《九畴》 第1章 隐鞘出 战国末年,天裂西北,地陷东南,周鼎之威早已化作尘埃,唯余列国互为豠犬,噬骨不休。西陲之秦,自昭襄王以降,内剜腐肉,外锻铁蹄,东出函谷,其势若决河之堤,一发不可收。然邦交如弈,质子往来,皆算盘上珠,今日掷去,明朝拾回,不过大贾翻手之间。 是岁,昭襄王山陵崩,讣音随崤函雪色,一夕吹遍山东。赵国上下,金鼓未动而肝胆先寒。 赵国朝堂上,白发老臣们把笏板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截截冻裂的骨头,颤声互告:“嬴稷殁了!”那声音里,有快意,也有惊惧——快意的是长平之仇似得雪,惊惧的是西秦东出之势,或不因一尊老王阖目而稍缓。 邯郸城头,那面赵旗被风声撕扯,猎猎作响,像一面尚未缝补的伤口,却仍硬撑着中原旧都的体面。市井里,酒肆的铜爵撞得叮当作响,歌女的水袖掩不住眼底的惊惶;锦绣铺陈的深处,却随处可闻长平四十万枯骨的哀哭。 笙歌与锋镝同席,繁华与疮痍并枕——这便是邯郸,一座被恨意与**同时蛀空的城池。 丧讯传入深巷时,赵政正跪坐在一方被霜意浸透的青石阶。 石阶裂纹里嵌着碎叶,像旧伤结痂,褐黑而脆。九岁的少年却脊背笔直,将那卷粗粝竹简摊在膝头,指尖沿着刻痕缓缓摩挲。竹简是母亲赵姬用最后两支金钗换来的,墨字浅拙,只载《仓颉》与《急就》,远不及咸阳秘府的《韩非》《尉缭》。然而在他眼里,这些歪斜笔画却是一条条潜藏蛟龙的锁链——锁的是胸中尚未出鞘的江山。 他读得极慢,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成齑粉,再和着血咽进骨缝。 额骨高阔,日角隐隐,已藏得住日月;鼻梁峻拔,如山脊阻雪,显出与年纪不符的冷峻。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黑得发乌,像两口深井,井壁生满暗色苔藓,偶尔抬眸,井底便掠过一点幽火,似狼顾,似鸷伏。蝉声在枯槐上嘶哑,被他目光一扫,竟齐齐噤若寒刃。 竹简之下,另有竹简。 食盒夹层、旧衣絮胎、甚至掏空的灯柄,都藏着吕不韦暗送的法条与兵策。 那些字句像淬毒的钩,夜夜勾他肺腑,教他于无人处疼得蜷身,却更疼得清醒。昭襄王一死,安国君骤立,父亲子楚的名字被金漆写上秦宫玉牒;而他与母亲,却仍被钉在邯郸这张锈钉棋盘上,任赵人磨牙吮血。 吕不韦的密信来得愈发频繁,字迹恭谨,却句句都是筹码——“奇货”二字,像烧红的烙铁,日日烫他的背脊。 “政儿。”赵姬的声音自碧纱窗内飘出,带着绸缎摩擦的颤,“风硬了,莫贪凉。” 少年低应一声,却未动。他听出母亲尾音里藏着的钩子——那是与吕不韦使者对视时,一模一样的、湿黏的期盼。他懂她的艰难:一个被母国抛弃、被夫族遗忘的女子,美貌与机变是仅剩的铠甲;他也懂她的算计:若能借儿子的血脉再赌一局,她甘愿把母子情分也摆上枰盘。风掠过,吹起他鬓边碎发,像吹散一缕将燃未燃的野火。 竹简上“法势”二字被他指腹摩得发烫。少年垂眸,在心底将那二字拆成千万根淬毒的牛毛针——有一日,他要让这些针倒射回去,钉进所有执棋者的瞳仁。 午后,宅门被一脚踹开。 铜枢哀鸣,震得檐角尘灰簌簌。 赵偃披一袭绛红绣螭袍,腰间玉组七璜叮当乱撞,像拴着一群急于噬人的恶犬。他抬手一指,指尖几乎戳到赵政眉心: “秦崽子,尔祖死矣!尔父纵立,亦不过弃子!待我赵人雪长平之耻,先取汝颅祭旗,再屠咸阳!” 话音未落,他已探爪去夺竹简。电光石火,一枚尖石破空而来,挟着西风,狠狠楔入赵偃腕骨—— 血花溅在残叶上,像点点寒梅。 赵政霍然抬眼,目光越过抱腕哀嚎的赵偃,直刺西侧断墙—— 那里,半截衣角被风掀起,又迅速隐入蛛网与暮色。视线相撞的刹那,他心头猛地一紧:那是狼的眸子,是霜刃的反光,是深渊里抛来的铁索,带着同类的血腥味,却让他第一次尝到被理解的战栗。 夜沉下来,月光像一柄薄刃,割开邯郸上空低垂的铁幕。 少年独立庭中,指节因攥得太紧而失血发白。他不知三条巷外,那个投石者正蜷在漏檐下,用舌尖舔舐掌心血口。那人粗布裙下藏着嶙峋的肩胛,眼里翻涌着七分同病相怜、三分飞蛾扑火。 西风把咸阳的钟声吹来,吹得两扇门窗同时轻颤,像命运在暗处扣响机括。 秋尽,邯郸木叶脱尽,长平之血被霜雪覆成黑紫。秦宫却再传丧钟——孝文王即位三日而暴崩,子楚践祚,风云骤翻。 赵政从监视者忽然谨慎的目光里,从用度不再无故短缺的饭食里,从赵偃久未出现的街巷里,嗅到弓弦拉满的腥甜味。吕不韦的密信不再只谈学业,字里行间透出“归秦”二字,像钓线一寸寸收紧。 他知道,自己这枚“弃子”已被重新摆上玉枰,且被镀上一层“世子”的冷光。 是日,他以采买笔墨为由,第一次踏出幽闭七年的院门。 两名赵仆一左一右,像两枚铁钩,钩住他单薄的肩胛。街衢喧阗,贩夫走卒,士女绮罗,皆成流水。他却以目光为刃,剖开每一张笑脸:市吏扬鞭,他记下鞭梢落处;商贾沽酒,他看清秤砣高低;稚子斗殴,他辨出谁借谁力、谁藏谁锋。政治原不过如此:强者设局,弱者做子,余者皆盲。 博戏摊前人声鼎沸,两枚骰子跳成虎口。赵仆心痒,互递眼色,竟任赵政独行。赵政折入陋巷,青苔滑鞋,腐水浸袜,他却越走越慢——前方,赵偃锦靴踏地,玉玦乱响,正揪着一束枯发,把一张小脸拽得仰起。 赵政呼吸微滞。 纵然隔着半条陋巷,纵然那张小脸布满尘垢,可那双眼睛,清亮如浸雪寒星,凶狠似离巢幼豹,分明与记忆里残垣后的惊鸿一瞥重合。 “阿偃公子……奴不敢……”女童嗓音细若游丝,颤巍巍裹着哭腔。 被揪起的脸沾满尘泥,却掩不住眸中寒星。赵政呼吸微滞,袖中指尖无声收紧。他看见她在拳脚缝隙里灵巧闪避,每一次瑟缩都恰到好处地让砖石、靴尖擦着要害掠过——那不是弱女,是幼豹,是风。 “还敢狡辩!”赵偃扬手欲掴。 电光石火间,那身影“惊慌”挣扎,肘部“不慎”撞上松动的墙砖。青砖应声坠落,正砸中赵偃锦履。 “给我往死里打!” “赵偃。”他出声,嗓音尚带少年清越,却似寒泉坠玉,敲得巷壁回声泠泠。众人回首,见玄衣少年自阴影里缓步而出,衣摆无风自敛,像一柄将出未出的剑。 他俯身,指尖托起女童下颌,四目相对,彼此在对方瞳仁里看见自己被命运撕得血肉模糊却仍不肯低头的影子。 “弱质女流,安能伤你?”他淡声问,却在那截细瘦腕骨上摸到薄茧与韧劲。 于是借搀扶之势,低语如风:“汝非女子。然此伪装,甚妙。” 怀中身躯一僵,旋即放松,像弓弦悄悄卸了力。赵政抬眼,对赵偃道:“此人,我要了。”嗓音不高,却压得赵偃玉玦失声。他知其不甘,却更知赵廷暗流——质子既可能摇身变为世子,便不宜再当众辱之。赵偃咬牙,终究率众退去,靴跟碾碎青砖,像碾碎一口不敢吐出的血。 暮色四合,废庭阶前,青苔爬上石阶裂缝,像岁月用绿锈缝合伤口。 赵政递去水囊,少年不接,只抬头直视,嗓音沙哑:“你如何知晓?” 赵政未答,只问: “名讳?” “……贱种罢了。” 晚风穿过枯槐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赵政静默片刻,指尖轻叩石阶,三长两短,像暗号,也像某种古老的节拍。 “巽者,风也。”赵政声音低而稳,“风行无常,顺势潜冲,无孔不入。你善藏匿,能于绝境寻得生机,可唤‘阿巽’。” 少年怔住,脏污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水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忽然想起三年前被逐出别馆时,天也是这般冷,月也是这般瘦。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孤身一人,而今夜,有人递给他一把名为“阿巽”的刀,亦递给他一条名为“同谋”的绳。绳的另一端,系在九岁秦公子的腕上,也系在尚未命名的天下。 史官笔下,不会记录这个黄昏。不会记录陋巷里,两道影子如何被夕阳熔铸成金;不会记录水囊递接时,指尖相触的一瞬,有火花噼啪作响;更不会记录,许多年后,咸阳宫最深处的暗格里,有一枚被磨得发亮的石子,石棱早已圆润,却仍被主人握在掌心,像握住一段无人可替的旧年。 那时,阿巽已是大秦最锋利的暗刃,而赵政,也已把政字写进**的每一寸简牍。他们并肩立于高台,回望邯郸,只见秋尽处,黄叶纷飞,一如当年。 第2章 昆山玉 暮色四合,邯郸城郭渐次隐入靛蓝,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绢,边缘浮起铁锈色的霾。 两名赵仆见公子携回个蓬头小婢,交换过惊疑眼色,终因近日风向往西,只垂首缄默随行。他们不知,那风自咸阳来,吹得质子府门楣上的铜钉都微微发烫,仿佛提前燃起归途的烽烟。 宅门吱呀合拢,将市井喧嚣碾作尘芥。铜环震落一缕灰,像替谁阖上未说尽的遗言。赵姬闻声出迎,罗裙曳过青砖,裙摆拂处,灯影摇碎一地金屑。她目光触及那瑟缩身影时骤然凝滞,声音却先一步软下来:“政儿,此乃……” “道旁孤雏,受赵偃所迫。”赵政声线平稳若古井,连眼皮都未抬,仿佛真只是顺手拾回一只被雨打湿的雀,“儿携归暂庇。” 他侧身让出半阙月光,亦让出半幅山河——那月光劈头盖脸泻在阿巽身上,洗出一张尚带稚气却线条冷冽的脸。赵姬眼底掠过一丝极细的颤,像绸缎被无形指尖勾了丝,却终究没出声。 阿巽立即蜷身如受惊幼兽,嗓音刻意捻得细弱,却藏不住尾音里一点金石之声:“拜见……夫人。” 赵姬凝眸审视。这小婢虽蓬首垢面,骨相却隐现清致——眉骨峻,鼻梁峭,下颌线收得锋利,像一柄未开刃的匕,被脏污布囊随意裹了。 她想起自己初入邯郸时,亦曾借泥涂面,借尘掩色,顿时心口发涩。念及自身飘零处境,她眼底冰霜渐融,抬手替阿巽掖去鬓边碎发: “既是无依,便留此栖身罢。”转头吩咐老仆,“带她涤尘更衣。” 待那抹瘦影消失在廊庑深处,赵政抚平袖口褶皱,动作极慢,像在抚平一道尚未现形的裂纹:“母亲宽心,此女可堪雕琢。” 赵姬望着儿子被灯火勾勒的侧影,忽觉九重宫阙的阴影已漫过少年肩头。他睫毛投下的弧,像咸阳宫瓦当的饕餮纹,张口便能吞人。她终是咽下诘问,任夜风卷走未尽之语——那语里既有“你为何信她”,亦有“你何时已长到不需我护”。风掠过,灯焰晃,母子二人隔着一步之遥,却像隔了十年烽烟。 更漏滴答,梳洗后的阿巽被引至院中。洗净的容颜如新月出云,旧葛布裙却掩不住通身孤竹气质——挺拔,清冷,一节一节都是风刀霜剑削出来的倔强。赵政正跪坐石阶观灯,跃动焰心在他深眸里投下碎金,像有人把星河揉碎了撒进古井。 “坐。” 夜蝉噤声,唯灯花偶尔迸裂,炸出极轻的“噼啪”,像替谁的心跳打拍子。老仆奉上两瓢浊浆退去后,赵政将陶瓢轻推至阿巽面前,自己执起另一只,却不饮,只凝睇着浑浊水面微微晃动的月影。那月影被瓢沿割得支离破碎,像一面尚未拼合的铜镜,照出两张同样年轻的脸,却照不出骨缝里的刀口。 “此间无人,可卸红妆。”少年声线划破夜雾,惊起檐角宿鸟振翅,扑棱棱掠过月盘,像替谁发出第一声号角。 阿巽指节猝然收紧,陶瓢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 他肩背如弓弦般缓缓绷直,那些刻意描画的柔媚线条寸寸碎裂,像瓷釉剥落,露出里头寒铁本相。虽仍着绢衣素裙,坐姿却已成松筠之态,目光如出鞘的铜匕,在赵政脸上逡巡,似要割开对方皮囊,看看里头是否也藏着一头饥兽。 “为何携我同归?”嗓音清冽如玉石相击,再无须伪作莺啼,尾音却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颤,像匕尖轻叩玉磬,发出第一声试探。 “因汝乃利器。”赵政语淡如清水,却字字千钧,砸得灯焰都往下一沉,“残垣投石,暗夜藏形,困兽犹斗——皆汝本色。”他指尖轻叩瓢沿,震碎满瓢月华,亦震碎对方最后一层伪装,“当日石破天惊,非为路见不平。” 阿巽睫羽微颤,浊浆里破碎的倒影正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像一面被岁月敲裂的铜镜:“厌憎赵偃罢了。” 这话半悬在夜风里,藏住了那日窥见同类时的悸动——那双与自己一般燃着幽火的眼,如孤狼对峙荒原,既想扑上去撕咬,又想倚着彼此取暖。他喉结在绢衣立领下滚动,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眼底发潮。 “来处。”赵政二字如楔,钉入夜色,亦钉入对方骨缝。 陶瓢在掌中缓缓转动,阿巽望着瓢中浮沫聚散,仿佛看见自己这些年漂泊的缩影——聚是苟活,散是亡命。他声音低下来,却仍带着一点不肯折的脊:“不知父母,长于别馆。老仆授我诗书,传我暗击之术。” 喉结再次滚动,像把尚未结痂的创口重新撕开,“及仆病殁,庄园易主,遂流落市井。”他咽下吕氏秘辛与女装缘由,那些往事如尚未结痂的创口,在夜风里隐隐作痛,却疼得他愈发清醒——眼前这条船,或许是最后一条能载他逃出深渊的船。 “无名之辈,当承‘巽’字。”赵政声如琢玉,一字一刀,刻得灯火都往下一伏,“巽为风,入无隙之地,动不系之舟。善隐善变,方得在这吃人世道存活。”他忽然倾身,灯火在深眸中跃动,像两簇被风压低的野火,“做我的影。” 阿巽呼吸骤紧,胸口起伏间,仿佛听见自己肋骨发出细微的“喀”声——那是枷锁被挣开的第一声脆响。他抬眼,眼底映着对方瞳孔里那两簇火,火里燃着同样的饥饿与不甘:“为何是我?” “因你我皆是异类。”赵政忽然擒住他手腕,指腹按在命门之处,力道重得近乎残忍,“因你眸中烈火,与我胸中沟壑同源。”掌心力道几乎要捏碎腕骨,却捏得阿巽眼底那层薄冰“咔啦”裂开,“他人弃你如敝履,我视你若昆山之玉。” 陶瓢“砰”然落地,浊浆浸透青石板,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地图,悄然勾勒出未来山河。阿巽怔怔望着那滩深色水渍,忽然想起老仆临终前的话——“你这条命,得自己找主。”他这被世人唾弃的妖异,竟被称作“昆山玉”?纵然是囚于掌中的珍宝,也好过永坠泥淖。眼眶被灯火灼得生疼,他却笑了,笑意极浅,像雪夜独行的人,忽然看见前方有火。 他倏然跪伏,广袖如云展开,额间沾染泥泞,声音却清亮如剑出鞘: “巽,愿为君刃。” 九个字掷地铮鸣,似铜匕击石,震得灯焰都往上一跳。赵□□视着地上颤动的身影,唇角牵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像一头终于等到同伴的幼兽,既想张口咬住对方后颈,又想倚着彼此取暖。 檐下孤灯将两道影子揉作一处,恰似史官朱笔在竹简上落下的第一道刻痕——大秦帝国的暗刃在此出鞘,六国命运的咽喉在此被悄然扼住。风掠过,灯影晃,像替谁发出第一声笑,又像替谁落下第一滴泪。 那夜之后,质馆深院便像被一层无形的幕罩住,外间依旧风声鹤唳,幕内却生出几分诡异的安闲。 阿巽正式成了“侍女”。 拂晓时分,他着青布襦裙,捧铜盆立于廊下,盆中清水映出天际第一缕鱼肚白,也映出自己仍带倦意的眼。赵政披衣而出,黑发未束,衣襟半敞,锁骨下那颗褐色小痣在晨光里像一粒干透的血珠。 他抬手让阿巽侍栉,指尖在发间穿过,触感微凉,像一柄玉梳浸过井水。阿巽动作极轻,生怕扯断一根发丝,却又忍不住透过铜镜窥视少年神情——赵政半阖着眼,似睡似醒,睫毛在镜中投下两弯鸦青,忽而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哑: “昨夜更鼓,你数到第几声?” 阿巽指节微紧,低声答:“第七声后,墙外有夜枭掠过,翅展约二尺,爪上无鳞。” 赵政闻言,唇角勾起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很好。往后更鼓、鸟翅、风势,都要数。” 阿巽垂首,发髻随他点头轻晃,一枚铜钗在鬓边摇曳,像替谁悬着半寸杀机。 白日里,赵政照例跪坐阶前读经。日影斜移,竹简上的字迹由墨黑转为赭灰,他却仍不抬眼。阿巽侍立于侧,手持蒲扇,扇面轻摇,风从扇骨间漏下,吹得案头灯焰东倒西歪。 赵政忽以指尖蘸了水,在案上写一“巽”字,水迹未干,便以扇风一抹,字迹瞬间模糊,只剩一点残痕,像未愈的刀口。 阿巽瞥见,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那是提醒:风过无痕,人过无名,若留痕迹,便是死局。 午后,赵姬小憩,院中无人。赵政于后院立靶,以削尖的柳枝为矢,练腕力。 枝矢破空,发出尖锐啸声,每一下都钉在靶心那一点朱漆上,漆屑四溅,像碎裂的星子。阿巽立在一旁,怀里抱箭壶,壶底压着一把极薄的短刃—— 赵政给的,刃长三寸,名“蝉翼”,平日藏于袖,用时可割喉亦可裁纸。赵政射完最后一枝,额角微汗,黑发黏在颈侧,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他抬眼望阿巽,眸色被日头晒得发亮,声音却低:“换你。” 阿巽放下箭壶,指尖在裙侧轻轻一撩,露出半截苍白脚腕——他未着袜,赤足踏在滚烫青砖上,像一截雪被日光逼到即将消融。 柳枝入手,他手腕一抖,枝尖“嗖”地窜出,却未中靶心,而是擦着赵政耳际掠过,钉入后方老槐。树皮裂开,渗出一点清翠的树汁,像谁被逼出的冷汗。 赵政偏头,耳廓被风刃割出一道细红,血珠凝成米粒大小,却未拭,只低笑一声:“偏了。” 阿巽收势,呼吸不乱:“靶心死,耳际活。若真矢,你已聋。” 赵政以指腹抹下那粒血,捻在指尖细看,像在欣赏一枚刚打磨出的玛瑙:“聋比死有趣。” 他忽伸手,以染血的指尖在阿巽腕内侧画下一道极细的红线,像替谁系上一根看不见的缰绳,“日后杀人,先告诉我。” 阿巽腕骨微颤,却只垂眸应:“诺。” 夜里,两人对坐灯下。赵政以匕首削竹,竹屑纷飞,像一场极小的雪。阿巽以发丝为线,穿针缝补赵政被荆棘划破的外袍,针脚细密如潜伏的蛇信。 灯花爆时,赵政忽将削好的竹枝递给他,枝尖削成斜面,薄而锋利:“明日晨起,□□发髻。” 阿巽一愣,随即伸手接过,指尖不慎被竹刃割破,血珠滚落,在灯芯上溅起极轻的“嗤”声,像一粒雪落入火。赵政抬眼,眸色被灯火映得幽深,声音却轻:“疼?” 阿巽摇头,以指腹抹下血珠,反手涂在赵政腕间那道旧疤上—— 疤是年初被赵仆以炭火烫的,如今添上新血,旧伤与新红交织,像一条刚被重新描红的蛇,蜿蜒在苍白皮肤上,艳丽而危险。两人对视,灯火将影子钉在墙上,重叠成一头双身的兽,无声嘶吼。 窗外,更鼓第三声遥遥传来,像替谁数着余生。 数日后。 赵政得到许可,由仆从跟随,前往市集换取些必需品。阿巽自然以侍女身份随行。他低眉顺眼,步履轻盈,将角色扮演得天衣无缝,连那两名赵仆也未觉异常——他们只觉这小婢眼波太冷,像井里浸过的月牙,却终究只是个“婢”,便懒得深究。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街口,忽闻马蹄声与车轮辘辘。一队车马驶来,虽不算庞大,但护卫皆身形矫健,眼神锐利,所执旌旗样式与赵国略有不同,带着西陲的彪悍之气——黑底赤纹,绣一“蒙”字,如一条蛰伏的蟒。 是秦国使团的车驾。 车队在路口稍停,似是等待前方拥堵散去。其中一辆车驾旁,一名身着轻甲、约莫十余岁的少年军吏勒住马缰。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已有军旅磨砺出的沉稳气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边,却在掠过阿巽时微微一滞——那少女正侧身替赵政遮挡尘土,动作迅捷得不像闺阁弱质,反倒像……军中斥候。 阿巽心中一凛,指尖无声地掐紧袖口,面上却仍是一派柔顺。 赵政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极细的波澜,像冰面下悄悄游过的鱼。他认得那军吏甲胄上的族徽—— 蒙氏,祖蒙骜、父蒙武皆秦之柱石,此少年应是蒙氏幼子蒙恬,随使团来赵,明为护送,暗为探路。 蒙恬目光在阿巽脸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向赵政,微微颔首,像隔着一层雾,向未来的同僚致意。车队启动,蹄声渐远,阿巽却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像被一条无形的蛇爬过,冰凉又黏腻。 “方才那人,是秦将蒙氏之后。”赵政低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今日菜价,“他注意到了你。” 阿巽垂眼,睫毛在颊上投下两片极薄的阴影:“我会更小心的。” 赵政却忽然伸手,指尖在他腕背轻轻一点,力道极轻,却像盖下一枚无形的印:“不必更小心。做你自己,便足够。” 秦使团的出现,如同在邯郸这潭表面平静的死水下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扰动了不少人心。赵廷对赵政母子的监视无形中又严密了几分,连带着对阿巽这个新来的“侍女”,也多了几道审视的目光——像几把钝刀,日日在他颈侧磨来蹭去,却迟迟不落。 阿巽安之若素。他早已习惯了在目光的夹缝中生存,甚至能从中品出一点乐趣——看那些目光从轻蔑到疑惑,再到隐隐的惧,像看一场无声的戏。 白日里,他谨守本分,低眉顺眼地伺候赵政起居,浆洗衣物,打理院落,动作麻利却无声无息,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夜里,他伏在梁上,听瓦楞间极轻的脚步,听墙根下刻意压低的呼吸,像一头守夜的兽,将每一次危机都掐死在萌芽。 赵政冷眼观察数日,心中评估渐如金石:“此子确堪雕琢。” 他依旧每日研读竹简,却不再避讳阿巽在侧。偶以《韩非子》艰深段落相询,惊见这流浪少年竟能解其大意,言辞间隐现韬略锋芒,像一柄被粗布裹了多年的剑,终于露出一点寒星。 “那老仆还授你何艺?”暮春午后,赵政合卷似是无心一问,指尖却轻轻敲在案上,发出“笃笃”两声,像更漏催命。 阿巽拭窗的指节微凝,声音却稳得像一根钉进墙的弦:“识得百草……观人眉眼。”檐角风铃轻响,掩去未尽之语——那些暗夜潜行、锁喉断骨的杀技,俱化作老仆临终前烙在他脊骨上的咒缚,字字带血,声声催魂。 月晦之夜,瓦楞乍响如鼠啮。赵政在衾被中握紧短匕,同时感知到外间呼吸骤止——像一根弦,“啪”地断了。但见黑影越墙而来,靴底触地竟不扬尘,显是惯于穿堂入户的恶犬。 电光石火间,檐下倏忽掠出纤影。两道黑影交缠不过三息,唯闻关节错位的闷响,像谁随手折断一根枯枝。待赵政持灯而出,但见阿巽素衣立在阶前,脚下捆着个昏迷的夜行人,发间沾着露水,袖口却不见半点血渍,像一头刚舔完爪子的幼豹。 “军中擒拿术混了市井把式。”少年用鞋尖拨开刺客衣领,声音低而冷,像雪夜碎玉,“齿间□□,是死士。” 赵凝凝视漆黑夜空,声音淡得近乎温柔:“处理干净。” 待阿巽携尸归来,十指犹带新土气息,像刚从地狱里摘了一朵曼殊沙华。赵政将温好的陶盏推至他面前,盏中水汽氤氲,像一小团将散未散的雾:“可惧否?” “惧的是他们。”阿巽捧盏饮下,热水白雾氤氲了眼中狼顾之相,像给一头幼兽披上第一层软甲。 五更梆响时,赵政摩挲着案上竹简裂纹,忽觉这困守之局已现转机。暗处窥伺的群狼不知,囚笼里养的早已不是待宰羔羊,而是渐露爪牙的幼龙,连呼吸都带着鳞甲摩擦的冷火。 三日前秦使入驻馆驿时,暗哨曾递来密语:新王子楚思亲甚切,吕不韦以三城之利说动赵廷,归秦之路已现曙光。然则赵政深知,曙光初现时最易遭暗箭——那光像一柄薄刃,照得见血,也照得见杀机。 “昨夜不过牛刀小试。”少年拂去案上尘埃,声音低而稳,像给未来铺第一块砖,“归途必多豺狼。” 阿巽默立廊下,指尖尚存埋尸时的泥土气息,却意外地不觉得脏——那是他第一次为人染血,掌心却无半分颤抖,反倒像终于找到归宿。当那具躯体在坑底渐渐冰冷时,他忽然懂得何为昆玉之重:原来被珍视的利刃,连淬火都带着仪式般的庄严,连血腥味都能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馆驿西厢,蒙恬正拭剑听报。 “……公子政居所夜半有异响,寅时方息。今晨探查,唯见墙根新土。” 年轻将领指节叩响剑格,声音像寒铁击冰。那日市集惊鸿一瞥,玄衣少年身后的“侍女”眼神清冽如雪,此刻想来尤觉心惊——像一柄被绸布裹了刃的剑,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探其真容。他忽以剑尖划地成图,声音压得极低:“分三班暗哨,卡住通往质馆的七条巷道。” 待亲兵退去,蒙恬推窗北望。秋风卷着落叶叩击窗棂,恍若听见咸阳宫阙的编钟声正穿透千山万水,一声声,敲在他心口最软的肉上。那位深陷困局的公子政,竟将杀机化解得如此干净利落,倒让他想起祖父评价昭襄王的名言—— “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此刻质馆深处,赵政正将新得的羊皮地图在灯上烘烤。阿巽安静地研磨朱砂,见舆图渐显崤山险隘,忽然开口:“经桃林塞时,可假作商队。”声音低而稳,像给未来铺第二块砖。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映得两人眼底山河明灭,像一幅尚未完工的泼墨,却已见得刀光剑影。赵政指尖凝在地图上的函谷关,烛火在他睫羽间投下细碎金光,像给谁提前加冕:“桃林塞商道……你如何得知这等密径?” 阿巽腕间研磨的动作稍滞,石臼里的朱砂泛起涟漪,像一小滩凝固的血:“昔年老仆……常贩丹砂。”他抬眼时,眸中掠过塞外风沙,像给未来的归途铺第一层雾,“塞北有处荒驿,地窖可匿二十乘兵车。”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蒙恬巡夜的马蹄声掠过墙头,像给谁提前送来战鼓。 赵政忽然伸手,指尖在阿巽腕背轻轻一点,力道极轻,却像盖下最后一枚印: “既要同行,当知彼此深浅。你今日献策,是要与我共担这万里险途?” 阿巽腕骨微颤,却将石臼稳稳定在案上,像给未来钉下第一根钉:“巽之性命,早系于公子。”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一点不肯折的脊,“若公子要的是永不背弃的盟约——”他忽然反手扣住赵政手腕,力道如幼豹初试爪牙,“昆山之璞,非烈火不能成器。” 烛火“啪”地炸开最后一朵灯花,两道影子在舆图崤山隘□□叠,像一幅提前写好的史简—— “猛虎与孤狼,自此同卧荒丘。” 第3章 青铜令 霜降后的邯郸,晨色总像被冰碴子碾过的月色,惨白里泛着青。陶瓮沿口结了一圈厚冰,阿巽蹲在旁边,石块敲下去,冰屑飞溅,有几片贴上他睫毛,映着薄阳,亮得似泪。他却连眼也不眨,腕底力道稳得像庖丁解牛,一敲一撬,脆裂声清碎,像敲碎一枚薄薄的骨。 水瓢舀起,带着细冰渣,晃荡间叮当作响。他端着水进屋,铜盆搁在木架上,热气才一冒头,便被寒气撕得粉碎。赵政背对镜整冠,铜镜昏蒙,映出少年日渐硬朗的下颌线,像被刀背削过,冷意森然。布巾浸了水,阿巽双手奉上,指节红肿,裂口处渗着血丝,像冻裂的瓷釉。 “今日霜重。”他轻声提醒,嗓音刻意压得低软,却仍透出一丝清冽。 赵政接过,冰水流过指缝,他眉心只微蹙一瞬,目光却落在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虎口新茧叠着旧茧,裂口边缘翻起,露出嫩肉,全然不似初见时“纤纤柔荑”的伪装。他擦了脸,将布巾递回,语气随意得像吩咐添一盏茶:“往后兑些灶上温着的。” 阿巽垂睫,喉结在领口中轻轻滚动,只应一声“诺”,转身欲走。 “手伸过来。”赵政忽然道。 案几暗格被推开,响起陶罐轻磕,琥珀色药膏被指尖挑出一星,落在阿巽掌心,凉得他微微一颤。赵政指腹沿裂口缓缓推匀,动作近乎温柔,声音却低而短:“老仆教的伤药?” “是。”阿巽嗓子发紧,“加了蜂蜡,更耐寒。” 晨光透窗,将二人影子拉得极长,像两条交尾的蛇,在青砖地上缓慢游移。窗外赵仆咳嗽声来回,却穿不透这一室静默。药膏渐匀,血口子被覆上一层薄薄的亮膜,像给裂瓷刷了一层釉,暂时掩住所有狰狞。 用过早膳,赵政窗下展卷。阳光落在竹简,字迹被霜气浸得发硬,像一枚枚小冰锥。阿巽抱袍坐远,低头缝补,针脚匀密,每一针都似在计算距离——分寸、深浅、杀机。线头咬在齿间,他微微侧首,赵政正指节轻叩简面,示意他近前。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何解?”赵政眼未抬,声音却像薄刃划过麻纸。 阿巽停针,指腹摩挲过针尖,低声道:“法度如墨线,不因材曲而改直。” 赵政“嗯”了一声,指尖又点向“势”字:“字形如人执耒耜,却含千钧之力。你瞧,这一撇一捺,像不像肋骨被压弯,却还要撑住一座山?” 两人头挨着头,呼吸在冷空里交织成白雾,像两条溪流悄悄汇成一条暗河。偶尔争论,阿巽本音清朗,脱口一瞬又慌忙压低,像山涧击石被锦布猛地捂住。赵政眼底却掠过极浅的赞许,像冰面下闪过一道银鳞。 午后寒风骤起,屏退仆役,屋角陶罐被移开,暗格里捧出泥盘——邯郸街巷缩于方寸,哨卡以朱笔点,像一粒粒朱砂痣。赵政以簪代笔,划出一条曲折线:“酉时三刻,若闻鹧鸪,自此断墙入水道。” 阿巽凝神,忽然伸手点在岔路:“此处有暗桩。那日鸽群惊飞不落,檐下必有伏。”指尖落处,泥屑微溅,像给死局添一枚活子。赵政深深看他一眼,取朱砂改线,两人手指在泥盘上方交叠,体温短暂相融,像两柄刀背相抵,一瞬又分开。 “若事急……”赵政声音低沉,像把刀尖缓缓纳入鞘,“不必顾我。” 阿巽却抓住他腕子,掌心粗茧摩挲过对方指节,声音轻却带着不肯折的脊:“公子可记得那日所言?昆山之玉,非烈火不能成器。”他抬眼,火光在瞳仁深处跳,像两口被风强行压低的井,“阿巽愿为公子手中刃,而非逃卒。” 窗外北风呼啸,将赵仆咳嗽声撕得七零八落。赵政反手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缝,声音却轻得像雪落檐前:“那便同行。” 夜色渐深,烛泪堆叠如珊瑚,映得二人影子相依,像在这座孤城里筑起一座无人能摧的暗堡。灯焰晃,阿巽低头继续缝补,针尖偶尔闪过一点冷星;赵政在简牍上记录今日所得,笔尖沙沙,像在给未来的山河起稿。 霜降后第十日,冷月如钩,井沿结冰。 阿巽抱膝坐在廊下,指尖冻得通红,却仍咬牙搓着最后一颗暗钉——要把它磨成扁钩,好挂在腰带内侧。忽有低低埙声,自赵政窗中溢出,像一缕游丝,贴着冰面蜿蜒而来。音色浑厚,却裹着冷意,仿佛荒原上刮过的老风,带着沙砾与铁锈。 阿巽怔住,指节无意识松开。 埙声渐转低沉,一声一息,像替谁数更,又像替谁招魂。他鬼使神差起身,循声而去。窗纸昏黄,映出少年侧影——赵政披发未冠,埙贴唇边,指尖在音孔上起落,像按在一排小小的坟头。 阿巽屏息,指尖在袖中合着拍子轻叩,竟与埙声同律。曲终,赵政抬眼,隔着窗纸望他,声音低而短:“进来。” 门吱呀半掩,冷气灌入,吹得灯焰乱颤。赵政将埙递给他,埙体尚带体温,像一枚刚被焐热的兽骨:“试试。” 阿巽捧埙,指腹摩挲过孔缘,轻轻吹气——音不成调,却带出风穿过残旗的呜咽。赵政忽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他按孔、换气、转音。 掌心相贴,一方冰凉,一方微烫,像雪与火在暗处相契。埙声再起,这回有了韵律,却仍是哑的,像幼狼学嚎,带着尚未长成的狠戾。曲终,赵政没夸,只抬手替他拭去埙口一点水痕,声音低而淡:“往后,每日亥时一吹。风不停,音不抖,心也就不会乱。” 阿巽垂睫,指尖在埙尾轻轻摩挲,忽然明白——这并非兵器,却是寒夜里唯一能被允许的软弱。埙声一起,四下皆静,连冰棱都停止开裂;埙声一止,他又回到刀口舔血的暗处。 于是风与音互为鞘,替他藏住尚未说出口的惊惶,也替他留住尚可回头的余地。 归秦诏令未下,冷夜先至。后院柴房漏风,阿巽原蜷在稻草堆,仍被寒气逼醒,齿关打颤。忽有轻叩,三短一长——是赵政。门开一线,冷风挟着月色灌入,少年披玄狐氅,氅角还沾霜花:“进来。” 内室只一盏小炉,炭火将熄未熄,红光弱得像将灭的星。 赵政掀开榻上锦褥,示意他同卧。 阿巽僵在门槛,指尖冻得失去知觉,却仍迟疑:“阿巽不敢。” 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颤,像绷到极处的弦。赵政抬眼,眸色被炉火映得幽暗,像两口深井,井底燃着两簇火:“同为困兽,何分贵贱?” 榻窄,两人只得并肩而卧,中间隔一层薄被,却仍觉对方体温透骨而来。 阿巽背对赵政,脊背僵直,呼吸压得极浅,生怕一动便惊碎这偷来的暖。赵政却伸手,掌心覆于他冻裂的指背,指腹轻轻摩挲裂口,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往后,夜寒即来。” 掌心温度沿腕骨爬升,像一条火蛇,一路钻进心口,烫得阿巽眼底发酸。他不敢回头,只将脸埋进衾边,鼻尖蹭到锦缎上淡淡的墨香——那是赵政白日里批简留下的味道,混着冰与墨,竟成了安神香。 外头风声愈紧,吹得窗纸鼓荡,像有无数鬼手在抓。阿巽却觉那风声渐渐远了,只剩身后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替他数更,又像替他守夜。不知何时,他脊背放松,竟悄悄往后挪了半寸,贴上对方胸口——隔着一层中衣,听见另一颗心跳,快而稳,像暗夜里悬的一面小鼓,鼓槌握在他手里。 赵政没动,只掌心收拢,将那只冻裂的手包得更紧,指腹无意掠过阿巽腕间旧疤,力道轻得像在抚一瓣花,却抚得那疤微微发烫。 灯芯“啪”地炸开一朵小火,火光在墙上投出两道相连的影子,一头微微前倾,一头轻轻后靠,像两柄刀背相抵,又似两株孤竹在雪里相依。 炭火将尽,红光渐暗,阿巽却在黑暗里睁着眼,指背那团暖意在胸腔里烧出一片滚烫的荒原——原来所谓“同卧”,并非只取暖,更是把后背交给对方;所谓“同行”,也并非只同路,更是把咽喉递给对方的手。 更鼓三响,赵政在黑暗里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睡吧。明日还要练埙。” 阿巽轻轻“嗯”了一声,尾音软得不像刀,却像被火烤化的冰,悄悄流进骨缝。外头霜重,月光铺在窗棂,像一层薄薄的锡;屋内呼吸渐平,两具稚嫩的身体在寒夜里悄然相偎,像两把尚未出鞘的剑,在暗处交换体温,也交换锋芒。 接下来的日子,阿巽裙裾拂过街巷的频率愈发密集。竹篮里时而是新购丝线,时而是残简,底层却永远压着茜草汁写就的密报——字迹遇风即隐,像从未存在。他与货郎讨价还价,三指叩案面的节奏便是暗号;蹲在街角看猴戏,裙摆掠过尘土,留下转瞬即逝的符记,像给谁指一条看不见的生路。 这日晨雾未散,他刚把“赵将夜访别馆”的消息递出去,提着半空竹篮绕道陶市。粗陶器皿在湿雾里泛着暗光,却有一道目光如实质烙在他背上——像被刀尖抵住脊骨,冷且不容忽略。 水瓮倒影里,他看见那道挺拔身影:蒙恬未着戎装,一袭深蓝常服,腰间佩玉缀青穗,雾色里站成一株孤松。 “小娘子请留步。”声音不高,却带着行伍特有的短促。 阿巽指尖微颤,陶碗在篮里轻碰,转身时已垂睫,嗓音拿捏得细软:“军爷有何见教?” 蒙恬迈步上前,保持半步距离,掌心摊开,青铜令符卧于指间,蟠螭纹被雾色磨得温润:“驿馆有三十蒙家亲兵。见此物,如见我。”令符被塞进阿巽掌心,余温透过皮肤,像一粒火炭落进雪里。他抬眼,蒙恬眸光清亮如秋泓,坦荡得近乎刺眼——那是阿巽从未见过的、不带算计的关切。 “蒙氏世代护卫秦室。”少年声音低沉,却像给誓言镀一层铁,“此心可昭日月。” 阿巽指节收紧,令符棱角硌得生疼,却硌不散胸口那团突然涌起的潮。他想起今晨为赵政更衣时,对方忽握住他冻疮未愈的手,声音低而冷:“这双手,该执利刃而非针线。”两种温度在腕上交错,一瞬竟令他无所适从。 令符被轻轻推回。阿巽后退半步,裙裾在陶片碎屑间划出决绝的弧度,像给谁划一道无形的界:“公子府上……自有安排。”声音低软,却带着不容再近的锋。 暮色染透窗纸时,阿巽正在寝殿添灯。赵政临窗而立,忽开口:“蒙恬今日赠你何物?” “调兵令符。”阿巽剪去焦黑灯芯,动作稳得像在割喉,“已归还。” 烛火噼啪,映得赵政侧脸明暗不定,像一幅被水洇开的墨像。他指尖轻叩窗棂,声音低而慢:“蒙氏忠勇,其心可鉴。”忽又伸手,指尖掠过阿巽袖口暗藏的匕首轮廓,像替谁试刃,“可惜他不知,真正的暗刃,从来不在名册之上。” 阿巽将新烛插入铜盏,火光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弯颤动的金:“令符虽好,会磨钝刃口。”声音轻,却带着一点不肯藏的傲。 夜风卷入,吹动案上地图。赵政忽然伸手,指尖在阿巽腕背轻轻一压,像盖下一枚无形的印:“且让蒙恬守着明处的规矩。”他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们自有我们的路。” 更鼓穿过三重宫墙,阿巽退出寝殿时,檐下冰棱映出满天星斗。他对着守夜侍卫颔首示意,指尖在袖中轻抚匕首上的云雷纹——那柄赵政亲手所赠的青铜短刃,此刻正与主人怀中的玉玦隔着宫墙相映成趣,像两条暗河,在无人处悄悄交汇。 秦赵边境的磋商终于在暗礁密布中达成表面平衡。当赵国正式允准归秦的诏令送达时,庭院里最后一片枯叶正打着旋落在井沿,像给谁合上最后一页书。启程这日,铅云垂天,邯郸城头旌旗在寒风中凝滞不动,仿佛连风也懒得再吹。 三辆半旧马车停在巷口,车辕上结着薄霜,像给离别镀一层碎银。赵姬被侍女搀扶着登上首车,素色深衣被风卷起又落下,像只折翼的白鸟,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囚了她半生的城。她指节攥得发白,却终究没回头。 赵政身着玄色秦服踏过霜地,衣摆掠过枯草,带起细碎冰晶,簌簌作响,像替谁碾碎一地旧恨。他登车前略顿足,目光扫过街角几个探头探脑的赵人,唇角掠过一丝冰棱般的冷笑——那笑极短,却冻得对方缩了脖子。 阿巽抱着包袱跟在车旁,粗布裙裾扫过结霜的石板,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像替谁把最后一层伪装也撕掉。正要登车,忽觉一道视线烙在背上——蒙恬勒马立在使团队首,轻甲覆霜,见他回头,指尖在剑柄上轻叩三下——那日演示过的遇险信号,短促、坚定,像给谁递一粒定心丸。 车帘落下时,远处传来赵偃尖利的嗤笑:“丧家之犬也配穿秦锦!”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像碎瓷刮过铁石,却再无人回头。 车队驶出城门那刻,阿巽从帘隙间看见城垛积雪簌簌震落,像替谁落下一场无声的丧雪。赵政忽然倾身,指尖替他拂去鬓角沾着的草屑,动作轻得像在拭一瓣花,声音却低得不容置疑:“记住,出了这道门,再无回头路。” 行至丘陵地带,枯木枝桠如鬼爪伸向灰穹。阿巽突然绷直脊背——风里夹杂着弓弦震颤的微响,像毒蛇吐信,短促而致命。 “嗖!” 箭矢破空声与蒙恬的怒吼同时炸响:“圆阵!” 乱箭如蝗,自林间倾泻而出,阳光下闪着幽蓝的锋口——淬了毒。赵兵应声溃散,数十黑衣死士如鬼魅突现,刀光直指王孙车驾,像一群被放出笼的饿狼,眼里只有“杀”字。 “待在车里。”赵政反握短匕,眼底寒芒乍现,像一柄将出未出的剑。 阿巽却已撕开裙摆系紧袖口,双匕出鞘时在昏暗中划出两道银弧,像新月被强行拽入人间。车帘翻卷的刹那,他如离弦之箭掠出车厢,首刃精准刺入扑来之敌的喉骨,血花溅在裙摆上,像给素绢点下一朵早梅。 蒙恬正被三人合围,忽见那道纤影在刀光里翻飞,裙袂绽开血花,匕首每次闪动必带起蓬血雾,狠绝得近乎妖艳。他想起祖父描述的秦宫暗卫——“影无形,刃无眼”,竟与眼前少年重叠。 石灰扑面时,阿巽只来得及侧身闭目。预想中的剧痛未至,反而撞进覆着轻甲的胸膛——蒙恬以背为盾,格开致命劈砍,剑风削断他几缕散发,青丝在风里一瞬碎成星。 “别睁眼!”蒙恬反手挥剑逼退追兵,染血的披风将阿巽笼在阴影里,声音低而稳,像给一头惊兽套缰。 二人背脊相抵,体温透过甲胄与衣料短暂相融,像两柄刀背相抵,一瞬又分开。阿巽嗅到对方身上混着血与松墨的气息,竟莫名想起赵政指尖的药膏——同样带血的温度,却截然不同。他匕首突刺,替蒙恬解决右侧偷袭者,听见对方诧异的抽气声,像谁被冷不丁戳破心事。 赵政不知何时立在车辕,手中短匕滴着血,像一条刚饮饱的蛇。他冷眼望着并肩御敌的二人,忽然朝林间掷出玉玦——三匹伏在草丛的墨驹应声跃出,撞翻数名死士,像给谁提前埋下的杀招翻牌。 待秦字大旗出现在地平线时,蒙恬拄剑喘息,看着阿巽徒手拔出嵌在臂甲里的箭簇,血珠滚在霜地,像一串断线的珊瑚。少年染血的侧脸在烽烟里明明灭灭,恍若淬火利刃初现峥嵘,美得近乎妖。 他解下水囊递去,却见阿巽望向赵政——玄衣少年正撕下内衬锦帛,小心翼翼缠上他手臂伤口,指尖不经意抚过腕间旧疤,像替谁重新描红一道旧界。包扎完,赵政忽将某物塞进阿巽掌心——那枚常年戴在拇指的螭纹玉韘,还带着体温,像一小团暗火。 “秦地的玉,合该养在秦土。”赵政低声说,指尖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腕上轻轻一握,力道重得近乎残忍,却握得阿巽眼底那层薄冰“咔啦”裂开一道纹。 车帘彻底隔绝外界时,阿巽摩挲着玉韘上熟悉的纹路,发现边缘新刻了细小的“政”字,刀口极浅,却深到骨里。车辕上凝结的血珠渐渐冻成珊瑚色的冰凌,而怀里的玉韘却始终温热,像某人克制却汹涌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他腕侧最软的肉上—— 自此,暗刃出鞘,再无归鞘。 第4章 杜仲香 霜降后,秦境的清晨总带着铁锈味的风。车队沿新修直道疾驰,车辙碾碎薄冰,发出细而脆的裂声,像谁在暗处掐断一根骨。 渭水在侧,水色沉碧,映出咸阳城堞的剪影—— 夯土墙高逾三丈,版筑缝隙里渗出冷硬青光,仿佛巨鳌伏岸,鳞甲未合,已先露杀机。 入秦境后,暗箭愈发频仍。三日前于骊山隘口,十余黑衣死士携秦军制式弩机突袭,箭矢淬绿,映得霜草皆碧。王翦亲执盾护车,左肩中箭仍阵斩七人,血溅冻土,凝成紫黑冰晶,像给官道缀一排狰狞獠牙。自此,车队夜不解甲,日不驻驿,连更鼓都压得极低,仿佛稍一松手,便有人头落地。 车厢内,炭火将熄未熄,红光弱得像将灭的星。 阿巽背对赵政跪坐,褪至腰际的衣衫堆叠,露出脊背那道皮肉翻卷的箭创——伤口自肩胛斜劈至腰,尚渗血珠,在烛光下泛着玛瑙光泽。赵政执药杵缓缓研磨,杜仲与血竭交融成深褐泥膏,药香混着血腥,竟透出一点诡异的甜。 “若疼便出声。”赵政以指腹试温,声音低而稳,“这车里除了我,没人听得见。” 阿巽额角抵车壁轻笑:“公子忘了?那日邯郸巷陌,断了两根肋骨,我也没吭半声。” “那时你我是陌路。”赵政蘸药,动作比批阅竹简温柔百倍,指尖掠过伤口边缘,像在给一张易碎的绢打底,“如今……”药膏触及创口,阿巽肩胛骤颤,如蝶翼被火舌舔过,却硬把痛呼咽回喉底,只化作一声极低的抽气。 “蒙恬送来的金疮药,”赵政捣药,声音平淡,“说是白起旧部所传。” 阿巽脊背微绷:“将军厚意。” 药杵停了一瞬。赵政忽问:“你更想要哪个?” “什么?” “他的药,还是我的。” 阿巽侧过半边脸,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细碎阴影,像两把小扇轻扑:“公子希望我要哪个?” 赵政没答,只低头续药,指尖稳得像在竹简上画一道死线。布带绕过胸前时,他声音极低,近乎耳语:“王翦报,今晨刺客用的弩机,出自少府工坊。” “咸阳有人等不及了。” “所以你要活着。”赵政系紧绷带,指节无意擦过他腕间旧疤,力道重得近乎惩罚,“蒙恬能给你明处的庇护,我能给的……”话到一半又咽回,像被刀锋截断。 车外马蹄骤响,蒙恬嗓音隔板传来:“前方驿馆已备好热汤。” 阿巽欲披衣起身,被赵政按住腕子。少年公子朝外淡道:“有劳将军。伤员畏寒,就在车内擦洗罢。”马蹄声远去,雪沫自帘隙卷入,落在阿巽赤露的肩,瞬间化为一粒冷珠。 “何必如此。”阿巽低声叹,却不再挣。 赵政拾起染血布条,指节微紧:“你可知咸阳宫阶有多少级?” “九十九?” “一百零八。”他掀帘望远处城郭,眼底映出城墙冷青,“每一步都会有人伸手阻拦。”碎布在指间绞紧,血汁渗出,像给锦缎添一朵暗梅,“蒙恬是忠臣,忠臣最易被利用。” 阿巽凝视他绷紧的下颌,忽然伸手,指尖极轻触他袖口药渍,声音软得像在炉边淬火:“老仆说过,淬火时若心乱,锻出的刃会有裂痕。” 赵政反手扣住他腕子,烛火在相交视线间噼啪炸响,像替谁点燃第一支烽燧。 当咸阳城墙轮廓完全清晰时,阿巽袖中多了一卷帛书—— 展开是宫城详图,椒房殿某处有个新鲜墨点,像滴未干的血。他抬眼望赵政,少年却只是侧首看雪,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存在。 腊月廿三,初雪覆城。玄甲卫士沿官道肃立,戈矛结冰,像一排被冻住的獠牙。城门启,吕不韦率百官出迎,紫貂大氅翻飞,雪沫沾须,竟显几分慈相。 “臣日夜悬心,终得见公子安归。”他执礼深躬,抬眼时却瞥见赵政身后那道纤影,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像被冰碴扎了指尖。 接风宴设章台偏殿,椒墙沉水香浮动,熏得人眼眶发涩。 秦庄襄王子楚自屏风后转出,玄色冕服裹住枯瘦身形,由两个内侍搀扶,却在望见赵政时眸光骤亮,颤抖伸手:“我儿……”指尖尚未触及,便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素绢上洇开点点血梅,像提前写好的谶语。 华阳夫人上前搀扶,目光如刃,在赵政与赵姬之间来回刮削:“大王抱恙多日,听闻政儿归来,定要亲临。” 宴席间,吕不韦亲自为赵政布菜,炙鹿脍夹入玉盘,脂香四溢:“公子尝这鹿脍,陇西快马三日送至。”又指青铜酒樽,“此器出自少府,专为公子铸。”赵政举樽,指尖触到樽底新刻“永绥”二字,指腹微顿,像被暗刺扎了一下。 蒙恬忽起敬酒,铠甲映烛,冷光如电:“末将蒙恬,敬公子邯郸十年之坚。”酒液晃动,像一泓被月光搅碎的血。 酒过三巡,乐师奏《秦风》。埙篪合鸣,庄襄王低声咳笑:“咸阳非邯郸,然暗箭更毒……”话未尽,血先至,点点落在案,像给乐章添一节残拍。 宴罢,新赐府邸暖炉已备。赵政立廊下看雪,忽闻吕不韦去而复返,递来青铜鱼符:“明日少府清点武库,公子可往观之。”雪光映符,冷得像一枚新铸的獠牙。 子时雪急,阿巽悄无声息现于阶前,肩头堆满玉尘:“东厢暖道有异响,似有活物穿行。” “去探。”赵政只二字,声音却低得近乎耳语。 三更梆响,阿巽带满身寒气归来,掌中几簇灰鼠毛,爪尖淬毒,绿得渗人;又摊半枚铜印,印文扭曲,却依稀可辨“阳泉”二字。赵政就着雪光端详,指节微紧,像捏住一条七寸。 墙外忽起蒙恬喝问:“何人夜行!”阿巽闪身隐暗,见蒙恬执戟跃墙,雪光映甲,冷得像一柄出鞘的剑:“末将巡夜见黑影潜行……”话音戛然而止,他盯着阿巽手中铜印,瞳孔骤缩,“此物怎会在此?” 雪愈急,覆盖庭中足迹,像替谁掩去最后一丝活气。赵政收印入袖,抬眼望蒙恬,声音淡得像雪落无声:“将军既来,可愿共饮一盅暖酒?” 蒙恬怔然,收戟行礼:“末将荣幸。” 暖阁内,酒香氤氲,炭火噼啪。阿巽跪坐煮酒,动作娴雅,青瓷盏在他指间转出一圈温润的光,全然不似方才那个在雪夜里探查的暗卫。蒙恬目光不时落他身上,欲言又止,像有千言万语被堵在喉头。 赵政扫二人,指尖轻叩案沿,声音低而缓:“将军有话,可直言。” 蒙恬接过酒盏,目光在阿巽劲装袖口雷纹上略一顿,又滑至他平坦前襟,喉结微动:“这些时日相见数次,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阿巽垂睫斟酒,声音轻却稳:“奴名阿巽。” “巽为风,无孔不入。”蒙恬沉吟,忽又低笑,“那日车驾前御敌,身手却似军中暗卫。”他举杯致意,“阿巽公子忠勇非凡,在下相敬。” 阿巽执礼,手势仍带女儿家柔美,抬眼时却目光清亮如刃:“奴不敢当公子之称。” 窗外风雪愈急,赵政忽轻笑,声音低得近乎叹息:“待他日功成,必为阿巽正名。” 蒙恬望向阿巽侧脸,烛光映照下,少年介于青年与稚童之间,轮廓柔软却暗藏锋芒,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剑,已先露寒光。他想起那日赠药,忽问:“那伤药,可还合用?” 阿巽垂睫:“多谢将军,已尽数交给公子。” “他转赠了我。”赵政指尖轻抚酒樽纹路,声音低而淡,“蒙将军厚意,我们心领了。” 阁内一时寂静,唯闻雪压松枝的断裂声。赵政缓缓转动酒樽,樽底“永绥”二字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星。 “将军可知,”他抬眼望蒙恬,目光静得像一口深井,“方才那枚铜印的来历?” “阳泉君府。”蒙恬沉声,“三日前,他家仆役在渭南私设赌坊,被家父杖责三十。” 阿巽悄移至窗边,指尖在窗棂轻叩三下,远处更夫梆子声应和,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苍凉。 雪大了,像要给整座咸阳盖一层白幡。赵政起身执壶,为蒙恬续酒,声音低而稳:“将军今夜不妨留宿。” 蒙恬凝视酒面浮动的灯影,忽将酒一饮而尽,起身抱戟:“末将还要巡夜。”行至门前又转身,目光扫过阿巽,落在赵政脸上,“公子若需查验那些尸体,可至北营寻我。” 待蒙恬离去,阿巽轻声道:“他未尽实言。” 赵政摩挲酒樽,指节映雪,冷得像玉:“无妨。在这咸阳城里,真话本就是最奢侈的礼物。” 雪光透窗,映得他眉眼间初现的帝王之气愈发清晰,像一幅被水银擦亮的铜镜,照得见山河,也照得见杀机。阿巽默默将手按在胸前,那里藏着日间吕不韦暗中塞给他的帛书,上面只写四字:慎防阳泉。 翌日雪霁,吕不韦马车已候府外。见赵政携阿巽出来,他笑着掀帘:“今日武库清点,正好让公子认认各营将领。” 马车驶过覆雪的章台街,吕不韦忽压低声音:“阳泉君近来动作频频,公子可知为何?” 赵政目光扫过窗外巡逻卫队,声音淡得像雪面浮光:“听闻他与成蟜走得很近。” “正是。”吕不韦自袖取出一卷竹简,墨迹犹湿,“上月阳泉君府出入货品清单,强弓三百、劲弩五十,皆超宗室用度。” 阿巽坐角落,目光却留意街巷动静。马车经岔路时,他忽轻叩车壁——只见数个阳泉君府仆役,正押送数车蒙布货物往西市,车轮碾雪,留下深深辙痕,像给谁提前挖好的坟。 吕不韦冷笑:“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少府武库前,守将验过鱼符,恭敬行礼。步入库房,寒光耀目,各式兵刃整齐如林,像一片被冻住的浪。吕不韦随手取下一柄弩机递与赵政:“公子试这新制连弩。” 赵政扣动机括,三支弩箭连发,深深钉入远处箭靶,尾羽犹颤,像三尾刚被钉死的鹤。 吕不韦抚掌笑,眼底却无波:“好箭法。——只是若有人将此等军械私运出库,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库外喧哗骤起。武库令连滚带爬进来,面如土色:“相国,东库房失弓三十!” 吕不韦与赵政对视一眼,前者眼底掠过极浅的笑,像冰下闪过一道银鳞:“查!凡经手者,一律拘押。” 回府马车上,阿巽轻声道:“方才那几个阳泉君府仆役,去的正是西市。” 赵政望着窗外渐融积雪,指节轻叩窗棂,声音低而稳:“仲父要借我们的手,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 “公子打算如何?” “既然有人指路,”赵政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不去看看,岂不辜负这番美意?” 当夜,阿巽带两名蒙恬拨来的亲兵潜入西市。雪覆屋瓦,月光如水,照得他身影极淡,像一道被风揉散的烟。翻墙入院,落地竟踩到硬物——拾起一看,正是武库特制箭镞,三棱血槽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一条刚被拔出的毒牙。 “果然在此。”他轻叩墙壁,墙内传来空洞回响,像谁提前挖好的胸腔。 话音未落,货栈灯火骤明。阳泉君自暗处踱出,锦袍玉带,雪光映面,竟显几分慈相:“本君候客多时,不想先迎来只小雀儿。” 阿巽袖中匕首已滑至掌心,却闻栈门轰然洞开,风雪卷着玄色衣袂翻飞——赵政在蒙恬护卫下踏月而来,肩头积雪未拂,眸光却亮得慑人:“叔父雅兴,夜半赏器,可需侄儿掌灯?” 吕不韦随后而入,玄衣貂裘上雪沫莹莹,身后禁军如鱼贯,瞬间封死所有退路:“大王有令——私藏军械者,夺爵赐死。” 阳泉君踉跄退至货箱,玉珠相击清脆,却掩不住指节青白:“吕不韦!你竟与黄口小儿设局害我!” “君侯错了。”吕不韦抚须,目光却似寒冰,“老夫不过请君……自显其形。” 禁军押人离去时,雪又大了,像要给整座咸阳盖一层白幡。赵政立于货栈门前,指尖轻抚弩机霜纹,声音低得近乎自语:“仲父今日教我一课——” 吕不韦侧首,笑意不达眼底:“公子可悟了?” “刀光从来不在明处,”赵政抬眼,雪光映得他眉目冷冽,“而在人心。” 阿巽默立其后,袖中短匕微露寒芒,像给谁提前备下的答礼。雪覆来路,掩去足迹,却掩不住咸阳城下暗涌的潮声。棋局初开,落子无悔。 第5章 玉珩碎 霜降后第十日,酉时初刻,华阳宫灯火如昼,檐角铜铃在寒风里叮当作响,一声一声,像提前为这场盛宴数更。赵政玄端礼服,衣缘以暗金线挑绣十二章纹,腰间蟠螭玉璜随步幅轻叩,脆响若刀环。阿巽捧锦匣随行,素青深衣,发束玉笄,仍作少年侍从模样,袖中却藏着薄刃,冷锋贴骨,随呼吸微颤。 才至宫门,便见蒙恬按剑伫立,雪色披风在灯下泛出银芒。他低声提醒:“今日宴有戎狄贡使,左衽辫发,言语粗蛮,公子慎之。”声音短促,却带着铁甲相击的铿锵,像替谁提前敲一声警钟。 殿内椒香馥郁,热气裹着脂粉与沉水香,一层层叠上来,熏得人眼眶发涩。华阳夫人高坐凤座,缁衣纁裳,九尾凤钗振翅欲飞,珠光在她鬓角绽出冷晕,像将一轮月生生钉进发间。她含笑受礼,目光掠过锦匣,微顿,似笑非笑:“听闻政儿昨日去了西市?”声音轻,却像一根冰针,悄无声息扎向脉管。 赵政从容叩拜,背脊笔直如线:“正要禀告祖母,孙儿偶得一套楚地玉珩,特来献寿。”语罢,阿巽上前半步,锦匣开启—— 匣中静卧的,竟是阳泉君府镇宅之宝——双龙衔珠青玉璧。璧身沁冷,青辉在灯火下流转,像一泓被强行摁住的血。满座宗亲骤然屏息,继而哗然:阳泉君昨夜才以“私藏军械”被锁拿,今日其镇宅之璧竟现身寿宴,无异于当庭掌掴华阳母族。 吕不韦举爵的手微微一顿,琥珀酒液在樽中晃出一圈涟漪,又归于平静。成蟜少年意气,拍案而起,玉盏碎地:“祖母!他一个赵国长大的——” “住口。”华阳夫人凤目微凛,声音仍带笑,却冷得如冰刀刮骨,“正因在敌国为质八载犹能全节,才显嬴氏风骨。”她执起赵政的手,按在玉璧中央,掌心温度透璧而出,像替谁烙下一枚暗印,“传本宫令:即日起,公子政参议戎事。” 阿巽跪坐殿角,垂睫掩去眼底波澜。蒙恬悄然移近,声音压得极低:“夫人这步棋,走得妙。”话音未落,殿外疾步传入,染血帛书呈上。华阳夫人展阅,唇角笑意不减,随手递与赵政:“你来看看。” 帛书血迹未干,字却森然:阳泉君狱中自尽,留书指控成蟜私调军械、暗结戎狄。满殿死寂,烛火噼啪,像替谁提前点燃丧灯。赵政缓缓起身,玄色广袖拂过案几,声音清越如碎玉:“孙儿请命,亲查此案。” 华阳夫人抚掌而笑,九尾凤钗在烛下流光溢彩:“准。”复又招手,“那孩子,过来。”她褪下腕间赤玉镯,套于阿巽手上,镯身温润,内却隐隐透出一缕暗红,像被血沁过,“好生护着你家公子。” 雪势愈紧,车帷被风掀起一角,碎玉般的冰屑扑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袖上,顷刻化做水珠,滚出一道冷光。阿巽垂睫,指腹摩挲赤玉镯,玉质被体温煨得微暖,却仍觉灼骨——仿佛华阳夫人那一声“好生护着你家公子”还烙在耳后,带着后宫特有的甜腥。 赵政任他沉默,只抬手替他将斗篷系带重新系紧。指节擦过锁骨,动作轻得像在拨一茎雪线,声音却低而稳:“回府再摘,此刻有人看着。”说的是“有人”,却不止是车外蒙恬,更有暗处无数双窥伺的眼。阿巽懂,于是不再动,任由那玉镯锢在腕骨,像一圈柔软的枷。 车过章台街,辕下碾碎薄冰,发出细而脆的裂声。帘外蒙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世界便只剩车厢这一方小小的暖。 阿巽忽然开口,嗓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谁:“公子方才在殿上,手心生汗。”不是疑问,是陈述——他跪得近,看得清赵政广袖之下那一瞬的紧绷。 赵政没否认,只侧首看他,目光被雪色映得极亮,像两口映星的井:“若是你,面对一族血亲因你而死,可会不汗?”声音轻,却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哑,像冰下裂开的细纹。 阿巽想了想,摇头,又点头:“会汗,但汗要藏得住。”他抬手,指尖在袖中悄悄探出,碰了碰赵政的腕骨,力道极轻,像猫试探温度,“公子藏得比我好。” 赵政低笑一声,短促,却真的笑了。那一点笑意从唇角滑到眼尾,转瞬又隐入雪光。他忽然伸手,指腹擦过阿巽下唇——那里有一道极浅的齿痕,是白日殿上咬出来的,血已止,却留下一点暗紫。赵政的指腹带着车外寒气,冷得阿巽微微一颤,却没躲。 “疼么?”声音低得只能两人听见。 “疼才记得住。”阿巽嗓音轻软,却带着一点不肯折的韧。说话间,舌尖无意扫过赵政指腹,像雪里溅进一粒火星,烫得对方指节微蜷,却并未收回。 车外忽传更鼓,三更了。雪声压过一切,世界仿佛被白棉塞满,连呼吸都显得奢侈。赵政忽然倾身,额头抵住阿巽肩窝,动作极轻,像倦鸟暂栖,却又不完全依靠——只是借一点温度,一点真实。阿巽僵了一瞬,便悄悄放松肩背,让对方靠得舒服些。斗篷绒毛被呼吸呵湿,又渐渐被体温烘干,如此反复,像潮汐。 “阿巽。”赵政的声音闷在衣料里,低而模糊,“往后……在外人前,我若再碰你,便是做戏;若无人时——”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却终究只吐出一句,“你便当我怕冷。” 怕冷是假的,要借一点体温是真的;做戏是假的,要掩人耳目是真的。阿巽懂,于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软得像雪落无声。他悄悄伸手,指尖在斗篷下寻到赵政的指缝,轻轻扣住—— 不是握,只是交叠,像两柄刀背相抵,既借力,又互不割伤。 车抵府门,雪已没过脚踝。赵政先下车,回身来扶阿巽,掌心相触,交握处被斗篷广袖遮得严严实实。门廊下灯笼映出两道相连的影子,一头微微前倾,一头轻靠,像一株暗竹倚着冷梅,风雪再大,也压不断。 踏入内院,赵政却未回正寝,反牵着阿巽绕至后廊——那里有一方小小暖阁,炭火早备,案上埙与竹简并排,像等一场迟到的风雅。门阖上,世界便只剩火舌舔炭的“噼啪”与雪压屋檐的“咯吱”。 赵政松开手,却未退开,只抬手替阿巽摘去鬓边雪粒,指尖顺着发线滑至耳垂,轻轻揉了揉那一点被冻红的软肉,声音低哑:“亥时还未过,吹埙给我听。” 阿巽应声,取埙,指尖按孔,唇畔贴上那一点被赵政指腹摩挲过的温度。埙声起,初时微颤,如冰下暗流;渐渐稳了,便似雪夜归人,一步一回头。赵政倚窗而坐,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余眼底一点光,跟着埙声起伏,像远天将明未明的星。 曲终,炭火也弱了。阿巽搁埙,欲起身添炭,却被赵政伸手按住肩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意:“别动。”说着,自身后取来一只小小白瓷罐,揭盖,药香淡淡,是白日里磨剩的金疮膏。 “手。”赵政声音低软,像雪落无声。阿巽顺从伸手,掌心向上,裂口与旧茧在灯下泛着淡红。赵政以指腹蘸膏,轻轻涂开,动作比白日更慢,仿佛每一次摩挲都在丈量一条无形的线——从指尖到掌心,从掌心到腕骨,再到那圈被玉镯勒出的浅痕。 药膏匀开,赵政却未松手,只以拇指在那浅痕上反复摩挲,声音低得近乎自语:“锁链也罢,赏赐也罢,既戴了,便别再摘。”说着,他低头,唇瓣轻轻贴上那圈红痕,一触及分,像雪上落羽,轻到几乎不存在,却烫得阿巽指节微颤,呼吸瞬间乱了节奏。 “公子……”他唤,声音轻得自己也几乎听不见。 赵政低笑,终于松开手,却又不完全放,只将指尖滑至阿巽指缝,轻轻扣住,像扣住一场尚未说破的盟约。 窗外雪声愈急,暖阁内炭火将尽,两道人影被火光投在壁上,一头微微前倾,一头轻靠,像两株暗竹在雪夜里悄悄相依,风雪再大,也压不断那一截交叠的枝。 七日后,公子成蟜府被黑甲卫围得水泄不通。吕不韦与赵政并肩立于朱门,相国指尖摩挲令符纹路,声音低而缓:“老臣辅佐公子办案。” 入书房,屏风半掩,一幅《骊山秋狩图》赫然在目——画中箭匣螭纹,与幽蓝箭镞同出一辙。赵政玉带轻叩案几,声音清脆,却像一记闷棍:“不想王弟雅好兵戈。” 成蟜锦衣半敞,冷笑如刃:“不及王兄,连祖母赏的暖玉镯都舍得赐予贱婢。”话音未落,阿巽足尖点地三下,蒙恬破窗而入,剑锋挑毡,暗格里戎狄服饰、羊皮卷一并曝光。吕不韦拾起羊皮,朗声念:“十月望日,甘泉宫西侧门……” 华阳夫人扶女官缓步而入,九尾凤钗在宫灯下冷光流转:“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借我宫阙行鬼蜮之事。” 成蟜踉跄跪地,铁链拖地,嘶声:“祖母明鉴!皆是阳泉君怂恿——” 玉如意砸地,碎玉飞溅,擦过阿巽面颊,带出一道血线。华阳夫人凤目含霜:“你当真以为,本宫不知你假借舅父之名私调弩机?”她转身,目光落在赵政脸上,笑意不达眼底,“孩子,你可知祖母为何要你查案?” 赵政躬身,背脊笔直如剑:“孙儿愚钝。” “因你够狠。”华阳夫人轻笑,声音却像雪里掺了碎冰,“那日宴上,你献玉璧时就知道会逼死阳泉——他素来刚烈,受不得折辱。”她执起赵政手,按在碎玉之上,玉屑刺入掌心,血珠滚落,像替谁提前点朱砂,“成蟜是你最后一道血亲门槛,跨过去,你便真正孤家寡人。” 蒙恬押人离去时,夜已深,雪覆宫道,像铺一层白绢,等人用血作画。赵政立于阶前,掌心伤口被寒风吹得翻卷,却不觉疼。阿巽上前,以帕缠之,指尖轻触那道新裂的血口,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公子,疼么?” 赵政抬眼,雪色映瞳,冷得像两口深井:“疼才记得住。” 诏狱深处,滴水声里,赵政屏退左右,独身立于铁栏前。成蟜散发跣足,腕间铁链磨出血痕,却仍笑,笑声嘶哑,像钝刀刮铁:“王兄是来赐鸩酒的?” 赵政推入食盒,盒盖开启,上层蜜渍枣糕,下层一柄短匕,刃光如雪:“父王今晨咳血,尚念你名。”声音平静,却像雪下暗涌的潮,“太医说,就在这三五日了。” 枣糕滚落,成蟜突然抓住铁栏,指节青白:“那日在太庙,我是受楚人胁迫!他们给我种下蛊毒——”他扯开衣襟,胸口墨色图腾蜿蜒,像一条活蛇盘伏,“若不当众指认华阳宫,三个月后必毒发身亡!” “所以你现在改口说是阳泉君?” “我想明白了!”成蟜癫狂大笑,黑血自口角溢出,“阳泉君死前确实给过我桐油,可他说——是为防楚人反扑!真正要烧太庙的是楚系宗亲!” 赵政凝视那图腾,声音低而冷:“解药何在?” “华阳宫。”成蟜呕血不止,却仍笑,笑声像碎瓷刮过铁,“老妖妇早备解药,就等着我——”话音未落,黑血喷涌,人如破袋倒地,铁链哗啦一声,像替谁提前敲响丧钟。 与此同时,阿巽跪于庄襄王榻前煎药。病骨支离的君王忽睁眼,枯手抓住他腕间玉镯:“这……这是华阳的……” “是太后赏赐。”阿巽垂首,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 庄襄王剧烈咳嗽,素绢上洇开点点血梅,却仍喃喃:“二十年前,她凭此符调兵平戎乱……今日却……”忽攥紧阿巽腕骨,“告诉政儿……楚系势力如百足之虫,切莫急于求成……” 赵政归来时,正闻父王梦呓般低语。少年太子坐于榻边,以帕拭去父王额间虚汗,声音低而稳:“儿臣明白。” 庄襄王颤抖取出贴身玉佩,玉色温润,却透出一丝将裂的细纹:“这是昭襄王赐我的……你戴着……”将玉佩塞进赵政掌心,忽望向窗外,槐花疏影落在素绢,像覆一层薄雪,“槐花……又开了……” 赵政握着尚带体温的玉佩走出寝宫时,阿巽见他眼尾泛红,默递冷水巾帕。少年太子就着他的手覆面片刻,再抬头已恢复平静:“去查华阳宫的解药。” 月光照见二人相携身影,宫道尽头,蒙恬疾步而来,铁甲沾夜露:“公子,成蟜在狱中……自尽了。” 赵政指节骤紧,玉佩棱角刺入掌心,血珠滚落,像替谁提前点朱砂。阿巽轻轻掰开他手指,以绢帕包扎渗血伤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公子,疼么?” 赵政抬眼,月色映瞳,冷得像两口深井:“疼才记得住。” 三日后,庄襄王驾崩。赵政于百官朝拜中接过传国玉玺,第一道诏令却非国丧,而是——“以公子礼,葬成蟜于骊山陵寝。” 阿巽为他系上孝带时,听见新君低语,声音轻得近乎叹息:“这咸阳宫,终于只剩你我了。” 殿外秋风萧瑟,吹动满城缟素,像替谁提前送上一场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