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大人又退休了》 第1章 昔王亲探皇家墓 旧事重提触逆鳞 天光初醒,早露欲滴,羞花含娇,长眠的灵魂迷蒙苏醒,如这稍寒的春带着万物复苏的意思。 无名杂草上挂着的晨露跌至眼角,滑入鬓发,强制唤醒了不愿面对事实的人,紧接便是一行泪。 好吧,或许是祸害遗千年,死了百年的楚成珏借尸还魂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杏霭流玉下隐约可见的翠松烟杉是目之所及唯一的树木了,头顶铜板大的亮眼湿晕,惠及他这一方雀生。 染血织金云袍被他利索褪去,摔在地上。他原是修仙界苍梧国九世孙,先天道体,青年飞升,后被仙界执权者一巴掌打死了,本想安生度轮回,天杀的鬼王竟然敢嘲讽老子!然后他就一不小心把鬼王打死了…… 鬼差控诉:下任鬼王还在轮回历练,鬼界群龙无首,六界岂不危矣! 阴阳平衡被打破,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当了五百年鬼王,到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是会魂飞魄散,但也长眠不醒。 罢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反正他是受不了,穿着这样的衣服晃来晃去。他尝试凝聚灵力——微弱——却不过是破晓的初阳,会恢复的。 他未曾站起,这里的林木必然被清理过,只剩下树苗一般高的杂草,他的身影便是这么被吞噬的。 “大哥!走慢点……这斧子好——沉……”一个略显青涩的少年气喘呼呼的拖着疲惫的身体落在队伍的后面。 楚成珏闻声看去,只看见三人衔利斧、着蓑衣、挑油盏…… 盗墓贼!? 其实他也拿不准自己是被曝尸荒野,还是下葬了。 曝尸荒野……这几个字眼在他心里嚼烂了,混着血腥咽下去。 宣不宜不能吧!?自己虽然待他算不上厚道,但也至少在吃穿住行上并未有所亏待,而且第十二域那段时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趴在草堆里,阴暗爬行…… “就是这儿了!”为首被称作大哥的人,将斧子往地里一插,吩咐道:“开挖!” “这可是个大单子!”另一人将手搭在那少年身上,“好好干!” “是!”少年提起精气神,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却来干这种勾当。 三人埋头苦干。 “嗖嗖——”少年身后杂草丛里穿出异响。 少年猛地回头,动作大到把另外两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大哥问了一句。 “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少年胆怯的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动物吧?大惊小怪!这疙瘩野得很,苍梧国灭之后,这儿早就没有人迹了。”大哥不满道。 “我们要挖的不会是皇陵吧?”少年更怕。 “皇陵就皇陵,就是注意点,沾到底好处就行了,免得丢了性命!”大哥告诫两人。 这是……国都? 他眼前仿佛有高楼林起,又在一瞬间,与兰烬一齐消逝了。 三人继续动手。 “嗖嗖——”这次动静比上回大了一倍,三仨人可都听见了。 “什么东西?”大哥喊。 到底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心虚在所难免。 楚成珏头上沾了点草,从中钻了出来。 三人登时如临大敌。 “你们是来接我爹出去的吗?”楚成珏大喜,“十几天了,你们赶紧把我爹爹放出来吧,他在里面该热了!” 几人面面相觑。 不会是,墓主之子? 他们有考虑过这墓应该挺新,但也没想到这么新啊! “你……”大哥欲言又止。 “你们认不出我了吗?不才明钰,他们都说我不聪明,所以也叫我‘成愚’,你们是我们家的仆役吧?是吧是吧?” 楚成珏相当热情了,目光落到看上去,与他同龄的少年身上去,一边亲切地往那边凑,少年一度招架不住。 “是……吧……”剩下两人对视一眼。 “那你们下墓……木头盒子的时候,”楚成珏大喜道,“可不可以带上我?我也想进去看看!” “强哥救我!”少年试图向其中一人求救。 “你进去干什么?”强哥淡淡撇了一眼。 少年苦不堪言。楚成珏好奇地扯他蓑笠,又是用力捏他的脸,把他好一顿折腾。 “这位哥哥贵庚?” “刚束发……别捏了!” 楚成珏笑着松开,回头应话,“我爹跟我玩抓鬼呢!我是鬼!我要抓他!结果他就藏了那么久。” 强哥脸上有所松动。 “你爹真的是亲生的吗?”少年问。 五六百年前的事儿了说错也不怪他吧…… “王庭窈!”大哥似乎因少年的关注点有些恼。 “你叫王庭窈?”楚成珏惊喜。 见他如此大反应,王庭窈吓了一跳,小心谨慎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啊。”楚成珏冷不防地浇了他一泼冷水。 装傻子什么的,楚成珏还不是得心应手? 最后三人拗不过他,终是默许了。 阴冷的地下水珠顺着青砖缝隙滴落王庭窈攥着灯柄的手指节发白。身后传来大哥张五骂骂咧咧的踹墙声,二哥李七正蹲在地上研究砖缝里的暗纹,而那个叫明钰的傻子......又在舔墙上的苔藓。 说舔,其实也没有,只是用两指刮下苔藓凑近人中闻。 络腮胡汉子转头咧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二哥,你看这墓主是不是哪个宠妃的?” 楚成珏若有似无地扫了眼。 蹲在墙角研究青砖的李七嗤笑出声:"那这墓怎么会这么新?新帝为太子时便没个妃,文帝又是个薄福的,单看着墓的规格,八成是皇家的。"说话间,这个总戴着半张铁面的二哥突然甩出三枚银针,将王庭窈脚边窜过的尸蟞钉死在砖缝里。 “雄黄!” 三人不约而同喝下一口别在腰间小葫芦里的雄黄酒,王庭窈喝了一半扔给楚成珏,虽说他用不上这东西,那他自己也算个好酒的人,便顺从着喝下。 苍梧诡异覆灭后修真界没再出皇家,各大宗门各自划了地管理,后来人说话胆子也大。 四人前脚刚踏进耳室,整座耳室突然倾斜。在所有人惊叫声中,傻子精准跌坐在机关眼上。翻板戛然而止。楚成珏歪头看着惊魂未定的三人。 “哇,这是什么!?”他喊。 “快看!"王庭窈颤抖的手指指向头顶。方才的震动震裂壁画,露出后面整墙的青铜编钟,每口钟内都蜷缩着金箔包裹的干尸。张五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老规矩!敲钟取金。" 当李七的探阴爪碰上第一口钟时,楚成珏无声地笑了。编钟阵真正的杀机在于钟舌——那上面淬的剧毒。 但是!真是幸运。 这种毒对这种半分灵力都没有的人族并没有用。 爱敲敲吧! 他还想找自己的身体,翻板这一动暴露隐藏的地道,狭隘逼仄。 “怎么了?”王庭窈注意到他,走到呆站在洞口的楚成珏身边。 “看!”他一抬下巴。 也算是真正诠释了鬼王二字的逼格。 小道初极狭,才通人,十步后却暗藏乾坤、豁然开朗。 两团不熄的鬼火影幢幢,他们寻了二日的主墓室已经在眼前。 过栈桥,就是八十一阶人骨磴道。 “啊——”王庭窈一嗓子差点没把他小命给吼丢。不曾想,他们居然生生拖了半天才进去,楚成珏早也习惯了这种装修风格,不以为意地逗起尸蟞玩。 八十一阶人骨磴道的尽头,青铜棺椁上的饕餮纹正在吞吃月光。王庭窈举着火折子凑近棺前石碑,那些扭曲的篆文像蜈蚣爬进瞳孔:“这什么意思?” “嗳!那个谁!你会这个吗?”李七喊。人家就算是个傻子,但好歹是大富贵人家的孩子,瘦死骆驼比马大,说不定真的会。 “让我看看!”他只看了一眼,“这上面是墓主生平。” 这样的石碑共九块,鳞次栉比地排布。 “念念?” 楚成珏:“……” 他不得已将目光落在碑上。 却在目光触及碑文时不由收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皮肤。 血珠坠地的声响与记忆里那场大雪重合—— "求仙师给珏儿一线生机!" 鹅毛雪片扑在女子金线雀纹的斗篷上,怀中小儿青紫的嘴唇正呵出断断续续的白气。 “太子妃何必行此大礼?”鹤氅老者欲将人搀起。 秋漪真是走投无路才敢拦奉命晋见当今陛下的仙师。 秋漪不肯起。 “让老夫看看吧……”老者将襁褓扯下了一点,露出婴儿并不好看的脸色。只是一观,他蹙眉探手抵在额间。 半晌,他冷冷道:“我救不了他。人生而有命,你自己造下的罪孽让一个无辜孩子替你承担。” 他的言辞犀利仿佛得面前不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而是什么人面兽心的鬼怪。 秋漪不死心地拽他衣袍,被他无情抽出,哪还有一个东宫正妻的高贵模样? 他转身就走,不曾想秋漪高呼一声:“关我儿子什么事!老天爷!你要罚罚我!” 似是对长子早夭的不公命运的不满,这个风光半生的女人突然跨过朱廊的桎梏,大步奔驰在冰面,宫人慌张追去,他也别瞎了一跳。 冰面裂纹突现,比宫人先一步追上了女人。 “嘭——” 李静文大口喘息,面前女人带有期待和些许晦涩的目光直白地挂在他身上。 好在方才一切都是他的假设。 “太子妃还是先回宫吧,老夫得先拜见圣上了!” 没拒绝,也没同意 “仙师,”秋漪这才战起来,眼白布满血丝。“你就当给我一颗定心丸,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可能,让他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平平安安地长大?” 李静文沉默了。 “仙师一定知道,我是姓应的!神嗣府出身,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拼尽全力满足你!”秋漪神色恍惚,她已经好几夜没睡,娇躯无意识打颤。“我是无缘修行的,但我知道,修士的本事,像你这种境界一定有办法的!” “你为何不去找应谁依?她是神嗣府府君,有传承碧本事自然也不小……”话未尽,自己都觉得离谱,便闭口不言。 传承碧,可以将上一届府君身上十之七八的力量传给嫡辈最年长的孩子。 神嗣府是什么地方?只怕更狠辣。 “让老夫想想……让老夫想想……” 宣不宜怎么会知道这个?他在任职鬼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死生卷宗一把火烧了——这是传统,自此鬼王不能再入轮回。他经历这些的时候,宣不宜他娘都才豆蔻华年。 楚成珏抿唇笑的不太好看,“好像就是说这个墓主刚出生的事,好像是叫楚成珏。” “楚成珏?”王庭窈不可置信地问,“这位王爷不是早在先帝登基前便飞升了?” “这棺椁里没人!”李七掸去身上的灰。 他已经将青铜棺椁开了。 楚成珏皱眉,他从随意堆砌的,陪葬物品中看见一枚铜镜,上面已经不太能看出人来,但还有一小块完整的地方。 青铜灯盏的火苗突然爆出幽蓝光晕,楚成珏忽地扶着潮湿的墓墙剧烈喘息。喉间还残留着方才饮下的雄黄酒,辛辣灼烧感顺着食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节触到脸颊那两颗新生的痣——下墓的第七日也是借尸还魂后的第七日,竟开始浮现出他原本的容貌特征。 在地下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原来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了这么久吗? 楚成珏通过石壁运输灵力强行破开了隐藏的机关——宣不宜这家伙鬼主意很多,若真要找,可就费劲了。 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滴落玉砖,在死寂的墓道里激出空灵回响。楚成珏望着面前豁然洞开的暗门,不觉肃穆起来。 一柄短匕已经抵在了他的后颈。 “你究竟是什么人?”强哥将他的双手扣在身后。 楚成珏实在没心思与他们周旋了,只是一息的工夫三人便先后倒下了。 玄冰寒气扑面而来,一池碧水乍现。穹顶垂落的千年钟乳石泛着幽蓝荧光。楚成珏的皂靴踏碎冰面,在看见冰床上人影的瞬间,喉间骤然涌上腥甜。 他的灵魂还在颤栗。 那具身体穿着他死时的云锦襕衫,鸦青长发铺陈在冰床上宛如泼墨。两颗痣缀在苍白面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胸口起伏,身体并未因为灵魂出窍**。 冰床下的玄**开始沸腾,他眼前忽然蒙了,踉跄起步扭头想走,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三个人,终是给他们篡改了记忆,让他们误以为,他们还只是在路上遇了险得赶紧出去,便用灵力将他们捎走。 盗墓贼:孝出强大[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昔王亲探皇家墓 旧事重提触逆鳞 第3章 朱栏曾倚看花客 漆柱今栖渡魂人 楚成珏不明白,他不应该平安长大吗?他是苍梧皇孙,名载玉牒,字承神嗣。这世间最好的未来,仿佛生来就该是他的。 暮色透过雕花长窗,落在孩童稚嫩的脸上。 自己合该顺着金玉铺就的坦途,平安喜乐地长大。 这个道理,连他明白。 难道他不是天生天潢贵胄吗? 这不可能,话本才有狸猫换太子。楚成珏理解不了她的话,可他理解不了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甚在意。 是故,楚成珏欣然启唇:“那母妃一定是最好的母妃了!“ 殿内沉香袅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是国师教你这样说的?” “不是呀。”楚成珏摇头,发丝蹭过绣金的衣领,“师尊说,在母妃这儿,可以松快些。” 楚成珏之前看着木讷寡言,现在倒是天真烂漫。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 楚成珏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他甚至未曾察觉殿内何时多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来人修为远在他之上。 他缓缓转身,方才的烂漫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恭顺,双手乖巧地交叠在身前,微微垂下头。 “舅舅。” 应秋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带着审视的重量。 “结丹了?” “嗯……”这时楚成珏却拘谨了,做错事一般就手交握放在身前。 “明钰,这是舅舅,不是别人。 ”秋漪不轻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我知。”楚成珏并没有领会她的深意。 秋漪反应过来,他的儿子是不一样的。 “我的意思是,在舅舅面前你也可以轻快一点,像你平时一样 。” 秋漪笑道。 “明钰,”舅舅的手探出,是一个要牵手的姿态 ——国师也总是这样,“舅舅不会害你。” 暮色渐沉,御花园中的石径上,小小的身影起初有些僵硬。楚成珏被母亲和舅舅一左一右牵着,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 ,师尊没有告诉过他 。 秋漪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对应秋喻递过一个眼神。 应秋喻不动声色,但握着他的手悄然卸去了几分力道。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一个无声的许可。楚成珏的脚步渐渐变得轻快,他开始左右张望,目光追着一只飞过的蝴蝶。他下意识地摇了摇被舅舅牵着的手,语气带了雀跃:“舅舅你看!” 得到默认的回应后,他先是试探性地快走两步,见未被阻拦,便彻底放开,几乎是蹦跳着到了前方的石桥上,回头朝他们招手,笑容在暮色里明亮纯粹。 秋漪与应秋喻跟在身后,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终于融化在了暮色四合的宫道之中。 不远处的湖心亭,水波不粼,仿佛凝滞。国师李静文与老友对坐,棋盘上黑白子纠缠正酣。 老友的“目光”越过水面,落在远处那蹦跳的身影上,精准地捕捉到楚成珏腹心处那常人不可见的、流转的淡金色光晕。他拈起一枚棋子,轻笑一声,语带戏谑:“你的小狐仙还在盼着你呢。这修为,说舍便舍了?” 李静文的目光亦未离开楚成珏,平静无波:“时间于我尚有富余。但此子若折损,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二十年内飞升?”老友落下一子,发出清脆一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应如韫当年何等惊才绝艳,不也败了?你莫非忘了,通天石最后的预言。” ——预言昭示,这两百年间,有一人能踏破虚空。 老友未尽之言昭然若揭:若此子飞升,你李静文的大道,便绝了。 “以七色宝莲渡送修为,终究是逆天之举。”李静文如此说。 老友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棋局,声音低沉:“你又如何得知,此非天命的一部分?” “呵,时也,命也,运也。”李静文摇头,念出这充满宿命感的谶语。 话音未落,老友执子的手微微一顿。 老友眼底精光一闪,似终于图穷匕见:“你何时真信这个了?无非是担忧太子妃私情败露,神嗣府借此发难,牵累你那宝贝弟弟罢了!” 亭中空气骤然紧绷。 李静文沉默片刻,将指间那枚黑子轻轻放回棋罐,发出一声轻响。“宋棠,”他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 “他已能自行修炼。”李静文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道小小的金色光影,已然跑远。 —— 楚成珏转醒,一面敲打酸涩的脖颈,一面坐起。王庭窈一条腿还横在他身上,被他搁置一边。 他回忆了前后,大概是追上三人后在墓道徘徊了两个时辰才确定遭遇“鬼打墙”。他还尚且不知如何面对宣不宜,干脆偷偷强行破了这术法,结果地面消弭,他们便掉至此地。 楚成珏环顾四周。除了几处细微的变化,这里大体与他的记忆吻合。这是他在世时的居所——霜满天。 春意不谢,配的上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可是,只是幻境罢了。 鬼界环境恶劣,他就以法力维持这一方小天地。只是按理来说,他身死道消之后,百花该瞬息凋零,阳光也该消散,只有这黯淡水榭独立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间。 那只有一个解释了——有人替他维持了这个法阵。 能维系这小世界运转不息的,必是修为深厚之人。 答案已在水波中摇曳。 楚成珏神色凝重。 宣不宜为什么这么做?他对我……尚存几分旧情? 水榭边,一池莲花静静绽放,亭亭净植。不远处,一棵枇杷树在水榭的小平台上悄然伫立,亭亭如盖。 三人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违背鬼界常理的春日盛景,一时间皆怔在原地。 "这……这是何处?"王庭窈声音发颤,紧紧攥着身旁张五的衣角。 李七警惕地环顾四周,脸色难看:"绝非善地,快走!" 然而,他们刚挪动脚步,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如潮水般笼罩而下,将三人死死钉在原地。庭院中的光线陡然黯淡,一道玄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水榭入口,仿佛自阴影中凝结而成。 宣不宜。 他并未看那三个如临大盗、瑟瑟发抖的人,目光如冰冷的锁链,直直落在楚成珏身上。 张五试图开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李七手中的银针尚未抬起,便觉周身一沉,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下。王庭窈更是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 宣不宜缓步向前,他每踏出一步,那三人周身的压力便重上一分,直至他们彻底瘫软在地,连抬头都变得困难。 而楚成珏,则在他步步紧逼之下,不自觉地后退,鞋跟轻叩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直至背脊抵上微凉的漆木廊柱,退无可退。 宣不宜在他面前站定,身影完全笼罩了他。他抬手,轻轻挥了挥。 下一刻,那三名盗墓贼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扔出了"霜满天"的界域之外,连一声惊呼都未能留下。 此刻,这片春光明媚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宣不宜的手撑在楚成珏耳侧的漆木廊柱上,将他困于方寸之间。他微微俯身,逼近楚成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被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汹涌暗流。 "现在,"宣不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与他维持此地的行为形成诡异的矛盾,"可以好好谈谈了……义父?" 冰冷的吐息近在咫尺,楚成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映出的、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他被困在宣不宜与漆木廊柱之间,木质的微凉透过衣料传来,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捕获,无处可逃。 面对宣不宜那句压迫感十足的“义父”,楚成珏眨了眨眼,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甚至带着几分纯然困惑的笑容,那笑容与他此刻借用的少年皮囊无比契合。 “义父?”他歪了歪头,眼神清澈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位……大人,您认错人了吧?我叫王庭窈。”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宣不宜深邃的眼眸眯起,那其中翻涌的暗流似乎停滞了刹那,随即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他撑在廊柱上的手未动,身体却更逼近了几分,几乎要与楚成珏鼻尖相触。 “王、庭、窈?”他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带着一种危险的玩味。 “对呀!”楚成珏用力点头,表情真挚无比,甚至还带着点被人错认的、恰到好处的委屈,“刚才被您扔出去的那个,才是我兄弟!您抓我做什么?” 他试图从宣不宜的手臂下钻出去,却被对方另一只手臂轻易地拦住了去路,彻底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 宣不宜低头看着他在自己臂弯里“徒劳”地挣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 “是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耐心,“那你可知,此地是何處?” 楚成珏立刻摇头,眼神茫然地环顾了一下这春意盎然的水榭:“不知道啊,这里好奇怪,明明刚才还在黑漆漆的洞里呢。是您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吗?大人,您能不能行行好,放我回去找我兄弟?” 他一口一个“大人”,语气恭敬又疏离,将“装傻”贯彻到底。 宣不宜静默地看着他表演,目光一寸寸刮过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水榭中只剩下风吹莲叶的沙沙声,以及楚成珏那带着几分不安的清浅呼吸。 良久,宣不宜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缓: “演技不错。”他评价道,指尖几乎要触到楚成珏的脸颊,“可惜……” 他话未说尽,但那未尽的语意和愈发迫人的气势,比任何直接的揭穿都更让人心头发紧。楚成珏维持着脸上无辜的表情,心中却是一凛。 第4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宣不宜并未戳穿他这漏洞百出的表演。他收回手,宽大的玄袖带起一阵微寒的风。 “既然你是王庭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那便与你那三位同伴,暂且在此地做客吧。” 话音未落,楚成珏只觉周身一轻,下一刻便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裹挟,眼前景物飞速流转。待稳定下来,他已身处水榭相连的一处僻静偏室。此处陈设简洁,以竹木为主,与外部水景相通,但此刻却被无形的结界封锁。张五、李七与王庭窈三人,正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角落,见他突然出现,脸上惊恐更甚。 “看好他们。”宣不宜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冰冷地回荡在室内。空气中泛起涟漪,两道模糊的黑影在通往水榭主厅的廊口凝结,如同沉默的石雕,散发着森然鬼气。 楚成珏尝试挣扎,发现手腕与脚踝上缠绕着暗沉的符文锁链看似寻常,却巧妙地禁锢着他这具身体本就微弱的灵力。他叹了口气,索性靠着墙壁坐下,一副认命又无辜的模样。 夜深人静,唯有殿外偶尔传来的、不属于阳间的风声。确认那两道黑影气息平稳,楚成珏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一缕极淡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灵力自他丹田溢出,如同最灵巧的游丝,悄然探入符文锁链的节点。 这禁锢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他必须找到离开此地的钥匙,至少,得先把那三个麻烦送走。 身影如烟,悄无声息地滑出偏室。他对“霜满天”了如指掌,避开几处微弱的警戒禁制,神识如网般铺开,搜寻着可能存放钥匙或控制枢纽的地方。 水榭的主厅、藏书阁、乃至他昔日的卧榻之处皆无踪迹。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水榭延伸至湖面的一处独立暖阁外,那里由回廊连接,下方引温泉而成浴池。氤氲的水汽带着奇异的灵力波动从雕花木门内溢出。 里面有人。是宣不宜。 而且,这灵力的波动……紊乱而压抑。 楚成珏眉头微蹙,指尖轻触门扉,悄无声息地滑入。 浴池内水雾弥漫,宣不宜靠坐在池边,墨发披散,双目紧闭。水波在他周身微微震荡,丝丝缕缕的黑色煞气自他体内溢出,缠绕不去,与他额心的鬼王纹交相呼应,却又显得躁动不安。他面色苍白,唇线紧抿,似是正与某种内在的力量激烈抗衡。 楚成珏装模作样挡脸不挡眼,心道:又不是第一次看了。 可很快他便收敛了玩弄的心思。 入障了……心魔? 楚成珏心头一凛。宣不宜修为高深,能让他陷入此等境地的,绝非寻常。 就在他凝神观察的刹那,体内那股属于他本源的、沉寂已久的力量,因感受到外界同源却紊乱的鬼王气息,竟自行流转起来。周身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借用的“王生”皮囊如水波般荡漾,在氤氲水汽的遮掩下,身形缓缓抽长,面容轮廓重塑,墨发披垂,赫然是他原本的样貌——那位曾统御鬼界五百年的前任鬼王,楚成珏。 他叹了口气,知道不能再袖手旁观。 缓步踏入池中,温热的泉水浸湿了他的衣袍。他走到宣不宜身后,伸出手指,指尖凝聚着纯粹而温和的灵力,轻轻点向宣不宜汗湿的后颈。 “静心,凝神。”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远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安抚的力量,“驱逐它,而非压制。” 他的灵力如清泉般汇入宣不宜狂暴的气息循环中,引导着那些躁动的煞气缓缓归于平静。缠绕在宣不宜周身的黑气渐渐消散,池水重归平稳。 许久,宣不宜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紊乱的呼吸也变得绵长。 楚成珏收回手,正欲悄然后退,却对上了一双猛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平日的冰冷与审视,只有一片尚未完全清醒的朦胧,以及……一种楚成珏无比熟悉,却又久远得仿佛隔世的、毫不掩饰的炽热与依恋。 宣不宜怔怔地看着他,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他伸出手,带着水渍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上楚成珏的脸颊,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幻梦。 “……明钰?”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迷障初醒的混沌,与一丝不敢置信的脆弱,“你……入我梦来了?”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真实,宣不宜混沌的眼底翻涌着楚成珏几乎快要遗忘的、毫不设防的眷恋。 紧接着的、又是那一声近乎呢喃的—— “明钰……” 楚成珏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这声呼唤,不同于“义父”的讥诮,也不同于“成珏”的复杂,它太近了,近得仿佛穿透了数百年的时光,带着某种私密的、属于更早岁月里的亲昵,猝不及防地撞进他耳中。他竟觉得……有点别扭。 宣不宜的手指仍停留在他脸颊,带着水汽的摩挲有些痒。楚成珏看着对方眼中那个清晰的、属于“楚成珏”的倒影,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心头—— 他如此熟练地唤出这个字,如此自然地流露出这般情态……这恐怕,并非第一次在梦中相见了。 那纠缠他、令他陷入迷障的心魔,根源莫非……也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楚成珏心头先是一阵莫名的畅快,如同闷热夏日里骤然灌下一杯冰酿,带着些微辛辣的得意。看啊,宣不宜,你费尽心机,看似稳坐鬼王之位,将他这前任玩弄于股掌,可内心深处,不还是被他搅得不得安宁? 可这股畅快还未及蔓延,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心疼,便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上来。这心魔……该是何等执念,才能让修为已至如此境地的宣不宜,也挣脱不得,甚至需要靠维持“霜满天”这徒具其表的幻境来寻求片刻慰藉? 畅快与心疼交织成一种复杂的酸涩,哽在他的喉间。 他任由宣不宜又贴近了些,额头几乎抵着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全然的依赖,与清醒时的宣不宜判若两人。 “……别走。”宣不宜又低喃了一句,手臂无意识地环了上来,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固执。 楚成珏沉默着,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 宣不宜呼吸渐沉,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他指尖微微用力,倾身向前—— “啪!” 一记手刀精准落在颈侧。楚成珏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双惊愕的眸子渐渐失去焦距,最终沉重地阖上。 水波荡漾,将失去意识的宣不宜托浮在池边。楚成珏立在氤氲水汽中,注视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睡颜。魂魄自躯壳中逸出,如月华流淌,轻轻笼罩住沉睡的鬼王。 宣不宜的魂体急不可耐地贴近,楚成珏推开他的下巴。 他与裴臣,是成过婚的。 楚成珏复杂地看他一眼,裴臣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手,身长八尺余的伟岸之人此刻用脸蹭他的手,完全是伏低做小的姿态。 楚成珏笑骂:“嚯!成何体统!” 见他笑了,裴臣便就手摸到他腰上,等真正抱紧了,又坏心思地一捏。 裴臣心满意足地得到一声破碎的轻呼。 “有……病……” 楚成珏看着那没有意识操控的元神,又好气又好笑。 他还以为!……哼!… 楚成珏别过脸不看他,裴臣也能自得其乐地作为。 等他站不住了,靠着裴臣那零星几个支点勉强站立。裴臣完全将他圈在怀里,楚成珏目光失焦,强撑着看他一眼。 他惊了一跳。 裴臣看他的眼神变了…… 醒了? 楚成珏无力地想。 他思绪骤停。 当晨曦穿透水雾,池中荡漾着若有似无的灵力余韵。几缕未能完全化去的□□在水面漂浮。 宣不宜醒来时,暖阁空寂,只剩满室莲香。 宣不宜:“……” 而此刻的楚成珏早已回到偏室,重新化作懵懂的王庭窈。他抱膝坐在角落,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魂魄相融的余温仍在经脉间流转,比温泉更灼热。 不舒服…… 刺目的阳光毫无预兆地倾泻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耳边不再是死寂或微弱的风声,而是嘈杂的人声、叫卖声,还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碌碌声响。 “你怎么回事?找个钥匙找一宿?”李七被关了一宿心中有怨怼。 怎么回事?”张五粗声问道,眉头紧锁,“刚才不还在那鬼地方……” 他们刚出霜满天就被传送出来了。 “不知道,”他转过身,脸上是和另外三人如出一辙的茫然与后怕,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庆幸,“许是……许是那位大人,突然发了善心?” 这个解释连他自己都不信,但却是眼下最合理的说辞。 李七沉默地检查着自身,确认没有任何损伤或中了幻术的迹象。张五挠了挠头,看向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人间景象,最终啐了一口:“他娘的,管他为什么!能出来就是祖宗保佑!这鬼地方,老子再也不想来了!” 王庭窈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喜悦中回过神,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逃出生天的傻笑。 楚成珏看着他们,心中却无多少轻松。 相反,极为不愉。 这钥匙,为什么是鬼王印啊! 第5章 空土不生兰 鬼界的风带着蚀骨的幽寒,拂过霜满天那片唯一的空地。裴臣独自立于此间,玄色衣摆在流动的晦暗中静垂如铁。 “霜满天有一块空地……我在这里种下了一片蝶兰,初见你的那一年,它慵懒茂盛,却再也没开过。” “我改变了地貌,改不了这方天地拒绝生命的本质;我能令花枝破土,却无力赐予它们……真正的生机。” “看着它们自以为承蒙天眷,最终却在我的注视下无声萎去,我常想——或许荒芜,比一场注定凋零的繁华,更为仁慈。” 记忆中的人自风中形销骨立——那是楚成珏第一次有了鬼的神韵。 他的语调慢悠悠的,好像这不是差点不见的最后一面。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裴臣……宣不宜,我栽得活水土,却养不活天命。” 低语散在风里。那些自以为被眷顾的蝴蝶兰,在他注视下片片凋零时,是否也曾怨恨过这场徒劳的盛放?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焦黑的泥土。能翻覆阴阳的手,却握不住半点温度。 不,它们不会怨恨。 它们只会认为自己错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成了俄狄浦斯般的悲剧英雄,它的错误不在于它做错了什么,而在于它是什么,以及它在哪里。 不仅仅是答案,这里最真相的一切都在否定它的存在。 是自己辜负了这片天地。 可怜的蝴蝶兰,它到死都觉得自己死于天命。 “宣不宜,”风声吞没了叹息,“下次见面,别再叫我义父了。” 就像他这个穿书者,一度以为能冷眼旁观,最终却深陷局中。 破败的土房里弥漫着草药和奶腥气。 他被裹在粗糙的麻布里,属于婴儿的模糊视线费力地对焦。 “阿嬷,他为什么不哭?”一个稚嫩的女声问,带着好奇。 “兴许是吓着了……”苍老的声音回应,一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将他抱起,轻轻摇晃。那动作,让他想起另一个世界里,台南老家门口那棵总在风里摇晃的凤凰木。 他成了宣不宜。 城破之日,公主母亲被掳,他是混乱中诞下的孽障,是父不详的野种,带着一半被视为蛮夷的血统。母亲视他为耻辱,将他弃如敝履。 他知道这一切。也知道自己是个世外之人。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了书里这个早夭的配角。 收养他的外族老婆婆,儿子和女婿都死在了那场灭国战争里。家里只剩下她和年幼的孙女,现在,又多了一个他。 “从今往后,你叫宣不宜。”婆婆用生硬的官话对他说,又用部族的语言对孙女说:“其其格,这是你弟弟。” 小小的其其格凑过来,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 裴臣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属于初二男生裴臣的灵魂,被困在这个无力的小身体里,冷眼旁观。 他知道九岁那年,他会死掉,遇见那个将纠缠他此后漫长岁月的鬼王楚成珏。那是他命定的劫数,是这本书为他写好的、属于配角的戏份。 既然结局早已注定,过程似乎也无需投入太多感情。他喝奶,睡觉,任由婆婆和其其格摆弄,内心一片淡漠的无所谓。他甚至会刻意屏蔽那些无用的温情,在心里用闽南语默念:“拢是假的,戏一出而已。” 但身体的反应,有时比灵魂诚实。 某个深夜,他被饿醒,习惯性地用带着哭腔的软糯台语嘟囔:“阿嬷,我肚耙耙……” 守在一旁的婆婆惊醒,虽然听不懂,却似乎明白了他的需求,将温热的羊奶凑到他嘴边。 那一刻,他愣住了。温暖的奶液滑入喉咙,婆婆粗糙的手指拍着他的背,哼着他听不懂、却异常温柔的部族歌谣。其其格也揉着眼睛醒来,趴在炕边,小声说:“弟弟不饿,婆婆在。” 那个时候,他其实很想很想他现世的母亲和姐姐。 他想起了台南老家,想起阿嬷也是这样,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用带着闽南语腔调的普通话哄他。 他先是小声啜泣,最后终于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属于婴儿的肺部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婆婆和其其格都慌了,笨拙地一起抱着他、哄他。 昏黄的油灯下,三个失去一切的灵魂,紧紧依偎在这北地寒凉的夜里。 他哭得打嗝,脑海里翻滚着混乱的闽南语和普通话:“阮毋是宜……阮是裴臣……但是……但是……” 可后来呢? 后来,是婆婆省下口粮给他做的粗糙米糕,是姐姐在风雪夜紧紧搂住他,用生涩的官话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 他记得那个夜晚,他发烧了,迷迷糊糊间,用带着哭腔的台语喊:“阿嬷……阮欲转去厝……” 婆婆听不懂,却只是更紧地抱住他,布满皱纹的脸贴着他滚烫的额头,一遍遍重复:“不宜,不怕,婆婆在。” 蝴蝶兰无悔。 就像他,从未后悔在那破败的小院里,接过婆婆递来的那碗温热的羊奶。 最后一丝意识湮灭前,他唇边似乎掠过一抹极淡的弧度。一句几乎不存在的气音,混着他早已融入骨血的中原官话,以及灵魂深处从未忘却的、海岛的口音,轻轻散开: “阿嬷……其其格……阮……转去矣。” 风过了无痕。 鬼界的风永无止息,卷起空地上的焦土,又任其落下。裴臣仍立在原地,指间残留着那片死寂土壤的触感。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干涩,落在空茫里,惊不起半点回音。 “楚成珏啊楚成珏……”他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枚早已失却味道,却硬生生卡在喉间的果核。“你说你栽不活天命。” 可他自己呢? 他以为自己是个看客,冷眼旁观着既定的命途。 他告诉自己,裴臣是裴臣,宣不宜是宣不宜,书页一合,故事终了,他总能回去。 他抗拒着婆婆粗糙手掌的温暖,抗拒着其其格稚嫩关怀带来的牵绊,用“戏一出而已”筑起心墙。 可那碗羊奶的温热,却穿透了灵魂的壁垒,烫得他无所遁形。 那不仅仅是羊奶。那是婆婆从自己口粮里省下的生机,是其其格在寒夜里紧紧抱住他的体温,是这方被他视为“书中世界”的土地,强塞给他的、不容拒绝的“真实”。 他以为自己能冷心冷情地走向九岁的死局,去见那命定的楚成珏,完成一个配角的使命,然后飘然离去。 可当死亡真的来临,当意识在北地的风雪中一点点消散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想起婆婆哼唱的、他始终听不懂词的歌谣,想起其其格把唯一的兔毛褥子让给他时冻得发紫的嘴唇。 他不是在看戏,他就是戏中人。 他不是过客,宣不宜就是他,他就是宣不宜。 裴臣缓缓站直身体,玄色衣袍在死寂的风中纹丝不动。他抬眼,望向霜满天那永远灰蒙的天空。这里没有蝶兰,没有生机,只有永恒的荒芜,和一段纠缠了数百年的孽缘。 楚成珏说他养不活天命。 那他裴臣,偏要在这绝境里,养出点什么来。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既然留下了,既然挣脱不了这命定的丝线,既然心已然陷落,那便索性,将这局棋,走下去。 直到尽头。 风更冷了,卷起他墨色的发丝,拂过那双此刻燃起暗火的眼眸。 空地上,焦土依旧。 —— 暮色如纱,轻轻笼罩着王府威严的青砖高墙。门房老王刚将檐下的第一对灯笼点亮,橘色的暖光在渐深的天光里摇曳。 巷口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蹙眉望去,只见三个衣着粗陋的汉子正与两名巡街差役拉扯,中间护着一个青衫少年。那少年身形单薄,衣摆沾着尘土与草屑,面容在暮色中看不真切,却自有一股难言的清贵气度。 “官爷,真是王府的少爷!您看这画像!”为首的汉子声音粗嘎,急急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老王眯起昏花的老眼,待那画像在灯笼光下一展,他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火折子“啪嗒”落在青石阶上——那画像上的眉眼,分明就是失踪了三日的少爷王生! “快!快开中门!”老王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他一把推开身旁愣神的小厮,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台阶,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拉住那少年的胳膊,老泪瞬间涌了上来,“少爷!我的少爷啊!您可算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门内脚步声顿时杂乱响起,人影幢幢。 楚成珏——如今是“王生”——被老王半扶半请地引着,跨过了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匆匆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看见城门告示就把他“卖”了的三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内熟悉的影壁,上面“福”字砖雕依旧,只是角落一片瓦松似乎新近被碰断了。 他尚未步入前院,垂花门内已涌出一大群人。 最先冲过来的是二小姐王芷兰,她发髻微乱,海棠红的比甲甚至系错了一颗盘扣,一把就攥住了楚成珏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生弟!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她语带哽咽,一双美目迅速泛红。 紧接着是大姐王芷薇,她虽步履稍稳,但那杏子黄的裙裾却被门钩扯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犹未察觉,只是紧紧盯着他,声音发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都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一个沉稳却难掩一丝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王父王敬尧快步走来,他身着家常的青灰色直裰,领口处微有褶皱,似是闻讯后匆匆赶来,连腰间那枚代表身份的素玉佩都未系得齐整。他目光如炬,在楚成珏身上迅速扫过,像是要确认每一寸都完好无损,随即侧身示意,“先进去再说。” 众人簇拥着楚成珏往正堂走去。刚绕过影壁,就见回廊尽头,老夫人被两个大丫鬟几乎是架着胳膊搀扶而来。老人家银丝散乱,平日戴得端端正正的万福纹抹额歪斜着,露出了额角一道平日被小心遮掩的旧疤。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嘴唇哆嗦着,还未开口,腕上那串盘得油亮的沉香木念珠竟“啪”地一声,绳索崩断,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庭院中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慌的声响。 “生哥儿……”老夫人这一声呼唤,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无尽的酸楚,百转千回。 楚成珏停下脚步,目光掠过满地跳跃滚动的念珠,又看向老夫人抹额正中那颗硕大的东珠——其光泽、大小,与两位姐姐发间钗环上的珍珠如出一辙,显是同一批采买之物。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茫然与无措,微微侧首,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困惑,轻声问道:“这位老夫人……诸位……认得我?” 一瞬间,满院寂然。只听得秋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孤零零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刻气氛凝滞。 第6章 池边寒漪 夷陵王府臭名昭著的王生失忆了。 这个消息像滴入沸油的冰水,在夷陵城炸开。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谈论这件奇事。 “听说了吗?王府那位……回来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 “阎王老爷开眼?还是作孽太多,遭了天谴?” “嘘——小声些!谁知道是不是又一出戏……” --- 王府的日子很悠闲,王生坐在雕花拔步床边,看着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三十上下,眉目其实生得英挺,只是眼下一片青黑,显出纵欲过度的颓唐。 自楚成珏力量恢复后他就变回了王生模样,那几个盗墓贼眼拙又生分,地道昏暗也看不分明。他既然是王府的人那之前的谎言也不攻自破,只是天涯路远,他们怎么会管这闲事? “三公子,该换药了。”一个青衣小婢端着漆盘进来,声音发颤,头埋得极低,不敢看他。 因为“生病”,王府的人对他没什么要求。 吃喝拉撒晒太阳,偶尔读几本圣贤书,这样的日子倒是挺像东宫的时候。 只是有一个疑问一直盘踞在心头——既然国都已是鲜有人迹,那王生好端端怎么会死在那儿? 他皱眉,试图从这婢女身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线索,却只看到她纤细脖颈后一层细密的颤栗。她在怕他。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声音沙哑。 婢女手一抖,药碗险些打翻。“奴、奴婢春杏……服侍王爷三年了。”她扑通跪下,“王爷饶命!” 王生怔住。他什么也没做。 “起来吧。”他疲乏地说,“以前……我常责罚你?” 春杏惊惶地抬头,又迅速低下,嘴唇翕动,终究没敢答话。但那恐惧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疾步进来,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先扫了一眼跪着的春杏,才向王生躬身:“公子,大房叫你过去。” 楚成珏已经习惯这些日子或虚情或假意的嘘寒问暖。 王生打探道:“是伯父要找我?” 他这些天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头上“敬”字辈有三个男丁,除了他爹王敬尧还有一大一小。 管家抬眼,视线在他脸上极短地停了一瞬,又恭顺地垂下去:“是大老爷。大老爷听说公子身子好转,想见一见。” 王生点了点头,站起身。春杏如蒙大赦,连忙帮他整理衣襟,指尖依旧冰凉微颤。他留意到管家眼神掠过春杏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王生意味不明地冲春杏笑笑,春杏便把头埋低了。他道:“我前几天没在院里见过你。” “我之前,在夫人那儿……”春杏指的是王生生母秦夫人。这女人精明着,两个女儿都往祖母外家塞去,在老夫人面前可谓是大红人。 王生颔首算揭过。 穿过几重院落,王府的奢华渐次铺展。雕梁画栋,奇石异草,连回廊下挂的鸟笼都是鎏金镶玉的。只是这份富贵里透着股陈腐气——侍立的仆役个个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像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 大房住在东路的“颐和堂”。才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陈年熏香的沉闷气息。 堂上坐着两人。主位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面容与王生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瘦削阴郁,眼窝深陷,正是王生的大伯父王敬亭。他身旁坐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珠翠环绕,面皮白净,一双眼睛却总斜着看人,这是大伯母周氏。 “侄儿给大伯父、大伯母请安。”王生依着这几日学来的礼数,躬身作揖。 王敬亭没立刻叫起,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半晌才道:“起来吧。听说你前些时日刚回来,连人都认不清了?” 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刮过耳膜。 “是。许多事……都记不真切。”王生垂着眼,谨慎应答。 周氏轻笑一声,那笑声尖细,却不带多少温度:“哟,这可真是奇了。忘了好,忘了干净。那些个糟烂事,记着也是堵心。” 王敬亭斜了她一眼,周氏敛了笑,撇撇嘴不说话了。 王敬亭放下茶盏,目光像钩子似的落在王生脸上,“咱们王家这一辈,就你一个男子。你是老三,虽非嫡长,却也该有些担当。往日荒唐,仗着你父亲的情面,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既遭了这一场罪,该收收心了。” 话里有话,句句敲打。 王生只是诺诺应着:“伯父教训的是。” “城外田庄的账目,这几年有些不清不楚,”王敬亭从手边拿起一本册子,示意管家递过去,“你既闲着,就去看看。也算学点正事。” 管家将账册捧到王生面前。封皮是旧的,边角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 “是。”王生接过,触手便觉纸张脆硬,似是受潮后又干透。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行了,去吧。好生将养,缺什么跟你伯母说。”王敬亭挥挥手,似已疲乏,闭上了眼。 退出颐和堂,走到无人穿行的游廊下,王生才翻开账册。前几页是寻常的租佃记录,笔迹工整。翻到中间,却有几页纸质明显不同,墨迹也新些,记载的是去年秋收的出入。 其中一行,记着“九月十七,收南坡精谷两百石,入西仓”。 王生指尖顿住。他记得清楚,前日随意翻看一本地方风物志,里面提到夷陵城南坡地贫,多种豆薯,不产稻谷。何来“精谷两百石”? 且这墨迹虽刻意模仿旧色,但细看笔锋走势,与前后页并非一人所书。 是账目有假,还是有人借这本旧册传递什么消息?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王府的屋檐重重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深宅大院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藏着秘密。 还有这本人为动过手脚的账册,偏偏交到了“失忆”的他手里。 是试探他真忘还是假忘? 还是想借他的手,去揭破什么? 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不知是哪房在宴饮。王生将账册拢入袖中,缓步往回走。 国都荒芜的影像,与眼前这病态繁华的王府,在他脑中交错。 王生,你究竟因何死在千里之外的故国旧地? 而这夷陵王府的沉疴积弊之下,又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走过拐角,忽然瞥见一个月白身影立在池边柳树下,是个年轻女子,正望着枯荷残叶出神。听到脚步声,她倏然回头,露出一张清丽却苍白的脸。 看见王生,她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掠过惊愕、厌恶,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凉,旋即转身匆匆离去,像避让什么污秽之物。 王生驻足。 他认得她。 今早翻看王府旧年节礼单时,末尾有一行小字:“表小姐苏若薇,赠绣帕一方。” 单子上只有这一句,再无其他记载。 风起,池水皱起寒漪。 王生袖中的账册,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回到自己居住的“撷芳院”,春杏正端着热水从耳房出来,见了他,又是一惊,险些泼了水。她今日似乎格外心神不宁。 “公子回来了。”她低头福了福,声音细若蚊蚋。 王生“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前坐下,状似随意地将袖中账册取出,放在一旁。春杏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册子,沏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春杏,”王生端起她奉上的茶,看着浮起的嫩叶,语气平淡,“我不在这些日子,府里可有什么新鲜事?或是……什么人来探望过?” “没有,少爷失踪后,府中上下都迫切不已……” 王生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账册上,“大伯父给了我些旧账,让我学着看。说是城外田庄的,你对这些可有耳闻?” 春杏脸色白了白,头垂得更低:“奴婢只管院里杂事,外头庄子的事……不清楚。” “是吗。”王生不置可否,翻开账册,指尖点在那行“九月十七,收南坡精谷两百石”上,自言自语般道,“南坡……我记得那地方,好像不怎么长稻子?” 春杏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 王生抬眼,看着她:“你以前在夫人那儿伺候,夫人管家时,可曾理会过这些田庄账目?” “夫人……夫人心思多在两位小姐和老太太身上,庄子上的事,多是大老爷和管家们经手。”春杏答得很快,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夫人近日可好?自打回来,我这个做儿子的还未去请安。”王生换了个话题。 之前入府只见了父亲王敬尧和两个姐姐王芷兰和王芷薇,秦夫人倒是不见人影——说是给祖母办事去了。 “夫人……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挂念公子。”春杏答得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却也听不出多少真切关怀。 王生不再问,挥挥手让她退下。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偶尔毕剥的轻响。 王生合上账册,指尖在磨损的封皮上轻轻摩挲。这王府里,有人想借他的手,去碰某些东西。是祸水东引,还是螳螂捕蝉? 窗外,暮色渐浓,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王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那光亮映在窗纸上,却显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想起白日池边那张苍白惊惶的脸。 苏若薇。 夜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轻响。王生吹熄了手边的灯,将自己隐入黑暗中。 第7章 深宅数术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王家的小院里。 楚成珏——如今顶着“王生”身份活得那叫一个舒爽,正躺在竹椅上,手边小几摆着盘水灵灵的时鲜果子。 五体不勤没人管——王敬尧上京了,整理账本他不会——粗通一二,简单找找茬还成,禁不起考验,很显然王生也不通此道,不然怎么要设计王生还能让他轻易看出来?悠哉悠哉,他只需要享受这最后的时光,然后老老实实身死道消就好了。 他不可能一直当王生,一方面无论王生“失忆”是真是假,凶手都不会放过他,另一方面,他成为鬼王后就是鬼修,要么魂飞魄散要么休眠,他是后者,鬼修身体不禁造,他离体太久可能都臭了。 他得回去,用别人的脸活一辈子,比混吃等死更觉可耻。 忽然,他搭在果盘边的手背触到一点微凉、迅捷的碰触。 楚成珏眼未睁,手腕却已如灵蛇般反扣,精准地捉住了一只细细的手腕。 那手腕的主人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吓得“呀”了一声,是个稚嫩的童音。 楚成珏这才睁眼,侧头看去。 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半新不旧绸缎褂子的男孩被他抓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正紧张地看着他,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摸到的一颗李子。 这孩子面生得很,衣料虽尚可,却并非府里常走动的几位小少爷的打扮,眉宇间隐约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怯生与好奇。 可楚成珏……素喜孩童。 “小孩儿?” 无数个遥远的午后仿佛穿透时光,重叠在此刻。苍梧深宫处,松下问童子。 “你是哪来来的小孩?怎么拽着本殿下不放啊?”楚成珏稀奇地打量着未及他腰齐的雪童子。 小孩皮肉白嫩,咂咂嘴,肉浪翻滚,是个穿的金灿灿的漂亮小孩儿。只是这小孩好像不太会说话。 “小殿下!” 不远处朱廊尽了,一个宫女着急忙慌跑来,楚成珏闻声回头。 好怪,这个宫女他没见过。 宫女竟然在奶团子面前蹲下,斥责他:“你是哪个宫里的,见到小殿下胆敢出言不逊!” 楚成珏半点没生气,他咂摸着“小殿下”这个词,久违的的欢欣悄然弥漫开来,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漾开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 楚成赫。 心被这日头晒得微微发软、发烫。 “我……我叫苏衡。”孩子见他态度友善,胆子大了些,但依旧规规矩矩地回答,“是跟着姐姐来的。姐姐说,我们是来舅舅家做客的。” “姐姐?”苏若薇? “哦,是衡哥儿啊。”楚成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将剥好的晶莹葡萄肉递过去,“试试这个?比李子还甜。” 苏衡犹豫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葡萄,最终没抵挡住诱惑,接过去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眼睛满足地眯起。 “甜吗?” “甜!”孩子用力点头,彻底放松下来。 “那这个呢?”楚成珏又递过去一小块切好的甜瓜,状似随意地问,“你姐姐呢?怎么放你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苏衡一边啃着甜瓜,一边含糊地说,“我自己溜出来的……这院子好看,还有果子。” 他到底年纪小,几口甜食下肚,又见眼前这位“表哥”温和可亲,话便多了起来。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月洞门口,苏若薇的身影出现,她今日穿着素淡的月白襦裙,脸色比那日在池边还要苍白。她一眼看到苏衡正倚在王生身边吃果子,瞬间血色尽褪,一双美目骤然睁大,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惊骇与恐慌。 “衡儿!”她失声叫道,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提着裙摆就冲了进来,完全失了平日极力维持的稳重。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身影也从廊下快步走出,是春杏。她端着空了的药碗,本是去厨房,此刻也愣在当场,看着苏衡,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楚成珏,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嘴唇哆嗦着,手指紧紧攥住了托盘边缘。 苏若薇一把将苏衡从楚成珏身边拉开,紧紧护在身后,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了小几上的果盘。她胸口剧烈起伏,瞪着楚成珏,眼神里有恐惧,有厌恶,更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愤。 “阿衡!谁让你来这里的!”她先低头厉声责问弟弟,声音发颤。 苏衡被姐姐的样子吓到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我想吃果子……” “想吃果子不会跟姐姐说吗?为什么要乱跑!”苏若薇的声音依旧严厉,但拉着弟弟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楚成珏,这次,那悲愤压过了恐惧,让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潮红。 楚成珏已经从容地坐直了身体,脸上温和的笑意未散,只是眼底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表妹这是何意?衡哥儿天真可爱,不过吃几颗果子罢了。” “天真可爱……”苏若薇像是被这几个字刺痛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王三公子,您是真的忘了,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忘了?” 她环顾了一下这精致却透着死气的小院,目光扫过脸色惨白、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春杏,最终又落回楚成珏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您当真不记得,就在那边,”她抬手指向小院角落那口用来养睡莲的陶缸,手指颤抖得厉害,“就在那口缸边……您当初,是如何‘逗弄’那个和衡儿差不多大的小厮的了?” 春杏发出一声极低的抽泣,猛地捂住了嘴。 苏若薇的声音更低,却更冷,如同腊月寒冰:“他不小心打翻了您一盏茶,您就命人将他按在缸边,一遍遍把他的头按进水里,说是教他‘醒醒神’……他挣扎,哭喊,求饶……您却笑着看,直到他再也不动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楚成珏,像是要将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那张狞笑的面孔重叠:“那孩子,是春杏的弟弟,是不是,春杏?” 春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楚成珏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消失了。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苏若薇的控诉,看着春杏的恐惧与绝望,感受着苏衡不明所以的瑟缩。原来如此。 原来王生的“臭名昭著”,并非空穴来风。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一盏茶,被活活溺毙。 而他,楚成珏,此刻正顶着这罪人的皮囊,坐在这里。 午后的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照着,可院中的空气,却仿佛瞬间凝固,冰冷刺骨。 苏若薇那夹杂着恐惧与仇恨的目光,春杏压抑的悲泣,还有苏衡懵懂不安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缚在这滔天的罪业之上。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院中三人,最后落在那口沉默的陶缸上。缸里几片残荷枯叶,在水面投下扭曲的暗影。 “表妹,”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说的这些,我……确实不记得了。” 苏若薇紧紧抿着唇,护着弟弟后退一步,眼中的戒备丝毫未减。 楚成珏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春杏,沉默了片刻,才道:“春杏,起来吧。” 春杏只是伏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他没有再劝,也没有试图辩解。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承受着那些目光——那些本该属于真正王生的憎恨与恐惧。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 这王府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脏。 他最后瞥了眼苏衡,苏衡向后躲了躲。 哎,还是没有成赫可爱——他想着,悠悠回了房。 翌日,天光晴好。楚成珏仍顶着“王生”的皮囊,待在撷芳院的书房里,面前摊着那本惹人心烦的旧账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这株绿梅是难得,待我画好了,定要送你品评。” “子谦兄妙笔,小弟静候佳作了。” 声音渐近,其中一道略显年轻的嗓音听着耳熟。 似乎是那位年纪与王生相仿的小叔叔王敬安?他平日多在书院或与友人游历,在府中不大常见。 楚成珏立刻摆出一副蹙眉苦思、对着账本一筹莫展的模样。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略顿,似乎外面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他。随即,门被轻轻叩响,王敬安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朗朗笑意:“三侄子?在看账?难得见你用功。”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青衫磊落,气质温文,正是他那位形影不离的同窗挚友,似乎姓沈。 楚成珏忙“慌乱”地站起身,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和苦恼:“小叔叔,沈先生。快请进。我……我这正头疼呢。大伯父让我看看旧账学学,可我瞧来瞧去,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又怕是自己学问粗浅,看错了。” 王敬安闻言,饶有兴致地走进来:“哦?哪里不对劲?拿来我瞧瞧。” 他性子开朗,颇有几分书生意气的耿直,对家中庶务虽不热衷,但于道理是非上却极为认真。 楚成珏连忙将账册翻到那一页,指着那行字,语气充满了不确定的困惑:“小叔叔您看,这里记着‘九月十七,收南坡精谷两百石’。可我前几日随手翻杂书,好像看到说咱们夷陵城南坡那片地,土薄石多,历来只种些豆薯杂粮,从不出产稻谷啊?这‘精谷’……是不是记错了?还是我理解有误?” 王敬安接过账册,原本含笑的表情随着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渐渐凝住。他仔细看了看前后的笔迹和记载,眉头越皱越紧。他对田庄具体产出或许不如老管事清楚,但这南坡不产稻谷,算是本地常识,他亦有耳闻。 “南坡……确实不宜稻作。” 他沉声道,手指点着那墨迹,“这笔迹……也与前后略有不同。” 他抬起头,看向楚成珏,眼神已变得严肃,“三侄子,这账册,是大伯父直接给你的?” “是,大伯父说让我学着看。” 楚成珏“老实”点头,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不安,“小叔叔,是不是这账……真有问题?我、我可没瞎说……” 王敬安合上册子,面色沉凝。 他虽不喜掺和府中勾心斗角,但眼见可能有欺瞒舞弊之事,尤其可能涉及田庄租佃、关乎民生。 “账目之事,关乎佃户生计,府中收支,岂能含糊?” 王敬安正色道,将账册拿在手中,“此事我需亲自去田庄查看核实。若真有人弄虚作假,绝不能姑息!” 楚成珏心中狂笑,面上却忙道:“小叔叔要亲自去?会不会太劳烦?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 “是真是假,查过便知。” 王敬安态度坚决,显然已将此视为己任,“你既看出不妥,告知于我,便是对了。总比放任不管,酿成更大错漏要好。” 他拍了拍楚成珏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你‘病’才好,这些烦心事少操心,账册我拿去了。” “是,多谢小叔叔。” 楚成珏做出一副如释重负又带着点依赖长辈的模样。 王敬安点点头,拿着账册,转身便要与同来的沈姓友人说话,商议前往田庄之事。楚成珏目的达成,心中轻松,也跟着送出两步,目光无意间掠过那位一直安静站在门边、未曾插言的宋 沈先生。 那位沈先生此刻并未看着王敬安,也未关注账册,他的视线,正落在楚成珏身上。 那不是好奇或友善的打量,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审视的平静。 他嘴角似乎含着一丝惯常的温和弧度,但那双眼睛却清明无比,仿佛能洞悉一切。 当楚成珏看过去时,他并未立刻移开目光,反而几不可察地,对着楚成珏,微微颔首。 那姿态不像是对王府里臭名昭著、如今“失忆”的三公子该有的。 楚成珏心头猛地一跳。 这人给人的感觉太“干净”了,温润得毫无棱角,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王敬安已走到门边,回头招呼:“子谦,我们得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便出城。” 沈文轩闻声,立刻收回目光,转向王敬安时,面上已满是诚挚的关切与支持:“敬安兄有此担当,弟自当陪同,也好有个照应。” 他又仿佛才想起楚成珏,彬彬有礼地朝他微一拱手,笑容无懈可击:“三公子,告辞。” “沈先生慢走。” 楚成珏压下那丝异样,连忙还礼。 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尤其是沈文轩那看似清雅如竹、与王敬安言谈甚欢的背影,楚成珏方才甩掉烫手山芋的轻松感,莫名地淡去了几分。 账册是推出去了。 可这位沈先生……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是那过分完美的笑容?还是那过于平静的眼神? 楚成珏站在书房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像有一缕看不见的寒气,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这王府里,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而这位沈先生的面具,格外严丝合缝,让人窥不见底下分毫。 第8章 白门夜裁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楚成珏躺在锦帐之中,呼吸均匀绵长,已然熟睡。 起初,是极细微的、冰凉的触感,自小腿处悄然蔓延。 那不是风,也不是织物摩擦。更像是某种……活着的墨迹,带着幽冥特有的阴寒与一丝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气息,顺着皮肤纹理缓慢爬升。 鬼纹。 那些漆黑如活物般的纹路,自虚空滋生,此刻正试探着,缠绕着,如同有意识的藤蔓,又似小心翼翼接近猎物的细蛇。 它们滑过膝弯,掠过腰侧,带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触手般的鬼纹逐渐变得大胆,不再满足于四肢,开始向着更隐秘、更温热的地方游走。当那冰凉的“指尖”意图越过腰间束带,探向更深处时—— 帐内闪过寒光。 “嗤——” 一声极轻微、如同最上等丝绸被无形利刃割裂的声响。 那几缕最为放肆、已触及亵衣边缘的漆黑纹路骤然僵直,随即寸寸断裂、湮灭,化为几缕飘散的黑烟,还未及彻底消散,便融入更深的夜色里。 帐内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下一刻,异变陡生。 剩余那些缠绕在楚成珏手臂、胸口,原本安静些的鬼纹,仿佛被方才那一“斩”惊吓到,骤然收缩、聚拢。 它们不再试图触碰或缠绕,而是飞速地扭曲、变形,最终,在他枕边不远处,凝成了一团不过巴掌大小、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阴影蠕动了几下,渐渐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一个缩小了无数倍、完全由流动的漆黑鬼纹构成的“人形”。它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脑袋埋着,肩膀却开始可疑地、一抽一抽地耸动。 没有声音。 但一种清晰无比、混合着委屈、控诉,还有点儿耍赖意味的“情绪”,却弥漫开来,直直传递到楚成珏的灵识之中。 ——像极了某种小动物被凶了之后,躲在角落默默掉眼泪,还要让你知道它在哭。 楚成珏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侧过头,看向枕边那团哭唧唧的“小阴影”。月光透过纱帐,勉强映出那模糊的轮廓,虽然漆黑一团,但那种“低头抽噎”的姿态倒是传神得很。 他看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甚至带点嫌弃地,戳了戳那团阴影的脑袋。 触感微凉,软中带韧,像戳一块冰冷的墨冻。 “小阴影”被戳得晃了晃,抬起头——虽然并没有清晰的面目,但楚成珏就是能感觉到,有两道“泪汪汪”的视线正望着他,控诉之意更浓了,抽噎的幅度也更大了些,仿佛在说:你斩我!你还戳我! 楚成珏收回手指,重新平躺回去,望着帐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平嘴角。 他闭上眼,不再理会枕边那团持续散发委屈波动的“小宣不宜”。但那小小的、冰凉的阴影存在感实在太强,并且似乎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抽抽噎噎,没完没了。 最终,楚成珏再次抬手,这次不是戳,而是略带粗暴地将那团“小阴影”往枕头更边上拨了拨,给它腾出点地方,免得贴着自己。 “安静点。”他低声说,语气谈不上温和,却也没了最初的冷厉。 那团“小宣不宜”似乎顿了顿,抽噎声小了下去。它小心翼翼地、往楚成珏手指刚刚碰过的地方又挪回了一点点,然后蜷缩好,不动了。 帐内终于恢复了真正的寂静。 枕边那团委屈巴巴的“小阴影”虽然不再抽噎,但存在感依旧鲜明,像块冰凉又粘人的墨块贴着边缘。 楚成珏闭着眼,灵识却清晰地看着它。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在锦被下几不可察地一动。鬼气,如袅袅青烟般自他指尖溢出,极其缓慢地渡向那团“小阴影”。 小家伙先是轻轻一颤,随即如同饥渴的幼兽般,本能地吸附、吞噬起来。随着鬼气渗入,它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稳定,浓稠的黑暗逐渐沉淀、凝聚,呈现出一种近乎实体的质感。 大小在增长,形态也在微妙调整。不再是抽象的一团,而是有了更明确的四肢和头颅的雏形。 楚成珏控制着渡入的鬼气量与方式,既不让其沾染太多自己的印记,又足以支撑起一个相对稳固的、小规模的形态。这个过程需要精细的操控,对他如今这状态而言,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消耗。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渡气停止。 枕边,那团“小阴影”已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着的、约莫四五岁孩童大小的身影。 他穿着墨色小袍,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头发鸦黑,细软地贴在额前。眉眼尚未完全长开,但隐约能看出俊秀的轮廓,尤其是紧闭的眼睫格外纤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此刻他正歪着头,靠着楚成珏的枕头边缘,呼吸均匀,似乎陷入了安眠——尽管鬼物本不需要睡眠。 只是那沉睡的小脸上,眉尖似有若无地蹙着一点,仿佛梦里也有化不开的执念。额心处,一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暗纹,隐约是缩小了无数倍的鬼王纹印记。 楚成珏侧身,静静看了这由自己亲手“催熟”的小东西片刻。伸手,用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过于柔软的碎发,碰了碰那淡得几乎不存在的印记。 他提了提嘴角,将那小小的、带着凉意的身体往怀里带了带,扯过一角锦被,盖住了他。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春杏如往常一样,端着热水和干净衣物,小心翼翼地推开内室的门。 “三公子,该起……”话音戛然而止。 春杏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热水泼了一地,蒸气氤氲。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床榻,仿佛见了鬼——不,或许比见鬼更让她惊骇。 只见帐幔半开,她家那位性情暴戾、失踪归来后变得古怪的三公子,正靠坐在床头,而他的怀里……竟依偎着一个正在熟睡的、约莫四五岁的陌生小男孩! 那孩子生得极好,皮肤雪白,睫毛纤长,穿着罕见的墨色小衣,安安静静蜷在王生臂弯里,画面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王生抬起眼,看向目瞪口呆、浑身发抖的春杏,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甚至比平日更显得平静,还带着点初醒的慵懒。 “慌什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打盆新的水来。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怀中孩童的脸上,“让厨房准备些小孩子易克化的早点,粥要熬得烂些,再加份甜糕。” “公、公子……这、这是……”春杏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神在那孩子和王生脸上来回扫视,惊疑不定到了极点。府里从未听说有这么大的小少爷!这孩子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怎么敢睡在三公子床上?三公子居然还抱着他? 楚成珏这才仿佛注意到她的震惊,抬眼瞥了她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恶趣味的弧度。 “我儿子。”他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 春杏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私、私生子?!三公子在外面竟然有了这么大的私生子?!还、还直接带回了府里?这……这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尤其是让大房那边…… “怎么?”楚成珏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语气淡了些,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我王生有个儿子,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么?值得你这般失态?” “奴、奴婢不敢!”春杏猛地回神,扑通跪倒在地,磕磕巴巴,“奴婢只是……只是太惊讶了……奴婢这就去、去打水,传早膳!”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前,又忍不住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孩子。 太像了……那孩子的眉眼轮廓,虽然年幼,但仔细看,似乎真的……与三公子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苍白的肤色和眉眼间的神色…… 春杏心乱如麻,恐慌之余,竟也生出几分诡异的“原来如此”。以三公子从前的荒唐,在外面留下血脉,似乎……也并不意外? 屋内,楚成珏听着春杏慌乱的脚步声远去,低头看了看怀里因为刚才动静而微微蹙眉、往他怀里钻了钻的“小鬼王幼崽”。 他伸手,不太熟练地、略显僵硬地拍了拍那小小的背脊。 “听见了?”他低声说,“你现在,是‘王生’的私生子了。” 小宣不宜在他怀里蹭了蹭,并未醒来,只是那微蹙的眉尖,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楚成珏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 把这烫手山芋——现在还是个小山芋,用这种方式摆在明面上,固然会引来更多猜疑和风波,但,那又怎么样? 要杀他就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