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鹤归》 1、归家 雁江水寒,冰冷刺骨,今朝更比昨朝寒,这要是把人扔进去,能有几分生机。 月落星沉,朝露待日晞,漫漫郊野中,人影汲汲。 高野身着夜行衣,捂着受伤的胳膊,一路跌跌撞撞的逃命,似乎身后有鬼魅索命,又像是在躲什么人,杂草丛中趴了数次,身上沾满了泥水。 “来人啊,救命啊。”高野左臂血流不止,早已麻木没有知觉,即便捡回一条命,这胳膊也是废了。 他当年为了享受杀人的快感,在他人身上泼了墨水绑在马上,挥动长鞭令马疾行,待马蹄声远去,他便纵马顺着洒落的墨追捕。 如今,有人为他选了同样的死法,以天地为笼,在暗处欣赏他的狼狈屈辱。 高野含糊不清的咒骂些什么,嘴巴里不断有鲜血冒出,身体似灌了铁一般沉重,他这才发觉到箭中有毒。 “啊啊啊啊~。”高野捶胸顿足,绝望大吼,他本该昨日回丞相府复命,直至今时,丞相府也不见人支援,他果真成了一枚弃子。 但他不知,高晟养子高野叛逃的信已经传遍了整个丞相府。 高野挣扎着行至雁江江岸,雁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如仙境一般缥缈,雾中一只乌篷船若隐若现,高野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使出全身力气挥动着另一只胳膊。 “船家请靠岸,船家。” 船上的老翁许是听到了,划着船就向岸边来,高野见那船调转回来,喜极而泣,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船刚停靠岸边,高野便耐不住性子登上船。 “船家,你送我到江对面,你,你,”话还未尽,一柄利刃穿透了胸膛,高野倒下咽气之时眼睛还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老翁将高野的尸首拖到船上,从他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划动着船来到雁江中央,又从船尾处搬来一块早已备好的石头,连带着尸首一起沉入江底,江面泛起阵阵涟漪,带着小船一起晃动。 船篷中走出一位女郎,穿着黑衣斗篷遮住了脸,看不见真容。 她点头说道:“有劳徐伯。” 徐伯将账册献给女郎,毕恭毕敬的说道:“多亏殿下足智多谋。” “高野已死,寻个机会告诉玉荣,记得,每日用参汤吊着她的命,别叫她死了,等重回南越,她会是一份大礼。” 言罢,女郎瞧了一眼江面再次回到船篷中。 天已破晓,江边升起袅袅炊烟,雁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北夏都城靖梁。 商贩的吆喝声也挡不住说书先生的笑谈。 在这茶肆中,一半人是来听个热闹,另一半却是来讲个热闹。 “高野失踪几月不见人,听闻是叛逃,丞相府已寻了许久,可惜,人在何方?” 茶肆一隅,世家子弟聚于此探讨都城近日的流言,比之太后要用县主之仪迎回廷尉幺女,丞相养子叛逃失踪似乎更为惊世骇俗。 单说这高野手上的人命,叠起来可登天,都城人人自危,他竟一朝叛逃,究竟是东窗事发还是沦为弃子,这其中关系妙不可言。 有人道:“何止,宫中有探子来报,说是那南越权臣汤无息的美姬玉荣夫人也失踪了,据说是和那高野暗中苟且,高野失踪的这几月其实是在南越。” 座下一片唏嘘,红尘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痴男怨女。 “这南越崇尚奢靡之风,世家贵族所行之事不堪入耳,竟用人之乳喂养小猪,皇宫之中,夜夜笙歌,日日欢宴不说,更有甚者,将奴仆赶到一处,四面纵火,将人活活烧死,并且大开城门,号召全城达官贵族一同享用“烤肉宴”,此等行为,简直罄竹难书。” 孙其按耐不住诉说着南越政权的腐败不堪,在座同僚无不惋惜。 其中一人好心提醒道:“有中兄,切莫多言,小心杀身之祸。” 孙其反而大骂道:“如今天下南北对峙,南越不得人心,这本该是南下一举统一中原的好时机,可恨高氏狗贼,纵横朝堂多年,结党营私,败坏朝野。” 其余人急忙去捂他的嘴,生怕他这张嘴生出祸端,高氏一门出两后,权势滔天,爪牙遍布。 陆书谨慎打量着周围,茶肆里的看客们都在仔细听着说书先生的故事,并没人注意他们在讲些什么。 只是,在这喧闹的茶肆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戴着幕篱的女郎,身边跟着一位长相秀丽的侍女,神色颇为可疑。 这女郎看不清面容,只是坐在那喝了几口茶,不时望向街道,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似乎对说书先生所说的一切并不在意,幕篱下的杀意却令人胆寒。 拿着茶盏的那只手,不时的露出一片血红,像是鲜血之中生出一朵牡丹花,诡异而妖艳。 “血牡丹,子楚兄,那女子莫不是…。”孙其见状脸色大变,其余人也是面色凝重。 在这都城,只有高氏养出来的死士会在胳膊上刺出血牡丹,今日所说之话随风而去,即便传入高晟耳中,抵死不认便是,只有一点,那便是,孙其曾是废太子府中的幕僚。 其他人也想到了什么,开始惴惴不安,早就听说,高晟善养歌姬为死士,专为他打探朝中隐秘之事,“这女子何时来的,莫非是高相的眼线?” 有人心中暗道倒霉,这茶肆偏僻,平日少有人来,来的也是一些常客,这多出来两张新面孔,又不听曲也不听书,茶也只是微抿,令众人戒备心起。 果不其然,四面突然出现禁军朝茶肆奔来,当场将孙其擒获。 逃跑已是来不及,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其被带走,临走前还在痛骂高晟是“狗官”。 如今朝堂之上,顾国公不问朝政,孟候避世不出,何人能与高氏一族抗衡,高相把持朝野,大权独揽。 新帝登基不满一年,根基不稳,在大事上都要询问高丞的意思,弹劾高晟徇私枉法的文官,下场无一不凄惨,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百官对高晟是又恨又怕,奈何新帝信任高家,并且昭告天下,称其为亚父。 “这可该如何是好,子楚兄。” 陆书愤恨的回头,然而茶肆中哪还有女子的身影。 “想不到,高氏的爪牙竟如此之多。”陆书思索片刻,决定不去轻易冒险,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住孙其的性命,可孙其的身份,落在高氏手中必死无疑。 “若是能请顾国公出面,说不定孙其可活。”杜怀若坐在桌角一侧,一身粗布,与穿锦袍的世家公子相较下显得格格不入。 “杜芳洲,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顾国公向来不愿理会这些事,就连屡立战功的顾将军,也只是得了钱财的封赏。”有人出声嘲讽。 “怀若自知此法不是上乘之法,可眼下朝野之中,只有顾国公府可救孙其。”杜芳洲不理会那些嘲讽。 虽说高家大权独揽,但先帝也不是傻子,在位时不仅大力提拔顾国公府,命顾国公的亲弟顾为生镇守北域边疆,封瑾王,抵御淮柔,使得西北大权落在顾为生手里,从而得以制衡高氏。 可谨王远在千里之外,虽说拥有西北军权,但皇城的禁卫军可是掌控在高家手中。 “如今也只能去求顾小将军。”陆书低眉叹气,走前不忘看一眼那两个女子坐过的位置。 此事定然是有告密者,若真是此二人所为,他陆家该当如何。 “殿下,孙其已经被高晟带走,何苦要惹他人注意呢?”马车里坐着两位女子,正是茶肆中的悄无生息离开的女郎。 “孙其卖主求荣死不足惜,废太子府唯剩他一个幕僚躲过杀身之祸,他以为自己做的事可以瞒天过海,实在是蠢,高氏残暴不仁,我何不推他们一把,借用孙其加深文武百官对高氏的怨恨。” 江庭芜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上面写的赫然就是孙其曾为废太子府幕僚,召集贤者在此密谋。 “高家这些年如鱼得水,好日子也该到头了,”珉莹又问道,“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庭芜问道:“岳兴棋那边怎么说?” 珉莹回道:“岳大人已经安排妥当。” 江庭芜便道:“既如此,咱们就先躲在背后好好看戏,至于太后气淤失眠,你去找个医堂抓些酸枣仁和浮小麦来。” 珉莹道了句“是”,便换了身行头下了马车。 北夏太后是当今丞相的长姊,居于高位呼风唤雨,御医署的御医大多是高晟所提拔,怎会治不好太后的失眠症,还需劳烦太后遣人到紫阳观下密令,甚至向她许诺明日会已县主之礼迎她回岳家。 说到底,太后对于丞相是疑心大过血脉亲缘。 抓好药回到紫阳观时天色已晚,庭芜去向长山道人道别,在这观中藏了十余年,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听完了道长师父的念叨,庭芜随意用了些点心便休息了。 今晚没有月色,不知是不是烦心的缘故,江庭芜又做了噩梦。 在梦里,母亲会温柔的称她为“阿芜”,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活活烧死,消失在火海中。 “阿芜,澹儿,快走,那块兵符你要收好,去找你阿翁的旧部,他们会保护你们,一定要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母后。” 一声尖叫惊醒了屋外的珉莹。 “殿下,又梦魇了吗?”珉莹快步来到江庭芜床前,眼中满是担忧。 江庭芜擦了一把额间的虚汗,“我又梦到母后了。” 珉莹端过来一杯茶,江庭芜接过一饮而尽。 “殿下,那些只是噩梦,现在梦醒了,您只是岳沅兮,不日岳家便会派女使来接您,您只需记住您是岳兴棋大人的幺女,因病被送去道观养病,现下病好了,自然是要回家的,至于别的,都与您无关。” “珉莹,委屈你了,来日若是见到……” “珉莹是被人抛弃,承蒙殿下不嫌弃,救了我一命,还留我在身边伺候,珉莹对此感激不尽,殿下记住这些就好,其他的,殿下不可多记。”珉莹立即打断江庭芜的话。 江庭芜自知失言,她坐在窗边,一夜对月无眠。《 》 2、旧梦 天亮时分,宫人来宣太后懿旨。 庭芜穿上太后赏赐的金线织就的淡粉色蝴蝶暗纹宽袖外袍和逶迤拖地的衣裙,头上的玉簪和步摇随着她叩首行礼的动作轻微摆动。 小黄门搀扶着她上了马车,马车迤逦前行,惹得百姓侧目。 好在世家大多思虑孙其被捕一事,不然,只怕岳家会因这份“荣宠”被弹劾。 岳兴棋携岳家家眷在门外等候已久,岳兴棋之妻吴嫣是个懂大义的人,即便心知肚明江庭芜并不是她的女儿,也愿意陪着她们把这出戏演下去。 整个岳家除了岳家夫妇,再无人知晓江庭芜的真实身份,更不会知晓真正的岳家幺女岳沅兮五岁时已因病去世了。 “你把明兮关在房里了?”岳兴棋昨日起便没见到自家女儿,猜测是吴氏不肯放她出来。 吴氏说道:“明兮太过闹腾,前日还扬言要自己接回沅兮,不许用太后车马,我是怕,她会出言不敬。” 岳兴棋了解岳明兮的性子,岳家小辈中数她最张狂,平日里连吴氏都劝不住,也就长子岳元成可以管教的住她。 “沅兮妹妹,是沅兮妹妹。”岳元成见到了黄门宫女拥护着一辆马车便知是沅兮。 众人齐齐跪拜,叩谢太后恩典,准许岳沅兮归家。 岳元成内心却对此嗤之以鼻。 妹妹甫一出生因为体弱被岳兴棋送到紫阳观由岳兴棋的挚友长山道人养着,五岁时高烧不退,岳氏夫妇前去紫阳观中探望,一连三天未回。 后来妹妹身子见好,岳家人本想接回,先帝却横插一脚,命岳沅兮继续在观中养着,衣食住行由宫里供应,还不许岳家人前去探望。 待宫人们走后,吴氏才敢抱着江庭芜的手仔细查看,担忧她受了苦,吴氏的泪水扑簌簌的落下,心疼她自小没了家人,还要被牵扯进朝堂恩怨中,数十年的挂心,总算盼回了。 “这是你的长兄,元成兄长,你还未曾见过。”吴氏擦干眼泪,捧着庭芜的手不肯撒开。 江庭芜只能欠身道:“沅兮见过元成阿兄。” 岳元成慌忙扶住她:“沅兮妹妹不必多礼,阿母早早命人将你的院子打扫干净,又添置了许多东西,天气渐凉,妹妹若是缺什么,只管吩咐仆人们去买来就是。” 吴氏还是抓着庭芜的手不肯松,岳府的管事瞿媪上前劝吴氏:“夫人,三娘子归来了,谁也带不走,舟车劳顿,得让三娘子歇着了,再者,三娘子身上的衣物太沉重了些,要是让旁人瞧去,只怕要编排咱们女郎了。” 吴氏这才如梦初醒,命瞿媪带着江庭芜去歇息。 吴氏还要跟着,岳兴棋宽慰她道:“女儿回来了,咱们也可放心,快要入冬了,我随夫人一同去为三个孩子添置冬衣,如何?” 吴氏想起瞿媪说的话,便没有强跟着,跟随岳氏父子离开。 瞿媪领着庭芜入了内院,小院幽静,院中种着一棵枣树,已结出累累硕果。 瞿媪报喜道:“贺喜三娘子,苦尽甘来。” 庭芜神色平淡:“待会儿打些枣子,晒干后熬成粥,我方才见阿母气血有些亏虚,红枣粥补气养胃最好。” “妹妹可算回来了,阿姊盼了好久。” 一袭鹅黄色衣衫的女郎小跑至院中,面上掩不住的喜色,这女郎生的明婉动人,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长相与岳夫人有五分相似,想来这便是她名义上的阿姊岳明兮。 “顽童哎,你怎么跑出来了。”瞿媪哭笑不得。 岳明兮道:“我已过及笄之年,老媪可莫要再叫我顽童了。” 庭芜在旁默默算着年岁,她与岳沅兮一般大,算起来,比岳明兮小上一岁,比岳元成小上三岁。 “阿姊安好。” 岳明兮仔细打量着庭芜,那眼神似乎在看庭芜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她道:“在紫阳山定然是十分辛苦,妹妹身形如此消瘦,日后可得要厨房多炖些汤药给妹妹补补。” 庭芜轻笑:“阿姊说笑了,紫阳观中,有太后和圣上的照拂,怎会辛苦。” 庭芜一夜未睡,此刻困意涌现,明兮不好再叨扰,回了自己房中挑出珍宝上好的送到庭芜院中。 自家小妹终于养好了病回来,明兮欢喜的很,什么好东西都往江庭芜那边送,可是不知为何,沅兮妹妹待人总是淡淡的。 岳元成告诉她,沅兮刚归家,自然是不适应的,以后不要去沅兮的院子乱跑。 江庭芜并不是刻意疏远名义上的兄长和阿姊,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不至于连累了他们。 岳兴棋下午转道去了廷尉府,说是孙其被捕后高相直接越过了廷尉府,把人带回了丞相府处以私刑。御史台张谦予御史在朝堂之上弹劾,居然被高晟以不敬之罪下令杖责二十。 张御史已是不惑之年,这如何能打得,岳兴棋匆忙赶到廷尉府拦下,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见到江庭芜。 “父亲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门口有值夜的小厮经过,江庭芜故意拔高了声音。 岳兴棋会意:“你阿母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年在道观定是受了许多苦,今日圣上赏赐了一根上好的人参,你母亲就让我给你送来了。” “多谢父亲。” 见小厮走远,珉莹关上门出去守着。 “臣岳兴棋拜见殿下。”岳兴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江庭芜上前扶起岳兴棋,许他坐在榻上,中间放置四方小桌,江庭芜拿出纸笔,在纸上慢慢画出虎符的模样。 “前朝政治腐败,君主昏庸,群狼伺之,前朝覆灭,皇室子弟皆被屠尽,各路世家揭竿而起,战火不断,李庆父子趁机夺权,占据北方,建立北夏,下旨剿灭反对他们的叛军。” 江庭芜停顿一瞬,抬手蘸了墨水。 她继续说着:“当时赵雍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世家子弟,躲过追杀侥幸逃到江东得了我阿翁的赏识,对他以礼相待,我母亲更是倾心于他,非他不嫁,借着我阿翁的兵力一统南方,可最终却换来了满门抄斩的结局,岳大人是聪明人,知道跟着赵雍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一早便投靠了李庆,举家北上。” 岳兴棋急忙解释:“臣抛弃主公,投靠李庆,罪该万死,只是当时赵雍登基后一直在削弱主公的军权,朝廷上下,凡是主公的旧部,多数以任职不当被遣散回家,臣当时就是被赵雍狗贼驱逐,臣曾劝说主公回到江东,静待时机,韬光养晦,他日还可东山再起,与赵雍狗贼一决高下。” 提起那段昏暗至极的日子,岳兴棋便对赵雍的恨意更深一层。 “可主公不愿,臣本想先回到江东,召集从前的旧部,以备不时之需,谁曾想,主公战死沙场,江氏也被泼上结党营私,造反的污水,举家被杀,就连主公的手下都未曾幸免,臣深感无力回天,我们若回江东,那赵雍定会出兵讨伐,我们只能逃到夏国,路上死得死散的散,昔日手足也只剩我一人。” 江庭芜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你可知,我母后的死与北夏脱不了关系。” 岳兴棋抬头,满眼震惊:“殿下的意思是,桑夫人?” 江庭芜手一顿,眼中淬满寒意,手中的笔也随之崩裂。 “大人请看。”江庭芜递给岳兴棋一封信。 岳兴棋接过那封信,细细打量,见那信纸发黄,想来有些年头,那信上的内容更是让他险些吓死。 “桑夫人居然勾结高晟,残害忠良。” 岳兴棋拿着信的手不停地在抖,早知如此,他们当初就应该攻进皇宫,活剐了那妖妇。 江庭芜冷漠的说道:“这信我已派人查过,确实是高晟的亲笔,高晟担心我母亲会回到江东东山再起,在路上截杀,趁着我母亲虚弱之际,将她困死在火海之中,还险些害死我与澹溪阿姊,在我幼年时,我与阿姊在江东遇到伏击,这信便是那时落下的。” 岳兴棋觉察出不对:“这信明明是高晟写给桑夫人,要她里应外合截杀江皇后,怎么会在几年后又出现在殿下面前?是有人故意为之要殿下知晓当年之事?” “查不到那伙人的行踪,可是看主谋身形像是女子,若是高氏的仇家,又怎会轻易拿到这封密函,并且高晟从未找过这封密函,若是阿翁的旧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江庭芜也想不出会是谁这么好心会将这封密函送到她手中。 “廷尉大人虽说隐姓埋名来到夏国,可到底是赵雍对不住你们,我和徐伯来到北夏,就是要除掉高晟,徐伯已经查出,沅兮的死与高晟有关,纵使新帝称呼他为亚父,可等新帝羽翼丰满,又怎么可能容忍高氏大权独揽。” 江庭芜深知新帝不是懦弱之辈,他只是在等,在等高氏自己露出马脚。 岳兴棋站起身,向江庭芜行了一礼,说道:“臣一切听从殿下差遣。” 江庭芜走到书案前,弯腰拿起画有虎符的纸递给岳兴棋。 “这个便是阿翁留下的兵符,江东的部下已经整戈待发,还请岳大人为我找到阿翁在夏国的旧部,等扳倒高氏,便是挥军南下报仇雪恨之时。” 岳兴棋看着虎符,感慨的说道:“许多年未见了,当初就是这枚虎符的号令,才让江东在乱世之中得以保全自身,臣定会竭尽全力。” 屋里烛光暗了下来,江庭芜看了看门外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珉莹的事情告诉岳兴棋,只对他说太晚了,让他回去好好歇息。《 》 3、寿宴 岳兴棋回到卧房中时,吴嫣坐在烛火前为他细细补着衣服,见他回来了,关心的说道:“前些日子,你审问高氏的表亲,丝毫没有顾虑高相,不过几日,陛下便捏到你的错处,扣了你半年的俸禄,快要过冬了,虽说沅兮给了不少钱财,可我想着总要把你的衣服补一补,日子拮据些,想来陛下才会消气。” 岳兴棋牵着吴氏的手:“委屈夫人为我打算,当初我这条命是江老将军在沙场上捡回来的,主公蒙难,我无力相助,主公唯一的女儿也被高氏杀害,如今少主来了,我一定用命去护住她,即便得罪整个高氏。” 吴氏对他温柔一笑:“在我心中,她就是我的女儿,你用命去护她,我也是。” 岳兴棋满眼都是对夫人的心疼,那年宫宴,吴氏喝了卫淑妃赐的热汤,中毒昏迷,吃了许多解毒的药,这身体也被拖垮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吴氏被查出已身怀有孕三月,强行堕胎吴氏恐有性命之忧,生产时也是险象环生。 岳沅兮生下来后因为胎里不足被送到紫阳观里由长山道人养着,长山道人擅长医术,可也只保住沅兮长到五岁。 岳沅兮小小的身子就在吴氏怀中慢慢变冷,岳兴棋万念俱灰下,抱着自己女儿的尸身走出山门。 迎面撞上江老将军的心腹徐伯带着一个小女郎,岳兴棋认出了徐伯,也得知了徐伯身边的小女郎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小公主。 自那以后,江庭芜便代替岳沅兮在紫阳观中待了下来,本想瞒天过海,等两年再将庭芜接回,谁知太后却说,岳家此劫难是天家丑闻,也是天家对不住沅兮,应由天家来养。 吴氏虽伤心幼女却也思念庭芜多年,她早已把庭芜当成她自己的孩子。 岳兴棋思量着,咬牙忍下真相,他的妻随他前往北夏吃了太多苦,她若知晓沅兮的死是高氏所为,只怕是撑不住的。 “我有一事要告诉夫君。” 岳兴棋道:“夫人请讲。” 吴氏道:“沅兮归来,陆老夫人差人送来不少贺礼,过两日是老夫人的寿辰,我想把她一并带着。” 岳兴棋点头同意,少女君在紫阳观中都得偷摸着出去,现下得坐实了她就是岳家幺女,以免日后有人拿她的身份做文章。 陆府寿宴这天,岳兴棋带着妻子儿女早早出了门,马车行到东市停住,岳兴棋询问车夫何事,车夫颤颤巍巍的回道:“丞相府的二公子来贺陆老夫人。” 岳兴棋了然,新帝登基后,不管是什么宴会,只要丞相府的人在,丞相府的护从便会将所行之处围住,不许官员坐马车进入只许步行,说是人来人往小心为上,实则就是在给所有官员拿架子摆官威,只是新帝默许,底下的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 明兮与沅兮坐在后面的马车上,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明兮性子急躁,跳下马车就要骂人,所幸岳元成拉住了她,对着两个妹妹低语道:“我们得走过去了,是高与义。” 明兮瞬间蔫了。 庭芜凑到明兮跟前问道:“阿姊,这是何意?” 明兮压低声音:“高氏作威作福,只要他家在,所有官员及儿女的马车都要给他们查验,我们只能走过去,小妹你以后在皇宫外见到穿着金丝软甲的护从,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高家受皇恩多年,除了高氏长子,其余人从不知收敛,高家二公子高与义是都城有名的憨货,比之高长胜,除了占了一张俊美的脸,便再无相似之处。 高家外戚当权以来,高晟出行多用天子车服,出入警跸,惹百官不满,新帝却道天下以孝为先,既尊为亚父,儿子孝顺老子也是天经地义,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幸好陆府不是太远,岳兴棋递了拜帖便带着众人去见陆老夫人。 陆府算不得气派,但仿山水而建,清幽别雅,院中池畔,公子们席地而坐,曲水流觞,互对诗词,女郎则在另一侧投壶比试,好不风雅。 “老夫人大喜啊,”入了正厅,岳兴棋将贺礼递给陆老夫人身边的侍女,“知道老夫人喜瓷,特将这雕花白瓷献给老夫人赏玩。” 白瓷是官窑烧出来只供给宫里用的,除了丞相也就只有皇帝器重的几个大臣才可使用,想来这是廷尉大人特意向皇上讨的赏。 陆老夫人端坐高堂,眼珠子一转,心中亮如明镜,早就听家中侍女说陆欢心悦岳廷尉家的嫡子,看样子岳家也是有意与陆家结亲的,于是笑意满满的收下。 “这是岳廷尉家的小女吧。”陆老夫人注意到站在后面的庭芜。 “走上前快让我瞧瞧。” 庭芜闻言上前走了几步停下向老夫人行礼。 “小女岳沅兮见过陆老夫人。” 这下陆老夫人瞧清楚了,见识到了何为芙蓉不及美人妆,岳沅兮修眉端鼻,长辨垂肩,眼眸流转间慑人心脾,宛若绝代之殊,见岳沅兮生的如此美貌,头上也只有三两首饰,清新脱俗。 不禁心中感慨道,虽同为岳家女,可这岳沅兮的相貌气度可不是岳明兮能比的,想来在神仙跟前养着的自是有福泽庇佑的。 瞧瞧这人长得肤若凝脂,面如玉白,跟个仙女一样,不像是官宦家庭的女郎,倒像是皇宫里养出来的公主。 陆老夫人越瞧越欢喜,命身边的侍女亲自送吴氏与两位娘子去女眷席面。 堂下箕坐的贵夫人们见陆老夫人喜欢,也随之附和。 “我瞧这陆老夫人是看上你做她陆家的新妇了。”入座后,明兮对着庭芜小声说道。 庭芜哪想过结亲的事,只能说道:“阿姊,你莫要打趣我,若要嫁人也是阿姊先。” 明兮笑着说道:“我何时打趣你了,陆家可是平定前朝余孽的功臣,咱们靖梁城中,除了高氏和顾国公府,也就只有陆家了,虽说陆老将军过世后陆家就比不得从前了。” “但眼下陆家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嫡子陆书,另一个就是嫡女陆欢,陆老夫人那么精明,肯定不愿自己的小辈与高氏或者顾家结亲,你是在仙人身边长大的,处事简单,她自然高看你一眼,况且这陆家娘子可是心悦长兄的,横竖都是要与咱们岳家结亲的。” 庭芜心中好奇,问道:“你如何知晓?” 明兮拨弄了一下裙摆,继而说道:“这是阿母告诉我的,去年新帝登基,举行皇家围猎,还广开恩典,官员可带着家眷一起,阿父阿母和阿兄都去了,我不喜欢就没跟着,陆欢也去了,阿母说她的马被高沽射偏的箭惊着了,是阿兄救了她,当时圣上还夸过阿兄呢。” “原来是这样,我听家中侍女说过,靖梁城中,元成阿兄和陆家公子相貌丰神俊朗,如真神下凡,平日里出门,城中不少女郎都会朝其扔篮中鲜果以表喜欢。”庭芜放下心中防备,与明兮讲起了趣事。 “这个我知道,”明兮讥笑道,“上次阿兄出门没带小厮,回来后外袍都换了颜色。” 江庭芜也忍不住笑出声,却被一声“贵客,这边请”拉回神。 只见方才领着她们入座的侍女又领着另一位女郎入座,正好与庭芜对目而望。 “想不到,她居然也是老夫人身边侍女带过来的。”明兮轻轻扯了一下庭芜的衣袖。 庭芜抬眼看去发现对面也在打量着自己,庭芜微微回礼,转头对明兮说道:“我有些烦闷,想出去透透气。” 明兮立刻回道:“那我陪着妹妹。” “不必了,阿姊难得的好兴致,还是与这些世家贵女多谈谈心,我就在附近走走,不会丢的。”庭芜制止了她。 岳明兮知她喜欢清静,便留在原地,吴氏与其余贵女闲聊,也不知庭芜离开席面。 庭芜在长廊中走着,听到后面有人跟着,便故意放慢了脚步。 “这位女郎请留步。” 庭芜闻声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笑,果然跟来了。 庭芜故作惊吓般的回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女郎有何事?” 方才席面上离的远些,庭芜没有看清对面那位女郎,现下离得近些,才瞧见这女郎生的面若芙蓉,眉如柳,人淡如菊,上身穿了一件浅青色外袍,外面是一件纱衣,下面是一条颜色比上衣更浅一层的衣裙,雅致清丽,头上也如她一般多用玉饰。 “家父是中书侍郎沈穗尚,我叫沈疏桐,方才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女郎再往前走就是男客的席面了。” 庭芜故作惊奇,连连道谢:“多谢沈娘子告知,否则,沅兮定会遭人耻笑的。” “沅兮?你是岳沅兮?”沈疏桐问道。 庭芜回道:“正是,沈娘子如何知晓?” 沈疏桐笑了笑:“靖梁城中,谁不知晓廷尉大人的幺女已经归家,太后和圣上都派人到岳家送了不少珍贵药材,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 庭芜听出她是故意嘲讽,不甘示弱的回道:“我家阿父一直为国尽忠,为圣上效力,对待朝政勤勤恳恳,圣上善待有功之臣也是应当的,若论恩宠,谁又能比得过丞相府呢?沈娘子,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沈疏桐见她牙尖嘴利,只好说道:“女郎这话,我受教了。” 庭芜知她来者不善,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沈疏桐颔首道:“见过子楚公子。” 庭芜转身低头故作笨拙的跟着沈疏桐行礼,想起岳兴棋曾问她是否学习北夏之礼,她直言不用,“岳沅兮”自小在紫阳观中长大,怎会懂这些呢?若真是礼仪周全,那才真是要惹人怀疑了。 “这位女郎未曾见过,不知是哪位大人家?”陆书本来与顾将军顾明川商议弹劾高与义围街使得百姓出行不便之事,怕引起高沽怀疑,正准备入席,见到两位女郎在廊下谈话,这里离男客席面过近,在这谈话终归不妥,便上前好意提醒。 庭芜抬头回道:“岳廷尉之女岳沅兮。” 陆书愕然,看清岳沅兮的那一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出一抹身影。 若是岳沅兮戴上幕篱,手握茶盏,便与茶肆中那位女郎的身影重叠,他想的出神,沈疏桐离去后,庭芜见他久不回话,脸色无比难看,又见沈疏桐走了,也想着离开,岂料陆书拦住了她。 庭芜不解,却听陆书说道:“岳娘子留步,前些日子我在城郊茶肆听书,捡到了岳娘子丢的玳瑁手镯,正寻不到失主,不想岳娘子竟自己来了。” 江庭芜心中一震,藏在袖襦下的手紧握成拳,她不明白为何陆书会这么问?为何要问她城郊茶肆?这陆书莫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能将孱弱的“岳沅兮”认出是茶肆中的“死士”? 庭芜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细声问道:“什么玳瑁手镯?子楚公子怕是认错了人?沅兮自幼身子不好,自归家以来,今日还是第一次外出,之前一直居住在观中由长山道人看着,又得太后福泽庇佑,在道观中尚且不敢随意走动,怕冲撞了神仙真人损了太后恩泽,至于城郊,家人更是不许去的。” “可是我见岳娘子身形与茶肆中的女子一般无二,在下虽愚笨,这可是万万不敢认错的。” 庭芜无奈一笑,还真是不得小看人,岳兴棋叮嘱过她,话说错一点儿会招致杀身之祸,却漏了一句,情报少了一点儿一样会招来杀身之祸。 “子楚公子说沅兮丢失了玳瑁手镯,可我从未有过此物,甚至未曾见过,何来丢失一说,公子莫不是见我自幼离家,没有父母在身边疼爱便刻意羞辱,方才陆老夫人说,子楚公子最爱说笑,可沅兮承受不起公子的说笑。” 庭芜装作受辱恼怒的样子,硬是挤出两滴眼泪。 陆书又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或许真是我认错了,岳娘子,得罪了。” 庭芜不敢耽搁,她没料到陆子楚也在,只能故作镇定的离开。《 》 4、试探 庭芜深知陆书心思缜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一句试探就将她逼上绝路。 如果回答是或否便会全盘皆输,回答“是”便是死路一条,若回答“否”,便是坐实他人的怀疑,因为自小在道观中长大的岳沅兮怎会认得世家贵族夫人才能戴的玳瑁呢,但若是出入丞相府的死士,那就合理了。 庭芜只得装疯卖傻,既然引起了陆书的怀疑,无论怎样,他都会再次试探,为今之计便是等,等陆书的第二次试探。 回到席面后,明兮一脸焦急的问道:“沅兮,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方才陆老夫人问起你呢,还有那位沈家女郎,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沈家女郎为难你呢。” 庭芜以手扶额,疲累的说道:“本想出去透口气,谁知迷路了,还差点误闯了男客席面,多亏了沈娘子,不然真够丢人的。” 明兮长呼一口气,说道:“这些都是小事情,我怕你被别人为难。” 庭芜心里苦:确实被为难,只是不是沈娘子。 正想着怎么应对变故,一个侍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脚下一软,庭芜见一碗热汤恰好飞出,又正好洒在了她的袖口上。 也正如预想中的那般,侍女磕头求饶。 一时之间,庭芜成了满座笑谈,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议论声四起。 有人毫不吝啬的夸赞:“那就是岳家的女郎,生得好生貌美。” 也有人诋毁:“生得这样一副皮囊,又得新帝照拂,只怕这宫中又要多一位贵人了。” “那她可真是痴心妄想了,皇后贤名远扬,与圣上又是少年夫妻,哪轮得到旁人。” 有人看不惯他人诋毁:“可惜陆欢染了风寒不在,高二公子倒来了,不如各位去见见,说不定可嫁到丞相府,荣华一生。” 庭芜专注于自身,全然不理会闲言碎语,倒是沈疏桐,在听到高与义三字后,不自在的拿起酒杯饮下一大口酒。 陆老夫人见状呵斥了侍女,还要将她赶出府去。 庭芜将计就计,道:“老夫人,一件衣裳而已,若是因为此事而扰到老夫人寿宴,那就是沅兮的不是了,不如让她将功折罪,带沅兮去换件衣裳吧。” 侍女闻言连声道谢,庭芜也不拆穿她的把戏,在厢房里换衣服时,庭芜刻意露出光滑细嫩的手腕,庭芜换好衣服走后,那侍女才鬼鬼祟祟的朝后院赶去,远远地朝着凉亭中站着的公子摇头,随后又低着头离开。 陆书盯着侍女离开的方向,眼神晦暗不定。 “怎么?她不是?”顾明川饶有兴致的看着陆书,“没想到,陆子楚,你也有失手的一天。” 陆书道:“顾清淮,我凭身形认人的本事,你是知晓的,你真的觉得我会看错吗?难道世上会有两个身形一模一样的女子吗?” 顾明川道:“那你试探出来了吗?可见,路还是要慢慢走的,茶,也是要慢慢品才能见真章。” 陆书垂眸不语。 见他不搭理人,顾明川继续道:“孙其的命保住了,不过也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陆书嘲讽道:“顾小公爷好大的威风,落到高相手里的人都能捞出来,不对,得叫你一声顾将军了。” “这事可与我顾府无关,孙家上门求了几次,我阿父都没松口,谁知道这孙其用了什么本事,竟能让高相饶他性命,这可是银钱搞不定的事情,陆子楚,你难道不想知道其中缘由,查清这事可比那个茶肆中的血牡丹有意思多了。” 陆书思索片刻,觉得顾清淮言之有理,可岳沅兮一事也不可松懈,若她真是高氏的爪牙,那岳家岂不是早已投靠了高氏。 顾明川知他心中疑虑,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块破损的兵符递给陆书。 陆书眉头微皱,对顾明川颇有不满,道:“顾清淮,在下虽愚钝,可你也不必拿块假兵符来糊弄我吧。” 陆书的反应早在顾明川的意料之中,他笑道:“你若真愚钝,我就不给你看了。” 陆书冷笑一声,语气冷漠:“兵符破损,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当然不会拿顾氏全族的性命来与我说笑,可若是假的,顾清淮,你未免太大胆了。” 顾明川直言道:“陆子楚,没有人会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制作一块假的兵符,但若是有心谋反之人呢?” 陆书不可置信的看向顾明川,他知道,顾明川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他与顾明川互相都瞧不上对方身上的那股傲气,却又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手段,这次顾明川借着陆府寿宴,偷偷来与他商讨弹劾高晟之事,又拿出假兵符,这是有意与他联手。 只是在这乱世之中,最难得就是保全自身,北夏往北有淮柔虎视眈眈,以南还有南越不容小觑,前有狼后有虎,处境可谓艰难,先帝只能册封顾为生为王,镇守北域。 顾明川毕竟一介武将,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且淮柔三番五次侵犯北夏边境,谁也不敢保证他日之事会如何,谁也不愿冒这个险,陆书也是如此,他不会与顾明川站在一起,哪怕是为了陆氏全族的性命。 “兵符真真假假,我一介文官不懂这些,顾将军,我怕扰了您的思绪,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明川没有难为他,只丢下一句“陆子楚,若是高氏挟天子以令百官,你是忠于高氏还是陛下呢?”便离开了。 陆书不喜与他人争论,也就由他去。 对于陆书而言,他并非愚忠之人,谁来掌握这个天下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能否善待百姓,能否保全整个陆家,但他也不会傻到看着高家称帝。 高晟此人,最是阴狠毒辣,残害了不少官员,这种人若称帝,别说顾家,就是陆家也难逃一死。 陆书在这边头疼,那边庭芜也是如此。 寿宴结束后,岳兴棋见庭芜一路都没开口,料想到出了事,回到家就来询问庭芜如何。 庭芜疲累的说道:“我本想敲打沈娘子,不成想,险些被陆子楚认了出来。” 岳兴棋想起一件事,说道:“陆书先前被圣上任命为刑狱正监,处理泰州刺史章天境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一案时,圣上亲自下旨章天境斩首示众,男子流放北域苦寒之地,妻女没入奴籍,章天境的长子明明已经逃脱,却出现在刑场,被陆书当场擒获,当时听到有人夸赞陆书眼力非凡。” 庭芜冷笑一声道:“看来他真的有凭身形认人的本事,小瞧他了,人还真的是,不能低看别人。” 岳兴棋跪下请罪:“殿下恕罪,是我疏忽了。” 庭芜道:“与岳大人无关,是我太过于心急,高氏留在这世上一日,我便痛苦一日,当年若不是徐伯和佑娘,我和澹溪阿姊早就死在回江东的路上了。” 庭芜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她和徐伯一行人遇到了高氏死士的袭击,是徐伯为她奋力挡下那致命的一剑,而徐伯的后背从此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丑陋的的疤痕。 眼下庭芜并不担心这个,陆书虽多生疑虑,可到底没发现她的手上有血牡丹,没有十足的把柄,陆书不会妄自下结论的。 “在北夏的江东旧部可有眉路了?”庭芜问道。 岳兴棋不敢起身,回道:“当时,我们随着主公从江东来到南越都城丹临,赵雍下旨要北伐统一中原,主公一路北上至泰州,经过两个月的鏖战,终于拿下了泰州,还除了北夏一员大将,泰州领军将军武秋彦,谁知,我们还不容易打下泰州,那狗贼竟然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北伐,使得泰州又回到了北夏手里。” “这些我知道,后来阿翁的许多部下不满赵雍所作所为,进言要处死这祸国殃民的女子,但都被赵雍以各种手段罢官抄家。” 岳兴棋道:“臣曾得到消息,主公战死沙场后,北夏的军队突然变得勇猛无比,夺了南越数座城池,无论是在谋略还是军队制度上都与当年的江家军相似,可惜因为淮柔来犯,才只得退兵,没能灭了南越。” “你的意思是,帮着李庆父子打天下的那帮老臣里有我阿翁的部下?” “江家被扣上谋反的骂名,江家军怎能咽下这口气,所以隐姓埋名投靠北夏要灭掉南越,倒也合理。” 庭芜沉思片刻才开口道:“为李家打天下的老臣,陆家,孟家,杜家,还有顾家,这些人除了顾国公之外,其他人你都见过了,尤其是陆家,可有认出什么人了?” 岳兴棋摇头,“臣在沙场上落下了伤痛病,得了主公的恩典做了个负责典籍记录的闲散小官,也因此主公身边的将军臣有许多都未曾见过,那日也是看到徐伯才知晓是殿下,至于陆家人,应该不是,因为陆老夫人是前朝官员的女儿,江东人对前朝十分痛恨,不会娶这样的女子。” “杜家有一子叫杜怀若,为官最是正直,因为为废太子同党颜愈求情,触怒了新帝与高晟,被罢官不说,还被杜家族长赶出了杜家,如今虽穷困潦倒,可文人风骨犹存,无论杜家是不是江东旧部,我都希望大人竭尽全力,让他再度入朝为官。” 岳兴棋立即叩首,声音掷地有声:“臣定当不辱使命。”《 》 5、太后 北夏秋日一晃而过,迎来的便是寒冬肃杀。 这两日朝堂一片安稳,难得的同心。 听闻柔奴屡次犯北夏边境,冬日里草原上粮食不足,淮柔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北域边陲烧杀抢掠,新帝任命顾国公长子顾明川为宁远将军,高相长子高偓为参将,前去北域协助顾为生抵御柔奴。 庭芜坐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鹅毛大雪对珉莹说道:“这便是新帝的厉害之处,极北苦寒,在这种时节对淮柔出兵,对北夏并不利,若是顾明川死在战场上,谁会计较是因为天气过于严寒局势不利还是有人故意暗害,新帝命高偓一同前往,表面上看是新帝器重高氏,实则是在防止高氏暗害顾明川,毕竟丞相大人对这西北大权可是垂涎三尺。” 珉莹拿来一件白狐裘披在庭芜身上,忧心的说:“天气越发冷了,殿下不要穿的那么单薄,不然冻着了,又要吵着不喝药了。” 庭芜笑道:“你怕是忘了,我也是个医者,这些年跟着道长,学了不少医术。” 冬日畏凉,庭芜闲暇之时,调配了许多药膳,冬日养藏最好,去寒就温,她命人做了干姜粥送到吴夫人房中,吴氏欣然笑纳。 珉莹无奈道:“可您自己也会生病啊,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已逝的女君啊。” 一片雪花落在庭芜手上,冰凉的触感刺痛到庭芜内心痛苦的往事,庭芜终是感受到了凉意,将手缩在了狐裘底下。 “你说得对,是我任性了,你去为我煮一杯热茶吧。” 珉莹这才放心的去厨房。 前方频出捷报,大军应该过不了冬日就会班师回朝,淮柔侵犯边境,目的是为了争夺粮食而非土地,并不是什么棘手的难事,顾明川率众赶到时,淮柔王早已逃走,其余柔奴也被瑾王拿下,由高偓押送回都城斩首,只是不知到时朝堂又会生出什么变故,前几日,高氏同党因为私自克扣前线粮草一事,已有半数官员弹劾,高相对外称病不愿见人,怕引火烧身。 庭芜正想着这些人被处决后,怎么寻个由头让杜怀若再度入朝,只见侍女急匆匆赶来。 “女郎快些更衣,家主命所有人在前院等候,说是太后传来了诏书。” 庭芜冷笑一声,当朝太后可是高晟的亲阿姊,陛下命岳兴棋彻查克扣粮草一事,才不过几日,太后就传来诏书,其中意图不言而喻。 “太后诏,五日后,由岳夫人带领岳家女眷入宫觐见。”任内监尖着嗓子宣读懿旨。 “谨遵太后诏。”岳兴棋上前递给任内监一包银子,任内监对着岳兴棋满意的点头,在他耳边附语。 “廷尉大人放心,太后只是还念着当年之事,让夫人进宫说说话,不会有人动你妻女的。” 待内监黄门全走后,明兮才问:“太后要我们这些女眷进宫做什么?难不成是因为阿父要审问高家同党,太后拿我们威胁阿父。” 吴氏说道:“太后不会在这时候动手,如今朝堂上下都盯着廷尉府,高家不会落人口舌的。” 岳兴棋道:“太后是要借当年卫淑妃一事拉拢岳家,毕竟高氏的远亲在我这都没讨到半分好处。” 岳元成愤恨的说:“高氏一族把持朝堂后宫数年,这些年幸好还有顾家能与之抗衡,否则,咱们岳家只怕早就遭毒手了。” 庭芜也觉得奇怪,高相装病避嫌,太后怎么这个时候召她们岳家女眷入宫,这不是惹满朝文武非议么,莫非是要请君入瓮,逼着百官将岳家视为高氏同党。 不过很快就有人为岳家遮挡了他人视线。 前方传来捷报,顾明川骁勇非常,将柔奴赶出了北域,获其战马人畜无数。 圣上龙颜大悦,要在宫中大摆三天宴席为顾将军接风洗尘,高相趁机进言大赦天下,新帝李玉灏认为此时大赦天下并不妥,于是改为重大囚犯从轻发落,高氏同党克扣粮草之事也没有继续追查,只是将这些人罢官遣返,永世不得入都城而已。 这一举措无疑是有意偏袒,有了圣上的旨意,高晟病愈再度入朝,竟是更加倨傲,丝毫不知收敛。 珉莹怒骂道:“高氏狗贼,借用将士军功谋一己私利,简直罪该万死。” 庭芜云淡风轻的说道:“高家若真这么好对付,武秋彦也不会因迟迟等不到援军而战死,再者,废太子一案同党尚未完全处决,齐王李慕又曾是先帝议储之人,如今虽在泰州,但对新帝并不服,新帝皇位尚未坐稳,自然不会处置高家,要想扳倒高家,要么帮助新帝坐稳皇位,要么发动政变将新帝和高氏一同请下去。” 珉莹冷静下来:“殿下的意思是,灭北夏?” “这是下策,北夏军实力雄厚,就是南越和江东加起来都未必能灭掉北夏,何况如今的江东归越国管辖。” “那殿下的意思是?” “新帝妄想控制高家,可见其无能,不如为这北夏再择一位君主,借他的手铲除高氏,咱们也该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珉莹似懂非懂。 “无论是谁,只有一条,那便是一定要保我江东百姓平安无虞。” 入宫的日子很快到了,吴夫人带着明兮和庭芜一同坐上了入宫的马车,路上,庭芜安静的坐在岳夫人对面。 吴氏话少,不善口舌,她表面看似冷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皇宫于她而言,是一座金子打造的地狱,无论外表如何华丽,内里也是用尸骨堆砌,她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被那般耻辱对待,最终失了孩儿,而太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明知事情缘由还要做主将她们母女三人请入宫中,她心中实在是恨。 但她面上永远不能表现出恨意,她必须体态端庄,堂堂正正的走进要了她半条命的皇宫,哪怕在自己女儿面前也不能露怯。 不过她费力藏起来的情绪还是被庭芜捕捉到一二,庭芜知她难过,故作紧张,替她遮掩。 明兮对此一无所知,她看到庭芜不停抖动,一脸关怀的说道:“沅兮,你是不是担心宫里的规矩,不怕,有阿姊和阿母在。” 吴氏毫不留情的戳穿她:“还说沅兮呢,你不也是第一次入宫,咱们是去太后宫里,见不到那些嫔妃贵人的,所以你们不用担心被拘束着。” 明兮道:“阿母这是第二次入宫吧。” 话音刚落,明兮便知自己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闯祸了。 庭芜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望向吴夫人,吴氏好不容易稳下的心绪再次大乱,宫中恶婆子掰着她的嘴强喂下滚烫的汤水,烫坏的岂止是她的舌头,她捂着头瑟缩着,像极了庭芜幼年逃亡时捂着头痛苦的模样。 “阿母,我错了,是明兮不对,不该提起这件事。”明兮极力的安抚着自家阿母,可吴氏此时犹如落入捕兽陷阱的困兽,根本靠近不得。 庭芜迅速坐在吴氏身边,她少时随徐伯习武,练得一身本领,单凭一手便钳制住吴氏,令她不得动弹,庭芜拿出随身带的针灸筒为吴氏扎针,几针下去,吴氏才镇定下来。 明兮心有余悸的说道:“沅兮,没想到你还会医术啊?” “在道观里平日里会采些药材,学些医术。” 此时的明兮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阿母的噩梦,她怎么就提起了第二次入宫惹阿母伤心。 好在一路上吴氏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到宫门前,庭芜取下了吴氏身上的针,吴氏才恢复清醒。 马车不能出入内宫,庭芜一行人只好跟着小黄门步行,好在宫女内监已将道路上的雪清扫干净,走过去倒也顺利。 永宁宫一切随简,其奢华程度甚至比不过相府,但丝毫不影响它在宫中的地位,任内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面色和蔼的老宫人出来迎接,带着岳家女眷入内向太后行跪拜大礼。 “臣妇携女参加太后。” “臣女岳明兮参见太后。” 庭芜学着岳明兮的样子也毕恭毕敬的向太后行礼。 “臣女岳沅兮参见太后。” “平身吧。” 众人谢恩后,宫人陆续搬来栅足书案,又备了软垫,庭芜和明兮大大方方的落座,吴氏似乎非常紧张,手都不停地在颤抖。 太后察觉其异样温和的说道:“岳夫人,可是冻着了?” 庭芜为吴氏解围道:“回禀太后,家母昨日赏雪,手上生了冻疮,方才又将身上的狐裘拿给了我,所以此刻是身上在发冷。” 吴嫣顺着庭芜的话说:“太后莫怪,小女只是心直口快,小女自归家以来,身子一直不好,寒冬腊月里,日日都离不开药汤,这些年多亏了太后照拂,否则臣妇和小女无以至今日。” 太后看向庭芜说道:“你上前让我瞧瞧。” 庭芜起身顺从的走上前,她这才看清了太后的模样。 年过半百雍容华贵的老妇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关切的目光甚至让明兮觉得眼前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是家中关怀小辈的祖母。 但庭芜还是看出太后眼下的乌青,即便敷了再多的水粉也遮挡不住面具下的病容。 “看到你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这,予就放心了,那时候你母亲衰弱的不成样子,生下你也是病怏怏的,你阿父无奈将你送去道观养着,让神仙真人的福泽庇佑着,否则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呢。”太后叹息一声,旁边的王媪很有眼色的递上帕子,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 庭芜心中冷笑,当时岳家不过是新贵,官职低,又不被重视,因为这件事,岳家上下得了先帝的重用,到底是出于愧疚还是作为人质利用岳家制衡高氏呢,只有先帝最为清楚。 当今太后是高晟同父异母的亲阿姊,卫淑妃的死和卫家的落败与这位“慈爱”的太后可脱不了关系,如今的皇后又是高晟的亲女儿,当年的事高氏的手上只怕是沾了不少血。 “多谢太后疼爱,臣女在观中日日想着太后恩泽,日日在神仙真人面前为太后祈福,愿太后凤体安康。” “难为你有这片心意。”太后朝王媪使了个眼色,王媪立即会意,让人端来杏仁粥。 “这天越来越冷了,予命人做了杏仁粥,你们喝了暖暖身子吧。”太后转头对吴氏说道。 庭芜深知这是太后故意在提醒吴氏,故意在给岳家施压。 吴氏果然脸色惨白。 明兮瞧出了自家阿母神色不对,碍于笨嘴拙舌,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 庭芜上前说道:“阿母此番是惶恐,岳家深受太后大恩,却无以回报。” 吴氏这才回神,走到太后跟前请罪。 “当初,因为臣妇的疏忽,中了他人诡计,差点害了岳家,如此承蒙皇恩,臣妇自知不配,还请太后赐罪。”吴氏说着便掉了眼泪。 太后看了一眼江庭芜,脸上看不出是笑还是怒。 王媪连忙扶起吴氏,嘴上宽慰道:“岳夫人这话可真是严重了,太后一直惦记着岳夫人和岳家娘子,岳三娘子是头回进宫,太后担心的紧,常派宫人去探望,或许是这份皇恩惹来了眼热的人,所以夫人惶恐?那夫人不必杞人忧天,事事皆有太后为您做主,夫人该宽心才是。” 太后闻言,站起身走到吴氏面前,亲自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予乃一个老妇,万事都比不得朝堂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当年之事也的确是皇家的丑事,平白无故的连累了你,唉,只是先帝仁厚,不忍杀之,留着她一人在掖庭疯癫无状。” “太后莫要烦忧,岳家上下都铭记太后恩德,不敢忘却,阿母虽忧心,但却懂得知礼明礼,自然不会与外头那些人去争一时长短,只是阿母因为身子不好,平日里少走动,也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明兮终于理顺了今日这出戏,站出来为自家阿母说话。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王媪。 王媪道:“岳夫人想是对那些嫉恨的流言蜚语束手无策了,还请夫人和两位娘子放心,一切太后自会妥当安排。” 吴氏这才收起眼泪,道:“多谢太后垂爱”。 太后拔下一支金簪交予王媪,再由王媪交到岳夫人手上。 “这是先帝在世时,命工匠打的一支凤头钗,其中光是雕刻凤羽就用了足足两月,也是先帝亲自为予戴上的,予将其赐予你。” 吴氏吓得再次跪下,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说:“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温和的说道:“岳夫人的两个女儿都养的很好,听闻沅兮在观中跟着道长时常上山采摘草药,懂得不少药理,予失眠症难解,幸得沅兮抓得药方,吃后倒也缓解不少,你可愿做予随身御医?。” 御医?庭芜心中不屑,太后老人家倒真是敢想,倘若宫中御医不可用,高晟更不会留下她这个有用的。 庭芜自嘲的说道:“道长教过,达则兼济天下,臣女不才,所学医术不过皮毛,道长携弟子下山悬壶济世,臣女也只是在后山熬些药罢了。” 太后听出她这是再把自己摘出去,不愿他人高看自己,但御医署里的医官多半被高晟收买,她自己的身子不好她比谁都清楚,外表强干,其实败絮其中,太后需要一位医者,若从岳家出来,更合她的心意,既不是高晟的爪牙,还能借此胁迫岳家。 “你懂些药理,已经很好了,宫里的医官不过白拿俸禄,或许还比不得你。”太后直接挑明,她此番要岳家女眷入宫,一是为了稳住高晟,毕竟岳廷尉处置了不少高氏远亲,二来,高晟此人最是阴狠,便是自己作为他的亲阿姊,他日若他生出称帝的念头,他就真的能容得下这个她这个太后,留下这么一个谋害皇嗣的把柄。《 》 6、初见 “多谢太后抬爱。”庭芜当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可眼下也只能装傻充愣。 太后见她不松口,面上仍旧波澜不惊,笑着说道:“行了,我命人送你们出宫吧,陛下在宫中设宴三天宴请顾将军和长胜,这会儿还没出宫呢,予留你们在宫中用膳也不妥。” 太后自知此时还不能把岳家逼得太狠,今日本就是想叫过来训话给高晟看着罢了。 送走岳家女眷后,太后才瞧见那三碗杏仁粥完好如初,分明一口没动。 “这三娘子着实不是等闲之辈,掖庭令前些日子不是来报有宫人生了怪病,那就让岳三娘子去看看吧。” 太后面上愠怒,哪还有方才的关爱,岳家人不识抬举,她总要想法子收拾了才好。 她眼中闪现出一丝狠厉,端出太后的威严,拔下一侧的金簪拨弄着殿中的烛火。 “养了这么些年的狼崽子不服从管教,是该敲打一番。” 小黄门依令送三人出内宫,眼瞧着快要出内宫门,王媪却从后面追出来。 “岳三娘子请留步,太后有懿旨。” 庭芜暗中咬牙,太后老妇欺人太甚,再三为难,分明是逼迫就范,她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笑着问:“太后有何示下?” 王媪引出一人,是位女子,穿着女官宫服,年岁比王媪小些。 “这位是掖庭令,方才掖庭令禀告太后,掖庭中有不少的宫人生了怪病,御医署里的医官是不能随意给宫人看病的,即便是太后也要请示圣上,只是如今圣上怕是理会不得这些小事,太后无法,只能来请娘子去看看。” 掖庭令也不等庭芜开口回绝,直接拉着庭芜往掖庭去。 “岳娘子快些随我去吧,救命要紧。” 吴氏要拦着,王媪挡在吴氏身前,明兮焦急的看着庭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面前,眉间升起一股寒意,怒视着面前的王媪,这老媪得太后懿旨,对她竟是丝毫不怕,眉眼望向她时,多是得意。 一国太后,不能号令御医,这种鬼话,也值得太后用在她身上,庭芜索性伪装到底。 庭芜被掖庭令拉着袖口,一路拖拽,不想这掖庭令力大如牛,被她拖着,步履颠簸,脚步虚浮,因是太后召见,她今日穿的是天水碧暗纹衣裙,外披白狐裘,头上叮铃当啷的挂满了发簪首饰,腰带间悬挂青玉玉佩,这身行头清雅却不适宜疾行。 掖庭令没有半分慢下脚步的意思,庭芜被她拽着被迫加快脚程,宫人跟在后头紧跟着,引来不少黄门侧目窃窃私语。 “岳娘子您看,这些宫人都病倒了,明明前些时候还好好的。” 终于到了掖庭宫人住的通铺,一众宫人躺在床上不停咳嗽,有的甚至吐血,还有的在哭天撼地,自称自己时日无多。 庭芜扫视了屋子一眼,宫人屋里陈设简易,除了床,铜炉,四方矮桌,草席,便再无他物,铜炉里底层布满黑灰却不见炭火,在掖庭令的一再催促下,庭芜扯过一个宫人的手。 “咳疾?”庭芜又换其她人的手,发现这些宫女并不是怪病,大多是染了风寒,有些岁数偏大的宫女得不到医治就落下了咳疾。 庭芜又去看宫人的伙食,见不少饭菜都馊了,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医书上说“人天相应”,冬日里天寒不说,这些宫人的住处本就偏僻,少许阳光从左侧窗户缝隙透进屋子,其余方位更是阴暗湿冷。宫人的被褥潮湿不说,薄薄一层,怎能抵御寒冷,若是掌事宫女再苛待些,平日里取暖的东西给的再少些,常年下来怎会不生病呢,哪里是怪病,分明是掖庭令苛待宫女,不敢告诉太后和皇后真相罢了。 庭芜故意说道:“听闻,宫中上至后妃下至宫女内监皆有份例,可是沅兮见这宫人的屋中连炭火都没有,冬日寒凉,只怕宫人们是撑不住的,就是掖庭中犯了事的宫人,圣上宽厚,也是许他们一口热饭吃的,怎么这些宫人日子如此凄惨,难道是管事的内监克扣了宫女们的份例。” 掖庭令讪笑道:“都是我疏忽了,竟没注意到这些,我定当重罚,只是太后那边该如何?” 庭芜听出她这是要自己为她遮掩。 “大人该怎么回便怎么回,沅兮只是来看病,大人直言是住处过于阴凉便是,还请掖庭令为这些宫人请恩,为她们抓些治病的药,日后还要多做些温热的饭菜才是。” 掖庭令见她这般识趣,忙道:“这是自然,今日可真是叨扰岳娘子了,我这就去回禀太后,杏陶,送岳娘子出掖庭,一定要把岳娘子好好送到岳夫人跟前。” 杏陶人微言轻,迫于掖庭令的威压不敢多言,遂领着庭芜离去。 “此番真是多谢岳娘子了。”半路上杏陶突然开口说道。 小宫女身子单薄,走了挺远的路才敢与她道谢,庭芜便知方才的猜测不假。 “原也不是多厉害的病,这些我还是能治的。”庭芜深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对眼前的杏陶多了一丝同情。 杏陶继续说道:“里头有我阿姊,病了好些日子了,这冬日要冷死人,掖庭令说我阿姊打扫不当,还不许她用热水,好些宫人都病倒了,要不是嫔妃宫中缺人做事,皇后询问,只怕我阿姊还要受许多苦。” 庭芜笑道:“太后深谋远虑,为你们思量,这事让宫外的人知道了便是拿住了掖庭令的把柄,想来以后她也不敢再苛待你们了。” 两人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一阵“咯吱”的声响,正走到御花园,便听到一声。 “快闪开。”小黄门扯着嗓子大喊。 “啊~。”来人在宫中纵马,迎面撞上庭芜,好在及时拉住缰绳,才没有撞到庭芜和杏陶。 庭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时站不稳,要不是杏陶扶着只怕是摔到雪堆里了。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宫中纵马。”杏陶怒斥道。 “顾将军,这御花园的雪还没来得及打扫,小心路滑啊。”另一个小黄门追上来说道。 “原来是顾将军。”杏陶连忙行礼。 庭芜跟着杏陶也微微欠身:“见过顾将军。” 庭芜抬眼瞧去,只见马上的人身着玄衣,头发高高束起,用镂空金冠固定,额间戴着一条黑金抹额,外穿银灰貂皮大氅,周身淡淡银光萦绕,腰系镀金束带,剑眉星目,面白似玉,瞳如点漆,目光凌厉,眉宇间的英气如铁马冰河般荡气回肠,带着不肯屈于人下的孤傲。 这身衣着和气派俨然武将装扮,顾明川手握缰绳,一脸玩味的看着她,她不免感叹,好一个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的少年郎。 新帝设宴三天,顾明川与高相长子高偓皆留宿勤政殿偏殿,高偓还有要务,天刚蒙蒙亮便辞别新帝回了卫尉寺。击退淮柔后,新帝下旨升高偓为禁卫军统领,赐瑾王粮食马匹无数,而对击退淮柔主将的顾明川却未曾封赏任何官职,他挂着将军的头衔却无实权,既不能镇守在外,也不能入禁卫军。今早下旨赏他一匹汗血宝马,将在外,浴血奋战,归来却遇不公,这哪里是赏,分明是辱。 他胸口闷得慌,想到李玉灏一边忌惮高相一边重用高家子排挤贤臣的两面三刀的模样,他就恶心,权势是新帝亲手捧给高晟的,他还要在自己面前假惺惺的夸他善于用兵,这样的新帝不配得他效忠。 他烦的紧,得了李玉灏的许可便在御花园纵马,谁知竟冲撞到了他人。 “抱歉。冲撞了。” “这是岳三娘子,太后今日召她入宫。”小黄门解释道。 “原来你就是岳沅兮啊。”顾明川身子往前倾,细细打量着她,见她鼻尖冻得发红,眼眸中星光闪闪,头发微微散乱,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这么一个妙人怎么会是高氏养出来的死士呢,况且岳家一向与高氏不对付,但她又被太后召见,看来高氏是有意拉拢岳家。 “岳娘子,雪天路滑,不宜出门,当心摔了。”顾明川语气中满是讥讽。 庭芜愣了神,似乎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顾小将军。 既听出嘲讽,庭芜从不在嘴上失利,同样讥讽回道:“多谢顾将军提醒,雪地虽湿滑,但人步行还是稳得,要是骑马,那才得当心摔着呢,更何况是在皇宫之中。” 顾明川不说话,两方人便这么僵持着。 “岳娘子,你还是先行退让,让顾将军过去才是。”小黄门急切的说道,看不出这岳娘子是真不懂规矩还是纯粹找死,招惹这么一位主。 “公公莫怪,沅兮方才扭了脚,只怕不能退让了。”庭芜装出脚痛无法动弹的样子。 顾明川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扔给小黄门,“算了,本就是我的不是,惊扰到了岳娘子,咱们还是让岳娘子先走,否则,若是传到宫外,那些碎嘴子该觉得是我欺凌弱小,岳娘子,你说是不是?” 顾明川心道:流言不可全信,都说岳三娘子羸弱,看她与自己打嘴仗的样子,当真是看不出久病不愈。 庭芜再次装傻:“顾将军身姿英勇,非寻常人家可比,沅兮还担忧,都城的那些好人家会不会认为是沅兮冲撞了贵人,还得劳烦顾将军出宫后解释一番,否则沅兮怕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 此话入耳,顾明川差点把后槽牙咬碎,心道:怎么,还要本将军出去满城宣扬我在宫中纵马还冲撞了你不成,以为是只温顺的兔子,没想到是只小狐狸。 庭芜面上依旧笑如春风,心里却道:圣上设宴,丞相也在,这顾清淮敢在宫中纵马,想来新帝也是默许的,分明冲撞却言语羞辱。 两人心中同时响起一道声音:“此人,不得不防。”《 》 7、交好 明兮在昭华门眼巴巴瞅着,终于见到沅兮妹妹的身影。 吴嫣上前探查自家女儿身上有没有伤口,关切的询问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受欺负了,握住庭芜的手时,庭芜的手冷的如同地窖寒冰。 “哎呀,这手怎么这么冰凉,这手都冻红了。”吴氏满眼心疼,为庭芜裹紧身上的狐裘。 “太后有令,岳夫人和两位娘子可以离宫了。”王媪说完径直离去,半个眼色也没留下,再一次羞辱了岳家母女。 北风呼啸而过,徒留满宫寂寥,厚重的昭华门缓缓关闭,门缝里,宫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似乎连带着里头的人也一起埋葬,庭芜回首,遥想母后被废时,是不是那扇门也是这样关闭,连带着断了最后的希望,所以她才会奋不顾身的逃离,最终惨死在回家的路上。 北夏皇宫如何,也似南越皇宫那般不近人情么。 庭芜不敢细想。 出了宫门,坐在自家的马车上,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明兮憋了半天,眼看已经出了宫门,气得不停的锤自己的腿,吴嫣一只手去拽住她,另一只手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明兮这才趴在吴嫣怀里哭出声来。 “什么太后隆恩,分明是要往我们头上动刀子,咱们岳家的福气那也是先帝给的,现在爹爹在朝中举步维艰,太后还要妹妹去掖庭给那些宫人瞧病,这分明是羞辱,还拿话,不停地,刺激,阿母。”明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吴氏也忍不住抱着女儿哭起来。 庭芜双手攥成拳,指甲嵌在肉里渗出血,这件事也给了她一个教训,与其被动的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她今年刚过及笄之年,在这北夏左右也只能待两年,两年之内,她必须找到高氏陷害江家通敌叛国的证据,还得找到阿翁在北夏的旧部。 吴嫣此时想起了那支凤头钗,她捧着珠宝匣子谨慎的问:“沅兮,这凤头钗该怎么办呢?” 庭芜却笑出了声,语气中满是不屑:“看来太后十分不喜这支凤头钗呢。” 吴嫣大彻大悟,回家后便命人将这支凤头钗压在箱子最底下。 吴氏此番行径令珉莹十分不解,庭芜回到院子里,不紧不慢的对珉莹说道:“那凤头钗是太后生下皇子,先帝特意赏赐,然而皇子却在八岁时死于非命。” 珉莹心领神会:“是废太子巫蛊谋反一案。” “为此,朝中将近一半的大臣获罪,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而这些获罪的臣子大多都在先帝面前弹劾过高相。” 珉莹端来一杯热酒,庭芜接过,小抿了一口。 “有一件事,属下不明白,高相可只手遮天,虽说他暂时动不了顾家,可是岳家可比不得顾家那般,他非但没有伤害岳家,反而次次拉拢。” “岳家是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这天下也是先帝打下来的,高相虽说现在如日中上,但先帝在时,他不也是得夹着尾巴做人吗,若不是有齐王和顾家在,先帝未必会留他,不过是新帝当时势弱,先帝需要高氏在后扶持着,不然高氏绝不会到今天这般。” 庭芜又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嘴中,看来岳兴棋这些年也实属不易,要忍住丧女之痛,还要打点紫阳观上下,朝堂上,又前有狼后有虎。 “徐伯那边可得手了?” “高氏培养的死士那边,我们也塞了不少人进去,但都没消息递出来,徐伯还在继续塞人,总有一个能递消息出来。”珉莹说到最后愈发心虚。 庭芜闻言,一口糕点卡在喉咙里。 珉莹接着说“高晟得知高野叛逃,发了很大的脾气,后面查出他带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账册,更是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丞相对此甚是上心,出动了半数死士寻找高野,又选了不少美姬笼络朝中大臣,殿下,要不要防着,万一丞相给岳大人塞人。” 庭芜顺下一口气。 “阿父清正廉明,早些年便拒绝了,得防着点阿兄,阿兄与陆欢有意,陆老夫人在寿宴那天又当众夸赞咱们岳家,难保他人不会从中作梗,你要留心阿兄的日常饮食,还有元成阿兄院里的侍女,切记不能混进手脚不干净的东西,如果有人起了什么心思,你尽管处置,对外只说是生病遣到乡下去了。” 珉莹应声离去,使唤岳元成房中的侍女,不许她们耍花样。 约莫着是北域刚击退淮柔,朝堂一连几月风平浪静,眼看快要到年关,每年宫中都会举办宫宴,圣上允许四品以上的官员带着家眷入宫,还会广开恩典,赦免一些罪行轻的人。 “女郎,快醒醒,可别贪睡啊,你别是忘了,陆家递了拜帖,今日陆老夫人要带着陆家的小辈来咱们家的啊。”珉莹趴在床边轻推庭芜。 庭芜如梦初醒,连忙从床上爬下来,手忙脚乱的穿鞋。 “珉莹,你怎么不早些叫我啊。” “我一刻钟前便叫了。” “快些梳妆吧,可别丢了岳家的脸面。” 前厅中,岳兴棋和吴氏正在招待陆老夫人,陆书与陆欢侯在一旁,陆欢眼神一直在岳元成身上,陆书多次示意,陆欢丝毫不知收敛,陆书心一横,索性不管。 吴氏看向陆欢,满心的欢喜,早就听元成说过,这陆欢生得极好,礼仪上佳,今日一见,这周身的气度果真不凡,虽说相貌才能在世家贵女中算不得上等,但为人敞亮,这正是吴氏喜欢的点。 “你的两个女儿呢?”陆老夫人问道。 “见过陆老夫人。”庭芜和明兮及时赶到。 明兮埋怨的看了陆老夫人一眼,冬日里那么冷,她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大冷天待在家里烤火不好么,非要来她家叙旧,嘴上说着关心的话语,心思全在岳元成和江庭芜身上,往常也没见老夫人这么急切。 陆老夫人没有察觉明兮的小心思,只温和的说道:“正想着你们可是因为天寒,赖在被子里不肯起来,没想到啊,这一提人就到了。” 旁边的侍女小厮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兮羞红了脸,庭芜也觉得十分羞愧,前两日,她总是心神不宁,给吴氏开药方,顺带也给自己开了一副药,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她这两日总是懒懒的。 “你们阿父正与我商讨要不要为你们请一位夫子,沅兮自观中归来后,不知都看了些什么书?”陆老夫人转头问庭芜。 庭芜道:“左不过是些圣贤书,没什么新奇的。” 明兮见状夸赞庭芜:“沅兮妹妹虽开蒙晚,但勤勉好学,古今之事,都略知一二。” 庭芜站在外侧,刚好是陆老夫人旁边,陆老夫人顺势拉过庭芜的手,“我第一次见到沅兮啊,温婉和顺的,看着就十分欢喜,哪像我这孙女,不想着绣花,也不喜欢读书,天天就在家舞枪弄棒的,还说日后要上沙场杀柔奴,定天下,你们说说,这是什么心思。” 庭芜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着陆欢,这陆欢看上去习武不精,但下盘极稳,可见是练过,对陆欢也生出几分敬意。 “先帝打天下时,不少武官的家眷也上了沙场,有一位林将军,是当今张御史的母亲,骁勇无比,杀敌无数,先帝当着文官和武官的面,向他们保证,日后他称帝之时,便会下一道圣旨,许女子为官,本以为是一句笑言,谁知,先帝登基时,第一道圣旨就是封林氏,第二道圣旨就是女子可为官,也可上阵杀敌,虽说林将军之后我大夏再无第二位女将军,但女官却有不少,也有女子入军营,我见一些世家贵女看护庭院的护从里也有不少女护从,可见这并不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庭芜有意为陆欢美言。 陆欢一听有人支持自己,点头说道:“沅兮妹妹言之有理。” 陆书在一旁泼冷水:“可是我朝女子从军的规章制度还未完全完善落实,女子入军营者,虽有不少津贴,但真正拿下军功得到封赏的却无一人,军营里的日子可不像家里有人侍奉着,每日操练,还要挨教头的骂,洗漱什么的,都不方便。” 陆老夫人嗔怪道:“所以要给你妹妹说门亲事,早日嫁出去,你们的阿母走得早,你这做兄长的整日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妹妹的终身大事都不管了。” 岳家人都听出了陆老夫人的话外之音,这是在要岳家表态啊。 吴氏顺着陆老夫人的话说道:“陆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能嫁给元成,我定然将她视作亲生,绝不薄待她。” 岳家的大公子难得的低下头,另一边的陆娘子也是羞红了脸,拉着祖母的衣袖直问是不是方才的热酒吃醉了说胡话。 岳兴棋说道:“日后两家多走动走动,让他们小辈之间彼此了解,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何不成全呢。” 话说到这,便算是定了,岳兴棋思虑周全,话可以由陆家先提,但这提亲下聘得由他们岳家来操办,得备上一份丰厚的聘礼,才能算是没有薄待陆娘子。《 》 8、再遇 夜已深沉,豆珠大的烛火在不停闪烁,吴氏手执香箸,轻轻拨弄着金铜卧炉里的银碳,把那炭火拨的更旺些。 “夫君,咱们何时去陆家下聘,自从皇家围猎,他二人心意相通后,我天天都想着这桩婚事。”吴氏轻放香箸,拿上灭烛器熄了烛火,才走到床边坐到岳兴棋身旁。 岳兴棋知她心思,揽过她的肩膀,宽慰她道:“夫人宽心,围猎那次,元成就跟我提过几次,说他与陆娘子情投意合,我思量了许多,一是现在天下未定,二是主公蒙冤,我江东受南越管制,许多旧部,死得死,逃亡的逃亡,这十几年里,两位殿下四处奔走才让江东重振旗鼓,日后会生什么变故,谁也不知晓,陆老夫人聪明着呢。” 吴氏依偎在岳兴棋怀中,道:“方才我去问了殿下,殿下说,高氏狼子野心,前些日子高与义还揪住顾国公府的小厮与人私通一事,当即就有不少大臣指责顾国公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了。” 岳兴棋冷哼一声:“高氏一党是生怕这朝廷太平了,怕是顾国公府里的狗多生了几个崽子,他们都要过问一二,这些你不用担心,两个娃娃要是都点头,开春了,我就亲自登门向陆大人提亲,殿下也同我作了保证,无论如何,她都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不会连累岳家,睡吧。” 屋里烛光彻底暗了下来。 年关将至,朝廷下旨许东南西北四市开放夜市,不少的花灯也摆到了大街上,各式各样,女郎们挑选了心仪的灯,有的选了纱灯,有人手提荷花灯,挑的人眼花缭乱,明兮一早就溜出去看花灯了,回来时还送了庭芜一个猴头面具。 “听说重大节日,男女老少都会去河边放灯祈福,”庭芜细细端详着手中的面具,“幼年只顾逃难,少年时又一直在观中住着,到了岳家,先是圣上,又是太后,再是高丞,一茬接着一茬的,要把人折腾死,其实,我挺羡慕明兮阿姊的,澹溪阿姊如今远在江东,不知如何了,徐伯又一直在奔走,还得去寻桑夫人通敌的证据为我阿翁洗清冤屈。” 珉莹从袖中取出纸卷,递给庭芜:“正要告诉殿下这件好消息。” 庭芜接过纸卷,仔细看着上边的字,半晌,笑出声来。 “前两年徐伯就说有了消息,这两日去宁州见到人才确定了,正是我阿翁手下的城门校尉方思正,他废了武功被迫苟且在南边宁州隰县做了个佃户。” 珉莹也放下心来:“这么多年的心思总算没白费,找到一个,顺着藤总能找到下一个,既然都来了北夏,彼此应当也是有些消息的。” “殿下是想澹溪公主了,那不如去逛逛灯会,放一盏灯为大公主祈福。” 正说着话,明兮横冲直撞的闯进来。 “妹妹整日坐在屋里干什么,人都要憋闷坏了,今日你随我出去,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让人把你架出去。” 明兮气鼓鼓的坐在庭芜对面,她一身蓟粉红衣衫,衬得她活泼大方,她双手搭在庭芜的书案前,大有一种不罢休的架势。 庭芜思索了一阵,捧着脸说道:“那,那就去呗。” 明兮欣喜的抬头,“总算得见沅兮妹妹对我一展笑颜了。” 庭芜笑着来拉她:“阿姊就别笑话我了,我要是身子好些,阿姊指不定怎么烦我呢。” 庭芜挑选了藕荷色大袖襦,她不喜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衫,往日出门以浅色为主,外头披了灰鼠皮所制的披风。 坐上了马车,庭芜掀开帘子,见这街上,杂耍的也有,猜灯谜的也有,大人带着小孩,年青的搀扶着年老的,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最舒心。 “好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庭芜忍不住感慨,她也曾去过南越,越国的百姓过的可是水深火热,赵雍缠绵病榻多年了,朝政都由那帮世家门阀操控着,鱼肉百姓,藐视朝廷,罔顾人伦的事已然成了家常便饭,还有的把人绑起来当作牲畜猎杀,有的百姓吃不上饭,有钱的逃难,没钱的便煮食亲子,实在残忍。 明兮拍了拍手,“咱们倒是清净了,不过丞相府却不清净了,妹妹,你知道吗,都城一直都在议论高氏的养子高野失踪一事呢,都已经好几个月了,高家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也没找到人,活未见人死未见尸的,有的说他是做多了亏心事躲起来了,还有的说他骗了高相的钱财,所以不敢回来。” 庭芜看着前方万家灯火,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是么,谁知道呢。” 街边有小贩卖荷花灯,灯上的荷花花瓣还写着“安康”“顺遂”的福语,庭芜和明兮下了马车买了两盏,挽着手要去河边为亲人放灯祈福,还没走出两步,不速之客就先到了。 来来往往的客商从身边经过,拥挤的街市只剩三人停在原地。 庭芜与陆书就这么干瞪眼,谁也不开口,彼此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陆家公子,要与我们一同放灯吗?”明兮直在心里骂娘,买完荷花灯一转头就迎目撞上,她与沅兮妹妹先行问候,这陆公子却不开口。 “灯会好生热闹,子楚兄,怎么不去一同畅饮一杯,岳家两位娘子也在啊,怎么都不说话?”顾明川披着鹤氅裘,慢悠悠的跟在陆书身后,有意打趣。 庭芜两眼一黑,与她有过嫌隙的人此刻都站在这了。 “两位公子若是没有别的事,可否让一让,我与妹妹还有事。”大路本宽阔,但因为灯会,旁边大半都被杂耍的占了,两个大男人把仅剩的地方也挡了严严实实。 顾明川识趣的让了路,陆书见他退后,也让了步,庭芜经过顾明川身旁,顾明川闻到庭芜身上有梅香混杂着熏香,想来平日里多是喜欢插花焚香。 明兮拉过庭芜,附身耳语:“我前两天逛夜市,看到这顾将军拉着陆公子说些什么,但陆公子好像不愿与他同行。” 庭芜霎时明白了七八分,难怪那顾明川会对她冷嘲热讽,要是陆书与他说起茶肆之事,也难怪他会说出小心路滑摔了那番话。 “妹妹,你怎么不说话了?”明兮见她走路出神,又出手拉了她一把。 庭芜回过神,捂着头装起头疼。 “阿姊,我怕是吹了风,头又疼了,咱们放了灯就快些回去把。”庭芜故意咳嗽了两声。 她假称病,陆书和顾明川自是避让。 庭芜和明兮难得到了河边,河里满满都是祈福的河灯,明亮照人,如同天上瑶池,有乌篷船从河面划过,船中时不时有女郎向岸上的公子投掷香囊,欢声笑语未曾断过,这景象,她只在画中见过,明明那么融洽,可她却感到无比悲凉,那灯光映射在她脸上,却像是在提醒她,蓬头垢面躲在竹篓里被迫啃食生肉的日子。 庭芜红了眼眶,偷偷别过脸抹去眼泪。 明兮放完了灯,又来催她。 待庭芜放完,明兮问她:“妹妹许了什么愿?” “亲人,父母平安。”还有保江东百姓平安,庭芜在心里默念着。 河边凉亭中,陆书正与顾明川争议。 “顾清淮,我同你说过,不愿理会这些朝堂纷争,你在看什么,河灯?”陆书见眼前人飘了思绪,不免窝了一团火。 此时的顾明川却被乱花迷了眼。 陆子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左右都是河灯,也没瞧出什么不寻常来。 岳家两位女郎早已走远。 顾明川目光灼灼,玩味一笑:“没什么,只是方才瞧见了美人珠泪偷弹,属实不易。” 陆子楚不明所以。《 》 9、宫宴 “今日宫宴,夫人特地送来新衣,女郎穿上吧,待会记得吃了药。”珉莹不放心的叮嘱,进宫是不许带侍女下人的,尤其是宫宴。 庭芜明白她的担忧,但宫宴多为世家贵族,又有御林军值守,想来是不会出事端的。 她换上了一件月光蓝滚银边的大袖罗裙,系着淡蓝粉边洒金腰封,明兮与她是相同的打扮,只是颜色是粉紫色。 吴氏为她们配置了暖手炉,马车上也吩咐瞿媪铺了上好的皮毛,外头天寒地冻,车里倒十分暖和。 吴氏嘱咐起两个女儿,“宫宴多是皇亲国戚,行事定要谨慎,除了你阿父,还有丞相和顾将军,尤其是丞相一家,那是万万不能惹的,明兮,你也是第一次进宫参加宫宴,说话得注意分寸,这可不是寻常宴会。” 明兮嘟起小嘴,不服气的说道:“我哪有,陆欢阿姊也会去吗?” “她自然是去的,若不是太后见过你们,我也不愿让你们去,不过是世家们互相攀比,实在无趣。”吴氏皱起眉,又想起她第一次宫宴遭人暗害之事,被人强掰着嘴灌进热汤的事,她不想自己的女儿也遭受这种惨事。 “只有世家?圣上只有齐王一个兄弟,齐王殿下不去么?”庭芜问。 吴氏耐心的回答:“齐王是被先帝放逐到泰州,非诏不得回都城。” 先帝在位时,忧心前朝手足之乱,唯恐帝位生变,手足残杀,弥留之际将齐王放逐到泰州,齐王杀伐果敢,由他镇守泰州再合适不过,可齐王在泰州拥兵自重,也是朝廷的一大隐患,故而不许他入都城。 明兮还在那发着牢骚。 “上次去太后宫里,可把人吓死了,明知阿母先前的事还一遍又一遍的提起,着实可恨。” 吴氏呵斥她,“又没规矩了,马上到宫门了,不许再胡说。” 明兮知趣的闭了嘴。 马车行至昭华门,岳兴棋和岳元成从另一辆马车上下车,带着吴氏和两个妹妹去往明华殿。 庭芜上下打量,北夏北有淮柔,南有越国,海上贸易往来缺乏,不如南越富丽堂皇,即使是明华殿,庄严却不华丽,只透出一股冷意,太后的永宁宫亦是如此。 到了殿中,臣子们坐于大殿,女眷席面坐于偏僻处,有小宫女带着。 “两位妹妹可算来了。”陆欢早早的到了,见到两位妹妹便带着沈疏桐一起来见礼。 明兮和庭芜屈身还礼。 沈疏桐上次是有意拦住庭芜,她误会了庭芜对陆书有意,后来见太后一边打压一边重赏,她又觉得庭芜不会嫁到陆家,更何况陆欢说了,陆书与岳家娘子先前未见过,她减轻了忧虑,上前问庭芜:“听闻沅兮妹妹前些日子去了掖庭为宫女治病,还让掖庭令向太后请恩为宫人改善吃食,皇后也对你赞赏有加,真有此事?” 庭芜见她示好,也不与她计较先前事,回道:“确有此事,太后知我颇通药理,才让我去为宫人治病,那些人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内宫中的宫人以讹传讹罢了。” 沈疏桐对庭芜生出几分敬意,也更加佩服岳家荣辱不惊,岳廷尉虽是新贵出身,但身居要职,岳家女儿也算是贵女,被叫去为宫人看病,还扯出御医署医官都不在的谎言,分明是在羞辱,这幸亏不是什么大病,要是些疑难杂症诊不出来,岂不是要全都城笑话。 陆欢笑道:“这些事根本都不用放在心上,只要咱们自己小心就是。” 沈疏桐也道:“那倒是,是我唐突了。” 顾明川也在宫宴,高氏两子却不在,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难免令人联想起是击退淮柔时高偓得了官职封赏统领禁军,连带着高沽也进了禁军。 丞相此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明川与陆书坐于后侧,眼中写满了愤懑,他紧握住手中酒杯,骨节“咯吱”作响,很快,他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继续与旁边世家大族的公子们谈笑风生。 陆书悄悄挪动身体,不敢与顾明川对视。 他这点小动作自是瞒不住的,顾明川也不恼,由着他去。 小黄门扯着尖锐的嗓音喊道。 “陛下皇后到。” 庭芜等人跪拜向皇帝行礼。 “圣上万安,皇后万安。” 庭芜偷偷抬头,透过屏风隐约看到圣上皇后的身影,只见新帝挽着皇后的手,眉目传情间倒像是寻常夫妻,新帝正欲开口,忽然迅速放开皇后的手,快步走上前扶起一位老臣。 “相父身子可好些了?”新帝忧心的问道,搀扶起丞相的那一刻,真像是一位孝子,可惜,湖水的表面永远是平静的。 丞相面目苍老,满脸病容,双腿也在不断颤抖,新帝眼疾手快的递上拄杖。 “老臣,”高相刻意停顿,“多谢陛下圣恩,老臣就如同烛火,快要燃烧殆尽,怕是不能为陛下解忧了,老臣部下为我大夏丢了脸面,行此错事,险些害了顾将军和瑾王殿下,老臣恳请陛下降罪。” 这话听得庭芜恶心,难怪先前称病,原来就是等今日,眼下这殿中群臣跪拜,除了新帝皇后,也就是高相站着,这到底是拜新帝还是拜高相。 新帝到底是根基不稳,高相此言一出,他便慌了神。 “相父何出此言,相父为朕的江山劳心劳力,不过几个逆臣,怎么还惹得相父伤心了,朕明日就下旨,不许他人在背后搬弄是非,以讹传讹者皆下狱,由廷尉大人审问。” 岳兴棋倒吸一口凉气,新帝明知他不是高氏同党,且对高相的拉拢嗤之以鼻,还要让他审理,这不是把他往火上烤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顾明川,顾明川等待一杯酒下肚,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口齿不清的说道:“丞相多虑了,丞相为我大夏,劳苦功高。” 新帝懂他的用意,高晟不仅要他表态还要顾家表态,只要顾明川说一句不在意,日后谁都不可再提此事,眼下情形骑虎难下,他思来想去只能委屈顾明川,随即命令李内监把人扶下去:“顾将军吃多了酒,俨然醉了,你去把顾将军扶到一侧,用冷水为他醒酒。” “多谢圣上厚爱。”顾明川“醉醺醺”的被扶下去。 “岳大人,你没吃醉吧。”高晟冷不丁的喊出了岳兴棋。 “下官未曾饮酒,对圣上的吩咐听得清清楚楚。” “那就有劳廷尉大人了。”高相语气冷漠,全然不似方才在新帝面前请罪那般。 岳兴棋擦了一把额间的虚汗,直言不敢当。 庭芜无奈垂下头,高氏不是省油的灯,果然难对付。 “行了,众位爱卿也平身吧。” “多谢圣上,多谢丞相大人。” 庭芜入座,跽坐在桌案前,拿起面前的果酒愤愤饮下。 同样愤愤不平的还有陆书等世家子弟,所有臣子面前的酒器都是鎏金银杯,唯有高家人是透影白玉杯,面前的金玉银盏皆和陛下一致,在众人面前狠狠扇了顾家一耳光。 “他这么一装,陛下又心软了,有这本事怎么不去写话本子啊。”明兮又在嘟囔。 庭芜小声提醒:“不然你猜为何太后今日不在,等的就是在这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明兮本想凑到庭芜的桌案前说些什么,见来来往往侍奉的宫人,还是悻悻的闭了嘴。 众大臣心底里都打着如意算盘,孙其被抓后,都城人人自危,一边痛恨高晟一边又不得不巴结,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向空着的座位,屏息以待,顾家和高家究竟鹿死谁手。 唯有一人气定神闲,那便是光禄寺卿娄中玉,他作为高氏心腹,借着高家的威势作威作福,早些年他勾搭上了沈司膳,暗地里为皇后除去不少妃嫔,前些日子他得了一个重大消息,说是后宫中班贵嫔有孕。 内宫女子有孕可是高相的逆鳞,他命人抓了一副药,得了小病,借此将宫宴一事交由班贵嫔,他为丞相谋划了一出好戏,等陆欢毒发作就是班贵嫔被废冷宫之时,班贵嫔被废入冷宫,是生是死,不都是由太后决定的,不仅如此,还能借此敲打不老实的陆家。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可第一步就出了差错。 庭芜正喝着热汤,一声惊呼传来,紧接着就是瓷盘碎裂的清脆声,庭芜回头时还在想谁这么不知礼数,却看到了后排一个人影倒在了桌前。 “这是怎么了,她怕是吃酒吃醉了。”旁边人议论纷纷,有人壮着胆子叫她,发现她怎么都叫不醒。 动静惊扰到了新帝,有宫人来禀。 “陛下,是都水台苏都尉家的女郎晕过去了。” “什么,”苏敬听到是自己女儿,大惊失色,“怎么会晕了。” 苏敬官职小,得以参加宫宴,是为着去年他当即决断,使靖梁北街免于火患,是皇后亲自向新帝求的“恩典”。 娄中玉听到动静正沾沾自喜,刚把酒杯送到嘴边,听到苏都尉,他愣住了,一口酒怎么也饮不下去。他明明是命沈司膳把药下给陆欢,怎么会变成苏家女。 宫宴有人晕倒不是小事,新帝命身边的内监去御医署请医官过来。 有人惊呼:“不,不好了,她嘴里都是血。” 这下可不得了了,难不成是出了人命,娄中玉坐不住了。 女眷席面所有女郎都站得离苏娘子远远的,其余人意识到出了事,纷纷站起身挤在另一侧。 明兮胆子小,这会儿子吓得腿都软了,庭芜正要扶着她往旁边站,一双手却抓住她的胳膊,庭芜回头险些被吓到,陆欢嘴巴惨白,额间布满了豆珠大的汗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腹痛难忍,庭芜拽过她的手,见她指尖发黑,惊觉她也中了毒。 她为陆欢把脉,脉象却无半分不妥,庭芜一时吃不准她中了何毒,只好抓住旁边的宫人,声音变得颤抖。 “你去,找些污水来,给陆娘子灌下去,让她把那些脏物吐出来,快去。”宫人早已吓破了胆,听到有人吩咐,慌慌张张的去找水。 庭芜心中庆幸,这些年跟着长山道人上山采药,略通些解毒之术。 接连有人出事,哪还管得了男女分席,新帝和皇后亲自来询问,苏都尉看着女儿的惨状,跪在女儿面前泣不成声。 “陆伯父,陆欢阿姊,中毒了。”明兮大喊着。 岳兴棋眼神示意明兮不许大声叫喊,明兮由于紧张慌不择路的捂住了嘴。 陆家父子这才看到倒在庭芜怀中的陆欢。《 》 10、命案 “这是怎么了?”陆书失控抓住庭芜的肩膀。 “嘶。”庭芜被抓得生疼。 明兮都快急哭了,费力地压住自己的声音:“陆公子,陆欢阿姊又不是沅兮妹妹害得,你快放手。” 陆书被拉回理智,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慌忙松了手。 好在宫人这时端来了污水,庭芜接过给陆欢喂了进去,片刻后陆欢便吐了出来,虽说宫人拿来了痰盂,但还是吐在了庭芜身上。 陆书见她吐出了毒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余光瞥见庭芜的衣裳脏了,问道:“你这衣裳不要紧吧,我瞧着像是新做的。” 庭芜摇头:“衣裳再贵重还能大过人命吗。” 顾明川正装醉被黄门架着,忽见张医官提着药箱小跑至明华殿。 “老臣参见圣上,参见皇后。”在气氛阴沉的明华殿,张医官总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新帝说道:“快去看看两位女郎,苏娘子吐了那么多血可还有医治的法子。” 张医官回了声“是”就去为苏娘子把脉,仔细摸了脉搏,又去查看桌上的食物,掏出银针在桌上的饭食上查验,见银针遇到牛心炙发黑慌慌张张的过来回禀。 “回禀陛下,苏娘子心脉皆断已毒发身亡了,陛下快传司膳司的司膳问一问,这牛心炙是被人下了毒的。” 这话落到苏都尉耳中犹如晴天霹雳,苏敬悲痛欲绝,连滚带爬的跪在圣上面前。 “求圣上彻查此事,为臣的女儿,讨回公道。” 新帝立即传旨,又命御林军将这明华殿团团围住。 “你再去看看陆娘子。” 陆欢躺在庭芜怀中气若游丝,捂着肚子喊痛。 张医官把完脉照样查探陆欢的吃食。 “陛下,陆娘子案上的鲈鱼羹,苏娘子案上的牛心炙,都被人下了毒,好在陆娘子所食不多,又及时吐出毒物,只要开些药把剩下的毒物排出来即可,并无性命之忧。” 皇后叫来几个宫人:“你们去带陆娘子到偏殿去。” 庭芜和明兮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偏殿,沈疏桐还要说些什么,庭芜向她递了一个眼色:朝廷纷争,不可妄议,明哲保身,方为正道。 沈疏桐不自在的越过旁人,随同明兮一道去了偏殿。 新帝身边的李内监有眼色的去搀扶苏都尉,细语安抚着。 苏都尉突遭变故,人也变得呆傻,内监说了什么,他此刻是全然听不进去,嘴里喃喃道:“是谁要害我的女儿啊,陛下,谁来救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被人害死了。” 吴氏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宫宴投毒,傻傻的站在一旁,往事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好在她尚存一丝理智,昔年卫淑妃虽命人强行给她灌下热汤,但淑妃事后却说是她放肆,先帝认为这是皇家丑闻,不肯彻查,加之彼时岳兴棋不过是刑狱司直,一道圣旨,淑妃被关往掖庭狱,连带着卫家一同倒霉。吴氏事后想了许久,才明白是有人借卫氏的手害她。 吴氏跪在地上,眼角含泪,暗下决心,语气颤抖:“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臣妇当年也是这般,还请陛下彻查,还苏娘子和陆娘子一个公道。” 岳兴棋也站出来向着自家夫人:“臣也恳请陛下彻查,莫要让臣子寒心。” 新帝故意不作声,目光却时刻紧盯着高相。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臣垦请陛下彻查此事。” 殿中的大臣一个接一个的跪下,不为别的,是怕自己日后也死于非命,今日是苏娘子和陆欢,明日会是谁,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下一个。 “陛下,宫宴之上,众目睽睽,可见此人权势滔天,非寻常之辈。”陆书一阵见血的指出真凶。 高相是只老狐狸,怎会看不出他这点伎俩,慢条斯理的说道:“那依着陆大人的意思,是要把这殿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拖到刑狱审问不成,老臣认为,此事关系重大,或许是卫氏同党未清,应由陛下亲审,敢在宫宴上下毒,陛下定要彻查,看看是否有人故意试探,想借此谋害陛下。” 新帝一展笑颜:“相父开口,朕自会仔细审查。” 等大臣全部退去,新帝收起笑颜,眼神狠戾,方才高相离去时,那目光分明就是落在了他身旁的内侍身上,那眼中似藏了一把火,早晚有一天那火会烧到他身上。 出了明华殿,其余大臣皆是神色慌张,高相拄着拐杖,沉重的点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娄中玉在他身后低着头,双手发抖,他这可是闯了大祸了。高相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娄中玉心虚的捂着心口。 本该笑谈的宫宴,一朝血色落幕。 夜间长巷,夜猫爬上墙头发出凄厉的哀嚎,不多时就从墙头跌落,再无声息。 李内监见此景,抬脚就踹向身旁的人。 “你不是说,这毒药的分寸拿捏得当,不会有事吗,那苏家人怎么就死了呢?我早就与你说过,先在活人身上试验一番,你偏不肯,差点闹出两条人命,丞相这会儿肯定不再相信我,就连陛下都对我有所怀疑。” 柳深青无端被踹,怒火上涌,但想到丞相的嘱咐,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大人,猫与人不同,这毒真的不会要人命,只会令人腹痛难忍,昏迷数日,况且这毒是大人您命司膳司的人下的,苏家女郎的饭食也定是她们出了纰漏,我是丞相府的死士,只管制毒,不管下毒,大人自己不中用,何苦要来怪我。” 李内监咬牙切齿,抬脚又要踹他,柳深青早有防备,一个闪身来到李内监身后,掏出袖中的草绳挂在李内监的脖子上,双手使劲要勒死李内监。 “内监大人,丞相的原话是,既然如此没用,那就得死,毕竟圣上也怀疑您了不是。” “狗崽子,我为丞相卖命几十年,你敢。” “我怎么不敢,您之前还说我可怜,要说可怜人,谁比您可怜,伺候先帝多年如今又侍奉新帝,十多年前在淑妃的那碗热汤中下毒,害惨了岳家夫人,替当今太后彻底扳倒了卫淑妃,卫淑妃落入掖庭狱,还是大人亲自去灌得落胎药,这个好处,大人没有提过,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如今丞相故技重施,要的只是陆娘子昏迷,要这陆岳两家难结秦晋之好,你下面的人不谨慎出了岔子,又怎么能怪我,我为您选的死法可还满意,您在刑狱里也是这样勒死卫家长子的,不是吗。” 李内监双手不停地挣扎,无奈身后之人自小习武,手中力量非他一个阉人可比,不多时,他双脚已然离地,无助地在空中胡乱踢蹬。 只听“咔”的一声,李内监的脖颈断裂,咽了气。 柳深青淬了李内监一口痰,满眼嫌恶。 幼年落入大狱时,撞见了不该见的一幕,李内监踩着他的手,阴狠的说道。 “想活,就得当狗,还得做条尾巴会摇的狗。” 柳深青踩着李内监的脸:“大人,您才是真正的丧家犬。” 他擅自杀了人,回去也要寻个借口搪塞过去。 高野失踪后,他便成了高氏第二把刀,这并不是他本意,至少在他被皇后从那个寒森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前。 李内监那话说得不全,在这世道中,想活,得当条会咬人的狗。 柳深青抬眼看墙顶上的夜猫:“送到嘴边的肉,好好享用。” 夜猫似是听懂了,挨个扑向李内监…… 深夜的靖梁城阴风阵阵,家家户户紧闭门户,前日万家灯火,今日万户紧闭,无非就是宫里的人命案闹得人心惶惶,上元佳节的灯会也无人敢去。 此刻,也只有陆家灯火通明。 陆老夫人已经泪流满面,泣涕沾襟,岳元成守在陆欢卧房门外,他不知,陆欢遭此祸是不是因他而起,事情未平息前,他不敢与陆欢亲近。 “苏娘子死得冤枉,”明兮在屋里低声啜泣,“陆欢阿姊还在昏迷不醒,到底是谁下这么狠的手。” 庭芜脑子混沌,她想不明白,医官说,是同样的毒,可为何苏娘子当即发作逝世,陆欢却是高烧昏迷不醒,她方才为陆欢把脉,那脉搏倒是平稳,可见这毒并不会伤人性命。 “我见苏娘子口鼻含血,可见其所中之毒极为凶猛,与陆欢所中应当不是同一种。”庭芜思虑半晌,还是说出了心中疑虑。 陆书转过头,深深看了庭芜一眼,像是在确定些什么,他心里大概能得出结论,岳沅兮并非高氏死士。 陆老夫人忍耐不住,问道:“好孩子,你可是察觉出了什么?” 岳夫人不明所以,侧身说道:“御医不是说她们两个中的是同样的毒吗,陆欢是所食过少,才会如此。” 庭芜叹了一口气:“难道苏娘子就真的是所食过多吗,张医官去看苏娘子的时候,只凭试探脉搏就直接断定苏娘子死亡,仵作未曾验尸,他敢下结论说中的是同样的毒,还说是陆欢阿姊所食过少,可见其心虚,他是故意让我们以为苏娘子中的是和陆欢同样的毒,因为他心里清楚,苏娘子到底是因何而死。” 陆书气愤的偏过头,一拳砸在墙上,手背登时鲜血淋漓。 “难怪他一进来就直奔苏娘子而去,苏都尉不过是都水台管理杂务的散官,他们是在效仿当年淑妃一案,从小臣家眷下手。”陆书的手砸出了血,陆老夫人又心疼又难过,吩咐侍女为他包扎。 岳兴棋道:“他们有心隐瞒,不过还好,刑狱仵作李庄可信,我会派他去验一验苏娘子的尸身,相信不日就可知晓,到时我会派人去告诉苏都尉。” “前些日子太后召见,话里话外都在拿昔年往事逼阿母服软就范,阿父,陆伯父,你们对当年之事了解多少。”庭芜问道。 这桩旧案是岳兴棋和岳夫人心头的一根刺,比太后的言语逼迫还要令人胆寒,岳兴棋垂下头,不愿多说,还是陆时开口说出当年之事。 “你阿母彼时初入宫门,对那宫里的花草极为喜欢,先帝还未入殿,你阿母便在宫人的允许下去了宫中的御花园,可谁曾想,突然冲出来几个小黄门和宫女,非说你阿母辱骂卫淑妃,摁住你母亲灌下了一碗热汤,还说要好好烫一烫你母亲的舌头,这样日后进宫就不敢再胡言乱语,你阿母无从辩解,又深知此事是莫大的羞辱,不敢告诉旁人,直到入了明华殿腹痛难忍,才发觉中了毒,先帝命人去查,一查得知,是卫淑妃,还从卫淑妃的寝殿中搜出了毒药,先帝大怒,高相也说,后妃宫里出现毒药,乃是大罪,卫淑妃跪在勤政殿,说是有宫人来禀,是岳夫人先出言不逊,她不过是命人出手教训,根本不知道那毒从何来,先帝认为她在狡辩,就将她发落掖庭狱,贬为庶人,后来高相说,卫家有谋逆之嫌,还带来了卫家的下人作证,先帝直接下旨卫家成年男子斩首示众,其余流放边疆,女子则充为官奴,但卫家女子自刎明志,绝不为奴籍。” 庭芜沉思不语,未曾审问,直接定罪,闻所未闻。 “这桩旧案,根本无人清查,卫家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也连累了后来的废太子巫蛊谋逆案,如果现在去查,当年的事其实是漏洞百出,只是皇帝耳朵里是听不得谋逆二字的,一个怀疑,也足够要了卫家人的命了。”陆书看着昏迷不醒的陆欢,满脸担忧。 还是陆老夫人明事理,直接挑明。 “两家这两日来往密切些,就有人对我的孙女下手,还拿苏娘子挡箭,这是存心要让我们两家不得安生,倘若投鼠忌器,我陆家此刻与你们一刀两断,那才是中了奸人的诡计,宫宴投毒,又得买通宫人,还要打点御医署上下,除了高氏,还有谁有这种通天的本事,一个卫家,他能吗,我们倒不如把事情彻底闹大,索性查个明白,人言可畏,咱们就此逼迫陛下重审淑妃一案,揪出这个幕后真凶,为我孙女,也为了苏家娘子。” 陆时闻言大惊,张口要劝住母亲,不要理会朝堂纷争。 陆老夫人怒道:“我与卫老夫人是过命的交情,卫家蒙难,我空有一身武功,无法为其翻案,十七年前,你阿父劝我忍了,可他们卷土重来,这次,是要来害我的孙儿,你的女儿,咱们陆家的孩子,苏娘子的尸身还冷冰冰的躺在刑狱里,下次躺进去的,是我,还是子楚。” 陆时羞愧难当,跪下请罪。 庭芜担忧陆老夫人,站出来说道:“鬼神之事,最为人忌惮,也最易使人深信不疑,我们刚好可以借他人手笔编一出大戏,冤魂受了冤屈,前来索命,倒也合理。” 陆老夫人惊讶于庭芜的话语,正欲开口被陆书抢了先。 “你对此案,如此上心?” 庭芜早有对策,只道:“我阿母受此大辱,我被送到观中,无奈与家人骨肉分离,紫阳观中,遭人数此威胁,公子可去紫阳观打探一二,便可知庭芜心中恨意,纯阳公主也在观中修行,太后从未过问,反而对小臣之女百般上心,子楚公子觉得呢?” 陆书问:“你是怀疑,这两件事,都是太后所为?” 庭芜道:“此事过于蹊跷,若要投毒,那为何一个暴毙,一个昏迷不醒,皇后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宫宴一事命班贵嫔打理,皇后抱恙理应交给光禄寺,而不是交给得宠的后妃,宫宴出了差错,谁的罪过最大?” “圣上已经下令,班贵嫔办事不利,禁足掖庭,连带着备膳食的沈司膳一起,定然是有人故意借着陆欢阿姊,故意陷害班贵嫔,不成想,还有另一双手,打乱了这一切,等仵作验尸结束,全天下都会知晓宫宴投毒一案,比之卫淑妃更加胆大狠毒,那么圣上一定会彻查,既要彻查,班贵嫔和班家只能暂时幽禁不能直接定罪。” 见众人有所松动,庭芜又道:“如果苏娘子没有被毒害,陆欢阿姊腹痛高烧会被太医认定是中毒还是吃坏了身体,倘若是认定膳食有问题,你们觉得,班贵嫔的下场会如何?” “宫宴出了差错是打了皇家的脸面,要么被降品阶,要么打入掖庭。”岳兴棋道。 陆时恍然大悟:“这是有人想保班贵嫔,那班贵嫔一定对此人有利,你方才说纯阳公主,我想起一事,当年她与卫淑妃来往密切,卫家出事后,纯阳公主的驸马也暴病而亡,她又自请去紫阳观修行,我想,她应当是知道些什么,不得已修行保命。” 庭芜正有此意,岳兴棋忧心待下去要惹人怀疑,起身告辞,吴氏带着小辈拜别了老夫人。《 》 11、旧案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敲着锣,独自走在黑黢黢的西街长巷,寒风冷冽,打更人后脖发凉,年关刚过还未入春,他穿得单薄,冻得发抖,他哈出一口气,想暖暖手,只见前方有一团黑影不断动弹,打更人心下疑惑,走上前细瞧。 这一瞧,差点三魂六魄要吓飞出去,无数只夜猫聚在一起,双眼发出阴森的光,叫声瘆人,它们埋头是在啃食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嗅到生人气息,张牙舞爪的扑到打更人脸上,打更人奋力挣扎,将夜猫从身上扯下,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第二日,这诡异的事就在靖梁城中传遍了。 “听说死得可吓人了,”明兮一早听说此事就跑来告诉庭芜,“被啃得不成人样了,阿父早早就出门去廷尉府,圣上大发雷霆,怪他私自出宫丢了皇家脸面,等此案结束就要把李内监五马分尸。” 庭芜见怪不怪。 “李内监是侍奉过先帝的人,居然参与了宫宴命案,这不是在打先帝和新帝的脸嘛,他这一死,不就更加证明淑妃一案有蹊跷,无论是怀疑卫家还有同谋未被发现,还是卫家本就有冤屈,新帝都得重翻旧案。” 明兮双手捧脸,继续说道。 “靖梁城都传遍了,说是卫家的冤魂来报仇了,不少人都去紫阳观烧香求平安呢,正好趁此机会,你和子楚公子前去找纯阳公主,这两日上香的人这么多,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庭芜伸手捏住她的鼻子。 “你倒是变得聪明了,前些日子还在为太后折辱哭鼻子,今天居然主动去打探消息了。” 明兮挣脱庭芜的手,低声耳语道:“宫宴那天,我见到阿兄哭了,但他不能关心陆欢阿姊,我心里都明白的,昨天听你说你在观中过得苦我就更难受了,陆老夫人说得对,十七年前忍了,十七年后却是自家人遭殃,沅兮,等陆欢阿姊好了,我就跟着她一起练武,以后我护着你,护着阿母和兄长。” 庭芜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阿姊,以后阿芜保护你。” 珉莹在外头喊道:“女郎,马车备好了。” 庭芜回过神,叫着明兮一起去紫阳观。 珉莹要跟着,庭芜见状抓紧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一行人来到紫阳观,装模做样的烧了香,趁着大殿人多,庭芜故意拔高声音。 “既然来了,我得去见见长山道长,谢他这么多年的照顾,阿姊,你随我一同去吧。” 明兮与庭芜相视一笑。 “应该的,阿母还让人备了重礼,特意嘱咐了一定得交到道长手里。” 庭芜带着明兮来到后山,后山一片萧条,远处光秃秃的树上停了几只雀鸟,为这后山添了一丝生机。 “纯阳公主居住的院子居然这么偏僻,她到底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么多年不过问世事。”明兮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发牢骚。 庭芜拿出酥饼堵住明兮的嘴,在这山路上七绕八绕,总算看到几处零星院子。 走到纯阳殿门口,庭芜抬手敲门,侍女开了门,庭芜表明了来意,侍女倒也客气。 “女君吩咐了,若是岳家女郎来了,直接去见她就可以了。” 侍女领着她们来到前厅,陆书和顾明川早已等候在次。 纯阳公主身着道袍,头发半披,一支发簪卷起半边头,虽已半老,但韵味犹存,难怪先帝曾言,纵马江山万里,唯有靖梁纯阳。 明兮似乎没料到,顾明川也在,脱口而道:“顾将军,你怎么来了?” 顾明川对此不屑的说道:“怎么,就你们能想到纯阳公主,我就想不到。” 明兮经历宫宴命案一事,言语不似从前那般大胆,她无助的望着公主。 纯阳公主看着小辈间吵嘴,无奈的说道:“你们来都是有要事,难道只是到我这来吵嘴,沅兮,许久未见,我初见你时,你才十岁,躲在后山煮药,把脸都熏黑了,那时我就知道,咱们迟早会再见的。” “公主料事如神,沅兮佩服。” “入座吧。” 纯阳公主吩咐侍女,把院子里的大门关紧,该见的人此刻都在了,再来的就是不速之客了。 庭芜率先开口:“公主是知晓我们的来意了。” 纯阳理了理思绪,确保万无一失才娓娓道来。 “你们都是为了淑妃一案来的,早上就有侍女来禀,说城中流言四起,李内监的死是卫家的冤魂化作夜猫来索宫中人的性命,我就明白了,这是有人要为卫家翻案,我可以告诉你们,淑妃的确是被人冤枉的。” 在座之人,无不闻之色变,明兮端茶的手更是停在空中不敢轻易动弹。 纯阳顺着窗口望着院中的枯树,思绪飘向远方。 十七年前。 “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说,没用的奴才。”纯阳公主气势汹汹的往明华殿赶。 内监一脸的苦大仇深。 “殿下,还是回公主府吧,您刚与驸马成亲,圣上是特意命人拦着,不许您知晓。” 纯阳愤恨的抽了内监一巴掌,怒斥道:“好大的胆子,我是皇兄的血亲,有什么事偏要瞒住我,卫大人是老臣,一向忠心,难道一句怀疑便可直接降罪吗?卫淑妃操持内宫宫闱多年,我绝不会相信,淑妃会做出这些事来,躲开,我要去见皇兄。” 内监和一众宫人跪在纯阳面前,齐齐请罪,直言宁可受罚也不能让公主去明华殿,否则他们脑袋不保。 纯阳心烦意乱,又怕皇兄盛怒之下真的要了他们的命,扭头去了掖庭,想找被贬为庶人的卫氏问清楚缘由,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死活不肯宫人跟着。 纯阳找掖庭宫的宫人打听到了卫氏的住处,刚想推门而入就听到嘲笑的声音,以及卫氏挣扎的声音,纯阳发觉不对,担心贸然闯进去会中他人奸计,躲在暗处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卫氏,如今你家破人亡,可曾后悔,咱们都是奉了丞相的命令,乖乖的把落胎药喝了,省的我动手。” “嘴巴居然这么硬,你们几个,掰开她的嘴喂下去,哼,卫氏,你错就错在不该不喝皇后赏你的汤药,你怀了皇嗣又深得皇上恩宠,卫家又自恃清高,挡了别人的路也断送了自己的路,你久居掖庭还不知道吧,卫大人已经被斩首了,你那挂在嘴上的侄子也被我亲手勒死了,还有,卫家女子宁愿自尽也要保住自己的名节,奴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醉了一场,敬卫家上下。” 不多时,屋里响起了摔盆砸碗的声音。 卫氏状同疯妇,不停地谩骂着高氏。 “啊啊啊啊,我的皇儿,放肆,我怀的是皇嗣,啊啊啊啊,好疼,来人啊,救命啊,高氏,你恶事做尽,你不得好死,啊啊啊,陛下,救命啊。” 听着屋里卫氏凄厉的哀嚎,纯阳吓得不敢出声。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李内监带着小黄门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得意的对下面的人说道。 “去禀告陛下,卫氏已疯癫。” 纯阳大气不敢喘,等所有人都离去才敢进门查看卫氏的情形。 “我进去的时候,卫氏浑身是血,眼里没有一点生机,我知道,她对陛下已失望至极,哀莫大于心死,我抓住她的手告诉她,别人说她疯,索性就疯下去,相信他日,定会有反击的一天,我回到府中,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去过掖庭,没多久,驸马得了病,不治而亡,我不知道他的死是不幸还是有人要他的性命,为了自保,我进宫面见皇兄,对他说驸马的离去使我太过伤心,我无法再住在公主府这片伤心之地,只求去观中修行,皇兄就真的信了我。” “宫宴出了人命,陆欢险些被人暗害,矛头直指班贵嫔,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想起淑妃,诸位有没有想过,先帝在世时,宫宴,祭祀礼仪等一直是光禄寺打理,新帝登基后却是皇后主理,怎么这么巧,皇后和光禄寺卿偏偏此时染了风寒,皇后无法主理,还有光禄寺,怎么会让一个后妃去主理宫宴,还出现了毒药。” 枯木上停下两只鸟,互相依偎,分食一条虫子,转眼间又飞走了,纯阳公主回过头,眼中布满忧伤。 庭芜道:“仵作已经去验尸,臣女斗胆猜测,陆欢才是冲着班贵嫔的那颗棋子,陆欢所中之毒极难察觉,此毒应该是有人精心调配过,只能令人高烧昏迷,倘若被人一口咬定吃错了东西,也不会有人怀疑她是中毒,那就是班贵嫔的罪过,当即就可发落,可苏娘子的身亡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毒杀圣上,谋逆这条线上,那班贵嫔一时半会是无法处置的。” 纯阳公主对她投去了几分赞赏的目光。 陆书满脸悔恨,恨他无能,害得陆家被他人当作棋子利用。 “宫宴上,一死一伤,一害一保,看来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我们往高氏身上查。” 顾明川懒懒的说道:“高氏面对不服之人,多半以打压为主,轻者被贬,重者获罪,早就失了民心了,想杀高相的人,名字都能贴满廷尉府,此人能掌控御医和司膳司,多为后宫之人,岳娘子,此事事关高家,岳大人又协理圣上查案,我猜,宫里还会宣岳家女眷入宫的。” 明兮无力的倒在书案上,险些哭出声来。 纯阳公主站起身,一旁的侍女过去搀扶着纯阳,庭芜注意到纯阳脚步虚浮,脂粉下掩盖不住愁态,这是,病了许久了? 纯阳公主由侍女搀着走出前厅,边走边说:“如今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也该回去了,送客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众人心里知道公主是担心引火上身,无人再开口询问。 陆书还要去刑狱审问沈司膳,先行告辞,顾明川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过来打趣庭芜。 “岳娘子,对这淑妃一案如此重视,如若岳娘子早生数年,怕是卫家也不会遭此大祸。” 庭芜停下脚步,侧身讥讽道:“顾将军这话可就是抬举了,顾国公府的权力远大于今日的岳家,卫氏落难时,不也是没让卫家幸免,与其妄加揣测,不如好好想想,是谁害了这么多条人命,我们岳家虽不是世家贵族但懂得仁善二字,断不可与奸人为伍,我家阿父又是先帝任命的廷尉,为人伸冤本就是职责所在,顾将军,还是好自为之。” 庭芜瞥了顾明川一眼,带着明兮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顾明川笑了笑:“脾气不好,我分明是劝你不要趟这趟混水。” 顾家小厮从前山慌张的赶来,“公子快回府吧,家主有事寻你。” 顾明川一手扶额,无奈叹气,不用想都知道,他家阿父又要家法伺候,怪他掺和进去。 “走了。”顾明川满脸写着不悦。 明兮和庭芜出了后山回到紫阳观中凉亭里休息,明兮被后山的石子硌得脚痛,吵闹着要回家,庭芜安抚她。 “阿姊,我险些忘了去拜谢长山道长了,我还得再回去一趟。” “啊啊啊,”明兮拽住她的袖子,“好妹妹,阿姊实在累了,咱们下次再来吧,道长不会怪我们的。” 庭芜故意说道:“那不成,这样外面的人会说咱们岳家的女儿不懂规矩,阿姊,要不你在这坐着等着,我去见一见道长就来。“ 明兮扫了一眼后山崎岖的山路,果断同意了庭芜的提议。 庭芜孤身一人进了后山,走得却是与纯阳公主小院相反的路,庭芜仔细记下山石旁边的枯树,脑海中浮现出江东秘籍上的曲仞十八阵。 疾风从耳边吹过,庭芜侧身闪过,几支飞镖越过她刚才的位置,钉在她身后的枯树枝上,庭芜伸手试探,飞镖深深扎进树干,非人力可扯出。 庭芜眯起眼睛,说:“好大的胆子,在我身上试你的机关术。” 背后传来树枝断开的声音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庭芜趁其不备,转头就是一记鹰爪手,迎面的只有几片枯叶顺着她的脸颊划过去,哪有什么人影。 “几月不见,二位武功也长进了。” 庭芜话还未落,西南方向的山石缝隙又吐出数支飞镖和箭矢,齐齐对着庭芜,庭芜一脚凌空,另一脚猛踢山石,借力一跃跳到一颗枯树上,借助自身之力踩断一根粗壮的枝桠拿在手上。 庭芜心中默念:左侧是曲仞十八阵攻击薄弱之处,第一颗枯树,第四,第六,十一,十三,十七,十八。 找准破绽,庭芜再次跃起至十八阵第一颗枯树,右侧山石吐出更多羽箭,庭芜拿着手中的树枝往左侧挡。 曲仞十八阵,江家阵法,九转波折,以十八棵草木为主,形成一处阵法,或长或短,或圆或宽,由所设阵法的地势决定其形状大小,阵中最厉害的当属机关之术,天地为主,草木为辅,机关无处不在,大半是设在草木内,四面八方,躲闪不及,左侧攻击薄弱但寻常人难以在箭雨下分辨,只有找出特定的几棵草木,机关才会停下。 庭芜躲避箭雨,一路踩中枯树,一直到第十八棵,阵法还是没有停下,庭芜料想到是两个老叟在刻意为难。 庭芜捡起一片枯叶,测了风向,见风向是东南方向,索性摊牌:“二位再不停下,我只好毁去第六棵树了。” 这一吓果然有用,缝隙里不再吐出箭羽。 一位长者闻言从山石后跑出,长山道长跟随其后,笑着摸了一把胡须。《 》 12、端倪 徐伯大喊一声:“可别毁我的树啊,这可是我数十年的心血。” 长山道人看穿庭芜的小把戏,无可奈何的道:“徐梁啊,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你不关掉机关,她还能真的毁去你的树不成,你看看她,可曾佩剑,你啊,在我这住了这么多年,脾气一点都没变,阿芜,你还不快去给你徐伯赔罪。” 庭芜垂眸说道:“徐伯别生气了,岳家阿姊还在观里等我,实在不好耽搁太久。” 徐伯气得吹胡子,长山道人为庭芜解围。 “你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吧。” 庭芜弯腰行礼:“徐伯,师父,我自纯阳公主住处来,向她打听卫家一案,可公主行色匆匆,又得知驸马多年前因病逝世,我猜是她掖庭的行踪被发现,高氏要杀她,不过被驸马挡了,公主修行后,碍于先帝,加之公主并没有别的动作,高晟不敢轻易出手,现在有人重提,高晟怎么会放过她这个人证。” 徐伯道:“你是要我们派人去保护她,防止生人进她那院里。” 庭芜摇头,抬头望天:“若我没猜错,公主已经带着侍女往山下赶了,她是要连夜出城,公主病了那么久都没有离开,就是为了今日,心愿已了,她当然要躲避高氏,徐伯,你马上去派些人手,护她去北域,在北夏境内,她不会安全,只要有贼人动手,必得生擒,向公主表明我们的意图,告诉她,只有北域才安全。” 徐伯明白此事耽误不得,不再多言,转身下山操办。 “师父,庭芜还有一事。” 长山道人柔和的说道:“但说无妨。” “陆欢中毒,虽没有性命之忧,但腹痛不止,高烧不退,徒儿愚钝,一时也探不出是什么毒,况且当时陆欢明明已经吐出毒物为何还会发作。 长山道人越听越觉出不对,只觉这毒听着有些耳熟。 “她是在哪中的毒?” 庭芜如实回答:“宫宴。” “高烧,腹痛,却无性命之忧,坏了,是我的药,是我的四日散。” “你的药?”庭芜不可置信的说道,“既是师父的药,怎么会出现在宫宴上。” 长山恼怒的说:“数月前,那狗崽子盗了我的药,没想到是用它害人。” “谁?” “江湖术士,柳深青,也是高氏众多死士之一,不过你放心,这毒本来是我调配给你将来假死脱身用的,不过还没有调好就有奸人来偷,这毒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哪怕只是闻一闻,足以发作,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庭芜道:“原来如此。” “师父,我得先回去了,否则旁人要起疑心了。” 庭芜施了一礼,转身离去,长山环顾四周,无可疑之人,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箭矢飞镖,清扫完地面,闪身消失在崎岖山路。 庭芜去得太久,明兮对着春儿在发牢骚。 “这顾明川什么意思啊,不会是太后还要我们进宫,永宁宫那么偏远,我腿都快断了,朝廷党争的事,为难咱们女儿家算什么,气死我了。” 明兮越想越气,拿起身边的茶水随手一砸。 直到传来他人的惊呼,明兮才发现茶水扔在了别人的鞋子上。 那倒霉鬼身穿蓝衫,一双玉白鞋被茶水浇了个透。 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明兮欲哭无泪,满脸心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人也不恼,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四目相对,寂静非常,明兮用尽了毕生所学,憋出一句:“春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春儿立在一旁,一脸无助,此时无声胜有声。 明兮讪笑着站起身,拱手道:“公子恕罪,是我们不小心,给公子赔罪了。” 孟远本是为了烧香,刚走到观中,见凉亭有位妙龄女郎,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站远了些,正要欣赏紫阳山的美景,谁知飞来横祸,他眼睁睁的看着亭中的女郎抄起身旁的杯子,眼睁睁的看着它落在自己脚上,又眼睁睁的看着妙龄女郎赖给自己身旁的女使。 孟远上前走了两步,毫不留情的揭穿她:“难道不是女郎盛怒之下失手砸了茶盏。” 真想捂住他的嘴。 明兮心道。 终归是自己理亏,明兮走出凉亭,双手上下放平立于身子右侧,微微屈膝。 “是我的不是,再次给公子赔罪,还请公子勿怪,公子的鞋子,我一定会赔的,还请公子告诉我身居何府,我回去就派小厮送去银两。” 明兮心虚的搅着手里的帕子,孟远见状觉得甚是有趣,得饶人处且饶人,孟远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紫阳山风景如画,这景象我怕是一辈子难以忘却了。” 明兮呵呵干笑。 “阿姊。” 明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的要哭。 庭芜回来见到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扑在自己怀里可怜巴巴的岳明兮。 “沅兮,你可回来了,我闯祸了,我砸了茶盏,砸人脚上了。” 庭芜抬眼,便见一位公子似笑非笑,衣服下摆还有茶叶粘上,庭芜正要赔罪。那公子却道:“孟侯府,孟远。” 这下轮到庭芜笑了,孟侯,那是两朝元老,助先帝立国打天下的老臣,孟侯同顾国公一般,不理会朝政,只愿卸甲归田,可惜先帝不允,他家同顾府一般不办宴席,庭芜还在担忧无法试探,苍天就送来一个机会。 “孟小侯莫怪,这两天都城出了两起命案,闹得人心惶惶的,我与阿姊本要是来求平安的,是我去了后山拜谢长山道人,阿姊是心急又害怕,她不是有意的,改日,我们会和阿父亲自登门赔罪,今日,着实不太方便。” 孟远并非存心刁难,这事要传出去,一不小心就坏了两位女郎的名声,他反而成了恶人了。 “两位女郎客气了,以后还是小心些,要是遇到一个品行不好的男子,不依不饶,岂非坏了名声,我还要去上香,告辞。” 孟远都走远了,明兮还趴在庭芜怀里,小嘴撅着,满脸写着不服气,最后,还是庭芜硬把她拉回府。 午时回府,用完膳食,岳兴棋才从廷尉府归来。 宫里平静如一潭死水,宫外倒是人声鼎沸。 庭芜手里拿着验尸文书,不发一言,苏娘子,真真是可怜了。 岳兴棋也是垂头叹气,相顾无言,庭芜饮下一杯茶,压住满腔怒火,这世道上的人可真狠啊。 有人称作人,有人唤作鬼。 良久,庭芜哑着嗓子:“苏娘子饮下的是一杯鸩酒,所以牛心炙无毒,是她倒下之时碰倒了酒杯,酒水全洒在了牛心炙上,毒酒穿肠过,那么狠的杀人法子,酒毒人更毒。” “鸩酒,是前朝赐给重罪高位后妃留个体面所用的,圣上看到验尸文书也是大发雷霆,朝中不少新贵大臣纷纷上奏,定要彻查苏娘子一案,李内监横死街头,冤魂索命流言四起,群臣恐乱,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岳兴棋担忧的问。 庭芜放下手中的文书,心中已有对策。 “有人要把事情闹大,又牵扯出前朝事端,那不如咬死是前朝余孽所为,圣上未曾下旨重审淑妃一案,可见他心里还是顾念先帝,咱们不如以退为进,拿前朝余孽大作文章,你上书圣上,两次宫宴投毒,死得都是世家贵女,就说怀疑十七年前也是前朝余孽试探朝廷所为,借着审查好好的查一查娄家。” 岳兴棋十分意外:“娄家?那是高氏的心腹,高野失踪后,丞相可是大力扶持。” 庭芜命人取来纸笔,不紧不慢的写下“娄中玉”三字,边写边说:“丞相借着谋逆扳倒了卫家,我何不借此为卫家翻案,你按照我的话禀告陛下,涉及前朝,他一定会重审淑妃一案,娄大人是光禄寺卿,负责祭祀用度,虽说宫宴是班贵嫔打理,可负责宫宴用品和膳食的是他,宫人里插进去自己的人于他而言,易如反掌,找人办事需要大量钱财,查一查他的俸禄和他府中的账目,不就清楚了。” “还有,前光禄寺卿翁少酒,十七年前被先帝罢免驱逐,潭州的探子昨日递了消息,说是他如今躲在雁南坡,家里有数十座庄子,既是被罢免,他这些年哪来的那么多钱购置田产。” 岳兴棋顿了顿,神色急变,试探着问:“殿下,一早就开始谋划卫家之事了。” 庭芜又在纸上写下翁少酒,岳兴棋见她笔锋有力,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恨意在此刻喷涌而出,大有燎原之势。 “我杀了高野后,搜查出了不少证据线索,高野是高氏死士教养者,他手上有一个名册子,专门记录朝堂同党,送礼多少,其中财物最多的就是卫氏一案,可见其步步为营,买通一众朝臣一同陷害,卫家忠良,遭此大祸,女眷自尽,男子流放,大人,朝廷未平,我暂时不能把这本册子交给你,等高氏气数尽了,这个册子才能给丞相致命一击,大人莫怪。” 岳兴棋忙道:“应该的。” 庭芜继续在纸上写下“温良”,“岳大人,现在也能同你说句实话了,这些话,你得记好。” 岳兴棋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 “卫家女眷,还有遗留。” 岳兴棋被这话惊到,胸口不断起伏,拿起一盏茶水,手抖得厉害,茶水溅出还差点烫了自己的手,岳兴棋满脑子浆糊,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庭芜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卫家女眷自尽前,让一个管事的侍女带着一岁多的小女君从送菜的竹筐里藏着逃出去了。” 岳兴棋道:“所以,卫家除了被流放的男子,还有别的遗脉。” 庭芜点头,把手上的纸递给岳兴棋:“我已经命人在雁南坡那边埋伏,你速速去宫里面见皇上。圣旨一下,高晟必然灭口,你立刻派廷尉府的人去雁南坡,务必在高丞下手灭口前,搜查干净宅院,把翁少酒押到都城,温良是前廷尉,向先帝告老辞官后,一直行踪不定,表面上是在游山玩水,其实是在东躲西藏,想要为卫家伸冤,苏娘子的案子有人故意赖在前朝身上,咱们查干净了卫氏的事还能逃脱了这些人不成,等此案了结,也可处置高氏同党。” 岳兴棋直起身子,脑袋还是混的,他浑浑噩噩的站起身,耳畔只剩下庭芜的吩咐,拜了礼,慌忙命人准备马车进宫。 宫里这会儿也不太平,这才一晚上,新帝身边的内监,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西街巷,早上流言就传遍了靖梁都城,说是十七年前断案不公,有冤魂作祟,午时验尸文书递到了勤政殿,张内监有先见之明的没有进去陪侍,半炷香的时间,里面就传来了摔打的声音。 丞相得了消息,午膳过后奏请进宫面圣,这会儿已在勤政殿。 “陛下三思啊,苏娘子一案,陛下已经下旨彻查,所谓冤魂,不过百姓闲来无事以讹传讹罢了,十七年前是桩旧案,时过境迁,当年的人证许多都不在世了,重查,那是困难重重,到时这桩旧案就变成了悬案,朝堂上下,更会惶恐不安,更可况,”高晟话一顿,“这桩案子是先帝亲自审问,证据确凿,此时翻案,先帝颜面何在。” 新帝不停踱步,眉头紧锁,眼下乌青,可见昨晚没休息好。 “相父,朕这心里实在是不静,一场宫宴竟然引发这么多变故,朕实在是乱,不如朕下旨,不许朝臣参与宫宴。”陛下似一个撒娇的小孩子,躲在丞相大人的臂弯下要糖吃,背过去的手却是愤恨地握紧拳头,掩盖下的是无尽的憎恶。 高晟眼睛一直随着新帝而动,陛下的这个模样落在他的眼里,那是满心的怀疑,疑心陛下是真的蠢笨还是装傻充愣。 新帝内心郁结,民间流言,皇室不公,他这皇位本就没坐稳。先帝曾劝过他,不得太过看重高氏,高氏一门出两位后宫高位者,对大夏不利。他拦下了先帝的一道旨意,便是废除太子妃高新婵,彼时禁卫军无人听命于他,他不得已使了下作手段,杀了禁卫军里为数不多信奉他的人,又亲手把高偓捧到禁卫军统领的位置。 为了如愿登上皇位,先帝病重时高氏壮大,其中不乏他的推波助澜。 他断然不能为了护住高氏或背后之人担住骂名,民心不可失。可眼下高相咄咄逼人,他虽装傻,但高相言下之意非要他拦下,眼下的困局该如何解,他陷入两难境地。 高相盛气凌人:“陛下不必如此,细细盘问,仔细审查即可,到时寻个由头,堵住悠悠众口。” 新帝犹豫片刻,刚要松口,张内监来禀。 “陛下,廷尉大人求见。” 救星可算来了,新帝松口气,忙让他进来。 岳兴棋见到丞相,恭恭敬敬的行礼,两人表面和气,内里都摆着一团算计。《 》 13、皇后 新帝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越过高晟。 岳兴棋道:“臣有事启奏。” 新帝道:“岳卿有何事要奏?” 岳兴棋瞥了一眼高晟,刻意说道:“陛下,若是再不决定,臣的廷尉府怕是要挤破了。” 新帝故作震惊,直摇头,装作不知所措的后退几步:“这可如何是好,爱卿,你有何高见。” 岳兴棋道:“臣认为,陛下不仅要彻查苏家一事,还要彻查卫氏,此次宫宴投毒,牵扯出前朝事端,臣怀疑是前朝余孽不死心,故意试探,若不揪出来,我大夏江山危矣。” 高晟拄着杖,胡子都要翘起来,趾高气昂的敲击着地面,居高临下的说道:“岳大人此言差矣,前朝余孽陛下自会去查,你要陛下去重查十七年前的旧案,不顾先帝颜面,是何居心啊。” “哪怕为了平复朝堂,这案也得查,十七年前的手段,现在出现,摆明是奸人恶意为之,宫宴两次投毒,难道光禄寺就半分无责吗?”岳兴棋笑了起来,“丞相大人,你百般阻挠,口口声声是为了先帝,烦请丞相看清楚,站在我们面前的是陛下,不是先帝,丞相此番作为,要叫天下人耻笑是故意在保娄大人,若是问心无愧,案子重审也刚好堵住悠悠众口。” 这话正中新帝下怀,高氏把持朝堂,也该击打一番。 新帝揣着手,装作不安的说道:“相父,我觉得岳卿此言有理,朕这两日听说,民间百姓都在骂朕,不配做这个皇帝,还骂相父祸乱朝纲,朕也觉得,此事还是彻查为好,相父,你近来为了朕的江山,过于劳累了,还是呆在府里好生休息,朕马上下旨,这两个案子都交给岳卿去办。” 岳兴棋不待高相反对,重重叩首:“臣定当不辱使命。” 高晟不作声,新帝快步走到御案前,抬笔写下圣旨,丞相定了会儿神,想明白了,什么冤魂索命,什么前朝余孽,都是借口,都想看着高家死,笑话,全是笑话。 哪怕内心翻江倒海,丞相面上依旧平淡如水,他不再与岳兴棋争辩,他心里明白,这时出头,已经晚了。 高晟说:“陛下已有决断,臣难得欣慰,陛下说得对,臣这两日确实太过劳累了,是该休息,臣谢陛下体恤。” 岳兴棋跪在地上,听到高晟变了口气,知晓殿下猜对了,高相下一步是要杀人灭口,好在庭芜吩咐手下备了快马赶去潭州雁南坡。 一切都在庭芜意料之中。 高晟坐着辇车,中方六尺,凿镂金鹿首,外层为漆画,内里玳瑁金涂校饰,皇帝不过是八尺,凿龙首,可见丞相深受新帝隆恩。 出了内宫门,丞相府的小厮围上来,披衣的,搀扶的,落在宫人眼里还真像久病未愈的人。 丞相捏了一把搀扶的小厮,趁着上马车的功夫低声说道:“李内监死了,陆家这事算是死无对证了,吩咐下面的狗崽子,十七年前的知情人可以除了。” 小厮面露凶光,轻轻点头。 正阳宫内。 高新婵端坐在书案前,把玩着手中的纸条,交给一旁的罗裳,罗裳接过,扭头扔到身旁的炭火炉里。 高新婵问:“父亲的意思,是要我立即打了班贵嫔的胎。” 罗裳深觉不妥,她说道:“陛下已经把班贵嫔从掖庭狱放出来,禁足中安宫了。” 高新婵又问:“我们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罗裳道:“娘娘放心,沈司膳的家人都在咱们手里,她不敢,柳深青也已杀了李内监,苏家的事,谁也怀疑不到您头上,陆欢中毒是娄中玉指使,等陆欢的事被查出,毒杀苏氏的罪名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高秋婵侧身与罗裳对视,弯眉浅笑道:“父亲还以为这是十七年前,他想用同样的手段除了班贵嫔和她腹中的孩子,吾偏不随他愿,宫里的医官是没有舌头的,信不得,我记得岳家的那个幺女,颇通些医理,宫宴上还是她出手救了陆欢,你快去派人请她进宫,越快越好。” 罗裳懂她的意思,出了正阳殿便命站在两旁的宫女去岳家请人。 顾明川跪在顾家前院一天一夜了,背后手臂全是荆条打出的血痕,旧痕新伤纵横交错,看着惊人,顾国公坐在明堂软榻上,荆条硌得他的手出现血痕,半分也没有消气的意思。 顾国公头发花白,手上却是孔武有力,他把荆条拍在书案上,朝着院子吼道:“逆子,还不知错。” 顾明川咬紧牙,忍住疼痛,说:“阿父只管打,父亲打儿子,本就天经地义的,跟认不认错没关系。” 他最会耍贫嘴,顾国公怒不可揭,拾起荆条下了塌,大步走到顾明川跟前,扬起手又要打他,顾明川抬头对着自家阿父笑,顾国公手扬在空中半天,不忍再打,他背过身子,重重叹气,伴随而来的是重重的咳嗽声。 数十年的征战,顾国公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顾明川在后方见父亲弯下腰,他才觉出父亲是真的老了。 顾国公抚着自己的胸口,顺下一口气,转过身对着顾明川的眼睛,劝道:“我与你说了无数次了,你好好打你的仗,不要管这些朝廷纷争,有你叔父在,高晟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顾家,你把我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参与了朝廷纷争,外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你叔父。” 顾明川跪的笔直,道:“高相不动咱们,无非是外患未平,要是荡平了淮柔,大军回都城之时就是我们的死期,我们要是待在北域,他反口就咬我们谋逆,高氏养死士,存的是什么心思,阿父比我明白。” 顾明川后背不断渗血,顾国公气他也心疼他。 顾国公了解顾明川的心性,越敲打越不肯服软,顾国公软下语气:“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你这两年四处奔波,日夜思想的是为废太子洗清冤屈,可是你知道先帝为何因为巫蛊流言和在东宫马厩搜出的铁甲,一口咬定是太子所为,不单单是先前出了一个卫家,在先帝心里,谁也比不过惠仁太子,可惜,先帝即位第二年他就因为重伤发作薨逝,惠仁太子是先帝原配孝昭皇后唯一的孩子,在先帝眼里,所有的孩子加起来都比不过惠仁太子,新帝要不是养在太后膝下,有高氏护着,只怕下一个被废的就是他。” 顾明川说:“先帝是先帝,太子是太子,新帝登基过于依赖高家,一再的加重赋税,北夏局势才安定几年,朝堂却多是忘恩负义之辈,百姓不安则国不安,阿父难道要亲眼见着北夏步入南越后尘吗?” 南越后尘?顾国公倒吸一口凉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似乎听到了洪水猛兽,同僚的哀嚎,后头尸体的不断堆积,雨水混合着血水滴落在他口中,顾为生的哭喊,追兵的阴狠,他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等到黑暗全部褪去,扶光重现,他再没了素日的杀伐果断,直勾勾地倒下。 顾明川没想到有一日阿父会倒在他面前,他顾不得背后的伤口,站起身接住父亲,因为跪的太久腿麻,父子俩一齐倒在地上。 “阿父,”顾明川喊道,“你们快去找郎中。” 小厮立即牵了马去寻郎中。 顾明川调整身子,背起自家阿父放在了前厅软榻上。 顾明川小心翼翼的叫着自家阿父,顾国公深吸口气,眼神逐渐清明,冲他摆手。 顾明川道:“阿父,你要生气,我在院子里再跪个两天两夜,给您出气。” 顾国公坐起身子,手撑在软塌上,只摇头,顾明川起身倒了一杯茶,送到顾国公嘴边,顾国公刚好饮下压惊。 “你提到南越,我想起边境,泰州和启凉城,相隔不过三十里路,启凉百姓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丹临反而醉生梦死,云泥之别,讽刺至极,或许我不该拦你,我也拦不住你了,只盼你顾着顾家。” 顾明川心生愧疚,回道:“孩儿谨遵阿父教诲。” 顾国公身心俱疲,他说:“出去吧,郎中来了别忘了上药。” 顾明川捡起衣物穿好,退出了前厅。庭芜交代完,岳兴棋就递了帖子入宫,这会儿子应该在勤政殿与新帝商议,高晟也在宫里,不晓得那只老狐狸会怎么阻拦,不过人云亦云,事情已经闹起来,他怕是也在头疼,知道拦不住。庭芜昨天就写了密信让珉莹派人连夜送到雁南坡,护住翁少酒。 她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这一封密函是要交给徐伯,她料定丞相会派人在北域边上截杀纯阳公主,把这项谋害公主的罪名推到北域身上,就算处置不了瑾王,也要加深朝廷对他的忌惮。 珉莹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嗓音喑哑:“殿下,宫里派人来请了。” 庭芜手上的动作未停,她问:“是太后?” 珉莹焦急不安的说道:“不是,是皇后。” 庭芜手中的笔停顿下来,笔尖的墨水凝结成豆珠滴落在纸上,登时就散成一片污渍,好巧不巧的遮盖住了纸上的高晟二字,还真是天理昭昭,天意使然。 庭芜心情大悦,说:“皇后来请,看来是有别的事情,我去更衣,明兮那边都备好了?” “殿下,皇后没有召见岳夫人和明兮娘子,只要见你一个。” 庭芜讶然,嗅出一丝不对劲,瞳孔逐渐聚焦在纸上的高字。 “只见我一个,皇后难道不怕外头非议?她见我一个做什么,难不成把我扣在宫中威胁岳家?” 珉莹道:“属下打听过,丞相的三个孩子里,皇后待人一向随和,善待宫人,为国忧心,做事与丞相不同,应当不会行此蠢事,惹外头猜忌。” 庭芜收起密信,起身走到内屋,珉莹在后头紧跟着。 庭芜将密信收到铜镜下方小匣暗格里,说道:“高家的三个孩子,除了高与义蠢笨些,其他哪个不是与人为善,可他们终究是高家人,天理和人欲,他们难道还真的选天理不成。往常都是太后出面,今日是皇后突然召见,看来,宫里是出现变故了,急需一枚棋子罢。” 珉莹伺候着庭芜更好衣,出了院子,皇后宫里的宫人已等候多时,在高位者身边侍奉,一个一个都跟人精似的,领头的那个看到庭芜慢吞吞的过来毫不客气的说道。 “岳娘子还是快些吧,误了时辰,宫门要是落了钥,待会儿娘子可就回不来了。” 庭芜屈身行礼,道:“各位贵人莫怪,是沅兮的错,珉莹,快请各位贵人吃茶。” 珉莹上前从袖中取出几锭银子递给领头的宫女,宫人见她识相,也不再为难,笑嘻嘻的领着她上了皇后备的马车。 行至内宫门,庭芜要下车,宫女却说:“岳娘子,娘娘说了,已经为你准备了肩舆,不必步行。” 内宫出行,除了圣上后妃,也就高晟有此殊荣可乘坐辇车,不成想,皇后给她也开了恩典,许她乘坐后妃肩舆。 庭芜拜谢道:“多谢小贵人,但沅兮不过是三品官员之女,实在受不得这般大恩,沅兮还是步行去正阳宫。” 宫人拦住了她:“岳娘子快些走吧,娘娘是有急事。” 皇后确实急切。 庭芜推脱不得,只好坐上肩舆,底下的小黄门劲大,脚步快,不过须臾片刻,正阳宫就到了。 入了正阳殿,皇后端坐明堂,头戴凤首金步摇冠,冠中央的凤首嘴里衔着宝珠流苏,当真如珉莹所说,面相和善,肤如珠白,柔美如玉,神如洛神下凡。 庭芜心中感叹,不愧是中宫出来的人,模样自是没话说,但不知是不是菩萨面蛇蝎心肠。 宫女引着庭芜拜见皇后,恭敬行礼。 “臣女岳沅兮,拜见皇后,皇后千秋。” 高新婵略有沉思。 “岳沅兮,月圆兮,吾记得你还有个阿姊叫岳明兮,月明兮,月圆成,岳大人有心了。”高新婵嫣然一笑,话语温柔,饶是庭芜也难免不为之心动。 都城坊间流言:高家三子,只冠高姓,不从人品。 夸得就是高家三子不似高晟。 而高皇后的美名远胜过两位兄长。 庭芜道:“多谢皇后夸赞。” 高新婵对罗裳说道:“还不快去扶起岳娘子,让她入座吧。” 罗裳走下台阶,扶起庭芜。 庭芜谢恩后,坐在殿中右侧书案前。 高新婵问道:“家里母亲可好?上次宫宴,吾见你母亲脸色惨白,便知她又想起了伤心往事,这几日,沈司膳落入掖庭狱,班贵嫔被禁足,吾担忧你母亲,也就没有把她请进宫来。” 庭芜急忙撇清吴氏:“娘娘不必烦扰,阿母已无大碍,有圣上和皇后的福泽庇佑,阿母此后定然是平步正道。” 高新婵话锋一转:“听闻岳娘子擅长医术,吾与陛下,琴瑟和鸣,吾嫁与圣上时,年方十五,如今四年光阴已过,陛下盛宠不断,但吾始终未怀子嗣,宫中御医只说吾是心气郁结,不易有孕,不如,你来为吾诊脉,看看吾的身体究竟如何。” 庭芜推脱道:“回皇后,沅兮只是懂些药理,并不擅长,宫中御医多是拔尖者,且多出自医官世家,沅兮不敢班门弄斧。” 高新婵笑得依旧温柔:“你这就是妄自菲薄了不是,诊得准,那是你的本事,诊不准,那也是你为御医署留了颜面。” 皇后都说出这般话了,庭芜无法推脱,只得上前,罗裳拿出一块帕子垫在高新婵手腕下,庭芜跪在一侧,伸出手诊脉。 罗裳心虚的看向皇后,正想说些什么,高新婵示意不用,寒散丹是她特意命人到江东寻来的,十分难得,寻常医者分辨不出,宫里的医官日日请脉,都没有诊出,区区新贵之女,哪能认得此珍贵之物。 庭芜把完了脉,稳住心神,稍有保留。 “皇后手有些冰冷,似乎有些体寒,想是冬日寒凉,平日里可要注重保暖,可差遣宫人每日熬了姜汤来。” 高新婵颇有些意外,罗裳惊得手一抖。 高新婵心道:有些真本事,但见识浅显。 “体寒?这些宫里的御医也说过,不过就是开些药调理,到底是吾过于心急了。” 庭芜道:“子嗣一事,急不得,宫中御医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不妨等一等。” 高新婵只道:“是了,这事急不得。” 高新婵咬重最后三字,罗裳身形一顿,故作慌乱的说道:“皇后,婢子想起一事来,早膳过后,中安宫令来禀,说是班贵嫔一直哭着说自己冤枉,两日了,水米未进,这可怎么办呢?” 高新婵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怒斥道:“这么要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罗裳跪下叩头请罪:“皇后恕罪,是婢子忙事情忙忘了。” 高新婵道:“父亲回去的路上就病了,陛下刚刚派了宫里御医署所有医官守在父亲那里,班贵嫔的身子,一直是张医官照料,这可如何是好。” 庭芜听出话外之意,无奈毛遂自荐:“皇后若是不嫌弃,沅兮愿意随着正阳宫令一同前去。”要她去给人治病可以,但她不会蠢到自己去。 高新婵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顾虑,道:“罗裳,你带着宫女黄门随着岳娘子一同去,看看贵嫔如何了,我也好快些回禀陛下。” 罗裳回道:“是。” 庭芜心里纵使百般不愿,也不得不跟着罗裳一同前去。 高新婵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自顾自的说道:“快些,再快些,赶过那些内监,可不能让班贵嫔的孩子出了事。” 庭芜一路上向罗裳打听班贵嫔近几日的饮食,平时身子如何。 罗裳回道:“回岳娘子,贵嫔平日里最爱插花品茶,饮食也是以清淡为主,身子也没什么不爽利的,这两日是气急攻心了,就病着了。” 庭芜又问:“禁足这两日,可有什么人到中安宫去?” 这话问到点子上,罗裳暗喜,问道:“岳娘子是怕有人暗害班贵嫔。” 庭芜如实回道:“宫宴出了那样的事,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好好的人突然病了,沅兮心里是有些怕的,罗宫令,咱们走快了些,好好的去瞧瞧,别误了。” 罗裳正有此意,笑道:“岳娘子心细,那咱们脚程快些也好。”《 》 14、顶罪 罗裳还要说些别的,中安宫已在眼前。 中安宫门紧闭,两旁有巡防的御林军守着,各各如虎狼一般。 罗裳上前拿出皇后宫里的腰牌:“皇后有令,班贵嫔身子不好,特意让岳廷尉家的三娘子来看看班贵嫔。” 两旁的侍卫变了神色,踌躇片刻说道:“方才不是有内监宫女奉皇后口谕来看了吗?此刻还在里头呢,这总不会是假的,谁敢乱传皇后口谕。” 罗裳怒斥:“瞎了眼了,皇后宫里一直是我们这些人传话,又哪来的其他内侍,快些把门打开,别是贼人混进去了。” 侍卫们慌了神,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罗宫令所言为真,那里面是何人?他们心惊胆战的打开了中安宫大门,庭芜不知道罗裳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只能加快了脚步,刚到中安宫正殿,里面传来了打骂声。 班贵嫔大喊着救命,里头内监恶狠狠的说道:“贵嫔这般不识好歹,您病了,这是皇后送来的药,您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不然就是以下犯上。” 班贵嫔哭着说道:“你去叫罗宫令来,我没病,我不吃这药,你们这般作践我,来日我禀明陛下,定要砍了你的脑袋,都滚开。” 罗裳见事情迟不得,上前一把推开了殿门,“正好”瞧见了班贵嫔被几个黄门驾着,领头的内监掰着班氏的嘴就要把那药喂下去,罗裳大声呵斥道:“放肆,你们是哪个宫里的,假传皇后口谕在这以下犯上。” 宫女和小黄门被这一吼震住了,全然忘了自己是得了皇后的令过来的,松开了手只顾着求饶了,领头的那个内监还算清醒,没有被镇住。 他直接问道:“宫令这是冤枉我们了,是皇后口谕让我们来的。” 罗裳狠狠踢了他一脚:“以下犯上就算了,还敢污蔑皇后,你说是皇后口谕,可有正阳宫的腰牌?” 内监无法,只得下跪求饶。 班贵嫔大喊道:“罗宫令救命,我没生病,他们要杀我,救救妾吧。” 内监磕磕巴巴的狡辩:“回,回罗宫令,奴真是奉了皇后谕旨,那个小宫女身上有皇后宫里的腰牌,奴,奴真的只是为班贵嫔的身体着想,来,来送药的。” 罗裳不给他留任何活路,拆台般的说道:“既是来送药的,那得好好查查是送的什么药,岳娘子,烦请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庭芜在后面看戏看半天了,一番闹剧下来,她大概也猜得七七八八的了。 罗裳把药端在庭芜眼前,庭芜闻了闻那药,问跪着的内监:“你方才说,是给贵嫔娘娘送药来的,那贵嫔娘娘是生了什么病?这药可是医官给你的?” 内监头深深埋在地上,不敢再为自己辩言,这药从何来的,他也不清楚,他也只是奉命行事,明明说的是皇后口谕,说是一定要把药灌到班贵嫔的肚子里,现在算什么? 庭芜等了许久也不见回话,就知从这些内监宫女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宫中两个正宫高位者都出自高氏,这点手段自然是有的,这内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高氏收买,排队等着要给新帝吹枕边风。 庭芜跪在班贵嫔旁边,道了句得罪,就拉着她的手诊脉,诊出滑脉后,庭芜心中已然有数。 “敢问贵嫔,您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班贵嫔抹了一把眼泪,“仔细想着,也快两月有余了,肚子还略微大了些,我去请医官,医官只说是吃坏了东西,肚子大说我是肝火过旺,让我精心调养即可。” 庭芜直言:“贵嫔快些去求陛下吧,您不是得了病,而是有了身孕,方才的药,不是治病的药,而是一碗落胎药。” 此言一出,除了罗裳,其他人都是大惊失色,内监倒地不起,吓晕过去。 班贵嫔更是吓得瘫倒在地,紧捂着肚子说道:“我不是有病,是有了身孕,医官,张医官说我是生病了,岳娘子,”班贵嫔死死抓住庭芜的手,“我当真是有孕了?” 庭芜谨慎说道:“或许是臣女医术不精,贵嫔去陛下跟前,传别的医官来诊脉便知。” 班贵嫔经过方才那么一闹腾,头发散了,发钗都落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整个人都显出一副凄惨娇弱的模样,庭芜觉得,她此番光景去见新帝最好。 班贵嫔哭哭啼啼的跪在勤政殿时,新帝果然心疼难受。 罗裳押来了一众内监宫人,禀报说:“陛下,这些个奴婢实在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假传皇后口谕,到中安宫强行要给贵嫔灌下落胎药,好在皇后心里挂念着贵嫔,这幸亏是赶上了,要是赶不上,只怕班贵嫔有性命之忧了。” 内监止不住地叩头:“回陛下,奴有罪,但奴真的是奉了皇后的口谕,要我们给班贵嫔送药,还必须看着她喝下去。” 新帝勃然大怒下摔裂喝茶的白瓷杯,怒骂道:“你这奴婢实在歹毒,被人亲眼撞见,还要攀咬皇后,落胎?落什么胎?” 新帝总算是抓住了不得了的事情。 庭芜立在一旁等了许久,脚站得开始微微发痛,罗裳接过话说清事情原委:“陛下,皇后今天约了岳娘子入宫谈些家事,中安宫令来回了皇后,说贵嫔禁足,两日未碰水米,宫里的医官又在丞相大人那,皇后想着岳娘子懂些医术,就让岳娘子随着婢子一同去中安宫为贵嫔瞧病,结果就撞上这内监要害班贵嫔,岳娘子瞧了药才知道贵嫔是有孕了。” 新帝耐着性子问:“到底谁派你们来的?” 罗裳走到一个宫女面前,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半晌,回道:“陛下,是苏昭仪宫里的人。” 新帝抬起头,平息怒火,说道:“她这是要害死朕的孩子,张内监,去,把她叫过来,备匹快马,去丞相府把张医官也叫过来,御医署署正,还有别的医官都在丞相府,也不缺一个张医官。” 张内监不敢迟疑,说:“奴遵旨。” 新帝看向站在一旁的庭芜,眼神凶狠,“岳娘子,贵嫔真的是身怀有孕?” 庭芜看不明白这是出什么戏,只能跪下说:“回陛下,沅兮确实诊出了喜脉,来的路上,也有仔细问过贵嫔,贵嫔说,一月前,她感到身体不适,见到油腥就恶心干呕,月事推迟,肚子也胖了一圈,这分明是妇人妊娠反应,且贵嫔的脉搏强劲有力并不虚弱,医官不可能诊不出。” 新帝手扶住御案,他想起自他出生后,先帝才愿意立后,那时的太后曾为先帝诞下五皇子,那是先帝即位后第一个出生的皇子,先帝极为重视,他与废太子李景宁彼时年纪尚小,一同去照看襁褓中的幼弟,皇宫上下,无不费心,然而,这么精心养起来的五皇子最后却因溺水而亡。 自五皇子出生后,先帝也纳过新人,可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宫里就没出过孩子,直到卫淑妃入宫。 听宫里的老人说,卫淑妃长得与先帝早逝的原配发妻孝昭皇后极为相似,卫氏入宫后,圣眷不断,恃宠而骄,太后命人送去的补品,她一概不碰,惹得太后十分不快,她得宠后,卫家自然跟着飞升,可惜盛极必衰,得罪人太多,最后落得那个下场。 卫淑妃被贬为庶人后,太后也派人去照拂,然后卫氏就在掖庭疯癫无状,倘若卫氏也如班贵嫔今日这般遭祸,那他得多多留心内宫后妃的膳食如何,可否还有别人已经遭了毒手,这事必定与太后脱不了关系,这偌大的皇宫到底安插进去多少高氏的眼线,他都要一一查清楚。 新帝还没想明白这一层,另一边苏昭仪就被请过来了。 苏昭仪是新帝登基后入的宫,最会讨新帝欢心,不过两年就坐到昭仪的位子上,新帝召见,她满心欢喜的梳妆打扮,等到了勤政殿,见殿中乌泱泱跪了一群奴婢,班贵嫔衣衫不整的跪在殿中哭泣,有几个宫人还是她宫里的,她不知这是何用意。 “妾参见陛下。”苏昭仪神色慌张,她的确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这副神情落在新帝眼中,俨然变成了心虚害怕。 “苏昭仪,你好大的胆子,敢撺掇你宫里的宫人谋害皇嗣。” 新帝勃然大怒,一杯滚烫的茶水就落在了苏昭仪的额头上,苏昭仪吓得大叫,也顾不得体面,捂着额头跪在新帝面前,拉着新帝袖摆哭着说道:“陛下冤枉啊,妾不知什么皇嗣,妾尽心服侍陛下,怎么可能会谋害皇嗣呢。” 新帝怒道:“这里大半是你宫里的人,假传皇后的口谕,闯进中安宫,要给贵嫔灌下落胎药,皇后仁爱,这要不是去看了,岂不是你的奸计得逞了,还想嫁祸在皇后头上。” “陛下息怒,”高新婵算准了,等人差不多到齐了,才带着宫人赶来,“陛下,还未盘问清楚,怎么能急着定下苏妹妹的罪。” 苏昭仪像是寻到了靠山,哽咽着说道:“皇,皇后救我,妾,妾真的没有,妾不知道贵嫔有了身孕,妾,妾只是叫了几个宫人去送东西给贵嫔,妾也不知怎么变成了这样。” 高新婵挽着新帝的手,劝慰道:“陛下,妾在宫里听说了,这里面兴许有误会,贵嫔怎么还跪着,陛下,贵嫔有了身子,陛下还是开恩,许她坐着吧。” 新帝才想起班贵嫔,命人拿了软垫许她坐着,还要夸一句皇后:“皇后最识大体,可有些人吃准了你软心肠,什么罪名都敢安在你头上。” 高新婵垂下眼眸:“妾与陛下,少年夫妻,一路共患难,走到今天,陛下在朝堂上,妾居深宫中,内宫不稳,则是妾无能,妾自愿领罪。” 高新婵说着就要跪下,新帝拦住她,亲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皇后,在朕身侧,尽心侍奉,朕信任皇后,日后再不许任何人非议,谁再敢说你半句不是,朕定然不会放过,来人,这些宫人假传皇后口谕,拖出去,全部杖毙。” 庭芜跪了许久,冰凉的地面硌得膝盖疼,陛下口谕,后方的奴婢全部被拖了出去,庭芜头低的更深了,苏昭仪不停地哭闹,非说是被冤枉。 卫淑妃与班贵嫔先后惨遭高家毒手,不同的在于,有人要保后者。 召她入宫,引她去中安宫,皆是皇后,外头对于皇后多为夸赞,算得上是一位贤后。 种种景象,看着倒真像是皇后不满父亲做法,暗中救下贵嫔,可苏昭仪呢?她是无辜受连累,还是她本就是高氏棋子。 恰巧侍从带着张医官回来了。 张内监道:“陛下,张医官到了。” 新帝道:“让他滚进来。” 张医官跪在大殿上,磕头认罪:“陛下恕罪,这都是苏昭仪指使臣这么做的,贵嫔身子不适,臣正要去问诊,苏昭仪却三请两请,把臣请到了中德殿,还说,无论脉象如何,一律咬死贵嫔是食多腹胀,臣不肯,苏昭仪便拿臣的家眷威胁,臣也是无法啊。“ 新帝怒极反笑:“你为保你的家眷,就敢欺君罔上,任由他人害朕的皇嗣。” “陛下,”苏昭仪扑上来抓住新帝的衣袍,“妾没有,妾是身子不好,请医官去看看,妾没有让他害贵嫔,张医官,你自己医术不佳诊不出来,生怕陛下怪罪,所以把这罪名推到我头上,陛下明鉴,妾真的没有作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新帝冷漠的说道:“人证物证皆在,你还要狡辩,张内监,宣朕旨意,苏昭仪假传皇后谕旨,以下犯上,谋害皇嗣,降为才人,关进掖庭不得出。” 苏昭仪双眼含泪,死死咬住嘴唇,绝望之下晕了过去。 “张医官瞒而不报,罢免其官职,赶出都城,解了贵嫔的禁足,岳沅兮及时救出贵嫔和皇嗣,岳兴棋教女有方,赏岳家绸缎五匹,黄金五十两。”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庭芜在宫中无可用之人,不能贸然插手内宫事宜,道:“臣女谢过陛下。” “陛下,岳娘子不发一言,想是受了不少惊吓,陛下命人把她好生送回岳家吧。”高新婵面上含笑,心中大喜。 新帝淡淡的说道:“张内监,你送岳娘子出宫吧。” 庭芜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腿跪的发痛,她强忍着屈身行礼。 新帝只顾贵嫔,细心为贵嫔撩起耳边碎发,他会对怀了自己皇嗣的后妃怜悯,会给与助他坐稳江山的皇后天子的爱意,可他对其他女子无半分怜惜,仅凭他人口头言语,定下苏昭仪的罪,新帝阴狠,虽有心计却无治国之能,朝堂怨怼之气横生,想要借着顾家制衡高氏,也得掌握住平衡之道。 高新婵识大体的告退,坐上凤辇,罗裳随车而行,为皇后贺喜。 “恭喜皇后,张医官被赶出都城,那些宫人皆被打死,班贵嫔和宫宴投毒一事与娘娘您就无关了,婢子今天可吓着了,不成想岳娘子能诊出您体寒,那药是绝密的,御医署署正都未曾察觉,好在,她不认识寒散丹,以为娘娘是冬日里受了寒。” 高新婵不以为然:“她到底是在观里长大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侥幸罢了,你还能被这种人唬住,倒是苏昭仪,仗着恩宠在宫里作威作福,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咱们择干净了,收拾了苏昭仪,还能让父亲腾不开手,一石三鸟。” 罗裳有一事不解,她问:“皇后,沈司膳那边要是细查,肯定会查出娄中玉来,娄中玉若被冠上前朝余孽,那光禄寺所有人都会被牵连,皇后何苦为了班贵嫔,扯出前朝余孽的幌子,丞相岂不是要失去一个心腹。” 高新婵得意的说道:“医官早早回了父亲班贵嫔有孕,父亲当然不会允许中宫之外的孩子出世,他想故技重施,敲点与岳家走得近的陆家,又借着陛下心狠废了班贵嫔,他好下手除了那孩子,哼,他想要吾生出皇子,安的什么心思,拿吾作了这么些年的固权傀儡,他日后还想要我的孩子做他的傀儡,夺了我孩子的江山不成,白日做梦,吾需要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绝不能从吾的腹中出来,更不能带有高氏血脉。” 罗裳眉头紧皱:“比起长胜和与义公子,丞相似乎不太疼爱皇后您,难道丞相还记着夫人生您难产而亡的事情。” 高新婵闭上眼睛,“他那么爱我阿母,为何不善待她用命换来的孩子呢?为何那般疼爱两位兄长,却对吾心生嫌弃,他不仁,吾便不义,不去了他的权势,难道任由他坐上皇帝,那吾是什么,从皇后降为公主吗?” 罗裳语气柔和:“婢子自小便陪着娘娘,婢子知道,娘娘心里苦,可娘娘若与丞相背道而驰,以后会十分辛苦。” 高新婵道:“笼中鸟做久了,也想当一当养鸟的人,这条路难,父亲要真做了皇帝,只会更难,北方有淮柔为敌,他怕是连送我去和亲的心思都有,当初我苦苦哀求,他不还是把我嫁给了陛下,算了,陈年烂账不提也罢,班贵嫔那边盯紧了,避免有人暗中下手,稳婆,医官,都必须是我们的人。” 罗裳道:“婢子知道,马上去办。” 高新婵趁人不注意,偷偷抹去眼中的泪水,这么些年,她当然委屈。 庭芜出了宫,命马车停在街边医堂,方才在马车上撩起衣摆查看,膝盖早已红肿不堪,在那殿上跪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实在疼得厉害。 下人搬来马凳,庭芜每下一步,膝盖便如针扎一般,眼看着要走进医堂,迎面撞上顾明川。《 》 15、夜鬼 庭芜被晃,向前打了一个趔趄,顾明川本能伸手接住她,庭芜头磕在顾明川的肩膀上,从后方望去,倒像是扑在顾明川怀里,顾明川顺势搂住她,大街之上,人来人往,顾明川猛地把庭芜推到一边,庭芜人就这么摔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疼得想哭,拼命忍住,愤恨的抬头望向始作俑者,顾明川反而嫌弃的抖了抖自己的衣服,仿佛自己是故意扑倒在他怀里的,顾明川唯恐避之不及的眼神,显得她像是深山老林里出来勾人的妖精,下一步要吸干净他的血。 周遭过路人看着庭芜倒在地上,目光略有鄙夷。 “岳娘子,你不起来,躺在路上是打算做什么?”顾明川刻意说道。 庭芜颤着声音,“顾将军,何苦揪住我不放?” 她说着,缓慢的从地上爬起来,颜面全无,旁边的议论声似一把把利刃,非要她脱一层皮才肯罢休。 顾明川道:“岳娘子,这可是冤枉了,我是好意提醒,摔疼一下总好过女儿家的声誉被他人非议。” 庭芜不与他多做纠缠,进了医堂抓药。 顾明川站在门口没走,庭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抓好了药,出了门也权当看不见他。 顾明川见她是真的拿药,便知方才的说笑说过头了,庭芜上马车时,一直用手扶着膝盖,马车又是从宫门方向来的,顾明川察觉不对,拦住马车。 顾明川到一侧问她:“可是太后宣你进宫了?” 庭芜还在揉着自己可怜的腿,不搭他的话,另一只手摩挲着袖中藏着的匕首,一朝被人利用,丞相那边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顾明川问:“岳娘子,生气了?” “顾将军,沅兮嘴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再把你绕晕了,岂非我的罪过,不如自己去打听。”庭芜眼神晦暗,不愿多言,她算是明白了,顾明川是这世上最讨厌的人。 顾明川停下脚步,从小厮手中牵过一匹马,跨上马朝着宫门方向奔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犹如雁江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丞相扔掉手上的奏折,大骂道:“混账。” “丞相,朝中弹劾我的奏折只多不减啊,这次是下官疏忽,本想替您分忧除去班贵嫔的孩子才自作主张,谁知道出了这么的大的篓子,”娄中玉擦拭额头的汗,“这些罪重的被拦了下来,还有不少落在了陛下手中,沈司膳的住处,搜刮出不少金银,有的宫人受不住刑,把我交代出来了,陛下还未传召,但外头流言……。” 高晟斜靠在太师椅上,神色倨傲:“慌什么,陛下不是还没查你嘛,苏都尉不过是都水台管杂务的小官,他能翻出什么风浪,陛下若真的传召,你把这些罪名全部推到沈司膳头上,班贵嫔曾经责罚过沈司膳,就说是沈司膳蓄意报复,为了逃脱罪责,推给了你,宫宴出了人命,陛下一定会降你的职,等来日我寻个由头,再把你提上来便是。” 娄中玉掂量着,还是觉得不妥,问:“陛下若是非要彻查,那该如何?” 高晟忍不住笑出声:“齐王还在泰州盘踞,禁卫军和御林军掌握在我高家手里,陛下想彻查,怎么查,仅凭一个刚正不阿的岳廷尉?顾为云和顾清淮父子向来不理朝事,其他人多是碌碌无为,陛下不会蠢到砍倒自己依靠的大树。” “可陛下下旨重审卫家的案子。” “那是一桩陈年烂案,卫家愚蠢,手里握着盐务,在先帝面前不懂藏拙,我不过给了先帝除去卫家的理由罢了,我在先帝跟前谨慎伪装了那么多年有了今天的局面,再者,新帝是个经不住事的,才能谋略远远比不过先帝,要不是他蠢笨识相,我也不会废力气扶持他上位,先帝逝世前留下遗诏要废了他,他要是不听话,我大可以拿出先帝遗诏废了他。”高晟捏着书案前的白瓷杯,笑意发寒。 卫家的案子怎么着也不可能跟苏家女和陆家女中毒的事相联系起来,那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丞相眼中寒意逐渐加深。 “丞相,不好了,”柳深青站在门外,腰佩长剑,颔首说,“宫里去灌班贵嫔落胎药的人被发现了,皇后推在了苏昭仪身上。” “怎么会这样?”娄中玉先问。 柳深青回道:“皇后不知怎的,召了岳沅兮入宫,不巧的是,中安宫令去皇后宫里回话,皇后让岳沅兮跟着罗裳一起去中安宫里看看班贵嫔,撞见了。” “岳家还真是不知好歹,三番五次坏事,不识抬举。”娄中玉“呸”了一声。 高晟道:“岳兴棋是个有文人风骨的人,在乱世之中,良弓尽藏,才能显著之人不多见,我若立千秋大业,身边需要娄大人,也需要岳兴棋那样的人,但他不听话,找个机会,除了他,纯阳公主也留不得,先前给她下毒,驸马误食后她侥幸逃脱,现在来挑拨是非,她以为自己可以逃脱,等她走远些,命死士动手吧。” 高晟说完,娄中玉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拱手说道:“家中还有别的事,高相,下官告退了。” 高晟微一点头,娄中玉心情大好,脚步轻盈。 岳家这边倒是愁容满面。 庭芜被单独请进宫,陆老夫人传了话,说是陆欢醒了,岳元成马不停蹄的赶往陆家,明兮闹着要去,岳夫人担心陆家人会嫌人多碍眼,只让明兮一个人跟着去了,他们回来后才听说,沅兮妹妹被皇后请到宫里去了,眼瞧着天快黑了,宫里的马车才将庭芜送回来。 明兮贴心的为庭芜披上大氅,岳元成看庭芜手里拿着药,问:“沅兮,你这是?” 庭芜无奈说道:“跪的久了些。” 三人进了大厅,岳夫人和岳兴棋在厅里坐着等候。等到庭芜换好衣服回来,岳氏夫妇放下心来。 岳兴棋问:“圣上派人来送赏赐,我们得到消息,班贵嫔是为人所陷害,腹中其实是怀了皇子,可怎么会是你去诊脉?” 庭芜如实回答:“皇后听说我会医术,说她多年无子,让我为她诊脉,拿宫里医官去了丞相府为借口,又引我去中安宫为贵嫔把脉。” 岳兴棋狠狠的锤了自己的腿,垂下头,满脸懊悔,他说:“是阿父对不住你们,阿父得罪高氏太深,把你们拖进了朝堂党政纷争。” 岳元成站了出来:“阿父,高晟害人无数,咱们不可能跟高氏那样的人同流合污,党争之中,牺牲难免,可咱们即便死,也得清清白白,心安无愧的死,从一开始选择站在高氏对面,咱们别无选择,阿父,孩儿快要入朝为官,日后,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为阿父和两个妹妹挡着。” 明兮吃着枣酥,听到保护妹妹,慌不迭的放下咬了一半的枣酥。 “女儿,女儿也是,决不让妹妹再受到伤害。” 庭芜坐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为了江家,她和徐伯千里迢迢来到北夏,扳倒高氏,拿出桑夫人通敌的证据,要让南越所有百姓看着,江家没有通敌谋逆,她走到这来,吃了太多的苦。风餐露宿,食不果腹,那是轻的,倒霉的时候,被人牙子绑了要卖到勾栏巷子,徐伯跟了一个月才把她救出来,明明是江东尊贵的小公主,活得还不如仆从。 可岳家人真的把她当成了这个家的小女儿,江庭芜圣贤书读了不少,却看不懂一个“家”字。 庭芜悲从心来,不自觉的留下泪水,岳夫人关切的问。 “沅兮,怎么哭了?”岳夫人心里难受极了,她心疼江庭芜,更心疼五岁早夭的岳沅兮。 “风大,烛火迷了眼睛。”庭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 夜色如墨,月光清寒,为雁南坡洒下一片银色,透出诡异的庄重。 翁少酒护着腰间的酒葫芦,走在无人的田间,还没开春,夜里寒霜重,翁少酒踩在枯草丛,鞋子湿了大半,翁少酒借着酒劲,哼起小曲。 “鞋儿湿,草儿深,美酒在手,美人在怀,我虽老叟,还能再来,哈哈哈,倒满美酒,接着喝啊,有的是钱。“ 翁少酒喝的脸通红,远处有一处庄子,旁边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他还在沾沾自喜,指着良田醉醺醺的说道。 “全是我的。” 手还未放下,一道剑影闪过,翁少酒的食指当即被斩断,他酒劲上来,愣了片刻,居然伸着断指的那只手夺白刃,不出意外的又被砍去中指和小指,翁少酒清醒过来,捂着手喊痛。 死士不会对他喊痛有所心软,提着剑要砍,翁少酒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屁滚尿流的朝家跑,死士在后面追着砍,慌乱间,另一把剑从侧方挡住了死士的攻势。 “翁大人,吃了那么多酒,路都看不清了。”朝夕手持着剑挡在他身前,他在雁南坡蛰伏许久,真的蹲来了高氏死士。 翁少酒手不断滴血,人还是懵的,分不清哪方是敌哪方是友,他壮着胆子问:“你们都是谁派过来的?” 朝夕一边应付着死士,一边对着翁少酒说道:“你醒酒了没?还看不出,细看剑柄。” 翁少酒撕下一块衣角包扎手,余光瞥见杀手剑柄上的牡丹纹样,翁少酒是彻底酒醒了。 杀手没得手,吹口哨搬援兵,周遭的林子里钻出来五六个蒙面杀手,朝夕怎么可能会单打独斗,同样喊出了跟他一起蛰伏在翁家庄子附近的暗卫。 朝夕骂道:“一群夜鬼,真拿天下当成是你们高家做主。” 两帮人动起手来,翁少酒夹缝中生存,好几次剑刃都落在了翁少酒的头上,被朝夕挡了回去,朝夕在高家死士身上练出来的好本事,对付几个低阶死士不在话下。 刀剑碰撞的声音吓得翁少酒不敢抬头,朝夕左一剑右一剑的解决掉两个杀手,顺手拎起翁少酒的衣领,把他扔在后面,以免刀剑无眼真的伤着他,翁少酒蹲在地上,怕得发抖。 对面倒了一半,还在负隅顽抗,朝夕命令手下说道:“留一个活口送到靖梁交给徐伯,实在留不住,全杀了,不能放走一个。” 十几个手下得了令,出招更加小心,朝夕小心查看翁少酒的伤口。 翁少酒经此劫难,心惊肉跳的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啊?” 朝夕说:“我们可不是这些夜鬼横行,黑夜里杀人不见血,天亮处理的干干净净,杀人者为夜鬼,美姬为上流,这是我给高家死士取得诨名,大人觉得可对?” 翁少酒捂着手,忍着疼,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朝夕嘿嘿一笑,就是不说话,翁少酒急了,推开朝夕,朝夕没料到一个老叟,力气倒不小。 朝夕索性坐在翁少酒跟前,不答反问:“翁大人觉得,要你命的是谁呢?” 翁少酒嘴抿成线,思索片刻,问:“你们真的不是丞相的人?” 话音刚落,高家的死士全部被除掉,朝夕命他们处理干净,高氏死士,分夜鬼与上流,夜鬼多是刀尖舔血的男子,上流多为美艳女子,男子与女子不同,女子大多献给朝臣,手上会刻有血牡丹,靡艳触动人心,男子却不用。 朝夕刻意凑到翁少酒耳边。 “我们是得了当今天子的令,特意接你回都城,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圣上已经下旨,彻查重审十七年前的案子,大人作为当初负责宫宴的前光禄寺少卿,自是知道事情的原委。”朝夕不敢透漏出徐伯,故意拿新帝骗他。 翁少酒犹豫少顷,谨慎的问:“那你们可有陛下的令牌?” 朝夕愣了一下,好在他脑袋灵光,道:“我们是来阻挠高家死士杀人的,成功救下你就好,要是救不下呢?这帮夜鬼要是捡了我们的令牌,丞相会怎么想,你已然成了案板上的鱼肉,除了跟着我们去见陛下,你别无选择,高相要杀你,那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何不拿此去跟陛下谈判,说不定,陛下会饶你一命。” 翁少酒仔细想了想,觉得此话在理,不去见圣上,留在这里只能等死。 翁少酒说:“那你们能保我性命?保我活着见到陛下?” 朝夕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像是要立生死状:“翁大人看这满地的尸体,难道我们这不是在保你性命?” 翁少酒见朝夕带来的人在清理尸体,微微带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低头瞥见自己残缺的右手,翁少酒便道:“我答应你,跟你回去面见陛下,但你要给我一把剑防身。” 朝夕慷慨的递给他自己的佩剑,往他完整的左手里,塞进一张纸,纸上赫然写着“娄中玉”。 朝夕开门见山的说:“你帮陛下把此人除掉,还怕陛下不会保你性命?” 翁少酒道:“只要陛下愿保我性命,我愿把我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朝夕对他狡黠的笑,一辆二驾马车停在众人面前,朝夕说:“大人,路途遥远,特意为您备了四品以上官员才能乘的马车,不过,还是得委屈大人。” 朝夕拽着翁少酒的衣领,把他强行拖上马车,马车内部铺了褥子,可许翁少酒躺着,不过马车的四个角都打造了铁拷,翁少酒还没来得及出声,朝夕点了他的穴位,翁少酒登时昏睡过去,朝夕把铁拷拷在翁少酒的四肢上,细心的从马车暗格里拿出药处理翁少酒的伤口,上面人吩咐了,他好歹得把人活着送到靖梁。 处理好后,朝夕坐在前方赶马,手下凑近问道:“您为何非要等夜鬼动手伤他才肯出手?” 朝夕转头看他,笑道:“不让他吃点苦头,受点伤痛,他能相信,高相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再说,他身上还背着卫家人几十条人命,吃点苦怎么了,这个老东西,也是个为虎作伥的恶人,在这雁南坡仗着自己家财万贯,剥削佃户,从他家里搜出来的金银账目都好好保管,到了都城要交给岳大人的。” 又有人问:“交给岳廷尉后,他要真听咱们的,在新帝面前揭发娄中玉,新帝真的就饶他性命?” 朝夕笑意更深:“怎么可能,卫家可是一桩大案子,他又曾在高氏手下办事,新帝想削弱高家的势力,那怎么会留他性命,骗他的鬼话,你们还真信啊。” 其余人挠挠头,不敢再犯蠢。 扶光逐渐重现天际,照耀在地广人稀的雁南坡,迎着新的一年的全部希望,佃户早早起床,三两个人结伴迎着寒霜去查看田地。 有人抱怨着说道:“去年收成不好,那该死的翁庄主,年年涨租,我家刚把去年的租金补上,这今年可怎么活啊。” “是啊,这个新帝还不如先前的废太子,至少人家还提议,把田地直接分给咱们百姓,可惜啊,好端端的谋什么反啊。” “那还用说,肯定是奸臣当道陷害的,每次废太子提出对咱们好的法子,就会有大臣上奏弹劾。”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太子,除了陪着先帝四处征战的惠仁太子,他是最适合做皇帝的。” 抱怨的声音渐行渐远,温良戴着面具从背后的树林里钻出,意味深长注视着远去的人。《 》 16、真相 顾明川在家里躺了几天,顾国公好几日没来管他,他那天瞧见江庭芜受了委屈,急匆匆的赶到皇宫,还没打听清楚,那边永宁宫令急慌慌的禀告陛下,太后病了,新帝为了照顾太后,把卫淑妃和苏娘子的案子交给了岳兴棋,表面上是新帝孝敬太后,实则是看着事情越闹越大,故意让党派之间去争斗。 可一连好几天,廷尉府没有半分动静,沈司膳在狱中供词里明明供出了娄中玉,可娄中玉还在光禄寺作威作福,丝毫不见有人传召。 不仅如此,似乎高相那边也不着急,两方皆是胸有成竹。 星曜坐在顾明川对面,不满的说道:“廷尉大人都快住在廷尉府了,怎么还没见他审问。” 顾明川落下一颗黑子,拿出笔敲打星曜,说道:“无人会主动亮出自己的底线,咱们且看着,这陆家与岳家的来往越来越密切,看来定亲之事,不是假意。 星曜捂着头,不满的撅起小嘴:“公子,这陆书肯定是不愿与咱们共事的,我劝公子不如放弃,岳家的岳元成受人举荐,即将入秘书省为著作郎,我倒觉得,你还不如拉他一把。” 顾明川踩了他一脚,说道:“拉不过来陆书,岳元成更不好拉拢,高相明里暗里使了多少阴招,岳廷尉可点头了?你跟了我这么久,还看不透这些,笨死你吧。” 星曜回道:“我是你的护从,又不是你的谋士。” 顾明川拿着笔又敲了他一下,星曜躲闪不及,气得干瞪眼,抓起一把白子扔在他身上。 入夜后,打更人拿着锣鼓,战战兢兢的敲着,他上次撞见恶心的一幕,吓得几天没敢打更,迫于生计,他不得不出来,只祈求不要再出现脏东西。” 两边夜猫窜来窜去,有的甚至落在他头顶上,他怕的紧,闭着眼睛往前走,相安无事的走过西街那条长巷,打更人痛痛快快的呼了一口气,他又昂起头来,大声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待走到北街长巷,打更人吐出一口唾沫。 “晦气,又得经过废太子府了。”打更人自认倒霉的往前走,忽而前方有黑影闪过,打更人脚步一顿。 他大着胆子冲前方喊:“什么人,出来,不然我报官了。” 没人应。 打更人忍不住在心里骂娘,往日废太子府里都有巡护营的人守着,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偷懒耍滑头,到哪个酒馆去偷吃酒了。 打更人抱着锣壮着胆子继续走,后头一阵风吹过,打更人吓得哭天动地,连滚带爬的逃走。 “啊啊啊啊,鬼又来了,救命啊,我可没害过人啊,别再来缠着我了。” 顾明川躲在墙角,瞧了一眼打更人逃跑的背影,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他轻车熟路的翻上废太子府的墙头,顺着墙边的梧桐树荡到院子里,一跃而下。 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成堆的枯叶被砸的扬起划伤了顾明川的脸颊,顾明川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破败的景象,顾明川酸了鼻子,往日繁华热闹的废太子府彻底变成了一座鬼宅,杂草横生,房屋破败,到处结满了蜘蛛网,先帝在时,他曾偷溜进来,那时的先帝还是顾念着父子之情,每天命人送吃食和衣物,即便被囚禁,先帝依然命人打扫废太子府,新帝登基,他忙着打仗挣功名,不成想,新帝未曾善待他,废太子府再无人问津。 顾明川遵循记忆中的路寻到了太子府正厅,正厅大门被人踹坏,松垮的立在门框上,上面笼罩着一层白布,顾明川伸手去推,那门根本推不动,顾明川一把扯下那层白布,灰尘迷了他的眼,他止不住的咳嗽,擦干净脸上的灰尘。 他小声喊着:“太子殿下,殿下。” 顾明川掏出身上的火折子,寻来半截蜡烛点上。 这时,角落里爬出衣衫褴褛的人,头发乱糟糟的披散着,赤着足,手里捧着一碗馊饭,脏兮兮的手直接抓着吃,一件破烂的衣服哪能御寒,这人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 顾明川拿着蜡烛,借着烛光细看,那人抬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瞪着他,顾明川仔细辨认着,如若他不细看,难以将眼前人与昔日尊贵的太子殿下重叠在一起。 “太子殿下?”顾明川又叫了一声。 李景宁低下头,慌乱的摇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我不是,我不是太子,我就是个庶人,我不是太子。” 顾明川跪下向他行礼:“臣顾明川,参见太子殿下。” 李景宁怔住,随后抹了一把眼泪,放下手里的馊饭,倚着墙,长松一口气。 “清淮,我早就不是太子了,三年前就不是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顾明川不起身:“在臣心里,您依然是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 李景宁说:“清淮,你先起来吧。” 顾清淮脱下身上的貂裘,披在李景宁身上,又掏出一壶酒递给李景宁。 “我还记得,今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 他更记得,李景宁刚被授予太子册宝时,先帝不许他入主东宫,而是命光禄寺和宗正寺另外为李景宁修了一座太子府,李景宁被废后,先帝没有收回这座府邸,李玉灏被立为太子时,先帝依旧要为李玉灏修一座太子府,高相带领着群臣反对,所言不过是重建太子府大兴土木,国库吃紧的浑话。 先帝无法,只能许李玉灏入主东宫,让李景宁这个废太子变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李景宁接过顾明川的酒,也不矫情,张口饮下。 “可惜,我这没有下酒菜能与你畅饮,玉灏登基后,除了每日的剩饭,再无人过问我的死活,我倒宁可如卫家一般被流放,也不愿被困在偌大的太子府,形同槁木。” 顾明川坐在李景宁身侧,一同倚着墙,望向天边那轮圆月。 “殿下,三年了,朝堂局势瞬息变化,除了西北大军,禁卫军几乎全部掌握在高家手里,高晟自新帝登基后,得势猖狂,次次逾越礼制,为了除去碍他眼的人,不惜在宫宴膳食中下毒,光禄寺,太常寺,卫尉寺,俨然变成了他的天下。” 李景宁面上没有一丝波动,道:“你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抵抗淮柔,常年待在北域,我呢,成天靠着装疯卖傻活命,朝中的旧部,大多受牵连,你也不能动用北域的部下,高相现在是如虎添翼,凭咱们,动不了他。” 顾明川说:“但也有一个好消息,光禄寺少卿娄中玉怕是逃不过这一劫。” 李景宁问:“为何?” 顾明川道:“廷尉府的岳廷尉,是个正直的人,一直咬着宫宴命案不松口,我猜,娄中玉是命沈司膳在陆欢的膳食里下些不致命的药,以此来治负责宫宴的班贵嫔的罪,不知道是谁,准备了鸩酒,毒死了苏都尉的女儿,人言可畏,陛下也只能彻查,这一查,沈司膳就供出了娄中玉,岳廷尉这几日引而不发,定然是有后招。” 李景宁大口喝下剩下的酒,手一脱力,酒瓶“当啷”滚到一旁。 “岳大人升到廷尉了,应得的,他确实才能出众,不过,高相一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高相暂时找不到他的错漏,只是被罚些俸禄,他那个养在道观里的女儿,年前接了回来,看着娇弱的模样,其实难对付着呢,殿下,再忍耐一些,臣定会寻个法子,救你出这废太子府。” 李景宁道:“瑾王掌着军权,高相若想篡位,除去顾家必不可少,凡事先顾着自己,那帮守卫吃花酒去了,趁着他们没回来,你快些走吧。” 顾明川站起身,拱手说道:“臣会想法子,把外面的守卫换成自己的人,还要委屈殿下多忍耐一段日子,臣告退。” 朝夕带着翁少酒,把人送到了靖梁都城城外,岳兴棋派出的人在此接应。 人被带进城后,手下问朝夕:“翁少酒送进城了,咱们要回徐伯那吗?” “殿下还要我们去找温良,先不回徐伯那复命了,”朝夕甩了甩手,“咱们得想法子把温良押到小主子面前。” 岳兴棋不敢耽搁,押着翁少酒直奔刑狱,写了拜帖入宫面圣。 新帝听完惊诧道:“你绑来翁少酒?” 岳兴棋呈上从翁家庄子搜刮出来的记录娄中玉所送金银珠宝的账册,还有娄中玉为他送暗娼,替他打点买田地的事,新帝捧着账册,面色凝重。 新帝边走边道:“这些账册都是真的?” 岳兴棋又拿出两本假账册:“这些是翁少酒做的假账册,陛下可以看清楚,这些假账杂乱无章,根本对不上翁少酒的花销,另外,在翁少酒十几处庄子里搜出来十箱银饼,两箱金锭,三箱金银玉首饰,陛下,以翁少酒的俸禄,他根本购置不出那么多的田产,更何况家里藏着的金银财宝。” 张内监呈上翁少酒的假账,新帝只翻了一页,就扔在地上,张内监跟在新帝后面捡。 “全是一些抚不平的烂账,”新帝怒道,“他被罢了官,当时无人不可怜他因为卫氏被牵连,他可倒好,翁少酒人何在?” “回禀陛下,臣的人赶到时,翁少酒正被人追杀,断了三根手指,此刻他就在刑狱中,臣还未曾审问。” “追杀,”新帝回头看张内监,张内监识趣的带着勤政殿所有宫人退出去,“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岳兴棋却闭了嘴。 新帝无奈的说道:“朕恕你无罪。” 岳兴棋才道:“杀手已全部伏诛,臣的手下检查尸体时,在其中一人身上的腰带上留有血牡丹纹样,手下带回来一具杀手尸体,陛下可亲自到刑狱查验,臣不敢妄言。” 夜鬼不用刺青,身上也不会有什么血牡丹纹样,所谓的纹样是朝夕连夜绣出来的。 “血牡丹,”新帝停下脚步,心下了然,“太后病重,朕不好光明正大的出宫,岳爱卿,朕会换一身常服,随你一起,朕要亲自审问翁少酒,看看宫宴投毒到底是前朝余孽搞鬼,还是有人故意装成前朝余孽装神弄鬼。” 刑狱里摆满了冰冷的刑具,翁少酒被绑在木桩上,垂下头,旁边烙铁在火焰里燃烧所发出的崩裂声音衬着牢房更加的寂静,他被绑来后,无人审问,无人送水,更没有吃食,他也忘了自己被绑了多久,手脚麻木,口干舌燥,险些昏死过去。 翁少酒只觉自己要这么折在这如地府一般的刑狱里,狱卒总算是进来给他喂水,吊着他一条命。 翁少酒不得不讨好的说:“各位大人,廷尉怎么还不来审问,他若不来,你们不能能给我松绑送到牢房里,我这实在难受。” 狱卒喂完水,径直离开,连个眼神都没分给翁少酒。 翁少酒毕竟作威作福了一辈子,哪受过这种委屈,破口大骂:“岳兴棋先前不过是廷尉府录事,五品小官,他如今敢这般作践我,新贵出身,他如何敢。” “他如何不敢,”新帝身着常服,满脸不悦,“你靠着父辈的封荫入朝为官,无人举荐,德不配位,岳爱卿出身虽不如你,但却是朝臣举荐。” 翁少酒显然没料到新帝会亲自来刑狱审他,立即变了脸,低声下气的说道:“罪臣翁少酒参见陛下,请恕臣不便与您行礼。” 翁少酒一连被绑了许多天,身上的臭味熏得新帝皱起眉头。 “你且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朕心中自有考量。” 翁少酒回想起朝夕的话,他抬头看向新帝,右手还在隐隐作痛。 他心一横:“陛下,两次宫宴投毒,皆是高相所为。” 新帝眼神阴鸷,道:“你仔细说出来,若有半分隐瞒,拖出去杖毙。” 翁少酒头点的如同捣蒜,他说道:“彼时,臣为光禄寺少卿,一日,高相送来不少钱财,要臣为他做三件事,一曰,要臣趁着宫宴买通卫淑妃宫里的宫人,二曰,要臣带些毒药送到卫淑妃宫中,三曰,作伪证,污蔑卫大人,高相说,臣只会被罢官,不会有性命之忧。” 新帝却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编排高相。” 翁少酒哭出声来:“臣所言,句句属实,高相说过,区区小官的家眷,即便死了,也于朝堂无害,卫氏手握盐务,钱财数不尽数,高相忌惮,存心要致卫家于死地,宫里的署正医官大多被高相收买,内宫妃嫔,谁有了身孕,高相第一个知晓,会悄悄命宦官除去,不仅如此,太后给内宫新入宫的妃嫔都赐了红花汤,使她们不孕,卫氏仗着家世好,不肯喝太后送的汤药,入宫不过两年,被封为淑妃,还有了身孕,当然,卫淑妃并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新帝退后两步:“难怪,难怪太后诞下五弟后,后宫妃妾再无人有孕,宫里看不见的地方,竟然有那么多的孩子死于非命。” 翁少酒继续说道:“臣当时命娄中玉去买通宫人,故意引诱岳夫人去御花园,又派人告诉卫淑妃,岳夫人言语羞辱于他,岳夫人不过五品官员的家眷,出手教训也没人会说什么,卫淑妃向来心高气傲,果真命人去教训岳氏,宫人便把毒药放到了热汤里,以此嫁祸,卫氏被废入掖庭后,李内监便带着人前往掖庭打了卫淑妃的胎,先帝审问时,臣欺骗了先帝,咬定是卫家人送进宫的毒药,先帝去搜查卫氏,查出了卫大人的兄长是商人,掌着盐务,单是一个盐务,卫氏一年便可收入两百万两白银,陛下知道的,此乃大忌,先帝顺势除去卫氏,下旨只许官盐,不许私盐,自此盐业便掌握在朝廷手中。” 新帝来回踱步,说道:“那卫氏还真是受了无妄之灾。” 翁少酒再次开口:“臣斗胆一问,班贵嫔可否有孕?” 新帝道:“确有此事。” 翁少酒道:“那便是了,这便是故技重施,臣被赶出都城之后,光禄寺卿便由娄中玉接任,他一直对高氏忠心耿耿,司膳司里的沈司膳,是他的旧相好,平常里,把一些致使女子不孕的药掺在饮食里,便可瞒天过海,但臣听狱卒说过,宫宴上有两人中毒,一死一伤,娄中玉的手段臣是知晓的,他断然不会真的要人性命。” 新帝道:“无论他是不是害死苏氏的真凶,都不重要了,再查下去,牵连之人只会更多,朕必须定案,现在还没到处置高氏的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娄中玉掌膳食帐幕器物宫殿门户,他的手都伸到内宫里了,此人不能留。” 翁少酒咽了一口唾沫,问:“陛下要怎么做,罪臣愿意将功抵过。” 新帝见他右手被包的严严实实,便知他不会再为高相卖命。 新帝说道:“这天下终归是李家的天下,不是高家的天下,善积者,得民心,善恶者,失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翁大人觉得呢?” 翁少酒汗如雨下,他哑着嗓子说道:“罪臣谨遵陛下教诲。” 新帝道:“岳爱卿审问你时,你不许说出卫氏有孕,咬定娄中玉为前朝余孽,是他要你毒害岳夫人,害卫家,收买御医署署正陷害班贵嫔,目的是为了令朕无子,至于你,是受他威胁,是他要除去卫家,一切与高相无关,记住朕的话,你罪无可恕,但朕可保你一家老小平安。” 翁少酒踌躇片刻,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杀手,如若他不帮着新帝除去娄中玉,只怕家人性命不保,他被困了许多天,高相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他点头同意:“臣万死难辞其咎,只求陛下保我一家平安。” 新帝深深看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 17、卫家 岳兴棋支走看守刑狱的狱卒,等候在刑狱大门外。 新帝走出来后在岳兴棋的掩护下上了马车。 岳兴棋问:“陛下,您亲自审问了翁少酒?”岳兴棋是故意守在刑狱外,他就是在等着新帝审问翁少酒,他知道,新帝肯定不会放过收买那么多内宫宫人的娄中玉。 马车停在刑狱外,纹丝不动。 新帝坐在里面胸有成竹的说道:“岳爱卿,朕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你且去再细审一番。” 岳兴棋道了句“是”,走下马车,才吩咐车夫启程,嘱咐着把里面的贵人好生送到内宫西门外。 车夫以为里面是刑狱里的正监,误以为是要去向新帝回话,他大喜过望,宫里的,那可都是贵人,他要是能得赏一块银子,一年都不用愁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美滋滋得扬起马鞭。 可惜里头的不是什么刑狱正监,新帝性情残忍,知道高氏不会善罢甘休,他不会留下车夫这个把柄。 翁少酒终于等来了岳兴棋。 岳兴棋身着深褐色官服,翁少酒只有一件单薄得可怜的囚衣,岳兴棋曾为了吴氏,跪在翁少酒面前,求他还吴氏一个公道。 他伏首跪在光禄寺外,直至晕倒过去,他忘了自己跪了几天,大抵跟翁少酒被绑在刑狱的日子差不多。 那时候的翁少酒趾高气昂的从他身边走过,如今身份互换,倒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时过境迁。 狱卒奉来一盏茶,岳兴棋坐在翁少酒前头细细品着。 翁少酒出言讽刺:“升了官,目中无人了,岳大人。” 狱卒搬来书案,矮凳,廷尉府录事杜怀若坐在书案前,拿着笔要记下翁少酒的供词。 翁少酒道:“杜芳洲?你先前不是在御史台任职?怎么跑到廷尉府了?” 杜怀若神色淡淡:“与你何干,这是当今陛下的旨意,问你什么,你只管答便是,我只管记。” 岳兴棋放下杯盏,推在一边:“知道些什么,便说什么,供词是要呈在陛下跟前的,你若不说,流水的刑具也不是吃素的。” 翁少酒散着头发,嘲弄着这般局面:“没想到,是你们两个兔崽子来审我,居然落在了你们手里,也罢,气数已尽,我认命,有什么,我全部交代。” 娄中玉两日不曾上朝,新帝下旨命他在家里反省,他思来想去,得出了结论,必是沈氏那贱人受不住刑,把他交代出来了。 书案上的被他拦下的奏折全被他扫在地上,还不许下人捡起,他瘫坐于娄府主位上,目光涣散。 “完了,全完了,不该信沈司膳那个贱人,班贵嫔的孩子没能除去,丞相不会再信任我,千万别落得跟那阉人一般的下场,万望神仙真人保佑,保我如愿渡过此次难关。” “娄大人,可惜神仙真人保不了你了。” 北衙军把娄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娄中玉指着北衙军卫的鼻子骂道:“好大的胆子,要审也该是他廷尉府恭顺的来请,你们北衙军是越职,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我要到陛下那里去弹劾你。” 北衙军卫手扶着剑,怒目圆睁:“我等是奉了陛下旨意,沈司膳和翁少酒皆指认你,证据确凿,来人,拿下前朝余孽娄中玉。” 娄中玉顿时吓得瘫倒在地,当即发起疯来,北衙军一左一右架着他强行拖出去,脚尖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出血,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冤枉啊。”娄中玉垂死挣扎。 北衙军拖走娄中玉的消息在全都城散开,北衙军是诏狱守卫军,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重大死囚的地方,这无疑是在宣告全都城,娄中玉必死无疑。 人逢喜事精神爽,院里的树枝随着喜气抽出了新芽。 开春了。 庭芜卧在软榻上,久违的读起了圣贤书。 珉莹嘴上擒着笑:“贺喜殿下,事成了,娄中玉和翁少酒三日后问斩。” 庭芜坐起身,斜靠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新芽嘱咐珉莹:“外面的那颗枣树得照顾好,夏天还得结果子的,我记得明兮最爱吃枣。” 珉莹道:“属下知道。” 庭芜转过头看她:“拿下娄中玉和翁少酒,也算为卫家申冤了,你可想要与你乳母团聚,我可以命人送你回江东。” 珉莹笑着拒绝:“我在紫阳山跟随徐伯,一身的本领都是徐伯和道长亲身传授,殿下,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吧,北夏这一路惊险,珉莹只想陪着公主。” 庭芜心疼她,初见她时,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跟着乳母靠着沿街乞讨过日子,卫家乳母带着她求到了紫阳观,庭芜幼年跟着徐伯回江东时,也是靠乞讨活下来。 徐伯心善,留下了珉莹,本也没打算指着她做什么,问了乳母才知珉莹是卫家的小女儿卫莹,卫家蒙难时,乳母在卫老夫人的指引下带着卫家小女儿从后门逃走了,后面北衙军清点卫家女眷的尸体时,也没人注意卫家有个婴儿失踪。 徐伯命人送乳母和卫莹回江东,可这小女郎,非要隐姓埋名留在庭芜身边。 庭芜明白自己劝不住她,她问道:“你可愿意让岳兴棋知道你真正的身份,陛下下旨召回流放在外的卫家男子,其中有你的两位堂兄,陛下给了他们太府寺左藏署令和主簿的官职,虽说俸禄不高,但总有升迁的机会,卫氏无子被封为太妃,可她疯癫无状,圣上只能让她继续待在掖庭养着,重修卫府,等你的堂兄回来了,陛下会恩准卫太妃回卫家修养,到时你去见见。” 珉莹忧心忡忡:“姑母遭人陷害失去了孩子,岳夫人也失去了她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始作俑者倒是好好的,苏都尉在勤政殿外跪了两天了,陛下并未批他的折子。” 庭芜道:“岳大人去劝他了,苏都尉痛失爱女,娄中玉又是高相心腹,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高氏是棵参天大树,断其根基也不是一朝一夕,咱们心里明白,陛下心里更明白。” 珉莹不解的问:“娄中玉真的是前朝余孽?他毒害苏娘子做什么?” 庭芜冷哼一声:“先帝在位二十一年,前朝余孽多数被剿灭,剩下的也是一盘散沙,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接触前朝和后宫,不过是担个虚名,一个连高相都保不住他的虚名。” “那是谁给苏娘子准备的鸩酒?” “太后称病,唯有皇后,先是召我一人入宫,再引我去中安宫,可皇后贤名在外,她是高相唯一的女儿,班贵嫔没了孩子于中宫有利,上次为她诊脉,她是药物体寒,不会怀孕,宫里御医必然不会给她开那么寒的药,倒有些像我们江东的寒散丹,莫非是她不想有孕?可她贵为中宫,怎么不想要嫡长子呢?我也没弄清楚,皇后心里在想什么。”庭芜把书扔在一旁,烦躁的扯着手里的帕子。 一场春雨,海棠花开,夜间四寂无声,春风隔花摇窗,烛火斑斑点影,窗边人影曳曳。 庭芜坐在窗边捧着书怅然,烛火轻爆,她想起江东的澹溪阿姊,春日里,江东济州的牡丹开的最好,如同娇羞的少女。 在这北夏,鲜少见到牡丹,牡丹花开富贵,大抵与北夏的勤俭不符。 新帝这两日寻了多个理由,罢免了御医署署正,高新婵随着陛下心意差了不少宫人到中安宫侍奉,陛下好不容易得了皇嗣,对班贵嫔是百般关心。 他已许久未去中宫。 高新婵熄灭殿中的烛火,脸上没有一丝失落,无爱自然无心得失。 罗裳陪在高新婵身旁,任由她灭了所有烛光,正阳宫便如同鬼窟,不知不觉中吸干女子所有的期许。 高新婵跪坐在罗裳新铺的褥子上,罗裳阻拦道:“皇后,这是婢子的被褥,您身份尊贵,还是去床上休息。” 高新婵抬手示意不用:“沈司膳在狱中自尽,娄中玉过不了几日也要被问斩,他是个多事的,必须除去,不枉你费尽心思如法炮制了前朝鸩酒,阿父称病避嫌,太后也是如此,娄家倒台,阿父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朝堂对他的猜忌只增不减,弹劾的折子他能拦下来,悠悠众口,他还能堵住吗?” 罗裳道:“长胜和与义两位公子,似乎也不认同丞相的做法,与义公子在巡护营里,多日未曾归家了。” 高新婵不屑的说道:“阿父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偏生教养我们的时候,装得高风亮节,我那两位兄长,长兄博学多才,颇有治世贤能,他本适合御史台,偏被我那阿父提拔为禁卫军统领,我那二兄,虽说仪表堂堂,但性格豪爽,除了蠢些,待在巡护营,倒也适合。” 罗裳神色飘忽不定:“婢子担心,丞相不会发现什么吧。” 高新婵平静的说道:“他能发现什么,咱们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倒是他在后宫的爪牙,被陛下揪出来不少,他此刻也是彻夜难眠吧,罗裳,下个月是吾的生辰,阿父又该万般阻挠,拿百姓和国库压我,不许陛下为我办生辰宴,他心里恨着我,无论是嫁人还是读书,都是为了我的两个兄长。” 月亮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唯剩一片凄凉之色。 高新婵对着窗前渗进来的月光,闭目良久,再睁眼时,恍若隔世。 这寂寥深宫,终究得一个人度过。 天渐渐回暖,新帝下旨修缮卫府,卫府跟前路过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卫家多少年了,不是谋逆大罪吗?这怎么平反了?” “说是光禄寺卿才是前朝余孽,这真真假假的,咱小老百姓也不知道。” 顾明川在卫府前街驻足,打量着说道:“岳廷尉还真做到了。” 星曜在旁边泼冷水:“这是新帝,又不是先帝,先帝要卫家死,可新帝要卫家活呀,公子,你与其天天想着拉拢陆家,还不如去拉拢岳家,这一闹,岳家和陆家可就彻底与丞相翻脸了。” 顾明川捏了捏自己的后颈,他不是没想过从岳家入手,可他去陆家尚且偷偷摸摸,何况是岳家。 “公子,岳家幺女聪慧机敏,公子不如娶了她,等陆娘子和岳公子成婚了,不都是你的连襟。” 顾明川伸手拍他的脑袋,骂道:“你也是个混账,拿人成婚作儿戏,真该把你丢进紫阳观养几年,去掉你满脑子浑浊。” 星曜喊着痛,余光瞥见江庭芜带着人进了卫家。 “公子,我看到岳娘子带人进去了。” 顾明川视线瞧过去时,人已经进了卫府,顾明川满心满眼的疑惑,卫家平反,岳家功不可没,可怎么会是岳沅兮带着女使来卫家探望,怎么着也得是岳廷尉登门,怎么只有一个岳沅兮。 顾明川带着星曜蹲在墙脚下,提出了更不靠谱的提议:“要不咱们直接把岳沅兮绑回去吧。” 星曜目瞪口呆:“公子,你方才还说我混帐,光天化日之下,天子脚下,你敢绑廷尉的女儿。” 顾明川抬头望向卫家的墙头。 “我是觉得这个岳沅兮令人捉摸不透,先是陆书怀疑她是高家死士,后面她救了陆欢,还去纯阳公主那里打探,这只狐狸,难抓。” 星曜表情凝重:“公子,你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顾明川皮笑肉不笑:“我确实在与你说笑。” 星曜:“……” “我乃岳家女岳沅兮,特意来见你们卫家家主。” 江庭芜并未告诉岳兴棋珉莹是卫家遗脉,卫家乳母远在江东,高氏同党在朝中依然呼风唤雨,昨日夜里,她细细考量,决定暂时隐瞒珉莹就是卫家主遗脉卫莹,今日求见,不过是来探一探卫家的底,若是卫清和卫知不是善类,也不至于犯下大错。 卫清流放在外,长年劳役,回到都城后就病倒了。 庭芜和珉莹被请进屋时,闻到很浓的药味,卫知守在卫清的床边,满目忧愁。 “岳娘子,十分感谢你们前来寒舍,我长兄病得实在厉害,恕我照顾不周。”卫知颤着嗓音,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出声来。 少年离家,老大归回,唯剩满头白发和家徒四壁。 庭芜走上前自请:“沅兮会些医术,能否让我为卫清大人把脉。” 卫知闻言,不敢不从,为庭芜让出一条道。 卫清枯瘦如秋日落叶,身上都不剩二两肉,堪堪只剩一层皮,庭芜搭在卫清脉上,那脉搏太过于虚弱,卫清双手布满沟壑,状如鬼爪,手臂上还有伤痕,那是随从官吏的鞭子抽出来的,卫清这样体弱多病的,最不讨官吏喜欢,怕是挨了不少打,庭芜再去探他的鼻息,俨然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庭芜缓和了一会儿,才转头对卫知说:“卫清大人受尽太多蹉跎,身体已油尽灯枯,怕是撑不过两日了。” 卫知跪在卫清跟前,一遍遍叫着长兄,流放的路上,生活艰苦,受劳役苦,还要忍受官吏的责打,他是习武出身,身子能抗住,但卫清文弱,身子扛不住,卫知会偷偷留下自己的吃食给卫清,但卫清还是给他留着。 正是意气风发时期的少年郎,遭此横祸,少年心性没有被眼前的困顿泯灭,卫清会在途中休息时喊他来看以前在家时没见过的野花野果,他总能想到各种方法逗阿弟开心。 “长兄,咱们回家了,咱们回家了,我们不再是罪人了,长兄,小知只有长兄了。”卫知握住卫清干瘪的手,哭湿了身上的衣袍。 珉莹躲在庭芜身后偷偷掉眼泪,卫家长房一脉只剩下卫知卫清两兄弟,二房一脉也只剩她,她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她横竖要跟着庭芜,大业未成,她不想再连累自己的堂兄。 卫清朦胧间听到小知在唤他,他使出全身力气,一只手颤巍巍的去抚摸卫清的脸:“小知别怕,回家了,阿兄带小知回家,往南边一直走,我们就到家了,回到家,有热汤,面饼,热粥,小知吃饱了,习武,不被人欺负。” “阿兄,阿兄要先去见阿父阿母,再去给小知做鱼吃,别忘了叫上祖母和叔父一家,一家人,总算是团圆了,阿兄会酿酒,全都城最好喝的果酒。” “小知别怕,阿兄,想睡一会儿。”话音落,卫清永久的合上眼睛,含着临死前最后的期许,就此解脱。 幼年时,卫知醒得早,他每次醒来都要去闹卫清,卫清躲在被窝里装死,卫知摇不醒他,被吓得吱哇乱叫,卫清便会自己醒来吓他,吓哭了,还得自己哄着。 但卫知心里明白,这一次,长兄再也不会醒来了。《 》 18、噩梦 顾明川蹲墙角蹲了半天,腿都蹲麻了,吵闹声没听到,倒是捕捉到细碎的呜咽声。 星曜耳朵最灵敏,他问顾明川:“公子,你有没有听到哭声啊。” 顾明川收起脸上的笑容,“卫家二房凋零,大房只剩长子和次子,长子卫清得了重病,还是被人抬回来的,不会是卫清不行了吧,他们刚回来,身上没有钱财,也不能去宫里请御医。” 星曜一副傻子大明白的样子,说道:“如果说是卫清病重,那岳娘子是来治病的啊,公子,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明川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除了若有若无的哭碎声,还有开门的吱呀声。 江庭芜神色漠然的从卫府里出来,星曜心虚要跑,被顾明川揪住后颈,大大方方的从墙角走到世风日下,星曜欲哭无泪,这么被揪着,太丢人了,他左挣扎右挣扎,还是没逃过顾明川的熊掌。 江庭芜再次与顾明川迎面对上,他后面还拎着一个小护从,模样有些滑稽。 庭芜屈身见礼,说道:“沅兮见过顾将军。” 顾明川心中冷笑,小狐狸又开始伪装成小白兔了,上次连累她摔得那么狠,心里还不得活剐了我。 他面上笑道:“岳娘子,目光若是能成刀,我猜,岳娘子恨不得把我剐下一层皮来,可惜啊,明明是只狐狸,偏要披上兔子皮,难不成是担心身上那层皮毛,那更得小心了,我平常上山,比起狐狸,更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兔子,拆吃入腹。” 庭芜听他这话也不恼,柔声回道:“将军如何断定我是只狐狸呢,狐狸最会勾人,将军才要小心些。” 顾明川见她身后的侍女红着眼睛,想起方才的哭声。 “卫府可是有人故去了。” 星曜总算是停下挣扎,老实的站在顾明川身侧。 庭芜轻叹一声,继而说道:“卫家大房长子卫清,没能熬过去,他身子本不适合长途奔波,理应留在原地好生照料着,怎么会急匆匆的送到都城里来。” 星曜在一旁接话,说道:“肯定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回到都城呗。” 庭芜道:“小公子言之有理,不妨说一说,谁最不愿他回到都城里。” 顾明川重重拍了星曜一把,斥责道:“你又在乱说什么,哪天得拔了你这条舌头,省得他天天乱讲。” 星曜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 “岳娘子这般聪慧,”顾明川说,“难道还看不出是谁要卫家人的命,以往官员平反,都会被赐予金钱,卫家回都城好几日了,岳娘子可见圣旨赏赐。” 庭芜变了脸色,身后的珉莹身子跟着颤抖了一下。 顾明川顿了顿:“事情大了案子得平,但也得顾虑先帝颜面,不能再让卫家成为皇家的一道刺,没了顶梁柱,新帝才会放心啊。” 顾明川故意点她,叫她明白,他心里打着主意,江庭芜这话要听进去了,往后便不是与她无关了,他故意要拉江庭芜入他的陷阱。 江庭芜听出不对劲,毕竟是在卫府门前,人来人往的,他敢把这话告诉她,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她可就说不清了。 “顾将军在说什么浑话,家里阿父还在等着我回话,先行告辞。”江庭芜一边说着一边越过顾明川。 顾明川并未阻拦,眼含笑意的注视着江庭芜离去。 星曜在一旁着急的说:“公子,你不怕她向太后告密啊。” 顾明川抱臂说道:“从她和陆书一道去见纯阳公主时,我就知道,她不会站高家,翁少酒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都城,再听到消息时,就是他指认娄中玉,陛下当即下旨二人处死,连喝茶的功夫都不留给高相。” “公子是怀疑,”星曜挠了挠头发,“岳家是效忠于新帝的?” 顾明川边走边若有所思的说道:“咱们谨慎些,总是没错的,岳家要真是效忠于新帝,也是臣子的本分,但我总觉得,岳家既不是高氏同党,也不是新帝麾下,你上次查岳家,只查出来岳兴棋是前朝暴乱时流亡到南越的,可前朝大乱,户籍文籍早就乱了套,还是先帝登基第三年重新筛查,为这些人重上户籍,岳大人到底是不是前朝流民已无从考究了。” 星曜在顾明川身后紧紧跟着,低声说道:“公子,我想起来一事,家主这几日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正在整理人马要找什么人,我跟那些人打听了一下,说是什么旧人,我怕家主动怒,没敢多打听。” “阿父在找人,他要找谁,”顾明川一脸疑惑,“叔父远在北域,我们顾家也没别的亲族,他能找谁,话说回来,别说岳家,咱们顾家的文契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去秘书省查过,阿父投到先帝麾下时,泰州领军武秋彦沙场被杀,高晟前去支援,要不是我阿父得惠仁太子赏识,调去了泰州,恐怕连高相都会折在那里。” “泰州一战,先帝记住了高晟,”星曜接过话,“高氏得势,从此平步青云,那武秋彦真是可惜了,少年成名,娶了心爱的人,还是泰州领军,不成想败在了南越手里,三万人马,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连夫人都被赵雍夺去了,可怜死了,除了泰州百姓为他立了庙,谁还记得他。” 顾明川反驳:“这话也不对,你不也记得他,被深明大义的人记住,哪怕只有一个人,那都是不枉世上活上一回的。” 星曜没有再接话,心里美滋滋的乐,公子夸我是深明大义的人。 一方心里美一方心里愁。 明兮可怜巴巴的哀求道:“沅兮,咱们真的要去孟侯府啊,那件事我知错了,我不该发脾气,更不该把茶水扔在他身上,我不都命人送钱过去了嘛,怎么还得登门道歉。” 庭芜捏了捏她的小脸,一脸看戏:“你是命人送钱过去了,可人家又退回来了,阿父知晓了此事,点名要你去呢,孟侯可是助先帝打天下的老臣,慢待不得,虽说勋爵人家并无实权,那咱们也不能草草了事,更何况,你砸的可不是孟侯府的下人,而是孟侯府的独子孟小侯,本来我是有意替你瞒着的,但架不住人家把钱退到阿父跟前去了,这一问不就问出来了。” 庭芜本想借着此事随着岳兴棋去一趟孟家,但明兮软磨硬泡的,她只好放弃这个念头,谁曾想明兮命人悄悄的给孟小侯塞银两,未婚女郎,给陌生男子送钱,无论缘由如何,传到外人耳朵,总归是难听的,孟远也是想到这一点,写了信连带着命小厮交在岳兴棋手里,对外说是岳廷尉的赔礼。 岳兴棋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非要拉着明兮去孟侯府赔不是。 明兮嘴巴嘟囔着:“我是觉得我不对,咱们理亏,我怕登门后,孟侯骂我,他要是说我品行不端,败坏家风,我还没办法为我自己争辩,我是担心妹妹你的名声。” 庭芜用力点她的额头,这小女郎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孟侯可是朝堂里出了名的宽厚,阿父的意思是等料理了卫家长子的丧事,就带你去孟侯府,赔个不是就回来了,又不在他家里用饭。” “说到卫家,天可怜见的,病成那样了,还非要人快些回都城里,这是看卫家零落了,不会造成威胁了,这么对人家,你身边的珉莹跟着阿父忙活着,我昨天晚上还听到她哭,莫不是跟你一起去给卫清治病,看到他暴病而亡,吓着了?”明兮问。 庭芜低声说道:“那可不是,把完脉人就没了气息,我是怕冲撞了什么东西,让她在卫家忙碌些,好让那脏东西别真的缠着她。” “原来是这样。”明兮没有多想,继续发愁自己的事。 庭芜院里的枣树又抽出了不少新芽,想是用不了多久便要开花了。 等结了枣子,她还要送去紫阳观里给徐伯和师父做枣酥的。 鼻尖游走过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庭芜闻出味道是从她院里的小厨房传过来的,她轻声轻脚的过去,见珉莹在廊下蹲着煎药。 庭芜轻声道:“你在这煎的什么药?” “廷尉大人命我送给卫知大人的药。”珉莹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 庭芜听出来她刻意藏住哭腔,珉莹和澹溪阿姊一般大的年纪,遭遇了同样的祸事,江庭芜和江澹溪还有个江东可以傍身,珉莹却只有一个乳母。 庭芜蹲在珉莹身旁,夺过她手里的扇子:“你累了,我来煮药,亲人在身边却不能相认,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珉莹埋下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脸上划过,她实在是忍不住。 “想哭,大声哭出来,”庭芜拍了拍她的手,“侍女下人都不在这院子里了,想说什么,都由着你。” “殿下,卫家都这般境地了,还是有人要致我们于死地,新帝彻查卫氏,我以为终于可以翻案了,可以与家人团聚,可是新帝还是为卫家落下了一把刀,一把永不能翻身的刀,殿下,我心里恨,恨为先帝出谋划策的高晟,更恨新帝的忌惮,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娄中玉备下了鸩酒,殊不知陆欢中的是四日散。”珉莹啜泣着说道。 庭芜道:“四日散不能查下去,否则紫阳观也难以脱身,查出柳深青又怎么样,抓不住他也拿不住高晟的把柄,不能把自己人折进去,苏都尉病倒在勤政殿前,昨天才命人送回去,我明日去瞧瞧,倒是你,卫清出殡,你还得去送送你的兄长,不论怎么样,卫家还有活得人在,得保住自己,才有机会报仇。” 珉莹擦干眼泪:“属下明白,但属下担心,高相那边。” “你多调些人手,安排在岳家附近,”庭芜说,“尤其是岳大人上朝的必经之路,有顾家在,他不会蠢到直接动手,但他会利用别人的手杀人,李内监一事,他本意是为了震慑,不曾想歪打正着,反而成全了我们,等风头过去了,再把这些人撤掉。” 珉莹又拿过扇子,脸色暗淡:“殿下,你知晓吗,我从未见过这两位兄长,我乳母说过,我阿兄特别疼我,阿母,阿父视我为珍宝,你之前问我,要不要宣告我的真实身份,我怕啊,我怕他们不喜欢我,殿下,等咱们大仇得报,我们一起回江东,我想回到乳母身边。” “好,我会完完整整的把你送回你乳母身边。”庭芜心疼的说道。 珉莹总算是笑出了声。 庭芜心中何尝不难过,珉莹本该是盛放在靖梁城中亭亭玉立的芙蕖,而她本应是南越尊贵的嫡公主,昔日,南越大军兵临江东,江东领军陈珺营不得以交出了江婉若的骨灰,为了两位公主不落到桑夫人手中,徐伯声称江后和澹溪公主皆不幸葬身火海。 江婉若出逃时,已有两月的身孕,赵雍问起江后腹中之子如何,徐伯只说在逃亡路上一路奔波,江后不幸小产,赵雍不信,非要打进江东,亲眼瞧一瞧,他不信,骨灰盒里的东西是陪他一路打天下的江后。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女子,不会屈尊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她仍是大越的皇后,我要把我的妻女带回去,再不交出我的妻子,我也只能杀进江东。”赵雍双目猩红,整装待发。 徐伯站在城墙上,脸上布满怒火,赵雍此次率了三万精兵,江东如今不过两万的兵马,主公的属下,逃得逃,走得走,这里已经不是曾经的江东了,拿什么和赵雍相抗衡。 佑娘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她冲着城墙下的赵雍喊话:“赵雍,你若还认主公对你的知遇之恩,郡主对你的多年陪护,便退去,江家军有没有谋反,相信你比我们更清楚,江东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若是出兵,只怕百姓心中难安,江东若是大乱,沿海海寇便会趁虚而入,这本是得不偿失的事。” 赵雍心中对江家有愧,他软了语气:“你侍奉皇后这么久,我不愿为难你,我只想带回我的妻女,废后是气话,我可在江东父老前立誓,我绝不废后。” 佑娘落下泪,但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绝不交出郡主的骨灰,她实在是恨,底下的赵雍捧着骨灰与她对峙的模样,越发衬得郡主可怜,她最爱的男子,抱着她的骨灰,却怀疑她的真假。 “郡主小产,身子虚弱,火势越来越大,为了护住公主,双双葬身火海,你若不信,大可去查,郡主临终前说了,他日你兵临城下,让我们把骨灰交给你,任凭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江东百姓。”佑娘哭着说道。 这话真假参半,江后出逃后不久,在客栈里生下了江庭芜,江后生产后体虚,碰上杀手截杀,放火要烧死他们。 江后把孩子抱给徐伯,佑娘护着澹溪,江后催促着他们离开客栈,自己却被倒下的木柱砸中动弹不得,庭芜一个奶娃娃,澹溪也不过两岁左右,坐在地上抱着妹妹,两姊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放声大哭,徐伯和佑娘推了半晌,柱子纹丝未动。 “快走吧,别陪我等死,赵雍要致我们于死地,等你们回到江东,他要是前去讨伐,你们把我交出去吧,但请你们护好我的女儿,绝不能送回宫去。” 她记得她被软禁时,桑夫人对她说,赵雍要废后,等她做了皇后,她要把两个女儿送去和亲,正因为此,江后下定决心出逃。 江后望着两个女儿,眼里满是绝望,她在火中哭泣:“澹溪,阿芜,母后对不住你们,澹溪,照顾好妹妹,你外祖父留下了兵符,回江东去。” 澹溪歪头看向江后,她还以为江后如从前般与她玩闹,只在一旁傻笑。 江后哭着哭着便笑了,她努力够出手,要摸摸两个女儿:“阿芜,澹溪。” 徐伯和佑娘还在费力,试图救出江后,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佑娘看出江后想要抱抱小公主,快步跑过去,一手抱着庭芜,一手牵着澹溪,等到了跟前,江后已无气息,佑娘悲痛欲绝,带着两位公主跪在江后面前。 “母后,母后不跟我玩了。”澹溪说话还不清晰,她去拉江后,要她起来陪她玩,发现拽不动,她就扯着嗓子喊,可无论怎么喊,江后都不会再应她了。 火势蔓延,整个客栈变成一片火海,徐伯无法,只能带着佑娘退出客栈,他们四人悲愤的看着江后被火龙吞没,一并被吞没的还有他们所有的钱财。 直到第二日,那火才消停,残垣断壁中,徐伯找到了江后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首。 三年后,靠着沿途乞讨,他们才回到江东。 赵雍得了消息,带兵前往,凭着佑娘那番话,他没有继续对江东不利,带着江后的骨灰回了丹临,或许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惦念着最后一丝情分。 一路历经太多艰险,澹溪也慢慢明白那时母后的绝望,她曾捧着母后的骨灰,在深夜趴在庭芜跟前告诉她,这是母后,庭芜小小的坐在床边,她傻傻的问:“为什么母后要住在木头盒子里啊?” 澹溪向庭芜说起那天恐怖的火海,要她记住,母后是被一个叫桑夫人的人害得。 后来庭芜吵着要逛街,遇到了杀手,幼小的庭芜终于明白了。 人是会杀人的。 自那以后,她常做噩梦,梦里,母后倒在火海中,可她看不清母后的脸,说来也怪,那梦太真实了,明明那时她还小。《 》 19、孟候 顾明川又被自家老子踹了一脚,起因是他在御前踹了苏都尉一脚。 苏都尉长跪在御前,滴水未进,身体压根撑不住,眼瞅着要晕倒,新帝怒火中烧,直言苏都尉放肆,新帝有帝王的谋略却无帝王的仁和,盛怒之下,险些发落了苏敬。 顾明川受新帝看重,当着他的面,新帝不好发作,顾明川担心他出宫后新帝会杀了苏敬,他冲出去说了一声。 “大胆苏敬,胆敢威胁陛下。”说罢便抬脚把苏敬踹下台阶。 苏敬哪受的住他这一脚,当即晕了过去。 虽说本意是为了救人,可一脚下去,顾明川心里也没底,他也怕,他那一踹不知轻重可别真的把人踢死了,幸好人送回府里,御医来瞧,只是紫了一大片,晕过去是身子太过虚弱了。 顾明川回府,甫一进门,就挨了自家老父一脚。 他又得在床上躺两天了。 星曜蹲在床前挖苦他:“公子,你这铁定是犯太岁了,往年几个月挨一次打,你数数,过了年关后这一月,你都挨了多少次了。” 顾明川躺在床上,抬脚去踹他。 这一脚没使劲,星曜却因重心不稳跌在地上,顾明川毫不顾忌的嘲笑他。 星曜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生气的说道:“公子挨了打就来取笑我,本来还想告诉公子一些不得了的事,现在看来不用说了。” “好好好,我错了,”顾明川说,“什么不得了的事?” 星曜道:“方才我从西市回来,看到岳家的马车,我就跟了上去,眼瞧着他们去了孟侯府,前两天,靖梁有些传言,说是岳家二娘子岳明兮在紫阳观上香时,茶水弄湿了孟小侯的鞋子,可有一事特别奇怪。” “如何奇怪?”顾明川问。 星曜接着说道:“岳廷尉觉得女儿做法十分欠妥,派人送去了银两,还是送到小厮手中的,他人致歉都得登门赢得主人家的谅解才对,岳廷尉此番做法更欠妥,闹出了笑话,坊间说是岳廷尉为了不让女儿不受他人议论才送了孟侯银两,但这做法着实不好,岳廷尉现在已经带着女儿登门拜访了。” 顾明川头枕着手臂,笑道:“岳廷尉可干不出这样的蠢事,怕是岳明兮自己送钱,以免被她老子发现。” 星曜手托着下巴,放声笑道:“公子,整个靖梁城就您会这么想人家女郎。” “这孟侯自先帝逝世后,和我阿父一般不再理会朝政,”顾明川说,“岳廷尉带女登门致歉也是应该的,这些老臣聪明着呢,眼见太子幽禁,新帝登基高氏得势,就都把自己藏起来,对了,废太子府那边得盯得紧些,一旦抓住那些禁卫军的把柄,抓紧把我们的人塞进去。” 星曜总算爬起来,为顾明川倒了一杯水,拍了拍胸脯:“公子放心,昨天夜里,守着废太子府的护从又偷溜出去吃酒去了,我趁机溜过去点了那条长巷的柴火垛。” 废太子府被靖梁百姓认为是不祥之地,门前的那条长巷少有人经过,渐渐的,附近的百姓会把家里的杂物和柴火堆在长巷里,守卫废太子府的禁卫军起初拦着,后来也就不管了,谁都嫌弃废太子府晦气。 不成想,被星曜利用这一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顾明川从床上坐起,说道:“你烧得时候,没烧到废太子府吧。” 星曜自豪的说道:“公子放心,我盯着呢,火刚着起来,我就命人报给都水台了,和我一开始料想的一样,都水使者迟迟不来救火,我带着几个人撺掇着百姓,把那火灭了,临走时往附近的御史台丢了一把火,火虽烧不起来,但也够御史台向圣上弹劾一把了。” 顾明川又重重的拍了他一把:“做的不错,虽说先斩后奏,好在事情办成了,我记得你有个发小在禁卫军当值,可信吗?” 星曜故意朝他眨眼,愣是不说,气得顾明川又踹了他一脚。 江庭芜和岳明兮一大早就跟着岳兴棋出门去孟侯府赔罪。 明兮坐在马车的软垫上,一脸的视死如归。 岳兴棋斥责她:“这会儿知道怕了,扔人家茶水时怎么不怕,我同你说了许多遍了,你怕是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在外不要与人起争执,阿父为官多年,深受他人怨恨,宫宴投毒一事,刚刚结案,这时切不可与人为恶,你倒好,送钱去羞辱。” 明兮低下头不敢说话,庭芜劝慰道:“那日我见过孟小侯,为人彬彬有礼,不似粗鄙之人,阿姊好生道歉,他应当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再者,世家小辈之间起争执也是常有的,阿姊做法不妥,但也是可以谅解的。” 明兮随即应和:“是是是,阿父,女儿知道错了,我肯定好好的给孟侯赔罪,我送钱的本意是赔孟小侯鞋子,不是有意羞辱。” 岳兴棋抬眸扫了她一眼,明兮吓得把头埋得更深了。 孟侯少时曾救助过先帝和惠仁太子,李庆带着幼子在孟侯的庇佑下,逃过了前朝四年混乱,诸侯纷起后,李庆带着惠仁太子夜爬紫阳山,指着山下的靖梁城对惠仁太子说道:“这是咱们的家乡,儿啊,有朝一日,咱们也赋予它皇城的辉煌。” 正是这一句话,惠仁太子十几岁便在马背上陪同李庆打天下,孟侯疼爱惠仁太子,不放心他一人在军营,于是跟随惠仁太子南行,教惠仁太子行军打仗之道,李庆建立北夏后,孟侯隐退,还是太子在门口守了一月才把人请回来,李庆要给他一个国公的爵位,孟侯不肯,李庆只好封他为侯,还许他不用上朝。 明兮和庭芜互相搀扶着下了马车,孟侯府一块硕大的金匾闪的明兮睁不开眼,那是新帝亲手提的字,北夏只有两位功勋有这等荣耀,一是孟侯,二是顾国公。 门口还有两匹麒麟石雕,栩栩如生,是惠仁太子和工匠半年的心血。 岳兴棋递给正门守卫孟侯的信件,守卫看了一眼,对其他守卫说道:“家主说了,不必拦着岳大人。” 所有护从自觉让出一条路。 过了前院,有一处竹林,再往左边走,有假山鱼池,奇异怪石,清泉茂林,多种竹柏,以显文人风骨。 孟侯府是先帝下令修建,仿山水而建,聚石引水,植林开涧,足不出户也可游山玩水,不仅如此,吃穿用度皆按王亲规格。 靖梁城里,即便是丞相府也比不过孟侯府,先帝在位十几年,无人弹劾孟侯半句,孟小侯本可凭封荫入仕,但先帝下旨时,孟远宁死不肯,顾家有军权在手,或许能和恶狼搏一搏,但孟家只有名分并无实权,正是这份避世之心,就连高相也没有打过孟侯的主意。 明兮悄悄说道:“这孟府,比陆府和咱们岳府加起来都大,走得我都腿酸,他们这些世家门阀就喜欢脸面事,住在这里够吃力的。” 庭芜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这话别乱说,否则可不是得罪一两个人的事。” 明兮捂着手,满腹委屈:“我也没说错啊。” 庭芜附身耳语:“你忘了,废太子被众朝臣落井下石的事情了,还不是提出了举贤荐能,世家门阀包括其亲属不可凭封荫为官。” 明兮悻悻闭了嘴。孟侯身着常服,气派威严,箕坐在檀木案前,孟远恭敬的坐在左侧书案前。 庭芜和明兮进门时,孟远的目光一一越过岳兴棋和江庭芜,刻意停在明兮身上。 “孟远见过岳大人。”说这话时,孟远的目光依旧落在明兮身上。 岳兴棋护女心切,也不等着孟侯请他们坐下,忙道:“明兮,沅兮,这位是孟侯和孟公子。” “见过孟侯,孟公子。”庭芜知道明兮心慌,拽着明兮的袖子屈身行礼。 岳夫人初到靖梁时,美貌倾城,岳家两女,个个似其母,早年世家子弟常打趣岳兴棋,要他和离把夫人让出来,毕竟当时的岳家是不可与今日而语。 “今日带两位小女前来,是为了先前冲撞一事,我家两位女儿,一个从小居府中足不出户,一个在道观中长大,不懂礼数,还望孟小侯见谅。” 明兮这会儿乖得跟只小猫一样,孟远觉得她还是在紫阳观时可爱些。 孟远不再逗她,移开视线:“岳大人自谦了,那日只是岳二娘子无心之失,孟远并未放在心上,就是见小娘子拿钱打发人,有些稀奇。” 明兮抿了抿嘴,深吸口气,说道:“孟侯恕罪,孟公子恕罪,明兮做了错事,本意是要弥补一二,听闻孟侯不喜见生人,明兮才被猪油蒙了心,递钱给孟公子,还要多谢孟侯和公子替明兮掩护。” 人犯了错,不得不低头。 明兮头低的跟鹌鹑一样,打死不肯抬头。 “罢了,小女郎的玩笑罢了,”孟侯开口,“我儿是碰巧去那上香遇到女郎发脾气,他得认栽,远儿,你认不认?” 孟远拱手作揖:“阿父,孩儿自然是认的,女郎不过一时失手,我怎可抓住不放,岳二娘子是怕家里人责罚,才会出此下策,孩儿并不怪她。” 这还像话,明兮眉间舒展。 “小辈之间,本就无事,我是考虑着孩子们的名声,不过就一双鞋子,难为你亲自跑一趟。”孟侯摩挲着茶盏,心里头想的是怎么赶人。 孟侯府前厅除了名贵的檀木案,便是孟侯背后屏风的“上善若水”四字扎眼,屏风有不少磨损,已然上了年头。 “上善若水,”庭芜念道,“长山道长教我识字时,总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 “这是太祖父亲笔,他最爱在屏风上提字。”孟侯不以为意,未对一个小女郎的话上心。 岳兴棋和庭芜皆脸色一变。 岳兴棋心中有了自己的考量,还是上前一步问道:“敢问可是孟朱明大人的字?” 孟小侯脸上含笑,回道:“正是。” 孟朱明是前朝丞相,生平最爱吟诗作对,但在江东问题上十分强硬,数次上书,要削弱江东王的权势,更有甚者,附和他要将江东有罪的人降为罪奴,供前朝人玩乐,对此,江东人对孟朱明可谓是厌恶至极。 虽说孟家后人也不认可他的做法,时常引以为鉴,不许后人效仿,但他始终是孟家人,倘若孟侯是江东旧臣,即便要瞎编身世,也不会认到孟朱明头上。 孟侯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分给他们半分。 岳兴棋识相的手背后朝两个女儿挥了挥。 “既是如此,我们父女不便再叨扰,告辞了。” “小女拜别孟侯,孟公子。”明兮和庭芜恨不得马上转身离去,偏生孟小侯还要作乱。 “听闻岳家大公子与陆家小娘子不日便要定亲,不知岳大人可否请晚辈喝一杯喜酒。” 孟侯与岳兴棋皆是一顿,孟侯尴尬的咳了两声,埋怨的剜了孟远一眼,岳兴棋笑了一声,道:“那是自然,到时还请孟公子切莫嫌弃才是。” 孟远微笑着向他点头,又瞥了明兮一眼,明兮愤懑的瞪了回去。 好不容易出了孟侯府,护从的一句“闲杂人等请避让”把明兮吓得一路奔向马车,不敢稍作停留。 “阿父我真的知道错了,”明兮可怜的说道,“我做了不少蠢事,老是惹阿父阿母生气,今日还让阿父丢脸,女儿再也不会了,女儿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 她说得比黄金还真,岳兴棋不免心软,忍不住出手,如同幼时那般,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块糖喂到她嘴中,明兮撇着小嘴倒在庭芜怀中。 庭芜羡慕的紧。 不说她从未见过生父,就是见了又如何,她那个烂人父亲必不会如岳兴棋那般,心疼女儿,为之出头,为之计深远。 徐伯总跟她讲阿翁马背上征战四方的骁勇,母后伴随夫君左右出谋划策的贤惠,江婉若是江东王独女,江东尊贵的郡主,若他们在,庭芜和澹溪定是世间最幸福的女郎,可惜,看走眼的郎婿毁了这一切,阖家欢乐的幸福滋味庭芜和澹溪从来不知道是何感受,岳家一家待她极好,可那终究不是她真正的家人,她心存感激却不是亲情。 庭芜正兀自伤感,车身却一阵剧烈晃动,岳兴棋坐在外侧,及时抓住车沿,庭芜和明兮没有防备,摔得四仰八叉。 车辇出行,有等级之分,天子六驾,太子五驾,士大夫按品阶,一品为四驾,二品为三驾,三品为二驾,四品以下官员为一驾,岳兴棋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为三品廷尉,二驾马车出行,一向稳固,车子左右还有四位护从,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震动,莫非有人惊马。 岳兴棋率先跳下马车,明兮庭芜相继下车。前方有人起了争执,乌泱泱一片人堵住了道路。 身边护从禀告:“廷尉大人,前方是王氏米行,围在那的是流民,没钱买米,非要王氏米行施恩放米,王氏米行不愿,两方闹起来了。” 岳兴棋道:“流民时常闹事么?怎么无人报给廷尉府。” 护从回道:“商不如民,何况是流民,只要没闹起来,商户也不会自讨没趣,早些年是有人告的,那还是温良廷尉任职期间,后来被打了出去。” “荒唐,”岳兴棋呵斥,“商户未曾恶意涨价,朝廷不曾下旨命他们放粮,为何告不得。” 护从为难的说道:“朝廷拨了救济款和救济粮给各个灾区了,这帮流民依旧停在都城。” 岳兴棋亲自上前去查看,流民闹得更凶了,动起了拳脚,左右护从护在他身旁。 “都在闹什么,可跟我一同前去廷尉府闹个够,不可出手伤人。” 流民见廷尉府来了人,还带着四个带刀护从,以为是米行报了官,于是打的更热闹起来,西市捡的别人不要的破菜叶,也顾不得饿肚子,悉数扔在岳兴棋身上,护从只得用手拦着,不敢拔出剑,万一真把这些人伤了,朝廷必会怪罪。 事态愈发不可控制,明兮和庭芜也上前替自家阿父挡住,人群中不知是谁丢了两颗鸡蛋,刚好砸在岳兴棋的左右眼上,岳兴棋双眼吃痛,弯下身子,明兮被人群挤出去,惊慌失措的喊着自家阿父。 侍从被人流挤去另一边,岳兴棋没有察觉,还在抹着脸上的蛋液,庭芜无可奈何,悄悄右手握拳,重击前方人的腹部,那人吃痛倒向后方,挡住右侧流民,为庭芜开出一条道路,好在方才人群密集,没人发现,只当是踩踏。 庭芜和明兮眼疾手快的奔到岳兴棋身边,那边护从拦住岳兴棋后方和侧方,前方便出现了缺口,明兮拿出帕子为岳兴棋擦拭,庭芜正欲低头再拿一条帕子,忽而想起一事,既是流民,那便视粮食如命,拿鸡蛋砸人,流民不会干出这等蠢事。 白光在庭芜和岳兴棋脸上闪现,岳兴棋被晃了眼,再度睁开眼时,却见庭芜接住了那本该致命的利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