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长夜划过》 第1章 雪夜亡鸾 第一章 朔风卷着雪沫,狠狠砸在梅梢月苍白的面颊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头泛起的寒意。 她伏在马背上,身下这匹名为“逐夜”的骏马,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伙伴了。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哑的气音,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痛楚与压抑都闷在胸腔里,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 哑疾,是三个月前那场来得蹊跷的“风寒”留下的印记。太医署束手无策,只道是邪风入体,毁了喉脉。自此,曾经在千军万马前一声令下便能定鼎乾坤的梅将军,成了一个只能用纸笔、眼神和手势交流的哑巴。 而如今,连这沉默的将军之位,也快要不保了。 “通敌叛国”……多么可笑的四个字。那封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的密信,那几名“恰好”被边境敌军放归、指证她的士兵,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在她旧伤未愈、新疾缠身最是虚弱的时候,兜头罩下。 她甚至来不及申辩——即便能言,又有何用?朝堂之上,那些昔日同僚或躲避着她的目光,或落井下石。她清晰地记得,龙椅之上,那位年轻的女帝阮棠,在听完整场“控诉”后,冰冷的眸光从她脸上扫过,没有任何波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梅将军,你有何话说?”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难听的气音。她急切地比划着,旁边有内侍试图“翻译”,却词不达意。高座上的阮棠微微蹙起了眉,那不耐的神情,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梅梢月的心口。 最终,阮棠拂袖:“押入天牢,候审。” 没有立刻问斩,已是“皇恩浩荡”。但梅梢月知道,天牢也非安全之地。当夜,便有不明身份的刺客潜入,意图取她性命。是几个忠心耿耿的旧部,拼死将她救出,代价是他们的生命。 “将军,走!活下去,才能洗刷冤屈!”副将临死前,将逐夜马的缰绳塞入她手中,眼中是最后的恳求。 (下面是正文,上面……可能是背景情节) 于是,她成了逃亡的钦犯。 连日奔波,风寒入体,加上旧伤和心疾,梅梢月的体温高得吓人。视线开始模糊,只能凭借着意志力,紧紧攥着缰绳,任由逐夜驮着她在密林深处跋涉。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来路,也模糊了前路。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逐夜一声不安的响鼻,前蹄扬起,险些将她掀下马背。 梅梢月勉力抬头,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谷中,竟隐隐有火光和人影! 心中一凛,她立刻勒住逐夜,悄无声息地滑下马背,将马匹牵到一块巨岩后藏好。她捂住口鼻,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小心翼翼地伏低身体,借着岩石和枯草的掩护,向山谷边缘潜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并非寻常商旅或山匪。 那是一支约莫二三十人的队伍,人人黑衣劲装,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地检查着装备马匹,纪律严明得可怕。中间簇拥着两人,其中一个身形格外挺拔娇小,虽也穿着普通的黑色夜行衣,但那份于人群中不自觉成为焦点的气场,却难以掩盖。 那人正侧对着梅梢月的方向,低头听着身旁护卫模样的人低声汇报。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她半边脸颊,线条流畅而精致,鼻梁高挺,唇瓣紧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与……熟悉感。 梅梢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怎么会……是她? 阮棠! 当朝女帝,此刻不应深居九重宫阙,批阅奏章,或者在她的暖阁里,对着总也处理不完的国事蹙眉吗?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还做如此隐秘的打扮? 梅梢月的脑子一片混乱。是来……亲自捉拿她的?这个念头让她四肢冰凉。 就在这时,阮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清冷的目光如电,直射向梅梢月藏身的方向! 梅梢月瞬间屏住呼吸,将身体彻底埋入雪与阴影之中,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阮棠皱了皱眉,对身旁的护卫首领,一个面容冷峻腰间佩刀的女子低语了几句。那首领立刻点头,打了个手势,两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朝着梅梢月这边搜索过来。 糟糕! 梅梢月心中叫苦,她现在这状态,莫说两名精锐,便是一个普通兵士,她也未必能应付。她试图后退,脚下却一软,踩断了一截枯枝。 “咔嚓!” 在寂静的雪夜里,这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那边!”搜索者低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梅梢月再无犹豫,转身就往逐夜藏身之处跑去,肺部疼得像要炸开,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就在她快要跑到岩石边时,斜刺里突然又冒出一人,显然是包抄过来的。那人见梅梢月身形踉跄,直接伸手抓来! 梅梢月虽病弱,但多年征战的本能犹在,侧身避过,同时手肘猛地向后撞去!那人没料到这看似虚弱的目标还有如此反应,闷哼一声,动作滞了一瞬。 趁此间隙,梅梢月扑到逐夜身边,试图翻身上马。然而,高烧和力竭让她动作慢了半拍,身后那人已经再次扑上,一把扯住了她的披风! “唔!”梅梢月被带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雪地里。冰冷的雪灌入口鼻,窒息感扑面而来。 追逐的两人迅速围了上来,冰冷的刀锋抵住了她的后颈。 “起来!”一声冷斥。 梅梢月被粗暴地拽起,押着走向山谷中的营地。她低着头,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面容,心中一片绝望。落到阮棠手里……也好,总比死在那些不明不白的刺客手里强。只是,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重逢…… 她被押到那堆篝火前。 阮棠已经重新坐回了火边的一块铺着兽皮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溅起,映得她眉眼明明灭灭。 “陛下,抓到一名窥探者。”护卫首领躬身禀报。 阮棠没有抬头,声音依旧是梅梢月记忆中的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处理干净。” 简单的四个字,决定了梅梢月的命运。 两名押着她的黑衣人应了一声“是”,便要动手。 不行!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梅梢月猛地抬起头,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啊啊”声。她不能说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引起阮棠的注意。 这番动静,终于让阮棠抬起了眼眸。 那双凤眸,清亮如水,又深寒如冰,落在了梅梢月脸上。 梅梢月脸上沾满了雪水和泥污,发丝凌乱,但那双眼睛,因为高烧和急切,显得异常明亮,此刻正直直地望向阮棠。 阮棠拨弄火堆的动作顿住了。 她的目光在梅梢月脸上停留了片刻,从那双过于熟悉的眼睛,到她因挣扎而散开的衣领处隐约露出的一截旧伤疤——那是去年秋狩时,为救她而被刺客箭矢擦过的痕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阮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看着梅梢月因为呼吸不畅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那烧得通红、却执拗地望着她的脸颊。 “等等。”就在护卫的刀即将落下之际,阮棠突然开口。 护卫的动作立刻停住。 阮棠站起身,缓步走到梅梢月面前。她比梅梢月稍矮一些,此刻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她伸出手,用那根刚才拨弄过火堆的树枝,轻轻挑开了梅梢月脸颊上沾湿的乱发。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挑剔的意味。 梅梢月屏住呼吸,看着她。近距离看,阮棠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阮棠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五官,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病痛和冤屈而蕴满了复杂情绪,却依旧清澈的眸子里。 “啧,”阮棠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咂舌声,像是看到了什么麻烦又甩不掉的东西。她收回树枝,随手扔进火堆,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嫌弃: “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不是对逃犯的厉声喝问,也不是对臣子的威严斥责,那语气……更像是在抱怨一个不省心的、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的……故人。 梅梢月愣住了。 她看着阮棠转身走回岩石边,重新坐下,对那护卫首领淡淡道:“带过来。找个会看伤的,瞧瞧她是不是快病死了。” 护卫首领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是。” 押解梅梢月的力道松了些。梅梢月怔怔地看着那个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火堆的黑色背影,心头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阮棠态度的困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悄然蔓延。 阮棠没有立刻杀她。 甚至,还要让人给她治伤? 女帝陛下的心思,果然如这夜色一般,难以揣度。 她被带到了火堆旁,有人递过来一个水囊,又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随队医官的人上前,想要检查她的伤势。 梅梢月却只是抱着水囊,目光依旧落在阮棠身上。 阮棠似乎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 “看什么看?脏兮兮的,丑死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并没有下令将梅梢月重新拖走。 梅梢月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温热的水囊,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第2章 暖寒交煎 那句“丑死了”还带着阮棠特有的、硬邦邦的腔调回旋在寒冷的空气中,梅梢月却从中奇异地品出了一丝并非厌恶的意味。她抱着温热的水囊,指尖那点暖意,似乎顺着血脉,一点点洇进了冰封的心口。 随队的医官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上前来,低声道:“这位……姑娘,让在下看看你的伤势可好?” 梅梢月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伸出了之前被扭伤的手臂。她依旧沉默,用动作表达着配合。医官检查了她的手臂,又示意她张开嘴看了看喉咙,眉头微微蹙起。 “风寒入体,邪热内蕴,加上旧伤未愈,气血两亏。”医官低声对阮棠的方向禀报,语气凝重,“需得静养,按时服药,否则……恐伤根本。” 阮棠拨弄火堆的动作没停,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她没看梅梢月,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不知在想什么。 医官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些草药,吩咐人去取水熬药。又有护卫拿来一张干燥的毛皮垫子,铺在离火堆稍远、既能感受到暖意又不会被火星溅到的地方,示意梅梢月坐下。 这一切安排,都是在阮棠默许甚至可能是无声指令下进行的。梅梢月依言坐下,将沉重的身体靠在身后冰冷的岩壁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逐夜也被牵到了附近,不安地踏着蹄子,但看到主人暂时安全,也渐渐安静下来。 山谷里只剩下风雪呼啸、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偶尔战马发出的响鼻。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那二三十名黑衣护卫各司其职,警戒的警戒,休息的休息,动作麻利,眼神锐利,显示出极高的素养,但他们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仿佛一群黑色的影子。 梅梢月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火堆旁那个娇小却气场强大的身影。 阮棠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弯腰的青竹。火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她似乎有些冷,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黑色夜行衣裹紧了些。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梅梢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记得,阮棠是极怕冷的。往年冬日,宫中地龙总是烧得最旺,她的手里也总要抱着暖炉。如今在这荒山野岭,穿着这般单薄…… 几乎是下意识的,梅梢月动了动。她将自己身下那张厚厚的毛皮垫子,小心翼翼地向阮棠的方向推过去一小段距离。动作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阮棠似乎察觉到了,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清冷,带着询问。 梅梢月迎着她的目光,指了指垫子,又指了指她,然后做了一个“冷”的手势——双手抱臂,轻轻搓了搓。 阮棠愣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弱点似的,飞快地移开视线,下颌微微扬起,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朕不冷。”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还是老样子。梅梢月心里无奈地笑了笑,那股熟悉的、想要照顾她,又时常被她这别扭性子堵回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把垫子又往回挪了挪,安静地坐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了。医官将一碗浓黑、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端到梅梢月面前。 梅梢月看着那碗药,没有立刻去接。她高烧不退,喉咙肿痛,吞咽本就困难,这滚烫的药汁…… 她抬眼,看向阮棠,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阮棠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撞个正着。阮棠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又要移开,但这次,她忍住了。她看着梅梢月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晾凉些再喝。”她突然开口,是对医官说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想烫死她吗?” 医官连忙称是,将药碗放在一旁稍微凉快点的石头上。 梅梢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暖意。她默默地等着药凉,期间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每一次都牵动着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蜷缩起身体。 她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在她咳嗽时,总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药温稍降,梅梢月端起来,深吸一口气,准备忍受吞咽的痛苦。然而,就在她刚要喝的时候,阮棠又开口了,这次是对护卫首领,那个冷面女子: “青鸢,拿点蜜饯过来。” 名叫青鸢的女子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陛下为何突然要蜜饯这种零嘴,但还是立刻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恭敬地递了过去。 阮棠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就丢到了梅梢月身边的垫子上。 “嘴里苦就别硬撑。”她语气硬邦邦的,视线飘向别处,仿佛那包蜜饯是自己不小心掉过去的。 梅梢月看着那包突然出现的蜜饯,彻底怔住了。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小侍卫,有一次训练受伤,偷偷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也是这位当时还是公主的阮棠,板着一张小脸,丢给她一盒精致的糕点,说着类似的话:“受伤了就别逞强,难看死了。”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记得自己怕苦。 一股巨大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得梅梢月眼眶发热。她赶紧低下头,就着那碗苦涩的药汁,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每喝一口,喉咙都像被刀片刮过,但她坚持着,没有停顿。喝完最后一口,她立刻拿起那包蜜饯,取了一颗放入口中。 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浓郁的苦涩,一直甜到了心底。 她抬起头,对着阮棠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虽然面色依旧苍白病态,但那双弯起的眼睛里,仿佛落入了星辰,温柔而明亮。 这是她逃亡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阮棠恰好转头看来,撞见这个笑容,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去,盯着火堆,只是那耳根,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微微泛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红晕。 “笑什么笑,傻乎乎的。”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但梅梢月看见了她的口型。她不仅没有生气,心底那点暖意反而更浓了。她知道,阮棠这是……不好意思了。 喝了药,又有了暖意和食物(青鸢后来又默默递过来一块烤热的干粮),梅梢月的体力恢复了一些,高烧似乎也退下去一点,脑子清醒了不少。她靠在岩壁上,看着跳跃的火光,思绪渐渐飘远。 阮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带着这些精锐护卫秘密出行,目的何在?朝中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冤案……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 她很想问,但她不能说话。她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脚边松软的雪地上。 犹豫了一下,她伸出因为发烧而有些无力、却依旧修长的手指,在雪地上轻轻划写起来。 第一个字是:“陛……” 刚写了个开头,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的阮棠忽然转过头,语气带着点莫名的烦躁:“别写那个称呼。” 梅梢月的手指顿住。 阮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雪地的反光让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却清晰:“在这里,没有陛下。” 梅梢月仰头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 阮棠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叫我……阮棠。” 拍 梅梢月的心猛地一跳。 直呼帝王名讳,是大不敬。但此刻,在这荒谷雪夜,远离了宫阙朝堂,阮棠亲自打破了这层壁垒。 她看着阮棠在火光与雪光交织中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线条,那微微抿紧、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瓣,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被拉近距离的……悸动。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将那个“陛”字抹去,然后,重新在雪地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为何?” 为何在这里?为何救我? 阮棠看着雪地上的字,沉默了片刻。风雪吹起她鬓边的几缕碎发,在她颊边摇曳。 “路过。”她给出了一个明显敷衍的回答。 梅梢月自然不信。她继续写:“北境有变?” 她毕竟是将军,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边境军务。 阮棠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关你事。” 语气里的疏离让梅梢月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她没有放弃,又写:“我的事……” 写到一半,她停住了。她想知道阮棠如何看待她的“叛国”,但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 阮棠看着那未写完的三个字,目光幽深。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怎么搞成这样的?谁伤的你?”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梅梢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双凤眸此刻锐利如刀,不再是刚才那般别扭或烦躁,而是属于帝王的、洞察一切的审视。 梅梢月知道,阮棠问的,不仅仅是她身上的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痒痛,开始在雪地上缓缓书写。她写得很慢,字迹因为虚弱而有些歪斜,但很清晰。她写自己病重无法理事,写那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写那些“证人”的指认,写天牢中的刺杀,写忠心的旧部如何用生命为她换得一线生机……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只是客观地、近乎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但越是平静,越透出一种惨烈的冤屈与悲壮。 阮棠静静地听着(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眸,越来越沉,越来越冷,仿佛凝冻了千年的寒冰。 当梅梢月写到副将临死前那句“活下去,才能洗刷冤屈”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终是再也写不下去。 山谷里只剩下风雪的呜咽。 良久,阮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不是对梅梢月,而是对那隐藏在暗处的黑手: “朕的人,也敢动。”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梅梢月心中炸响。 她猛地抬头,看向阮棠。 阮棠也正看着她,目光复杂,里面有愤怒,有冷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蠢。”阮棠忽然吐出这么一个字。 梅梢月怔住。 “病成那样,不知道防备?”阮棠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硬邦邦的调子,“让人算计到这般地步,你这将军是怎么当的?” 这指责来得突兀,甚至有些不讲道理。梅梢月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看着她这副哑口无言、任人宰割(指责)的模样,阮棠似乎更气了,但又无处发泄,最后烦躁地一甩袖:“行了,别摆出那副样子了!看着就来气!” 她转过身,背对着梅梢月,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 梅梢月看着她的背影,那在黑色夜行衣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心中百感交集。她听出来了,阮棠那看似指责的话语里,藏着的其实是后怕与……关心。 她是在气自己没能保护好自己,气自己让她陷入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数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山谷两侧的黑暗密林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火堆旁的阮棠! “护驾!”青鸢厉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拔刀格开射向阮棠面门的箭矢。 其他黑衣护卫反应极快,立刻结阵,将阮棠和梅梢月护在中心,刀剑出鞘的声音清脆而凛冽。 “有埋伏!” “保护……主人!” 混乱中,梅梢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将阮棠护在身后,却被阮棠猛地一把拉住手腕,拽到了自己身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别动!”阮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的手,紧紧握着梅梢月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疼。但那掌心传来的、不同于表面冰冷的温热,却像一道电流,瞬间传遍了梅梢月全身。 箭矢破空声、兵刃相交声、护卫的呼喝声在耳边交织。梅梢月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侧是阮棠紧贴着她的、微微散发着热意的身体,手腕上是她用力攥紧的手。 危险迫在眉睫,她的心却在狂跳之余,生出一种荒谬的安定感。 第3章 雪刃 冰冷的岩石硌着背脊,死亡的呼啸擦着耳畔掠过。梅梢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然而,手腕上传来的、阮棠紧握的力道和温度,像一道无形的锚,将她从纯粹的恐慌中稍稍拉回。 她能感觉到阮棠身体的紧绷,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被触怒的猛兽般的危险气息。阮棠没有看她,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岩石的缝隙扫视着黑暗的林地,判断着箭矢的来源和敌人的数量。 “青鸢!”阮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混乱的清晰,“左翼七人,右翼五人,制高点有弩手,优先清除!” “是!”青鸢应声,手中长刀舞动得更急,同时打出几个简洁的手势。黑衣护卫们阵型立刻变化,分出两小队,如同黑色的毒蛇,悄无声息却又迅猛地扑向阮棠指示的方向。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兵刃撞击声、闷哼声、身体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些黑衣护卫显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配合默契,下手狠辣,但埋伏的敌人显然也做了充分准备,箭矢如同毒蜂,源源不绝地从暗处射来,压制着他们的活动空间。 一支流矢“夺”地一声钉在她们藏身的岩石上,箭尾兀自颤动不休,距离阮棠的鬓边不过寸许。 梅梢月呼吸一窒,想也不想,身体已经本能地侧移,将阮棠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后。这个动作牵动了她的伤处和疲软的身体,让她一阵眩晕,但她咬紧牙关,硬生生撑住了。 阮棠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几分,语气带着薄怒:“让你别动!” 梅梢月无法反驳,只是用后背更紧地贴着岩石,将她护得更好。她知道自己现在状态极差,能做的有限,但这具残破的身体,至少还能充当最后一道肉盾。 就在这时,左侧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更多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出,不再局限于远程射击,而是直接扑杀上来!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袄,手持弯刀,动作彪悍,口中发出怪异的呼喝,与训练有素的护卫风格迥异。 “是北狄的狼崽子!”青鸢格开一把劈来的弯刀,厉声喝道,“保护主人突围!” 北狄!梅梢月心中巨震。北狄是王朝北境的劲敌,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她从未听说北狄的渗透小队能深入到帝国腹地如此之远!阮棠的秘密出行,难道与北狄的异动有关?还是说……自己的逃亡,和这场针对阮棠的埋伏,背后都有着北狄的影子? 思绪电转间,战况已急转直下。敌人数量远超预期,而且悍不畏死,护卫们虽然精锐,但在对方有备而来的围攻下,也开始出现伤亡。包围圈正在缩小。 “不能被困死在这里!”阮棠当机立断,对青鸢道,“向西,那边林木更密,地形复杂,利于摆脱!” “是!”青鸢挥刀劈翻一名冲上来的狄人,招呼剩余护卫,“向西突围!交替掩护!” 阮棠松开了梅梢月的手腕,反手抽出了自己腰间一柄装饰华丽的短剑。那短剑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显然并非凡品。她看了梅梢月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跟紧。” 梅梢月重重点头,强撑着提起一口气。逐夜马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决绝,发出一声嘶鸣,主动靠了过来。 青鸢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如同泼风般开路,所过之处,狄人纷纷倒地。其余护卫结成紧密的阵型,将阮棠和梅梢月护在中间,且战且退。梅梢月紧紧跟在阮棠身侧,手中握着一把从地上捡起的、不知是哪个护卫或狄人遗落的带血弯刀。她虽然虚弱,但多年沙场磨砺出的战斗本能还在,偶尔有突破护卫防线的狄人冲近,她也能凭借精妙的招式格挡甚至反击,为阮棠清除近身的威胁。 她的动作不如往日迅捷,力道也弱了许多,但那份沉稳和果决,以及即使在病弱中依旧精准的眼力,让一旁的阮棠眼中几次闪过惊异之色。 然而,敌人的追击如影随形。不断有冷箭从后方和侧翼射来,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梅梢月能感觉到阮棠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握着短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小心!”梅梢月眼角瞥见侧后方一名狄人张弓搭箭,目标正是阮棠的后心!她来不及多想,猛地将阮棠往自己这边一拉,同时挥动弯刀格挡。 “噗——”箭矢擦着她的手臂飞过,带起一溜血花。同时,她因为发力过猛,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踉跄栽去。 “梅梢月!”阮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下坠的身形。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温热的血液顺着梅梢月的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点点红梅。 “你……”阮棠看着她手臂上那道不算深却刺目的伤口,眉头死死拧紧。 梅梢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挣扎着想要站稳。她知道,现在不是倒下的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开路的青鸢发出一声闷哼,肩头中了一箭,动作顿时一滞。包围上来的狄人见状,攻势更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面山坡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那啸声高亢入云,带着一种放荡不羁的豪气,瞬间吸引了交战双方的注意。 只见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大鸟般从山坡上疾掠而下,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已接近战场。那人影手中似乎并无兵刃,只在接近一名狄人时,袖中寒光一闪,那狄人便捂着喉咙委顿在地。 来人身法诡异,出手如电,专挑狄人防守薄弱之处下手,每一次出手都必有一名狄人倒下,精准狠辣,效率高得惊人。他的加入,如同在狄人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瞬间缓解了护卫们的压力。 “什么人?”狄人首领见状,又惊又怒,用生硬的官话喝道。 那青灰色身影停在一棵雪松的枝桠上,懒洋洋地拍了拍手,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路过打酒的,看你们这儿挺热闹,过来瞧瞧。” 借着雪光和残余的火光,梅梢月看清了那人。是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面容算不上英俊,却带着一股历经风霜的落拓不羁,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眼神明亮而灵活,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袍,腰间挂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在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 “仇清!是你这酒鬼!”狄人首领似乎认出了他,语气更加恼怒,“少管闲事!” 名叫仇清的男子哈哈一笑,从树枝上跳下,顺手夺过一名狄人手中的弯刀,掂量了一下,嫌弃地撇撇嘴:“北狄的破铁,也就砍砍柴火。”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又将一名试图偷袭的狄人劈翻。 他一边如同闲庭信步般在敌阵中穿梭,一边对着阮棠和梅梢月她们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喂,那边的几位,看样子是惹上麻烦了?这附近可不太平,狄人的狼崽子撒了不少钉子,你们这是撞进包围圈里了。” 他的话证实了梅梢月最坏的猜测。她们果然被包围了。 阮棠目光微闪,沉声问道:“阁下可知出路?” 仇清挥刀挡开几支射来的箭矢,动作潇洒利落,嘿嘿一笑:“出路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嘛……”他晃了晃腰间的酒葫芦,“刚才为了看热闹,酒都洒没了,这没了酒,脑子就不太好使,路也记不清了……”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索要“报酬”。 青鸢怒目而视,阮棠却抬手制止了她。她看着仇清那副惫懒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权衡,随即干脆地说道:“若能带我们出去,好酒管够。” “成交!”仇清眼睛一亮,手中弯刀舞得更快,“跟我来!往南,那边有个猎户废弃的窝棚,暂时可以躲躲!” 有了这个熟悉地形、身手高强的浪客指引,突围顿时有了方向。仇清在前开路,他的身法诡异,总能找到敌人防守的间隙,手中的弯刀虽然被他嫌弃,却如同死神的镰刀,高效地收割着生命。护卫们压力大减,紧紧跟随着他。 梅梢月被阮棠半扶半抱着,咬牙坚持跟上。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高烧和力竭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冲击着她的意识。她只能依靠着身边这个人,依靠着那紧紧搀扶着她的力量,机械地迈动脚步。 她能感觉到阮棠身体的颤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支撑她这个“累赘”而耗费的巨大体力。阮棠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温热而急促。 “坚持住。”阮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有一丝……近乎温柔的催促,“很快就到了。” 梅梢月模糊地想着,这大概是这位傲娇的女帝,此刻能说出的、最接近安慰的话了。她努力地点了点头,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依靠过去,信任地,毫无保留地。 一行人且战且走,在仇清的带领下,终于甩开了大部分追兵,钻入了一片更加茂密阴暗的原始森林。狄人的呼喝声和箭矢破空声渐渐被甩在身后。 不知道在黑暗的林海中跋涉了多久,直到天边隐隐泛起一丝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仇清才在一处被藤蔓和积雪覆盖的山壁前停下。 “到了。”他拨开厚厚的藤蔓,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里面还算干净,能挡风雪。” 青鸢率先持刀进入探查,片刻后出来,对阮棠点了点头:“主人,安全。” 阮棠这才扶着梅梢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梅梢月几乎是刚进入这个狭小却相对温暖干燥的空间,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彻底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感受到的,是阮棠骤然收紧的手臂,和一声压抑的、带着惊急的低呼: “梅梢月!” 第4章 药香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不断下坠,四周是混沌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梅梢月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却感觉浑身无力,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缠绕。疼痛、高热、窒息感交替袭来,如同噩梦般挥之不去。 就在她快要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时,一股温润的、带着奇异清香的暖流,缓缓注入了她的四肢百骸。那暖流所过之处,刺骨的寒冷被驱散,灼热的痛楚被抚平,连喉咙那刀割般的肿痛也似乎缓解了许多。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 首先看到的,是粗糙的木质屋顶,结着些许陈旧的蛛网。身下垫着干燥柔软的茅草,盖在身上的虽然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息。她正躺在一个简陋却整洁的小木屋里,中央燃着一个土坯砌成的火塘,跳跃的火焰带来融融暖意,将冬日的严寒隔绝在外。 “呀!你醒啦!”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响起。 梅梢月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蹲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个小药杵,捣弄着石臼里的草药。那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绿色布裙,面容娇俏可爱,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最奇特的是,她头顶两侧,各立着一只毛茸茸、雪白的狐狸耳朵,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颤动,身后还有一条同样毛色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正无意识地左右摇摆着。 这……是妖?还是人? 梅梢月心中一惊,但身体虚弱,连戒备的力气都提不起来。那少女见她醒来,放下药杵,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歪着头打量她,狐狸耳朵也跟着抖了抖:“别怕别怕,我是小玖,是哥哥带你回来的。你伤得好重哦,还发着高热,不过不用担心,我的药很管用的!” 她的笑容纯粹而温暖,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让人生不出恶感。梅梢月张了张嘴,喉咙里依旧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啊,你不能说话是吗?”小玖眨了眨大眼睛,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哥哥说啦,你喉咙坏了。没关系,我知道你很辛苦。”她说着,转身从火塘上吊着的瓦罐里倒出一碗温热的药汁,小心翼翼地端到梅梢月嘴边,“来,先把药喝了,这个不苦的,我加了甘草和蜂蜜哦!” 梅梢月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碗散发着清苦与甘甜混合气息的药汁,迟疑了一下,还是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药汁温热,滑过喉咙时,确实没有预想中的剧烈刺痛,反而带着一种舒缓的滋润感。 喝完药,小玖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果子:“喏,甜甜嘴。” 这熟悉的一幕,让梅梢月恍惚间又看到了雪谷中,那个别扭地丢给她蜜饯的身影。她接过蜜饯,放入口中,熟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心底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阮棠……她怎么样了? 她急切地看向小玖,用手势比划着,试图询问还有没有别人。 小玖歪着头,狐狸耳朵困惑地动了动,显然没看懂。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灌入,随即又被关在门外。进来的是仇清,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看到醒来的梅梢月,咧嘴一笑:“哟,醒了?命挺硬啊,丫头。”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正是阮棠。 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夜行衣,只是外面随意地披了件仇清给的、略显宽大的旧棉袍,长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但那双凤眸依旧清亮有神。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梅梢月身上,见她醒着,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梅梢月的心,在看到她的瞬间,才真正落回了实处。她没事。 “哥哥!”小玖欢快地跑到仇清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又指了指阮棠和梅梢月,“这位姐姐醒啦!另一位姐姐刚才在外面帮你清理痕迹呢!” 仇清揉了揉小玖的脑袋,对阮棠道:“周围的脚印和血迹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你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 阮棠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多谢。”她的目光扫过梅梢月手臂上已经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那里不再渗血,显然小玖的医术相当不错。 她走到火塘边,找了个木墩坐下,伸出手靠近火焰取暖,姿态依旧带着几分属于上位者的矜持,但在这简陋的木屋里,那份矜持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仇清大剌剌地坐到她对面的树根凳子上,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发现空了,有些失望地咂咂嘴,看向阮棠,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说好的好酒呢? 阮棠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那明显的暗示,而是看向小玖,语气放缓了些许:“她的伤势如何?” 小玖正忙着给梅梢月检查额头的温度,闻言回头,脆生生地回答:“这位姐姐身体底子很好呢!就是风寒太重,失血加上劳累,所以才会昏倒。外伤我已经敷了药,内服的药也喝了,好好休息几天,退了热就没事啦!喉咙的问题……”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狐狸耳朵也耷拉下来一点,“有点麻烦,像是中了什么奇怪的毒或者咒术,我暂时只能用药缓解,让她舒服一点,要根治还得慢慢想办法。” 奇怪的毒或咒术……梅梢月心下沉了沉。果然,她的哑疾并非寻常病症。 阮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梅梢月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开,对仇清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最多歇息半日。” 仇清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你们。不过外面风雪还没停,狄人的搜索队也没撤,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他顿了顿,看着阮棠,眼神里带着点探究,“我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北狄出动‘黑狼卫’这么追杀,来头不小吧?” 阮棠神色不变,淡淡道:“江湖恩怨,不足为外人道。” 仇清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和梅梢月一眼:“行吧,江湖恩怨。不过我看这位生病的姑娘,可不像是普通的江湖人。”他指的是梅梢月身上那股即使病弱也难以完全掩盖的、属于军旅的沉稳与决断气质。 阮棠没有接话,木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小玖捣药的轻响。 梅梢月靠在茅草铺上,看着火光照耀下的阮棠。她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有些脆弱,却又异常坚定。梅梢月想起雪谷中她毫不犹豫下令“处理干净”的冷厉,想起她面对埋伏时的镇定指挥,也想起她紧紧攥住自己手腕的温度,和那声带着惊急的“梅梢月”…… 这位女帝陛下,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真实得多。 小玖捣好了药,又开始忙活着用瓦罐煮一些简单的粥食。她动作麻利,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毛茸茸的尾巴随着节奏轻轻摆动,给这紧张压抑的氛围带来了一丝难得的生气与温馨。 粥煮好了,小玖先盛了一碗,递给阮棠:“姐姐,你也吃点东西吧,你脸色也不好看呢。” 阮棠愣了一下,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粗糙的粥碗,又看了看小玖那双纯净无邪、带着关切的眼睛,沉默片刻,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她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喝着最简单的粥,也自成风仪。 小玖又盛了一碗,小心地喂给行动不便的梅梢月。 热粥下肚,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梅梢月感觉虚弱的身体似乎又积聚起一丝力气。她看着阮棠小口喝粥的样子,看着火光照亮她精致的眉眼,看着一旁仇清百无聊赖地摆弄空酒葫芦,看着小玖忙碌的、带着狐耳和尾巴的身影…… 这一切,荒诞而又离奇,与她过去二十多年规整、严肃、充满了权谋与征战的生活截然不同。她本该身处九重宫阙,或是沙场点兵,如今却蜷缩在深山猎户的木屋里,被一个似妖似人的少女照料着,身边是微服出逃、身份尊贵却同样狼狈的女帝。 命运,真是难以揣度。 屋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梅梢月靠在草铺上,药力开始发挥作用,加上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又开始逐渐模糊。在陷入沉睡之前,她感觉到似乎有人轻轻走近,为她掖了掖盖在身上的粗糙棉被,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 那气息,有些熟悉,带着一丝清冷的、若有若无的馨香。 是阮棠吗? 她很想睁眼确认,但沉重的眼皮最终还是合上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模糊地想,若是能一直这样,似乎……也不错。 第5章 市井烟火 梅梢月是在一阵清浅的药香和窗外啁啾的鸟鸣中醒来的。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在简陋的地面上投下几块跃动的光斑。身体依旧沉重,喉咙的梗阻感也未曾消退,但那种濒临崩溃的高热和尖锐的疼痛已经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绵软与疲惫。 她微微偏头,看到火塘里的柴火已经熄灭,只余些许温热的灰烬。木屋里很安静,只有身边草铺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阮棠就睡在她身侧不远处,依旧是和衣而卧,身上盖着那件旧棉袍。她面向梅梢月这边,蜷缩着身体,像是有些怕冷。晨光柔和地描摹着她的睡颜,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冽与威严,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尖微翘,嘴唇轻轻抿着,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毫无防备的稚气。 梅梢月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微痒的涟漪。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昨夜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仿佛都成了遥远的噩梦。 似乎是察觉到了注视,阮棠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凤眸初时还带着些许迷蒙的水汽,在对上梅梢月视线的一刹那,瞬间恢复了清明,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迅速移开目光,坐起身,动作带着点刻意的从容,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绯色。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语气却努力维持着平时的淡然,“感觉如何?” 梅梢月点了点头,用手势比划了一个“好多了”的意思。她尝试着动了动身体,虽然依旧乏力,但至少能够自己坐起来了。 这时,木门被推开,小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走了进来,狐狸耳朵欢快地抖动着:“姐姐们醒啦!快来喝粥,哥哥一早去镇子上换来的米,可香啦!” 仇清也跟着进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一股诱人的肉包子香气弥漫开来。“顺便买了点吃的,将就着填填肚子。”他将油纸包放在屋里唯一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桌上,目光在阮棠和梅梢月之间扫了扫,嘿嘿一笑,“看样子是死不了了。你们运气不错,碰上我家小玖。” 阮棠接过小玖递来的粥碗,淡淡道:“多谢。”她喝了一口粥,又看了看那油纸包里的包子,对梅梢月道:“你也吃点。” 梅梢月顺从地接过小玖递来的粥碗和包子。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美味。热粥暖胃,包子馅料实在,她慢慢地吃着,感觉冰冷的身体一点点回暖。 吃完简单的早饭,仇清叼着根草茎,靠在门框上,说道:“镇子离这不远,叫清水集。虽然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你们要是想打探消息,或者买点路上用的东西,可以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最好换个打扮,你们这样太扎眼了。” 阮棠沉吟片刻,看向梅梢月:“你能走吗?” 梅梢月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虽然虚弱,但短距离行走应该无碍。她点了点头。 “那就去一趟。”阮棠做了决定,“我们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补充些干粮和药物。” 仇清找来了两套半旧的粗布衣裙,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很干净。阮棠和梅梢月换下那身惹眼的黑衣,又将头发简单地挽成民间女子常见的发髻,遮掩了过于出众的容貌和气质。阮棠甚至还用眉石将过于凌厉的眉形描得柔和了些。 看着镜中(其实是一盆清水)那个穿着粗布裙、荆钗束发的陌生女子,阮棠似乎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但终究没说什么。梅梢月则安静地看着她,觉得即便是这样的打扮,也难掩她骨子里的清贵,只是那份距离感,似乎被这身烟火气冲淡了些许。 小玖看着她们,拍手笑道:“两位姐姐这样打扮也很好看!” 留下青鸢在木屋附近警戒,阮棠和梅梢月在仇清隐在暗处的指引下,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向山下的清水集。 小镇坐落在山坳里,规模不大,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虽是冬日,但今日天气晴好,街上倒也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茶馆里传来的说书声,交织成一幅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久违的、属于平凡生活的喧嚣与生气扑面而来,让一直身处朝堂军营、近来又颠沛流离的梅梢月,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尘土味和淡淡阳光的味道。 阮棠似乎也有些触动,她放慢了脚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街道两旁的店铺和行人。她习惯性地观察,分析,判断着这里的民情风貌,但紧绷的神经,在这片祥和的烟火气中,也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两人并肩走在人群中,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姐妹。梅梢月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走得有些慢,阮棠便也配合着她的步伐,偶尔在她脚步虚浮时,会不着痕迹地伸手虚扶一下。 她们先去了药铺。阮棠出面,用事先准备好的碎银子,购买了一些治疗风寒、外伤和调理气血的常用药材,又特意多买了一些润喉清肺的甘草、胖大海之类。她付钱时动作自然,讨价还价也有模有样,倒是没引起掌柜的怀疑。 从药铺出来,阮棠将包好的药材递给梅梢月拿着,自己则走到旁边一个卖女子饰物的小摊前,拿起一支素雅的银簪看了看。 梅梢月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阮棠……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阮棠拿着簪子比划了一下,似乎不太满意,又放了回去。她转头,见梅梢月正看着她,便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语气硬邦邦地解释:“掩人耳目而已。” 梅梢月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又买了些易于存放的干粮和清水。路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时,阮棠的脚步顿了顿。那摊主手艺精巧,糖人捏得栩栩如生,有小兔子,有小猴子,吸引了不少孩童围观。 梅梢月注意到她的目光,顺着看去,只见阮棠的视线,落在了一个捏成小狐狸形状的糖人上,那狐狸憨态可掬,尾巴蓬松,竟有几分像小玖。 阮棠看了几眼,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继续向前走。梅梢月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走着走着,她们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街口,这里围了不少人,原来是个简陋的茶摊,有个说书先生正在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某位将军的传奇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梅将军银枪一抖,如蛟龙出海,直取敌酋首级!端的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梅梢月的脚步猛地顿住。 梅将军……是在说她吗? 阮棠也停了下来,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听着。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搭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那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将“梅将军”如何骁勇善战、忠君爱国吹得天花乱坠,最后却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可惜啊可惜!如此英雄,竟也抵挡不住权势诱惑,落得个通敌叛国,仓皇逃窜的下场!实在是可悲可叹呐!”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和议论。 “真的假的?梅将军怎么会叛国?” “朝廷都发海捕文书了,还能有假?”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梅梢月的心里。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硬,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梅梢月愕然转头,对上阮棠平静的目光。阮棠没有看她,依旧望着说书先生的方向,但握着她的手,却坚定而有力,将那刺骨的寒意,一点点驱散。 “走吧。”阮棠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无聊的闲话,不必入耳。” 她拉着梅梢月,转身离开了那片喧嚣。她的手没有立刻松开,直到走出很远,周围人群渐稀,才仿佛不经意般松开了。 掌心残留的微凉触感和那份坚定的力道,却久久未散。 梅梢月看着阮棠走在身前的背影,依旧挺直,带着属于她的骄傲和坚韧。她没有因为那些流言而对自己有丝毫怀疑,甚至……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给予她支持和保护。 心底的冰层,似乎在悄然融化。 经过一个卖女子用品的杂货摊时,梅梢月悄悄落后两步,用刚才买药剩下的几个铜板,飞快地买下了那个小狐狸形状的糖人,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藏入袖中。 当她们采购完毕,准备返回山林时,路过镇口的一家简陋酒肆,里面传来的对话,却让两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几个穿着边境常见服饰、风尘仆仆的客商,正围着桌子低声交谈,语气凝重: “……听说北边不太平啊,好几股马匪流窜,商路都快断了!” “何止马匪!我有个亲戚在边军当差,偷偷传信说,狄人最近调动频繁,怕是要起大战!” “可不是嘛!朝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京城里也乱得很,那位……好像也不在宫里……” “嘘!慎言!不要脑袋了!” 阮棠和梅梢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京城有变,北境不稳,她们此时的处境,远比想象中更加危险。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回到山林木屋时,已是午后。将采购的物品放下,梅梢月趁着阮棠和仇清、青鸢商议下一步路线时,悄悄将袖中用手帕包好的小狐狸糖人,放在了阮棠平时坐的那个木墩旁。 阮棠回来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手帕包。她愣了一下,打开,看到里面那个憨态可掬的糖狐狸,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晶莹的糖壳,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快速地将糖人收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梅梢月却看见,在她转身的刹那,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梅梢月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第6章 归途 木屋里的日子,像是被拉长了的暖绒线,在药香、粥食和窗外偶尔漏进的阳光里,缓慢而平静地流淌。梅梢月的身体在小玖精心的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高热早已退去,伤口结痂脱落,留下粉嫩的新肉,虽然体力仍不及往日,但至少行动无碍,只是那喉咙,依旧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缚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阮棠似乎也习惯了这暂时的隐居。她不再总是紧绷着下颌,偶尔会坐在门边的木墩上,看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林地出神,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染上一层浅金。她依旧话不多,但对着小玖时,那冰冷的语气会不自觉放缓些许。对于梅梢月无声的照料——比如适时递上的温水,或者将她偶尔翻阅(仇清不知从哪弄来的几本野史杂记)时滑落的书页抚平——她也从最初刻意的无视,变成了默然的接受,只是耳根偶尔还会泄露一丝不自在的薄红。 那份藏在傲娇外壳下的柔软,像冰雪覆盖下的嫩芽,悄然探出头来。 这日午后,梅梢月正帮着阮棠整理行装——虽然下一步去向未定,但阮棠习惯凡事井井有条。小玖则在火塘边,哼着歌整理她的宝贝草药。仇清难得没有抱着他的酒葫芦,而是靠在窗边,擦拭着一把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短刃。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鸟类扑翅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仇清动作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起身推开木窗。只见一道灰影闪电般掠入,稳稳停在他的手臂上,竟是一只神骏非凡的灰隼,腿上绑着一支细小的竹管。 “是烟沉的信使。”仇清一边解下竹管,一边说道,语气带着些许讶异。 “天下一楼的寒烟沉?”阮棠抬起头,眉梢微挑。天下一楼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情报组织,楼主寒烟沉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影响力甚至能渗透到庙堂之上。 仇清取出竹管中的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变得有些古怪。他将纸条递给小玖:“丫头,找你的。” “找我?”小玖疑惑地接过纸条,她识字不多,但纸条上的字迹旁边,绘着一株极其逼真的、开着七色小花的药草图案,她一看便惊呼出声,“是七霞琉光草!烟沉姐姐找到它了!” 她兴奋地拿着纸条,跑到阮棠和梅梢月面前,指着那图案,狐狸耳朵激动地抖动着:“姐姐你们看!这是非常非常稀有的灵药,对我的修行和医术都大有好处!烟沉姐姐说,这药草娇贵,采摘后需立即处理药性最好,她邀请我去凉城参加品珍宴,顺便帮我处理这株药草!” 凉城,位于边境与内陆的交界,是一座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踞的繁华大城。 阮棠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清逸洒脱,内容确实是对小玖的邀请,言辞恳切,并附上了详细的路线和接应方式,落款正是“寒烟沉”。她沉吟片刻,看向仇清:“可信吗?” 仇清摸了摸下巴:“寒烟沉这人,心思深沉,手段莫测,但她对小玖……倒是真心喜爱,从无虚言。这七霞琉光草也确实是她寻觅多年的东西,用来邀请小玖,合情合理。” 小玖用充满期盼的大眼睛望着仇清,又看看阮棠,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哥哥,我想去!有了七霞琉光草,我说不定能配出更好的药,帮这位不能说话的姐姐治好喉咙呢!” 这话一出,阮棠和梅梢月都怔了一下。梅梢月看向小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单纯的小狐医,时刻惦记着她的伤势。 阮棠的目光在小玖充满期盼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梅梢月沉静的面容上,最后看向窗外苍茫的山林。京城局势不明,北狄虎视眈眈,她们躲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凉城虽是险地,却也是消息汇聚之所,或许能从中找到破局的关键。而且……若能借此机会治好梅梢月的哑疾…… “你想去便去。”阮棠最终对小玖点了点头,语气是惯常的淡然,却带着应允。 “太好了!谢谢姐姐!”小玖欢呼一声,开心地抱了阮棠一下,又跑去整理她的小药箱。 仇清看着妹妹雀跃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对阮棠道:“这丫头……我得送她过去。凉城那地方,我不跟着不放心。”他顿了顿,看向阮棠和梅梢月,“你们呢?有何打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警戒的青鸢快步从屋外进来,面色凝重,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刻着隐秘花纹的金属令牌。她走到阮棠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令牌:“主人,京中急讯,玄鸟令。” 阮棠接过那枚冰冷的令牌,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玄鸟令出,意味着京城有重大变故,需要她最信任的护卫立刻返回处理。 木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青鸢抬起头,眼神坚定而决然:“主人,属下必须立刻动身。” 阮棠沉默着。青鸢是她身边最得力的臂膀,武功高强,忠诚不二,此刻离开,无异于断她一臂。但她更清楚,京中的局势若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去吧。”良久,阮棠才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查明情况,稳住局面,必要时……可动用暗卫。” “是!属下必不辱命!”青鸢重重叩首,起身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梅梢月,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担忧,最终化为一丝托付般的郑重。她没有再多言,转身便如同一道青烟,迅速消失在木屋外的山林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青鸢的离去,让木屋仿佛瞬间空阔了许多,也带来了更沉重的不安。 仇清抱着手臂,看了看面色沉静的阮棠,又看了看眉宇间隐有忧色却依旧沉得住气的梅梢月,忽然咧嘴一笑:“嘿,这下热闹了。一个病秧子,一个……”他目光在阮棠身上转了转,把“娇贵女帝”几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一个不省心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跟我和小玖一起去凉城碰碰运气?” 去凉城。这意味着她们将彻底脱离这暂时的庇护所,主动踏入更加未知的漩涡中心。 阮棠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夕阳的余晖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简陋的地面上,带着一种孤绝的味道。 梅梢月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知道阮棠在权衡,在抉择。京城似有惊变,北境暗流涌动,她们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步都关乎生死存亡。青鸢离开,护卫力量大减,前路更是吉凶难料。 她走到阮棠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也望向窗外。她没有做出任何手势,只是用沉静如水的目光,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存在和支持。 无论去哪里,无论面对什么,她都会在她身边。 阮棠似乎感受到了身旁传来的安定力量,微微偏过头,看了梅梢月一眼。暮色中,梅梢月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那双总是盛着温柔与坚韧的眸子,此刻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亮得惊人。 阮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下定了决心。 “准备一下,”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断,“我们去凉城。”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告知。是君王对臣子的命令,却也像是……对同行者知会下一步的方向。 梅梢月轻轻点了点头。 仇清吹了声口哨:“有胆色!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出发,我先去探探路。”他说着,也转身离开了木屋。 小玖还在开心地收拾行囊,并未完全感知到这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 木屋里,只剩下阮棠和梅梢月两人。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暮色四合,寒意渐起。阮棠默默地将火塘重新点燃,跳跃的火焰驱散了黑暗,也映亮了她略显疲惫却依旧坚毅的眉眼。 梅梢月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温水,递到阮棠手边。 阮棠接过,指尖在不经意间触碰到梅梢月的手,微凉。她捧着温热的陶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涟漪,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这个唯一能听懂她沉默的人听: “前路艰险,怕吗?” 梅梢月转过头,看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缓缓抬起手,指了指阮棠,然后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柔的弧度。 ——有你在,不怕。 阮棠看懂了这个无声的回答。她怔怔地看着梅梢月那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光晕的侧脸,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此刻盛满信任与坚定的眼睛,心头那点因为青鸢离去和前途未卜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无声的温柔悄然驱散了些许。 她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水,没有再说话。 窗外,山林寂静,唯有风声过耳。 第7章 匪踪 晨光熹微,林间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冷冽而清新。梅梢月站在木屋外,深吸了一口气,凉意直透肺腑,却也将最后一丝昏沉驱散。她已换回了那身便于行动的旧衣裙,头发利落地束起,腰间佩着一把从仇清那里得来的、相对轻巧的短刀。虽然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身姿却已重新挺直,沉静的眼眸扫过四周,恢复了惯有的警惕。 小玖背着几乎比她人还大的药箱,兴奋地围着仇清打转,狐狸耳朵竖得直直的,尾巴愉快地摇摆:“哥哥,凉城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有很多没见过的人?” 仇清无奈地按了按她的脑袋:“是是是,但你要是乱跑,小心被人抓去当宠物。” “我才不怕呢!”小玖吐了吐舌头,又跑到阮棠身边,献宝似的掏出一个小瓷瓶,“阮姐姐,这个给你,提神醒脑的,路上累了解开闻闻!” 阮棠接过,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瓶,对小玖点了点头:“多谢。” 她的装扮与梅梢月类似,只是气质使然,即便粗布衣裙也难掩那份清贵。她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短剑和几样小巧却致命的暗器,又看了看梅梢月,目光在她腰间的短刀上停留一瞬,没说什么,只道:“走吧。” 仇清在前带路,他选择了一条远离官道的偏僻山径,虽然崎岖难行,却能最大程度避开可能的眼线。小玖走在他身侧,精力充沛,时不时被路边的奇花异草吸引,还要分心注意脚下。阮棠和梅梢月则跟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能互相照应,又不至于太过紧密引人注目。 山路越来越陡峭,林木也越来越茂密。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洒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安静得只有脚步声、呼吸声和偶尔的鸟鸣。 梅梢月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走了一段陡坡后,气息便有些不稳,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拖慢队伍的速度。 走在前面的阮棠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些许。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将原本稍快的步伐,调整到了一个更适合梅梢月当前状况的节奏。 这个细微的体贴,让梅梢月心头微暖。她抿了抿唇,提起精神,紧紧跟上。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清澈的山溪边停下稍作休整。小玖欢呼一声,跑去溪边汲水,仇清则爬到高处的一块岩石上瞭望四周。阮棠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取出干粮,分给梅梢月一份。 两人默默地吃着。梅梢月借机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山涧幽深,水声潺潺,看似宁静祥和,但她多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直觉,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太安静了,连鸟鸣声都比之前稀疏了许多。 她蹙起眉,警惕地环视四周密林。 就在她目光扫过溪流对岸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道极快闪过的、不自然的反光——像是金属! 梅梢月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放下干粮,身体不动声色地微微绷紧,左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同时,右手迅速而隐蔽地碰了碰身旁阮棠的手臂。 阮棠正在喝水,被梅梢月一碰,动作微顿,顺着梅梢月示意的方向,极快地瞥了一眼溪对岸。她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放下水囊,仿佛随意地换了个坐姿,右手却已悄然缩回袖中。 多年的默契,无需言语。阮棠知道,梅梢月发现了异常。 岩石上的仇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停止了瞭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声音却提高了些许:“小玖,水打好了就回来,这日头晒得人发昏,早点赶路。” 小玖“哦”了一声,抱着水囊跑回来。 就在小玖跑回众人身边,仇清也从岩石上跳下的一刹那—— “嗖!嗖!嗖!” 数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溪流对岸和侧面的林间骤然射出!目标赫然是队伍中的几人! “敌袭!”仇清暴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拔刀,将射向小玖的几支箭矢磕飞。 梅梢月几乎在箭矢破空声响起的瞬间就已行动!她并非闪避,而是猛地起身,将身旁的阮棠扑倒,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和箭矢来向之间!同时,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在间不容发之际,“铛”地一声格开了一支射向阮棠后心的冷箭!火星四溅! 箭矢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带起一道血痕,但她恍若未觉,目光如电,迅速锁定了几个箭矢射来的大致方位。 阮棠被她扑倒在地,背脊撞在碎石上有些生疼,却立刻反应过来,袖中寒光一闪,几枚淬毒的细针无声无息地射入侧翼的灌木丛,顿时传来两声闷哼。 “妈的,点子扎手!兄弟们,上!”一声粗嘎的呼喝响起,二十几个穿着杂乱、手持各式兵刃的汉子从藏身处跳了出来,面目狰狞,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凶光,呈包围之势缓缓逼近。看其衣着举止,正是盘踞在这一带的山匪流寇,只是其中几人动作眼神,却比寻常土匪多了几分训练有素的狠辣。 仇清将小玖护在身后,长刀斜指地面,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哟,这穷山僻壤的,还有这么大阵仗迎客?拦路求财?” 匪首是个独眼壮汉,扛着一把鬼头刀,嘿嘿笑道:“财要,人也要!两个小娘皮细皮嫩肉的,卖给山那边的老爷,能值不少钱!识相的就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 他的目光淫邪地在阮棠和梅梢月身上扫过,尤其在阮棠那张即便沾了尘土也难掩绝色的脸上停留许久。 阮棠的眼神骤然冰寒,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梅梢月的眉头也紧紧蹙起,握着刀柄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她侧移一步,再次将阮棠挡在身后更安全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包围上来的匪徒,评估着他们的站位和实力。 仇清嗤笑:“就凭你们?”话音未落,他已如猎豹般蹿出,长刀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光,直取那独眼匪首!擒贼先擒王! 战斗瞬间爆发! 匪徒们嚎叫着扑了上来。仇清刀法凌厉诡异,独斗匪首和两名头目,竟丝毫不落下风,反而逼得对方连连后退。小玖躲在后面,时不时撒出一把不知名的药粉,中者顿时涕泪横流,手脚酸软,倒也牵制了不少人。 但更多的匪徒,朝着看似最弱的阮棠和梅梢月围了过来。 梅梢月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处传来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感。她知道自己不能久战,必须速战速决,为阮棠和自己打开缺口。 她没有选择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两名匪徒挥刀砍来的瞬间,她身形微侧,以一种精妙到毫厘的角度避开刀锋,手中短刀如同毒蛇吐信,迅捷无比地刺入一人手腕,同时左脚无声无息地踹中另一人膝盖侧方! “啊!”“咔嚓!”惨叫声和骨裂声几乎同时响起。两人瞬间失去战力。 她的动作并不刚猛,甚至带着病后的滞涩,却精准、高效、狠辣,直击要害,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那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杀人技。 阮棠在她身侧,手中短剑翻飞,剑光清冷如月,每一剑都指向敌人咽喉、心口等致命之处,配合着神出鬼没的暗器,竟也拦下了三四名匪徒的围攻。她的剑法显然受过名家指点,虽不及梅梢月那种纯粹为战场杀戮而生的简洁狠辣,却也凌厉非常。 两人背靠着背,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防御圈。梅梢月负责近身格杀和应对正面冲击,阮棠则以其精妙的剑法和暗器查漏补缺,对付侧翼和稍远处的威胁。她们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眼神对视,却仿佛心意相通,配合得异常默契。梅梢月总能提前感知到阮棠需要支援的方向,及时补位;阮棠也总能在梅梢月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或面对复数敌人时,恰到好处地递出一剑或一枚暗器,化解危机。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梅梢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臂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袖。她的脸色也更加苍白,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但她握刀的手依旧稳定,眼神依旧沉静锐利,如同暴风雪中屹立不倒的青松,牢牢地将阮棠护在身后这片相对安全的空间里。 一个特别悍勇的匪徒觑准梅梢月喘息的机会,狞笑着挥动沉重的铁棍,朝着她的头顶猛砸下来!这一下若是砸实,必定脑浆迸裂! 阮棠眼角余光瞥见,瞳孔骤缩,失声惊呼:“小心!” 梅梢月却仿佛早有预料。她没有硬接,反而迎着铁棍冲上半步,在间不容发之际矮身滑步,铁棍带着风声擦着她的发梢掠过。同时,她手中短刀借着前冲之势,自下而上,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刺入了那匪徒的肋下! 匪徒的狞笑凝固在脸上,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梅梢月拔出刀,微微踉跄了一下,以刀拄地,才稳住身形。她急促地喘息着,抬眼看向阮棠,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阮棠看着她苍白脸上溅落的血点,看着她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看着她那双在生死搏杀中依旧清澈坚定、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心疼。 就在这时,仇清那边传来一声惨叫,独眼匪首被他砍翻在地。头目一死,剩下的匪徒顿时士气大泄,发一声喊,竟四散逃入林中,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了。 战斗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 仇清甩了甩刀上的血珠,走了过来,看着满地狼藉和气喘吁吁却依旧保持戒备的梅梢月,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好身手!病成这样还能有这般战力,了不得。” 小玖跑过来,焦急地查看梅梢月手臂上崩裂的伤口:“哎呀,又流血了!快坐下,我给你重新包扎!” 梅梢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能坚持。她更担心阮棠,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视,确认她除了衣衫有些凌乱、沾了些尘土外,并无明显伤痕,这才稍稍放心。 阮棠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和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从怀中取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梅梢月微微一怔,接过还带着阮棠体温的素白手帕,没有去擦脸上的血污,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那微暖的触感,仿佛从掌心一直熨帖到了心底。 “此地不宜久留。”仇清打断这短暂的静默,“这些土匪败得太快,恐怕有诈,或者后面还有更多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加快速度,在天黑前穿过这片山区。” 阮棠点了点头,收敛了所有情绪,又恢复了那个冷静果决的样子:“走。” 梅梢月将染血的手帕小心收好,强撑着身体,准备继续赶路。她知道,这场袭击或许只是开始…… 第8章 惊鸿 山匪溃散后留下的血腥气,很快被林间清冷的空气稀释。仇清催促着众人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脚步明显加快。梅梢月手臂的伤口被小玖匆忙重新包扎过,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但她咬紧牙关,努力跟上。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肺部火烧火燎,喉咙里淤塞着腥甜的气味。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始终将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牢牢锁在视野中心。阮棠走在她斜前方,背脊挺得笔直,步伐迅捷,偶尔会不着痕迹地放慢半步,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跟上,又仿佛只是山路崎岖的自然调整。 这份无声的留意,成了梅梢月疲惫身躯里唯一持续燃烧的薪火。 他们沿着愈发险峻的山脊线跋涉,试图彻底甩开可能存在的追踪。日头渐渐西斜,将层林染上赭红与金黄。就在他们准备找一处背风地过夜时,前方狭窄的山道转弯处,忽然传来了清晰的金铁交击之声,以及一声清越却带着怒意的娇叱! 有人在前方交手! 仇清立刻打出手势,示意众人隐蔽。他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侧方一块凸起的岩石,凝目望去,随即眉头一挑,低声道:“有意思。” 阮棠和梅梢月也各自找到掩体。梅梢月靠在一棵粗壮的杉树后,微微喘息,调整着呼吸,也凝神向前方望去。 只见前方不过十数丈外,一片相对平坦的碎石地上,三道身影正战作一团。被围攻的是一个身穿靛蓝色劲装的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身形高挑矫健,扎着利落的马尾,手中一柄样式奇特的弧形长刀,舞动间宛若一泓流动的秋水,光华潋滟,却又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的刀法,快、奇、险!并非军中常见的刚猛路数,也非江湖上流传的某些知名刀派招式,而是自成一家,灵动诡谲,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出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刀光过处,空气仿佛都被切割出凄厉的呜咽。 围攻她的两人,皆是黑衣蒙面,招式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而非寻常匪类。但在那少女奇诡迅疾的刀光下,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其中一人手臂上已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梅梢月的目光,自那少女出现起,便牢牢钉在了她的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并非因为那精妙绝伦的刀法,而是因为那张虽然染了风霜、眉宇间添了几分桀骜不驯,却依旧熟悉到骨子里的侧脸。 秋意暮。 她曾经的副将,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眼睛亮晶晶地喊着“将军”,对刀法有着近乎痴迷天赋,却又在战后会偷偷为受伤的小动物包扎的少女。她不是应该留在北境军中吗?怎会出现在这远离边关的深山?又为何与这些杀手模样的人交手? 梅梢月的心骤然揪紧。她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却被阮棠一把按住肩膀。 阮棠对她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阮棠的目光同样锐利地审视着战场,尤其是那两名黑衣杀手,似乎在辨认他们的来历。 场中,秋意暮似乎打得有些烦了,马尾一甩,清叱一声:“藏头露尾的鼠辈,真当姑奶奶的‘裁水’是吃素的?!” 话音未落,她刀势陡然一变!原本诡谲灵动的刀光,瞬间凝练如一线,速度快到极致,仿佛真的将无形的“水”裁开!只见一道惊艳无比的弧光闪过,“铛!铛!”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脆响,那两名杀手手中的兵器竟被同时削断!刀光余势不减,在两人胸前各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两人惨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看是不活了。 秋意暮收刀而立,弧形长刀“裁水”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归入背后的刀鞘。她微微喘了口气,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嘀咕道:“晦气,走个山路都能碰到截道的,还是这种没眼力见的货色。” 她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敏锐地扫到了梅梢月她们藏身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锐利,手再次按上了刀柄:“谁在那里?滚出来!” 仇清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摊了摊手,笑嘻嘻道:“姑娘好刀法!我们只是路过,绝无恶意。” 秋意暮却并未放松警惕,她的目光越过仇清,径直落在了从树后缓缓走出的阮棠和梅梢月身上。当她的视线触及到梅梢月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眼睛,在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狂喜、困惑,以及汹涌而来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喊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情绪堵在喉咙里。 梅梢月静静地站在那里,迎着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抬起手,对着秋意暮,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那是她们军中为了方便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传递信息而约定的一些基础暗号,意为:“是我。意暮,别来无恙。” 看到这个只有她和将军才懂的暗号,看到那张刻在心底、此刻虽然憔悴却依旧温柔沉静的面容,秋意暮最后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她猛地冲上前几步,却在距离梅梢月两三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想要扬起往日的语调: “将……将军?真的是您?您……您怎么在这里?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还有您的喉咙……”她语无伦次,目光急切地在梅梢月身上扫过,看到她手臂包扎处的血迹和苍白的面色,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是谁伤了您?是不是那些污蔑您的混蛋?我……我离开军营就是想找您!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她像个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却又因为看到家长的伤病而心疼愤怒得不知所措,只能站在那里,又哭又“笑”,眼泪鼻涕一起流,完全没了刚才一刀毙敌的冷冽高手风范。 梅梢月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秋意暮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然后用手势温和地比划着:“别哭。我没事。慢慢说。” 她的手势从容,眼神平静,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秋意暮抽了抽鼻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努力平复情绪,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梅梢月身上,贪婪地看着,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阮棠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秋意暮对梅梢月毫不掩饰的依赖、激动与忠诚,看着梅梢月即便身处如此境地,依旧能给予旧部如此沉稳温柔的安抚。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是触动,是了然,还是别的什么。她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略显凝滞的重逢气氛: “此地不是叙旧之处。那些杀手,恐怕并非独行。” 秋意暮这才像是注意到阮棠的存在,她迅速瞥了一眼阮棠,虽然阮棠此刻衣着普通,但那份气度却让秋意暮本能地感到不凡。她又看向梅梢月,眼中带着询问。 梅梢月对她点了点头,示意阮棠是可信之人。 秋意暮立刻收敛了情绪,对阮棠抱了抱拳,姿态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爽朗:“方才失态,见笑了。这位……姐姐说得对,这些人是‘影阁’的杀手,像是冲着我来的,也可能……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她说到后面,看向梅梢月,眼中忧色更重。“影阁”是江湖上著名的拿钱办事的组织,不问是非。 仇清摸着下巴:“影阁?难怪身手不弱。丫头,你得罪什么人了?” 秋意暮撇撇嘴:“我离开军营后,一路往南,本想随意走走,前几日顺手管了件不平事,救了个被当地豪强逼婚的姑娘,大概捅了马蜂窝,被悬赏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能让“影阁”出动杀手,恐怕那“不平事”远非那么简单。 阮棠眸光微动,没有追问细节,只道:“既是同路,不妨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秋意暮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刻点头如捣蒜:“太好了!我能保护将军!”她自动站到了梅梢月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那是副将习惯跟随主将的位置,手始终不离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瞬间进入了护卫状态。 队伍里多了一个战力高超且绝对忠诚的秋意暮,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仇清乐得轻松,小玖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出现的、英气勃勃又好像很爱哭的姐姐。 继续上路后,秋意暮几乎寸步不离梅梢月左右,时不时就用眼角的余光瞟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她很想问很多问题,想知道将军这几个月的经历,想知道她的哑疾,想知道她为何会与阮棠这样的人同行,但看到梅梢月沉静的侧脸和偶尔因疲惫而微蹙的眉头,她又把话都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将前路上可能绊脚的碎石踢开,在梅梢月需要借力时,及时递上手臂。 暮色渐浓,他们终于找到一处背风的岩洞过夜。升起篝火,小玖忙着煮药和准备食物,仇清在外围布置一些简易的预警机关。 岩洞内,火光跳跃。秋意暮挨着梅梢月坐下,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保存得很好的肉脯。她先递给梅梢月,眼睛亮晶晶的:“将军,您尝尝,这是北境特产的黄羊肉做的,您以前说喜欢这个嚼劲。” 梅梢月接过,对她笑了笑,慢慢吃着。肉脯很香,勾起了一些关于北境风沙、营火、还有眼前少女叽叽喳喳说话的回忆,温暖而略带酸楚。 阮棠坐在火堆对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秋意暮对梅梢月那种全然的信赖与亲近,看着梅梢月虽不能言,却能用眼神和细微动作给予回应,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她别开眼,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炸起。 秋意暮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眼圈又有点红:“将军,朝廷……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您?我不信!兄弟们好多都不信!我离开时,王参将他们还想办法在查……到底是谁在害您?” 梅梢月放下肉脯,沉默片刻,在干燥的地面上,用手指缓缓划写:“清者自清。勿涉险。” 秋意暮看着那六个字,咬了咬唇:“可是……” 梅梢月摇摇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此刻相对安全的岩洞,做了个“珍惜当下”的手势。她不想让秋意暮卷入过深,这潭水太浑,太危险。 秋意暮看懂了她手势里的回护之意,鼻子又是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都听将军的!反正我现在找到您了,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的刀,永远为您而战!”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岩洞里清晰可闻。火光映着她年轻而坚定的脸庞,那双眼眸里燃烧着纯粹的忠诚与热血。 梅梢月心中暖流涌动,却又夹杂着更深的责任与忧虑。她伸出手,再次拍了拍秋意暮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面的阮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她拿起一根枯枝,无意识地在火堆边缘划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岩洞外,山风呼啸而过,带着远方的寒意与未知。而洞内,篝火噼啪,映照着几张心思各异却因缘际会聚在一起的脸。 第9章 天下一楼 晨光再次穿透山林薄雾时,队伍的气氛已然不同。秋意暮的出现,像是一剂强心针,不仅带来了可靠的战力,更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属于“自己人”的安心感。她几乎成了梅梢月的影子,沉默却坚定地履行着副将的职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路与后方,那份全神贯注的护卫姿态,让仇清都忍不住打趣:“丫头,放轻松点,这儿还有个喘气的呢。” 秋意暮只是绷着脸,认真回道:“将军的安全最重要。”目光片刻不离梅梢月左右。 梅梢月有些无奈,但心底是暖的。她用手势示意秋意暮不必如此紧张,稍作休息。秋意暮这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但手依旧按在刀柄上。 随着山势渐缓,人烟痕迹也开始增多。偶尔能看见樵夫砍柴的小径,或是猎人布下的陈旧陷阱。仇清判断,距离凉城外围的村镇已经不远了。 晌午时分,他们在一条清澈的溪流边停下休整,补充饮水。仇清靠在一块大石上,嚼着干粮,目光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地势更为开阔的平原地带,那里应该就是凉城方向。 “凉城那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仇清似是无意地开口,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提醒众人,“官府势力不算强,真正说话管用的,是几个盘踞多年的地头蛇,还有……像天下一楼这样的超然存在。” 秋意暮闻言,立刻竖起耳朵,问道:“仇大哥对凉城很熟?那天下一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真的只是一座楼?”她离开军队不久,对江湖事了解不多。 仇清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追忆和玩味:“熟倒谈不上,去过几次。天下一楼嘛……明面上,它可能是城里最贵的酒楼,最雅致的茶肆,最热闹的戏园,甚至是最清幽的书院,看你从哪个门进,见的是哪一层的‘楼主’。” 小玖好奇地凑过来:“啊?它有好多个样子吗?” “可以这么说。”仇清点点头,“寒烟沉那女人,心思九曲十八弯。天下一楼与其说是一座楼,不如说是一个庞大复杂网络的核心标识。你在凉城看到的任何挂着‘天下一楼’四字匾额的地方,都可能只是它的一处产业,一个耳目,或者一个入口。真正的核心,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阮棠安静地听着,往水囊里灌着清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显然将这些信息都记在了心里。 梅梢月也凝神倾听。天下一楼如此神秘,小玖受邀前往,福祸难料。而她们要借此机会混入凉城,更是步步惊心。 “那这次小玖姐姐去的,是哪个‘门’?”秋意暮追问。 仇清摊手:“这得去了才知道。寒烟沉的帖子上只写了凉城西市‘望舒阁’接应。望舒阁……我记得,好像是家颇有名气的琴馆兼书画铺子,风雅得很。”他看向小玖,语气难得正经了些,“丫头,到了地方,跟紧我,别乱跑,也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小玖乖巧地点头,耳朵却兴奋地抖了抖,显然对即将见到的“烟沉姐姐”和“七霞琉光草”充满期待。 休整完毕,再次上路。地势逐渐平坦,官道的痕迹隐约可见。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依旧选择平行于官道的小路前行。途中经过两个小小的村落,他们也只是远远绕过,没有进去。 傍晚时分,一座巍峨城池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暮色四合,城郭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点点灯火开始闪烁,勾勒出繁华与喧嚣的初影。那便是凉城。 他们没有直接靠近城门,而是在距离城池尚有五六里的一片稀疏林地里停下。仇清决定,他和秋意暮先一步进城,去西市“望舒阁”探探路,确认情况。阮棠、梅梢月和小玖则暂时留在城外隐蔽处等候信号。 “意暮丫头,跟我走一趟。”仇清招呼道,“你眼神利索,人也机灵,正好。” 秋意暮看向梅梢月,见梅梢月对她点头示意,这才干脆地应道:“好!” 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林子里只剩下阮棠、梅梢月和小玖三人。小玖坐在一块石头上,摆弄着她的药草,有些坐立不安,既兴奋又紧张。阮棠靠着一棵树,闭目养神,但梅梢月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节奏平稳而轻浅,显然并未放松警惕。 梅梢月则负责警戒。她选了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坡地,隐在树后,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来路和凉城方向。夜风微凉,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手臂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喉咙的滞涩感也依旧存在,但她的精神却高度集中。凉城近在咫尺,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缓流逝。月上中天,清辉洒落林间,镀上一层银霜。 终于,远处传来了约定的、模仿夜枭的三声短促鸣叫。 梅梢月立刻示意阮棠和小玖。三人迅速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地朝着鸣叫声传来的方向潜去。 在距离凉城西侧城墙还有一段距离的一片荒废茶寮后,她们与返回的仇清和秋意暮汇合了。 “怎么样?”阮棠低声问。 仇清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又强忍着:“望舒阁……今晚热闹得很。” 秋意暮接口,语气也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那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门口车水马龙,看起来像是在办什么盛大的宴会。我们远远看了,进出的人都衣着光鲜,非富即贵,还有不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门口接待的管事,对过帖子后,态度恭敬得不得了,直接就把人往里请,根本没人盘查。” 宴会?梅梢月和阮棠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寒烟沉邀请小玖参加“品珍宴”,难道就是这场公开的、宾客众多的宴会? “我们混不进去,”仇清道,“守卫看似松散,实则外松内紧,暗处有高手气息。不过,小玖的帖子是货真价实的,她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去。”他看向小玖,“丫头,怕不怕?” 小玖握了握小拳头,狐狸耳朵立起:“不怕!烟沉姐姐在里面等我呢!” “好,”仇清点头,“那我们护送你到门口。至于你们两位……”他看向阮棠和梅梢月,“恐怕得另想办法进城,或者,等宴会散了再与小玖联络。” 阮棠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凉城轮廓,眸色深邃:“不必。既然‘品珍宴’如此热闹,鱼龙混杂,反而是个机会。”她看向梅梢月,“我们扮作小玖的随从,或者远房投奔的姐妹,借机入内。只要进了望舒阁,再见机行事。” 梅梢月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风险固然有,但混在大量宾客中,确实比另寻他法潜入更容易隐匿。而且,她也想亲眼确认小玖的安全,以及这天下一楼,究竟是何光景。 计议已定,几人迅速改换了一下装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普通投亲的百姓,只是阮棠和梅梢月的气质终究难以完全掩盖。仇清和秋意暮则隐在暗处,随时策应。 凉城西市,即使在夜晚也繁华不减。望舒阁坐落在一片清雅的竹林旁,楼高三层,飞檐翘角,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确是一派风雅富贵气象。门口果然如秋意暮所说,热闹非凡,锦衣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持着各式请柬被恭敬引入。 小玖深吸一口气,拿出那枚绘着七霞琉光草的帖子,带着阮棠和梅梢月,走向门口。 接待的管事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接过小玖的帖子仔细验看,尤其在看到那独特的药草图案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态度立刻变得极为恭敬:“原来是贵客,楼主已等候多时。这二位是……?” 小玖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脆生生道:“这是我的两位姐姐,陪我一起来见世面的。” 管事目光在阮棠和梅梢月身上一扫,阮棠垂着眼,梅梢月则微微低头,作腼腆状。两人虽衣着朴素,但容貌气度终究不凡。管事眼中掠过一丝疑虑,但或许是那帖子分量太重,又或许是今晚宾客实在太多,他并未深究,只是笑了笑:“既是贵客家人,自然同请。三位,里面请——” 竟如此顺利! 三人随着引路的侍女,踏入望舒阁。阁内布置清雅奢华,檀香幽幽,穿过几重月洞门和回廊,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极大的庭院,庭院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此刻摆满了精致的席案,宾客们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正前方一座灯火辉煌的三层主楼,便是宴饮正厅。 然而,更让梅梢月暗暗吃惊的是,这庭院中穿梭侍奉的侍女小厮,步伐轻盈,气息沉稳,显然都身负不俗的武功。而宾客之中,虽多是富商豪绅模样,却也混杂着不少太阳穴高鼓、目蕴精光的江湖人士,甚至还有几个作异域打扮的,气氛微妙而复杂。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品珍宴”或“琴馆”?分明是一场汇集了各方势力的特殊聚会! 小玖被引往主楼方向,说是楼主有请。阮棠和梅梢月作为“家属”,则被安排在庭院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席案坐下,有侍女奉上茶水果点。 梅梢月坐下,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将几个气息格外深沉、或举止特异的人物暗暗记下。阮棠则端起茶杯,看似不经意地品着,实则也在观察。 丝竹声悠扬,舞姬翩翩,宴会在一种看似和谐热闹的氛围中进行着。但梅梢月能感觉到,暗流始终在涌动。一些隐晦的视线,不时扫过她们这桌,或许是对生面孔的打量,或许……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主楼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钟鸣,宾客的谈笑渐渐低了下去。只见主楼三层,临轩的位置,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出现。 那人身着天水碧的广袖长裙,云鬓轻绾,只斜插一支碧玉簪,面覆一层极薄的轻纱,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眸子,清澈明净,却又深邃如寒潭,顾盼间,仿佛能洞悉人心。她手中执着一卷书册,姿态娴雅如深闺淑女,但当她目光缓缓扫过庭院中数百宾客时,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气场悄然弥漫开来。 无需介绍,所有人都知道,她便是这天下一楼的主人——寒烟沉。 “诸位赏光,烟沉有礼。”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清冷悦耳,仿佛玉石轻击,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品珍宴’,珍馐美馔,琴音书韵,皆不足道。烟沉所珍者,乃是——消息。” 庭院中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梅梢月的心,微微提了起来。阮棠的指尖,也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寒烟沉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朝着她们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第10章 凝霜寒 寒烟沉那句“烟沉所珍者,乃是消息”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庭院宾客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原本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宴会气氛,陡然间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探究。丝竹声不知何时悄然低缓下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轻纱覆面、气质超然的天下一楼主身上。 梅梢月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与阮棠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觉。这天下一楼的“品珍宴”,果然非同寻常。 寒烟沉似乎很满意这寂静带来的压迫感,她微微抬手,姿态优雅:“今日诸位带来的,或是想求取的,无非是这天下间的各种‘消息’。或关朝堂,或涉江湖,或系私密,或牵大势。我天下一楼,便做这中间人,为有价值的消息牵线搭桥,亦提供……相应的保障与代价评估。” 她声音清冷,语调平稳,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在场众人,无论是富商豪绅还是江湖豪客,都不由自主地屏息聆听。 “当然,”寒烟沉话锋微转,目光再次似有若无地扫过全场,这一次,梅梢月甚至觉得那目光在自己和阮棠的座位停留了一瞬,“消息的真伪、轻重,我楼自有评判。若有虚言,或怀不轨……”她并未说完,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但其意不言自明。 庭院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兴奋,有人忐忑,有人目光闪烁。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楼主!在下有要事禀报!在下随身携带的一枚祖传‘玲珑宝玉’不见了!方才还在怀中,转眼就没了踪影!定是宴会上有宵小之徒行窃!” 众人哗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锦缎、脑满肠肥的中年商人正满脸焦急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腰间,大声嚷嚷。他身边几个护卫模样的人也紧张地四下张望。 失窃?在这种场合? 寒烟沉尚未回应,那商人又急又怒地喊道:“那玉对我至关重要!若找不回来……我、我……”他眼珠一转,忽然指向庭院入口的方向,“刚才!刚才好像有道黑影从那边闪过!定是那贼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庭院月洞门的方向。那里通往更外面的回廊和偏厅,光线相对昏暗。 梅梢月的眉头蹙起。失窃?黑影?在这种守卫森严、宾客皆非寻常之辈的宴会上?未免太过巧合,也太过……刻意。 阮棠亦放下茶杯,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寒烟沉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阁下稍安勿躁。既在我望舒阁失物,我楼自会查问。”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管事。管事会意,立刻带着几名气息沉稳的护卫朝那商人走去,准备详细了解情况并搜查相关区域。 然而,那商人却不依不饶,指着月洞门方向:“还查什么!那贼子定然还没跑远!说不定就躲在附近!诸位,谁去将那贼子揪出来,我愿重金酬谢!”他这话,分明是想煽动在场宾客,将水搅浑。 果然,一些自恃武功或想讨好这商人(或许其背后有所势力)的宾客,开始蠢蠢欲动,目光不善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形单影只或身份不明的人。 梅梢月感觉到几道带着审视和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和阮棠这一桌。她们面生,又是跟随小玖以“家属”名义进来的,此刻显得格外扎眼。 阮棠面沉如水,眼神微冷。她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针对性的试探,或者……祸水东引的伎俩。 就在这时,梅梢月忽然站起身。她的动作不大,却瞬间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阮棠一怔,抬眼看她,用眼神询问:你要做什么? 梅梢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然后,她抬手指了指月洞门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去看看”的手势。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与其坐在这里被动地承受怀疑,不如主动去查探。那黑影是否真实?若是,是谁?若不是,这商人又为何要凭空捏造?这或许是了解这天下一楼、乃至背后某些动向的一个机会。而且,她不能容忍有人将脏水泼到她和阮棠身上,哪怕只是潜在的嫌疑。 阮棠看着梅梢月沉静的眼眸,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阻止,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小心。” 梅梢月对她露出一丝极淡的、安抚性的笑意,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却迅速地朝着那光线昏暗的月洞门方向走去。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阴影之中。 一些宾客见状,也纷纷起身,好奇或别有用心地跟了过去,但都被寒烟沉手下的护卫客气而坚决地拦在了庭院内。只有梅梢月,因为起身最早,动作果断,且并未表现出攻击性或明显嫌疑,竟未被阻拦,顺利进入了回廊区域。 回廊曲折,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线远比庭院内暗淡。梅梢月放轻脚步,屏息凝神,将感官提升到极致。她能听到庭院内隐约传来的嘈杂,也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和轻缓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草木的气息,并无异常。 她顺着回廊慢慢向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没有发现什么“黑影”,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声响。 难道那商人真是信口雌黄?还是贼人早已远遁? 就在她走到一处回廊拐角,前方是一片更加黑暗、似乎通往某处偏僻小院的门洞时,异变突生! 一道凌厉至极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她侧后方的屋顶方向袭来!快!狠!准!直取她的后颈! 梅梢月寒毛倒竖,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她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只是凭借对危险的感知和千锤百炼的反应,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同时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反手向后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寂静的回廊中炸响!短刀上传来的力道大得惊人,震得梅梢月手臂发麻,虎口迸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刀柄。她借着这股力道,向前翻滚两圈,拉开距离,单膝跪地,持刀在手,豁然抬头看向袭击来的方向。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回廊的飞檐一角,如同暗夜中降临的幽灵。那人同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曲线,长发高束,脸上似乎覆着半截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冰冷得毫无情绪的眼睛。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握着的剑——不,那甚至不能算是一柄完整的剑,而是一柄断剑!剑身从中断裂,只剩下约莫两尺余长,断口参差不齐,在微光下泛着幽暗的色泽。但就是这样一柄残破的兵刃,方才却爆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杀意和力道。 那人居高临下,冷漠的目光落在梅梢月身上,如同看着一个死物。她没有立刻再次攻击,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断剑斜指地面,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绝与寒意。 梅梢月的心沉了下去。这人绝不是普通毛贼,也未必和那商人的失窃案有关。她的出现,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拦截,或者……灭口。 自己刚才主动出来探查的举动,或许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她缓缓站起身,虽然手臂还在微微颤抖,但握刀的手依旧稳定。她不能说话,无法询问对方身份和目的,只能以刀锋相对。 两人在昏暗的回廊中对峙,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远处庭院隐约的喧哗和近处风吹灯笼的细微晃动。断剑美人身上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霜,层层蔓延,而梅梢月则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以沉静的气势对抗着这份冰冷。 谁也没有先动。 但梅梢月知道,对方在寻找她的破绽,一击必杀的破绽。而她自己,身体状态远未恢复,刚才那一下格挡已让她气血翻腾,手臂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拖延下去,对自己不利。 她目光沉凝,计算着距离、角度,以及可能的退路或反击方式。回廊狭窄,不利于闪转腾挪,但对方居高临下,也有其限制……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回廊另一端,忽然传来了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个梅梢月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急: “梅——!” 是阮棠!她怎么过来了? 梅梢月心中一惊,这一分神,气息难免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那一直如同冰雕般的断剑美人,动了!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檐角飘落,断剑划破黑暗,带起一道凄艳而致命的寒光,不再是袭向后颈,而是直刺梅梢月因分神而微微偏开的胸口空门! 更快!更狠! 第11章 剑收糖落疑云深 断剑的锋芒,冰冷刺骨,几乎要触及梅梢月胸前的衣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然而,就在梅梢月瞳孔收缩,准备拼尽全力做出最后规避甚至同归于尽反击的刹那—— 那柄断剑,却诡异地停住了。 不是被格挡,也不是被外力干扰,而是持剑者自己,硬生生地止住了这必杀的一击。剑尖悬停在梅梢月心口前寸许,微微颤动,带起的劲风甚至吹动了她的衣领。 梅梢月浑身紧绷,愕然抬眼,望向那双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的杀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乎有一丝困惑,一丝探究,还有一丝……厌倦?她看着梅梢月,目光从她紧握刀柄、虎口崩裂却依旧稳定的手,移到她因为惊险而略显苍白却依旧沉静的面容,最后落在她那双即便在生死一线、依旧清澈如水的眸子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那断剑美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仿佛嫌麻烦似的。她手腕一翻,断剑如同变魔术般消失在袖中。紧接着,她身上那股孤绝凌厉的杀气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她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了回廊中间的位置,对着梅梢月身后匆匆赶来的阮棠方向,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没事了。”声音比方才在檐角时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有点……没睡醒似的含糊,“那胖子在说谎,玉根本没丢,他自己藏袖子里了。” 阮棠已疾步赶到梅梢月身边,一把扶住她的手臂,目光先是紧张地扫视梅梢月全身,确认她除了虎口崩裂流血外并无其他新伤,这才猛地转向那断剑美人,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怒意:“你是谁?为何动手?” 断剑美人却像是没听到阮棠的质问,甚至没再看她们一眼,自顾自地转身,朝着回廊深处、灯火更明亮些的主楼方向走去,步伐悠闲得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传来: “看你们也不像贼,提醒一句,这宴会……呵,挺没意思的。我去找寒烟沉讨杯酒喝。”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融入前方的光影中,仿佛刚才那凌厉的刺杀和冰冷的对峙,都只是梅梢月的一场幻觉。 阮棠眉头紧锁,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神深沉。梅梢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碍,然后蹲下身,用未受伤的左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回廊的青砖地面上快速划写:“她收手了。商人说谎。此人,目的不明,危险。” 阮棠看着地上的字迹,又看了看梅梢月犹在渗血的虎口,脸色依旧不好看,但怒意稍敛。她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不由分说地拉过梅梢月的手,动作有些生硬却小心地替她包扎止血。 “不管她是谁,为何收手,”阮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后怕的余悸和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太冒险了。以后不许如此。” 梅梢月任由她动作,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份笨拙却执拗的关心,心中那点因为遇袭而升起的寒意,悄然化去。她无法辩驳,只是用包扎好的手,轻轻反握了一下阮棠的手腕,眼神温润,带着安抚和一点点的……歉意。 阮棠别开脸,耳根微红,却没抽回手。 庭院那边的喧嚣似乎更大了些,隐约能听到那商人的辩驳声和管事冷静的问询。想必是寒烟沉的人已经查明了“失窃”真相。这场闹剧,终将以商人的尴尬退场收尾,但背后隐藏的试探或算计,却不会就此结束。 “我们先回去。”阮棠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那断剑美人的出现和突兀收手,让她心中的不安更甚。这天下一楼,果然水深莫测。 两人按原路返回庭院。宾客们的注意力大多已被那场“失窃乌龙”吸引,议论纷纷,倒没人特别关注她们的去而复返。小玖已经从主楼出来,正被几个侍女陪着,坐在她们原先的席位旁,小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显然已经见过了寒烟沉,并且拿到了心心念念的七霞琉光草,正宝贝似的抱着一个玉盒。 见到梅梢月和阮棠回来,小玖立刻蹦起来,但看到梅梢月包扎的手,又紧张地凑过来:“梅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梅梢月摇摇头,示意无事。阮棠简单说了句:“不小心划伤了。”便不再多言。 小玖不疑有他,又开心地分享起见到烟沉姐姐的经过,以及得到了珍贵的药草,承诺一定能帮梅姐姐想办法治喉咙。梅梢月微笑着倾听,轻轻抚摸她的头。 宴会经此一闹,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寒烟沉没有再出现,只有管事在主持场面,宣布“失窃”乃是一场误会,请各位宾客继续尽兴。但许多人显然已无心宴饮,开始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或悄然离席。 仇清和秋意暮也找机会从外围摸了回来,与她们汇合。秋意暮一看到梅梢月手上的伤,眼神立刻就变了,手按上了刀柄,低声问:“将军,谁伤的你?” 得知是那个神秘的断剑女人,她眼中闪过寒光,默默记下了这个特征。 仇清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断剑的女人?这描述……有点耳熟。不过能自由出入这里,还说要找寒烟沉喝酒,身份肯定不简单。这趟水,越来越浑了。” 夜色渐深,宴会终于在一种略显仓促和异样的氛围中散场。宾客们陆续离去。梅梢月她们作为小玖的“家属”,被安排在望舒阁后方一处独立的清幽小院里暂住,据说是寒烟沉特意安排的,以示对小玖的重视。 小院有东西两间厢房。仇清主动提出和秋意暮住一间,在外围警戒。阮棠、梅梢月和小玖则住在另一间稍大的厢房。 回到房中,小玖因为兴奋和疲惫,很快就在里间榻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个玉盒。阮棠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今夜之事,绝非偶然。那商人,那用断剑的女人……都像是某种试探,或者,是这场宴会真正目的的遮掩。” 梅梢月在她对面坐下,点了点头,用手势表示认同。她也觉得,寒烟沉所谓的“品珍宴”和“消息交换”,似乎只是一个吸引各方势力前来的幌子。真正的暗流,可能远比表面上更复杂、更危险。 阮棠看着烛火下梅梢月沉静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个女人……你以前,可曾见过或听说过?她最后看你的眼神……” 梅梢月仔细回想,肯定地摇了摇头。那样特别的人,那样奇特的断剑,若见过或听过,她绝不会忘记。至于那眼神……她也说不清,只觉得复杂难明,绝非单纯的杀意或敌意。 阮棠不再追问,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更重。“罢了,先休息吧。明日再作打算。”她起身,走向里间,准备去看看小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梅梢月一眼,“你的手……记得别沾水。” 梅梢月心中一暖,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阮棠似乎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迅速转身进了里间。 梅梢月没有立刻去睡。她总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被忽略了。她吹熄了外间的烛火,只留下一盏小油灯,然后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小院的廊下。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望舒阁大部分区域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少数几处还亮着光,更显幽深静谧。她们所在的小院位于建筑群相对靠后的位置,旁边似乎还有更高的楼阁。 梅梢月倚着廊柱,静静望着夜空中的冷月,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京城、北狄、影阁杀手、天下一楼、神秘的断剑女人……各种线索和危机交织在一起,而她们如同行走在蛛网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最让她在意的,还是阮棠。女帝离京,深入险地,究竟所为何事?自己又该如何更好地护她周全? 正凝神间,她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老鼠?不,更灵活,还夹杂着一点小小的、满足的哼唧声? 梅梢月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走出小院,绕到侧面,抬头望去。只见旁边那座更高的楼阁,三层有一处延伸出来的小巧露台,此刻,露台的栏杆上,竟坐着一个人! 月光勾勒出那人娇小的轮廓,似乎是个少女,双腿悬空,悠闲地晃荡着。她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正低着头,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吃着,时不时发出一点心满意足的叹息,那窸窣声正是由此而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下方的目光,那少女忽然停止了动作,警惕地抬起头,朝梅梢月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少女的面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脸蛋圆圆,眼睛又大又亮,像林间初生的小鹿,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灵动。她腮帮子还鼓鼓的,塞满了食物,嘴角沾着一点可疑的糖霜或碎屑。身上穿着鹅黄色的精致裙衫,不像侍女,更不像寻常宾客。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戴着一对毛茸茸的、不知是发饰还是真的、类似某种小兽耳朵的东西,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少女看到梅梢月,显然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差点噎住,连忙用手捂住嘴,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对着梅梢月,露出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甜甜的笑容。她举起手中剩下的半块晶莹剔透、一看就很好吃的糕点,对着梅梢月晃了晃,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口型无声地说道: “你也要吃吗?可甜啦!” 梅梢月:“……” 第12章 退路 露台上那偷吃甜点的鹅黄衫少女,见梅梢月只是静静望着她,并无斥责或喊人的意思,胆子似乎大了些。她又咬了一小口糕点,满足地眯起眼,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对着梅梢月招了招,示意她上去,口型继续无声开合:“上来呀,这里看月亮可好看啦!” 梅梢月有些哭笑不得。这少女出现在天下一楼核心区域的高层露台,衣着精致,举止天真却又带着点隐秘的雀跃,身份恐怕不简单。但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好奇与分享欲,不似作伪,与这楼中弥漫的种种算计阴谋格格不入。 梅梢月沉吟一瞬,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所在的院落,示意自己该回去了。她无意节外生枝,尤其在今夜经历诸多变故之后。 少女见状,明显有些失望,耳朵(如果是真的)似乎都耷拉了一点,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对着梅梢月挥了挥拿糕点的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如同灵巧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溜回了露台后的窗内,消失了踪影。 梅梢月收回目光,将这张天真甜美的面孔记在心里,转身回了厢房。 一夜无话,但梅梢月睡得并不沉,脑海中反复闪过断剑的寒光、商人狡诈的嘴脸、寒烟沉深邃的眼眸,以及最后露台上少女清澈的笑容。凉城,果然是个光怪陆离、虚实难辨的地方。 次日清晨,小玖早早起来,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她的七霞琉光草,说要尽快配出对梅梢月喉咙有效的药方。阮棠在院中缓缓踱步,看似观赏庭院初绽的寒梅,实则目光沉凝,思索着下一步计划。 仇清和秋意暮从外面回来,带回了早点和一些消息。两人神色都有些严肃。 “打听到一些关于昨晚那个女人的事。”仇清压低声音,示意众人围坐过来。小玖也好奇地凑近。 秋意暮接口,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她叫杨慕清。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但她所属的组织,却鼎鼎大名——‘赤伶’。” “赤伶?”阮棠眉梢微挑。梅梢月心中也是一凛。赤伶,她有所耳闻,是近年来崛起的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传闻其成员皆为女子,行事诡秘,亦正亦邪,擅长情报搜集、暗杀、甚至易容伪装,踪迹遍布天下,却无人知晓其真正的首领和据点。比起天下一楼这种半公开的超然存在,赤伶更像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或幽兰。 “对,赤伶。”仇清肯定道,“而且,杨慕清在赤伶中的地位恐怕不低。有人称她为‘赤伶第三十一位守护人’。赤伶的‘守护人’据说各有绝技,且直接听命于‘赤伶之主’。杨慕清的特征,就是那柄从不离身的断剑,以及……嗯,据说脾气有点怪,行事全凭心情,难以捉摸。” 三十一位守护人之一……梅梢月想起昨夜那冰冷刺骨又倏然消散的杀意,想起她最后那句懒洋洋的“找寒烟沉讨杯酒喝”。若她真是赤伶的高层,出现在天下一楼的宴会上,绝非偶然。两大神秘组织之间,是合作,是对峙,还是各有图谋? “赤伶的人为何会针对我们?”秋意暮最关心的是这个,手又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难道他们和陷害将军的势力有关?” 阮棠沉吟道:“未必是直接针对。或许,她的出现与那商人的闹剧一样,都是这场宴会暗流的一部分。我们的出现,可能只是恰好撞上了。”她看向梅梢月,“昨夜她最后收手,或许是因为……认出了什么,或者改变了某种判断。” 梅梢月回想着杨慕清最后看她的复杂眼神,点了点头。那确实不像是对待目标敌人的眼神。 仇清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赤伶和天下一楼同时关注凉城,这里面的水,深得能淹死龙王。我们得更加小心。对了,小玖,你那位烟沉姐姐,今早可有什么话带给你?” 小玖摇摇头:“烟沉姐姐只派人送了早饭和药材过来,说让我安心配药,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别的没说。” 这态度,看似周到,实则疏离,将她们“安置”在此,并未有进一步的接触或指示。 阮棠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起的市井喧嚣,决断道:“我们不能被动等待。意暮,你对周遭环境勘察最为擅长,今日你设法在凉城外围,特别是西侧和北侧,摸清几条可供紧急撤离的路线,留意有无可疑的监视或埋伏。” 秋意暮立刻挺直背脊,眼中闪过锐光:“是!属下明白!”她习惯性地用了军中对梅梢月的称呼,随即意识到阮棠在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阮棠一眼。 阮棠并未在意,只补充道:“务必谨慎,以探查为主,避免冲突。” “仇清,”阮棠转向仇清,“劳烦你带着小玖,以购买药材或打听偏方为由,在城内几个重要的市集、茶楼转转,听听风声,特别是关于北境、京城,或者天下一楼、赤伶的传闻,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有用。” 仇清爽快答应:“行,这事儿我在行。丫头,跟哥走,带你见识见识凉城的‘药味儿’。” 小玖开心地点头,她正需要一些辅药。 “我和梢月,”阮棠的目光落在梅梢月身上,顿了顿,“留在此处。一来梢月需要休养,二来,我们或许可以等等看,这天下一楼的主人,究竟想做什么。”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以静制动的沉稳。 梅梢月对此安排没有异议。她确实需要时间恢复体力,手臂的伤和喉咙的不适仍在持续消耗她的精力。而且,留在看似被“软禁”的院落,也可能是一种观察和等待机会的姿态。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动。 秋意暮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衣服,将长发完全束起包好,佩刀也做了掩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她身形灵巧,如同融入市井的一抹影子,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 仇清则带着小玖,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直奔凉城最大的药材市场。小玖的狐狸耳朵和尾巴用一项宽大的兜帽披风巧妙遮住,只露出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倒像是跟着兄长出来见世面的寻常小姑娘。 院落里只剩下阮棠和梅梢月两人。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阮棠坐在窗边的桌案前,取出一卷空白的纸笺和一支笔,开始默写一些东西,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梅梢月认出,那似乎是朝中一些重要官员的姓名、关系、以及可能涉及的势力脉络。阮棠在利用这难得的安静时刻,梳理京中可能出现的变局。 梅梢月没有打扰她,找了一块软垫,在靠近门口、能兼顾院外情况的位置坐下,缓缓调息。她闭上眼睛,耳中却清晰地捕捉着院落外的每一丝声响——远处街市的喧嚣,近处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甚至偶尔飞鸟掠过屋檐的振翅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晌午时分,有侍女送来精致的午膳,态度恭敬,言语谨慎,除了询问是否有其他需要,不多说一句。 午后,阮棠写累了,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走到梅梢月身边坐下。她看着梅梢月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包裹着的手,忽然低声道:“还疼吗?” 梅梢月睁开眼,对她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让她安心的浅笑。她指了指阮棠写的东西,又指了指她微蹙的眉心,做了个“别太累”的手势。 阮棠看着她温润的眼眸和关切的手势,心头那股因为局势不明而萦绕的烦躁,似乎被轻轻拂去了一些。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陪着梅梢月静静地坐着,一起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冬日里依旧顽强绽放的腊梅。 直到日头西斜,仇清和小玖先回来了。小玖收获颇丰,买到了几种稀有的辅药,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仇清则带回来一些市井流言:有说北境某处关卡最近盘查极严的;有议论京城某位高官近日深居简出的;甚至还有零星关于“北边来了贵客”、“楼里最近生意特别红火”这类含糊其辞的传闻。 天色将黑时,秋意暮也回来了。她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意,但眼神明亮锐利。她先确认了院落周围安全,才压低声音汇报: “将军,阮姐姐,我查看了西、北两个方向。西侧地势相对平坦,官道纵横,村落较多,易于隐匿行踪,但也容易被追踪。北侧靠近山区,地形复杂,有多条废弃的樵径和猎人小道,更利于摆脱追踪,但道路难行,且有几处地方……似乎有近期人马频繁活动的痕迹,不像是寻常猎户或山民。” 她边说,边用从厨房悄悄拿来的木炭,在桌上简单画出了几条路线和标记出可疑区域。 “此外,”秋意暮的声音更沉了些,“我在靠近北城门的一处茶棚歇脚时,感觉到有人在暗中观察,不止一道视线。对方很警觉,我没敢打草惊蛇。” 果然,她们并未脱离监视。无论是天下一楼,赤伶,还是其他势力,目光都未曾离开。 阮棠看着桌上简陋却清晰的地图,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这些信息很重要。”她看向梅梢月,“看来,凉城并非久留之地。待小玖配药稍有进展,我们必须尽快决定下一步去向。” 梅梢月颔首,目光落在秋意暮标记出的、那几条通往北部山区的隐秘小道上。险峻,未知,但或许,也是一线生机。 夜幕再次降临,凉城华灯初上,将这座边城的繁华与阴影一同点亮。小院中灯火昏暗,映照着几张沉思的面孔。赤伶的守护人,天下一楼的迷雾,未知的监视,以及北方山区可能的出路……所有线索与危机,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交织,等待着下一个破局的契机。而她们,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 第13章 北望梅林深 小玖在厢房外间临时搭起的小药炉前忙活了整整一天,各种药材的辛、苦、甘、香混杂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小院。她神情专注,狐狸耳朵随着捣药或观察火候的动作时而抖动,时而耷拉,嘴里还念念有词,计算着分量与时辰。 梅梢月的手被重新上药包扎,用的是小玖新调的药膏,清凉舒适,疼痛大减。她倚在门边,看着小玖忙碌的侧影,又望向院中那株腊梅。阮棠在梅树下负手而立,已经站了许久,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凝重的沉思。秋意暮和仇清一个在院角擦拭长刀,一个靠着廊柱假寐,但两人的耳朵都支棱着,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凉城的午后,阳光被高墙楼阁切割,落在小院里只剩窄窄的一线。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气氛笼罩着众人。 这份平静,在日头略微西斜时被打破了。 院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同于侍女的轻盈,也不同于护卫的沉稳,那脚步从容优雅,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紧接着,是管事那清癯中年人恭敬的声音:“楼主,贵客们都在里面。” 院门被轻轻推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片天水碧的广袖裙裾,然后才是轻纱覆面、身姿窈窕的寒烟沉。她独自一人前来,手中并未再持书卷,只是随意垂在身侧。管事在她身后一步处躬身停步,并未入内。 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小玖第一个反应过来,放下药杵,欢快地跑过去:“烟沉姐姐!” 寒烟沉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玖的发顶,动作自然亲昵,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笑意:“药配得如何了?可还顺手?” “嗯!很顺利!再过两个时辰,第一剂药就能给梅姐姐试用了!”小玖用力点头,尾巴不自觉地摇了摇。 寒烟沉这才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院中众人。在仇清身上略一停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掠过秋意暮时,在她紧握的刀柄上停顿了一瞬,眼神平静无波。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阮棠和梅梢月身上。 阮棠已经转过身,面向院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凤眸,平静地迎向寒烟沉的目光,不闪不避,带着属于她自己的、即使身处劣势也绝不肯低头的骄傲。 梅梢月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挡在了阮棠身侧稍前的位置。她无法说话,只能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戒备与守护。 寒烟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定格在阮棠脸上。隔着那层轻纱,似乎能感觉到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她没有理会院中明显的紧张氛围,步履从容地走到石桌旁,自顾自地坐下,仿佛这里是她自家的庭院。管事无声地退下,很快端来一套精致的茶具,在石桌上摆开,然后再次退到院门外。 沸水注入紫砂壶,茶香袅袅升起。 “都站着做什么?”寒烟沉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我这望舒阁的茶,虽不敢称绝品,倒也能入口。尤其是这‘雪顶含翠’,采自北地极寒之巅,一年只得数两,最能静心宁神。” 她亲自执壶,斟了四杯茶。一杯推向小玖(小玖笑嘻嘻接过),一杯留在自己面前,另外两杯,则放在了石桌对面空着的位置旁。 意思很明显,是请阮棠和梅梢月入座。 阮棠眸光微闪,看了一眼梅梢月。梅梢月对她轻轻点头。两人走到石桌对面,并肩坐下。仇清和秋意暮见状,也稍微放松了姿态,但仍保持着一定的警戒距离。 寒烟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阮棠,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多年不见,殿下的风姿,倒是更胜往昔。只是这般打扮,在这凉城之地,不怕委屈了么?” “殿下”二字一出,院中空气骤然一凝! 仇清眯起了眼睛。秋意暮瞳孔收缩,握刀的手猛然收紧,惊疑不定地看着阮棠,又看向寒烟沉。小玖则困惑地眨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梅梢月的心猛地一沉。寒烟沉果然认出了阮棠的身份!她是怎么认出的?是昨夜宴会的观察,还是更早之前就得到了消息?她此刻点破,意欲何为? 阮棠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她抬眼,直视寒烟沉,声音平静无波:“楼主说笑了。故人相逢,何必执着于往日称谓。倒是楼主,消息依旧如此灵通。” 她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言语间默认了寒烟沉的指认,同时点出对方“消息灵通”的特性,将话题焦点稍稍转移。 寒烟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避,抿了一口茶,悠然道:“并非我消息灵通,实在是殿下……嗯,阮姑娘此次离京,虽则隐秘,但京中暗流骤起,北境烽烟欲燃,诸多蛛丝马迹汇聚到凉城这等地方,想不惹人注目也难。更何况,昨夜杨慕清那丫头出手试探后,一副见了鬼……哦不,是见了什么有趣东西的模样回来找我喝酒,话里话外,可是对阮姑娘身边那位沉默的护卫,好奇得很。” 她的目光转向梅梢月,那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梅梢月沉静的面容和包裹着的手上停留片刻。 “能让赤伶第三十一位守护人临时收剑,心生疑惑的人,这世上可不多。”寒烟沉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人心上,“尤其是,这位守护人还提到,她在那位护卫身上,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属于战场,却又沉淀如深潭的气质。” 梅梢月心中一凛。杨慕清果然注意到了自己,甚至向寒烟沉提及。赤伶的情报网络,竟然敏锐至此? 阮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茶杯,语气转冷:“楼主今日前来,若只是为了叙旧或打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身有要事,不便久扰。” “要事?”寒烟沉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是指躲避朝廷海捕,洗刷冤屈?还是指……查明北境异动,阻止可能倾覆国本的祸事?”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梅梢月豁然抬头。秋意暮更是忍不住上前半步,呼吸急促。 寒烟沉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阮棠脸上,那清冷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凝重:“阮姑娘,你我虽立场未必全然相同,但有些话,今日不得不说。你离京这些时日,北境局势,已然生变。狄人各部并非寻常袭扰,其调动隐秘有序,背后似有高人指点,且渗透之深,恐怕已超出边军预料。更麻烦的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皇室暗卫‘十二楼’中,专司监察、肃清叛逆的‘离恨楼’,已有精锐秘密北上,行踪诡秘,目的不明。但据我楼得到的零星消息推测,他们的目标,或许并非仅是狄人,亦可能与……朝中某些势力的‘清洗’,以及追捕‘叛国要犯’有关。” 离恨楼!梅梢月心头巨震。这是直属于皇帝,最为神秘也最为冷酷的一支力量,轻易不会动用。他们北上,意味着京中局势已到了极其严峻的地步,而阮棠的离京,很可能已被某些人视为必须清除的“变数”! 阮棠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尽管她极力控制,但眸中瞬间掠过的寒光与凝重,瞒不过近在咫尺的梅梢月。 “楼主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阮棠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已带上一丝紧绷。 “我?”寒烟沉轻轻摇头,“我不要什么。只是觉得,你们若继续留在凉城,无论是被离恨楼的眼线察觉,还是被狄人或其他势力盯上,都无异于困兽之斗。凉城虽大,却也藏不住真龙。更何况……” 她看向小玖,眼神柔和了些:“小玖的药,需要几味特殊的药引,生长在极寒纯净之地。凉城附近,符合条件且相对隐秘的,只有一处——城北百里外的‘梅林山’。” 梅林山?梅梢月记起秋意暮探查时提到的,北部山区近期有异常人马活动痕迹。 “梅林山地处偏僻,山势险峻,多寒潭深谷,寻常人迹罕至。山中有一处废弃的‘观雪庵’,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附近确实可能生长着小玖所需的‘冰魄兰’和‘雪蚕藤’。”寒烟沉缓缓道,“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条相对安全的进山路线,以及观雪庵的详细位置。你们去那里,一来可为这位姑娘继续疗伤配药,二来,也可暂时避开凉城这漩涡中心,静观其变。” 她提供了一条退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但这提议背后,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个陷阱? 阮棠沉默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寒烟沉,仿佛要透过那层轻纱,看穿她的真实意图。 梅梢月也在快速权衡。梅林山地形复杂,适合隐蔽,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围困,更难脱身。寒烟沉的消息若属实,离恨楼和狄人都可能构成巨大威胁,留在凉城确实风险极高。小玖配药也需要那两味药引…… “楼主为何要帮我们?”阮棠终于问道,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寒烟沉轻轻拂了拂衣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那种超然的平淡:“原因很多。或许是因为小玖叫我一声姐姐,我不想她卷入太深。或许是因为,我看那离恨楼行事过于阴诡,不太顺眼。也或许……”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阮棠和梅梢月,意味深长,“只是觉得,这潭水已经够浑了,多留几条有意思的鱼,将来这天下,或许会更有趣些。” 她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羊皮纸,放在石桌上:“路线和地点都在上面。去与不去,你们自行决断。离开时,可走西侧角门,那里今夜亥时初刻,会有一炷香的空隙。” 说完,她对小玖点了点头,转身便向院外走去,天水碧的裙裾拂过青石地面,悄无声息。管事如同影子般跟上,院门轻轻合拢。 小院中,茶香未散,却已是一片沉寂。 石桌上那卷羊皮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来自未知的邀请,也像一道新的选择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阮棠。 阮棠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那冰凉的羊皮纸边缘。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仿佛望向北方那隐约可见的、苍茫的山峦轮廓。 梅梢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思绪、决断,以及那份永不会熄灭的坚韧。无论她做出何种选择,无论前路是梅林山的冰雪,还是更深的漩涡,她都会在她身边,握紧手中的刀。 腊梅的幽香,混合着未散的药香与茶烟,在暮色渐合的庭院中,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第14章 铃音随影入寒山 羊皮卷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坚冰,寒意与重量清晰可感。寒烟沉带来的消息太过惊人,而这份通往梅林山的路线图,既是避风港的邀请,也可能是未知陷阱的饵料。 院中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小药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远处凉城街市隐约传来的、不属于此间紧张气氛的喧嚣。 阮棠的手指在羊皮卷边缘停留片刻,最终将其拿起,却没有立刻展开。她抬起眼,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沉稳中带着探究的仇清,紧绷而忠诚的秋意暮,懵懂却直觉敏锐的小玖,最后,落在身侧梅梢月沉静的眼眸上。 梅梢月迎着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无论她如何决定,她都会跟随。 阮棠深吸一口气,那口一直悬在胸间的滞涩仿佛随着这个动作被缓缓吐出,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属于帝王的决断力重新占据了主导。 “仇清,意暮,”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你们二人,留在凉城。” “什么?”秋意暮第一个反对,急切地跨前一步,“将军——阮姑娘,我要跟您和将军一起!梅林山情况不明,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仇清也皱起了眉头,抱着手臂:“把我们撇下?这不太够意思吧。凉城这地方,我们俩留着能干啥?” 阮棠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正因梅林山情况不明,我们才不能将所有力量都投进去。凉城是消息汇聚之地,也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我需要有人留在这里,替我们看住这里的动静,留意离恨楼、赤伶、乃至狄人的进一步动作。寒烟沉的话不能全信,我们需要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看向秋意暮,语气放缓了些,带着托付的意味:“意暮,你对周遭环境敏锐,身手也好,与仇清配合,在凉城暗中查探,搜集情报,比跟我们进山更有用。一旦梅林山有变,或者凉城出现对我们有利或不利的关键动向,你们便是我们与外界最重要的联系,甚至可能是接应的后手。” 秋意暮张了张嘴,还想争辩,但对上阮棠不容置喙的目光,又看向梅梢月。梅梢月对她微微摇头,眼神里是温和却坚定的支持阮棠决定的意思。秋意暮咬了咬下唇,最终重重抱拳:“是!属下……明白了!定不负所托!” 仇清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行吧,当眼睛耳朵这事儿我熟。凉城这地界,藏着掖着的事儿多了去了,正好挖挖看。”他看向阮棠,难得正经,“你们进山,务必小心。那寒烟沉……总让人觉得看不透。” “我会的。”阮棠颔首,随即展开羊皮卷,与梅梢月、小玖一同细看。地图绘制得颇为详尽,标出了从望舒阁西角门出发,绕过主要街市,从一段废弃城墙缺口出城,再经由几条隐蔽小径通往北部山区的路线。梅林山深处,果然用朱砂点出了一个“观雪庵”的位置。 路线看起来确实避开了人烟稠密区和主要关卡。但真假,仍需验证。 “小玖,你的药还需要多久?”阮棠问。 小玖看了看药炉,估算了一下:“给梅姐姐今晚服用的第一剂马上就成。但要彻底根治喉咙,还需要冰魄兰和雪蚕藤配出第二剂。那两样东西,恐怕真的要到梅林山那种极寒之地才有机会找到。” “好。”阮棠决断,“我们今夜亥时,按寒烟沉所说,从西角门离开。小玖,收拾好必需的药材和器具。梢月,你也准备一下,我们轻装简行。” 梅梢月点头。她的东西本就简单,一把短刀,几件换洗衣物而已。手臂的伤在小玖的照料下已无大碍,只是喉咙的滞涩感依旧。 就在众人各自准备,离亥时还有约一个时辰的时候,院门外再次传来了动静。这次来的不是寒烟沉,而是那位清癯管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让梅梢月有些意外的人——昨夜在露台上偷吃糕点、鹅黄衣衫的圆脸少女。 少女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浅杏色劲装,头发扎成两个圆圆的小髻,各系着一枚小小的、雕刻成铃铛形状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极轻微的叮铃声。她依旧戴着那对毛茸茸的、似真似假的兽耳装饰,大眼睛扑闪扑闪,好奇地打量着院内众人,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略带羞涩的笑意。 “楼主吩咐,”管事恭敬地对阮棠和梅梢月行礼,“这位是唐姑娘,唐诗铃。她对梅林山一带颇为熟悉,自幼喜好采药探险,知晓一些图上未标明的近道和险地。楼主想着,诸位初到北地,山路不熟,有唐姑娘同行,或可少走些弯路,也能更快寻到所需药草。唐姑娘也自愿前往。” 自愿前往?梅梢月看向那少女。唐诗铃正好也看向她,眼睛弯成月牙,对着她眨了眨眼,口型无声地做了个“又见面啦”的表情。 阮棠的目光落在唐诗铃身上,带着审视。这少女看起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但能得寒烟沉特意安排,并言明“对梅林山熟悉”,恐怕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是天下一楼派来的眼线?还是另有用意? “唐姑娘好意,心领了。”阮棠语气平淡,“只是山路艰险,我们此行亦有不便之处,恐怕不便拖累姑娘。” “不拖累不拖累!”唐诗铃连忙摆手,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我从小就满山跑,可熟啦!而且,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看的冰凌花,还有可能藏着雪蚕的冰洞!小玖妹妹不是要找药吗?我带路,准没错!”她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皮囊和一把不到一尺长、鞘上镶嵌着宝石的短匕,以示自己“装备齐全”。 小玖被她说得心动,眼巴巴地看向阮棠。 梅梢月也在观察唐诗铃。这少女眼神清澈,表情真挚,提到山林和药草时那种发自内心的雀跃不似作伪。但她出现得太过巧合。寒烟沉此举,是示好,是监视,还是……某种保护?联想到昨夜她在高层露台的自由出现,身份必然特殊。 阮棠显然也在权衡。带上唐诗铃,意味着行踪可能完全暴露在天下一楼眼中,但也确实能解决地形不熟的问题,或许还能从小玖需要的药草入手,更快达成一部分目的。拒绝,则可能引起寒烟沉不必要的猜疑,也浪费了一个可能的向导。 “既然如此,”阮棠终于松口,对唐诗铃点了点头,“那便有劳唐姑娘了。只是此行并非游玩,或有危险,姑娘需一切听从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嗯嗯!一定听阮姐姐的话!”唐诗铃开心地点头,头上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清响。她立刻跑到小玖身边,帮着她收拾药篓,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很快小声嘀咕起来,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 梅梢月看着唐诗铃活泼的背影,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并未放松,但同时也升起一丝淡淡的好奇。这个如同山林精灵般的少女,究竟是何来历? 亥时将至,夜色如墨。望舒阁西侧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门外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没有惊动任何人,阮棠、梅梢月、小玖,以及新加入的唐诗铃,四人鱼贯而出,很快融入凉城深沉的夜色里。 仇清和秋意暮站在院内阴影中,目送她们离开。 “保重。”秋意暮低声道,手紧紧握着刀柄。 仇清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你那将军厉害着呢。咱们也得打起精神,把这凉城的水,好好搅一搅,看清楚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凉城北门外,按照羊皮卷的指示,她们找到那段坍塌的城墙缺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边城。回头望去,城郭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而前方,则是绵延起伏、在星空下显出黝黑轮廓的北部群山,如同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她们的踏入。 山路果然难行。起初还有依稀的樵径,越往里走,越是崎岖荒僻。好在有羊皮卷指引,加上唐诗铃确实对山林极为熟悉,她像一只灵巧的小鹿,在前方带路,时而提醒注意湿滑的苔石,时而指出可以借力的藤蔓。她的方向感极好,甚至能根据星斗和草木的长势判断方位。 “走这边,近!虽然要爬一小段陡坡,但能省半个时辰呢!”唐诗铃指着一条几乎被灌木完全覆盖的陡峭小路,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阮棠看向梅梢月。梅梢月仔细感受了一下周围环境,又看了看那条小路的方向与地图大致吻合,对阮棠点了点头。 四人便开始攀爬。梅梢月虽然体力未复,但底子犹在,紧随阮棠身后,不时回身照应小玖。小玖背着药篓,有些吃力,但咬牙坚持。反倒是唐诗铃,身姿轻盈,在陡坡上如履平地,偶尔还伸手拉小玖一把。 爬到坡顶,眼前豁然开朗。月光清冷,洒在一片相对平缓的、覆着薄雪的山坳里。远处,群山层叠,影影绰绰,夜风带来松涛与极淡的冰雪气息。 “看!那边就是梅林山的主峰!”唐诗铃指着远处一座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孤峭的山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归家般的熟稔与欢欣,“观雪庵就在主峰东侧的山腰,被一片老梅林围着,这时候去,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早开的梅花呢!” 梅梢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夜色中的山影巍峨沉默,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挑战。而身畔,阮棠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清冷而坚定,小玖气喘吁吁却眼神期待,唐诗铃则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山中趣事。 离开凉城的第一个夜晚,她们踏入了这片陌生的寒山。前路未知,但至少此刻,她们在一起。那细碎的银铃声,和着风声、脚步声,成了这寂静山夜里,一抹奇异的、带着生气的回响。 第15章 夜共此灯 在唐诗铃轻快如铃音的指引下,穿过最后一片在夜色中枝桠嶙峋、暗香浮动的老梅林,那座名为“观雪庵”的废弃山庄,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眼前的光景。说是“庵”,其实更像个依山而建、规模不小的山庄。黑瓦白墙的院落已经有些残破,墙头生着枯草,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斑驳,但整体框架尚在,在清冷月辉与周遭白雪的映衬下,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孤清与宁谧。 庵门虚掩,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山林中传得很远。院内铺着青石板,积着薄雪,角落里有口荒废的石井,旁边几株老梅树姿态遒劲,有些枝头已然鼓起小小的、深红的花苞,在寒夜里散发着极其幽微的冷香。 正殿和两侧厢房的门窗多有破损,但主体结构看起来还算稳固。唐诗铃熟门熟路地引着她们来到东侧一处相对完好的厢房前:“这里以前是客舍,里面东西旧了些,但遮风挡雪没问题,也比正殿暖和些。” 推开房门,一股陈旧但还算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还算宽大的木榻,榻上有积年的草垫和一层薄薄的灰尘。窗户纸破了几处,冷风丝丝缕缕地灌入。 小玖放下药篓,立刻开始动手收拾,嘴里念叨着:“得先点个火,驱驱寒气,梅姐姐不能受凉。”她身上带着火折子,很快在屋角找到一个废弃的火盆,又从院中寻了些干燥的松枝和旧木料,麻利地生起了一小堆火。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实实在在的暖意。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映亮了几张风尘仆仆却各怀心事的脸。 唐诗铃帮着打扫了一下桌椅上的灰尘,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两个勉强能用的陶罐,跑到院中井边(井已枯,但旁边有积存的雪水),清洗干净,盛了雪回来,架在火盆边烧着。她动作灵巧,对这里的环境确实熟悉,仿佛真是回到了某个秘密基地。 “阮姐姐,梅姐姐,你们先休息一下,热水一会儿就好。”唐诗铃摆好陶罐,拍拍手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找点能吃的东西,我记得后山好像有野冬菇和冻住的野果子!” 阮棠叫住她:“唐姑娘,天色已晚,山林危险,不必麻烦。我们带有干粮。” “不麻烦不麻烦!”唐诗铃摇头,头上的小银铃叮当作响,“我知道哪里安全!很快回来!等着我哦!”说完,也不等阮棠再阻拦,就像一只真正的山林小兽,轻巧地溜出了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与梅林阴影中。 阮棠眉头微蹙,但并未深究。她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和火光,仔细观察着窗外院落和远处山林的动静。梅梢月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暂时,除了风声和偶尔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并无异常。 小玖烧好了热水,先倒了一些在干净的布巾上,递给梅梢月:“梅姐姐,擦擦脸,暖暖手。”又倒了一碗,小心地吹凉些,递到阮棠手边:“阮姐姐,你也喝点热水。” 阮棠接过,低声道了谢。温热的清水入喉,驱散了攀爬山路的寒意与疲惫。她看着小玖忙前忙后照顾梅梢月,又看看这简陋却因火光而显得有了几分温暖的屋子,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梅梢月用温热的布巾擦了脸和手,感觉冻得有些麻木的指尖恢复了知觉。她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着火,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姿态放松而自然,即便是在这样简陋陌生的环境里,也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阮棠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一路奔波的惊险、算计、不安,在梅梢月身边,似乎都变得可以承受了。这个人,就像这山中的雪,安静,清冷,却能在最寒冽的时候,予人一份纯粹的宁静与支撑。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银铃轻响,唐诗铃回来了。她怀里用衣襟兜着一捧东西,兴冲冲地跑进来:“看!我找到了野冬菇!还有几个冻得硬邦邦的山楂和榛子!可惜天太黑,没找到更多。”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野冬菇很小,但很新鲜,山楂红艳艳的,榛子个头饱满。小玖眼睛一亮:“冬菇可以煮汤!正好我带了点盐和姜片!” 于是,简单的晚饭有了着落。小玖用带来的小锅煮了冬菇汤,又将干粮烤热,就着热汤和酸甜的山楂、香脆的榛子,一顿在荒山野岭中堪称“丰盛”的晚餐便准备好了。 四人围坐在火盆边,就着温暖的火焰和简单的食物。汤很鲜美,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小玖和唐诗铃边吃边小声说话,一个说着配药的趣事,一个讲着山林里的见闻,气氛竟是难得的轻松。 阮棠吃得不多,但神情明显比在凉城时舒缓了许多。梅梢月安静地吃着,时不时将烤得最软热的饼子默默放到阮棠手边,或者将她喜欢的榛子轻轻推过去。 饭后,小玖又开始鼓捣她的药。第一剂药已经煎好,她小心地滤出药汁,端给梅梢月:“梅姐姐,趁热喝,可能会有点苦,但对喉咙好。” 梅梢月接过药碗,黑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面色不改,一口气缓缓饮尽。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灼热和微微的刺痛感,但随即又有一丝清凉蔓延开来,似乎真的缓解了那顽固的滞涩。 看她喝得干脆,眉头都没皱一下,阮棠的视线在她沾了少许药汁的唇角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端起自己的水碗喝了一口。 夜深了。小玖和唐诗铃一起动手,将木榻上的旧草垫拍打干净,又铺上她们带来的简易铺盖。木榻不算小,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阮姐姐,梅姐姐,你们睡榻上吧。”小玖乖巧地说,“我和诗铃姐姐打地铺就好,我们有厚毯子,靠近火盆,不冷的。” 阮棠本想说什么,但看着小玖和唐诗铃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铺地铺,便没有再坚持。梅梢月也对她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简单的梳洗后,火盆里的柴火添足,屋内暖意融融。小玖和唐诗铃很快在地铺上相拥着睡着了,两个少女的呼吸声均匀轻浅,带着旅途劳顿后的安然。 阮棠和梅梢月并肩躺在木榻上。铺盖不算厚实,但足够保暖。两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屋外,山风呼啸着掠过梅林和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偶尔有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但屋内,只有柴火细微的噼啪声,和身边人清浅的呼吸。 月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梅梢月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椽子,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还在,但精神却异常清醒。这短暂的安宁,像是偷来的时光,让她心底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阮棠。阮棠似乎也没睡着,仰面躺着,眼睛望着黑暗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月光勾勒出她挺秀的鼻梁和精致的下颌线,褪去了白日的威严与冷冽,在静谧的夜里,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美丽。 似乎察觉到了梅梢月的目光,阮棠也微微偏过头,两人的视线在昏暗中相遇。 梅梢月看不清阮棠眼中的情绪,却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丝迟疑,一丝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阮棠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近乎叹息般唤了一声:“……梢月。”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但那两个字,像羽毛般轻轻搔刮过梅梢月的心尖。她有多久,没有听到阮棠这样叫她的名字了?不是“梅将军”,不是生疏的称谓,而是褪去了所有身份隔阂的、仅仅属于“阮棠”对“梅梢月”的称呼。 梅梢月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浸过,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无法回应,只能静静地、深深地看着阮棠,用目光传递着自己无法言说的情绪。 阮棠似乎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重新看向屋顶,过了一会儿,才用更轻的声音说:“你的手……还疼吗?” 梅梢月摇了摇头,想起黑暗中她可能看不清,便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轻轻碰了碰阮棠搁在身侧的手背,然后很快收了回来,以示无碍。 阮棠的手背微凉。被梅梢月温热的指尖碰触,她似乎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有之前的紧绷或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亲昵的气息。 又过了一会儿,阮棠忽然低声说:“这里……挺安静的。” 梅梢月轻轻“嗯”了一声,虽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但胸腔的振动在寂静中依稀可辨。 “比宫里安静。”阮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梅梢月诉说,“也比凉城……让人安心些。” 梅梢月听出了她话语里那一丝极淡的疲惫。是啊,她是女帝,肩负着整个王朝,日夜面对的是无尽的责任、算计与孤独。这山野废庵的寒夜,或许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可以卸下所有重担,仅仅作为“阮棠”存在的片刻。 梅梢月心中涌起一阵绵密的心疼。她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碰触,而是轻轻覆在了阮棠的手背上,掌心温暖,带着安抚的力道。 阮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片刻后,她的手微微翻转,竟反过来,轻轻握住了梅梢月的手指。 两人的手在黑暗与温暖中交握,指尖相触,掌心相贴。没有更多言语,也没有更多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握着。 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火光在盆中温柔地跳跃,将两人交叠的手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要融进那古老的岁月痕迹里。 在这远离尘嚣、危机暂伏的雪夜山庵中,于这一榻简陋的温暖里,两颗曾经隔着君臣鸿沟、历经磨难猜疑的心,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悄然靠近,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只属于彼此的宁静与暖意。 梅梢月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阮棠微凉却坚定的温度,和那细微却清晰的脉搏跳动。喉咙的滞涩依旧存在,前路的迷雾仍未散去,但此刻,心中却无比安定。 第16章 落日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梅林枝桠,将朦胧清冷的光线洒进破败的观雪庵。梅梢月在生物钟的驱使下准时醒来,身体因昨夜的休整恢复了不少气力,手臂的伤处只余隐隐钝痛,喉咙的滞涩感在小玖那剂药后,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丝。 身侧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阮棠还在睡,面朝着她的方向,蜷缩的姿势泄露出一丝防备下的柔软。两人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但距离很近,近到梅梢月能看清她长睫投下的阴影,和鼻尖细微的、随着呼吸轻颤的弧度。 梅梢月没有立刻起身,就这样静静看了片刻。晨光熹微中,阮棠的睡颜褪去了所有锋锐与沉重,显出一种近乎无邪的静谧。梅梢月的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浸过,柔软而饱胀。她极轻极缓地起身,没有惊动榻上的人,又将滑落些许的薄被轻轻替阮棠掖好。 小玖和唐诗铃还在地铺上熟睡,两人头挨着头,睡得正香。小玖怀里还下意识地搂着她的药篓,唐诗铃的银铃发饰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梅梢月悄声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窗纸向外望去。一夜风雪似乎停了,院落和远处的梅林都覆上了一层新雪,洁白无瑕,映着天色,显得格外空旷寂静。空气清冽寒冷,吸入肺中带着刺痛感,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她检查了一下门窗和院落四周,确认并无异常足迹或窥视痕迹,这才回到屋内,轻手轻脚地添了些柴火,让屋内的暖意得以维持。 当阮棠醒来时,看到的便是梅梢月背对着她,正在轻轻拨弄火盆的侧影。晨曦勾勒着她挺直的背脊和沉静的轮廓,火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仿佛将屋外的严寒与未知都隔绝在了那片温暖的光晕之外。 阮棠怔了一瞬,才缓缓坐起身。她睡得比预想中沉,醒来时竟有种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只是暂时的。 “醒了?”梅梢月察觉到动静,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早安笑容。她无法出声,只能用口型和眼神示意。 阮棠点了点头,耳根微热,移开视线,开始整理自己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昨夜那短暂的交握与静谧,仿佛一场朦胧的梦境,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小玖和唐诗铃也陆续醒来。简单的洗漱,就着热水吃了些剩下的干粮,小玖便开始催促着要去寻找“冰魄兰”和“雪蚕藤”。 “寒烟沉姐姐说这两样东西可能在梅林山深处的寒潭或冰洞附近,”小玖背好药篓,眼睛亮晶晶的,“诗铃姐姐,你知道哪里有特别冷、水特别清,或者结着厚厚冰层的地方吗?” 唐诗铃咬着剩下的半个饼子,歪头想了想:“特别冷的地方……嗯,我知道后山有个地方,叫‘沉玉潭’,潭水一年到头都冰冷刺骨,旁边崖壁上有时候会结很漂亮的冰棱。还有北边更深的峡谷里,好像有天然形成的冰窟,不过路很难走,我也没进去过。” “就去沉玉潭看看!”小玖立刻决定。 阮棠没有异议。寻找药草是此行目的之一,且沉玉潭听起来距离尚可,比深入未知峡谷更稳妥。梅梢月自然也无意见,她将短刀仔细佩好,又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 四人离开观雪庵,在唐诗铃的带领下,沿着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小径向后山走去。山路愈发崎岖,林木也更为茂密原始,松柏的苍翠与未化的白雪交织,构成一幅寂静而壮阔的冬日山景。唐诗铃依旧活泼,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带路,银铃声和她的说笑声打破了山林的沉寂,倒也驱散了几分寒意与未知带来的紧张。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穿过一片密集的冷杉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不大的、呈深碧色的水潭出现在山坳之中,潭水果然如唐诗铃所说,清澈得近乎墨绿,水面上飘着淡淡的寒气,靠近潭边的岩石和枯木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潭边地势陡峭,一侧是高耸的悬崖,冰瀑垂挂,蔚为奇观。 “就是这里了!”唐诗铃指着悬崖下方,“看那些冰层后面!有时候会长着喜寒的草药!” 小玖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小心地趴在潭边,仔细观察冰层和崖壁的缝隙。梅梢月和阮棠则分头警戒四周。这里地形相对开阔,却也容易暴露。 忽然,梅梢月耳尖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声雪落的声响——是踩断细小枯枝的声音,来自他们来时的方向,而且不止一处! 她立刻看向阮棠,两人目光交汇,瞬间明了。梅梢月迅速打了个“有情况,隐蔽”的手势。 阮棠心领神会,立刻低声叫回还在专心寻找药草的小玖和唐诗铃。四人迅速退到潭边一块巨大的、被冰雪半掩的岩石后方,屏息凝神。 脚步声渐渐清晰,还夹杂着低低的交谈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脚步沉稳,不似寻常猎户或樵夫那般随意。 “……庄主也真是,非要这时候来取‘寒玉髓’,这天气……” “少废话,庄主吩咐的事,照做便是。快些取了回去,这山里总让人觉得不安生。” 随着话音,两个人影从林中小径走了出来。这是两个穿着厚实皮袄、腰间佩着刀剑的汉子,面容普通,但眼神精悍,动作干练。他们径直走到沉玉潭边,其中一人从背上解下一个特制的皮囊和一把小巧的鹤嘴锄,开始在悬崖冰层某处小心翼翼地凿击,另一人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庄主?寒玉髓?梅梢月和阮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梅林山深处,除了她们和这废弃的观雪庵,难道还有其他人居住?而且听这两人语气,似乎属于某个有组织的“山庄”? 唐诗铃也好奇地从岩石后探出一点脑袋,看清那两人后,小声“咦”了一下,扯了扯阮棠的袖子,用气音说:“阮姐姐,他们……他们好像是‘梅林山庄’的人!我小时候跟爷爷采药,远远见过他们庄子里的人出来,穿得差不多!” 梅林山庄?又是一个未曾听闻的名字。 就在那汉子即将凿下一块似乎蕴藏着某种乳白色晶体的冰块时,异变再生! “嗖!”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侧上方的悬崖密林中射出,直取那名正在凿冰的汉子后心!速度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狠辣! “小心!”另一名警戒的汉子厉喝一声,猛地拔刀格挡,但已然慢了半拍! 眼看那弩箭就要得手,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潭边另一侧的阴影中闪出!那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觉眼前一花,一根细长的、似乎是玉质的短尺状物已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弩箭箭杆上! “叮!”的一声脆响,弩箭被磕飞,斜斜插入旁边的雪地。 那突然出现的人影也显出了身形。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形纤瘦,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外罩银狐裘,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既华贵又单薄。他面容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沉静与疏离,唇色有些淡,仿佛久不见阳光。他手中那柄玉尺通体温润,此刻正泛着淡淡的微光。 “庄主!”两名汉子又惊又喜,连忙躬身行礼。 少年庄主微微颔算,目光却并未看向他们,而是抬起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潭边:“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悬崖上的密林一阵窸窣,几道同样穿着黑色劲装、面覆黑巾的身影显出身形,为首一人手持弩机,眼神阴鸷。看其装扮,与之前在凉城外袭击秋意暮的“影阁”杀手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有些细微不同,气息更为阴冷。 “段庄主好身手。”为首的黑衣人声音沙哑,“不过,今日这‘寒玉髓’,和我们家主人要的‘冰心莲’,恐怕庄主得割爱了。” 少年庄主——段云天,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反问:“冰心莲?我梅林山庄何来此物?” “庄主何必装糊涂。”黑衣人冷笑,“梅林山深处的‘玄冰洞’,每甲子才开一次,洞中孕育的冰心莲即将成熟,此等天地奇珍,庄主守在此地多年,难道不知?我家主人有令,此物志在必得。若庄主识相,交出寒玉髓和冰心莲所在,或许可免一场干戈。” 段云天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尺,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是为了冰心莲。可惜,此物有缘者得之,强求无益。至于寒玉髓……”他看了一眼两名手下已经取到的一小块乳白色晶体,“此乃我庄之物,更无交出之理。” “那就得罪了!”黑衣人眼神一厉,挥手示意,几名手下立刻分散开来,手持兵刃,缓缓逼近,形成合围之势。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岩石后,阮棠眉头紧锁。冰心莲?又是闻所未闻之物。但这少年庄主和这些黑衣人的出现,无疑打乱了她们的计划,也将她们卷入了新的冲突。 梅梢月的手按在了刀柄上,目光冷静地评估着场中形势。段云天虽然身手诡异,但毕竟年少,对方人多势众,且训练有素,真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她们是继续隐蔽,还是…… 就在这时,异变又生! 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段云天身侧。那是一个女子,身量极高,几乎与段云天齐平,穿着样式简单却剪裁合体的青灰色劲装,勾勒出修长优美的线条。她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赫然立着一对毛茸茸的、与发色相同的深灰色狐狸耳朵,身后一条蓬松柔软的同色大尾巴,正微微摆动着。 这女子面容被一方素纱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清冷如寒潭的眉眼,眸光转动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与疏离。她的气息极为内敛,若非亲眼看见她出现,几乎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小玖在看到这女子的瞬间,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唐诗铃的胳膊。唐诗铃也惊讶地捂住了嘴。 那女子……那耳朵和尾巴,和小玖的太像了!只是颜色不同,气质也迥异。小玖是天真灵动,而这女子却是冷寂如冰。 段云天似乎对这女子的出现毫不意外,甚至微微侧身,让她站得更舒服些。他对着黑衣人,语气依旧平淡:“想要东西,先问过我的护卫,阿九。” 名为“阿九”的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眼,看向逼近的黑衣人。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那几个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装神弄鬼!”为首黑衣人强自镇定,厉喝一声,“上!” 战斗一触即发! 阿九动了。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有些随意,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避开袭来的刀锋,每一次抬手或移步,都精准地击中对方招式衔接的薄弱之处。她并未使用兵刃,仅凭一双素手和那条灵活得惊人的尾巴(尾巴偶尔扫过,竟能格开刀刃!),便在数名黑衣高手的围攻中游刃有余,甚至隐隐占据上风。她的招式古朴简洁,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威力惊人。 段云天则站在原地,手中玉尺轻点,几道微不可察的劲风射出,精准地封锁了黑衣人可能偷袭或逃遁的方位,配合着阿九的行动,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压制。 梅梢月看得心中暗惊。这段云天和阿九,武学路数都极为奇特高深,绝非寻常江湖人物。尤其是阿九,那种战斗方式和对身体的控制力,简直匪夷所思。 战斗很快分出了胜负。在阿九鬼魅般的身法和段云天精准的辅助下,几名黑衣人纷纷受伤倒地,为首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扔出一枚烟雾弹,借着烟雾掩护,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遁入山林。 阿九并未追击,只是静静退回到段云天身后,仿佛刚才那场激战与她无关。段云天则走到那受伤倒地的黑衣人身边,玉尺轻轻点在他某处穴位上,那人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谁派你们来的?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段云天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那黑衣人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段云天也不急,只是淡淡道:“是‘赤伶’的‘落日计划’,需要冰心莲做引子,对吗?” 黑衣人浑身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赤伶!落日计划! 岩石后的阮棠和梅梢月心中也是一凛。又是赤伶!而且听起来,是一个需要冰心莲这种天地奇珍来实施的、名为“落日”的重大计划!这计划是什么?针对谁? 段云天看着黑衣人的反应,似乎得到了确认。他收起玉尺,对阿九示意了一下。阿九上前,提起那名黑衣人,如同拎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转身便向山林深处走去,显然是带回去进一步审问。段云天则让两名手下收拾好寒玉髓,自己也准备离开。 “庄主留步。”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段云天脚步一顿,回过头,只见阮棠和梅梢月从岩石后走了出来,小玖和唐诗铃跟在后面。 段云天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扫,尤其在阮棠和梅梢月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几位是?” “路过之人,借宿观雪庵,恰巧看到方才一幕。”阮棠坦然道,并未隐瞒,“无意打扰庄主,只是听到‘赤伶落日计划’,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庄主可否解惑?” 段云天打量着阮棠,又看了看她身侧沉默却气息沉凝的梅梢月,以及她们身后明显不似普通人的小玖和唐诗铃(尤其是小玖那醒目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人姓梅?” 梅梢月心中一动。阮棠也眸光微闪。 段云天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家师曾言,若在此山中,遇见气度沉凝如深潭、身有隐伤却难掩锋芒,且与狐族有缘的女子,或可一问。” 这话说得模糊,却隐隐指向了梅梢月和小玖。 梅梢月上前一步,对着段云天,抱了抱拳。她不能言,但姿态磊落。 段云天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似乎有微光流转,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便是了。此地非谈话之所,几位若不嫌弃,可随我回山庄一叙。关于‘落日计划’……此事牵连甚广,或许,也与诸位有关。” 他的邀请来得突兀,却也坦荡。梅梢月看向阮棠。阮棠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这少年庄主神秘莫测,阿九更是深不可测,但他们似乎并无恶意,且掌握着关于赤伶的关键信息。与其在暗中摸索,不如坦然接触。 “那就叨扰庄主了。”阮棠道。 段云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引路。阿九提着那名昏迷的黑衣人,如同影子般跟随在他身侧。 梅梢月等人跟在其后。小玖忍不住频频看向阿九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好奇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唐诗铃则小声跟小玖嘀咕:“看,我就说梅林山里有秘密吧!” 一行人穿过更加隐秘的山径,越走越深,四周温度也越来越低。终于,在一片被巨型冰川环绕、仿佛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一座完全由冰雪与某种白色玉石构筑而成的庄园,如同仙境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庄园规模不大,却精致绝伦,冰雕玉砌,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璀璨的光芒。大门上方,悬着一块同样材质的匾额,上书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梅林山庄。 庄内异常寂静,除了段云天、阿九和那两名取冰的汉子,似乎再无他人。 段云天将她们引至一处温暖的偏厅,厅中生着炭火,布置清雅。落座后,侍女奉上热茶(侍女的装扮也与阿九类似,气息沉静)。段云天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阿九静立在他身后。 “此处安全,几位可以放心。”段云天道,目光落在阮棠身上,“若我所料不差,姑娘身份尊贵,此行北地,恐非游山玩水。而这位……”他看向梅梢月,“梅将军,你的冤屈与伤势,家师亦有所感。” 他竟然直接点出了两人的身份! 阮棠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庄主果然消息灵通。不知尊师是?” “家师已仙逝多年。”段云天语气平淡,带着一丝追忆,“他老人家临终前,只嘱咐我守好这梅林山庄,看顾好‘玄冰洞’,并等待有缘人。他说,当赤伶的‘落日’计划启动,当王朝的星轨出现偏移,当沉寂的刀锋再次苏醒,便是有缘人至时。” 他的话如同谶语,听得众人心头沉重。 “敢问庄主,这‘落日计划’,究竟是何阴谋?”阮棠直接问道。 段云天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缓缓道:“赤伶之主,所图甚大。‘落日计划’,据我山庄多年来暗中查探的零星线索推测,其核心,是以数种天地至寒奇珍为引,结合某种古老的邪阵,试图……逆转或窃取一国之‘气运’,或针对某个身负大气运之人,行‘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事。冰心莲,便是其中关键一环。” 逆转国运?窃取气运?针对大气运之人? 阮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身为帝王,身系国运,难道赤伶的目标是她?还是……王朝本身? 梅梢月的心也沉到了谷底。这阴谋的规模与狠毒,远超她的想象。她看向阮棠,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段云天继续道:“此计划酝酿已久,牵扯势力众多。北狄异动,朝堂纷争,乃至江湖上的许多暗流,背后或许都有‘落日’的影子。他们需要冰心莲,就说明计划已进入关键阶段。梅林山庄世代守护玄冰洞,洞中冰心莲确即将成熟,但此物若落入赤伶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庄主需要我们做什么?”阮棠沉声问。 段云天看向梅梢月:“家师曾言,破此局的关键,或在‘刀锋’与‘狐缘’。梅将军是应劫的‘刀锋’,而这位小玖姑娘……”他的目光转向一直好奇又紧张地看着阿九的小玖,“以及我庄中的阿九,她们的‘狐缘’,或许也是变数所在。” 阿九?小玖?狐缘? 小玖睁大了眼睛,看看阿九,又看看段云天,一脸茫然。阿九依旧面无表情,仿佛讨论的事情与她无关。 “阿九是我多年前在山中救回的,”段云天简单解释,“她失去所有记忆,只知自己名中有‘九’,且身负奇异血脉与能力。她与小玖姑娘气息相通,或许同出一源。” 失忆的、成年的、疑似与小玖同族的狐女?梅梢月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庄主之意,是让我们协助守护冰心莲,破坏赤伶的计划?”阮棠总结道。 “是,也不全是。”段云天放下茶杯,目光清澈而坚定,“冰心莲固然要守,但更重要的是,弄清‘落日计划’的全貌,找到其核心阵眼与主持之人,方能真正破解。我梅林山庄隐世已久,力量有限,且需镇守此地,难以远行深入查探。几位既然卷入此局,又恰逢其时,或许……便是破局的关键。” 他站起身,对阮棠和梅梢月郑重一礼:“若几位愿意,我梅林山庄愿倾力相助,提供所知一切情报与资源,并确保诸位在此地的安全。只求,能阻止‘落日’,免苍生罹难。” 少年的身姿尚显单薄,但话语中的担当与决心,却重如千钧。 阮棠与梅梢月对视一眼。前路更加凶险莫测,赤伶的阴影如同巨大的阴霾笼罩下来。但她们似乎没有退路。国运、冤屈、小玖的身世、这神秘的梅林山庄与失忆的狐女阿九……一切都交织在了一起。 “好。”阮棠也站起身,目光锐利如昔,“此事,我们应下了。” 梅梢月站在她身侧,无声,却如山岳般坚定。她的刀,早已为守护身畔之人而鸣,如今,这份守护,或许将指向更深远、更黑暗的敌人。 偏厅外,冰雕玉砌的庄园寂静无声,内里却已暗流涌动。赤伶的“落日”阴影,正缓缓迫近,而在这极北寒山之中,反抗的火种,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