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十三州》 第1章 雨别姑苏 南昭朝宣和二年的春分,雨丝缠缠绵绵地拢住了整个江澜。 姑苏城的粉墙黛瓦洇成一片水墨。河埠头已有行商摆开沾露的菱藕,吴侬软语让橹声一搅,化进濛濛的水汽里。 一艘乌篷船悄悄滑出葑门水道,汇入运河的宽阔水脉。 船头立着天青襦裙的少女,清涟。 雨水打湿她额前的碎发,贴在肌肤上。她回望养育自己十六年的姑苏,那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淡去,眼底的眷恋与愁绪也跟着晃了晃。 “疏影,”她开口,雨声几乎盖过那几个字,“你说……我们还会很快回来吗?” 身旁的阴影动了,像墨在宣纸上润开。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从中凝实,霜白长发垂在玄色衣襟前——闻心斋百年园林里诞生的影妖,疏影。 雨丝避开她,只偶尔在银白发梢停一停,凝成细小的光点。 疏影的眉眼很淡,像远山的影。此刻那双眼眸里,只映着清涟微微蹙起的眉尖。 “待灵脉安稳,此行功成,姑苏便是归处。” 她伸手,触到清涟被风吹得发凉的手指。影妖的体温总是偏低,可肌肤相贴时,腕间那道“共生契”的契痕便暖起来,一寸寸驱散春寒。 清涟反过来握紧她,指尖抚过对方腕上同样的痕迹。 缔契那日的情形清晰地回到眼前。 按《灵契律》,人与妖结“共生契”,仪程同人间婚书,需官府立册,受礼法所护。 疏影接过契书时,只是平静地烙下妖力印记,仿佛这真是桩各取所需的买卖。她生在阴影里,长在孤寂中,大约不太明白人间“婚姻”二字底下那些辗转缠绵的意思吧。 可清涟是懂的。 长老念出“汝命即吾命,同归太虚玄”时,她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这不仅是力量的联结,是把往后一生都系在了一处。 耳根隐隐发烫,她偷偷去瞧身侧的人。 自记事起,疏影就在那儿了。起初是烛火下床角一团晃动的影,后来是替她挡住夜里侵扰的守护,再后来,成了她什么都能说的“姐姐”。 直到半月前,为平灵脉百年之扰,她们结了这同生共死的契约。 这趟远行,关乎江澜十三州的安稳,也是她与疏影之间全新的开始。 她搂紧怀里的布包,里头是闻心斋传下的符纸、湖笔,针线,还有那张缂丝织成的灵脉古图。 船身微微一荡,姑苏的水域彻底落在了身后。两岸的亭台楼阁换作平野桑田,水天在远处茫茫地连成一片。 “害怕了?” 疏影话语落下时,清涟才发觉沉默已经持续了太久。 她摇摇头,又迟疑的点点头。 “有一点。从小到大,我最远只到过城外的寒山寺……” 疏影自然地接过了她怀中的布包,指尖掠过她手腕时,激起一阵细密的酥麻感。 缔约之后这样的触碰便多了起来。每一次,清涟的心跳都会漏掉半拍。 “闻心斋太小,”疏影望着浩渺烟波,“装不下你的‘织梦’。” “织梦……”清涟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 她抬手,一缕淡淡金色光晕在指尖游走,像有生命的丝线。“我只会这点小把戏,真的能帮上忙吗?” 她想起八岁那年,躲在书房角落编彩绳。日光斜斜照进来,那光竟缠上了她手中的线,编成的小雀泛着金芒,在她掌心走了几步——然后散作光点,不见了。 她吓得叫出声来,抬头时却见房梁阴影里,疏影正静静望着她。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竟映出别样的光。 “那不是小把戏。” 疏影的目光仍落在远处水面上。 “灵脉需要的不是摧毁,是安抚。你的织梦之力能修补裂痕。” 清涟咬了咬唇,问出在心里盘桓许久的话: “为什么是你呢?你本可以不管这些的……” 疏影静了静。玄色衣袖被江风拂起又落下。 “我见过太多人心里的脏东西。贪婪,嫉妒,虚伪……看久了,只觉得没意思。” 她的目光转到清涟脸上,深潭般的眼底泛起浅淡的涟漪: “但你不一样。你编织时的样子……很干净。” 清涟觉得心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而且,”疏影的语气松了些,像是闲聊般提起,“缔约后,我白日现身确实省力不少。这笔交易,我不亏。” 清涟忍不住笑了,心底那点沉甸甸的东西也渐渐的散开了。这个别扭的影妖姐姐,总是这样,把真心话藏在冷硬的壳里。 她眉眼弯起来,颊边梨涡浅浅。她太懂疏影——那副清冷模样底下,藏着一颗比谁都软的心。 那句“交易不亏”,比什么安慰都让她踏实。 可“你不一样……很干净”这句话,却像温热的泉水,慢慢渗进心缝里,停在那儿久久不凉。 干净……是什么样呢?她低头看自己带着薄茧的指腹。她也会偷懒,也会为一块新做的糕点开心半天,这样也算干净么? 在她心里,疏影才是那轮不染尘的月。原来在疏影眼中,自己竟是特别的。 这念头让她脸颊发热,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像才酿好的梅子酒。 乌篷船像片叶子,在烟雨蒙蒙的河道上漂着。姑苏城早已望不见了,四下只有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水。 两岸的田埂与树木绿得湿润,偶有戴笠的农人牵着牛慢慢走过,或是一只水鸟点过水面,留下浅浅的痕。空气里有泥土的气味,混着不知名的野花香。 这和闻心斋的精致全然不同,粗糙,却蓬勃。 她把脸颊贴在微凉的船舷上,身子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先前的恐惧,被这广阔天地一点一点冲淡了。 她又想起更久以前的事。 在还不知道“疏影”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团影子就是她最安静的陪伴。 她会把新绣的栀子花香囊,悄悄留下的松子糖,搁在书房最阴凉的角落,然后躲在门缝后偷看。 影子会像水一样漫过去,轻轻触一下那些小东西,又缓缓退回去。第二天再去看,香囊摆得端端正正,糖纸折成了小小的鹤,静静地立着。 她从未指望过回应。可这无声的往来,早在她心底埋下了最深的信赖。 她总以为是自己离不开影子姐姐,从未想过,自己的存在或许也是对方枯寂长夜里的一点慰藉。 微凉的气息靠近,一片阴影温柔地笼下来。 她抬眼,正对上疏影深静的目光。不知何时,疏影已坐到她身旁,伸手将竹帘又放下些,挡住了斜飘的雨丝。 篷内暗了几分,反倒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宁。 “在想什么?”疏影问她,“从刚才就一直望着水面出神。” 她的视线落在清涟被风吹得泛红的鼻尖上,眸底藏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柔软。 她能感知清涟心里所有的起伏——对过往的眷恋,对前路的忐忑,还有因她一句话而漫开的羞赧与欢喜。 这些鲜活又纯粹的情感,是她百年来在阴影中不曾触碰过的暖意。 清涟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腕间的契痕在昏光里微微发烫。 她往疏影身边挪了挪。船舱本就不宽,这一动,她带着体温的襦裙便轻轻贴上了对方微凉的衣摆。 两种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递过来又传过去,生出奇异的安稳。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将那份刚刚明晰的心事吐了出来。 “疏影姐姐,”她指尖攥住了对方袖口的一角,好似攥着什么易碎的梦,“原来知道在你心里……我是特别的,会让人这么欢喜。” 话说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品出里头藏了多少女儿家的心思,耳根一下子烧得厉害。 她停了停,耳垂红得剔透,却字字清明: “缔了这共生契,便是与你相伴一生——那我如今,可算是你的妻子了?” 古风文初尝试,世界观生成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雨别姑苏 第2章 暗生情愫 船行半日,沿着太湖东岸的水路缓缓北上,前方水岸现出一片错落的屋舍。 摇橹的船夫高声提醒,说是到了“石塘村”,去梁溪路上常在此处补给歇脚。 乌篷船缓缓靠向岸边,一股混杂着水腥、鱼鲜与木头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不算好闻,却有太湖沿岸特有的生气。 清涟撩开竹帘望去。 滩涂立着高低木桩,渔网晾在上面像片片灰云。赤脚渔民蹲在岸边补网,孩童光脚在水边跑,溅起细碎水花。 这景象和姑苏州园林全然不同。 清涟看着,心里对梁溪的期待又添几分。 船停稳,清涟跟着疏影踏上岸边石板。 脚踏实地让她心安,目光却被那些渔网吸引。粗麻编织,绳结密实,网眼匀称如量过。与她平日接触的丝线全然两样。 她蹲下身,指尖虚描那些菱形网格。 “小姑娘,看网看得这么入神?” 清涟抬头,满面风霜的老婆婆笑眯眯地看她,手里木盆盛满乌黑熟菱角。 “我、我就是觉得这网织得真好……”清涟起身,有些不好意思。 老婆婆笑了:“咱们渔家的网,不比你们城里姑娘的绣花,可结实着呢!”她把木盆往前递,“新煮的菱角甜得很,要尝尝么?” 清涟看着那乌黑菱角。 熟悉香气扑来,勾起姑苏河埠头的叫卖声。她摸了摸荷包,正犹豫如何开口。 一枚铜钱从旁递来,稳稳落在老婆婆手心。 “要一串。”疏影已站在身侧。 老婆婆眼睛弯起,麻利挑了串最饱满的,用水草仔细穿了递到清涟面前:“姑娘拿好!” 清涟怔怔接过。 菱角壳还温热,指尖触上,心里跟着一暖。 她悄悄抬眼去看疏影。那人却别开脸,望着通往梁溪的河道方向。 这份不言不语的体贴,让清涟心口泛起细细的甜。 她握紧菱角正想道谢,目光再次扫过渔网时整个人顿住。 方才只顾看编织技法,此刻心静下来,敏锐灵觉才捕捉到异样。几张渔网关键绳结上缠着淡淡灰色丝线,散着阴冷衰败气息。 是浊灵。 虽微弱,但确实存在。 清涟立刻看向疏影,眼里带着询问与决心。 疏影对上她的目光,没有言语只微微颔首。她向前半步,身影恰好挡住大半视线。周遭光线暗下,浓稠阴影如水流动,将两人笼在其中。 清涟定下心神垂下眼眸。指尖轻捻间,细细金色光晕流转而出,凝成温润光丝。 她引着织梦之力如绣娘穿针,精准探向渔网。金光所过之处,那些灰色浊灵如晨雾见日,悄无声息消散。 不过几次呼吸,最后一丝浊灵散去,金光也隐没不见。清涟轻轻舒气,额角渗出细汗,心里却踏实许多。 周围阴影退去。 疏影转过身,目光掠过她微显苍白的脸,伸手用指腹拭了拭她额际的汗。 清涟脸一热,慌忙低头。 “该走了。”疏影望向北面水道,“梁溪不远了。”她牵起清涟的手向船走去。 清涟任她牵着,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又看腕上那串还温热的菱角。心口暖意未散,她悄悄剥开一枚,将雪白粉糯的果肉轻轻递到疏影唇边。 “味道如何?”她问。 “味淡,无灵力。” 清涟的手停在半空。 指尖沾着的汁液还透清甜,可那句话像道无形的符,把她方才那点欢喜一点点冻住。 她怔怔望着疏影。 那双深眸里没有嫌弃,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 记忆翻涌而来。 那时她鼓起勇气问“那我如今,可算是你的妻子了”,得到的回应也是这般冷静。 「共生契,是力量的联结。」 殊不知那时疏影看着她失落的模样,袖中指尖微微收拢。 她怎会不懂得“妻子”二字的份量。 正是因为懂得才不敢回应。这小丫头还不知道,对一个妖而言,承认这样的羁绊就等于把最脆弱的命门交托出去。 她尚未准备好承接这般炽热的真心。 热意从耳根烧到脸颊。 清涟收回手,指尖蜷起,把那点心中的窘迫悄悄藏好。 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疏影心里产生一丝悔意。 那菱角的清甜气息其实并非全无感觉。 只是太久太久,她早已习惯用“有无灵力”作为外壳把自己裹起来。 更深的地方还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想……看这小丫头因自己一句话欢喜或失落的样子,竟觉得格外生动。 清涟心想,原来在疏影的世界里不管是关系还是滋味,都只用“力量”和“灵力”来衡量。 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 好笑的是自己这点笨拙心思,心疼的是疏影那样长的岁月里或许从未尝过人间烟火是什么味道。 船身随水波轻轻晃动。 清涟把剩下的半颗菱角送进自己嘴里,清甜爽脆在舌尖化开。这是阳光和水土养出来的鲜活,是她作为“人”能握在手心里的暖和。 而疏影感觉不到。 心里那点茫然渐渐散了,化成更软也更韧的东西。 没关系,疏影不懂她就慢慢教。 她抬起头。 疏影静坐在那儿像幅淡墨的画,银发映着冷玉似的光,一身玄衣愈发显得疏离。 清涟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想在这幅水墨上添一笔人间烟火的颜色。 “疏影姐姐。”她认真唤道。 夕阳把湖面染成金橘色的锦,粼粼波光晃着眼。她把菱角壳小心拢在掌心。 “等到了梁溪,我们去尝尝松鼠鳜鱼好不好?”她转过脸,眸子亮得像蓄着一汪春水,“那个酸酸甜甜的,和菱角很不一样。或许你会喜欢呢?” 那声“疏影姐姐”叫得人心尖微微地颤。 疏影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这小丫头明明刚被冷了一句,还是这样锲而不舍地要凑过来。 “随你。”她终究应了。 清涟眼底的光倏地亮起。 她把这个温柔的约定像种子那样轻轻埋下,不求它立刻开花,只想在这漫长的路途上为身边这人染上一点人间的温度。 疏影看着她的笑靥,觉得或许这颗种子早在更久以前就悄悄落在自己心里了。 那还说啥,随身妻子送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暗生情愫 第3章 梁溪初夜 船身最后轻震一下,持续了一路的摇曳声停了。 梁溪到了。 清涟正要起身时,指尖还残留着剥菱角时的清甜。她掀开竹帘的刹那,若有若无的异样顺着晚风飘进来。 不是水乡该有的湿润清新。那气息隐约带着枯叶腐烂的沉闷,像梅雨天里忘了晾晒的衣物透着一股滞重。 她下意识蹙起眉。 这感觉太过细微,若不是她天生对灵韵敏感恐怕就忽略了。可就是这一丝异样让方才船上的温馨淡去了几分。 疏影的身影几乎在同时凝实,袖摆在渐浓的暮色中无声拂动。 “等等。” 她伸手虚拦在前。 那双总是平静的深眸此刻锐利地扫过码头每个角落,像在搜寻看不见的威胁。 清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码头的异常。 夕阳余晖还在水面上跳跃,几艘渔船安静泊在岸边桅杆上的渔网随风轻晃。 一切看似如常却又处处不寻常。 本该是渔船归港人声鼎沸的时刻码头上却只有零星几个人影。 两个渔民靠在桅杆旁,面色憔悴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一个老船工坐在货箱上垂着头,连她们这艘陌生船只靠岸都未引起注意。 最让人在意的是码头中央那棵古槐。 清涟记得书上说梁溪多古槐,春日里该是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可眼前这棵树明明枝头抽了新芽,那绿色却有气无力好似蒙着层看不见的灰。 树根处的泥土颜色格外深,像被什么浸染过与周围土地格格不入。 “这里的灵气……” “像是被什么搅乱了。” 清涟说得很轻。 那股异样的感觉在她心头盘旋不去,犹如平静湖面下暗藏漩涡。 疏影微微颔首,霜白长发在晚风中轻拂。 “浊灵初现,尚未深入。” 清涟的心沉了沉。 果然。 虽然早有预感到亲耳听到疏影确认还是让她揪紧了心。 不再是古籍记载,不再是长辈的告诫,是此刻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 她看着疏影抬手结印。一道浅淡暗影自她指尖漾开,如同水中滴墨迅速扩散成透明屏障将二人笼罩。 若有若无的沉闷气息被隔绝在外。清涟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这般细心让她心头一暖。疏影总是这样话不多,但总能在她需要时给予恰当的守护。 她提着裙摆小心踏上码头木板。 脚下木板发出吱呀声,在安静码头上显得格外清晰。她走近那个倚着货箱的老船工柔声问道:“老伯这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船工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眼神疲惫,有些明显的浑浊。 “姑娘是外乡人吧?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码头上好些人都说身子发沉干活没力气。你看这老槐树都长了几百年了往年这时候叶子绿得发亮今年却蔫蔫的……” 清涟与疏影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蹲下身,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指尖拂过槐树根部的泥土。 一股滞涩感顺着指尖传来。 转瞬即逝,她慌忙收回手。 这就是灵脉异动的开端么? 站起身时她望向疏影。暮色渐浓,码头上零星亮起灯火昏黄光晕勾勒出疏影清瘦的轮廓。 深潭般的眸子正静静注视着,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等待着。 这一刻,清涟清晰意识到她们已经踏上了真正的征途。 不再是姑苏园林里那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大小姐而是要与身边这个人一起面对未知的挑战。 她想起临行前母亲的欲言又止,想起父亲将灵脉图交给她时的凝重神色,也想起自己在船上那个幼稚的约定——等到了梁溪要和疏影一起去尝尝松鼠鳜鱼。 现在她们真的到了梁溪,可眼前情形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只有这初现端倪的危机。 清涟轻轻握住腕间的契痕,淡金色印记正在发烫。感受到疏影始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是一道无声支撑,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 有她在身边再难的困境似乎也多了几分面对的勇气。 暮色更深了,远处街巷亮起更多灯火。 清涟望着这片初现异常的水乡,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场修行真的开始了。 疏影适时地上前一步,玄色衣摆擦过她的手臂。 “先找住处。” 她言简意赅道,目光依然警惕扫视四周。 清涟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棵萎靡的古槐,转身跟上疏影的脚步。 暮色将梁溪码头染成灰蓝时,清涟站在客栈门前望着檐下那盏摇曳的暖灯,恍惚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推开客栈的雕花木门,暖光裹着细语扑面而来。 树妖老板娘立在柜台后发间青藤垂落细碎白花,狐妖账房的红尾在算盘间摇曳,最惹人注目的是兔妖跑堂,雪白双耳随着脚步轻颤托着的茶盏稳如磐石…… 清涟一时忘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般景象……鱼妖侍女拭桌时鳞片泛起虹彩,蝶妖振翅撒落的微光如星子闪烁,连端着茶点走过的猫妖都带着说不出的优雅…… “二位客官……”老板娘话音未落,疏影已淡声打断:“一间上房。” 清涟耳尖微热,低头假装整理袖口,却掩不住眼底雀跃的光。 房间设在二楼转角,推开窗正对中庭。 疏影立在窗边检查结界,霜发被夜风拂起几缕,宛如水墨画中走出的仙人。 “原来妖族客栈这般热闹。”清涟跪坐在榻上,轻声道,“比书上写的还有趣。” 疏影转身见少女眼底映着烛火的模样,摩挲琉璃珠的指尖微微停顿。 “影妖素来独行。”她回过身,“少见这等热闹。” “那你从前游历时可曾见过会开花的花妖?或是能入梦的梦貘?”清涟赤足踩过青砖来到她身边。 “妖族各守其界。” 清涟忽然安静下来。 她望着疏影清冷的侧脸,想起近百年来这人独对孤月的时光,心头一疼。 “可是……”她轻轻碰了碰疏影袖口,“你一直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琉璃珠在疏影指间停顿。 她想起闻心斋的月洞窗外,这小丫头总爱对着她的影子说话……从蹒跚学步到及笄梳妆,那些细碎的陪伴不知何时已填满漫长孤寂。 清涟忽然赤足踩过青砖,寝衣拂过疏影袖摆。 “可现在有我了呀。”她仰起脸发间栀子香浅浅浮动,“往后我们看遍十三州我永远陪你。” 烛火噼啪作响,在疏影深潭般的眸子里跃动。 她未应声,指尖轻抬。一道暗影如流墨掠过窗棂,将外界的喧嚣尽数隔绝。 待吹熄烛火,清涟在黑暗中睁着眼。窗外隐约传来妖族伙计收拾碗碟的声响,与姑苏夜雨打芭蕉的动静截然不同。 她轻轻翻身,望着疏影背对着她的身影,那人连睡姿都带着几分警醒。 “疏影……”她忍不住轻声唤道,“你睡了吗?” “没有。” 清涟攥着被角,闷在枕间:“只是……突然觉得……我们真的离姑苏很远了。” 月光悄然漫进屋内,疏影转过身来正看着她,清冷的眸子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 “闻心斋这时候该点第二遍巡夜灯了。” 她停住话头,觉得自己这般絮叨实在孩子气。 谁知疏影却轻声接道:“东院那株老梅该落尽最后一批花了。” 清涟鼻尖一酸。 原来这人记得,记得姑苏家中一草一木。 “我们会回去的。”疏影承诺道,“待灵脉安稳我陪你看尽姑苏的春樱夏荷。” 清涟悄悄往那边挪了挪,直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微凉。 “那说好了。” 月光渐渐西斜,中庭最后一点声响也归于寂静。清涟在熟悉的冷香里阖上眼,这一次梦乡不再遥远。 疏影听着身旁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指尖轻轻拂过少女散在枕上的青丝。 在这异乡的春夜里,有人思乡难眠,也有人正在学习如何成为另一个人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梁溪初夜 第4章 治水之道 晨光漫过纸窗,清涟在疏影清冷的气息中醒来。 客栈的喧嚣早已散去,唯有窗外雀鸟啁啾。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疏影仍如昨日般端坐,霜白的头发在晨光里像拢着一层薄薄的莹。 “咕……” 腹中传来的轻响,她脸一热,疏影转过眼来看她,眼里有一丝很淡的笑影子。 “走吧。” 大堂里飘着食物的香气。 兔妖姑娘托着盘子轻快地走过来,耳朵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 “客官尝尝我们梁溪的特产!”她将碧绿的菌菇汤和水芹糕轻轻放下,眼睛亮晶晶的,“这可是用蠡湖的碧螺菌熬的……” “蠡湖?” 清涟舀了一勺清汤,鲜香在舌尖化开。 “蠡湖曾经可是有仙人护佑的!”兔妖的话像珠子般落下来,“传说仙蠡真人见水患肆虐,不曾强力镇压,而是观察水势,顺势而为……” 未曾听兔妖说完,“顺势而为”四个字便轻轻落在清涟心上。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这正是闻心斋传承的至理…… 姑苏灵符世家「闻心斋」世代居于城东南古园林。 家族虽守着姑苏水脉的镇灵符阵,却向来活得随性。 不追名逐利,也不强求后辈扛责任,日子过得像园林里的流水,平缓悠然。 清涟自小在亭台水榭间长大,长辈只教她些基础清灵术和认符纸的本事。 余下时光全由她支配,捣绒绣、织缂丝、做香囊,把姑苏的风花雪月都缝进织物里,便是她最惬意的日常。 思绪飘回了现在。 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眉间结着愁。“可惜如今,有人偏要逆势而行。” 她压低声音说起蠡湖近况——湖水泛灰,鱼虾病死,总有个“湖客”在古坝徘徊,腰间佩着蚌壳饰物。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映着相同的神色。 往蠡湖去的路上,空气越来越湿,越来越重。路边的草蔫蔫地垂着头,柳条摸上去冰凉。等看见那座古坝时,清涟轻轻抽了口气。 石坝上刻着的符文,大半已经暗了。另有一些黑红色的怪纹爬在上面,像活的虫子,正一口口吃掉坝子里的灵气。湖水成了灰黑色,翻滚着撞向石坝,坝身上裂开了无数细缝。 水花一响,一条半腐的鱼跳出来,红眼睛瞪着她们,嘴里喷出腥臭的黑水。 疏影衣袖一拂,一片暗影挡在了前面。 黑水碰上影子,化作青烟散了。更多墨绿的水草从湖里窜出来,缠向她们,碰到影子就枯了。 清涟心急如焚,结印催动织梦之力。 光网罩向那些邪符,却像石头沉进深潭,半点用也没有。反倒是那些符纹猛地一旋,沿着她的灵力反冲回来! 一股冰寒窜进她经脉里,带着暴戾的念头往头上冲。清涟脚下一软,往后跌去。 疏影接住了她。 霜发拂过她滚烫的脸颊,精纯的妖力如清泉灌入,截断浊流,抚平了她体内乱窜的灵气。 “怎么会……”清涟靠在她怀里,声音有点抖,心里空落落的,全是无力与挫败感。 兔妖清脆的嗓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来:“仙蠡不曾硬堵,而是顺势而为……” 清涟睁开了眼睛。 是了。 浊灵就像洪水,硬挡只会被冲垮。 该学仙蠡,以柔化刚。 她挣扎起身,闭目凝神。 这回不再强攻。 她将灵力化成了千万缕极细的丝,轻轻探进那浑浊的涡流里。像绣娘理着乱线,一根根去寻里头的纹路。 找到了!有一股水流,在狂暴底下静静淌着。 她引着金丝,借着古坝残余的一点护持之力,像拨弄水面上的一片叶子,轻轻带了带那股水流。 疏影懂了。她身前的影盾流动起来,在漩涡中心凝成一个无声的结点。 浊流开始打转。从横冲直撞,慢慢变成了有规律的旋转。 清涟额上冒出汗珠,嘴角悄悄弯起来。 疏影的妖力贴着她的灵力,像影子跟着光,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光与影合在一处,柔与刚彼此支撑。 光与影相契,柔与刚相济。 这时,几道剑光从天边掠来。 白云观的道士们循着灵脉异动赶来,老道长看清坝上情形,脸色沉了下去。 他仔细查验了那些被篡改的符文后,神色凝重地看向清涟: “姑娘身上的灵韵……莫非是姑苏闻心斋传人?” 清涟点头。老道长沉声道: “那‘湖客’正在篡改仙蠡护灵符,意图窃取蠡湖灵脉本源。此乃断根绝源之祸啊!” 清涟心口一紧,终于明白此事关乎整片水域的生灵存续。 等浊流暂且平复,她们辞别道长,踏上回客栈的路。月光洒在湖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银。 “今日才知道,”清涟轻声说,“顺着本心,借着势头才是修行的真意。” 疏影望着粼粼波光,霜白的睫毛被月光染得温柔,回应道: “孤影难长,顺势相依。”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清涟的手腕。 清涟呼吸停了停。所有的感觉都聚到了手腕那一小块皮肤上。疏影的指尖微凉,却让她心头那点慌渐渐平了下去。 她蜷起手指,回握住那只手。 “我懂的,疏影。”她软软道,“从前总觉得你在影子里陪着我,可如今……‘相依’二字,从书页上落下来,落到我手心里了。” 月光像水一样铺在石板路上,照出疏疏的影子。 两侧及膝的草丛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送来潮湿的泥土气息与水草的清苦芬芳。远处零落的蛙鸣,更衬得这夜色静谧深沉。 交握的掌心传来温凉的触感,经过方才那些惊险,此刻这安静的相伴,让她心里格外踏实。 “那个‘湖客’……”她轻声问,“为何要窃取灵脉本源?蠡湖养育了这么多生灵,若灵脉枯竭,鱼儿、水草,还有妖和人类……” 疏影的脚步顿了顿。 月光描摹着她的侧颜,良久,才听得她低声道: “人心之贪,时甚于妖邪。” 这话很轻,清涟却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总有不一样的。”她仰起脸,目光澄澈,望着眼前的影妖。 疏影垂眸看她,眼底漾开淡淡涟漪。 她从未说出口,清涟眼中闪烁的光比她在百年孤寂里收集的月光都要明亮。 客栈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暖光,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交叠。 清涟抬起另一只手,就着月光看自己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拈针留下的。 “疏影,我今日才发现,”她新奇而雀跃地说道,“原来我的针线不只可以绣花。” 侧过头,青琉璃似的眸子在月下闪着光: “当灵韵顺着湖水流动时,我的针线竟能‘治水’。” “当然比不得仙蠡真人移山倒海,可也能安抚它,引着它,让浊水慢慢归位……就像平日里把乱丝理顺,绣出平整的花样那样。” “嗯。”疏影轻轻的回应,但清涟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见了疏影唇角的弧度。 “你的道,在指尖。” 短短几个字,比任何赞美都更让清涟心头滚热。 原来她一直握着自己的道,只是今日才真正看清。 “明日去了白云观,若得吕祖心法,” “你说,我能否用绣针,将被篡改的符文‘绣’回来?” 疏影停下脚步,转身正对她。 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她伸手,指尖抚过清涟腕间的契痕。 “不必仿效他人。” “你的针,自成一脉。” 这话如春雨润物,悄然化解了清涟心底最后不确定。 用刺绣修复符文,这念头若是从前想来,定会觉得异想天开。 可此刻听着疏影的话,她无比确信—— 符箓笔画与刺绣针脚,看似殊途,实则同归。 她的织梦本就是与这天地灵韵最温柔的一种对话方式。 清涟怔怔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疏影的手指还贴着她腕子,契痕处微微地发着热。 她忽然觉得,疏影其实……很温柔。 这温柔藏得太深,裹在百年独处凝成的寒霜里,藏在寥寥数语的清淡后头。 可它确实存在……在她灵力反噬时稳稳接住她的臂弯里,在她额角拭汗的指腹上,在她此刻简短却笃定的认可中。 不是姑苏城里如春水般外露的温和,而是如影随形般默然守护的暖意,是独独给予她一人的例外。 清涟的心尖酸酸软软的,漫开一股说不清的甜。 她贪心地想要靠得更近一些,不仅仅是这般牵着…… 她想知道,疏影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是否会在拥抱时微微放松? 她那清冽如雪的气息,凑近了闻,是否也会染上属于自己带着暖意的栀子香? 这些念头来得突兀又大胆,耳根悄悄烧了起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要溢出来,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无所遁形。 客栈门前,树妖老板娘倚柜雕木,见她们交握的双手,眼底不禁掠过了然笑意。 清涟颊上飞红,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疏影却更紧地握住了。 那力道稳稳的,暖暖的,像是在说:不必在意他人目光。 清涟抬起眼,偷偷看身侧的疏影。 影妖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台阶,侧颜在客栈暖光下半明半暗,唯有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不同于往常的心绪。 这不是寻常的牵手。 一股热意倏地从相握的掌心窜上心头,比方才被老板娘打量时更汹涌,更滚烫。 清涟能清晰地感觉到,疏影指尖正牢牢嵌入她的指缝,以一种近乎十指相扣的姿态禁锢着她试图逃离的手。 ……她竟是故意的。 清涟的心跳彻底乱了。 那点因害羞想逃的念头,被这坚定的力道一握竟然悄悄化开了,变成另一种隐秘的悸动。 原来疏影并非不解风情,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她的靠近,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 方才那些关于拥抱,模糊大胆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且炙热。 被她这样紧紧牵着,感受着那清冷外表下透出的,独独针对她的执着…… 清涟想,若是此刻能靠进那个怀抱里,定然比想象中还要温暖千百倍。 直至房门掩上,疏影才松开手。 掌心蓦然一空,清涟竟觉几分怅然。 她背过手去,指尖悄悄摩挲着残留的触感和凉意。 疏影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窗边,身形半融夜色。 清涟在桌边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笸箩。 指尖抚过光滑的冰蚕丝、柔软的棉线、草木清香的麻线,心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慢慢静了下来。 烛光摇曳,映得腕上契痕忽明忽暗。 她抬眸望向窗边那道清冷身影…… 今夜,那身玄衣似乎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疏影……” 她唤道,望着月光描出的那道孤单轮廓,终于鼓起勇气,将萦绕心头许久的念头问了出来: “今夜,我可以抱着你吗?” 烛火轻轻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个渐渐靠近的影子。 第5章 惠山问道 疏影早就听见了。 并非通过声音,而是那些萦绕在清涟心头的思绪,如同被风拂动的蛛丝触动着她的感知。 指尖下,契痕传来温度与那失了节奏的心跳悄然共振。 从踏上归途,指尖第一次相触开始,她便“听”见了那些关于拥抱的,那些带着羞怯与热度的揣测。 她看着眼前人微微颤动的眼睫,那个曾对着她影子诉说心事的小姑娘,如今竟生出了这般大胆的心思。 她心间流淌出一丝混合着欣慰与更深沉情愫的暖意…… 忽然便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于是在那声恳求之后,她故意停顿了片刻。 果然,掌下的脉搏跳得愈发慌乱,清涟的心音里漫上无措的失落。 ……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侧身对上那双泫然若泣的眸子,想到她这一路上的辗转心思,以及此刻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笑意终是未能忍住,攀上了她的唇角。 语气里含着未散的笑意与纵容,问道: “……便这般想?” 话音未落,温软的身躯便撞了满怀。 清涟几乎是扑进她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脸颊埋入她颈间。透着勇气,又透出几分笨拙的可爱。 疏影微微一怔。 属于人类的,鲜活而蓬勃的暖意透过衣料熨帖过来。 与她恒常的凉意截然不同。 少女柔软的身躯紧密相贴,清淡的栀子香瞬间将她包裹…… 她垂眸,望着那泛着绯色的耳尖和轻颤的肩线,先前那点戏谑的心思早已消散无踪。 她迟疑地抬手,掌心终于轻轻落在清涟单薄的背脊上。 感受到回应,清涟将她拥得更紧,声音闷在肩头,哽咽的满足道: “想……” 这一刻,疏影觉得,自己漫长岁月里积攒的所有清冷似乎都被怀中的暖意驱散了。 她收拢手臂,将其更深地拥入怀中。 清涟也终于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个渴望已久的怀抱里。 疏影的身躯与她想象中一样是影妖特有的凉,像是上好的丝绸浸润了月光。 没有凡人躯体的暖热,但有一种更令她安心的触感。 玄色的衣料柔软地贴着她的脸颊,底下是疏影清瘦柔韧的腰肢。 她贪婪地呼吸着,鼻尖萦绕着疏影身上那如同雪后松林般气息,其间,也悄悄混入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栀子暖香。 这怀抱分明是凉的,她却觉得比任何炭火与阳光都更温暖…… 疏影清晰地感知到怀中人这些纷乱又甜蜜的心绪。 她知道自己的怀抱没有人类的温度。如同月光般看似清辉遍地,却无法真正驱散夜寒。 她本以为清涟会失望……未曾想,在这小姑娘的心里自己微凉的拥抱竟胜过了世间所有暖炉。 「原来,人类的温暖,有时并非依赖肌肤所感,而是源于心之所向么?」 她听着清涟心中那些关于圆满和安宁的喟叹,被她拥住的身躯内部也陌生地生出一簇名为温暖的火焰。 感到温暖的,不止一人。 于是,她收拢了手臂,将那具全心全意信赖着她的身子更紧地圈禁在自己的领域之内。 她低下头,霜白的长发垂落,与少女泼墨般的青丝无声交缠。 烛火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墙壁上,再不分彼此。 这一夜,是清涟离家以来,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夜。 没有对前路的惶惑,没有灵力反噬后的惊悸,只剩下疏影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以及那个让她感到无比心安的怀抱。 直至晨光透过窗子她才悠悠转醒。 身侧的床榻只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和空气中未散的冷香。 清涟拥着薄被坐起身,昨夜种种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脸颊不禁开始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起身梳洗。 当她推开房门时,正看到疏影站在二楼的走廊尽头,凭栏远眺。 晨光为她那身玄衣和霜白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晕,削弱了她周身的清冷,总是抿成直线的唇角,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清涟的脚步顿了顿,心中有些打鼓,昨夜自己那般不管不顾……她深吸一口气,还是缓步走了过去。 “疏影……早。” 她轻声打着招呼,目光有些不敢直视对方。 疏影闻声回头,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深邃,仿佛昨夜带着纵容笑意任她拥抱的人只是幻影。 “早。” 两人并肩走下楼,客栈大堂里已经有三两妖族在用早饭。树妖老板娘看到她们,笑意盈盈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和几碟精致小菜。 清涟道了谢,默默地吃着面。 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她不敢主动开口,只能埋头与碗里的面条作斗争。 直到一碗面快要见底,才听见疏影清冷的声音响起: “今日去惠山,路不算近。” “嗯。”清涟连忙点头,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从妖灵客栈到惠山白云观,需穿过半个梁溪城。 清晨的街道已是人声鼎沸,漕运码头上船帆如织,商贩的叫卖声、船夫的号子声交织成一片蓬勃的市井交响。 走在疏影身侧,看着这幅充满烟火气的景象,清涟心中那点残存的旖旎与尴尬,也渐渐被这鲜活的生活气息冲淡了。 她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梁溪的建筑风格与姑苏相似,但更开阔疏朗。 路旁糕点铺传来新出炉的油酥饼香气,引得她悄悄咽了咽口水。 惠山坐落在城西,山势不算险峻,却因林木蓊郁、泉流淙淙而别具清幽,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青石阶上苔痕湿润。 疏影走在前面,玄色衣摆拂过石阶,未染半分尘埃。清涟跟在她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霜白的发梢上。 “到了。”疏影驻足。 清涟抬头,只见一座古朴牌坊立在眼前,“白云深处”四字笔力苍劲。 穿过牌坊,青瓦白墙的道观静静伫立在晨霭中,檐角风铃轻响。 老道长早已候在观前,见到她们便含笑稽首,道: “二位居士,贫道已恭候多时。” 他引着二人穿过庭院,来到一处松柏掩映的静室。室内仅一桌一蒲团,窗外竹影婆娑。 “这是吕祖当年闭关之地。” 老道长拂尘一甩,请两人落座,亲自斟茶, “昨日听闻居士欲探寻破解蠡湖符文之法,贫道连夜翻阅典籍,幸而在一处吕祖遗迹的石壁上,寻得这幅《灵脉疏导符箓》拓本。” 卷轴展开的刹那,清涟呼吸一滞。 那些流动的符文线条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笔都暗合天地灵韵,充满了道法自然的和谐之美。 不同于闻心斋那些重在“镇”、“封”的符箓,这幅符箓重在疏导,如溪流绕石,似春风拂柳。 “顺其脉而引其灵……”她喃喃自语,指尖不自觉地摹画着符文的走向。 昨日在蠡湖所见的那道被篡改的符文骤然浮现脑海——笔画走势与此图全然相逆。 “是锁灵咒!”她倏然抬头, “那人不是在疏导,而是在强行截断灵脉!” 老道长欣慰颔首道:“居士悟性过人。要破此咒,唯有以柔克刚,顺势补灵。” 顺势补灵……清涟垂眸看向腰间的针线笸箩,一个念头如春芽破土。 “道长,可否借静室与残符一用?” 老道长会意,取来一张缺角的护身符。符纸残破,灵光黯淡。 “此符虽品阶不高,然其中灵力流转脉络尚存,正合居士试手。” 清涟郑重接过符纸,将其平整铺于案上。她深吸一口气,在蒲团上静坐片刻,待心神澄明,将方才那幅《灵脉疏导符箓》的流动韵律在心底反复观想,方取针引线。 丝线穿过银针,她凝神落针—— “嗡!” 符纸剧烈震颤,狂暴的灵力反噬而来,震得她指尖发麻。 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清涟心下一沉。 她还是想得过于简单。 符箓乃灵力载体,其内蕴灵流自成体系,纵已残缺,亦非外力可轻易介入。 方才那一针,虽饱含灵韵,却如在奔腾江河中强行筑坝,非但未能疏导,反激起更烈反抗。 她不放弃,又试了数次,额角已沁出细汗。残符上的焦痕越来越多,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就在她指尖微颤,几乎要放弃时,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肩。 疏影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玄袖拂过案几,暗影如水墨般在符纸上铺开,那些躁动的灵力慢慢温顺下来。 “静心。” “感受它的脉络。” 清涟闭目凝神,终于感知到符文之下灵力的流动轨迹。 她再次举针,这一次如溪流汇入江河般,让针尖顺着灵脉的走向游走。 银针牵引着丝线,在残符上绣出流畅的纹路。断裂的灵脉被重新接续,黯淡的符纸渐渐泛起温润光华。 当最后一针落下,整张符箓骤然绽放出清辉。 残缺之处已被丝线完美补全,灵光流转,竟比原先还要莹润。 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与深深的疲惫同时席卷而来,清涟身子一软,险些向后倾倒,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 她靠在疏影清瘦的怀中喘息着,望着案上那焕然一新的符箓,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疏影垂眸看向案上焕然一新的符箓,眼底满是赞许。 做到了。 用她的绣针,她的丝线,真正修复了符箓。 这条路,是通的。 她仰起头,望向扶住自己的疏影,眸中激动与感激交织,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带着颤音的呼唤: “我做到了……” 清涟仰头望着她,眼角有泪光闪烁,绽开如释重负的笑。 疏影拭去她额角的汗珠,指尖在那泛红的眼尾停留。 “嗯。” “我看到了。” 第6章 蠡湖绣心 与老道长作别,径直重返蠡湖。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却穿不透湖上浓重的阴霾。 空气中腥腐之气更甚,湖水已呈墨黑,黏稠如浆,湖心漩涡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似垂死巨兽的喘息。 古坝横陈,此刻却如生死界限。 坝体符文不再黯淡,而是被邪异黑气浸染,丝丝缕缕溢出,织成一张巨大的怨念之网,将水脉死死禁锢。 那些浊灵在百年怨恨滋养下,已凝聚成形。 淤泥、腐草、骸骨与无尽怨毒聚合而成的扭曲妖物,在坝前疯狂冲撞,每一次都令石坝震颤,碎石簌落。 踏上坝首,阴冷怨气扑面而来,清涟体内灵韵本能瑟缩,心口传来阵阵刺痛。 浊灵嗅到生人气息,尖啸扑来。 疏影动了,身影如风消散,下一刻,数道凝实暗影自地面拔地而起,化作利刃与锁链,无声迎上。 影子与污泥沉闷碰撞,为她圈出一片绝对安全的方寸之地。 清涟闭目凝神,指尖贴上冰冷石面。 庞杂感知涌入识海: 石坝承载千年的呻吟,水脉如被缚巨龙的挣扎,以及“锁灵咒”如毒刺扎入灵脉节点,疯狂吸食本源的阴毒霸道。 每一次接触,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她睁眼,眸中犹豫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决然。 取出那枚陪伴她无数日夜的绣花针,又捻起以自身灵韵浸润的桑蚕丝线。 跪坐而下,身形在阴风中纤弱却坚定。 她左手捻线,右手持针,对准第一个被篡改的符文节点。 那代表“疏导”的符文已被扭曲成“禁锢”的黑色螺旋。 针尖刺下。 “叮!”金石交击之声。 强大反震力传来,手腕剧痛,黑色怨气如毒蛇反噬,阴寒直冲心脉。 清涟闷哼,眼前发黑。 不能放弃。 她想起白云观中疏影以妖力稳符,想起老道长“顺势而为”的告诫。 她将意念沉淀,与古坝融为一体,去寻觅被压制在最深处蠡湖原本的灵脉走向……那微弱却绵延不绝的生机。 “找到了。” 针尖再次落下,对准其旁一寸,在原始灵脉流转的路径上轻轻一点。 如钥匙入锁,一缕温润灵气自石坝深处回应,顺针尖与青丝流淌而出。 青线骤亮柔和光芒,所及之处,怨气如雪遇阳,“滋滋”消融。 扭曲符文在青光覆盖下,渐露最初正确的形态。 “针随脉走,线顺灵行……” 她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身体随灵脉起伏微动,绣针化作流光,在古坝上翩然起舞。 以天地为布,灵韵为线,织补百年破损的衣袍。 飞针走线间,光丝绘出崭新生机脉络,巧妙“绕开”并“修正”被篡改的节点。 非是消除黑暗,而是在黑暗旁重新点亮光明。 随着修复符文增多,古坝发出低沉嗡鸣,沉睡灵脉正在苏醒。 湖中浊灵在渐亮的灵光下凄厉惨叫,身形溃散。 清涟额角密布汗珠,虽脸色苍白,但眼神愈发明亮专注。 只剩最后一道,汇聚所有怨气的核心锁灵咒。 其上黑气凝如实质,隐现怨毒人脸。 清涟凝聚全部灵韵,正欲落下决定性一针。 “轰——!” 湖心炸开冲天水柱,巨大阴影破水而出,百年怨恨轰然爆发,连疏影的暗影亦被震散几分。 低沉沙哑,饱含悲愤的声音响彻天地: “是谁——?!” 水落影现,正是那“湖客”——竟是蚌妖所化。 他身着长袍,须发皆白,看似仙风道骨,眼中却燃烧着仇恨烈焰,死死锁定清涟。 “你们人类,围湖造田,毁我家园,污染湖水,如今连我苟延残喘,都要阻止吗?!” 蚌妖的控诉在暮色中回荡。 那不仅是他的怨恨,更是这片水域无数生灵被侵夺家园后共同凝结的悲鸣。 清涟被那庞大的怨念冲击得心神震颤。 她未未辩,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举针闭目,将心神彻底沉入脚下这片土地的“记忆”。 感受着灵脉深处记载的,千年来的每一次潮汐涨落,每一场春雨秋霜,以及人类与自然从共生到失衡的漫长历程…… 灵线在她指尖流转,勾勒出流光溢彩的立体画卷——千年前蠡湖:水清草茂,鱼虾成群,仙蠡导流滋养万物,人类结网取水,面带敬畏淳朴,飞鸟盘旋,小兽奔跑,蚌贝吞吐日月精华……人、妖、自然完美共生,笼罩在灵脉健康纯粹的金色光晕中。 但随即景象流转……人类开始筑坝围垦,城镇渐次兴起,湖水被引流、被索取,清澈的水体渐渐变得浑浊,水草枯萎,鱼虾避散…… 这是发展的代价,是文明进程中无可避免的阵痛。 画卷并未停止,紧接着,景象急转直下……污水横流,浊灵滋生,蚌妖的同族在污浊中痛苦挣扎、消亡,最终,画面定格在蚌妖自身被怨恨吞噬,布下锁灵咒,试图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一同拖入毁灭的深渊…… 蚌妖怔住了。 这幅画卷展现的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对错,而是一部交织着生存、发展、破坏与仇恨,漫长而真实的史诗。 人类的扩张与破坏固然是原罪,但他以锁灵咒抽干灵脉的报复,本质上与那些掠夺式的开发并无不同。 都是在透支这片土地的未来,都是在进行一场没有赢家的毁灭。 就在他心神巨震,执念松动刹那,疏影沉静道: “你恨人类夺家,便欲逆天而行,抽干灵脉报复,却未见你此刻所为,正是在亲手扼杀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 字字珠玑,如暮鼓晨钟, “灵脉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你截流断源,看似报复了人类,实则断绝了湖泊自我净化的可能,也斩断了你自己与这片天地最后的连结。” “逆势复仇终遭反噬……” 蚌妖身躯剧震,话语与空中那幅展现完整因果的画卷,如同两面镜子,让他清晰地照见了自身行为的荒谬与可悲。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家园,所作所为却是在加速它的死亡。 他怨恨人类的短视,自己却陷入了更极端的短视。 “罢了……” “既是因我而起,便由我而终……” 他惨然一笑,不再犹豫,身形在耀眼却柔和的白光中开始消散……以百年修为,破解亲手布下的锁灵咒。 “轰隆!” 闷响自湖底传来,古坝所有黑色符文同时炸裂粉碎,化作黑烟消散。 禁锢水脉的邪力,彻底瓦解。 蚌妖身影在白光中消散,如甘霖融入蠡湖灵脉。 顷刻间,天地变色。 阴云驱散,夕阳金晖洒满湖面。 墨黑湖水褪去污浊,恢复碧绿清澈。 腥腐尽去,唯余清新微风。 古坝停止嗡鸣,平和而强大的生命力缓缓苏醒。 蠡湖,得救了。 清涟心神一松,排山倒海的疲惫淹没而来。 眼前一黑,向后软倒,落入一个清瘦的怀抱。 疏影接住了她,手掌贴其后心,清冷平和的力道渡入几近干涸的灵海,安抚着躁动的灵韵。 清涟无力靠在她肩窝,鼻尖萦绕令人安心的气息。 夕阳将两人影子拉长,交叠不分。 “我们……回去吧。” 归途无声,清涟大半重量倚靠疏影。 疏影未言,只调整步伐,让她靠得更稳。晚风拂面,散尽喧嚣血腥,唯有静谧祥和。 清涟侧首,望疏影被晚霞映照的侧脸,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平静满足。 她明白了。 “顺势共生”,不仅是人与自然,更是人与人,人与妖之间,彼此扶持,相互依存的羁绊。 如她与疏影,本身截然不同却能在最关键时完美契合。 胡思乱想间,疏影轻声道: “你的针,可绣山河,亦可绣人心。” 清涟心猛跳,热意自脸颊蔓延至耳根。 这是她听过的最高赞誉。 她未想过,这枚曾只用于打发时光的绣花针,竟能承载如此重量…… 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回到灯火通明的镇上,人间烟火气冲淡了先前惊心动魄的不真实感,疲惫与饥饿后知后觉地涌上。 两人寻了临街酒楼,在二楼靠窗位置坐下。 清涟的目光在菜单上游移,最终定格在“松鼠鳜鱼”四个字上。 她想起石塘村那日,在摇晃的乌篷船里,自己剥开菱角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那句“味淡,无灵力”带来的失落。 此刻,那份想要与她分享人间烟火的心愿,在历经生死后愈发清晰坚定。 当店小二端着刚出锅的鳜鱼上桌时,橙红晶亮的芡汁还在微微沸腾,酸甜香气瞬间在空气中漫开。 鱼肉炸得恰到好处,保持着昂首翘尾的生动姿态。 清涟执起公筷,仔细夹了块最饱满的鱼腩,轻轻放入疏影面前的青瓷碟中。 “快尝尝这个,”清涟期待道,“和菱角很不一样的。” 疏影看着碟中那块裹满汁水的鱼肉,又抬眼望向清涟写满期盼的脸。 她执筷的姿势依旧优雅,将鱼肉送入口中的动作从容不迫。 清涟屏住呼吸。 只见疏影细嚼慢咽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深眸里似有涟漪荡开。 她放下竹箸,在清涟忍不住要开口前缓缓道: “酸甜适口,外酥内嫩。” 没有提及灵力,只是平实地描述着滋味。 清涟先是一怔,随即笑靥如花,眼神里盛满了比灯火还要明亮的光彩,自己也夹了一块,满足地品尝起来。 这笑意不仅为这恰到好处的酸甜,更因那份比美食本身更珍贵的发现—— 那个曾以“有无灵力”衡量世间万物的影妖姐姐,此刻竟愿意用“酸甜适口”来回应她的人间烟火。 原来最让人欢喜的,从来不是滋味本身,而是重要之人终于愿意俯身,细品她所眷恋的这红尘百味。 窗外是梁溪城喧闹的夜市,窗内灯火温馨。 疏影未再动筷,只是执壶为清涟续了半盏温茶,柔和地看着少女满足的吃相。 或许人间百味,确实值得细细品味……若这滋味能换来眼前这般暖色。 走一路吃一路 写的我好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蠡湖绣心 第7章 毗陵启程 二人未在梁溪久留,次日清晨便登上了北去的漕船。 自梁溪往毗陵,最便捷的便是取道那条贯通南昭南北的京杭大运河。 晨光中的运河码头喧闹非凡,漕船、客舟、货船往来如织。 清涟跟在疏影身后,小心地踏上甲板。 “这船比姑苏的乌篷船大多了。”清涟扶着船舷,望着宽阔的运河感叹。 疏影在她身侧不远处倚着船舱,玄衣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运河之上,皆是这般。” 船工解开缆绳,漕船缓缓驶入主航道。与姑苏的小桥流水不同,大运河自有一番开阔气象。浑黄的河面宽达数十丈,两岸田舍井然,远处水车吱呀作响。 清涟将装着针线符纸的包裹小心放在膝上,望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景色出神。 经历了蠡湖一役,她对自己手中的绣针有了新的认识。那枚陪伴她多年的银针,如今承载着比刺绣更重的分量。 船行半日,风平浪静。 午后,天色阴沉下来。 “疏影,你看这水色......”清涟不安地指向船外。原本浑黄的河水不知何时泛着诡异的黛青色,流速也变得滞涩。 疏影睁开微阖的双目,眸光一凛: “是浊灵。” 话音未落,船底传来细密的刮擦声,像是无数爪子在抓挠木板。 船速明显慢了下来。 老船夫脸色大变,朝船尾的儿子喊道:“快去看看船底!怕是遇上浊灵了!” 清涟还未及反应,船身已剧烈倾斜。她慌忙扶住栏杆,却见腰间钱袋滑落,“噗通”没入河中。 “我们的盘缠——” 更大的断裂声瞬间淹没了她的声音。船龙骨应声而断,整艘船猛地侧翻。 天旋地转间,清涟被抛向空中,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疏影如墨影般掠来的身影。 冰冷河水裹挟着无数银白水丝将清涟吞噬。窒息中,一道熟悉的暗影稳稳托住她,迅速上浮。 “咳...咳咳...”破水而出时,她正被疏影揽在怀中。 “可还好?” 清涟惊魂未定地点头,回头望去,河面上只剩零星碎木漂浮——那艘漕船已不见踪影。 二人相互搀扶着爬上河岸,在一片芦苇丛中暂歇。 清涟第一时间检查油布包裹,见针线符纸完好,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钱袋......”她摸着空荡荡的腰间,愁容满面,“我们接下来的盘缠......” 疏影抬手拂去她发间的水草: “无妨。” 暮色渐沉,芦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清涟望着身前人沉静的侧影,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先去寻个落脚处。”疏影起身,向她伸出手,“总会有办法的。” 清涟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二人相携着拨开芦苇,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清涟习惯性地探向腰间,指尖却只触到湿透的衣料。 ——钱袋不见了。 那个装着全部盘缠的青布袋子,此刻定然沉在幽暗的河底。落水时那声短促的噗通声,此刻如此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她怔怔望着眼前无边的芦苇荡,暮色中摇曳的苇影如同幢幢鬼魅。 没有银钱……意味着热汤饭食,干净床铺都成了奢望,甚至连补充符纸丝线都无从谈起。 她们被困在这荒凉的河岸,前路未卜。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陷入这般窘境的一天,心头涌上的寒意比方才的河水更刺骨。 在姑苏闻心斋时,她何曾为这些俗务烦忧过?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不知钱为何物,长辈们早已为她打点好一切。 即便踏上旅途后,疏影也总将一切打理妥当,她从未为生计发过愁。 此刻,这件精心绣着白莲的襦裙浸满泥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就像突然压下来的现实。 行走于这广阔天地间,除了要有对抗浊灵的力量,还需要那些最俗气,最实在的黄白之物。 她想起家中总洒满阳光的阁楼,墨香与丝线气息萦绕不散——那样的安稳,竟已遥远得像是前尘旧梦。 鼻尖陡然一酸,她慌忙仰头。 阴沉夜空中,疏星透过云隙投来冷漠的光。四周虫鸣聒噪得刺耳,仿佛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此刻,一道平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清涟缓缓转头。 疏影就站在几步外,玄衣融进夜色里,白发末梢还在滴水,神情却依旧如古井无波,好似眼前的困境不过是寻常风景。 这份镇定让清涟既安心又羞愧。 是啊,疏影是强大的影妖,她不食人间烟火,不畏风餐露宿。 可自己呢? 自己只是一个习惯了安稳日子的凡人,她会饿,会冷,会生病。 她无法像疏影那样,将自己化作一道影子,轻易地遁入黑夜。 她们是如此不同。 连最基础的行囊都看守不住…… 她用力抿住唇,将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显得更没用。 夜风卷过芦苇荡,掀起一片沙沙作响的浪涛。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毗陵府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守城兵士睡眼惺忪地打量这两个浑身湿透的旅人,见她们既无太多行李又无兵器,便挥挥手放行了。 踏入城内,喧嚣的人声与食物的香气瞬间将她们包围。 包子铺蒸笼冒着白汽,面摊上热汤浇在面条上滋滋作响。清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腹中饥鸣如雷。她拢了拢沾着泥点的半湿衣衫,恨不得躲进疏影的影子里。 寻到一处僻静墙角,清涟终于支撑不住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饥饿、寒冷与对前路的茫然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困住。 就在清涟望着街边食肆飘出的热气,腹中饥鸣如雷、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沉甸甸的青布钱袋忽然“铛啷”一声,落在了她并拢的膝头。 那钱袋用料讲究,绣着繁复的铜钱纹,入手颇有分量,显然装了不少银钱。 清涟愕然抬头,只见疏影不知何时已站到她面前,正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一点不存在的灰尘。 “这……这是哪来的?” 清涟捧着那烫手山芋般的钱袋,颤颤问道。 疏影的下颌朝街角方向微扬。 清涟顺着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富商正与同伴谈笑风生,腰间空空如也,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你……你怎么能拿别人的钱袋!” 清涟像被火烫到般,差点将钱袋丢出去,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慌, “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疏影微微偏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观察过人间。这种行为,似乎被称作‘劫富济贫’。” 她顿了顿,补充道, “我们正贫。” 清涟一时语塞,看着疏影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上露出这种“学以致用”的神情,竟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影妖姐姐对人类常识的认知,总是如此……别具一格。 “不是这样用的!”她又是好笑又是着急,扯了扯疏影的袖摆, “快还回去。偷东西……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以疏影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若真去行那侠盗之事,恐怕还真能成为传奇。 这念头刚闪过,她便见疏影唇角勾了一下。 “知道了。”疏影应得干脆。 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只是玄袖似被微风拂过,再摊开手时,掌中已空无一物。 而远处那富商恰在此时发出一声惊疑,摸了摸自己腰间,那鼓囊的钱袋竟又好端端地挂回了原处。 清涟看得目瞪口呆,心下稍安,却也因方才那个荒唐的联想微微脸红。她收敛心神,扶着墙壁站起身,正色道: “闻心斋以正道立身。祖父说过,灵韵修行,修的是心境。若行了苟且之事,心便会蒙尘,手中的针线符箓,也会失了那份清正平和的灵气。” 这番话虽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但心绪骤然清明。 既然不能走捷径,那就只能靠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始终紧紧护在怀中的行囊上,一个念头骤然亮起——符箓。 是了,闻心斋世代经营的,不正是这个么? 她想起家中长辈,那些在她眼中有些古板,总是埋首于符纸朱砂间的叔伯们,他们笔下的符箓,不正是许多寻常百姓家愿意花费银钱求取的平安驱邪之物么? 这几乎是刻在闻心斋血脉里最朴素的谋生之道。 过去在姑苏,她只觉得这些事俗气,远不如她手中的针线风雅有趣,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要靠这个来换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我们可以卖符。” “闻心斋的符箓在江南一带还算有些名声,我虽道行不深,但绘制些基础的平安符或驱邪符还是可以的。” 说干就干。 她们选了个人流适中的街角,清涟解下半干的月白半臂铺在地上,取出黄符纸与朱砂。没有清水,便用收集的晨露细细研磨。 当笔尖触及符纸的刹那,她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方才的狼狈怯懦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符师特有的专注沉静。朱砂流转间,一缕青金色灵韵顺着笔尖注入符文,将“安宁”的意念织入方寸之间。 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认符的情景。 那时她觉得枯燥,总想着偷懒去玩她的绣活,从未想过,这被她视为家学桎梏的技艺,竟会在异乡街头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继承家业? 清涟心中闪过涩意的自嘲。 无论如何她此刻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谋一条生路。 笔落,符成。 朱红纹路闪过温润宝光随即隐去,只剩下一层平和光晕。 第一张倾注了她心神与信念的平安符成了。 第8章 云绮初探 摊位支起好一会儿,过往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却无人上前问询。 清涟跪坐在简陋摊位后,指尖绞着衣角,几次想开口招揽,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自幼长在深闺,何曾做过这般需要主动与人打交道的事? 脸颊不由得发烫。 她偷偷抬眼看向身侧阴影里的疏影,却见对方衣袖动了一下,似乎正要向前迈出一步。 疏影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想要替她开口么? 这时,一双清澈的眼眸映入了她的眼帘——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正蹲在摊位前,好奇地盯着那张平安符。 清涟的心弦被这纯净的目光悄然抚平。 在那片阴影彻底挪动前,抢先露出了一个有些生涩又足够温和的浅笑,主动迎上了孩子的视线。 “虎子!不许乱跑!” 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妇人快步走来,警惕地扫过衣衫狼狈的二人,目光落在符纸上露出一丝鄙夷, “别看这些江湖骗子的玩意儿。” “娘,那个姐姐的纸会发光。”孩子执拗地指着符纸。 妇人怔了怔,天光下,那朱砂符文似乎真有光晕流转。 再看清涟虽形容落魄,但眼神干净温婉,不似油滑之辈,戒心便消减几分。 “你这……是什么符?” “平安符,”清涟轻声回道,“随身佩戴,可佑心神安宁。” 一直静默旁观的疏影,收回了原本欲要踏出的脚步,将身形重新融回墙角的阴影里。 她看着清涟那尚带稚气却努力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因紧张而泛红的耳根,以及努力克服羞怯,试图与人交流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微光。 曾经那个需要时刻护在羽翼下的小丫头,似乎正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触碰这个真实的世界。 恰时一阵风过,孩子呛得咳嗽起来。清涟未多思索,将符递去:“姐姐若不嫌,让孩子戴上试试,或能顺气。” 妇人鬼使神差地接过。 符纸入手,一股春日暖阳般的气息传来,让她焦躁的心莫名安定。她犹豫着将符塞进孩子衣襟。 奇妙的,那剧烈咳嗽竟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安稳。 妇人脸上惊疑转为讶异,立刻掏出五文钱:“灵,真灵!多谢姑娘!” 五枚带着余温的铜钱落在缎面上,暗哑又温暖。 清涟小心收起,望向疏影,眼角眉梢染上难以掩饰的欣喜。这是她们凭手艺挣来的第一份希望。 疏影静立原地,对上她那邀功似的明亮眼神,欣慰的笑了笑。 有了开门红,路人开始驻足。清涟沉心静气,专注绘制每一张符箓。 “咦?这符文的走势……”一个吴地口音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绸衫微胖的中年人挤上前,捻起驱邪符细看,越看越惊, “收笔的三清印,符脚的水纹暗记……错不了!这是姑苏闻心斋的手笔!姑娘是闻心斋的人?” 清涟微怔,轻轻点头:“家母正是闻心斋主事。” “哎呀!可算遇着正主了!”商人激动拍腿,“我姓王,跑船运的!早年内人抱恙,多亏求得贵府一张安宅符才好!闻心斋的符,灵验得很!” 他看了眼清涟的处境,了然又同情,豪爽道: “姑娘,这些符我全要了!” 清涟连忙摆手:“先生需要,取几张防身便好。闻心斋制符是为助人,非为图利。” 王商人见她神情真挚,赞叹:“好个不卑不亢,名家风骨!” 他取了一小锭碎银和十张符,诚恳道: “这点心意务必收下,权当为我内人积福。”说罢拱手离去。 经此一事,摊位前顿时热闹起来。清涟腕底不停,朱砂渐尽,铜钱与碎银却堆积起来。 今晚的食宿,总算有了着落。 就在她专注画符时,一个焦虑的女声响起: “姑娘……这驱邪符,真能驱散缠人的东西吗?” 清涟抬头,见一靛蓝布裙的年轻女子,眉宇深锁,眼下青黑,双手紧握,指节发白。手背上几道细密的红色勒痕,刺痛了清涟的眼睛。 “姐姐请坐,”她放下笔,柔声道,“若有烦忧,但说无妨。” 女子迟疑坐下,叹了口气:“我在城西的云绮阁织锦坊做工。可半月前起,坊里就怪事不断……” 她颤巍巍道:“新到的水蚕丝摸着阴冷刺骨,织娘们指尖发麻。后来更邪门,织机丝线会自行绷断,甚至……像活过来般缠绕手脚!” 她露出手背红痕:“这便是前晚被丝线勒的,冰冷如蛇,往肉里钻……管事请了道士也无从破解,大家都不敢夜半留工了。” 水蚕丝……缠绕……冰冷刺骨…… 这些字眼如冰锥,刺开清涟的记忆……运河底那些疯狂扭动,绞碎船只的银白水丝,滑腻阴寒的触感,被紧紧缠绕的窒息…… 一股熟悉的阴寒气息随女工的话语弥漫开来。 清涟体内灵韵不安波动,云绮阁的异动,与那水丝浊灵,定然有关! 她神色凝重,取过一张灵光最盛的驱邪符递去: “姐姐先将此符贴身收好,或可护你周全。但此事根源未除,恐难长久。那云绮阁,在城西何处?” 女工告知地址,千恩万谢地离去。 清涟无心再售符,迅速收摊。 仔细点数,除却王商人的一两银子,另得三百余文。生存危机暂解,但更严峻的问题已在眼前。 她穿好半臂,来到始终静立阴影中的疏影身旁。 “疏影,”她目光坚定,“我们赚够今晚的食宿了。等安顿下来,便去云绮阁一探。” 不仅是为陌生女工,更是为校准灵脉之责。浊灵异动,必与灵脉紊乱相系。既然遇上,便无袖手之理。 银钱在手,心头稍安。 二人很快在城东寻了间干净客栈要了间上房。梳洗罢,换下那身浸过河水的襦裙,清涟顿觉浑身清爽。 “疏影,我们去买身新衣裳吧?”她看着行囊中仅剩的换洗衣物,语气里满是女孩家天然的在意。 疏影自无不可。 毗陵府商业繁盛。 二人走进一家成衣铺,清涟正为自己挑选鹅黄襦裙,转身却发现疏影仍静立在那些玄黑衣衫前,仿佛天生就该融于那片暗色里。 “疏影姐姐,”清涟轻步走到那排月白云纹的衣衫前,指尖抚过如水般柔滑的料子, “试试这个可好?” 疏影怔了一下,目光在那清浅的月色上停留片刻,终是接了过去。 当屏风后身影转出的刹那,清涟呼吸一滞。 月白衣衫如水银泻地,将疏影周身凛冽化作清辉。霜色长发垂落肩头,与衣袂间流转的银线暗纹相映生辉。 平日被玄色压抑的绝艳姿容此刻尽数展现,宛如月宫仙子误入凡尘,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清涟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她张了张嘴,却发觉言语如此苍白。 “很……很好看。”最终只能挤出这句干涩的赞美,目光舍不得从那人身上移开。 疏影望向镜中陌生的身影,清冷眉眼间掠过几分讶异。当她转回视线,对上清涟那双写满惊艳与痴迷的眸子时,温婉一笑。 “尚可。”她低声应道。 提着新衣走出铺子时,清涟仍有些恍惚。 方才那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来褪去玄衣的疏影竟是这般惊心动魄的美。 日头西斜,她摸着发烫的耳垂,忽然不敢再直视身侧的人。 “听说毗陵河豚乃是一绝,我们去尝尝可好?” 清涟小声提议,眼中既有期待又带忐忑。 这等需要特殊处理的时鲜,家中向来不许她沾。 疏影看着她想尝鲜又怯怯的模样,笑了笑回应道: “好。” 二人寻了家临河酒楼。 当泉水煮河豚上桌时,清涟小心夹起一块雪白鱼肉,入口的鲜嫩令她眼眸弯起。 “好奇妙的滋味!”她忍不住又尝一口,看向疏影,“你觉得如何?” 疏影细品后放下竹箸:“鲜美浓烈,颇有向死而生之意。” 清涟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河豚至鲜其毒亦烈,处理不当便是穿肠毒药,烹饪得宜方成无上美味。 这般充满人间智慧的品评,比起当初那句冰冷的“无灵力”实在生动太多。 她忍不住抿嘴轻笑,连筷子都忘了动。看来这位影妖姐姐,终于学会用舌尖品味这红尘滋味了。 “那……比松鼠鳜鱼如何?” 她故意追问,想听更多这样鲜活的评价。 疏影看她一眼:“鳜鱼是人间烟火,此物更近天地奇险。” 见清涟笑得眉眼弯弯,连饭都忘了吃,疏影执箸轻点她的碗沿: “专心用饭。” 语气虽淡,清涟心头一暖,乖乖扒了一大口米饭。 这般有人情味的疏影,让她觉得就连碗中寻常的白米饭都格外香甜起来。 回到客栈,清涟将新衣与银钱仔细收好。推开窗,毗陵城华灯初上,她心中充满了踏实。 “疏影,”她轻声道,“等明日解决了云绮阁的麻烦,我们多留两日可好?我想多画些符箓,多攒些盘缠。” 她不再将希望全然寄托他人,开始学着用自己的双手铺就前路。 疏影立于窗边,月光洒在月白衣衫上,为她镀上层清辉。看着清涟在灯火下柔韧的侧影,微微颔首: “依你。” 窗外夜市灯火如星河,窗内安宁弥足珍贵。 一碗暖饭,一身新衣,一份自食其力的底气,便是这修行路上最好的慰藉。 品鉴河豚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云绮初探 第9章 丝中渡灵 翌日,二人依约前往云绮阁。 刚踏入织坊,一股混杂着染料与丝帛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浮动着的绒絮在从高窗透入的光柱中无声旋舞。 坊主陈娘子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此刻却是愁眉深锁,眼下明显青黑。 “自从半月前用了那批新到的水蚕丝,坊里就没安生过。” 她引着二人穿过挂满织锦的前堂,低声道“织出来的锦缎色泽发暗,夜里库房里的料子会自己蠕动……最吓人的是,有三个织女被织机上的丝线缠住,至今昏迷不醒。” 清涟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两旁寂静的织机。感到一股阴冷的寒意萦绕在梁柱之间,与运河底那些水丝浊灵的气息如出一辙。 陈娘子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颤着手推开库房。 更浓郁的阴冷潮气涌出,昏暗的光线下,数十捆未经染色的水蚕丝堆在角落,泛着过分明亮的光泽。 清涟将指尖轻轻覆在那看似洁白的水蚕丝上,阖目凝神。 当灵韵透过肌肤触及丝线的刹那,无数冰冷滑腻的意念便顺着经脉反噬而来—— 正是那些寄生在丝线中的浊灵,此刻正如蛆虫般蚕食着织锦中温润平和的“丝灵”。 在这南昭朝,万物有灵。 除却人类与妖族,尚有介于二者之间的“器物灵”——多由常年沾染人气,承载情感的器物化形而生。 它们灵识纯粹却脆弱,性情温和,多是市井中与人类相依共生的良伴。 眼前这些水蚕丝中孕育的丝灵,本也该是如此安宁美好的存在。 这时,疏影缓步上前。 一道深沉的暗影自她衣袂间流淌而出,漫向那堆蚕丝。 数息之后,暗影退回。 疏影睁开眼眸,眼底寒意凛然: “有人在运河水脉源头投毒,用浸染浊灵的水饲养蚕虫。” 她转向面色苍白的陈娘子, “这些被污染的丝线织成锦缎后,会将浊灵扩散至整个毗陵。一旦此地的文绣灵脉被侵蚀,不仅织锦业将毁于一旦,灾祸更会顺着运河蔓延。” 清涟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她们在运河遇袭并非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看着眼前这些美丽的丝线,她仿佛看到无数人穿上这些衣料后,被浊灵侵蚀心智的可怖景象。 她握住疏影的手,抬头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 “我们得净化这些蚕丝。” 疏影微微颔首。 指尖感到一股冰冷滑腻之感让清涟心头一凛。 这些浊灵已与柔弱的丝灵深度纠缠,宛若寄生之藤缠绕着嘉木,若强行以灵韵冲击净化,只怕丝灵会率先溃散,而那些与丝灵心血相连的昏迷织工,恐将心神受创,再难苏醒。 她收回手,眉宇间凝着忧色。 “疏影,它们纠缠得太深了,若强行剥离,只怕……” 疏影的目光扫过那些泛着诡异光泽的蚕丝,波澜不惊。 “既然外力难施,便让它们自行剥离。” 她的声音清冷,笃定道, “以你之绣,引其归正。以我之影,定其狂乱。” 清涟眼眸一亮,立刻明白了疏影的意图。 “以绣制绣,以灵渡灵。” 她不再试图从外部攻击,转而选择融入其中,引导丝灵自身的力量去排斥那些外来者。 说做便做。 疏影抬手,一股暗影妖力如墨滴入水,浸透整间库房。 化作无数细微至极的影丝,如同最精巧的锁链,暂时禁锢住那些躁动不安的浊灵,迫使它们的侵蚀停滞下来。 库房内的光线黯淡了几分,空气凝滞,唯有那暗影的妖力在流淌。 与此同时,清涟迅速从行囊中取出那卷以自身灵韵浸润多年的桑蚕丝。 她寻了一处丝灵异动最为剧烈,锦缎边缘已隐隐泛起灰败之色的角落,跪坐而下。 她拈起银针,引渡灵丝,脑海中浮现出昨日在街市上见过的毗陵特色——“双面绣”技法。 心随意动,针尖自织锦背面悄然刺入,沿着丝灵本身流转的微弱轨迹,以针为笔,以灵为墨,开始绣制一幅玄妙的“顺灵纹”。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呼吸,针脚细密而精准,完美地隐藏在原有的织锦纹路之下。 清涟的灵丝如同涓涓暖流,悄无声息地汇入丝灵近乎干涸的河道之中。 抚慰并引导着它们回忆起自身原本的纯净与秩序,唤醒它们本能地去排斥驱逐那些寄生者。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 清涟必须全神贯注,感知着丝灵细微的波动,顺势而为,不能有丝毫勉强。 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手中的针却稳如磐石。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就在顺灵纹即将完成,丝灵在引导下开始剧烈排斥浊灵,原本被暗影禁锢的浊灵感受到彻底净化的威胁,陷入了疯狂。 “嗡——!” 那匹被绣制符文的织锦猛然剧震,其上华美的图案骤然扭曲,万千丝线如同被赋予了邪恶生命般冲天而起。 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朝着正全心绣制最后一针的清涟疯狂缠去。 丝线未至,冰冷的杀意已让清涟呼吸一窒,手中的针势不由得一滞。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立护法的疏影动了。 一直内敛的,属于影妖的庞大妖力,再无保留地释放开来。 库房内的阴影如潮水般向她的身后汇聚,瞬息间凝聚成一双巨大、深邃、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影翼! 影翼舒展,将清涟牢牢护在身后,投下的阴影如同最坚固的屏障。 紧接着,数道凝练如实质的影刃自虚空中闪现,精准地斩断那些狂暴的丝络。 没有金铁交鸣之声,只有丝线纷纷断裂,化作齑粉的细微声响。然而,丝线实在太多太密,仍有漏网之鱼如同毒蛇般噬向清涟。 疏影眼中幽光一闪,并未回身,但一股精纯的影妖灵韵已隔空渡入清涟体内。 那力量如同最可靠的后盾,抚平了清涟因惊吓而紊乱的气息,稳住了她即将中断的灵韵。 置身于绝对安全的暗影庇护之下,清涟心中的惊慌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纷乱的战况,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全部的心神连同体内那股新生的,来自疏影的灵力尽数灌注于指尖。 银针落下,灵丝完美地勾勒出顺灵纹的最后一笔! “叮——” 仿佛清泉滴落深潭,一声清鸣以那匹织锦为中心荡漾开来。 霎时间,狂暴的丝线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软软垂落。 锦缎之上,那原本灰败的区域已恢复鲜亮,甚至比之前更加流光溢彩,一种充满生机的灵性光辉从其中散发出来—— 丝灵,已然恢复清明。 几乎在同一刻,前堂传来了陈娘子又惊又喜的呼喊:“醒了!醒了!阿秀她们醒了!” 周遭的喧嚣模糊不清。 清涟的目光掠过那些苏醒的织工,确认她们无碍后,便牢牢锁在疏影身上。 烛火摇曳下,那道身影似乎比平日更显清减,周身萦绕的冷意里,隐隐透出几分虚弱。 清涟扶着身旁的织机,借力向前迈了一步。 脚步有些虚浮,她却固执地抬起手,腕间淡金色的契痕还残留着方才渡来的灵韵。 “孤影难长,顺势相依……” 这句话在心底反复回响。 一直以来都是她被守护着,躲在疏影撑起的羽翼下。 可此刻看着对方为了护她而显露真身,耗费心力…… 她也想成为能够支撑疏影的力量。 纷繁心绪最终都化作纯粹的牵挂。她轻轻开口: “疏影……” 指尖攥紧衣角,将所有担忧都凝成这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询: “你还好吗?” 疏影闻声回首。 她看着清涟写满担忧的脸,眼底的寒意渐渐消融。 “无碍。” 她轻声应答,伸手拂去清涟额角的汗珠, “倒是你,灵力消耗过度了。” 指尖触及的肌肤冰凉,清涟的心安定下来。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展颜一笑: “我们成功了。” 第10章 灵犀相通 自云绮阁返回客栈的路,在清涟脚下显得格外漫长。 夜色已浓,毗陵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运河支流蜿蜒的轮廓。 途经一处尚未打烊的茶寮时,檐下景象牵住了清涟的目光。 是一对契侣。 人类女子温婉娴静,身旁的花妖伴侣发间簪着初绽的桃枝,她们并未过多言语,只是十指自然交扣,偶尔相视一笑,仿佛天生就该相依。 路人投去习以为常的善意目光,在这南昭朝,这样的景象再寻常不过。 清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始终扶着自己的疏影,腕间的契痕隐隐发烫。 是了,她们亦是缔结了灵契的伴侣,在《灵契律》前立过盟誓,同生共死,祸福与共——这本就是世间最庄重的婚约。 “在想什么?”疏影问道。 清涟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觉得疏影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心绪的波动。 清涟仰起脸,月光洒在她尚显苍白的脸颊上,衬得眼眸亮得惊人。 她没有任何迂回,如同她一贯的纯粹,直接将心中所想轻声问出: “我只是忽然想起,离开姑苏那日,你曾说我们的共生契,是‘力量的联结’。”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即更加认真地看着疏影: “可这几日,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觉得,好像不全是这样。” 疏影的脚步未停,只将目光微微转向她,静待下文。 清涟的轻柔又认真地说道: “我的力量,我的安危,还有……我的心,好像都已经完完全全交托给你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颊染上绯色,望向疏影的眼神里含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轻声追问: “那……你呢?” 夜风拂过,送来毗陵城特有的湿润水汽。 疏影没有立刻回答。 深潭般的眸子在夜色里静静注视着清涟,好似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 清涟以为等不到回应而眼睫微垂的刹那,疏影揽着她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将她更稳地护在身侧。 “嗯。” 她应了一声,比平时更低柔几分。 “我亦如此。” 没有多余的字句,可那收紧的臂弯与简短的回应已胜过千言万语。 清涟心头泛起细密的甜意。 既然疏影说“我亦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在她心中,也真正将自己视作妻子了? 想到这里,清涟耳尖发烫。 她们的关系,似乎从这一刻起悄然变了质,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暗自羞赧之时,瞥见疏影侧过脸,月色勾勒出她的侧颜,耳垂竟也染着薄红。 “莫要再胡思乱想。” 疏影无奈又纵容地说道。 清涟惊觉自己竟将心事喃喃出口,顿时羞得连脖颈都泛起粉色。她慌忙垂首,指尖悄悄攥紧疏影的衣袖。 看着她这副模样,疏影笑了笑,揽着她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清涟心底最后的忐忑也化作融融暖意,乖顺地倚着身侧人,在交叠的影子里走回客栈。 刚进门,她就被轻轻按在床沿坐下。 疏影一言不发地收拾着,烛光映出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让清涟想起日间那遮天的影翼,心头隐隐作痛。 房门被轻轻叩响。 云绮阁陈坊主换了一身素服前来,朝着二人行了个大礼,将沉甸甸的锦盒与钱袋放在桌上。 “这是坊里最好的流光锦,还有三倍酬金,望二位万勿推辞。” “若不是二位,云绮阁今日怕是万劫不复了。” “陈坊主言重了。”清涟温声安慰,轻轻将锦盒推回些许, “灵脉安好,便是最好的酬谢。此番能顺利平息祸事,也多赖坊中众人平日对丝灵的爱护,根基未损。” 她说着,目光飘向静立一旁的疏影。 若非疏影倾力相护,此事绝难善了。 陈娘子又道:“说来,倒想起一桩怪事。近来毗陵城里,似乎多了一伙行踪诡秘之人,皆穿着带有暗纹的布衣,腰间佩着一种样式奇特的缠丝玉佩。” 她沉声:“他们似乎在四处打探文绣灵脉核心的位置,尤其对城中的古老文庙格外上心。而且……听说前些日子梁溪灵脉出事时,似乎也有佩戴类似玉佩的人出现过。他们这污染蚕丝、侵蚀灵脉的手法,与今日云绮阁之祸,颇有异曲同工之嫌……” “二位高人解决了此间麻烦,恐怕已入了他们的眼,务必万分小心。”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多了些许凝重。 她认真记下这些线索,再次温声道谢。 送走千恩万谢的陈娘子,房间终于重归宁静。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透过雕花木窗,在地面洒下斑驳清辉。 清涟褪去外衣躺在床榻内侧,与疏影同卧一榻在旅途中已是常态。 可今夜,她毫无睡意。 白日里那遮天蔽日的墨色影翼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样强大的力量,只为护她周全……而那句“我亦如此”的低语,更让她心头泛起蜜糖般的甜意。 她的契妻,原来早已将她放在心尖上。 思绪纷转间,她悄悄侧身,借着月光凝视身旁之人。 月光如水,流淌过疏影宁静的睡颜,霜色长发铺了满枕,更衬得肌肤剔透如玉,与白日里那个展翼蔽日的影妖判若两人。 长睫低垂,淡色的唇微微抿着,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美得令人屏息。 清涟想起幼时。 那时疏影多是一团安静的影子,偶尔会凝成模糊的人形陪她说话。 如今却已是这般绝尘之姿,更是她名正言顺的妻子。 清涟心尖发软……这样好看的人,是她的。 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拂去那缕贴在额前的霜发。 就在触碰的刹那,疏影缓缓睁眼。 四目相对。 清涟的手僵在半空,脸颊瞬间烧透。她慌忙想缩回手,却被疏影轻轻握住。 “既然碰了,” “何必躲?” 清涟鼓起勇气,直视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我只是……在想白天的你。” 疏影的指尖轻轻地收紧,她想起白日里黑色影翼张开时,清涟在她庇护下衬得渺小无比的身影—— 那是人与妖最直观的差距。 “害怕吗?” “那样的我,与平日不同。” 清涟用力摇头,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 “怎么会害怕?” “无论是人形还是影翼,那都是你。” “是守护我的你,是我的……妻子。” 她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声音微颤,又无比坚定: “任何模样的你,我都……” 清涟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句在心底盘旋已久的话完整说出: “我都会心悦。” 话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全然交付的真心。 疏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台识海中,那亘古寂静的深处,被这一句“心悦”轻轻叩响。 凝视着眼前这个勇敢的少女,想起在石塘村时,她递来菱角时小心翼翼的眼神……想起在蠡湖畔,她执针修复符文时专注的侧脸……想起第一次拥抱时,清涟在她微凉的怀中呢喃“很温暖”的瞬间……想起这一路上,她一次次笨拙又坚定地靠近…… 不知不觉间,这颗曾经被她小心翼翼守护的种子,已经长成了能够与她并肩的乔木。 曾几何时,她以为这小丫头根本不明白,对一个妖而言,承认这样的羁绊意味着要将最脆弱的命门交托。 而自己面对清涟毫不掩饰的炽热,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那时的她,尚未准备好承接这般滚烫的真心。 可此刻看着清涟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她毫不退缩的靠近,疏影忽然明白……或许,她们都已在不知不觉中做好了准备。 清涟的勇敢与纯粹,一点一点融化了她百年来筑起的心防。 疏影轻轻抬起手,指尖抚过清涟微烫的脸颊。 月光下,她能看见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那样清晰,那样专注。 “闭眼。” 清涟顺从地阖上眼帘,感受到疏影的气息渐渐靠近。 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唇畔,她能感觉到疏影的鼻尖轻触她的脸颊,随后如花瓣拂过水面,如晨露滴落新荷。 一触即分,世界都为之静止。 清涟心尖发颤——这个等待已久的吻,比想象中更让她悸动。 她缓缓睁眼,望进疏影漾着温柔水光的眸子。 那总是清冷的眼底此刻只为她泛起涟漪。 清涟眼中还泛着晶莹,唇角却已弯成新月,眉眼尽是几分得偿所愿的羞喜。 望着眼前这个终于向她完全敞开心扉的影妖,她抵上疏影的额头,感受着彼此交融的呼吸。 窗外,月影西斜,夜色渐深。 烛火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唯余清辉漫过窗棂,描摹着帐中相拥的轮廓。 青丝与霜发在枕畔交织,再不分彼此。 [橙心][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灵犀相通 第11章 暗流涌动 清晨。 清涟在陌生的酸软感中醒来。 稍一动弹,腰间便传来阵阵滞涩,她整个人陷在疏影怀里,霜色长发与她的青丝缠绵交叠。 昨夜生涩的片段还留在记忆里,忍不住将发烫脸颊埋进对方的衣襟里。 隔着衣料,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不分韵律地交织在一处。 这与以往任何一次同榻而眠都不同。 界限分明的那道线,已化作枕畔交融的吐息,再寻不见踪影。 疏影早已醒了。 百年来她习惯独眠,但此刻怀中温软的触感令人沉溺。 她能感知到清涟醒来的每一分悸动,那羞涩与欢喜如同初春溪流,漫过她沉寂多年的灵源。 街巷渐渐响起晨起的动静。 疏影垂眸,正对上清涟偷偷望来的目光,像只受惊的小兔,慌忙要躲,却被她一把揽住。 “再躺片刻吧。”夹杂着晨起的慵懒。 清涟便真的不动了,乖乖枕着她的手臂。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将疏影的霜发映得透明。 这般温存直到日上三竿。 市集依旧喧闹。 清涟跪坐在摊前调朱砂,笔尖流转间灵韵生辉。经过云绮阁一事,她笔下的符文愈发流畅,隐隐已有自家风骨。 疏影立在檐影下,目光不再空茫。 她看着清涟垂眸时轻颤的睫毛,看着阳光在那截白皙的脖颈上闪烁,觉得这凡尘烟火,确实也值得驻足。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路过,吆喝声悠长。 疏影目光扫过担子上各色零嘴儿,想起清涟梦中的呢喃。 再回来时,她将一包芝麻糖放在符纸旁。 清涟惊讶抬头,眼底漾开惊喜。 “顺路,觉得你会喜欢。”疏影别开脸。 油纸包温温的,芝麻香气扑鼻。 清涟小心咬了一角,糖块在齿间碎裂发出悦耳的脆响。 “好香。” 她弯起眼睛,将剩下半块递到疏影唇边, “你尝尝?” 疏影怔了怔,终是低头含住那半块糖。 甜味在口中化开,陌生却让人眷恋。或许这甜意并非来自糖,而是源于清涟眼底闪烁的星星。 “好吃么?” “甜了些。” 她轻声道,却见清涟笑得愈发灿烂。 清涟心里确实甜得发胀。 一来是为疏影这难得的主动,俯身细细品尝她所在的人间……二来是为那句“甜了些”,分明是嫌弃的话,却让她听出了几分纵容。 原来两情相悦时,连最寻常的芝麻糖,都能品出蜜一样的滋味。 疏影看着她泛红的耳尖,若这就是人间所谓的“甜”,那她愿意永远记住这个味道。 这般温馨之下,暗流始终涌动。 疏影的影妖灵识早已铺开如网。 三个戴着缠丝玉佩的男人在不同方位驻足过,目光在符箓上停留太久。还有个老妪,枯瘦的手指在清涟头顶虚虚一抓,是探灵的手法。 当又一个佩玉人假装挑选符箓,手指即将触到清涟绘制的安宅符时,一片阴影缠上他的手腕。 “不买勿动。”疏影道。 那人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地退入人群。 清涟笔尖一顿,抬头时只见疏影依旧静立身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空气中残留的寒意让她明白,蛰伏的蛇终于要出洞了。 暮色四合时,她们收摊返程。 疏影很自然地牵起清涟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契痕。 “明日不来了。” 清涟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了然于心道: “好,那我们回去商量。” 斜阳将两道身影拉得细长,在青石板上紧紧相贴。疏影望着渐深的夜色,神色黯然。 该来的,总要来的。 客栈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喧嚣。 清涟将今日所得银钱与云绮阁的谢礼一并取出,在灯下细细点数。 疏影则静立窗边,指尖轻抬,一道无形的暗影结界便笼罩了房间。 “今日那些人……” 清涟放下银钱,皱起眉宇, “与云绮阁的浊灵,还有运河里袭击我们的水丝,分明是同出一源。” “嗯。” “是同一伙人。” 清涟指尖在桌面画着,细细说道: “陈娘子说,梁溪灵脉出事时,也见过类似打扮的人。” “可我们亲身经历过蠡湖之事,蚌妖是为复仇而抽取灵脉,根源在怨。” “而眼下这些,浊灵更像是被刻意培育,用来污染的工具,根源在毒。” 她抬眼看向疏影:“你觉得……这当真是一回事么?” 疏影缓步走近,在她身旁坐下: “表象不同,其核如一。” “趁灵脉百年波动之机行窃取之事,梁溪或许另有隐情,未为我们所知。” 清涟恍然:“是了,我们当时只解决了蠡湖一隅。若这些人当时也在梁溪布局……” 这个推测让两人都陷入沉思。 若真如此,对方所图恐怕远超想象。 “他们为何要阻拦我们?”清涟问出关键,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只是探查灵脉,大可不必如此频繁地打草惊蛇。” 疏影的指尖轻点桌面,那里正是毗陵城的地图轮廓: “陈娘子提及,他们格外在意文庙。” “文庙……” 清涟眸光一凝, “毗陵文脉汇聚之地,亦是此地灵脉的根源。他们是想故技重施?” “不止。” 疏影摇头,眼中锐光一闪, “灵脉异动,于他们是机缘,于我们亦是探查的契机。他们阻拦,是怕我们顺着异动,摸到他们的踪迹。” 清涟立即会意:“所以,我们非但不能避,反而要主动去文庙?” “嗯。” “守株待兔,不如引蛇出洞。” 思路既明,清涟舒了口气,这才察觉晨起的酸软还未全消。 她脸上微热,忍不住悄悄睨了身边人一眼。 疏影恰将她这小动作收入眼底。 并未言语,自然地伸手覆上她的后腰,一股温和的妖力缓缓渡入,缓解着那份不适。 清涟身子一僵,渐渐软了下来,耳根泛红,但没有躲开。 “今夜早些歇息。”疏影收回手,语气如常,“明日,去文庙。” “好。” 烛火映照着两人心照不宣的侧影。 疏影确实没有睡意。 怀中人贴得极紧,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睡得正沉。 清涟攥着她的衣襟,紧紧相拥,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 月光透过窗纸,朦胧映亮少女酣睡的侧颜。 疏影垂眸看着,指尖勾起一缕散落在枕间的青丝,发丝细软,绕在指间缠绕着难以言说的眷恋。 窗外风声渐紧,吹得檐下灯笼微微晃动。 疏影的目光倏地冷冽,投向窗纸的方向—— 不是风,是有人踏过院中落叶的声响,极轻,但逃不过影妖的感知。 她周身妖力无声流转,黑影在床榻四周悄然凝聚,结成无形的护障。任何不速之客若敢踏入此间,必将付出代价。 低头再看怀中人,清涟对此一无所觉,只是在睡梦中因她一瞬的气息变化而微微蹙眉,更往她怀里缩了缩,含糊地呓语了一声,依稀是“疏影”二字。 疏影收紧手臂,将那温软的身子圈得更牢些。 指腹摩挲着那缕青丝,心头浮上淡淡的忧虑。 前路显然愈发凶险,暗处的对手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已然逼近。 然而…… 她看着清涟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宇,想起白日里她分析局势时的沉着,面对窥探时那份迅速成长的镇定……这小丫头,确已非昔日那个离了姑苏便惶惶不安的深闺女儿。 或许,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承受风雨。 夜风再次透进来,阴寒气息久久不散。 疏影闭上眼,灵识如蛛网般铺满整个院落。 今夜,注定无眠。 第12章 文庙禊帖 月色被层云遮去大半,只漏下几缕模糊的清光,勉强描出毗陵文庙飞檐的轮廓。 夜很深了。 庙门紧闭,白日里的香火气早已散尽,风穿过古柏,沙沙的,沉沉的。 疏影牵着清涟,从西墙一处低矮的角落飘然落入院内。 落地时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清涟被她揽在身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周身的警惕。 文庙很大。 疏影没往前头有光的地方去,径直转向后院最暗的一处院落。 她的灵识早已探明——所有不对劲的气息,都像水一样,悄悄流向了那里。 那是间很旧的偏殿,门上的漆斑斑驳驳,匾额的字也看不清了。门虚掩着,里头黑漆漆的,没有灯,飘出一股旧书卷的气味,混着一点滞涩。 疏影在门前停住,没立刻进去。 她松开清涟的手,玄色衣袖轻轻一拂,几道更浓的影子便从她脚下淌出去,贴地游走,钻进了门缝。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 “没人。但有东西。” 她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木门。 吱呀一声,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殿里比外面更暗。 月光只能从高窗漏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有灰尘浮动的痕迹,正中只有一方古朴的青石祭坛。 坛上空空如也,没有供品和香炉,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卷深青色的帛书。 那帛书看起来很旧了,颜色沉黯,不沾灰尘。它就那么躺着,好像已经在这里躺了很无数岁月。 清涟的目光一碰到那卷帛书,心口便动了一下,产生出一种细微的共鸣,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被拨动了。 她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 疏影伸手虚拦。 她感知得更为清楚……祭坛周围绕着一股庞大而古老的约束之力,像一个框子,此刻缠着几缕熟悉的阴冷浊气正啃着框子本身。 清涟也感觉到了。 她停在祭坛三步外,凝神去看。 这次她看清了,帛书卷轴末端露着两个小字,是古篆——《禊帖》。 “禊帖……” 她轻声念出,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闻心斋藏书阁里那些记载。 隐约记得,临行之前好像在哪本旧札记里看到过,百年前毗陵灵脉出过事,后来平息了,据传和一位隐修的儒家高士有关。 难道…… 她正想再靠近些,疏影侧耳,眸光一凛,瞬间移到了她身前,玄袖扬起,一道暗影屏障无声地立了起来。 几乎同时,殿内四个角落的阴影里,亮起了四点幽幽的绿光。 是四双眼睛。 四个穿着暗纹布衣,腰间佩着缠丝玉佩的人,从阴影里浮现,无声无息地把她们围在了中间。 他们周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又阴又寒,和云绮阁那些被污染的蚕丝一模一样。 为首的是个女子,穿着素色深衣,身形清瘦,面容沉静,眼神像古井一样沉寂。她的目光扫过疏影,在那双深邃的妖瞳上停了停,然后落在清涟身上,在她腰间隐约露出的闻心斋符袋上多看了一眼。 “今夜文庙闭静,二位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疏影没回答,只是把清涟更严实地护在身后,周身暗影流动。殿里的气氛绷紧了,那四个人身周的浊气也隐隐躁动起来。 清涟从疏影肩后看出去,目光扫过祭坛上那卷《禊帖》,又看向眼前这位气息沉静,颇有书卷气的女子,一个荒谬又逐渐清晰的念头浮了上来。 她按住疏影绷紧的手臂,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疏影眉头一皱,想拉她回来,清涟微微摇头,目光沉静地迎向那女子。 “阁下在此,并非为了毁坏这《禊帖》,而是在……加速它的消散,对吗?” 女子讶异。她沉默地看着清涟,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闻心斋的小辈,竟能一眼看破至此?” “并非看破,只是感觉。”清涟指向祭坛,“这《禊帖》上的力量,浩瀚中正,是儒家浩然之气,它在镇脉,也在锁脉。而你们引来的浊气,看似侵蚀,实则是以毒攻毒,想提前瓦解这份镇压。因为这份镇压,就快锁不住底下即将暴走的灵脉了,对吗?” 她每说一句,女子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另外三个人也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你说的不错。”女子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疲惫和无奈,“百年之期将至,《禊帖》之力已如强弩之末。当年师祖以毕生修为合文庙千年文运,强行将暴走的毗陵灵脉纳入礼之框架,是为救急。然框架终是框架,可束一时,难束一世。百年禁锢,灵脉不得舒张,郁结反噬之力,已远超当年。” 她看向那卷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帛书,眼神复杂。 “若待其自行崩解,灵脉爆发将如山崩海啸,毗陵乃至运河沿岸,皆成泽国。我等所为,不过是……在堤坝彻底溃塌前,先行凿开一道可控的口子,引洪缓泄。浊气蚀典,虽险,却能争取时间,引导灵脉在相对可控的情形下,寻得新的平衡。”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看向清涟。 “你们一路所为,我等亦有耳闻。蠡湖疏导,云绮净丝,皆是修补之道。可若屋梁已朽,根基已腐,修补又有何用?不过延缓倒塌之日,徒增更多变数。” 她的话语中是近乎偏执的笃定,殿内另外三个人也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疏影看着对方,开口道: “运河源头投毒,也是可控?云绮阁织女昏迷,也是缓泄?” 女子面色一白,沉默片刻,才道: “……任何变革,皆有代价。浊气虽可控,亦有外泄之险。此非我等所愿,却属无奈。至于云绮阁……” 她看向清涟。 “若非姑娘以奇术净化丝灵,反促其新生,那些织女恐仍昏迷。某种意义上,姑娘的修补,与我等的破立,在那一刻,反而阴差阳错,达成了一种……结果上的互补。” 清涟怔了。 她想起云绮阁中,她正是引导丝灵“自我排斥”浊灵,方获成功。那并非简单的覆盖修补,确实蕴含着一种“破而后立”的意味。 殿内安静下来。 只有《禊帖》之上被浊气侵蚀的地方,发出细像冰面慢慢裂开的滋滋声。 古老的浩然之气和阴寒的浊气彼此消磨,那卷深青帛书的光泽,正一点点暗下去。 清涟的目光久久落在《禊帖》上。 血脉深处的共鸣感越来越清晰,她不再犹豫,绕过疏影试图阻拦的手,径直走向祭坛。 “清涟!” 疏影低唤,却见她脚步坚定。 那四个布衣人瞬间绷紧,浊气涌动,似要阻拦。女子抬手制止了他们,紧紧盯着清涟的背影。 清涟在祭坛前站定,伸出手虚虚悬在《禊帖》上。闭目凝神,指尖流转织梦之力,细细感知那份已经开始出现无数裂痕的古老框架之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 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 她看见了。 在《禊帖》那已经开始散开的浩然之力深处,在无数符文的密网中央,亮着微光,像是一个标记,一个等着人来接的手势。 百年前那位儒家修士,在耗尽修为锁住灵脉的时候,早已想到了百年后的今天。他没留下修补的方法,也没留下对抗后人的手段。 他留下的是一个位置,一个承接的接口。 他好像在说:框子总会坏的,真正的“礼”在于怎么传下去,怎么渡过去。 清涟睁开眼睛。 她明白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灵丝流淌出来,像最轻柔的蛛丝,朝着《禊帖》探去,沿着那道隐藏的坐标,轻轻地搭上了那股即将溃散的浩然之力的末梢。 天青灵丝亮起光华,那股庞大却已开始逸散的浩然文气,像找到了家的孩子,顺着灵丝架起的无形小桥,缓缓流向清涟,促成一种水到渠成般的接纳。 她感受到古老文脉的厚重,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眷顾与无奈。 她用自己那点织梦之力,给这份就要散掉的力量,找了个能安安稳稳落脚的地方,成了一座桥,连接起旧秩序的尾声和新秩序尚未开始的序曲。 祭坛上,《禊帖》的帛书自己慢慢卷了起来。上面的光飞快暗下去,最后化成一捧灰,轻轻落在石坛上。 缠绕其上的浊气也像失去了目标,茫然地飘散了几下,消失在空气里。 毗陵地底下,那股一直几乎要冲出来的灵脉此刻忽然静了。像发疯的洪水终于找着了新河道,虽然还在流,却没了那股要毁掉一切的狠劲,安安分分地往该去的地方去了。 殿里所有人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份变化。 那四个布衣人脸上露出震惊,为首的清瘦女子死死盯着清涟,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深深看了清涟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后敛衽,对着清涟,也对着那已化作尘埃的《禊帖》原处,郑重地行了一礼。 行完礼便转身离去。另外三个人紧随其后,四人的身影像来时一样,没入殿角的阴影,消失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疏影和闭目立在祭坛前,周身青光未散的清涟。 疏影走到她身边。 感觉到清涟身体里正在发生一种微妙的变化,古老的文脉和她的织梦灵韵慢慢融在一起,生出一种更稳当的根基。 过了好久,清涟身上的光才渐渐收拢,她慢慢睁开眼睛,好似有流光一闪而过,比以往更为沉静通透。 “她们走了?” “嗯。” 疏影应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清涟转头看向空荡荡的祭坛,低声道: “她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只是……她选择了做凿堤的人,而百年前那位前辈,选择的是……留下渡口的位置。” 她脸上露出些说不清的神色。 “疏影,你说……我们这一路所遇的破坏,若细究其里,是否都可能藏着另一番模样的拯救?而我们自以为的正道,又是否一定通往唯一的答案?” 疏影沉默了片刻,将清涟的手握入掌心。 “路在脚下,不在口中。”她看着清涟的眼睛,“是正是邪,是破是立,走下去,方知尽头是何光景。” 清涟反握住她的手,那手心凉凉的,却让人觉得安心。 她看向殿外,天还黑着,但东边天际,已经透出一线浅浅的灰白。 夜快到头了。 她们的路,还有很长。 第13章 莲舟织梦 船是清早离的码头,她们在毗陵又多待了几日。 漕船比来时那艘宽敞,客舱简朴,收拾得干净。 疏影将行囊放好,推开临江的木格窗,晨风裹着水汽涌进来,是运河生生不息的味道。 清涟趴在窗边,看岸上的人影渐渐小了,码头的喧哗淡成一片模糊。她转过身,从包裹里取出一个靛蓝印花布包,小心解开。 里头是她前两日在毗陵街上挑的丝线。一束束按色分好,天青、月白、藕荷、鸦青……还有一包细银线,在晨光里泛着柔光。 “想做什么?” 疏影坐到了榻边,霜白的长发用素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清涟捻起一缕丝线,在指尖绕了绕,眼睛弯起来:“给你袖口领边添些纹样可好?那日月白的衫子好看,但总觉得……太素净了些。” 疏影微微挑眉:“素净不好?” “好自然是好,”清涟凑近些,“可我瞧着,总觉得像随时要羽化登仙似的,抓不住。”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忙低头理那些丝线。 疏影静了一瞬,轻轻笑了。她伸手,将一缕碎发替她别到耳后: “那便依你。绣什么?” “莲花。”清涟抬起头,眼神清亮,“可好?” 疏影望着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晨光,也映着眼前人。 “为何是莲花?” 清涟想了想,手指在膝上的绸料划着:“小时候读诗,记得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名字里有‘清涟’二字,总觉着和莲花有缘。” “而且……我想着,若把这莲花绣在你贴身的衣料上,每日伴着你,晨起夜寐都能见着……便好像我也在那儿,在你心里头悄悄开着一样。” 这话说得羞,意思却明白。 疏影怔了怔,眼底那点惯常的清冷便化开了,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倚着舱壁,目光落在清涟已开始穿针引线的手指上,看了许久,温柔的说道: “那便绣吧。” “你绣工是跟谁学的?”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明知故问道。 “母亲教了些基础,后来多是自己摸索。”清涟低头咬断线头,“小时候坐不住,总想往外跑,唯独拈针的时候能安静下来。母亲便说,这大约就是我的‘性’了。” “闻心斋以符箓立家,你倒偏爱女红。” “符箓是责任,针线是欢喜。” 清涟捻着针,在月白绸料上落下第一针, “如今想来,倒是这欢喜里生出的本事,帮我们渡过了好些难关。” 她说的是蠡湖,是云绮阁,也是文庙…… 疏影听懂了,目光长久地停在她低垂的侧脸上。 晨光勾勒着少女柔和的轮廓,那份专注沉静,与执笔绘符时一般无二。 船行得稳,只有规律的摇橹声和隐约的水响。 时间在这样的静谧里淌得慢。 清涟绣得投入,针尖起落间,一朵半阖着的莲花轮廓渐渐清晰,花瓣尖上染着藕荷色,像刚从晨雾里醒来。 “累了便歇歇。”疏影不知何时沏了杯温茶,递到她手边。 清涟接过,抿了一口,抬眼笑道: “不累。倒是你,总看着我,不闷么?” “看你,不闷。” 疏影答得坦然,自己也端起茶杯, “比看山水有意思。” 这话说得寻常,清涟听了心头甜。 她低头继续运针,过了会儿,轻声问: “疏影,你从前……我是说遇见我之前,漫长的年岁里,都做些什么?” 疏影沉吟片刻:“最初只是一团影,无思无觉。后来渐渐能感知周遭,便看人间百态。看花开花落,看人聚人散,看王朝更迭,看爱恨痴缠……看了许多年,只觉得热闹是别人的,与我无关。”她看向清涟, “直到有个小丫头,总爱对着墙角那团影子说话,问东问西,所有好事都与我分享,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也要留给我……” 清涟手里的针停了。 她怔怔抬头:“……你都记得?” “记得。” 疏影伸手,指尖很轻地碰了碰她正在绣的那片花瓣, “从你第一次对我说话,到此刻在我身前……每一桩,都记得。” 舱内安静了,只有流水声绵绵不绝。 清涟觉得眼眶有些发胀,忙低头,针尖却差点扎到手指。 疏影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些。” “过去无可追,未来尚不可知。眼下这般,便很好。” 清涟用力点头,将那点湿意逼回去,重新拈稳了针。 是啊,眼下这般,她在光里绣花,她的影子在身边陪着……这便很好。 午后,船家的小女儿在甲板上嬉戏的笑声飘进舱来。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扎着两个小揪揪,总爱在船边探头探脑。 清涟绣完了最后一瓣莲,咬断线头,对着光看了看,满意地弯起嘴角。 见那女娃又扒在舱门边好奇地张望,她笑了笑,从包里掏出在前两日路过瞧着颜色好,买来打发舟船时光的彩绳。 小时候在闻心斋,她也常这样安安静静地编些小玩意儿。 她拣出几根颜色鲜亮的,指节灵巧地交叠翻动,绕、挑、勾、压,手法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不过盏茶功夫,一只小兔子便在她掌心成型。长耳朵,圆身子,她还特意挑了截朱红的线,仔细缀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疏影在一旁静静看着,见清涟指尖流转过一缕金光,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编织的纹路里。 清涟朝那女娃招招手。 女娃怯生生地蹭进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手里的小兔子。 “送给你。”清涟将兔子放在她小小的掌心。 女娃惊喜地“呀”了一声,正要道谢,见那兔子的长耳朵忽然轻轻抖了抖,她便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兔子竟在她掌心微微转了个方向。 “它……它会动!” 清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它喜欢你,所以陪你玩。要好好待它。” 女娃用力点头,捧宝贝似的捧着兔子,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甲板上便传来她献宝般的清脆嗓音:“娘!你看!兔子会动!” 疏影看着清涟唇边未散的笑意,温声道: “你倒是会哄孩子。” “一点小把戏罢了。” 清涟靠回她身边,将绣好的绸料展开。月白底子上,那朵青莲仿佛浮在波光里,清雅脱俗。 “试试看?” 疏影接过,指尖抚过细腻的绣纹。莲花绣在袖口内侧,抬手时才隐约可见。 “绣得很好。”她抬眼,眸中含着赞许,“我们清涟,手艺越发精湛了。” 这一声“我们清涟”,叫得自然,清涟的心里像被风吹皱的江水。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将江水染成暖金色。远处,广陵城的轮廓在暮霭中隐隐浮现,楼阁参差,灯火初上。 疏影将绣好的绸料仔细收好,与清涟并肩立在窗前。江风拂面,感受着远方城市隐约的喧嚣。 “快到了。”清涟轻声道。 “嗯。”疏影应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清涟顺势靠在她身侧,目光落在江面渐起的灯火上。 她忽然发觉,疏影近来话多了些——不是长篇大论,而是这样寻常的,温温软软的对话。一句一句,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渗进日子里……那层百年孤寂凝成的壳,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化开了一角,露出底下更柔软的内里来。 想到这里她心头暖融融的,将脸轻轻贴在疏影胸前的衣料上,闻着属于她清冽又安心的气息。 船行悠悠,载着一舱渐浓的暮色,载着指尖尚未散尽的温暖,也载着两人之间无须言说的宁静与默契,驶向下一程山水。 船抵广陵时,暮色已经浓了。 两岸楼阁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本该是热闹的时候,清涟却觉得不对劲。 江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雾,贴着水慢慢飘,被灯火一照,泛着暗沉沉的光。船走得越来越慢,橹板划水的声音变得又黏又重。 疏影立在船舷边,玄色衣袖被带水汽的晚风吹起。她伸手探向雾里轻轻一探。 “灵脉郁结。”她收回手,“淤塞很深。” 船终于在三湾水道彻底停下。 前方灰雾浓像堵湿冷的墙,船老大是个满脸风霜的老汉,他盯着雾气看了片刻,摆摆手让人靠岸。 船工们将船撑向右侧浅滩。 岸上立着一尊青灰石雕,龙首龟身,趴在水边,是镇水的蚣蝮。石头被风雨磨得圆钝了,只有眼睛还圆睁着,空茫茫地望着江心。 香烛很快在石雕前点起。 船工们捧出粗粝的米糕、干枣,还有一壶浊酒。没人说话,只将酒液缓缓浇在石基上,渗入泥地。烟气笔直升起,混入江雾里。 一位老舵工见清涟她们看着,哑着嗓子解释道:“姑娘莫见怪,这是百年一回的‘锁喉’。水底灵脉缠成了死结,生出这滞灵雾,任什么船都过不去。”他指向石雕,“只有蚣蝮爷显灵,才能疏通。” “显灵?”清涟望向那冰冷石块。 “我年轻时见过一回。”老舵工眼里泛起回忆,“雾锁了七天七夜,祭到第六日,石雕的眼睛忽然亮了……真亮,像活过来似的。接着江心就涌起漩涡,咕嘟嘟把灰雾都吸了进去,不过半个时辰,水路就通了。” 他说得平常,旁边的船工都默默点头。 疏影缓步走近石雕,手心虚虚悬在石身上方。片刻后,她回到清涟身侧,低声道: “石中有灵,但沉眠已久。非祭品能唤醒,恐怕需要契机……” 清涟望向茫茫的雾障,又回头看香火里沉默的蚣蝮。 广陵的灯火在雾后面晕成一片模糊的光,而她们的第一道关,已经横在眼前了。 第14章 蚣蝮相助 香燃到第三炷时,石雕的眼睛活了。 先是“咔”一声,在寂静的滩岸上脆得像冰裂。所有船工都屏住了呼吸。 清涟看见那石雕圆睁的双目里,渐渐沁出温润的青光,像深潭底被月光唤醒的苔痕。 光顺着石身纹路往下淌,所过之处,风雨磨蚀的痕迹悄然褪去,露出底下幽蓝如深夜湖水的光泽。 “来了……”老舵工喃喃着往后退。 青灰的石皮正一片片剥落,轻柔如蝉蜕。 幽蓝的光从内里透出来,愈发明亮,将整尊石雕笼在柔和的光晕里,充斥某种古老的威严。 光影中,龙首缓缓抬起。 石质的僵硬化作流畅的曲线,须髯在水汽中无声浮动。龟身舒展开,变作修长优美的鱼身,层层幽蓝鳞片映着天光水色。它悬在离岸数尺的空中,身下雾气自动分开,露出一圈清澈水面。 ——镇守此间千年的龙子蚣蝮,醒了。 它低头看向岸上,目光在疏影身上顿了顿,又落在清涟腕间隐约的契痕上,眼里掠过温和的了然。 “百年之期又到了。”声音直接在众人心中响起,清朗如玉击,带着水流的回响,“难为你们还记得老规矩。” 船工们纷纷跪倒,船老大颤声道:“蚣蝮爷显灵,求您疏通水路……” 蚣蝮尾鳍轻摆,一道柔和的蓝光将众人托起。“不必跪。这段水路淤塞,非寻常泥沙,是灵脉打了死结——”它转向清涟与疏影,“二位是这一代的安抚者?” 清涟定了定神,上前半步施礼:“姑苏闻心斋清涟,与道侣疏影,巡护灵脉至此。” “清涟……疏影……”蚣蝮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光华流转,像在翻阅漫长记忆,“好。不过今年这结,打得有些特别。” 它游近岸边。 清涟这才看清,那些幽蓝鳞片上天然生着细密纹路,竟与运河走势暗暗相合。 “运河灵脉千年流转,每百年一次大循环。以往那些孩子来,”蚣蝮语气像说自家晚辈,“多是顺水流方向以灵力疏导,将郁结处慢慢化开——如疏河道,费时却稳妥。” 尾鳍轻拍水面,溅起几点幽蓝光屑:“今年不同。浊灵不知从何滋生,竟缠到了灵脉最深处,像水草缠死了船锚。光疏导水流,已够不着根了。” 疏影开口:“需入灵脉核心。” “聪明。”蚣蝮赞许地看她,“但核心非肉身可至。需要一道‘引子’,能深入水脉之底,又不被浊灵同化——”目光落在清涟身上,“小姑娘,你身上有种特别气息……似能‘编织’什么?” 清涟心中一动:“晚辈灵韵可化丝线,引导、连接灵脉。” “正是!”蚣蝮眼中光华大盛,“曾经疏浚三湾,用的‘以水治水’之法——开凿弯道缓水势,让泥沙自然沉积预设浅滩。如今灵脉淤塞,道理相通。需有人深入核心,将浊灵‘引导’向合宜的宣泄处,而非强拔。” 它望向雾气深处:“我可调动运河本源之力,在下方第三湾处撑开一处浅滩灵域。浊灵引入其中,会如泥沙般自然沉淀,百年后化为灵脉养分。但前提是——” “需有人将浊灵从核心引到那里。”疏影接道。 “正是。”蚣蝮悠悠道,“我能开道,能设滩,却碰不得那些缠住灵脉的浊灵。一碰,它们便应激反噬,灵脉立时有崩毁之险。”它看向清涟,“你的丝线,或许温柔些。” 清涟细看蚣蝮鳞上纹路,忽然道:“前辈鳞上纹路……与三湾水道图一般无二。” 蚣蝮笑了,笑声如清泉漱石:“我镇守此地上千年,运河每一道弯,每一处深浅,早刻进鳞甲里了。你眼尖。” “若顺这纹路走……”清涟指尖泛起天青光晕,一缕灵丝探出,轻触鳞甲。灵丝未穿透,沿着鳞片天然沟壑蜿蜒,竟畅通无阻。 “好!”蚣蝮赞道,“就顺我鳞路来。我会将灵脉核心影像通过这些纹路传你。你看准浊灵缠绕的节点,以灵丝轻触引导,切莫强拉——” 又看疏影:“影妖姑娘。灵丝需一条安全的‘路径’深入水底。你的妖力,可否在前开路,避开沿途散逸的浊灵乱流?” 疏影颔首:“可。” “那便妥了。”蚣蝮周身幽蓝光芒渐盛,身形愈发凝实,“老规矩,我撑场面,你们解麻烦。百年搭档,一如既往。” 语气轻松如聊家常,但清涟听出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百年复百年,它就这样守着这段水路,等一个又一个如她们这般的人前来。 “开始吧。”疏影轻声道,脚下阴影如墨入水,悄无声息渗入江面。 蚣蝮仰首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幽蓝光华冲天而起,没入茫茫灰雾深处。雾墙剧烈翻涌,似有巨物在其中苏醒。 清涟屏息凝神,指尖灵丝莹莹亮着,顺鳞片纹路,感受来自运河深处灵脉搏动。 灵丝顺着蚣蝮鳞甲纹路蜿蜒而下,疏影的暗影在前方铺开一条幽深小径。 当灵丝触到灵脉深处那些灰暗缠结时,轻轻一引,像拂过琴弦最细微的颤动。 缠绕的浊灵竟真顺着灵丝引导的方向,缓缓松开了死结,它们化作缕缕灰烟,沿着暗影铺就的路径,流向第三湾处那片幽蓝的“浅滩灵域”。 一入其中,便如泥沙入潭,沉沉下坠,再不起波澜。 整个过程静得像一场梦。 江心的雾墙开始松动。 先是边缘泛起涟漪般的波动,接着整片灰雾像被无形的手搅动,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中心处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灰雾被尽数吸入漩涡中心,又在深处那幽蓝光华的净化下,化作点点晶莹的水汽,消散在夜色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江面澄澈如镜。 月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在水面铺开一条碎银般的路。 远处的广陵灯火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晃晃悠悠,比雾里看着真切多了,风也清了。 船工们怔怔望着突然开阔的江面,不知谁先“啊”了一声,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欢呼。老舵工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道:“通了……真通了……” 蚣蝮悬浮在水面上,幽蓝的身躯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它低下头,看向岸边并立的两人。 “多谢。” 声音直接响在二人心中,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度, “历代安抚者至此,多要费上三五日功夫疏导化解。像二位这般干脆利落的,倒是少见。” 清涟还有些恍惚。 她原以为又要经历一场如蠡湖或云绮阁那样的周折,谁知竟这般……顺遂…… “是前辈指引得当。”她诚心道。 蚣蝮却摆了摆尾鳍:“非也。是你们的路子,正合了这运河灵脉的性子。”它眼中似有深意,“水这东西,看似至柔,实则自有它的脉络与脾气。强堵不如疏导,硬掰不如顺应——你们深谙此道。” 它又看向疏影:“影妖姑娘的开道,精妙得很。不惊不扰,只铺一条安静的路,这恰恰是水脉最喜欢的。” 疏影微微颔首:“分内之事。” 蚣蝮笑了笑,身形开始渐渐淡去,幽蓝的光华重新收敛。 “水路已通,我可安心再睡。二位在广陵若遇难处——”它顿了顿,尾鳍轻点水面,一枚幽蓝鳞片脱落,轻飘飘飞到清涟面前,“以此为凭,可唤我一次。” 鳞片入手温凉,泛着淡淡的水光。清涟小心收好,郑重施礼:“谢前辈。” 蚣蝮的身影彻底没入水中,那尊青灰石雕重新显露,眼里的青光也已隐去,又变回沉默的模样。滩岸前的江水,已清澈得能看见底下摇曳的水草。 船工们忙着重新启航。 船老大亲自过来道谢,还要塞银钱,被清涟婉拒了。老舵工拉着她们说了好些广陵哪家客栈干净,哪处吃食地道的话,这才被催着上船。 漕船缓缓驶离浅滩,船行得稳当,滑入开阔的江面。 清涟站在船头,夜风吹动她的衣襟。疏影走到她身侧,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没想到这般顺利。”清涟像在自言自语。 “不好么?”疏影侧脸看她。 “好自然是好。”清涟靠在她肩上,“只是……这一路走来,总觉得该更艰难些。蠡湖也好,毗陵也罢,哪次不是费尽周折。广陵有神兽镇守,反倒……”她找不到合适的词。 “反倒像回了家?”疏影接道。 清涟随即笑了:“是了,就是这感觉。” 船抵广陵码头时,已近子时。 但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挑夫、小贩、等客的驴车……喧嚷的人声混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热腾腾的,与方才江上的清寂截然不同。 她们依着老舵工的指点,寻了处临河的小客栈。房间不大,推窗正对着一道支流,水面泊着几艘乌篷船,船头挂的灯笼映得河水一片暖黄。 梳洗罢,二人并肩躺在榻上。 窗外隐约传来晚归船家的摇橹声、谁家孩子的啼哭、更夫悠长的梆子响…… 清涟在黑暗里睁着眼,忽然道:“疏影,我们明日……不急着赶路吧?” “嗯。” “在广陵歇两日?” “我想尝尝这里的药膳鸡,听说要排很长的队。” “那我早些去占位,让你多睡会儿。” “还想买些绒花……广陵的绒花做得精巧。” “知道你见着这些就走不动,带足银钱了。” “关东街的夜市听说有很多手艺人,我们去逛逛?” “这么贪心?鸡要吃,花要买,街也要逛……都依你。” 清涟侧过身,在黑暗里描摹身边人模糊的轮廓……疏影近来话确实多了,而且句句有回应。 她伸手轻轻环住疏影的腰,将脸埋进她颈窝……这回应,还想要再听更多。 “……再说一句。” “……都依你。” “那我还想尝尝糖煎藕。” “我们去买。” “疏影。” “嗯?” “……没事,就是想听你应我。”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温温的。 “我在。” “再应一声。” “在呢。” “疏影……” “嗯,在。” 清涟把发烫的脸颊更深蹭了蹭,声音闷闷的: “……我还想要。” 第15章 广陵灯影 皮市街那家老字号药膳鸡铺里坐满了人。 铺子临街的灶上架着陶瓮,正咕嘟咕嘟滚着。药材和鸡肉的香气混在白蒙蒙的热气里,漫了半条街。 二人拣了靠窗的位置。 疏影还是一身月白衣裙,霜发松松绾着,坐在晨光与热气之间。 跑堂的伙计端上小陶锅,架在桌心泥炉上。汤色澄黄,浮着红枣枸杞,嫩白的鸡肉半浸在汤里,随着微滚的汤轻轻颤动。热气扑到脸上,能闻到当归黄芪的甘香。 等汤滚开的工夫,清涟托着腮,看疏影被热雾柔化的侧脸。昨夜那些细碎片段,便随着这暖融融的香气漫上心头…… 黑暗里,她说完那句“……我还想要。”后,疏影的呼吸顿了一下。 指尖抚上她的耳廓,慢慢顺着颊边滑下来,掠过下颌,最后轻轻按在她的下唇上。触感像初雪般凉凉的,又因长久的触碰染上了她的温度。 “想要什么?” 清涟心跳得厉害,脸上烧得慌,微微张口,将按在唇上的那截微凉指尖,轻轻含住了。 温热的舌尖触到对方指腹,又很快退开,只是用唇瓣柔软地包裹着。含着指尖的轻喃便显得含糊: “……想要你疼我。” 疏影的手顿住了。 那只手缓缓移开,转而捧住她的脸。疏影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二人几乎相贴,望进那湿漉漉的眼睛里。 “……真是贪心。” 之后的一切,便交给夜色了。 …… “汤滚了。” 疏影的提醒将清涟从回忆里拉回,抬起眼,正对上对方含笑的眸子。 疏影执起木勺,舀了勺金黄的汤,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尝尝。” 清涟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小口。汤一入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鲜。 药材的甘醇化在鸡肉的鲜美里,暖意从舌尖漫开,一路滑到胃里,连心口都跟着暖了。 她又喝了一口,党参的香、黄芪的甘、红枣的甜,还有炖足了时辰的鸡汤那股厚实的滋味,全在嘴里化开。 “好喝!”她眼睛弯成了月牙,“怎么这么好喝?鸡肉也嫩,汤也浓,红枣也糯糯的……” 她自己舀了一勺,吹了吹,迫不及待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疏影看着她,眼底笑意更深。 她自己尝了一口,点点头。 “火候是足了。” 又夹了块炖得酥烂的鸡腿肉,放到清涟碗里, “多吃些。” 清涟夹起鸡肉,咬了一口,肉炖得透,筷子一夹就脱骨。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疏影,眼里亮晶晶的:“你也吃呀,别光看着我。” “看你吃,更有意思。”疏影说着,又给她添了颗红枣,“这个补血。” 清涟差点被汤汁呛到,耳根红透,自是知道疏影话中的含义,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下。 疏影也不躲,只是得逞的眯着眼。 陶锅里的汤咕嘟作响,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市井喧嚷。 清涟小口吃着鸡肉,心里那点羞赧渐渐融化,寻常早晨里的一锅热汤,几块炖肉,便是这漫长旅途里最熨帖的慰藉。 汤足饭饱,两人出了铺子。 还未到午时,皮市街已然热闹起来。青石板路两旁挤满摊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混成一片喧嚷。 清涟一眼便被个绒花摊子引住了。 摊主是位发间簪着桂花的花妖,手指翻飞间,各色丝绒在她指尖开出海棠、玉兰,还有栩栩如生的蝴蝶。 清涟挑了对淡粉色的并蒂莲,正要付钱。那花妖抬眼看了看她,又望向一旁静立的疏影,抿嘴一笑,从摊子底下取出两朵更精巧的雪花,用细银丝串了,轻轻簪在清涟鬓边。 “赠予姑娘和这位姐姐。”她道,“并蒂莲是好,可这霜雪映梅,更衬二位。” 清涟摸了摸鬓边的银丝,转头看向疏影。疏影正望着她,日光落在她霜白的发上,目光柔和,笑道: “很好看。” 清涟踮起脚尖靠近,想把另一朵花别在疏影发鬓上。 温热的呼吸拂在疏影鼻尖。清涟抿着唇,全部心思都在指尖那朵银丝雪花上,小心地将它别进疏影霜白的发间,手指轻颤着调整位置,神情专注。 退开一步,她抬眼看去。 那朵银雪正好别在疏影耳侧,衬着霜发,清清静静地依偎着,被阳光一照,柔柔地拢在疏影颊边,竟将那惯常的清冷敛去三分。 清涟看着,呼吸都轻了。 怎么会…这么好看。 她往前又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目光软软地落在疏影脸上,又落回那朵雪花上,来回看了好几遍。 疏影静静站着,任她看。 清涟不知,自己心底那声喟叹早已悄然流入疏影灵台。 她更不知,眼前人将她这副惊喜模样看在眼中,心底亦是一样的念头——这般光景,纵是看上千遍万遍也终究是看不够的。 午后,她们又逛了绒线铺、香料摊,在茶楼听了半折评弹,待到日头西斜,才寻了处临河的食肆用过晚饭。 饭后沿着运河漫步消食。 夜空高阔,星光还未完全亮起,深蓝天幕下,运河像一条墨色缎带,静静铺向远方。远处有晚归的漕船,船头灯火只有豆大一点,小得随时会被夜色吞没,在苍茫水面上缓缓移动。 清涟望着那点点孤光,开口道: “这么宽的河,这么长的水,养活了沿岸多少代人。”轻柔的话语散在晚风里, “蚣蝮守在这里上千年,看人间王朝更替,看我们这些来来去去的人……在它眼里,一代人,恐怕就跟这河上的一盏船灯差不多吧?亮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她转头看向疏影:“可它还是守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来了又走,它还在那儿。” 疏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运河深处。 夜色中的水脉沉静流淌,承载着无数这样的“一阵子”。 “或许正因为看过太多‘一阵子’,”疏影平静地说,“才知道每一阵光都值得守着。” “灯灭了,河还在;人走了,岸还在。但灯亮过的那段水路,终究是不一样的。” 清涟细细品味这话里的意思。 疏影转过头看她,眼里映着河面的光: “就像此刻。” “这阵风,这片水,你看河的眼神……千百年后或许无人记得,但此刻它们存在过,被你我见过,便有了意义。” 远处那盏船灯靠了岸,融进一片温暖的市井灯火里。更远处,广陵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千家万户的窗内,正亮着无数个“此刻”。 清涟轻轻靠上疏影的肩。 是啊,在浩瀚光阴里,人如微灯。 可正因如此,能与另一盏灯并肩照亮彼此的这一程,才更显得珍贵。 夜风微凉,水声潺潺。 清涟靠着,目光仍望着那片苍茫的河面。 那自己这十六年……在疏影百年漫长的光阴里,是不是也像这河上一盏小小的灯?倏地亮了,照亮的只不过是很短很短的一程水路呢? 不一样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算只是很短的一程,就算百年之后回想起来,也只是一段模糊的光影。但此刻,她是真真切切亮着的。 她的光正照在疏影的身上。 而疏影也在看着她这盏灯。 想吃药膳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广陵灯影 第16章 长街未尽 关东街的夜市比白日里更热闹三分。 天色刚擦黑,整条长街便活了过来。 各家铺子门前挑出形态各异的灯笼,暖黄的光连成一片长河,照亮青石板路,也照亮熙攘的人潮与妖影。 空气里有糖稀的甜,木屑的清苦,还有各色小吃蒸腾的热气,混成夜市暖烘烘的生机。 清涟牵着疏影的手,随着人流慢慢走。她眼睛不够用似的左右张望。 左边铺子里,虎妖工匠赤着膊推刨子,卷起雪白刨花。他做得很稳,眉宇间有种专注,像是在和木头说话。架子上摆着做好的妆匣、笔架,榫卯严实,线条温润。他的学徒是个年轻人类,正埋头打磨木碗。 右边摊子前围着几个孩童,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正对着小铜灯吹糖稀。气息吞吐间,一条鲤鱼就在他枯瘦的掌中成了形,晶莹剔透。孩子们看得眼睛亮亮的,老翁笑呵呵的。 …… 清涟在一处刺绣摊子前驻足良久。 摊主是位约莫三十许的妇人,荆钗布裙,正就着灯笼的光绣一方帕子。她绣的是常见的蝶恋花纹样,针脚极富灵气。 “姐姐这蝶翅的丝线劈得真细,”清涟赞道,“过渡也自然。” 妇人闻声抬头,见清涟目光清亮,便笑了笑:“姑娘懂行。这蝶翅用了八丝分晕,费功夫。”她将绣绷略略转向清涟, “不过如今肯为这‘费功夫’掏钱的主顾,不多了。大多要快,要花样新奇,针脚粗些也不打紧。” 清涟在她身旁的小凳上坐下:“那姐姐为何还绣得这样精细?” 妇人手下未停:“起初是喜欢。后来靠这个吃饭,也曾赶过工,潦草过。” “可那般绣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爱看,日子久了,连拿针都觉得烦。” 她抬头看了看街上暖融的灯火,轻声说道: “好在这些年光景还算太平,运河畅通,商旅往来多。我们这些小本生意,虽发不了财,倒也能糊口,有余力讲究些心里妥帖。若是搁在早年战乱水患的时候,或是漕运断绝,市面冷清的年头……”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笑了笑, “那便是想慢也慢不下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针脚细不细,心里妥不妥帖。” 清涟怔了怔。 妇人已低头继续绣花,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影子。 她谢过妇人,起身继续往前走。 那番话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疏影跟在她身侧,并未言语。 清涟再看向那些忙碌的摊位…… 虎妖工匠正举着刨好的木料对灯细看,吹糖老翁将新吹的小猴子递给踮脚的小妖童,扇子铺的姐妹头碰头商量着什么…… 他们神情里那种安宁和愉悦都是真的。 可这份安宁,是建立在“这些年光景还算太平”,“运河畅通,商旅往来多”之上的。 若热爱变成了生计,那这份热情又还剩多少? 若世道不好,这些手艺,这份从容,还能剩多少? “疏影,”清涟轻声开口,“你说……若真心喜欢一件事,却不得不靠它来谋生,会不会反倒……把那份喜欢磨没了?” 疏影沉默片刻,扫过那些忙碌的摊位。 “你看他们,像磨没了的样子么?”她看向清涟,“你也明白,他们今日能这样,不单是因着自己有多喜欢……” “百年前姑苏也曾遭过兵祸。那时我见过的市集,卖的多是粗陋的干粮,修补的活计,人人脸上带着惶急……手艺和喜爱,那是太平年月才敢细想的。” 清涟想起闻心斋藏书阁里蒙尘的地方志也记载过姑苏城曾经的动荡……心头一紧。 那份可以从容琢磨手艺的快乐,底下垫着的是整个时代的安稳。 热爱或许能让人在艰辛中抓住一丝光亮,但若生存本身已耗尽所有力气,那点光亮又能燃烧多久呢? 她明白了。 那绣娘选择“慢下来”,不仅是个人的坚守,更是因为幸运……幸运地活在了一个允许她这样选择的时代,她能踏踏实实一边赚着活命的钱,一边还能摸到心里那点喜欢。 这喜欢没有被磨掉。 它被更现实的东西托住了,是太平的世道,是还能做下去的生意,是买了东西付钱的主顾。 夜市依旧喧嚣,灯火依旧温暖。 可清涟看着这满街祥和,觉得这祥和不是凭空来的,很脆弱也很珍贵。 “所以,”她低声说,整理着思绪,“能把爱好做成生计,还能在其中找到快乐,不仅需要自己坚持,还需要……时代允许。” 疏影握了握她的手,“嗯”的轻声回应。 清涟心里的感悟比来时更重了些也更实在了。 她开始懂得一个人的“喜欢”和“心安”从来不全是自己说了就算的。它们长在时代的土里,需要风调雨顺也需要天地成全。 而这或许就是活在人间最真实的样子。 长街未尽,灯火如昼。 清涟抬起头发觉夜空已满是星子。 夜市的光太亮,方才只顾着看街景,竟忘了抬头。此刻一眼望去,天幕上的星星密密铺开,远处几缕薄云被夜风推着缓缓漫过星河。 “星星真多。”她轻声说,有些出神。 “想看更清楚些?” 清涟点点头。 下一刻,疏影揽住她的腰,足尖轻点,两人便离了地面。清涟只觉眼前景物一晃,身子已被一道温凉的阴影轻轻裹住,再定神时,已稳稳落在一处高高的屋脊上。 是临河一处茶楼的瓦顶,地势高,视野开阔。 底下夜市的喧嚷声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水,反倒衬得此处格外清静。 清涟在屋脊上坐下,疏影在她身侧并肩坐了。星河仿佛近了许多,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亮得晃眼。 这情景……太过熟悉。 清涟望着星空,记忆忽地漫了上来。 ……也是这样的夜晚,在闻心斋最高的藏书阁楼顶。那时她约莫十二三岁,半夜偷偷爬起来,抱着毯子溜出房门,爬到一处只有她知道的小小天台。 疏影那时还不能完全凝成如今这般清晰的人形,多半是一团浓些的影子,陪她坐在石板上。 “影子姐姐,星星为什么有的亮有的暗呢?”她记得自己这样问过,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 那团影子静静的,而后有声音直接响在她心里:“因为它们离我们远近不同。也和它们自己……燃得旺不旺有关。” “像灯油一样么?” “嗯。有些灯油足,就亮得久些;有些快燃尽了,就暗下去。” 她那时似懂非懂,又指着天边一道光痕问:“那个呢?那个一闪就不见了。” “那是流星。燃尽了,最后亮一下,然后就散了。” “散了……去哪儿了?” “变成别的光,别的热,洒在别处了。” “万物都是这样,聚了散,散了又聚。我们影妖也是……阳光、月光、烛光……只要是光,照出的影子攒够了灵,过了百年,或许就能凝出一点自己的意识。” 她听得入神:“那风呢?雨呢?它们也能聚灵么?” “能。只是更难。风无定形,雨易散,要聚成有灵识的存在需要更长更久的机缘……” “但若成了,便是很特别的。” 那时清涟还不完全明白这些话里的分量,只觉得神奇。她靠在影子身边,望着星空,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床上,毯子盖得好好的,窗外的天刚蒙蒙亮。 …… “在想从前的事?”疏影的询问将她从回忆里拉回。 清涟转过头望向疏影,眼前的人面容清晰而真实,再不是当年那团模糊的影子。 “嗯,”清涟靠上她的肩,“想起以前在阁楼顶,你也陪我这样看过星星。” 疏影伸手将她揽住:“那时你问题很多。” “现在也不少。”清涟笑了,又望向星空,“只是现在……好像更能听懂你当时说的话了。” 万物聚散,光与影的相生,漫长的等待与凝练…… 这些不再是抽象的道理,是她此亲身经历的东西……蠡湖的蚌妖,文庙的禊帖,运河的蚣蝮,甚至她自己指尖流出的织梦灵丝…… 无不是这聚散生灭中的一环。 “疏影,”她轻声问,“你现在看这些星星,和百年前看时感觉还一样么?” 疏影沉默了片刻。 “星星是一样的,”缓缓道,“看星星的人不一样了。” 清涟侧过脸瞧她,嘴角弯起来:“疏影姐姐,你如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怎么,”疏影垂眸,眼底映着星子,“不爱听吗?” “爱听。”清涟凑近。 “就是觉得……从前那个影子姐姐,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从前那个小丫头,也不会这样调侃我。” “……那我变了么?” “变了。”疏影伸手,拂过清涟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变得更会哄人了。” “那是自然……” 疏影望着清涟的眼睛,自己唇角的笑意在百年前绝不会这般自然……清涟蹭着她下巴笑时,动作里已寻不见当初的羞怯…… 那些初时的悸动并未消失,只是沉进了朝夕相处的呼吸里……她们都已为对方细微地调整了自己的姿态。 如今一个眼神,一句笑语,都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第17章 海陵夜袭 漕船离了广陵,沿通扬运河缓缓东行。 水势渐阔,两岸景致从密匝的屋舍变为开阔的田野,又慢慢过渡到成片的盐田与风车。午后,船工遥指前方:“海陵到了。” 清涟倚在船头望去,凤城河碧水蜿蜒环抱城池,水色清亮,将整座城温柔拢住。城廓形制别致,南北狭长,东西略收,远望恰似一只展翅凤凰静栖水泽。城中最高处,一座楼阁巍然矗立,飞檐舒展如翼,那便是望海楼了。 船靠码头,踏上青石岸,空气里的气味便复杂起来。 熟悉的咸润海风底子之上,托着另一层诱人的食物暖香,丝丝缕缕,勾得人舌尖自动泛起津液。 海陵的街市,与广陵和毗陵又自不同。 最打眼的,是处处可见的凤。 民居山墙的砖雕刻的是“凤戏牡丹”,“双凤衔芝”……铺子招牌上,多见“凤翔”,“栖凤”字样……连路边茶摊粗瓷碗底,都印着简练的凤纹…… 正走着,忽听前头一阵清亮歌声,循声望去,是位老艺人手执缀满铜钱与彩帛的凤凰灯,边舞边唱,唱的是祈福纳吉的词。围观的人笑着,不时有人往灯旁的铜盘里丢几个铜钱。 “唱凤凰呢,”旁边一位卖篾器的老妪笑眯眯道,“姑娘们头回来海陵吧?咱这儿的风俗,见了唱凤凰,今年一准顺遂。” 清涟道了谢,与疏影继续往城里走。 街巷不宽,却干净,两侧多是前店后坊的格局。空气里的香气愈发清晰了,一种是从某处小楼里飘出混着药材气息的咸鲜焦香,混着些药材气息……另一种则是清甜的蜜香和果仁的味道。 寻了家临河客栈安顿下,推开窗,正对着凤城河的一弯碧水。疏影望着河道上往来运盐的平底小船,若有所思。 “怎么了?”清涟问。 “太静了。”疏影目光沉静道,“一路行来,每到一地,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灵脉的滞涩或浊气。此处……” “灵韵通畅平和,竟似毫无异状。” 清涟也凝神细感。 确如疏影所言,城中灵脉流动温润有序,如这环城河水般安稳。非但没有浊灵侵扰的阴冷,反而隐隐透着一股……暖洋洋的气息。 这实在有些反常。百年灵脉异动波及十三州,何以独独海陵似在风波之外? 下楼用饭时,向客栈掌柜打听。 掌柜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边吩咐伙计端上本地特色的盐焗鸡和蜜渍银杏,一边笑道:“两位客官可是修行之人?问灵脉的事,可算问对地方了。” 他指着窗外:“瞧见咱这城的形状没?凤凰!老辈子传下话,说底下镇着凤凰。这凤凰性子高洁,等闲邪祟近不得身。它在这儿镇着,灵脉就稳,灵脉稳,盐田里的卤水就旺,晒出的盐才又白又细,千年不衰。” 他自豪地说,“所以咱们海陵,别的不敢说,安宁是头一份的。外头乱也好,灾也罢,到了凤城河边就得消停。” 盐焗鸡用油纸包着,撕开来表皮焦脆,肉质嫩滑,咸香入味。蜜渍银杏软糯清甜,解了盐卤的厚重。清涟吃着,听着掌柜的话,心中疑惑却未全消。 凤凰镇脉?听来像是民间传说。可城中这异常平和的灵韵,又确实与别处不同。 疏影默默吃着银杏,目光投向窗外巍峨的望海楼。夕照正为楼阁镶上金边,远远望去,真如一只凤凰昂首沐光,守护着足下城池与蜿蜒盐田。 或许,此地的异状早已被某种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安抚了呢? 用完饭,清涟放下竹箸,看向窗外渐深的暮色。 “太静了,反而不安。”她说。 疏影将茶盏放在桌上,目光仍凝在远处望海楼的轮廓上。 “灵脉异动,如寒热之症。别处皆是高热或恶寒,独此处脉象平和温润,不疾不徐,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被什么镇住了。”疏影收回视线,看向清涟,“药力太猛,症候反被压得不见踪影。” “你是说……那掌柜口中的凤凰?” “传说常有根源。”疏影道,“广陵运河有蚣蝮镇水,保漕运千年平安。此处若真有凤凰盘踞,镇住一地灵脉,也非不可能。” 清涟想了想:“若是如此,岂非好事?百姓安宁,灵脉也无恙。” 疏影却摇头:“只怕未必。外力强镇,如同筑堤拦洪。水势积蓄不泄,终有一日……” 她没有说完,但清涟听懂了。 “你是担心,表面的平静下或许藏着更大的凶险?” “嗯。”疏影颔首,“而且,若真是凤凰镇脉,它为何独独守在此处?海陵的灵脉究竟有何特别,值得如此存在长久守护?又或者……” 她停顿片刻:“灵脉的症结,根本不在海陵城内,而在别处。此处的平和,不过是那东西将浊患尽数引往他处的结果。” 清涟心头一凛。 若真如此,这满城安宁,万家灯火,竟是建筑在别处的苦难之上? “明日,”疏影道,“我们需要细查。望海楼地势最高,可观全城气韵流转。若有端倪,那里应能窥见一二。” “好。”清涟点头,又望向窗外巍巍楼影,“若真有凤凰……它守着这里,总该有个缘由。” “或许它守的不是灵脉,”疏影的话语落在渐起的晚风里,“而是这城里的百姓,就像蚣蝮守着运河上来往的生计。” 清涟沉默片刻。 “那我们就去找找看,”她说,“看看这凤凰守着的究竟是什么。” 夜深了。 客房内烛火已熄,只剩窗外透进些许月光薄薄铺在地上。清涟缩在疏影怀里,两人气息越来越近,几乎要触碰到彼此唇上的温度—— 就在这一瞬,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接着是杯盏碎裂声,桌椅被撞开的刺耳摩擦,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怒喝。 二人动作同时顿住。 疏影眼神一凛,将清涟往身后带了带。她移至门边,指尖按在门扉上,木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细缝。 清涟凑近望去。 楼下大堂已乱作一团。 四五个黑衣蒙面的贼人手持利刃,正与两道身影缠斗。那两人皆蒙着半张脸,从身形辨得出是女子。 其中一人灰蓝长发高束,发间立着一对狼耳,在昏暗里闪着冷冽的光。她侧身避开劈来的刀锋,动作快得像道影子,顺势扣住贼人手腕一拧,夺下短刀,反手用刀柄重重击在对方颈侧。贼人闷声倒地,她看也不看,抬腿将人踹开,转身迎向另一人。 月光从破开的窗纸漏进来,映亮她蒙面之上的一双眼,瞳色像冬日清晨结着薄冰的湖面。 另一人身形更纤巧,一身玄衣融进暗处,头顶一对小巧的雪貂耳,在黑暗中机敏地抖动。她并不正面交锋,总在贼人将要得手时突然现身,指间银光微闪,或点穴,或封喉,手法精准得不带半分多余。 不过十数息,贼人尽数倒地。 狼妖女子弯腰,从贼人怀中摸出几个钱袋和一个小包裹。她掂了掂,随手抛给身后的貂妖同伴。 “看看少了什么没。” 貂妖女子接过,迅速检视,点点头。两人不再停留,转身便往客栈后门掠去。 临去前,那狼妖女子忽地抬头,浅灰蓝的眸子如冷刃般直直刺向二楼门缝—— 正对上疏影的眼。 她眉梢一挑,眼底掠过一丝什么,似打量,似辨认,随后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但未停留,随即与同伴没入夜色。 楼下只剩一地狼藉,和几个被打的落花流水的贼人。 疏影轻轻合上门缝。 清涟还屏着呼吸:“她们……是住在客栈里的客人?” “嗯。”疏影沉吟道,“身手极好,应是路过。那些贼人摸进店来行窃,正撞上她们。” “可她们蒙着脸……” “不愿露真容,自有缘由。”疏影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但那狼妖临走时看那一眼……她察觉我们在看了。” “会有麻烦吗?”清涟紧张地问。 疏影摇头,微微勾了下嘴角, “倒像是有趣的麻烦。” “而且……她们应该没走。” 疏影话音落下不久,窗外便传来轻叩。 笃,笃。 清涟循声看去—— 支摘窗不知何时开了半扇,一道身影斜倚在窗外檐角。灰蓝长发束在脑后,毛茸茸的狼耳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她仍蒙着下半张脸,那双浅灰蓝的眸子正瞧着她们。 “吵着你们了?”她开口,语气是一股漫不经心的飒爽,“对不住啊。” 她手腕一翻,掌心托着那枚蚣蝮所赠的鳞片,泛着淡青色光,在她掌中发亮。 “刚从那几个杂碎怀里清出来的,”她掂了掂鳞片,“看着不像俗物,猜着兴许是你们掉的。” 说罢,她指尖轻弹,那鳞片便凌空飞来,稳稳落在疏影面前的桌面上。 “物归原主。”她说。目光在疏影和清涟之间转了转,最后停在清涟脸上,眼尾弯了弯。 蒙着面,也能看出她在笑。 “走了。” 她摆摆手,身子向后一仰,像片叶子般轻飘飘落向楼下街道。夜风卷起她灰蓝的发梢,落地时却安静得很。 只有一句话顺着夜风飘上来: “后会有期。” 清涟扑到窗边往外看,长街空荡荡的,月色铺了一地,哪里还有那狼妖的影子。 “她们……是谁?” 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海陵夜袭 第18章 登望海楼 清涟醒来时,疏影已坐在镜前梳发。 霜白的长发握在手里,木梳一下下顺到尾梢,动作不紧不慢的。清涟躺着看了会儿,才坐起身。 “醒了?”疏影从镜子里看她。 “嗯。”清涟揉了揉眼睛,目光落到枕边那枚鳞片上。她拿起来,对着晨光看了看,“昨夜那狼妖……真有意思。” 疏影放下木梳,转过身来:“怎么说?” “身手好,模样也……”清涟顿了顿,“也挺俊气的。” 疏影眉梢一抬。 清涟忙道:“我是说,她那对狼耳生得好,毛茸茸的,少见得很。” “是么。”疏影起身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伸手将清涟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那与我比呢?” 清涟怔了怔,随即笑起来: “哎呀,你吃味了?” “问问罢了。”疏影别开眼,指尖还留在清涟耳畔。 “自然是你好看。”清涟凑近些,撒娇道:“疏影姐姐最好看。” 疏影看她一眼,唇角弯了弯。 两人梳洗妥当,下楼用早饭。掌柜正在柜台后算账,见她们下来,笑着招呼:“二位客官起得早,昨夜睡得可好?没被吵着吧?”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 “还好。”疏影淡淡道,“掌柜知晓昨夜之事?” “嗨,一早听伙计说了。”掌柜摇头,“几个不长眼的毛贼,摸进店来偷东西,结果撞上硬茬子……听说两位女客三下两下就把人收拾了,真是了得。” 他压低声:“那两位昨夜就走了,房钱都没退,留了块碎银在桌上,只多不少。” 清涟若有所思。 用完清粥小菜,二人出了客栈。晨间的海陵城渐渐醒来,早点摊子冒着白汽,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石板路上洒了水,湿漉漉地映着天光。 往望海楼去的路上,清涟还想着昨夜的事。 “你说,她们究竟是什么人?”她问。 “过路的。”疏影道,“身手不像寻常江湖客,倒像受过正经训练的。” “会是官府的人么?” “不像。”疏影摇头,“官府办事,不会蒙面,也不会这般……张扬。” 清涟想起那狼妖临走时洒脱的一笑,确实不像衙门里循规蹈矩的作风。 “不过,”疏影又道,“她既认得蚣蝮鳞片,又能看出它不寻常,眼力见识都不一般。这样的角色,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海陵。” “你是说……她们或许也是为灵脉之事而来?” “或许。”疏影望向远处巍峨的望海楼,“今日上去看看,兴许能有答案。” 从客栈到望海楼,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 穿过两条渐宽的街市,绕过一方香火缭绕的祠庙,那楼便陡然立在眼前了。飞檐高翘,脊线流畅,在晨光里确像一只静卧的凤凰。只是楼门紧闭,铜环上蒙着灰,瞧着有些寂寥。 清涟正仰头打量着,思忖该如何进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哟,又见面了。” 她回过头。 晨光里站着两人,正是昨夜的狼妖与貂妖,此刻却换了装束。一色浅青与月白的襦裙,长发松松绾着,簪着寻常珠花,看起来与城中出游的姑娘家没什么不同。 只是那对灰蓝色的狼耳仍立在发间,毛茸茸的,随着话音轻轻一抖。另一人发间则露出一对雪白的貂耳,圆滚滚的透着机敏。 说话的正是那狼妖。 她抱着手臂,唇角噙着笑,目光在清涟和疏影之间转了转,最后停在清涟脸上: “昨夜匆匆,没来得及打招呼。我叫弦猗。” 她侧身,示意身侧的女子:“这是我娘子,白釉。” 白釉微微颔首,一双眸子清亮如琉璃,不着痕迹地将二人打量了一番。她没说话,只浅浅笑了笑,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灵黠。 清涟忙回礼:“我叫清涟,这位是疏影。” 疏影目光平静地落在弦猗身上:“二位昨夜走得匆忙。” “怕给掌柜添麻烦。”弦猗耸肩,“再说,贼人已捆好了丢在堂里,银子也留足了,不算亏欠。” 她抬头望向紧闭的楼门,挑眉:“你们也是来看这凤凰楼的?” 清涟点头:“听说此处能观全城气象。” “巧了。”弦猗笑,“我们也是听说这儿有凤凰镇守,想来开开眼。”她说着,转向白釉,“娘子,你说这楼门紧闭,是不是怕人瞧见里头空空如也?” 白釉笑了一声,声音温软,话语狡黠:“你当凤凰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她上前一步,指尖在沾满灰尘的铜环上一抹,“这楼关的不是门,是缘分。缘分未到,急也没用。” 弦猗啧了一声,笑道:“就你道理多。” 白釉回过头,目光落在疏影身上:“疏影姑娘既来此,想必也是感应到了……此处灵脉平静得太过蹊跷,对吗?” 疏影缓缓点头。 “那就等等吧。”白釉收回手,袖摆轻拂,“凤凰非俗物,不见无缘人。既来了,总会有开门的时辰。” 弦猗闻言笑起来,淡蓝的眸子映着晨光,明亮又潇洒:“那就等。反正我和娘子云游四方,最不缺的就是工夫。” 她看向清涟,眨眨眼:“昨夜那鳞片,可收好了?” 清涟摸向怀中,点点头。 “那就好。”弦猗笑,“我看你们也不像寻常游人,既然都是为蹊跷而来,说不定还能同行一段。” 清涟看向疏影,疏影靠近她,借着衣袖遮掩,指尖轻轻碰了碰清涟的手腕,意思明了。 清涟会意,偏过头去。疏影的气息落在她耳畔,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用你的织梦试试。” 清涟眼睛一亮,转过头,将唇贴上疏影的耳廓,用气声回:“正想呢。”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是同样的了然——这份默契,向来如此。 清涟定了定神,走到那扇紧闭的楼门前。她抬起手,虚虚悬在门环上。指尖微动,一缕淡淡的金色光晕流淌出来,像一声轻轻的问候,一次温和的试探。 那光晕触到古旧的木门。 就在这一瞬—— “咯哒。” 一声轻响,从厚重的门板里面传来。 接着,那扇尘封许久的楼门,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门缝里透出幽暗的光,充斥着陈年木头的气味,还有一丝……温暖又沉重的威严。 仿佛沉睡了许久的什么,被那缕柔和的金色光晕唤醒,辨认出了来者的气息。 弦猗抱着手臂,灰蓝色的狼耳竖起,惊讶道:“真开了?” 白釉的视线从清涟那流转着未散金晕的指尖,慢慢移到疏影沉的侧脸上。她眼底闪过了然的光,唇角那点惯有的狡黠笑意深了深,添了些玩味,也添了些重新打量后的审视。 “看来,”她开口,“今日楼外的有缘人……不止我们两个。” 这话说得轻巧,意思却落在了实处。她看出来了,能用这样温和又奇异的方式叩开这扇门的,绝非常人。而那位始终静立一旁,气度沉凝的白发女子,恐怕更不简单。 门缝渐渐变大,里面是一道通往楼上的木阶梯,隐在昏暗中。 疏影牵起清涟的手,先一步迈了进去。 清涟跟着,心跳有点快,不是害怕。她能感觉到腕间的契痕在发热,和楼里那股古老的气息隐隐呼应着。 门内光线晦暗,只有高处窗隙漏下几缕微光,照着盘旋而上的木梯。空气中浮动着经年尘埃与旧木的气味,沉沉的,有种被岁月涤荡过的清寂。 疏影牵着清涟踏上阶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内激起回响。弦猗立刻就要跟着往上冲,却被白釉一把拽住了手腕。 “慢些。”白釉低声道,指尖顺势滑下,轻轻捏了捏弦猗那簇随着动作摇晃起来的蓬松狼尾。 弦猗一僵,耳朵也抖了抖,回头不解地看她。 白釉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凑近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跟在后头,别出声,仔细看着。” 弦猗挑眉,以眼神询问。 白釉的目光向前方那对身影瞥去,眸子里的狡黠褪去些许,换上认真的打量。 “这两位,”她几乎是用气息在说话,“可没跟我们透半点底。但你觉得,能这样唤开凤凰楼门的,会是寻常修行的么?” 弦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前面的清涟正侧着头,不知与疏影低声说了句什么,疏影偏首听着,侧脸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确实,那份气度,绝非寻常江湖散修能有。 她撇撇嘴,到底没再往前挤,反握住白釉的手,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眼睛依旧好奇地左顾右盼,打量着楼内古朴的梁柱与壁上模糊的刻痕。 木梯盘旋,越往上,从高处窗格涌入的光便越盛。 最后几步台阶踏完,眼前骤然开阔。 她们登至顶层。 天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整个顶层照得通明。四面皆是及腰的木质栏杆,凭栏而望,整座海陵城便尽收眼底。 凤城河如一条碧色玉带,温柔环抱着城池。城中街巷纵横,屋舍鳞次栉比,远处的盐田在日光下泛着银光,更远处则是水天相接的茫茫一片。 风毫无阻隔地吹上来,将衣袂发梢都拂动起来。 清涟扶着栏杆,望着脚下安宁的城池与波光粼粼的河水,轻声道: “这样好的地方……难怪凤凰舍不得走。” 第19章 凤城潜渊 清涟话音方落,风停了片刻。 感知到空气中无形的灵韵有了波动,轻柔地荡开。 疏影凝神望向顶层中央。 那里立着一方古朴的石碑,碑上镌刻着四个大字——“盐脉润城”。只是此刻,那石碑表面竟隐隐泛起一层不详的灰气。 就在二人对视之际,石碑后方毫无征兆地漫起一片金红交融的霞光。 起初只是柔和的一团,随即越来越盛,勾勒出一道修长优雅的轮廓。光晕流转中,琉璃般的羽翼次第展开,翎羽间凝聚着天光与霞色。 最后光影彻底凝实。 一只神骏非凡的凤凰静静立在碑前,它体态优雅,长长的尾羽曳地,周身笼罩着一层令人心静的辉光。微微侧首,一双蕴藏着古老智慧的眼眸,沉静地望向疏影与清涟。 望着这华美庄严的生灵,清涟想起广陵运河下的蚣蝮……它们都一样,选择了一个地方,然后便是千百年的守候。一代又一代人从它们的守望中经过,而它们始终在那里,将漫长的光阴化作了基石。 “百年等候,”凤凰开口,清越温和的声音直接传入心间,“终是迎来了这一代的安抚者。” 清涟握紧了疏影的手。疏影将她往身后护了护,目光与凤凰平静对视。 “您……一直在等我们?”清涟轻声问。 凤凰颔首,姿态雍容:“灵脉异动,非止一世。海陵以盐脉为基,牵系万千生民。此地灵韵虽暂得我力镇守,表相平和,然根源未除,浊患暗蓄,终非长久之计。” 它的目光掠过清涟腕间隐约浮现暖意的契痕,又落在疏影身上:“影妖为契,织梦为引。你二人灵韵相合,心意相通,正是修复脉眼的关键所在。” 疏影沉默片刻,问道:“脉眼在何处?” 凤凰羽翼微抬,指向楼下某个方向:“凤城河底,盐脉之源。浊气已悄然侵染源头,故而碑文示警。需以至纯灵韵深入疏导,方可洁净本源,保此地百年安宁。” 它顿了顿,慨叹道:“此举不易,或有艰险。但此城生灵,这片盐田供养的千家万户,皆系于此。” 石碑侧后方的阴影里,弦猗紧紧攥着白釉的手,灰蓝色的狼耳笔直立起,瞳孔放大,盯着那团光华流转的凤凰。 白釉亦屏住呼吸,雪白的貂耳向前探着。果然……并非楼中无物,而是等待的时机与唤醒之人。 “乖乖……”弦猗惊叹,“真……真有凤凰!” 白釉轻掐了一下她的手心,示意她噤声,目光落在前方那对被凤凰称为“安抚者”的身影上。原来昨夜那枚鳞片,今晨那缕奇异的金光,皆非偶然。 她们误打误撞竟是见证了一场百年等待的相逢。 凤凰羽翼微敛,清越的声音再次于二人心间响起: “我以自身灵韵与海陵地脉相连,镇守此楼,方能暂保表象安宁。若我此刻离开,镇压之力骤减,城中积蓄的浊气恐将失衡外泄,伤及无辜。” 它微微垂首,目光郑重地落在二人身上:“故此,深入河底脉眼,净化源头之事只能托付于二位。” 疏影沉默颔首,清涟亦深吸一口气,迎上凤凰的目光,认真道:“我们定当尽力。” 凤凰周身光华更柔和了些,欣慰道:“脉眼位于凤城河心,最深处的盐晶石旁。我会在此稳住地脉,为你们争取时间。切记,疏导需以温和纯净之力徐徐图之,切忌操切猛进。” “多谢指引。”疏影道。 凤凰不再多言,化作点点金红流光融回碑中。碑上那层灰气暗淡下去,整座望海楼更沉静了。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 “走吧。”疏影牵起她的手。 “嗯。” 两人正欲转身,弦猗和白釉从阴影中走上前来。 “都听见了。”弦猗挠了挠耳朵,神色难得正经了些,“听起来可不轻松。算我们一份?” 白釉也点头:“凤城河我们熟悉些,多少能帮上忙。” 疏影看了她们一眼,这次没有拒绝:“好。但一切需听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放心!”弦猗拍胸脯保证。 四人不再耽搁,匆匆下楼。望海楼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那片沉重的宁静关在了里面。 楼外阳光明媚,街市喧嚷。 她们穿过人群,朝着凤城河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 转过街角,人声渐稀,路旁垂柳的绿荫浓了些。 弦猗最先耐不住这沉默,几步赶上与清涟并肩,侧头问道: “说起来,还没问你们打哪儿来?听口音……像是南边?” 清涟点头:“我们从姑苏来。” “姑苏啊!”弦猗眼睛一亮,“好地方,听说满城都是园子,一步一景?”她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白釉,“娘子,咱们以后也去瞧瞧?” 白釉瞥她一眼,没接这话茬,只对清涟温声道:“姑苏灵秀,人杰地灵,难怪能养出清涟姑娘这般灵韵清澈的人物。”她说话虽不急不缓的,但总能说到点上。 清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寻常人家罢了。”她看向弦猗,“那弦猗姐姐和白釉姐姐呢?是从北方来么?” “猜对一半!”弦猗大拇指朝后指了指,“我们打最北边的海州湾出发,一路南下的。这江澜,真是……” 她咂咂嘴,摇头晃脑,“一条大江把南北分得明明白白。江南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富庶又讲究。一过了江,尤其再往北去,那就是大漠风沙,天地都开阔得很,人也跟着豪气。” 白釉接话,慨叹道:“江南好是好,就是规矩多些。北边天地广,束缚少,但讨生活也艰难些。” 她看向疏影,“疏影姑娘瞧着气度沉静,不似寻常闺秀,不知出身何处?” 疏影目光淡淡扫过她,简略道:“姑苏闻心斋。” 清涟在一旁听着,心里悄悄笑了笑。 疏影对着自己时,话分明越来越多了,有时还会故意逗逗自己,可一旦面对外人便又变回这副言简意赅,清清冷冷的模样。 “闻心斋?”弦猗耳朵动了动,“听着像是修行清静之地?” “算是。”疏影显然不愿多谈来历,转而问道,“二位云游四方,所为为何?” “嘿,没什么大志向。”弦猗咧嘴一笑,那笑容洒脱得很,“就是看不惯不平事,兜里又有几分力气,能管就管,管不了就当长长见识。娘子脑子灵,主意多,我就出把力气,凑一块儿正好。” 白釉轻哼一声,笑道:“明明是你看什么都新鲜,拽着我四处跑,倒成了我的主意。” “都一样,都一样。”弦猗摆摆手,狼尾愉快地晃了晃,“反正这一路从海州湾过来,见过盐湖日出,趟过大河急流,揍过不长眼的匪类,也帮过揭不开锅的百姓……比窝在一个地方有趣多了。” 她说着,又好奇地看向清涟和疏影交握的手,还有清涟腕间那隐约的契痕:“你们呢?瞧着也不像单纯游山玩水的。是为了……这灵脉的事特意出来的?”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 疏影点点头,清涟便坦然道:“是。灵脉异动波及甚广,我们受命查探,尽力安抚。” “受命?”白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眯着眸子,“二位是……官府中人?还是哪家宗门子弟?” 疏影摇头:“不算。只是与一地生灵安危有所牵系,责无旁贷。” 这话虽说得模糊,但二人听出了话中的认真。 弦猗挠了挠头:“听着就是大事。不过你们放心,我和娘子虽然爱凑热闹,但轻重还是分得清的。说了帮忙,就绝不会坏事。” “如此便好。”疏影颔首。 白釉与弦猗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前这两人,一个霜发清冷,一个青衫恬静,言谈间皆是一派淡淡的模样,倒真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不沾什么烟火气。 谈话间,凤城河粼粼的波光已在前方闪烁。 河岸边,疏影停下脚步,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寻常舟船难抵深处,”她道,“需另寻路径。” 白釉道:“盐田与河道间有引水暗渠,部分与地下水脉相通,或许可循此路。” 弦猗立刻接话:“这个我在行!北边盐湖底下,我摸过不少水道。” 清涟却有些迟疑:“那些暗渠……容得下人通行么?而且里面情况不明,万一浊气已经侵染……” “正是。”疏影看向白釉,“可辨得清方向?” 白釉微微蹙眉,望向幽深的河道:“大致方位可依地势推断,但水下昏暗曲折,具体路径……” 这时,清涟开口:“或许……我可以试试。” 几人目光都转向她。 清涟抿了抿唇,解释道:“我对灵韵流动的感觉比较清楚。那浊气既然是侵染灵脉而来,它的来路和源头所在……我能隐约感觉到一些。” 白釉眼中闪过讶异,弦猗更是直接“咦”了一声,好奇地打量清涟。她们确实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温温软软的小姑娘,竟有这般敏锐的感知,果然不是一般人。 疏影神色不变,只问:“有把握么?” 清涟点点头,又摇摇头:“把握说不上,但……可以一试。那股阴冷的感觉是从那边延伸过来的。”她抬手指向河道偏东的一处岸壁,那里垂着浓密的水草,看起来与别处并无不同。 弦猗探头看了看,挠头:“那儿?瞧着就是个普通河岸啊。” 白釉却若有所思:“水草丰茂处,常是活水入口或暗流交汇。”她审视着清涟,“清涟姑娘既有此能,不妨一试。只是……” “水下昏暗,浊气扰人,感知易受影响,姑娘务必量力。” 清涟认真点头:“我明白。” 疏影已经做了决定:“既是如此,清涟随我身侧指引方向。弦猗姑娘开路,白釉姑娘殿后策应。” 弦猗拍拍胸口:“没问题,力气活儿交给我!” 白釉颔首:“可。” 四人不再耽搁,来到清涟所指的岸壁处。 第20章 盐晶涤尘 疏影指划开两旁浓密的水草,露出半没在水下的石隙,隐隐有水声回荡。 率先潜入其中,阴影如一层薄纱覆在她周身,悄然向后蔓延,拢住紧随其后的清涟。 清涟感激地看了眼疏影,随后凝神感知石隙深处幽幽传来的阴冷,如同灰暗的路标。 弦猗利落地跟入,白釉最后进入,反手轻轻将水草恢复原状。 渠内果然狭窄昏暗,水流冰凉。 疏影依着清涟的指引,在岔道前停顿转向。清涟全神贯注,额角渐渐渗出细汗,在这浊气弥漫的环境里维持清晰的感知并不轻松。 “左转,”她低声道,“前面……灵韵更滞重了,但源头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弦猗在前方小心地拨开一处坍塌的碎石,嘀咕:“这路越走越窄,还绕来绕去的。” 白釉在她身后,借着偶尔从缝隙透入的微光,目光数次落在清涟专注的侧脸上。这小姑娘指的路……初时觉得曲折难辨,但细细回想经过的地势与水脉流向,竟都隐隐吻合…… 她心中讶异更甚,这般精微的灵韵感知,绝非寻常。 又前行一段,水流中的滞涩感陡然加重,几乎令人窒息。 前方出现三条岔口,每一条都幽暗不明。 清涟闭上眼睛,眉心微蹙。疏影静静等待,阴影环绕着她。 片刻,清涟睁开眼,指向中间那条有些狭窄难行的水道:“是这里。浊气……像是从里面涌出来的,很浓。” 弦猗探头看了看中间水道,又看看清涟:“确定?这条看着最不好走。” “确定。”清涟肯定。 疏影已经向前移去:“走。” 中间水道果然难行,需侧身挤过。 浊气浓稠得如有实质,阴寒的恶意试图钻入灵台。清涟咬着牙,努力维持着灵觉清明,为众人指引唯一的方向。 她感觉到疏影覆在她周围的阴影更重了些,在无声地分担着压力。 清涟感到有些力竭时,前方水道豁然开阔,水流泛着微光。 四人先后挤出窄道,眼前是一个隐藏在水下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一枚剔透如冰的盐晶巨石静静矗立,散发着乳白色光晕,但此刻正被丝丝缕缕浊气纠缠着。 脉眼,就在眼前。 然而,石窟四周的阴影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被浊气侵染催生的什么东西正逐渐苏醒,朝她们围拢过来。 石窟内弥漫着咸湿与腐朽混合的怪异气味。 被浊气缠绕的盐晶石旁,地面上的盐晶碎屑与沉积的污浊灵韵正疯狂蠕动,而后聚合。 不过数息,一个庞大而扭曲的形体便拔地而起。 像是一座由浑浊盐晶与粘稠黑气堆砌而成的小山,没有固定形态,表面不断凸起尖锐的盐刺,又塌陷成翻滚的涡流。内部灰黑色的浊气剧烈翻腾,散发出远超以往所遇浊灵的压迫感。 一股盐腥与腐烂味的浊灵便轰然扩散,让清涟呼吸一窒,疏影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她们从未遭遇过如此庞大且凝实的浊灵聚合体。 “吼——!” 盐灵沉闷的咆哮在石窟中回荡,数条粗壮的盐晶触手弹射而出,明确的直刺清涟! 疏影瞳孔骤缩,身前的阴影骤然沸腾,化作汹涌的黑色浪潮,层层叠叠向前拍去,意图拦截那些触手。 嗤嗤嗤! 触手前端不断消融,后方却有更多盐晶浊气涌上补充上来,巨大的力量推得阴影浪潮后撤数尺。疏影身形摇晃,显然承受了巨大压力。 弦猗喉间发出一声狼嚎,半现原形,扑向前去。灰绒色的利爪如闪电一般,避开正面触手,灵巧地穿插至盐灵侧方躯体,狠狠撕扯。 盐晶碎屑与浊气溅开,留下深深的沟壑,但浊气一卷却又瞬间填补,恢复速度极快。 白釉如白烟般在战场边缘游走,指尖冰寒妖力凝聚,随着她轻盈的点指,一道道霜气精准射向触手关节与清涟前方的路径。霜气所至初冰裂声起,盐晶动作变得僵缓,为疏影分担压力,也为清涟争取着时间。 盐灵目标始终明确。 似乎能本地感知到清涟身上那股织梦之力会对它产生根本性威胁。 一条尖端凝着漆黑浊气的粗壮触手,悍然撞开阴影缝隙,毒龙般噬向清涟面门! “清涟!”疏影喝道。立刻分出一缕阴影追上去,但已经迟了。 清涟脸色发白,没有慌乱后退。 她知道自己才是关键。 在那触手袭至眼前的刹那,她指尖金光骤亮,迎着那污浊的触手轻轻点出。 嗡——! 金光与浊气正面碰撞,发出一阵令人神魂发颤的嗡鸣。 金光如烙铁浸入冷水,迅速净化驱散触手尖端的污浊,但那巨力也将清涟震得向后退开数步,气血翻腾。 净化有效,但消耗巨大,且无法完全抵消其物理冲击。 “它的核心与整个盐脉污染源相连,蛮力难以击溃!”白釉急声道,再次冻住另一条扫向清涟的触手,“需净化其根本!” 清涟喘了口气,目光锁住盐灵躯体上浊气翻涌最剧烈的,也是与后方盐晶石连接最紧密的几处节点。 就是那里! 每一次它被攻击后恢复,浊气都是从这几个节点涌出。 “疏影!弦猗姐姐!白釉姐姐!请帮我牵制它,尤其是护住那几个浊气涌出的位置!” 清涟竭力喊道,“我要试着净化那些节点!” “交给我们!”弦猗长啸一声,狼爪专门袭向清涟所指的节点附近,逼得盐灵不得不调动浊气防御,打乱其节奏。 疏影的阴影凝聚成数股坚韧的绳索,配合白釉的霜冻,死死缠住盐灵最活跃的主触手。 清涟抓住这短暂的时机,闭目凝神全力运转织梦之力。 指尖流泻出一缕缕柔和却坚韧的光带,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绕开混乱的战局,精准地飘向盐灵躯干上最大的浊气节点。 光带触及翻涌的灰黑浊气。 “嗤——!” 剧烈的反应爆发。 浊气疯狂反扑,试图吞噬金光,而金光则顽强地渗透。清涟浑身剧颤,额角青筋隐现,灵力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 一点,又一点……灰黑的浊气在金光中渐渐消散。节点处涌出的浊气流明显减弱,盐灵对应部分的躯体恢复速度也慢了下来。 但盐灵也被彻底激怒了! 咆哮声中,庞大的躯体不顾一切地挣扎,震碎了部分阴影锁链和冰霜,数条触手以同归于尽之势强行突破拦截,从不同角度再度绞杀清涟! 眼看避无可避,疏影的身影骤然化作一道阴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清涟身前,将她猛地卷入怀中。阴影裹挟着两人,险之又险地从数条触手的绞杀缝隙中滑脱,出现在石窟另一侧。 清涟从疏影的怀抱中挣开,踉跄一步站定,脸色煞白,但眼中燃着决绝的光。 不能再拖了! 这样缠斗下去,大家都会…… “帮我再控住它一瞬!”她急促喊道。 话音未落,她双手已在胸前结成一个复杂而古朴的印诀。 磅礴的金色灵韵自她体内奔涌而出,化作无数道璀璨耀眼的金色丝线,如同天罗地网般朝着因攻击落空而越发狂躁的盐灵罩去! “清涟!”疏影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罕见地产生了一丝急怒—— 这是要强行以织梦之力编织净化之网,将盐灵整个包裹净化。 此法固然可能一举功成,但对施术者的灵力消耗与心神负荷极大,不慎将会透支甚至反噬! 可清涟的灵丝已如金雨般洒落。 弦猗见状,再次悍然扑上,狼爪狠狠扣住盐灵一条试图挥舞打断清涟施术的触手根部。白釉十指翻飞如蝶,冰寒妖力不计消耗地倾泻,竭力限制其动作。 疏影暗叹一声,阴影再度化作最坚韧的枷锁,配合着两人将盐灵挣扎的幅度死死压到最低。 无数金色灵丝迅速缠绕上盐灵庞大的躯体,如同春蚕吐丝,层层包裹。 灵丝所过之处,盐晶表面发出净化之声,附着的浊气剧烈蒸腾消散。 盐灵哀嚎着疯狂扭动,但挣脱不开三方合力压制与那越覆越密的金色光网。 清涟站在光网之外,双手维持着印诀,身形微微摇晃。体内灵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空,每一根灵丝都与她的心神紧密相连,承受着浊气疯狂反扑带来的冲击。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心中默念,咬紧牙关,将最后所剩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终于! 最后一缕灵丝闭合,盐灵彻底被包裹成一个流溢着纯净金光的茧。 茧内浑浊的翻滚与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哀嚎声也归于沉寂。金光越来越盛,直至充满整个石窟,将岩壁都映照得一片辉煌。 随后,金光倏然收缩。 待光芒散尽,原地只剩下那枚巨大的盐晶石静静矗立,表面温润的乳白色光晕重新流转,散落的盐晶碎屑也恢复了原本的晶莹。 成功了。 清涟腿一软,眼前阵阵发黑,向前倒去。 一道阴影迅疾闪过,在她倒地前稳稳扶住。疏影揽着她,掌心贴在她后心,将温和的灵力缓缓渡入。 弦猗瘫坐在地上,甩着酸麻的手臂,长长舒了口气:“好家伙……总算是解决了。” 她看向被疏影扶着的清涟,咧嘴笑道, “小清涟,够猛啊!” 白釉也收起架势,快步走近,目光关切地扫过清涟苍白的脸,又望向那恢复洁净的盐晶石,轻轻颔首: “灵脉污秽已除,此地……终于安宁了。” “太好了……”清涟虚弱的笑了笑,话未说完,眼前骤然一黑,软软地倒进疏影怀中。 “唉……” 第21章 炉边契阔 清涟已经昏睡了两日。 疏影坐在床沿,目光落在清涟微蹙的眉心上。 即便在睡梦中清涟的眉心也未完全舒展,仿佛还残留着净化盐灵时的决绝与痛楚。 疏影看着,心里复杂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这小丫头……从前连独自出趟门都要犹豫半晌,如今却敢在危急关头强行催动全部灵力,以身为网,去缚住那样庞大凶戾的浊灵。 是比以前更勇敢了。勇敢得让她心头发紧。 可也太冒险了。 织梦之力本就温和,那般强行催发,如同让细水去冲垮堤坝,稍有不慎便是灵脉尽损。 清涟那时眼底的决绝分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想着要快些结束,不能再让旁人受伤。 她该更早察觉的。 该在盐灵第一次暴起时就护着清涟退走,另寻他法。而不是让清涟在那种境地下,被逼着做出那般孤注一掷的选择。 床榻上,清涟的呼吸似乎深了些。 疏影收敛心神,将指尖探向清涟腕间感知着她的状况…… 反噬的震荡已基本平复,枯竭的灵力也在缓慢恢复。只是心神损耗过剧,还需时间温养。 她伸出手,掌心轻轻抚上清涟的脸颊。触感真实又柔软。 窗外的日光又移过一寸,客栈楼下隐约传来早市的喧嚷。 这漫长的旅途她们终究是要一起走下去。 疏影静静地坐着,等着。 …… 咦? 好温暖。 意识从黑暗里一点点浮上来。 一片昏暗。 身下被褥柔软,凌乱衣衫散落一地,耳畔拂过熟悉的喘息。 是疏影的声音。 ……是在梦里么? 体内深处一股暖流正缓缓游走,熨帖着几近枯竭的经脉。 沉实的重量,温软的肌肤,体温透过来,分不清是谁的更暖。 缠着,贴着。 低哑的吐息擦过耳廓。 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 意识将她唤醒。 昏光里,疏影近在咫尺的脸庞逐渐清晰—— 不是梦。 清涟怔住了。 “醒了?” 清涟刚想说点什么,垂眸看见二人肌肤相贴,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轰的一下脸就烧透了。 “感觉如何?我将灵力渡给你疏导经脉,还难受么?”疏影仔细地看着她。 清涟这才察觉体内那股暖流正顺着经脉缓缓运转,所过之处滞涩尽消,清明不少。腕间的契痕持续发着热,清晰传递着疏影的灵力。 原来……是在帮她恢复。 心里掺进微妙的失落。 看着疏影即便在此刻依然只是关切她身体状况的沉静模样,清涟眨了眨眼,忽然起了点别的心思。 抬起眼,抿唇笑了笑,故意拖长了调子: “唔……是好了很多。不过疏影姐姐,我好像……还有一点点不舒服。” 她往前凑了凑,含糊道: “你再……好好帮帮我,好不好?” 疏影低低笑了一声。 不是浅尝辄止的触碰。 就在两人呼吸都变得凌乱急促时——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弦猗那标志性的嗓音:“疏影姑娘,清涟妹妹醒了没?今儿个感觉怎么样啦?” 屋内旖旎的气氛瞬间一滞。 清涟动作顿住,往被子里缩了缩,脸更红了。疏影缓缓分开,气息紊乱,眼底翻涌的暗色尚未褪去,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稍等。” 门外弦猗似乎没察觉异样,还在自顾自说着:“我和娘子买了点鱼片粥,清淡滋补,正好给清涟妹妹补补元气!这两天你们都没怎么吃东西吧?” 清涟这才意识到,自己昏迷的时间恐怕不短。 她看向疏影,用口型无声地问:“几日了?” “三日。”疏影低声答,一边利落起身拾起散落的衣衫,先帮清涟仔细穿好中衣,系好衣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腰间,引得清涟又是一颤。 疏影自己也迅速穿戴整齐,霜发稍作整理,披上外袍,看不出方才的痕迹。 她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弦猗端着个食盘站在外面,狼耳精神地立着,笑容灿烂,正摇着尾巴。白釉站在她身侧稍后,手里也提着个食盒,雪白的貂耳动了动。 白釉的目光越过疏影肩头,朝屋内床榻方向扫了一眼,看到清涟正拥被坐着,脸颊绯红,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成一副温婉模样。 “清涟妹妹可算醒啦?”弦猗探头想往里看,被白釉拉了一下。 “刚醒不久,精神尚可。”疏影侧身让开些,语气平静,“有劳二位挂心。” “客气啥!”弦猗把食盘递过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们先吃着,我和娘子就不打扰了,有事随时叫我们!” 白釉也温声道:“清涟妹妹此番损耗极大,虽灵力已得疏导,仍需静养数日,切莫心急。” 清涟在床榻上小声道谢:“谢谢弦猗姐姐,谢谢白釉姐姐……” “行了,好好休息!”弦猗摆摆手,拉着白釉走了,脚步声渐远。 疏影关上门,端着还温热的粥回到床边。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方才被中断的暧昧与亲密尚未消散,混合着鱼片粥清淡的香气。 清涟看着疏影走过来,耳根又有点热。 “先吃饭吧。”疏影温声道。 她在床边坐下,执起木勺,舀了勺温热的鱼片粥,吹了吹,递到清涟唇边。 清涟就着她的手小口吃着,粥熬得绵软,鱼片鲜嫩,米香里透着淡淡的姜丝,暖融融的,熨帖着空了许久的胃腹。 疏影喂得不急,一勺一勺,直到碗底见空,才用帕子拭了拭清涟的嘴角。 暮色四合时,清涟已能下床走动,灵力虽未全复,但精神好了许多。 疏影在房中陪她说了会儿话,多是关于灵脉净化后海陵城的细微变化。 直到弦猗的大嗓门在走廊响起,招呼她们下楼用晚饭。 客栈楼下角落一张方桌,白釉已布置停当。 当中摆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口阔口的陶釜,釜中清汤正咕嘟咕嘟滚着,热气蒸腾,飘来菌菇和豚骨熬煮后的香气。 桌边围放着数只青瓷碟,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薄如蝉翼的羊肩肉片,润白的鱼片,嫩黄的笋尖,翠绿的菘菜,还有一碟颤巍巍的豆腐。 另有一小碟清亮的葱姜汁,并着一小盏浓稠的豉汁,算是蘸料。 “这是……”清涟有些好奇,仔细看了看那沸腾的陶釜与琳琅满目的生鲜碟子,恍然道, “这……莫不是拨霞供?我在姑苏时曾听北上归来的行商提起过,只是从未尝过。” “正是!”弦猗更得意了,“没想到清涟妹妹还听说过,今儿正好尝尝地道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箸羊肉片抖入沸腾的汤中,“这肉片切得薄,在滚汤里一涮就熟,又暖身子又鲜美。我特意让掌柜找了个陶炉来,咱们也热闹热闹!” 白釉微笑着将烫好的一片羊肉夹到清涟碗中:“清涟妹妹尝尝,小心烫。你昏睡几日,肠胃虚弱,这汤底是用菌菇与豚骨熬的,清淡滋补,正合适。” 清涟道了谢,小心吹了吹,送入口中。 羊肉鲜嫩,裹着菌汤的清香,蘸一点酱料,滋味确实美妙。 她眼睛弯了弯:“好好吃。” 疏影也执箸尝了一片,微微颔首:“汤底醇和,肉片新鲜。” 弦猗见她们喜欢更来了兴致,一边涮肉布菜,一边讲起在北地围着火炉吃拨霞供的趣事,白釉不时补充两句,或为众人添汤续茶。 几双木箸在陶釜上方来来去去,气氛比前几日同行时自然亲厚了许多。 讲到兴起,弦猗给自己和白釉各斟了一小杯温过的酒,仰头饮了半杯,脸颊微红,话也更密了。 “说起来,”她咂咂嘴,好奇地看向清涟,赞赏道: “清涟妹妹,我之前看你安安静静贴在疏影姑娘身边,还以为是个离不开你姐姐保护的小闺秀呢。没想到啊,动起真格来那么厉害!金光咻咻的就把那大块头缠得死死的!” 她话音刚落,桌下的小腿就被白釉踢了一下。 白釉面上依旧温婉的笑,手上又给她夹了一筷子涮肉,柔声道:“吃肉也堵不住你的嘴。清涟妹妹灵韵纯净,修为自有根基,岂能单以貌取之?” 她转向清涟,眯着眸子,“妹妹勿怪,她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并无他意。” 清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再像最初那般羞怯,她看了眼身侧的疏影,才轻声回道: “弦猗姐姐过奖了。我只是……恰好能做这件事。而且,也多亏了大家帮我牵制,我一个人是万万不成的。” 疏影这时也放下木箸,接口道:“她平日是有些胆小。”语气自然,“但该她承担时,从未退缩过。” 弦猗揉揉被白釉踢过的小腿,嘿嘿一笑:“怪我怪我!自罚一口!”说罢又喝了口酒,冲着清涟挤挤眼,“不过我是真佩服!” 白釉也举杯,向清涟和疏影示意:“此番同行,亦是缘分。二位姑娘人品心性,令人心折。” 清涟忙端起自己的茶杯,疏影也执杯回应。 四个杯盏轻轻碰在一起。 热汤蒸腾,香气弥漫。 清涟小口吃着疏影替她涮好的鱼片,看着眼前景象,心里暖融融的。 这趟旅途,遇见的人和事似乎比预想中……更丰富了些。 窗外海陵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又是一个安稳的夜晚。 想吃火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炉边契阔 第22章 江河入海 在客栈又休整了两日,清涟的脸色红润起来,灵力虽未充盈但已无大碍。 晌午,四人聚在清涟房中商议后续行程。 窗外凤城河静静流淌,水光清亮。 “接下来你们打算往哪去?”弦猗捧着茶杯问,“我和娘子原本就是随意游历,跟着你们走走也成。” 白釉温声补充:“清涟妹妹灵力还需恢复,不宜奔波劳累。不知二位下一处是?” 清涟看向疏影。 疏影沉吟道:“沿通扬运河入长江,顺流而下,至入海口的通州。彼处水系交汇,灵脉或与内陆不同,需往查探。” “通州?”弦猗眼睛一亮,狼耳竖起,“那可是大江入海的正经港口!我和娘子虽从海州湾来,见过海,可我们那儿……嗐,盐碱地多,海看着也灰扑扑的,跟个泥滩子似的。通州听说不一样,码头兴旺,海水都蓝些!” 白釉眼神些许向往:“江海交汇,水灵激荡澎湃,气韵必是另一番天地。只是清涟妹妹的身体……” “我已经好了,”清涟连忙笑道,“坐船顺流而下,不累的。而且……”她看向二人,目光真诚,“若能继续和两位姐姐同行,一路说说话,反而更开心。” 弦猗立刻拍板:“那就一起!”她咧嘴笑,“人多热闹,遇上什么事也好互相搭把手。对吧娘子?” 白釉眼底也漾开笑意:“嗯。既如此,我们便同行。沿途琐事,我与弦猗也可分担一二。” 疏影看着清涟眼中明亮的光,又看了看对面那对妖侣,笑了笑。 “好。”她颔首,“收拾行装,明日启程。” 船沿着通扬运河缓缓而行。 时节已过立夏,两岸的桃李早已谢尽,换上了浓得化不开的绿。 日头明显烈了,风里有股暖烘烘的水汽。 四人索性将舱内小桌挪到前甲板荫凉处。 弦猗早就除了外衫,只着一件轻薄的靛蓝短衫,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小臂。她一边用蒲扇给自己猛扇风,一边遥指两岸:“瞧见没,这叶子绿得都发油了!前几天路过时还嫩生生的呢。” 白釉倒是衣着整齐,坐在她身侧,只是雪白的貂耳慵懒的耷拉着。 她指尖捻着一片槐叶,轻声道:“立夏三朝看芍药,再往南些,怕是芍药都要开过了。”她转向清涟,笑问, “清涟妹妹是姑苏人,江南的夏天,可比这运河上更闷热些吧?” 清涟倚着船舷,闻言点点头:“姑苏夏天是湿湿热热的,像浸在温水里。不过园子里树多水多,廊下穿堂风一过,倒也还好。”她说着,看了眼身侧的疏影。 疏影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霜发绾得清爽,手里握着一柄团扇替清涟轻轻扇着,正望着河道远处,闻言才转过脸:“影妖不惧寒暑,只是不喜过于曝烈的日光。”她看向弦猗和白釉,“你二人呢?妖类于此季,可有不同感受?” 弦猗停下扇子,挠了挠耳朵:“嗨,我们狼族冬天更自在些。夏天这毛……”她一脸嫌弃,“是真嫌厚。不过灵力运转开了,也能调节一二,就是没冬天那么爽利。” 白釉将槐叶放在小桌上,微微一笑:“我们雪貂一族其实更畏暑。好在如今修为尚可,能以妖力略作抵挡。只是这天地间阳气炽盛,灵气流动也与春秋时不同,更显活泼外放,于修行感知上,倒另有一番趣味。” 清涟听得入神,不由道:“原来妖类眼中的四季,与我们这般不同。” “本就是不同的生灵嘛。”弦猗又摇起扇子,爽朗道,“就像清涟妹妹你看水是水,我看水,还能闻见里头鱼虾的腥气呢!” 白釉含笑瞥她一眼:“你那是馋的。” 几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船身破开河水,载着一船笑语,朝着大江入海的方向悠悠行去。 夜色深了,客舱里闷得透不过气。 清涟在窄小的床铺上翻来覆去,薄薄的夏衫贴在身上,潮乎乎地难受。 她摸了一把额角的汗,望着黑暗里另一张床铺模糊的轮廓。 “疏影姐姐……” “嗯?” “你身上……是不是很凉快?” 黑暗里静了一瞬。 随后清涟就听见悉索的起身声。 床铺微微一沉,疏影在她面前侧身躺了下来,手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要这么做。 床实在太小,清涟的后背贴在舱壁上,身前密密实实地陷进疏影的怀抱里。天然的凉意透着衣衫渗过来,恰到好处地驱散了燥热和黏腻。 清涟舒服得吸了口气,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清凉里。 疏影的手臂将她圈牢,另一只手拿起枕边的团扇,在她背后缓缓扇着。 “好舒服。” “睡吧。”疏影温柔地哄着。 清涟闭着眼,感受着背后轻缓的扇动和周身包裹着的凉意。 这感觉……很像小时候。 也是这样的夏夜,闷热得睡不着,母亲就会这样侧躺在身边,手里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风,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听不清词的调子。 那时候她觉得,母亲的怀抱就是全世界最安稳的地方。 现在,这怀抱换成了疏影的。 疏影对她,有时像静默守护的姐姐,包容她所有孩子气的依赖……有时那份无言的照拂,又让她想起母亲掌心抚过额头的温存……可更多的时候,疏影只是疏影……是会逗弄她,因她一句话而微笑,会让她心跳怦然,独一无二的人。 这些影子模糊地叠在一处,最后都化成了身前这个柔软的拥抱和轻柔扇动的风。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往那怀抱深处又蹭了蹭,终于沉进了睡梦中。 疏影听着怀中人渐渐平缓的呼吸,也听见了她方才那些柔软的心音。 清涟觉得那些角色在她身上重叠。 可对疏影而言又何尝不是? 自清涟出生,她便在那片阴影里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稚童,到能引动金光的少女。从一团无声的影子,到能并肩而立,签下共生契的伴侣。 她因清涟而学会了守护,懂得了牵挂,尝到了人间冷暖的滋味。 这漫长的相伴里,是妖是契,是姊是侣,早已说不清了。 夜还很长,路也还长。 这般相依便很好。 船过江阴,水势渐阔,水色也从运河的沉绿转为江水的浑黄,再往前那浑黄之中便掺进了大海的苍青。 通州到了。 四人立在船头望去,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万里长江奔流至此,再无拘束,浩浩汤汤汇入东海。 江畔一座青山临水而立,如同天地间精心安置的一尊碧玉盆景,便是狼山。 船靠码头,海风中混杂着油脂与面食煎烤的香气。 “是文蛤饼。”白釉嗅了嗅,“通州临海,此物乃是寻常街食。” 果然码头附近有几个支着油锅的小摊,巴掌大的面饼在热油里煎得金黄酥脆,中间隐约可见鲜嫩的文蛤肉,香气勾人。 弦猗拉着白釉就去买。清涟好奇地张望着这迥异于姑苏与海陵的码头景象,疏影望向远处的狼山轮廓。 沿街寻了间瞧着干净的客栈。 柜台后坐着位中年妇人,正低头拨弄算盘,见四人进来,只抬眼略一扫量,便又垂下目光,继续手头的账目:“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上房。”疏影道。 妇人取了钥匙和簿册,动作利落,话不多:“楼上左转,尽头两间。热水饭食需另嘱伙计。” 待安顿好行李,清涟向伙计打听此地风俗。伙计也是个话少的,只说了句“掌柜的比我清楚”,便忙去了。 四人遂又下楼。 女掌柜已泡了壶粗茶自斟,见她们过来,斟茶的手顿了顿,添了四个杯子。 “多谢。”白釉温声道,“初到宝地,想请教掌柜,此地可有什么需留意的风俗?远处那山,可是狼山?” 女掌柜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浮叶,缓缓开口:“是狼山。”她语气平直,“山上有广教寺,供大势至菩萨。唐时僧伽大圣降了白狼精,开的山。” 她抿了口茶,望向门外依稀可见的江面。 “通州地界,江海交汇。水脉活,生气足,鱼盐之利养人。”她停顿片刻,低声道,“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海灵气交汇冲撞,若是哪里不畅,郁结的浊气……也比旁处厉害些。” 她不再多说,只道:“狼山是镇。寺里香火,也算个安稳。几位若是游玩,看看江景,尝尝鲜物,无妨。若为别事……”她掠过四人,叮嘱道,“多加小心。” 说罢,她便又低下头去算账簿。 弦猗挑了挑眉看向白釉。清涟与疏影也交换了一个了眼神。 濒海控江,灵脉冲撞,浊气易结,狼山镇守……寥寥数语,已勾勒出这看似平静兴旺的江海门户之下可能潜藏的凶险。 第23章 狼山谒圣 晨起离了客栈,沿江向狼山行去。 码头喧嚣渐远,只余江风拍岸之声。 清涟走着,忽而指着路边一处小摊,道: “你们瞧,方才那掌柜说狼山供着大势至菩萨,这些香烛摊子果然都换了狼山进香的招子。” 她拉了拉疏影的袖子,“和姑苏寒山寺外的香市像不像?” 疏影目光扫过那些招子,唇角弯了弯:“是有些像。只是姑苏的檀香清,这里的香火气里混着海风咸。” 弦猗凑过来,鼻尖动了动:“还真是!我说怎么一股咸腥味儿。”她眼睛发亮,“那山既是降过狼精的,我倒真想看看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白釉轻声道:“自古镇压之地,往往也是灵气枢机。或许正因曾有精怪作乱,高僧镇之,反令此处成了调和江海灵脉的关窍……” 她望向山形,“只是年月久远,不知这镇字如今还剩几分力道。” 清涟点头,思忖道:“所以咱们上山,既要看寺庙香火,也要感其下灵脉流转是否畅达。” 疏影颔首,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正是此理。若见浊气淤塞之象……”她顿了顿,“便知该从何处着手梳理了。” 狼山不高,石阶陡峭。 四人穿行在林荫山道间,愈往上,香火气愈浓,可那本该清正的佛门气息里却缠着令人胸闷的滞涩感。 行至支云塔下,广教寺飞檐在望。香客往来,梵唱隐约,看似一派祥和。 疏影悄然握住清涟的手,低声道:“香火之下,有浊气淤塞,如油入水,浮而不散。” 清涟凝神感应,果然察觉那袅袅香烟深处灵力流转晦涩艰难。她抬眼望去,连殿前铜鼎中升腾的烟气轨迹都略显凝滞。 弦猗皱了皱鼻子:“这庙里的味儿……怎么闻着有点沉?” 白釉轻轻点头,目光投向寺院深处: “去问问。” 一位眉须皆白的老僧正在扫塔前落叶,见四人气度不凡,尤其疏影周身清气萦绕,便停下扫帚,合十为礼。 “诸位施主,可是为山中异象而来?” 疏影还礼:“请教师父,寺中灵力滞涩,浊气隐现,可是与山下江水有关?” 老僧长叹一声,引她们至僻静处,遥指山下江海交汇之处:“百年之期又至,灵脉动荡。山下仙人洞本是一处灵眼,如今却日夜渗出黑潮,那是江底沉积的污浊灵质。潮汛时江水倒灌,更将浊灵推向山根。” 他回望大殿,面露忧色,“狼山佛脉,自古镇守江海气韵。如今浊灵侵蚀日深,连僧伽大圣金身都蒙了灰气。长此以往,这佛脉护江海的格局若破,通州地界灵气失衡,恐生灾厄。” 清涟顺着望去,果然见远处江面水色浑浊,隐隐有暗流涌动。 她心中了然:此番灵脉校准,关键怕是要落在这仙人洞与佛脉的平衡上了。 步入大圣殿,香烟缭绕中,僧伽大圣塑像庄严而立。 清涟刚凝神感应殿中灵流,那泥塑金身忽然微微一震,一层温润金光自内而外漾开,将她周身轻柔拢住。 金光渐盛,虚空中聚成一尊僧人法相。袈裟如水,禅杖顿地,慈悲厚重的灵韵弥漫殿内。 “抚灵传人……”法相开口,如沉钟远磬,目光扫过清涟与疏影相牵的手,又落在二人腕间的契痕上,“还有影契之侣。百年之约未绝,这一代的安抚者,老衲等到了。” 清涟与疏影肃然行礼。 法相继续道:“通州灵脉,自古乃‘佛脉镇江海、仙洞通阴阳’之局。狼山佛脉为镇,锁八方气运。山下仙人洞本是勾连江海、调和清浊之通道。” 他禅杖轻点,虚空中浮现出山川水脉虚影,可见一道幽光自山腹贯通至江海深处, “如今百年浊灵淤塞仙洞,阴阳不通,江海灵韵相悖冲撞,佛脉亦受侵蚀。” 他目光垂落,语含深意:“欲正本清源,需疏通仙洞,导引浊灵归海。此事……亦有缘法相助。” 法相抬眼望向殿外山径,“当年白狼精皈依后,其血脉后裔承继守护之志,世代隐于洞外。她当助你们一臂之力。” 金光渐敛,法相最后道:“去吧。洞中浊气虽重,亦是百年灵脉郁结所化,疏导而非斩灭,方合天道生生之理。” 法相散作点点金芒,重归塑像。殿内梵唱低回如常,唯余四人静立。 离了广教寺,沿山阴小径往下,江涛声渐响。 “疏导而非斩灭……”清涟踩着湿润的苔石,轻声重复,“倒是与这一路治水的道理相通。蠡湖如此,运河也如此。” 疏影走在她身侧,闻言侧目:“历练过了,见识便不同了。”她语气里是淡而清晰的赞许,“从前你读这些,总嫌道理空泛。” 清涟抿唇笑了笑,没接这话头,转而道:“那位白狼后裔……不知是怎样的人物。” “能承继守护之志的,心性总不会差。”疏影抬手替她拨开垂到眼前的枝叶,“妖类修行,所求各异。如弦猗白釉那般逍遥是一路,这般甘愿隐于山野,镇守一方的,又是一路。” 前面传来弦猗的声音:“快到山脚了!我闻见水腥气里混着点不一样的味儿——!” 白釉接话:“那便是仙人洞所在了。清涟妹妹,疏影姑娘,且留心脚下。” 四人身影渐没入山阴浓翠,远处江涛与隐约洞窟之风交织成回响,恍如灵脉的脉搏。 山径尽头,水声轰然。 仙人洞的洞口隐在一片飞瀑之后,水帘如练,泛着不寻常的暗色。潮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淤塞已久的沉闷气息。 弦猗与白釉先一步转过岩壁,便见瀑前青石上,静静立着一位女子。 她一身素白广袖长衣,衣袂随风微动,发色霜白,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眉眼清寂,周身气息澄澈如山巅雪,偏偏额间隐约一道银白狼形灵纹,昭示着非同常人的本源。 弦猗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好一身清净气!你便是那位白狼后裔?”她话里满是好奇与欣赏。 女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弦猗摇晃的狼尾与身后慵懒垂着貂尾的白釉,声音清泠: “白蕤。守此洞窟,已历三代。”她顿了顿,“两位身上……有广教寺的佛息,可是与僧伽大圣所示之人同行?” 白釉上前半步,含笑执礼,眼底掠过一丝探究:“正是。白蕤姑娘久居此间,对这洞中浊灵淤塞之象,想必比旁人更知根底。” “略知一二。”白蕤神色未变,“浊灵自江底来,百年堆积,渐成痼疾。近日潮信不稳,其势愈躁。”她抬眸,望向二人身后石径,“她们来了。” 话音刚落,疏影与清涟已转过岩壁。 疏影目光与白蕤一触即分,微微颔首。清涟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质出尘的狼裔,注意到她望向洞口时,眼底深藏的凝重。 水声轰鸣,洞内幽暗,隐隐传来令人不安的呜咽回响,似有无形之物在其中挣扎冲撞。 疏影与清涟上前。 “姑苏闻心斋,清涟。”清涟执礼,又看向身侧,“这位是疏影。” 白蕤目光在二人相牵的手上停留一瞬,了然道:“共生之契。” 她并未多言,只还以一礼,“洞中浊气近日躁动异常,恐有喷薄之险。事不宜迟,还请诸位随我入洞。” 她转身面向飞瀑,袖袍轻拂,水帘竟从中分开,露出幽深洞口。更浓重的滞涩气息扑面而来,洞壁隐约可见暗沉流光,如淤血般缓缓蠕动。 清涟呼吸微滞。这压迫感,比海陵凤城河下的盐灵更厚重粘稠。 她不觉握紧了疏影的手。 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了。 那时怕拖垮大家只想着速战速决…… 这次……得慢下来,看清楚。 掌心传来疏影指尖轻柔的回握。 没有更多言语。 清涟深吸一口气,抬步向前。织梦之力如纤细的丝线自她周身探出,谨慎地触碰那些淤塞的暗流,尝试着去感知每一缕浊气的源头与流向,寻找那细微的缝隙。 疏影紧随其后,身影几乎与洞中阴影融为一体。她将自身灵韵如薄纱般铺展开,悄然稳固着清涟周身的灵力场,将反冲的浊气压力化解于无形。 这一次,是耐心的疏导,是无声的配合,是历经教训后沉淀下来的清醒。 白蕤静立洞口,望着二人默契的背影。弦猗与白釉守在瀑外,水声轰鸣,衬得洞内隐约传出的灵力波动更显压抑。 弦猗焦躁地甩了甩尾巴,耳朵直竖着捕捉洞中声响:“里头动静不大对……要不要进去搭把手?”她说着已朝分开的水帘迈了半步。 白釉拉住她手腕:“莫急。你听,虽浊气翻涌,却无失控之象。清涟妹妹此番谨慎了许多。”她压低声音,了然道,“况且,那位白蕤姑娘……” 话音未落,静立洞口阴影处的白蕤已微微侧首。 她未回头,只清泠嗓音穿过水汽传来:“洞中气脉正在梳理关头,人多反而易扰。两位且在此外围护持,若有异变再入不迟。” 弦猗啧了一声,收住脚步,仍紧盯着洞口: “成,听你的。可里头要是……” “若有险情,”白蕤终于转过半张脸, “我自会先行出手。” 白釉闻言,指尖在弦猗掌心轻轻一挠。弦猗扭头看她,只见自家娘子笑着摇摇头,眸中写着“稍安勿躁”。 第24章 洞天澄明 洞外水声依旧,但混杂在潮湿水汽中的浊气明显淡去了许多。 弦猗竖起的狼耳放松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惊讶道:“里头那堵得人心慌的味儿,散了大半!”她转向白釉,“这才多久?清涟妹妹和疏影姑娘这么厉害?” 白釉亦细细感知片刻,笑道:“不止是快。你细品,此番灵力流转温润和缓,如春风化冻。” 她赞赏:“清涟妹妹的织梦之力引导得当,疏影姑娘的护持更是分寸精妙,两人默契……着实难得。” 一直静立如石的白蕤此时也微微颔首。 她望着水帘后隐约透过的幽光,难得感慨道: “三代守此洞,目睹数次小规模淤塞,皆需数日徐徐化之。此番百年沉疴……” 她顿了顿,“能在如此短时内疏导至此,确是前所未见……” 她收回目光,看向弦猗二人:“浊气已疏其半,脉络初通。接下来,需引导剩余浊灵顺江入海,彻底归位。她们二人消耗应当不小,待其收势,我们便可入内接应了。” 洞内浊气渐稀。 僧伽大圣法相的金光虽已散去,仍有一缕佛力如引线般悬于洞窟深处,牵动着狼山佛脉。 此刻,那佛力微微一亮,与洞壁上重新流淌起来的清灵之气相互呼应。 原本淤塞的通道在清涟的梳理与疏影的支撑下,渐渐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是一道勾连江海的灵韵之桥。 山腹中的灵流开始向下奔涌,而江海深处被疏导开来的浑厚水灵亦温和上溯,二者终于在仙人洞的核心处如久别重逢般悄然交汇。 洞外,白蕤霜白的衣袖无风自动。 她额间狼纹银光流转,双掌虚按向飞瀑两侧岩壁,周身清净之气化作屏障,将那因灵脉贯通而微微激荡的江水轻柔推开,导回正道。 最后一丝浊灵顺着新生的灵韵通道,滑入奔涌江水,汇入苍茫东海,渐渐消散了。 仙人洞内淤塞尽去。 四壁隐现的金光如呼吸般明灭,那是地脉灵气自然流转的光华。 远处山巅,支云塔上传来的梵唱也清越了几分。 “成了。”白蕤收回手,如释重负。 弦猗率先穿过水帘:“清涟妹妹!疏影姑娘!” 洞内光华渐敛,清涟与疏影相携而立,面色发白,额间浸着汗意,眼底却满是明亮的光。 见三人进来,清涟想笑着去迎,却先咳了一声。疏影立刻扶住她,将自己一丝灵力缓缓渡去。 “不妨事,”清涟缓了口气,望向洞口天光与水色,笑意终于漾开,“洞……通了。” 告别白蕤,四人沿来路返回。 日头已西斜,江风带上了些许凉意。清涟与疏影一直牵着手,并肩走着,却比平日更安静些。 起初弦猗还兴致勃勃说着洞中灵气流转如何精妙,渐渐觉出不对…… 那两人竟一路无话。 疏影倒罢了,她本就话少,可清涟竟也抿着唇,只偶尔望着远处江面出神,唇角带着点说不清是倦怠还是别的什么的笑意。 “诶,”弦猗凑到两人跟前,歪头打量,“你俩这是怎么了?洞里太耗神了?”她说着又去看疏影,“疏影姑娘,清涟妹妹脸色可还有些白呢。” 疏影闻言,侧首望了清涟一眼,轻轻摇头:“无妨,只是累了。”语气比平日更轻缓些,一直握着清涟的手。 白釉缓步跟上,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掠过,又细细看了看清涟异常平静的眉眼,以及疏影那看似淡漠却敛着柔软的神情。 她忽而了然,轻轻拉住还想追问的弦猗,低声笑道:“莫吵她们。许是……有些话,不用说出来。” 清涟这时才回过神,看向一脸困惑的弦猗和含笑的白釉,脸上一热,终是轻声解释: “真的只是……有点累。在洞里的时候……”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如何描述,将疏影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疏影没有说话,抬手用指背拂过她颊边一缕被江风吹乱的发丝。 弦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眨了眨眼,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成吧成吧!反正洞通了就是大喜事,回去可得好好吃一顿补补!” 暮色渐浓,将四人身影拉长,投在通往城郭的江岸石道上。 远处通州城已是万家灯火初上,暖融融的光晕映入江心。 回到客栈,弦猗正琢磨着那顿“补一补”的晚膳,白釉已先温声开口:“灵脉初通,余韵未平。二位想必消耗颇巨,不如先回房调息片刻,养养精神。” 她含笑看向清涟发白的面色,“我们就在隔壁,待二位调理好了,再一同用饭不迟。” 弦猗立刻会意,连连点头:“对对,不急,你们先好好歇着!” 清涟脸上发烫,随即轻声道谢。疏影也颔首道:“也好,那便晚些再叙。有劳两位费心。” “客气什么。”弦猗摆摆手,已被白釉笑着拉走。 房门轻掩,室内霎时安静下来。 清涟走到床边坐下,望着疏影关好窗子,又转而向她走来。 疏影走到床沿,手很自然地覆上她的额。 清涟没答话,只是仰起脸看她,慢慢侧躺下去,将脑袋枕在了疏影的腿上。 洞中种种……灵力交融时的默契无间,浊气消散时的心神共振,最后那如释重负,只需一个眼神便懂的安定……在此刻细密地涌回心头。 像初春姑苏园子里悄然爬上粉墙的藤蔓,不知不觉,已是一片浓荫。 从家里出来,竟已这么久了…… 她忽然意识到时节的变化。 离家时姑苏正下着绵绵的春雨,空气里满是湿润的凉意,如今运河两岸的叶子都绿得发沉,风里尽是暖烘烘的水汽。 立夏了。 而她和疏影之间……似乎也和这天气一样悄然地升温了。 刚启程时,疏影靠近些,或是夜里共枕而眠,她总会心跳如鼓,藏着点生涩的羞怯与慌乱……如今依然会心动,可更多的却是此刻这般无需言语。 好像……也更贪心了。 不仅满足于并肩而行,不仅满足于夜晚相拥入眠…… 像此刻,累极了,心神耗空了,就想不管不顾地靠近些,再靠近些,想把全身的重量都交付出去,想听她无奈又纵容的叹息,想被她身上清冽又温柔的气息彻底包裹…… 甚至……不止是靠着。 指尖想要缠绕她的指尖,脸颊想要蹭蹭她的掌心,唇……渴望着去贴近她的唇,想要那点凉意温柔地覆住自己所有的悸动与温热,想要气息相融,再无分彼此…… 就在她阖眼的刹那,覆在她额上的手轻轻滑下,托住了她的脸颊。 疏影低下头……吻住了她。 微凉的唇覆上她的,气息交融间那点凉意便被她自己的温热融化了,化作一片令人眩晕的暖。 清涟顺从地闭上眼,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上疏影的脖颈。 她怎么…… 怎么每次刚刚一想……她便知道了? 从前只觉得是默契,或是共生契带来的隐约感应。 可此刻,在这唇齿相依的亲昵里,这份“恰好”未免太过精准……她每一次无声的渴望都被身旁这人静静地听了去。 这个影妖姐姐……怕不是真会读心术吧? 罢了。 清涟晕沉沉地想,将那些疑惑抛在脑后。 ……读心就读心吧。 反正这颗心早就是她的了。 直到气息都凌乱了,疏影退开些许。 她指尖拂过清涟嫣红微肿的唇瓣,轻笑道: “最近……倒是越来越粘人了。” 清涟脸上热度未退,闻言顺势用脸颊蹭了蹭疏影的手,理直气壮地轻哼道: “难得只有我们两个嘛……” “路上总是四人一道,虽说热闹,弦猗姐姐和白釉姐姐也都是极好的人……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只有你和我,也很好。” 疏影任她蹭着,捏了捏她的脸:“哦?那是觉得与人同行拘束了?” “不是拘束。”清涟抬起头,“是……不一样的好。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见识不同的风物人情,心里是满的,暖的。可像现在这样……”指尖绕上疏影的一缕霜发, “只有我们俩,心里是静的,甜的……” 她说着,自己也觉得这心思有些贪,声音渐小:“所以……趁着只有我们的时候,就想多粘一会儿,不行么?” 疏影凝视着她,眼底的笑意终是化作一片温柔:“行。” 窗外暮色四合,屋里并未点灯,只余朦胧的暗蓝。在这属于彼此的方寸天地里,连时光流淌都显得格外绵长。 [橙心][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洞天澄明 第25章 杯酒聆音 丰乐楼临江而建,三层飞檐下灯笼迤逦。 人声与丝竹声漫出雕花长窗,在这通州城里算是顶级热闹的所在。 弦猗一马当先踏上木阶,鼻尖连动几下,眼睛都亮了:“好鲜的味儿!江鱼,海货,还有……嗯,是蟹油香!” 白釉随在她身后,含笑向引路的伙计略一颔首。 那伙计亦是机灵,见四人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径直引往三楼临窗的雅阁。 阁内宽敞,以屏风略作隔断,正中一座小巧戏台,正有乐妓怀抱琵琶,曼声唱着时新的南曲。 四下座中,除了寻常客商百姓,亦可见几位衣饰华美的妖类安然饮酒听曲,与人无异。这江海交汇之地,人妖共处早已是寻常光景。 待点了菜,弦猗便迫不及待地倚栏望向楼下戏台。 清涟细看伙计报上的菜名:文蛤饼、烩鲈鱼脍、煨牡蛎、蟹粉豆腐、酒糟蛏子,并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鱼头汤,多是江河海交汇处的鲜物。 “这一路吃来,”她不由对身侧的疏影道,“梁溪、毗陵一带尚算清鲜温润,到了广陵、海陵,便觉咸鲜渐浓。如今这通州,更是江海鲜物横陈,风味迥异了。” 疏影替她斟了杯清茶,闻言道:“一方水土一方味。此地江海冲和,食材气韵也驳杂鲜活些,你尝尝便知。” 正说着,弦猗已回过头来,望着刚上桌那盘金黄酥脆的文蛤饼,笑道:“在码头闻着香,这会儿可算能坐下好好吃了!” 白釉执箸先为清涟与疏影各布了一小块烩得极嫩的鲈鱼脍,俨然已是自家人般熟稔。 菜肴陆续上桌,鲜香四溢。 弦猗夹起一块文蛤饼咬得咔嚓作响,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头顶的狼耳也随着咀嚼轻轻抖动。 她身后的尾巴更是放松地垂在椅边,偶尔因为吃到美味而惬意地摇晃。 清涟舀了勺蟹粉豆腐,目光却被那对活泼的耳朵吸引过去,又悄悄瞥向白釉。 白釉吃得斯文,但那对貂耳亦是慵懒地半垂着,在烛光下显得毛茸茸的,偶尔因楼下传来琵琶声微微一颤。 真是……可爱。 清涟心里想着,嘴角便弯了起来。 她自小在闻心斋长大,规矩虽不算严苛,但养宠物是绝不被允许的。 她便常常自己用各色丝线编织些小鸟、小兔、小猫,藏在枕头底下,偶尔拿出来摸摸,也算一点慰藉。 此刻看着眼前这对活生生的毛耳朵,指尖竟有些发痒。 疏影将剔好刺的鱼肉放入她碗中,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眼底掠过了然的笑意。 清涟枕下那些小玩意儿,她自然是见过的。 “清涟妹妹,”弦猗抬起头,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你老瞅着我俩耳朵干嘛?”她倒是直接,眨眨眼,“喜欢吗?” 清涟被戳破心思,脸上一热,连忙低头扒饭:“没、没有,就是……觉得挺灵的。” “嗐,这有什么!”弦猗爽快地一摆手,耳朵跟着活泼地一甩,“你要是想摸,等回了客栈,我变回原形给你摸个够!” 白釉闻言,掩唇轻笑:“是啊,清涟妹妹若是不嫌弃,我的原形倒也算得上……手感尚可。” 她说着,身后的貂尾优雅地晃了晃。 清涟的脸更红了,又是心动又是羞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下意识望向疏影。 疏影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蛏子,闻言抬眼,目光在弦猗和白釉那逗趣笑意的脸上扫过,又落回清涟写满期待与不好意思的眸子里。 她将剥好的蛏肉放进清涟碗中,温声道: “她们既愿意,你随自己心意便是。” 弦猗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那就这么说定了!来,先为今日通了灵脉干一杯!” 清涟捧着茶杯抿了一口,忍不住又悄悄瞄了瞄那两对随着主人情绪晃动的毛耳朵。 疏影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底软软的。 ……终究还是个喜欢毛茸茸的孩子。 弦猗与白釉是兽类化形,天生便有温暖皮毛与活泼形态,自己却只是一团影,无形无质,聚散由心。 也并非不能拟态…… 许多年前,清涟还是总角之年,某个午后,因不能养真正的小兔而闷闷不乐时,疏影便曾在廊下阴影里,将自己的形体悄悄凝成一只墨色的小兔轮廓,蹦跳着去蹭清涟的绣鞋。 那时的清涟惊喜得眼睛瞪得溜圆,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摸那小兔影子,虽然触手只有一片虚影,她却笑得比得了珍宝都开心。 长这么大了,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 楼下大堂蓦地传来一声脆响,似是杯盘砸碎,紧接着便是粗鲁的呵骂与推搡声。 几人循声向下望去,只见临江的座位处,五六个汉子已扭打成一团,桌椅翻倒,碗碟碎裂。 起初还只是拳脚,不知谁先暴喝一声,竟当众现了部分原型—— 一个头上冒出弯曲羊角,另一个双臂肌肉暴涨,生出黑黄相间的虎纹,向对手扑撞出去。 酒楼里顿时惊叫四起,寻常客人纷纷躲避,几个伙计想上前拉架,却被那蛮力掀得踉跄。 “啧,吃个饭也不安生。”弦猗咂咂嘴。 她与白釉交换了一个眼神。 “坐着。”疏影对清涟低语一句,不动声色地侧身将清涟往窗边阴影处带了带。 弦猗咧嘴一笑,对白釉道:“娘子,我左你右?”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灰色轻烟,单手在栏杆上一按,翻身便跃了下去。 白釉摇头轻叹,身影却比她更快,如飘雪般落在大堂中央。 那羊角汉子正将对手掼向柜台,眼前忽地一花,手腕已被一只纤细的手牢牢扣住脉门,半身酸麻。他还未看清来人,后颈便挨了一记精准的手刀,眼前发黑,软软倒地。 另一边,虎纹汉子挥拳砸来,弦猗侧身欺近,手肘闪电般撞在其肋下空门,另一手并指如风,疾点他颈侧,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瘫倒。 弦猗顺手拎起他后领,与白釉一左一右,将剩下几个兀自叫骂推搡的醉汉或擒或敲,不过几个呼吸间,方才还闹腾不休的一群人已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鼾声如雷。 弦猗拍拍手的灰,对赶来的掌柜笑道:“店家,找条结实绳子捆上,扔后院醒醒酒吧。打坏的东西,记他们账上。” 满堂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喝彩与松气声。 白釉已翩然回到楼上,对清涟和疏影微微一笑:“扰了雅兴,些许小事,已料理了。” 清涟看得目不转睛,直到白釉回到座上,才吐出一口气,眼里满是赞叹: “弦猗姐姐,白釉姐姐,你们刚才那几下……真利落!跟话本里写的行侠仗义的大侠一样!” 弦猗刚好跃回楼上,闻言“噗嗤”乐出声。 大咧咧地坐回位子,顺手又拈了块文蛤饼:“大侠?哈哈哈,清涟妹妹你可真会说话!那你叫声‘弦猗大侠’来听听?” 她一边说一边冲清涟挤眼睛,尾巴得意地晃了晃。 白釉执壶为众人续了茶,闻言莞尔:“可莫捧她。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对付几个喝昏头的莽汉罢了。真要说‘侠’字,我们这般逍遥散漫的,可当不起。” 她语带调侃,轻轻拍了下弦猗又在偷摸点心碟子的手背,“少吃些油腻,仔细积食。” “知道啦知道啦。”弦猗缩回手,仍笑嘻嘻的,“不过清涟妹妹要是想学两招防身,我倒是可以教!” 几人正说笑间,楼下掌柜已指使伙计将那几个昏睡的汉子拖去后院,又亲自捧着一壶新烫的玉壶春并几样精细点心,上楼来再三道谢。 待掌柜退下,这场小风波带来的些许嘈杂也渐渐平息,楼内乐声复起。 三楼最深处的幽静雅阁内,垂着湘竹帘。 方才楼下动静初起时,帘后便有一道目光淡淡投去。 此刻,掌柜正垂手立在帘外,低声将事情经过禀报了一遍。 “哦?是两位女客出手制住的?” 帘内传来一把声音,泠泠如玉磬,“未曾动用灵力妖法,单凭身手?” “是。一位似是狼裔,身手矫捷;另一位……看不透根脚,但更快,更稳。” 掌柜恭敬道,“她们一行四人,另两位一直在楼上雅座,未曾下楼。其中那位最年轻的姑娘……” “气息颇为特别,宁和悠远,令人见之心静……小人眼拙,瞧不出具体路数,但绝非寻常修士。” 帘内静了片刻。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自帘后伸出,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红,拨开了竹帘一角。 帘后女子浅金色的长发并未绾髻,柔顺披散,发间缀着几缕轻柔的耳羽。她怀中抱着一柄紫檀琵琶,姿仪闲雅。 方才那四人登楼时,她便有所感应。 这气息……与她记忆中关于灵脉流转与百年之约的模糊印象隐隐相合。 “抚灵之人……”她低声自语。 百年之期又至,灵脉异动,自有应运而来者行走四方,梳理地气。 没想到,这一代的传承者如此年轻,且身边聚着的也非寻常之辈。 掌柜躬身候着。 女子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抚,未成曲调,却似有清风拂过。 “既是有缘至此,又解了楼中小厄,不可失了礼数。”她略作沉吟,“你且去,以我之名,请那四位客人移步聆音阁小坐,容我奉茶聊表谢意。尤其……” 她顿了顿,郑重道: “务必告知那位年轻姑娘。” “就说是,此间主人,欲谢她一行护持之谊,亦感念她周身……清风入梦,安定四方之气韵。望她……拨冗一见。” [黄心][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杯酒聆音 第26章 琵琶弦歌 聆音阁在丰乐楼三层最东,需穿过一道幽静的廊庑。 推门而入,室内点着几盏暖黄的纱灯,与窗外江月清辉交融在一处。 临窗竹榻矮几旁,一位女子正跪坐烹茶。 浅金色长发如流瀑披散,发间纤秀的耳羽随着她抬首轻轻颤动。见四人进来,她微微一笑,眸光似含月般清亮。 “叨扰了。”她声音温和空灵,“在下聆音,忝为此间主人。今日二位姑娘出手,免去一场纷杂,聊备清茶,聊表谢忱。” 目光先望向弦猗与白釉。 弦猗爽朗一笑,也不推辞,拉着白釉自在坐下:“太客气了,本就是那几个醉汉闹事,顺手的事儿。” 聆音含笑颔首,抬手示意清涟与疏影也请坐。 她执壶斟茶,目光似不经意般掠过清涟,停留一瞬,又转向她身侧的疏影。 “这位姑娘气韵澄澈,如清风拂过山涧,令人见之忘俗。”她将一杯茶轻推到清涟面前,语意温和,“而这位……影随形驻,心契无间,二位相伴,着实令人欣羡。” 白釉接过茶盏,敏锐地察觉到聆音话中深意,却只微笑着低头细品茶香。 疏影略一颔首:“过誉。” 聆音也不多言,素手轻抬:“茶已备好,诸位请。江风月色当前,正宜闲话。” 茶香袅袅,湿润的江风透过雕窗。 聆音轻啜一口茶,目光落回清涟面上,含笑问道:“还未请教二位姑娘芳名?” 清涟忙端正坐姿,执礼回道:“晚辈清涟,来自姑苏闻心斋。这位是疏影。” “姑苏……”聆音指尖在瓷杯沿上一抚,眸中似掠过悠远的追忆。 “真是巧了。我年少时,亦曾在姑苏盘桓过数十载。闻心斋……可是城中那传承符箓之术,颇为清净的世家?” 清涟眼中微露讶色,随即点头:“正是。” 聆音含笑点头,并未追问更多旧事,将话锋一转,多了几分洞悉世事的了然:“姑苏至此,路途不近。二位一路行来,经梁溪、毗陵,过广陵、海陵,如今到这通州狼山……可是为了那江澜十三州,百年一度的灵脉异动?” 此言一出,弦猗和白釉也停下了品茶的动作,望向聆音。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疏影放下茶杯,平静道:“前辈知晓此事?” 聆音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唇边笑意淡了些:“我在此地经营这丰乐楼,已近三百年。江海交汇,灵潮涨落,人间或许不觉,于我辈而言,却如呼吸般清晰可感。更何况……” 聆音抬起眼,目光掠过清涟与疏影二人腕间的契痕上,话语顿了顿,似被突如其来的回忆牵住了心神。 “……抚灵者与同行之人之间特有的羁绊,于我而言,并不陌生。” 她放下茶盏,拢了拢自己宽大的袖口。 灯影下,一道已浅淡却仍能辨出轮廓的契痕显现在她手腕上,与清涟二人腕间的痕迹遥相呼应。 弦猗与白釉目光微凝。 清涟更是轻轻吸了口气,疏影的眸光也落在聆音腕间。 “曾一个百年之期,我也伴一位抚灵者行走过山水。她亦是人类,心地纯善,灵力清正……我们曾结下相似的誓约。” 她继续道:“所以,当你们踏入阁中,那份与天地灵脉深深牵绊的气息,以及你们之间……心意相映的契约之光,便如旧友重逢般触动了我。” 清涟听着聆音的话语,看着她腕间那道已近淡去的契痕,心底泛起一阵酸涩。 聆音前辈的眼中有着过来人的祝福与了然。 可那空灵嗓音深处,分明也萦绕着几乎与这江楼岁月融为一体的怀念。 上一个百年之期结束之后呢? 清涟不由地想。 那位人类抚灵者……如今在何处? 前辈独自守在这江畔楼中三百年,是在等待,还是……? 清涟的疑问,也落在了疏影心中。 疏影放下茶杯,望着聆音的侧脸,直接问道: “前辈,那位抚灵者……后来如何了?” 阁内静了一瞬。 聆音望向那片与三百年前一般无二的苍茫江面,语气依旧温和,却像浸透了江水的凉意: “她……寿数终尽,已归尘土了。人类寿命,终究有限。” 她收回目光,“通州是她的故乡。这丰乐楼,原是她祖辈所建,后来传给了她。” “她走后,我便留在这里,替她看着这楼,看着这片江海,也看着……百年一轮回的灵脉潮汐。” 话音落下,阁内只有远处隐约的江水声。 清涟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 这样啊。 下意识地握住身侧疏影的手。 “三百年间,也见过几位后来的抚灵人途经此地。她们……大多是独自一人。像你们这般结契同行,心意交融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们之间……很不同。” 清涟闻言心头微震,看向疏影。 疏影亦正看着她,目光温柔相接,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回按了一下。 聆音将这点无声的应答尽收眼底,唇边笑意深了些许,仿佛透过她们看见了旧日自己的倒影。 她倾身取过身侧那柄紫檀琵琶,抚过光润的木质琴身,温柔得像在触碰故人的脸颊。 “这琵琶……”她低语,“是她与我结契那一年,亲手所制,赠与我的。琴身是百年紫檀,弦是东海鲛绡捻就。” “自那以后,便未曾离身。”指尖按上琴弦。 聆音抬眸,清浅的笑意落在四人身上:“今日相逢,听我这旧人絮叨这许多往事……也是缘分。” 她将琵琶横抱于怀中,姿态娴雅:“若几位不嫌,容我献上一曲,权作……贺此番重逢,亦贺诸位同行之谊,遥寄……故园之思。” 聆音指尖落下。 一声清越的琵琶音流泻而出,似一滴清露坠入心湖。紧接着,弦音连绵,如月下江潮缓缓铺展。 随着乐声流转,她发间的耳羽轻轻扇动,周身泛起一层朦胧清光。点点光华化作无数振翅翩跹的音符灵鸟,绕着她在空中盘旋。 琴声婉转低回,又忽而空灵高远,不似人间凡响,倒像引来了九天之上的风露。 清涟屏息听着,只觉那弦音丝丝缕缕直透灵台,里面含着江月般的寂寥,潮水般的温柔,更有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守望和宁静。 真美啊…… 清涟无声的叹息。 那指尖流淌出的何止是音律? 分明是三百年的时光,是走遍江澜十三州的春花秋月,是与心爱之人并肩看过每一处灵脉山川的的回忆。 每一个音符里都映着往昔的影子。 聆音朱唇微启,歌声随之而起。 那声音空灵剔透,与琵琶声水乳交融。 她抱着琵琶,身姿随着乐韵缓缓浮起,宛如古壁画中凌空飞翔的飞天,自在而庄严。 她在空中轻盈回转,目光垂落,扫过满楼宾客,也扫过窗外的滔滔江水,眸中似含着三百年来的月色潮声。 整个丰乐楼,从喧嚣大堂到僻静雅阁,所有声音不知何时都已沉寂。 所有人都仰首望着空中那道似真似幻的身影,如见江畔守护神灵显化,心中生不出丝毫杂念,唯有被乐声与景象摄住的震撼。 清涟怔怔望着那清光中的身影…… 聆音前辈也曾有过这样的百年之约,牵过那样一双手,走过同样的山水晨昏。 那些再无人见证的过往,尽数融进了这琵琶弦歌里,化作了她周身温润无悔的清光。 此刻的聆音前辈看起来并不孤单。 她怀抱着故人的琵琶,在这片她们共同守护过的江海上,唱着或许只有彼此明白的歌谣。 原来铭记本身可以是这样宁静的圆满。 ……也很幸福呢。 [黄心][黄心][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琵琶弦歌 第27章 通州溯梦 船沿着运河南下,回姑苏。 水路与来时的水色更沉了些,倒映着匆匆而过的云影。 清涟倚在船舷边,望着不断向后滑去的江岸柳色,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前夜那空灵的琵琶余韵,以及聆音最后送别时温和的话语。 “莫被契约缚住心神。” 聆音那时已收起琵琶,耳羽在夜风中轻颤,眸光清澈如初, “它应是舟筏,而非枷锁。你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当时只觉是前辈的祝福和点拨,此刻在归途的晃荡中细细回味,清涟忽然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聆音此刻已守着百年不变的承诺与楼阁。 但她和疏影的前路注定是流动的,变化的。 “清涟妹妹,想什么呢?” 弦猗从舱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半块糕,挨着她坐下, “从昨儿晚上起就有点儿出神。还在想聆音前辈的事?” 清涟回过神,摇摇头:“也不全是……” “只是觉得,前辈似乎……很为我们高兴。” “那是自然。”弦猗咬了口糕点,含糊道, “看着自己走过路的后来人,能走得比自己当初更暖和些,任谁都会高兴的。” 她晃了晃脑袋,想起什么,“对了,你们不是原打算接着往盐渎去么?这么突然折返,真是因为姑苏来信?” “嗯。” 清涟从袖中取出一枚微微发光的玉简,这是今晨抵达码头时,一只熟悉的灵鸟送来的。 “祖母的灵力印记没错。信上说,姑苏地脉近日波动异常,几处关键节点灵力外泄,园中古木也现了枯迹……怕是等不到我们按原计划巡游完毕了。” 疏影此时也走上甲板,接话道:“姑苏乃我们启程之地,亦是灵脉重要枢纽。若根基动摇,恐影响后续全局。临时折返,确有必要。” 白釉缓步而出,温声道:“也好。离家日久,回去看看。只是行程一变,后续各州的次序皆需调整了。” 船公吆喝一声,风帆吃满了力,船速明显快了起来。 清涟将玉简握紧,望向水天相接处,那片黛色轮廓已是依稀可辨的故城方向。 家中,不知已是何等光景。 弦猗和白釉回了舱内,甲板上只余清涟与疏影。 水声汩汩,风拂衣袂。 清涟望着愈发明晰的姑苏轮廓,静了片刻,伸手轻轻勾住了疏影垂在身侧的手指。 疏影随即自然回握,将她有些发凉的手包入掌心。 “有点奇怪。”清涟没头没尾地低声说。 “嗯?”疏影侧眸看她。 “之前总想着家,可真要到了,心里反而沉甸甸的。”清涟将头轻轻靠向疏影肩侧,声音闷在她衣料里, “不光是因为祖母信里说的那些……还觉得,我们本该在更远的地方。” 疏影听懂了。 她没说什么“成长”或“责任”之类的话,只是将握着的手紧了紧,拇指安抚似的摩挲清涟的手背。 “盐渎的滩涂,听说日落时是金色的。” 清涟又说,“还有更北边的山……本来想着,都走一遍,再堂堂正正地回来……” “路还长。”疏影的声音低缓地响在耳边。 “盐渎的日落不会跑,山也在那里。只是回家的路,偶尔需要先走一步。” 清涟抬起头,目光相接,里面是一片了然沉静。 ……是了。 清涟望着那双映着自己的眼睛,忽然失笑。 到底在不甘些什么呢? 盐渎的金色滩涂,北方的苍茫山影……这些景致固然令人向往。 可这一路行来,蠡湖的烟波,运河的晨昏,狼山的潮声,还有照亮江心的琵琶清光…… 哪一样不是收获? 哪一步没有改变? 最重要的—— 我始终在你身边。 路还长,但从来不是没有方向的远行。 清涟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将一缕无关紧要的尘烟吹散在了江风里。 “嗯。”她应道,目光重新投向姑苏的方向,这一次眼神清亮了许多。 “先回家吧。” 船入内河,水波渐稳。 舱内光线昏朦,只余一盏小灯随着船身轻轻摇晃。 清涟不知何时枕在了疏影腿上。 熟悉的气息与规律的轻晃让她意识逐渐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里。 梦影浮动。 她梦见闻心斋那日,春寒料峭。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压低的话语声,是她不熟悉的凝重语调。 她隔着雕花窗格,窥见里面坐着几位陌生的女冠。 她们衣着素净,面容看似不过与母亲相仿,可周身流转的气韵沉静如古潭,眼眸深处藏着远不止百年的光阴。 为首那位,指尖正虚点着一幅展开的舆图,唇瓣开合,声音断续飘来:“……百年之期……灵脉异动……闻心斋这一代的……” 父亲沉默地坐在一旁,母亲的手攥紧了袖口。那是一种清涟当时无法完全理解,却本能感到心悸的肃穆。 梦里,清涟的心跳得更慌乱了。 她那时懵懂,只隐约听懂几个词。 后来,那几位女冠离开了书房,未立即离去。她们被引至园中,请清涟相见。 为首的道长望向她,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一切。 她让清涟伸出手,指尖虚虚一点,一缕极细的金色流光便自清涟指尖不受控地流泻而出,如有实质的灵丝,在空中自行蜿蜒勾连。 瞬息间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雀鸟,随即灵丝崩散,化作点点金芒消逝。 道长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确认了一件悬置已久的事。 其中一位看向清涟的父母,字字清晰:“抚灵传承,应时而现。看来,便是令嫒了。” 那一刻,清涟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微光,又想起那些曾被她无意间点活的丝织小物,会随月光微微颤动的绣花…… 所有曾被长辈含笑称为“这孩子心思灵巧”的与众不同,忽然都有了源头。 原来不是灵巧,是天赋。 父亲怔住,母亲将清涟往身后揽了揽,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清涟自己更是茫然。 之后半月,闻心斋笼罩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父母待她一如往常,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些难以解读的忧思。 祖母将她唤去,也只是长叹一声,抚着她的发顶,喃喃道:“竟真是你……也是命数。” 清涟仍是懵懂的。 她隐约知道有一件关乎家族甚至更广阔天地的大事落在了自己肩上,可那具体是什么,又该如何做,依旧模糊一片。 直到几日后,清涟终于忍不住,在惯常散步的湖畔柳荫下停住,对着那片仿佛空无一物的阴影低声说: “疏影姐姐……你都听见了吧?” 疏影的身形缓缓自阴影中浮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几位道长说的,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疏影沉默片刻,才开口:“许多年前,我也见过一次安抚者来姑苏。” “那时我只是团影子,但能感到周遭灵气变得……很安宁。” 清涟怔怔听着。 疏影抬手,指尖虚虚一划。 阴影随她心意流淌,在空气中勾勒出远山与大河的模糊轮廓,随即又散去。 “你的‘织梦’,本就不该只困在方寸园囿。” 清涟看着那瞬息即逝的阴影图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真的能吗? 这疑问沉在心底,没有问出口。 但疏影似乎听见了。 她没有说宽慰的话,只是安静地陪清涟站着,望着被晚风吹皱的湖面。 涟望着湖面的涟漪,有些出神地想。 ……自己从没离开过姑苏。 莫说出远门,便是去城中热闹处,一年也数不出几回。 自小,长辈只教些基础的清灵术与认符画符的本事,余下光阴,便都是她自己的了。她习惯了待在家里,对着丝线布料、竹篾草茎,一坐就是一整天。 编只小鸟,绣朵半开的花,或者只是把日光透过窗格的光影,用灵线虚虚地勾描下来……旁人觉得她静,她也确实不擅长也不爱往人堆里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便很满足。 能称得上“陪伴”二字的,数来数去,似乎也只有身边这片自她记事起便存在的影子。 疏影是姐姐,是玩伴,是树洞,是她所有喜悦与忧愁的唯一听众。 问星星为什么亮,问花为什么开,问自己新琢磨出的编法好不好看……这些话,她似乎也只对疏影说过。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许久,清涟才轻轻吸了口气,那股沉甸甸的茫然也被这湖风吹散了。 是要……去看看吗? 可一个人……还是怕。 她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悄悄瞥了一眼身侧静立如画的疏影。 要是……能陪我一起的话…… …… 梦境在这里微微扭曲,时间骤然快进,忽而便跳到了半月后——那个月色格外清亮的夜晚。 还是在这片湖畔,疏影向她伸出手,掌心相对。 清涟记起那纸摊开的契书,上面的文字承载着如同人间婚书般郑重的联结。 疏影接过去时神色平静,只当是某种必要的仪程。清涟却在那句“汝命即吾命,同归太虚玄”响起时,紧张得掌心沁出细汗。 而后,灵丝自她指尖涌出,与疏影流淌出的暗影彼此交缠,勾勒,融合,最终在两人腕间同时落下了一道金色契痕。 等契约成立,灵光暗去,她看着腕上那圈印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契约不仅是力量的交换与旅途的同行,而且将她们的关系与人间婚姻同等起来。 …… 契约既成。 清涟心跳如鼓,偷偷抬眼看向疏影,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了十几年的影妖姐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疏影正垂眸凝视着新生的契痕,月光映在她素来清寂的侧脸上,唇角似乎……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而望向她—— 那是清涟从未见过的笑容。 “唔……” 清涟动了动,睫毛轻颤,从这场满是回忆的梦境中缓缓挣脱。 意识先于视线回笼。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脸颊下柔软衣料的触感,熟悉的气息。 然后是落在她额上的一道安静又专注的目光。 她睁开眼。 舱内灯光朦胧,疏影低垂的容颜近在咫尺。 那双沉静的眼眸正望着她,此刻正盛着与梦中一般无二温柔笑意。 梦里的笑,与此刻的笑,悄然重叠。 “姑苏到了。” 和开篇对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通州溯梦 第28章 故园惊变 船在姑苏城南码头泊稳时,日头已有些西斜。 岸上,两道熟悉的身影早已候在那里。 是父亲和母亲。 清涟刚踏上栈桥,母亲已快步迎了上来,握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眼眶有些微红:“可算回来了……瞧着是瘦了些,路上辛苦吧?” 父亲也走过来,目光温和地在清涟和疏影身上转了一圈,点点头:“回来就好。” 清涟心中一暖,忙道:“不辛苦的。” 她侧身引见,“爹,娘,这两位是我与疏影路上结识的朋友,弦猗姐姐和白釉姐姐。一路多亏她们照应。” 弦猗咧开嘴笑着抱拳:“伯父伯母好!” 白釉则优雅一福,温声道:“叨扰了。” 母亲忙笑着回礼:“两位姑娘太客气了,既是涟儿的朋友,便是贵客。快请家里坐……” “嗐,不忙不忙!”弦猗连连摆手,很是识趣,“你们一家人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们俩初来姑苏,正想四处逛逛瞧瞧呢!” 她说着,冲清涟眨眨眼,“你们先忙正事,晚些时候我们再寻个地方碰头!” 白釉也含笑附和:“正是。二位且先处理家事,我们自行安排便是。” 清涟知道她们体贴,便也不多推辞,目送弦猗拉着白釉兴致勃勃融入码头人群,这才转回身。 母亲已近前,拉住她的手,目光又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遍,眼中先是惯常的心疼,随即又掠过一丝讶异与欣慰。 她先看向清涟身后两步静立的疏影,又看了看女儿明显沉稳了几分的眉眼,末了才轻轻拍了拍清涟的手背,低声道:“先回家。” 父亲站在一旁,也注意到女儿站姿更挺了些,与疏影之间虽无言语,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却比离家时更为自然流溢。 他并未多言,对二人微微颔首,语气关切:“路上可还顺利?” 清涟点头应了,随即正色看向父母,轻声询问:“祖母信中提及地脉有异……如今情形,究竟如何?” 父亲神色一肃,母亲也收了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父亲才低声道:“此处不便,先回家。路上再细说。” 回家的路,是清涟闭着眼都能走的。 可今日,一些细微的不同却刺入眼帘。 路过平江河时,她下意识望向桥下。水位比她离家时低了一大截,露出两侧湿滑的青苔石壁。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那本该是浑浊却富有生气的河水,此刻在午后阳光下,泛着一层令人不适的灰色,水流几近凝滞。 母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叹道:“这几日,几个主河道的水位都在降,河底淤泥翻起这种灰浊气……连带着水灵都污浊了。” 清涟凝视河面,这淤塞沉滞之感与她一路所见的浊灵隐隐相似。 “不单是水灵污浊,”她轻声接道,“是整个水脉的活气被压住了,像人郁结于心,气血不通。” 父亲闻言,脚步微顿,侧目看向女儿。母亲也转过头,眼神复杂。 眼前这个能一眼看穿症结所在的姑娘,已不是离家时那个只需被护在身后,对一切都懵懂忐忑的女儿了。 “你如今……倒是能看明白了。”父亲道。 “这一路,见了几处类似的情形。虽成因各异,但灵脉滞涩的表征,总有相通之处。”清涟答得平静。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清涟的手腕。疏影静默地走在清涟另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来父母也意识到了清涟的成长。 穿过市井,转入园林巷陌。 经过拙政园外墙时,疏影的脚步顿了一下。清涟亦抬眼,从那镂空的花墙望进去。 本该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塘,此刻大片荷叶蔫垂发黄,塘中星星点点的荷花苞,还未绽开便已萎靡。 更远处水榭的飞檐梁柱上,竟隐约可见深色霉斑,这在往日灵气充沛的园中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荷花……”清涟喃喃道。 身侧,疏影的手很自然地覆上她的手背,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症结不在此处,莫急。” 待到闻心斋门前,那股异样感愈发明显。 自家门庭虽依旧清净,可院墙内探出的几丛翠竹,叶尖已微微泛黄,少了往日精神抖擞的鲜活气。 进门穿过前院,清涟一眼便看见了祖母信中提及的古木,据说是闻心斋初建时便植下的老桂。 此刻,它几根粗壮枝桠上,叶片已落了大半,剩下些也蔫蔫挂在枝头。 清涟在树下停住脚步,看向身侧的疏影,低语道:“比信里说的……还要糟些。” 疏影的目光扫过枯败的枝桠,又望向宅院深处:“灵滞气浊,非止一隅。根子,怕是在源头。” 穿过几道月洞门,回到清涟自幼居住的院落前。 熟悉的湖石、曲廊、浅塘都在,只是塘水也失了往日的清亮,蔫蔫的浮萍贴着水面。 紧绷了一路的心弦,在踏入这方小小天地时,终是松下些许。 虽处处透着异样,终究是家。 母亲在一旁温声道:“先歇歇脚,换身衣裳。我去吩咐厨房备几个涟儿爱吃的菜。” 她说着,目光自然地将清涟与疏影都拢了进去,语气寻常,“疏影也歇歇,房间一直有人打扫着。” 父亲也点头,对疏影道:“需要什么,只管说。” 清涟应了,看着父母转身往主院去的背影,这才轻轻吐了口气,转向疏影。 疏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开口问道:“回来了,感觉如何?” 清涟却听懂了里头那层细察的意思。 “和离开时很不一样。”她实话实说,“但……好像我也很不一样了。” 她望向疏影的眼神里有了点自嘲的了然,小声地说:“若放在离家前,看到园子变成这样,我大概只会慌得六神无主,扯着你的袖 子问怎么办了。” 疏影闻言笑了笑,问:“现在呢?” “现在,”清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现在我想的是,祖母急着召我们回来,定是找到了症结所在。去见她,弄清楚根源在哪儿,然后……想办法。” 疏影点了点头,将一直虚虚搭在清涟手背上的手握实了些。 “嗯,”她应道,“去见祖母。” 推开祖母静修之处的竹扉,药香与旧书的气息迎面而来。 祖母正坐在临窗榻上,闻声抬眼。见是清涟,未等她开口行礼,便已伸出手:“涟儿,过来。” 清涟快步过去,在榻边矮凳坐下。祖母的手很自然地抚上她的发顶,温暖的掌心在她头上停了一下,又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这才细细端详她的脸。 “瘦了些,”祖母怜惜道,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静,“但精神瞧着倒好。路上辛苦了吧?” 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包裹过来,清涟鼻尖微酸,那句“不辛苦”在嘴边转了一圈,几乎要带出点撒娇的尾音。 她抿了抿唇,将那点冲动压了回去,只是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抬头望向祖母:“不辛苦。祖母,信中所言灵脉异动……究竟根源何在?” 祖母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掠过淡淡的欣慰。 她收回手,轻轻拍了拍清涟的手背:“是长大了。”这才敛了神色,缓缓道:“症结在寒山寺。” “寺中张继钟楼那口古铜钟,近日共鸣异常,时断时续。”她神色凝重,“姑苏灵脉,自古依‘寺钟镇水、园林聚气、古桥通脉’的格局而立。相传伍子胥筑城时,引太湖灵韵深埋河道之下,借钟声调和,借园林蓄养,借古桥疏导。” “如今钟声失序,镇水之力便散了。‘和合二仙’的庇佑似乎也断了联系,灵脉节点逐一滞塞,浊灵再无压制,顺着水脉大肆扩散。” 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再晚些,待浊气侵透园林根基,古桥灵韵断绝……这姑苏城的千年灵韵,怕就要散了。” 祖母的话音落下,室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清涟侧首看向身侧端坐的疏影。 疏影依旧沉默,眼帘微垂,仿佛早已将祖母所言尽数吸纳,只待清涟消化。 ……竟已严重至此。 她看着祖母凝重的神色,又想起方才一路所见——衰败的荷塘、灰浊的河水、家中失了鲜活气的草木。 那不只是异动,那是她自幼熟悉的一切正在失去颜色与生机。 比这一路上遇见的……都要严重。 运河的滞涩,狼山淤塞却尚有佛脉镇守……那些固然棘手,却终究是局部淤堵,疏通了,灵流便能复归。 可如今姑苏的症结,听来却是维系千年的整个灵脉格局正在从核心瓦解。寺钟若彻底失声,镇不住水,园林聚不住气,古桥通不了脉……后果她甚至不敢细想。 这次……恐怕会很难。 但绝不能让家乡变成这样。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无意识地抵着掌心。然后,她又看了一眼疏影。 疏影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静静回视。 没关系的。 两个人的话没问题。 清涟吸了口气,胸口的滞重感冲开些许,重新转向祖母,目光已恢复清亮:“祖母,寺中具体情形如何?我们何时可以过去查看?” “寺里现在乱着,几位高僧日夜守在钟楼,寻常香客已不得近前。你们今日才回,一路劳顿,且先歇息整顿。”祖母顿了顿,“明日一早,我带你们过去。” 她说着,目光也转向了始终静默的疏影,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此事凶险未卜,不比外州疏导淤塞。钟楼之下,恐有积年浊秽随灵脉裂痕反涌。你们二人……务必多加小心,相互照应。” 这话是说给两人听的。 清涟与疏影同时颔首。 “是,祖母。” 祖母这才点了点头,重新捻动手中的乌木念珠,再次忘向窗外灰蒙的天际,喃喃低语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明日……但愿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