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缠香》 1. 美妾 七月,梅雨季,临安雨丝成了小火慢熬的玫瑰膏子,质地粘稠,在夜空拉扯,缠绵,连佛门圣地,都被泡成了情天孽海。 净慈寺后山,伽蓝居。 紫檀罗榻上,贺兰香柳眉紧蹙,长睫颤动,看得出来,睡的并不安稳。 “晖……”她双唇一翕一合,试图发出声音,眉宇间细汗粼粼,仿佛陷入难捱梦魇之中。 忽然,她的身躯一坠,撕心裂肺地高呼一声:“晖郎!” 婢女细辛被动静所惊,连忙掌灯前来,“怎么了主子,可是被魇着了?” 罗帐两边开,幽袅的烛光浮动,勾勒出抹极为婀娜有致的身姿。 贺兰香身着醒骨薄纱,雪藕般的身躯若隐若现,一头乌发如云铺散,香肩外露,绮罗凌乱,一身香汗淋漓。 她气喘吁吁,起身下榻,鞋来不及穿便往门的方向跑,不管不顾地流着泪道:“晖郎不好了!他要被人打死了!我要去救他!” 细辛先是大惊,之后拦住她,心急如焚道:“主子清醒些,侯爷此时在侯府好好的,怎么便要被人打死了!” 贺兰香缓慢平复下来,胸前拥雪成峰,随喘息一并起伏,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个梦。 梦中是在侯府祠堂,香烛惨白,火焰似血,丝丝烟气萦绕在祠堂中,漆黑牌位于烟气后若隐若现,一尊挨着一尊,像一具具竖放的棺材,死气沉沉。 “棺材”正对着的门外,有个人躺在血泊中,浑身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已经被打没了人形。 在他的身旁,是数根被打断了的刑棍,断面毛刺参差,被血水浸透。 即便看不到那个人的脸,贺兰香也能肯定,他便是自己三年来的枕边人,去年老侯爷去世,刚刚承袭爵位的宣平侯世子,谢晖。 他为什么会被打,是谁打的他? 疑问伴随梦中血腥再被放大,贺兰香喉咙紧涩,连带呼吸也跟着凝滞,扶住细辛,身体发软。 细辛伺候她将软底绣鞋穿好,又将她搀到靠窗贵妃椅坐下,温柔劝她:“主子莫慌,梦都是相反的,侯爷身份尊贵,放眼整个临安南都,谁敢动他一下?就算是蛮子打来了……” 见贺兰香脸又白了下子,细辛忙改口:“奴婢说错话了,蛮子不会打来的,主子莫要听我嚼蛆,侯爷一定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自从草原人接连迁徙中原,北方各大士族带头南渡,多在临安栖居。 临安四季如春,每逢夏季便梅雨连绵,西子湖畔杨柳摇曳,湖中画舫接天连片,烟雨朦胧里,最不缺的便是为佳人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 贺兰香,便是那片姹紫嫣红中,最惊艳的一朵。 她自幼长于烟花之地,天生丽质,又得鸨母悉心调-教,尚未及笄便已艳名远扬,姿容冠绝江南,成人之日更是招来无数权贵为之一掷千金,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不过她并未因此广结恩客,早在她乘画舫游湖,与当时刚来临安的侯府世子湖心初遇,第二日,她便被以万金高价赎出春风楼,成了侯门宠妾。 贺兰香在温柔乡待习惯了,几乎忘记,此时北方正值动荡。 她以往不知其中厉害,乍一听到细辛的话,立马便与梦中情形联系起来,无端打了个寒颤。 但梦,到底只是个梦。 夜风携雨而来,窗外雨打芭蕉。 贺兰香被风吹醒不少,瞥着窗棂外的浓密雨色,心慢慢定下去,咬字轻软,有些孩子气的愤岔:“都怪这佛寺里的破床,睡着难受死了,想不做噩梦都难。” 这时,她的小腹又在止不住作痛,使得她轻嘶一口凉气,手捂上小腹,面露恼色。 细辛给她斟来盏温热的桂圆玫瑰香茶,有些无奈地说:“早知今日,您又何苦来此走上一遭呢。” 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买通府医,假装有孕,偏偏体质阴寒,每逢月信便疼痛难忍,为防止生出破绽,只能借用为腹中孩儿祈福的名义入寺礼佛,实则避祸。 “我就是不喜欢青鸾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贺兰香呷了口茶,讥讽道,“仗着自己是被郡主塞到晖郎房中的,成日里狗眼看人低,变着法儿的与我不对付,我偏要在她推我之后说自己有孕动了胎气,好让晖郎从此冷落了她,看她还嘚瑟什么。” 细辛叹气,“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 贺兰香阖眼,“我又没想瞒一世,挨过这个把月,随便跌上一跤,假装小产便是了。” 细辛动作一愣,震惊地看着这被惯到上天的美人儿,欲言又止地说:“那侯爷得该多痛心?主子,奴婢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您了。” 方才还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闹着要回去救侯爷,现在又要刻意伤他,还如此理直气壮。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容颜在茶香氤氲中更显娇润,吐气幽兰道:“细辛,不是你看不懂我,是你看不懂男人。” “你以为你对男人百依百顺,乖巧懂事,他们便会珍惜你,看重你吗?不会的,那样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早早厌倦你罢了,就得让他们时不时疼一下,痒一下,他们才能放不下你,拿你当回事。否则,今日有个青鸾,明日就能有紫鸾粉鸾,让他过舒服了,他眨眼便将你忘了。” 细辛面露迷茫,并不理解。 贺兰香睁开双目,侧靠在碧玉宝枕上,懒洋洋瞧着她道:“你以后就知道了,男人都是贱骨头,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细辛想不到以后那么远,只后怕道:“可倘若事情当真败露,侯爷怪罪起您该怎么办?” 贺兰香放下茶盏,活似牡丹压枝般,款款朝细辛倾过脸去,乌发如瀑垂至胸前,香气萦绕。 她注视着细辛的眼眸,眨了下眼,轻轻软软地问:“你会出卖我么?” 细辛呼吸凝滞,尚未从这放大数倍的美色中抽离,脱口而出便是句:“奴婢不会。” 就凭去年她娘重病,急需一百两银子的救命钱,全府上下,只有香主子留意到她哭红的眼,替她拿出那一百两的银子,细辛便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香主子。 贺兰香眉目微弯,噙着笑意卧下,闭上眼睛道:“那用担心什么,再说即便败露了,晖郎又能拿我如何呢。” 细辛脑子里闪过诸多凄惨下场,但等目光落到贺兰香娇艳绝伦的脸上,脑海中便忍不住附和:是啊,侯爷又能拿你如何呢。 从违背母命将贺兰香强纳入门开始,谢晖便已被贺兰香吃得死死的。 要知道,当今宣平侯的生母可是皇族郡主出身,郡主娘娘生来尊贵,目无下尘,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出身低贱之人,最容忍不了的,便是与低贱之人同一屋檐。在她眼里,那种人便同杂草一样,见到是要除去的。 正如二十多年前,老侯爷酒后失德,让名粗使丫鬟怀有身孕,还欲图纳其为妾。郡主知道后震怒不已,同老侯爷闹了好大一场,声称绝不可能与个下人共侍一夫,后来还是皇帝出面劝说,才让二人止戈。 至于那丫鬟和孩子,什么说法都有,有说被郡主灌了堕胎药赶出府去的,有说留在府里把孩子生下的,还有说母子皆染病病死的。最惊悚的说法,当数那丫鬟被活活打死,孩子也被“处理”,送到辽北大营,名为充军,实为送死。 而导致那般的原因,便是郡主告密,对老侯爷说那丫鬟早与他人有染,孩子很可能不是侯府的种。 半晌无声,唯有雨声淅沥。 贺兰香察觉气氛安静,轻启唇道:“还在为我担忧么。” 细辛回过神,“没有,奴婢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传闻。” 贺兰香静静听完,轻嗤一声:“这你也信,我与晖郎朝夕相处三载,从未听他提起过什么庶出大哥,即便是有,到了辽北那种地方,恐怕也早已死透了,和你我又有何干系。” 谁不知道辽北终年积雪寸草不生,别说是人,就算是战马,在那也要靠吃死人肉长大。 未等细辛回答,贺兰香打了个漂亮的哈欠,倦倦道:“别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了,扶我到榻上歇下吧,你也快些睡,睡醒了可还要帮我打掩护呢。” 回到榻上躺好,贺兰香往里翻去,侧卧而眠,最是随意之态,却更显身段风流袅娜,宛若醉后牡丹。 但她并未睡着。 窗外雨滴击檐,声音清冽干脆,一下一下,像叩在她的心弦上,她睁眼闭眼,都是梦中画面。 假的,都是假的。贺兰香在心中说。 即便天下大乱,堂堂侯爷也没有被乱棍打死的道理,何况还是祠堂,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那何止是暴行,简直诛心,什么人能干出来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贺兰香认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想太多,辗转反侧半个时辰,总算沉沉睡去。 外面,雨势渐大。 宣平侯府上空,夜色波云诡谲,盘旋在空中的乌云成了庞然巨兽,不知何时便会对这偌大府邸咬上血淋淋的一口。 祠堂外,血腥扑鼻。 昔日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成了烂在砖缝中的一摊血泥,鲜红之下,可见断裂成爿的森森白骨。 雨声哭声中,妇人凄厉的控诉响彻天地。 “是我害死了你娘!是我让你爹将你送到辽北大营!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命!为何要动我儿性命!” “谢氏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你爹也不会放过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得好死!” “谢折!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晖儿他是你亲弟弟啊!” 一道雷闪劈过,光芒照亮了祠堂正中的那抹漆黑背影。 男子身形高大,身披重甲,壮硕如山,遍体肃杀之气。 他拉开重弓,箭矢脱弦,箭尖死死钉入供案上的牌位,尾羽铮鸣,震颤不休。 鲜红烛火随风跳动,照亮了牌位上的名字。 先考谢公讳温府君之灵位。 谢温。 他的生身之父。 他的杀母仇人。 十五年前,就是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他娘被活活打死,而他的父亲,他的嫡母,便站在他所站的位置,居高临下看向门外鲜血淋漓的尸体,眼含厌恶,像看猪狗。 雷声轰隆,盖住了无边际的咒骂。 脚步声响在祠堂,手下走到他身后左侧,鞠躬道:“回禀将军,宣平侯府上下五百余口,全部押解至此。” 第二支箭对准牌位,男子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风雨欲来的压抑平静:“动手。” 箭矢脱弦,又是一声铮鸣,箭尖钉入牌位当中,整个贯穿。 “是。” 半炷香后,宣平侯府成了血海汪洋,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与谢氏有关,一律格杀勿论。 和阳郡主风光张扬了一辈子,万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被绑在祠堂柱子上,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活活打死,再看着阖府亲眷被屠杀殆尽。 百年望族,皇亲国戚,到头来没有死于草原蛮子的铁蹄下,而是被归来复仇的恶狼咬断咽喉。 她由骂转笑,最后在放声大笑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腥风血雨里,有名身穿青衣的貌美女子痛哭出声:“不要杀我!我只是谢侯的妾,我没得罪你们!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将士冷笑,高举起滴血卷仞的宽刀:“要怪,就怪你是宣平侯的女人吧。” 青鸾被刀光吓到遍体抽搐,却在这时灵光一现道:“可侯爷不止我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叫贺兰香的怀有身孕的不在这,只要你们答应放了我,我现在就把她的去向告诉你们!”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 美妾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叛军 雨声淅沥,直至天亮方有消停的架势,屋檐上莺啼燕啭,与雨滴击瓦的脆响融汇呼应。 因夜间闹那一场,贺兰香醒后精神恹恹,未有多大兴致,只喝下了点补气养血的燕窝红枣百合粥,其余点心一概未用,从起来便靠在美人椅上,看窗外的翠竹发呆。 伽蓝居地势颇高,隔墙相望的便是片茂密竹林,竹子长势参天,风过时,碧海荡漾。 贺兰香单手支腮,不知在想什么,眉梢间仍带愁意,长睫蔽目,在眼下投下小块潋滟阴影。 她长了张天生注定被讨好的脸,即便面上挂愁,也看不出丝毫凄怨之色,眉目流转间,满是盛气凌人的娇矜,好像随时等着他人向她大献殷勤,正如玫瑰生刺,不会让人觉得麻烦,反倒因此更显美艳。 “主子,荔枝剥好了。” 细辛端来一只羊脂白玉小盏,里面盛放了两颗已被剥皮切好的新鲜荔枝,荔枝核肉分离,果肉白洁如雪,温软似酥,仅是看着,便赏心悦目。 贺兰香瞥了眼,懒懒道:“甜的牙疼,你们分食吧,我不想吃。” 细辛劝说:“荔枝性热,此时吃正好,主子多少吃些,权当补身子了。” 贺兰香略蹙眉头,这才不情愿地抬起了手,粉腻的指尖捏住青玉鎏金餐叉,叉起一小块晶莹软白的荔枝肉,漫不经心地端详一眼,正欲送入口中时,又跟想到什么似的,问:“荔枝壳呢?” 细辛被问一怔,道:“自然是扔了。” 贺兰香咬下清甜多汁的荔枝肉,将餐叉轻巧地扔回碗中,“荔枝壳用来制香最好不过了,扔它做什么,我眼下哪也去不了,都快被闷出虱子了,你命人将那荔枝壳捡回来,我要制香玩。” 这刁钻美人历来想一出是一出,细辛早已习惯,立刻便按吩咐去做。 片刻后,荔枝壳被洗净呈上,贺兰香摆弄了下子,又要黄酒,好用来煮荔枝壳。 可寺庙里连个酒星子都没有,想要黄酒,只能差人专门去买。 贺兰香最烦等待的滋味,兴致也大打折扣,抱怨这偌大的净慈寺竟连坛子老黄酒都找不出来,亏它还算是国寺。 细辛手持玉花鸟纹梳,梳着贺兰香黑绸似的及膝乌发,梳完取了根金钗,挽了个松垮袅娜的堕云髻,道:“莫管是国寺还是家寺,佛门圣地都没有藏酒的道理,和尚们饮酒是犯戒的,哪里会有酒供咱们用呢。” 贺兰香扫了眼妆奁中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目光慵慵倦倦的,最终看向青瓷梅瓶里的栀子花。 小丫鬟会意,立马拈下一朵,呈给贺兰香。 贺兰香顺手递给细辛,轻哼一声道:“什么戒不戒的,我以往可没少见和尚到画舫寻欢作乐,清规戒律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男人,尤其是能吃饱饭的男人,酒与色,一样也免不了,便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样的道理。” 她那张秾艳的脸与粗鲁话并不相配,却也因此更为活色生香,有种近乎咄咄逼人的妩媚。 细辛将栀子花簪在乌黑云髻间,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 她不确定主子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但世上大抵没有比主子更懂男人的女子了,因为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她。 若是有,那大约也算不上男人,八成是个怪物。 窗外,爬山虎攀上菱格,翠绿的嫩梢往窗内俏生生招摇,雨后万物如洗,米粒大小的蜘蛛穿梭叶中,重结细网,蛛网千丝万缕,挂满了晶莹的雨珠,雨珠沾了蛛网的黏性,变得粘稠浓厚,往下滴落时,可拉出银丝。 贺兰香嫌房中湿气重,命丫鬟烧艾袪湿,烟丝袅袅中,她将腰身靠在软枕上,指尖捏着柄金镶碧玺太平车,碧轮滚动脸颊,阖眼养神,周身薄烟萦绕,如梦似幻,宛若花隔云端。 可她的心思可不是看似那么平静,心里一句连着一句—— 也不知晖郎此时在做什么,昨夜的梦属实蹊跷,得找人给他算算才好。 他竟也不差人问我身子如何,男人果真生性凉薄,没个好物。 莫不是郡主趁我不在,又往他房中塞人了? 哼,爱塞便塞,像青鸾那样的贱人,纵然再来一百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想着想着,贺兰香的心情便比外面的蛛网还乱,不耐烦地道:“买个酒怎么要用那般久,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细辛宽慰:“主子稍安勿躁,春燕才走多久,八成连寺门都没出,从山上到山下,就算是交给手脚最麻利的小厮,也要起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贺兰香听完更恼了,正想说自己不做荔枝香了,耳边便传来阵似有似无的嘈杂。 “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贺兰香对细辛道。 细辛先是摇头,随后又细听一阵,方蹙了眉头,道:“怪了,咱们住的是女眷专住的后山,最为僻静不过了,怎么会有杂声传来。主子且先歇歇,奴婢去外面看看便回。” 贺兰香心下也觉得蹊跷,便没阻拦,由她去了。 这时,窗外雨势倏然变大,一记轰隆闷雷响起,房门被猛然撞开。 名唤春燕的婢女跌坐在地,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瑟瑟发着抖。 “主子快跑罢!” 春燕放声大哭,清秀的五官扭曲狰狞,与走时模样判若两人,“是叛军!叛军杀来了!” 贺兰香的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懵,诧异地反问:“什么叛军?” “辽北叛军!”春燕泪如雨下,眼中惊恐交加,“辽北大营反了!” 贺兰香头脑嗡一声响。 门外,厮杀声渐近,随风而来的血腥气,压下了房中的艾草香气。 * 竹林。 贺兰香只身穿梭林中,浑身湿透,喘息点点。 她边跑边回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立刻停下步伐举目张望,注意到不远处有块嶙峋怪石,想也没想便朝石头跑去,在马蹄声贴近的瞬间,躲在了石头的后面。 “怪了,分明就往这跑了。” “再找找吧,否则不能向将军交差。” 哒哒马蹄声分散开来,时远时近,一下一下,像敲在贺兰香的心尖上。 冰凉雨水如同小蛇,顺着她的下颏蜿蜒下滑,浸润到粉腻雪白中,激起连串颤栗。 与此同时,她的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贺兰香顾不得去揉肚子,两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她本以为藏入竹林就会逃出生天,没想到,叛军眨眼工夫便追了来。 或者说,他们就是冲她来的。 贺兰香回首自己这小半生,扪心自问,她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和善,但伤天害理之事,她真没做过。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被这些穷凶极恶的叛军夺路追杀。 更想不通,向来以忠君闻名的辽北大营,怎么会突然之间,反了。 一滴凉雨自空中飞落,正中贺兰香眉心,中断了她的思绪。 马蹄声近在咫尺,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发现。 贺兰香不停安慰自己:这石头看上去并不起眼,他们一定不会找到这后面来,一定不会。 这时,她的脚裸上传来湿滑冰冷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发现有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脚上,遍体碧绿,乃是竹林里最为常见的竹叶青。 “啊!” 叫声引起叛军注意,马蹄声倏然一滞,不约而同奔向石头。 贺兰香还未从惊吓中缓解,蹬脚甩开小蛇,起身便要逃命。 风过雨来,葱郁竹丛随风而晃,惨淡日光自叶间洒下,与雨丝缠绵,融入氤氲白雾,光线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在她的前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山雾,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辽北叛军。 贺兰香毅然往前跑去,步履艰难。 她所穿的乃是就寝所用的纱裙纱袍,足下所踩的,也是用于室内走动的软底绫鞋。这样的一身,享福时穿着倒舒服,轮到逃命,便成了磨人的累赘。 贺兰香摔了一跤,纱袍被割出一条大口,雪白藕臂暴露在外,软鞋也被沙砾硌坏,穿透鞋底。她不敢犹豫,起身时顺势踹开脚上的软鞋,下意识回了下头。 茫茫白雾下,她回眸一瞥,乌发雪肤,朱唇妖艳,周身如绕云霞,活似狐仙现世。 铁蹄声近,弓弦嗡鸣,为首叛军在放弦瞬间看清她的脸,握弓的手一抖,对准她的箭尖偏向别处,径直贯穿了她身旁的笔直修竹。 竹裂声清冽响亮,震耳发聩。 贺兰香来不及庆幸箭尖射偏,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们果真是冲我的性命来的。 她的步伐死死僵了片刻,再动身已是来不及,叛军喝马上前,轻松将她包围。 贺兰香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这些马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得多,马上的人遍体冷甲,连脸上都戴着铁覆面,覆面漆黑严密,唯有两只眼睛裸露在外,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她,阴阴冷冷,比蛇眼睛还要可怖,活似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我,我夫君是宣平侯谢晖,”她全身颤栗,进退维谷,强撑着威胁,“你们倘若敢动我一下,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落下,这帮人笑了起来,笑声里是显而易见的讥讽。 贺兰香心里彻底没了底。 这时,只听又是一道沉闷的马蹄声响在耳侧,场面顿时寂静。 那群“恶鬼”让开去路,如群狼俯首,一双双眼睛或敬畏,或尊崇地望着马上来者,姿态安静恭顺。 马蹄声进了包围圈,停在了贺兰香的跟前。 贺兰香抬脸望去,只见男子身披重甲,面戴铁覆面,整个身躯被冷铁包裹,即便骑在马上,也能看出身长九尺有余,身姿巍峨壮硕。 在他的身下,青黑相间的驳色大马呼哧满鼻热气,瞪着炯炯有神的左右眼眸,盯看猎物一般盯看贺兰香。 贺兰香脚底生根,动弹不得。 辽北终年积雪,苦寒异常,连带从那里来的人,也像寒冰成精,不带丁点活人生气。 她要被冷窒息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明明两炷香前,她还是千娇万宠的侯门贵妾,所烦恼的无非是荔枝甜牙,制香无酒,眨眼功夫,她便成了孤立无援的亡命之徒。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等死。 有风而过,竹枝摇晃,雨点自竹叶浇下。 雾水沾衣透,乌发贴雪肌。 弱柳般的美人敛紧了衣衽,浓密长睫小心翼翼抖动,受惊了的鹌鹑似的,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我见犹怜”四字。她轻抬眼眸,含怕带怯地望了眼马上的魁梧男子,眼底湿润绯红,水光潋滟。 无声的勾引。 在未出春风楼之前,贺兰香除了学习琴棋书画,还有一桩重要功课,便是每日对镜自照。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美在哪里,所以她清楚,什么表情,什么神态,最能魅惑人心,对付凡夫俗子,一眼便够了。 刷一声响,一柄沾血长刀抵在了贺兰香白腻的颈前,刀尖直指她的咽喉。 贺兰香霎时僵住,不止身躯,连头脑都为之空白一片。 马上男子开口,声音在铁覆面下显得更加低沉,冰冷丢出二字:“名字。” 贺兰香心神俱颤,胸口起伏不已,艰难启唇道:“贺兰……香。” 男子手腕下沉,刀尖顺着她的脖颈下移,若即若离地划过肌肤衣料,从锁骨到胸口,最终定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2. 叛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谢折 隔着衣物,贺兰香能感受到刀尖的锋利,玄铁的冷冽,似乎只要那只持刀的手力度再稍稍一重,长刀顷刻便能贯穿她的躯体。 她已不敢再挣扎什么,浑身抖若筛糠,双目直直望向铁覆面后的那双眼眸,试图看穿那人的样貌,等下了阴司地狱,她也好向阎王爷告状。 可惜,除了一双冰冷阴森的漆黑眼瞳,她什么都没看到。 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那人似乎很年轻,正值壮年。 年轻,位高权重,不近女色。 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她穷尽思绪想从记忆里找到那么一个人名,发现毫无收获,她身处四季如春的温柔乡里,对冰天雪地的辽北一无所知,更别提那里的人。 他姓甚名谁,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她。 贺兰香满腹疑问,尚未鼓足勇气问出口,小腹前的长刀便已被高高举起,似要给她一个痛快。 她心跳凝滞,紧闭上了眼。 就在脖颈上的汗毛能感受到刀刃寒气的刹那,一句“将军且慢!”响在耳中,马蹄声急,马儿咴咴嘶鸣。 贺兰香睁眼,发现有名士卒模样的人物打马而来,下马快步上前,将手中一纸文书呈给了为首之人。 又是刷一声脆响,长刀归鞘。 贺兰香犹如脱线木偶,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大口吞吐着气。 在她面前,男子接过文书拆开察看,看完后久无动静,抬脸盯了贺兰香片瞬,沉声道:“把她带回去。” 言罢一甩缰绳,调头离去。 余下的骑兵再度将贺兰香围住,如同虎狼环住羸弱的猎物,犹豫从哪下口才好。 贺兰香虽是劫后余生,见此场面却更加毛骨悚然,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瞪大了绯红湿润的眼眸,凶神恶煞地斥出一声:“别看我!谁都不准碰我!” 又有笑声传出,戏谑而讥讽。 就在这时,马蹄声辗转又回,重新停留在了贺兰香的身前。 贺兰香与那道冰冷的视线对视上,后脑止不住发麻。 她认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这群辽北来的恶鬼根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留住她的命,不见得便能让她好过。 她怕极了,明知难逃一劫,身体仍不自禁往后蜷缩。 然未等她过多动一下,马上男子便已俯身伸臂,将她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贺兰香像只被按到水中的猫儿,既全身炸毛,又不敢动弹,只能哆嗦着斥上句:“不准碰我!” 于是男子松开了手。 贺兰香“啊”地惊呼一声,险些就要从马上坠下去,连忙攀结实了男子的臂膀。 玄甲冰冷,雪白柔软的身躯乍一贴上,立马颤栗不休,抖若浮萍。 男子并未给她缓和的时间,直接甩缰驾马。 马蹄激烈,踏碎软泥。 贺兰香被谢晖宠了三年,出行皆是豪车软褥,从未上过马背,加之身上月信未走,未跑出几步,她便已捂上小腹,唇齿溢出哭腔,柳眉紧蹙。 似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男子一夹马腹,马蹄慢下不少。 贺兰香心中窃喜,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人并非冷酷无情之辈。 但又回想到方才被刀指着的惊悚一幕,她的心立马又凉半截,知晓是自己想太多。 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八成与送来的那纸文书有关,但文书上写了什么,她猜不到。 出了竹林,男子并未带她回净慈寺,而是径直下山。 途经寺门,贺兰香先是被门口满地血色所惊,整张脸苍白如纸,再顾不得什么怕不怕,仰面质问男子道:“你要将我带到何处去?” “你是什么人?”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丫鬟。” 细辛和春燕为了掩护她出逃,早在寺中便落在叛军手里,至今生死未卜。 男子未言语,垂眸瞥她一眼。 贺兰香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冷戾的眼睛。 仅是对视,便如遭受凌迟。 恐惧之下,她的喉咙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再发不出半个字。 下了山,路好走许多,马儿撒蹄狂奔,坐在马背,比在山上还要颠簸一些。 贺兰香受不住,腾出一只手,再度捂上了小腹。 难耐中,一只有力的手臂绕到她的腰后,大掌托起了她的身子,使她不再受马背颠簸,她的身体也因此全然贴在了他的身上,好借此维持平衡。 贺兰香柔弱,但并非是清瘦美人,她骨肉匀称,体态丰盈,又兼通体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莹润如羊脂,与粗糙冷硬的玄甲相贴,有种触目惊心的违和。 可她要想不掉下去,除了攀结实对方,别无他法。 残雨滴答,贺兰香赤足薄衣,身子止不住瑟缩,既冷又怕。 “将军……”她吐气幽兰,唇瓣尚带有淡淡的荔枝甜香,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中,对方并未理她。 贺兰香咬了下唇,不甘心地继续道:“我是宣平侯的女人,宣平侯你知道吗,他娘是和阳郡主,是圣上的堂姊妹,将军你现在刚来临安,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放了我,他们一定对你有求必应。” 还是没有动静。 贺兰香恼怒,在心里暗骂:这是什么榆木疙瘩。 就在她绝望之时,她的眼角余光随意往前一扫,竟扫到了城门的影子。 她欣喜若狂,只当这人良心发现,要将她送回城中侯府。 可等定睛瞧去,贺兰香发现,城楼上似乎……吊了一群人。 没错,是一群。 且都是面熟的脸孔,临安几个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在这了。 随着队伍行进,骂声传到贺兰香的耳朵里。 “苍天无眼!内忧尚在,外患未除,辽北大营狼子野心,竟在此时谋反篡权,该当天诛地灭!” “竖子谢折!拥护反贼夏侯瑞弑父登基,强闯临安杀害嫡母杖杀亲弟,更为天理不容!” 临安府尹被吊在城楼正中,身上伤痕累累,气势却大义凛然。 他看到乌泱泱的玄甲骑兵归来,精神更为一振,视线乱扫,唾沫横飞地斥骂道:“谢折!谢折你给我出来!你以为你戴上假面你就能视若无事吗,既无颜面见天地,又为何如此丧尽天良!谢折!谢折你出来!” 谢折。 谢折。 名字一遍遍响在贺兰香耳朵里,震得她头脑嗡鸣。 下意识的,贺兰香抬起头,看向头顶那双眼睛。 骂声与细雨中,男子抓住脸上面甲,一下揭开。 一张年轻粗粝,棱角分明的脸,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他的眼裂狭长,瞳黑似墨,鼻梁高挺,山根直通印堂,鼻下薄唇形状姣好,一等一的标致难见。 如此难见的五官,却搭了副粗糙的皮囊,肤色是比熟透麦子颜色还要深些的古铜色,两边脸颊略陷,下颌清晰,气势沙砾一般透着股割人的锋利,磨不平碾不碎,即便面无表情,依旧难压狠戾。 在他的额上,有滴雨珠顺着漆黑眉峰蜿蜒流淌,滑过高挺鼻梁,顺着鼻尖汇聚在唇梢,又沿薄唇下滑,滴落到怀中美人的粉腻肌肤当中。 贺兰香身躯一颤。 那滴雨水带着不属于她的温度,亦沾染了不属于她的粗粝,烧热的荆棘似的,差点将她弄伤,转瞬又被肌肤吸收。 姓谢,名折。 好怪的名字,谁家父母会用夭折的折字来给孩子命名。 等等。 贺兰香心想:既是姓谢,难道他与侯府有关? 察觉到贺兰香的注视,谢折垂眸,看了她一眼,眼波平静,却杀气难掩。 贺兰香心头一惊,连忙低下了脸,压下了心中的波涛汹涌,而因谢折此刻驱马上前,她搭在他臂膀上的那只手,不觉间又攀紧了些。 没人在意这场面有多引人遐想。 马蹄声停在了城门下,谢折仰面观望临安府尹,面无表情,狭长眼眸无波无澜,静静与之对视,似在要他继续骂下去。 辽北风霜不养人,长出来的人也不像人,像狼。 蛰伏暗中,伺机扑伏的狼。 临安府尹面色惨白,一改方才口若悬河,变得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谢折甩缰,驾马进入城门,随意吩咐道:“舌头割了。”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3. 谢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香气 舌头,割了。 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听得贺兰香毛骨悚然。 马蹄向前,临安府尹的惨叫声响在后面,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迫切地想知道侯府的情况,可她已不敢再问,即便问了,这个男人也不会回答她。 姓谢名折,辽北大营…… 忽然,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出现在贺兰香的脑海中,她搭在谢折肩上的手一抖,刹那间遍体生寒。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谢折瞥了她一眼,没了覆面遮掩,他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目光漠然冰冷,好像怀中所拥的不是貌美娇娥,而是草木石头。 同样的,贺兰香也没将他当成个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像冰也像铁,唯独不像人,让她连继续色-诱的心都没有。 伴随入城,潮湿腥风扑面涌来。 贺兰香看向街市,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 她记得,她出城礼佛那日,也是个阴雨天,但街上行人不绝,两边茶坊生意红火,多的是张伞摆摊的小贩,冒雨游玩的行人,处处人声鼎沸,繁闹拥挤。 而现在,街市两边铺门紧闭,街面血流入渠,除了守备军的尸体,什么都没有。 贺兰香被血腥气呛到,不住地咳嗽,整个胃像被只手抓住扯拽,排山倒海的恶心。 她开始担心侯府了。 倘若传闻为真,这人真是当年被送到辽北军营的侯府庶长子,那他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一个无关人等都能被他带兵追杀到佛寺,更别提和阳郡主母子。 恐怕凶多吉少。 贺兰香心里一嗒,忙将那个可怕的念头遏制下去,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会的,就算谢折对郡主恨之入骨,晖郎可是他的同父兄弟,他怎么可能下得去那个手。 再者,贺兰香想起临安府尹方才喊出的话,她记得篡位的皇子似乎是叫夏侯瑞?别管是夏侯瑞还是夏侯祥,顺位也好谋反也好,只要皇位还是夏侯家的,和阳郡主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姑母,身份比之从前只会更加珍贵,怎会轻易为人鱼肉。 贺兰香强压住心头不安,将自己好好开解了一番,心情堪堪平复些许,咳嗽也止住。 她略动了下身子,换了个稍舒服些的靠姿,强忍恐惧,雪白手臂重新攀紧玄甲,指尖浮现因不得已用力而有的嫣红。 * 宣平侯府大门外,乌压压一片,重兵把守。 贺兰香看到横陈在外的府兵尸体,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了无血色,正值怔愣,腰身便被一双大手钳住,尚未回神,双足已稳稳沾地。 她的鞋早在逃命时便丢弃了,温热的脚心乍一碰到湿凉的地面,身躯不由打颤。 可她已怕了一路,此时再顾不得怕,即便浑身湿透,连发丝都止不住发抖,她也毅然决然地抬腿,步入侯府大门。 宣平侯府占据千亩,环山绕水,景致怡人,进入府邸,汉白玉石铺路,两旁楼阁飞檐翘脚,气派不失高雅。 而经过一夜的血雨腥风,原本光洁若雪的玉石地面上,堆满了死态各异的尸体,满目猩红。 贺兰香一路跌跌撞撞,从大门到仪门,裙摆被血污浸透,见到的尸体数不胜数,有脸熟的有脸生的,一个叠一个,使得她逐渐连惊吓都感受不到了,头脑越来越木,两眼越来越直。 直到她看到谢晖惯用的一名贴身小厮同样躺在尸堆中,她方如梦初醒,随意抓住路过一人,疯了一般询问宣平侯在哪。 那人头戴纶巾,身着粗布直裰,一身儒生打扮,抬手给她指了祠堂的方向。 贺兰香未有犹豫,径直奔向祠堂。 祠堂。 堂中烛火全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汇聚于暗红浓郁的血水当中,无尽蜿蜒,血雾弥漫。 贺兰香站在堂外,首先看到的,是青鸾的尸体。 昔日嚣张跋扈的少女,一动不动躺在血泊里,颈间一道碗口大的刀口,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贺兰香不知自己之所以这么快被谢折找到,全拜青鸾所赐,眼下乍看到青鸾的死相,心中没有痛快,只有不忍。 她俯身,伸手将青鸾的眼皮合上,起身四处张望,到处寻找谢晖的影子。 共枕三年,上千个日夜,人也好,尸体也好,好歹让她再见他一面。 滴答,滴答。 晶莹雨滴在檐角摇摇欲坠,脆弱到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像颗人心。 贺兰香望向祠堂,发现了绑在柱子上的和阳郡主。 她连忙跑过去,却见人早已咽气,尸体都已发僵,满口未干血污。 贺兰香想不通,郡主娘娘何其骄傲的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竟会选择咬舌自尽。 贺兰香不敢深思,只盼望谢晖还在人间。 她在祠堂喊了一圈,没找到谢晖,便只好再出去寻找,出门时路过一大滩血泥,初时她未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直到昨夜梦中画面猛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方倏然定住,僵硬转身,双目直直看向那摊血泥。 片刻过去,她忽然迈开步子,快步走向那大团血色。 随着步伐渐近,原本血肉模糊的尸泥,在她眼中拼凑成了完整的人形。 那双断裂的手曾抱过她,破碎的肩膀曾给她依靠,烂在血水中的唇齿,曾对她说出过最为动人的情话。 “晖……” 贺兰香咬字艰涩,再想发出第二个字,胃中便已翻起惊涛骇浪,她撑不住地俯身干呕起来,泪水随之汹涌而出,腿脚也止不住发软。 她跌坐在了地上,想呼唤谢晖的名字,可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看到满目猩红,她就只想吐,大有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架势。 足干呕了有半炷香,贺兰香全身脱力,意识渐渐发飘,身躯一软,昏倒在了雨水中。 * 侯府最后一进院子的最后一排,是后罩房,因背靠阴,故常年积雨,房中潮湿阴凉,即便打扫过,也弥漫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乃是往年粗使下人的起居之地。 崔懿刚进门,纶巾上的雨水没掸完,便被房中霉味呛的打了个喷嚏,遂改为揉着鼻子,道:“大郎既已看完,可知我为何要你停手?” 房中光线幽暗,勾勒出书案后男子高大的轮廓,一卷玉轴诏书躺于案面,上面金印在侧,寓意着诏上所言乃是天子之命,金口玉言。 崔懿跺了跺脚上的泥,上前道:“陛下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最是多疑易虑之时,他虽默认你同宣平侯府清算当年那笔旧账,但和阳郡主到底算他的姑母,你这么快便对宣平侯一脉赶尽杀绝,一个活口都没留,要他怎么想?” 人太相像了便是这点不好,同是归来复仇,在辽北时是同仇敌忾,等到了如今,便是一山难容二虎。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是想要你留出一名活口继承爵位,明面上是他大发仁心,实际是制衡于你。陈留谢氏势力庞大,只要嫡系血脉尚存,掌权之人便轮不到你,所以大郎——” “贺兰氏杀不得。” 圣旨来得太晚,谢晖早已死透,阖府上下,只有那个叫贺兰香的妾室怀有身孕,并且侥幸逃过灭门。 谢折未言,合上诏书。 他的指腹老茧重叠,粗糙起鳞,最不可触碰的便是柔软娇贵之物,正如这蚕丝织就的诏书,仅是被他覆手合上,便已勾出细丝,丝线缠在指上,似断还连。 门外的雨点又在继续,天色乌青沉闷,暗雷轰鸣,将房中衬托成死亡般的寂静。 寂静里,谢折道:“整顿三百兵马,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府,不得耽误。” 崔懿一怔,脑筋转了个弯方想起来此行南下复仇为次,最主要的,是收服临安各方势力。 变动当头,谢折远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气。 “是,属下遵命。”崔懿心服口服,拱手躬身。 告退之际,崔懿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提醒道:“对了大郎,趁此间隙,你不妨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气味。” 谢折略掀眼皮,视线扫向崔懿。 “你难道闻不出来?”崔懿伸长鼻子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女人味,香得很,就这么领兵镇压,当心动摇军心。” 崔懿退下,片刻而过,果真有士卒抬了两桶水送来。 谢折并未闻到所谓的“女人味”,见水既送来,便卸甲褪衣,准备拿布巾擦拭几下身体,权当解乏。 肩甲刚卸下,一抹小巧的白影自衣缝滑落,他垂眸望去,见地上的是朵纯白无暇的花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满室馥郁。 辽北只有苍茫乌山,千里冰原,谢折多年未闻到过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稍微有些出神。 潮湿与幽暗中,香气化为一只女人的手臂,雪白莹润,柔若无骨,沿着他的后背一点点往上游走,攀上他的臂膀,唇畔贴在他耳旁,连呼吸间都是甜蜜的味道,咬字粘软地问他:“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呼吸一滞,挥拳砸向水面。 哗啦声响,水花四溅,身后女子化烟散去,唯剩残香萦绕。 他用力洗了把脸,清醒过后,眼中徒有冰冷。 再看地上的柔嫩花朵,一脚便碾了上去。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4. 香气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胎像 梦中又回到了过往的闲暇时光。 侯府风和日丽,贺兰香与谢晖结伴游园。 二人正你侬我侬,偏被青鸾横插一脚,变为三人同游,贺兰香还被青鸾暗中绊了一跤,出了场不小的丑,责问过去,青鸾便装作可怜,将郡主搬出来给自己做靠山,谢晖也拿她无奈,反劝贺兰香大度。 贺兰香在梦中怒不可遏,指着两人便骂:“你们通通给我去死!” 话音落下,青鸾脖子上裂开一个好大的血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谢晖也变成血肉模糊的模样,眼珠都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却还痴痴对着她笑,露出满口残缺不齐的牙齿。 贺兰香大惊失色,转身便跑,可侯府也在这时变成了漆黑一片的鬼域,无论她怎么跑,都像在原地打转。 在她身后,谢晖青鸾,和阳郡主,以及所有死在侯府中的人,都在用鲜血淋漓的手抓她,扯拽她的衣裳,用嘶哑的鬼嚎声说:“来吧,来陪我们吧。” “不!你们是鬼!不要碰我!” 贺兰香全身抽搐不已,嘴里喊着各种胡话。 雕花木床旁,细辛伸手安抚床上的贺兰香,焦急道:“主子醒醒,你睁眼看看哪有鬼,是奴婢在这。” 贺兰香用力撕开眼皮,看到细辛那刻,只当自己还在梦中,哭道:“难道我也死了吗。” 细辛不知所措,只好用不轻不重的力气掐了贺兰香一把,贺兰香这才清醒。 她望向周围,只见锦帐雕床,翠屏锦绣,大小陈设无不眼熟,正是她在侯府后宅的寝居之处,栖云阁。 贺兰香扑到细辛怀中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情平复许多,开始询问细辛与春燕是怎么逃回来的。 原来她俩落到叛军手里并未遭受迫害,只是被抓住捆了起来,先是从净慈寺被带到了侯府,又被关到了柴房,未过半日便被放了出来,送到了贺兰香的身边伺候。 贺兰香听后颇为意外,因她眼下发现,这群辽北来的恶狼虽心狠手辣,军纪倒算严明,要知道,过往史上每一次大乱,叛军入城除了烧杀抢掠,最喜干的恶行便是糟践女子。 贺兰香感到无与伦比的庆幸,为自己,为两个丫鬟,也为所有女子。 当然,最最万幸的,当属她从这场浩劫中逃脱。 她难以设想,假若她没有假装有孕入寺礼佛,而是留在了侯府,下场会是什么样。 梦中可怖画面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打了个哆嗦,感觉毕生幸运都用在了此事上,往后余生必该谨慎度日。 茜纱窗外,骤雨终歇,落日生烟。 春燕打来了盆热水,与细辛伺候贺兰香擦洗身子,擦洗完,给她换上了身杨妃色软缎罗裙,外罩山茶黄织金缠枝纹绸衫,本想给她将散开的乌发盘上发髻,但贺兰香实在没那个心情,二人只好作罢。 贺兰香余惊未消,卧于青玉枕上,泪水一漱漱往下落,滑入白腻生香的颈窝中。 尚未到掌灯的时候,房中光线明暗交织,鎏金色的残霞沿窗映入,给房中陈设渡上一层薄辉,连泪水都沾添三分流光溢彩。 主仆三人不语,气氛静谧安详,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忽然,敲门声响。 细辛与春燕各是一惊,步伐下意识后退,看门的目光像看洪水猛兽。 贺兰香一抹泪水,苍白绝艳的脸上流露丝凄然的狠意,望门扬声道:“什么人。” 一道还算疏朗的男子声音隔门传来:“在下崔懿,乃为谢将军麾下副将,听闻夫人怀有身孕,故恐伤及腹中胎儿,特地唤来我军随行良医,来为夫人诊脉保胎。” 贺兰香扯出抹冷笑,“整个宣平侯府的人都被你们杀绝了,眼下如此关心我腹中孩儿作甚,再说了,我本便没——” 实话被顶到舌尖,贺兰香蓦然打住。 她好像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只有她活了下来,为什么来的路上那姓谢的会那般照料于她,原来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她腹中那个不存在的孩子。 贺兰香刚醒不久,头脑尚混沌,理不清这其中的曲曲绕绕,只明确一点——她的确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活下来的。 贺兰香的手收紧攥拳,隐约打颤。 门外崔懿久未等到回应,又道:“夫人若肯,在下这便让人入内。” “等等!” 贺兰香赫然出声,压制住嗓中惧意,强作镇定道:“我并未感到哪里不适,无需诊治,多谢崔副将美意,还请带人退下,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门外寂静片刻,崔懿再开口,语气已有少许强硬:“夫人大悲昏迷,岂会毫无不适,还是让人进去,给您将脉象看上一看,在下与将军也好放心。” 贺兰香怔顿一二,强撑出悲怆口吻,哽咽斥道:“我乃深宅妇人,夫婿虽不在人世,却也不能容外人触身!崔副将想要人碰我脉搏,好,那便把我过往惯用的府医老张从尸堆里刨出来,缝缝补补,看还能不能供我使唤!除却老张,谁人也别想近我半分!否则,我当一头撞死于墙,也好去向侯爷诉说委屈!” 贺兰香斥完便哭,哭声凄厉哀婉,当真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过了片刻,感觉门外的人走了,贺兰香顿住哭声,与细辛春燕细细交代,要二人绝不能将她假孕之事透露出去,否则,她三人性命难保。 两名丫鬟自然唯她马首是瞻,无所不从。 就在她放松下去,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度过难关之时,门被猛然推开,一名须发花白,手持药箱的老者被一把搡入,险些扑倒在地。 门外,崔懿作揖,“府医张德满已被带到,夫人请便。” 贺兰香愣住。 昔日她花费百两纹银贿赂的府医,便是这满面惊惶的老者。 她本以为从此在这世上,只有她和两个丫鬟知道内情,不想刚轻下心,最要紧的人物便来了。 在贺兰香狐疑震惊的注视下,张德满颤巍巍挪动步子,上前拱手施礼,从药箱拿出脉枕,预备给贺兰香诊脉。 门外,崔懿并无要走的意思。 “夫人玉体如何?”脉搏刚诊不久,崔懿忽然询问。 张德满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军爷,姨娘她没,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宁,服两副安神的药调理一二,即,即可。” 崔懿松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又问:“胎像可还安稳?” 贺兰香感觉搭在脉搏上的指头一哆嗦,抬眼看去,只见张德满胡须打着颤,话都说不出来了,满头淋漓大汗。 “胎像,胎像……”张德满嘴唇嗫嚅,欲言又止,一副惶惶不敢直言的样子。 “胎像如何,实话实话。”崔懿察觉不对,口吻已带厉色。 眼见张德满要张口,贺兰香反手抓住其手腕,涂满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陷入其肉,转脸却楚楚可怜地望向门口道:“崔副将莫急,张老诊脉向来仔细,无人比他更能知我腹中孩儿的安危,且再给他些工夫。” 张德满两股战战,一双老眼盯住贺兰香,眼神惊恐交加,不懂她是何用意。 贺兰香回过脸看着张德满,嘴角扯出抹笑意,咬字极轻地道:“听闻张老孙媳近来也被诊出身孕,可有此事?” “真是好呢,阖家美满,四世同堂,那孩子能进你们家的门,也是个有福气的。” “哪像我的孩子,尚在娘胎便没了父亲,张老可要好好给我诊脉,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倘若连这孩子都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能活了。” 不是活不下去,是“不能活了”。 张德满心头一惊,大抵懂了贺兰香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冒着性命之忧去帮她这个忙。 主意已定,老头正欲强行抽身,掐在他腕上的柔荑便又是一重。 贺兰香笑眼盈盈,口吻柔款,活似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美人蛇,轻飘飘地慢吐蛇信道:“张老可要给我诊仔细了。” “我这人心狠。” “我的孩子若保不住,其他人的孩子,也别想活。”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5. 胎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恨意 张德满随崔懿退下以后,贺兰香犹似被雨点击中的秋日残荷,整个倒在了牡丹缠枝纹的洒金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连呼吸都在发急,沾了汗津津的紧张。 好险。她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话没威胁到点上,她现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尸。 还好,老天待她不薄,不仅让她活了下来,还把张德满送到了她的身边,只要她身边有个名正言顺的大夫在,天晓得能省多少麻烦,起码不必担忧轻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阖眼又昏睡半日,后来是被细辛唤醒,哄劝着喂她吃了几口汤饭,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夜色已浓,房中灯影荡漾。 贺兰香静坐榻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细辛与春燕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她们都清楚,主子已经够能扛事了,换作寻常人,见识到这等灭顶之灾,不疯算是好的。 “叽喳,叽叽喳。” 廊下鸟鸣清脆,隔门扰耳。 那是一对红嘴绿观音,又名相思鸟,是谢晖先前送给贺兰香的生辰礼,有比翼双飞之意,十分娇养,喂食的匙子都是纯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个空壳子,鸟也成了凡鸟,等不来喂饭,饿的叽喳直叫。 贺兰香长睫蔽目,整个人静止成了笔墨描绘的画中仙,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安静,余生也要这般安静下去。 “吵死了。” 她蓦然嗔斥一声,下榻趿拉起鞋,往门外去。 细辛忙拦住她,“主子往哪去?若是嫌这鸟吵闹,奴婢给您将它放到别处便是了。” 贺兰香未回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搡开细辛,开门便走了出去。 她并未在鸟笼前驻足,径直略过了鸟笼,出曲廊,走向栖云阁的院门。 雨停了,她要去给谢晖收尸。 祠堂。 风过雨歇,血腥冲天,原本堆积成山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只剩下大滩冲洗不掉的血迹。 贺兰香强撑了一路,终在看不到尸体的那刻落败,她伸手拦住一名在场士卒,哆嗦着声音问:“尸体呢?宣平侯的尸体哪里去了?” 对方似是得到过什么命令,看她的眼神有些忌惮,避重就轻地回答:“自然是拉到别处了。”说完便走。 贺兰香再度拦住人,历来艳绝张扬的神态在极度悲恸下竟也显出三分破碎,咬牙质问:“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我哪知道,大约是哪个乱葬岗吧。” 乱葬岗。 贺兰香眼前漆黑,险些倒地昏死。 锦衣玉食娇养了她三年的男人,尊贵温雅的小侯爷,生前被打成烂泥,死后被扔入乱葬岗,连具棺材都没有,残破尸身只能等待被野狗分食,魂魄化为孤魂野鬼。 贺兰香握紧双拳,指甲死死扣入掌心,掐出血痕不能放松。 细辛与□□搀扶住她,泪眼涟涟,让她想哭便哭。 可贺兰香已经哭得够多了,她哭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张人脸。 一张年轻粗粝,冷硬无情的脸。 谢折。 贺兰香心想:他怎么就没有死在辽北。 她希望他被风雪冻死,被蛮人杀死,或者幼年被郡主害死,怎么死都可以,总之,不要再回来。 * 后半夜,万籁俱寂,灯火尽熄。 人一少,偌大的侯府便成了漆黑地窖,四处阴森无声,只有草丛里时不时传出嘈杂的虫鸣。 细辛走在从膳房回栖云阁的必经小径上,本以为这么晚了不会再碰到人,哪想拐个弯的工夫便迎头撞上个人,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懿同样被吓了一跳,本要发火,抬脸见是伺候贺兰香的小丫鬟,到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和颜悦色地道:“夜深人静,姑娘不在栖云阁歇息,这是要到哪里去?” 细辛强作镇定地抬眼,心平气和道:“主子饿了,差奴婢到膳房拿些吃的,可膳房并无剩余吃食,奴婢正要回去复命。” “原是如此。”崔懿点头,吩咐手下到外面买些精贵佳肴,回来送到栖云阁。 他似有要事在身,并未对细辛有过多盘问,带着军医便径直去向后罩房,刚迈出一步,又乍然回头,看着细辛的手道:“姑娘手上怎这般多的泥垢?” 细辛下意识便将手缩回衣袖,低下头说:“天黑路滑,奴婢笨手笨脚,方才路上不提防便摔了一跤。” 崔懿叹息一声,“雨刚停,路面正值难走之时,合该当心才是。” 细辛应下,目送崔懿离去。 直至看着那几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细辛方舒出口长气,后背冷汗几乎浸透衣料,风一吹遍体冰凉。 她与她主子不一样,她觉得谢折虽残暴可怖,但这位慈眉善目,看似可亲的崔副将,却更为阴森。 栖云阁。 贺兰香正在榻上由春燕捏肩,门开声响起。 她懒懒支起身子,睁眼望去道:“都埋仔细了?” 细辛关好门:“主子放心,奴婢特地往深了埋的。” 栖云阁内外把守森严,她们主仆仨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无奈,细辛只能借着去膳房取饭的名头,将贺兰香更换下来的月布,埋在了膳房后的老桂花树下。 “夜深了,都睡吧,我不用你们伺候。”贺兰香阖上双目,声音轻若游丝,嗓音带有微弱沙哑,是疲倦时才有的缱绻味道。 细辛顾不得睡,过去将路上偶遇崔懿,又找理由骗过崔懿之事告诉了她。 贺兰香恨极了谢折,对他那个可恶的副将自然也没有好感,闻言便蹙紧眉头道:“三更半夜,姓崔的往后宅钻什么。” 细辛:“自然是去后罩房找那尊凶神,奴婢听他与军医说什么箭伤旧伤的,兴许是那人受伤了。” 贺兰香顿时睁大眼睛,两眼大放光彩道:“谢折受伤了?此话当真?” 细辛摇头,说自己也不是全然确定。 贺兰香让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把崔懿说过的话一字不落转述出来,认真听完,确信真是谢折受伤,当即拍手大笑,直呼苍天有眼。 笑着笑着,泪便流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 她什么都没有了,安稳的日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疼爱她的夫婿,通通没有了,可面对仇人,她除了幸灾乐祸,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活着幸灾乐祸的机会,都是靠命搏来的。 凭什么。 贺兰香攥在被子上的手越来越紧,细辛春燕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她终是承受不住疯了,焦急的正要叫人,贺兰香便已抹泪下榻,敛去所有哭腔,慵慵懒懒地道:“取妆奁,给我盘发。” 依旧是想一出是一出。 细辛春燕人都呆了,回过神对视一眼,只好照做。 黄花梨妆奁很快被取来置好,抽屉打开,宝石璎珞,珍珠钗环,珊瑚耳坠,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满室清辉弥漫。 贺兰香坐在镜前,由着春燕梳理自己的满头乌发。 临安盛行高髻,不少贵妇千金多用买来的假头发充数,贺兰香从来没用过,她头发又厚又沉,乌黑油亮,长及两膝,即便挽再繁琐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也够披散在腰后。 春燕知她喜好,很快给她挽了个单螺髻,螺髻形翘,高耸蓬松,气韵风流,在顶上簪根步摇,走动时流苏摇曳,仪态万千。 “主子觉得哪支好?”细辛将一屉步摇捧到贺兰香眼前,任她选择。 贺兰香扫过一眼,白腻如玉的手伸去,在一堆步摇里面,准确挑出了一支鎏金宝簪。 簪头尖细锋利。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6. 恨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夜探 残雨顺着屋脊往下滑落,薄雾笼罩,气息潮热,地上的泥土被骤雨翻了个个儿,土壤中的咸腥蔓延,挥之不去。 正值拂晓,后宅中唯有后罩房的灯还亮着,飞蛾冲破窗纸,挣了命地往里撞。 有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飞絮随之潜入房中,在昏黄烛火中飘荡,正巧落在床榻上的身躯上。 男子身姿伟岸,宽肩窄腰,浑身肌肉盘虬,上身未着衣物,纱布渗血,即便睡着,手臂上的青筋也在突起跳动,野性骇人。 飞絮落到他的伤口上,眨眼间,软绵洁白被血色浸透。 谢折在睡梦中皱了眉,似是感到瘙痒,伸手便要抓挠伤口。 一只柔软的手打在了他的手上。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一身粗衣的年轻女子站在榻前,没好气地埋怨着他:“伤口没结痂之前,手不能往伤上放,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娘像交代小孩一样交代你吗?” 谢折周身不能动弹,睁不开眼,也不能去回答女子的话,只能听她一句接一句的絮叨,亦如多年以前。 梦境外,贺兰香高举起了金簪,尖锐簪头对准了谢折的心口。 烛火灼灼,映出美人专注到近乎执迷的神情。 她攥住金簪的手奇紧,紧到发抖,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解她心中那口恶气,能为她的晖郎报仇,之后她再趁乱逃走,从此就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刺下去,刺下去! 贺兰香心一横,手腕准备狠狠下沉。 在这瞬间,一只长臂猛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吓得她抽搐一下,手中的簪子也飞了出去。 簪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贺兰香惊呼一声,亦如簪子般感到天旋地转,待回过神,她便已被拖到了榻上,整个身子都被谢折圈在了怀里,脸颊紧贴他的胸膛。 灼热而野蛮的气息混合血腥气扑面涌来,是独属于青壮男子的刚烈之气,比夏日的太阳还能融化骨血。 贺兰香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栗,怎么都想不通,这男人为何会突然有这个举动。 她是来杀他的。 他把她抱住了? 气氛死寂,烛火跳跃,发出飞蛾燃烧的焦响。 贺兰香长睫翕动,大着胆子扫了眼头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发现对方双目紧闭,方知他在做梦,悬在喉咙的心慢慢放了下去。 命保住了,性子也上来了。 坏脾气的美人此刻恼怒到极致。 明明差一点就能要了这厮的命,什么该死的梦,早不做晚不做,偏要在这时候做。 她气坏了,恨不得扇上谢折一个巴掌,可她不仅腰身被大掌箍住,两只手还被堵在了他的腰前,谢折腹部紧实的肌肉在她柔软的掌心中如有生命般跳动,又热又烫。 习武之人的身躯粗糙灼热,如同一团烈火。 贺兰香雪肤泛红,逐渐喘不过气,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也分不清是她身上的汗,还是谢折身上的汗。 她忍无可忍,努力抽出一只手,想将腰间的铁钳掰开。 光影重叠下,略有出汗的纤细玉指泛着层柔腻的晶光,攥在结茧有力的手指上,一根根地往外掰去。 似是感受到她的去意,那只手不仅没松开,还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本就灼热的怀抱更加收紧。 谢折将脸埋入她发中,嗓音沙哑哽咽,艰涩地呢喃出二字:“别走。” 贺兰香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反应过来以后心里不禁冷笑,心道我当你在梦什么,怕不是正在同哪个小娘子幽会罢,什么修罗恶鬼不近女色,男人都是一个死德行。 她试图将手从那铁掌中挣脱出去,可越挣扎,便被攥越紧。 贺兰香沮丧极了,索性收了力气,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是趁细辛春燕都睡着,后罩房外的守卫交值偷跑进来的,眼下耽误这般久,守卫肯定都交接完了,出去也是往火坑跳,难以脱身。 而留在这,无外乎两个结果,一是谢折醒来,以为她是自荐枕席,二是谢折没醒,有人进来,以为他俩苟合到了一起。 贺兰香想了想,决定将谢折叫醒,虽然都是丢脸,丢小的总比丢大的强。 “将军?”她嗓音软黏,泫然欲泣,撒着猫儿般人畜无害的娇。 谢折寂然不动,气息粗沉。 贺兰香咬了咬唇,只好再仰些头,唇畔凑近了谢折,稍稍放大了声音。 “将军?” 谢折依旧无声。 贺兰香真是生气,强撑出来的乖软都要气没了,精致的眉梢扬起,被汗水打湿的潋滟美目凶巴巴瞪着谢折的脸,心想我就看你什么时候醒。 看着看着,贺兰香发现,这凶神恶煞的家伙,竟是生了一双桃花眼。 桃花眼以多情而闻名,眼角上翘的弧度像极了燕子的尾巴,自带一条灰暗的折痕,使得眼型也跟着变狭长,看人时即便不笑,妖妖娆娆的情意也能缠到对方心里去。 好好的一双多情目,偏生落到无情人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贺兰香的视线顺着眉眼下移,从高挺的鼻到形状精美的唇,再到喉结,到胸膛。 她有点愕然,她从未见过伤痕如此多的身体。 新伤叠旧伤,旧伤未愈,新伤便在流血,血迹通红渗透纱布,简直不像人的体魄,像座嶙峋的山,山上沟壑纵横交错,不见原本面目。 她忽然间起了些不合时宜的好奇,她在想,这人从七岁便被扔去了辽北大营,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在被侯府放逐的十五年里,他一个孩子,是如何活了下来,又是如何走到了领头狼的位置。 贺兰香难以想象。 她的目光一寸寸游走,扫在那些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疤痕上,像看另一个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忽然,一股巨大的蛮力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她眼前的光芒倏然暗下,再掀眼皮,对视上的便是双上挑阴戾的桃花眼。 沉睡的狼狗不知在何时苏醒,现已将她压在身下,铁掌牢牢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谢折眼底猩红,周身汗气腾腾,上身肌肉紧绷成了警惕待战的坚硬模样,鼻息滚烫粗沉,冷眼直勾勾盯着身下女子。 “是你?”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7. 夜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交手 贺兰香成了被扼住咽喉的莺雀,怎么都逃脱不开魔掌,她热到潮红的脸色更加绯艳,本能地去掰扯脖颈上铁钳似的手指,仿佛在殊死一搏。哪怕这点力量在对手面前不堪一击。 谢折松开了她。 贺兰香不住地咳嗽,喉咙里像被塞了只相思鸟,干哑艰涩,奇痒无比,咳到满面泪痕方才罢休,大口呼吸着气,胸口随之上下起伏。 再抬眼,谢折便已下了床榻,上身着有一件白色中衣,修长手指不太耐烦地系着衣带,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她。 “我……”贺兰香双目泪意未褪,眼波流转,潋滟生媚,下意识便将提前想好的说辞宣之于口。 无外乎是她一个小小妇人,娇弱可怜,死了丈夫没了依靠,担惊受怕到不行,便想给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寻个指望,一时糊涂,便将主意打在了他身上。 贺兰香的心思何其精巧,她知道谢折留着自己有用,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起杀心,最多把她轰回栖云阁去,所以极尽扮弱。 “将军息怒,妾身以后不敢了。”她泪若雨下,两颊生霞,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呜呜揩着泪求饶,纵是铁石心肠也要生出怜惜之心。 “妾身这就离开,不污将军的眼。” 她撑起酥软的身段,下床便往门的方向去。 贺兰香本以为这便能溜之大吉,却被伸来手臂一把拦住。 眼前人的臂膀是她想象不到的壮硕,在榻上能将她囹圄怀中,下了榻,亦能决定她的去留,和生死。 谢折垂眸,瞧着这身量只与自己胸膛齐平的小小女子,眼中血丝未散,与极黑的瞳仁相衬,阴翳可怖,冰冷无光。 “说的什么,再说一遍。”他沉声道。 贺兰香僵了泪容。 她自诩伶牙俐齿,说话向来有条有理,不至于表述不清,只当谢折没听仔细,耐着性子将方才的情形又演了一遍。 话音落下,半晌过去,挡在她身前的胳膊依旧没有收回。 贺兰香彻底不明白了,她心想难道这谢折是个聋子吗? 不至于吧,当时临安府尹骂他,他听得倒是怪清楚,还把人家舌头割了。 昏暗摇曳的光线中,心怀鬼胎的美人抬起脸,轻轻啜泣着,用秋水般的眼眸与那双阴戾黑瞳对视上。 谢折神情肃冷,不像是耍她。 他是真的没听清。 贺兰香眨了下眼,悬在长睫上的泪珠随之而落,忽然轻踮脚尖,顺势将唇瓣凑到了谢折的左耳耳畔,声若游丝,吐气幽兰地道:“我的将军,我说,我想勾引你啊。” 房中跳跃的烛火似是一暗,淡淡烟丝在潮热中翻涌。 贺兰香放平脚跟,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眼皮稍掀,泪盈盈地瞧着谢折。 谢折表情未变,只有额头青筋隐约在跳。 他盯着贺兰香无辜莹润的眼睛,胳膊放下,从嘴里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滚。” 贺兰香含泪转身,嘴角笑意难以抑制。 出了门,她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崔懿。 在崔懿呆滞的注视下,贺兰香泪珠涟涟,以袖掩面道:“劳烦崔副将也替我向将军求求情,我只是想将我夫君的尸骨好好安葬而已,他人都死了,活人又何必与死人计较呢,将军英明神武,难道连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施舍与我吗?” 崔懿听的一愣一愣,连她怎么进来的都忘了问了,只管点头。 贺兰香娇滴滴的一福身,道完谢便往栖云阁的方向走去。 栖云阁里,细辛与春燕快要将她找疯,犹豫要不要将此事通传时,贺兰香便慢条斯理的自己回来了。 “有什么好慌的,”她懒洋洋地卧于榻上,阖上泪痕已干的双目,慢悠悠地道,“睡不着觉,出去透透气罢了,值当大惊小怪。” 细辛缄默,她有种直觉,她觉得主子绝对不是出去“透透气”那么简单,可又不敢多问,酝酿半晌,只好略带埋怨地道:“这里外那么多的守卫,奴婢都不知道您是哪来的本事出去的,他们竟也肯让您出栖云阁的门?” 贺兰香轻轻笑了声,疲倦袭来,嗓音便越发的软媚,咬字似断还连地说:“再严苛的守卫,也是生了颗男人心,我一个无依无靠,怀有身孕的柔弱妇人,只是想散散步,又不是去将天捅塌,他们有什么好拦的。” 细辛知她是在避重就轻,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好歹,便叹了口气,将被子搭在她小腹上,叮嘱她切莫多虑,歇息要紧。 贺兰香“嗯”了声,鼻音浓重,显然困意已至。 在细辛即将退下歇息时,她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黏糊糊地启唇道:“对了,明日差人给我裁身素衣回来,我男人死了,我好歹得给他守上三日孝。” 后罩房。 房中药气蔓延,与女子身上残留的缠绵甜香融合在一起,气息既冷又妖。 崔懿没想到谢折这么快便醒,更没想到竟能在门外撞上贺兰香,回忆起那女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说完正事,崔懿便道:“看不出来,那贺兰氏竟还是个痴情女子,自身尚且难保,便惦记着将谢晖妥帖安葬。大郎,我知你对这家人的恨已入骨髓,不过既然人都死了,便赏具棺材,全了贺兰氏的念想,权当可怜她了。” 安静中,谢折手持光亮短刃,将胸口刚愈合的,红中带黑的血痂剜下,鲜红血液自狰狞的伤口中涌出,混合汗水,流入结实腰腹,浸入玄褐色胡裤当中。 他顺手抓了把止血粉摁在伤上,用牙齿撕下一截干净纱布,绕肩缠紧,微喘粗气,声线沙哑道:“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当然了。”多年相处,崔懿早已习惯单对他左耳说话,惦记着他旧疾复发,刻意拔高声音道,“不是这么说,还能怎么说,我也是少见这般痴情女儿,有些动容罢了,愿不愿意,全在于你,她当时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可有说她有多么想安葬她夫君?” 谢折纱布系的结实,伤口也随之一紧,他闭上了眼,鼻息间的甜媚香气在此时越发浓郁。 “我的将军,我说——” 女子饱满嫣红的唇瓣探向他的耳朵,香热的鼻息轻轻喷洒在他耳上的绒毛上,温吞黏软,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勾引你啊。”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8. 交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埋前夫 清晨,斜风微雨,薄雾萦绕,两只相思鸟依旧在廊下叽喳鸣叫,听习惯了,倒也有几分雅趣。 贺兰香后半夜睡得沉,醒来颇有不知今夕何年之感,直到两个丫鬟将雪白一身孝装伺候她穿上,她才想起来眼下境况。 侯府没了,谢晖死了,她除了一条命和两个丫鬟,什么都没了。 虽然早已接受现状,可贺兰香依旧觉得心口刺挠挠的疼,像钝刀子割肉。 “奇怪,主子昨夜戴的金簪哪里去了。”春燕在被褥上摸来摸去,“长腿跑了似的,怎么都找不着。” 贺兰香头脑昏沉难受,懒得回忆簪子去向,阖眼养神道:“找不到就别找了,一支簪子而已。” 自身尚且难保,哪有心思去管那些。 经过昨夜在谢折手里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贺兰香知道,自己断然不可再轻举妄动,一是谨慎惜命,二是两个人无论体型还是力量都悬差巨大,即便趁他睡着,她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现在想来,贺兰香觉得自己昨夜真是昏了头了,竟会异想天开到去对一个久经沙场的悍将下手,可见人在夜间是不能胡乱做决断的,易将自己往坑里引。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是张德满奉命来请平安脉。 细辛扬声道:“且等上片刻,我们主子正在更衣。” 孝衣裁做的匆忙,并不合身,腰间还须用根细绸束上才稍显雅观。 贺兰香腰肢本就纤软,折腾了这两日,吃不好睡不好,身子便显单薄了些,绸带上身,更显腰肢盈盈一握,弱柳扶风般不胜娇柔。 她头上还顶着昨夜盘的单螺髻,一夜下来,髻倾发乱,连带容颜都好似萎靡憔悴了几分,眉宇间萦绕股子散不去的愁丝。 细辛想给她将发髻拆下,重新挽整齐,贺兰香却扶了扶髻,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容颜,唇畔扬起了抹满意的笑,说:“就这样罢。” 房门打开,张德满老步蹒跚,躬身入内,崔懿亦如昨日般站在门外,问脉象如何。 张德满一家老小被贺兰香威胁在手,自不敢将实情吐露而出,手捋花白的胡子,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二,道:“脉象平稳,胎儿康健,只是心烦意乱,导致气血稍亏,姨娘这两日要多歇着才好。” 贺兰香听了只想冷笑,心道姑奶奶我月信尚未走完,气血当然亏空。 但无论心中如何做想,不妨碍她面上神情恹恹,两眼无神,一副悲痛不能自抑的模样。 要想俏,一身孝,崔懿瞧着身着孝衣的贺兰香,心里越发不忍,便将谢折同意她把谢晖尸骨安葬一事,提前告诉了她。 贺兰香两眼亮了亮,这回没有假装,当真喜极而泣地看向崔懿道:“崔副将此话当真?” 崔懿点头:“自是无假,不过还需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见了令夫的尸骨便大悲大泣,若是那样,即便将军同意,崔某也不会允你出府。” 贺兰香忙将泪抹去,“崔副将放心,妾身不会,即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妾身也会稳住自己。” 言语神态收放自如,何止张德满看呆,连细辛和春燕都差点恍惚,好像她们主子真的怀有身孕。 一个半个时辰后,车队停驶在城外西郊。 将谢晖零碎的尸骨捡回装好,贺兰香找了个景致静谧的地方,命令随从挖土,把薄棺下葬。 谢折不仅把祠堂砸了,还将谢氏迁到临安的祖坟给掀了,现在林地到处尸骸,根本不适合下葬。 她想不出来还能将谢晖埋到何处。 青灰色的天空下,山林葱茏,枝叶稠密相叠,是接近墨色的压抑。 贺兰香一袭白衣,粉黛未施,却成了死气中的唯一一抹艳色。 她立在绸伞下,看着棺材被抬入坟坑,看着士卒拿起铁锹准备填土,原本木头般个美人,忽然便道:“慢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步上前,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看着简陋的棺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我夫妻一场,虽不过各有所图,到底曾经恩爱,晖郎,我性娇蛮,无大志,手段不足,贪生怕死,即便情深似海,生死当头下,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 话说完,她手张开,掌心的土被风吹扬,落到了棺材上。 贺兰香阖眼,嗓音略有哽咽:“埋吧。” 在场士卒多,一人一铁锹,转眼便不见了棺材的影子,徒留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屹立在山风穿过的密林中。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起毡帘,看着坟包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缩为一个蚂蚁大小的黑点,又转眼不见。 她放下毡帘,将眼角的一滴残泪拭去,阖眼睁眼,眼神逐被漠然覆盖。 什么天潢贵胄,簪缨世家,到头来一朝倾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是时候替自己做打算了。 * 回到侯府以后,贺兰香连着三日未出栖云阁的门,对外声称养胎,实际安胎药一碗碗往花盆中倒,险将养在房中的白昙生生补死。 也托这几日里提心吊胆的福,她月信不知被吓着了还是如何,居然提前干净了。 肚子不疼了,她乐得轻松,闲暇时光调香烹茶,在烟丝袅袅中修身养性,思索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按照原先说辞,满打满算,她现在才有孕不足半月,正是最不显怀的时候,可要是等过了前几个月,还不显怀,她又该如何应对,往肚子里塞枕头吗?倒也不是不可取,可等塞满九个月,她又该从哪变出个孩子出来? 前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坑小坑。 贺兰香阖眼深嗅一口安神静气的鹅梨香,随烟气飘扬而仰面,雪白颈项拉长,锁骨中间的美人筋纤细修长,若隐若现地镶嵌在雪肤玉骨中。 漫长的梅雨季还在继续,可怖的腥风过去,临安还是那个烟雨朦胧的临安。 不妨事。贺兰香心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既留下了她这条命,她便有本事活。 “瞎找什么呢。” 细辛本在帮贺兰香碾香饵,听到动静,望向里间正在翻箱倒柜的春燕,略为嗔怪,“主子的衣裳都被你翻乱了。” 春燕道:“我哪是在瞎找,我是在将主子厚实的衣物都翻出来,叠好放仔细,上路的时候好带上,否则北边动不动便冷一下凉一下的,主子哪受得了。” 细辛低嘶一声凉气,连忙看了眼贺兰香,见她未动眼睫,起身便要去里间教训春燕,声音压至极低,“你这个小蹄子——” “什么北边南边的。” 贺兰香乍然出声,睁眼看向那二人。 她眼神慵慵倦倦,隔着层幽袅的雾气似的,白腻手指撑在下颏,声音悠缓地道:“有事儿瞒着我?”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9. 埋前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跟他走 丑时,万籁俱寂,守在侯府大门的士卒着甲配刀,三两一队来回巡逻,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将整个侯府围成铁桶一般,固若金汤,蚊虫飞不进去一只。 寂静里,长街尽头处响起马蹄脆响,赤红色的狼头军徽在暗夜中愈显狰狞,离得近了,好像都能闻到狼嘴中的腥膻恶气。 士卒们提气凝神,刷刷看向声音来处,俯首齐声道:“属下见过将军!” 马蹄声停在门口,马上男子跃下马背,身姿高大魁梧,英俊容颜在火把红光中,亦是远超年龄的肃冷。 今夜庆功酒,为与部下同乐,谢折未着军装,而是一袭玄色粗布便服,衣服似是洗过多次,隐有发白的痕迹,布料贴在肩膀线条上,脊背提拔,像在里面藏了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难得穿次便服,结果一身煞气没减,反倒更重了。 他道过一声平身,大步迈入府门,两名副将紧随其后。 严崖召集士卒,交代大后日启程事宜,崔懿追在谢折脚后,苦口婆心劝道:“大郎暂且三思,你想想看,陛下本就对你忌惮,朝中又有萧相把持,远在临安尚且为之掣肘,此番归京必定凶险重重,郑氏一族虽势不比从前,底蕴到底尚在,纳了郑氏女,于你而言便是如虎添翼,有利无弊啊。” 自从谢折拿宣平侯府杀鸡儆猴,迁来临安的权贵尽数倒戈,其中以郑、卢、李三家为首,那三家之中,又以郑氏为尊,郑氏族老听闻谢折要领兵返京,特地在自家府上筹备庆功宴,宴席结束,又以豪礼赠之,拉拢关系。 而那所谓“豪礼”,便是正值桃李年华的郑氏贵女。 谢折一口回绝。 崔懿追了半晌,谢折未曾停留半步,仗着腿长步子大,将他甩出好远。 崔懿累得扶腰大喘粗气,喘完继续去追,明知谢折从来不近女色,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斥道:“世家贵女你都置若罔闻,我就等着看,看你以后是能栽在什么样的女子手里!” * 后罩房,烛烟如丝,香气氤氲。 贺兰香一身皎白孝衣,柔若无骨地跪在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下,好像一颗瓤肉雪白,清甜可口的梨。 她以袖掩泪,边抽泣边道:“不是忤逆将军的意思,实在是妾身胆小柔弱,又自幼长在临安,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惶恐不能自抑,求将军看在我怀有身孕,赶路不便的份上,容我留在临安,直至将孩儿平安生下,再遵将军之命前往京城,如此可好?” 要她随军同往京城的消息,是两日前传到的栖云阁,那时候她刚葬完谢晖,整个人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细辛怕她受不住,便与春燕商议,不急着将消息告诉她。 也是招人发笑,好像不告诉,她便不必走似的。 半晌无声,唯烛火烧灼灯芯的声音响在耳侧,滋滋几声,像夏末垂死挣扎的蝉鸣,又如热油烹心。 迟迟等不来面前那人的动静,贺兰香有点拿不准主意,干脆盈盈一叩首,哽咽可怜地呼上一声:“妾身求将军开恩!” 她连示弱的姿态都风情万种,叩首时腰后长发滑至胸前,窈窕的身段在发丝后若隐若现,越发美如花树堆雪,非凡尘中人。 乌案后,谢折正襟危坐,身姿如松,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冷冷端详跪在案下的女子,眼仁中分毫波动未有。 崔懿有点看不下去,不禁催促:“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折道:“你退下。” 崔懿只恨自己多嘴,差点给了自己一嘴巴,不情不愿地行礼退下,临走向贺兰香投以一记同情的目光。 男人最易对貌美的妇人心软,更何况这妇人还怀有身孕,贺兰香简直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无辜”二字,比吃草的白兔还要纯良,毕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门被咯吱合上,烛火轻晃,映出地上一高壮一娇小的两抹影子,两抹影子重叠,分不清是谁在压谁一头。 “抬起头来。”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贺兰香的心尖下意识一颤。 她缓慢地将脸抬起,眼神又怯又柔地看向谢折,轻轻啜泣着,雪白的颈项因哭泣用力而染上一层淡淡胭红。 在她面前,谢折定定瞧她,本该多情的一双桃花眼,此刻却是比刀尖还要直白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贺兰香并不惧怕。 她的每一个眼神,表情,都不知提前演练过多少次,没人能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谢折也不能。贺兰香对此坚信。 “将军……”她趁着机会,嗓音轻微颤栗地道,“妾身真的不想离开临安,妾身好怕去京城,妾身真的好怕。” 这是实话。 留在临安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她尚且能有把握为自己筹谋,待有朝一日脱离了谢折这恶犬,她也知道该往哪躲。可若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出了门连个路都找不着,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是全然被动的处境,半点由不得她,她才不要那样。 看着贺兰香声泪俱下的模样,谢折眉梢略挑,片刻后道:“此言当真?” 贺兰香泪眼盈盈,轻声抽泣,“妾身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岂敢欺瞒将军?” 心中却道:不对劲。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应该直截了当的回绝才对,怎会这般话里有话的发出反问,他什么意思? 贺兰香本都做好假装气急晕倒的准备了,此时事态一变,只得硬着头皮的周旋下去,猜测这姓谢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光影飞到贺兰香膝前,发出一声叮咚脆响。 贺兰香定睛看去,发现是那支找不着的鎏金宝簪。 几日过去,她都要把这茬给忘干净了,稍作回忆,方才想起在三日前的夜里,她曾握着这簪子,试图扎进受伤谢折的心口。 “贺兰香。”谢折忽然叫她的名字。 “你说你柔弱胆小,那么我问你,三日前你拿着这东西来我这里,究竟是想勾引我,还是想——” 他盯着她的眼仁,目不转睛,高大的身躯在玄衣暗影映衬下,是山峦般令人胆寒的巨烈压迫。 “杀了我?”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0. 跟他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启程 谢折眉骨高,有压眼之势,看人时,像在眼底压了两簇乌云,不怒自可怖。 贺兰香绞在衣裙上的手指一紧,破涕为笑道:“将军在说什么,杀了你?妾身哪里有那个本事,妾身孤苦无依,已是自身难保,何来的胆量对将军行凶?” 她抽泣一声,双肩微微颤着,小心翼翼地捡起簪子,“这支簪子,不过是妾身当日走得急,无意落于将军手中,妾身多谢将军归还。” 她举手,将簪子簪入发髻,素衣金簪,更添袅娜气韵。 谢折不语,看着她,眼神渐深。 辽北有暴雪,大雾,望不尽的雪原,连绵无穷的苍茫乌山。 那些都是直白而残酷的存在,一眼能望穿的致命,容不得掉以轻心。 他没有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一种危险,披着楚楚可怜的外衣,内里却如蛰伏暗中的蛇蝎,不提防间,便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贺、兰、香。 他有点看不懂她。 * 夜深人静,草丛里的虫鸣都歇了,天上的乌云短暂散去,露出莹白少许月光。 贺兰香沐着清辉出了后罩房,与细辛春燕汇合那刻,整个身子都瘫软到了细辛怀中,手掌不停发紧,人也止不住哆嗦,后背的冷汗几近浸透衣料。 “怎么了主子?”细辛被她吓了一跳,“可是那人为难你了?” 贺兰香摇头,强作冷静地道:“回去再说。” 回到栖云阁,贺兰香上榻歇了有半个时辰,吃了盏温热的燕窝粥,如此才算缓和。 她回忆谢折看她的眼神,越想头皮越止不住发麻,心中清楚,他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让她感到最不安的地方。 他可以因她遗留下的一支簪子推断出她对他有杀意,是否还会因其他微毫的破绽,看出她其实没有怀孕? 贺兰香不敢多想,越想越后怕,亦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动多错多,她决定往后敌不动她不动。 就此提心吊胆的睡去,翌日清晨,两个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唤了两声不见人醒,用手一探,才发现她额头滚烫,遍体清汗。 张德满被紧急传唤到栖云阁,诊完脉象只道无碍,开了两副祛寒的药,叮嘱人要静养,不可再劳心费力。 之后,老头欲言又止,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贺兰香先发制人,苍白的容颜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说什么,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来,是吗。” 张德满顿时老泪纵横,哭诉自己年纪大腿脚不便利,侯府被灭那夜他恰巧归家为孙媳炮制安胎药,哪想便捡回一命,如今大难不死,残生便更想与家人一起,在临安好生终老。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语气袅若幽云,“是啊,你想平安终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异乡,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骨头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样我就快活,开心。” 张德满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贺兰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极轻,却显得格外狠重,“张老,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再与我提及此事,我便将你掩护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别活。” 张德满一个趔趄瘫坐在地,浑身抖若筛糠,再不敢起异心。 窗外细雨如丝,蝉鸣呱噪。 贺兰香在榻上足躺了两日,第三日能下地了,正赶上启程的日子。 上路的前一夜,她让两个丫鬟轮流回家一趟,此经一走不知何时能回,生死难说,是该打个招呼。 寅时过去,天色熹微,栖云阁的房门被推开,进来了满身朝露的细辛。 贺兰香恰好醒来,慵懒懒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问:“几时了?” 细辛道:“应是卯时,奴婢这去打水,好给主子洗脸。” 贺兰香听出她话里鼻音稍重,应是哭了一场。 “你也值当去哭。” 睡了一夜,贺兰香后颈不太舒坦,说话间不由拿手锤着,“去年你娘快病死了,还是你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给她凑齐了看病银子。结果她看好了病,转眼便将家里允给你的那二亩地全给了你妹妹当嫁妆,我若是你,早跟这家人撕脸扯皮,老死不相往来了。” 细辛见她锤肩,便不急着去打水,过去给她按捏着肩颈,顿了顿说:“我娘也是心疼妹妹,我既是做姐姐的,自然便该多负担些。” 贺兰香反问:“还要怎么负担?谁家生两个女儿,姐姐当丫鬟养活全家,妹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临嫁人还将家里那点值钱东西全搜刮走了,她怎么就没想过还有你这个姐姐,什么都不给你剩下,要你以后指望什么养老?” 细辛笑声苦涩,“她到底年纪小,哪能想到这一遭。” 贺兰香被气急眼,伸手便戳了下细辛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你就是个包子。” 细辛也不躲,挨了一指头,声音轻快许多,打着趣道:“奴婢是包子,只要主子一句话,是包子是饺子都成。” 贺兰香又嗔她一句,阖眼养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适。 天亮起来,鸟鸣声响起,清脆的鸣啼中,清风穿窗而过,吹皱轻薄罗帐,纹面似流淌水波,像极了人的心事。 贺兰香原本饱满的精神,经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识起起伏伏,宛若浪海里飘荡的浮萍,听细辛轻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觉得随时可会睡着。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赖的,”细辛柔声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谁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当真舍不得他们,不管他们待奴婢如何,他们都是生养奴婢的人,奴婢看见了他们,便知道,自己还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总归得清楚自己的来处在哪,您说是不是?” 贺兰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下了“来处”二字,哪顾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来处?要什么来处?反正都是从女人胯-下出来的,管来处作甚。 她才不需要来处,她只要是贺兰香,如此便够了。 再一觉醒来,时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门外,乌压压的辽北铁骑待命于此,等待一个女人梳妆。 盛夏江南别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绵绵不绝的如丝细雨,天上乌云蔽日,大片青黑浓稠。 谢折的脸比天还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马都等燥了,两只鼻孔不停呼哧热气,蹄子也不老实,恨不得扬蹄跑上一圈才罢休。 谢折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强逼坐骑冷静。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烦,打马上前,宽声劝道:“女儿家出门大抵皆是如此,横竖不赶这一时半刻,等她须臾又何妨?” “须臾”间,半个时辰过去,崔懿脸色发僵。 谢折眉心拧紧,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来。” 话音刚落,东侧门便响起道娇媚柔和的轻呼——“妾身来迟,教诸位久等。” 珠雨涟涟的屋檐下,一只彩绣云头履迈出门槛。 贺兰香身着织金暗花白绫裙,外罩茜色牡丹纹大袖衫,衫衣乃是香云纱所裁,软如轻烟,走动间衣带飘扬,周身如云霞环绕。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莹润的碧玉镯子,更衬出肤若凝脂,雪白无暇。 原本压抑肃冷的气氛,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连檐上残雨都跟着灵动不少。 贺兰香出了门,先对谢折盈盈一福身,笑道:“将军久等,妾身见过将军。” 谢折掀起眼皮,冷戾的目光望去,在细雨中,对上绸伞下一双弯成月牙的潋滟美目。 贺兰香头盘高髻,戴了套金银累丝的头面,簪花是新鲜现摘的红芍药,额上一点鲜红花钿,正与芍药呼应,美艳不可方物。 她对着他笑,眼中一点歉意,似在为迟来而感到愧疚,满面真诚。 谢折别开脸,驾马冷斥:“启程。” 贺兰香不恼不燥,柔款款地转过脸,又对崔懿与其他人赔不是,纵是妖娆难掩,依旧落落大方。 在她身后,丫鬟拎着鸟笼,里头的相思鸟啼叫清脆,她走到哪,鸣啼声便响在哪,年轻副将的眼神便停在哪。 “哎!”崔懿抬手便对严崖的脑袋来了一下,低斥,“别看了,人都上车了。” 严崖连忙回过脸,烧着耳根道:“我没看。” 崔懿哼笑了声,“看没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你可有点数,天底下哪个女人都成,偏那个不成,想想也不成。” 严崖恼羞成怒,驱马前行,“什么成不成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懿摇头笑而不语,转过头,自己也不由望向了那辆渗着香味的马车。 他之所以那样警告严崖,不仅因为贺兰香身份特殊,还因为,她实在有点美到吓人,身为世家子弟,美人他见过许多,像这样美成祸水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美到这份上的女子命都金贵,寻常男人得到她们若压不住,便只有横死的份儿。 一句话,只可远观。 马蹄向前,车毂声轰隆闷响,像一连串平地沉雷。 窗外雨声沙沙,香料烧灼的烟气散在车厢中,熏的人眼酸。 细辛与春燕默默垂泪,眼眶鼻头俱是通红。 贺兰香从坐下便在阖眼养神,半晌无话,实在听不下这抽泣了,方道:“别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不见得便不能回来,侯府横竖就立在那,有朝一日,我定能带你们俩重返临安。” 两个丫鬟这才缓和了些,开始忙着给叽喳乱叫的相思鸟喂水喂食。 喂着喂着,春燕皱了皱鼻子,道:“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儿啊。” 细辛瞥去一眼道:“咱们车里燃着香,当然有烟味了,神神叨叨的。” “哎呀不是这种烟味,你仔细闻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哭过,便又要拌起嘴来。 贺兰香本就在为生死未卜的前路头疼,听到动静更加心烦意乱,不悦道:“有烟味便将窗子打开,吵什么吵。” 二人安静下去,老实将车窗支起。 未料这一支开,扑鼻浓烟滚入车厢,呛的贺兰香当即咳嗽好几声,正想问哪来这么大的烟,便听到细辛春燕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贺兰香睁眼,倾身往窗外探去,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放眼一望,霎时凉了半边身子。 只见乌沉天色下,烈火熊熊,黑烟滚滚,偌大的宣平侯府在火中燃烧,已成漆黑废墟。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1. 启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春风楼 贺兰香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滋味。 那些烟气从她的鼻子钻进去,化为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再也无法跳动,人也手脚冰凉,变成一块无悲无喜的木头。 宣平侯府,那个她生活了三年,藏有她无数喜怒哀乐的地方,将就此化为灰烬,她再也回不去了。 临安,已无她的容身之处。 贺兰香盯着那片通天红光,眼仁映出似血鲜艳的火舌,火舌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好像她已身处火海,即将葬身于其中。 半晌,她将车窗合上,安静坐着,没有哭。 * 出城要经西子湖,过了西子湖,便是河坊街。 街面飘着藕花香,挑担子的卖花郎,举篾盘卖茶饮的老嫲嫲,店门口打哈欠的小伙计,勾栏里挥红袖的美娇娘,声浪起伏,熙熙攘攘。 因这几日以来,谢折只铲权贵,未碰百姓,故街上恢复热闹,铁骑经过时,还有百姓围街张望。 无论被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始终神情沉冷,活似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煞神雕塑。 直到手下对他低声禀报什么,他那张没有活人气的脸方略动了神情,皱眉道:“停下?” 他思忖一二,抬手示意队伍暂停前行,原地休整。 蒙蒙细雨中,一只白腻柔软的手伸出毡帘,经丫鬟搀扶,下了马车。 谢折的目光定在贺兰香头顶的绸伞上,他看着那伞离开队伍,径直走向街边,拐入到一扇朱色雕花门中,门上有面牌匾,匾上题了三个妖妖娆娆的字——“春风楼。” 春风楼。 谢折想起,贺兰香似乎出身于此。 春风楼下,艳影没入门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的人炸开了锅,窸窣谈起那位唯一活下来的绝色女子。 或钦羡,或感慨,或鄙夷,或唾弃。 寻常百姓不懂朝堂政客的权衡利弊,他们坚信,那位出身风尘的侯门美妾,之所以能幸存,必是用了皮肉手段,譬如爬上那位领头男人的床。 瞧那将军脸冷似冰,八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得了那样的美人,夜间不知如何销魂快活。 青年老少咂嘴艳羡,字眼越发露骨。 谢折听不见。 春风楼门口有株红梅树,正逢炎热盛夏,红梅却花开正盛,大簇大簇的鲜红明艳,风一吹,落英缤纷。 像极了贺兰香衣裳的颜色。 春风楼内,歌舞升平。 莺莺燕燕簇拥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妇人细长眉,吊梢眼,手持一柄细烟杆,吞云吐雾时眼眸半眯,一脸狐相。 没人知道春风楼的鸨母到底叫什么,只知她姓贺兰,所以人人皆称一声兰姨。 “我当是什么人,”兰姨迎面走去,娇声如莺啼,“原来是我的好女儿回来了。” 她的眼波绕在贺兰香身上,意味深长,“莫非侯府败落,你无处可去,要回到为娘的身边?” 贺兰香轻嗤一声,一反素日娇媚做派,撩起眼皮直视兰姨,冰冷地道:“我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时回来,好歹叫了你十来年的娘,走之前,特地来看看你。” 兰姨愣了下子,又吞了口烟气,弯起眼眸笑,“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不枉我悉心调-教你那么些年,真金白银的往你身上砸,指望你真能给我养老。” 说到后面几个字,兰姨咬字不由发狠,眼神也像尖针,直勾勾盯着贺兰香。 身上的披帛滑落,贺兰香收了下披帛,神态从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在这楼里长大,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今日发了疯,明日得了脏病,死了破席一卷扔进西子湖,连真名叫什么都留不下,你以为我就不害怕,我就丁点打算都没有?” 谢晖年轻,有权有势,家中无正妻,是她早就选好的目标。 万金赎身费看似惊骇,可贺兰香若留下,能入账的远不止一个万金。 她走了三年,兰姨恨了她三年。 “是啊,你从小就这么聪明。” 兰姨吸了口烟,烟斗里的火星忽明忽暗,笑声也阴恻,“可惜不是我亲生的,不然,你能跑到哪去,还不得乖乖留下给我挣钱。” 贺兰香眼波颤了下子,隔烟望着那一脸精明的妇人,眼眶逐渐被烟气熏红。 “你女儿那么多,不缺我一个。”贺兰香转身,声音凉似雨露,“保重罢。” “香儿。” 兰姨唤她,语气说不出是急是乱,停了下子道:“你再叫我声娘。” 贺兰香顿住步子,脑海中浮现幼时生病的光景。 年轻妇人在榻上搂着她,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念叨:“我的心肝肉,我的娇娇女,快些好起来,娘的心都快碎了。” 贺兰香那时很贪恋那个香软的怀抱,没病也爱装病,毕竟曾几何时,她真以为自己是她亲生的。 “娘,你等我长大,我给你挣大钱,给你养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睁着双澄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保证,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拿什么保证。 回忆散去,贺兰香转脸,发现兰姨的眼睛也在发红,想来也是被烟气熏的,显得多感人肺腑,平白招人恶心。 她走过去,将兰姨手里细长的烟杆抽走,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半个字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兰姨怒极生笑,看着贺兰香的背影,边笑边流泪边骂:“养不熟的白眼狼,没心没肺的小贱人!” 春风楼门口,微雨斜飞。 贺兰香抬头看着临安阴郁乌沉的天色,举起手中烟杆,将烟嘴递到唇边,吐纳了一口烟气。 鲜红的花瓣飞下,落到烟斗中,眨眼化为火星,散发股子烧焦头发的气味。 梅花是用红绸裁出的,皮肉行当尤其迷信彩头,觉得门口有红,生意定会大红大紫。 可无论怎么相像,死物就是死物,乍看鲜艳欲滴,细看毫无生趣,惹人生厌。 贺兰香将头顶的伞拨开,只身走入雨中,吐出的烟气模糊了神情,唯能窥到她眼角半星冷意,像拂晓时分玫瑰瓣子上沁出的露水,隐秘而幽微。 隔着人潮,谢折望而不语。 临安的雨细如牛毛,扎在他的皮肤上,不疼,刺刺挠挠的痒。 “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怎么能抽烟,”崔懿惊了神,连忙吩咐,“来人,快过去让她把烟杆收起来。” 士卒腿脚快,赶在贺兰香进马车前将话带到。 坏脾气的美人被惹恼,随手便将烟杆丢了,探身入帘时还飞出了记白眼,对着崔懿,顺带扫到了谢折。 谢折眉头微皱。 心想你对我耍什么性子,又不是我不让你抽的。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2. 春风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副将 队伍行了三日,远离临安,抵达平江府地界。 虽未出南边,但连绵梅雨总算有所消停,偌大一轮日头挂在天际,所行之处尽是聒噪虫鸣,像是要被太阳晒到咽气,垂死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驿站的大门外,士卒来来往往,正将车上的大小箱笼往里搬送,有的嫌热,干脆卸甲解衣,光着膀子扛箱,汗水一洒一串,浸透脚下干燥的泥土。 细辛春燕最怕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们,可见他们动作粗暴,又忍不住央求:“劳烦诸位轻些,这些箱子都是紫檀木的,最是磕碰不得。” 士卒们对此深感厌烦,觉得若非妇人碍事,他们日夜兼程,此时怕早已到达秦岭边境,何至于在此停留,耽误工夫。 可等眼神一转,落到门口合欢花树下的那道袅娜身影上,再大的火气也随汗水落下,蒸发成热腾腾的,见不得人的隐晦心思。 烈日炎炎,合欢花开的热烈,粉色的花丝攒成一簇簇,像攥了把细密的绣花针,满树芬芳馥郁。 树下,贺兰香头顶薄纱斗笠,碧罗披帛垂到地上,正半躬腰身,拿饴糖逗蚂蚁玩。 忽然一声闷响震耳,贺兰香哆嗦了下子,转身道:“怎么了?” 门口处,偌大一口紫檀箱子摔在地上,年轻的副将站在旁边,神情拘谨,有些不知所措。 细辛春燕看着被磕出印的箱子,心疼的泪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见贺兰香走来,不约而同地指着箱子道:“严副将方才手一滑,将主子盛头面的箱子扔地上了。” 她的头面多为金银宝石所打,随便挑出一套,便能买下临安一整条街的铺子。 贺兰香讶异一声,抬眼看向严崖。 弹指间,香气袭面,佳人已至。 严崖被日头晒热了面皮,低头瞧着地上的箱子,“多少钱,我——” “伤着了没有?” 柔软关切的声音,比春风醉人,比蜜糖甜润。 严崖诧异抬头,正对上双饱含关心的含情美目。 虫鸣声弱下,丝丝缕缕的花香气,混合妇人身上清甜的脂粉气,不由分说往人鼻子里钻,直达心坎儿。 严崖连忙低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自己动作有点古怪滑稽,便又重新抬头,佯装从容地道:“没有。” 贺兰香看到他手上的青紫,嗔他一眼,“睁眼说瞎话,这叫没有?” 她扭头吩咐:“细辛,你去把红木匣子里特地备用的红花油拿来。” 细辛应下。 严崖慌乱起来,“夫人不必如此,我们行军打仗的,从不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再说是我失手摔坏的你的箱子,你该责问于我的。” “正是因我的箱子弄伤了你,我才更该对你负责才是。”贺兰香叹息一声,从细辛手里接过琉璃小瓶,让严崖伸手,往他的伤处倒了一点,之后便抬眼,直直瞧着这年轻副将的眼睛。 严崖不敢眨眼,遍体僵硬,活似足下生根。 “自己搓啊。”她噙笑,声若柔云,“难道还要我亲自帮你不成?” 严崖回神,用力搓手,再不敢抬头多看。 正门正对正厅,一双冷戾漆黑的眼睛正静静注视这一切。 崔懿听腻了驿丞诚惶诚恐的客套,呷了口茶看向外面,笑道:“看不出来,贺兰氏虽娇气,处事倒很和善,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已黑脸。” 谢折眉心跳了跳,盯住崔懿,不语。 崔懿平白起了身冷汗,放下茶盏讪笑:“大郎看我作甚,我说的哪里不妥。” 谢折:“你真看不出来?” 崔懿:“我该看出什么?” 谢折继续不语。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在侯府的第一夜。 女子顶着满面清泪,踮脚凑到他左耳边,咬字软黏,说想勾引他。 那副样子,只被他看见,只有他知道。 所以也只有他清楚,她能勾引他,便能勾引别人。 什么和善,不过是心机和手段。 辽北的暴雪能冻住人除却生存之外的所有念想,这是谢折第一次感到头疼。 他知道该怎么用刀一下斩掉蛮子的脑袋,却搞不懂,该怎么对付一个软绵绵的女人。 夜晚,天干物燥。 得益于贺兰香走到哪都不委屈自己的骄纵性子,原本素朴的驿站客房,经她那几大口檀木箱子的布置,变成了精巧雅致的女儿香闺,连摆在案上的花瓶都是羊脂玉的,袅袅燃烧的香料气息甜而不俗,沿着门窗的缝隙直往外渗。 春燕还在为白日之事感到愤懑,往浴桶中放香丸时嘟囔:“奴婢和细辛姐都提醒他们好些次了,那位严副将不知在想什么,光顾着发呆,没走两步便将箱子从手里滑出去了,奴婢开箱验过,好几顶头面都掉了珠子,心疼死人了。” 贺兰香往肩上撩起一捧香汤,晶莹水珠似珍珠,沿着雪白香肩滚落,经锁骨,浸入到粉腻香软当中。 “好了,”她嗓音略有沙哑,带着股子疲倦的媚气,“你们俩要是还想跟我从这帮人手里逃出去,就多长心眼,少说话。” 细辛春燕俱是一愣,春燕连香丸都拿不稳了,细辛的手也哆嗦,不可置信地道:“主子说……逃出去?” 贺兰香往细辛脸上弹了下子水珠,依旧是懒懒倦倦的语气,“不然呢?你们俩不会真以为,我会那么好心,去关心一个男人的手是青是紫吧?” 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就像当初一眼看出谢晖会不管不顾的为她赎身一样,她能看出来,这个严副将,也是上起头来六亲不认的毛头小子,她都无需使太多手段,只要多看他几眼,告诉他她有多需要他,他就会为她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香雾缭绕,热气氤氲。 贺兰香后颈仰靠下去,在热雾中阖眼养神,心中默默盘算。 她从小便知道,美貌于女人而言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不用这把刀去捅别人,便只能用这刀捅自己。 她才不要自残。 “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主仆三人同时一惊。 “奴婢去看看。”细辛起身,将里间的帷幔放下,走到外间扬起声音,“什么人?” 那人未回答,只是又敲了两下门,似乎耳朵不太好。 细辛内心狐疑,想着反正是在驿站当中,里外重军把守,能出什么乱子,便走到门前,将门拉出一条缝隙,放眼往外看去。 这一看,正对上双漆黑冷沉的眼睛。 廊中昏暗的灯火加持了长相的凌厉,哪怕谢折面无表情,给人的感觉也是凶狠冷戾,杀气腾腾。 “贺兰香在哪。”他道。 细辛面色惨白,舌头也在这时打起结,磕磕绊绊地道:“我们主子在,在……” 哗啦一连串的水声,帷幔被掀起,温热的香风自里面飘到外面。 “天色已晚,将军有何贵干?” 贺兰香身披棉白缎袍,衣带未系,襟口相叠,只在腰间松垮束了根绸带,带子细长,像是绑头发用的,顺手拈起便往腰间一绕。 她推开细辛,笑眼盈盈看着门外的男子,眉宇间水雾犹在,湿润清透。 “我有话同你说。”谢折声音颇沉,不怒自威。 贺兰香柔若无骨地福了下身,软声道:“妾身恭听。” 她撩开眼皮,潋滟眼眸瞟着谢折,神情好奇。 谢折与之对视,面无波动,目光肃冷。 他要对她将话都说开,让她以后少耍花招,严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他决不允许她利用他达成什么目的。 如果她真那样干,他纵使与龙椅上那位撕破脸,也要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贺兰香,你,”谢折狠话抵达舌尖,注意到她潮湿贴在胸前的发,呼吸一滞,猛地便将脸转向了一边。 “你在沐浴?”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3. 副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更衣 “将军来得巧,妾身刚好洗完。” 贺兰香垂眸,拢了下衣襟,遮住了颈下雪白锁骨。 有水珠顺着她乌黑的发尾浸入香肌,又沾透衣料,将湿润蔓延开来,原本宽松的衣袍变得贴身异常,绰约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分明哪里都挡住了,又像哪儿都没挡。 温热的香气自她身上散发,在二人间暗涌,搔着谢折的鼻子。 谢折的眉头愈皱愈深,目不斜视地盯着廊下昏暗起伏的灯火。 哪怕他不看她,他也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样子。 “去把衣服换了。”他说。 贺兰香手指勾住腰间细带,慢条斯理地系紧了些,轻款款道:“将军还未有所交代,妾身不敢离开。” 许是觉得面前人耳朵不大好,贺兰香说话时,往外稍稍倾了身。 地上的灯影被晚风吹皱,急促地晃了下子。 谢折后退一大步,不去看她,口吻冷硬:“我会等你。” 贺兰香噙笑,眸中波光流转,再一福身,“既如此,将军稍等,妾身去去便回。” 恼人的香气总算弱下,门被合上,四周皆静。 谢折将脸转回去,看着面前被合紧的门,破天荒的,耳畔居然听到聒噪虫鸣,让他心烦。 * 半个时辰后,贺兰香身着一袭藕色寝装,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素手掩唇,打着哈欠开门道:“妾身动作慢了些,教将军久等了。” 她故意睡了一觉,做好了门外无人的准备,乍一对视上谢折冷到要结冰的眼眸,她神情不由得一愣。 “离严崖远点。” 谢折看着她,半个时辰积下的恼怒使得脸色更加阴沉,开门见山道:“你安生随我到京城将孩子生下,我保你性命周全,但如果再动不该动的歪心思,贺兰香,我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句话咬字狠冷,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寂静中,贺兰香抬了头,看着谢折的脸。 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男人。 说他聪明,他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外一声不吭等了她半个时辰,说他蠢钝,他又一眼看出她在勾引严崖,坏她好事。 浓眉高鼻,俊眼薄唇,辽北的风雪给予他粗粝嶙峋的体魄,同时也增添了他身上极雄厚的男子气息,按理来说,这样的一个人,能在战场上称王,更能在红尘中搅起风浪。 可他呢,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神态表情,都是表里如一的冷酷,不加修饰的无情。 谢折,让贺兰香觉得麻烦,甚至说,厌烦。 “将军大晚上过来,就为了对妾身说这个?” 贺兰香弯了眼眸,眉目温软,唇上噙着淡淡笑意,“将军为何认为,妾身与严副将说上几句话,便是在勾引他呢。” 她往外迈出一步,贴近了那堵高大的身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声音像带了钩子,柔媚地问道:“将军是觉得,妾身太美了,美到轻易便能蛊惑人心,所以为自己的部下感到担忧。还是将军身为主帅,却不信任自己的部下,觉得他定力不足,被女子一勾便跑?” 四目相对,一冷一热,似有火星飞溅。 谢折气息凝滞,心知无论回应哪条,都是在往坑中跳。 他看着眼前人畜无害的容颜,前所未有的古怪滋味漫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是不是呀,”贺兰香眨了下眼,赌气猫儿似的软哼一声,“我的将军。” 又是那四个字。 谢折心跳从未如此刻之快,是恼是怒,也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东西,譬如,羞。 “贺兰香,”他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隐约跳动,眼里像压抑着两簇烈火,“你别逼我。” 贺兰香指尖掩住红唇,恍然困惑之状:“妾身有在逼将军么?” 她笑,“分明是将军你,自己来找我的啊。” 声音越往后越轻软,却透着股嘲弄的讥讽,绣花针一样,往人心上蜻蜓点水的一扎。 谢折沉默,壮硕的双肩不自觉地起伏,体内活似蛰伏了一头蓄势待发的兽,随时可能被它冲破皮囊,将眼前笑意盈盈的蛇蝎美人,拆吃入腹。 * 夜色深沉,房中鼾声如雷。 崔懿睡正香,猛然被动静吵醒,睁眼见黑暗中有道高大的身姿立在茶案前,正在举壶痛饮,喉中发出咕嘟闷声。 “大郎?你干嘛去了?”崔懿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茶壶被摔在案上,粗沉的喘息声随之响起,紊乱灼热,像刚和鬣狗夺完食的野狼。 “杀了她。” 咬字狠重,空中仿佛浮动血腥之气。 崔懿感觉到不对劲,揉了揉眼坐起来,问:“杀了谁?” 谢折想说那个名字,舌头一动,那股温热的甜香便死而复生,从他的鼻子钻入喉咙,让他恼火,让他口干舌燥。 他夺起茶壶,仰头再度痛饮,喉结大起大落。 饮完水,他不顾崔懿追问,宽衣上榻,将健壮的身躯沉没入浓墨般的黑暗中,试图用睡眠平息擂鼓一样的心跳。 可他根本睡不着。 沉寂于极寒之地的热血一朝苏醒,势如万马奔腾,在他体内来回翻涌,横冲直撞,不得一刻消停,不死不休。 杀了她。 杀了她。 他一定要杀了贺兰香。 那女人太邪性,轻而易举便让他失控,留她在人世,绝对没有好处。 谢折浑身热汗,抗住翻涌的气血,直至丑时方睡着。 睡意朦胧中,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再度萦绕在他的鼻尖。 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谢折自演武场练兵归来,手里拎着刚卸下的铁甲,满头热汗,面色阴沉。 士卒们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看出将军昨夜没歇好,此时能躲则躲,生怕撞刀尖上。 哪想谢折大步生风,进了驿站便道:“你们严副将哪里去了。” 严崖素来极重军制,今日刚点完卯人便不见了,找也找不到,这是过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一名士卒上前,哆嗦拱手:“回禀将军,严副将昨日失手毁了贺兰夫人几顶头面,今早便陪夫人进驿城找簪匠修护,说是修好便回。” 谢折脸色一变,头顶的天似乎都跟着阴了几分。 他将手里铁盔往随从身上一扔,转身时呵斥:“备马。”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4. 更衣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杀意 碧空如洗,远望一片翠色葱茏,四周地势平坦,突兀起一座孤零零的山,山叫鹿门山,山下的驿站叫鹿门驿,驿站连驿城,占地千亩,城中百业兴旺。 而因那山孤独立在此处,如天外飞来,故别名又称飞来峰。 “飞来峰?” 乌瓦檐铃下,贺兰香笑意晏晏。 她将手中牡丹薄纱绫扇遮在额梢,挡住了灼人的太阳,望着那片青翠道:“临安也有座飞来峰,与灵隐寺挨在一块,周遭山峦连绵,比这里的飞来峰要热闹多了。” 她说话总有点地方与常人不同,譬如,大约很少有人用热闹二字,去形容一座山峰。 年轻的副将站在她身旁,凝视着她脸上扇面投下的小块阴影,默默看直了眼睛。 贺兰香垂下扇子,雪腻的手腕轻摇慢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凉风,扭头将噙满笑意的眼神递去,“严副将在想什么?” 严崖恍然回神,绷僵了脸皮,忙将脸别向一边,“回夫人,末将没有想什么。” 贺兰香笑而不语,继续去看那山峰,眼神越发悠远,再开口,语气便沾了惘然,“我倒是想了许多呢。” “我在想临安。” “想临安的天,临安的路,临安的山色,湖泊,宝石山驮着夕阳,西子湖畔藕花飘香……”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严崖慌了神,有点手足无措,见已有丫鬟递上手帕,伸出去的手便又收回,一时无用武之地,只好笨拙地宽慰:“夫人莫感伤,京城也有好山好水,你到了京城,便跟回到自己家一样。” 贺兰香破涕为笑,撩开眼皮,湿润含情的眼眸看着严崖,似信似疑地问:“严副将所言为真?” 严崖呆了口舌,额上汗水如瀑,蛰在灼热的肌肤上。 “自然属实。”他低头,“末将不敢欺瞒夫人。” 贺兰香轻嗤一声,继续轻摇绫扇,语气里满是自嘲的悲戚,“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眼下我夫不在人世,幼子尚在腹中,京城那般大,我孤儿寡母届时该何去何从,不过是等着遭人欺辱,悲死异乡。” 严崖身躯一惊,不由激愤:“这怎会!莫说是将军,就算是末将我,待夫人到了京城,也定不会教夫人遭受分毫欺凌!” “当真么?”贺兰香目光温温投去,略带埋怨地轻嗔上句,“若是为真,严副将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呢。” 风吹檐铃,脆响叮咚。 青年不知自己已落入张看不见的柔情罗网中,他抬起脸,对视上那双剪水清瞳。 “末将发誓。”严崖神情板正如山,一字一顿,“只要我严崖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夫人受半点委屈,否则,该当五雷轰顶。” 贺兰山摇扇的手凝住,看着发誓的男子,眼眶渐渐泛红。 她深知男人的誓言同狗叫没区别,但,做戏得做全套。 贺兰香眨了下眼,一滴泪珠从眼中滚出,又唯恐教人发现似的,忙用帕子拭去。殊不知这模样更加撩人心弦,毕竟欲就还迎的脆弱,远比一眼看穿的可怜,要有效得多。 “多谢严副将。”她擦完泪抬起脸,笑容灿若芙蕖,面上写满了信任,眼神比清晨朝露还要澄澈,干净。 严崖郑重过后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拘谨,别开脸看向街边,声音尚带激动过后未平息的伏动,强作克制,“夫人不必言谢,这些都是末将应该做的。” 贺兰香先是应声,片刻过去,又温温开口:“可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谢你。” 严崖起了困惑,重新看向贺兰香,不知她用意。 贺兰香朝他迈出半步,低下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净慈寺中,后山竹林,若非是严副将你射偏那一箭,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 严崖瞪大双目,震惊异常,“夫人如何知道是我?” 贺兰香哼笑一声,如丝媚眼在严崖英气的眉目上绕了一圈,咬字黏软,“我认得你的眼睛啊。” 话音落下,香风抽离,美人摇扇走入铺子。 严崖定在原地,头顶热辣太阳,半边身子酥若无物,迟迟无法回缓。 * 铺子的名字叫汇宝居,是驿城中唯一像样的首饰铺子,开店的是个老翁,模样糙,手却巧,自做自卖,修起头面来得心应手,是个老江湖。 老翁说,驿城中有钱的除了来往官员,便是草原人和胡人,那些人不懂汉话,最好挣钱,竖几根手指头便给几两银子,价都不知道还。 贺兰香目光游离在柜上各类首饰上,忽然瞥到件熟悉之物,不由伸手取下,道:“这烟杆怎么卖。” 烟杆细长,婉约,烟斗上翘的弧度都妖妖娆娆,像极了她丢在春风楼门口的那个。 “二两银子。”老翁坑人不见血。 贺兰香命细辛付钱。 她端详着烟杆,回忆起吸纳那第一口烟的滋味,辛辣,苦涩,喉咙发痒,难受至极。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试第二口,正如她此生不会再踏入春风楼。 可她总觉得,她得留下点什么,做个见证,起码证明自己是有来处的。虽然,那来处并不光彩。 铺子外,马鸣嘶厉,偌大的日头倏然躲在游云之后,仿佛看到足以吞噬日月的虎狼。 严崖心潮汹涌,本还沉浸在残余的香风里,听到动静一抬头,神情立马慌了起来,连忙抱拳躬身:“属下见过将——” 话未说完,谢折跃下马背,朝他便狠踹一脚,声若数九寒冰:“滚回去,两百军棍,自己去领。” 严崖被踹到爬不起来,抓住谢折的裤脚央求:“将军,是末将执意跟来的,与贺兰夫人无关!” 谢折一把扯开腿,大步走向铺门,瞳仁凝聚,目露狠光,已分不清在他身上蒸腾的究竟是汗气,还是杀气。 一声厉响,他腰间长刀已出,炎日下,刀光寒气逼人,刀尖虎视眈眈对着前方。 铺子里面,手持烟杆的美人悠然转身,正对上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以及,指着她的刀尖。 贺兰香托着烟杆的手一僵,目光落到那刀上,又缓缓上移,落到那双凶戾丛生的眼睛上。 谢折死盯着她,步伐停住。 他进来前的想法非常干脆,他要把贺兰香一刀砍了,仅此而已。 但当他看到贺兰香,看到她手里拿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浓烈,更古怪,甚至可称之为无奈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了他的头脑。 “贺兰香。” 谢折从齿中咬出这三个字,压抑着的巨怒使他的声音比素日低沉许多,堪称骇人。 他额上青筋大起大落,眼神尖锐,盯死了她手中之物。 “你又抽烟?”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5. 杀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变故 谢折并非是带有轻蔑的上位者,他身上未有强权滋生的傲气,他给人的恐惧,纯粹因他本身的存在。 野性肆虐,遍体杀戮。 隔着一丈宽的距离,贺兰香能感受到男子身上危险灼热的气息,他长得实在太高,将门口太阳都挡住了,大片阴影倾泻而下,笼罩在她的身上,压迫感铺天盖地。 令人胆寒的寂静里,沐浴江南烟雨长大的美人敛下长睫,看了手中烟杆一眼。 “因妾身又抽了烟,”她的声音依旧是慢悠悠的温软,慢抬眼眸,看着谢折,“所以,将军要杀了妾身?” 二人间似有一声闷响,重锤擂在了棉花上,火药味无声蔓延。 谢折眸中再现狠光,对准了贺兰香。 “大郎!大郎!” 崔懿自外面跑来,满头热汗淋漓,唇上两撇胡子哆嗦不已。 他进了门,看到贺兰香全须全尾站在那里,神情犹如巨石落地,双肩轰然便放松了下去,手捂心口大喘粗气,朝着谢折草草行礼:“将军教属下好找,军中尚有要务处理,您快快回去,半点耽误不得!” 僵持的气氛就此打破。 谢折眼眸中的两团烈焰一压再压,最后盯看贺兰香一眼,收刀转身,大步离去。 贺兰香盈盈一福身,语态千娇百媚,“妾身恭送将军。” 待那高大的身姿走出铺子跨上马背,马蹄声消失在耳畔,贺兰香方想起将手中攥出汗来的烟杆放下。 细辛率先看出贺兰香的异样,扶住她,压住哆嗦的声音道:“主子,咱们不妨换条路子走吧,奴婢觉得,严副将这条路行不通了。” 贺兰香手掌收紧,看着门外马蹄扬起的尘埃,眼神冰冷,笑意明艳,“行不通?我看是正合我意。” 她本来还在头疼该怎么挑拨严崖与谢折的关系,现在可好,都不用她再做什么,严崖自己就会因谢折的杀心而对她生出更多的同情与怜惜,她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必她多费心机,严崖过不了多久就会主动带她逃离。 扬在半空的尘埃稳稳落下,贺兰香收紧的掌心渐渐放松,眼前浮现那双暴戾冰冷的黑眸。 她就不信,她的心思,会细不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 丑时二刻,夜深人静,弯月斜挂天际,清辉幽袅,点缀在鹿门山漆黑的山脊上。 因白日受了惊吓,贺兰香吃了安神茶,早早便歇下,两名丫鬟亦上榻就寝,主仆三人正值睡意最深之时。 忽然,门开始震荡。 细辛睡意浅,最先惊醒,望门斥道:“什么人?” 晃门声倏然停了,房中也寂静下来。 正当细辛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准备倒头再睡时,晃动声猛然激烈,大有将门栓晃断之势。 贺兰香与春燕随之惊醒,春燕掌灯,上前欲要开门。 贺兰香厉斥:“等等!” 她望着于昏暗中哐哐作响的门,心知谢折不可能这么晚来找她兴师问罪,更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门外的人没理由是谢折。可除了谢折,还能有谁? 严崖的名字跳到贺兰香的脑子里,但她随即再度否认,毕竟严崖受了两百军棍,即便是想带她走,也定是在将伤养好之后,不可能选在这个时机。 门外之人身份成迷,这门,开不得。 这时只听一声巨响,开门与否已无意义,因为门已被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酒气的粗壮士卒闯入房中,摇摇晃晃地便朝贺兰香扑去,“美人儿!让我亲一口,亲一口!” 细辛春燕皆已吓呆,愣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贺兰香也不知哪来的魄力,抄起坚硬的瓷枕便朝那人的脑袋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凄厉嚎叫,瓷枕落地,士卒捂头痛呼。 趁这眨眼瞬息,贺兰香下榻便往门口跑,士卒见状,伸长手臂朝她肩膀抓去,未能得手,只扯下她的薄纱寝袍,袍上尚沾余香。 门外长廊,月色如水,美人香肩外露,宛若花树堆雪,香艳绝伦。 贺兰香刚冲出门,迎面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周遭火把灼灼,杀气凛然。 她喘息点点,无视谢折冷若冰霜的表情,白腻细嫩的手指抓紧了他青筋盘虬的小臂,抬头,眼眸湿润,“将军救我。” 二人视线相对,天地恍若无声。 谢折握住她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手挪开,脱下自身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将军饶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喝多了!要怪就怪她!是她太美了!” 士卒被擒,扑跪在地磕头不止,以性命起誓今后绝不会再有下次。 谢折瞧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下,黑瞳中无情无光,有的只是漠然与冷酷,道:“辽北大营,军中三忌,忌酒忌色忌赌,若有违反,杀无赦。” 贺兰香躲在他身后,听到“杀无赦”三个字,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相信谢折真能下那个狠手,甚至,她有点怀疑这醉鬼便是谢折派来的,好杀鸡儆猴,警示严崖。 什么杀无赦,八成也就做做样子,等到其他人一求情,也就从宽处置了。 果不其然,她思绪刚落,求情声便此起彼伏,什么功过相抵,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这么多年兄弟。话里话外,无非是要保其性命。 谢折未应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口吻冷沉,放出吩咐:“叫醒众人,集合演武场。” 那一瞬间,贺兰香感觉在场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下子,那犯事的士卒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贺兰香不解其意,也不能跟随前往,只好留下捱到天亮,再派出丫鬟去打探消息。 晨雾里,细辛惨白着一张脸归来,在贺兰香的追问下,战战兢兢道:“昨夜将人押到演武场之后,谢将军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亲自用刀,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 贺兰香听了,乍是觉得痛快,细思过后,又遍体冰凉。 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动手,砍下了那人的头。 莫说严崖已无可能,她想,即便再换一百个人,恐怕也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敢冒那个风险受她诱惑,助她出逃了。 绝望中,有股淡淡的,冷冽如乌山冰雪,又如烟中松针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贺兰香别过脸,瞥到枕旁整齐叠好的男子衣衫,未有犹豫,照着便捶了一拳。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6. 变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7. 蛮匪 泗州南北交界,沟壑嶙峋,层峦起伏,山路四下树木丛生,空气中弥漫一股盛夏时节山林中特有的腥臊之气,若定睛去寻,可在杂草中看到被野兽啃食剩下的动物尸首,已腐烂发臭,周遭苍蝇围绕,令人作呕。 正值晌午,大军原地休整,纷纷寻找凉快背阴之处。 众多人中,只有一双眼睛始终保持警惕,望向时不时传出虎啸猿鸣的杂林深处。 崔懿顶着满头热汗走来,将手里两块干硬的胡饼递给马上之人,“大郎下马歇歇罢,我真奇了怪了,怎么越往北天反倒越热了。” 谢折下马,未接胡饼,步伐径直往杂林迈去,黑眸中锐光凝聚,宛若鹰瞳。 “你找什么去,”崔懿跟上他,唉声叹气,“这破天一动一身汗,还不如留在辽北受冻,真是气煞人也。” 落叶窸窣,飞鸟自空中掠过,林中兽鸣消失。 谢折巡看片刻,收回视线,转身接过崔懿手中胡饼,三两口下肚,气势恢复警惕。 崔懿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捧着一羊皮壶的水干喝,喝完左思右想,终对谢折压低声音说:“大郎,演武场上,你做得有些过了。” “朝里朝外,都在盯着辽北兵权这块肥肉,你是从尸堆里得来的位子,重拳下打出的军规,兄弟们只服你一个,若换别人,说反便反。如此动荡关头,你最该做的便是团结部下,上下一心,怎该杀一儆百,寒了弟兄们的心?” 谢折视若无闻,夺过羊皮壶大饮两口,又将壶塞回崔懿手里,大步回到马下。 崔懿便知他是这反应,瞧了眼天上要烤死人的老火球,长叹一口气,摇头晃到树荫下歇息。 烈日炎炎,人心亦似火烧,蝉鸣难拟焦躁。 可这回,没人再敢将隐晦的目光往马车上放。 马车里面,贺兰香恹恹发着呆,不言不语,连热都察觉不到,真成了木头美人儿。 细辛手捧一只竹镂雕漆食盒,苦口婆心,“主子,你就吃些东西吧,这里面的核桃枣泥糕是出发前奴婢特地给你买的,再放下去都要放坏了。” 春燕也道:“就是,还有这龙井薄荷小饼,口感清凉,此时吃最舒服不过了,主子就吃些吧。” 贺兰香摇了下头,耳下摇晃的玛瑙耳铛都跟着沾了呆气。 “你们吃吧,我不饿。”她没精打采道。 从启程上路,她的精神就没起来过,正如山间被太阳晒焉了的杜鹃花,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细辛实在不知该再怎么宽慰,只好低声道:“主子何必早早颓废,兴许严副将那边尚有回转余地呢?” 贺兰香轻嗤一声,将车窗支开一条缝隙,目光懒懒扫着外面的人,声音淡淡,无喜无悲,“你真是不了解男人,不过也难怪,自古民间传说只道女子如何矢志不渝,教化出一个个痴情种,以为殉情是常见的事情,可在男人眼中,纵然天仙下凡,也远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 当初趁严崖热血上头,她还能指望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可谢折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砍头示威,这无疑是摆在台面上的警告,再热的血也该被吓凉了。 “你们看外面的那一个个。” 贺兰香指尖轻点而过,笑带讥讽,“若我私下去问,他们保准会拍着胸口,说为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去死都可以。可当我真拿把刀放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又有谁敢去动。这世上,一个人真心对另一个人好,甚至愿意为对方不顾性命的,怕也只有自己爹娘了。” 可惜,她没有。 暑气将眼熏红,贺兰香笑着笑着,尾音便带哽咽,素手拿起块甜腻的枣泥糕,咬了一口。 外面,谢折还在巡看两边杂林,不经意的,目光便扫在了车窗的那丝缝隙上。 缝隙里,形若樱桃的红唇若隐若现,正在细嚼慢咽着什么。 浓光蛰眼,谢折别开了视线。 * 全军用过干粮,离启程尚有一息工夫,便各寻凉地,打盹养神。 这时,杂林中猿鸣猛然高亢,飞鸟惊出丛林,鸣啼声环绕不断,树叶沙沙落下,浓烈杀气拔地而起。 几乎是眨眼之间,林中冒出无数持刀匪徒,嚎叫着举刀冲向休憩士卒,眼中凶光毕露,宛若饿了数月的鬣狗。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大为失色,隔窗询问:“外面发生何事?” 崔懿小跑而来,“小事小事,撞上了几个找死的蛮匪而已,过会儿便处理干净了,夫人不必惊慌。” “蛮匪?” 贺兰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号,不由支窗往外望去。 马车外,惨叫连天,血色染红路面。匪徒阵势吓人,却远不是久经沙场的悍兵悍将的对手,一经交战,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被就地斩杀的份。 贺兰香一眼过去,正好看到谢折一刀将名蛮匪劈成两半,尸体摔在地上,肝脏肠子洒落一地,手脚一动一动尚在抽搐,吓得她惊呼一声,险些丢了魂魄。 谢折满面血点,黑眸狰狞,转头望去,正与贺兰香惊慌的眼睛对视上。 哐一声,窗子落下。 杀戮持续了有近半个时辰,匪徒全歼,无人伤亡,就是把人吓得不轻,不仅贺兰香和两个丫鬟受了惊吓,老头张德满也哆哆嗦嗦,嚷着要回临安,说什么都不要再往北去。后被贺兰香一记眼神给吓没了动静。 之后谢折亲自带人前往匪窝剿清余孽,崔懿留下清点尸体。 也就是在与崔懿的交谈中,贺兰香方知蛮匪原来全是游荡在中原的蛮人组成,因融入不到中原习俗,便入山为匪,靠打家劫舍为生,手段比寻常恶匪还要残忍得多。 贺兰香想到在鹿门驿里老簪匠跟她说的话,说来往客人中就数草原人和胡人有钱。怪不得有钱,合着都是抢当地人的。 “这些家伙虽穷凶极恶,却也并非蠢钝之辈,没道理向官兵自寻死路。”崔懿捋着胡子犯起郁闷,“怪哉,怪哉。” 忽然,他神情一滞,大叫一声不好,“坏了!不该让大郎前往匪窝的,严崖!你速速带兵前往支援!大郎此时恐已中陷阱!” 贺兰香听了,心中一嗒,本该觉得解气的,却又高兴不起来。 这破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即便谢折出事她侥幸脱身,又能往哪里去,何况,谁知道又从哪会冒出来一堆蛮匪。 约过了有两炷香,谢折领兵归来,不仅有原班人马,还带回来一堆老弱妇孺,看样子,全是从匪窝里救出来的。 崔懿原本还在为自己的多虑而大喜过望,看到那些人,又犯起了头疼,只好硬着头皮命手下挨个盘查,问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去往何处,如何落到蛮匪手里的。 盘问完,总不能送回匪窝,只得随军带上。 贺兰香在车上朝那些人打量了几眼,发现一个个面黄肌瘦,也不知饿了多久,便让两个丫鬟将吃不完的点心都分下去。 点心一经发放,立马被抢夺一空,连粒渣都能没剩下。 一堆人里,只有一名骨瘦如柴的少女安静站在一旁,不争不抢,局外人似的冷眼旁观。 贺兰香不由被吸引了注意,见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便差春燕过去,问她叫什么名字。 少顷,春燕回来,“主子,她说她叫阿蛮。” “阿蛮……” 贺兰香从嘴里过了一遍这名字,道:“找身衣服给她换上吧,脏兮兮的难看死了,女孩子就得清清爽爽的。对了,顺便把她长满泥的长指甲也给剪了,瞧着便闹心。” 短暂的插曲过去,队伍继续前行,直到太阳落山,方在旷野扎营。 秦岭近在咫尺,太白山上积雪不化,雪松迎客,寒气终年不散,再无人抱怨热。 甚至贺兰香下马车透了会儿气,硬是被凉意又逼回了车中,吃了盏热茶,人有些发困,便对两个丫鬟道:“我睡上一会儿,你们俩不必总守着我,下去走走罢,过了秦岭,可就再也看不到南边的风景了。” 细辛春燕初时推脱,后见贺兰香果真睡着,一时百无聊赖,便下了马车,观望起山河风光。 马车左右护卫森严,即便没了两个丫鬟在侧,贺兰香也不缺人使唤。 过了片刻,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护卫面前。 “细辛姐姐让我过来把野果给夫人,让她尝尝鲜。” 小丫头张开手,掌心里果然有一捧鲜红的莓果,看着便甜。 护卫扫了眼,点头放人上车。 片刻之间,马儿一声凄厉长鸣,鲜血顺着后臀伤口哗哗流淌,疼急眼撒起四蹄便已狂奔,撞翻若干士卒,冲出辕门。 细辛春燕本在观赏天际云霞,猛然被动静所惊,转头望到场景,顿时白了脸色。 “那……那不是阿蛮吗?”细辛瞪大了眼睛,迈开双腿追去,“她在干嘛,她要把主子带到哪里去!” 黄昏下,谢折正欲卸甲搭营,听到动静举目一望,脸色大变,掐指吹出一记长哨,本在吃草的驳色大马扬蹄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谢折上马,扬臂甩出嘹亮一记鞭响,“驾!”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7. 蛮匪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8. 坠崖 贺兰香是被生生颠醒的,她初时以为是队伍又启程了,后发觉两个丫鬟都不在,心中立刻警铃大响,扯开毡帘往外一看,驾马的人竟是那个名叫阿蛮的小丫头。 “阿蛮?你在做什么,快快停下!” 贺兰香花容失色,怒斥之后不见对方反应,便想去将缰绳夺到自己手中,结果看到对方指甲上还在滴落的森森血水,顿时惊了心魄。 阿蛮转脸看着她,一只手伸向她,手掌摊开,露出里面已被攥出汁水的莓果,汁水鲜红,与血水融为一起。 “吃不吃?”少女声音薄冷。 贺兰香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这时,马蹄声震耳,一柄长刀横到车前,巨响落下,刀刃生将车辕劈断,车马分离。 贺兰香尖叫一声,状况来不及弄清,人便已随车厢栽去,眼见便要共同粉身碎骨。 风声猎猎,残阳如血,谢折粗暴的厉吼响在她的耳边,如雷一般轰烈:“手给我!” 贺兰香闻声转脸,只见落日鲜红的余晖倾洒在青年眉目,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似有火烧,清晰倒映出她惊惶的模样。 她毫不犹豫,将手递去了他。 白软无暇的柔荑与青筋起伏的手臂缠在一起,瞬息之间,她便已落到一个安稳的怀中。 什么仇恨厌恶互不顺眼,全都不重要了,贺兰香环紧了谢折的腰,脸埋在他怀中,气喘吁吁。 两道强有力的心跳相贴,已分不清是谁的。 “为何害她。” 她听到谢折出声,声线冷硬骇人。 “害她就是害你,你与我族不共戴天,害你,需要什么理由。” 两句话落,贺兰香耳边除却风声,便是兵戈碰撞出的脆响。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阿蛮沾满血的指甲。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环在谢折腰间的手又紧了些,她成了没有庇护的雏鸟,只想将眼前的救命稻草搂紧,再紧。 谢折一手持刀,一手护紧了她的腰,无论如何出招,手未曾松过。 直到出现一声血肉撕开的扑哧闷响,贺兰香腰上的大掌松了,身子还被调换方向,变成正面向前,手冲缰绳。 “会骑马吗?”她耳后,谢折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贺兰香沉稳不了,压抑着哭腔说:“不会。” “不会也得会。”谢折抓住她的手攥住缰绳,“手攥紧,身子挺直,要想不掉下去,就两腿用力夹住马腹,想要马走快就踢腹甩缰,想要它慢下来,就将缰绳后拉,学会了吗?” 贺兰香哽咽摇头,想扭身抱住他,谢折却抽身下马,冲着马臀一拍,骏马撒蹄,扬长而去。 马儿未出百尺,便遇领兵追来的崔懿严崖,他们先将抖成一团的贺兰香搀扶下马,又前去支援谢折,将一身是血,垂死挣扎的少女重兵拿下。 就在所有人放松警惕,忙着去察看谢折伤势之时,少女又似罗刹附体,见血封喉杀到贺兰香面前,反手扼住了她的脖颈,由此逼退诸人。 “你的脏手离我远点,”贺兰香既怕,又抑制不住地恶心,颤声呵斥,“你要杀我便杀,可若教我如此丑陋地死在众人面前,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少女若有所思,将她搡到了悬崖边上。 风寒彻骨,危仞千尺,崖下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头。 将士踌躇不敢往前,崔懿破口大骂:“是谁派你来的!萧怀信还是王延臣,他们允给你什么好处!” 少女不应,对贺兰香低语:“冤有头债有主,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只想将你带走,找个地方丢下,生死听天由命。” “可那家伙太难缠了,不好摆脱。” 贺兰香心潮跌宕。 原先她只为自己侥幸存活而窃喜,为无法脱身而怨怼,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被搅入了个什么样的漩涡中。 谢折只是看得见的威胁,更多看不见的危险,在暗中蛰伏,防不胜防,于她而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箭。 京城,真的不是个好地方。 “你,你听我说,”理智短暂拉扯,贺兰香扫了眼崖下,撑住发软的双腿,强作冷静道,“我根本,根本就没有——” 身体赫然被股大力推搡,贺兰香话未说完,始料不及地直直坠入深崖,衣带随风翩跹,披帛上的织金牡丹纹在霞光中生辉。 她万没想到,死里逃生那么多次,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交代了自己的性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还这么年轻,没有享受完荣华富贵,没有穿够漂亮衣裙,没弄清自己的身世来历,甚至,她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喜欢过,爱过哪个人,也没有被哪个人,真心实意爱过。 素日毫不在意的琐碎,在临死之际,被放到前所未有之大,大到贺兰香居然忍不住心生酸楚,感到遗憾。 而就在她的身躯即将消失于崖边,倏然间,她眼中酸楚又转化为无与伦比的震惊。 因为她看到,有个人在奋不顾身地朝她扑来。 浓眉黑眸,高鼻薄唇, “大郎!” “将军!” 众人撕心裂肺的吼叫里,谢折一跃而下,扬长手臂抓住贺兰香,将她的身体掩入怀中,共坠高崖。 *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贺兰香感觉自己从刀山火海中走了一圈,浑身无处不在发疼。 “啾啾,啾。” 鸟鸣声在她耳边起伏,她的意识逐渐苏醒,费力撕开眼皮。 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点余晖即将消失云层,乌压压的灌木丛生长茁壮,遮天蔽日,四野荆棘丛生,怪石矗立。 贺兰香两眼昏沉,缓了好久,方看清周遭地形。 她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旁有条溪流,便想过去,掬把水洗脸。 这一动,被束缚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察觉出不对劲,低头一看,身下还压着个人。 谢折双目紧闭,面上新添擦伤无数,一道连一道,鲜红往外渗着血。 他的一只手护在贺兰香后腰,一只手护在她的后颈,直至此刻,姿势照旧不改。 贺兰香挣脱两下没挣脱动,想到人死后躯体会变僵,心猛地沉了一下,忙抽出手去探他鼻息。 感受到温热以后,她心如巨石落地,长松一口气,身体不由脱力,将脸贴在了谢折宽厚的胸膛上。 听着冷甲下那道仍旧强有力的心跳,贺兰香庆幸到有点想哭。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8. 坠崖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9. 独处 秋风乍起,发黄的树叶自树梢落下,化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蝶,飞绕在孩童的头顶。 七岁的谢折踮起脚,努力伸手去抓,可那蝶便跟故意戏弄他似的,从他的虎口穿过去,又自掌心绕过去,就是不让他抓到。 蝴蝶双翼轻巧,飞啊飞,轻松便飞出了潮湿灰败的小院子,前往温暖干净的去处。 谢折追了上去。 从陋房到华舍,奴仆来来往往,仿佛看不到他一样,由着他闯到那个被称作“禁地”的地方。 蝴蝶消失在门缝,谢折推门而入,看呆了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每本都干干净净,整齐排列在架上,像这辈子都难看完。 在书架的尽头,是张偌大的书案,案上有柄被架起来的长剑,剑鞘闪闪发光,像坠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谢折看着那剑,不由自主便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 “喜欢?” 威严的声音响在他身后。 他转过身,面对一道比山还要高大的人影,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知道是谁。 他低下头,攥着手,恐惧而疏离地叫了一声:“父亲。” “喜欢就拿下来看看。”那个人对他说,口吻带了少有的慈爱。 谢折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忘了心心念念的蝴蝶,抬脸对那个人重重点了一下头,转身伸出双手,捧起那剑。 剑很沉很沉,比他拿起过的任何东西都沉,要使出全部力气才能抬起来。 谢折没长开的小手抓住剑鞘,用力一抽,雪白的刃光险些闪了他的眼。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震撼为何物。 因为一把剑。 回到住处,他娘的骂声盖过了北风呼啸,细长的竹条一下下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响声又利又脆。 “为什么乱跑!娘说过你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从未见过娘亲那般可怕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一声不吭,静静挨完了打。 等到女子打累了,抱住他哭的时候,他用小手给她擦着泪,说:“娘你别哭,爹说要给咱们换院子住,还要给我找老师,请先生,娘,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擦地洗衣了。” 女子听了,看着他的脸,将他搂的更紧,哭的更凶。 她说:“孩子,我们要大祸临头了,你不明白。” 谢折的确不明白,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这样说,也不明白什么是大祸临头。 后来。 北风呼号的夜里,谢折跪在灯火明灭不定的祠堂外,守着身旁血肉模糊的尸首,双膝被地上鲜血所浸透,单薄的身体被夜色吞没,等待面前高山一样的人的审判。 他放低眼眸,看着垂在血泊中的手,那手柔软细腻,曾抱过他,摸过他的脸,给他擦过泪,擦过汗,给他做过数不清的饭。 原来这就是大祸临头。 他哭到麻木的双目再流不出一滴泪,里面漆黑无物,空空荡荡。 “听说是早勾搭上的。” “怪不得这孩子长得和侯爷一点不像。” “啧啧,真是死有余辜。” 那日,风吹了一整夜。 侯府死了个偷人的贱婢,谢折死了娘亲,成了不可外扬的“家丑”。 梦是琐碎而不连贯的,正如枯黄缺角的落叶,又像捉摸不定的蝴蝶,绰约乱飞,扑朔迷离。 迷离里,辽北冰雪与血夜光影交织,成年的他与幼年的他相遇混合。 他以大人的姿态重新回到那个夜晚,举刀杀光了所有人,扶起地上的女子。 抱紧了她。 * “娘……” 混沌的意识出现一线清明,谢折费力撕开眼皮,视线朦胧落在一片软白上。 女子背对他,用手将散落下的长发挽好,乌云般堆在脑后,雪白后颈暴露在外,浮着层细细的薄汗,活似块触及升温的羊脂玉,幽幽泛着甜香。 周遭光影浮动,犹如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泉水。 贺兰香听到动静,转头一看,两眼顿时生光,随即又轻哼一声,嗓子娇软,媚生生没好气地道:“还知道醒,我只当你死了呢。” 谢折坐起身,动作尚有些迟钝,先将周围打量一圈,又打量到自己身上,看见绑在臂膀上的女子披帛,下意识便想解开。 “啪。” 贺兰香照着他的手便打了下,精致的眉头蹙紧,凶巴巴呵斥,“伤口没结痂之前,手不能往上放。” 篝火噼啪响,那双黑眸静静注视上她,晦暗不明。 贺兰香心跳快了下子,伸出手在谢折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完了,脑子不会摔傻了吧,怎么呆兮兮的。” 谢折抓住她腕子,毫不留情地丢了回去。 贺兰香吃痛一声,揉着腕子,“没傻就没傻,动什么手啊你。” 谢折浓眉紧皱,闭眼捶了两下隐隐作痛的头,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声音越发嘶哑,“怎么来的火。” 这女人从头到脚就不像能把石子敲出火星的样子。 贺兰香揉完了手,捡起地上的火折子,扔到谢折腿上,“喏,从你身上摸出来的。” 摸出来的。 不知留意到哪个字,谢折喉间青筋猛跳了下子。 “我本来想把你身上的铁疙瘩扒下来,好让你睡舒服些。” 贺兰香继续专注挽发,低头时耳下两只耳铛来回晃荡,投在脸颊小块旖旎阴影,“但实在是太沉了,我弄不下来,便拿火折子生了堆火,省得把你冻死。” 其实她是怕把自己冻死。 年轻男人身上又热又硬,刀枪不入的样子,比石头还硌手,怎么会冻死。 有风穿过山谷,火焰又烈了些。 贺兰香说话时没有看谢折,直到将头发挽整齐,方抬脸扫去一眼。 出乎意料的,谢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准确来说,是在盯她的小腹。 贺兰香怔了下子,怔完立马摸摸小腹,“放心吧,你大侄子好着呢,多亏了他大伯父舍命相救。” 谢折浓眉紧皱,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咳嗽两声,视线往左右扫去,似在找水。 贺兰香看出他意图,将“杯盏”端起给他,不客气地道:“喝吧。” 杯盏其实就是洗过的树叶卷成的小斗,她生来便是个讲究命,哪怕流落荒野,用的东西也要干净好看。 谢折接过那没他半个手掌大的小东西,仰头一饮而尽,不够润口。 贺兰香指着不远处的溪流,“我才不要给你来回跑腿,你渴就自己过去,一次喝个够。” 正好看看他伤势到底如何。 谢折起身,步伐踉跄,走到溪流旁弯下腰身,几乎将半个身子浸到水中,咕嘟饮了个痛快。 能走得动路便说明问题不大,贺兰香松了口气。 但当谢折喝完水回来,将身上破破烂烂的铁甲一把扯开,露出里面血迹斑驳的中衣时,贺兰香便蓦然一怔,眼忍不住发酸。 她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睛,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问他:“谢折,你为什么要救我。” 哪怕她的生死与他息息相关,那她也不觉得便足以令他舍命去救。当然,她更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这冷酷无情的家伙,通过短短几日相处,便对她暗生情愫,情根深种。 这其中绝对有什么缘由。 篝火中,树枝被燃至通红,炸开火星,火星袅袅上飘,又化为轻烟。 两道视线在火光中相撞,一暗一明,一冷一热。 水珠顺着谢折的下巴滑落,滴在喉结,又从喉结缓慢蜿蜒下淌,流入结实腰腹,蛰在伤口上,生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火星溅开的动静,再没有其他声音。 贺兰香妥协,低头轻嗤一声:“算了,我跟块木头说个什么。” 她抬脸看他,眼中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倦色,媚而不自知。 “趁我现在还有精神,”她理所应当地道,“过来,把衣服脱了。” 谢折全身水珠倏然凝固住,本就幽暗的眼眸更加沉若深渊。 贺兰香似乎也意识到话中暧昧,特地补充:“脱完我好给你看伤。” 谢折眼中沉寂的幽光稍有起伏,手指落在腰侧的衣带上。 篝火灼灼,照见男子肌肉盘虬的后背,上面伤口无数,血色淋漓。 贺兰香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直接用水给他清洗,只好撕下一小块裙裾,给他一点点擦拭血污。 白腻如羊脂的小手动作轻若鸿羽,贴在布满伤口的古铜色后背上,二者对比之下,远比伤势触目惊心。 “疼不疼?”她轻声问。 谢折未答。 贺兰香叹息:“肯定是疼的,可惜在这荒山野岭,连点伤药都寻不见。我倒是听说一种法子,说人的口水有止疼镇痛的作用,哪里破了皮流了血,用舌头舔一下便好。” 她低下脸,往伤口上轻轻吹了一下凉气,试图为他缓解些痛意。 酥麻的触感自后背传遍全身,谢折活似被摁到水中的猫,猛地起身提上衣衫,转头怒视她,“你在做什么?” 贺兰香有点迷茫,不懂他这是什么反应,眨了下眼,长睫似蝴蝶羽翼般微微抖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在往你的伤口上吹气啊。” 谢折眉心跳了跳,素来冷硬的容颜上,难得流露出点窘色。 贺兰香眯了眼眸,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如丝,在他眉眼间慢悠悠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道:“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 “舔你么?”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19. 独处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 吃糖 火星飞溅,光点缭绕在二人的眉梢间。 贺兰香清晰看到,谢折漆黑的瞳仁重重缩了一下。 奇怪的兴致漫至心尖,她变本加厉,仰面仔细盯着那双黑眸,道:“谢折,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救我了。” “你很讨厌失控的感觉,对吗?” “当初提刀杀我,是讨厌自己因我失控,今日救我,也是不想局面失控,你对失控感的讨厌,已经大过了对死本身的恐惧。” 月光如雪光,与篝火灼热的光辉相撞,烈火燃冰,悱恻缠绵。 美人娓娓道来,活似山林中摄人心智的九尾狐妖,稍不凝神,便会被她蛊惑了心魄。 “你过去,一定是经历了一场你毫无反抗之力的险境,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次无能为力的心情。” “让我猜猜看,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呢。” 贺兰香眉头轻蹙,一副不胜为难的样子,眼神却带了挑衅的钩子,钩在谢折脸上,慢声轻语,意味深长。 忽然,光影一暗,谢折反客为主,朝她大迈一步,投下的黑暗将她整个身躯笼罩。 热风压面,雄性气息厚重而危险,不同于寻常时分刻意的疏离,此时此刻,是强烈到可怕的侵略性。 贺兰香身姿往后踉跄一下,对视上谢折眼中的冰冷杀气,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 受了伤的狼也是狼,也有把人脖子咬断的本事,她不该招惹他的。 山风过境,夜下寂寥。 遍体鳞伤的高大男子,一点点倾身逼近手无缚鸡的美人,胸膛上的疤痕随气息起伏,小臂狰狞青筋隐有跃起。 他的眼盯着她,冰冷如斯,不带丝毫温度。 贺兰香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靠在阴冷的岩壁上。 二人咫尺之距,近到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呼吸融合相缠。 “将军。”贺兰香忽然出声,眼眸被他身上的灼气烘烤,变得有些湿润。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芍药纹锦缎荷包,弯起眉目,笑眼盈盈,“吃糖不吃?” 荷包的包口是往内收的褶皱,边上金丝描边,像女子的裙裾。 谢折眼神不变。 直至贺兰香从里摸出一块饴糖,抬手往他嘴里送,他才猛地后退一步,无视鼻息间的甜腻气味,视线落在她手里的糖上。 贺兰香不怎么爱吃糖,但爱随身带,或往丫鬟嘴里塞,或招猫逗狗,分给路上的孩童。 像是一种拉拢。 她很懂如何用讨人喜欢的方式收买人心。 谢折的视线在那糖上定格瞬息,转身似是转移怒火,扬腿踢起地上一根树枝,树枝准确无误地落进了篝火当中。 火星飞至三尺高,活似逢年过节,临安街头喧嚣的火树银花。 贺兰香笑了声,笑声分不清是冷是热,手收回,将饴糖送进了自己口中,细细咀嚼。 吃完糖,她走到溪边上游,掬水漱口,待等回去,谢折便已歇下。 他侧躺于地,后背朝外,手肘枕于颈下,宽肩窄腰一览无余,衣服下高耸的肌肉线条宛若起伏山峦。 她挺意外,她以为他伤成这样,肯定会急着找出口与崔懿他们汇合。 也好,他不急,她也就不急了。 贺兰香特地在靠内处寻了片地方,虽衣服早已不成模样,但她仍然不愿就此囫囵躺下,平白沾一身黑灰。遂收拾干净些,又捡了些叶子垫在地上,这才屈尊降贵地躺下卧好,不忘将两只耳铛摘下。 又怕耳铛装荷包里被饴糖黏上,她找片叶子将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脸旁。 至于谢折,早当她在他里侧卧下时,便辗转翻身,变为后背朝里。 贺兰香在心里暗骂一声木头,不情不愿地阖上了眼。 山谷中气温颇低,所幸有火在旁,这才显得没那么冷。 但贺兰香是个认床的主儿,加上四处漆黑,身边的人又死了似的丁点动静没有,不由便心里犯毛,根本睡不着觉。 她终是撑不住,睁眼看着那堵强壮的脊背,小声道:“谢折,你睡了吗?” 意料之中,谢折理也没理她。 贺兰香便知他是这个反应,也并不气馁,伸出根纤白的手指,用鲜红涂满凤仙花汁的指甲,从他的两肩之间,顺着坚硬的脊柱,若有若无地划了下去。 谢折背后肌肉猛地缩了下子,低沉不悦的声音瞬间传出:“别碰我。” “放心,”贺兰香慵懒懒道,“我的兴致还没好到在这种地方勾引你。” 她收回手指,瞧了眼周遭漆黑宛若无底洞府的杂林,声音越发瑟缩,“我只是有点害怕,你说,这里会不会有鬼啊。” 谢折一声冷嗤,口吻带着嘲讽之意,毫不客气,“你与其担心有鬼,不如担心野狼。” 贺兰香诧异蹙眉,盯结实了谢折的后脑勺,“野狼?” 最凶残的一头野狼不正在与她说话吗。 “火这么旺,”谢折话音冰冷,“狼又不是瞎子,不来才怪。” 贺兰香愣了下子,霎时急了,坐起身道:“那你为何不提醒我将火熄灭,你很冷吗?” 她又不是没摸过,他身上明明跟火炭一样。 来不及动更大的怒,贺兰香起身便去将篝火弄熄,娇生惯养的美人对此显然没有经验,她知道可以用脚踩,但实在不想毁了裙子鞋子,便只顾跑溪边捧水来浇,然手到底不当盆用,每次等她抵达火旁,掌心便只剩寥寥几滴,还没她淌出的汗多。 谢折就静静瞧着她来回跑,不出声,也不帮忙。 直到奔波了有小十趟,贺兰香总算忍无可忍,素日娇媚可人的外壳裂个粉碎,挥袖便朝溪面砸了一下,异常暴躁,“烦死了!这破火怎么那么难灭!” 在她身后,谢折忍俊不禁,别脸扯了下唇。 笑意很浅很浅,转瞬即逝,比溪面涟漪消失的还快,即便贺兰香正面对着,怕都不见得发现。 溪边,贺兰香又烦又怒,又很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方将眼泪憋回去,掬水洗了把脸,打算想想别的办法。 她直起腰,转身时眼角余光略过树丛,正扫上一对绿油油的亮光。 她初时没在意,直到步伐都迈出两步了,方后知后觉回过神,僵硬地转过身躯,定睛望去—— “啊!” 贺兰香尖叫一声,调头扑到了谢折的怀中。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20. 吃糖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红尘 谢折刚起身,怀中便多了个香软之物,原本蓄势待发的身姿略僵下子,手变得无处安放。 胸膛一片温热,怀中人的泪水渗透衣料,沾在他的伤口上,生疼。 贺兰香泪若雨下,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两手环紧了他的腰,一刻不愿放松,哽咽黏糊地道:“那边有……有狼!” 窸窣一声响,阴森漆黑的树丛里跳出一只碧眼野狼,通体黑灰,目露凶光,狼嘴半张,可看到其中尖锐狼牙,以及往下耷拉的腥臭口涎,像是等不及饱餐一顿。 谢折将贺兰香从怀中扯出,拉到身后,“靠墙站,离远点。” 贺兰香靠在岩壁上,腿脚软成湿泥,即便扶着壁面,身体也在不住下滑。 她抬头想问谢折怎么办,结果一眼望去,正赶上那狼蹬腿跃起,猛地朝谢折扑去。她便两眼一黑,几乎没了意识。 迷迷糊糊里,贺兰香听到一声凄厉狼鸣,之后便是重拳砸下的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像石头重重往人心上抡。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总算恢复了些,用力掀开眼皮,面前已站着容颜沾血的谢折。 在谢折身后,是一大摊刺目的血迹,野狼躺在血里,一动不动,没了生迹。 贺兰香的眼又开始发黑,终是支撑不住,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粉腻的胸口起伏不休,用力大口喘息。 “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的狼,”谢折迈出一步,朝贺兰香伸出只干净的手,“必须趁早离开。” 贺兰香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双腿犹似灌铅,无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焦急之下泪若断线珠玉,冲谢折摇头,“我起不来。” 谢折收回手,背对她蹲下身躯,抓住她两只胳膊绕到颈前,冷声命令:“腿分开。” 贺兰香懂了他的意思,虽有些羞赧,也知情况不等人,老实照做。 谢折起身,伸手托住她两边腿根,轻松便将她背了起来。 他走到篝火旁,一脚将火焰踏灭,无数火星飞溅,笼罩在他二人的周身,如萤火纷飞。 “将……谢折。”贺兰香怯生生叫了声他的名字,欲言又止,“我的耳铛还没拿。” 谢折又回去一趟,捡起她的耳铛。 天上,月色隐在乌云之后,有风过,树丛沙沙作响,宛若狼群经过。 谢折沿着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开阔,天际也隐约泛起浮白,鳞云分布。 盛夏衣料薄且透,贺兰香柔软的身躯紧贴在谢折坚硬的脊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每一道疤痕的轮廓,二人汗水融合,已不知身上的气息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谢折。”她温柔叫他名字,环在他脖颈下的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热多沉,“你放我下去吧,我腿不软了,能自己走路。” 谢折无视了她的话,依旧迈开大步,没有要停的意思。 贺兰香心里清楚,谢折绝对不是担心累着她,纯粹嫌她走路慢。 她干脆又成了素日那个骄纵刁蛮的美人,扭着身子发起脾气,“我说了让你将我放下去!你身上这么硬,我都要被你硌死了!我夫君都没背过我,你凭什么背我!” 谢折猛地便低下身,将手抽回。 贺兰香站了个趔趄,感觉要不是念着她有孕在身,这家伙能将她顺手扔溪里去。 晨光熹微,谢折大步朝天,没有丝毫等她的意思。 贺兰香追了半晌实在追不上,干脆原地停下,捂起肚子啜泣:“哎唷肚子,我肚子好疼啊,疼死了。” 声音传出,谢折原路返回,眼中狼血未消,一派猩红之色,焦急眼神隐没在晦暗薄雾中。 贺兰香收起哭声直起腰,俏生生地朝他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的前面。 微风清凉,有只蜻蜓飞来,停在溪水上,拨动一圈涟漪,浅浅荡漾开来。 谢折一直走在贺兰香的身后,没再往前。 三炷香过去,二人被找到崖下的士卒发现,一番周折,总算与焦头烂额的同伴们汇合。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善男崔懿今日起吃素三年,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回到驻扎营地,众人各司其职,崔懿忙着拜天拜地,严崖守在谢折身边,贺兰香只顾安抚两个哭成泪人的丫鬟。 主帅营中,军医看完谢折的伤势,直道吉人自有天相,也就是他谢大将军,若换别人,岂有转圜余地。 谢折亲自动手将伤口用药酒擦了一遍,血红色的布团扔了一地,汗珠自额头滑至下颏,气息稳沉如常,“贺兰香情况如何。” 军医道:“回将军,张德满已经诊过脉了,说是胎像稍有不稳,但无大碍,只需调理即可。” 谢折持刃将肩上化脓之处刮下,喉结滚动,“那就好。” 严崖看着一旁刚拆解下的披帛,上面的牡丹花沾了血,越发妩媚娇美,一如所用之人。 他躬身:“属下失职,昨日未能将行凶之人抓捕归营。” 谢折放下刀,含了口药酒喷在肩上,喉头沙哑道:“无需再提。” 他听崔懿说过,当时场面太乱了,几乎所有人都慌了阵脚,哪顾得上抓人,等回过神,那少女早不见踪影。 再说即便抓到,把人折磨死,供出真凶,又能怎么样,一日不到京城,一日死无对证。 来不及更换干净衣物,谢折提衣系带,“传我命令,即刻拔帐启程,不得耽误。” 严崖皱眉,正欲规劝,军医抢先一步,苦口婆心,“将军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贺兰氏想想,她胎像正值不稳,合该休整一夜,容她平复一二。” 谢折威严的眉宇间流露三分迟疑,稍作思忖后终是妥协,“那就明日启程。” 帐中静下,药酒的冰涩气随处蔓延。 严崖口吻随意:“经了昨日一夜,将军此时,似乎挺在意贺兰氏。” 谢折离榻披甲,想到贺兰香在他背上胡闹的样子,语气甚是薄冷无情,“刁钻蛮妇,无足挂齿。” 这时,只听叮咚一声脆响,有物自他袖中滑出,掉落在地。 是两只女子所戴的耳铛。 * 经了整夜的惊心动魄,贺兰香身心俱疲,闭上眼便足足歇了一天一夜,睁眼已是翌日大早。 梳妆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摸脸埋怨,“磋磨一夜而已,怎就憔悴了这般多,都不好看了。” “哪里不好看了。”春燕往她髻上簪着钗环,真情实感道,“主子这叫浓淡相宜,可别不信,您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的我见犹怜,招人心疼。” 细辛跟着附和。 贺兰香心情开怀不少,拿起最艳的一盒胭脂,先用指尖轻点,再在掌心慢慢捻化开,点在唇上笑道:“要什么人疼,我还是自己疼自己罢。” 帐外传来声音,崔懿来找她,很难为情地想请她帮一个忙。 主将负伤,做部下的心疼,整支队伍里,数她所乘马车布置最为舒适,不知他二人可否共行几里路程。 贺兰香自是一口答应,毕竟谢折救了她的命,伤也是因她而留,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转眼上路时辰至,谢折却依旧骑马领路,没有丝毫与她同乘一匹车马的架势,不管部下们怎么劝,浑然不动如山。 贺兰香在车中扬声,柔款款的腔调,十分善解人意:“诸公不必再劝,将军既不情愿,怎该强人所难。想来也是妾身我的过错,脂粉钗环,竟可怕过北地蛮子,教将军心惊胆颤,不敢往来。” 外面笑声如潮,又倏然静下。 弹指间,帘子被掀起,露出张英俊冷沉的容颜。 贺兰香云髻花颜,笑眼盈盈,手中荷包摇了摇,“将军,吃糖不吃?” 谢折脸更沉了,一言不发,迈入车厢坐下。 二人间的间隔,起码还能再坐两个人。 两个丫鬟早吓逃跑了,此刻不大一个车厢,因过于寂静,竟显出点空旷。 贺兰香并不急于打破这寂静,她嚼着糖,细细品味糖丝与舌尖纠缠相绕的味道,看着车窗外的秦岭山色。 吃完糖,口舌便发干。 贺兰香瞧向另一侧镂花小案上的青瓷茶壶,将身子挪过去了些,伸手去够,雪藕般的手臂横穿谢折身前。 谢折身体猛然后倾,眼眸垂视于她,警惕丛生。 贺兰香斟好茶水,收身坐回原处,笑道:“放心,我已经对你死了那条心了,有空勾引你,还不如欣赏外面的风景。” 她小口喝着茶水,专注浏览美景,十分闲适的姿态。 谢折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再看,你也认不全路,跑不了人。” 贺兰香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雪腻的后颈浮出晶莹细汗。 她没转头,依旧看着车窗外。 盛夏时节,南北山色俱是葱郁,唯一的区别,便是尘土颜色。 秦岭往南,尘土是无色的,秦岭往北,尘土是红色的,马车车毂碾过,漫天红尘滚滚。 “谢折,”她将茶盏放下,语气褪去那层矫揉媚色,“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说什么。”谢折道。 贺兰香转脸看他,脸侧的红宝石步摇轻轻摇曳,眼波异常清明。 “进了京城,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需要知道你的处境,你的对手,你能给我什么样的保护,以及——” 她眼中光芒骤然凝聚,针锋般锐利,“我还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21. 红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京城 当今国号为周,国姓夏侯,太-祖皇帝出身显贵,得望族拥护,结束军阀纷争,一统中原,距今,已建朝三百余载。 周朝望族有七姓,谢、萧、王、崔、李、卢、郑,七姓彼此通婚,互相扶持制衡,三百年来,局面甚为稳定。 直到十三年前,宫外流传起一句童谣。 “龙沉深渊里,万物扶摇升,夏至芳菲尽,秋初萧声起。” 夏尽,萧起。 帝道流言惑众,不以为然,处死了几个散播流言的妖人,事态就此压下。 后来,短短半年间,萧氏一族因涉卖官贩爵草菅人命等几十条罪名,举族牵累,满朝打压。同时又因在当时萧氏一族之长,官至左仆射的萧业住处,搜出一袭龙袍,千余套重甲,由此坐实谋反罪名,罪无可赦。 百年望族,满门尊贵,一夕之间,沦为阶下亡囚。 萧业被斩首,长子萧怀义自戕于军前,次子萧怀礼被部下割头邀功,幺子萧怀信流放千里,死于路上,其余子女族人皆被屠戮。 连侍在帝侧专宠多年的萧贵妃,都被一条白绫赐死宫中,萧贵妃所生十三皇子,亦被帝以稿赏大军,鼓舞士气之名,送往了辽北军营。 辽北,紧靠着的便是长白山,长白山后便是茹毛饮血的异族蛮子。 那地方太冷太苦,民间几乎没有子弟自愿参军辽北军营,便从太-祖皇帝起,生出一条铁律,每逢招兵,皇族及七姓贵族,必出直血一子参军,以做民之表率,扬大周之威。 本意是好的。 只不过经年累月下来,辽北早从试炼场,变成了“弃子集中营”,能到那去的贵族子弟,都是默认被家族遗弃,可被随意践踏,欺辱。 他们的命运,便如被辽北风雪卷起的初生嫩草,绕来绕去,绕不过个死字。 可又有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被放逐等死的弃子们,会卷土重来,颠覆整个王朝的兴衰。 * “主子,京城到了。” 一丝清明刺入沉浮的意识,美人懒懒扯开眼眸,舒展了下柔软的腰肢,倾身往车窗望去。 细辛会意,挑起帘子,明亮阳光顷刻照入车中。 临安的夏天从不会有这般灼目的光线,简直能称作咄咄逼人。 贺兰香眉头不适地蹙起,抬手揉了两下眼,待适应过来,继续往外望。 马车正在行驶桥面,视野里是一片清澈,护城河水湍湍流淌,脚下高桥正对城门,一条中轴贯彻里外,没有丝毫多余建设,整洁庄严,令人生畏。 路边,榆杨树高大葱郁,树冠遮天,但扎根在宽阔的道路上,竟也显得有些娇小。路上青砖绵延,行人不绝,骑牛骑驴的,推独轮车的,还有骑马配刀的,看那一身架势,大小是个重差。 不过,无论骑什么穿什么,长什么样,这里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像怀揣什么心事。 贺兰香的视线从河水落到道路,从道路落到行人身上,又沿行人,一路往前,落到城门上。 城门巍峨至极,高宽是临安城门的三倍不止,门上灰石匾额正楷细刻三个大字——“明德门”。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贺兰香低语念出,视线收回时,余光恰好对上门下一双锐利黑眸。 谢折在看她。 贺兰香熟悉这种眼神,每次他怀疑她要耍什么花招时,都会这样看她。 大庭广众,隔着人潮,贺兰香朱唇噙笑,朝谢折飞出一记媚眼。 冷硬古板的将军僵了神情,猛地便别开了脸。 “大郎看到什么了?”崔懿对他反应诧异。 谢折攥住缰绳的手略微发紧,“没什么。” 二人马前,城门校尉诚惶诚恐,稍走流程便将两门大开,高声呐喊:“明德门校尉张宝禄,恭迎将军入京!” 声音落下,喊声此起彼伏,城门内外,无关职位,凡着甲胄者,皆呼“恭迎将军入京!” 马车里,贺兰香受不了北地这干燥的天,正往脸上细细涂抹玫瑰香膏,闻声轻嗤:“好大的排面,若非亲身经历,谁敢信,这京中竟有的是人敢对他下手。” 当年因那一场童谣之祸,萧氏一族就此销声匿迹,先帝除了心头大患,自认高枕无忧,从此沉溺酒色,不问朝政。 他不知道,死于流放路上的萧家幺子,根本就没有死。 萧怀信自毁音容,躲避朝廷追兵,蛰伏十三年,联手琅琊王氏,内控禁军,外收人心,终在先帝中风,朝野混乱时,拥护十三皇子夏侯瑞起兵辽北,入主京城。 一朝大仇得报,本该就此尘埃落下,开启新篇。 可惜,夏侯瑞能一路安然无恙杀进京城登上帝座,靠的不是萧王,而是辽北铁骑。 坐庄的只有两个,大头却要分成三份,掀桌是必然。 贺兰香以一种极为身不由己的方式,卷入到这场纷争当中,还是处于最危险的阵营。 新帝想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垄断谢氏势力,萧怀信想利用她的生死打压谢折,谢折需要她生下这个“孩子”作为他与新帝维持表面和平的筹码,倘若这个孩子没有了,或是她死了,新帝、萧、王、谢折,以及在四方背后汹涌的各派势力,都将崩盘,继续新一轮的你死我活。 贺兰香涂抹香膏的手渐渐顿住,车厢中寂静出奇。 她忽然道:“我这孩子怀多久了。” 春燕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细辛想了想,道:“回主子,有二十五日了。” 贺兰香诧异蹙眉:“竟有这么些时日?” 在路上的时间过太快,几乎让她忘了自己还背负一个多要命的任务。 事已至此,跑是别想跑了,毕竟离了谢折,她连命都保不住。 往肚子里塞枕头,待到分娩之日抱别人的孩子假装自己的?听着轻松,干起来却格外不切实际,且不说从哪弄个刚出生的孩子,光说买通产婆,牙人那些帮手,便不知能带来多少凶险,一个张德满便够让她殚心竭虑了,知道的人越多,麻烦越多,她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玫瑰香气丝丝缕缕,缠绕蔓延,一如人的心事。 贺兰香看着镜中秾艳的容颜,觉得,自己真该好好想一想对策了。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京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更衣 正午日头正盛,强光直照在碧瓦朱甍上,宫宇宝顶直通云霄,萦绕一层光彩夺目的辉光,巍峨五道城门坐北朝南,庄严矗立于日光中,门上猛兽怒目,露齿衔环,栩栩如生到仿佛眨眼间便从门上跃下。 车毂转动声停在门下,贺兰香经丫鬟搀扶下车,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到宫门的那刻,她竟想到王维那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怪不得自古以来,英雄草莽都要为一张刻了龙的椅子争个你死我活,贺兰香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确实有它的魔力所在。 只不过,不知是否因建朝太久,连带皇城也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人,贺兰香总觉得,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楼上空,环绕了一团沉沉暮气,太阳晒不化,风吹不散,迟早要落下来,将这皇城笼罩。 “大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奴婢拜见谢大将军!” 一名身着茶驼色圆领袍,头戴僕头的中年宦官,经宫人簇拥,小跑而来,对着谢折便深鞠一礼。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长睫轻轻抖动了一下,转过脸,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这还是她头次见到传说中的阉人,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只觉得对方的身形比寻常男子略臃肿些,其余除了面上无须,嗓音稍微阴柔,倒也看不出别的。 若非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这宦官对谢折的态度,简直殷勤到近乎小心。 贺兰香无端回想到宣平侯府血海一般的场面,打了个寒颤,心道谁敢对他不小心。 这个恶煞。 谢折浑然不知贺兰香对自己的腹诽,将佩刀解下扔给下属,余光留意到她的颤意,问宦官:“可备软轿?” 宦官忙点头称有,唤人抬来。 贺兰香上轿,随谢折一并入了臣子出入的东侧宫门。 在轿中坐了有近半个时辰,轿子停下,改为步行,由宫人引领,步入帝王所居的太极宫。 太极宫雄伟壮阔,斗拱交错,望之引人生畏,人朝宫殿走去,便如一粒砂砾,朝拜一座高大的山峦。 贺兰香步伐平稳,容颜隐于薄纱之后,留意到谢折投在她身上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他,压下声音道:“看我做什么。” 宫规森严,两个丫鬟都被拦在了外面,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靠近谢折,贺兰香竟下意识觉得安全。 谢折看着她罩衫的颜色,道:“陛下不喜素白。” 贺兰香惊了下神,有些焦急,“你不早说?” 她下马前特地换的牙白色云纹罩衫,不仅胭脂揉淡了,满头簪子都拔下去好几根,就是为了维持可怜寡妇孤苦无依的感觉。 结果现在告诉她,新帝不喜欢白色? 真难为新帝在大雪茫茫的辽北过那么些年。 来不及继续抱怨,贺兰香动手翻了下衣袖里面,发现这件罩衫外是牙白,内里却有层烟霞色的罗绫内衬,只需反穿,便能将白色压到下面。 她攥了攥手,忽然出声,问宦官可否为她找间空房,她的头发乱了,想要梳理一二。 宦官为难道:“陛下已等待将军多时,若因此耽误时辰,恐致龙颜不悦,奴婢瞧夫人髻发整齐,想来不必梳理,还是面圣要紧。” 贺兰香暗骂一声死脑筋,面上柔声应下。 就在宦官专心引路,途经回廊拐角之时,贺兰香趁没有宫人回头,猛地抓住谢折的手臂,生生将他拽回了原地。之后她又松手改为揪住其衣襟,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前,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低声呵斥:“挡住我!” 谢折看出她想要干嘛,浓眉皱起,眼中闪过丝不耐,“没人会无聊到为难一个寡妇。”还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寡妇。 “可寡妇自己得惜命。” 贺兰香不由分说,抬手便将罩衫脱下,雪白软腻的肩头顿时裸-露在外,幽香萦绕。 谢折呼吸凝滞,根本没想到她会大胆到当他的面更衣,满头发丝似在此刻炸了下子,想不配合都不行,别开脸便展开臂膀,将她护在了廊墙与胸膛之间。 有宫人经过,诧异地望去一眼,被谢折拿眼一扫,吓得连忙快步跑开。 年轻的将军身躯太过高大伟岸,几乎没人注意,在他的身前,有位美娇娘在更换外衣。 夏日烈阳是种众生平等的煎熬,谢折不仅为贺兰香遮住了外人的眼光,还遮住了蚀骨烈焰,留他独自汗流浃背,浑身如被烈火焚烧。 “好了没有?”他催促,语气不善。 贺兰香半嗔半怨,宛若撒娇:“我才刚穿好一只袖子。” 谢折硬着头皮继续等,有那么一丝冲动,他想将贺兰香摁结实,由他使蛮力给她将衣服穿好。 片刻之后,慢条斯理的美人总算穿好了衣服,她慢悠悠弯下身子,从那强壮的臂弯下钻了出去,迎上正好焦急折返的宦官,轻声抱怨道:“公公走的好快,妾身与将军都跟不上了。” 宦官当真以为是自己走太快的原因,对二人好一番赔罪,临转身,眼神上下打量贺兰香一眼,狐疑挠头,“怪了,夫人来时是穿这个颜色的衫子么?” 贺兰香笑道:“公公在说什么,自然是啊,否则这光天化日之下,妾身还能将衣服换了不成?” 宦官点头称是,专心领路,不再多问。 谢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贺兰香身后,静静看着她演,不言不语。 太极宫共七十二殿,主殿长明殿,乃是帝王就寝及面见近臣之处,非诏擅闯者,诛三族。 殿门两侧,众多宫人站成一排,敛目低眉,伴随殿门大开,冷清的药气汹涌而出,汇聚成了一片阴翳的云,盘绕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空。 这应是贺兰香唯一不愿与谢折争个高下的时候,她老实跟在他身后,乖软宛若一只白兔,隔着帷帽薄纱望向殿中金龙缠柱,琉璃铺地的景象,瞬间感觉昔日侯府富贵难值一提,这才是真的泼天华丽,威严震人心魄,言语难喻。 “咳咳……”急促的咳嗽声自内殿鲛绡帐后传出。 一道虚弱的,质若山间清泉的年轻声音随之响起:“是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吗?”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更衣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面圣 宫女上前,将鲛绡帐分往两边,挂在墨玉镶金挂钩上。挂钩下,摆设两只鹤形御炉,仙鹤展翅跃跃欲飞,烟气自细长的鹤喙中袅袅而出,漂浮在年轻帝王的赭黄色袍衫上。 那是一张苍白到过分的脸。 单薄,瘦削,连带五官也成了模糊的存在,毫无血色的唇似与肤色持平,鼻梁骨高挺窄细,成了脆弱的白瓷,轻捏一下便能破碎似的,只有眉目泛着幽幽乌色莹光,彰示少有的生气。 贺兰香没想到新帝会是这个样子。 萧贵妃以雍容明艳著称,她以为,新帝起码子承母色,是个意气风发的儿郎,可眼前这人,除了空有一副少年皮囊,给人的感觉,已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区别。 “咳咳……” 日头倾斜入殿,暑热炎炎,咳嗽声从内殿响到外殿,年轻帝王的身躯里像藏有一把破败的古琴,筋脉是琴弦,有只手掌一拨,所有筋脉都在振动齐鸣,随时有断裂的风险。 内侍匆忙跟上,往帝王身上披上件翠羽轻氅。 “臣谢折,见过陛下。”谢折拱手躬腰,欲行稽首大礼。 一双瘦若槁木的手托起他双臂。 “长源何必如此多礼,”夏侯瑞苍白的脸上流露些孩子气的笑意,明亮干净,“若非有你亲自领兵南下,朕在京城安能坐稳这个位子,多亏有你,朕才能高枕无忧。” 少年帝王的视线缓慢而温和,浅浅落到谢折身后的妇人身上。 隔着薄纱,四目相对。 方才离远没看到,此刻近了,贺兰香发现,这位新帝的右边脸颊上有颗红痣,针眼般大小,点在眼睛的中下方,正好将眼尾与鼻尖连成一条直线,是这张脸上的唯一亮色,有种寡淡的妖艳。 她福身,声音怯懦:“妾身贺兰氏,见过陛下。” 虚弱而温和的音色响在她前方:“平身。” “妾身多谢陛下。” 她没敢再抬脸,但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绕了许多圈。 “朕思及长源,几日来食不下咽,终将长源盼回京城,长源不妨慢些离宫,与朕用膳可好?” 听谢折报完正事,夏侯瑞忽然提议,用的商量的口吻。 殿中一时寂静,唯有鹤炉吐烟,烟气质清且直,袅袅飘散开,荡漾着诡异的肃杀之气。 谢折颔首:“臣遵命。” 夏侯瑞开怀大笑,笑后咳嗽不休,经宫人搀扶,坐进铺就绒毯的龙椅中,脖颈上布满因用力咳嗽而震出的红紫血点,密密麻麻,一眼难以看全。 贺兰香与谢折亦随落座。 这时,一名掌事宦官进殿禀告:“回陛下,今日份奏折已由御史台审批完整,御史中丞谢大人于殿外等候良久,可否要他先行回去?” 夏侯瑞扬了下手,“回什么,人多才热闹,要他一并进来陪朕用膳。” “奴婢遵命。” 御史中丞谢大人。 谢大人,谢。 贺兰香在心里揣度两遍,忽然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全身的汗毛险些在此刻竖起,她抬眼再看那貌似好脾气的新帝,便像在看一个不知底细的怪物。 世家大族不乏分支,陈留谢氏的主要分支有两个,分别为阳夏谢氏与康乐谢氏,阳夏谢氏被视为嫡系分支,统管全族,地位尊贵,宣平侯府便是阳夏一脉之首。 康乐谢氏地步虽不及阳夏,族中子弟亦不乏人中龙凤,每代皆出重臣。最重要的,是这两支历来以和为贵,走动频繁,视对方为手足,百余年里未起争端。 谢折把自己全家灭了个干净,看似斩草除根,可康乐一族的人可都还活着呢,那口恶气焉能轻易咽下。 夏侯瑞倒好,不仅没将这针锋相对的两方势力避开,还亲自组个局,好让他们见面切磋。 贺兰香越想后背冷汗越重,趁机起身,佯装柔弱胆怯地道:“妾身思前想后,自觉卑微,不敢与陛下同席,愿请告退,不打搅陛下与诸位大人雅兴。” 话音落下,谢折比夏侯瑞先看向了她,似没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 贺兰香知道自己有点不厚道,但她实在受不了了,这殿中气氛简直要人喘不过气,她再待下去怕是要发疯,反正谢折那么有本事,干脆要他自己一人面对好了。 时间点滴而过,贺兰香维持福身的姿势,腰肢发酸未等来回话。 直到她额上沁出汗珠,沿着细嫩的脸颊滑落,即将蜿蜒流入脖颈时,龙椅上的人方轻嗤一声,温和地笑问道:“告退?贺兰氏,朕问你,你打算退至何处去?” 何处去。 炎炎盛夏,贺兰香活似被瓢泼凉水兜头浇下,内心蓦然涌出莫大悲凉。 是啊,退到何处去。 京城她人生地不熟,若是此时离宫,她连个歇脚的府邸都找不到,除了谢折的身边,她也不知道哪里还能让她感到安全,偌大个天子脚下,她竟想不到何处能是她的容身之处。 “京中祖宅已被臣提前差人打扫干净。” 谢折忽然出声,声线低沉有力:“贺兰氏腹中是谢家血脉,理应在谢家安生养胎,直至将孩子生下。” 贺兰香松口气,心顿时稳稳落了下去,后背的汗珠有所消减。 她感激地看了谢折一眼,虽然知道谢折根本不会留意。 龙椅上,夏侯瑞眯了眼眸,意味深长地看向谢折,“还是长源心思缜密,朕自愧不如。” 心思缜密。 好好的四个字,用到别人身上是夸赞,用到谢折身上,便无端充满讽刺。 偏贺兰香还听懂了这其中的讽刺。 她知道,留她一命生下孩子,是谢折手下那帮谋士斟酌出来的结果,其余势力不过顺势而为。最开始,诏令上点名要保的人,是谢晖。 倘若没有她揣上谢家嫡系最后一点血脉,谢晖再一死,这看似异常和睦的君臣二人,此刻吃的兴许就不是饭了,而是对方的肉。 贺兰香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片发黑,腿脚发软,缓慢坐了下去,再支撑不起身体。 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自殿门响起——“微臣谢寒松,参见陛下!” 贺兰香被声音吓到,放眼望去,视线落到一张坚毅的中年面孔上。 谢寒松年岁约有四十上下,宽脸高鼻,方口蓄须,长相很是端正,身着朱色文臣官袍,颇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一进金殿,双目便死死盯在谢折的脸上,若非眼神不能杀人,谢折怕已惨遭凌迟。 “谢爱卿来得正好,快快平身。”夏侯瑞笑道,“朕的大将军刚从临安归来,朕正为他接风洗尘,你二人也正好叙旧,朕若没记错,他似是还要唤你一声……叔父?” 最后两个字一抛出去,不仅谢寒松的脸沉了,谢折的神情也黑了下去。 贺兰香的指甲快要将掌心扎透。 她此时无比庆幸自己为了维持寡妇形象而戴的帷帽,因为若没有这顶帽子,她不确定自己的表情是否能维持住冷静。 这小皇帝太邪性了,看着病病歪歪的没什么威胁,实则一肚子坏水,就这还只是刚开始,以后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她,她都无法预料。 贺兰香不敢去想,只能祈祷时间过得再快些,最好现在便将菜上齐,吃完赶紧出宫。 “回陛下,”谢寒松口吻冷清,“御史台公务繁忙,微臣无暇伴驾,微臣过来,是因近来新接手一桩棘手的案子,始终难判结果,特来恳求陛下做主,为臣指条明路。” “哦?”夏侯瑞来了兴致,“谢爱卿但说无妨。” 谢寒松面朝龙椅,余光却直冲左座谢折,字正腔圆,高声诉道:“京城下辖县落有一后生,因早年在家受了苛待,成年后返回家中,杀母杀弟,屠尽全家,损伤人命无法计量,陛下说,这案子该如何去判?” 夏侯瑞身体后仰,双手交叉于胸前,不假思索道:“自然以命抵命。杀人无数,安能留他苟活。” “陛下明鉴。可那后生若从军多年,颇具军功,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又该如何去判?” “功过相抵。如斯凶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那后生后台强硬,人脉宽广,且地位不在微臣之下,陛下说,又该如何去判?”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然依法去判。” 谢寒松稽首于地,高呼天子圣明。 夏侯瑞边咳边笑,指着谢寒松,指尖直颤,气若游丝,“不,朕这不算圣明,在谢爱卿心里,应当是朕当众将杀母杀弟的凶手绳之以法,那才叫圣明,对吗?” 谢寒松不语,伏在地上的手渐有攥紧。 满殿寂静,夏侯瑞话音刚落,骤然高斥一声:“谢折何在!” 如轰雷捶地,在场中人除了谢折以外,哪怕宫人宦官,身躯都在为之一震。 贺兰香后脑发麻,呼吸不由加快,好像喊的不是谢折的名字,而是她的名字。 她扶结实了桌案的边沿,这才没有因喘不过气而昏倒过去。 在她身旁案席之后,谢折起身拱手,脊背刚直,“臣谢折,在。” “朕——”夏侯瑞看着谢折发笑,指尖点在御案上,似在考虑什么,嘴里来回沉吟,“朕,朕——” 倘若心跳声能扩大,场中此刻必定震耳欲聋。 谢寒松伏在地上的手攥到最紧,脖颈上的青筋上下跳跃。 贺兰香恨不得直接将帷帽掀开扔了,她根本喘不上来去,再闷下去怕要送命。 “朕——” 忽然,夏侯瑞似是想到什么答案,皱眉的眉头也舒展开,展颜笑出声音,“朕要加封你为京城总兵,另提督皇城司,拜一品太保,长源意下如何?” 谢寒松轰然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唇齿不停张合,却一个字难以发出,一双血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帝,又看向谢折。 谢折面无波澜,颔首领旨:“臣,谢主隆恩。” 贺兰香这才算活了过来,乍一起死回生,亦然承受不住,全身香汗淋漓,手捂紧了心口。 就在她用力呼吸,试图平复下来心情时,年轻帝王清冽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贺兰氏。” 贺兰香心跳一滞,忙支起身躯起身站好,含颤启唇:“妾身在。” “宣平侯府不愿归顺新朝,举家殉国。朕钦其忠烈,追封宣平侯谢晖为护国公,因其生前未有正妻,故扶你为正,加封一品诰命夫人,务必为护国公诞下嫡子,绵延香火。钦此。”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直至宦官提醒,方离席叩拜,艰难谢恩。 狂喜的滋味在她这里差不多只持续了一个眨眼的工夫,真相紧接着便清晰地放大在她脑海里。 谢折明升暗降,满头虚职,顺带树了谢寒松这个劲敌。 宣平侯府从惨遭灭门变成举家殉国,看似是在给谢折开脱,实则是在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开路,毕竟她成了正室,这孩子一生下便是嫡子,嫡子庶子,一字之差,得到的拥护可是天差地别。 一滴细汗自贺兰香白腻的鼻尖滴落,唤起她全身冷意。 她伏低叩首,极力压制住嗓音中的所有惊恐:“妾,妾身……谢主隆恩。” 拜完平身,她头上的帷帽随之倾落,露出乌发雪肤,红唇灼目,美目潋滟。 在她身前,年轻孱弱的帝王眼睫略抬,眼眸中飞闪过一丝惊艳,指腹不由细细摩挲起扶手上的精密龙纹。 在她身后,谢折留意到龙椅上那位盯在她身上的眼神,不经意间皱了眉头,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面圣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祖宅 在宫中用过膳,贺兰香回到马车上,整个人便如摇坠许久,总算落下去的梢头残叶,全身虚弱无一丝力气,伏在位上不言不语,大口喘息,散落的鬓发都因汗水潮热,黏贴在雪白泛红的颈项上。 两个丫鬟闲暇时光在宫门外的坊市转了转,采买了一些小食,此时被主子模样吓到,忙给她斟了盏清凉解暑的茉莉青梅香饮子。 贺兰香喝了两口饮子,心定下去不少,起伏的胸口也渐有平息。 “发生何事了?”细辛白着一张脸,不安地问,“可是陛下为难主子了?” 贺兰香摇了摇头,因气力尽失,咬字有些绵软艰难,“陛下没有为难我,他将我扶了正,封我为一品诰命夫人。” 细辛眼眸发亮,“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贺兰香阖上双目,柳眉不觉间便已蹙紧,无力再去解释。 “我累了,且歇上一歇,到地方了再叫我。” “是。” 车毂的滚动声有节奏地响在耳畔,若放平时,贺兰香早已嫌弃吵闹,可在此刻,竟无端觉得安心。 起码她知道,自己没有留在皇宫,马车外的人是谢折,而不是那个阴恻恻的新帝。 想想那颗血泪般的红痣,贺兰香便遍体生寒,庆幸当时还好有谢折在她身边。 她太累了,没有觉得自己当下的想法有哪里不合理,更没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一簪子将谢折捅死。 见主子睡着,两个丫鬟放轻了动静。细辛担心贺兰香睡熟着凉,特地往她小腹上搭了条薄绫小褥,之后便再无声音。 静着静着,马车忽然停下,车毂声消失,嘈杂人声传入车厢。 贺兰香思绪正沉浮,突然被惊醒,心情倦烦至极,恼火道:“外面是什么人?” 未等丫鬟察看,一道清朗张扬的少年声音,流水般清透地穿过帘子——“过不了就是过不了,京城宿卫军我们王家说了算,管你们去哪,想走就绕路。” 王家。 贺兰香回想一二,懒懒撑起腰身,伸手将车窗的帘子撩开。 午后艳阳灼目明亮,险些照坏她的眼睛,道路两旁,百姓翘首围看,她顺着人潮望去,望到了对面队伍为首之处,比阳光还要灼眼几分的骑马少年。 少年一身轻甲,头顶马尾高束,约十五六岁上下,五官俊逸,稚气未脱,晒到发红的脸上满是倨傲,带领身后一帮巡城卫队,抬着下巴挑着眉梢,将目中无人四个字顶在了脑门上。 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提督禁军,掌京城二十六校尉,膝下三子一女。 贺兰香若没猜错,这少年,应当就是王延臣的幺子,王元璟。 像条没什么本事但好战的小狗。 她垂下了帘子,不觉得谢折会将这半大孩子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谢折冷沉的动静随即传来,非常干脆的两个字:“滚开。” 场面静了一静,“小狗”张牙舞爪:“你要谁滚开?想打架是不是!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贺兰香打了个哈欠,自觉无聊,感觉一时半会回不了府邸,干脆又让丫鬟给自己斟了盏香饮子。 就在她打算听个热闹,看看笑话时,外头马蹄声急,又多了个人。 男子声音温润如玉,只听其声,便知其人必定是名温和谦逊的翩翩君子。 “我四弟初到卫队历练,年少无知,望谢将军莫与他一般见识,瑛代他给将军陪个不是。昨日家父提起将军,道吾辈子弟当以将军为表率,瑛深以为然,正欲等将军归来奉上拜匣,未想今日便与将军相见,想来自有缘分——” 贺兰香呷了口香饮子,心道好厉害的一张嘴。 三两句话,化干戈为玉帛,糟心事也成了“缘分”,虽然谢折肯定不吃这套,但明面上也不好再去计较。 瑛,王延臣的长子,王元瑛? 她心上生出三分好奇,伸出手去,重新将帘子撩了开。 * “大哥为何灭自家威风,长那姓谢的志气?” 尘土飞扬,王元璟看着谢折带领人马畅通行过,气得牙根直痒,抬腿踢街面的石子儿泄气,十分不服气,“若非是他,爹早接管了辽北铁骑,你也早成京城总兵,何至于大材小用,成日在二十六校尉里打转,净干看门狗的活。” 王元瑛肃了脸色,拍了下弟弟的头道:“今日之事不可再做,方才之话不可再说。现在就给我回家去,不扎满六个时辰马步不准出门。” 王元璟更加不服,一脚将石子踢上天,“马步我能扎!但是大哥你得给我将话说清楚,咱们凭什么给他让路!” 王元瑛面露无奈,冷笑道:“你觉得你让谢折难堪一回,便是折煞他的威风?我告诉你,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威风从不长于面上,你让他难堪,他不屑将你当回事,但他的手下却能将你记在账上,不知何年何月,冷不丁撕咬下你一块血肉来。你以为爹接管不了辽北是忌惮谢折?我再告诉你,那边的兵和京城的兵不一样,京城的兵听人话,辽北的兵,吃人肉。” 王元璟被兄长眼中厉色所震,无端打了个寒颤,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有那么严重吗。” 王元瑛笑而不语,摇头看向浩荡而过的玄甲长龙。 他想象不到,在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里,粮草短缺,军纪松懈,营中弱肉强食,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如何存活下来,甚至将更为年幼的十三皇子保护长大。 他很多时候都很好奇,如谢折这种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自屠全家而毫不心慈手软的人,真的还有人性存在,有所谓的软肋吗? 王元瑛目不转睛盯着队伍,一辆马车经过,不提防的,他的视线对上一双剪水美目。 马车里。 细辛注意到美人专注的神情,随之望了眼,道:“主子是觉得那人长得好看么?” 贺兰香似是回神,缓慢收回视线,放下帘子,懒懒道:“好不好看的,皮囊而已,反正皮囊底下的都臭不可闻。” 她只是觉得,有点熟悉。 王元瑛,她好像在哪见过。 * 阳夏谢氏的祖宅,位于京城西北之处权贵云集的聚贤坊。汉人讲究风水,地段要有山有水才好,谢氏祖宅背靠道山,面朝湖泊,位置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穿的优越。 就是破。 三年前谢氏南迁,留下的老宅也不知被梁上君子光顾过几回,不说物件陈设,瓦片地砖都快被人抠完了,筑巢的燕子都不知该在哪安家。 贺兰香瞧着院落里那耗子来了都要落两滴泪才走的光景,万万没想到,谢折说的“提前差人打扫干净”,真是也只是“干净”而已。 她眼前有点发黑。 “主子。”细辛春燕扶住她,满面担忧。 贺兰香揉着额梢,冷静吩咐:“现在就去找工匠,要眼光最好的,我要将这院子砸了重新盖,今晚就动工。” 两个丫鬟懵了下子,应下声音,找人差遣。 约在太阳落山时分,工匠入府,听了贺兰香的打算,开出了价格。 看到账纸上那好长一串字,贺兰香有点肉疼。 拿是能拿出来的,除非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她想了想,对细辛道:“去问问谢大将军此时在哪。” * 后罩房。 房中尚未打扫,一股灰尘味道,一豆烛火燃烧其中,不仅没能亮堂,反使房中更显压抑。 谢折换了便服,粗糙布料贴合在宽阔的脊背上,坚硬的脊柱凸显形状,从后颈向下延伸,像在身体里藏了把锋利的长刀,气势森冷。 在他面前,以崔懿为首的各路谋士缄默难言,针对今日受封之事难发一词,每个人的头顶都萦绕一团乌黑愁云。 这时,门外属下禀告:“将军,贺兰夫人找您。” 僵硬死板的烛火跳跃了一下,亮堂不少。 谢折不假思索:“让她等着。” “可她说,是有要紧事。” 寂静片瞬,谢折看了崔懿一眼,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美人手捧漆盒,巧笑嫣然。 “将军还没吃饭吧,”贺兰香笑比蜜甜,美目流转,“这里面是我亲自做的榛子酥,你要不要尝尝啊?” 谢折垂眸,瞥了一眼。 食盒盖子右下侧,有一行不起眼的细字——福海酒楼。 这女人说谎不打草稿。 谢折抬眼,黑瞳稍聚光芒,口吻冷淡:“什么事。” 贺兰香无视谢折身上的森森冷气,笑容越发乖软下去,“就是……我想修修我那所院子,可惜钱不太够,便想着找将军你借点,日后再还。” 还是不可能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他谢折铁打的光棍一个,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也是发霉,给她花点怎么了。 贺兰香坏水越多,笑便越甜,脸隐约发僵。 谢折假装看不出来她的那点小九九,面无波澜地道:“多少。” 贺兰香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四十两?” 贺兰香摇了摇头。 “四百?” 贺兰香还是摇头。 谢折眉心一跳。 他迈开长腿逼近了她,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低下脸,认真问她:“贺兰香,你是要修出个皇城吗?”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祖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客至 压迫临头,贺兰香长睫忽闪,委屈兮兮,“我也不想的,可是京城的物价就是这么贵,我只是随便砸点东西,选点材料,便要这么多的钱,我有什么办法呢。” “随便砸点?”谢折压下口吻中的无奈,“你要砸什么?” 贺兰香双目顷刻亮起来,一本正经同他分享起想法,“我要将那半个院子掀了改成池塘!” 谢折:“……” “在池塘里面养鱼养花,一开门,伸手便能将水掬到掌中。” 贺兰香说到兴头上,干脆将漆盒塞到谢折手里,给他认真比划,“鱼要梅州产的三道鳞,别的花样我可不喜欢,门嘛,就要闽南产的紫檀木,瓦要嘉兴产的蝴蝶瓦,瓦色最正,最雅致,还有柳州承梁柱,泰山假山石,徽州四角亭——” 谢折眉头不禁拧紧,打断她,“这么多东西,四千两,倒算便宜你了。” 他在损她。 贺兰香手掌一拍,终于觅得知音似的,两眼亮晶晶,“是吧!我也觉得,兴许是那工匠瞧我长得美,给我算少了呢?” 谢折点头附和,然后抛出干脆二字:“没钱。” 贺兰香那张国色天香的脸瞬间便垮了下去。 不过也仅仅是那一瞬,她随即便又堆起笑容,不以为然道:“将军惯会说笑,您位高权重,又满身军功,怎会连区区四千两都拿不出来?” 谢折不说话,定定盯着她,眼波四平八稳。 贺兰香被他盯到笑不出来,阖眼又睁眼,不甘心不死心地道:“你真没钱?” 谢折仍是不语。 安静半晌,似是彻底死心,贺兰香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一甩袖子转身便走,“没钱跟你说个什么。” 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去,将谢折手中漆盒一把夺走,离开时头都不带回一下。 夜色降临,天际暮色四合,金红色的余晖顺着云彩倾下最后一点光彩,沾染上美人的裙裾,轻纱披帛被微风吹扬,随霞光荡漾摇曳。 贺兰香的背影逐渐隐在霞色尽头,她像一缕辛香旖旎的烟气,渐飘渐远,消失在谢折的眼底。 谢折的手尚且维持端捧漆盒的动作,手指不由蜷起,指腹轻轻磨蹭了掌心一下。 在回味什么,他也不知道。 *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回住处的路上,贺兰香嚼着榛子酥,看什么都不顺眼,迈过门槛也要踹两脚才走。 “他一个大将军,今日还加封一品太保,他怎么会连四千两都拿不出来,我看他就是不想借给我!臭谢折!铁公鸡!” 两个丫鬟劝她宽心,她却更加恼火,指着周遭,“我长这么大就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我该怎么宽心,我心都快堵死了。” 她迫切的需要歇下缓一缓火气,便挑了条园中近路,不想却在树荫下遇见了个熟面孔。 “张老?”贺兰香神情一怔,唇上扯出丝笑意,“这大晚上的,您不在住处好生歇着,怎么到这后园子里来了?” 她的余光往后门方向瞥了下子,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张德满下意识想跑,后路却被两个丫鬟堵个严实,遂哆哆嗦嗦地转过身道:“小老儿饭后积食,便想着,出来走走。” 贺兰香下巴往他怀中一扬,“带着包袱出来走走?您这走的可够远的,打算往哪儿走?” 张德满噗通便跪了下去,涕泪横流道:“姨娘您发发善心,看在我岁数大,没几天活头的份上,让我回临安去吧,起码,起码让我亲眼看见我重孙儿出世啊!” 贺兰香给细辛春燕使了记眼神,两个丫鬟立马会意,分散开守门望风。 吓也吓过了,威胁也威胁过了,贺兰香动作温柔,将张德满好生扶起,叹息一声,“张老,您不是不知道我的苦衷,但凡我能有丁点退路,又何苦让您一把年纪同我深陷囹圄。您家里子孙满堂,自然想尽早回去享天伦之乐,可我又有什么呢?除了薄命一条,什么也没了,我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岁,同您孙子一个年纪。张老,您想想您孙子,再想想我。” 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张德满老脸苍白,明白贺兰香的意思,她是说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想跑就想想他自己的孙子。 张德满老泪纵横,眼中满是不甘,“小老儿……谨记姨娘所言。” 目送走张德满,贺兰香抹了泪继续往住处去,低声同丫鬟道:“这两日看结实了他,有一就有二,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次还好是咱们仨撞上他,若是别人,咱们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细辛春燕谨慎应下。 残阳似血,贺兰香抬首看向天际那最后一点灿光,方才还烦躁恼火的一颗心,此时一点点凉了下去。 住处,灯火通明。 众多工匠汇聚于此,热火朝天翻院拆墙,工匠头目见贺兰香归来,忙上前谄笑:“小的们是奉将军之命,特地来给夫人修建院子的,夫人放心,梅州三道鳞,闽南紫檀木,嘉兴蝴蝶瓦——东西都是最好的,保准教您满意。” 贺兰香思绪早不在此,闻言也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到后房临时收拾出的香闺,沐浴歇息去了。 另一边,后罩房里。 谢折本在与崔懿等人商议对策,听完士卒回禀,浓墨般的眉梢略微扬起,嗓音淡漠,“她就只说了这个?” “对,夫人听闻人是将军派去的,便道了声知道了。” “没别的?” “没。” 谢折鼻息发沉,烛火后,伟岸的影子投在墙上,连带他的人也暗了下去。 “退下吧。” “是。” 崔懿呷了口茶,咂摸着茶香道:“正常,漂亮女人都这样,心思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难讨好。” 烛火一震,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变阴森,谢折语气冰冷:“我没有讨好她。” 崔懿“哦”了声,未放在心上。 谢折继续道:“贺兰香诡计多端,不达目的难罢休,我只想让她老实下来,安生将孩子生下。” 崔懿还是哦了声,吹了下茶面浮沫,随意提起:“我发现一谈到贺兰氏,大郎的话便多了不少,这倒是好事。” 气氛乍然僵硬,谢折再未开口。 * 天光将明,清风浮动,窗外一棵老山茶花树摇曳花枝,晨光自枝叶间隙穿窗而过,满室光斑漂浮,如水波氤氲,浮云暗涌。 贺兰香睡正熟,一头乌发披散,绸缎似的搭在香肩,通体只着轻纱,雪白身躯于纱下若隐若现,全靠一条薄绫软被遮掩,左边手臂垂至榻下,腕上套了只轻巧的虾须金镯,更衬得手臂莹润娇嫩,吹弹可破。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精致的眉头蹙紧,朱唇轻启,黏黏糊糊地斥责:“我不喜欢,拿走。” 门被轻轻推开,细辛手持一条雕花长方漆匣,动作轻款地走入房中,犹豫一二,终是上前柔声道:“主子?主子醒醒,有客到访。” 贺兰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软绵的闷哼,不耐地转过身去,“什么客不客的,不见。” 细辛为难:“可来的是康乐谢氏那边的人。” 贺兰香这才懒懒睁开眼睛,烦躁地舒出一口长气,慢腾腾支起软绵的身子,不情不愿的朝细辛伸出只手。 细辛打开拜匣,从里拿出一纸拜帖。 贺兰香接过拜帖,缓慢拆开,看了眼来者姓名,狐疑道:“谢寒松的夫人?她不在谢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细辛道:“主子若不想见,奴婢这去给您回拒。” 贺兰香素手掩唇,打了个妖娆娆的哈欠,“见,怎么不见,既来了京城,早晚都要和这帮人打上交道,若不见,倒显得我多害怕他们似的。” 她顺手将拜帖一丢,倦倦道:“去,将我那身寡妇装取来。” 穿戴完整,贺兰香没胃口进食,只用了盏凉丝丝的紫苏饮,往口中填了块饴糖,嚼着便往花厅去了。 谢氏祖宅共有五进大院,待客之堂位于二进仪门处,已破败的不成样子。贺兰香临时让人洒扫干净,换上一套她从临安带来的红木桌椅,正中挂上副吴道子的山水画,这才有点气派可言。 她让春燕去将王氏母女引到厅中,等待间隙烹茶点香,一派安然从容。 袅袅茶香中,贺兰香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向厅外。 隔着轻烟,她望到一帮穿绮着罗的女眷,中间簇拥了名中年妇人,妇人保养得宜,容貌姣好,头顶高髻金簪,身着紫色点赤金缂丝裙,外罩雀金蓝大袖绸衫,绸衫未有明显花纹点缀,却暗纹流动,在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贺兰香一眼便知妇人乃是谢寒松之妻王氏,遂收起打量起身迎去,面上含喜带悲,到门槛处时止步福身,柔款乖顺道:“妾身贺兰氏,见过婶母。” 王氏扶她起来,口吻亲和:“好孩子,这一路苦了你了,难为你年少戴孝,你放心,往后你在京城,自有我们这些自家人帮衬,权当在临安老家便是。” 贺兰香眼中顷刻涌出泪来,掩面抽噎道:“婶母有所不知,侯爷他,他……” 王氏忙攥紧了下她的手,压低声音,“什么侯爷,那是护国公,以后切莫再犯糊涂。” 一句话落,贺兰香心里顿时有了底,对王氏的来意也大致清楚,匆忙止泪,引领王氏落座。 她为王氏斟上茶水,面上满怀歉意,略有哽咽道:“原本昨日初到京城,便该去拜访婶母,可惜天色已晚,妾身不敢打搅。腹中孩儿又作怪,害得昨日吐到丑时方歇,今早便又误了上门时辰。本心怀不安,今见婶母如此大度,妾身当真无地自容。” 说到后面,她又落了两滴泪,真真愧疚至极的模样。 王氏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泪珠,心疼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过来人,婶母岂会不知你的难处,我早闻你体质柔弱,今朝过来,特地给你带了些养身补品。” 说着便命人将盒子捧来,一件件打开介绍,如雪莲血燕,虫草老参,凡名贵之物,应有尽有。 “喏,险些将这尊大佛给忘了。” 王氏亲自将描金盒匣捧到贺兰香面前,笑道:“这里面的陈皮,乃是昔年你妹妹降生,你叔父特地搜集存下,留着给她当嫁妆用的,距今已有十六载,素日多方亲朋来求,我与你叔父俱是不舍。今日来时,我想到你孕中定会害吐,陈皮正好有理气健脾的作用,便特地给你盛了几两过来,届时若是用完,只管遣人再取。” 贺兰香面露为难,“这礼太过贵重,妾身岂能收下。” 王氏佯装沉脸,“这可是你妹妹特地为你挑出的上品,你若是不收,不仅是拂了我与你叔父的心意,连你妹妹也顺带辜负了去。她生性喜静,绝不肯主动亲近了谁,若非真心喜欢你,哪会悉心准备。” 王氏转过头,看向候在门处的随行婆子,板下脸正色道:“姝儿越发没规矩了,既吵着跟娘过来,眼下来了,还不快来见过你嫂嫂。” 贺兰香随之望去,定睛看了两眼,便见有名少女从婆子身后缓慢踱了出来。 少女肤色白皙,五官秀丽,身着湖绿色交领长襦,外着绣竹亮缎半臂,肘上绕了条深棕色净面披帛,一眼望去,沉压压的一身,与年龄毫不相符。 小孩装老成。 贺兰香噙笑起身,主动冲少女略福身段,“见过妹妹。” 谢姝硬着头皮挪到她面前,压下面上烦躁,福身行礼,声若蚊蝇,“见过嫂嫂。” 王氏先将谢姝拉到身旁坐下,又握住贺兰香的手,笑道:“你二人年纪不过相差两岁,说是同龄也不为过,想来能说到一起去,以后烦了闷了,只管去找姝儿玩,心情一开怀,于你的身子也好。” 贺兰香点头应下,说不出的乖顺温软。 王氏再看谢姝,“还有你,以后要常与嫂嫂走动,你成日念叨江南多好,你嫂嫂正是从临安来的,你想知道什么,正好问她。” 谢姝垂着脑袋,眼中嫌弃好悬没能压住,闷声道:“女儿知道了。” 贺兰香欣赏着小姑娘脸上精彩的表情,面上笑语盈盈,心中冷嗤一声。 为您提供大神 塞外客 的《恶犬缠香》最快更新 客至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