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 1. 沈氏女 又是淅沥一场秋雨,悄无声息如一翦朦胧薄雾,沾湿幽州城片片屋瓦。 平安巷一座未挂匾的僻静宅院,近来将将住了人。 潮蒙蒙的天,辰时刚过,暖阁的廊檐底下,绿凝端着食案轻手轻脚从屋内退出,转头看向守在外头的仆役泉章,叹息着摇了摇头。 泉章忙上前两步,瞧见食案上那碗鲜香软烂,还冒着热气的膂肉粥,着急道:“一口都未动?” “动了两口。”绿凝一脸愁容,“娘子这病都半月了还不见好,饭也不怎么吃,如此下去可怎么行?” 泉章比她还愁,屋里这位的身份,事关陇右失地这样的大事,真要病死了,郎君回来定然会亲自割了他的脑袋,然后悬挂到东边城墙上示众。 他听着屋里不时传来的压抑咳声,愈发心急,来回踱步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绿凝虽也才过来服侍半月,却是个忠心的,见状一跺脚,道:“我再去找大夫!” 说罢步子生风走了。 泉章却没对此抱多少期望,这半月,大夫来来回回不知请了多少趟,上好的配药也不知煎了多少副,可这沈娘子身娇体弱,虚不受补,实在让人有心无力。 他胡乱想着,忽听身后传来清脆的推窗声,一回头,见那如意雕花窗内探出张白生生的芙蓉面来。 小娘子拢着莲青色的挂绒滚边披风,生得翠眉妙目,盈盈如琢,大约是病得久了,丰润的唇瓣显得没什么血色,下巴也有些瘦削。与之相比,满头乌发却堆云砌墨般垂在颈侧,越发衬得那截脖颈修长细白,神清秀骨。 泉章吓得“哎呦”一声,忙不迭到了跟前,道:“这样冷的天,娘子尚病着,还是快些把窗关上罢!” 沈怀珠面色苍白,却依旧温和笑着,原本柔润的嗓音带着哑意:“我心口实在闷得厉害,且让我透口气罢。” 眼见她确是难受,泉章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沈怀珠一道望向檐外簌簌的落雨。 他想起半月前也是这样的天,郎君领着河西军前来幽州助阵抗厥,临到前一日,接到付大人密信,称那桩旧事有了线索,要郎君速速与他见上一面。 于是郎君只带了他一人,快马加鞭冒雨先行到了幽州,进了那鱼龙混杂的销金窟、声色场——笙箫楼。 就是在那里,郎君救下了被强劫去,挣扎着要跑的沈娘子。 彼时沈娘子一头撞上了披雨将至的郎君,又自知势单力薄,逃跑无门,便紧紧拽住郎君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郎君不欲多缠,低斥着叫她放手,神色冷厉。 沈娘子又怕又惧,却是半点都不肯放,推搡间也不知她凑近郎君,小声又急切地说了什么,竟引得郎君一愣。 最后郎君当真出手救下了她,带她来了这临住的府邸。 他记着,郎君领着她从出笙箫楼的大门,到登上候在门外的马车,几步路的距离,这沈娘子也就吹了几口风,沾了几滴雨,回来就病成了这样。 郎君第二日便与一早赶来的军队接应,浩浩荡荡往北边关口去了,临走前匆匆看过沈娘子一眼,只叫她好生养病。 泉章那时才知这沈娘子的身份——大梁那位自立为帝的前陇右节度使,沈雪霄的爱女,名唤环珠。 这可不得了。 虽是个叛臣之女,但上头收复失地心切,如今她落入接管这一事的郎君手中,如何会被轻易送还回去? 雨依旧缠绵着下,府邸冷清萧索,梧桐叶纷纷落了满地,一点残红欲尽。 沈怀珠就这样静静站着,昂头望向檐外无边无际的雨,神色落寞。那是陇右的方向。 定是想家了,泉章兀自猜道。 却说那日郎君把沈娘子带回府后,沈娘子夜里差人送了封信和一枚代表身份的玉佩来,请求郎君连同这二物一并送入她父之手,届时便会有人来接她。 郎君自是将东西扣下,没送,眼下还在书房的各类文卷下压着,生灰呢。 想想不禁觉着这沈娘子可怜。 他近来与沈娘子接触,发觉她性情温软,天真纯善,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识人间险恶。 沈雪霄虽是乱臣贼子,拥兵自重称霸一方,却疼惜爱护女儿至此,算得上是铁汉柔情了。 可这乱世纷争,平白将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卷入磋磨,未免太过不公。 转念又想,沈雪霄狼子野心,表面称仍愿做大越的臣,转头却和吐蕃来往繁复,操演军马,大有联手吞并河西,深入腹地之势。 上头对此忌惮不已,暗中下令,命河西用两年时间拿下陇右,讨伐沈雪霄。 此事棘手,郎君还未想出对策便碰上了这沈氏女。 都说父债子偿,沈雪霄欲乱天下,那他的女儿又怎能偏安一隅,企图在这纷争中求得殊遇呢? 他又看向沈娘子姣好的侧脸,不忍地想,如今她还一心以为自己的信已被送出,诚心感念郎君的一片好意,期盼着与父亲重聚,殊不知,自身已做棋子。 乱世之中,身不由己。 窗内又传来低咳,泉章回神,见沈娘子咳的面色潮红,欲要掉下眼泪来,赶忙提醒:“娘子快快回屋去!” 沈怀珠咳嗽不止,依言点头,一双纤手颤颤伸出,却是连窗都关不上了。 泉章急了,也不论什么规矩礼数,上前把窗推上,朝外唤道:“绿凝!绿凝!” 绿凝刚巧赶回来,领着大夫匆匆忙忙进了暖阁。 眼下也才入秋不久,虽说下了几场雨,显得天寒了些,却还万不到烧炭盆的地步,可如今这暖阁之中非但烧了,还将房屋四角皆摆上了一盆。 价值不菲、无烟耐燃的银骨炭,不要钱似的烧着,将弥漫药味的室内烧得温暖如春,几欲沁汗。 老大夫为沈怀珠把完脉,揩了揩额角,道:“娘子本就风邪入体,风寒袭肺,万不可再见风着凉了。” 换来调去还是同先前大夫一样的说辞,绿凝得知娘子吹了冷风,一下便想到屋外的泉章,眼中带了责备之意。 沈怀珠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微凉的柔荑覆上她的手背,温声解释:“是我自己非要透气的,怪不得泉章。” 绿凝心疼的不得了,多么善良体贴,心思细腻的好娘子啊! 她半月前被郎君买入府中伺候娘子,按理说主仆情谊并不算深,可沈娘子性子温柔,这么些天病痛缠身也未见使过什么脾气,待她也体贴和煦,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还想着分她一份,劝慰她不要太过担心。 碰上这样的主子,对于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份,让她无不感激。 就是这么好的娘子,怎的偏生就要受这份罪,老天爷怎就不开眼呢! 待送走了大夫,绿凝又去灶房熬了姜汤,送到屋中哄着沈怀珠喝下大半碗,喝完见她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又细心扶她躺下,掖好被角守了一会儿,等她睡去才轻轻离去。 屋外很快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是绿凝和一直等在外头的泉章。 “娘子病得这般重,你怎能放任她站在窗口吹冷风呢!要真吹出什么好歹,你怎么担待!” “沈娘子说她心口闷,我瞧着沈娘子当真是憋得狠了,一时心软,便想着透透气也不是不可……” “便是透气,也不能开大窗子迎着冷风吹!你瞧瞧娘子都咳成什么样了!” 泉章自知理亏,很快服了软:“是是是,全都赖我,是我害娘子变成这样的。” 绿凝心知他不是有意的,却还是忍不住生气,最后竟伤心呜咽起来:“娘子病成这副模样,却连个能医治的大夫都没有,眼瞧着一天比一天冷,倘若娘子撑不过去,可该如何是好……” “你别哭啊。”泉章明显慌乱起来,说话都打了结巴:“沈娘子,沈娘子她定不会有事的,等郎君领兵回来,寻了好的大夫,定能将沈娘子医好的!” “突厥那么难打,郎君还不知何时才能回呢!郎君不回来便不寻好大夫?便要看着娘子活活受罪吗?” 泉章又是一顿劝慰。 冷雨微寒,潇潇沉沉不欲停歇。两人默契刻意压着声量,恍然不知,他们的这番动静,早已被屋内之人尽数听了去。 沈怀珠默不作声陷在柔软温暖的衾被里,炭火安静烧着,天光透过重叠的帐幔映照进来,光影深深浅浅,将她的面目也映得晦暗不明。 那双早已合上睡去的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不复方才的困倦和惫懒,神色清明而坦亮。 显然并未睡着的样子。 外头两人的声音还未停,仍为她争执着。 沈怀珠就这样静静躺着,精致的眉眼不见先前柔弱,惟剩清棱棱的利色。 与此同时,她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拿捏不准的疑惑来。她迟疑想着—— 难道装得太过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1. 沈氏女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美人计 这事,得追溯到两月前。 那时尚是伏月,她接了任务潜去剑南杀了一批探子,前脚刚踏出益州地界,后脚便接到鹰隼传来的密信。 暴雨突然而至,回鸣刀上未干透的血迹被洗刷了个干净,她咬开信筒,撑掌挡了一部分雨,看懂了密信上的内容。 “速往幽州,以怀柔之策,窃兵符,取河西。” 沈怀珠气笑,苦役尚还有喘气的时候,她怕不是来当苦役的,是来当孙子的。 反正左右差不多,做了这大梁国主的义女,受了人家哺养之恩,还占着明月阁副阁使的位子,已跟卖身无太大区别。 沈怀珠顶着噼啪直下的豆大急雨,任由掌中密信被风雨侵袭,看着它转眼化成一滩浆水,从指缝溜去,融入脚下泥泞。 她收刀入鞘,在天地笼罩的沉重雨幕中朝北遥遥一望,终是脚尖一转,阔步前去。 半途,她曾与接应之人会过一面。 “怀柔之策?怎么个怀柔之策?”夜间,三人在荒郊野外的旅舍围坐而谈,沈怀珠诚心发问。 年纪最小的谷三闻言嘿嘿一笑,单手持了酒坛,倒满整整一碗搁到她面前,圆胖憨实的脸上故作高深,道:“自然是只有副阁使您能用的计策了。” 沈怀珠懒得听他卖关子,转而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楚念生。 楚念生一身月白宽袖长衫,手持羽扇,气质温润,俨然一副饱肚诗书的文弱书生样,殊不知那柔软的羽扇内藏着无比锋利,一扇致命的薄坚利刃,曾有无数亡魂,惨死于此扇之下。 “美人计。”楚念生缓缓道。 沈怀珠愣住。 “河西传出消息,裴青云接到了大越皇室的密令,让他在两年时间内收复陇右,眼下他已将此事交由齐韫之手。”他继续道。 谷三显得有些兴奋,插嘴进来:“我与楚兄已查过了,那齐小将军齐韫竟就是河西节度使裴青云的儿子,名唤子戈!他十四岁投身军营,十六岁在朔方一役中带着两千残军杀出重围,一人单骑直闯敌营,亲自砍了对面统军首领阿达尔的首级,自此威名远扬!却不知缘何更改了名姓,以至世人不识裴家郎君裴子戈,只知齐小将军,齐韫。” 楚念生早已习惯他如此,也不恼,只等他说完才道出重点:“兵符在他手中,如今他已带兵前往幽州助援,你此去,便是要想法子留在他身边,取得他的信任,窃符回陇。” 沈怀珠听完皱眉,“此计乍听巧妙,却并不实际,听闻齐韫多智敏锐,不沾女色,且先不论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单就你们所说的第一步便已难如登天。” 楚念生淡淡一笑,手中摇扇的动作儒雅斯文,悠悠道:“你莫非忘了,你可是主上爱若珍宝,娇养深闺多年的心肝独女。” 聪明如沈怀珠,三言两语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大越圣人尚年幼,重权落在一群外戚和宦官手里,他们内部本就纷争不断,陇右之地更是自失去便再没有夺回来过,眼看着这片土地在沈雪霄的手里势头渐猛,威胁加深,不免心中焦灼,急不可耐地向裴青云施下重压。 裴青云手中的河西军虽也强悍,但想要两年之内拿下陇右却是艰难,两军一旦硬打,必会闹得两败俱伤,不可收拾,是以裴青云并不敢妄动。 哪怕骁勇如齐韫,接手此事也必犯愁。 所以,焉知他们不考虑用怀柔之策? 虽说她只是沈雪霄从死人堆捡回的义女,但她身上尚带着当初他认下自己时所赠的玉佩,加上外头盛传沈雪霄有一娇养爱女,她这身份,可谓天衣无缝。 以这样的身份接近齐韫,对齐韫而言,无异于一场东风。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副阁使貌若天仙,风姿绰约,介时必能将那姓齐……也姓裴的迷得神魂颠倒,窃得兵符,得胜归来!”谷三激昂道。 沈怀珠深以为然地点头,“得寻个机遇……” “何须刻意去寻?”楚念生将扇一收,含笑用扇头点点隔壁,道:“眼下不就有么?” 房间一时静默,破败的旅舍四下皆寂,隔壁打骂女子的声音尽收耳中。 “我来时曾留心过,隔壁住的是幽州一秦楼楚馆的管事,那女子是他们途径此处,硬绑的。”楚念生道。 灯光昏暗,其余二人福至心灵,互相交换了眼神,一记妙计悄然生成。 笙箫楼的管事近来走了大运,昨日刚劫了一妙龄美人,今日就又碰上一个,且这个竟比头一个生的还要动人几分,且傻得天真,好哄骗极了。 沈怀珠就这样装乖扮蠢,一路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到了幽州。 楚念生和谷三则兵分两路,一人留意齐韫的踪迹,一人始终随着沈怀珠,两人互通信件,计算着齐韫到的时间,最后生法子把他引到了笙箫楼。 齐韫起先并不想多管闲事,沈怀珠“情急之下”道出自己的身份,他果然犹豫,最终选择将她救下,带了回去。 沈怀珠能感受到他的戒备,于是当晚以送信之由,将那块玉佩一并交给了他,沈怀珠不知他是否信了,但她能笃定,这两样东西决计已被扣下。 本想着装场病刻画下自己弱柳扶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形象,也好消减齐韫部分疑心,谁晓翌日一大早他就领着刚入城的军队走了,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她病得有多“虚弱”。 她只得多病两日,让下人担心些,等他回来了也好说给他听。 不过她似乎没拿捏好分寸,一副快病死的模样,把那小丫鬟吓得直哭。 她心里咂摸着过犹不及,这病也是时候该好了。 接下来几日绿凝对沈怀珠的“病情”更为上心,除了每日都要盯着她把药喝得一滴不剩外,前几天还瞒着她跑去寒山寺,到逝舍罗惹佛下跪了道批朱砂的符札,偷偷摸摸塞到她的床褥底下。 沈怀珠那天直瞧着她缩手缩脚一脸心虚样,待她喝着药,手忙脚乱往她床尾攒了一把,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门关上,沈怀珠起身掀开床褥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怕是真觉得她将要病死,竟想到这等怪力乱神的法子。 不过沈怀珠确实有些遭不住,她为求稳妥身上成日封着穴,致使气滞淤胀,运通不行,昨夜甫一解穴,气血上涌,当即反出一口血来,差点惊醒了守在外间的绿凝。 她忍着五脏六腑的疼收拾完残局,立时决定她的病要大好。 绿凝眼瞧着自那符札塞入娘子床下后,娘子的病就一日比一日好,日头晴的时候还能坐在廊下看半晌书,胃口也放开了,不由欣喜:“当真是灵验了……” 沈怀珠便笑着问她:“什么灵验了?” 绿凝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怀珠见她脸憋得通红,也不再逗她,继续低头装模作样看书,维持自己知书达礼的美好形象。 * 霏霏淫雨一过,秋日里澄澈的暖晴也显得差强人意。 沈怀珠这天照旧坐在廊庑下看书,绿凝替她换了一回暖炉后,立在阶下看泉章在院子里打枣。 青中泛红小灯笼般的枣子,被竹竿灵巧而有力地一抽,扑簌簌落了满地。 绿凝忙跑上前去捡起两颗,在衣袖上胡乱擦擦,咬下一口。 “娘子,真甜!” 沈怀珠今日穿了件润粉色的藕丝柳花裙,外罩浅青偏襌,云髻峨峨,宝钗斜坠,清亮的眼眸见此情景弯出抹笑,“那便拾起来洗洗,分去吃罢。” “诶!” 绿凝应下,去拿了篾篮把枣子收好,将要去洗,就听院外一阵喧嚷,似是有人闯了府邸。 泉章紧忙要去看,还未动身人就进了院子。 少女身着锦红窄衣胡服,黑而长的发分作两股,与彩绳一齐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身前,一手持剑,一手抛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进门之刻起目光就精准锁在沈怀珠身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裴家阿兄从笙箫楼带回来的勾栏女?”她鄙夷。 沈怀珠搁下书,还未开口绿凝就站出来,反驳道:“这位娘子慎言,我家娘子身家清白,容不得如此污蔑!” 少女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嗤道:“我竟不知裴阿兄的眼光如此之差,能看上这等庸脂俗粉。” “你!”绿凝还想与她吵,被沈怀珠抬手拦住。 “看来娘子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沈怀珠双手交叠,态度和婉,“不知娘子所为何事?” 少女不吃这套,眉眼一横:“既然什么都不是,就少跟我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你使手段进这府门,不就是为了钱么——” 她掂荷包的动作稍沉,随即撤臂往沈怀珠身上狠狠掷去,应声道:“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莫阻碍我阿姊和裴家阿兄的姻缘!” 这一动作突然,绿凝尚来不及反应荷包就重重砸在了沈怀珠手背上,荷包随之摔落在地,几片金叶子从松散的绳口跌出,散在脚边。 沈怀珠白嫩的手背瞬间红肿大片,绿凝大叫一声,连忙查看。 泉章眼看起了争端,也赶紧劝:“杨二娘子,沈娘子只是受我们家郎君所救,暂居于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杨云婵不理会他,只盯着一脸吃痛的沈怀珠,利声道:“听懂了吗?!” 沈怀珠似乎疼得说不出话,绿凝气昏了头,拾起摔在地上的荷包用力扔了回去:“谁稀罕你的钱!” 杨云婵挨了一记,脾气更大,当即拔了剑指过去,“区区仆婢,好大的胆子!” 绿凝被紧逼的剑锋吓得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连退数步后,她忽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沈怀珠紧紧抱住她的肩,顺势转身将她护住,把自己的后背面向利刃。 “好,我今日就连同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勾栏女一并教训!”杨云婵恨恨道。 “你要教训谁?” 冷沉沉的一道声音,杨云婵握着剑的手一颤,回首看去。 齐韫不知何时已从北关归来,一身银甲未卸,靴袍沾尘,像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后匆匆策马返回,是以周身肃杀之气犹在,长姿凛凛立于院口,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杨云婵的刁蛮气焰瞬时湮灭干净,支支吾吾唤:“裴……裴阿兄。” 齐韫锋利的目光睨着她,寒声道:“把剑放下。”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2. 美人计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邀约 院中静了一静,有风吹来,檐角铃铎随之细响,惊走几只枣枝上的树雀。 杨云婵终是不甘不愿放了剑,张嘴还欲说什么,对上齐韫那双幽深的眼,顿时偃旗息鼓。 “泉章,送客。”齐韫毫不留情。 “不用,我自己能走!”杨云婵秉持着最后一分体面,收剑转身,留给齐韫一个饱含怨愤的眼神,与他擦肩而过。 齐韫无视,他听到几声抽噎,转了目光朝前看去,见是绿凝捧着沈怀珠的手,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他几步行至她们二人面前,随口问道:“可还好?” 话语间眼风一扫,瞥见沈怀珠高肿的手背,一时怔住。 沈怀珠低着头,声音很轻,回他:“无事。” 她已十分克制,却依然能觉出其中哭意。 她似乎不敢直视他,规规矩矩立在原地,垂颈敛眸,稍有退缩,齐韫只看得见她鸦羽般轻颤的眼睫以及微微泛红的眼尾。 齐韫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想起适才他将入院中,叫停这场乱局之时,她挡剑的背影凝滞少许,随即错愕又震惊地回头,一脸的惊魂未定,潋滟鹿眸里分分明明还浸着晶莹的泪。 如今却假似坚强,半句原委不提,生生咽了这一肚子委屈。 齐韫未再多言,只命泉章速速去请大夫。 泉章时隔半月又做起这活计,一点也不生疏,不出半柱香就把人给叫了过来。 还是上回的老大夫,还是这样被慌里慌张请入坐中,拖着一副险被泉章拽散的骨躯,气未喘匀就为沈怀珠诊上了病。 “……所幸未伤到筋骨,老夫为娘子开上几剂活血化瘀的药,修养几日便可好了,只是,”他歇了口气,捋着胡须,叹道:“娘子久病气虚,肺腑尚有瘀血等邪阻滞,想是先前病症还未好透,外加忧思过重,才致病体难愈。” 说完又观沈怀珠面色,见她一脸愁绪,不由劝:“娘子调理之余,不妨时常出门走动,眼下雁未飞尽,尚有秋菊江景可赏,到时心随物迁,想必便不会再损耗自身了。” 沈怀珠谢过他,让绿凝去妆奁旁的匣子里取诊金。 绿凝掀开匣子后却顿了顿,而后扭头趋至榻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娘子,匣子空了。 沈怀珠听了面上浮起为难之色。 如今匣内半个子儿都没有,她这个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合该有几分傲气的落难贵女,想要付诊金,只有去求助齐韫。自然该“为难”。 绿凝心知她的境况,可又实在怕极了那位神情冷峻的年轻郎君,泉章亦没有同往日那般守在外头,她压根不敢找上前说明情况。 两人一个低头沉思,一个眉头紧锁,只余看穿一切的老大夫笑而不语。 齐韫就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已卸了通身鳞甲,换上一身百草霜色的窄袖连纹斜襟长袍,墨冠高束,肩背若削,阔步入了屋中。 他尚不及弱冠,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骄锐气,却又因常年于战场厮杀,见惯了生死冷刀,便又多了几分这个年纪所没有的持重。 发觉此间气氛不对劲,齐韫便问:“怎么了?” 绿凝正要说话,老大夫便站起来,呵呵笑道:“娘子不必急,诊金下回再付也是一样的。” 齐韫闻言明白过来,侧目瞥见一旁空空如也的匣子,当即把门外探头探脑的泉章叫了出来。 泉章付上诊金,从善如流送大夫出府去了,绿凝则被沈怀珠遣去清洗刚摘下来的枣子,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大夫如何说?”齐韫问。 沈怀珠偏坐在榻上与他远远对视,姿态虽柔弱,却并不低微:“无什么大碍,修养几日便可好了。” 齐韫点点头,“风寒如何了?” “已好的差不多了,多谢郎君关心。” 简单的两句话说完,房间便陷入短暂的静默,两人一站一坐,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你……” “你……”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齐韫当先收了声,示意她先说。 “郎君……我父亲他可收到我的信了?”沈怀珠试探道。 齐韫沉吟:“我来便是同你说这件事的。此前战事频起,整个幽州守备森严,信件等一应不得出,我派去的人被截在驿馆,今日才得已动身。” 沈怀珠听着他胡说八道忽悠自己,还得装出一副似懂非懂,分外理解的样子,又关切地问:“那我的信何时能送到?” “两月有余。”齐韫道。 沈怀珠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儿,这两地虽相隔甚远,但骑兵快马加程,一月便可送达,他竟然跟她说需要两月之久?还有余? 当真是仗着她这娇小姐不知陈事,可劲欺负了。 “如此。”沈怀珠面上不显,还要为他费心找借口:“当今世道不太平,想是信使在路上走的也不顺当。” 齐韫没接她的话,却也的确与她没什么旁的好说,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便走了。 * 暮色合拢,凉风吹拂,携来一阵桂花清香,香气翻过窗槛,沾染砚台,覆上书案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年轻郎君端坐案前,英挺的眉眼微垂,正把玩着枚雪色玉佩,云佩是极温润的,在明亮的烛灯下光华流转,无暇无玷。 泉章不安地立在后方,颇有些心虚开口:“半月前这沈娘子的确是要病死了,小的怕真出什么事,这才匆忙给您递了信,哪知后来她竟慢慢好了,小的也是高兴得过了头,便忘了知会您……” 齐韫没有得知沈怀珠身体得愈的消息,于是在结束战事后匆匆返程,夜奔千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北关回了幽州,却是先见着一场闹剧。 案上传来当啷一声响,齐韫不甚在意地把那枚玉佩扔了回去,玉佩落在檀木案面上,沈之一字被照得醒目。 “大家闺秀,安分守己,这便是你这一月所看到的?”齐韫抬抬眼皮。 “小的始终留心,沈娘子当真没什么可疑之处。”泉章实话实说。 齐韫心中疑窦不减,他不是没有派人查过。 从沈怀珠如何被笙箫楼的人拐走,到她在楼中如何隐忍反抗,再到被他带入府后,随之入城寻找她下落的白衣男子,就连陇右也已惊动……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无不证实着沈怀珠的身份,可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不知是不是战场上阴谋算计受久了,连带着戒备心也束得太高,对于什么事总要多想三分,顾虑良多。 或许,这沈氏女当真没问题呢? * 除那日齐韫回来,沈怀珠与他说过几句话外,之后便很少见到他。 他似乎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干脆宿在军营,好几日不回府。 沈怀珠空有一腔勾引他的孤胆,奈何寻不见影,摸不到人,委实有心无力。 有几次齐韫夜里回来,她已照常就寝,听到消息便又披上外衣爬起来,趿着鞋到小厨房为他煮梨汤。 煮到第二次的时候,泉章过来传齐韫的话,说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秋夜寒凉,安心睡便可。 沈怀珠觉着后面那句话应是泉章自个儿加的,凭她先前所见,齐韫性子冷漠,怕是说不出如此体贴人的话,也当真不会领她的情。 不过沈怀珠不在乎,该做照旧做,权当感动自己。 直到前天,她在又在小厨房里忙活,边啃着只肉脆汁甜且削了皮的大酥梨,边照看着灶上火候,头也不回地唤绿凝取糖来。 唤了半晌不见有反应,回头一看,齐韫正倚在身后架隔,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不咸不淡瞧着她。 沈怀珠捏着大梨的手一颤,顿觉这几日辛苦塑造的温婉形象几近崩裂,很快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做贼心虚把梨藏在身后,优雅开口:“郎君怎的来了?” 齐韫起身走近两步,看清她被梨子汁水濡湿的红唇,黑濯濯的眼底不见波澜。 “沈娘子,我不爱喝梨汤。”他说。 “啊……”沈怀珠恍然大悟,作自责状,“全怪我未搞清楚郎君喜好,让郎君为难了。” “没有。”齐韫言简意赅,说道:“以后不必再做。” 没等沈怀珠应下,他人便走了,和上回一样,干脆利落,不讲人情,活像在避瘟神。 沈怀珠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下留疑。 * 八月十四,是两军回程的日子。 幽州城万人空巷,百姓夹道而列,翘首迎接凯旋的将士。 幽州军与河西军一同踏入城门,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兜了满怀鲜花香果。 众人都赞河西军悍勇,救挫败的幽州与水火,只可惜未曾见到那位齐小将军的真容,传闻他行兵列阵自有一套路数,玄妙莫测中往往能出奇制胜,力挽狂澜。 世人亦传,这位齐小将军有潋滟惊绝之相貌,隐忍后发之韧性,坚实如玉之品德,是被称之为天上英萃,求之难得的好儿郎。 此一战,他不知又俘获多少幽州女娘的芳心,成为她们的春闺梦里人。 然而终究只能做梦里人了,听闻齐小将军与节使大人的长女自幼相识,两情相悦,已到了谈婚论娶的地步,难怪此次援兵如此及时,缘是为了讨好未来新妇与岳丈。 大败突厥,得胜而归。将士们游街巡城后折回军营,置备篝宴,以庆军功。 齐韫难得在府里待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整装出门。 绕过回廊,步入庭中,他眼稍一侧,瞧见繁簇的桂树枝下,小娘子安静蹲在那里,藕色襦裙铺陈足边,与满地金黄花瓣交缠,广袖卷起一截,露出皓白的腕,正仔仔细细往挎篮里捡干净的桂花。 她循声望过来,原本放松亲昵的笑脸瞬间拘谨,起身道:“郎君要出门?” 齐韫略一点头,问:“这是在做什么?” 小娘子眼睛弯了弯,像是清泓倒影上的一道月牙儿,声音絮软:“是要做桂花糕的,如今桂味儿最浓,做出来的桂花糕最为香甜,我多做一些,明日可拿去拜奉月神……” 晚风徐徐,头顶金桂簌簌响落,抚在她的肩头、发间,而她恍然不觉,依旧慢慢说着。 齐韫忽然觉得满腔都是甜腻的桂香,从她言语间才想起,明日是十五,中秋。 他淡淡应了一声,与她雀跃的神态对比鲜明,这种日子于他而言,与往常无甚区别,他懒得去过,也不会妨碍她折腾。 沈怀珠察觉到他的冷淡,便识趣地结束了话题:“郎君且去罢,营中的将士要等急了。” 今夜庆功宴,她是知道的。 齐韫颔首,行至月门前,小娘子忽然叫住他。 他停下回头,见她单薄的身影立在原地,柳条般柔弱的裙裾被风吹得摇曳,她问:“你今晚回来吗?” “不回。”他答。 小娘子有些失望,但又很快笑起来:“无碍,桂花糕明日再吃也是一样的。” 齐韫没有应她,转头欲离开,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无论如何也踏不出去了。 他背立着站了好久,久到沈怀珠以为他已定格,他才终于转过身,看着不远处一脸莫名的她,问:“你是否,也想出去看看?”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3. 邀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醉酒 齐韫此番并不是出于所谓的怜悯或愧疚,他不曾真的信她。 沈怀珠逾月前入这宅院,至今还未曾踏出过府门半步,她日日循规蹈矩,平淡无奇,此处似乎成了她最为游刃有余之地,平素里的确看不出什么。 所以他有心将环境换上一换,一方与原先宅院完全不同的天地,作为闺阁千金的沈怀珠,会是如何反应? 可如今行至军营内部,齐韫突然有些后悔。 原因无他,这一路走来,沈怀珠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除却因为这群兵卒太久没见到过女人外,更多的是好奇沈怀珠的身份,以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从营外到军帐前的草亭下,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巡列的队伍变长了,穿梭的士兵变多了,就连多跌几跤的也不再少数,一群人来来回回,就绕着他们二人转。 齐韫耐性告罄,偏头用余光扫去一眼,攘攘处瞬间安静大片。 众人作鸟兽散,很快为他们腾出清净。 半口气未歇,一道脆丽的嗓音先斜刺进来。 “又是你这个勾……”对上一旁的齐韫,杨云婵堪堪收声,转口道:“沈怀珠,怎么又是你!” 未等沈怀珠反应,身后紧接着传来斥责:“云婵,我与阿爹平日里便是这样教你的?” 身材高挑的妙龄女郎行至跟前,英眉轻拧,眼波斜横,手中剑鞘与鞶带勾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响。 正是杨节使的长女,杨云雪。 杨云婵指着沈怀珠,急声解释:“阿姊,你不知道,她……” “我知道。”杨云雪打断她,“来此之前手下的人都和我讲明白了,说你前些日子跑去齐小将军府上,为难了沈娘子。” 杨云婵理亏,吞吞吐吐说不出旁的话。 杨云雪见此便知情况属实,当即肃声道:“还不快给沈娘子道歉!” “阿姊!” 杨云婵先前所做全为自家阿姊,现今一片好意不被领受,不免心生委屈,却又实在耐不住她的眼神施压,只得硬邦邦道:“对不住。” 说完扭头跑进草亭,独自生闷气去了。 杨云雪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沈怀珠还泛着青紫的手背上,内疚之意更甚,主动上去握住她的手,道:“云婵自小被我们惯坏,近些年连我也管不得了,此事全然怪我们,沈娘子你……” “杨二娘子率真随性,想来并非本意,我没有怪她。”沈怀珠回握杨云雪的手,做足了宽柔姿态。 杨云雪如何不感动,情真意切道:“多谢你体谅。” 两人的话将将说完,远处乍然响起欢跃的呼声。 几人循声望去,见群帐外的半边夜空已被火色映红,轻烟之中星点飞燃,嘹亮的军歌随之唱起。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这时,不知哪个胆大的跑来高喊:“齐小将军,别光顾着看美人儿啊,过来跟弟兄们喝碗酒!” 火光下发出哄笑,齐韫扯唇也跟着笑了笑,面上未见恼意。 他看了眼沈怀珠,杨云雪很快会意,“你且放心去,我会照顾好她。” 待齐韫离开,杨云雪便拉着沈怀珠往亭内去,边道:“我听齐韫说,你家中是河西一带的商户,在外做生意时遇上乱子,与你失散了。” 沈怀珠没想到齐韫如此贴心,还帮她把身世圆好,甚是省事,自然顺着应答。 杨云雪似乎很喜欢她,携她坐下,话音温和:“历来庆功宴齐韫都会和将士们同席而眠,今夜,你不妨去我们帐中歇息。” “我不同意!”杨云婵立即出声,“我不和她一起睡!” “那你自己去旁边的帐子睡。” “阿姊!” 此处草亭正拌嘴斗气,不远的篝火畔却围坐相谈,一派融洽。 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仰头灌了口酒,感喟道:“那帮胡虏太过阴险,竟用心智成熟的幼子惑敌,杨兄着道重伤,大娘子与我拼死营救,险些折在万箭之下。” 灼灼火焰跳跃闪动,齐韫靴尖碾着半截枯草,静静听着。 那人接着说:“杨兄昏迷不醒,军心摇荡,在战场上屡创败绩,竟隐隐有失守之势……此次全仰赖齐小将军,我先前只是听闻,此番一见,才知果真是不可多得的年少将才!” 他说着一揖,敬了碗酒,一饮而尽。 齐韫回敬他,声线朗朗:“曹副使过誉,若非您死守关口,幽州恐怕早已沦陷,哪还有晚辈的施展之处。” 曹辕拊掌大笑,眼含赞赏:“不骄不躁,沉心静气,汝子将来,非池中之物也。” 周遭应和声不绝,众人玩笑一番,继续饮酒吃肉。 曹辕特让人割去半份炙鹿肉,配上两坛好酒,为草亭中的女郎送去。 “近年来陇右势头渐长,行事也越发张狂,沈雪霄贪慕权势,绝不会甘心囿于那一隅之地。”曹辕缓缓说道,“想必你们已为之忧患久矣。” 齐韫正色:“陇右与河西,或将有一战。” 曹辕点头,转而道:“河西与幽州相隔甚远,你肯来相助,我们无不感激,只是眼下沈雪霄虎视眈眈,你又调走部分兵力,恐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他拍拍齐韫的肩,劝:“尽早回兵。” 齐韫不置可否,无声饮了口酒,忽尔道:“副使腕上的疤,是当初漠城动乱时留下的罢。” 曹辕闻言一怔,转了转腕,不动声色遮掩住,笑道:“陈年旧事了。” 脚边篝火哔拨作响,齐韫却似看不到他面上的窘迫,兀自道:“当年漠城草寇揭竿,戮杀一应不臣者,曹副使作为戍城总兵被俘,受尽折辱,一双手几乎被缧绳磨断也不服从。我彼时虽年幼,但世人口口相传,是以印象颇深。” 曹辕凝着面前的火浪,像是也陷入回忆:“若非节使及时相救,我恐已惨死在他们之手。” 两人沉默一阵,此时曹辕的近侍跑来,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曹辕面色微沉,稍加思索后起身抱拳:“齐小将军,我有些私务处理,恕难作陪了。” 齐韫未多言,放任他离去。 面前阻隔的身影一撤,齐韫便看见远山上稍缺的月,月色如银倾泻,镀亮山峰姿影与林木的枝。 有人执笛吹曲,悠扬飘摇的调是在诉说思乡的念。 齐韫不知为何,忆起出门前桂影婆娑下,小娘子满裳香屑,望着他期待又明亮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自己带她来此的目的。 “齐、齐小将军!”慌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来人气喘吁吁禀报:“草亭那边杨二娘子吃醉了酒,说要和少夫人一决高下!” “什么少夫人?”齐韫不明所以。 “就……就是您带过来的那位漂亮娘子呐。”小兵卒一脸天真。 齐韫气笑,起身给他一脚,留下句“领军棍去”,抬腿走了。 快至草亭时,齐韫听到杨云婵似痴又醉的声音:“沈怀珠你给我起来!” 他不由加快步子,待到跟前,见杨云婵扯着同样醉成一滩的沈怀珠,边晃边在她耳边大喊:“怎么不喝了,接着喝啊!” 杨云雪手忙脚乱,欲把两人分开。 却听杨云婵不满的哼唧一声,把人扔开,嘟囔道:“没用。” 沈怀珠神志不清,这动作直接教她重心不稳,踉跄往后倒去,杨云雪照应不及,惊呼出声。 一只手恰时伸来,稳稳拖住少女柔软的背,长臂虚拦,将人半圈。 杨云雪焦头烂额,看到来人,急道:“我一时未看住,她们二人竟拼上了酒。” 齐韫闻言挑眉,似是没想到沈怀珠能干出拼酒这档子事,低头觑了眼她,方才启唇:“无碍,你先带她回营帐吧。” 这个她,是说杨云婵。 杨云雪匆匆点头,废了些力气,总算把叫嚷着来日再战的杨云婵拽了回去。 耳根清净下来,齐韫掰过沈怀珠的肩,试图叫醒她:“沈怀珠,睁眼。” 沈怀珠不算神志全无,听到声音眼睫颤动,当真迷离着半睁开眼。 齐韫正欲说话,却见她蓦的红了眼眶,凄凄唤了声:“爹……” 齐韫一僵,道:“沈怀珠你看清楚了,我……” 话未说完,小娘子已揪着他的衣襟,上前轻轻环抱住他。 如同得到解脱,她终于放声哭起来,断断续续说:“你终于来接我了……” 少女的身躯温软有致,紧紧贴着他,在他怀中哭成泪人,齐韫张着手臂避免与她过多触碰,心烦意乱中恍恍然想起他初接到军命时,甚为之头疼,于是前去请教老师—— “这女子啊,最易沉溺于情爱,我听闻那沈雪霄有一深养多年的娇女,你生得这样一幅好皮相,可谓一大利器也!若运用得当,陇右之地,尽收囊中。” 听到这馊主意,齐韫更头疼了。 他自觉此行卑鄙,不够坦荡,可如今夜色深深,草亭风凉,两人不明不白相拥,竟让他生出股与先前之意违背的错觉。 齐韫不喜这种感觉,抬手把她推开,不耐道:“你看看我是谁。” 沈怀珠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双眼朦胧,头晕目眩,到底是没撑住,一头栽了下去。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4. 醉酒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被劫 兵营驻扎在幽州城北的龙嘴山脚,挨一条潺潺的窄河,四周苍寥,人迹罕至,唯有兵士齐整的操练声震彻回响。 沈怀珠一早被这声音吵醒,揉着昏胀的脑袋起身,见大帐内空空荡荡,唯有旭日穿过沉重的帐帘罅隙,在地上打出斜长的光。 她枯坐一会儿,慢慢回想起昨夜原委。 杨云婵始终瞧她碍眼,从她坐下就开始挑刺找茬,嫌东嫌西,好在有杨云雪在其中调解,起初还算平和。 之后杨云雪因旁的事宜暂被叫走,杨云婵无人管束,又一次警告她:“我阿姊是心善之人,未曾在此事上与你计较,我也不论你什么身份来路,但请你尽快与家里人通信,速速从裴阿兄身边离开。” 沈怀珠心下嗤笑,恐怕你口中的裴阿兄,并不想我离开。 表面上仍旧和顺:“杨二娘子,我只是一介流落在外的弱女子,求生尚且艰难,更不敢有旁的想法。” “最好是这样。”杨云婵哼道。 可沈怀珠偏偏想恶心她,便补上一句:“杨二娘子为人坦率,我很是想与你交朋友。” 杨云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交朋友?” 沈怀珠认真点头。 杨云婵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正欲发作,目光一转看到桌上酒坛,当即转了主意,起身扯去上头包了红布的软木塞,抱起往三个酒碗里依次倒满,推到沈怀珠面前。 “我们北地向来以酒会友,你若诚心,就把这三碗酒喝了。” 她笃定沈怀珠不会饮酒,满脸幸灾乐祸,坐等她退缩,然后再冷语嘲讽一番。 不过她算错了,沈怀珠会饮酒。但是歪打正着,沈怀珠酒量不好。 见沈怀珠犹豫,杨云婵难掩得意,“我就知道……” “我喝。” 杨云婵噎住,不信道:“你会喝酒?” 沈怀珠含笑看她:“会与不会,诚心定是有的。” 说罢当真捧起面前的酒,一口一口艰难灌下去。 三碗罢,杨云婵却反悔了,狡辩说:“这、这只是勘验你的诚心。”说着也倒酒灌了三碗,一抹嘴,无赖道:“你若能喝过我才行!” 沈怀珠也觉得这点酒劲不够,欣然同意。 杨云雪回来看到的,便是两人对头痛饮,一副拼红眼的酒鬼架势,慌忙上前把她们拉开,又是拦又是劝。 之后,齐韫就赶来了。 沈怀珠目的达成,趁着意识还算清明,演了场声泪俱下的好戏,把悲痛、隐忍、委屈等复杂情绪发挥到极致,到最后哭得上头,竟觉两眼发黑,手足疲软,干脆不管不顾,彻底晕了过去。 这姓齐……也姓裴的,疑心太重,沈怀珠索性反其道而行,主动出击。 她一边警醒自己之后还需更加谨慎,一边快速收拾妥当,出了营帐。 杨云婵正在草亭下用早食,看到沈怀珠后眼神躲闪,自顾埋头苦吃。 杨云雪放下正在擦拭的佩剑,招呼她过去用饭。 军营之中不分贵贱,将领士兵们亲如一家,分吃同一锅饭。所有人都不例外。 杨云雪与她稍作解释,沈怀珠表示不介意,自己盛了碗菜粥吃。 安静中,草亭下跑进一小医卒,呈上份伤员清册后立到一旁,等杨云雪细询。 杨云雪接下册子翻看,瞥他一眼,随口说:“你倒是眼生。” 医卒恭敬回话:“小的本是外头医馆的,全因此次伤员众多,才被临时召入营中,是以大娘子未曾见过。” 沈怀珠闻声抬眼,见他面皮白净,身形瘦弱,的确像刚入营不久。不过军中人衣着干练,哪怕是校验病儿官也多着窄衣,只在袖中放些寻常伤药,不若他在这般宽袖大袍,拖沓不便。 倒也说得通,新入营的,需用补给还未到位,将就一时再正常不过。 杨云雪不疑有他,细细问了伤患的病愈现况,以及亡故将士的抚恤进展。 他低眉敛目,一一作答。 杨云雪满意点头。 但见这小医卒忧道:“帐中两位断腿的伤情不容乐观,其中一个化了脓,日夜哭嚎不已,意志消沉,令人痛心。” 杨云雪自来关怀底下兵卒,听了后立即道:“我过去看看。” 正待动身,脚下突然咣啷一声响,低头看,桌沿茶盏不知被谁碰翻,溅碎一地,连着其中茶水一并浇在杨云雪身上。 始作俑者一脸歉意,起身上前用帕子为其揩拭,不动声色将杨云雪与那医卒隔开。 杨云婵瞅一眼,接着吃粥,评了句:“笨手笨脚。” “全都怪我,大娘子不妨先回营帐换身衣裳,之后再去探望伤患也不迟。”沈怀珠提议道。 谁知杨云雪十分不拘小节,摆摆手:“无碍,晾一晾就干了。” 这倒与沈怀珠的设想产生偏差,先前她冒名顶替,潜在江南一县丞府宅,那里的娘子贵人最是讲究,裙衫上半点脏污沾不得,一日里常换好几回。 沈怀珠为此烦扰,却不得不跟着同做,如今想来,那段时日换过的衣裳,怕是比她活这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光是回想就一阵恶寒。 现今还要强加在他人身上,沈怀珠丝毫不觉愧疚。 “茶渍染在上头终究不好看,大娘子还是换一换罢。” 杨云雪笑着哄道:“好怀珠,你且放我去吧。” 动作却是不容拒绝,推开她往前,直到临那医卒半步,一声沉闷的刀刃入腹声,让她猛顿在原地。 沈怀珠心中大叫不好,越过杨云雪因疼痛而佝偻蜷缩的后背,看见那自称医卒的人目露凶光,正满脸狠戾的盯着她。 她转头就要跑,却被那人拽住衣领硬拖回去,将带血的刀架在她的脖颈,威胁杨云婵:“别动!否则我连她一起杀了!” 杨云婵一声“阿姊”还未唤出,见状生生定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后退,最终将沈怀珠挟走。 她扑上去检查阿姊的伤势,而后飞快爬起身敲响告警的架铃,犹豫抉择一番,最终还是朝沈怀珠被劫走的方向追去。 * 这处,沈怀珠已被带着躲过巡查的兵卫,一路出了营地,渡过窄河,最终在半人高的芒草地里与两个突厥人汇合。 为首的人会说大越官话,问道:“为何还带了一个女人出来?” “她察觉到我了,一直在其中阻挠。”把沈怀珠挟出来的人答。 “杨云雪没死成?” “没有,重伤。” 突厥人这才看向沈怀珠,待看清她的容貌时双目一闪,又问:“她是谁?” “齐韫的人。” “齐韫?”突厥人有些意外,一双碧绿的眼在沈怀珠脸上循绕,如含着毒液的竹叶青,正慢慢欣赏尾下唾手可得的猎物,带着最原始的侵略性。 他继而笑了,掏出白帕为沈怀珠擦去脖间血迹,粗粝的指腹顺势刮过她光洁的下巴,道:“赵勤,如此美人儿,怎弄得这样狼狈。” 赵勤此时已去了身上宽袍,露出内里的利落劲衣,他向来看不得突厥人一身野蛮,偏学作大越人的矜雅之态,不伦不类,令人鄙夷。 故而未答他的话,只道:“今日先翻过这座山,之后的事再说。” 沈怀珠就这样被他们捆住双手,拽着上了山。 从途中的谈话间,沈怀珠明白他们之中还有一个突厥人,叫做布加,本该与这叫赵勤的接应,但不知为何没能与之碰面。 营地内河西、幽州军俱在,他们不得不先行上山,一路标记等他追来。 至正午,他们才爬到一半。 沈怀珠拿捏着娇气作态,走得极慢,还要时常歇脚,把这些人磨得快没了脾气。 她用这样的办法拖着等救兵,谁知救兵没见着,却先等到了同样被劫来的杨云婵。 后来的突厥人正是布加,扔下杨云婵后和为首的大声说着什么,洋洋得意,颇为粗莽。 沈怀珠听懂了。这人说他把来山方向的救兵引走,又在半路碰到单枪匹马的杨云婵,二话不说制住绑了过来。 杨云婵平日里瞧着气焰十足,且对自己的身手分外自信,实则花拳绣腿,不堪大用,根本不是布加的对手。 沈怀珠看着杨云婵也被绑了双手推过来,面含关切,说出的话却往她心窝子上戳:“杨二娘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杨云婵瞪她一眼,“闭嘴,都怪你!” 为首的突厥人连连赞布加做的好,一时起了干劲,直接把沈怀珠扛到肩上,大踏步往前走,下令继续上山。 夜幕彻底降临时,几人到达山顶。 中秋的夜格外明亮,一轮圆月高挂,将林内张牙舞爪的的枝梢照得诡谲。 赵勤拦住欲生火的突厥人,道:“月色足矣。” 于是赵勤与布加守夜,其余二人就着枯叶席地而眠。 山林静谧,一时只余老鸹的嘶哑鸣叫及此起彼伏如雷的鼾声。 沈怀珠背靠着坑洼不平的树干,忽觉腕上粗绳阵阵晃动,瞥见杨云婵的细微动作,碰一碰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杨云婵手上动作不停,等沈怀珠腕间一松,把半块瓷片丢进她手里,交代道:“帮我把绳子割开后,你就想法子逃跑,下山去找裴阿兄。” “那你呢?”沈怀珠不禁问。 “当然是留下来拦住他们了,不然你怎么跑。”杨云婵嫌她脑子迟钝。 沈怀珠没料到她还挺仗义,也不甘落后:“不行,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 杨云婵急了,压着声音斥道:“沈怀珠你能不能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累赘,下山找救兵才是你该做的事!” “好吧。”沈怀珠见好就收,一脸勉强地同意下来。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5. 被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血刃 把杨云婵背后的绳子割开后,沈怀珠心生几分动摇。 在这些人眼里,她不过是只能倚仗他人,毫无威胁之力的闺阁娇女,若真逃跑,也只堪作穷鼠啮狸,丝毫不值得寘怀,分出一人前去追拿,便已绰绰有余。 而剩下的三人,杨云婵恐无力招架。 “杨二娘子,要不我还是留下……” 沈怀珠话未说完,就被杨云婵急躁打断:“让你走就走,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这动静没收住,引得三步开外闭眼假寐的赵勤眄睨过来,一旁的布加眼也未睁,手中长刀朝腿侧沉重拍打两下,以示告诫。 沈怀珠恨这杨云婵不知天高地厚,待对面谛视的目光收去,才磨牙道:“你最好能撑住。” “什么?”杨云婵没听清。 “我说,”沈怀珠挪动了一下,腕上粗绳完全脱落,“别死了。” 话音间人已迅速起身,脚尖调转,果断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布加双耳微动,蓦的睁眼,手中陨铁刀扎入脚下地面,借力掠起,翻起一阵新土。 未料得沈怀珠逃得这么突然,杨云婵也急忙挣开松散的绳索,袖中银色飞刺,却被布加扬刀掀开,长针与刀面击撞,细索叮咣声直响。 熟睡的两个突厥人被惊醒,赵勤也已飞快迫近。 * 秋林萧索,阴森老树招摇,半尺高的枯叶被足风席卷,带起浓重的泥腥气。 沈怀珠已在林中失了方向,身后布加紧追不舍,几次将她逼得转道。 她认命地拽高绊脚的隐花裙角,原本加快的步伐在身前黑暗处急急刹住。 脚下碎石滑落,半脚临空,是一处极峭的山坡,坡下山谷幽幽,望不尽深浅。 背后刀风呼啸,沈怀珠有所觉,堪堪旋身侧避,刀锋从她耳际挥过,冷亮的光迎着月辉,掠过她的眉眼,却依旧被削去一缕柔软墨发,刃气淬砺霸道,在她眉尾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沈怀珠感觉到刺痛,知道是挂了彩,遂瞟目看向两步外蓄势待发的布加,说:“你可知,我现在这张脸有多重要?” 那双眼分明半含着笑,水湾眉也还是那般清婉柔和,却与原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码在布加看来,是有些摄人的。 却见少女眸色徒冷,嫌恶地撂下一句“听不懂人话”,几乎同时,疾迅上前,抓向他手中刀。 布加没想到这女子如此生猛,竟敢手无寸铁,主动迎面发起攻势,下意识倒退两步,抬臂挥刀,却已然晚了。 沈怀珠已握住他半段刀柄,两人力道一掣,刀锋前后不动,陷入僵势。 于是两人只能近身单手博弈,其中布加几度欲夺回刀,都以失败告终。他不由心下发急,干脆凭力量优势,原地回绕,生生将沈怀珠带离地面,转到半空。 他想借此甩开沈怀珠,夺回主动权,谁知少女双脚一勾,攀住身后树干,握刀的手乘势一拉,手腕折转,将刀锋一横,送入他的咽喉。 对峙的力道徒然倾颓,沈怀珠夺得长刀,稳稳落地。 她垂眸看了眼脚下尸身,眼梢冷漠,抬脚越过他,复入林中。 * 杨云婵这里远没有沈怀珠轻松。 她此时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放倒一个突厥人后,还剩那为首的和赵勤二人,她应付不及,体力快要耗尽。 赵勤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见布加迟迟不回,也不愿再拖延时间,疾步提刀往前,猛劈而下。 杨云婵心知不敌,还是横刀抵挡,做最后的挣扎。 “铿——” 预想中的力道没有落下,自身后飞掷而来的长刀将劈来的锋刃狠狠震开,回旋一圈,落回来者之手。 杨云婵诧异,回首欲看是谁,忽觉颈后一痛,晕了过去。 身后人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口中道:“都说了让我留下,这么来回两趟,腿都要跑断了。” 话语间顺势将人放下。 赵勤双目震惊:“怎么是你?” 他认出沈怀珠手中的刀,借着月色依稀看清上头的血迹,不可置信道:“你杀了布加?” “是。”少女雪肤花貌,亭亭而立,分明前不久还是一副柔弱怯懦之态,如今却能提着钧重长刀,身姿带风杀过来。 她还说她杀了那个体型比之一倍的突厥大汉。 “你要去见他吗?”她淡笑。 赵勤背后倏地出了层冷汗,他飞快地想,这女子是齐韫身边的人,她随他进入军营,隐藏实力,到如今才肯显露身手,掷下豪言。莫不是齐韫早已发现背后端倪,故意设这一场局,请君入瓮? 沈怀珠缓缓扫视他们二人,心中却在想,今夜,他们绝不能走出这坐山。 “你杀了我兄弟!”原先为首的突厥人上前,怒目而视,大喝一声:“我让你陪葬!” 说罢甩刀而来。 沈怀珠与他交手,激烈刀鸣如震,刀气如潮,四下枯叶翻飞狂舞,尘土迷眼。 赵勤看准时机,携刀入局。 狂风更甚,沈怀珠以一敌二,依旧不落下风。 那突厥人心中愤恨,出手狠厉,然太过一味进攻,疏于防范。 沈怀珠抓住这一点,猝然刀锋急转,顺着他的刃缠挑,游龙一般,其中内力隐含,霎时将他手中的刀震出数尺远。 与此同时,脚下急掠,绕于他身后,刀身一反,将刀背狠狠压在他的后脖颈。 “别动!”她朝赵勤喊。 赵勤果然不动,沈怀珠却不急对峙,抬脚踹向那突厥人的后膝,迫他跪下,不紧不慢问:“上山之前,你用哪只脏手碰我来着?” 突厥人咬牙不语,还想挣扎,被沈怀珠死死摁住,未开刃的刀背虽不锋利,然上头力道不小,硬在他后颈压出道血痕。 “哪只手——”沈怀珠声音拉长,一字一顿。 突厥人吃痛,哆嗦举起左手。 下一刻,划破夜色的惨叫震彻山林。 半山腰持火向上的队伍闻声一滞,面面相觑后,匆忙加快行程。 此时山顶,突厥人的左手被拧折,无力绵软地垂下去,终于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沈怀珠仿若未闻,同对面的赵勤讲条件:“若你把背后主使交代,我或可留你们一条性命。” 赵勤闻言一怔,唇边忽然泛起抹诡秘的笑。 只见他缓慢倒退两步,眼中的精光掩饰不住,他道:“这胡虏人的性命,留你就是了。” 言罢仓猝转身,拔腿就跑。 沈怀珠毫不迟疑,刀面一翻取了这突厥人的性命,快步追上去。 她二话不说,一刀狠狠砍下,被对方闪开,刀背一转,横挥而去,擦过赵勤头顶。 刀背再转,斜斜刀风带着杀意,这一刀下去,绝不会失手。 霍然眼前扬来一把白·粉,沈怀珠眼前一花,动作延慢,教赵勤躲过。 她不可避免地吸入,即便尽快屏住呼吸,也顿觉头脑发昏,四肢生软。 隔着弥漫的粉尘,她望见赵勤跑远的身影。 紧了紧刀柄,沈怀珠在一阵目眩中努力保持清明,锁准赵勤的后背,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将手中刀悍然甩出。 “扑哧——” 长刀穿胸而过,血花飞溅,前方遁逃的背影僵硬止住,晃了一晃,轰隆一声直直栽倒下去。 沈怀珠稳住身形,转眼看到半山腰愈来愈近摇动的火光。 齐韫的人到了。 她很清楚自己不能晕在这里,踉跄着往方才那处陡峭山坡快速行去。 山风呜呐,裹挟着枯枝烂叶腐朽的气息,山谷还是那样幽深,张着血盆大口,像是要将一切吞吃殆尽。 月光不知何时隐匿下去,只剩一层薄淡的黑云。 那被一剑封喉的突厥人尸身还在,沈怀珠强撑意识来到坡边,兜面的风不能让她清醒半分,她两眼发黑,像是用尽所有力气,终于脚一软,崴下陡坡,滚了下去。 * 沈怀珠醒来时,还是天黑。 室内烛火幽微,帐幔半掀,安神香的味道淡淡缭绕,身旁有轻浅的呼吸声。 她缓了缓神,反应过来,她已是在齐韫的府邸了。 转头看到睡得并不安稳的绿凝,沈怀珠小心支起身,欲下床倒水喝。 腿脚方动,一阵胀痛袭来,沈怀珠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绿凝惊醒,见沈怀珠睁了眼,惊喜出声:“娘子你醒了!” 眼见她一撇嘴,又要哭了,沈怀珠赶紧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我没事。” “娘子你滚下那么高的山坡,一连两日没醒,婢子担心的要死!”绿凝红着眼为她垫好软枕,让她舒心靠下,又送来一盏热茶。 沈怀珠没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啜了口茶,感受着脚踝处难以忽视的灼痛,问:“杨二娘子如何了?” “杨二娘子当夜就在山顶找着了,倒是娘子你,第二日才在山后的半腰上找到,浑身是伤不说,还扭伤了脚,怕是要将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绿凝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猛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郎君说您一醒就去知会他,我险些忘了。” 说着匆忙起身,咚咚咚往主院去了。 沈怀珠看着她转眼跑没了影儿,浅淡的笑意渐收,回想那夜在山顶,赵勤不知怎么,心思回转,突然不管那突厥人死活,让她尽管杀去。 应是在她说完那句话后。那句诓骗他道出幕后主使的话后。 恐是他认为齐韫已洞悉一切,是以还想与她周旋片刻,探寻究竟,可她那番话直接否定了他的猜想,让他心中狂喜,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 前后想明白,沈怀珠无奈扶额,果然是近来过得太舒坦,竟能在口舌之上犯错。 这时,门口传来绿凝的声音:“郎君里面请。”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6. 血刃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揉脚 间错的脚步声及近,门扉摇动,画帘上雍丽的绽芙蓉逐风翩迁,将欲落下时,被一只修长的手分拂。 画帘被拢去,揭出年轻郎君英隽如刻的玉面。 更阑人静,正是酣困之时,而他萧萧肃肃,衣冠齐整,显然尚未歇息。 他对上沈怀珠定定看来的目光。那目光一瞬不瞬的,不算坚强,也称不上怜弱,饱含其中的似乎是倚赖,也有后怕。 两人缄默着互看了半晌,直到灯烛一晃,室内亮堂几分,齐韫才先败下阵来,收了眼中那点审视之意,却不肯再近那床榻半分,声音也谈不上温切:“感觉如何?” 沈怀珠敛下眸光,呐呐回道:“脚疼。” 齐韫了然点头,“你这伤紧要,若非诊治及时,怕是要留下隐疾。” “隐疾?”沈怀珠惊恐抬头。 齐韫如愿以偿看见她的失态,向来寡淡的眉眼难得带了几分笑,“放心,跛不了。” 烛影一晃,那点子笑意很快消逝不见,他不露声色问:“你是否还记得,你是如何滚下山的?” 沈怀珠眉心微蹙,作势回想,“……杨二娘子割断了我的绳子,助我逃走,但我在山林里失了道,最终被追来的突厥人逼到绝路。” 她似乎心有余悸,一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衾裯,接着说:“那个突厥人拿着刀,我太过骇惧,几番倒退后踩空……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滴水不漏,再问多的,就和杨云婵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韫试图从她脸上观摩出些旁的神态,可惜没有。 半晌,他才开口,话音莫测:“那些人都死了。” 沈怀珠愕然,脱口道:“郎君何必灭口,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话呢。” “不是我杀的。”齐韫说,“在我的人到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灭口了。” 室内陷入沉寂,沈怀珠像是被这话惊的说不出话,喃喃道:“那会是谁……” 无人应答她,半开的窗被风吹得更展,案上灯火扑闪,几欲熄灭。 齐韫走时,沈怀珠还在“冥思苦想”,直到看着他走出房门,才缓慢靠回软枕上,仍是在想。 想的却是,哪个狗鼠辈在此间行事,偏累她一道,齐韫本就对她心存戒备,这下倒好,她刚去军营就出了这档子事,不按到她头上才怪。 接下来两日沈怀珠过得很舒坦,不是吃便是睡,要么就装模作样看看书,除了夜里脚疼得睡不着外,无什么苦恼之事。 倒是齐韫一直不见人影,听绿凝说,军营前夜有大动作,好像查出几个形迹可疑的医卒来,还说齐韫这次冲冠一怒为红颜,力排众议,从曹副使手下抢来人,要亲自审问。 听到这里沈怀珠打住她,诧异道:“哪个红颜?杨云婵?” 绿凝摇摇头,笑得一脸灿烂:“当然是娘子您了,如今这城中都传遍了,谁人不知这齐小将军府里藏着位美娇娥。” 沈怀珠听到这消息直发愣,连娇羞都忘了装,她可不认为齐韫是会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更何况是为了她。 多半是齐韫想借这些个医卒谋算旁的事宜,拿她做托词罢了。 左右对她没什么坏处,既是齐韫自己把他俩绑一块的,后面也得自己把这托词圆上。 * 夜色如水,灯影俱歇。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泻进屋内,漫过地毡,越上床榻,照清其上窸窣晃动的青帐。 帐内,沈怀珠翻来覆去,不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外间绿凝挑了帘进来,心疼道:“娘子可又是脚疼得睡不着了?” 沈怀珠将帐子撩开,还未来得及出声,绿凝便焦急地扭头跑出去,留下一句:“娘子等着,婢子这就去寻大夫!” 沈怀珠未出口的话转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力一懈,重重躺了回去。 绿凝时刻记着她的脚险些跛了的骇人诊断,对她的伤情格外上心,生怕照料得不妥当,影响了恢复。 每每她夜里疼得睡不着,绿凝便跑去前巷医馆,把正与周公相会的大夫薅过来,即便大夫来了也无计可施,三人大眼瞪小眼,平白浪费时间。 这次当又要管人家一壶茶,说几句好听话,付上跑夜路的诊金,再好生请走。 沈怀珠歪在床欗上,左等右等也不见绿凝回来,心中担忧她出事,鞋也不及穿,光脚踩上雪白的羊毛毡,单脚跳着便要往外走。 “吱呀——”房门从外推开。 沈怀珠松下口气,刚欲说话,便看见帘风一动,齐韫阔步入内。 “郎君?”沈怀珠诧异。 齐韫瞧见她的动作,步履一顿,道:“看来沈娘子不怕当跛子。” 沈怀珠尴尬地倒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绿凝呢?” 齐韫这回不似往常,一气儿行到了床前,沈怀珠心中正觉怪异,便听他半嘲开口:“听说有人三番五次夜半敲医馆的门,这次被拒在门外,恰让我撞见。” 沈怀珠有心解释,可不论怎么斟酌言辞,都显得百口莫辩,索性不言语,静等他的下文。 他未再说什么,一撩袍角,半蹲在榻前,说道:“脚。”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怀珠不明就里,低头瞧见他手中的药瓷瓶方才恍然,颇有些拘束地将脚探出去。 小巧秀白的玉足,如今肿的像发了面的馒头,颤颤巍巍伸出来,可怜又好笑。 齐韫瞥了眼大致状况,低头把药油倒在掌心,搓热后覆上她的脚踝。 少女似乎疼得抖了抖,脚趾微蜷。年轻郎君动作稍顿,抬眼看下她,放缓力道,轻柔为其推按着。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余既辛又甘的药油香在他们之徘徊,沈怀珠慢慢分辨其中的味道,似乎有白芥子,还有桃仁。 灯花涨涨落落,起先的胀痛在宽厚的指掌下被疏通脉络,有所纾解,沈怀珠觑着齐韫的发顶,忽然有心逗弄他,说:“我幼时扭伤,阿爹也是这样为我揉脚的。” 踝上力道遽然加重,沈怀珠疼得眼泪花直冒,腿脚不自觉抬高,踢进榻下人怀中,一句没控制的话蹦了出来:“齐韫,你……” 后面那句“要谋杀我啊”被尚存的理智压住。 室内安静,沈怀珠一脸紧张,眼看着齐韫缓缓抬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对上她,黑沉如渊,却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愠怒、嫌厌。 但见他眼梢微扬,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谐谑:“人受了伤,脾气也大了。” 沈怀珠如释重负,试探着摸索他的脾性,就势小声道:“我不过说了句我阿爹,你这么大反应做甚?” 眼见她还有闲心掰扯旁的,齐韫便知这脚揉的差不多了,站起身睨她,“沈娘子思念父亲无错,但还是要稍加克制,莫要乱认。” “我何时乱认了?”沈怀珠清楚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借着那日吃醉酒,装愣卖傻。 齐韫懒得与她辩解,点头道:“是,你没有。” 他不愿多说,转身就走。 沈怀珠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不由笑出声。她转身躺回床榻,闭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骗他。 在成为沈雪霄的义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儿。 她有父有母,生活无忧,凑巧与齐韫胡诌的那般,是个商户人家。 沈怀珠依稀记得,他们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细水潺潺,临脚便是往来的河船。 每逢春日,溪边的繁树上会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万鸟巢栖,妖娆蔽日。 幼子孩童们常在此嬉耍玩闹,沈怀珠亦不例外。 犹记得一次,那对街的小郎君提溜来一木雕栊槛,得意地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那死物,说的是沈怀珠压在发间开的正好的禾雀花。 沈怀珠放下手中正摆弄的柳枝,转眼看向栊槛内扑腾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认同道:“这雀儿被你捉住,困在樊笼,不见得有多高兴,哪里好了。” 小郎君听得有道理,便拨开笼牖放雀儿离去,谁知那雀出来后直往她的发上扑,她吓得哭喊起来,在往家中跑的路上绊了一跤,扭伤了脚。 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走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沈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陈。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珠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沈雪霄拾起那颗蚌珠,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珠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走吧。” 于是沈怀珠牵上他的手,接下那沈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怀珠,可好?”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7. 揉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旧梦 沈怀珠睁开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头顶的禾雀花开的正好,花悬若坠,连紫蔽日,将她拢进一片馥郁的荫翳中。 脚下是宽阔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织。 她怔愣在原地,忽觉裙角一动,低头看,提着木雕栊槛的小郎君立在旁边,撅着嘴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沈怀珠闻言下意识摸向发间,果然摸下朵俏丽的花来。 细腻微凉的雀花静静躺在掌心,剔透玲珑,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活物,振翅飞远。 应她心中所想,一道长风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间,河道空荡,满街笑闹的人群不见,裙边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踪,就连头顶成簇艳丽的禾雀花都变得灰败。 沈怀珠有瞬间慌乱,一错眼,看见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觉到他们在对她笑,温和的,怜爱的。 她不自觉追上两步,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唤他们,请求他们等一等自己。 缓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远,可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赶不上。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随着她的脚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啸而来的洪浪,带着冰冷而泛着泥腥的潮气,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沈怀珠一头栽进浑浊的泥水里,仔细体会,其中还混着新鲜的铁锈味。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沈怀珠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看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沈怀珠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沈怀珠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沈怀珠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沈怀珠便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齐韫。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沈怀珠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齐韫就在旁边静静看着,直到绿凝去灶房为沈怀珠煮压惊的茯神汤,才放缓声音开口:“你很想家?” 沈怀珠将鬓边濡湿的发撩入耳后,初醒的声音带着倦怠的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轻道:“我梦见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们。” 室内很静,破开的窗纸泻入一点院内风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满枝头,被金翅鸟轻勾而过。 齐韫觑着那摇晃的花枝,话音飘渺:“你父亲的人,出不了陇右。” 少女抬头看他,半晌说:“我知道。” 齐韫一转眼,对上她澄澈的眸。 沈雪霄作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与求死无异,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那么聪慧,怎会想不到。 只不过怀揣着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罢了。 他突然觉得煎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离开。 可沈怀珠在他转身时拽住他的衣摆,请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来,我用饭时总是一个人,绿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看向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应道:“好。” 齐韫脑子里,一整日都是沈怀珠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随意丢弃的花,飘飘零零卷入无尽的风雨,狂风听不见她的呐喊,雨水也不会怜惜这纤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随,然后在肆虐的喧嚣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泪,也不会诉说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时小心抱住他,纵意又克制的哭。 因为她知道,离开了陇右的庇护,她就是没有根的浮萍,无人值得信赖,也无人能够倚靠,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走接下来每一步看不到头的路。 唯有他。 或者说只能是他。 她只能信赖他,倚靠他,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向某个不确定的结局,是好是坏,全都攥在他手里。 她就这么轻易的,无可奈何的,把一切都系在了他身上。 所以啊,齐韫,你会如何走这一条路。 他低眉,掐紧随手折来的木槿花,自问。 * 沈怀珠没有在这天的食案上等来齐韫,却在入睡前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楚念生。 他还是一袭白衣儒生打扮,羽扇轻摇,眉目温润,缓步绕过昏睡过去的绿凝,笑着入了内室。 “守在外头的暗卫还真不好躲,”他抱怨,“费了我好些功夫。” 沈怀珠坐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楚念生摇摇头,“无事,我要走了。” “我佯装入幽州寻你,在齐韫抹去的线索中无功离去,是时候了。” “谷三呢?”沈怀珠问。 “你被齐韫带走后,他就已经暗中回陇。”他走近些,目光扫过她盖在被下,看不见的脚,“山上的人是你杀的吧,可惜,代价有点大。” “不过好歹值了。”他笑眼盈盈,皎亮的月光下,像只狡猾又美丽的狐狸,“齐韫为了你,在入夜前带着那几个军中疑犯入了城,安置到了别庄。” “为了我?”沈怀珠不知所云。 楚念生收扇,简单叙述:“齐韫自言因府中事宜无法时常出入军营,可该审的人还是要审,便提出要将他们带入城内,曹辕不允,两人发生争执,齐韫态度强硬,最后还是将人带走。” 齐韫府中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所说的事宜,当是她今晨提出的请求。 楚念生虚虚长揖一礼,赞道:“副阁使踔绝之能,一出美人计扰乱敌军,令手下佩服。” 沈怀珠并未因此高兴半分,她知道自己在齐韫心中的份量,那点不值一提的恻隐之心,引不起如此大的干戈。 他当是有自己的私心。 沈怀珠无意揣度太多,她的目的只是窃取兵符,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反倒无益。 “你不宜久留,快走吧。”她道。 楚念生叹了口气,“既然副阁使下了逐客令,手下也不好再留。” 他说着扬扇转身,扇底的风随动作拂到沈怀珠面上,他往前行了两步,又停下提醒:“忘了告诉你,会有人与你暗中接应,助你行事。” 说罢不再停留,还非常贴心地把外间睡倒的绿凝扶好,悄无声息出了这方府邸, 沈怀珠躺回床榻,思绪万千。 齐韫数次以她之名插手幽州之事,甚至不惜得罪副使曹辕,如此独断、莽撞,有违他平日之风,甚至有些反常。 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怀珠在一片混沌中逐渐睡去,再醒来,是在齐韫怀里。 她开始以为自己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大惊之下开始推拒挣扎,却被齐韫牢牢箍住。 “别乱动。” 将明未明的天色,残月悬挂,东方既白,萧冷的秋风直往身上吹,沈怀珠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不在屋内。 晃目的亮色映在她和齐韫身上,沈怀珠顺着望去,看见一片火海。 泉章与其他侍卫来回奔走着灭火,一旁的绿凝灰头土脸,愧道:“全怪婢子睡得太沉,没有照看好烛火。” 沈怀珠反应了好一会儿,脑中突然就搭上了某根弦。 楚念生走前的那一扇子! 这老狐狸!倒是不怕烧死我!沈怀珠暗骂。 眼前景像旋动,齐韫横抱着她转身,一路往主院大步行去。 他将她安置在与自己相邻的空房,又与绿凝简单交代一番,很快走了。 绿凝为她备好热水,沈怀珠在浴桶旁解开衣衫,细索间忽然摸到掖在袖中的字条。 她借口支开绿凝,快速展开一看—— 助副阁使一臂之力,不必言谢。 连字迹都带着说不出的狡诈。 沈怀珠冷笑,果然是他! 那扇底定是藏了没有味道的迷香粉,偏偏夜中黯淡看不见粉尘,她也未曾对他设防,就这么着了这老狐狸的道! 人若无事便是一臂之力,若有事只能怪她倒霉。 沈怀珠在绿凝进屋前把纸条撕碎,心中暗暗记下这笔账。 等入了浴桶,绿凝一边伺侯她沐浴,一边絮絮叨叨回忆当时的情景。 “……婢子就瞧见郎君只身闯入火中,一把将娘子抱了出来,那样大的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怀珠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想象出她此刻钦佩的神情,于是应了一句:“这次多亏郎君。” 绿凝得到肯定,说得更欢,沈怀珠却没有再听。 屏风内热雾弥漫,混着澡豆的清香沾在她湿润的眉眼,她淡淡地想,齐韫哪里是在紧张她,他紧张的,是能够作为棋子牵制陇右的,必须完好无损的沈氏女。 不过这样也好,互相利用才不会有亏欠。 她的神情终于覆上那层冷漠的锋利,显露出原先本色。 没有亏欠,才能够干脆利落。她如是想。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8. 旧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蚀骨散 主院的左室要比暖阁宽敞许多,内里从紫檀嵌玉的架子床,到一旁的云纹方角柜,再到透雕鸾纹的玫瑰椅,一应全新摆件,仅用半日时间,便都置办齐全。 此时的鹊尾炉内熏香袅袅,红木妆奁镜光潋滟,倒映出少女如勾似画的眉眼,她百般聊赖,绕着一缕被烧得焦黄的发,隔过花窗,不经意望向侧面漆黑紧闭的房门。 齐韫大约对居所无什么太大要求,这临住的府邸买在离北城门较近的深巷,占地亦不大,应是打算只住他和泉章两人。 她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腾出另一头小院也堪够用,偏偏如今暖阁被烧,连带着勾连的其余房屋也被牵连,齐韫无计可施只能把她带入主院。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不得不承认,楚念生虽烧了她的头发,却的确助她走了步好棋。 “娘子,可要婢子替您梳妆?” 绿凝已见沈怀珠在妆奁前枯坐一个时辰,昏暮前泉章曾来传话,说郎君今夜早回,让娘子稍候些时间,两人一同用饭。 她猜想娘子应是欣喜的,不然也不会用篦子细细梳着烧焦的发,暗自苦恼许久。 现下也不知是否太过烦闷,好一会儿才含糊应她,绿凝闻声上前执起奁内的桃花粉,忽听镜前的人道:“绿凝,那熏香呛得我难受。” 绿凝回头,望向身后几案上的漫着香雾的鹊尾熏炉,想起今早娘子从火中出来,被呛得喉音生哑,双面泛红,不由得如临大敌,赶忙放下手中的香粉瓷盒,端过熏炉出去了。 沈怀珠则瞅了眼被揭去盖子的瓜棱形香盒,伸手盖上,放回了原位。 他们这样的人,最忌往身上沾染气味,尤其是这些浓郁而特殊的香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会给他们最为致命的一击。 此前她不敢表露出半丝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在绿凝问她熏什么香时,她们正好行至庭院那棵身姿繁盛的桂花树下。 沈怀珠想了想,说:“万杵黄金屑,九烝碧梧骨。这芳香尚能延续十来日,可一旦落雨,香味被风雨吹散,便可惜了。” 绿凝没读过书,可也能忖度出其中意思,当日便摇下些桂花来,交由她亲手制成木犀香。 她彼时往里和匀了淡水,窨的时日亦短,香饼气味微淡,可依旧沾身。 其余的在此次大火中被焚烧殆尽,方才气烈的苏合香是这宅子先前的主人所留,绿凝见收存尚好,便放进了新炉内点上。 沈怀珠想,不若以此次事故为由,绝了这熏香路,至于那些令人鼻尖作痒的胭脂水粉,之后少碰便好。 绿凝不大一会儿便回了,还带来了齐韫回府的消息。 她往窗外看,果见廊庑上颀长的身影一晃,侧边传来房门响动的声音,烛火很快点亮。 泉章在外道:“娘子,郎君稍后入内。” 她脚伤未愈,不宜多动,齐韫倒也迁就她,全按照她的意思来。 等齐韫过来,看见食案上除了些寻常饭菜外,还搁着壶上好的瓮头春,落座的动作微顿,神色一言难尽。 两端酒盅尽满,沈怀珠执起一杯,眼神诚恳:“齐郎君救我于危难之地,予我以容身之所,从上回龙嘴山之险,到今日火海之恩,我心感念,无以为报,唯借此酒,谢厚谊。” 说罢收臂欲饮,被齐韫拦住,“你脚伤未愈,不宜饮酒。” 沈怀珠看向虚按在自己腕骨上的手,又对上年轻郎君略带隐晦的眸光,弯唇笑笑:“我特地问过大夫,饮少许无碍。” 她抬手,腕骨上的力道未去,反倒实实压下来。 “以茶代酒足矣。”他坚持道。 两人无声僵持,杯中酒液轻漾,琥珀般的酒色润泽如玉,倒映出上面交缠的腕与手。 少顷,小娘子展颜,当先收了手,温声道:“那便听郎君的。” 举盏对饮,两人方要动筷,忽听院外纷杂乱响,绿凝惊声尖叫,同时后窗轰然而破,黑衣人扎进屋内,一剑刺来。 面前未动的饭菜被齐韫扬手掀去,兜头盖了黑衣人一脸,沈怀珠只觉得腰身骤然一紧,天旋地转间被带着出了房门,稳妥放于黑暗角落。 齐韫迅速抽身离去,黑衣人直缀着他去,四边暗卫早已出手,院中混做一团。 绿凝颤着腿寻到沈怀珠时,却见那柔弱的小娘子比她镇定多了,她扶着栏杆支撑着不便的腿脚,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院中乱况,分外专注。 “郎君!接着!”泉章匆匆取剑返回,扔进齐韫手中。 银剑铮然出鞘,迎上对面锋芒,游转于黑夜之间,凛冽生寒。 沈怀珠在黑暗中很快看出了其中关窍,这些黑衣人皆是逼着齐韫去的,他们招招狠厉,却又招招留着余地,一旦对上护主的暗卫又是生死不论的路数,目的很明显。 重伤齐韫,而不是杀了他。 倏地一道白光袭来,打断了沈怀珠的思绪,又是一道利风,面前的剑锋被挑开,相缠着远去。 绿凝心惊肉跳地拉着沈怀珠后退,抖着声音道:“还好郎君反应快。” 泉章很快过来,道:“娘子,进屋避一避吧!” 沈怀珠自是应下,被绿凝扶着趋步往回走。 她忍不住又往院中看了一眼,这一眼,直教她头皮一紧,脊背发麻,毫无波澜的心在此刻翻出惊天巨浪。 几乎来不及思考,沈怀珠的声音已经急切喊出。 “齐韫!背后!” 齐韫闻声侧首,翻身躲开偷袭而来的猛烈鞭风。 接下来这些黑衣人是如何被打败,如何被卸了下巴绑在一处的,沈怀珠通通没有心情去看,她亦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原地,和檐廊下摇晃的灯影一起,良久的,再没有平复。 齐韫不知何时到了跟前,低头唤她:“沈怀珠?” 沈怀珠只觉得眼眶发热,腿脚虚软,她颤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艰涩问道:“齐……郎君,你没事吧?” 头顶发出低笑,胸腔的振动蔓过肩头,传至她的掌心,年轻郎君语含调笑,声音温醇:“方才叫齐韫,不是挺顺口?” 深怀珠说不出话,久远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密密匝匝,深入骨髓。 一股难以抑制的重感从身体中漫延,沉沉坠着她,所有思绪终于全数崩盘,她只能跟着这重感无力地倒下去。 * 那泛着幽绿的鞭子被送回来,是在七日后。 齐韫正临窗望向院内被烧了半簇的木槿花枝,它们最后从一片狼藉中被迁走,凋残着植在他书房外的一眼便可得之处,而今另一边完好的花枝生机不减,照旧英英怒放。 群芳落尽,唯有此枝迎着凄凄风露,开得极艳丽。 他静静听完手下人的回话,目光落回书案上的长鞭,悠悠念道:“蚀骨散。” 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时犹如万蚁攀骨,细细啃噬,这毒中没有毒,也不会顷刻要了中毒之人的性命,它来的无尽又难熬,远没有剖心剜腑的阵痛,却让人恨不能剖心剜腑,自裁了事。 泉章为之胆寒:“好狠毒的手段。” 齐韫按了按臂上的伤,冷冷启唇:“有人按捺不住了。” “还好有沈娘子提醒,让郎君避开了这毒物。”泉章拍着胸口,为之庆幸。 是啊,沈怀珠。 齐韫转眸,看向廊庑下因绿凝带回的雪白狸奴而满眼欣喜的少女。 那晚她惨白着脸,呼吸颤抖地倒在他怀里,看诊的大夫说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他凝着眉,心下的怪异之感没有散去,视线从少女明媚的笑颜上移开,消减的疑心再度升腾。 沈怀珠逗弄着怀中憨懒欲睡的小狸奴,不经心地扫了眼书房内负手而立的齐韫,盈盈笑着的眸光微暗。 她心中滋生出几分懊悔。 那晚她太过冲动,虽说那节长鞭她不认得,可上头幽幽泛着绿光的蚀骨散,她再熟悉不过。 此毒随意涂在利刃上效用缺缺,最好的就是于浸于鞭中,笞入血肉 ,才能够锥心刺骨。 在明月阁,她曾挨过这样一鞭,鞭中的毒性在她体内泛滥,百转千回十来日才散去,身侧有人专程守着她,以防她自我了断。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都忍不住心生恐惧,手脚冰冷,所以才会那样失态的,不惜被齐韫怀疑的,出声指引了他。 她心思回转,心中猜忌。明月阁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究竟只是个意外,还是一切都在沈雪霄的掌控之中,又或者说,沈雪霄想借此提醒她什么。 书房外的木槿花绮丽的扎眼,齐韫为之心烦,抬手想要闭窗。 一张俏面突然闯进视线,出现在窗前,小娘子波湛横眸,尽态极妍,眉眼弯弯盛着笑,衬着身后娇艳妩媚的花,却比花还要招眼。 她臂弯里抱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白嫩的手轻哄般拍在它软绒绒的背上,她将怀中憨态的狸奴往前送送,道:“齐韫,给它起个名儿吧。”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9. 蚀骨散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乳名 齐韫冷不丁对上坨胖乎乎的雪团子,有些发怔,又看到小娘子热切的眼神,回绝的话说不出口,视线落在窗牖泛着光晕的纤影上,随口道:“阿善。” 这次换窗外的人怔住,“……什么?” “叫阿善。”齐韫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一遍。 沈怀珠眼中染了几分惊奇,水湾眉拧起,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不行,阿善不行。” 齐韫反倒起了兴会,道:“沈娘子令我为这狸奴取名,我绞尽脑子为其取之,却反倒惹你不快,既不诚心,何必戏耍于我。” “我何时有不快。”沈怀珠抱着胖雪团子的手收紧,心一横:“我便叫阿汕!” 齐韫稍有意外,示意她继续说。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便是我的汕字!”她似觉不公,一番话说得极快。 却听窗内郎君轻笑,转身往里走:“是了,我这是乏善可陈的善,与你的不相同。” 沈怀珠语噎,觉得被戏耍的该是她才对。一边是被占去的乳名,一边是字句内的暗讽。 乏善可陈,是说这狸奴本身无趣,还是她太过庸俗。 恼意上头,沈怀珠一头闯进书房,芙蓉色的襦裙随急促的步子旋荡,钗环作响,“齐……” 话未说完,左边初愈的脚踝传来刺痛,沈怀珠身子一歪,险要跌倒,恰好齐韫转过身,及时扣住她的两肩,将她扶稳。 怀中狸奴却在这空档脱手,喵喵乱叫着滚了下去,爪子一伸,可怜兮兮地挂到齐韫腰间。 齐韫正要开口,对上少女湿润泛红的双眼。 “齐韫,你过分。”她留下这句,也不顾脚上的伤,挣开他的双手,狼狈出了房门。 连甚是宝贝的狸奴都撇下了。 娘子和郎君闹了不快,这是绿凝最近得出的结论。她同泉章悄悄抱怨:“定是郎君的错,那日娘子是红着眼回来的。” 泉章叹了口气,郎君年少入伍,尤其是立功带兵之后,只一心待在军营里操练军马,哪里和甚么小娘子接触过,怎会懂其中的相处之道? 他知晓后来郎君寻过沈娘子几回,但都被沈娘子避开了。 他又叹了口气,望向前不久还是一派锦簇的木槿花,如今秋风吹尽,霜风已至,它便随着迅速枯败下去,再没了之前光景。就像寄人篱下,独自婉伤的沈娘子。 泉章心中有些堵得慌,觉得自家郎君有些仗势欺人。 北地的冬来得疾,转眼便下了场萧索冷雨。 不大的府邸堕入一片凄清,庭院内雨打残枝,枯木叶颤,横溅的飞雨沥沥拉拉打湿小娘子的披袄。 她陷在这场雨里,手中捏着一半断缺的白玉簪子,弯着身子边拾边寻。 头顶忽然罩下道阴影,风雨被阻隔,一双乌皮靴出现在浸透的裙边,她拾捡的动作一顿,不作声,拢好最后一块玉屑慢慢起身。 雨敲伞面,声声入耳,他的声音混在一片清脆的沉闷中,听得不甚真切:“既然没带伞,何不等雨停了再捡?” 沈怀珠兀自将碎簪收好,声如飘羽:“我怕雨下大了,找不见。” 另一端微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见她不回话,齐韫又出声:“那句乏善可陈,不是说你。” “那便是在说我那雪团子了。”她浑身湿淋淋的,抬起头与他争辩,像朵固执又坚定的冰凌花。 齐韫哭笑不得,伞沿朝她倾了倾,道:“先回房换身衣裳吧,待会同你解释。” 他一说,沈怀珠便觉得有些冷,等回去换过干燥的衣衫,擦净浸过雨水的发,撑开房门,齐韫依旧负手立在门外。 那柄竹伞靠在檐柱旁,底下已积了一滩水。 他闻声回身,问道:“好了?” 沈怀珠点头,被他一路引进书房。 那只没心没肺的狸奴就窝在软榻上打呼噜,几日不见,眼瞅着浑实不少。 她上前挠挠它看不见的小脖颈,对齐韫道:“你倒待它不错。” 齐韫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沈怀珠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沈怀珠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沈怀珠了然道:“看来乏善可陈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走。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沈怀珠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沈怀珠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齐韫不过十二岁,距裴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齐韫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裴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齐韫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齐韫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裴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齐韫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看了半晌才看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齐韫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陈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沈怀珠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裴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齐韫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齐韫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齐韫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看在威风凛凛的齐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齐韫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谢过阿汕。” 沈怀珠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齐韫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齐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齐韫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沈怀珠常过来,齐韫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看,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齐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沈怀珠,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齐韫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齐韫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沈怀珠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沈怀珠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10. 乳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交手 齐韫接连三日没有归府,直至今日入夜时分,回到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匆匆又要离开。 沈怀珠叫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齐韫这时已行至月门前,回头见她立在框着月的冷清桂枝下,柔弱纤薄,孤零零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他便想起此前木犀盛放之时,他与她初初交识,彼时的她也是这样,立在万簇低压的桂枝下,香花屑雨落了满身,故作镇定问他同样的话。 那时他漠然回答她:“不回。” 可是如今,这句回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要很晚了。”他说。 于是她便提着那盏繚丝灯,缓步到了跟前,明灼的烛光透过上面所绘的五彩花鸟映在她波动的裙间。她示意他伸手,而后将这盏灯递入他掌中。 “我借郎君一笼灯光,天寒气冷,能否劳您为我带回碗热腾腾的胡汤?”她眉梢微扬,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齐韫不自觉挑唇,“如此好心,原是为了口腹之欲——不过,如小娘子所言,天寒气冷,且城西路远,带回来的只会是冷汤。” 沈怀珠笑:“不妨事,城西的胡汤味道最是辛香,回来到灶上烫一烫,与原先没有差别。” “便是夜深我也等得,郎君快去,此家过了戌时便要打烊了。”沈怀珠催着他走。 齐韫只好提灯上马,按小娘子说的,往与城西别庄的稍岔向先行驶去。 沈怀珠回屋坐了片刻,忽然说头痛。 绿凝急忙询问情况,沈怀珠声称大约是吹了冷风,有些受不住。 两人稍一商量,便这样准备熄灯歇息。 沈怀珠嘱咐,她近来觉浅,后半夜除非她唤,否则不用进内伺候。 绿凝应下后到外间守夜,也不知为何,只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昏昏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她失去意识后,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丛黑影。 沈怀珠走出内室,一身夜行打扮,探指点过她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 她想起那纸令人头疼的信,躲过暗卫,翻墙出府,飞檐走壁到巷外不远的林子中,跃上一早备好的马,扯过缰绳,轻喝一声,往城西别庄疾驰。 沈怀珠此前接连几日的不安,在收到那纸姗姗来迟的信笺时,被重锤敲定。 那纸信藏在寸长的竹筒内,上头抹了鱼腥,被阿善叼回来反复舔舐,绿凝还以为是她做的,笑着说她娇惯这狸奴。 沈怀珠察觉到不对,趁着绿凝不在屋中,猫口夺食,寻见竹筒一端不明显的痕迹,拔开抽出了这信。 信是楚念生用密文所写,说谷三为寻幼年时走失的阿弟,不顾主上之命,孤身又至幽州。而他那走失的阿弟,据闻曾出现在幽州城北的医馆,后被临时召入庵庐照看伤兵。 可实在不巧,营中出了乱子,这些个临时的医卒疑点重重,尽数被齐韫捆走,扔进了别庄审问。 谷三只剩这一个至亲之人,也听闻过齐韫的果决手段,担心阿弟有什么好歹,当即自乱阵脚,不计后果的来了幽州。 联想起那日泉章的话,沈怀珠便明了被摁下的人是谁了。 她起身将信笺置于火上,看着其被火舌一燎,转眼化作灰烬。 阿善叼着失而复得的食物慢吞吞走远,只剩下沈怀珠沉着脸色立在原地。 半晌,她冷冷吐出两个字:“麻烦。” 沈怀珠是始终不愿与齐韫正面交锋的,只趁他不在,躲开暗卫去各个行当买了便于行事的劲衣、长刀、和一些蒙汗药粉,又从泉章那里打听到了别庄的位置,暗暗计划,静等时机。 今夜便是恰好的时机。 若齐韫今夜留宿府中,以他的敏锐的耳目及对她迟迟不愿放下的提防之心,沈怀珠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而方才,她凭借两人近来升温的关系将他支走,只为求这一时片刻。 这一时片刻中,她得在赶在齐韫到别庄前,把谷三从里面捞出来。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沈怀珠咬了咬牙,夹紧马腹,在夜色中拖开一路飞荡的烟尘。 * 其实谷三是后悔的。 他冲动下跑到幽州,入这狼窝,到头来寻阿弟未果,一场徒劳不说,反倒赔了半条命进来。 那齐韫,年纪轻轻便如斯恐怖,观察入微,话没审两句,就看出他是靠口舌立身,手中长剑一指,泛着寒意的剑尖贴住他的颈部,刺出一点血来,却说不杀他。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齐韫话锋一转,含笑命人先敲碎他的牙齿,再割了他的舌头,如果行刑时声音太吵,就把嗓子也毒哑。 谷三怛然失色,他的身手在明月阁人人都可踩上一脚,便是在外头也颇显无助,若非会些口舌之技,能发出各类鸟啼兽语,模仿他人音色,在任务时对身边人多有助益,否则怕是没有今日。 他也不知自己在获悉阿弟的行踪时,哪里生出的胆色,往常一开打就躲到最后的人,竟就这么不自量力,敢孤身一人闯齐韫的地盘。 所以他很快服了软,交代自己来此的目的。 齐韫不知有没有相信,但暂且放过他一马。 谷三始终怕齐韫会寻迹查探他的身份,要是因此牵连主上,这条命也跟扔了没什么区别了。 柴房内格外冷,他缩着手脚往干草中靠了靠,把头埋进双膝,想着要是副阁使在身边就好了。她身手了得,总会在他被欺负时护着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置身险境,放任旁人割他的舌头,拔他的牙。 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想哭,眼眶刚刚涌出一滴眼泪。 “砰——” 柴房的门被踹开,谷三惊慌抬头,两眼模糊中对上一团黑。 后领倏地一紧,那人力道蛮横,拖过他便往外走。 门外扑来的两人被她切瓜砍菜般放倒,再行出五步,二人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领力道猝然一松,谷三额角着地,磕得眼冒金星,面上一道离弦般的风快速拂过,打斗声响起,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来救他了,一骨碌爬起来。 谷三目瞪口呆地看着,粗略算过,与黑衣人相对的暗卫有二十来人,个个精心培养、身手矫健,可她竟也身影灵活,游刃有余。 打斗间她似是听到什么,突然改变了路数,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回身拽上他,劈出一条血路,跳过墙头往树林中飞跃。 大致跑出三四里后,黑衣人落了地,谷三被随手丢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他哆嗦出声,感激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不知大侠姓甚……” 话未说完,那头传来切齿的冷斥:“蠢货,还不快走!” 谷三听出沈怀珠的声音,亮着眼睛唤她一声副阁使,也自知会拖累她,便不多停留,道声:“多谢副阁使相救!” 然后扭头就跑。 沈怀珠见他身影消隐,将欲转身,背后蓦然袭来一道冷风,她竖刀抵挡,与来人锋刃相撞,撤身退开数步。 寒风凛冽,头顶光秃秃的枝桠被摇撼,发出古怪的啸声。 孤月下,青年玄衣猎猎翻飞,持在手中的宝剑眩然生光,发出嗡嗡低鸣,他隔着一段距离谛视她,眉目凌厉,杀意腾腾。 黑色面罩下,沈怀珠颇为无奈般牵唇笑了,却又像隐含期待,侧了侧手中刀。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沈怀珠猛然眼睑一抬,后脚发力,疾步冲上去。 刀剑相向,此为两人第一次正式交手。 利光在二人之间挥动,身形快出残影,剑气与刀风各不相让,枯枝糙树受到殃及,或折损坠地,或划上锐痕。 青年挽剑欲拨开黑衣人的面罩,被她仰身避开,两人因此错身,他剑锋变换,从黑衣人后背刮下,那人腰肢柔韧,擦过他的手臂游鱼般灵巧翻过,转身攻来。 两人不相上下,一时难分伯仲。 正是酣畅淋漓之际,远处依稀传来马蹄声。 齐韫的暗卫赶到了。 沈怀珠当即收势,袖中撒出大把蒙汗药粉,转眼遁逃无踪。 暗卫们呼拥上前,齐韫屏息从蛰眼的粉尘中退身,有人片刻不停策马去追,被齐韫叫住。 “不必再追,此人来历不明,或恐有诈。” 别庄内一片狼藉,趁乱跑出来的疑犯被重新关押,众人忙忙碌碌收捡。 齐韫坐在石桌前灌了壶冷茶醒神,捻着指尖上的劣质药粉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呈上一红漆提盒,恭声道:“主子,您的东西。” 二刻前,齐韫买下最后一碗胡汤,盛进提盒中策马赶来,却远远看到一片乱况和那越墙之人,他几乎没有停歇,随手将手中物扔给手下,振缰追去。 而今这提盒乍一入眼,他脑中电光火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齐韫眉峰一凛,夺过提盒翻身上马,直往东奔去。 平安巷灯火阑珊,最偏僻的那处小宅院亦暗昧无光。 泉章见着他回来很是诧异,奇道:“半个时辰不到,郎君怎地就回来了?” 瞟见齐韫手中的提盒,泉章心下了然,暗叹自家郎君这是开了窍,沈娘子一句话,他便半刻都不停歇地回了。 可观郎君神情,还有这大步往里走的架势,又觉得不大对劲,泉章急忙缀着他,直到齐韫连问都不问走向沈娘子的房间,泉章出声提醒:“沈娘子已经睡下……” 话还未落地,“砰”地一声,齐韫把门踹开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11. 交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交锋 绿凝被这巨响震醒,还以为是府中遭了贼,短促惊叫出声,看到来人才算回神,惊魂未定道:“……郎君?” 齐韫眼风未动,脚步一转径直往内室去。 内室昏暗,半盏灯都没留,齐韫借着窗外冷薄的月色,与床榻上少女茫然而倦的瞳仁远远对上。 烛色闪烁,渐次点亮,照清她不施粉黛的素面与惊惶无措的神情,她支着纤弱的身子坐起来,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似愕然于他的态度,终是没有出声。 齐韫冷眼看着,良久开口:“沈娘子盼的这碗胡汤,如今我为你带来了,何不尝尝?” 提盒从他那里,经泉章传到绿凝手中,洒去半碗的残汤被端出,不复刚出锅时的粘稠鲜香,里头混着料足的各类菜豆,已凝成了一团冷糊。 这样的东西怎能入口?郎君这是欺人太甚,作弄娘子呢! 绿凝正要替娘子说话,一抬头顶上齐韫迫人的眼神施压,顿时怵了,像颗瞬间蔫下脑袋的波棱菜,端着碗哆哆嗦嗦,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齐韫也不催促,就这样无声候着。 眼见绿凝急得快哭了,沈怀珠轻柔的声音响起:“给我吧。” 她接过碗,持起瓷匙将碗中的冷糊搅散,没有太多迟疑,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可能是汤太冷,也可能是难以下咽的口感,沈怀珠不自觉轻蹙眉头,还是捏着瓷匙,将这半汤半糊的东西吞入腹中。 齐韫的眼神没什么变化,沈怀珠接着方才的动作,一勺一勺艰难吞咽。 室内氛围僵冷,只有匙碗不时相撞的啷啷响声。 绿凝还是掉了眼泪,心中恨恨想,果真屈居在他人屋檐之下,沈娘子落难于此,从前再是如何娇贵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此般忍气吞声,受人折辱。 泉章亦心怀忐忑,不知郎君平白无故抽的什么风,策马匆匆返回,就是为来逼迫沈娘子喝这一碗冷汤?明明走前沈娘子还送了他一盏灯,两人瞧着十分融洽的模样。 正想开口劝和,齐韫像是再也看不下去,隐着怒意叫停:“够了。” 沈怀珠停下动作,将碗交给绿凝,抚着胸口压那股翻涌之意,有气无力道:“你可以走了吧?” 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疏冷。 齐韫无动于衷,目光缚着她,“我还有些话,想同沈娘子说。” “我与你有什么话好说。”她神色难得带了恼意。 冬风从大展的房门长驱直入,和着深夜的潮气一并灌进内室,灯芯的光被抑得微弱,又随着户枢合动再次涨高。 绿凝和泉章皆被屏退,室内只余含怒不语的沈怀珠,及表情晦暗的齐韫。 稳阔的脚步声逼近,沈怀珠一转眼,对上他蹀躞带紧束的劲瘦腰身,金玉垂饰冰凉,沁着寒意贴近她的脖颈。 她稍微撤身,恰给足了他俯身与她平视的空间。 “沈怀珠。”齐韫紧紧凝睇着她,语息含霜夹雪:“你父亲是大越叛臣,河西与陇右是何等紧要关系,你不会不知,如今落入我手,你难道不怕?” 沈怀珠沉静对上他的黑眸,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说不怕是假的。” “这大越国域万顷,却没有一寸土地会是我的容身之处,梗泛萍漂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我怎会不怕?” 她这话挑得太明,让齐韫忍不住为之意外。 他继续逼近,“那你合该隐姓埋名,对自己的身份缄口不提才是。” 沈怀珠往后倾仰,回答他:“人走上绝路,总是要赌一把的。我的身份离开陇右是致命的鸩酒,但也能做护身的坚盾。” 她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无害的鹿眸微弯,“笙箫楼的鸨母不信我的身份,亦将我许下的千银万两当作空话,可齐小将军万般不缺,却为之牵动,那时我便知道,你能做我暂时的盾。” 柔弱的小娘子一改往日怯懦,展露出睿智算计的一面,语气凉薄:“我的信物你没有送出去,所谓的信使延误也皆是谎话,齐小将军既谋我的人,予我片刻安宁,难道不该是情理之中?又作何咄咄逼人,扰人清净。” 齐韫见她眉心升起烦燥,不再虚伪假装,心中反倒生不出快意,他欺身:“你也知晓这只是片刻安宁,倘若我等不到那天,就此杀了你呢?” 少女愣了愣,眼中没有惧色,而是衔笑探出一根玉指,轻轻点在年轻郎君的心口。 “齐小将军知不知道,你的心很软呢。” 齐韫显然不认这个评价,脸色一时变得难看。 “胡言乱语。”他道。 沈怀珠身子又倾仰几分,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倒下,却被一只大掌拖住。 齐韫握着她的后颈,就像拿捏着一只小蛇的七寸,他低声警告:“你最好安分。” “若能在齐小将军此处能求得生路,我自然会。”沈怀珠昂面看他,“或许齐小将军当真会好心泛滥,放我走呢?” 齐韫闻言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决计不会。” 言罢手一松,任少女落入厚厚的被褥之中,转身离去。 两人之后便这样不咸不淡的相处着,绿凝不免因之前的事对齐韫多了几分微词,不明情况的泉章也时常用同情的眼神看她。 他们不知道,那晚齐韫离开后,沈怀珠陷在床榻中,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兀自平复了许久。 她当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在半途扔了刀,于最初的林子中弃了马,一身夜行衣被她烧成了灰,不过刚从后窗翻回屋中,院外就传来响动。 沈怀珠匆忙解开绿凝的穴道,反身上床。 下一刻,房门就被踹开。 只险一步,她就会被齐韫发现。 他远比沈怀珠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会洞察人心。可惜物极必反,加之她从前从未生出过什么纰漏,齐韫抛下的试探被她尽数化解,她也顺势褪了那层无害的外衣,展示出他揣度里的,沈氏女该有的样子。 所以齐韫开始质疑自己,认为是自己戒心太强,先入为主。 两人的关系在之前算是亲密过一阵,可就算如此齐韫也不曾真的与她交心,许是她扮不了那样天真纯善的角儿,一度让齐韫心生违和,不免猜忌。 直到沈怀珠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计,他虽微讶于她的直接,却是在意料之中。 这便从头到尾,全都理清了。 沈怀珠继而想,齐韫,这一次,是不是又算我赢了呢。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交锋 免费阅读.[.aishu55.cc] 生变 时过大雪,冬意浓,天冷气干。 沈怀珠觉得口燥,命绿凝去地窖取了秋令时藏下的酥梨,两人在亭中支起炉子,围坐炉边烧梨吃。 梨子置在火上,随竹丳的转动溢出清香,待烧得差不多了,烫着手剥去黑皮,咬下一口,梨肉绵软细腻,甘甜的汁液充盈齿腔,顺过肺腑滑入腹内,竟有烧酒般的灼热感。 两人正是吃得满足,亭外有人至,未到跟前,声音已远远传来。 “沈怀珠,你惯是会享受——” 沈怀珠举着半黑半白的烧梨,炫耀一般:“杨二娘子不喜享受,我便只好失礼,不做招待了。” 杨云婵踏进亭内,一抬下颌:“我偏不。” 绿凝在沈怀珠的授意下,麻利为自顾落座的杨云婵串好酥梨,递入她手,退到一旁。 沈怀珠烧着梨,觑她一眼:“说罢,又来挑什么事端。” 杨云婵对她的态度很不满,阴阳怪气道:“沈怀珠你可真够忘恩负义,那日若非我拼命护你,奋力解决掉那些杂碎,你说不定早就死在突厥人刀下,哪还能走出山头,坐在此处与我闲话。” 沈怀珠被她极为脸大的话惊到,盯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话说你也太过没用,无非多跑两步路而已,还能险些把自个儿跑瘸了。”杨云婵对此十分鄙夷。 “你……确定是凭一己之力解决掉了那些人?”沈怀珠简直可笑。 杨云婵被戳中,话语闪烁:“是、是有位神秘侠客助我行事,他武功高强,一手旋刀出神入化,若再能得见,我定同他好好讨教!” 绿凝忍不住小声咕哝:“净是说大话,泉章说你被那位不愿展露面目的侠客打晕,醒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仍记得这杨二娘子嚣张跋扈,闯进府中打伤娘子的时候,心中存着芥蒂,仗着沈怀珠平日偏宠,说话分外大胆。 杨云婵被揭穿,自觉丢了脸面,不爽之情溢于言表:“沈怀珠,管好你的人!” 沈怀珠嘴上应承:“杨二娘子到底是涉险救我的恩人,绿凝你客气些。” 杨云婵面色稍霁,却见她转手将烧好的酥梨给了绿凝,可谓明晃晃的夸奖,又气得想走。 犹想起阿姊交代的话来,道:“今晚践行宴,裴阿兄让我来接你。” “践行宴?”沈怀珠不知所云。 杨云婵见她神情疑惑,反倒高兴起来,“裴阿兄连这都未同你讲?河西军已在前夜出了幽州城门,现已至桑干河附近,只等与主将汇合,整军回兵河西。” 齐韫自是没同她讲,甚而她近来都未见过他几面,她还琢磨着楚念生所说的美人计怕是不顶用,这老狐狸算无遗策,这次恐是要在在齐韫这里碰壁。 “我当裴阿兄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惜数次得罪曹副使,还否认裴世伯与我阿爹替他和阿姊定下的婚事,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杨云婵含笑咬了口烧梨,慢悠悠道:“我劝你尽早另谋出路,免得到时裴阿兄厌弃了你,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沈怀珠听着她左一言右一语,将话题绕回去:“为何是你来叫我赴宴?杨大娘子的伤情还未痊愈?” “我阿姊她……”杨云婵神情变得古怪,“你既然没瘸,不妨赴完宴过去看看。” 沈怀珠更觉怪异,“杨云婵你不是要谋害我吧?” “沈怀珠你能不能想我点好?”杨云婵翻她一眼,“这是曹副使在府上简设的宴席,只有裴、曹、杨三家,我阿姊不便出门,到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你见一见她。” “也是齐韫意思?” “你话怎么那么多?”杨云婵心烦,看了眼昏沉的天色,催道:“快些吃,吃完便走。” * 到曹宅时天已黑透,还下起了细雪,齐韫与曹辕坐在水榭中正好收了一局棋,齐韫落败,曹辕拍着他的肩,笑叹:“齐小将军棋艺精湛,只是到底年轻了些,心气浮躁,错失了良机!” 齐韫一面往翠青釉的棋罐里分捡棋子,一面笑着应是,两人瞧上去很是和睦的样子,不似因先前的事有龃龉。 曹辕招呼沈怀珠她们二人过来,因他未曾见过沈怀珠,便略略多看了两眼,而后打趣道:“齐小将军先前那股决意,我明白了。” 说得是齐韫因沈怀珠数次出格的事。 沈怀珠感觉到齐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落,轻而凉的一眼,然后他不置可否转了话题。 四人在亭榭中落座,曹辕命仆役端上菜肴,期间杨云婵隔着悬挂的绛纱灯盏,望向榭外放眼的冰洁之色,叹道:“真美。” “我也正是听闻今夜有雪,才将宴席设在此处。”曹辕笑道。 雪落簌簌,不时吹进亭榭中,然并不让人觉得冷,反倒多了几分意趣。待仆役斟好酒,曹辕举杯邀几人共饮。 沈怀珠随着执起酒盅,正要饮时,被齐韫抬手压住腕骨。 曹辕见此哈哈大笑,杨云婵则忿忿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齐韫解释:“她酒量不好。” “只是难得见齐小将军会这样心疼人。”曹辕稀奇。 沈怀珠作势羞怯低头,实则暗暗腹诽,心疼人?他这是怕自己醉了追着他喊爹。 席上气氛活络,酒酣耳热之际,杨云婵已喝得飘飘然了,摆着手离了席,伞也未撑,跑出去看雪了。 沈怀珠坐了一会儿,忽然看不见杨云婵的人,雪天路滑,她担心这酒鬼出什么事,遂和席上人说明状况,持了伞去找她。 她漫无目的在府中转了几遭,杨云婵没找到,却见回廊下的婢女们神色慌张跑来跑去,还有人领着大夫急往内院去,说是小郎君在庭中玩雪,不慎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 这小郎君应是说曹辕年仅六岁的幺子,如今大概已惊动曹辕,宴席怕是要就此散了。 可杨云婵还未找到。 沈怀珠想起曹辕在席上说起府内的雪中红梅时,杨云婵向往的神情,随手拦住一个婢女,问过梅林的方向,撑伞转道,踩着雪寻去了。 梅林偏僻,簇红的花枝挤挤挨挨,在风中招颤,沈怀珠收伞钻入林中,在细雪中沾了满头幽香。 四处寻了好一阵也不见人影,就在沈怀珠打算放弃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正要出声喊人,又听见另一道脚步声紧随其后。 两人恰停在离她不远的梅林之外,繁密的花树将人遮掩,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主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回应他的是浑厚的男音:“很好,明日齐韫一走,封城门。” 是曹辕。 沈怀珠心中一跳,不自觉放轻呼吸。 “杨安直至今昏迷不醒,杨云雪重伤翻不起风浪,只剩一个不堪大用的杨云婵,幽州于主子而言,唾手可得。” 这话叫沈怀珠脑中轰隆作响,此前种种事宜从眼前急闪,一切像是散落在地,跳跃难捉的琉璃珠,如今终于被尽数归于掌中,一颗一颗串成长长的、完整的一条珠链。 她不自觉压低肩膀,听着他们低声交谈,不欲惊扰,只想等他们走了,再行离开。 或许她还应该告诉齐韫,他此前反常的举止,应是早对此有所怀疑。 沈怀珠飞快思量着,没有注意到那朵被新雪压得颤颤巍巍,垂下枝头的梅花,上面堆砌的一小撮雪正慢慢滑落。 “哗啦”一声,打在她手边早已合起的油纸伞面上。 这声音不大,却足够突兀,令林外的二人能轻易听到。 “谁?” 曹辕警惕地朝这边看来,他身边的手下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拔出腰间的剑,往林中逼近。 铁剑出鞘的泠然鸣声,混着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响,杀气与平地无端卷来的风一道涨起。 沈怀珠心知不走不可了,低头看了眼坏事的油纸伞,朝着逼近的人影猛然扔去,一掉头却撞进一个裹着风雪的清冽怀抱。 背后是铁剑划破伞面的撕裂声,残破的伞被掀去,在风中砰然打开,飘飘荡荡挂到最高的梅树枝头。 剑气刺过一片艳丽的花瓣,吐着与沈怀珠发间同样的梅花幽香,不由分说直直杀来。 两剑相碰,发出激烈的铮鸣。 齐韫出鞘的动作极快,快到剑光只在红梅雪色中划出一道模糊残影,便使来人震倒在地,呕出血来。 纷纷而落的梅花比雪还要盛,青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迎面接住疾迅而来的第二击。 “齐小将军。”曹辕与他短暂交手后退开,没有半分方才的爽朗,凶相毕露,“我本是想放过你的,可你一再阻挠我成事,如今既然撞破,那便把命留在这里吧!” 说着振剑而来。 飞扬的梅花与雪几乎要将人掩盖,曹辕讨不得好,挥出几剑后,猝然剑锋一转,朝齐韫护在怀中的沈怀珠刺去。 齐韫便知他想拿沈怀珠开锋,是以不曾将她丢下,如今这一剑击不开,只得搂着她急急调转,便听一声血肉的撕裂声,剑尖径直没入他的后肩。 锋刃见了血,顺着滴入脚下的白雪中,与梅花挨在一处,让人一时分不清何是梅,何是血。 “齐韫——”沈怀珠低呼。 曹辕狂笑,“没想到啊齐韫,你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伤在我剑下!” 齐韫暗暗揽紧沈怀珠的腰,低声对她道:“抓紧了。” 言罢靴尖一转,跃枝而上。 脚下传来急促的哨令声,阖府内外动静惊人,却依旧被要捉拿之人甩开,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雪夜中。 “废物!”曹辕怒斥。 而后寒笑布下命令:“十座城门今夜俱闭!捉拿齐韫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逃到哪里!”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生变 免费阅读.[.aishu55.cc] 患难 天破晓,上空笼罩一层灰白的曙色,千峰万仞之中,雪虐风饕。 苍茫空廖处缓缓行来两道人影,顶着风雪艰难登往山峰深处。 徒走一夜不停歇,他们此刻已然精疲力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二人耳边回响,呵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在刮骨的冷风中转瞬即逝。 沈怀珠感觉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不知第几次这样唤他:“齐韫,别睡。” 他们逃离曹府后,一夜内追来六波死士。 起先齐韫带着她抢了匹马,本该能彻底甩开这些尾巴,谁知马被弩箭射中受惊,将两人重重掀翻在地,齐韫伤上加伤,又与前前后后的追来的死士缠斗,好歹带她逃脱后,不得已上了这险山。 山过半程,齐韫撑着浑身的伤,体力终于耗到极致,坠着沈怀珠一并倒在冷软的厚雪中。 沈怀珠是真的怕他死了,急声唤他,试图让他清醒半分。 风声呼号,沈怀珠看见他因虚弱出声而翕动的唇瓣,为他拭去卷到面上的雪尘,俯身侧耳听他的话。 “我怀中……有解药。” 两人一路仓皇,都未来得及说几句话,沈怀珠这时才知他竟中了毒,当即探过他的衣襟,胡乱朝他怀中摸去。 只稍一探寻,她便触到什么冷硬物甚,霎时僵住。 她看着齐韫紧阖的双目,作祟的心叫她将此物从他怀中试探掏出。 鱼状,金质,密纹繁复。 ——赫然是她要窃的兵符。 耳内灌满了风,几近将周遭的响动隔绝,可她竟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连握着兵符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沈怀珠……?” 几不可闻的声音由风裹挟着钻入耳内,沈怀珠如梦初醒,齐韫尚存留意识,见她久不动作生出犹疑,微睁双眸。 沈怀珠应他一声,匆忙将兵符塞回他怀中,找出药瓶倒出一粒喂给他。 他勉力爬起身,再次被沈怀珠半扛着,两人跌跌撞撞,终在天光大亮时,寻得一处隐秘洞口。 齐韫在踏入洞口的那刻彻底松乏,两眼生黑一头栽倒下去。 沈怀珠将他拖到洞内,脱下斗篷盖在他身上,把他安顿好后,边歇气边将此处循看一番。 这里面似有人停留过,尚留着干柴火折,陶罐、碗等,她物尽其用,堆了团火,支上陶罐温了些雪水,给齐韫喂了些许。 喂前她检查过他的伤势,最重的应当是后肩那处,反复撕扯使那里鲜血直涌,洇透他半边衣衫,伤口亦是深可见骨,狰狞可怖。 沈怀珠实在看不下去,扶着他坐起,半褪开他的衣衫,摸出他腰间薄刃,将连着血肉的布料挑开,而后拖住他肌理紧实的后背,用烫过的雪水为他细细清理。 好在齐韫是个武人,身上常年带着金创药,沈怀珠轻轻抖了药粉在他的伤口,最后撕破裙摆为他简单包扎。 做完这些,她总算能喘口气,将人好生放下,转身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无声烤火。 脚边火堆哔拨作响,陶罐内的水很快煮沸。沈怀珠倒出一碗,两手捧着慢慢啜饮,不时看一眼地上虚弱的连眼都睁不开的人。 此时该是窃符的最好时机,不,方才她轻易握住那鱼符时,大可不管齐韫的死活,撇下他就地走人。 之所以没这样做,除了她不想齐韫就这么死了以外,她还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昨夜临去曹府之前,她问起杨云雪的伤情时,杨云婵言辞闪烁,称她去府上一看便知,也似乎是一早就打定主意,想将她接去杨府。 两月前她在军营,曾目睹杨云雪遇害的全程,她伤势虽重,却绝不致命,照理说,不该这么久都没有起色。 还有齐韫,他那样早的察觉到曹辕的野心,既决心插手,必会有一场恶战,又怎会轻易把亲信全数送出幽州,自投罗网? 事情绝没有那样简单。 洞外风雪大作,发出啸长的呜鸣。昨夜她和齐韫趁着雪势小,当机立断上了山,现今山路封堵难行,那些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来。 奔逃一夜的疲惫在此时涌来,沈怀珠放下陶碗,往火堆中添了足够的柴,随意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闭上了眼。 沈怀珠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剑影刀光,混乱不堪,一时是成批追来的死士,一时是被她握在手中,沾血的兵符,最后目光回转,齐韫仰在雪中,肩上被豁开一个大口,生息微薄。 她立时惊醒,看到身旁眉心轻拧,挣扎在混沌中的人,伸手朝他额上探去,触手一片滚烫。 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齐韫发了热,这冰天雪地的,该如何是好? 沈怀珠掖了掖齐韫身上的斗篷,将他卷在其中,然这斗篷是她的身量,齐韫本是男子,生得也高,不得已露了好长一截腿在外面。 芙蓉色的狐肷皮斗篷,以这样的形态盖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沈怀珠压了压唇角,忍住想笑的冲动,去洞外取了雪,浸湿先前撕下的裙摆布条,覆在他额上,来回换了几遭。 齐韫冷得齿关磕响,沈怀珠没了法子,干脆挨着他躺下,抱住他取暖。 渐渐的,他安定下来,似乎有所好转,身上却依旧很烫。 沈怀珠心觉这样下去不行,若拖得久了,只怕这威名远扬的齐小将军,要烧成傻子。 她松开他起身,把火堆得高些,走前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兀自束紧领口,出了石洞。 沈怀珠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悄然半掀开眼,静静望着她一步一步,踏进洞外弥漫的风雪中,恍若走入另一个世界。 齐韫在沈怀珠抱着他取暖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思,既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惊扰。 她终于要走了吗?他现在想。他又忆起她说过的话—— “梗泛萍飘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 想来,她是宁可朝不保夕,也不愿困在他手,当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 这样该是对的,只是,她会死吗? 思及此,齐韫忽然扯唇,自嘲地笑了。明明之前他想过让她死的。 在两人称得上亲密的那段时日,沈怀珠抱着狸奴毫不设防睡在他身后的软榻上,他曾缓缓踱步到她跟前,伸出指掌,握住她细弱的脖颈。 他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合拢,指尖传出她愈来愈清晰的颈脉搏动,只需再稍加力道,就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不管她身上存不存疑,有没有威胁,只要稍加力道,一切或好或坏,就都不存在了。 可齐韫终究没有下手。他慢慢张开指掌,转而拾走她扔在枕边的话本子,随意翻看两页,放回原位。 而如今她走了,在幽州动乱之时,或许她根本走不出这座山,自会有人替他杀她。 * 雪风砭骨,沈怀珠绕着陡滑的山道,终在背风向阳的一处崖边,寻见株百枝。 她出来本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料到竟真有意外之喜,几步上前,挖出其具有祛风解表之效的根茎,折了几道握在手中,掉头往回走。 行在回程的山道,沈怀珠无意朝下一眺,在茫茫的雪白中,望见底下两条突兀的人影。 他们身着利落劲衣,佩长剑,脚劲扎实,孔武有力,正往齐韫所在的石洞方向行去。 应是曹辕派来探路的死士。 沈怀珠心中大叫不好,顾不上脚下路滑,揣紧药材迅速往回赶。 狂风将她的脚步吹得左摇右摆,而她半点不敢慢,待到石洞不远,她听见剑锋挥舞的铮鸣,以及肉.身抢地的沉闷声。 沈怀珠不敢深想,快步冲了进去。 入眼的一幕让她怔住,俏丽的芙蓉色狐肷斗篷沾着尘土被撂在一旁,洞内火灰散乱,两名矫健死士皆被一剑封喉,了无生息伏倒在齐韫脚边。 而齐韫半步未动,就站在他方才的所躺之地,他此时额角冷汗直冒,唇色惨白,如墨的眼珠映着闪烁将灭的火星,沉沉望向停在洞口的她。 沈怀珠不明他眼中的神色,还是越过挡在身前的尸体,到他对面,轻唤:“齐韫?” 离得近了她才发觉,齐韫握着剑的手正细细发颤。 他本就虚弱,方才杀这二人,当是用了全部力气。 沈怀珠见他身体晃动,下意识伸手扶他,齐韫却借势缓慢凑近,俯下身来,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 “齐韫?”沈怀珠又唤。 脚下“咣当”一声响,齐韫手上失了力,银剑落地,沈怀珠肩上力道随之加重。 齐韫又昏了一场,再次醒来,是沈怀珠掰着他的下颌,正费力地往他嘴中灌百枝水。 他抹着满脸的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陶碗仰头灌尽。 沈怀珠见他喝得利落,笑侃问道:“不怕我毒你?” 齐韫撩起眼看她,没有回答,良久才出声:“为什么不走?” 沈怀珠起身捡回脏兮兮的斗篷,抖擞着上面的尘土,道:“我还指望着齐小将军送我回家呢,自然不会走。” 空荡荡的石洞内传来嗤笑,齐韫反问:“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沈怀珠将抖好的斗篷披在他身上,作势回忆:“说决计不会放我走?” 她蹲下身,支腮偏头看他,“齐小将军让我留下,总要负责的吧,莫不是……要娶我为妻?” 齐韫苍白的脸色气得一阵阵泛青,不再答她的话,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见石洞内已被清扫干净,扯开话题:“地上的两个人呢?” “被我扔下山崖了。”沈怀珠平静道。 石洞之外就是峭壁,沈怀珠嫌他们晦气,待在洞内还碍手碍脚,干脆拖着扔了下去。 齐韫微讶,道:“我倒是小瞧你了。” 沈怀珠捣鼓两下奄奄的火堆,脸上抹了道灰也不自知,扭头半真半假朝他说话:“毕竟他们要伤害齐郎君你,我自然不能让他们死得太好看。” 齐韫呵声冷笑,伸手狠狠抹去她脸上的灰,直将她细白的肌肤抹出一道红痕。 他说:“沈怀珠,你恐怕会后悔。” “这次不走,你往后可就走不了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患难 免费阅读.[.aishu55.cc] 坠崖 天色渐晚时,齐韫披着一身寒气,匆匆返回洞内。 沈怀珠迎上前拍去他肩上的雪,责怪道:“都说了让你穿上斗篷,你尚发着热,再烧得昏过去了怎么办?” 齐韫提起手中已经扒皮放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兔,道:“只怕我还没昏过去,有的人就要饿晕了。” 他们奔逃一夜上这险山,之后齐韫负伤不省人事,沈怀珠忙里忙外照顾他大半日,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无甚气力。 齐韫看在眼里,稍作休息后不顾沈怀珠阻拦出了石洞,耗了到天黑才逮到只没几两肉的野兔。 火堆被架高,不多时,洞内飘起四溢的肉香。 齐韫看着沈怀珠眼巴巴的样,笑说:“擦擦你的口水。” 沈怀珠边馋边担忧:“烤完这只兔,就快没柴了。” 干柴本就不耐烧,石洞内留下的也只够一日的量,洞外冰封雪盖,能看见的枝木都是湿的,压根寻不到干柴。 所以沈怀珠一直节省,除了齐韫冷得发抖时把火烧得极旺,其余时间都只添几根柴,维持最基本的温热。 “这些大概只能烧到后半夜。”齐韫估量了眼身后的干柴,沉默片刻,最终做出决定,“后半夜我们就走。” 沈怀珠皱眉:“何必这么赶?你的身体……” 齐韫哂笑:“战场上多少回走到绝处都过来了,我自不会倒在这作威的小人手里。” “你的亲信俱在幽州之外,对于你恐是鞭长莫及,杨家势弱,亦连自身都难保。”沈怀珠望向洞外纷飞的雪,道:“幽州,怕已全在曹辕的控制下。” 眼前一晃,多了只香喷油亮的腿肉,沈怀珠愣了愣接过,便听齐韫问:“那你猜,为何今日除了那两个探路的死士,曹辕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找来?” 沈怀珠的猜测被印证,双眸肯定:“杨云雪的伤早就好了。” “聪明。”齐韫赞赏地看她一眼,道:“虽不至于完全自如,但起码不若外界所传那般严重。只要杨家人在,幽州军马便轻易动不得,曹辕翻不了身,手上的人便不敢随意调动。除非——” “除非他恨极了你,誓要置你于死地。”沈怀珠代他说。 她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齐韫的插手,让曹辕操盘好的大业寸寸倾覆,原以为的唾手可得,又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他怎能不恨? “你既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当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沈怀珠吃了口肉,接着道。 “我早先的确在杨家留了队亲卫,但并非是预料到了昨夜之事。”齐韫稍作停顿,“我本打算把你送去杨府暂避风头,谁料你无意撞破曹辕谋事,打乱了原有的计划,曹辕的人先动,我的亲卫受其牵制,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 沈怀珠听完,凝重点头:“曹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是得早些离开。” 两人草草吃完,把所有干柴都扔进火堆里,各自躺下,靠着最后的温暖修养精神。 风声呼啸连绵,夜未过半,洞内火光尚无倾颓之势时,沈怀珠被齐韫摇醒。 她觉得自己连半个时辰都没有睡足,便听齐韫道:“曹辕的人摸黑上山了。” 沈怀珠立刻清醒大半,一骨碌爬起来,想也不想:“那我们快走。” 齐韫拽停她的脚步,弯腰拾起她起身时滑落在地的斗篷,抖了抖飘到上面的火灰,绕肩为她披上,拉好绒帽,系紧系带,动作迅即而行云流水。 最后要走时,下意识探掌牵住她的手。 只刚牵上齐韫便反应过来,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松还是该就这样握着。 少女的手冰凉柔软,整个被他拢在掌中,他恍然觉得一旁烧到极致的火焰被洞外的风吹长,燎到他与少女交握的手上,带来一片灼炽的麻意。 他低头去看沈怀珠的反应,却对上她懵懂乌黑的瞳仁,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身体也倚赖地贴近他,见他不动,不由晃晃与他相牵的手,催促道:“走呀。” 齐韫不再迟疑,拉着她步出石洞,将她护在山道内侧。 沈怀珠隔过他,在一派无尽的黑暗中望见山下摇晃的亮色,随着他一起往后方平坦的地势绕去。 雪已没膝,两人脚程不算慢,绕过险道到来到坦地,正要下山,斜刺里却突然冒出来一波兵卫,当先的几个看到他们二人,举着刀饿狼一般扑过来。 齐韫当即挑剑震起半丈高的雪,那些兵卫稍一迟步,便被他们远远甩开一段距离。 曹辕定是提早策反了镇遏使,才能动用这些兵卫,眼下前后两方包抄,其余方位大抵也有埋伏,而此时上山只会是缓兵的死局,若非杀出一条血路,他和沈怀珠都得留在这。 身后蓦然劈来一道利风,沈怀珠只觉肩颈一扯,齐韫为她系得紧实的斗篷被刀豁然扬开,撕扯成两半被风转眼卷走。 齐韫拽过她避开紧劈而来的第二刀,横剑格挡,剑光一转取了此人性命。 面前的人倒地,却还有更多的前仆后继。 齐韫望了眼脚下,心下做出决断,迅速收剑入鞘,伸手扣住沈怀珠的后脑,将人往怀中一纳,转身就着雪坡一路滚了下去。 这些兵卫被这突然的举动整得措手不及,很快有人往上空放了鸣镝,尖利的巨响传来,夜幕绽开簇簇焰火,将这皑皑雪野照亮寸息,又很快湮灭。 沈怀珠与齐韫抱作一团滚下雪坡,直到一处峭壁才堪堪停下。 她始终被齐韫牢牢箍在怀中,雪地柔软,虽不时有从其中凸出的尖利碎石,也尽数被齐韫以身挡下。 两人沾着满身的雪狼狈爬起,沈怀珠瞥见齐韫血肉模糊的手背,混乱的心绪中徒然浮起抹旁的,微妙而难以言表的情绪。 不待她开口,齐韫耳廓微动,迅疾倾身压住她的双肩,躲过破风而来的箭镞。 此箭过后,泼天箭雨从黑暗高处倾盖而下,齐韫挡在她身前,手中长剑挥舞生影,丁零当啷声中,脚下落了大片残箭断矢。 箭雨大约持续了半盏茶后,只剩零星的箭镞,沈怀珠抬眼望向山上黑压压的弓兵,猜想他们的箭应是快射完了。 蓦然一道穹劲的箭风突兀袭来,齐韫闪避不及,肩胛骨被射了个对穿,其中力道之大,直将他掀下几步之外的山崖。 沈怀珠在慌乱中堪堪拉住他,崖边的利石从她的腕心一路划至上臂,蜿蜒出的一条狰狞的血口。 粘腻的血顺着淌到两人交握的掌心,让沈怀珠几欲脱手。 “沈怀珠,山下已无人,放手之后你从南离开,我的亲卫会从那里接应;或往北,寻镇关的都虞候付奚,他会代我护你。”齐韫的声音从崖下飘荡着传来,混着雪风撞在沈怀珠的心口。 沈怀珠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激越,竭力喊道:“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吗,若没命在,拿什么利用!” 纷扬的雪下了两日,终于在此刻有了收势之迹,风声也变得和缓,携着打旋儿的寒酥落在青年柔和下来的眉宇,他笑了笑,一点点松开与少女相握的手,轻声道:“沈怀珠,回家吧。” 山上的人开始一队队往下撤,呈合拢之态往此处逼近。 沈怀珠逐渐握不住齐韫的手,只得看着他缓缓往下滑落,她眼中无端生出烫意,喉间竟也喑哑的说不出话。 青年即将从她手中坠落,她咬紧牙关,松身一翻,随着他一道坠入无尽的黑暗。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坠崖 免费阅读.[.aishu55.cc] 得救 峭壁上传来铁石相击的尖锐声响。 蜷缩成团的铁钩在其下绳索的甩荡下张开指爪,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壁当中,迸起一阵飞溅的火星。 绳索还未延伸到极致,沈怀珠和齐韫却当先落进一丛斜生的青柏当中。 青柏上的雪被二人震得四起,扑簌簌掉入身下黑渊,唯余青柏渐止摇晃,将坠崖的他们堪堪接住。 崖上隐约传来轰隆声响,沈怀珠伏在齐韫身上,闻声连忙环臂将他抱紧,但觉后颈一痛,粗粝而坚硬的石块擦过她的耳际,随着青柏的剧烈一震,和残雪一并滚落下去。 沈怀珠只觉得两眼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目眩中只隐约看到青年担惧的双眸与张合的唇瓣。 她不堪重负地垂下颈项,意识模糊中与他额眉相贴。 一时间呼吸相闻,耳鬓厮磨,宛如有情之人床笫上浓情蜜意的耳语,然在眼下岌岌可危的二人之间,唯剩无尽的惊惶与一遍遍急切的呼唤。 齐韫颤手抚向少女的后颈,抚到满手的血,耳畔是她温热的吐息,他听到她艰难说话,带着孩子气的得意:“杨云婵送的,第一次用,厉害吧……” 她凭借着最后的意识将绳索塞给他,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 雪后初霄,冰棱裹缠在光秃秃的枝头,映着晴光闪烁出粼粼碎光。 一行麻雀越过寒枝,落在草屋前被扫净的土地上,探头探脑寻觅食物。 忽然一盆热水泼出来,麻雀呼啦啦振翅四散开来,屋内随之响起李二娘的惊喜的声音:“小娘子,你醒啦!” 她匆忙放下匜盆,上前小心扶起挣扎起身的沈怀珠,可怜道:“你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被逼迫成这副模样?” 沈怀珠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车毂碾过一遭,没有不疼的,听她这样一问,昨夜之事在脑中纷杂翻涌,与后颈的伤一起,引得她头痛欲裂。 她自来是能克制的,只是情态难看些,而李二娘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摔得失了智,急忙问:“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忆不忆的起你夫郎?他又伤又病的,昨夜可在你榻前守了一夜呐!” “夫郎?”沈怀珠疑惑。 李二娘一拍手:“完了完了,哎呦,造孽啊……” “什么完了?”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二娘回头一看,正是昨日浑身浴血,抱着这小娘子深夜上门求助的年轻郎君。 想起他对这小娘子流露出的情意,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将地方留给二人,转身出去了。 齐韫很快端着药碗坐到榻沿,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沈怀珠不说话,定定看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夫郎?” 她尾音上扬,眼中迎着窗外日光,溢出零碎的笑意,似是诘问又像调笑。 齐韫面无表情与她对视,忽然搁下药碗起身,“看来真摔傻了。” 沈怀珠见他要走,连忙伸手拉他,却因此扯到臂上的伤口,不由“嘶”地一声。 齐韫见状匆忙回身,虚虚握住少女的手臂,眼看着白色绢帛上又渗出点点血迹,眸中染上愧意,“疼不疼?” “可疼了。”少女皱着脸,“昨夜在崖顶,我疼的都快要抓不住你了。” 沈怀珠说完这句,齐韫好久没有回音,她正要抬眼去看他的反应,忽觉眼前一花,青年动作轻柔地,曲指为她沾去了因疼痛而蓄在眼尾的泪,放软的声音随之落下:“为何不走?” 沈怀珠微怔,说:“怕你死了。” 青年低低笑出声,“我死了岂不很好,那样你便自由了。” “可我不想让你死。”沈怀珠认真地看向他,“齐韫,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如今皇室衰微,天下纷乱,就连我也觉得,欲要扶正国统,在这其中耍些诡计手段无可厚非,也称不上与道义相悖,可偏偏你会觉得煎熬。” 她话音徐徐,语气飘雨一般,接着说:“昨夜在悬崖,你其实未必没有法子逃生吧,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想要放我离开,对不对?” 齐韫目光深深与她对视,忽而挑唇:“小娘子聪慧,既猜到了一切,为何还敢与我走这一遭?” 沈怀珠笑叹:“我被齐小将军诓骗的好惨,当时,我真以为你要死了。” “后悔吗?”他这样问。 沈怀珠轻轻摇头,窗外光影透过她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打上一层淡淡的阴翳,她说:“这只是我的猜想,若你真的死了,我才会后悔。” 齐韫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是事后思忖良久,自我怀疑他是否真如沈怀珠之前所说的,心软。 所以他才会无法抵抗的,在沈怀珠借口臂伤无法动作时,把那碗药一口一口喂给了她。 上阵杀敌,凭一把利剑将无数头颅斩于马下的将者,齐韫为这两个字感到耻辱。 而喝完药躺在榻上的沈怀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她忆起昨夜,惊奇于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彼时她竟真的想暴露身手,翻下悬崖救齐韫一命。 那只精巧的飞爪,的确是杨云婵在去往曹府时赠予她的,不过在和齐韫落到那丛青柏上,获取喘息之机时,她便审时度势,趁着最后清明的意识,撇清了与甩出的那记飞爪的关系。 方才与齐韫说过的话,亦是真假参半,她想救他是真的,另有目的也是真的,赞他有原则是真的,想要博取他的同情也是真的。 所以,她远没有齐韫那样坦荡。 可那又如何?沈怀珠见过太多只为姿态好看,却活不长久的人,齐韫能做到,她却不然。 沈雪霄把她当作手中利刀,她便从不苛求自己有多光明磊落,凡是能达成目的,其中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李二娘是个好心肠,听闻沈怀珠明日便走,担忧她的身体,一再要求他们多留两日。 她的夫郎寡言少语,却难得多了两句嘴,话里话外是劝李二娘少管闲事,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时常带着警惕。 沈怀珠知晓他白日里去过镇中,大约是听到或见到了什么,对她和齐韫的身份有了猜想。 齐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虽顾及沈怀珠的伤,但为避免给这对夫妇惹来祸端,还是觉得早走为妙。 半夜,沈怀珠睡得浅,听到地上的齐韫窸窸窣窣起身,独自出门去了。 天未拂晓,马蹄掠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齐韫轻手轻脚返回,见沈怀珠睁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动作一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沈怀珠吸了吸鼻子。 齐韫快步上前,摘去木施上的薄氅将她拢好,温声道:“我买了笼饼,还有杏仁饧粥,你吃一些,待会我们就走。” 沈怀珠点头,笼饼是自己吃的,饧粥还是由齐韫一口一口喂。 概因伤病的缘故,沈怀珠吃的不算多,穿戴齐整被齐韫牵出门时,果见院外栓了匹健壮的骏马。 沈怀珠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齐韫看了眼身上的粗褐麻衣,不避不讳道:“能抵的都抵了。” 沈怀珠见他除了那把剑,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便笑:“方才留在屋中的,可是仅剩的一点?” 齐韫也笑,“嗯,如今又是身无分文。” 两人行到马前,齐韫本想抱沈怀珠上马,没想到她自个儿拽着缰绳,费力爬了上去。 他随后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朗声道:“坐好了!” 说罢一夹马腹,往北奔驰。 沈怀珠的伤不宜颠簸,齐韫未将马策得太快,两人绕着山林,走的隐蔽。 昨日观李二娘那夫郎的神色,他们二人恐已被通缉,那么此处便已被曹辕所控,人多之地不宜多行,两人便不得不绕远道而行。 恰应了先前的话,曹辕当真是恨极了齐韫,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得罪河西,也誓要取他的性命。 傍晚时分,林中霜气铺下来,冷得人手脚发僵。 沈怀珠为齐韫重新包扎开裂的伤口,将将为他整好衣衫,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萧瑟的树林那头,隐约出现一对兵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齐韫迅速单手揽过沈怀珠,翻上马背,往反方行疾驰。 冷风针刺一般刮在面上,身后兵卫紧追不舍,几阵破空倏响从身侧擦过,沈怀珠余光闪过几支追程而来的翎羽箭,背后青年在这动静中蓦的往前倾顿,耳畔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沈怀珠知道他是中了箭,侧首越过他的肩膀一看,正是被曹辕所伤的,反复挣裂的那处伤口。 她看不见齐韫的脸,只得瞥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颌与泛起青筋的脖颈。 她想要说话,齿关一松,灌了满口风。 齐韫的呼吸渐重,沈怀珠察觉到不对,问道:“齐韫,你怎么样?” “这箭有问题。” 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整个人沉下来,覆在沈怀珠的背脊上,似乎在努力保持清明。 马速变缓,身后的兵卫竟怪异的没有追来,沈怀珠正心生犹疑时,上空乍然被照亮,赤色焰火转瞬即逝,沈怀珠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齐韫的亲卫放出的信号。 背上的青年近乎完全脱力,直直从马背上滑落下去,沈怀珠反应很快,伸手便挈住他的衣襟,使他悬在半空。 转念又觉得不对,手劲急急调转方向,松了力道。 齐韫重重落倒在地,却没有压到后肩的伤。 沈怀珠也身手利落地下马,她不敢随意拔箭,只用匕首削去那颤巍巍的箭笴,拖着齐韫背靠到近旁的树干。 眼见他当真已不省人事,沈怀珠忽然想,如今岂不是窃符的大好时机? 齐韫的亲卫已顺利找到此处,便证明曹辕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不会有性命之患,她亦再没有阻碍。 何况齐韫如今神志不清,恰能给她西逃的时间。 沈怀珠果断出手,探进他怀中,顺利摸到质地冷硬的符牒。 她握紧,果断欲要抽手离开,忽觉腕间一紧。 齐韫遽然抬手,死死桎梏住她的腕。 沈怀珠心中猛地一跳,抱着与之绝断的心情缓缓抬眼,视线中出现青年紧拧着的英眉与不曾张开的双眼。 她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沈怀珠松下一口气,腕心的伤已被齐韫压出血来,她忍着剧痛,使劲往外抽离。 可齐韫的手便如同铁钳一般,任凭沈怀珠如何耗费力气也挣脱不开,唯有腕心的血殷透绢帛,顺着青年苍白的指缝滴在二人之间。 撼地的雷蹄愈来愈近,几近溃耳,很快一阵风声掠来,夹带着新鲜而浓烈的血腥气,沈怀珠认命地闭了闭眼。 “子戈!” 来人自健硕的白蹄乌上翻身而下,持在手中的利剑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几步上前,检查过齐韫的伤情,眉目凌厉地命军医速速抬去医治。 可军医来到跟前才发觉,齐韫一只手正牢牢箍着对面少女的手腕,几人轮番上前,最后施了针才将两人分开。 齐韫很快被抬走,沈怀珠也被请至一旁简单搭起的帐幕中,由从临镇医馆匆匆赶来的医女为其诊治。 月上中天时,一场兵荒马乱渐次安静下来。 甲胄披身的付奚撩帘入帐,见沈怀珠一脸怔仲,面色发白,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出声安慰道:“小娘子莫怕,现今叛贼已除,幽州转安,无人再敢伤害你和子戈分毫。” 付奚的语气比之初见时温和不少,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掩不住的好奇。 沈怀珠握了握手中的鸣镝,讷讷回道:“多谢付都虞。” 付奚不奇怪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从日暮到现在,足够她探听明白。 觑了眼她握在手中的鸣镝,彼时他匆匆下马时,便看见这小娘子将这物甚拿在手中,似乎是打算放向上空求救。 她当时腕上的伤口被子戈压得崩裂出血也未曾哀嚎一声,听诊治的医女说,她这口子自腕心蜒至上臂,几乎有九寸有余,惊心触目的一条,亦是为救落崖的子戈所至。 如此柔弱,却能有这般孤勇与胆量,付奚心中为之佩服,更为和煦道:“我与子戈自幼相识,称得上是挚友,此番与娘子初初交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沈怀珠。”少女回了些精神,抬头问道:“齐韫如何了?” “身上的伤有些重,眼下尚昏着,不知何时会醒。”付奚见她面色关切,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他身子一向强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沈怀珠起身,“我想去看看他。” 付奚斟酌着字词婉拒:“沈娘子,如今夜已深了,更何况你自己也……” “付都虞!齐小将军醒了,要见那位小娘子!”外头有士兵跑来禀报。 付奚未说完的话生生止住,看向沈怀珠的眼神说不出的惊异。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得救 免费阅读.[.aishu55.cc] 良缘 沈怀珠到达齐韫的营帐外时方才知晓,不是齐韫要见她,而是他转醒后刚用完药,就不顾阻拦要来寻她,照看的医卒劝不住,唯恐他如今这副虚弱之躯下一刻就会再度晕过去,赶紧差人把她给唤了过来。 现下她立在厚实的帐帘之外,寒月高挂枝梢,朦胧的清辉洒在两步外半化的积雪上,夜风刮过,冷得出奇。 明明适才还主动请求过来看他,如今一步之遥,沈怀珠却突然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心虚。 齐韫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见她,是否因为当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眼下醒来思索明白其中关窍,便要立即与她对峙,或者说兴师问罪? 总不能是齐韫单纯想见她,才会如此的吧? 她心中百转千回,迟迟不愿进帐,守在营帐前的士兵见她一动不动,将要出声询问情况,帐帘动了。 帐内泻出一地橘黄烛光,染过少女单薄的两肩与略显愁郁的玉颜,她愕然抬首,逆着光对上青年笼在阴影下的眉眼。 许是他面上的光影太暗淡,沈怀珠还未分辨清楚他的神情,就被他轻轻牵过那只受伤的腕,引进了帐内。 她心怀忐忑,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手中被塞进什么冰冷物甚,定睛一看,是只小巧的白釉瓷药瓶。 “不会留疤的。”他的指腹摩挲过她腕上的绢帛,安慰道:“我会用最好的药。” 沈怀珠迟钝望向齐韫饱含歉意的双眼,一时失言。 他以为……她在担心这些? 若说是那些千金娇女,自然无比在意,她作为女子,从前也是一样。 只是后来她发现,有人远比她自己更“在意”这些。 在明月阁,有特为她所供的药理娘子,会按例关切她的体肤创疤,旧痕新迹,每回她落伤,这些人往往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初时沈怀珠以为这是义父对她的偏爱,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恩情厚义,分明是沈雪霄在仔细擦拭好自己的一把,极具迷惑性的尖刀。 如今也有人为此关切,却不是因为她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怕疼、爱美的小娘子。 青年凌厉的眉骨线条,在温暖的灯火下柔和下来,沈怀珠对着他春潭般漾着浅光的黑眸,心中微动。 她捏紧手中的药瓶,回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谢。” 齐韫没有多提此事,他慢慢松开握在少女腕上的手,声线听不出情绪:“等你的伤养好后,我送你回陇右。” 刚刚升起的温情碎裂一地,沈怀珠为之震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年轻郎君含着笑,吐出的话温和又残忍:“往后碰面,就是兵戈相见了,沈娘子。” 两人就这样寥寥说了几句话,沈怀珠便被浑浑噩噩请出营帐。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齐韫这是何意? 难道他终究有所察觉,不过是顾念她舍命相救的情义,才决定放她一条生路? 如她先前所说,齐韫固然有原则,却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既决定执她这枚棋,若非有什么惊天差错,便不会如此轻易拨她出局,甚至到最后,还要以一句兵戈相见做隐晦的提醒。 她越想心越凉,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能从齐韫手下全身而退,还是惆怅苦心孤诣的一切以崩盘告终。 除却这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难分难解地缠绕着她,使她久久难以平息。 就连闷头撞上一人,反应都有些迟顿。 “沈娘子?”付奚见她脸色难看,不由望向她身后的营帐,问道:“可是子戈欺负你了?” 沈怀珠无心应付他,回了句“无事”,绕过他走了。 付奚不明所以进到营帐,见齐韫也是一副失神模样,忍不住道:“你们人丢了两天,把魂儿也一块丢了不成?” 齐韫瞥他一眼,坐回榻上,兀自倒了盏茶饮。 付奚凑过去,下巴指了指沈怀珠营帐的方向,一脸兴味:“你一醒就急着寻人家小娘子,想来是放在心上的,作何让人失意?” “失意么。”齐韫淡淡的,氤氲的茶气模糊他颇为困惑的神情,他自语:“不该是高兴才对?” “你到底说什么了?”付奚好奇。 齐韫扯开个笑,说:“兵戈相见。” 付奚大惊,跳起来道:“什么相见?!裴子戈你真是疯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是沈雪霄之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谁?”付奚以为听错了。 “叛臣沈雪霄。” 简简单单五个字,让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帐外有士兵巡夜,不时传来甲戈相擦与沉重的步伐踢踏声,灯花爆了一下,半截烛扑腾着熄灭,账内暗沉些许。 付奚已肃下神色,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她一心归家,待我领兵回到河西,会派人把她送回去。”齐韫言明自己的打算。 付奚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叹了口气道:“你如此做是最好的选择。她与你并非良缘,趁着如今情分不算深,应该尽早斩断。” 齐韫闻言苦笑,“你说得对。” 并非良缘。 并非,良缘。 * 事宜平定七日后,幽州城办了场盛大的燎祭。 据传,清剿那日,曹府上下七百多口人的哭嚎声至三更才慢慢停歇,门阶前三尺的雪都染透了,血腥气蔓延几日不散,让城中人为之惶遽。 加之杨节使重伤苏醒,乃一大喜闻,是以借此辟邪祛秽,庆贺新安。 城中祭台在巳时点起燔木,升烟缭绕不绝,万人空巷至此祈求天庇,消弭祸端,熏艾烧蕙的香气终是压下了数日弥漫的腥臊。 至日暮,长街点灯,灯会伊始。 沈怀珠与齐韫在府中养伤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 一连多日观摩,沈怀珠能笃定齐韫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齐韫到底在避她什么。 哪怕之前两人之间挑得再明,齐韫也未曾如此极端,而今两人共历险事,分明已亲近不少,齐韫却突然转变态度,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譬如现下在去往灯会的马车上。 左旁的杨云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右旁的付奚也密密回着话,她两耳被围攻,被吵得眼冒金星,竟觉后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而离她最远的齐韫索性掀帘子去了外头辕座躲清净,只留她一人经受苦难。 不多时,马车停了。 杨云婵兴高采烈跳下车,付奚端起君子之风,做请让沈怀珠先行。 沈怀珠如今只觉得后悔,在这二人登门邀她和齐韫外出看灯时,她就不该奢求能借此与齐韫有所缓和,答应过来。 她在付奚的手势下折身钻出车厢,杨云婵招手催促着,她头昏脑胀,也未看清齐韫朝她伸来的掌心,脚下一歪踩了个空,整个人便直直扑倒下去。 眼前一晃,车下的人拦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在摇曳的灯影中,引来熙攘人群的频频侧目。 她被稳稳放于地面,一连串的问题兜头砸过来,“脚有没有事?伤口疼不疼?可又是头晕了?” 沈怀珠被着突如其来的关心问的懵懵然,实话回答:“脚没事,伤口疼,头晕。” “我送你回去。”齐韫立即道。 沈怀珠好像突然就抓住了某个点,就势往他身上靠去,任性道:“可我想看灯。” 余光中,她瞥见杨云婵目瞪口呆为之震惊,付奚一脸复杂难以形容。 齐韫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被她央着猜灯谜,看皮影,吃蜜淋……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付奚。 沈怀珠回头看他一眼,方才杨云婵已与他们分开,临走前示意付奚与她同去,莫在他们二人之间杵着难看。 可这付奚一向伶俐,这回偏偏装作听不懂,一路紧紧跟着,盯过来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提防。 她心中又开始打鼓,难不成齐韫未曾识破她的身份,反倒让付奚识破了? 怎么可能…… 肩膀被猛地一撞,沈怀珠扯到臂上的伤趔趄两步,激烈的争吵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抽着凉气被齐韫护着躲开,在旁听了大半,明白过来原是这对夫妻在这卦幡底下抽了两支签,概因本就琴瑟不调,又抽出鲽离鹣背的下下签,累积多年的怨气上头,发生口角之后当街动了手。 两人自知出丑,好生好气给沈怀珠陪了礼,拉扯着回家理论去了。 两人一走,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卦幡下的算命老汉仍旧眯着眼呵呵笑。 他看着还未离开的沈怀珠和齐韫,慢悠悠道:“娘子郎君,抽一签否?” 沈怀珠眼见着他那两支签要让方才那对夫妻鸾凤分飞,心觉这老汉不似好心促缘之人,有些抗拒。 谁料付奚激动地挤到跟前,嚷道:“抽抽抽!他俩抽!” 顺带替他们付了钱。 他心中有自个的盘算,子戈和这沈氏女实在算不上良缘,偏偏子戈知晓其中利害,还难以自持,倒不若借此让他认清这件事,尽早决断。 沈怀珠和齐韫被安排着各自抽了一签,在付奚殷切的注视下依次亮出签文。 沈怀珠——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 齐韫——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上上吉签!娘子郎君实乃天上地下,珠联璧合的一对啊!” 在老汉的高声赞叹中,夜幕骤然炸开铺天绚丽的烟花,四周灯火辉煌,人影散乱,一声高过一声的爆响盖过耳边跌宕不休的笑闹声。 此间,唯余执签对望的二人。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良缘 免费阅读.[.aishu55.cc] 奔逐 掠影残光纷飞,落下一地冷却的灰烬,热闹的人声远去,灯火阑珊渐歇。 付奚尚且陷在惊疑当中,好久才喃喃出声:“你们?良缘?” 笑话,裴子戈和他是良缘,都不可能和这沈氏女是! 算命老汉只当没听到他这突兀的问话,伸出食指,指了指头上的幡,“在月老庙吃过香火的红绸,郎君可要为娘子买一条,讨个彩头?” 幡下密密的绸早已顺着寒风拂向这对璧人,笼罩一层浓郁的艳,青年闻声不语,只是低垂着眉眼,仿若百子帐下温和却去新妇合欢扇的新郎官。 但见他放下手中签,抬起眼帘,显现与之相反的淡漠神色,凉凉启唇:“卜数只偶,怪力乱神之言,不必当真。何况——” “我与这位娘子,只是陌路之人。” 老汉不强求,开始低头拾掇物甚。要走时,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朝沈怀珠道:“小娘子,能否把签还于鄙人?” 沈怀珠恍恍回神,交出竹签,望着老汉背幡离去。 付奚心下微松,心说这裴子戈还算留有分寸,没彻底昏了头,倘若他应下这道签,占了这沈娘子婚嫁的姻缘,才是真的无法收场。 只是这话未免难听了些,付奚清了清嗓,将欲开口缓和气氛,忽听一声清棱棱的嗤笑声。 沈怀珠眄视着面前人,声音冷的像淬了这冬夜寒冰,“恕怀珠愚钝,实在不知在何处得罪了齐小将军,想来将军高风亮节,自不愿同我等叛贼逆党相纠缠。我便不自讨没趣,惹你生厌了。” “在幽州,我先蒙你相救之恩,后在崖壁,我亦对你以命相护,换来调去,这情分当是抵清了。您既已承诺高抬贵手,护送我平安到达陇右,便请将未送出去的信物归还,至于何时启程,我不做催请,只望您能信守诺言。” “待此番事了,”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以同样的话回他:“你我陌路。” “好。”齐韫应。 他这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样子让沈怀珠心中恼意更甚,再不多说什么,撇下他们二人,自行离去了。 付奚看看齐韫,再看看那已然走远的纤细背影,犹豫道:“她一人……” “会有暗卫跟上她,不必担忧。”齐韫卸去作伪的淡然,连声音都透着疲累。 付奚道:“你又何必说如此绝情的话,怪让人伤心的。”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又随之飘荡着零散。 “伤心了,才会走的远。” * 沈怀珠的确是负着气出走的。 她无心究竟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恼意,只是觉得方才那番话说的太绝。 齐韫纵然过分,可她的目的并未达成,又何必在细枝末节上纠结?况且,就这么因为一时意气空手而归,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细作。 横竖说出的话是找补不回了,眼下只有齐韫在送她离开前,想法子摸到他身上的兵符。且这回,决不能再失手。 沈怀珠这般想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不禁腹诽,齐韫这暗卫当真不是什么兢兢业业好暗卫,走出这么大动静,让她想不知后面有个人都难。 索性转过身,“我说……” 看清楚身后的人,沈怀珠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身手矫健的暗卫,分明是做仆役打扮,只胡乱蒙了半张脸,意图行凶的歹人。 两人大眼对小眼,眨巴着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沈怀珠这才想起自己该有的反应,掉头要跑,却被人堵住前路。 清寂的夜,几粒星子缀于天穹,稠墨般无人的深巷那头,依稀走出抹高大的身影。 他遥遥停于五步开外,暗昧的星光模糊他一半面容,只显现出半侧锋利的骨相线条,及那只狭长含笑的凤眼。 “在下与小娘子一见如故,不知能否有幸邀约,同小娘子单独叙上一叙。”声音却是称得上温润。 沈怀珠回首望了眼身后鬼祟打扮的仆役,笑:“邀约?阁下这样的邀约着实稀奇,不知情的,还当是在行甚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小娘子言重。”那人走近两步,显露出深邃的五官,“手下人不懂事,无意惊扰了娘子,还望娘子能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 此人通身名贵,气度不凡,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物,沈怀珠摸不清他的意图,亦不好动手,对上那双狭眸里不达眼底的笑,以及寸毫不让的态度,淡然道:“看来,这机会我是非给不可了。” 那人但笑不语,沈怀珠也懒得与他打机锋,理了理臂弯里花草纹样的浅赭色披子,端好仪容,侧了侧眼:“你若要劫我,便莫用绳索迷药,毕竟这等卑劣手段,有失阁下的身份——” 身后的仆役闻言,默默藏好手中沾了迷香的帕子及捆人的绳索。 她这才满意一般,抬了抬下巴,“走罢。” 这厢齐韫从暗卫口中得知跟丢沈怀珠的消息时,沈怀珠已被一辆镶金坠玉的华盖马车带出了城门。 马车内极宽敞,四壁雕刻着明丽的缠枝莲花纹,座榻厚褥柔软,暖毡铺地,黄花梨木案几上摆着满满当当的茶果子,此时被尽数推到沈怀珠面前。 顾渚茶的清香弥漫车厢,对面的人听完沈怀珠的名姓,怔了一怔,语意不明道:“怀珠韫玉……娘子与那裴子戈还真是有着不解之缘。” 沈怀珠闻言蹙眉,“你劫我,是因为齐韫?” 那人啜了口茶,答非所问道:“早年我与他谒泉山下一战,割袍断义,至此五载不曾见。你一个柔弱女郎,甘愿抛却血亲追随在他身边,自是一片痴心交付,难道,你就不想试试他的情义?” 这话换来少女一声无谓的笑,“那阁下怕是算错了,齐韫并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亦不会亲自来寻我。你若不想白费力气,不如就此转道,趁早送我返程。” 这人原是没骨头般斜倚着,听此却饶有兴致坐直了起来,探究道:“你在同裴子戈置气?” 沈怀珠被这话问住了,若说没置气,她不会撂下那番斩断后路的话,可要说置气……她和齐韫谈何置气? 那人见她犹豫便什么都明了了,颇有些幸灾乐祸倚靠回去,说:“我倒是想看看,若裴子戈当真肯来,是如何哄置气的女郎的。” 沈怀珠不想再与他探讨这些,转回最开始的话题:“阁下与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 那人瞧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谢尘光。” * 此时的杨府正是灯火通明,齐韫、付奚及杨家姊妹齐齐坐于花厅,几人顺着对完口风,愣是没对上沈怀珠的行踪。 焦急之际,有阍人来报:“大娘子!谢少卿着人递了话,说就此回隰城去了!” 杨云雪意外:“这般突然?可有言说缘由?” 阍人挠挠头,“说……有娇娥相伴,不便多做逗留。” 杨云雪正是奇怪,这卫尉少卿奉圣命来此慰望重伤初愈的父亲,今晨将至幽州,那时他还说要停留几日,身边也未曾见过女郎的身影,怎就突然这般不辞而别了。 却见齐韫霍然站起身,沉声问:“你说谁?” 阍人被他冷厉的眸光一刺,顿时紧张起来,打着磕巴回道:“就、就是那位卫尉寺少卿,谢少卿呐!” 齐韫呵笑出声,吐出的话音如同含了刃,一字一顿:“谢尘光。” 付奚看着他含着怒意转身迈出花厅,连忙迭步跟上,“你去哪?” “隰城。”他回。 付奚震惊,眼睁睁看着他从马厩牵出马,翻身而上,掏出怀中符碟抛给他,道:“桑干河的将士们等不得了,劳你替我带上一程,改日请你喝酒。” 未等付奚回话,振缰声起,马蹄骤而翻飞远去,徒留府门前未彻底反应过来的众人。 月明星稀,冬夜天凝地闭。 此夜,有人悠然自得,静等故人奔逐;有人辗转反侧,道不清纷扰思绪;也有人披星戴月,重返一场前尘旧事。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奔逐 免费阅读.[.aishu55.cc] 前尘 奉平十一年春,先帝殂逝,储君孤弱。 襄王魏烨策动北衙六军,于当夜截遗诏,困东宫,新主未立而遭羁系,满朝哗然。 与此同时,其旧部自朔州起事,连同各方起义军,扰乱河东,长驱南下,直逼京都。 时逢陇右节度使拥兵自立,裴青云惊闻巨变,自援京半途调转,只身赴陇;齐霜岚接手赤水军,随父带领的齐家军汇合,穿萧关至沦陷的宁州。 在宁州,齐霜岚竭力护父亲杀出重围,入京畿道,自己却被以起义军之名据守与此的悍匪马春拖住。 幸而在此任司法参军的刑部尚书之子何耀及时襄助,两人脱身后被一同围困在彭池。 彭池之内尚有三千百姓,以及何耀身怀六甲的娘子,谢漾。 当朝皇后姓谢,位同宰相的左仆射也姓谢,夫家何氏又是清流世家,自幼所习所见便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谢漾,哪怕柔弱至此,也不曾惧怕过半分。 以至后来她是如何艰难产下孩儿,又是如何与夫郎一同赴死的,除从其中逃出生天的齐霜岚,无人知晓。 然而齐霜岚终究也是死了,死在稳住京都后,被逆党险些攻下的隰城。 那时她分明已经杀至城楼,扶正旌旗,却被一声惊天巨响淹没在坍塌的楼墙与数日不熄的大火中。 连一句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 谢尘光又做梦了。 他梦到阿姊如往常那样,坐在那张红酸枝的罗汉榻上,正在缝一只团窠纹的织锦荷包。 半开的雕花窗泻下一层素白光影,和着院外开的正好的白玉兰,将她柔丽的面容照得不甚清晰。 谢漾似乎是看到了他,抬头朝他笑:“阿末,你来了。” 他情怯般,扶着隔扇门的边梃,没有出声。 “快进来,瞧瞧喜不喜欢。”谢漾这样说着,在荷包上收下最后一针。 于是谢尘光才将门撑开些许,轻着步子到她跟前。 “怎么不说话?” 谢尘光低着头,看见她发间靡丽的攒花簪,上头的金花丝映着濯亮的日光发颤,刺得他的眼有些疼。 他压下其中酸意,低低唤道:“阿姊……” 谢漾瞧着他,似在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尔后喟叹出声:“你长大了,有了许多心事。” 谢漾出嫁时谢尘光不过七岁,髫年小儿而已,哪里就与长大有关? 梦中的谢尘光神识混沌,并未察觉出这不同之处,只定定站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漾目光一转,看向他的肩头,“怎么又受伤了?” 谢尘光这才觉得疼,偏头看向被勾破的左肩,那里已殷出一层浅淡的血迹。 他忽然委屈,说道:“裴子戈划的。” 谢漾却没有安慰他,轻叹一声:“阿末,你又任性了。” “我没有、阿姊,分明是裴子戈,若不是他母亲……” “好阿末。”谢漾打断他,“阿姊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 谢尘光喉头一哽,缓缓屈下身躯,想像幼时那样,枕向阿姊的膝头。 他那样小心翼翼,可头稍一沉,还是枕了个空。 他只看得到阴翳的天光。 屋子的门关得并不紧,尚留着一道缝隙,飒冷的冬风吹进来,和着枯叶刮过地面的声响,将门吹开一些,连带着那点错觉般的玉兰香也一并席卷干净。 谢尘光坐起身,摸到鬓边一片冰凉。 他尚在怔仲,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斤慌里慌张闯进屋内,急道:“郎君,小娘子喘证又犯了!” 谢尘光闻声跨下床榻,胡乱套上靿靴,连外袍都不及穿,匆匆往倚兰院赶去。 沈怀珠就守在何婉枝的房门外。 她昨日深夜至谢府,今日一早,人还是半醒,便有小娘子上门做客。 十二三的少女,稚气未脱,生的明眸皓齿,玉雪秀丽,揣着袖炉望向她的目光分外热切,又忸怩着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 沈怀珠见她不谙世事,戒心收了大半,开始主动搭话。 两人只相谈了半刻,何婉枝倏忽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喘息起来。 之后便是一团乱,何婉枝被侍女抱回了倚兰院,随候府中的女医赶着脚进门,把一干人等都撵了出来。 此时房门将开,谢尘光衣衫不整挤到近前,紧声问:“阿枝如何了!” 那女医乜他一眼,啐道:“不成体统。” 身后的仆役追上来为他罩上外袍,女医便借着空档说了何婉枝的情况。 “小娘子喝了桂枝汤,现下已安定了。她这病已许久不曾犯,下人们素日调养的尽心,这次犹不算紧要,不必过于忧虑。” 她的声音起伏不大,轻飘飘的,要走时,目光若有似无扫过沈怀珠,补充道:“还是要少与不想相干的人接触,避免心绪不稳,病症复发。”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前尘 免费阅读.[.aishu55.cc] 争执 谢尘光顾不上沈怀珠,入内瞧过了何婉枝,出门见她仍立在廊下,才恍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来。 “阿枝睡下了。” 沈怀珠闻言点头,委婉道:“既如此,我便不过多搅扰了。” 她面色极平淡,谢尘光一时看不透她的情绪,到底是觉得失了礼数,解释道:“你莫多想,阿枝打胎里罹患的病,时常反复,怎会与你有关?江瑜之她幼失怙恃,由我姑母扶养长大,是太医署最年轻且熟谙医术的女儒医,性子是极傲的,她方才那番话,只是紧张阿枝,对你并无恶意。” 太后膝下长成的出众少女,自该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只是谢尘光太过担忧何婉枝,以至没有看出来江瑜之于她的那股,极盛、而莫名的敌意。 沈怀珠表面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内心却隐隐有了危机。 她说不出是什么危机,只觉得这江瑜之或恐会是她在此处最大的变数,还是要远离为妙。 坠着这个想法,沈怀珠越发谨言慎行,直到了晡时,倚兰院中来了人,称何婉枝邀她去房中叙话。 沈怀珠有所顾忌,正斟酌着该如何拒绝,谢尘光不知从那里冒出来,道:“阿枝喜欢你,劳你费心,替我哄哄她。” 许是怀着歉意,又许是想找补回江瑜之说过的话,谢尘光出现的很刻意,加之事关何婉枝,说话也带着讨好。 沈怀珠自不会去轻易得罪他,只好被引着去了倚兰院。 她踏进暖阁时,何婉枝刚用完药,正央着贴身侍女多给几块姜丝梅。 那侍女搂着攒盒说什么也不肯再给了,余光瞥见沈怀珠,仿若像看到什么救焚拯溺的神女,眼中的求助之意几乎要溢到沈怀珠跟前。 沈怀珠如何不领会,故意不进屋道:“阿枝是要与我叙话,还是要吃蜜果子?” 何婉枝听她叫自己如此亲密,心中很是欣喜,推开攒盒起身迎她,“自然是同怀珠姊姊叙话紧要。” 因着身子骨的缘由,何婉枝自小被看顾的格外周全,出门游园赴宴,身旁的人总是浩浩荡荡缀着,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她不尽兴,自然也去的少了。 主要还是她这病发作起来骇人,相仿年纪的女娘有所耳闻的,从来对她避之不及,她便从无结交到什么说得上话的好友。 说来,又因她这病症,连累怀珠姊姊平白受了冤屈。 何婉枝满心愧疚,拉着沈怀珠坐到红酸枝的罗汉榻上,小心询问:“怀珠姊姊,今晨,我可是吓着你了?” 沈怀珠望着她泛白的嘴唇,摇头:“我素来胆大,不觉得吓人,只是在想……小娘子好不好受?” 室内有片刻静默,一旁贴身伺候的侍女感同身受般,霎时红了眼眶。 何婉枝怔愣过后,扬起两弯盈盈的笑眼,她凑过来与沈怀珠挤着坐到一处,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娇声娇气道:“怀珠姊姊心疼阿枝,阿枝不难受。” 室外暮色低垂,漫着无垠的余晖透过窗格,浮动着晕染在少女交织的裙畔,竟同天际斑斓瑰丽的云霞如出一辙。 云霞之下,一匹快马急策而过,在城门缓缓合动上的前一刻,奔入城内。 由于此人的到来,不过两盏茶时间,谢府迎来了一场数年来从未有过的喧阗。 齐韫一剑挑开数名阻挠的侍卫,杀到谢尘光面前时,他正悠然坐在北亭之中,半倚半靠着独自品茶。 被掀翻的侍卫连滚带爬来到跟前,请罪道:“主子……实在拦不住。” 谢尘光不以为意地抬抬手,周围防备的侍卫便都纷纷收剑退下。 “原是齐小将军。”他往太师椅中一窝,十足轻慢地眯眼打量着来人,“您似乎忘了先前应诺,不然如何肯踏足敝宅?” 亭外的人执剑而立,眉目走笔描刻般凌厉干净,夕阳的挥渡下,陵劲的身骨早已同五年前相去甚远,唯有那双点漆的黑眸,沈定遥望过来时,依稀可见从前冷峻少年的影子。 “我的人呢?”他声音如切冰碎玉,隐隐透着愠意。 “你的人?”谢尘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展臂提声道:“这阖府上下全是我的人,齐小将军莫不是焦心过了头,找岔了方向?” 齐韫下颌崩得极紧,再次逼问:“沈怀珠,她在哪?” “原来是说沈娘子?”谢尘光恍然大悟般,实话实说道:“她是在我府上,不过——” “你想见她,她可未必想见你。” 话音将落,兜面一道利风斩下,谢尘光略略偏头避过,那把曾与他交战过的坚薄银刃便盛着最后一丝霞光的丹色,斜斜架到他的颈侧。 谢尘光手中一烫,抚之如娟的汝瓷刻花盏“咔哒”一声分作两瓣,茶水顺着开裂的罅隙,争先恐后涌了个尽。 齐韫居高临下看着他,背后是沉没的暮色,“见与不见,你说了不算。” 谢尘光随手将掌心碎瓷扔到茶案上,姿态闲适:“若我偏让你见不到她呢?” 却见那多年不见的昔日友人恶劣地扬了扬唇角,手中长剑挥转,指向挂在一旁稍显陈旧的美人画卷。 画卷被剑气震的微荡,脆弱的纸面险些触及雪亮的剑尖。 谢尘光眉心突的一跳,噌地站起身,拔剑指向他,“裴子戈,你敢!” “我如何不敢!” 这边两人正是剑拔弩张,倚兰院中却一派岁月静好。 沈怀珠最后为何婉枝点上口脂,望着镜中敷过粉后面色红润的少女,赞道:“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小阿枝好颜色。” “多谢怀珠姊姊。”何婉枝羞赧地低了低头,又抬眼看向镜中的沈怀珠,忽然想起什么,对贴身的侍女道:“漫月,你去将我阿娘留下的那袭八幅湘裙拿来。” 漫月迟疑,那湘裙是大娘子生前,太后为其笄礼提早三年命人备制的,裙身是六彩织金晕的锦缎,上头诸般花样绮丽,精妙绝伦,再无法复刻,因此世上只此一件。听闻大娘子十分喜爱,出嫁前还时常穿。 如今何婉枝这身量自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了的,一旁的沈娘子倒正合适…… 漫月知道自家娘子是不必说的纯粹良善,却仍是觉得对一个结识不到一日的娘子如此慷慨,实在犯不上,便劝:“好娘子,那湘裙您不是说要到及笄礼才能拿出来?” 何婉枝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摆摆手:“现今便拿出来罢,我瞧着怀珠姊姊恰好能穿。” * “裴子戈,你一定要与我过不去吗!”谢尘光终于维持不住淡然,暴怒出声。 齐韫眉峰一挑,“谢尘光,谁与谁过不去?” 当初谒泉山下,谢尘光质问他的阿娘为何要抛下彭池三千百姓,又为何要眼睁睁看着对她有相救之恩的阿姊和姊婿前去赴死,若非因为她,马春顾及父亲及姑母的身份,如何敢发兵诘难,又如何会有那般惨烈的结局? 所以他说齐霜岚该死,她就应该下黄泉,亲自向阿姊他们赔罪道歉。 气盛的少年,什么绝情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齐韫母亲的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便找准这个痛点,狠狠蹂.躏践踏,不留情面,激得齐韫与他打了一场。 二人杀红了眼,直到最后各自打得没了力气,以齐韫勾破他的左肩,他划伤齐韫的右臂为终,自此割袍断义,不复相见。 如今也是他,劫走了齐韫身边的人,令他千里迢迢奔逐而来,率先打破了五年前的应诺,可他心中,却是半丝快意也无。 “齐韫,你不妨看看这画中人!你有什么资格朝她指剑!”谢尘光双目猩红。 谢大娘子,谢漾的画像。 齐韫扫了一眼,忽尔心生索然,他放下剑,说道:“谢尘光,我不欠你。” 谢尘光却执拗一般,迟迟不肯放剑。 “既许久不见,何苦如此难堪?”二人之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 齐韫和谢尘光纷纷转首看去,见亭下早已枯败的荷塘边,不知何时立了两个人。 方才说话的郎君年长些,约莫双十年华,一身雪色襕衫,朗眉星目,正得体地望着二人笑。 站的稍前的少年亦生得俊秀,清丽的缥色的翻领长袍将他衬得越发唇红齿白、翩翩焕然,然则那双眼睛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持重沉色,但也是含着善意的笑的。 齐韫和谢尘光一眼便认出了他,不约而同步下石阶,撩袍欲要行礼,却被虚虚扶住。 “朕微服在外,一切从简。”魏濯刚刚经历过变声,话音已有了几分低沉意味。 二人皆应是,恭敬起身。 魏濯望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青年,温和笑道:“齐小将军,久违了。” “久违了,圣人。” “当初金銮殿上一别,齐小将军的英姿,朕至今印象深刻。”魏濯神情真挚,又道:“旷日已久,朕还未谢你戎马倥偬,佑我大越疆土。” 齐韫垂首,“臣之本责。” 魏濯的目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片刻,最终还是问道:“表兄与将军,因何事争吵?” 谢尘光似乎也觉得荒唐,哂笑道:“因为一个女郎。” 前因后果听完,魏濯对于谢尘光掳人的行为十分震惊,痛心疾首道:“表兄你……你怎能如此?” 他身旁一直未出声的年轻太傅周映真提议:“不若先将那位沈娘子请出来,究竟该如何,还是要让她自行决断。” 魏濯允诺,命人去请了沈怀珠。 而沈怀珠对于圣驾临幸是极意外的,待周全了礼数,齐韫已大步到她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确认她无事,他才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腕道:“跟我走。” 谢尘光立即拽住沈怀珠另一只腕,“这位娘子可是自愿跟我回来的,方才圣人也发了话,要先问过沈娘子的意思才是。” 齐韫的目光落在他拽着沈怀珠的手上,冷声道:“放手。” 谢尘光偏不,二人再次陷入僵持。 只有沈怀珠生无可恋,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牵了两条线的竹枝偶人,这边拽拽,那边扯扯,毫无生机可言。 适时的,后方传来一声娇斥,沈怀珠被齐韫握着的腕上,很快多了另一只嫩白的柔荑。 “齐家阿舅,你这是做什么!” 谢尘光变了脸色,“阿枝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 何婉枝也倔,反问谢尘光:“舅舅,你难道不想娶怀珠姊姊做夫人吗?” 齐韫听到这话,脸更黑了。 谢尘光也觉得莫名其妙,未等他说话,江瑜之带着一群侍女姗姗追了过来。 她朝一旁看戏的魏濯行过礼,款步上前,放缓语调道:“齐小将军,阿枝的状况你也知晓,烦请你放稳重些,先松手。” 齐韫连眼风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看着面前被众人围抢的少女,道:“沈怀珠,你说话。”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争执 免费阅读.[.aishu55.cc] 轻啄 最后一丝暮光沉落,黑暗蔓延,众人的神情便都湮昧在微弱的光线中。 周遭沉默下来,目光均投在中间被拉扯的身影上,静等她的回话。 良久,却听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都先放手。” 桎梏先后松懈,沈怀珠转了转发疼的两腕,在仆婢们点灯的错落脚步声中,缓缓转向齐韫。 灯火扑簌着点燃,光影明灭燎动,有些晃眼,她便没有看见青年眼底浮现出的,那点隐秘的欢欣。 沈怀珠朝他靠近两步,嗓音在渐次绽亮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冷清,她说:“齐小将军,我的信物呢?” 齐韫一滞,眸中少见的软意顷刻消散,他被她气笑,威逼利诱般:“你确定要我现在拿给你?” 其余人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即便听不明白方才的话,也还是保持着缄默。 齐韫见沈怀珠当真皱起眉,认真权衡起来,心中一股无明火升腾,一把将她拽到跟前,低声咬耳:“你疯了才敢说要。” 沈怀珠本就没打算开口,见他如此,反倒起了挑弄心思,扬眉道:“若我就是疯了呢?” 齐韫几乎抑制不住,口中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因为谁?谢尘光?” 谢尘光本十分嫌弃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咬耳朵,还顺带抬手遮住了何婉枝好奇看去的目光,零零碎碎听见自己的名字,没好气斥道:“叫我干嘛!” 几近相贴的二人之间,紧张相持的气氛被这斜刺来的一句话打破,谢尘光便对上了齐韫饱含幽怨的眼神。 “看什么看!”谢尘光没由来心虚,出口的话有些底气不足。 站得很远的周映真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温声劝道:“诸位,不若我们移步亭中,坐下相谈。” 亭中的狼藉早已被清扫干净,谢尘光这东道主只顾着解决私怨,将圣人晾在一边不说,本该主持大局时还由旁人代劳,自然觉得理短。 安排着各位入座,又命人搬来炙炉,现杀了只浑羊在亭下烤,亭中酒菜也很快备置齐全。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方才之事,谈起了魏濯微服的缘由。 “朕身居庙堂,天下之事经手万万,却从来只在奏状中窥见,现今农桑事毕,谷粟既藏,朝中事宜且处理的差不多了,我便将一切交由舅父,来出宫瞧瞧,这真正的尘世间。”说到最后,魏濯的眼睛亮的出奇,他举起杯盏,道:“今夜相聚于此,我们不论君臣,只谈情谊,不醉不归!” 坐中人纷纷响应,举杯同饮。 沈怀珠面前的浓酒早已被齐韫不动声色换做茶水,她偏与他作对,不喝不说,还伸手推去老远。 谢尘光与魏濯有表亲之系,江瑜之又与其同为太后抚养,何婉枝与他熟络,周映真是他的授习太傅…… 众人之间亲厚,很快放下身份,欢笑一堂,分外火热。 谢尘光眨眼忘了方才的不快,抿过酒后的面颊染上薄红,注意到沈怀珠身上的湘裙,讶然道:“小阿枝何时这般大方了,阿姊留下的衣裳,平日压在箱底碰都不让碰,说要到笄礼才肯拿出来,现今竟舍得给沈娘子?” 何婉枝佯装含怒,“舅舅这意思,是到我笄礼时便不管了?” “管管管。”谢尘光立即讨扰,“阿舅管我们小阿枝一辈子!” 亭中哄然大笑,唯有齐韫捏着酒杯笑不出来。 他眄过沈怀朱玉点翠的乌发,精心描过的眉眼,檀红微张的双唇,以及华光迤逦的裙摆,心中冷冷发笑。 当初在幽州,也未见过她如此打扮。 直到谢尘光凑近她些许,由衷道了句:“沈娘子海棠醉日,连我也要一并醉了。” 齐韫再也坐不住,难看着脸色徒然站起身,引得众人纷纷看来。 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离开,一言不发,忍着气坐了回去。 在坐的人玩笑着替他解了围,唯有一旁的何婉枝暗自欣喜地捏了捏拳,心想着果然没有白费功夫。 沈怀珠酒量不济,很快便觉得醺醺然,自请离了席,去了稍僻静的环廊下醒神。 廊下倚着大片玉节相叠的翠竹,月光寥淡,翡墨之色倾盖,将此处拢得静愔愔的。 沈怀珠混混沌沌想着,齐韫真的追来了,他是何意? 方才在席上,听闻他已将兵符交由付奚,让其代为领军,那她该怎么办?跟着他回河西? 可这与以身饲敌有什么区别? 脑中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沈怀珠心烦意乱,顺着竹林随意一瞟,瞧见廊外缓缓行来的一道雪色身影。 他有所觉般,对上沈怀珠的目光,微微一笑,步入廊中,至她身旁,唤道:“沈娘子。” 沈怀珠客气回了笑,不大经心道:“周太傅也来此醒酒?” 周映真与她并肩,一同望向廊下婆娑的月色,直接了当道:“不,我是来寻你的。” 他侧首低眼,如愿对上少女诧异的双眸,唇角弯起浅淡的弧度:“我总觉得沈娘子似曾相识,像在何处见过,是以特来求证。” 沈怀珠心生荒诞,这等古调不弹的搭赸,竟是从年少便及第登科,坐稳太傅之位得周映真口中所出。 只得干巴巴敷衍道:“周太傅认错人了。” 周映真也不在此事上计较,又转了话头:“不过,沈娘子的姓氏却值得一番探讨。” 沈怀珠心中隐隐升起不安,便听他弯身接近,道:“这让我想起大越昔日的一位枭雄。” “沈雪霄。” 清风朗月的郎君依旧含着笑,与身侧的少女咫尺对望,眸中是极致相反的竹影斑驳。 少女在他深沉的眼波中扬起笑靥,声音平静如涓:“这天下姓沈之人千千万,不差一个沈雪霄,亦不差一个沈怀珠。” 周映真笑而不语,沈怀珠亦不肯退缩,两人久久对视,像在进行一场兵不血刃的交锋。 直到周映真眼神一动,瞳仁微转,视线擦过少女的鬓发,看向她背后不远处。 沈怀珠便也侧身回望,与长廊那头的熟悉身影遥遥相对。 周映真仿若看不见齐韫眼中的敌意,谦和地朝他颔首致意,越过二人径自离去。 沈怀珠心绪复杂,无心与齐韫周旋,便也要离开。 擦肩之际,身前突然被一只手臂横亘,拦住去路。 “让开。”沈怀珠冷下神色。 齐韫嘲弄地扯了扯唇,注视着她:“方才与周映真独处,也未见你如此疾言厉色。” 沈怀珠心觉这次任务怕是要失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周太傅自是与众不同,旁人如何能比?” 说着动身欲要绕离,面前手臂却勾住她的腰肢,轻松一揽,将她提上半人高的直棂栏杆。 他圈着沈怀珠贴近,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撒在她的耳畔,“先是谢尘光,后是周映真,沈怀珠,你好大的能耐。” 一字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不动声色将她包裹,沈怀珠只觉得满腔酒气未散,反倒更为浓重,昏沉着去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拧身挣扎,“与你何干!” 齐韫气极,一手捉住沈怀珠的两只腕,稍一使力带她入怀,他便垂首偏唇,与她的只差寸毫。 比她方才与周映真之间的距离,还要近。 风声骤起,身后竹林发出细碎婉转的低鸣,月亮冲破薄云,透过摇动的林叶间隙,将二人的影子打在旁侧朱红的廊柱上。 上面的二人缠绵拥吻,亲密无间。 “若再近些,有没有关?”他薄唇翕动,声音低沉含着情意,几欲碰上她软红的唇珠。 沈怀珠忿忿撇过脸,咬牙道:“信物还我,明日就送我走!” “走?沈怀珠,我是想放你走的。”齐韫锢着她腰肢的手臂收得更紧,周身的侵略性极强,“但我如今后悔了。” 他直勾勾盯着她,这个角度,能借着皎洁的月色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齐韫心头微痒,动了动喉结,嗓音有些哑:“沈怀珠,你永远也走不了了。” 沈怀珠闻言恨不得与他决一死战,又知晓现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心中怒意无处发泄,索性朝着齐韫一通胡乱拳打脚踢,半点不手软。 齐韫环着她磐石般纹丝不动,沈怀珠空费了一身力气,累得气喘吁吁,犹然不算泄愤,嗷呜一声扑上去,狠狠咬在他的右肩。 肩膀传来刺痛,齐韫却反倒心生畅意,胸腔震动,低低笑出声来,他微阖双目,单手搂紧怀中娇躯,仰长玉白的脖颈,任由她作为。 直到少女踢打撕咬的动静渐小,最后失力般沉沉靠在他的肩头,他便知晓,她这是酒劲上头,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齐韫总算能收回落在竹林上空的视线,他动作温柔地替沈怀珠撩去颊上的碎发,而后将她打横抱起。 他不自觉将她在怀中颠了一颠,低头去看她安静的睡颜,终究还是没忍住,缓缓俯下颈项,在少女的唇上轻啄一吻。 一点浅红沾在他的唇瓣,在清冷的月色下,平添一抹艳。 肩膀尚且隐隐作痛,她当时发了狠,当是咬出了血。 他牵了牵唇,话语中含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骄纵,“牙挺尖。”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轻啄 免费阅读.[.aishu55.cc] 低头 江瑜之穿过月洞门,正好与要离开的齐韫撞到。 她借着绰绰的月影,看清了他唇上那点暧昧的嫣色,松散而带着红痕的衣领,以及睡在他怀中的人……两人发生过什么,可想而知。 江瑜之稍稍避开视线,语气僵硬:“谢尘光找你。” 说着顿了顿,“阿枝找她。” 这个“她”自然是在说沈怀珠了。 齐韫“嗯”一声,看一眼怀中人,道:“劳烦知会何小娘子,沈怀珠明日寻她。” 他似乎心情很好,与她说话难得带着浅淡的笑,抱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甚至能察觉到二人交织在一起的,含着淡薄酒气的体温。 她终究还是没有遏抑住那股含着涩意的冲动,抬高音量道:“裴子戈,这个沈娘子,远没有你看到的那样简单。” 背后渐远的脚步声停下,那人却没有回头,只有冷下的声音混着琅琅竹风,毫无波澜传入她耳中:“看来你很了解她。” 江瑜之一噎,只得苍白辩驳:“我看人不会错……” “我看人也不会错。”他侧过头,撩着的眼尾带着些许骄狂,便与四年前在金銮殿上傲睨金台的少年有了些许重合。 那时,他也是这样,对着凤帘内的太后,对着丹陛上的宦者,对着满朝的威逼施压,说:“便是招疑又如何?我从不需要这些枷锁。” 如今,类似的话再次从他口中吐出,却全然没有当初的漠然与轻慢,唯剩毫无条件的心软与偏颇。 他说:“便是看错又如何,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江瑜之张了张嘴,力不从心的重压让她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回他,他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话,抱着沈怀珠大步迈过月门,转眼消失在黑夜的浓墨之下。 冬夜冷冽的霜气灌进江瑜之的肺腑,她茫然立在原地,缓缓松开紧掐的掌心,近乎无奈想着,原来他束上所谓的枷锁,会是这般模样啊。 四年前,他在朔方之役打下一套华丽的翻身仗,一夜间声名远扬,被召入京时,她站在皇城的高墙遥遥一望,只一眼,便动了心。 她自诩情爱单薄,亦不曾对此有所向往,京都无数拔萃儿郎,她都不曾放在眼中,可少年鲜衣怒马,意态潇洒的英姿,她后来很多年都不曾忘。 太后见她神痴,便知她心中所想,道:“既是我们阿瑜想要,哀家便替你拿来。” 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太后对她的荣宠。 现今各方兵马势大,更有沈雪霄这等忘恩背主之徒,先帝贤明,派外的节度使虽尤算衷心,可人之欲壑无穷,焉知不会效仿前者? 这时出现的的齐韫,让太后有了收拢之意,即便改换了名姓,也是裴青云的嫡长子,拿捏住他,与那捏住往后的河西无异。 可惜皇室子嗣凋敝,太后亦无女,身边只一个她。 而她正好有意。 裴子戈一介后生,纵是打过几场仗,也到底年轻,如何敢违抗圣意? 太后自信地以为,促成这段佳话,便如鹰拿燕雀般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敢那般不留情面地拒绝,甚至掷下厥词。 彼时,她就站在太后身侧,隔着摇晃的珠帘,她能够望见大殿盛亮的白光中,少年孤傲离去的背影,她不觉失落,只是在想,若就这么轻易低头允诺,才不会是她江瑜之看上的郎君。 江瑜之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轻易入他的眼,所以她便能安心等这么多年,等着与他再见面的一天。 后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谢尘光信誓旦旦地说裴子戈一定会到时,她内心的喜悦几乎要掩藏不住。 可他轻飘飘的下一句,便将她打入无尽冰窟,还未捂热的喜悦瞬间沉寂,化作一捧泡进冷水的火灰,连心也一并冷了下去。 他说,裴子戈一定会到,为那位沈娘子。 因为他曾在幽州灯会上,窥见过裴子戈对她的情意。 ……那位存疑颇多的沈娘子,沈怀珠。 江瑜之从回忆中艰难脱身,蜷了蜷已经冻的僵直的手指,抬头望向天边月。她慢慢想着,究竟是沈怀珠太好,还是她太过自负? * 谢尘光看到齐韫时,两只眼睛珠子差点瞠出来。 “裴子戈,你这是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谢尘光一脸复杂。 齐韫被扯乱的衣襟虽特意整理过,却难掩上面痕迹,以及他唇上抹开后,呈现出的女人口脂才会有的鲜润色泽,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齐韫越过他进门,看到房中挂着的画像,眉峰一挑,“这是何意?” 谢尘光闻言正色,随他一同立在画像前,画中女子的面容已不甚清晰的,但依旧能凭着记忆,辨认出她柔软含笑的眉眼。 他很久才开口:“当年的事,我查清了。” “要赔礼道歉?”齐韫乜他一眼,随即往旁边的太师椅一坐,如谢尘光今日在北亭那般,好整以暇等着。 谢尘光瞥见他这副模样,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磨牙道:“裴子戈,你的台阶就这么难给?” 语毕想起什么,揶揄一笑,“也对,毕竟我不是沈怀珠。” 齐韫闻言,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你还有脸提她。” 这话让谢尘光不免心虚,清了清嗓:“这次的事,是我耍了手段,但五年前,我一直不知晓……” 一直不知晓阿姊真正的死因。 那时被悲愤蒙蔽的他天真的以为,只是因为齐霜岚的出现,才让一直独善其身的彭池被马春盯上,甚至让那逆贼不惜集结数波起义军,没日没夜狠命攻打。 后来年长些,他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难以翻身的齐霜岚,怎就值得马春如此忌惮,费尽周章的要置她于死地? 除非问题本不在齐霜岚身上。 他尝试着在父亲口中探听过往,可父亲一直对阿姊的死讳莫如深,他无法,只得自己去查。 此事本没有刻意隐瞒,若说有所隐瞒,也只是对他。 当年襄王谋逆做的虽绝,却到底不想遗臭万年,他软禁着年幼不知事的新主,以昔日刻意养出的叔侄情分,诱导他自请退位,禅让于他。 同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那象征着正统的国玺。 他发疯一般,挟着幼主逼迫朝臣时,国玺早已由太后的心腹,护送着到达离京一百二十里外的何耀手中。 太后耗费半生培养出的势力固然强大,耐不住襄王蛰伏多年,内外皆有所蚕食,此番怕是拖不了太久。 果然,援京的军马将至,襄王就就得知了国玺的下落。 彭池很快陷入一场水深火热,破城之际,何耀将国玺以及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并托付给齐霜岚,头也没回勒马走了。 齐霜岚却没有拦住谢漾,刚刚经历完生产,虚弱的不能再虚弱的娇贵娘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趁她不备打晕了她,毅然决然随夫共死。 走出彭池的只有她,带着出生不久的何婉枝,还有襁褓中引发这场灾祸的,沉甸甸的国玺。 当齐霜岚与各方兵马蹚着血河共同杀至东宫时,襄王死了。 就那样平静又离奇的,死于一块有毒的糕饼。 无人知晓对入口之物一向谨慎的襄王,是如何吃下那块糕饼的,年仅七岁的幼帝受了惊吓,昏昏沉沉烧了三日,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其中内情,便彻底成了谜。 总归,为了扶正皇统,为了天下安定,谢裴两家,都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谢尘光苦笑着,眼底渐红,“父亲怕我会怨恨他,便捂着真相,让我去怨恨你。” “子戈,对不住啊……” 齐韫凝视着他,好半晌,无声笑了:“谢尘光,你现在这样子,真蠢。” 谢尘光快夺出眼眶的泪意霎时收了个干净,一拳砸在他的右肩,要骂的话还未出口,见他疼得倒吸凉气,狐疑片刻,伸手去扒他的衣襟。 齐韫拦他,被他一句“都是男子,你羞什么”堵回去,直到看清那肩上渗血的伤,的确是一口整整齐齐的牙印,不可置信的怔愣许久,而后狠狠啐道:“无耻之徒!” “说了你别看。”齐韫随意拢好衣襟,道:“省的你孤家寡人的,嫉恨我。” 谢尘光哈笑一声:“我记恨你?裴子戈,人家小娘子置着好大一场气,要与你分道扬镳了,你比之我这孤家寡人,好不了哪里去吧?” 素来淡漠的郎君,头一回因为一个小娘子苦恼起来,他认真道:“这次是我的错。” “哟,还知道低头呢。”谢尘光酸酸道。 齐韫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笑意从眼梢融化,刹那扫去眉眼的冷峭,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是了,为一个小娘子低了头。 他无视谢尘光的嘲谑,也拒绝他的相送,独自回房时,想起沈怀珠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那点温柔便参杂了许多无可奈何,他低低自语,说道:“这辈子想要陌路,不可能了。” 两年时间诚然紧迫,但讨伐沈雪霄是必然。 他有信心,也底气拿下陇右这根难啃的骨头,既终究是要兵戈相见,她便终究是要恨他。 那么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紧要。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低头 免费阅读.[.aishu55.cc] 逃离 沈怀珠第二日醒来后,忍着阵痛的脑仁,坐在榻上思忖了半个时辰,最后得出结论—— 齐韫疯了。 他绝对是疯了,竟想把她带回河西! 沈怀珠不是傻的,她能猜测出这所谓的美人计当是起了作用,可昨夜齐韫失态流露出来的情意,她实在分辨不清有几分真假。 都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情,她若真随他去了河西,先不说是否能够摸到兵符带走,便是单单一个裴青云,就能让她有去无回。 沈怀珠虽心系任务,但比起任务,她还是最为心系自己的小命。 若只是为了一个死物,为了沈雪霄的宏图大业,就要她赔上性命,沈怀珠这把刀做的够久,不介意反过来捅沈雪霄一刀。 周映真昨夜那番试探的话,恐是看出了她的身份,他与魏濯关系亲近,至今也未见过来拿人,想来还是不能确定。 沈怀珠飞快合计着,合计到最后,发现这谢府是一刻也不能待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早离开才是上策。 心下做出这个决定,沈怀珠开始不动声色窥察谢府最易脱身之地,规划逃出隰城,返程陇右的路线。 她不敢耽搁,一面留意最佳的跑路时机,一面从何婉枝口中得知,谢尘光和齐韫今日不知要忙什么,传话说今晚不归府了。 沈怀珠便明白为何齐韫昨日还对她频频示好,到了今天却把她晾在一旁,原是顾不及。 顾不及,便是恰好的时机。 沈怀珠借口有些累,早早回了房,预备着跑路事宜。 其实不需要如何预备,她无牵无挂,便是连行囊也不必拾掇,只往身上揣了些银钱细软,而后枯坐在黑暗中干等。 等外面的锣敲过了三遍,沈怀珠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着前两日探查过的偏僻小道,一路顺顺当当到达了府邸大后方。 她望着墙瓦之上闪烁的星光,仿若嗅到了自由与生的气息,心中隐隐激动。 摩拳擦掌一番,沈怀珠脚尖蓄力,正待要越过高墙时,忽听旁侧传来疑惑的一声:“沈娘子?” 浑身动作一滞,沈怀珠僵硬转头,看见也刚刚从小道方向绕来的,含着淡笑的周映真,以及方才出声唤住她的魏濯。 沈怀珠有一瞬间甚至想要不管不顾,提力跃墙而去,但她未从魏濯眼中读出预料中的猜疑,未防多生事端,她迅速压下这个念头,审时度势,伏身叩拜,声音哽咽道:“圣人!求圣人只当未曾见过奴,放奴走吧!” 魏濯让她起身,沈怀珠便缓缓抬起那张泪点盈盈的芙蓉面,垂颈低眼不敢直视御驾。 魏濯叹了口气,似是感到惋惜,道:“女子立身本就不易,你既决心要走,朕自然不能只顾私情,强替齐小将军留人,朕只问你,朕的爱将哪里不好?” 沈怀珠泪涕如雨,细细抽噎,连带着纤瘦的肩膀也随之颤抖,泣声道:“齐小将军名重天下,贵不可攀,奴不敢妄想。” 魏濯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说什么,放话道:“你走吧。” 沈怀珠诚惶诚恐谢恩,人还未动,便听久不出声的周映真开口:“沈娘子无梯无凭,如何能走?” 他上前一步,朝魏濯作揖行礼,温声分析:“圣上,依臣看,沈娘子只是如谢少卿所言,在同齐小将军怄气罢了,此番,也并未真的想走。他们二人既在感情上有所衅隙,还需齐小将军回来亲自解决,毕竟男女之情上的事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圣人代其决断虽是好心,可终究少不更事,不明白其中意会,若因为其中一些偏误,坏了一桩姻缘,可就不美了。” 上下嘴唇一翻,便轻而易举曲解了沈怀珠的意思,让魏濯为刚才的决定心生犹豫。 沈怀珠饮恨吞声,眼看着魏濯面露歉然地看向她,张唇将要说什么,后墙上空繁盛的星子下,陡然翻来几道黑衣人影,伴随着猎猎衣响及破空的挥刃声,直直刺往魏濯的心口。 周映真几乎在瞬息间便拔出腰间软剑,挑开剑尖,将魏濯护在身后。 魏濯瞧着单薄,却并不文弱,抬脚踹翻一人,夺了他手中剑,反手利落解决掉扑向沈怀珠的人,交代道:“沈娘子,莫要惊动了阿枝,速速去前门唤人!” 沈怀珠仓皇应好,一路跑向正门时,脑海中已飞快计量出旁的对策——趁乱从正门出谢府!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快救驾——” 离开后院一段距离后,沈怀珠高喊出声,府中侍卫倾巢而动,携刀带剑的与她擦肩掠过。 沈怀珠半步不停,直朝着前方紧闭的大门飞奔。 只消再有十步,她就能触到门闩,自此天高路远,关山迢递,这劳什子兵符谁爱窃谁窃,总归她再不会回头,也不会再与齐韫有所纠缠。 耳边风声呼啸,沈怀珠这样想着,心潮也随之激荡起伏,以致步子都错乱几分,脚下不及防一绊,整个人便直直扑倒在坚硬的石板青砖上。 肘,膝,掌心,无一不传来赤赤的疼。 沈怀珠无心在意这份疼,亦不打算给自己缓劲的时间,手一撑就要爬起来,仓猝抬眼间,却晃见停至面前的一双皂青靿靴。 一瞬间如坠冰窖,通身寒意侵骨而来。 沈怀珠感觉到双肩一紧,被人从地上抽了起来,那人细心理过她的裙裳,捧过她双掌,温柔吹了吹上面黏着血和尘土的伤口,似乎还轻声问着什么。 沈怀珠大脑嗡鸣,一时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回他的话。 齐韫见沈怀珠满脸惨白,望向前方混乱的缠斗时,面上便带了锋凛之色。 他将少女拢进怀中,对一旁的谢尘光说:“一群行刺圣驾的蠢货,都不必留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逃离 免费阅读.[.aishu55.cc] 剑穗 阴暗潮湿的牢房,夹杂着糜烂腐朽的味道及血的腥气,厚实的砖墙阻不住腊月的寒风,冷意渗过砖罅一丝一丝钻进来,连头顶小窗的那几缕残阳都显得灰败。 谢尘光近乎麻木的看着脚下的人癫狂乱语,闭了闭目,一脚将人踹回去,厌烦道:“都几次了,这狗辈一见到你就这鬼样子,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齐韫冷眼看着地上的人,若忽视他披散在脸前凌乱不堪的脏发,及脏发下狰狞难看的疮疤,依稀还可辨认出,这是当初齐霜岚身边的副将,成风。 该随那场坍塌的城墙和大火一并消失的人,两年前被追查往事的谢尘光擒获,扔入私牢后几年严刑拷打,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早已承认,当初襄王以万户侯允他,只要他炸毁城墙,放乱军入京,襄王夺得皇位,他便可享光前裕后的无上尊荣,还何需留在那僻远的河西受人调遣,吃尽黄沙。 可万万没想到,襄王是个命短的,空怀一腔勃勃野心,奈何承不住天子龙气,笑话一样死在了白玉案上的一碟糕饼之下。 成风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城墙上的火药来不及撤去,齐霜岚杀上高处,最后湮灭在这震天巨响中。 交代到最后,他竟失声恸哭起来,声称未曾想要害死将军。 他不敢回去见裴青云,亦不敢把将军留下的东西送还,只得偷偷为其立了衣冠冢,可每每午夜梦回,他还是能看见死状可怖的将军朝他索命,加上谢尘光毫不手软的施刑,他禁受不住,烧了一场后,害了严重的癔病。 初时他就不肯交代衣冠冢的所在,生怕遗物现世,坐实他叛贼的罪名,牵连留在乡梓的妻儿。 如今疯疯癫癫的,一问此事,更是什么都撬不出来,尤其是前两日见过齐韫之后,活像见了鬼,又跪又拜,没有能问话的时候。 此时,齐韫一改前几日冷漠的态度,走近两步,缓缓蹲至成风身前,黑漆漆的眸子凝视他一会儿,忽尔勾出抹笑,温声问道:“成叔父,南墙上的风筝,您替我摘下来了吗?” “……小郎君?”成风神志不清发问。 “是我,叔父。”齐韫望着那双混浊的眼,诱说道:“我阿娘的东西不见了,它在哪?” 成风恍恍惚惚,颠三倒四道:“在……在城郊、城郊南,不,是城北……城北桃树下。” 齐韫冷下神色起身,转脚往牢房外走,谢尘光问他:“还留不留?” 是说成风的命还留不留。 “为何不留?”齐韫讽笑,“他这样,活着远比死了更让人痛快。” 成风糊里糊涂的,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谢尘光命人将隰城周围所有的桃树翻了个干净,终在第三日找到那衣冠冢。 齐韫接住那条剑穗时,手微微有些抖,他将其挽在自己的佩剑上,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回家了。” 过了午时,齐韫一行人才回到谢府。 沈怀珠那日受到“惊吓”,一连病了好多日,兴致也一直不大好,他回来时在街边买了倒糖影儿,便未同谢尘光去往膳厅,先寻沈怀珠去了。 他一面快步走着,一面估摸着她有没有歇午,将入庭院,便见周映真正被沈怀珠屋内的侍女恭敬送出房门。 周映真看见齐韫,温润的笑容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挑衅,问候道:“齐小将军也来探望沈娘子?” 齐韫状似无意转了转手中的倒糖影儿,话音淡淡:“来同她叙话。” 周映真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提醒道:“饴糖吃多了腻嗓,尤其入睡前,醒来恐有咳状。” “我自会看顾,不劳周太傅操心。”齐韫留下这句,径直进门去了。 沈怀珠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在齐韫让她猜他背后藏了什么时,沈怀珠十分不解风情地回道:“糖。” 齐韫却一脸高深地摇了摇头,“非也。” 沈怀珠疑心自己听错了,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那是什么?” 齐韫将背后狸猫样的倒糖影儿亮出来,面上带着少见的孩子气,“一只阿善。” 他执着糖签,将上面憨态的小狸奴凑到她唇边,笑意深深:“这只阿汕要不要尝尝?” 沈怀珠这几日已经想通了,既然在谢府跑不了,不如在回河西的途中再做打算。 届时她身边只有齐韫,撕破脸至多闹个你死我活,不似此处人多眼杂,她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 于是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齿中化开,这几日因灌药而发苦的唇舌得到纾解,沈怀珠吃着高兴,又就着咬了好几口。 还欲再下口时,面前的残缺的倒糖影儿被拿开,沈怀珠对上齐韫若有所思的神情,听得他道:“饴糖吃多了腻嗓。” 他似乎是很不情愿复述周映真方才的话,瞧着没情没绪的。 沈怀珠好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糖签,晃了一晃,弯眼道:“可我想吃。” 齐韫没再阻拦,只看着窗外明丽的金光染过她的松散挽着的鬓发,又透过琥珀的糖脂,在她柔软的唇上映照出一片蜜色,糖脂间或将粉润的唇瓣压白,沾上些许甜黏的糖渍。 他便觉得嗓中发腻,仿若吃多糖的人是他。 沈怀珠将最后一块咬入口中,齐韫忽然说:“我还未用饭。” “那快去啊。”沈怀珠顺理成章赶他。 下一刻,青年的身影已经笼罩下来,他凝睇着她,一寸一寸,从青黛色的水湾眉,到湿润瞪圆的幼鹿眸,寸寸往下,最后是那泛着甜气的花瓣唇。 他声音暗哑,说:“用些糖也可。”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沈怀珠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将人推开,指着门道:“用饭去膳厅,吃糖自己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之后几日沈怀珠一直躲着齐韫,顺带在心里把楚念生这老狐狸骂了千百遍,都是这厮的馊主意,现今非但任务夭折,还惹了一身桃花债,拖他的福,她这条脱身的路,委实不好走。 * 齐韫和魏濯都这么心安理得留在了谢府,似乎都没有短时间离开的打算。 转眼到了年关,除岁夜,隰城同皇宫一样,要在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驱傩仪式。 谢府众人相约同去,就连何婉枝都破例允许前往一观。 等待女郎们梳妆时,几个郎君就在灯火繁亮的庭院内等着。 沈怀珠又琢磨起了跑路的事情,今夜势必为一场盛况,若趁着人群走散,应当不会引起太大怀疑。 是以简单收拾一番,轻装简行,与他们同等。 谢尘光听着街外已经热闹起来的人声,越觉得现下百般聊赖,索性用剑鞘碰碰齐韫的肩,道:“比一场?” 齐韫挑眉看他一眼,手中剑顷刻出了鞘。 乌木剑鞘便落入一旁的沈怀珠手中。 谢尘光措不及防迎上雪刃,急急退身避挡,也迅速拔了剑,不忘打趣道:“嚯,比当年谒泉山下还要狠!” 齐韫手中银剑锐不可当,谢尘光也很快找回架势,二人酣战,一时间庭中剑风阵阵,唯剩锋刃碰撞声铮铮作响。 魏濯与周映真不时低声评断两句,沈怀珠却逐渐被齐韫剑柄上,随其招式急剧晃动的剑穗吸引了目光。 她不记得齐韫的佩剑上曾有剑穗,更何况是如此陈旧的剑穗,或许是此类物件多是大同小异,竟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沈怀珠便忽然想起当初和一起父母随商队游转时。 她对那时的记忆其实已不大清晰,只记得在河西一带,他们所落脚的旅舍曾在夜里生了场大火。 此间旅舍多是行商者,一时间许多人来回在火海中蹿荡,只为抢救商货。 她睡眼惺忪的被阿爹抱出大火,安置到一旁,小小年纪也不知害怕,只仍想睡觉,两眼打架间便被有心之人顺手捞了去。 再睁眼看到的便是黑漆漆的陌生地,她吓得嗓子都哭哑了,绑她的歹人见哄骗无用,索性捡了根藤条,要来打她。 藤条还未落到身上,那人脖子上先架了柄长剑。 女子生得素齿朱唇,双目澄澈,举手投足间英姿飒飒,风华绰约,制住那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如制一只挣扎的笼鸟般简单。 她问过了沈怀珠的来历,而后将那歹人绑到树上,过来温声安抚她。 沈怀珠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沈怀珠往男子交代的方向走,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沈怀珠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珠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看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沈怀珠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齐韫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齐韫抽走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看,便问:“喜欢?” 不等沈怀珠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沈怀珠怔仲,待仔细看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齐韫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沈怀珠,你敢收吗?”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剑穗 免费阅读.[.aishu55.cc] 清泪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沈怀珠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齐韫跟她玩真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齐韫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走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这样的情,她沈怀珠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齐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沈怀珠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齐韫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齐韫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沈怀珠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齐韫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沈怀珠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走。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沈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沈怀珠看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沈怀珠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齐韫把她带回河西?等裴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沈怀珠赶出去后,他与齐韫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齐韫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诡异。太诡异。 沈怀珠觉着此人诡计多端,说的话也总得掰成两瓣儿琢磨,譬如上回在谢府,这人虽坏她的好事,却也巧妙的解释了她一介弱女子为何空手白身的就要去翻高墙,且未让魏濯有半点起疑,虽说魏濯就是由他引过去的。 总的来讲,这人实在是巧言令色、心计颇深、表里不一。 她这样想着,越发警惕地往后退,“周太傅,我劝你……” 话未说完,脚下不及防一打滑,沈怀珠浑身失了轻重,整个人手忙脚乱往后仰去。 周映真本能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稍一使力便将她轻松带起,甚至随着惯力,沈怀珠几乎要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周映真不受控制的热了耳根,连呼吸都有片刻微滞,一时连握在她腕上的手都忘了松。 齐韫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牙根生痒的画面。 他看着二人偷情般慌忙分开,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一把倒糖影儿全塞进沈怀珠手里,一个字:“吃。” 沈怀珠又被周映真阻了一遭,怨愤剜向他的视线还被齐韫不动声色隔开,只得将一口糖咬得咯吱作响来解愤。 齐韫与她行了一路,见她如此,讥诮道:“怎么,打扰到你们,不满了?” “是不满。”沈怀珠气不忿,“这姓周的忒招人厌。” 齐韫听到前一句话时心还冷冷往下沉,后一句入耳,便又觉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唇角不自觉微勾,“如何招人厌?” “无一不招人厌。”沈怀珠皱着眉直抒己见,说完讨巧似的,将咬过的倒糖影儿喂到他嘴边,冁然而笑:“总之,不如我们子戈招人喜欢。” 齐韫几乎要被这铺天的蜜意冲昏头脑,方才被退还剑穗的失落与涩然被尽数扫清,轻哼一声:“我也觉得。” 沈怀珠便主动牵上他的手,兴致盎然拉着他钻进人潮,和他一起戴上敷彩上漆的香樟木鬼面,混入冗长的驱傩队伍中。 这其中不乏一些老翁孩童夹杂其中凑趣,沈怀珠与他们一同嬉闹,手中一把吃不完的倒糖影儿沿路分了个干净,却仍有一堆孩孺缠着讨糖吃。 齐韫难得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有耐心,鬼面下的一双眸子绽着满街溢彩的流光,只是温笑着将少女拉出纠缠,挨个朝他们分发铜钱。 于是他便瞬间被这些孩孺拥住,拥得寸步难行。 他不放心地回头,对上少女耐心柔软的笑眸,这才专心现下的事。 不知是不是有谁通风报信,齐韫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一袋子钱眨眼分完,也不见他们有作罢的打算,他只好驱散他们离开,可身畔的孩童不依不饶,他无奈,这次再回头,身后已没了那熟悉的身影…… 就在齐韫穿梭人群寻找沈怀珠的踪迹时,沈怀珠已经踏入一方幽寂静僻的暗巷。 她计划于巷中再度绕回仪队,随着傩者一同走出城廓,届时再买匹马,加快脚程,回陇右复命。 虽然,没什么命好复。 沈怀珠这样想着,不禁加快脚步,长巷幽深,曲曲折折,她只盼能追上直往城门的驱傩仪队,顺利出城。 满城光火通天,鼓吹喧阗,却没有分给着昏黑的巷道半分。巷道内,脱落泥皮的灰墙下,随她着清晰的脚步声,逐渐浮现出一道蒙蒙人影。 提着一盏绛纱灯,窈窕的,娴静的,走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味儿。 沈怀珠认出了是谁,但仰仗着鬼面与黑夜的遮掩,她的步子并没有慢上些许。 “沈怀珠,我知道是你。”途径她身旁时,她忽然出声。 沈怀珠不胜其烦,这次连理会都不曾,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谁料那人一把扯住她,泠然道:“连承认的底气都没有吗?” 二人之间静了一静,粗狂诡艳的鬼面被少女抬手揭开,露出那张朱辉玉丽、极具迷惑性的相貌来,却全然没有往日的柔软可亲。 “江医师,有何见教?”她撩着眼尾,声音冷冽。 一时竟和齐韫有些像。 江瑜之压下这冷不丁冒出的想法,讽刺一笑:“你先前果然一直在惺惺作态,眼下终于不再作伪了?” “是。”沈怀珠言简意赅,格外平淡,“话问完了,松手吧。” 江瑜之却将她的衣袖攥的更紧,恨声道:“你如此欺骗他的感情,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 沈怀珠却意兴索然地笑了,“江瑜之,你若喜欢,便自行争取,何必在乎我的想法?” “沈怀珠,你说的好简单,就像你丝毫不了解裴子戈这个人一样。”自恃甚高的骄女,从来不会低头,这次也一样,“裴子戈心中既有你,就断不会轻易把那里的位置腾出去,而我,江瑜之,不屑去争抢男人那颗小小的心,哪怕他是裴子戈!” “哦。”沈怀珠认真点头,看向紧抓自己不放的手,“那这又是何意?” 江瑜之眸光执着,“我不阻你去路,只是他看不清,我替他问你一句,为何要走?” 一个两个,又是要她与齐韫分说清楚,又代他在这里问话,沈怀珠心生烦躁,扬臂甩开她,恶声恶气道:“走便走了,他裴子戈的情意,我还非收不可吗!” 凌厉的声音陡响在这幽僻深巷,犹如摔杯为号的急迫申令,两面瓦顶乍然飞出数名与上回在谢府一样的蒙面杀手,直朝她们二人扑来。 沈怀珠眼疾手快拉着江瑜之避开,掉头要跑,却被另一端堵住去路。 背后是腾腾杀意,眼前是紧逼冷刃,江瑜之眼看情况危急,色厉内荏斥道:“尔等胆敢伤我二人分毫,太后绝不会放过你们!” 蒙面人如同听不到她的话,剑芒直直刺来—— 江瑜之来不及多想,反身抱着沈怀珠,咬着牙紧紧闭上双眼。 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只有脖颈溅上了点点温热,眼前的一干人不知怎么被撂翻在地,哀嚎一片,只有那具鬼面碎裂在墙角。 她双腿止不住发软,心肝乱颤回过头,望见那被一剑贯穿心腔,死不瞑目的蒙面杀手。 而执剑之人,正是沈怀珠。 “你、你……” 江瑜之哆哆嗦嗦说不明白,沈怀珠把手中的剑一扔,拽着她往巷外跑,“你什么你,逃命要紧!” 殊不知,巷外也是一派兵荒马乱,傩戏的仪队被搅得四散,蒙着熊皮的方相士、顶帻穿褠的执事者、一身红衣的侲子,俱是抱头鼠窜,锣鼓牛角滚了一地,百姓们惊慌尖叫,只有对面飞檐的楼台之上,绿衣少年背后缀着一溜穷追不舍蒙面黑衣。 “圣上!”江瑜之低声惊呼。 远处千牛卫已随魏濯而去,近旁也很快拥来谢府的侍卫,“江大娘子,您可有受伤?” 江瑜之尚且惊魂未定,虚声虚气回道:“我无事,只是沈娘子……” 一转头,身侧哪还有沈怀珠的踪影? 这厢,趁乱离开的沈怀珠逆着仓皇的人流,步履艰难地往城门方向行去,人未走出三百尺,一道冷箭从背后射来,从她耳廓堪堪擦过,斩断几缕乌黑的鬓发。 沈怀珠不怛不惧,回首看去,尚未锁准那箭手的位置,忽然被视线外的人猛地扑倒在地,尔后被带着在一片狼藉中滚了数几圈。 他们所滚之处,沿迹钉了一路尾羽发颤的铁箭。 齐韫未能幸免,上臂被划破,渗出艳艳血色。 几乎未有停歇,他一把将沈怀珠揽身抱起,轻喝一声:“走!” 话语间运力跃上屋瓦,几息起落,将背后的喧嚣远远甩下。 可紧追而来的蒙面人甩不下。 齐韫为避冷箭,身法宛转灵活,鬼魅一般,沈怀珠早已无心辨别他下一步的方位,被转得头昏脑眩。 “闭息。”头顶蓦然传来他的声音。 沈怀珠下意识照做,下一刻,周身被彻骨的寒水裹挟,耳、鼻、眼,无一不被侵袭,伴随而来的,还有脚胫处愈来愈烈的抽痛。 江面上,箭羽破水,却也不得不在这冷流中和缓下来,齐韫臂上的伤在水中晕染,开出大朵大朵暗红的血花。 概因受伤的缘故,他的动作越发吃力,最后靠岸,将她推上去后彻底没了动静。 沈怀珠一回神便看到他意识消散,整个人都沉下水面去,唯留一只苍白的手在岸上,吓得赶紧去拉他。 他已然脱力,还有冽冽的江水坠着他,比之往日不知重上多少,沈怀珠费尽好一番力气,才将他给拖上岸来。 她不敢耽搁,急忙用双手按压他的胸腔,数十下后,掰开他的下颌,折腰俯颈,毫不犹豫触上他冰冷的唇,为他渡气。 反复两回,齐韫闷声吐出一大口水来,沈怀珠欣喜,再度反复。 按压,而后贴上他的唇,渡气。 可齐韫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沈怀珠心生慌乱,渡下最后一回气,将欲抬颈查看状况,腰后徒然压来一只手,含着灼热的烫意,不由分说将她纳回怀中。 沈怀珠一下子撞上他倦懒微掀的眸,那里面呼啸着她看不懂的暗色风暴,二人贴近的唇尚是将离未离,未等她反应,后脑被人掌控。 他就这样吻住她。 青年冰凉的指尖抚.弄她耳后的细腻,带起一阵酥麻的颤栗,唇上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厮磨、吮吸,他探取着,小心翼翼,怜惜一般,却又十分强势。 沈怀珠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天地间只剩他的气息,铺天盖地,避无可避,好像穷尽一生也无法逃离。 吻到动情,青年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缠绕而上,攫夺所有,带着炽热与凌乱的气息,令她滩作一团无法支撑的软泥。 却也不必她支撑。 他不知何时将她圈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二人之间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他濡湿靡艳的唇仍旧贴着她,出口的话带着委屈:“我知道你想走。” 沈怀珠没有力气应他,也不想应。 他又轻轻吻她,含糊不清道:“可我总不能真的强留你,你会不高兴。” 对上沈怀珠含着水光的讶异的双眼,他才苦笑着,“先前说绝不放你走,全是逞强的话。可有一点是真的——” “我不会轻易放手,你也休想与我陌路。” 他越说,声音越轻,锢着少女的力道逐渐松动,意识也开始模糊。 最后,他喃喃:“毒效快发作了,小娘子,你可以走了。” 沈怀珠心头猛然一阵,一骨碌爬起来,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嗓子哑的不成样子:“什么毒?你中了毒?” 齐韫再也无力回答她,沈怀珠急迫地去检查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直到看到他臂上被利箭擦过的地方,那里正泛着乌黑骇人的稠血。 她头一次因为一个人可能会死而心生惶然,清泪无声无息落下,扑簌簌落在青年的面颊,脖颈。 身后密林黝黑诡谲,泛着冰的江面折射清淡的月色,潮湿而不起眼的河畔,依稀有少女一声声悃诚的呼唤。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清泪 免费阅读.[.aishu55.cc] 除根 苍翠青松盛着昨夜细雪,层叠枝叶随风浮动,迎着窗外澄明的朝晖,掀起一场茫茫白雾,恍惚还让人以为是春日晴光下翻腾的梨云杏雨。 齐韫适才苏醒,半眯着眼确认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没有一直昏睡到明媚的青阳之时。 他听着榻边轻浅的呼吸,不敢动弹,只无声偏过头,细瞧她熟睡中微蹙的秀眉,鸦黑的睫羽,还有压在腮边的明显红印。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口牵扯,两相纠缠一番后,化作一团厚实绵软的橦花,将心口填得满满当当。 他终究没忍住,抬手轻轻抚向少女受伤的耳廓,那里被利箭擦过,虽算不上严重,到底是因着皮肉细薄,又紫又红的肿了起来。 少女却被他这微小的动作惊醒,睫羽翕颤,迷蒙中对上他灼灼望过来的视线。 “你醒了?”沈怀珠半惊半喜,扶着榻沿从貂皮毯上起身,却因起的太快太急,顿觉眼冒金星,加上长久跪坐而腿脚酸麻,一时站不稳当,摇摇晃晃便扑到了齐韫身上。 齐韫倒是游刃有余接住她,沈怀珠生怕自己把他砸出个好歹,昏昏沉沉就要爬起来,却听身下齐韫吸着凉气“嘶”了一声。 沈怀珠抬头见他神情痛苦,瞬间不敢妄动。 “你……你怎么样?”她试探问道。 齐韫似有隐忍,喉结滚动,“你帮我看看,臂上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沈怀珠闻言凑近几分,探头去看,还未看出个所以然,忽觉额角落下轻而痒的什么,一时动作微僵。 她面无表情抬眼,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明眸,好久才说:“齐韫,你又占我便宜。” 齐韫顺毛般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说道:“那便请沈娘子占回来,如何?” 少女一瞬不瞬盯着他,忽的伸手捧住他的脸,从上到下吧唧吧唧亲了个遍。 她亲的委实称不上温存,甚至还带着几分泄愤的意味,齐韫却兀自笑的欢快,到最后被少女两手一松,粗鲁撇下也不恼,拭了把她留在面上的水渍,说:“沈娘子好大的气性。” 沈怀珠如何不气?这人竟用苦肉计诈她! 她当时还真心实意的掉了两滴眼泪,谁知那毒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至多磋磨他些个时日罢了,他当时还做出一副要被毒死的模样,把她骗得把跑路事宜忘了个干净。 后来谢府的人找来,见他俩浑身湿淋淋的甚是狼狈,甚至还被毒倒一个,诚惶诚恐将他们二人一抬一扶送上马车,快马加鞭带回了谢府。 而齐韫昏了三天,她便在此守了三天。 思及此,沈怀珠也颇觉无奈,毕竟,她能用所谓的美人计迷惑齐韫,齐韫怎就不能用苦肉计来迷惑她? 从相识至今,二人算是扯了个平手,可齐韫的目的顺利达成,她却没有。 沈怀珠与他对望,问道:“你打算如何?” 齐韫早已撑着坐起身,沉吟道:“我会把你送回陇右,若来日陇右能得已收复,一应事宜我会处置妥当,你父亲,我也会保全;若不能,我一样会登门求娶。”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讨情道:“还要劳烦阿汕,等我两年。” 这厮得寸进尺,都扯到谈婚论嫁上来了。 但总归是松了口,她也不必一直在逃跑上耗费心思,唯一意外的,是齐韫允诺留下沈雪霄的命。 古往今来,每一代江山迭荡,踏过的每一条血路,最必不可少的,就是斩草除根。 斩阻前路的草,除有祸患的根。 齐韫方才的意思,是打算仅仅为了一个她,保下沈雪霄这祸根的性命? 哪里就值得? 若是她,恨便恨了,杂草必须斩断,祸根也必须铲除,绝不能留下一丝一毫潜在的隐患。 还是说,这番言辞只是为了稳住她? 齐韫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沈怀珠暗暗思量一番,还是觉得后者居多。 突发奇想,沈怀珠站在沈雪霄立场,冠冕堂皇道:“这大越江山哪里好?外戚专权蛮横,宦官把持内廷,一干节度使争来斗去,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就值得你如此殚精竭虑,为之守候?” 齐韫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悉心解释:“大越江山哪里都不好,可这是无数百姓的家。如你所言,这江山已经碎的不能再碎,可若真的任由一方席卷,迎来的这场大换血,并非只是成王败寇那么简单。” “这过程,还要以千万尸骨作阶,血流成川作道,催动四面八方的战马,践踏每一寸土地,只杀出一人,走上那万人之上的金玉台。” 沈怀珠皱眉,“那便这样维持现状,不做改变?” “总是要改变的。”齐韫望着窗外的乱琼,苍白的唇泛起欣慰的笑,“魏濯,会是个好皇帝。” 被提及的魏濯,此时正因太后的谕诏发愁。 上回谢府遇刺被谢尘光极力压了下来,而这回动静太大,不可避免的传回了大内,太后得知此事,马不停蹄命人来请圣驾回宫,称万不可因小失大,在龙体上有什么闪失。 魏濯冷笑,何为小?民情之事为小?只因一些犯上作乱的威吓,他便要夹着尾巴一头钻回那贝阙珠宫,保全这珍贵的性命? 他望着风尘仆仆来此请驾的宦官,淡回:“昨夜下过雪,想来路并不好走,明日罢。” 宦官自是听从,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旅舍。 翌日一大早来谢府迎驾,又是等了三四个时辰,整齐的仪队冻得两股战战,乱了形也不见人出来,不得已大着胆子,去推了魏濯所在的房门。 房门洞开,里面空空荡荡,早已人去屋空。 “周映真!一定是那周映真撺掇了圣意!”宦官尖细的嗓子嚷嚷骂着。 魏濯就这样走了,宫中的一群人灰溜溜的回去复命,谢府依旧平淡如水。 沈怀珠和齐韫之间的窗户纸捅破,两人之间是不必说的亲密无间,谢尘光三五不时来刺两人一道,何婉枝因此很是郁闷,江瑜之自那日之后倒没有戳穿沈怀珠,二人反倒能坐下饮茶相谈,像是有了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上元佳节时,因上回傩戏出了行刺圣驾的大事,是以这回去了一应夜游之俗,比之往年显得冷清不少。 沈怀珠吃完晚饭便不见齐韫的踪影,他身上的毒今日才算排清,还有最后一付药要用,她端着药碗进来不见人,四处寻了一圈,听闻是出了府。 他人到深夜才回,沈怀珠早扔下那碗药睡觉去了,这人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把她从榻上捞起来,拿着什么往她披散的发间比了一比,坚硬而冰凉,激得她立时清醒大半。 齐韫却十分满意,扬起眼梢:“好看。”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除根 免费阅读.[.aishu55.cc] 玉兰 沈怀珠半撩起眼,拧眉道:“什么?” 许是不大清醒,她说话呓语似的,又是一副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的模样,齐韫忍不住亲了亲她,轻声道:“我为你挽发,如何?” 沈怀珠对他的行径很是不解,待看清了他手里的物甚,明白几分:“这簪子是有多难买,让你这么晚回来搅我的觉?” 齐韫便笑:“小娘子要是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抬举我的手艺了。” 沈怀珠听闻此话才撑起些精神,接过他手中温润的芙蓉玉纹花簪,又触到他指腹上遍布的细小伤口,愣了愣神,起身去斗柜里取了小巧的绿釉瓶,挨近着他坐下,牵过他的指掌。 她一边为他搽药,一边放软声音道:“你这持枪握剑的手,还能做好这样仔细的活儿呀。” “为小娘子做事,自然该格外上心。” 齐韫同她说话早与在幽州时大相径庭,活像掺了蜜,沈怀珠早已见怪不怪,但齐韫显然对手上的伤不大在意,百般聊赖的,还时不时用小指去挠她的手心,她被闹得没了法子,把他的手一推,药瓶也一并塞给他,“自个儿涂去吧。” 齐韫的视线却瞄向她枕边的芙蓉玉簪子,执着道:“那还挽不挽发?” 沈怀珠倦着眼,“待我明日晨起,你过来。” 她这么一说,齐韫便也觉得,似乎晨起时为心上人挽发更有意趣,于是欣然应允。 沈怀珠打发走他,兀自回到榻上睡得安然,直至后半夜,一封加急从陇右来的密信送达她手,悄无声息打破了她近来佯装的平静。 薄薄的信纸密文如鬼咒,一字一字敲打着她,让她认清自己该有的位置。 信中是沈雪霄的迁令,他不知如何得知了齐韫对她感情甚笃的消息,命她借此深入敌营,与陇右里应外合,拿下河西。 相时而动,沈雪霄最是知道怎样最快达到自己的目的,与其费尽心力去抢一枚变数颇多的死物,不如挥舞现今手上恰好用的刀,斩下面前难以跨越的荆棘。 要是这刀不幸卷了刃,弃了便是。 随信而来的,还有个拇指大的蓋盒,里面是一粒褐色丹药。 她怎就忘了?明月阁挣扎的一应人等,谁不是在入阁之时就被喂了毒,此后万死不辞地为沈雪霄卖命,只为求这小小的一粒缓效之药。 她入阁时太小,磕磕绊绊十载,用下这回药,她便只差一回了,只差一回,就能望见生天。 沈怀珠咽下那粒丹药,既苦又腥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呛得她几欲落泪,她讽刺想着,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竟就这么愚钝以为,这就是以后了? 翌日,为沈怀珠挽发的齐韫对她一夜的辗转忖量毫不知情,他专注又笨拙的,拢着少女一头泼墨似的乌发,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可掌中的发丝简直跟塘里的游鱼似的,比战场的敌人还难抓,他忙忙乱乱好半晌,挽出个不知是什么髻的发髻来,觑一眼被他扯断好几根的头发,又觑一眼镜中出神的少女,不动声色藏住了,说:“阿汕,等我们成婚了,我每日都为你挽发,可好?” 沈怀珠思绪回笼,在镜中对他温和一笑:“好。” 齐韫见她神色不佳,想起昨夜自己来此烦扰她,她瞧着是十足困倦的,不由心生愧意,“可是因着我,没睡好?” 沈怀珠经过昨夜深思熟虑,早已做好了决定,她不打算去奉行沈雪霄这次的命令,剩下的解药,她会再想其他办法。 齐韫这个人,她骗不下去了。 或许在她之前数次想要逃离时,就已经不想继续骗他。 他们二人总归是要一拍两散,就此陌路的,既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沈怀珠自不忍心去责怪他,于是以一种近乎暗示的话,回答道:“没有,只是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齐韫闻言却认真凝眉思索,“今日晨起,我也一直觉得心中躁乱得很。” 他抚弄着她发间的芙蓉玉簪子,做出决定,“耽搁的时日不少了,明日我们就启程。” 沈怀珠顺应他的一切安排,不想临行前夜,何婉枝突然发了史无前例,最严重的一回病。 谢尘光在魏濯失去踪迹后被紧急召回京都,鞭长莫及,何婉枝平日最亲近沈怀珠,如此时候,更是听不得她要离开的消息,沈怀珠不好惹她伤心,不得已和齐韫延误下来。 这样一延误,便到了满眼飞絮的杏月。 催促他们启程的,不是分花拂柳携着香的东风,而是皮破肉烂,艰难带来噩耗的传信兵。 他胆战心惊的讲述了河东与朔方是如何两军对垒,那新任的河东节度使是如何刁难于此借过的行军队,付都虞又是如何在带着他们险过黄河,最终不幸中箭,与数十名垫后的飞骑兵陷落破冰的暗流之内,至今生死不明。 那杀父继任的河东节度使崔景山,趁机围困了他们人倦马疲过河的军队,一口咬定是他们与朔方联手,意欲袭击河东。 往西的出路被封死,消息传不到就近的河西,就连朔方也不明就里,原还气势汹汹的河东军毫无预兆撤走,说不打便不打了。 齐韫听闻消息火急火燎就要策马前去,之前做的安排便统统不作数了。 众人慌张前去府门相送,齐韫一眼便看见站在其中的沈怀珠,总算拉回些神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情势危殆,他一时说不出什么承诺的话,只深深看她一眼,说道:“等我。” 沈怀珠不会等他,可她还是柔柔笑了,“我等你。”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纠葛,就这样无疾而终,该是最好的结果。 齐韫离开后,沈怀珠没有多留,于两日后由齐韫先前备好的人马护送,明面只说回河西,实则返程陇右。 何婉枝知晓她要走,拖着病容拉着她哭哭唧唧,金豆子不要钱似的掉,一副要永别的情态,抽噎道:“之后再相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日了……” 她说这话时,正是春光新好,杜字声声的好时节,满庭玉堂春随风招展,万片削玉般,像是下了场不染尘埃的香雪,沈怀珠便掐下开的最好的一枝,压在她未有坠饰的发间,说:“小阿枝莫哭,下回我再为你折花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 小娘子天真地问她:“真的吗?” “当然。” 可事实上,其实沈怀珠也不知道真假,她这几日说过的谎话太多,又或者,她从一开始与他们所有人相识,就不曾说过什么真话。 江瑜之寡言,只说:“我不担心你。” 沈怀珠便笑,她当初觉得她是自己在此最大的变数,没成想一语成谶,作了真。 左右,有惊无险。 她登上车辕,望着这里与最初来时完全不同的天,心想,所有的舛误,总算是要结束了。 这一去,路途犹算顺当,只是为避河东势力,他们一路朝西南行,欲绕京畿道,往西北向去。 至蒲州时,下了场潇潇细雨。 仲春的雨贵如油,虽有些料峭,却到底是吝啬的。 眼前就是京兆府,至此便可转道,直往陇右,这点点滴滴的雨并不影响脚程,是以沈怀珠一行人夜里未曾入住旅舍,只盼着踏上京畿道,彻底摆脱河东的威胁。 原因无他,这几日行程总是莫名受到阻扰,沈怀珠隐隐觉得不安,猜想不是巧合,便把行程催的快了些。 直到前方官道被大批入京述职的官眷奴仆挡住去路,他们不得已走上山路时,沈怀珠心中这种不安达到最盛。 初春新绿,山林的幢幢树影隐约冒了嫩芽,冷风润雨拍打车壁,将沈怀珠的眼睫、鬓发吹湿些许。 她还未来得及借这这冷意排解几分心口的堵闷,蓦然骏马嘶鸣,马车急急驰停,颠簸着险些将她甩出车厢。 四下是此起彼伏的拔剑声,之后渐次归于静谧,仿佛紧张对峙到了极致。 细雨如丝,轻飘飘落在剑刃上,打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沈怀珠听到了第一道人声:“沈娘子,能否有幸得见?” 音色浑厚硬朗,二十出头,沈怀珠为之耳生,却大约猜到是谁了。 她冷嗤出声:“你算什么人?我凭什么见你?” “沈娘子莫恼。”那人声音仍旧带着笑,尽在掌握一般,“截停你的马车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这里有一些齐小将军的消息,想来沈娘子急于知晓……” “我不想知晓,烦请阁下让路!”沈怀珠打断他。 那人似有些意外,装模作样叹息,还是说出了这消息:“齐韫于十日前孤身入壶口,春风冰渐消,眼看着便会有一场桃花汛,却不知他这一去,回不回的来?” 回应他的,是猛掀开的车帘和少女的满面怒容,“你想做什么?” 崔景山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慢声道:“娘子放心,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舍弟顽劣,近来议亲颇为不顺,我瞧小娘子仙姿玉色,必然能叫他对我的不满消减些,不若你先与他见上一见,若不成,我自送你离去,若二人正当有意,也是好事一桩——如何?” 这理由,真是又扯又无耻。 沈怀珠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派人去救齐韫。” 崔景山一拍手,大笑道:“成交!”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玉兰 免费阅读.[.aishu55.cc] 周旋 早燕衔泥,喜寻旧巢,正立在枝头和着拂面细雨,欢欣地啼声夜歌。 崔景山却像是被它打扰了兴致,面上笑意未敛,一双眼睛已添上森冷狠色。 他将手中的软鞭随意抛给手下,又接过一把筋角弓,抽箭、搭弦、满月,一气呵成。 箭矢映着被扑弱的光火,带着破空之势,斩断雨丝,应声而中,燕啼戛然而止,只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坠地闷响。 崔景山慢条斯理地抚摩着贴以黑水牛角的弓腹,复又看向马车内的少女,自以为谦和地微微颔首,道:“一只扰人的飞禽罢了,让沈娘子受惊了。” 沈怀珠冷眼看着他装腔作态,一甩车帘,“转道吧。” 沉重的马车晃晃悠悠调转方向,崔景山的人马呼拥而上,将他们的前后左右包圆,美其名曰随行保护。 更深露重,终是不宜久行,两方达成共识,投身在一家野店。 店家未曾想还能在此时迎来一笔大生意,面上睡醒的胕肿未消,就眉开眼笑为他们措置住处。 四方黑寂寂的,不大的篱笆院被照得通明,细雨早就止了,只余泥土与新草芳香的潮气。 沈怀珠能感觉到崔景山远远掷来的目光,露骨而带着计衡的,不似打量,倒更像盯准了自己物色已久的,为之满意的猎物。 她装盲做瞎,他也无心与她迂回,持着弓几步到她跟前,有趣般:“沈娘子不怕?” 沈怀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影中,看清了他高耸的眉骨和尖而内勾的深眼,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目光到底像什么。 像一只伏在暗处的凶狼。 她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怕也无用。” 崔景山却紧跟着逼近,探指捏住她的下巴,意味不明道:“裴子戈的眼睛果真够毒。” 沈怀珠皱眉,毫不掩饰的厌恶表露出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附身贴近她耳侧,喷吐的气息如同山穴里盘桓的长蛇吐出的舌信,“沈娘子觉得,你落在我手里,还能全身而退?” 他言罢侧眼,虽看不到少女惊惧的神情,却能在余光中瞥见她颤动不停,如蝶羽振翅般的眼睫,内心阴劣的叫嚣在此刻达到极致,摧毁报复的快感高涨,仿若已经能看到裴子戈盛怒而无可奈何的扭曲神态。 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血液烧得发烫。 于是崔景山忽然松手,像拿捏住一只振翅挣扎的玉腰奴般,扯过沈怀珠的臂膀就往屋中带。 两名随行护卫拔剑拦住他的去路,与此同时,满院银光乍现,层层叠叠的剑刃缓慢围拢,将夹杂其中,与之相对的其余护卫彰显得格外弱势。 店家何曾见过这种情势,见那为首的郎君面容阴鸷,哪里像是好招惹的主?打算出口的劝言终是咽了下去,默默退至一旁,祈祷这些大人物莫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却见崔景山睨着面前挡路的护卫,不阴不阳笑道:“何必紧张?我不过与沈娘子说几句话罢了。” 护卫迟迟不肯退,待接受到沈怀珠的眼神示意后,才犹豫着对视一眼,让开道路。 崔景山意外于沈怀珠的识时务,扯她进屋,随意将手中的弓撂到案上,伸手就去要解她系扎在背后的裙带。 未料得她如何在他臂上按了两下,整条手臂顿时酸软无力,她使力一推,便将他推跌进身后的圈椅当中。 崔景山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饶有兴致地往椅中一靠,问道:“裴子戈哪里好?不若你弃了他,来跟我。” 沈怀珠瞧他极为自大,曼着步子往他背后绕行,“他自然……哪里都好。” “那我定然把会把裴子戈好生救回来,让他亲眼看着你我二人成双入对,你说,他会不会急得要来与我拼命?”崔景山这样想着,十分怡然。 沈怀珠触碰放置在案上的,以朱砂金粉绘制华丽的角弓,漫不经心回道:“阁下适才不是还说,要为我与令弟牵线,如何还换了人?” “我阿弟与我,有甚区别?”崔景山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见她意欲张指握住角弓,浑不在意提醒:“这弓太沉,你拿不起来……” 话未说完,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面前一阵疾风掠面,咽喉骤然被勒紧! 细撕胶浸的牛脊筋丝所搓制的弓弦,最是柔韧有力,而曾借此射杀无数性命的持弓者,如今自己的性命被置于其上,眨眼间,颈前便被勒出一道狰狞血痕。 崔景山以手制弦,试图用蛮力挣开,身下也一并用力,使得圈椅与地面刮磨出刺耳的声响,很快引得屋外的随行破门而入。 随行见此情形一时不敢妄动,沈怀珠的人便与他们制衡。 少女笑吟吟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一干人等,仿佛握在手中的不是什么杀人放血的筋角弓,而是平日把玩的刻画如意。 “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她声音柔婉,手上的力道却一点点加重,“想让你们主子死么——” “放、放下剑,先放下……”崔景山艰难发令。 沈怀珠对此很是满意,弯唇道:“何必紧张,我与崔节使说几句话而已。” 方才二人进屋时,崔景山就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所有的认为,这位沈娘子不过已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未曾想一盏茶时间不到,这鱼肉竟换作了自家主子,还让这柔弱的小娘子如此予取予夺。 崔景山喘着粗气,放低姿态道:“沈娘子,有话好说。” “当真是什么话都好说?”沈怀珠看似询问,紧绷的弓声却低诉着嚣张。 “什么话都好说!” “好,我要你现在派人送去命令,解除黄河沿岸封锁,放被围困的河西军西行。” 崔景山自是答应得痛快,沈怀珠不紧不慢,继续道:“我会命我的人与之同行,要他们好端端地回来告诉我,崔节使所下的,是不是一道空令。” “沈娘子说笑,定然不会。”崔景山已然呼吸滞涩,仍旧不得不好言相对。 沈怀珠看着他一脸憋屈,内心是说不出的畅快,她扫视屋内黑压压的一群人,若有所思道:“崔节使此番随行人马众多,不如就此拨出一半,立即出发壶口,相救齐小将军和付都虞。” “……好。”崔景山咬牙,“沈娘子可还有旁的要求?” 少女轻轻笑了起来,慢声细语:“崔节使现在应当恨不得撕了我吧?或者我一松手,你刚刚说过的话就会全部推翻,而我,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沈怀珠不是什么深养闺阁的娇女,崔景山应承她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之所以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过来,除却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还有便是齐韫的现况确实危急。 崔景山自是不敢让齐韫死在他的地界,但他似乎与齐韫有旧怨,且沈怀珠之前听过他在外的声名,实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一个人。 这回齐韫落难,崔景山只怕不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所以她才选择深入敌营,为齐韫争上一争。 眼下崔景山迫于威胁,嘴上满口答应,只怕沈怀珠一松手,他屋内的随行就会马上扑上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崔景山此时彻底明白过来,这小娘子不是好哄骗的,登时恼怒,扯着嘶哑的嗓音喊道:“拿下!都拿下!” 逼仄的空间瞬间爆发骚乱,却也只是一瞬。 崔景山的头颈被勒得后仰,少女下手毫不留情,弓弦被拉得更紧,他那一张脸即刻便发了紫,双眼开始一个劲翻白,嘴也开始不自觉张大,拼命汲取呼吸。 “他可是河东节度使!你杀了他,也难辞其咎!”崔景山的手下怒喝。 “朝廷命官,我当然不敢杀。” 朝廷命官这四个字被沈怀珠咬得极重,对着这杀父继任,名头不正的河东节度使,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崔景山早已没有心情去听她的讽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去了,他两手制着弓弦,喉间喀喀作响,似是想要说话,却只能挤出零星的几个字节。 恍惚间,嘴中隐约被塞进什么清苦物甚,束缚顿消,上好桑拓木所制的筋角弓被丢弃在地,砸出鈋钝的响声。 崔景山毫不设防将那物甚咽入腹中,兀自瘫在圈椅中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有力气抚着颈上的淤痕起身,铁青着脸行至被挟住的沈怀珠面前,几乎要嚼穿龈血:“你给我吃了什么?” 少女笑得无害,“一点毒药而已。” “好、好得很!”崔景山连连点头,来回踱步念道:“裴子戈……又是他裴子戈,连着他身边的女人都这般与我作对!” 案上杯盏被稀里哗啦扫了一地,他越过这片狼藉,上前狠狠掐住沈怀珠的脖子,双目赤红:“解药呢?!” 沈怀珠浑不在意这份桎梏,叹道:“真是对不住啊崔节使,解药我没有,方子倒是在心中拓着呢。” 崔景山目不转睛盯着她细微的神态,冷哼一声,松开手道:“你方才的要求,我会照做,解毒的方子,你最好快些给我。” “十五日。”沈怀珠呼出一口浊气,道:“毒效会在十五日后发作。” “我要在十五日内,见到一个完整无虞的齐韫。”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周旋 免费阅读.[.aishu55.cc] 罗网 崔景山从不会坐以待毙,当夜便疾驰去往离此处最近的医舍,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那半吊子郎中的一句“奇毒”让他大惊失色,天未亮便命人挟上沈怀珠,追风逐日地就直往晋阳赶。 沈怀珠知道他心中的盘算,这新任两年的河东节度使不单单怕死,还争强好胜,一点也不想在这场博弈中落于下风,指望着回到老巢,由自己信得过的医者为其解毒,好继续拿捏齐韫,打压河西。 于是昼夜兼程,脚程奇快,丝毫不顾及沈怀珠的死活,等到那抖如筛糠、几要散架的车厢停下时,已是在四日后。 崔景山马不停蹄传唤大夫,把沈怀珠软禁在一方青绿棱间的阁楼之上。 他上回见识了沈怀珠的厉害,指来服侍的侍女皆是人高马大的练家子,且寡言少语,除了沈怀珠一些必要需求,其余时候只把她说的话当耳旁风。 沈怀珠颠簸一路,在天蒙蒙亮时睡下,到了晌午才悠悠转醒。 崔景山得供着她,她也毫不客气,一应吃穿用度非上好的不用。 那些侍女们无一不暗啐她难伺候,却又不得不循着她的一根芊芊玉指,抬着美人椅在檐廊下来来回回,累出一身薄汗,总算寻到合她心意的位置。 接着又奉上香茶糕点,对着栏杆外新发的桃枝和恰好的春光,为刚刚沐浴完的沈怀珠烘熏湿发。 沈怀珠一眼便瞧见栏杆底下,崔景山正大步流星往府门方向去,估摸着又是没找到解毒的法子,要到外头寻医问药。 遂笑了一笑,执着绢扇挡住有些刺眼的光影,捻了块甜糕慢慢吃。 一阵春风掠过枝头,携着轻薄的桃花吹向栏外,越过庭院,翻过瓦檐,落在少年人削劲的肩头。 他背着筋角弓,额上铺就一层细汗,打马停在面前的轩车窗下,扬着笑唤:“阿兄。” 车帘被挑开,露出崔景山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他皱着眉:“听人说你一夜未曾归府,去哪了?” 崔景明挠挠头,“春猎去了,回来时太晚,宿在了外头。” 崔景山看出他正暗自克制着发颤的右腕,不赞同道:“手上有旧疾就不要勉强,若是因此伤了根本,反倒得不偿失。” 崔景明面上的笑一滞,垂下眼,掩饰其中落寞,道:“如今我这只手,连稍沉的物件都拿不住,我早该听阿兄的……” 他鞍侧的箭筒内满满当当,身后也空荡,想是因手疾拉不开弓,未曾猎到什么活物。 崔景山终是说不出什么重话,简单与他交谈两句,很快命人驾车走了。 待将马牵给了阍人,崔景明进府后还未来得及回房,仆役阿斤先迎上来,一脸焦急地重复:“郎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崔景明卸下弓给他,“什么大事?哪里不好?” “大郎君又为您物色适龄的小娘子了!” “哦。”崔景明不大在意,“我方才见他了,他似乎有事,应当没有心思插手这些。” 阿斤抱着弓疾步跟上他,紧道:“这回不一样!这回,大郎君他是直接把人接进府里来了啊!” “什么?!”崔景明整个人如遭雷击。 “是真的,小的亲眼见了,人在今早入了绮春阁,好东西流水一样往里头送!怕是、怕是来着不善……” 眼看着脾性软和,一向谦顺待人的二郎君面上逐渐染上薄怒,阿斤声音越说越小。 “阿兄这是胡闹!”崔景明脚步一转,往绮春阁的方向大步行去。 阿斤随着他登上阁楼,一路上已是将这女郎如何骄纵成性、嚣张蛮横数落了个遍,更是从头到脚都长好了气势,下定决心定要把这心怀鬼胎的女郎赶出府去,以免留作祸患,坑害了郎君! 他这样想着,步伐愈发生风有力,昂首挺胸拐过廊角,不及防一头撞到了崔景明背上。 少年的肩背已然宽阔许多,便将他往前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看不见前方是何景象,自然也看不见自家郎君眼中的怔愣与无措之色。 春光擦拂,桃花迎风初绽,柳莺啼啭。 少女懒躺在白绒毯铺就的美人椅上,绢扇遮眼,素腕莹白,一拢斑驳碎光洒在她窈窕的身段,合欢色的团花裙堆叠曳地,却终是没有遮住那半只裸露在光下的玉足。 此时,她稠密如缎的乌发教侍女揽在手中,正于熏笼上细细撩拨。 侍女们看到他,各自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声行礼问好。 少女便迟疑着轻翻绢扇,显出那双剔透明澈的鹿眼,她起身,如瀑青丝流水般滑至背后、颈前,长裙遮住足尖,她不便站立,只侧着身子望向他,不见拘谨,唯有得宜的笑,声音如珠落玉盘般:“崔家二郎?” 她这样一开口,崔景明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起方才所见,面皮腾红,磕磕巴巴的还未回话,阿斤先跳出来,音量拔高:“我们郎君此番过来,是特意与你说清楚,莫指望攀扯上我们崔……” 之后的话呜呜哇哇,是被崔景明伸手捂了回去。 阿斤少不更事,不知自家郎君为何堵他的嘴,还要错开一步挡住他的视线,但见他肃容敛衣,拱手致歉道:“在下唐突,冒犯娘子了。” 沈怀珠摇头称无碍,看向他背后的仆役,笑说:“小兄弟方才所言诧异,若非令家主从中作梗,我也不希望与贵府扯上干系。” 她这话说得当真不算留情面,阿斤在后腹诽她果真跋扈,崔景明却听出其中有隐情,问道:“娘子来此,并非自愿?” “我是自愿的。”少女摇了摇扇,扑闪开落在裙上桃花瓣,扬起一小阵纷飞的红雨,说:“你阿兄捏着一人的安危,我为他周旋。” 崔景明见她神色柔软,心中有了猜测,压下那股莫名的涩然,道:“我阿兄时常行事是没分寸了些,娘子莫怕,等他回来,我会好生劝说他。” 他不知其中内情,沈怀珠也不戳破,淡笑:“那便多谢郎君了。” 崔景明对上她直视过来的目光,面上烧得更烫,匆匆拜别,逃也似的走了。 沈怀珠不知他有没有劝说崔景山,只是隔日,有人送来消息,说黄河沿岸封锁已除,河西军刚刚动身河西。 这事原是闹了一夜,副将领着队伍不肯就此离去,势要沿河深入,寻失踪的付都虞的下落,尤其是在听说齐韫已赴身壶口之后,群情激愤,险与不允他们逗留的河东守军动了白刃。 最后还是崔景明及时赶到,承诺会全力保下齐韫和付奚,河西军才作罢。 沈怀珠疑心崔景明在说大话,他羽翼不丰,往来行事皆受他兄长辖制,如何能凭一己之力保下齐韫和付奚? 果不其然,这日崔景明找上门,失意说,他已被崔景山禁足,出不得府了。 “我未想到沈娘子是为齐小将军周旋。”他面上浮起为难,“我阿兄与他积怨颇深,在此事上,他绝不会让步。” 沈怀珠问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疑问:“他与齐韫之间,有何怨怼?” 崔景明便说起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彼时齐韫凭借朔方战役崭露头角,横空出世般接管裴青云手下大半兵权,名震一方。崔景山随父前往河西商讨事宜,对这位齐小将军神交已久,托人引荐前去拜会。 可等他见到齐韫,期待的神情急转,先是震惊,后是羞愤,最后演变成自嘲。 无人告诉他,齐韫就是裴子戈。 二人幼时初见便大打出手,后来冰炭不投很多年,偏生父亲赞他聪敏,母亲说他懂事,裴子戈七岁会骑射,消息从河西一路跨过黄河传到河东,他便要被日日放到马上勤学苦练,裴子戈剑术有所进益,他也要被催促着紧追慢赶。 后来听闻他投了军,一连两年沉寂无名,崔景山想,裴子戈哪里就有传言中的那样天赋异禀?无非是一些人夸大其词,溜须拍马讨裴青云开心罢了。 即使崔景山不愿相信,再次见到他,那个眉目沉沉,手中掌管着数十万大军,被左右唤做小将军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裴子戈。 他不甘心地要与齐韫比试,而齐韫口中的军务繁忙,被他当作轻蔑与看低。 齐韫无法,到底是和他比了,演武场上跑马三圈夺彩,崔景山一连输了两圈。 于战场生死淬炼过的齐韫,哪怕如今未使出全力,也已到了他望尘莫及的高处。 偏偏齐韫这样一个人,最是不会假意奉送,崔景山知道他不会让自己输的太好看,索性使了卑劣手段,惊了齐韫胯.下的雪乌骓。 不想一马失控,祸及自身,崔景山被甩下马背,险些被狂乱的马蹄碾碎在地。 齐韫不知如何翻身救下了他,那时的齐韫已然十分恼怒,亦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说出的话自然未曾顾及他的颜面。 崔景山便忽然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不仅在此如跳梁小丑般沦为了他人的笑柄,往后的几年,世家同龄也无一不明里暗里对他冷嘲热讽。 他就此彻底记恨上了齐韫,凡是与齐韫有关的,他厌恶、憎恨,倘若能落在他手的,必然会摧毁报复,更遑论是齐韫自投罗网呢。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罗网 免费阅读.[.aishu55.cc] 狼窝 沈怀珠此时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崔景山这个不通情理的疯子,杀父继任尚且做得出,报复一个得罪过自己的同辈之徒,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当即退身一步,朝崔景明敛衽行礼,恳声道:“齐韫这次恐凶多吉少,郎君端人正士,若有他的消息,还望能告知一二,若齐韫能因此化险为夷,怀珠定铭心镂骨,感德以报!” 崔景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虚虚扶她,“沈娘子客气了,我与裴兄是旧相识,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你且放心,我阿兄派出去的人手里参杂了我的人,届时若生变故,也能搭得上手,再不济也会拖延些时间,总之,定然会将情况及时送回来的。” 沈怀珠又谢他,一贯谨慎的性子却不能让她将此事全权交托于他人之手,崔景明走后她思来想去,犹豫着是否要暴露身手,从此处杀出一条血路,亲自走一趟壶口。 她琢磨着,不敢轻易行动。 因为这条路一旦走了,先不说是否能成功,倘使齐韫知道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他,会如何作想? 这样的顾虑一出,沈怀珠忽然觉得自己虚伪,她从一开始接近齐韫就没安好心,即便如今不打算再骗他,也终究不算什么善因善果,又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齐韫与她,注定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那日过后崔景明常来看她,二人同样是被限制了自由,同样担忧着远在壶口的齐韫,凑到一起,平白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来。 崔景明瞧出她近来心绪不佳,想方设法地哄她高兴,最后说服了看管沈怀珠的侍女,带着她在府中四处走动散心。 暮染夕晖,二人逗留在飞花柳斜的春园之内,一同看过胭脂万点的杏花,看过银白交错的玉霄,看过珠坠重重的海棠…… 光而不耀的少年,笑如朗月入怀,信手折下一截细长花枝,纵横捭阖,于春深似海之中舞了起来。 他身轻似燕,在如霞的枝头之上飞跃,荡下阵阵香花微雨,最终,他摘下最高处的一朵海棠,面颊绯红,喘着气送到沈怀珠面前。 明亮的双眼,希冀的神色,少年人的心思太直白,也太热烈。 沈怀珠静静看着他,伸指拨去花上水露,轻声道:“海棠花浓淡相宜,可惜,我不喜欢海棠。” 崔景明指尖一颤,慢慢收回手,将花别在自己腰间,抬头看她,仍是那般纯粹的笑,“我晓得了。” “你剑法很好。”沈怀珠突然说。 崔景明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便顺着回道:“从前我右手尚好时,常爱耍剑,不过我兄长说,我的剑法不够伶俐。” “不够伶俐?”沈怀珠好笑,“是不够卑鄙吧?” 崔景明尴尬不语,沈怀珠满脸鄙夷,继续道:“你阿兄此人太狭隘,你少听他的。” 崔景山不知沈怀珠是如何在背后编排他的,听闻崔景明与沈怀珠一同游园,连连称赞崔景明此举甚妙。 崔景明一脸茫然,听得崔景山拍着他的肩道:“占有他裴子戈的女人有什么意思?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心甘情愿跟了别人,才是最有趣的。” 于是称心满意地解了崔景明的禁足,要他再接再厉。 崔景明接机打听齐韫的下落,得到的仍旧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沈还珠嘴上这样说,心中已经开始按捺不住。 拖的时间太久了,还有五日便要毒发,崔景山到时定会发现其中蹊跷,齐韫等不得了,她也等不得。 这条路,终究是要走一遭了。 沈怀珠刚刚下定这个决心,一旁沉默许久的崔景明突然开口:“沈娘子,你想逃吗?” 她心中咯噔一声,以为是崔景明看出了她的打算,可观他神态,又不似了然发问,倒像试探询问。 崔景明不等她答,说道:“我带你逃吧。” “你为何要帮我?”他毕竟是崔景山的手足,沈怀珠无法完全放下芥蒂。 崔景山见他这般提防自己,苦笑一声,解释道:“我阿兄执念太深,他不会放过裴兄,也不会放过你,我无法阻止他,却也不想让他伤害任何一个人。” 沈怀珠心中飞快计较衡量,问:“你如何帮我?” 崔景明四顾环望一番,附耳低言,与她细细说明。 乌金西坠,天幕无端下起了细雨,崔景明正与沈怀珠在屋中弈棋,有人来报,称长史家三郎邀他去府中吃生辰酒。 崔景明请示过自家兄长,只带了仆役阿斤,乘车去往长史府。 马车快速驶过长街,车毂辚辚压过水洼,带起一阵飞溅水花,马蹄急踏,在黄昏中久久回荡,行至长史府方向的街口,却半分没有停留,而是直往前行,一路到达城门口。 此时已快至宵禁,监门接过前方仆役递交过来的路引,见其行色匆匆,本有心多问几句,马车内的崔景明一脸焦色探出头,“我阿兄身体有恙,特命我出城问药。” 崔景山这些时日招揽圣手医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人在皆暗地里猜测其是得了什么奇病怪症,不曾想竟然这般紧要,是以不敢耽搁寸息,速速将人放行了。 马车就这样顺顺当当出了城门,却在驰出五六里后于一处荒郊驱停,仆役打扮的沈怀珠和崔景明纷纷落地解车,手脚利索地为马上鞍。 当时崔景明问沈怀珠会不会骑马,沈怀珠回他道:“西地的女子,没有不会骑马的。” 故而,这去往长史府的短短路程,崔景明硬是命人套了两匹马。 下人虽不解,到底不敢质疑主子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照做。 二人便在此处弃车驾马,跨上就近的山道。 城门口到处都是崔景山的人,崔景明此行虽称得上合理,却难保不会有人通风报信,崔景山把沈怀珠看得太严,发现她不见也是迟早的事,缓兵之计拖不了太久,他们只能尽可能得把崔景山的耳目甩开。 最后一丝夕阳收尽,茫茫云雾遮挡天穹,山道内变得一丝光亮也无。 春雨缠绵而细密,将两人的衣衫打湿,黑暗的前路令人寸步难行,火折子的光亮太微弱,崔景明只得冒险点了火把照明。 便是这抹短暂存在的火光,引来了崔景山急追而来的人手。 崔景山发觉得太快,快到二人将出城门,就有人疾驰赶来传令戒严,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训练有素的暗卫倾巢出动,循着车辙找到二人丢弃的马车,又根据马蹄的痕迹,很快追上山道。 已有了几分蓊郁的山林内,随着几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惊开大片憩睡的飞鸟,雨丝愈织愈稠,滴滴答答沿枝而下,枝头被踏过的马蹄震荡,无声凝视其下的一场激烈的追逐之战。 后方暗卫下手毫不留情,箭矢几次擦过沈怀珠的手臂、脖颈、耳廓,崔景明一直缀在她的后方,为她抵御攻势。 忽听一道利器破开皮肉的声响,崔景明咬牙溢出细微的闷哼,一言不发。 沈怀珠回头,见他后背挨了一箭,当即喊道:“崔景明,你能将我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就此转道吧!否则崔景山不会轻易放过你!” 崔景明反手拔去背后的长箭,驱马追上她,声音竟含着不合时宜的笑:“你又怎知,我不想逃?” 沈怀珠诧异地看向他,还未想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何意,身下骏马忽而长长嘶鸣,前蹄高高举起。 少女急扯缰绳,却敌不过马已然疯跑失控,左突右撞地往前乱闯起来。 “你的马中了一箭,受惊了!”崔景明喝了一声,夹紧马腹护到她一旁,当机立断,伸出手道:“沈娘子,跳马!” 沈怀珠也不曾迟疑,当即松了缰绳,侧身利落翻出马背。 崔景明瞅准时机从马上飞身,堪堪接住她后,二人随着惯力,一齐跌进道旁茂密的灌木当中,同时身下一空,就着泥泞的草木和落石,一并天旋地转地被甩下土坡。 浑身上下被碾过一般,沈怀珠头昏眼花,双耳嗡鸣着缓了半晌,手一伸,摸到了柔润折合的纸面和匀称的竹骨。 抬眼一看,是把油纸伞。 沈怀珠就是撑着这把伞遮掩面貌,顺利驾上马车,离开崔府的。 崔景明弃车之时觉得把伞扔下太可惜,干脆拿上放到前鞍带走,方才一番乱况,竟又奇迹般,随着他们一道落入这偏僻山洼之中了。 沈怀珠拢指握住这把油纸伞,从这摊硌人的碎石中艰难爬起身,眼神一聚,蓦然对上双琉璃珠般,幽绿生光的眼。 满身毛发森竖,沈怀珠放眼一看,四周早已悄无声息逼近了数十双这样的眼。 高高低低,像黑夜中燃烧的团团鬼火。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狼窝 免费阅读.[.aishu55.cc] 相残 捱过一整个寒冬的狼群,在这样一个初出巢穴的春夜,迎来了从天而降的,可以分食的猎物。 它们望眼欲穿,却又不得不警惕地原地观望,丛丛幽绿的鬼火闪烁着,像是恨不得立即一扑而上,将面前的活物吞吃干净。 沈怀珠与崔景明缓缓起身背立,狼群喉中发出低低的嗥叫,一点点朝两人围拢靠近。 分明黑夜浓稠如墨,沈怀珠却似乎看见了那猩红的舌头上滴淌的涎水,甚至能闻到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中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一遭,着实是有些坎坷呐。 崔景明谨慎地往前挪动两步,伸出手臂,无声将沈怀珠挡在身后。 而被当作娇弱娘子对待的沈怀珠,此时正在暗中掂量手中有些分量的油纸伞,估摸着这东西待会能使出多少戕劲。 春雨又轻又细,落在泥土里滋生嫩芽,落在鬼火中心被觊觎的二人身上,却成了催命的摄魂铃音。 狼群终于迫不及待,亮着獠牙凶狠地扑上来。 “哧——” “唰——” 几乎同时,沈怀珠的手中的油纸伞惯着内力顿刺出去,坚硬的伞尖穿进猛扑而来的狼的身体,将伞面染上一朵冶丽的艳花。 而崔景明于瞬息间抽出了腰间软剑,割破一头狼的咽喉,在雨中扬出一道挥洒的血线。 两头狼哀嚎一声,先后坠落在地,是于顷刻间便没了生息。 其余狼群被震慑,审时度势着纷纷退开,却依旧绕在不远处,迟迟不肯离去。 沈怀珠一转眼便对上崔景山惊异的目光,面上一丝心虚也无,只是轻笑着看向他刚劲有力的右腕,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说话的语气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崔二郎君,也藏得够深呐。” 少女英迈出群,芊芊玉手握着沾血带腥的纸伞,不慌不忙立在这山洼之中,夜雨之下,笔直的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剑,却又像是正缓缓出鞘,于幽寂而没有月色的冥晦当中,迸发出逼人夺目的亮光。 崔景明艰难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砸向他的事实,喟叹道:“还是沈娘子……比较出人意料。” “是该出人意料些,否则怕是要把命抵在这里。”沈怀珠环视再次围拢过来的狼群,手中的油纸伞被雨珠碰撞,发出噼啪轻响,顺着伞面在脚下积下一小捧鲜亮的血水。 油纸伞砰然打开,旋即,被少女携着翻入狼群,掀起一阵泥血相混的风雨。 脆弱的伞面在她手中成了坚不可摧的甲盾,虽到底无法直取凶狼的性命,却能将其撂上丈高半空,由穿梭其中的崔景明一剑封喉。 半个时辰后,风雨渐歇,山洼内归于最原始的静谧。 精疲力尽的二人脚下,狼尸堆叠,血腥漫天。 这时,坡上传来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光火招摇着极快趋至跟前,为首的暗卫统领看到崔景明稳稳握着软剑的右手,粗声道:“二郎君,你果然一直在骗节使!” 沈怀珠早已扔了那把被血染尽的油纸伞,畏惧一般,躲在了崔景明的身后。 暗卫统领见此明白几分,放缓语调,劝说道:“二郎君不就是为了这个女郎?她本就是寻给您的,您随手下们回去,节使一样会把她许配给您,又何必如此鲁莽,带人出逃呢?” “是吗?只是我不会回去了。”崔景明凝望着他,又似凝望着他背后的黑夜,淡声说:“你们也不必回了。” 暗卫统领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张口正要发问,后方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踢踏之声,由远及近,一眨眼便到了近前。 刀光剑影又起,崔景明及时赶来的心腹与他们打做一团,有人穿过乱况半跪到崔景明面前,恭声道:“郎君,往鄜州方向的一应事宜已打点好,即刻就可启程。” 崔景明点头,“壶口那边怎么说?” “还是没有消息,但听附近的猎户说,有人曾在三日前见过他们,应是已经摆脱了险境。” “那便好。”崔景明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让我们的人继续找,但一定要多加提防,我既已与阿兄反目,此行势必不会太顺利。鄜州临近壶口,我们先南行,到达安全据点后再做其他打算。” 后一句话是同沈怀珠说的。 沈怀珠自是没什么异议,随他一起踏上行往鄜州的路途。 这一路果真如崔景明说的那样,颇为不顺。 崔景山派来的人前前后后近十拨,俱是下了死手,看架势是非要崔景明的命不可。 崔景明不可避免地受了两处重伤,跑马不得,只能和沈怀珠一起乘车。 沈怀珠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至极脸色,问道:“你阿兄就这样恨你?” 此时行往鄜州的路程已过大半,将近壶口,崔景明的势力扎根在此,是以要比前几日的速度缓上许多,沈怀珠也总算有了心情,能与他说上两句闲话。 崔景明抬了抬自己的右手,腕骨轻转,柔软而灵活的,“当初我这只手,差一点就废了。” “不止这只手。”他一一点过自己的臂膀、左腕、双膝,几乎全身各处,万分平静道:“连我这条性命,都险些折在他手里。” “处处忍让,藏拙守愚,平庸无为而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我自己说服自己接受,他却好像并不满意。” 那时的崔景明十三四尔,刚在一场世家畋猎中初露锋芒,父亲对他赞不绝口,还将他与崔景山此般年岁相较,甚至数次提及河东的军政大权,意指要交由他手。 他因此招了崔景山的嫉恨,一次外出替父办事途中,被其设计遇上作乱的寇匪,走上绝路,坠落山崖。 崔景明在崖底躺了两夜,本以为命该当绝,没想到被一游医所救,捡回一条性命。 等他在外吃尽苦头,养好血肉模糊的两肩,撑起断成过几截的双腿,兜着一只还未痊愈的伤手,满心欢喜找回家时,河东已然变天了。 崔景山稳坐高位,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伸伸脚便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高座上,他这样的神情只一瞬,便两眼生红迎上他,为他的平安归来而欣幸。 崔景明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家的喜与丧父的悲交织缠绕他的心头,让他无心究竟其中的可疑之处。 直到那游医再次找上他,告诉他说:“你这只手,好不得。” 好不得,不能好。 崔景明开始秘密调查当年之事,辗转多次得到的结果,全都指向同一个始作俑者——崔景山。 他记得很多年前,崔景山也是一个谦逊大度、平易可亲的好兄长,会为他抓蛐蛐,编蚂蚱,会教他骑马练剑,为他打抱不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呢? 崔景明无从知晓,他只知道,他的好兄长,他的手足血亲,容不下他。 哪怕他处处让步,妥协至此,也不能换回来他半分心软。 少年眼中是无尽的复杂之色,这么多年,他早已由不解、茫然、愤恨,逐渐变得无比沉静,以至漠然,他现在能一眼看透崔景山的整个灵魂,看到其深埋在骨子里的,完全无法除却的劣根性。 “他怕我会和他一样,如当年他弑父那般,弑他。” 车厢内是长久的沉默,哪怕沈怀珠那样厌恶崔景山,现今这些事牵扯上感情恩怨之后,她便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的对错。 马车徐徐,声音寂寥而单调,这个话题无疾而终,崔景明以为不会等来沈怀珠的回话,却在半盏茶后,听到她冷不防问出一句:“崔景明,你甘愿去死吗?” 崔景明好笑,“没有人会甘愿去死。” 沈怀珠望向车窗外沉沉笼罩下来暮霭,似锦的云霞由一点初光飞卷大半天幕,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掠夺和厮杀,她慢慢开口,说出的话无比轻柔,却字字如刀:“如你所言,有人誓要置你于死地,你就要如现在这样,一直逃避忍让下去么?” 兄弟阋于墙,崔景山与崔景明这一对手足,注定是要相残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崔景明知道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他一次次退步,拖延,就是不愿煮豆燃萁,把这样不堪的家事搬上台面。 而少女的一句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崔景明,也许河东交到你手里,才更能够让人安心。”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相残 免费阅读.[.aishu55.cc] 意乱 前河东节度使崔绍深知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何秉性,当初崔景明一出事,他便察觉出其中怪异,一面命人到处找寻小儿子的下落,一面暗中转移兵力过无定河至西南向的洛水。 崔景山越发明目张胆架空他的势力,待发现兵力已被崔绍迁走半数时,瞋目切齿地与他翻了脸,索性连作伪都懒得,仅用半旬时间便登堂入室,一杯毒酒送自己亲生父亲上了西天。 他这位子来的名头不正,不服者众广,虽靠着威慑拿捏了晋中一带,可提早迁走的另一半兵马得了崔绍遗命,并不听他指派,不仅退驻在洛水一带与其分庭抗礼,且不间断潜入晋中探寻崔景明的踪迹。 后来崔景明自己找回了崔景山身边,带着满身的伤,和废了一只的右手,哪里还堪得上大用? 崔景明被瞒着所有内情,崔绍的死也被粉饰太平,鄜州得到了崔景明的消息,派来暗联的探子一拨又一拨,皆被崔景山不动声色打了回去。 而他那位好阿弟一如既往地天真纯善,一如既往地依赖于他,一如既往到他是何时偷偷联络上另一半河东兵马,并将其全权掌控的,他都全然不知。 主力天兵军被最早撤走,崔绍身边最得力的几个手下也被以旁的由头遣去,崔绍甚至与朔方通了气,连边戍之事都考虑周全……崔景山痛恨地想,这还真是为他心爱的幼子,铺了好一条平坦大道啊。 而崔景明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又经沈怀珠点拨,明白不能再拖了,忍着身上的伤一鼓作气,欲日夜不休直达洛水。 沈怀珠不肯同崔景明深入鄜州,决意留在一眼便可望到壶口的吉乡县,以便接应齐韫。 吉乡县虽也在崔景明的可控范围之内,但他究竟是放心不下,遂拨了一批人手留给沈怀珠,将她安置在城内的官衙当中,而后与她匆匆分别了。 掌灯时分,沈怀珠已在衙署的上房安顿下来,不知是不是离壶口太近,她整个人越发心绪不宁,仆婢端来的饭菜也只草草用了两口,便坐立难安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未过多时,前院隐约传来惊慌嘈杂的人声,沈怀珠心中有了猜测,想也不想迅速拉开房门,飞快掠过一排排廊舍,一路跑出内衙,拐进离宅门最近的花厅。 花厅前,付奚浑身是血,被人半架半扛带回了府衙。 知县被他这伤势吓得不轻,焦头烂额地吩咐传唤郎中,命人快快把他抬去廊舍,侍役婢女们乌乌泱泱挤了一堆,前院灯火通明,混乱不堪。 回来的只有付奚一人。 沈怀珠心头猛震,浮着步子到他面前,颤着声音问:“……齐韫呢?” 付奚强掀起血污粘黏的眼皮,似是就为了撑着给她交代句话,“北十里、石溪旁……别……” 说罢头一栽,彻底昏了过去,后面一个字几不可闻到只剩微弱的气音。 救他回来的,是崔景明安插在壶口的人手,崔景明与崔景山反目之后,崔景山下手.雷厉风行,几乎将他安插在里头的人摘除了个干净,只剩这一枚暗钉深藏其中,未被发现。 他单打独斗,危急关头紧要取舍,只能救下一个伤势最重的付奚。 “崔景山亲自追到了壶口,齐小将军和付都虞几次死里逃生,这回险险就要脱身,可还是被崔景山堵住了去路。”救付奚回来的暗卫道。 “娘子莫慌,奴这就调派人手,势必成功把齐小将军营救回来。”崔景明留下的人任凭沈怀珠差遣,见情况不容乐观,即刻就要动身。 “不可。”沈怀珠叫住他,镇静分析:“崔景山诡计多端,既能把崔景明的人铲除到只剩一人,若有心要齐韫他们二人的性命,又怎会轻易放任付奚逃脱,为我们带回齐韫的消息。” “娘子的意思是,有诈?” 沈怀珠从鼻腔发出一声冷笑,“不单单有诈,还是专程针对崔景明的诈。” 崔景山现在怕是被逼急了,凡是有能够挥砍崔景明臂膀的机会,便是一丝也不可忍耐,想方设法地也要煞煞崔景明的锐气。 吉乡置锥之地,自来平宁清净,少有纷争,知县年过半百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手足无措地反复颠着手,道:“那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呐……” “来不及了。”沈怀珠沉沉出声。 崔景山早料到了这一点,是以,救齐韫与让崔景明的人自投罗网,只能选一个。 更或许,他本就没想只取其一。 少女越过众人,在一片劝停声中直往外走,刚行出两步,余光又像瞥见什么,转往旁侧的花厅取了摆在桌上的一坛酒。 没人拦得住她,只见她提着酒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振缰远去,留下一句:“若一个时辰后还没有我的消息,再做行动。” * 斗折蜿蜒的小溪,月光下淙淙闪动着粼碎的光波,水击石鸣着,像一条银亮活泼的水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溪中晕染的大片嫣红之色,带着搅动而上的浑浊泥水,水蛇便像是被一刀劈命,带着目不忍见的可怖伤疤,惨死在这方青石之侧。 青石再靠外,乌压压的兵士亮着刀刃,随着马背上打头的玄衣男子,围拢着中间的一人。 “齐小将军,好久不见啊。”崔景山端着笑,手中把玩一把朱砂绘制的华丽角弓。 青年浑身湿漉漉的,眼睫眉梢还挂着水,脚下也滴滴答答淌了一滩,遍身的血痕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总归与坐在对面马上的人相较,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体面。 可他的姿态却依旧挺拔,一如多年前崔景山每次见到他,铁骨青枝般,薄唇轻抿,黑眸冷峭,执手中长剑,一一挑翻抢着与他过招的世家少年郎。 他听闻这话,低眸轻轻笑了,其声恰如旁侧清泉击石,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好听:“崔景山,一别经年,你还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啊。” 崔景山笑意渐收,冷冷盯着他:“有无长进,你马上就要知道了。” 说罢抽箭挽弓,一点映月寒芒对向他,道:“裴子戈,你是听我的话自断一臂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废你两臂。” 齐韫直面那点寒芒,指出剑,剑锋斜转,“那我便要看看,你是否又要输给我。” “这次,不会了。”崔景山将弓拉得极紧,箭尖凌迟一般,从他的心口慢慢瞄向他的左臂。 他指尖一点点松动,眼看就要松弦,后方突然传来骏马的长啸嘶鸣。 少女策马横冲直撞而来,踏过数名持刀兵士,从崔景山身旁飞掠。 崔景山所对的箭尖被惊偏,手一松,擦着齐韫的眼,力道也霎时倾颓,不轻不重射入身后的树干上。 兜头浇来冰凉烧眼的酒液,呛得他疾咳不止,他只在朦胧中看见少女自马上附身探手,将青年拉上身后的马背。 “沈怀珠!”崔景山捂着眼怒斥,“又是你坏我好事!” 沈怀珠盈盈笑着,“崔节使,这把弓您使着,不觉得颈子疼吗?” 崔景山闻言恼笑起来,他笑得声音极大,大到整个石溪旁都回荡着他的笑声,足足十息有余,才像忍着什么停下,伸出手道:“我可以放你们走,想来沈娘子也该遵守信诺,把解药交予我罢。” “解药?我以为你早发现了。”沈怀珠一脸意外,“我给你吃的,哪里是什么奇毒丹药,不过是蛊人逗趣的难吃玩意儿罢了,你若还想要,可去寻太后身边的江医士,她还有一大把。” “你暗算我?”崔景山的脸阴沉下来。 “是。”少女眉眼弯弯,笑得极无害,“我不仅暗算你,我还明算。” 说着她手中倏然亮了什么东西,朝崔景山扬手一扔,他身上便轰然着起了盛亮的火。 众兵士手忙脚乱地掬水为他扑火,他也极快翻身下马,毫不犹豫跳入就近的溪水当中。 此处一番窘迫乱况迟迟不能收尾,沈怀珠已带着齐韫顺利返回了衙署。 无人不为之震惊,却见齐韫负伤累累,有人急忙道:“快把方才为付都虞瞧伤的郎中叫来!” “不必,我瞧他命大的很,决计死不了!”沈怀珠怒气冲冲一口回绝。 她扯着齐韫进屋,利落关门上闩,一转身便对上他漆黑而明亮的双眼,他环臂拥过来,低低唤道:“阿汕……” “你别叫我。” 沈怀珠拧眉试图推开他,谁知这人越拥越紧,紧到几乎要把沈怀珠的腰肢锢断。 “齐韫、你放开。”沈怀珠忍痛道。 齐韫这才松了几分力道,他埋在她的颈窝,声音从来没这么软过,“……求你别推开我。” 沈怀珠叹了口气,“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 齐韫仍不愿松臂,索性就这样一提,揣着她到榻边坐下。 他又将她拉得靠近了些,贴上她的额头,道:“这回,全是我的不是。” 沈怀珠冷笑,“齐小将军怎会有错?” “我不是完全没有把握。”齐韫挑开腕口,露出里面的袖箭,“我本打算用这个逃脱,没想到阿汕率先赶来救我了。” “崔景山此人不择手段,一枚小小的袖箭,你就敢赌?”沈怀珠不听他的解释。 “那我能怎么办?我只是想活着,活着才能再见到你。” 他很久没有得到少女的回答。 窗外忽然起了风,将屋内唯一一盏烛火吹得颤颤摇晃,烛火仰着头,奋力挣扎顽抗片刻,终是抵御不住,轻轻熄灭了。 齐韫有一瞬迟疑,将欲起身重新点灯,蓦地领口被攥紧,那只手用力一带,他便毫无预兆碰上了少女软润的唇。 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他被推着陷入榻中,唇上传来她全无章法的吻。 齐韫有心回应她,奈何她吻得实在太差劲,他便只能任由她宣泄般在他唇上胡乱啃咬。 即便这般,他似乎也有些意乱情迷了。 他便不由自主捧住她的脸,十分耐心地,引导着,缠绵着告诉她该怎么吻。 颈侧逐渐印上濡湿,衣襟不知何时被松散扯乱,胸口一片冰凉。 吻忽然停了。 齐韫半睁开眼,微微喘息着,见她正借着霜白似的月色,盯着他左侧锁子骨下的那枚小小的红痣看。 他噙着笑,伸出玉指点了点红痣,眸中含着情.欲侵染的水光,倒映出她靡艳的丹唇。 齐韫的声音带着蛊惑:“往这儿亲。” 为您提供大神 万恣意 的《怀珠》最快更新 意乱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