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难逃》 1. 陆大人 深秋草木摇落,枯萎翻黄。 苍穹之下星垂月涌,环绕于金陵城垣的沧山央水皆模糊了轮廓,东河稚水澹淡静流,三道横桥连通的北昌街夹道种满榆杨,月光自林木疏疏而下,如同残雪。 明府马车缓行其间,四周空荡静谧,久不见零星灯火。 驾车人连连打着呵欠,丫鬟碧瑶掀开帷裳,冲外唤道:“张伯,还得多久才到?” 车夫抖着马缰,笑道:“快了快了,约摸两刻钟的光景。” 另一丫鬟时莺声音清脆:“要不是那会儿山路坍塌,多绕了几道路,咱们这会儿指定已经到府上了。” 鎏金牡丹熏炉内的第一炉香已经燃灭,碧瑶揭开铜盖,略一回眸便见明姝倚着迎枕睡得正熟。 “嘘,小声点,小姐睡着了。” 二人皆噤了声。 不多时,寂静寒夜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鞋履踩在落叶摩擦出的窸窸窣窣。 那人拖着长影直奔马车而来,车夫“吁”的一声勒紧缰绳,一声嘶鸣,马车猛烈颠簸后停下。 明姝身形一晃,从梦中惊醒,眉间略略一蹙:“出了何事?” “小姐莫慌,遇着个乞丐。” 车夫凝目望去,借着风灯微弱光亮勉强认出,站在马前的是个男人。 “快些让开,莫要挡道。” 男子低垂着头,与黑夜融为一体,左手捂着腹部,右手别在腰后。 朔朔冷风掀起他的衣袍,那瘦削的身形竟像是承受不住摧残般,轻轻晃动。 “劳烦……搭我一程……” 声音稚嫩,气息略有不稳。 马伸长脖子朝他嗅去,忽而哼哧一声打了道响鼻,他也未躲,仍保持着方才的站姿。 车夫拽紧缰绳调整方向,耐着性子道:“年轻人,我没法捎带你,这车上坐的,都是女——” “眷”字未脱口,男子突然疾步跃来,手中利刃直抵他心口。 微抬眸,悬挂在车舆上的风灯晕着暖黄,照在男子沾满猩红血迹的脸上,竟如夜行鬼魅般。 事况突发,车夫掐紧马缰,浃背冷汗被穿堂风吹干,复又生出新汗。 “你……你是何人……” 发颤的声音传进车内,主仆三人面面相觑,坐在靠外的时莺挑开帷裳,见得眼前一幕不禁大惊失色。 明姝偏头看去,亦是猛然一惊,半晌才颤着声道:“你可是要银子?我给你就是……快放了他!” 男子飞快抬起左手扼住车夫喉咙,分明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力气却出奇的大。 不消片刻,车夫两眼上翻,面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两手用力挣扎却是徒劳。 “我既不谋财,也不害命,只想,借小姐马车搭一程路。” 时莺和碧瑶被吓得脸色灰白,虽怕极,却仍用身躯护在明姝前头。 “男女有别,你怎能与我们小姐同乘,同乘一辆车……”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火光冲天,奔腾的马蹄声混着人声嘈杂而急切,隐匿在黑夜中的院落瓦菲逐渐现出本来的面目。 男子猛地加重手下力气:“既如此,那我只能先杀了他,再送你们一起上路。” “不要!”明姝气血上涌,双肩微微颤动,“我可借你搭车,但你万不能伤我们性命,否则,你绝对没法活着离开金陵。” “小姐……”两个丫鬟同声凄哀。 男子左手扼着车夫的喉咙,右手执刀指向护在明姝身前的碧瑶。 “坐过去。” 碧瑶眼底闪过挣扎,对上明姝眼神示意,只得艰难地挪到车舆角落里。 男子仍钳制着车夫,警惕地跳上马车,待入了内,刀刃骤然换了方向,直抵明姝颈间。 时莺与碧瑶几乎要吓晕了,捂着嘴不住颤抖着。 “你可知……你可知我们小姐是何人?你若敢伤她,我们老爷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借着烛光,男子面容被识清,他似身负重伤,衣衫被划破数道,露出几处骇人的伤口。 “我说过,不会伤你们性命,将灯熄灭。” 他压着声,浓郁的腥咸弥漫整个车内,“待会儿若有人查问,还望小姐能替我掩护一二,否则……” 话未落,他重重地咳起来,一股血自嘴角溢出,牵引着匕首在明姝白皙项颈掠过,霎时沁出几滴血珠。 明姝腰背僵直,头脑一片混乱,忘了如何反应。 两个丫鬟顾忌她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依他所言吹灭油灯。 灯灭不久,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火把烘亮一片天地,帘外响起一道厉喝。 “车内是何人?” 车夫喘着粗气,咳着答道:“兵部尚书之女,明姝大小姐……和她的仆人。” 为首者高坐马背,朝帘内拱了拱手:“明小姐,金吾前卫军奉命追拿罪犯,例行检查,多有得罪!” “慢着……”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从帘缝伸出,手中持一块明府特制铜铸腰牌,“我身体抱恙,不便见人,且这一路驶来,并未见到什么罪犯。” 金吾前卫军扫向腰牌,略感为难:“明小姐,奉命搜查罪犯乃是在下职责所在,还望小姐行个方便。” 两厢僵持,车夫不由的抬袖擦了把额上冷汗。 又是一阵马蹄声扬来,不消片刻,自南道驶来几人。 为首男人勒住缰绳,睃视马车,一众卫军皆神色恭敬地向他行礼。 “陆大人。” 那人面无情绪,冷声喝道:“都愣在这做什么。” 卫军答:“大人,我等一路追查至此地,罪犯没了踪影,又恰巧遇上兵部尚书之女的马车,只是……明小姐说,她身体抱恙,不便见人,我等不好强行搜查。”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马车帷裳。 良久。 “是么。”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含丝毫情绪,随即翻身下马,直直走向车前。 劲风裹挟着碎叶袭来,卷起帷裳一角,隐约露出车内幢幢人影。 明姝瞪大的双眸噙满泪水,身侧男子持刀的手轻轻颤动,刀尖紧紧擦着她皮肉。 她似乎能听到,筋脉在刀刃跳动的声音。 鸦青帷裳暗影浮动,那人步步逼近,一帘之隔,便是生与死的划分。 四周噤若寒蝉。 突然,一支剑猛地挑开车帘,火把光亮霎时照来,一张冷肃无澜的面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那张脸,一半匿于阴暗,一半被火光照亮,狭长的眼睛透着锐气,让人望而生畏。 明姝耳边嗡鸣,身侧男子的呼吸瞬间失稳,掐在她后颈的手亦骤然收紧。 与此同时,利刃又往她皮肉钻了几分。 痛楚与惊惶使她形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何挣扎皆成了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任人宰割。 立在车前的男人面目阴郁,莫名透出压迫感。 他淡淡地一笑,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男子瞳孔猛缩,呼吸急促,用力钳制着明姝,紧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别过来……如果你们想让她死的话!” “窝藏罪犯,本就该死。”那人丝毫未犹豫,挥动手,一声令下,“统统拿下!” 刹那间,车舆被团团围住,突然的变故让男子措手不及。 碧瑶找准时机,高举铜炉拼尽全力砸向他的后脑勺。 他身子向前一倾,须臾间,立于车前的男人徒手夺下他手中匕首,手腕翻转之际,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喊声响破天际。 明姝甚至未来得及看清眼前境况。 滚烫鲜血飞溅到她如雪如玉的肌肤上,甚至有一滴落在她眼角,烫得她心口一绞。 她被两个丫鬟护着躲到角落里,那歹人已被制服,身姿怪异地匍匐在地,方才持刀的手软绵无力地耷拉着,止不住的血顺着五指流淌下来,周身不断抽搐。 生不如死。 见此一幕,明姝胃中一阵作呕,如被剥去筋骨般,软软滑倒下去,泪水不断往外涌,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后,罪犯如破布般被人拖下车去。 车前的男人微抬手,松涛纹宽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赫然一道皮肉外翻的伤。 他用一方素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背血迹,每根手指都不放过。 擦毕,随手将那沾满血的白绢丢弃,斜睨向舆内。 “车中何人。” 明姝仍止不住地颤抖,双目涣散,发簪不知何时脱落了,如瀑黑发垂散在身前,衬得肤白如雪,明眸通红。 细弱脖颈丝丝血痕,纤纤素衣亦被鲜血洇湿,支离破碎,勾魂摄魄。 “臣女……明姝,家父……家父乃兵部尚书……” “你可知,包庇罪犯是何罪。” 寒津津的声音如一只无形的手,死死钳着她的喉咙,令她如坠冰窟,哽咽着说不出话,唯有一行行清泪从眼角逼出。 碧瑶亦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大人……您方才也看到了,我家小姐被那恶贼用刀抵着脖子,若是不从……唯有死路一条啊!” 他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 “与虎谋皮,蠢。” 明姝大口喘着气,无力地靠在碧瑶怀中。 “上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公子,却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全然不顾无辜者的安危,公子这样做,又与那持刀行凶的歹人,有何区别?” 他稍愣,转而嗤笑。 “区别在于,我命由我,而他的生死,却由不得他。” 说完转身,攥着缰绳跃上马背。 “将罪犯带回。” 而后扬长而去。 明姝颤着手蜷缩成一团,在经历了生死一线后,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意识游离缥缈。 不多时,一名卫军持火把走到车前。 “明小姐,方才多有得罪,这一路恐怕不大安宁,在下派一队人马护送小姐回府。” “多、多谢……” 帷裳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光亮和萧瑟。 车内咸湿的血腥尚未散去,那罪犯手筋挑断的一幕久在眼前浮现,如何也挥不去。 明姝猛地急咳起来,心口阵阵绞痛,随即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 陆大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怀元哥 明姝病了。 自北昌街回来后,她便昏迷不醒高热不退,到了后半夜还念起胡话来。 沁阳苑的婆子丫鬟们寸步不离地轮流守着,伺候着喝药、擦汗,直到翌日天亮,她身上的烧才堪堪退下去。 明家父子得了信后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路骏马疾驰,待进了家门口才大喘几口气。 父子俩步履匆匆来到沁阳苑,明姝的兄长明淮边走边怒斥。 “陆晏清这狗贼,竟敢吓唬咱们阿窈,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兵部尚书明建伯沉着脸一言不发,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 二人抵达苑门口,闻声赶来的丫鬟毕恭毕敬道:“老爷,公子,小姐还睡着呢,夫人待会儿就出来。” 明淮立马噤了声,不自觉地放轻步子,随父亲站在院中静等。 不多时,居室毡帘被丫鬟挑起,卫氏打里头出来,明淮忙迎上去,压低声问:“娘,大夫怎么说?阿窈何时能醒来?” 卫氏轻叹口气,指尖揉着太阳穴,道:“大夫说,阿窈受惊吓过度,有些神志不清,昨儿夜里还一直起烧,不过今早上好歹是退了热了。” 见母亲面容疲倦,明淮眉毛一皱:“若澜呢?她怎么不在这陪着您?” 卫氏迈下石阶,引着他往远处走。 “她怀着身子,受不得累,我叫她好好歇着去了。再说,这院里还有这么多仆人照看着,用不着她在这儿守着。” 明淮点点头,不再多言,抬头望向父亲,但见他背着手在梧桐树下踱来踱去。 “陆晏清欺人太甚!阿窈若有什么好歹,老夫定要他拿命来还!” 听得这话,明淮刚刚压下去的心头火“蹭”的一下复又燃起,提起佩剑便往外走。 “不行,我非得找他算账去!” “为父与你一起去,向他问个明白。” “回来!” 卫氏万般头疼,拦到二人面前,挨个儿数落起来。 “你们父子俩怎么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那陆晏清是什么人,岂是旁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老爷,淮儿意气用事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冲动。” 明建伯冷哼一声。 “金陵城谁人不知,我明建伯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她生下来,整个明府上下一滴眼泪都舍不得叫她掉,他陆晏清为了抓个毛贼,竟把阿窈推到刀尖上去,你说,我岂能饶他?” “皇上尚且要对他礼让三分,老爷又真能拿他怎么样?” 听得卫氏之言,明建伯默了,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碧瑶从屋里跑出来,欣喜道:“老爷,夫人,小姐醒过来了!” 明淮立刻抬脚走去,卫氏心里松快下来,也跟着往屋里走,一面吩咐道:“碧瑶,赶紧差人把院里的落叶扫干净,免得阿窈见了不喜欢。” “是,夫人。” *** 明姝的闺房布置得很雅致,卧室与小厅用月门隔开,月门上挂着琉璃珠帘,花架上摆着染牙水仙花盆景,一方榉木案几上供奉着一尊观音像,旁边摆一只霁蓝柳叶瓶,瓶中养着一支菊。 几人来到卧室,明姝正躺在黄花梨木拔步床上,两边双层绸纱床幔堆叠着,遮去了外人大半的视线。 仆人扶她坐起来,倚靠在大迎枕上,卫氏接过奴婢打湿的帕子在她额上轻轻擦拭。 “我的儿受委屈了。” 大病一场后,明姝浑身乏力,气若游丝,莹彻冰肌显得越发脆弱,一双清亮透澈的眸子晕了点点水雾。 她捂着心口细声细气道:“爹爹,阿娘,哥哥,阿窈让你们担忧了。” 这乖巧懂事的模样叫明建伯瞧得心都快化了,不自觉的放柔了声音,慈爱道:“好闺女,只要你没事就好。” 明淮立于竹窗前,轻轻一笑:“是啊,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 明姝微喘着气,就着母亲的手小口抿几口茶。 她打娘胎带了弱症,长大后不知怎的就得了心绞痛的毛病,平素稍一激动就容易心口疼。 平复后,她又柔柔问道:“哥哥可打听到,昨晚上,那个捉拿罪犯的男子是什么人?” 明淮从鼻子里哼了声,掀袍在窗下木椅落座。 “他叫陆晏清,想必你该听说过他的。” “陆晏清……” 明姝呢喃着重复一遍,关于此人的一些传闻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不过而立之年便已官任吏部尚书,身居中极阁第一大学士,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陆晏清。 提起他,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阖了阖眸,昨夜那凶险的血腥场面复又袭来,不断挑动着她的神经。 那刀尖擦着皮肉的知觉似乎再次重现,心狠狠揪着,疼的她忍不住淌出眼泪来。 卫氏心疼坏了,轻轻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安抚着:“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啊,不怕不怕。” 明淮从座椅弹跳起来,凑上前义愤填膺道:“阿窈别哭,这口气,哥哥一定早晚替你出了!” “你还敢说,起初我就叮嘱过,别总叫阿窈往你那大营跑,去就去吧,她晚上回来你也不知道派几个人跟着。” 被母亲斥责一顿,明淮一噎,抬头时又迎上老父亲的威容。 “昨晚我临时有事先走了,忘了让人护送阿窈,确实是儿子的不对,爹,娘,儿子认罚。” 瞧着二十好几的兄长在父母跟前耷拉着脑袋,明姝眨着泪眼抿唇一笑。 “行了,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我和你爹哪能真去责罚你。” 卫氏起身,腾出空让仆人伺候明姝吃药,“这回没出事已是万幸,阿窈日后再出门定要多带几支护卫才行。” “嗯,夫人言之有理。”明建伯点头应和。 明姝拢拢耳边碎发,浅浅笑道:“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回去陪陪嫂嫂吧,我已经没事了。” 明淮冲她露出个大咧咧的笑容:“好,你吃罢药好好歇着,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嗯。” 他走后,明建伯也不好多留,叮嘱几句便也离去了。 卫氏瞧着她把药喝完,拈了枚蜜饯送进她口里。 瞥见她细白脖颈上的一道红痕,卫氏眼眸泛着泪光,“我可怜的阿窈,时莺,你赶紧拿着我的帖子请汪大夫过来,让他给小姐调些祛疤药膏。” “是。” 仆人噤声,明姝静静趴在母亲怀里,安心地阖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 两日后,沁阳苑来了位客人。 彼时,明姝正慵然倚在陶案前,案上珐琅莲花香炉熏着烟,美人托腮执卷,眼皮却一下一下发沉。 “小姐,表姑娘来了。” 书卷自指尖滑落,明姝醒了神,掩唇打了个哈欠,扶着婢女的手下了地。 出门相迎时,凉风卷落叶,落在石阶下,她略蹙眉,打旁边绕过去。 “表姐,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一身柳青裙衫的江茵站在庭院中,手提漆红食盒,标致的鹅蛋脸上浮出一抹笑,让人如沐春风。 “怕你一个人待在房中无趣,便想着来瞧瞧你。” 她侧身,下巴扬向苑门,“刚好在外头遇着顾公子,便与他一同过来了。” 明姝默声,回眸望去,庭院门口的榆树下果真倚着一人,轻裘缓带,新月清晖,头上未戴玉冠,长发用束带松束着,婆娑树影交错落于他身上的青衫,风动心止。 见她看去,他嘴角含笑,直起身子抬脚走来。 明姝迎上去,朱唇微扬:“怀元哥。” 江茵隔着几步远跟上,立于树荫下的石凳旁。 “前几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顾怀元长身玉立,嗓音平和温软,正如其人那般,“阿窈受苦了。” 明姝一时尴尬,指尖摸向发烫的耳垂,抿唇笑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你的事,我自要多关心一些。”他略欠身,鬓边碎发轻轻拂动,“身子可好些了?” 音若磬玉,挑人心魂。 明姝抬头,气息刹那间失稳,“好……好多了。” 见此一幕,江茵眼波流转,侧目浅笑:“表妹,顾公子远道而来,你怎么舍得让他干站着。” 明姝垂眸一笑,凝脂脸颊染了粉色,耳垂亦泛了红。 “怀元哥,表姐,快到屋里坐。” 顾怀元弯了弯唇,并未动身。 “无妨,我过来跟你说说话就走。” 江茵识趣地找了个由头让碧瑶带着进了屋,庭院里便只剩明姝与她的未婚夫。 “怀元哥别站着了,坐吧。” “好。” 顾怀元在石凳落座,婢女适时端来茶水,明姝亲自替他斟茶,却被他抬手止住。 指尖相触的瞬间,明姝只觉那被他不经意间划过的肌肤骤然滚烫,而后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不着意地接过茶壶,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手怎么这么凉?” “有吗?今日刮风,我还特地多穿了一件的。”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顺势握住她搁在石桌上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你小时候就怕冷,如今长大了,这手脚冰凉的病还是没治好。” 他掌心温热,明姝屏气敛息,心口怦怦乱跳。 “大夫说我血寒,恐怕是没那么容易治好。” 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她的手背,他笑道:“无妨,以后我帮你暖着。” 明姝低下了头,犹如置身于软绵绵的云朵之中。 对坐片刻,他微叹气:“阿窈,近来祖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你我二人的婚事恐怕还得再推迟一段时间。” 明姝抬眼,瞥见他眸底的疲惫,忙应道:“没事的怀元哥,我不着急。” 他似乎松了口气。 “这是李记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 贴身侍从捧着油纸包好的糕点呈上来,他松开手,站起身,温和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好好休养,改日我再来看你。” 明姝掩着心里的落寞笑道:“好。时莺,替我送怀元哥出府。” “不用了,你身边离不了人,我自己知道路。” “那……怀元哥,你路上慢点。” 他留下一句温柔的“好”,旋即离去。 明姝怔怔地看着他背影消失,直到耳畔响起一声轻笑方回过神来。 “表姐笑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2. 怀元哥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诏狱 凉风习习,击落两三瓣白菊,花落披芬,平添几分凋敝萧索之象。 江茵敛去笑意,牵住明姝的手往室内走。 “顾公子文武兼得,英勇无双,年纪轻轻就做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金陵三杰,麟毛凤角。” 稍顿,“表妹,你与他是打小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比起旁人,你该最了解他才是。” 房中暖意袭来,明姝双肩微耸,拢裙坐在鼓凳上,月色丹蔻捧起一盏茶。 “表姐总说些深奥的话,我听不明白。” 江茵捻着茶盖拨开浮在水面的茶叶,轻缓道:“水至清则无鱼,阿窈,你这样纯良的心性倒叫人心生羡慕。” 白雾渺渺,虚掩着她清明的杏目。 明姝微颦眉:“表姐,你说的话真是叫人云里雾里的,你有什么倒不妨直接说出来,也省的我猜来猜去,心里闷的难受。” 她笑:“那好,我就把自己心里想的全盘托出,只是有一点,你不能因为我的话而生我的气,或跟我闹下隔阂。” “表姐说的哪里话,你我亲如亲姐妹,我岂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恼你,你尽管说就是。” 江茵点点头,抬眸正色。 “阿窈,顾公子如今也算功名在身了,而你也已年过十七,若是按着常理,早两年他就该迎你进门,可如今,顾家迟迟不提成婚的事,就连顾公子亦推三阻四,你可曾问过他,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肯娶你?” “这……” 明姝结舌,神色有些慌乱,“他方才说了,顾爷爷近来身体有恙,议婚之事恐要再推些时日。” 这回答似在江茵意料之中,她摇头一笑,既无奈又担忧。 “他若想娶你,前头就是有刀山火海也挡不了他。反之,他若不想娶你,那自然就有找不完的借口。” 明姝心口一震,捧在茶盏上的十指陡然收紧。 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只大她一岁的表姐。 表姐江茵双亲亡故,虽是女子,却自愿守孝三年,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当初明建伯夫妇可怜她孤苦无依,便将她接到明府来,后来将她认作养女,衣食用度与明姝这个亲女儿并无两样。 江茵温婉聪慧,虽未经人事却活得很通透,该她得的她便拿着,不该她得的,即便价值连城她也不会要。 因性情相投,她与明姝就如亲姐妹一般。 是以,明姝心里明白,表姐说这番话定也是为了她好。 可她就是不愿细想,更不愿相信,顾怀元迟迟不娶她,是因为不爱她。 见她神色松动,江茵轻皱的眉微舒展,柔若无骨的手指搭在茶盏杯沿。 白雾缭绕,轻拂过陶案上的秋菊,缓缓攀爬上似笑非笑的观音像。 *** 北昌街一事后,明姝在闺房养了几天才静下神来。 本以为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然,事发五日后,她突然收到锦衣卫送来的驾贴,道是奉内阁首辅陆晏清之命,请她去诏狱走一趟。 诏狱,能进那里的人非富即贵,要么大忠大善,要么大奸大恶。 但不管身份如何,家世如何,去了那里,百般酷刑数种折磨下,无论此前多么光鲜亮丽,最终都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明姝气极反笑。 她何德何能,竟有机会去这人间地狱走一遭。 含怒来到正堂时,门口站着三四个侍从打扮的锦衣卫千户,其后垂首站立的则是两个宦官。 堂内传来争吵声,她欲要进里头看个清楚,却被两把横刀挡住了去路。 “明小姐,得罪了。” “慢着!” 熟悉的嗓音响起,明姝不由的抬眸,便见一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男子皱着眉穿堂而来,不留情面地往方才说话的锦衣卫肩上重重给了一拳。 “急什么?让你们动她了吗!” 明姝怔了刹那,她没想到,徐烨竟亲自过来了。 她轻轻一笑,嗓音绵软:“看来这次我得罪了大人物,不然怎么会劳驾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大驾光临。” 徐烨俊容微红,不自在地偷瞄她一眼,“阿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给我留点面子。” “你徐大人的面子谁敢不留?”明淮沉着脸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明姝身前,“我不明白,锦衣卫乃是御设侍卫,何时竟也开始为内阁首辅效力了?” 徐烨愣住,一时间也不知两眼该往何处看,倒显得他做贼心虚似的。 “明大哥,不瞒你说,那罪犯关系重大,凡是跟他扯上关系的人都得到诏狱走一趟,不过你尽管放心,有我在,阿窈断然不会有事的。” 明淮拿眼瞪着他,忽的攥着他衣领将人提起来。 “怎么,你也跟陆晏清那狗贼站一条船上了?” 见此,门口的几个锦衣卫齐刷刷拔出剑来,噌亮的刀刃把明姝吓了一跳。 “哥哥,你别这样……” 徐烨涨红着脸回头,命令道:“都把剑放下!” 转而又对急眼的明淮好说好讲, “明大哥,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和阿窈十几年的情分,我就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叫她掉一根头发。” 逼视片刻,明淮松开手,冷哼一声。 “诏狱里的手段我早有耳闻,数种酷刑屈打成招,到了那,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觉得,我会让你们带阿窈去那种地方?” 徐烨鬓角浸出一丝汗来。 “明大哥,你当真是多虑了,阿窈只是跟我一块去走个过场,北镇抚司是审理罪犯的地方,岂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随随便便对一个弱女子动手。” 话落,耳根处倏然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听了这么会儿,明姝差不多把事情理清楚了,当下便也没那么害怕,提裙迈进门槛。 “哥哥,你别为难徐烨了,我行得正坐得端,就是去到狱中也不会屈服于恶人的淫威,而且,相信有爹爹和哥哥在,他们定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徐烨歪着头探过来,在她脸边悄声道:“没良心,你忘了还有我呢?” 这一靠近,明姝颈间芬香钻入口鼻,激得他浑身一僵,旋即站了回去。 明淮拧眉踱来踱去,站定脚后指着徐烨威胁道:“行,今日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不过,你若不把阿窈囫囫囵囵带回来,我非把你的腿打折不可。” “好好好,你尽管放心吧!”徐烨连连应道。 门外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皆为今日这差事办的感到憋屈。 临走之际,明淮差人将明姝的斗篷送来,亲自替她披上后,又不放心的好一番叮嘱。 明姝一一应下,上轿前又道:“哥哥,这事先别告诉娘,免得她担心。” 明淮冲徐烨翻了个白眼,怪声怪气道:“纸还能包住火?迟早要知道。徐烨,今晚你若不把她带回来,我让我爹娘亲自到徐府去要人。” 听到这话,坐在马背上的徐烨身子一歪,随即扭头朗笑:“明大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得了他的万般许诺,明淮总算松了口气。 明姝被仆人扶着上了轿,四个锦衣卫跟在后头,各个脸色阴沉,愤懑不已。 而那随行记事的宦官则跟在最后头,垂着头一言不发。 轿起,一行人往北镇抚司的方向行去。 得了信匆匆赶来的江茵没来得及跟明姝说上一句话,目光睃视间,那走在右边的一个宦官猛然引起她的注意。 此人身形修长,虽低垂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蓝灰色的衣裳洗得发白,单薄的身子似乎在被风推着走。 他只留一道侧颜便步履匆匆地离去,江茵却愣住,口齿不清地呢喃。 “李善,是李善……” 她的丫鬟绘春朝那已经走远的人看了眼,风卷落叶,须臾间,那一行人便消失在白砖黑瓦的巷子中。 “小姐,您一定是看错了,李公子他……李公子他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江茵如梦初醒,猛地回身紧紧抓住她的衣袖,摇头低喃。 “不,不可能,我肯定不会看错,那是李善啊,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会认错!” 说完,她踉跄着就要往那处跑,绘春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拖住。 “小姐,您不能去!就算李公子还活着,难道您忘了老爷夫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江茵全身一僵,缓缓在角门外软软跌坐地上,两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流出,双肩起起伏伏。 良久,她哽咽着抬头。 “绘春,你告诉我,李善他真的死了吗?” *** 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确有其可怕之处。 阴冷潮湿,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明姝三步一顿,在昏暗幽深的甬道中艰难行走,两边石壁上的火把明明暗暗,让人头皮发麻。 忽然,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穿过大半个牢狱扬来,听得她浑身一抖,心口阵阵绞痛起来。 她捂着胸口颦眉不前,徐烨低头时才发觉,她竟已脸色煞白满额细汗。 他登时想起,她打小就有心绞疼的毛病。 于是立刻扶住她胳膊,往光亮处缓慢走去。 “阿窈,你别害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嗯。” 正巧这时,两个狱吏执刀而来,见到徐烨后纷纷止步行礼。 徐烨问:“何人在刑房?” 狱吏答:“陆大人。” 默了片刻,他又问。 “所审何人?” “正是前几日从北昌街带回来的那位。” 徐烨略一颔首,正准备亲自带明姝过去,那答话的狱吏忽而抬手。 “大人,这位就是明姑娘吗?” 徐烨皱眉,有些不耐:“是她,怎么了?” 狱吏拱手:“方才陆大人交代,若是明姑娘到了,便由我等将她带去刑房,陆大人要亲审嫌犯。”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3. 诏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怜香惜玉 徐烨气噎,瞪着眼睛低吼。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说话了!” 狱吏抬头瞥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明姝,拱手劝言。 “大人,陆大人乃是陛下钦点的何氏一案审查都督,案情调查期间,北镇抚司需无条件服从陆大人差遣。” 话音落地,甬道内静的吓人。 良久,徐烨气笑,连着说了几声“好”。 这时,甬道尽头再次扬来一声惨叫,明姝苍白着脸拽紧他的衣袖,脚底也向他挪近了些。 “别怕。” 徐烨反手隔着衣衫握住她手腕,右手拔剑,冷冷看向狱吏,“让开,我亲自带她过去。” 两位狱吏相视一眼,终退开半步。 明姝随徐烨走到刑房门口时,一具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肉身被抬了出来。 那是个青年男子的身体,沾满污垢的布盖住了他的臀,裸/露在外的腰背布满深浅不一的鞭伤,伤口发黑,弥漫着腐臭和烧焦味。 他已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就如一条被刮鳞剥腮的死鱼,赤条条地躺在那张狭窄、锈迹斑驳的木板上。 明姝从头凉到脚,讷讷地贴着石壁,须臾间,双眼被徐烨的手掌遮挡住。 “赶快抬走!” 满是戾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透过他的指缝汲取着微弱的光亮,声音颤抖着,轻声问:“徐烨,他死了吗?” 徐烨闷声答她:“没死。” 没死,可与死也差不多了。 诏狱有十八种酷刑,拶指、剥皮、断脊、刺心…… 样样惨无人道,血腥残忍。 在审讯犯人时,施刑者往往会把握住力度,既要让他清醒着饱受锥心刺骨之痛,又不能让他早早死去。 而是让他生不如死,用这非人的手段折磨他的意志,逐层击破他的内心设防,最终从他嘴里撬出审判者想要的话来。 明姝扒开他的手,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徐烨垂眸,借着头顶火光看向她。 如雪堆砌的皮肤毫无瑕疵,挂着泪珠的长睫轻轻颤动,他不由的放柔了声音。 “待会儿他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你跟那个罪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人能往你头上胡乱安罪名。” 她哽咽着“嗯”了声,刑房的铁门忽然被推开。 房中灯火照出一束光,虚空中尘埃浮浮沉沉,那人逆光走出,面目从容,步履淡定,然,每一步都似一根针,狠狠扎在明姝心头。 她忘不了那夜他是如何单手挑人手筋的,更忘不了,他擦拭血渍时那藐视人命的桀骜神情。 “陆大人今日打扮得这般光鲜亮丽,就不怕被地牢里的污秽肮脏之物脏了衣裳?” 徐烨先他一步,拱手笑言,话中讥讽之意毫不遮掩。 那人面不改色,略勾唇。 “不瞒徐指挥,陆某时常与死人打交道,这点污秽,何以为惧?” 徐烨嗤笑,续道:“我不明白,如审讯嫌犯这等小事,如何能令内阁首辅屈尊于此?” “徐指挥,何氏一案非同小可,陛下既命我督察此案,陆某自当事事躬亲,慎而再慎。” 他云淡风轻,嗓音低缓轻慢,在这幽暗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悦耳。 明姝不由的悄悄抬头看他一眼。 其容隐与昏暗,神色难以辨认,她只略略瞧见他的轮廓便垂下头去。 徐烨无可否认,一口气堵在心口,愤愤道:“陆大人,圣人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大人年纪轻轻还未娶妻生子,可得给自己和子孙后代多积点德才是。” 他笑笑,慢条斯理地挽着衣袖,手腕上的一道结痂伤疤暴露在外,其形长如虫蝎,蜿蜒狰狞。 “不劳徐指挥费心。” 说完,忽而向明姝投以凌厉目光。 “明小姐,请。” 一听到他的声音,明姝不禁胃中翻滚,全身肌肉紧绷,不觉间早已汗流浃背。 徐烨安抚她:“别怕,我就在外头守着,没人敢伤你。” 此话正是对陆晏清说的。 然,那人仿若未闻,唇边掠起一丝淡笑,转身先行走进刑房。 明姝脚底擦着地面,艰难地跟进去,刚一站定,身后的两扇门便被重重关上。 她后背贴着门,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刑具让她腿脚发软,正前方,一架火炉熊熊燃烧。 而陆晏清就站在炉旁,似漫不经心地提起炉中烧得通红的铁钳。 “来人,给明小姐看座。” 狱吏搬来一张木椅,正对着火炉,明姝刚要抬脚,一只硕大的老鼠擦着裙边跑了过去。 “啊!” 她大叫一声,缩至墙角紧紧抱住自己,浑身瑟缩发抖。 抬眸时,那硕鼠不知何时落到陆晏清的脚底,长尾被他鞋履踩着,如何也挣脱不了。 随即,火烫的铁钳烙向它,“吱吱”几声响后,硕鼠停止扭动,一股毛发烧灼的气味扑鼻而来。 明姝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强忍着胃里的翻滚。 他扔下铁钳,自狱吏手中接过白绢,认认真真擦着手指。 忽而掀眸,目光直追向她。 “明小姐,可认得本官?” 明姝虚弱无力地倚着墙,亲睹几番血腥场面后,此时几欲昏厥过去。 “认……认得……” 这样一个自矜功伐,落拓不羁,为当今圣上提出以酷刑治国之理念的权臣,她如何会不认得。 他就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为官以来杀人无数,自身信奉“存天理,去人欲”,推崇严刑峻法,由此震慑群臣。 “认得便好。” 他手执藤鞭,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朝她步步走近。 明姝蜷缩成一团,颤悸着却不敢动,如雪白裙和梅花斗篷皆堆叠在满是污泥黑血的土地上,脸埋于膝,云髻上的金步摇轻轻晃动。 即便身陷囹圄,一如高高在上的白云,与这可怖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恰似池中残荷与岸边新柳的对照。 “大人……”她抠着裙子,声音发颤,如同抽噎,“大人要问什么,不妨直言,小女子知无不言。” 陆晏清驻足,脚下黑色云头履一尘不染,绯色常服干净利落。 “那晚被你窝藏的罪犯,与你是何关系?” “大人慎言!” 她抬头,水濛濛的长眸里满是藏不住的恐慌,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就连声音也带了颤抖的哭腔。 陆晏清眼风寒扫,藤鞭剥啄有声,杀戾之音复又扬起。 “传金吾前卫军张剑。” 一名狱吏应声推门而去,刑房内陷入清寂,明姝跪卧在地,双目不知落在何处。 他只身独立,墙壁上的火把照在其身上,映出一道瘦长暗影,火光明明灭灭,长影随之而动。 不久,刑房门开,那夜问询张伯的卫军走进。 “大人。” “将你前几日搜查明小姐马车的过程复述一遍。” 张剑回头,瞥见墙角处的人影稍怔,旋即收敛神色。 “日前,我等依命捉拿何氏余孽,一路追至北昌街时,逃犯没了踪影,恰逢明小姐的车驾路过,卑职便将那车夫拦下。 “彼时,其车夫告诉卑职,马车内坐的,乃是兵部尚书之女明姝大小姐及其仆人,而后,卑职欲要搜查车舆,明小姐示以明府令牌,拒不让我等搜查,随即,大人及时赶来,并在明小姐的马车内抓到逃犯。” 明姝紧咬着唇,指尖掐得直泛白,“大人分明知道,小女子当时是被那恶贼持刀威胁的!” 他冷冷地一笑,慢步踱至铁椅落座。 “明小姐百般阻挠金吾卫军捉拿逃犯,其心可诛。” 话落,刑房一片死寂。 忽而,明姝笑出了声,声音很轻,可在这幽静的牢狱里便是分外刺耳且突兀。 “陆大人,明姝区区一个弱女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包庇什么逃犯,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莫要无凭无据就冤枉小女子。” 他向后靠去,握藤鞭的手搭在腿上,残灯斜照,越显他气定神闲。 “诚如你所言,你一小小弱女子自然没有本事勾结叛贼,可,” 倏地,其眼神骤然阴沉,又如猛兽猎食般犀利,“令尊官任兵部尚书,执掌朝廷军官调任大权,领事总职事,令兄又于神机营担任要职,你说,这事该当何论呢?” 明姝心惊胆战,错愕地瞪着他,半晌陡然拔高声音:“这件事与我父兄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 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向她走来。 煌煌灯火暗下,眼前被阴影覆盖,明姝看着他手中提攥的藤鞭,猛地被吓哭了。 顾不上礼仪风度,她回眸阖上眼睛,一手急促而无力地拍打着身后的门,哑着声哭唤:“徐烨,徐烨……” 哭声一响,厚重的铁门被人在外头用力踢踹。 “开门!开门!陆晏清,你敢动她试试!给老子把门打开!” 铁门铮铮作响,明姝抱膝啜泣,那人站定,面无表情。 张剑低垂着头,抬袖抹了把汗,耳边又是铁门敲击声,又是徐烨怒吼声,夹杂着明姝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大人,卑职看明小姐情绪不稳,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不如改日再审?” 陆晏清扫一眼哭红了眼的明姝,半晌没有说话。 门外依旧是徐烨的叫嚣咒骂声。 许久,他将藤鞭挂于墙壁,明姝眨着泪眼抬头,见他手中再无刑具,那被火光照亮的半张脸亦无戾气方止了哭声。 他朝她看一眼,目光刚一接触便滑开,而后冷声吩咐。 “给徐指挥开门。” 一得令,张剑立即转身开门,徐烨用力过猛,险些一头扎到地上。 站稳后,他即刻睃视刑房,寻见明姝后,当即大步走过去。 明姝浑身瑟缩,嗓眼里尚留存着抽泣声,得见徐烨,七零八落的心总算归了位,两手紧紧拽着他衣裳,半点也不敢再松开。 待安抚了她,徐烨回头怒视陆晏清,拔剑直指向他。 “姓陆的,你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平日里你怎么用酷刑折磨罪犯都好,可明姝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与那何氏有狗屁关系!难道你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陆晏清眸中寒芒毕现,沉默须臾笑出了声。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4. 怜香惜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绝色 “徐指挥心肠慈善,可惜,北镇抚司不是让你怜香惜玉的地方。” 陆晏清负手而立,松形鹤骨,灯火将他单薄的袍衫烘亮,在石壁留下一道瘦长黑影。 那晕着火光的半边脸尚有几分温暖人味,而另外一半藏匿在昏暗中的,满是骇人的杀伐之气。 徐烨冷眼瞪他,二人箭弩拔张,张剑左右为难,僵持片刻干笑着打圆场。 “徐大人稍安勿躁,卑职在这儿瞧的一清二楚,方才陆大人未曾对明小姐动用刑罚,许是……许是明小姐不胜羸弱,受不得半分惊吓,而刑房内戾气甚重,加之陆大人问话时加重了语气,明小姐这才痛哭不止。” 狱中无风,明姝却手脚冰凉,拢紧裙衫仍不能御寒。 急咳几声后,那张惨白的脸总算有了些颜色,徐烨在她背上顺着气,待她好受些了,便要携她就此离去。 然,不得陆晏清之令,无人敢放行。 “让开!” 徐烨提着剑,眼风凌厉,势不可挡。 一向张扬跋扈的狱吏如今夹在两位大人之间,亦不由变得唯唯诺诺。 陆晏清立于灯火下,若无其事地理着衣襟,半晌方道:“张剑,替我送二位出去。” “得令。” 徐烨冷哼一声,护着明姝一路折回,待出了甬道,见得天日,她这才猛然松了口气。 暮秋多寒风,执掌刑狱的官署内并无繁杂陈设,四处空旷寂寥,仰面看去,灰白天际唯见翻空白鸟,更显天地幽阔,万籁萧萧。 这一路走来,署内时不时响起几道惨叫声,令闻者心惊胆寒,却未惊动那歇脚于光秃枝丫的鸟雀半分。 明姝轻轻低叹,引得前头带路的张剑回眸探来。 那晚捉拿何氏余孽时他便隐隐窥见帘内佳人,苦于夜色浓重,未曾将其容貌看清切,只听着那声声娇/喘低泣,便叫人心中生怜。 方才在刑房,碍于灯火昏暗,只堪瞥见一道风流香影,又未瞻得全貌,这会儿天白光亮,他便将她的模样瞧了个真切。 但见她云发丰盈,身段玲珑,风吹衣裙朔朔作响,更衬得她娇弱不胜,最惹人的便是那双漉漉长眸,如盈雾沁水,明澈清亮,目光下移,露在袖外的十指似玉笋般莹润,紧拢在梅花斗篷之上。 想他在这金陵城执事以来,可没少见过貌美女子,但如她这般娇而不媚,艳而不俗的绝色,乃实属不多见。 “看什么看!再看小爷我剜了你的狗眼!” 徐烨冷喝一声,吓的他浑身一哆嗦,忙陪着笑脸垂下头,一面讨好。 “徐指挥,您今日实在是有些莽撞了,方才在刑房,卑职真是为您捏一把汗啊!” “少说些屁话,要不是你这张嘴没个把门的,明姝她岂用受这等惊吓?” “小人冤枉,小人也是如实交代,不小心将明小姐牵连进来,实属……实属无心之举!” 徐烨敛神,抱着胳膊眯着眼睛看向他。 “我倒想问问你,北镇抚司奉帝命协助审查案件被迫听命与他,此事暂且不表,可你们金吾卫军又为何要受他差遣?” 张剑躬身作揖,话音含了叹意。 “大人有所不知,我等也是临时被派遣过来的,那日……” “徐烨。”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姝适时打断,“我乏了,咱们先走吧。” 徐烨略侧身,业已瞧见拾阶而下的陆晏清。 两人遥相对视一眼,后者负手而立,神情倨傲,他哼了声,虚扶着明姝抬脚离去。 离开北镇抚司不久,迎面走来二人的老相识。 那人步履凌过,身上穿的非便衣,而是一袭杂色团领窄袖文绮常服。 见得他,徐烨眸底黝黑,唇边再无笑意。 明姝欣然迎上去,柔柔唤了声“怀元哥”。 “我一听说此事便立刻赶来了,如何,他们可曾为难你?” 顾怀元执剑而来,英武清举,眉宇不乏担忧之色。 明姝摇头。 “怀元哥不用担心,有徐烨在,没人敢拿我怎么样。” “嗯,那便好。” 他笑着点点头,这才将目光移至徐烨身上,抬手在其右肩拍了拍。 “最近可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你了,何时有空,到我家中坐坐。” 徐烨看向别处,皮笑肉不笑,半晌从齿逢里吐出俩字:“没空。” 顾怀元对他这般不待见的态度见怪不怪,复又转向明姝。 “阿窈,我送你回家吧。” 明姝才想开口应下,那跟随过来的兵士先她一步。 “大人,都督急召。” 顾怀元皱眉:“待我送她回府再去也不迟。” 兵士略有些为难。 明姝忙道:“没事的怀元哥,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稍加思索后,他微颔首:“那,徐烨,你替我送阿窈回去可好?” 徐烨神色别扭地“嗯”了声,目送他走远,低头便见明姝双目无神,黛眉轻蹙。 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故作不满道:“怎么?不乐意让小爷我送你?” 明姝回了神,搓搓手心浅浅一笑:“哪有。” 他哼一声,挑眉指向她的脸:“喏,都写在这上头了,还说没有。” “你可真冤枉我了,外头好冷,咱们快走吧。” 她打着马虎眼,随他往巷中走,不多时便抵达明府轿子旁。 上轿前,她忽而顿住,声音很轻地问:“徐烨,你说,怀元哥怎么还不去我家提亲呢?” 徐烨猛地停住脚,烦闷地揩了把额头。 “他,大忙人一个,兴许近来有事缠身,腾不开空吧,没准忙完这一阵,顾府就该派人去你家提亲了。” 明姝黯然双眸陡然放光:“真的吗?” 他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弯了弯唇角:“你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何时骗过你?” 她瘪瘪嘴,有些伤怀:“咱们三个虽然已经相识多年,但自从你俩入仕后,往日的情谊越发浅薄,且如今,我好像越来越看不透怀元哥了。” 徐烨静静看着她,认真道:“别瞎想了,他要是敢负你,我非把他腿打断!” 上了轿,明姝又掀开帘子,向高坐于马背上的人说道:“对了徐烨,方才谢谢你护着我,若不是有你在跟前,我非被陆晏清那个活阎王吓死不可。” 说完,她以袖掩唇轻笑起来,音若银铃般。 徐烨握着缰绳,神色微有动容,半晌低喃。 “护你周全,不是应该的么。” *** 徐烨如约将明姝毫发无损地送回明府,可明淮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陆晏清。 翌日,他掐着下早朝的时间赶到皇宫掖门外,杵着剑直愣愣地候着。 待到晨时,文武百官朝午门走来,他抱臂胸前,目光在那些大臣之间来回穿梭。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肩膀。 “兄长何故在此?” 他扭头,瞧见是顾怀元,其身后肃然立着数十个军士。 “哦,我在这里等人。” 顾怀元略一睃视他,笑道:“看兄长的穿着应是刚从神机营过来,不知是急着见何人?” 明淮有些不耐,干脆别开了脸,“我等着见陆言。” “哦?兄长怎的要见陆晏清的父亲?” 被他问个没完,明淮的心火“蹭”的一下冒上来,五指把住剑柄,两眼圆瞪。 “他儿子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如今还欺负到我们阿窈头上,你说,难道我明家会善罢甘休?子不教父之过,我今日就是要好好问问他老子,究竟是怎么教养他的!” “兄切莫冲动。”顾怀元不疾不徐道。 “怎么,连你也怕他不成?”明淮不禁嗤笑,“眼下受欺负的,可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 顾怀元淡淡一笑,拱手言:“兄长,怀元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明淮冷哼一声,鄙夷不屑地“呸”了声。 “跟你老子一样狡猾!” 不久,百官走出午门,明淮精神抖擞地杵在那儿,目光落在一位身着绯袍蓄山羊胡,仪容清癯的年长大臣身上。 他快步迎上去,沉声唤道:“御史大人,请留步!” 陆言抬头,认清来人回了一礼:“哦,原来是明参将,小将军唤老夫所为何事?” 其左右同僚也停下,皆看向他。 明淮先礼后兵,现下怒容可掬,将陆晏清的罪状一一道来。 听罢,其余官员皆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这事往小了说不过就是两家的私事,金陵城人人皆知,明家父子对府中独女明小姐极为宠爱,如今她受了恐吓与委屈,其兄来讨个说法也无可非议。 可若是往大了说,那便涉及到了何氏一案。 而这个案子,触的是天子逆鳞,也正因如此,当初督察此案的差事成了烫手山芋,最终落到陆晏清肩上。 涉及到内阁首辅,众人乐得当和事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明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淮本就只是想出口气,他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当下得了陆言的几声歉言,便打算息事宁人。 却不料,他才一抬脚,便听到陆言怒斥一声:“孽子,站住!” 大臣们纷纷侧目。 自人群走过的陆晏清驻足,轻笑了笑:“大人唤孽子是为何事。” 陆言胸口起伏,冷喝道:“你做的好事!还不快向明参将赔礼道歉?” 他瞥向叉腰横眉的明淮,挑了挑眉,只字不言,唇边浮笑,转身便走。 陆言怒意更甚。 “孽子狂妄!来人,取我鞭子来!” 随从双手递上皮鞭,一众大臣皆被这架势给吓到了。 此父子二人关系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可陆晏清此刻穿着御赐赤红官服,作为陛下的第一辅臣,若他当真在午门前被鞭笞,那必然触怒龙威。 左右同僚急出一头汗,纷纷劝拦:“御史大人万万不可啊!” 陆言仿若未闻,右手扬鞭,左手两指并拢指向他。 “陛下命你彻查何氏同党,你却恃权伤及无辜之人,你可知错!” 陆晏清顿足,默然转身走到陆言跟前,目光阴翳冷漠,噙着笑说道:“大人在家中扬威尚且不够,今日还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展示一下陆家家法吗?” “你……” 陆言双肩颤耸,咬着牙挥鞭,却被他一把攥住。 “只可惜,我这一身旧伤还未痊愈,怕是没有多余的皮肉再让您来鞭笞。” 他站得挺直,猛地从陆言手中将鞭子夺走,把在手里翻看一下,随即嫌恶地甩掉,弃之如敝履。 “大人的刑鞭破损了,改日,我命人给您换副带刺的藤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若再加以盐水,那才叫解恨。” 说完,扭头踩着地上的鞭子大步离去。 陆言错愕地瞧着地上那只跟了自己快二十年的软鞭,操手入袖,旋而仰面阖目,长叹一声。 “贱人之子,贱人之子……”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5. 绝色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善恶 明淮于午门外围堵陆言的当日,陆言差人到明府送上厚礼,另附致歉书一封。 两家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一场纷争似乎到此为止了。 开冬这天,顾怀元的母亲顾夫人携其小女顾怀灵不请自来,下人禀告后,卫氏热切相迎,并遣丫鬟到沁阳苑请明姝过去。 明姝听罢立刻兴致盎然地来到正堂,可到了内里,还未见礼便觉气氛有些不对。 她看了眼坐在上首眉眼沉郁的爹娘,唇边笑意一点点僵住。 “阿窈,还不见过你婶娘。” 她忙收敛心神,向顾夫人盈盈福礼。 却不料,曾经待她十分亲切的顾母却只是客套着应了两句,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看。 而站其身后、穿着嫩黄裙衫的顾怀灵正以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瞧着她。 “阿窈,带你怀灵妹妹去外头走走,我和你爹有事要与你婶娘商讨。”卫氏又开口道。 明姝心里有些打鼓,看这阵势顾家定不是来谈婚事的。 思索间,她手臂忽然被顾怀灵挽住。 “明姐姐,咱们可好些天没见了,你带我出去玩会儿吧?” 明姝笑着应了声“好”,随即携她一同离开。 可走出正堂不久,顾怀灵便松开了手。 明姝并未留意,只顾引她往枫园走,直至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才扭头看去。 见她神色暗含不耐,明姝不确定地问道:“怀灵妹妹,你怎么了?为何瞧着不大高兴。” 顾怀灵冷嗤一声,刻意与她拉开些距离,鞋尖有意无意踢着地上的碎石。 “如今外头到处都在传,说你与外男有私情,且不顾名声与他黑夜里同乘一辆马车,你知不知道,我哥哥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明姝愣住,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脑门,瞠目结舌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 “什么外男,那是个罪犯,当时他持刀威胁,若我不允他上车,恐怕我们主仆几个早已沦为刀下冤魂了。” 顾怀灵眼神古怪地看看她,续道:“可人家哪管你这个,他们说你被那男子强掳,还,还有了肌肤之亲。” 字字诛心的一句话如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开,令她头晕目眩血气上涌。 “你在胡说什么!”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这是个什么世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无辜之人,反要被不三不四之人用恶语中伤!” 顾怀灵抬起下巴,两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 “人嘛,总喜欢没事找些乐子瞧,你也不用太难过,至少我哥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不过,这段时间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别出去了,避避风头,毕竟你我两家在京城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明姝垂着头,月白指尖掐得发疼。 “我本就是受人诋毁,凭什么要缩起来。” “随便你。” 顾怀灵翻个白眼转身要走,忽而又停下,如先前那般挽上明姝的胳膊。 “明姐姐,近日你可曾见过徐烨?” “未曾。” 她皱眉,不死心地又问:“那你能不能帮我把他约出来?我总是见不着他人影。” 明姝抽出手,转过身去,“我得避风头,恐怕没法帮你这个忙。” 顾怀灵瞪大眼睛,语气有些急:“你怎么这样啊,你都有我哥了,难不成还要霸占着徐烨吗?” “你!”心口刺痛使得明姝险些失语,“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受不得这等羞辱,愤愤而去。 顾怀灵抱着胳膊凝视她的背影,半晌冷哼一声。 “开个玩笑就气成这样,真是古板又无趣,难怪我哥迟迟不愿迎你进门!” 明姝独自躲在枫园许久,直到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干了,才心事重重地折回正堂。 走至门口,堂内传来兄长明淮直冲云霄的怒斥声。 “当初我就没看上顾怀元那臭小子,瞧着人模狗样的,整日就知道当缩头乌龟,成婚这么大的事,他说推迟就推迟,还派他娘来做说客,他算个什么男人!” 明姝站在仆人身后,一言不发地听着。 而正堂里的明淮越说越恼,端起一盏茶一气喝了个干净。 “咱们阿窈都十七了,从及笄一直等他到现在,人家跟她一般岁数的姑娘早都嫁为人妇了,他可倒好,总是找不完的理由和借口,倒好像我们上赶着要跟他攀亲戚一样!” “放眼整个金陵城,想要追求咱们阿窈的英年才俊大有人在,他若不想娶干脆就毁了这门亲事,咱们阿窈照样嫁得风风光光!” 明建伯坐在椅上,脸色阴沉,“他拖着倒正合我意,我明建伯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就是养她一辈子又能如何。” 卫氏紧蹙着眉,道:“话是这么说,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窈属实不小了,况且这门亲事是咱们老爷子生前与顾老太爷定下的,哪有说毁就毁的道理。” 门外,听了许久的明姝眼圈通红,咬着唇没吭声,心里的委屈暗暗泛滥成灾。 正欲离开,恰巧明淮转身时瞧见她。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明淮愣住,随即换上笑颜:“阿窈,你在外头站着作甚,快进来。” 明建伯夫妇闻声抬头,便见她红着眼眶站在那,自知方才的话恐怕都被她听了去。 卫氏瞪了眼明淮,起身温言道:“窈窈,外头冷,到娘这儿来。” 明姝鼻子发酸,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忙别开脸,哑着声音道:“阿爹阿娘,我有些乏了,晚些再来陪你们说话。” 福身后,她一刻不停地逃离,明淮本想去追却被卫氏喝住。 “别去了,你本就嘴笨,三句话有两句话都说不到正地方,只会惹她更伤心,叫她自个儿静静待会儿吧。” 明淮拧着眉,又恼又憋屈,偏又没处发泄,咬着牙一拳砸在自己手心里。 “唉!当初要不是祖父非许下这门亲事,咱们阿窈何至于受这等委屈!” 夫妇二人都冷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良久,卫氏叹道:“这事儿先缓缓再说,等过罢年,若他顾家仍不来提亲,我就备礼亲自去拜见顾老爷子,让他做主,解了这门婚约,到时候再给阿窈招个上门女婿。老爷,你看如何?” 明建伯捻着胡须,点点头:“嗯,就依夫人所言。” *** 几日后,卫氏挑了个好晴天托江茵带明姝出门散心。 街市繁华热闹,两位姑娘各怀心事地走着,都没几分兴致。 途经乐水街的裕民桥时,恰逢陆晏清迎面走来。 甫一看到他,二人皆是脚下一顿,江茵原本挽在明姝手腕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掐得她皮肉发疼。 她颦眉吸气,轻声道:“表姐,莫要失态。” 江茵瞪大的双眸充斥着波涛汹涌般的恨意,许久才平复下来。 那人直面走来,明姝装作未见,垂着眼睛继续迈动步子。 谁料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忽然驻足。 “明小姐。” 低润的嗓音钻入耳,明姝心口直发颤,两脚却不由的停下来。 她侧目,对江茵悄声道:“表姐,你先到前面等等我。” 江茵皱紧眉:“这是为何?” 明姝抿抿唇没吭声,目光落在她握紧的拳头上。 稍顿,江茵便会意,狠狠瞪一眼后方走远了些,停在斜对面一处卖字画的摊子前,时不时回头朝那边瞧瞧。 明姝略侧身,敛目凝向男人的衣袍。 “公子唤我所为何事?” “上回让小姐在狱中受惊,陆某得罪了。” 他负手而立,面目平静无澜,语气尽失情绪,让人猜不透,更看不透。 听到他的话,明姝怔住,抬眸道:“公子职责在身,谈不上得罪,只是,公子办的毕竟是关乎人命的大事,还望您能秉公办事,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他挑眉,声音依旧寡淡:“何为无辜之人?” 矮他半个头的明姝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当下后悔自个儿多言,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无辜之人,自是指没有罪过的人,不曾作过恶的人。” 话音刚落,他忽然冷笑几声,再看向她时,目光一如那日在刑房时那般阴郁。 “那么,依你看来,何为善,何又为恶?” 他的目光太过凌厉,明姝立即想起,此刻与她对话的,是个何等凶残之辈,脚底不由的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抵上石桥栏杆,再无半分可退之处。 “所谓善,便是心地仁慈,品行淳厚,不以强欺弱,不以权谋私……” 话说至一半,瞥见他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明姝霎时收住声音。 “怎么不继续说了?” “公子……公子乃是内阁第一辅臣,自然比旁人更擅明辨是非,分明善恶。” 寒风拂面,她双肩瑟缩一下,抬手掠过脸边乱发,微福身,“若公子没别的事,恕明姝失陪。” 说完,不等他开口她便抬脚往前走,却在这时,桥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掺杂着惊慌失措的叫嚷声。 明姝抬头时便瞧见一人策马奔来,那马横冲直撞不受人控制,凡所经之处附近的摊子无不被糟蹋掀飞。 “马受惊了,快闪开——” “阿窈小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明姝却如失聪一般,眼看着那匹马直冲过来,与她不过十步远,她却浑身僵住,怔怔地盯着那飞扬的马蹄。 “哒哒”声近在耳畔,她恐慌地后退着,马蹄扬起又落下,忽然间,一只手臂锢住她的腰,将她用力拽了过去。 “这么想死?” 冷嘲热讽自头顶传来,明姝停滞的心猛然跳动,撕裂的意识也被扯回。 他的手只在她腰间停顿少许便离开,可即使如此,明姝仍觉,那被他隔着布料攥过的地方如沾上了火一般。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本欲离开的陆晏清听到这句话身形一顿,旋即,唇边掠过一丝嗤笑。 “先前不顾你被逃犯挟持险些害你丧命的人是我,方才救你于马蹄之下免你受伤的人也是我,你说,我这个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明姝低垂着头,后背腻了一层细汗,两手不住发抖,冷不防听他这么问,忍不住抬起头。 初冬的日光并不算刺眼,可这一刻,她却如何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半晌,她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不知。” 沉默少许,他讥笑:“明小姐出身高贵,自识不清这浊世里的善恶,不过,我有一言要奉劝你。”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6. 善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赤狐 风卷烟尘,如雾如梦,立于桥上的男女一黑一白,神色各异。 “公子有何指教?” “人从落地生根的那一刻,便注定要与恶相交,所以从来没有所谓的无辜之人。凡事有因必有果,你该考虑的,是如何洞察世事权衡利弊,而非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谈什么善恶。” 一席话击来,明姝错愕不已。 他的目光太过毒辣,仿佛她的一切想法都无处遁形,更仿佛,她整个人都被那锐利的眼光剖开了。 似乎在他眼里,她就是个既肤浅又自以为是的女子。 思及此,她不禁耳门滚烫,心乱如麻,扬起的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 “不论如何,方才,多谢公子搭救。” 陆晏清立于风中,两袖猎猎作响,闻言挑目扫她一眼,只字未言,大步离去。 待他一走,江茵即刻上前将她扶住。 “阿窈,你没事吧?” “表姐别担心,我没事。” 确认她并未受伤后,江茵微舒一口气,旋即扭头望向那道越走越远的独影。 明姝亦回眸。 那人从容地走在喧嚷街道中,夹道林立的高宅院落皆为他作衬,在普罗大众面前,他不掩自己的凶残,不惧头上三尺神明。 可,即便背负一身恶名,他的腰背仍然挺得笔直。 萧萧凉风袭来,明姝回过神,侧目视向江茵。 “表姐在想什么?” 江茵倏然红了眼睛,颤抖的声音带着苦涩。 “我恨自己不能亲手杀了陆贼,为我爹娘和李善一家报仇雪恨!” “表姐切莫冲动,陆晏清……他虽参与了当年那案子的主审,可罪魁祸首究竟是不是他还尚未可知啊。” “你竟替他说话?” 江茵面朝向她,满脸惊愕。 “当然不是!” 明姝立即否认道,“明家祖训有言,不得结交奸佞,不得亲近小人,先祖虽逝,风骨犹存,表姐,我深知你心里的痛,又怎会替他辩驳什么,我只是劝你不要盲目行事罢了。” 江茵凄然而笑,任由泪水爬满脸颊。 “李善哥哥若还活着,我定已与他成婚生子,过去的八百多个日夜里,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阿窈,这份锥心刺骨之痛,我定要陆晏清和他那些鼠蛇之辈拿命来还!” 明姝默了声。 丧亲之痛,未经亲自体会,旁人是没有资格多言的。 但她相信,善恶是非,自有公论。 *** 金陵人稠物穰,钟灵毓秀,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季民福。 初冬时节不乏公子王孙驰骋畋猎,文人名士登高望远,而千金小姐们却只能静守闺房。 不过,明姝算是个例外。 她兄长明淮在神机营担任要职,闲暇时光常带她去军营驻扎地的后山玩耍。 那片林子里有一处翠湖,每逢寒冬结冰时,明淮便遣人在上头打冰壶,给明姝找乐子解闷。 今日天尚晴,明姝被兄长接来散心,到时才知,今儿有许多京官子弟在此狩猎。 明姝对狩猎并无兴致,只盼着去瞧瞧那片湖,经了上次那事后,明淮放心不下她,便点了几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行至林中,谈笑声渐绝于耳,她走得累了,便寻了块干净石台坐着歇息,时莺守在跟前左右观望,风吹树动,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惹得她耳尖跳耸。 忽的,东北角的枯草堆里探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时莺兴冲冲地“咦”了声,指着那处惊喜道:“小姐快瞧,那是什么?” 明姝抬头看去,初时什么也没瞧见,待那堆杂草再次被翻动,她才看见一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身体纤瘦,毛长且厚,耳大嘴尖,还长着个大尾巴……” “奴婢猜它是黄鼠狼!” “不对,那是赤狐,哥哥曾捉到过一只一模一样的,后来被我偷偷给放了。” “那这只会不会就是当初被小姐放走的那一个?” 明姝摇摇头,道了声“我也不知”,旋即站起身,不料刚一走动,那狐狸便提溜着眼珠躲藏起来,灵动十足。 “嘘。” 主仆三人放轻脚步,慢慢朝它走过去,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那赤狐直身坐立,乌黑的眼珠转动几下,忽而扭头窜跑。 明姝笑着追上去,丝制白裙掠着碎叶乱花,乌黑的发随风起伏,如误落林间的仙子一般。 “小姐慢点跑!”两个丫鬟同呼道。 就在这时,一支箭“嗖”的一声凌空飞来,直落在她脚前,箭头没入泥土,若再错几寸,那被射中的便是她的一只脚。 她始料不及,加之地上青苔湿润鞋底打滑,一个不稳跌坐下去,脸上的惊恐还未来得及收敛,另一只箭掠风而来,直中前方那只赤狐身上。 箭入皮肉,并未见血,可那赤狐直接倒下,一动不动。 紧跟来的碧瑶与时莺无不大惊,惶惶不安地护住明姝,警惕地看向四处。 “何人在此滥杀无辜?” 回应她们的唯有风声鸟鸣。 明姝脸色苍白,手心冒汗,不多时,左侧小道上有马蹄声响起,她侧目望去,一男子策马而来,又自眼前飞奔而去,不久停下,翻身下马,一把将地上的死狐捡起,冲来时方向大笑。 “陆晏清,你这箭术可以啊!” 明姝愣住,随即便见另一人自那稀疏的小林里走出来,身上穿着便衣,发未束冠,难得露出几分闲散之意。 她再扭头看向男子手中提握的死狐,一股悲喜涌上心头,当即忍不住埋怨一句:“真是惨无人道。” 陆晏清似乎没听见,牵着马徐徐走来,只不过从她面前经过时忽而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睥睨她一眼。 “跟人讲人道,跟畜生讲什么人道?” 明姝一噎,借着丫鬟的手站起身。 碧瑶用帕子替她擦拭裙衫上的泥土,一面压低声音道:“小姐,咱们回去吧。” “是啊,这位主……您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明姝抿着唇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开,那与陆晏清同行的男子忽然大步走来。 “你是明家大小姐吧?” 明姝视线垂下,凝注地上的枯草,轻言细语答道:“是我。” 他将弓置于弓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扭头觑一眼身后之人,续道:“他这个人就这样,没心没肺的,对女人也从来没有好脸色,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明姝沉默,不愿与他多言,可此人却追着喋喋不休。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娶个媳妇,你说是不是?” “魏林,你话太多了。” 陆晏清冷冷出声,眉间暗含不快。 明姝只装作未闻,抬头望向面前这个身材魁梧肤色略黑的男子。 “魏公子可是中军都督?” 魏林将赤狐身上的箭拔下,丢进箭筒里,闻言挑了挑眉。 “你怎么认得我?” “之前听怀元哥提起过公子。” “怀元哥?” 魏林低头嘟囔着,稍作思索后又问,“你说的可是左军佥事顾怀元?” 明姝点点头。 “哦我想起来了,他是你未婚夫!” 他拍了拍脑袋,再看她时神色有些奇怪。 明姝并无留意,朝他盈盈一笑,正斟酌着怎么告辞,又听他扬声道:“前不久我和陆晏清还见过他,就在御金街的……”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陆晏清突然冷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明姝笑容僵住,向魏林略一福身,携两丫鬟转身离去。 看着三人走远的背影,魏林咂舌,扭头将死狐拴到马脖子上,随即拧着眉瞪向陆晏清。 “你作何要打断我?” “这么喜欢管闲事?” 他漫不经心地用布擦着弓,抬眸瞥来,声音寡淡,“你若很闲就替我去刷马。” 魏林哂笑,两手抄进怀里,绕到他左边,刻意扯开话题。 “顾怀元那小子瞧着斯斯文文的,守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不要,却去兰陵阁吃花酒,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我并非他,何以知晓?” 陆晏清退开几步,半晌又嗤笑一声,“不过是贪得无厌,人之本性罢了。” 魏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后又认同般点点头,从布袋里摸出一酒囊,就地盘膝而坐。 “陛下限你半月内查清何氏同党,可你至今就抓到何涂幼子何温,还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到时候陛下若是问你的罪可怎么办。” 他这般说着,面上却毫无担心之色,反颇有些戏谑之意。 陆晏清将弓与箭袋皆卸下,扼袖在他对面石阶坐下。 “你我心知肚明,当年的李庸,如今的何涂,哪一个不是替罪羔羊,陛下一国之君,岂不比你我看得更明白。” 魏林笑着拔掉囊塞,仰头灌了几口,旋即向他抛去,两手撑在地上,身子向后仰着,眯眼看向灰白天空和稀落林木,半晌感慨一声。 “是啊,两次案件牵涉的都是朝廷二品以上的大官,若当真严查严惩,那这朝廷里的文武百官还能剩下几个清白的?依我看,陛下这是想借你的手威慑群臣,只可惜,树已成林,长歪的枝丫尚且砍不干净,更遑论埋在地下的根,只怕是错综复杂根深蒂固,难以撼动矣。” 陆晏清把着酒囊并未吭声,唇边浮出一丝冷笑。 魏林捡起一根枯草叼在嘴里,随手抓了个石子朝他扔去,“提起这茬,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那明小姐可是明建伯的心肝爱女,你为难她作甚?还把人提到诏狱里审问。” 石子擦风而过,他未转身却一把将之抓住,复又两指一弹,击落树枝上的一只栖鸟。 “你倒不如问,何涂一家老小皆锒铛入狱,为何独独撇下个幼子何温,先前锦衣卫如何也搜寻不到他,偏偏何涂刚掉了脑袋,何温便现于人前,还好巧不巧被我遇见,你说这是何缘故?” “这我哪知道。”魏林摸了摸脑袋,又继续问,“你不是把何温抓回诏狱了么?可审到什么了?” 陆晏清冷冷一笑:“何温被抓当夜便在狱中自戕而亡了。” “什么!竟有这事……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魏林眉头紧皱,起身小跑到他跟前一屁/股坐下。 “不对啊,你不是一直在审讯他么?为了这个还把明家小姐提到狱中,听张剑说,那日明小姐去时恰好撞见何温满身是血地从刑房抬出去,还把人给吓哭了,照你这么说,那……那不是何温?那你这大动干戈的又是为何?” “做戏。” “做戏?做给谁看?” 陆晏清眉眼淡淡,径直起身,答非所问:“洛阳那位,就快入京了吧。” 魏林愣住,旋即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跟着站起来,“噢我明白了!你这招叫声东击西!” 他哼笑:“倒不如说是引蛇出洞。” 迷雾拨开,魏林恢复了精气神,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嘿嘿笑道:“不枉人家明小姐说你惨无人道,你说人多水灵个姑娘,好端端的却被你这铁面阎王提到诏狱陪你做戏。” 陆晏清不着痕迹地抽身后退,拾阶而上,牵马离去。 魏林捡起地上的酒囊,往腰上一别,快步跟上去。 “欸说真的,我猜她未必知晓她那未婚夫在外偷吃的事,看在她这么帮你的份上,你不去给她提点提点?” 陆晏清驻足,回眸嗤笑。 “我看起来很闲?”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7. 赤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明姝妹妹 林中山空梵响,风起树杪生涛,人行其间,别有一番意境。 因方才被陆晏清扫了兴致,明姝神色恹恹,带着两丫鬟往回走。 脚下碎叶脆响,越显山林寂寥,跟在后头的时莺主动找起话来。 “幸好今儿表姑娘没跟来,不然,若是叫她见着了陆大人,指不定又得多伤心了。” 明姝闻言低叹一声:“表姐这几日总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今早上我去叫她一块出来她也不肯,我已许久未见她这样忧郁了。” 提起那位可怜的表小姐,主仆三人皆缄默下来。 忽然,时莺拍了拍脑门,低低“哎呀”一声,“小姐,奴婢前些日子听绘春说,徐公子带锦衣卫到咱们府上那天,表姑娘好像,好像看见李公子了。” “李公子?” 明姝顿足,满脸讶异,“你说的总不会是李善吧?” 左右再无他人,时莺却还是警觉地往四处瞧了瞧,旋即认真地点点头,“正是李善,李公子。” 一旁的碧瑶皱着眉道:“不对啊,那位李公子两年前不是……” “谁知道呢,反正绘春这样说的,她说自那日之后,表姑娘每逢深夜就暗自垂泪,就连在梦里都一直叫着李公子的名字。” 听得此番话,明姝神色有些凝重,“难怪这些天表姐总是郁郁寡欢。” 时莺又道:“依奴婢看,小姐不如差人打听打听,万一那日表姑娘见到的当真是李公子呢?” 碧瑶飞快瞄了眼一言不发的明姝,迟疑道:“这该从何打听?” “绘春说,表姑娘那日见到的许是锦衣卫的人,那天统共就来了那么几个,咱们小姐向徐公子一问便知。” 话音落地,明姝许久未说话。 寒风凛冽,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拢紧披风继续往前走。 “这事我记下了,待我回去问问徐烨。” 三人走着走着不小心迷了方向,明姝回头一瞧,原先远远跟在身后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她未多想,将错就错,顺着此时走的这条碎石小路继续向前。 约摸一刻钟后,林间传来谈笑声,百步外,两个男子骑马而来。 时莺侧耳细听,又踮着脚往那里张望,不确定道:“好像是陆大人和魏大人。” 明姝微眯着眼睛瞧了瞧,只见得两个小且模糊的人影,虽瞧不清切,但陆晏清身上的那件银朱色锦袍十分扎眼,很好辨认。 她别开脸轻哼一声,低低嘟囔道:“这位大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说完又抬脚往前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吼叫。 “明姑娘,别再往前头走了!” 粗沉的嗓音惊起一片栖鸟,明姝认出这是魏林的声音,但未听清楚话的内容。 她拧着眉,扬起下巴与他对喊: “魏公子,你说什么?” 那头又扯着嗓子吼了声:“前头有猎户设的陷阱,别再往前走了!” 明姝仍未听清这一串话,于是扭头问:“你们可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俩丫鬟皆茫然摇头。 “魏公子许是有什么事要说,小姐不如到跟前去问问?”碧瑶提议道。 明姝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先行抬脚往前走,哪料才走出十来步忽然脚底一空,紧接着一下掉进一个地坑里。 这土坑又深又大,下头还铺着层荆棘,明姝摔懵了,半晌没喘过一口气来,等缓过神时,眼前是碧瑶和时莺趴在坑口的两张脸,身下是刺骨钻心的痛。 “哎呀小姐,小姐!快来人,赶紧来救救我们小姐!” “护卫呢?都死哪去了!” 明姝耳边阵阵嗡鸣,眼前星星乱晃,刚试着挪动一下,手臂和手心被荆棘硬刺扎得生疼。 她苍白着脸哭出来,口齿不清道:“碧瑶,快去找护卫来……” 说完这句话,一口凉气又堵在了嗓眼里,憋得她胸腔直疼,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不多时,一阵奔腾的马蹄声扬来,明姝垂着眼,就听得上头时莺又急又喜的哭腔。 “魏公子,您来的正好,快救救我家小姐!” 随后,魏林那张精悍面容便出现在眼前。 他站在坑口,背着手低头往下看,瞧见梨花带泪动弹不得的明姝直皱眉。 “你说你,方才我隔老远就告诉你这里有陷阱,你怎么非往前走呢?” 明姝有苦难言,咬着唇不吭声,下一刻,坑口又出现一人。 一袭华袍的陆晏清云淡风轻地立在那,唇角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低声吐出个“蠢”字。 明姝面红耳赤,料想此刻的自己定狼狈丢人至极,于是忍着痛,两手撑在没有荆棘的土地上,咬着牙艰难地坐起来。 此刻,她头上的发簪都摔掉了,一头乌黑的发垂在身前和腰背,斗篷上的海棠花如开在荆棘之上,莫名透着一种破碎而诡异的美感。 魏林搓着手,甩袍半跪在坑沿,朝她递出一一只胳膊。 “来,我拽你上来。” “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魏公子,您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时莺!” 明姝险些被气哭,“这等关头上,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她仰头,与陆晏清四目相对,后者面无表情,只字不言,冷漠地走开。 魏林一时有些尴尬,揩了把额头的汗,复又道:“那我跳下去,叫她踩着我的背往上爬,然后你再把她拉上来,这总行了吧?” 时莺呜呜两声,抬袖抹了把眼泪,“多谢魏公子!” 魏林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转身扒着坑壁往下爬,奈何天气潮冷,这土壁上长满青苔,他手脚一滑,“扑通”一声掉到坑底。 “哎呦!这是哪个小兔崽子设的陷阱!” 他哎呦着坐起来,皱着眉清理扎在手心上的硬刺,一面观察坐她对面小脸煞白的明姝。 “明小姐,还有力气不?” 明姝颤着声“嗯”一声,扣着湿润的土壁站起来。 魏林撸起袖子,扎着马步蹲下去,颇为豪气地挥挥手:“上吧明小姐。” 犹豫片刻,明姝拢起衣裙,温声细语道:“魏公子,明姝得罪了。” “不用跟我客气,来吧。” 明姝垂眸,先将他后背的刺弄干净,这才将脚踩上去。 “扶着点,站稳了给我说一声。” “嗯,我站稳了。” “好。” 魏林缓缓使劲,慢慢抬高腰背,可明姝离那洞口还是相差甚远,时莺细胳膊细腿,试了几次都够不到她的手。 在下头支撑的魏林满额大汗,咬着牙道:“陆晏清,你倒是搭把手啊!” 屈膝坐在一侧树下的陆晏清兀自喝着酒,闻言冷淡道:“男女授受不亲。” 明姝耳根一烫,赌气道:“我不用他帮!” 那人嗤笑一声,扔下酒囊站起身,握着鞭柄走过来。 一看到那软鞭,明姝浑身一抖,两脚也没出息地直发软,幸而魏林及时稳住她才没掉下去。 他冷笑道:“怎么,害怕?” 明姝垂下眼睛,长睫上还挂着泪珠:“有什么可怕的。” 他笑笑,将鞭子递下去。 “不怕就攥紧它,自己爬上来。” 明姝抬眸,头顶那张冷峻的面目无端露出逼人的压迫感,她小心翼翼地递出手去,唇紧紧抿着。 被刺扎过的皮肉格外脆弱,手心一握紧粗粝的鞭子便格外的痛。 只是,迎上他唇边冷笑,她便倔强地没松开,两脚蹬着湿滑的坑壁往上攀爬。 顺利上去后,时莺立即将她扶住,她气喘吁吁席地而坐,颤抖着伸开手一瞧,手心被那鞭绳磨得通红,沁出了一点血丝。 可这会儿,她倒未觉得痛了。 时莺抽抽搭搭拿出帕子替她包手,嘴里不断说着“奴婢该死”。 明姝双目放空,两眼不知落在何处,风拂过她凝脂脸颊,一缕青丝从耳边掠过,隐隐露出几分坚韧的神情。 “小姐,碧瑶回来了!” 时莺突然指着左前方低呼一声,她抬起头,看见碧瑶步履匆匆地往这处走,身后跟着几个侍卫,还有顾怀元。 一行人走到跟前将明姝簇拥起来,侍卫们垂首解释方才军中有急事,不得不回去一趟,被时莺痛斥一番。 明姝有气无力地借着顾怀元的手站起来,他狠皱着眉将她上上下下查看一遍,语气心疼道:“好端端的怎么摔着了,可有受伤?” 她笑笑,目光落在被他紧攥的手上,心头软了又软。 “我没事,怀元哥不必担心。” 顾怀元举起她那只包了帕子的手,佯装生气:“手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走,我带你去兄长营里找军医瞧瞧。” 明姝刚想开口,不远处冷不防响起一声笑。 几人皆循声看去。 陆晏清高坐在马背上,慢条斯理地收着软鞭,神情桀骜不驯。 顾怀元倒像是才看见他似的,挽住明姝朝他走去,笑道:“这么巧,陆大人今日也在这银雀山狩猎?”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连个眼风也未扫来,显然是未将顾怀元放在眼里。 明姝替顾怀元打抱不平,欲要开口,却被时莺抢先一步。 “公子,方才正是陆大人和魏大人将小姐救上来的。” “哦?如此巧合?” 顾怀元随意睃视一番,后又冲陆晏清拱手笑言,“陆大人,多谢你仗义出手救我明姝妹妹,若你不嫌,可否赏脸到草舍一叙,也好让怀元聊表谢意。” “妹妹?” 陆晏清挑眉,嘲弄般笑笑,旋即冷冷道,“是她自己爬上来的,要谢也轮不到来谢我。” 顾怀元愣住。 见他接连不得好脸色,明姝忍无可忍,拉着他走开。 “怀元哥,你今日得空出来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公务繁忙,都不敢去找你。” 顾怀元抬手摸摸她头发,温言道:“傻丫头,今日我与几位同僚一块过来的,那些都是外男,带上你不大方便。” 她还想多问几句,却被他拿话堵住了嘴。 “阿窈,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明姝泄气地点点头,却在心里安慰自个儿,她的未婚夫是要做大事的人,她不能拖他后腿才是。 欣然点头后,她又猛地想起一人,连忙走到方才的陷阱旁。 低头看去,坑底的荆棘竟都被挪到了同一侧,而魏林正百无聊赖地倚着土壁,嘴里叼着根枯草。 “实在不好意思魏公子,方才一叙起话竟将你给忘了,我这就让人把你拉上来。” 魏林抬头,浑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没事!等我歇够了自己上去,你先回吧!” 明姝不放心地又问一遍,他就是死活不肯让人帮忙,没办法,她接连道了好几声谢后这才随顾怀元离开。 一大队人越行越远,直至身影被稀疏的林木掩去。 长风落落,寒彻之感愈发浓重,陆晏清收回目光,骑着马绕陷阱悠悠走着。 “魏大人好兴致。” 魏林瞪着眼珠不吭声,却见他竟也没有出手相助之意,反打马离去。 愣了半晌,他怒吼:“还有我呢!陆晏清,你把老子自个儿丢在这儿?” “那么能耐,自己上来。” 风卷落叶,斜阳被乌云遮住,一人一马寂然驶在万籁萧萧的冬林中。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8. 明姝妹妹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柔情 黄昏时分,顾怀元将明姝送到家门口,明府佣人进进出出,认出未来姑爷后,都恭敬地行礼问好。 明姝好不容易见到他,自不舍得这么快就进去,于是迎着风站在石狮前,与他叙些家事。 待寻不到话题了,她也该回院里了,不料刚一转身,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她回眸,眼里只看得见他那只强劲有力,紧紧抓在她腕上的大手,脸颊霎时一片烧烫,有些羞涩。 “怀元哥,怎么了?” 顾怀元是习武之人,身量高大,但不失文雅气质,常年练武使得他手上生出硬茧,指腹在她那柔软细腻的皮肉上轻轻刮擦两下,那一小块便泛了红,牵扯着她的心尖也胡乱颤抖着。 “阿窈,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低润嗓音入耳,明姝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绣花鞋,温言道:“怀元哥,你我二人还说什么请不请的?你尽管说就是。” 他抿唇沉吟片刻,半晌方道:“前些天,祁王托人送书信给我,他此番进京意欲宴请几位旧臣联络联络感情,他知道咱们两家的关系,所以特地在信中告诉我,要请伯父一同前往。” “祁王要回金陵了?” “嗯,过些时日陛下冬狩,祁王乃是应召入京。” 明姝皱皱眉,有些迟疑:“你为何不亲自跟我爹说?想来若是你开口,他定不会过多推辞。” 他笑笑,似乎有些无奈:“你有所不知,昨日我在宫门口遇到伯父时便向他提起过此事,然而伯父婉言拒绝了,不得已,我只好请你当一回说客。” 听他这般说,明姝一对柳叶眉皱得越发紧了。 “怀元哥,你是知道我爹脾性的,他向来不喜与公侯王爵走得太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恐怕……” “若为难,那便算了,无妨,待祁王回来,我亲自登门向他解释就是。” 他面露失望之色,却还是温言温语地宽慰着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天冷,快进去吧,别忘了请大夫来给你瞧瞧身上的伤。” 面对他的温柔体贴,明姝心中一下生出愧疚来,反握住他的手,细声细气道:“怀元哥,待会儿回去后,我帮你给我爹说说。” 他微诧异,随即舒心地笑笑,攥紧她的手举到面前,微凉的唇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阿窈,你真好。” 明姝耳根通红,微用力将手缩回来,别开脸勾了勾唇。 这一侧目,恰好瞧见站在路那头倚伤而立的徐烨。 他两手抱在胸前,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徐烨。” 她挥挥手,顾怀元亦循声望去。 徐烨抬头看她一眼,提着剑慢悠悠走过来,脸色不甚高兴。 “我正说想去找你呢。”明姝笑道。 他从鼻子里哼了声,目光在顾怀元身上掠过,怪声怪气道:“找我?找我在旁边看你俩卿卿我我?” “我找你是有正事要说。”明姝面颊绯红,轻咳两声引开话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你们锦衣卫里头有个叫李善的人吗?” “李善?” 他摸着下巴认真思索,沉吟道,“这名字好熟悉。” 一直未开口的顾怀元忽然道:“你说的,可是赵郡李庸的儿子?” “噢,我想起来了这人是谁了!” 徐烨将剑挂在腰上,两手抄入怀。 “李庸当年贪污赋税被处极刑,且株连九族,李善是他独子,子同父罪,他自不能独善其身。不过,我先前听人说起过,李庸被处死后,江文扶,也就是你表姐的父亲,他与几位老臣一起多次上书,请陛下饶李善一命,结果触怒龙威,那几个大臣被视作李庸同党,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后来李善是如何处置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提起当年这场惨案,明姝亦神色凝重,一时竟忘了原本打算问什么了。 还是顾怀元先问道:“这事已过去很长时间,阿窈,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查探他的下落?” 明姝回过神,低叹一声:“我表姐和李家公子青梅竹马,自李家出事后,表姐一直不能忘怀,今日听下人说,上月徐烨带人到我家来时,表姐好像见到了神似李善的人。” “既然都说是神似了,那没准是认错了呢?” “不大可能,表姐搬来明府已有两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我想想。”徐烨屈指压着眉心,闭目凝神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那日我带的四个人里没有叫李善的。” 明姝有些失望,更为表姐感到难过。 “李公子是个才华横溢且心地善良的人,当年他不仅连中三元,还在殿试中脱颖而出,陛下赞誉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抱博古通今之略’,特钦点他为状元郎,任职翰林修撰,一时间风头无二,谁能想到竟会突然出这等灭顶之灾,真是世事无常。” 顾怀元一言不发,而徐烨仍在冥思苦想。 就在明姝想要放弃时,徐烨忽然一拍脑门:“阿窈,你表姐见到的,有没有可能是个宦官?” “这……” 明姝错愕不已。 三人沉默少许,顾怀元拍拍她手手背,道:“好了,先别想这些了,我让人暗中查探一番,你在家等我的信。” “嗯。” 他又望向徐烨,笑道:“难得今日你我二人都得闲空,要不要喝一杯去?” 徐烨嗤笑,摸着剑柄懒洋洋道:“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我还有话要跟阿窈说。” 顾怀元挑挑眉,未再多言,与二人辞别后先行离开。 待他走罢,明姝长叹一声,寒彻过堂风窜进脖颈,惹得她香肩瑟缩两下。 等那抹玄色身影消失不见,徐烨转身面朝向她,眉头不展。 “阿窈,我得给你提个醒。” “什么?” 他睃视左右,压低声音。 “陛下向来痛恶贪官污吏,李氏一族正是因为牵涉进贪污一案才被灭了满门,这背后还藏着许多腌臜事,现而今,陛下尤在彻查何氏余党,朝堂内外风声鹤唳,何涂与李庸曾是至交,又都任职过户部侍郎,所以,这两个案子定有猫腻,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打听李善的下落,我担心被有心人利用,拿这事做文章。” 听得这番话,明姝心惊不已。 “可这事只有你我和怀元哥知道,你们都是我至亲之人,难不成还会害我?” “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徐烨差点跳起来,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你忘了,你十三岁那年我在菩萨面前起过誓的,这辈子我徐烨都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人欺负,更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话说完,他反倒先脸红起来,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明姝掩唇轻笑,倒未觉出别的意味来,眼看天色已晚,她不好再多逗留。 进宅门前,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道:“徐烨,上回陆晏清在北昌街捉拿的逃犯究竟是何人?” “何涂最宠爱的幼子何温。” 明姝恍然想起那人的模样来。 那样清瘦文雅的一个年轻人,却被逼着做亡命之徒,拼死与卫军搏斗,而后又在诏狱里经历惨绝人寰的毒打刑罚。 她闭了闭眼,心口有些闷。 “徐烨,你说,如李公子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怎么就不能好好活着呢?若他未被牵连,我表姐早该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了。” 徐烨拧眉,情不自禁伸出手,待她抬眸看来时,他又慌忙将手垂下,在衣袍上攥了攥。 “阿窈,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可这本该是个清明世道。” “听话,别想那么多了。” 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勾唇笑道,“不论这个世道如何,有我……和明大哥在,定会护你周全。” 明姝莞尔一笑,眉间却染着淡淡的忧伤。 *** 明姝进了府后便亲自去找明建伯,试图劝说他接受顾怀元的邀约。 不曾想,从未在她面前发过脾气的父亲竟破天荒地发了回火,不过言语间斥责的都是顾怀元和及其父顾决明。 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明建伯就是不肯松口,见此,她只好作罢,回房后向顾怀元修书一封,字里行间皆是歉意。 次日,顾怀元与她回信,反倒安抚她莫要在意,这使得她心中更不好受,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帮助他。 直到小雪这天,顾父给明建伯下了帖子,邀他至府中一叙,原本明建伯还有些迟疑,可卫氏却说,顾家此番许是要同他商议婚事的,不该不去。 于是,明建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顾府赴宴,可不到一个时辰又折回府中,且满脸怒气,进了正堂便大发雷霆。 “我就知道他父子俩不安好心,他顾决明设下这场鸿门宴,叫来数十个祁王的幕僚,他要为祁王搭桥铺路忠心不二我不拦着,可他明知道我不愿趟这趟浑水,却将我骗过去,他此举分明是欲陷我于不义!” 案头茶盏被拍得摔落下去,茶叶和水撒了一地,明淮亦怒不可忍,卫氏欲言又止,明姝和江茵则都皱着眉,各怀心事。 这之后的几天里,祁王多次差人给明府送礼,皆被明建伯拒之门外,三番五次后,祁王便不再差人来。 明建伯松了口气,可在朝堂上遇见顾决明时依旧不给他好脸色,没几日,顾怀元亲自携礼登门,明建伯声称有病在身不宜见客,数次避而不见。 如此一来,两家关系越发紧张,明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愁得个把月没睡好,日日两头跑,一面在明建伯跟前说好话,一面又安慰顾怀元让他宽心。 顾怀元对她倒与先前并无两样,只是来看她的次数越发的少了,后来,给她的回信更是寥寥无几。 明姝心里难受,却只能安慰自己,年关将近,他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她不该把他逼太紧。 直到大雪这天夜里,许久未见的顾怀元踏着夜色而来,避开沁阳苑的仆人,立于窗外唤着明姝的乳名。 明姝半梦半醒,听清声音后立即清醒,披着衣裳推开雕花木窗,见得日夜思念之人竟有些哽咽。 他隔窗握紧她冰凉的手,捧在嘴边不断哈气,满眼皆是案头摇曳的烛火和她那张藏羞的娇颜,就连开口声音都满是柔情。 “阿窈,我查到李善的下落了。”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9. 柔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求救 一场寒霜席卷入金陵,长夜冷冽,蔓草披离。 月色下,岷山半山腰的天禅寺清静寂寥,白日里香火渺渺的古刹只剩几许灯火。 寮房内,江茵坐立难安,时不时走到窗前向外探去,然黑夜孤寂,除了张牙舞爪的树影,她再也窥不见丝毫别的风光。 “阿窈,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李善他为何非要看到我的亲笔信才肯来见我?” 明姝走到跟前与她并肩而立,温声安抚道:“我也猜不准,可怀元哥是这样交代的,兴许,李公子他也是害怕出差错吧,表姐别想太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李公子了。” 江茵紧蹙的眉微微舒展,握住她手心折回软榻,默声静等。 戌时一刻,庭院中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不久,冲天火光烘亮窗纸,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明姝与江茵对望一眼,未及开口,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数十个黑衣侍卫持剑而来。 江茵第一时间站起身,将明姝挡在身后,扬声怒斥。 “你们是何人!” “锦衣卫奉命捉拿罪臣李庸余党!” “罪臣李庸”四个字让明姝心口一颤,她站起身,看见为首之人愣了愣,而对方亦面露诧异。 “明姑娘,你怎么在这?” 明姝扶袖上前两步,不解道:“赵大哥,出了何事?” 赵大山示意其余人放下刀剑退出门外等候,随即忧心忡忡地对她说道:“昨日午时有人到北镇抚司告发,说今夜李氏余党要在天禅寺约见李善,意欲对陛下图谋不轨,且有亲笔信为证。” “亲笔信?” “是,落笔之人乃是寄居在你们明府的江茵江小姐。” 明姝满目错愕。 江茵亦如失了魂般跌坐在榻上,许久才抬起头,喃喃地问:“李善,他人呢?” 赵大山未回答,只皱着眉低声道:“明小姐,令尊和令兄也出大事了!” “什么?” 明姝心慌不已,抓住他衣袖急急问,“我爹和我哥出什么事了?” 江茵回过神来,神色凝重地走到跟前。 赵大山紧抿着唇,似在犹豫。 “赵大哥,到底出了何事,你快告诉我啊!” 明姝快急哭了,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沉默许久,赵大山这才将实情一一道来。 原来,今日上早朝时,工部侍郎王玉宋联合左都御史陆言向陛下奏疏,告发明建伯贪污受贿借权谋私,并列出三大罪状。 其一,明家一旁支在修建漕运中担任总工,前几日,这人被查出克扣物资偷工减料,致使三百民工死伤,而此人当初正是被明建伯引荐去的。 其二,收养罪臣之女江茵,此举是为藐视皇威。 其三,明家与李庸之子李善藕断丝连,意欲图谋不轨,先有明姝包庇何涂幼子何温,后有江茵约见的亲笔信作为罪证。 听完这番话,明姝彻底傻眼了,她呆愣在原地,声音堵在嗓眼里,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而江茵却像疯了一样,抓扯着赵大山的衣袖泪流满面地问:“所以李善真的还活着?他究竟在哪里!” 赵大山往外看了一眼,攥着拳快速说道:“我也是这两日才知道,当年李庸案后,陛下因爱惜才子,又看在诸多大臣求情的份上,私下留了李善一命,可惜他父亲犯的毕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因此,李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将他处了宫刑,如今他在御马监做差。” 江茵的一双朦胧泪眼豁然瞪大,手指松开他的衣袖,软软滑倒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喃喃:“宫刑……” 而明姝早已泣不成声,不敢相信地追问:“我爹和我哥现在何处?” “明大人被停职拘押入狱,你哥哥听说此事后意气用事,带一队人马在宫门外拦截陆言,原本还只是口头冲突几句,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手底下的人不受控制,不慎将陆言给打伤了。陛下盛怒,降旨将你哥逮捕入狱,眼下明府里里外外都被卫军监管住了。” 明姝热泪盈眶,语气有些着急,发凉的指尖止不住地颤动。 “赵大哥,我父亲定是被人冤枉的,徐烨呢?他在何处?我要让他带我去面圣鸣冤!” 赵大山又看了眼外头,眉皱得越发紧。 “明姑娘切莫冲动,前几日徐指挥被陛下派遣到荆州办案了,况且,就算徐指挥在这,现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就连你父兄都被关进了诏狱,你这会儿去皇宫,恐怕连午门都没踏进就被人抓起来了。” 明姝捂着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踉跄着要往外走。 “怀元哥,我要去找怀元哥,就算他没办法,顾伯伯可是刑部尚书,他定有法子为我爹和我哥解围!” “明姑娘!” 赵大山拦住她,神色严肃,“现而今一切都尚无定论,陛下生性多疑,这才将明大人和小将军抓进大牢审问,他们暂时并无性命之忧,可若是让人知道你与江姑娘一同来到天禅寺,那便坐实了明家意图和李善图谋不轨的罪行。” 明姝凄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时,江茵两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视死如归道:“要见李善的人是我,给他写信的人也是我,与阿窈无关,赵大人,今夜你原也只是为了捉我回去,还望您只当没看见阿窈,放她离开!” “表姐!” 江茵转身,泪容扯出一抹温柔的笑,抬手将她斗篷拢紧。 “阿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姨丈和表哥定是被人构陷的,现而今明府被人看守着,你若回去便是送死,不如躲在别处想想法子。” 明姝哽咽着说不出话,江茵却直直跪下去,声音近乎哀求,却又那样从容。 “万望赵大人帮帮阿窈,帮帮明家。” *** 南庆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金陵城六街三陌皆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枯萎的枝丫平添几分动人的姝色。 明姝在赵大山的掩护下逃离天禅寺,然,身负罪名的她哪里也不敢去,可她救父救兄心切,万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冒死来到顾府。 气派的府门前亮着几盏灯笼,两个仆从半打着瞌睡杵在台阶上。 明姝鼓足勇气走过去,还未到跟前便被那二人手里的棍棒拦下来。 “何人夜闯顾府!” “怀元哥在不在府上?” 她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焦急的脸,顾府下人认出她后似乎并未太过惊讶,甚至未将棍子放下来。 “公子有事,还未回来。” “怎会这样?那顾伯伯呢?我有急事要见他!” “老爷身体抱恙,闭门谢客。” 明姝愣住,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海划过,她退后半步,险些被湿滑的石阶绊倒。 “是我啊,我是明姝!劳烦你帮我通报一声,顾伯伯若知道是我要见他,定不会将我拒之门外的……” “明小姐莫要为难小人,今日一早老爷就叮嘱过,他身体不适,要卧床歇息,任何人来了都不能去打搅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明日。” 刹那间,明姝心如死灰,无数个猜测在心间游荡,她满目震惊,却又不愿相信。 雪越下越大了。 她孤身站在顾府门前,双目涣散无神。 就在她挪动脚的刹那,府门忽然传来沉重的一声“吱呀”。 她回头,认出来者是顾怀灵身边的丫鬟。 一瞬间,她似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踉跄着跑过去,低声下气道:“月儿姐姐,求你带我见怀元哥一面,或是顾伯伯也成!” 月儿一把甩开她的手,仰着下巴倨傲道:“我家小姐说了,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若明姑娘肯在这跪上一个时辰,她便帮你开门,带你去见我们老爷。” 明姝心中愤怒,欲要甩袖走人之际,却又想起身陷牢狱的父兄。 她咽下滚烫的眼泪,轻声问:“此话当真?” “我家小姐一言千金自然当真,怕就怕明小姐身子娇贵,在这雪地里熬不过半个钟头便晕过去,当时候我可担待不起。” 明姝冷笑着走到石阶下,抬头看一眼噌亮的顾府匾额,脸上带着一抹倔强和苦涩,甩裙跪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她身上落满白雪,在这偌大的天地里,似与齑粉一样的雪屑融为一体。 亥时末,一辆马车缓缓驶过,经过她身后时,驾车人压低了声对帘内说道:“公子,是明家小姐。” 窗帘被一只骨感分明的手挑开,须臾间又落下。 “走吧。” 马车再次行驶,木轮碾压在碎雪上,瓷实的声响令人莫名感到心安。 待行至陆府门口,钻心入骨的痛突然袭遍全身,陆晏清手握成拳,抵在车壁上,额头青筋直跳。 那痛似是要将他撕扯成碎片,他双目猩红,掐紧掌心试图忍耐住,可下一刻,眼前便一片昏黑,接着他便晕厥过去。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驾车人温洋掀开车帘,却见陆晏清不省人事。 “公子,公子醒醒!” 接连唤了数句,他依旧没有反应。 温洋慌忙呼叫门口仆人,突然间,一只手猛地掐住他胳膊。 “谁派你来的!” 温洋回眸,猛然迎上一双狠厉阴翳的狭眸。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陆晏清皱眉,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眸中闪过惊愕与茫然。 他分明在祁王府宴席上,看破祁王的阴谋诡计后将计就计,假装吃多了酒在客房歇息。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祁王设的一个计? 不对,温洋自幼跟随他,断不会叛变。 他紧抿着唇,一时间思绪万千,良久,他松开手,自马车走出,淡定从容地进入庭院。 可这院里的一花一草都与白日大不相同,居室门口的梧桐树不在了,就连左边那间被他锁起来的厢房也空无一物。 他心头震怒:“来人!” 门口仆人躬身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他大步走过去,抓住仆人的衣领厉声斥问:“阿窈的东西为何都不见了?我可曾说过,任何人都不能动这间房!” 仆人心惊胆战,又不明所以。 “阿窈是谁?咱们府上没有叫阿窈的女子啊,公子在说什么?” 陆晏清一口气憋在胸口,愣怔须臾又怒视向温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洋也是摸不着头脑,迟疑地问:“公子可是醉了?奴跟您这么久,从未见过什么叫阿窈的。” “从未见过阿窈?” 陆晏清松开仆人,负手在廊下缓慢踱步,随即哑着声问:“今夕何年何月?” “南庆十二年,冬月十四。” “南庆十二年?” 他瞳孔猛缩,声音发颤,“怎会如此……” *** 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大半个时辰后,明姝再也支撑不住了。 漫天大雪纷纷飞舞,带着彻骨的寒钻入她身体,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她娇小的身躯伏跪在厚厚的雪窝中,浑身僵硬,抖若筛糠。 她甚至不敢哭,因为热泪会消耗她的体力,亦会撕破她最后一丝体面。 可她终究是强撑不下去了。 她瘫倒在地上,闭着眼迎接冰雪,可就在意识抽离前,她看到一个白衣公子迎着风雪执伞而来。 点点灯火烘暖他的衣衫,她看见他的步子越迈越快,很快,他便来到她身边。 可雪掩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他的脸,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唤她“阿窈”。 雪白狐裘遮在她几乎没有知觉的身上,她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替她抹去雪霜,而后穿进她的发。 她认出他,却没有力气去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用那样一种悲悯彷徨的复杂眼神凝视自己。 “陆公子……” 她使尽全身力气呢喃一声,旋即阖上眼,凭着本能蜷缩着往他温暖的怀里钻去。 他似乎哑着嗓子说了句什么,可她太累了,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变得飘渺。 她什么也没听见。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0. 求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松手 这场雪一直下到次日晚上也未停歇。 一夜间,庭院里的腊梅被风雪催动着绽开了,凌冽的冬风将一股暗香送入书房,陆晏清放下手中字帖,抬眸望向明净的窗子。 自昨夜回来,他已一宿一日未阖眼。 活了三十多年,饶是看惯了大风大浪,经历过数千生离死别,早已练就一颗坚如磐石的内心,面对重回到三年前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仍止不住地惊愕,甚至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三年时光,他的人生轨迹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一如他曾经规划的那样,他是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于朝野之中背负万千骂名。 如他这样的冷血麻木的人,从未将“情”这个字放在心上,更未曾想过娶妻生子。 可偏偏,那个此时此刻躺在他居室的女子,毫无征兆地闯进他的生活,又在打乱了他提前布好的棋局后匆匆而去。 他阖上眼,指骨紧攥着,才平复下来的心复又腾起躁意。 不久,温洋叩响房门,道:“公子,明小姐醒了。” 他豁然睁开双眸,哑声问:“醒多久了?” “将醒奴便过来禀告您了。” 他略颔首,收敛心神,起身拂袖走出书房。 碎石小路覆了层薄薄的白雪,他独自挑着灯,步履匆匆,往日的沉稳内敛在这一刻皆消失不见。 然,靠近居室时,他却忽然停下,孑身立于一树红白相染的梅花下,双目落在屋内温暖的灯火,静默无声,心中却波涛汹涌。 他将风灯悬在廊下,掸去衣衫上的碎雪,跨进居室。 房中暖意袭人,虽陈设不似从前,可那久违的一道姝影便足以让他心口震颤。 卧室未以屏风作遮挡,明姝低头抱着膝,蜷缩在榻席一角,陶案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晕黄的光朦胧胧地笼在她身上,垂散在身前的青丝将那张苍白无色的脸颊衬得更加薄弱。 他的目光在她周身一点一点掠过,胸口像被沉重的石碾碾过,一下一下地抽痛着,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畅快。 那颗僵死的心,此时此刻似被注入新血,重新强而有力地跳动起来。 察觉到他的到来,明姝抬起头,白净如脂的鼻尖泛红,秋水长眸盈满泪水,毫无征兆的四目相对,令他垂在两侧的手微微颤动。 “公子为何要搭救我?” 缠绕在数千个梦境里的声音就这样清晰地响于耳畔,陆晏清呼吸停滞,本能地动了动嘴唇,喉咙却如被桎梏,发不出半个字。 良久,他抬动脚,缓缓朝她走去。 明姝眸中闪过慌乱,身子也向后缩了些,两手防备地挡在胸前。 她眼底的抗拒和陌生让他立即止步, 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从如画的眉眼到惊恐害怕的神色,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大抵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话落,他径直走向草席,盘膝而坐。 明姝不敢看他,两眼凝在案头摇曳的烛火,渐渐地,那明灭的光让她有些看不清虚实。 “故人?” “嗯。” 他将手放在赤红的炭火上,跳动的火焰烧灼着手心,他却像感受不到似的。 “她与你一样,倔强,刚烈,宁死不屈。” 冷不防的一句话传来,明姝不由的抬起头。 博山香炉溢出缕缕青烟,掩映着那张坚毅的面孔。 门上未挂毡帘,寒风卷着残梅和落雪潜入房内,袭打在他身上。 他只着一席单薄的青灰色衫袍,宽袖盈风猎猎作响,这般寒冷却摧不动他半分,他的腰背一如往常那样挺拔直立,气势亦与平日那般凌厉。 可有那么刹那,明姝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一样了。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索,她的心尚因明家突然遭遇的变故而狠狠揪着。 “然,明姝既不倔强,也不刚烈。如今日这般,父兄受小人污蔑,身陷牢狱之灾,我若宁死不屈,守着清高不低头,那明家几百口人岂非都要枉死了。” 陆晏清抬头,她像一只饱经摧残的幼猫,低垂着头,纤细的手指紧紧抠着裯被,泛红的眼圈流出两行泪,不易察觉地滑落在裙衫上。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若按上一世的时间来算,离她自缢,还有不到两年时间。 他呼吸放慢,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 “你怕死?” “怕,如何不怕。”她抬起头,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不怕死的呢?” 陆晏清半阖双目,将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微拢住。 她怕死,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决绝的一种方式离开了人世。 是不是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活在他身边,比死还可怕? “公子的故人如今何在?”她忽然问。 “死了。” 他睁开眼,看着庭中漫天飞舞的雪屑,似在喃喃自语,“她离开的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不过,那夜的梅花不似今日这般开得繁盛。” 明姝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坐在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臣身旁,静静听着他诉说旧事。 她暗忖如何安慰,终也只是用了最俗套的一句。 “公子节哀。” 他依旧看着外头,婆娑树影张牙舞爪地爬上窗,碎雪从半掩的竹帘下钻进房中,飘摇着落在他肩上。 “哀之一字,从何说起?” 明姝被问住了。 她自幼锦衣玉食,未尝过死别之苦,又如何能与一个切身体会过的人感同身受,迟疑片刻,她轻声道:“死,毕竟大多数时候是痛苦的,何况活着的人还要悲切地去追思。” 他笑笑,神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可于她而言,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明姝没敢吭声,直到此刻,她仍无法对他卸下防备。 她如何能忘,与她同处一室的是个何等凶残冷酷之人。 沉默须臾,她从榻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地挪到榻沿,掀开衾被时才想起,她的鞋袜都被脱下了,衣衫也有些不整,她没法以这副模样在个外男跟前起身。 恰巧此时,他的目光探来,没有记忆中的狠厉,反压着些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拢紧身上的衾被,避开他的眼睛,轻声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来日,明姝定以厚礼相报。” 话音落下许久仍不见他动弹,她垂首咬着唇,又道,“公子可否回避一下,容我更衣后,再与公子辞别。” “辞别?” 简短的两个字竟像是在冰雪里浸了道似的,莫名透着一股寒意。 她迟疑地看向他,发觉他的眼神也冷却下来,突然的变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同时也坚定了她尽快离开此地的念头。 “眼下我明家陷于囹圄,父兄和表姐境况如何尚未可知,身为明府唯一一个侥幸逃脱之人,我自要想法子解救他们,而非像此时一样,躲在公子这里。” 陆晏清扯唇笑笑,手心贴在冷凉的茶盏上,旋即端起来,就着冷茶喝了几口。 “仅凭你一个独女,如何救奉诏下狱之人?” 明姝像鹌鹑一样垂下脑袋,顷刻间,热泪涌上眼眶,为这是非不分的世道,亦为自己的无能。 “难道依公子所言,爹爹和兄长就活该受这牢狱之灾吗?无论救不救得出他们,我都不能再待在公子这里,望公子成全。” 铜炉里的炭火爆出一声微响,有些刺耳。 他没有说话,放下茶盏,起身走来。 高大的身子近距离地立在眼前,明姝大骇,下意识想要后退,置于衾被外头的手腕忽然被他一把攥住。 他的手劲很大,五指紧紧收束,疼得她蹙起眉头。 “男女有别……陆公子请自重!” 她的声音因羞愤而变了腔调,视向他的目光也夹杂着抗拒和厌恶。 陆晏清稍怔,松了手劲,却未松开她的手。 “若我成全你,便是看着你去送死,如此,你也还是想离开?” “你……你先把我松开。” 她躲闪着避开他凌厉的目光,不断挣扎着后退,纠缠间,遮盖在身上的衾被滑落,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腰腹,只余一件略有些宽大的亵衣。 刹那间,羞辱感涌上心头,她气急,偏又没法将他摆脱,只得一面扯拽着被褥,一面拿眼瞪他。 他拧着眉,身子纹丝不动,只道:“安心待在这,我便把你松开。” 明姝清澈的双目泛了红,哽咽着反抗:“我与你非亲非故,又孤男寡女,若留在此处,岂非要背上不贞不洁的恶名,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陆晏清神色复杂,紧抿着唇只字不言。 良久,迟疑着慢慢松开两指,明姝立即往回缩,一刻也不耽搁,仿佛当真怕极也厌极了他。 她的举动就像一根芒刺,狠狠扎在他心头,他发了狠,复又将她攥得更紧,牵扯着她的身子往前一带,险些跌撞进他怀里。 “非亲非故如何,孤男寡女又如何?我不松手,你便只能留在这。” 明姝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浑身瑟缩着,抵在胸前的手渐渐握紧,掐得手心直发疼。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但她知道,若当真屈服于他,那她今后的日子便彻底完了。 恰在这时,门外有仆人禀道:“公子,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顾大人求见。” 一声“顾大人”硬生生将她的思绪扯回,顾怀元的面孔一下下在眼前闪过,她羞怒又委屈,情难自禁地呢喃一声“怀元哥”,眼泪簌簌落下。 见此,一股郁气直冲上陆晏清的脑门心,他冷笑一声,只道:“替我告诉顾大人,明小姐伤心欲绝需有人陪,我暂且走不开。” 明姝抬起泪眼瞪向他,满脸的不敢相信和羞恼。 她哭得梨花落泪,陆晏清心口滞涩,刚要将她松开,她却忽然低头,用力往他手背咬去。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1. 松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清白 明姝这一口下了狠劲,全然不顾什么淑女教养,仅凭着胸腔里的一股恼怒,牙齿死死咬了过去。 他也未躲,齿逢溢出“嘶”的一声,唇边却掠起了笑。 直到舌腔涌出一股腥咸,明姝这才回过神来,忙松开了口。 那里留下两小排牙印,渗出丁点血丝,她心中闪过后怕,怯怯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睛里。 一如往常那般淡然自若,仿佛所有一切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伸出手指,抹去牙印处残留的银丝,似笑非笑。 “不错,兔子急了果然会咬人。” 明姝须臾间眼眶通红,低头将脸颊埋在臂弯里,紧紧地抱住自己。 一声声刻意压抑的呜咽啜泣声洇湿了雪夜,连案上的烛火都摇曳了几下。 “想见他?” 头顶的声音不含丝毫情绪,听着却比腊月的寒霜还要冷。 明姝尽力止住泪,微微抬起头,满眼皆是藏不住的防备和绝望。 “我要去见他……” “怎么这么想见他?” 他俯身,用那只被她咬伤的手挑起她的下巴,眼里并无男女之间的情/欲和轻浮,可她仍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身子挣扎着不断往后挪。 “陆大人,顾怀元是我的未婚夫,若他知道你对我这般轻佻,他定……”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嗤笑一声。 “他定什么?” 不屑的语气让明姝僵住,而他手指转换了方向,温柔地穿进她的头发,不算光滑的指腹摩擦着她的头皮,令她心惊胆寒。 “你父兄身陷囹圄,你舍了尊严冒着大雪长跪在顾府门外,那个时候,你未婚夫可曾出来见你一面?”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她双肩耸动,不知是出于羞恼还是什么。 可那拔高的声音又夹杂着委屈和哽咽,一双明眸也越发的红,虽在逼视他,那眼神却毫无一点力度。 陆晏清笑了笑,如同给猫顺毛一样摸摸她的头发。 “不想救你父兄了?” 明姝张了张嘴,强忍了许久的热泪夺眶而出。 “若不想,我又怎会冒着危险去求见顾伯伯。” 许久后,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只是思及父兄,眼泪便如决了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松开手,在陶案另一侧坐下,提壶倒了杯温茶推到她面前。 “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你父兄的案子由北镇抚司审理,顾决明身为刑部尚书定要参与三司会审,你觉得,他敢在这个时候为你父兄叫冤?更遑论区区一个顾怀元。” 他的语气满是轻蔑,明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郁气又冒了头,牵扯着心口一下一下纠着疼。 她蹙眉捂着胸,疼痛使得她面色苍白。 “不舒服?” 他拧眉看着她,她咬着唇不吭声。 “手递给我。” 她仍未动弹,几不可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明姝,我让你把手递给我。”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说完这句话,声音寒津津的,强硬地将她几乎游离的意识拉拽回来。 “你要……做什么?” 明姝虚弱无力地抬起头,眼神近乎哀求。 “陆大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之前是我不懂事,有得罪你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包涵……请你看在我爹爹曾和你同在兵部共事的情份上,放我离开这里。” 陆晏清扯唇,越过陶案一把将她的另一只手抓过来,不由分说地掐住某个穴位按捏起来。 “你……你……” 她上半身被带着趴伏在案几上,惊吓之下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直咳得满面涨红,耳根滚烫,泪珠子也被逼出来。 可出奇的是,手背被他揉了片刻后,她心头的绞痛感竟减轻了许多。 “你怎么……” 她吸了吸粉润的鼻子,眨着泪眼闷声问,然而才问出三个字便迎上他那道毫无波澜的目光,她便止住了话音。 他的手掌很大,经络分外明显,线条就像不羁的崖岩画。 与之相较,她的手显得十分小巧纤细,如新春时节的雨后玉笋,不堪蹂/躏,才揉捏那么一会儿,那处穴位便泛起一片红。 “好受些了?” 他嘴角挂着笑,明姝莫名听出几分揶揄的意味,偏偏她的确是承了他的恩情,反驳的话咽进肚里,耳根不由的发红,眼睛撇向另一边。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门外又有仆人来禀。 “公子,顾大人候在门外不走,随行小厮不断喊叫,说的话不堪入耳,您要不……” “不见。” 话音落,他按在她手背上的指腹也抽离,随手贴在茶壶上。 “茶凉了,换壶热的过来。” 奴役躬身走来,明姝面上难堪,脸埋得更深了些。 趁着仆人端茶碗的空档,她掀掉衾被,赤着脚跳下榻,踩着湿冷的地板往外跑。 那仆人动作一顿,抬头探向端坐着的男人,却冷不防地吃了记凌厉的眼神,吓得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打翻。 明姝逃似的跑到居室外,庭院中依旧大雪纷飞,冷冽寒风不留情面地袭打着她,恨不得将她里里外外的热气儿剐个干净。 她抱紧自己拾阶而下,赤/裸的脚踏进雪里,宽大单薄的衣裳被风卷着往四处绽放,脸边的头发也遮挡了她的眼睛。 刺骨的冷并未阻挡住她的脚步,她蜷缩着往前走,步子凌乱至极,每落下一脚她浑身就抖一下,嘴唇微颤着,就连呼出的气都是冰凉的。 可她才走到那株盛开的梅树下,身后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不由的心一惊,甚至不敢回头看去,只咬着牙继续往前跑,用力跑。 但她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她快要踏出大门时,一只手臂死死掐住她的腰,旋即她身子腾空,被他横抱起来。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她绝望地哭喊,两脚毫无章法地乱蹬,手握成拳用力拍打他的胸口。 “放你去送死?” 男人沉稳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就像一只网,牢牢将她禁锢住。 她咬着唇哭个不停,眼里的梅花变得丑陋至极,她扭过头遥遥看向那间亮着灯火的居室,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根本未跑出多远。 她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苍穹,任由飘雪无情地落满她的脸,半晌哑着声问:“陆大人,难道我明家与你有仇怨吗?” 他抱着她往回走,闻言步子一顿,复又大步向前。 “恰恰相反,除了我,无人能救得了你父兄。” 明姝凄笑,又问:“大人既然愿意做善事,又为何要这样对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没说话,一口气迈进居室,将她平放在榻上,掂起衾被遮住她。 “若不想睁眼看着你父兄枉死,今日起,便好好待在这里。” 明姝缩进角落里,凌乱的头发混着泪黏在脸颊,声音尚因方才的寒冷而打颤。 “难道……你想让我用自己的清白来换我父兄的命?” 他冷冷地一笑,略欠身,挑着她下巴抬起她的头。 “我不碰你。” 她鼻息发热,倔强地别开脸。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望大人说话算数。” 话音刚落,门外扬来嘈杂混乱的人声。 她裹紧被褥,眼睛紧紧盯着门口,余光中,他负手立在榻前,气定神闲地看着窗外。 不多时,踩在雪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仆人嚷嚷着“您不能进”,紧接着又是一阵叫嚣声。 “让他进来。” 明姝心里咯噔一下,刚要起身,被陆晏清按着肩坐回原处。 “不想救他们了?” 一句话让她没了抵抗的勇气,她红着眼圈瑟缩成一团,拼命扯拽着衾被,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可急匆匆闯进室内的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顾怀元停在门前,满目震惊地看着她,此刻的她青丝缠乱,衣衫不整,双眼红肿而凄迷,况且又与一外男同居一室…… 这般情景换任何人见了,都很难不生出遐思。 他伸出一只手,又僵在半空中,旋即垂落到腿侧,渐渐紧握成拳。 “阿窈。” 他缓缓走来,心平气和地笑笑,瞧着还跟往常一样温文尔雅,可明姝自幼与他相识,又如何看不透,他这会儿强忍的怒意和杀气。 “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可知,我让人四处寻你,寻了整整一日。” 明姝抿着唇,直到他嘴角那抹牵强的笑消失不见才低声开口。 “怀元哥,昨夜我去你们府上找你,下人说,你有事不在家中,我只好求见顾伯伯,可下人又说,顾伯伯抱病在身,不宜见客,后来,怀灵差丫鬟告诉我,只要我在你家门外跪上一个时辰,她便替我开门,带我去见你父亲。” 她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后有些喘,双颊赤红。 “可我直跪到昏厥,也不曾见得你们任何一个人一面。怀元哥,你告诉我,我在雪地里长跪的时候,你究竟在何处?” 顾怀元淡淡一笑,又朝她走近两步。 “昨日听说伯父和明大哥的祸事后我便立即去北镇抚司,四处找人打探他们的情况。” 明姝错愕地看着他,心中腾地一下升起无法言喻的愧疚感。 陆晏清扯着嘴角笑笑,在旁边冷眼瞧着。 “阿窈,你受惊了,怪我来得太迟,走吧,随我回家。” 顾怀元说完便要去抱她,陆晏清面对着他,指骨被掰得咔嚓响。 “怎么,顾大人不急着去兰陵阁了?”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2. 清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寄人篱下 大名鼎鼎的兰陵阁,即便如明姝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也曾听说过它的盛名。 那是建在御金街最繁华、最热闹的胡同里的教坊司,非权贵皇亲不可入内。 虽披了层贵皮,可依然改变不了它是勾栏妓/院的事实。 明姝愣愣地望着一身清风明月的顾怀元,她实在无法想象,她这如圭如璋的未婚夫在那烟花巷柳里,与风尘女子颠鸾倒凤的场景。 震惊过后,胃中止不住翻涌,她摸索着香帕遮住唇,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下。 顾怀元垂在腿侧的手陡然收紧,声音有些急切。 “阿窈,我去兰陵阁皆是出于公务需要,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试图攥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茫然无措,既失望,又绝望。 “你我自幼相识,我为人如何难道你不清楚吗?还是说,你要相信一个外人的一面之词?” 明姝尝试着平复下来,她抬头瞥向陆晏清,在他眼里,她看到了讥讽和轻蔑。 她不再说话,心里安慰自个儿,这不过是那人设下的离间计。 见她冷静下来,顾怀元再次伸出手去抱她,可手还没挨上,一只布着狰狞伤疤的手臂赫然挡在他身前。 “不该你碰的,别碰。” 冷森森的一句话莫名透出一股压迫感,顾怀元被气笑了,握住剑柄直视向他。 “陆大人,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今日,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你私自将我未婚妻带回陆府一事,至于别的,那都是我和明姝之间的家事,请你适可而止。” 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虽身量相差无几,可他们的气质却是全然不同的。 一个清举皎洁,一个张狂不羁。 而这场对峙,更是莫名其妙。 明姝裹紧衾被欲要下榻,就在这时,陆晏清略低头在顾怀元耳侧低语几句。 他说了什么明姝并未听见,只见得顾怀元神色微变,握在剑上的手缓缓松开,胸口浅浅起伏。 良久,他面目沉郁地吐出一句话。 “容我单独和明姝说两句。” 陆晏清笑了笑,抬手理着衣领,目光似漫不经心地掠过明姝。 “一刻钟,过时不候。” 他走后,下人皆退出去,室内沉寂许久,耳边唯有风雪的声音。 明姝心绪不宁,身疲力竭,目视四下里陌生的男子陈设,又觉羞愧难当。 她不敢去看顾怀元,只垂着头不断收拢被褥,眸中噙满泪水。 “阿窈,你受苦了。” 温润的一声唤,明姝心中酸涩,用力摇着头。 “受苦的不是我,而是爹爹和兄长。爹爹素有腿疾,每逢寒冬疼痛难忍,诏狱潮湿阴冷,他该怎么熬得过去……” 她两手捂住脸,一时只觉心肠寸断。 “别着急,这事自有我来安排。”顾怀元抬手将她散乱的发拢顺,声音还似往常那样和煦,“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定吓坏了吧?” 明姝鼻尖发烫,抽噎着说道:“我深知,爹爹和哥哥定是被人构陷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通。怀元哥,北镇抚司为何会知道我和表姐打听李善的事,还有,表姐的亲笔信又为何会落到锦衣卫手里?” 她双眸泛着泪光,那样清澈无尘的眼神,足以让人心里的恶念无处遁形。 顾怀元别开脸,面露愧疚。 “说起来,这事都怪我,那日我本该亲自将信给李善送去,可当时陛下突然召我入宫,我怕耽误了时间,只好托一卫军替我去送信。” 他飞快觑她一眼,又道:“事发后我便立即派人去抓捕那送信的人,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他已被人给杀害了。” 明姝心如死灰,对这场无妄之灾深感悲哀。 “阿窈,我定会抓出背后使坏的人,还伯父和明家一个清白,你信我。” “怀元哥,我好害怕,爹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有兄长,他虽然性子急,可也不至于头脑发昏到带人去打陆言……我明白了,难道陆晏清把我拘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父亲出气吗?” 顾怀元抿唇不语,半晌只低低说一句:“别想那么多了。” 两相对视,他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温言问道:“阿窈,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会跟着陆晏清到他府上来的?” 明姝默然,思及顾府上下对她的求救视而不见,她心里的那盏灯几乎已经熄灭了。 “怀元哥,我想回家,阿娘见不着我定已担心坏了……还有表姐,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你带我离开这儿……” “阿窈,当前境遇下,你现在唯一的藏身之处恐怕只有这里了。” 顾怀元微阖双眸,却遮不住满目浮华。 明姝瞠目结舌,一口血气堵在嗓眼。 “你在说什么?我是你未过门的妻,难道你还护不住我吗?” 他没有说话,只用一种无力的眼神凝视着她,她在他眼睛里读出了可怜和心疼,却独独没有爱意。 明姝泪流满面,胡乱去抓他的衣衫,似乎害怕他当真就这样丢下她不管。 “怀元哥,你就这么放心把我留在一个外男府里?” 他定定地望她最后一眼,随即扯回衣袖,转身走到窗前。 “阿窈,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明姝浑身僵住。 她伏在榻上,撑起上半身看向他的背影,却只看得到窗外的灯火。 灯照亮了黑夜,弥漫的乱雪笼罩着天地,凄惶空寂,飘渺遥远。 这一刻,她只觉眼前似乎覆了层白雾,害她看不清万物,视不破真相。 诚如徐烨所言,在这世上,人心,才是最不可直视或窥探的。 她心中悲戚,不由泪流满面。 “你就不怕,我与他朝夕相处生出情分来?” 顾怀元握紧了手指,声音沙哑。 “你不会。过些时日,我来接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 明姝没有抬头,只痴痴地笑。 她摸着身上单薄的亵衣,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冬天,她和徐烨还有顾怀元冒着大雪去野外凿冰垂钓,她不慎坠到冰窟里不省人事,再醒来时便见自己被顾怀元搂在怀里。 他捧着她的手不断哈气,怕她冷,便将冬衣脱下裹在她身上,自个儿只剩一件中衣。 她哭着说他傻,他却笑着说,阿窈,若你出了事,我这辈子可就要打光棍了。 打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这一生,非他顾怀元不嫁。 时过境迁,而今物是人非,到头来,活在美梦里的,竟只有她自己。 *** 夜深人静,风雪渐停。 明姝抱紧胳膊,赤脚走出居室,不出所料,陆晏清正站在门口石阶上。 “有劳公子替我安排一间闲房。” “没有闲房。” 她噎住,一口气憋在胸口。 “那我与丫鬟同住就是。” 他笑笑,目不斜视,未曾回应。 一时间,明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低头缩在角落里。 不久,温洋大步走来,恭敬道:“公子,顾大人回去了。” “嗯。” 陆晏清不咸不淡应了声,旋即转身跨进居室,从暗格取出一条藤鞭,复又折回门外,将鞭子抛给温洋,目光在跪于庭院里的仆人身上浅浅掠过。 “拦人不力者,鞭笞二十。” 温洋不敢迟疑,领命捧着藤鞭走进雪中。 那三个伏跪在地的仆人各个身子抖得犹如筛糠,可无一人敢出声求饶。 一鞭下去,衣衫裂开,皮伤肉绽。 明姝于心不忍,绞在一起的两只手紧紧攥住,脸扭到一边。 惨叫声不绝于耳,第一个被鞭笞的下人已如烂泥似的爬在雪窝里,披头散发,鬼哭狼嚎。 狼狈与狰狞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模样,他甚至像条丧家犬一样,浑身上下毫无一丝为人的体面。 明姝心里猛地一酸,抬头望向陆晏清,他眉眼平静,显然面前一幕于他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 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而今她也不过是个逃亡的可怜虫,寄人篱下者,又有何资格替旁人求情。 恰巧陆晏清望向她,她避之不及,只能直直迎上去。 “想替他们求情?” “不想。” “撒谎。” “这是公子的家事,旁人没有资格干涉。” 他负手走来,冰凉的手指攥住她下巴。 “我允你干涉。” 明姝眉心一跳,被这话惊的一时忘了反抗。 “此话……何意?” 他未再多言,松开手,冷声道:“温洋,将他们拖出去,若不见血,执鞭者同笞。” 明姝扫一眼蜷缩成一团的仆人,忍不住问:“公子为何执着于酷刑?”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看向那几个在雪地里被拖行的男子,双肩瑟瑟。 陆晏清挽起松涛纹宽袖,手指磋磨着小臂上凹凸不平的长疤。 “不疼怎么长记性。” 一股寒意袭面而来,明姝抱住自己,心中思绪万千。 须臾,她拢住衣衫跪下去,垂首道:“陆公子,求你带我去见令尊一面。” 彻骨的凉惹得她浑身发颤,满头青丝被风吹散,寒风携着梅花瓣落在她纯白的衣裳,亦或者说,她在用自己不胜羸弱的身躯,去迎承最后几分高洁清雅。 他侧身,冷冷笑道:“你以为,去跪在他面前求他,他就会收回向皇帝上呈的奏疏?” 明姝咬着唇未吭声,衣衫被风吹打着猎猎作响,仿佛连带着她也随时都会被卷倒。 他俯身,脸几乎快贴上她的脸。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你这么蠢呢。” “我的确不聪明,所以,我想不明白,陆公子为何要插手我明家的事。” “想不明白就不想。” 他直起身子,最后看她一眼。 “夜深了,歇着吧。” 话音落地,人已拾阶而下。 *** 明姝最终还是歇在了陆晏清的居室内。 房中并无可用丫鬟,她简单梳洗后便蜷缩着身子躺在靠墙的一方草席上,面朝着门,不敢阖眼。 直至天快亮时她才浑浑噩噩地睡着,因心神俱疲,她睡得很极沉,以至于未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陆晏清静静站在那,案头点着一盏孤灯,在她身上烘出温暖的光。 单薄的亵衣难掩她玲珑玉体,从头颈至腰肢,再到蜷曲的脚踝,每一处线条,都美得恰到好处。 他屈膝坐下来,手指轻抚过她的肩。 睡梦里的她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嘤咛着哼了声:“怀元哥……” 混在寂寥的雪夜里听着那样催情发欲。 他冷笑,指腹游移到她柔软的唇,低头在她耳侧轻喃。 “我真该让你看看,那个让你至死都念着的人,在那副冠冕堂皇的皮囊下,究竟藏了一颗多丑陋,多肮脏的心。”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3. 寄人篱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金屋藏娇 大雪下了一夜,晨时放晴。 仆人从枝头折下新鲜腊梅捧到书房,进门瞧见陆晏清正坐在书案后面,曲臂握拳抵着下颚,眯着眼休憩。 房内点了半宿的孤灯已燃烧殆尽,仆人轻手轻脚走过去,将案头燃熄的香炉挪走,换上新洗的青澹瓷瓶,正欲将方才折下的寒梅放进去,陆晏清忽然垂下胳膊,抬起头。 “公子,可是奴吵着您了?”仆人后退两步,轻声细语地说道。 他没说话,只双目炯深地凝向那银盘里沾满雪水的梅花。 经了一夜风雪摧折,枝头傲立的梅依旧清寒高雅,冰清玉洁,初时紧裹的骨朵已彻底绽开,由内而外透出清疏冷香。 他记得,南庆十四年的冬月到来前,明姝曾对身边的女奴说,若她最后是死在陆府,那便将她的尸骨葬在梅岭上。 如她残躯败体,亦仰慕世人口中的高雅,死后埋于梅下,来世还做个不屈不折的人。 他收回目光,站起身,单手理着衣襟往外走,越过门槛后才开口。 “将这梅用玉瓶养着,送去阿窈房中。” 仆人愣了愣,迟疑片刻还是追了出去。 “公子,您说的阿窈是……” 他迈下石阶的脚霎时顿住,旋即转过身,脸色突然冷沉,仆人忙垂下了头,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明姝何在?” “回公子,明小姐刚用过早膳,这会儿正在房里歇息。” 他微舒一口气,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双眸被雪屑折来的光亮晃了晃。 仆人瞧着他紧拧的眉陡然舒展,面色也好看了些,这才试探着又问一句。 “公子,可是要把这折枝梅送到明小姐房中?” “不必。” 话音落,人已迈下台阶遥遥走去。 未出院门,温洋大步而来,禀道:“公子,魏大人到府上了,现下正在平野居等您。” “让他先回去。” “您这会儿不见?” 陆晏清抬头,眼风寒扫,温洋忙闭上嘴,直到跟着走了小半会儿才又开口。 “公子,明小姐该安置何处?” 他稍顿,步子放慢了些,“让她住平漳馆。” 温洋面上有些惊讶,却未多说什么。 主仆二人方跨过廊罩垂花门,穿着一身黑衣的魏林突然从树后头跳出来,指着陆晏清扬声道:“我就知道你今儿非躲着我不可!” 他抿着唇没吭声,抬手示意周侧奴仆退下,复又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 “找我什么事。” 魏林伸出胳膊将他拦下,戏谑道:“我说你躲着我干什么?还是说,你金屋藏娇见不得人了?” “说正事。” “你把明家小姐藏哪去了?” 陆晏清扫他一眼,负着手淡淡道:“藏到哪,跟你有何干系。” 魏林一噎,旋即仰面大笑起来。 “我可是听说,昨儿晚上顾怀元带人到你这大闹了一通,闹得你府里上下不得安宁。陆晏清啊陆晏清,你够可以啊,放着金陵成千上万的身家清白女子不要,偏偏瞧上个有婚约的罪臣女。” 陆晏清垂目,捻着手指轻嗤一声。 “其一,明家父子是否有罪尚未定论,所以她谈不上是罪臣之女;其二,我若想要她,即便她已嫁为人妇又如何?” 魏林愣住,认认真真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不似作假,忙皱着眉道:“你动真格的?” 他笑笑:“我若说是,你可会觉得是我疯了?” 魏林摸着下巴摇摇头,“那倒不会,毕竟你原本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陆晏清没理会他,抬脚转向左边抄手游廊。 碎石小路积满落雪,仆人在廊外清扫着,笤帚刮擦着细雪,发出令人心安的声响。 温洋低低唤了声“魏大人”,魏林这才回过神来,忙甩袍追上去。 “不是,说归说闹归闹,你就是真想追求她你也换个时间啊!如今明家可是烫手的山芋,何况祁王才回京不久,这种节骨眼上,你还嫌自个儿身上的麻烦事不够多吗?” 前头的人仿若未闻,只顾往前走,魏林大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偏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加快脚步撵上去,展开双臂拦住他。 “你就不怕让你家陆大人知道,告你个窝藏嫌犯之罪?别忘了,这回明家出这么大事,跟你那大公无私的爹可脱不了关系。”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面目明显阴沉下来。 魏林没察觉到,仍自说自话,“你说要是叫他知道明小姐在你这藏着,他会不会奏书参你一本?嗯,还真别说,我估计你爹真能做出这种大义灭亲的事来。” 陆晏清瞥他一眼,扭头冷喝一声。 “温洋!” “好好好,我住口,我住口。” 魏林讪笑着绕到他右侧,转身冲温洋使眼色。 温洋会意,走上前恭声道:“公子,茶沏好了,您和魏大人移步平野居吧。” *** 平野居在宅院最东边,僻静素雅,陈设清幽,少有闲人打扰。 陆晏清与魏林盘膝对坐,仆人添置好茶水后躬身退下,房门掩住。 魏林不喜文绉绉的做派,端过茶大口灌了几口,只当解渴。 见陆晏清如一尊大佛般端坐着纹丝不动,他乐呵呵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好像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魏林咂摸着沉吟少许,盯着他那并无丝毫变化的眉眼笑道:“说不好,反正就是感觉跟我前日见到的你有点不一样,你要叫我真细细说个一二三,那我还真讲不出来。” 陆晏清垂目,扼袖提壶给空茶盏添茶,面色无波无澜,似对他这话不置可否。 室内空寂,魏林身子松懈下来,左腿撑开,右腿曲起,一手搭在膝盖上。 “晏清啊,明家这场祸事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明建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件事你实在不该插手,你……” “说完了?” 陆晏清直接打断他,抬袖送客。 魏林有些着急:“我说这些可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 他冷笑两声,拂袖起身,慢步踱至窗前。 魏林扭头望着他挺拔的背影,长吁短叹道:“你也知道,祁王老贼背后的那些势力错综复杂,随便搬出一个大臣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撼动的,如今明建伯成了众矢之的,你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为明家出头,何况近日来,因着东厂那群死太监的挑拨,陛下本就对你生出了不满。” 他未说话,目光自半掩的窗掠过一片黛青衣角。 屋外碎雪被悉数扫尽,然风里仍夹杂着透骨寒意。 良久,他冷声道:“魏林,你忘了何涂死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了?” 魏林神色一凛,大冷的天竟生出一层冷汗来。 当初何涂被灭了满门后,他悄悄差人到乱葬岗扒拉出何涂一家老小的残尸,给他们立墓冢和无字碑,这事本是大逆不道,若是让陛下知道半点风声,那他定也要落得个“何氏余党”一罪名。 他自认为做得隐秘,谁知还是叫陆晏清给发现了,当日深夜造访,劈头盖脸将他斥骂一顿。 而他借着醉酒,一发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指着天道:“李氏忠臣尸骨未寒,如今又添何家满门冤魂,若就任由这世道一直这般混浊下去,是非不分,忠奸不辨,那我们这些人岂不都白活了!” 而这番热血澎湃的言辞,不过出于月余前。 魏林面红耳赤,两手胡乱抓抓头发,又道:“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死?” 他扬起下巴,阖目淡笑。 窗外人影浮动,一阵刻意压抑的轻咳声扬进室内。 他推开窗门,与立于窗外的明姝四目相对。 她慌忙别开脸,以帕掩唇急咳起来,陆晏清凝视着她通红的耳垂,将方才未完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 “生死由我,何足为惧,何况,比起死,我更怕活得不畅快。” 魏林听到那声声抓心挠肺的女腔“腾”的一下跳起来,大步走到窗前往外瞧,可还没来得及看清一角就被突然阖上的窗门挡住了视线。 “你怎么把窗关上了!是不是明小姐?快把她请进来让我看看。” “该你看吗?” 陆晏清扫他一眼,随即冲外道,“温洋,送客。” “你这人……何时变得这么怪异!” 魏林被气笑了,却也不再与他计较,扭头往门口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低声道:“不论如何,她现如今还跟顾家有婚约,你得顾及着她的名声,别……” 他抓耳挠腮地犹豫半天,最终憋出“乱来”俩字。 陆晏清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头也未回,他自讨没趣,悻悻地推门离开。 缩在廊下的明姝听到“吱呀”的声音忙背对过去,又将斗篷上的帽子往下扯了扯。 见此,原本想上前打招呼的魏林只得作罢,望着院里那株梅树低低叹了口气,随即扬长而去。 待周遭没了动静,明姝这才挪动脚,叩门前,她手心交叠快速搓了几下,旋即贴在冰凉的脸颊上。 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哈出的气跟冰水一样冷。 抬起的手又放下,如此反复几回,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又被消磨殆尽。 就在她正要转身离开时,房门忽然从里头打开,她便这样,猝不及防地与陆晏清面面相望。 陆晏清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那双眼睛里好似藏着春和景明,柔得浮光,潋滟生波,又在短瞬间生出几分怯意。 他心知肚明,那怯,是因他而起。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4. 金屋藏娇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猎物 明姝躲闪着避开他的目光,屈膝福身,裙衫伏地,口齿不利索地唤了声“陆公子”。 他面如古井,手撑在门扇上,燕服宽袖垂落下来,板正的就如其人,一张口便是冷淡的一句“何事”。 明姝攥紧袖口,帽檐一圈纯白绒毛拂动着,将那张温柔玉颜衬得愈显娇弱,露出的一双眼睛清泠泠的,顾盼之际眼波流转,紧抿的唇又泄露了她的胆怯。 像极了秋田围猎时,不经意被人惊动的猎物。 越是小心翼翼地逃窜,越易挑起猎人的兴致。 她思索许久,方艰难地开口:“公子说……可救我父兄,此话是否当真?” 陆晏清凝视她片刻,略侧开身子,将门敞得更开些。 “进来再说。” 明姝往里头张望一眼,见得室内空无一人,而候在外头伺候端茶倒水的奴仆亦退避三舍,当即后退半步。 “恐怕不……不大合适。” 冷风袭过,她说话时被灌了口风,直呛到肺里,顶得胸腔生疼,虽极为隐忍,嗓眼里却还是憋出一串咳嗽。 她把脸偏过去,摸出帕子捂住嘴,试图将咳声压回去,不料手腕忽然一紧。 三指宽的细腕被他滚烫的掌心牢牢束住,仿佛稍加用力便能将她揉碎。 她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他拽着往屋里走。 他手上力气极大,又未顾及她身娇体弱,脚底步子迈得飞快,是以,她几乎是踉踉跄跄的被拖着跨过门槛。 “公子……陆公子!” 力量悬殊之大让她浑身发麻,原本的怒斥出口时便成了颤抖的哭腔。 她怕极了,怕极了像现在这样,被一个高大陌生的男人钳制住,而自身毫无反抗的余地。 亦怕他突然发疯,不顾世俗道德,对她做出侮辱清白之事。 思绪杂乱,心惊胆战,虽用力挣扎,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如此逼人的压迫,让她心头窒息。 然而,进了室内他便松开了手。 明姝两腿发软支撑不住,跌坐在一张古琴前,慌乱中垂下去的手落于弦上,击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响,在清冷的房中听起来尤为沉重。 她恍恍惚惚地回了神,抬头时迎面撞上他淡薄的目光,惊得她身子直往后仰,牵扯着指尖在琴弦擦过。 细弦锋利如刀刃,娇嫩皮肉瞬间见了血。 可这点疼,与此刻的惊恐相较,便算不得什么了。 陆晏清拂袍半蹲下来,一手握住她的肩,轻而易举地将她后缩的身子压住,一面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这么怕我?” 冷不丁的一声笑让她心中更加惶恐。 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被人恶意逗趣的猫,不知面前人究竟抱以何种心态,是为追求凌虐带来的快/感,还是单纯视她为解闷的玩物。 可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敢,也不愿奉陪。 她撇开脸,颤着声道:“陆公子,你贵为一朝首辅,身担辅佐君王治理江山的重任,若就这般在青天白日下欺辱良家女子,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话音未落,他忽然抓住她握拳的手,毫不费力地将五指掰开,须臾垂下头,将她那只被琴弦割破的食指含在嘴里。 温热的舌腔将她指肚上沁出的血丝卷去,湿润感像一只紧密的网,把她从头到脚包裹住。 她目瞪口呆,嘴唇翕动,声音却断在了喉咙里,整个后背已然彻底僵住。 而他仿佛未觉出不妥般,直至她满脸涨红才松开了口。 明姝用力将手往回收,胳膊肘一下磕在矮几上,她未感到疼,只记得受了他轻薄,当下不禁眸中含泪,耳户滚烫。 反观始作俑者,岿然不动,双目清朗,不见一丝一毫轻佻之色。 明姝浑身缩成一团,抱膝不语,只拼命地用裙衫摩擦手指。 陆晏清目睹一切,唇边掠出一丝冷笑。 “说吧,找我什么事。” 她咬着唇不再说话,先前所有念头都因他方才的举止而荡然无存。 而他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静等片刻后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过了今日,往后无论你如何哀求,我只当没有听见。” 蛮横的气势,一把扯下她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将脸颊埋进臂弯,热泪刹那间洇湿了衣袖,委屈苦涩泛滥成灾,可她已经不是几日前万般矜贵的明府大小姐。 现而今,恐怕已无人再毫无条件地顺从她了。 耳畔窸窸窣窣,她惊慌抬眸,见他欲要抬脚离开,忙道:“我想见见爹爹和兄长,还有表姐……” 陆晏清微顿,旋即转过身。 “你父兄正在受审,除了陛下和主审官,任何人都见不了。” “那我表姐呢?她现在何处,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他目光落在她伏跪在地上的双膝,拧眉走近,朝她伸出一只手。 “起来。” 明姝稍怔,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再忤逆他。 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她抬起胳膊,温吞吞地拽住他衣袖,借力站起身。 他笑笑,将她落下来的一缕碎发掠到耳后,意味不明地说道:“早这样听话该多好。” *** 时隔数日再次来到诏狱,明姝已不似起初那般害怕。 她思亲心切,没有闲暇功夫去考虑别的,直到跟随狱吏走进甬道,尽头扬来一声凄绝惨叫,她如大梦初醒般,望着昏黑的大狱,生了满身细汗。 她心惊自己竟如此信任陆晏清,在他的安排下偷偷来到诏狱。 正当她胆寒时,狱吏忽然扭头道:“明姑娘,跟紧我,别走丢了。” 她回过神,苦笑着摇头甩去方才的念头,拢紧斗篷加快脚步追上去。 狱中不分男女,处处藏着绝望和腐臭气息,每走一步,她便心紧一分。 她怕父兄和表姐也和那些瘫倒在地上的罪犯一样,遭受非人的严刑拷打,一想到这,她便泪流不止。 甬道似乎格外长,狱吏带着她穿来穿去,最终停在一间逼仄昏黑的牢房前。 江茵被单独关在这里。 明姝借着微弱的光亮认出她的身影,她着一身单薄狱衣,抱膝坐在草席上,清瘦的身躯一动不动,一头珠钗被去了个干净,徒留万千青丝铺满肩背。 见此一幕,她鼻息一热,辛酸感盈满胸腔,未语泪先流。 待走到跟前,她哽咽着唤道:“表姐……” 轻不可闻的声音很快便被远处刑房里的惨痛声淹没,可江茵还是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呢喃着唤了声“阿窈”。 明姝摘下帽子,泪流满面。 看到她的脸,江茵彻底清醒过来,拖着手铐脚镣急急跑过去,隔着铁栏抓住她的手。 “阿窈,你还好吗?可有人欺负你?” 明姝用力摇头,反手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颤抖着往自己脸边送。 “表姐,都是阿窈不好,让表姐受这样的苦……” 她抽泣不止,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江茵扯动苍白干裂的唇,还跟以往一样温柔。 “傻姑娘,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明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思及要事,忙按耐住心中悲痛。 “表姐,他们可曾对你用刑?” “还不曾。” 江茵淡然应答,拖着手铐扶住她胳膊,压低声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可是徐公子回来了?” “徐烨还没回来,我……” 迎上江茵清澈的杏目,明姝心里更加羞愤,对于她现如今被迫寄居于陆晏清府邸一事,更是难以启齿。 她羞愧难当,不禁垂下头,细声道,“是怀元哥帮我疏通关系,这才能见表姐一面。” 江茵微微诧异,反问一句:“是顾公子帮的你?” “嗯。”她的头埋得更深了些。 这句谎言令她心痛如绞,她不敢告诉表姐事实,便不能说出顾家的薄情寡义,以及顾怀元突如其来的反常。 江茵抿着唇凝望她片刻,又道:“那你如今住在顾府?” 明姝吸吸鼻子,内心纠结万分,她实在不愿对表姐撒谎,可…… 就在这时,拐角处的一位狱吏忽然低声催促道:“明姑娘,您抓紧些时间!” 对话突然被打断,江茵不再追问,只蹙着眉道:“阿窈,这两日我在狱中思索许久,我想明家突然出此祸事,定与祁王一党脱不了关系。姨丈身为兵部尚书,在朝中举足轻重,一直以来,祁王多次想要拉拢明家,奈何姨丈和表哥皆是刚正不阿之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再加上先前顾公子来府上做说客屡遭拒绝一事……” 明姝阖上眼睛,痛苦和绝望压着她,使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江茵忍了许久的眼泪亦滑落下来,字句锥心泣血。 “阿窈,现而今明家遭此大难,阖府上下唯有你尚未身陷囹圄,如此,我们便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你一弱女子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要想让明家度过此劫,恐比登天还难。” “不,即使只有一成希望,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江茵闪着泪光柔柔一笑,“经此一难,我们阿窈长大了不少,表姐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莫要轻信任何人,即便是顾家人,也得时刻小心谨慎。” 明姝点点头,在狱吏的催促声中与她难舍难分地辞别,走出几步远后,她回过头,见江茵两手扒着铁栏静静地目送着她,不禁双眸通红,低声呢喃。 “表姐,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 狱吏亲自将明姝从暗道带离诏狱后便离开了。 她步履匆匆地往马车处走,经过一处窄巷时,余光瞥见一道暗青色身影。 那是个身形瘦削修长的年轻男子,头戴一方儒巾,迎风而立,气度不凡,只是他微垂着头,容貌不识。 明姝未多停顿,方收回目光还未抬脚,巷中人忽而开口,声音清越如春溪。 “明小姐请留步。” 熟悉的嗓音让她愣住,她侧过身,那人已抬起头,唇边扬起一抹温润的笑。 见得他真面目,明姝心头一震,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公子?”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5. 猎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虎穴 青瓦窄巷,枝影交错,檐上积雪被风吹散,一簇簇飘落着,清冷的寒光晃人眼眸。 “李公子,你怎么会……” 明姝太过震惊,以至口齿有些不清,她没想到,李善竟真的还活着,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再见到他,一个活生生的他。 自其父李庸被诛杀后,李氏一族成了君王心里的一根刺,诚如李善这样一个抱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能人名士,也在缅邈岁月里退出南庆历史洪流。 可即便如此,朝野上下仍有许多人记得他。 明姝定定地看着他,眼前人还和记忆中一样,清瘦翩逸,儒雅温和,虽只着一身素袍,却难掩其艳绝风华。 无人能将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风流才子和罪臣之后联系到一起, 他唇角含笑,进退有度,明姝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金榜题名时,一袭罗袍金冠,坐于高头大马,眉宇间皆是意气风发,那时候,他还是金陵三杰之首。 历经家破人亡声名狼藉之苦难,曾于庙堂以一则《君臣策》令帝王为之动容的他,那一身傲骨,被摧折了多少,无人知晓。 明姝恍然如梦,一时眼角湿润。 “李公子,真的是你吗?” 他谦逊地笑笑,嗓音温润平和:“小姐叫我李善就好,如今我在东厂当差,身份卑贱,如同蝼蚁,已当不得公子二字。” 东厂。 明姝猛然想起,他是受过宫刑之人。 她心中悲戚,却不敢细想这两年来,他究竟承受了多少惨痛折磨。 自云间跌落尘埃,从天上月变成暗渠蜉蝣,是为诛心。 本该娶妻生子享人伦之乐,却被迫净身成了宦官,是比诛心更甚。 然而,他面目并无多少伤怀,更不见半点愤懑哀怨之色。 “李公子,你既在金陵,又为何不与我们通信?你可知表姐她……” “李善残喘苟活于世,不愿打扰故人,就是为求一心安理得。” 他平静地打断她,不给她叙旧的机会,直开门见山。 “明小姐,令尊和明小将军的事我已有耳闻,然,如今我人微言轻,又是戴罪之身,在此关头,只怕多说一句便会连累更多人,但听说此事因我而起,几日来,我忧虑难安深感愧疚,是以,今日特冒险来见,但愿能助小姐一臂之力。” 明姝黯然,心知他与表姐之间已立下一道鸿沟,物是人非,旧情于他而言,恐怕只徒增伤痛。 思索片刻,她缓缓道:“公子多虑了,这事没那么简单,想必此事原委你已清楚,我便不再过多赘述,只有一样事,我正好想向你求证一下。” 他略颔首:“小姐但讲无妨。” 明姝攥着衣袖犹豫不决,分明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可在此时,他的回答却决定着太多事。 良久,她苍白着脸,底气不足地问:“顾怀元的人可与你联系过?” 李善与顾怀元曾是同窗好友,交情自比寻常人深刻些。 是以,当她提起此人,他几乎是想也未想,直言道:“不曾听说。” 明姝讷讷地望着他,简短的四个字,犹如一把无形刀,狠狠扎进她心窝里,直绞得血肉模糊。 她失语半晌,只觉脸颊一片湿腻,伸手摸去,才知原是自己的泪水。 李善留她体面,垂头只作未见,亦不出声询问,静等她平复情绪。 明姝看着矮墙树影,目光渐渐模糊,意识却越发的清晰。 “那就是说,你压根不知道我和表姐在打探你的消息,也不曾说过‘唯见表姐亲笔信才与她相见’这种话?” 李善淡淡一笑,话语间却夹杂叹意。 “如我这般苟活之人,唯恐缠累旧友,故而深居简出,上回若非差务在身迫不得已,我又怎会亲去贵府。明小姐,我想,或许是有心之人故意利用我与江姑娘的旧情,故意加害于明府。” “他果然是在骗我,” 明姝红着眼眶凄然一笑,握拳抵在心口,泪如雨下,“是我有眼无珠,蠢得可怜,害苦了表姐……” 这一次,李善未再对江茵避之不谈。 “茵儿……” 曾唤了成千上万次的名字脱口而出时,他那双清逸的眉眼总算不再淡然,可话音刚落,他又改了口。 “江姑娘,她还好吗?” 明姝用帕子抹去眼泪,哽咽回答:“表姐现关押在诏狱。” 思绪一闪,她心中一紧,竟如惊弓之鸟一样,抬头紧张地看向他。 “李公子,你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出现在此处?” 李善站直身子,洗得发白的袍衫被风吹动,雪屑落于他肩头,又很快消失不见。 “我的一位友人在司礼监当差,他的消息向来灵泛,我听说贵府上下皆已被重兵看守,却唯独找不到你,便暗中猜测,你许是被顾公子带走了,而你和江姑娘一向情同姐妹,她有难,你定不会坐视不理,加之听闻她被关在诏狱,所以我推测,也许能在这里碰到你。” 明姝微舒一口气,又因方才转瞬即逝的狭隘念头感到内疚。 “如此说来,公子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他笑笑:“未曾,是我运气好罢了。” 明姝看着他,不由想起过去表姐与他并肩而立的美好画面,思绪缥缈之际,不禁喃声出口。 “李公子,表姐日夜思念你,若她知道你还活着,定会万分欢喜。” 他垂下眼眸,声音平静。 “李善已是残缺不全之人,不敢奢望江姑娘的半分牵挂,唯望……” 他仰起头,闭了闭眼,叹息声几不可闻。 “唯望她平安度过此劫,寻一良人,儿孙满堂,如此,李善平生所愿足矣。” 深入肺腑之言令明姝悲恸难忍,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火辣的嗓眼却逼得她吐不出一个字来。 天渐昏沉,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垂下头屏气凝神,不多时,温洋走到她身旁。 “明姑娘,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李善的目光在温洋身上掠过,转而看向明姝,意味深长地笑笑。 “看来是我猜错了。” 她即刻领会他话里的意思,不由的满脸涨红,但她未曾解释,只在走之前对他承诺道:“李公子放心,我定会想法子救出表姐。” 他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未说什么,只拱手淡笑:“一切珍重。” *** 酉时,马车停在陆府二门外。 帷裳被挑起时,明姝尤未回过神,以至温洋唤了她几遍她才听见。 下了马车,她迎风站在门前,向温洋微福身,“多谢温郎送我去诏狱,此恩情,明姝定牢记于心。” 温洋面无表情,道:“这是公子交代我做的,姑娘要谢便谢我家公子吧。” 明姝轻咬朱唇,垂眸再次福身。 “还望温郎能替我隐瞒今日与李公子见面一事。” 他挑了挑眉,轻声一笑:“姑娘可知,欺瞒公子者,是何下场?” 明姝眉心一跳,掐紧手指望向他。 “如何?” “轻者鞭笞五十,终生不离贱籍,重者剥骨抽筋,丢入乱葬岗,遭狼犬啃食。” 明姝腿脚发软,止不住往后退,一时间,她看那宅院便如见虎穴,再也不愿踏入半分。 可温洋却像早有预料一般,抬手挥了两下,便有几个身形高大的仆人围立于她周侧,她能去的,便只剩下那道宅门。 她面如死灰,手脚冰凉,却逃无可逃。 “明姑娘,公子虽待人严苛,却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何况,如今除了这里,你也无处可去了不是吗?” 说完,他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姝战战兢兢挪动脚,随他迈入门槛,一路走来,暗自记下宅院布局,以备不时之需。 绕过几道抄手游廊,温洋在一处小院前停下脚步,明姝抬头,看着顶上匾额“平漳馆”三个大字有些发愣。 再瞧那院内影壁颇为眼熟,不禁问:“不知我往后要待在哪里?” 温洋指指里头,答道:“公子吩咐,姑娘即日起便住在这。” “这是……” “公子的居室。” 明姝瞪大双眸,一股耻辱感油然而生,瞠目结舌半晌,险些被气昏过去。 她转过身,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惊道:“这如何使得?我一介女子,怎能和外男同居一室,若传出去,我爹娘的脊梁骨恐怕都要被人戳破!” 温洋抿唇不语,任她自己干着急。 正当僵持不下时,院内走出一人,待他走近了,温洋垂眸躬身,唤了声“公子”。 明姝霎时僵住,一时只觉吹在自个儿身上的风都是彻骨的寒。 不久,那人来到跟前,立于她身后,手指捻起她肩上的一缕青丝,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原以为,你这一出去便是如鱼得水,如马脱缰,再也不回来了。” 温热的男子气息喷洒在她耳根处,使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咬着唇不敢乱动,只怕一个不慎,又触了他的反骨。 陆晏清扳着她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仔仔细细看过她一遍后,攥住她的手往回走。 明姝试图将他甩开,却听他忽然道:“还想离开这里吗?”说完扬唇一笑。 这一笑,直叫她毛骨悚然,一时竟忘了挣扎。 直至近了屋内,他替她摘下斗篷,斟了杯热茶塞进她手心里。 她瑟缩着坐在草席上,捧着茶盏的手不住发抖。 陆晏清掀袍坐于她对面,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摸着她的头发,目光落在那瓷杯之上莹润的指尖,眸中笑意更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明姝心神俱疲,不愿在此刻与他生出冲突,只好敷衍应付道:“公子肯舍出一间房留我藏身,我已是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他忽然攥住她下巴,抬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 “如此,若再让我知道你有想走的念头,那我只能将你锁在这屋里,至死,你能见的便只有我。”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6. 虎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7. 不死不休 半掩的窗钻进一缕风,和着那句振聋发聩的威胁,激得明姝肺腑发紧。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眼前男人不仅是个冷血佞臣,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看向她的目光就像淬了毒,让她顿觉寒意浸骨。 “怎么不说话?” 话音落,他已朝她逼近。 若有若无的乌木沉香散入口鼻,明姝不断往后缩,手一抖,杯盏里的茶水飞溅到他下颚。 陆晏清盯着她轻颤的湿润长睫,唇边扬笑,抬起手,用指腹抹去脸上星点水珠,复又向前倾去,直把她逼到了角落里。 明姝腰窝抵着凭几,一颗心止不住颤悸。 “陆公子,烦请自重,我既非你妻妾,又非你奴仆,我乃……我乃自由身……你没有道理拘着我。” 惊慌中,她纤细雪白的手指死死抵住他前胸,刹那间又被那强健结实的躯体烧灼得不知所措。 她欲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攥住。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抵死挣扎的手握进掌心里,须臾间,手背上的白腻皮肉被他虎口粗茧一点点磨红,与她涨红的脸颊一个颜色。 好似漫天大雪里盛开的朵朵朱梅。 陆晏清看着那抹变化,眸色渐渐暗沉,像是愉悦,又夹杂着毁灭/欲。 明姝双肩惊颤,犹如受惊的小鹿,一双潮湿的长眸泛着水光。 “求你,别这样对我……”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浑身颤栗个不停。 闻声,陆晏清将她松开,抬手掠起她耳边碎发,转而,微凉的指尖自她眉骨游移到那枚因紧张而轻启的朱唇。 他阖上眼,下颚几乎贴在她耳畔。 “身上用的什么香?” 明姝撇过脸,羞与愤快要将她撕裂,念及日夜牵挂的母亲嫂嫂,以及尚在牢中受苦的父亲兄长,她悲怒交加,满目苍凉。 “陆公子……我明家世代皆是傲骨嶙嶙的忠良之辈,我虽只是一介女流,却也懂得自重自爱,我一向视清白如性命,你若强迫于我,我必活不过今夜。”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发觉他脸色猛地沉下来。 果然,他冷冷地一笑,旋即伸手钳住她肩膀。 陶案上的博山香炉被他衣袍带到地上,玎珰声响尽,细灰悉数撒在草席上。 明姝大骇,锁骨被他坚硬的指骨按得生疼,一声痛呼也断在了嗓子里。 她引项后退,他欺身而下,纠缠间,珠钗尽数掉落,如瀑青丝垂散下来,一缕缠在她苍白的面颊,一缕没入领口。 她哭着惊喊:“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明姝,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吗?啊?” 明姝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阴沉的眉眼,如何也想不明白,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低声呜咽,身子因抽泣而起起伏伏,口中不断喃喃:“松开我,求你松开我……” 陆晏清双手握拳,额上青筋直跳,身形微微颤动。 这是明姝头一次见他这般震怒,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她一句以死明志的决心。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离开她肩膀。 一经脱离束缚,明姝便撑着坐起来,逃跑的念头刚升起,便迎上他凌厉毒辣的目光。 像是随时要杀人一样的凶狠。 她双眼噙着热泪,暗道自己羊入虎口,心境便似泰山将崩,如坠冰窟。 她捉摸不透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他的所有举止都来得莫名,他看她的眼神时而温柔,时而痛恨,这所有一切,她都想不通。 但有一样,她心知肚明—— 这个男人,想占有她。 刹那间,他的气息就如一张紧密无形的网,死死将她缠住,她憋得发涨的喉咙急咳起来,清艳面容透着死灰,犹如垂死病中的人。 过了片刻,陆晏清平静下来。 思及方才的失控,他神色略变,有些悔恨,三十年来,他一向是个能克己的,即使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 他抬起头,看向腰背紧弓的明姝。 如今这世上也唯有她,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七情,让他发疯发狂,让他做个活生生的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屈膝坐在她身旁,抬手拢顺她的乱发。 “不是着急救你亲人吗?” 明姝强止住咳,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又不敢不应答他,只哽咽着点点头,双眸红的可怜。 他攥着白绢抹去她的眼泪,她便僵着身子,任他动作。 半晌,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离开顾怀元,我救他们。” 明姝怔忡许久,双手抱紧自己,小声问:“此话……何意?” “我要你离开他。” 他陡然扬高声音,眸底压了不耐,“可听懂了?” 明姝心乱如麻,一时间耳畔嗡鸣。 “我与他本就尚未成亲,何来离开一说?难道公子是想让我和他解除婚约吗?” “不止。” 他忽然凑近,将手覆在她心口,一字一句寒津津道:“我要你的这里彻底忘了他,以后不许再想他,不许再见他,就连顾怀元这个名字,你也永远休得再提。” 明姝错愕半晌,惊觉胸口被他掌心压住,不禁一口气直冲脑门。 她眼前一黑险些昏厥,却凭着本能用力将他胳膊推开。 “你简直荒唐!” 白绢掉落,恰遮盖住草席上的炉灰,扫眼一瞧,竟像一个小小的坟堆。 陆晏清冷眼看着,忽而低笑一声,拂袍直起身子,背对而立。 “无妨,我给你时间考虑。只不过,听说令尊素有腿疾,见不得寒气,诏狱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没见过。” 明姝狼狈地缩成一团,面色红白交替,听得此话,十指死死抠进手心里。 “你可知,有人想让他们死。明姝,现如今能救他们的,也只有你了。” 句句追来,明姝气血上涌,一股腥甜从喉咙蔓延到舌腔。 她攥紧十指,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你明知道我爹是被人陷害的,你也明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救出他们,你怎能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让我出卖自己的清白!你这样做,和淫贼有何区别!” “趁人之危?” 他垂目冷笑,转过身望着她。 “你大可现在就离开,待你明家几百口人枉死,你一介罪臣之女依律没为贱籍,或于勾栏卖笑,或如砧板鱼肉任人摆布,到那时候,恐怕你只会觉得我无比仁慈。” 明姝结舌,只觉嘴里阵阵发苦,她想哭,结果却扯出一抹惨笑。 陆晏清俯下身,绣着松涛纹的宽袖垂在她面前,他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状似柔情似水,然说出口的话却冷若冰霜。 “明姝,这个世道向来如此,你若觉得不公,那便自己闯出条路来,若你不会,我不妨亲自教你。” 室外窸窸窣窣,不知何时起的寒风敲打着窗棂,明姝忽然记起,每逢寒冬腊月,阿娘定要让下人将她居室的门窗皆挂上厚厚的毡帘。 在父母庇护下,她连半点苦也未曾吃过。 而今,父兄困于泥沼,如诏狱那般不见天日的腌臜地,素来阴冷潮湿度日如年,她的爹爹,如何扛得?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不见,就连泪痕,也一同消失了。 良久。 她握紧腰间玉佩,抬起头:“公子为何铁了心要留我在此?” 他淡笑:“素闻明府养了株人间富贵花,恰好,我府中有奇树却无奇花,留下你,不过是想给这庭院多添一景。” 明姝松开手,抚平衣衫褶皱,续道:“世无一花常开不败,公子对我,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享乐,明姝自认蒲柳之姿,却承蒙公子担着违背君命的风险,将我藏于此处,明姝只想问一句,公子这是何苦。” “苦不苦,由不得你说了算。” 他捡起地上的香炉,从暗格另取一盘香,摸索出火折子点燃。 “我替你摆平家难,作为回报,即日起,你便在这里陪我度过一段时日,如何?” 明姝没有说话。 她垂下头,静静坐着,直到博山炉泛出青烟才轻声开口。 “你说的陪,是何意?” 他端坐矮几前,提壶斟茶,却不急着喝,手指搭在杯沿上,漫不经心吐出一句话。 “无外乎男欢.女爱,云朝雨暮。” 赤.裸裸的暧昧字眼像火星子一样迸溅到明姝耳内,她脸颊灼烫,既羞又怒。 “你,你卑鄙龌龊!” 他嗤笑:“我卑鄙无耻,谁高尚清白?顾怀元吗?” 明姝噎住,只含愠瞪着他。 “你视他如皎皎君子,他却接二连三诓骗你,亲手送你父兄入狱,你说,该是何等高尚之人才能做出这等事?” 他端起茶,慢条斯理吞咽几口。 “你视他为未来夫君,他却背着你另有温柔乡,还将你留在我这个豺狼身边。” 他朝她看来,眸中满是讥讽,“这一点,顾公子确是慷慨无私。” 明姝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两手捂住脸,一时泣不成声。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她的痛苦和崩溃尽数落在陆晏清眼里,可他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他扔下茶盏,起身走去,强硬地扯开她的手,逼她与他对视。 “你说我卑鄙龌龊,可我从未自诩良善,明姝,你既决心与虎谋皮,便休想全身而退。” 明姝心里紧绷的弦彻底断裂,她依势抓住他胳膊狠狠咬去,皮肉嵌入齿逢尚不觉痛快,只等舌尖品出血腥才算出了口气。 可下一刻,她便瘫软下来,伏面嚎啕大哭,如着疯魔般捶打着草席。 “我只是想救我的亲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 陆晏清扯扯唇并未吭声,他抬起胳膊,认真欣赏着那里留下的两排牙印。 他想,她该咬得再深些才是,最好能深入骨髓。 如此他才能畅快地感受她给他带来的痛,也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已舐过他的血,那么下一回,他从她身上尝回来时才不会对她心软。 “我从未逼过你。” 他俯下身,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手摩挲着她的唇,黑沉的狭眸如渔火般明明灭灭。 “明姝,记住,这是你欠我的,你我注定要纠缠一生,不死,则不休。”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17. 不死不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委曲求全 黄昏时,天又飘起小雪来。 守在庭院里的温洋只听见“咣当”一声,转身探去,恰好瞧见一抹姝影从室内跑出来,捂脸低泣着向平漳馆外逃奔。 他正发愣,又见陆晏清也跨过门槛,立于石阶之上,单手理着衣领。 犹豫片刻,他上前问道:“公子,可要拦下?” “不必,外面四处都是卫军,而今她亲人尚在牢中受苦,她舍不得白白去送死。” 陆晏清面目平静地走下台阶,站在院里那株盛放的红梅下,须臾抬起头,“任她去吧,等她害怕了,自然就回来了。” 温洋神色一凛,不再多言。 庭中寂寥冷清,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失,房檐上时不时扬来几声寒鸦乱噪。 静默片刻,陆晏清转身折回居室,一面问:“让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紧跟进来的温洋正要开口,待瞧见满地狼藉一下愣住。 墙角陶案被掀翻,茶盏碎片撒在草席上,明姝白日里穿过的那件殷红斗篷铺落在地。 他抬头,恰迎上面前人冷厉的目光,当即回了神,垂目应答。 “回公子,诏狱那边来人回话,陛下的确还未下旨要对明建伯父子动用刑罚,只是,自明府几个别庄粮库搜出来的数石粮食一直查不出源头,户部尚书和工部侍郎三番五次向陛下谏言,劝陛下对明建伯严刑拷问,奴想,恐怕出不了几日,陛下就该降旨了。” 陆晏清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篷,拍打去上面的灰尘,转而掷到榻上,仰面嗤笑:“那些粮食本就不是自明府流出的,自然无从调查。” “公子如何断定?”温洋惊讶道。 他未说话,慢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区区一个工部侍郎,竟也学起户部拿一套,看来,是赵晋疏于管教下面的人。” “公子可要请赵大人过府一叙?” “不必,明日我亲自去见他。” 温洋点点头,又听他道:“祁王暂未离京,陛下一时半会儿不会动明家,只是,保不准会有人暗中加害他们。” “公子恐是多虑了,诏狱里的一举一动随时都有人来禀报,奴想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摇摇头,抬手将半掩的窗阖上。 “待会儿你派人去请镇抚使严栾过来一趟。” “是。” 话音刚落,门外走来一位仆人,语气着急道:“公子,老爷已知道明姑娘在您这里的事了,方才遣人来传话,让您即刻过去。” 闻言,温洋眉头一皱,抬头不安地看向陆晏清。 却见他不动如山,眉眼不生半点起伏。 他侧身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瓷瓶,拧开盖,用手指抠出一小块药膏,抹在左臂暗疮处,良久道了声“知道了”。 报信的奴役松了口气,弓着身子退出门外,温洋正斟酌着如何开口,不料又一位仆人匆匆而来。 “公子,魏都督过来了,说是找您有急事。” 陆晏清扯下衣袖,将药膏放回原处,转身朝门外走,温洋立刻跟上去。 待出了平漳馆,他忽然道:“取我帖子请公孙先生来一趟。” “您身体不舒服?” 陆晏清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只丢下一句:“她染了咳疾,若不及时调理,恐怕日后遗下病根。” 话音落,人已迈出垂花门。 温洋愣在原地,抓耳挠腮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 明姝逃出平漳馆后直奔府门,这一路倒是行走通畅,未受阻拦。 待出了角门,她紧揪的心猛地松懈,看着远处灯火人烟如获大赦。 只是,还不等跨出门外,一支持剑军士策马打面前而过,她心惊肉跳,忙退缩回去,躲在墙后向外张望。 但见,长街十里,人影稀少,唯有卫军来回穿行于错落有致的屋舍间。 不难料想,她这一出去,不出半个钟头,必会被卫军逮捕。 她欲哭无泪,悲怆万分地抱紧双臂,回眸望去,那一眼看不到头的深宅,竟成了唯一可去的地方。 落落长风自耳边掠过,似在无情嘲笑她的软弱无能。 生逢绝境,陡然窥见一丝天光,尚未来得及捕捉,那缕光,便从眼前消失了。 这实在是形同生不如死一般的绝望。 她心中无声呐喊尖叫,转身拼命向前狂奔,途中跑掉一只绣花鞋,她便赤着脚,踩着凹凸不平的碎石,循着不断下坠的斜晖的方向一路奔跑。 像个疯子一样,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体面。 她跑得精疲力尽,最后被一根树枝绊倒,手心擦破了皮,裙衫沾满雪泥。 “阿娘……” 她撑起身子,看着终究落下去的太阳,一时泪流满面。 这世道,为何会黑白不分呢?她悲戚地想。 …… 明姝躲在池边水榭里,嗅着浓郁梅香兀自失神。 她想不明白,如陆晏清那样一个阴险狡诈小人,为何会这般喜爱梅花,以至这宅院里几乎每一处都栽种着各式梅树。 天色暗沉下来,她蜷缩着身子席地而坐,倚靠着栏杆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落叶被碾碎的声音。 她意识混浊地睁开眼,便见一位身着布衣的老伯打着灯笼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朝她温和地笑着。 “姑娘,你怎么蹲在这里?” 零星灯火照亮一小片天地,明姝陡然清醒,警惕地看着来人。 那老伯察觉出她的防备,又往后退了几步,续道,“夜深了,外头天冷,姑娘还是回房歇着吧。” “你……是何人?” “老奴是这府邸的管事,他们都叫我温伯。” 明姝泫然欲泣,垂着头期期艾艾道:“老伯,我不能跟他同居一室。” 温伯稍怔,旋即朗然一笑:“姑娘会错意了,公子只是让你居在平漳馆内,可未曾说过要与你同住一屋。” 明姝抬起头,攥着袖口抹了抹未干的眼泪。 “老伯,是温小郎告诉我的……他说,他说……” 后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可历经大半生的温伯立即了然,仰头捋着胡须笑笑。 “竖子胡言乱语,惊扰了姑娘,实在抱歉。你放心,公子是安排你暂住在他居室旁的耳房里。” 明姝眨眨泪眼,还未开口,腹部忽然咕噜作响。 她窘迫地将头埋得更深,温伯适时道:“公子已差人备好饭菜,姑娘随老奴回去吧。” 迟疑片刻,她扶着朱红漆柱缓缓起身,垂目福身:“多谢老伯。” “姑娘客气了。” 温伯在前头掌灯,明姝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两手紧紧抠在一起,浑身发冷,开口时声音有些打颤。 “温伯,您能带我去见陆大人一面吗?” 温伯停下来,回头望向她。 “姑娘指的是?” “左都御史,陆公子的父亲。” “哦,你说的是我们老爷。” 温伯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老爷并不住在这,这宅子是公子的。” “这……那可否请您……” “姑娘久在深闺不识人心,老奴奉劝一句,我家老爷并非心软之辈,你去求见他,无异于羊落虎口,恐再无翻身余地。” 明姝脸色苍白,无力道:“那我该向谁求助?难道普天之下,已无人能帮得了我了吗?” 温伯转身继续往前走,一面将灯往她脚下照。 “我家公子既然收留你,便是愿意替你平息此难,姑娘为何舍近求远呢?” 明姝咬着唇不说话,神色微微松动。 “明姑娘,这世上总有许多迫不得已的时候,既无力改变,那何不学着委曲求全,顺天命尽人事。” 她低喃着复述:“顺天命,尽人事,委曲求全……” 温伯意味深长地笑笑,再无别话。 良久,她扫视一圈宁静的宅院,轻声问道:“温伯,陆公子为何自立门户?他娶妻了?” “我家公子不曾娶妻纳妾。” 走出回廊,温伯站直身子歇了口气,复道,“不瞒姑娘,公子一向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致,此前,祁王曾给公子送来十个扬州瘦马,美名其曰伺候公子,实则是借此拉拢公子,后来,那些女子无一不被杖杀。” 听闻此言,明姝浑身一哆嗦,抿着唇不敢再多问。 途经平野居时,院门忽然被推开,明姝见温伯驻足也跟着停下,不久,一仆人挑灯走出来,紧接着,陆晏清和魏林先后而出。 只一眼,明姝便迎上一道凌厉目光,她忙撇开脸,心口狂跳不止。 魏林绕到陆晏清前头,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笑呵呵道:“明姑娘,你怎么灰头土脸的?” 明姝垂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裙衫和鞋袜默不出声,面色羞红。 陆晏清静静看着她,忽然从仆人手里接过风灯朝她走来。 她一惊,下意识就往温伯身后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往前拖带几步。 他逼近,面若寒霜,薄唇几乎擦在她鼻尖上。 “若是再乱跑而惊动了陛下,就算是我也难保你的小命。” 温暖的风灯烘亮他的衣衫,却照不亮他那张沉郁的面容。 明姝讷讷地点头,不敢再反抗,他却泄恨似的用力掐紧她的胳膊。 她皱眉“嘶”了一声,却忍着疼没敢躲,只柔声哀求:“我不跑了,你松开我。” 魏林看不过去了,上前扯住他衣袖,“晏清,她一个姑娘家,你……” 话还未说完,冷不防地被他瞥一眼,那眼神好似刀刃般锋利,魏林讪笑着松开手退后。 明姝饥肠辘辘,无一丝力气再抵抗,任由他拖拽着往前走。 直至走到平漳馆门口,他一把将她松开,她脚底不稳,身子踉跄着往前倾,待扶住院门口的大榕树才勉强站稳。 “回房去,今夜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门!” 她红着眼点点头,他又好似未泄完怒火般,大步走到跟前,抬手钳住她的下巴。 “我说的话可记住了?” 四目相对,明姝被他眼底波涛汹涌般的杀气吓得不敢乱动,只哽咽道:“记住了。” 他这才松了手,转身离去,身影萧萧如枯木。 明姝倚着树瘫软在地上,捂着心口急急咳起来。 不久,温伯匆匆赶来,担忧地问:“姑娘没事吧?” 她许久才平复下来,思及方才陆晏清说的话,不由的一阵心慌。 “老伯,陆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温伯弯腰伸出胳膊,示意她站起来,一面答道:“公子要回祖宅去见老爷。” 明姝借力爬起来,拍拍裙上泥土。 “那他为何一副吃人模样?” 闻言,温伯面色微变,良久仰起头,看着漆黑的月夜低低叹了口气。 “我家公子啊,也是个可怜人。”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委曲求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夜闯 明姝实在想不通,“可怜”这个词怎会和陆晏清扯上关系。 想他出身名门世家,父亲是备受朝廷器重的言官,陆氏一族在金陵城更是举足轻重,声名显赫。 而其自身不过而立之年便已官拜吏部尚书,身为内阁第一辅臣,虽背负一身恶名,却做到了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诚如坊间笑谈,即使当今天子见了陆首辅,恐怕也需礼让三分。 后来,她问了温伯,可温伯只是笑而不语。 *** 夜深人静,明姝在平漳馆的东间耳房里歇下,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怎么也睡不踏实。 丑时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将她惊醒。 那一声声拍打门扇的声音如催命般,在寂静午夜尤为刺耳。 她从榻上爬起来,浑身起了一层冷汗,抬头望去,窗外一片昏黑,不见丝毫光亮。 叩门声尤在继续,她慌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刀,借着案头烛火警觉地看向门口。 “何人在外头?” 话音落,叩门声越发急促且大力,又在须臾间戛然而止。 她心惊胆战地缩在墙角,握剪刀的手抖个不停,虽怕急,却牢牢记着陆晏清的嘱咐—— 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出去。 不久,窗外人影浮动,有人压低声音唤道:“阿窈!” 这熟悉的嗓音让她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松懈下来,她扔下剪刀,匆匆下榻,赤/裸着脚跑到窗前。 窗门一开,一张俊郎焦急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看着来人,明姝一下红了眼眶,哽咽着低喃道:“徐烨……你总算回来了……” 在这穷途末路见得友人,她长时间以来悬着的心豁然落地,与此同时,一股莫大的委屈感几乎快要将她吞噬。 立于窗外的徐烨满头大汗,一身夜行衣与清寂夜色融为一体,胸口上下起伏,气息有些不稳。 “对不起阿窈,是我来晚了。”他喘着气说道。 明姝两手攀着窗棂,急急问道:“徐烨,你可知我爹和哥哥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我娘和嫂嫂,她们许久见不到我,定已着急坏了。” 徐烨转过头看了眼,抬袖揩了把汗,情急之下抓住她胳膊。 “所有事我都已经听说了,你放心,我已差人去看过了,伯母和大嫂皆无恙。阿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离开再说!” “好!” 明姝转身往门口走,身上只一件薄薄亵衣,甚至顾不上穿鞋。 只是,门闩还未来得及拨开,突然间,冲天火光照亮庭院。 落雪簌簌而下,朱梅傲然而立,凌乱的脚步如鼓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数十个侍卫持刀而来,将徐烨团团围住。 明姝方迈出门槛,过堂风袭面而来,虽冷彻刺骨,却不及那徐徐而来的男人带来的肃杀感半分。 孤寂的雪从容飘落着,陆晏清拾阶而上,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静静看着她,双目早已覆满戾气,冷沉的像是一潭即将枯死的井水。 在他的逼视下,明姝如坠冰窟,从头到脚,无一处敢动弹。 寒风卷着一丝腥咸散入口鼻,视线下垂,她看见他手指滴着血。 猩红的血珠落在那铺了一地的银雪之上,转瞬间便洇成了一团,像怒放的梅花。 他转过身,平静地问:“徐指挥,你带人夜闯我府邸,意欲何为?” 话音刚落,徐烨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咬牙切齿地瞪向他。 “我还没问你,为何要把她关在这!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你怎能这样玷污她的名声!” “顾怀元身为她未婚夫尚未质疑,不知你又有何资格来质问我?” 徐烨怒极反笑:“顾怀元如何我管不着,可我却不会坐视不理!陆晏清,你把她一个闺阁女子放在你后宅,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可是以为明家没人了!” 他嗤笑,没有出声,转过脸看向明姝。 “想走吗?” 他未动怒,可明姝就是没来由的感到骨寒毛竖。 她垂下头,抠着手指回道:“陆公子,明姝叨扰已久……” 话未说完,他忽然低笑一声。 “踏出这里,明日一早,你便会听到明家父子狱中自裁的消息。” 寒津津的一句话让明姝如堕冰窖。 她脸色苍白,腿脚发软,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无力地开口。 “你究竟……想做什么?” “告诉徐指挥,你在这里住的很好,不劳他费心。”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徐烨听见。 “陆晏清!你究竟什么意思!” 徐烨嘶吼着往前冲,却被那些侍卫紧紧拦下。 陆晏清淡淡扫一眼泪流满面的明姝,侧身推开房门。 “进去。” 明姝咬着唇泪眼模糊,抬头迎上他锋利的目光,心惊胆寒地向后退去。 她知道,没有什么是这个疯子不敢做的。 陆晏清慢步走到徐烨跟前,抬起胳膊挽着衣袖,一面不徐不疾道:“今日你有本事把她带走,可有本事保她无恙?若你想连带你整个徐家牵连进去,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威胁我?” 徐烨仰头冷笑,眼神无比坚定,“告诉你,今日我便是死也要带她离开这里!” “是么。” 陆晏清唇角掠起一丝笑,续道,“徐指挥何不问问她,看她可愿离开这。” 徐烨紧握着拳,额上青筋直跳,两人对视许久,他看向半掩的门,扬声大喊。 “阿窈,你别怕他,跟我一起走!我徐烨对天发誓,即便拼死,也会护你周全!” 明姝倚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半晌没有回应。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出事。 雪下得越来越急了,落在脸上,沁心的凉。 徐烨眼里的光渐渐黯淡,握剑的手也缓缓垂下去,呢喃般自言自语。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陆晏清负手仰面,扯唇一笑。 “送徐指挥出府。” *** 庭院里的喧嚣退去许久,明姝仍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地上。 后来,房门被打开,陆晏清走进室内,强硬地将她抱到矮榻上。 她眼含热泪将他推开,绝望地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关押在这里?” “你随时都可离开,何来关押一说?” “你拿我父兄的性命威胁我留在此处,与关押有何区别!” “明姝。” 他平淡地唤着她的名字,可那透着寒意的声音一下便将她拿捏住。 在这样一个生性残暴的疯子面前,人性里最软弱无能的一面几乎无处遁形。 明姝亦不例外。 她悲怆地垂下头,形如已经认命、任人宰割的羔羊。 而后,一只布满血迹的手攥住她下颚,逼迫她抬起头。 呛鼻的腥味让她忍不住作呕,她想别开脸,却被他钳制得丝毫动弹不得。 他笑:“厌恶我?” 明姝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憎恨,颤着声道:“我与你交情甚浅,既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厌恶。” 他忽然仰头大笑,再看向她时,目光冷若冰霜。 “好一句交情甚浅,” 说完,一把将她松开,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丢到她手里,转身走到山水屏风前,两手探到腰间剥下外衫。 明姝眉心一跳,一时间慌了神,忙不迭惊叫道:“你要做什么!”边说边寻找着先前那把剪刀。 他没有说话,褪去外衫后大步走过去,在她面前盘膝坐下,挽起袖子,露出惨不忍睹的伤口。 “替我擦药。” 明姝看着那处血淋淋的笞伤,忍不住头皮发麻,好似成千上百个虫蚁在身上爬过。 “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你若不老实待着,你父兄受的皮肉苦只会比我这个更严重。” 他漫不经心地用白绢擦拭着手背上残留的血迹,不经意地抬起头,见她脸色煞白紧抿着唇,又低低地发笑。 “怕了?” 明姝默不作声地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他伤口上。 那处皮肉几乎往外翻着,甫一沾上异物他便闷哼一声,额上浸出一层细汗,显然痛苦极了。 可他自始至终未吭声,只静静地看着她白净的侧脸。 许是因为紧张,她鼻尖冒出汗珠,眉头微微蹙着。 他将她脸边那缕挡人视线的碎发掠到耳后,指尖不留意擦过她脸颊,感受到她浑身一僵,他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就着那只手游移到她耳畔。 明姝手一抖,一瓶药洒了个干净,她从榻上弹跳起来,却被他用力拽回去。 一双人影交错着映在墙上,她伏卧在他面前,仰头防备地看着他,思及温伯说过的话,她犹豫着换上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目光近乎哀求。 陆晏清凝视着那双盈满薄雾的秋水长眸,喉咙紧了紧,转而看向矮几上剩了大半的漆黑药碗,淡声道:“公孙先生来过了?” “什么?” “给你诊脉的大夫。” 见她双目茫然,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 “不记得他了?” 明姝摇摇头,脖子仰得发酸:“我与那位先生头一次见,怎谈得上记得。” “不记得也好。” 莫名说完这一句,他朝她靠近,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握住她的瑟瑟发抖的肩膀。 “若我不及时回来,你可是已经随徐烨离开了?” 明姝心往下沉,弓着腰背没有应声。 “说话。” “我不知道。” 她用力摇着头,试图逃离他的束缚,然而尚未来得及挣扎便被他双臂锢住。 一声尖叫断在嗓眼,她僵着身子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鼻尖满是冷冽的男子气息,混杂着浓郁的土腥。 陆晏清凑近,贴在她耳边低声问:“当真不知道?” 灼热的呼吸直往皮肉里钻,明姝脊背绷直,又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不等开口,一只手蓦地掐住她的腰,与此同时,他一口咬在了她的耳垂上。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夜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疯子 “嘶——” 玲珑圆润的耳垂被湿润感包裹住,稍加缓解了方才他啮咬时下的狠劲。 那样陌生的触觉犹如一颗惊雷在耳边炸开,震得明姝头晕目眩。 一时竟分不清,那黏腻的感觉究竟是痛还是痒。 惊恐之下,她用力抠住他的手臂,尖利的指甲一不留神掐进他那处皮开肉绽的伤口里,湿淋淋的血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忙又将手松开。 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丝毫未被痛楚惊扰半分,反有意惩戒她一般,死死将她锢在怀里,唇齿游移到她雪白的脖颈,一手将那棉帛领口撕开。 她惊呼,两手用力推着他的肩,下一瞬,锁骨周遭被他细细啃噬着。 仿佛要把她掰开揉碎食入腹中。 密密麻麻的酥痛让她情不自禁低/吟一声,放浪形骸的音调令她头脑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不断挣扎。 不多时,他将她松开,粗糙的指腹眷恋地抚摸着那如玉肌肤上的点点红痕。 明姝咬着唇泫然泣下,扯着衣衫怒视着他,然,此刻的她面色绯红,仿佛贪享欢愉后的残余缱绻,哪有半点震慑力。 陆晏清盯着她红得发亮的耳垂,双眸深不见底。 他恍然想起南庆十三年,那个醉酒的夏夜。 与她抵死缠绵的那一夜,是他生平头一次食得人之情/欲。 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柔和起来,锢在她腰上的手也松动了几分。 而她仍全身僵硬,满眼难掩抗拒之色。 他手指挑起她的脸颊,状似亲密地问:“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 受他轻薄,明姝恨不能立即跳进池子里,将自个儿浑身上下洗个透彻。 她心死如灰,咬着牙与他对视。 “除非我死。” 话语落,他忽然将她平放在榻上,自己也欺身压下,一手覆在她心口。 “你这里藏着人,自然不允旁人再走进半分,无妨,待他死了,这里也就干净了。” 明姝面前被一片阴影笼罩,眼角止不住的发酸。 “心疼他?” 他挑眉嗤笑,抬手重重将她眼角泪水抹去,“他想害死你至亲,这样的人,你不想拉他入地狱?” 明姝瞪大眼睛,任由热泪溢出,眼光渐渐模糊。 “我忘了,你素来心软胆怯,自然下不去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满是笑意,只是那笑,就如冰雪般冷冽。 “别怕,无论是杀人还是敦伦(1),我都可一一教你。” “你……疯子!” 明姝面红耳赤,右手摸索到一物,不管不顾地拼尽全力朝他刺去,可手腕才抬起便被他牢牢抓住。 他轻而易举地夺下她手里的剪刀,将她两手攥着举过头顶。 “想杀我?” 森冷的声音唤回她即将游离的意识,她侧过脸不去看他,一双清澈长眸好似敷了红胭脂。 他垂下头,在她耳边低笑。 “你可知,哪怕我死了,你也得与我同穴而眠。” 话落,人已撑着手臂直起身子,立于榻前整理衣襟,回眸扫一眼平躺在那里双目无神的明姝,唇边掠起一丝淡笑,而后扬长而去。 *** 天亮时,庭院中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明姝蜷缩在榻上,睁着眼睛一夜未眠,昨夜,陆晏清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犹如咒语般死缠着她,她一闭上眼,面前便是那张狠厉残暴的脸。 晌午,温伯差了个名唤“九儿”的奴婢伺候她起居。 九儿姿色平凡,就和这府邸里其他奴婢一样,但她手脚利索,只顾埋头做事,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也不会多说多问一句。 后来,过了两天她才发觉,九儿似乎压根就不会说话。 起初,她以为九儿天生是个哑巴,直到九儿朝她张开嘴,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口,那里除了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便空无他物了。 九儿的舌头被人拔了。 明姝踉跄着摔倒在地上,她被吓哭了,瘦弱的身躯匍匐成一团,抬头看向外头禁闭的院门,恐惧深入骨髓。 这宅院,分明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自那夜难堪的纠缠过后,她有五日未见过陆晏清,而平漳馆的大门一直被人锁着,她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唯一与她作伴的,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九儿。 稀里糊涂过了几天,腊月来临,庭中青色悉数萎落,只剩薄雪里的寒梅尚留一点红。 寂寥了好几日的平漳馆外总算有了些许动静。 明姝安静地坐在桌前用饭,听着院门被推开,一碗清粥再难入口,索性搁置到一旁。 九儿恭恭敬敬地候在身侧,除了偶尔给她布菜,其余时间就像一个木桩子,不动如山。 忽而,院里扬来嘈杂人声。 “小姐,您不能进去!” “你给我让开!” 一声娇喝响起,明姝立即抬头,恰瞧见九儿双肩直抖,脸也埋得更深。 正疑惑,门口覆了道暗影,室内黑了片刻。 明姝忐忑不安地抬起头,那身着烟青色,俏丽面颊不施粉黛的女子抱臂胸前,眼神凌厉地注视着她。 “你果真在这。” 声如其人,桀骜不驯。 明姝心口一跳,温吞吞放下筷子,迎上她眸中的讥讽,不由的垂下了头,半晌才吐出一句:“陆姑娘。” 陆云柯扯扯嘴角,两手抄在怀里,慢悠悠地走到桌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她脖颈上交错的几道红痕,忽然嗤笑起来。 “你还真是不简单,竟能说服我哥那样薄情的人将你收留在这里。” 不等明姝辩解,她又侧过身,一面倨傲地睃视着室内略有些变化的陈设。 “这处宅院,平日连我都轻易进不得,现而今,我哥竟将你藏于这里。” 一席话入耳,明姝只觉尤被人置于炭火上烘烤,良久,难为情地露出一抹凄笑。 “陆公子的救命大恩,明姝铭记于心,待来日我明家沉冤得雪,我必以重礼回报他。” “怎么回报?如现今这般以色侍人?” 明姝一噎,“蹭”的一下站起来,十指用力掐紧手心里的皮肉。 陆云柯无视她煞白的脸,凑在她肩头嗅了嗅,转而冷哼一声,“我哥碰你了?” “没有!” 明姝握紧的手指泛着青白,双肩耸个不停,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 “你急什么?” 陆云柯走到窗前软榻落座,身子倚着凭几,又道,“即便没碰,你和他孤男寡女同住一处这么久,在外人看来,你早已失了清白。” 她随手拨弄着陶案上玉瓶里的红梅,不经意地看一眼直愣愣站在屏风侧旁的九儿,眉头微微一蹙。 两人对视片刻,她突然话音一转。 “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以顾家的门楣,是断不会允许你这样不清不白的女子进门的。” 明姝抬起头,直面迎上她的目光,冷笑着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和顾怀元的事,与旁人无关,何况,此事怎么着也轮不到陆姑娘来插手吧?” “不知羞耻。” 她一掌拍在陶案上,震得玉瓶摇摇晃晃险些摔落,而后豁然起身,趾高气扬地走到明姝面前。 “明姝,你还有什么可傲气的,你可是忘了,若不是我哥替你掩护着,如今你早已跟你爹他们一样被关进大牢了!” “我爹,他是被人冤枉的!” 明姝陡然拔高声音,满面涨得通红。 “冤枉?若是冤枉,你又为何像个丧家犬一样躲在这里不敢出去?若是冤枉,你何不去皇宫击鼓鸣冤?” “你!” 冷嘲热讽字字诛心,明姝瞠目结舌,良久退后半步,无力地坐回椅上。 她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胸口如被一块巨石堵着,压得她喘不出气来。 “你以为,我愿意躲在这里吗?你与其来侮辱我,何不去问问你兄长,他究竟为何要将我囚禁于此!” 陆云柯稍怔,旋即呵笑几声。 “我哥从不碰女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中了最低级、最令人不齿的美人计。” 明姝仰起头,放在腿上的手死死抠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陆云柯掠了掠耳边头发,明媚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芒。 “明家倒台,你一介罪臣之女势必要充为官奴婢(2),我若是你,自然也要趁早寻个靠山。只是我没想到,你竟将算盘打到我哥头上,怎么,你的顾郎不要你了?” 字句逼来,如剜心般痛,明姝悲怆的双眸一片赤红,身形耸颤不止。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陆云柯拍拍手心,朝她丢下一道冷笑转身往外走,行至门口又忽然停下。 “对了,方才我在长亭街见到顾郎了。” 明姝耷拉着脑袋,死咬着唇默不作声,双眼看着地上的孤影。 再提起顾怀元这个人,她的心,就如被淬了毒的万箭穿过一样,痛得无法喘息。 陆云柯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许久,明姝疲倦地抬起头。 “陆姑娘,我知道你素来对我不喜,而今,我身陷囹圄,不得不受令兄牵制,如此大耻,可换得你一分善意?” 陆云柯逆光而立,那双与陆晏清肖似的眼睛透着冷漠和孤傲。 “你是生是死是好是歹与我何干?我今日来,不过是帮人给你带句话。” “何话?” 她抬手摸着下巴,轻轻一笑。 “顾怀元的祖父,前日殁了。”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疯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吻 顾家祖父顾长风乃一代鸿儒,往来门生故吏皆是有德有才之辈,其虽身份尊贵却生性豁达,直至晚年仍备受金陵才子敬仰爱戴。 明姝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当初,她与顾怀元的亲事,正是顾、明两家祖父做的主。 骤闻他去世的消息,明姝恍惚了一整日,夜里又梦起儿时回忆。 梦里的她正值豆蔻年华,聘聘袅袅无忧无虑,而比她大五岁的顾怀元业已长成清朗俊逸的如玉君子。 她自幼便喜欢与顾怀元亲近,只是到底出于女子教养,在他面前,她总守着刻板的规矩,并对那些当众给他抛掷绢花的女子嗤之以鼻。 后来,听闻祖父将她许配给顾怀元的喜讯,她高兴的整夜没睡着,翻来覆去畅想着,日后嫁他为妻的模样。 这样迫切的渴望,一直延续到及笄那年。 那一年,她祖父因病去世,遵守孝道的顾怀元主动提及,愿陪她守孝一年,就这样,她二人的婚事便往后推迟了。 一年孝期过后,她已十五岁,顾家又以他即将登科入仕为借口,哄她再等两年。 这一等,便等到了十七岁。 而今,这场亲事形同虚设,顾怀元待她,早已君心不似曾经,亦或者说,也许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真的娶她过门。 …… 一场大梦惊醒,明姝身子骨发冷,九儿伺候她洗漱时无意间碰到她手背,触觉滚烫,便挥动着双手比划着什么。 她看不明白,只有气无力地笑笑,九儿看着她如花笑靥登时愣住,又慌忙挪开视线。 明姝看着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刚暖热的心变成了冰疙瘩。 白日,平漳馆悄无声息,她将自己关在室内闭门不出,对外头的动静不闻不问。 酉时末,她掩上门窗,取来一只铜盆,将这两日四处寻来的白绢和亲手写的吊唁信一并点燃。 她跪在地上,眼睛看着跳动的火焰,泪水不知何时流淌下来,不知是为逝去的顾祖父而伤怀,还是为身陷牢笼中的自己而哀怜。 忽然,居室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身后。 残灯下,她娇小的孤影被男人高大的身影所覆盖。 她惊得立即转过头,迎面撞上他古井无波的双目,忙扯着裙衫往后挪。 陆晏清负手而立,目光在她身上睃视着。 只见她一身洁白素衣,头上未戴任何珠钗,仅用一根发带松束着,手边是一沓素绢,眼角还挂着半湿的泪痕,躲闪间湿润的长睫轻轻颤动。 “你在做什么?” 明姝手足无措地擦拭着眼泪,垂目看着面前那双玄色长靴,沙哑着嗓子应答。 “顾爷爷去世了,我不能亲自去灵堂吊唁,只好用这种方式给他尽点孝……” 闻言,他忽然俯下身,一把攥住她手腕,冷声斥问。 “尽孝?你以什么身份给他尽孝?你还当自己是顾怀元即将迎进门的妻吗?” “我没有……” 明姝乏力地摇头,她想解释,可面对他蛮横无理的强势,所有话语都显得那样苍白。 他眉目沉郁,视线下垂,看着她腿边白绢上的“顾”字冷笑起来。 “你当真是痴心不死,不知悔改!” 话说完,他猛地将她推开,双肩颤耸,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状,像是动了真火。 明姝伏在地上,五脏六腑绞痛着,连带着最后的清醒也快抽离了。 “就算我痴心不死,又与你有何干系!” 陆晏清静静看着她,她用力掐着指尖,半边身子被铜盆里的火焰烘烤着,宽松的素衣垂于地上,只这样一个卧姿,便泄出天生绝色带来的美感。 他没有说话,沉着脸上前两步,抓着她胳膊将她提起来,拖拽着她往外走。 “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你这颗心,究竟有多盲。” “你要做什么!” 明姝被他攥着手腕步履蹒跚地迈出门槛,满庭院空无一人,唯见银絮飞天,长廊灯影斜照。 她单薄的身躯被风雪吹打得胡乱哆嗦,原本就昏沉的头脑越发沉重,可他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只顾大步往前走着。 明姝看着他紧绷的侧颚,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直至坐上马车,他才将她松开,任她颤栗着往角落里缩。 发带不知何时脱落了,满头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前和肩背,将那张瘦削苍白的脸隐了大半。 帷裳外,驾车的温洋恭声问:“公子,要去往何处。” 陆晏清凝视着紧紧抱膝的明姝,半晌淡声道:“兰陵阁。” 三字入耳,明姝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几下,耳畔如有乱蝉鸣叫。 “不要……” 她伏在地上,死死抓着他的袍衫,拼命摇头,“我求你,不要带我去那种地方……” 绯红的长眸如盈雾般凄楚迷离,任谁看了,恐怕都会起恻隐之心。 陆晏清眸色暗沉,抿着唇未有言语,良久略欠身,握住她圆润的双肩,将她带到自己腿上。 “你这样害怕,是怕自己在那里见到不该见到的人?” 明姝嗓眼滞涩,只摇头不语,他冷笑,右手攥住她腰肢,激得她止不住发抖,却逃不脱。 他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一侧,逼迫她与他对视。 “别怕,今夜我便带你去瞧瞧,这五浊恶世里的人心肮脏。” *** 兰陵阁,世人将它与财权相联,提起这个地方,儒雅书生会羞涩脸红,清白女子则会唾弃鄙夷。 这里位于繁华闹市,即便暮色四合,也不妨碍它歌舞笙箫,灯火通明。 温洋在前头带路,不多时,出现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见到陆晏清后毕恭毕敬地抱拳行礼。 明姝被紧紧攥着,从后门进入内里,隔着很远便听到莺莺燕燕的谈笑声,以及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最后,他们来到二楼一处雅间。 说是雅间,倒不如说它是个暗室,因为,这间房与旁边厢房相通,不仅能听到两侧房屋里的动静,还可自那墙壁上洞开的小孔里窥探里头的人。 一跨进屋内,明姝便听到好似低泣的声音,像极了猫叫/春,声声抓心挠肺。 她抗拒着要离开,却被陆晏清不由分说地拖到壁前,被迫透过那洞开的孔视向另一间房。 入目陈设是女子闺阁,檀木座屏上搭着一件月白长袍,上面悬挂的玉佩她认得。 视线下垂,薄如轻纱的裙衫散落一地,旁边,一对黑色男子长靴压在海棠花面的绣花鞋上。 半掩的软红床榻上,一双人影起起伏伏,破碎的淫/浪低吟不堪入耳,一下一下挑动着她的神经。 她呆愣地看着一只□□的胳膊从青纱帷裳里伸出来,而后,拂动的帷裳露出一堆如雪的皮肉,男人用力钳制着娇娘的腰肢,交叠的十指缠绕在纱帐上,未经刻意压抑的声音仿若啜泣吟哦,夹杂着男人欢愉的喟叹。 粗重的喘息与水腻撞击相交融,淫/荡,糜乱,令人窒息。 忽然,帘帐被榻上的男人用力扯拽下来,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呈现在她眼里。 那蹙眉隐忍而又满面春光的男人,不是顾怀元又是谁? 可她分明记得,他一向守礼自持,不耽于女色,不流连花巷,平素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如何会有这样放浪的一面呢? “看清楚了吗?” 陆晏清覆在她耳边,呼出的气伴着那声声浪/叫不断撩拨着她,使得她鼻息急促,耳户滚烫。 她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艳俗一幕,只觉胃里排山倒海般翻涌,胸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使劲捏着,直逼得她眼泪横流。 而身后的男人紧紧抓着她肩膀,一次又一次追问。 “告诉我,可看清楚了?” 话音刚落,那红榻上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娇娘飞入云霄的哼/吟催情发欲,她颤抖着手捂住耳朵,身上起了一层黏腻的汗。 “明姝,回答我,这么脏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入你眼的?” 陆晏清握住她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四目相对,他神色凌冽,而她痛苦绝望,直至麻木。 他低下头,薄凉的唇贴在她耳边,故意轻咬那处娇柔的嫩肉。 “还是说,你天生就喜欢这样浪荡的男人?” 明姝头脑一片混浊,双目无神地任他摆布,直到一声娇/喘再次入耳,她骤然掐紧十指,拼命推搡着他,试图逃离这个肮脏的地方。 “我不准你逃避!” 他的长臂牢牢锢着她的腰,使她丝毫动弹不得,他钳住她下颚,逼她抬起泪眼看向他。 “明姝,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谁?” 明姝狠狠瞪着他,垂下头咬住他的胳膊,口齿含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 他低低地笑出声,顺势抚摸着她的头发。 良久,她仰起头,眸中恨意汹涌。 “我恨你!” “无妨,我还能让你更恨我。” 说完,他一手捧住她的脸,长臂紧紧束着她的腰,准确无误地吻上她的唇。 唇与唇相融的刹那,明姝瞪大双眸,从头到脚皆僵住。 耳边是痴爱十年的未婚夫与别的女人苟合的荒淫声,而她却被另一个男人缚在怀里蹂/躏欺辱。 然,比这更诛心的是,她的身子,竟在这样羞耻秽/乱的情境下,被他生生挑起了情浪。 多么荒唐。 恍惚间,明姝似乎看到了地狱。她浑身如被烈火焚烧,恨不能将她撕裂粉碎。 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拽着她,向无边无尽的深渊不断下坠,不断沉沦,不断堕落。 永无止境,至死方休。 为您提供大神 南烟南下 的《美人难逃》最快更新 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