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年方二十三》 1. 第一章 荒宫 万丈红尘,世人敬我畏我谤我,视我为真龙凌空,却无一人知我,夜夜困陷于无边梦魇。 千秋大业,繁华看尽享尽碎尽,自认已疯妄半生,何曾想醒转后,孤影幽冢只等一个你。 第一章荒宫 棠瑶觉得自己又要死了。 冰冷的湖水肆意涌入口鼻,那种即将窒息的绝望感让她拼命挣扎。按住她后颈的那人却毫不留情,手上更用了几分力,将她死死地往下压去。 “还是不说?”他再次发问,语声冷冽,漠然中蕴含狠意。 她竭力想要发声,却开不了口。那人忽而又揪着她的长发往上一提:“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入宫?” 棠瑶急促地呼吸着,呛进去的水还未咳出来,说话都极其艰难了:“我……刚才说了,可你不信……”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看你到底能撑到几时?!”那人冷斥一声,再次发力将她压入水中。 湖水又一次侵入她的口鼻,棠瑶已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 却在这时,有云板击声自远方传来,突兀而急促,一声连一声惊破了黄昏的沉寂,亦让那人的手减了几分力度。 “怎么回事?”“像是乾清宫那边……”旁边有人在惊诧议论。 很快的,又有人迅疾奔来,急切道:“万岁爷刚才在乾清宫……” 话到关键处,却骤然停止。 四周一片死寂,大约是报信者及时转为耳语。 “走。”过了片刻,压制着棠瑶的人只冷冷说了一个字,随后拖着她的长发,将她像死尸般扔到浅水处。 脚步声渐次响起,那人走了几步,又止住,寒声道:“休要对人提及此事,若不然……在这宫中,我自有千百种法子,让你悄无声息地死。” 棠瑶伏在湖边浑身湿透,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去回答。 那群人很快远离了这一池荡漾的琼玉。 萧瑟秋风中,钟声余响依旧未绝,震起鸟雀惶然四散,掠向金灰色的云端。 * 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棠瑶才吃力地从水中爬起。湿透了的衣衫在风中不住滴水,她浑身僵冷,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这已经是她来到此地后,遭遇的第三次死里逃生。 就在数日前,她的饮食内遭人投毒,幸得宫女芳卉无意打翻,她才免于一死,只是可怜了那只寄居许久的狸猫,替她成了枉死的冤魂。 而今日,那意欲将她溺死的年轻人,出手狠辣,目的明晰。 是什么时候起,他已断定她不是真正的棠瑶了呢?若是确信,又为什么不告发上去,而要用这样的手段来逼迫她说出所谓的真相? 听他和手下的交谈,声音异于寻常男人,然而宫中二十四监,不知他隶属何处,在内廷又有怎样的地位?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暴露在旷野上的羚羊,对手窥伺多时已然迅猛扑出,这一次她虽侥幸逃脱,却连这厉兽究竟是何模样都未能看清。 * 天际霞光似锦,赭红宫墙绵延无尽,棠瑶紧紧抱着双臂,穿过幽长无人的夹道,回到了长春宫。 推开虚掩的宫门,一路往里行去,青石砖间滴下迤逦水痕。 偌大的长春宫寂静得好似荒野,枯黄落叶掠过碧青的琉璃瓦,无声飘坠于地。 檐下铜铃轻响,芳卉持着烛台从佛堂中出来,看到她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也不惊讶,只是打量了一眼,问了句:“棠婕妤,怎么弄成这样?” 棠瑶故作惊惶地道: “……掉进湖里了。” 芳卉“啊”了一声,道:“您也太不小心了,赶紧回房换衣衫吧,我去叫人准备沐浴的热水。”说罢,顾自匆匆离去。 棠瑶睨了那背影一眼,便往自己在承禧殿的居处走去。一路上,无论是宫女还是內侍,见到她之后或是偷偷打量,或是装作寻常,竟无一人显露惊诧,更无人询问关切。 直到她将身子浸入好不容易等来的热水后,才听到窗外传来芳卉和佳蕊的低切交谈。 “她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了吗?” “看样子好像没明白,不觉得她自从那次醒过来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吗?话说回来,秉笔到底是想除掉她,还是让她活下去呢?” “小声点,当心被听到!” 棠瑶本已经是伏在浴桶里屏息凝神偷听,听到此处,连忙不紧不慢撩起水来。 窗外的芳卉听到了水声,便继续低声道:“秉笔想要做的事,还能让我们看透?” “那我们得在这待到什么时候啊?我还想着万岁爷大寿的时候,皇太孙应该能赶回来吧?那样的话,咱们是不是能回那边?” “怎么,你还念着那一位?” 两人的声音更小了,即便棠瑶挺直身子也听不到什么。正焦虑之际,又有小内侍从不远处来到窗外,招呼道:“两位姐姐,刚才听到那阵云板声了吗?我听说,有好几位内阁大人被紧急召进了乾清宫,像是有大事发生。” “大寿就要到了,还有什么事要这样着急慌忙的?” “你就知道大寿,北边军情告急的风声,传了可不是一两天了……” 三人说着话,渐渐往对面去了。棠瑶这才深吸一口气,抱着双膝倚坐于水中。 水雾氤氲,弥漫在静谧室内。屏风上绿竹修长,云雀飞旋,一切都浸润了湿意,影影绰绰朦胧起来。 她闭上眼,先前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直到此时还未散去。 五个月前,还是叫虞庆瑶的她撞进了这个身子,未等完全清醒,便觉窒息无比。待等拼死睁开双眼,竟发现自己是以三尺白绫悬于晦暗殿内,脚下圆凳翻倒于地,四周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她惊慌之下抓着白绫拼命挣扎,即将脱力时竟扯松了扣子,从半空重重跌落。 此后神志恍惚,似乎有人踢开了大门,随后人声鼎沸脚步错杂,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另一个世界被救活过来了。 只是,成为了另一人。 昏沉沉的她被送到了长春宫内,据说此地本就是棠瑶棠婕妤的住处。这长春宫甚是恢弘阔大,却只安排她一人住着,宫女內侍对她的态度也颇为冷漠。 她觉得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冷宫,也曾试探着询问过芳卉:“我当初为什么会去那个废弃的偏殿自尽?” “那可怎么知道呢?”芳卉打量着她,“婕妤您……大概是觉得远离家人,又不受恩宠,所以一时想不开。是不是?” 棠瑶一时无语。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后来从宫女们那里得知,原来这位棠姑娘虽然姿容姣丽,初入宫见圣便被封为婕妤,此后万岁爷却另有了珍爱之人,将她彻底遗忘在了长春宫。 宫殿冷清寂寥,别说圣驾不会驾临,就连其他嫔妃也没露过面。她度过了最初的惶惑不安,倒是难得的偷闲了好一阵。 看日光如何轻移于菱花窗间,印下淡淡剪影。翠色鹦鹉在鎏金架上簌动双翅,时不时啄理羽毛。听殿外风过回廊,卷落片片金黄银杏叶,铺满庭中小径…… 只是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死亡的阴影又纠缠不休。 一次又一次被算计,今日虽是捡回性命,然而下一次呢?就这样坐以待毙,恐怕迟早会死于非命。 必须要想办法。她趴在浴桶边沿,垂着眼睫默默思量。 …… “婕妤,要起来了么?”门外响起了芳卉的声音。 棠瑶应了一声,拭尽水珠穿上里衣后,芳卉佳蕊推门而入,侍候她换上襦裙。 趁着两人忙碌的时候,她不经意似的问:“刚才我从湖边回来的时候,听到一阵阵声响,你们可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芳卉一边为她整理衣衫,一边瞥着她道:“婕妤,我们不便四处走动,也没处去打听呀。” “我倒是望到有些宫人匆匆忙忙往西边跑,也不知是去什么地方……”棠瑶走到妆镜台前,若有所思地拢着犹沁水珠的乌发。 “西边?您看错了吧?去乾清宫该是朝东南……”为她梳妆的佳蕊快人快语,未料说到此处,只觉足尖一痛,竟是被芳卉狠狠踩了一下,惊得她急忙收声,装作专心地匀起胭脂来。 乾清宫,东南方。 棠瑶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襟,没再询问下去。 从这日之后,她起居如常,好似真的忘了那事。北方军情到底如何,禁宫之中少人议论,所有人依旧沉浸在为万岁准备寿诞的繁忙之中,她身边的宫女内侍们也常常被调遣去别处帮忙,让她落得安静。 又是黄昏时分,佳蕊刚抱着许多衣物从尚衣局回来,却见棠瑶往外走。月白盘珠短袄配上藏蓝百蝶穿花马面裙,外罩着纯黑狐绒面的斗篷,薄施了脂粉,更衬得莹如璧玉。 “婕妤要出去?”佳蕊连忙问。 棠瑶道:“有些心烦意乱,去外面走走就回。” “那奴婢陪着您,上次不是还……” “不用了,我就去附近坐坐,不会去危险的地方。”她笑容温和,态度却坚决,不等佳蕊再阻拦,独自出了宫门。 斜阳洒金,宫墙沉郁。渺渺雁群穿过云絮,散落声声低鸣。棠瑶裹紧斗篷,在萧飒秋风中再度穿过狭窄幽深的夹道,朝东南方而去。 那是乾清宫的方向。 * 暮色无声无息笼罩了下来,远处渐次传来宫门落钥之声,在寂静中尤显凝重深沉。重檐庑殿下,新近更换的绛朱宫灯被一盏盏点亮,橘红光晕在风中摇烁不已,映照着站在殿前白玉台上的人。 他正凝神看着不远处的鎏金香炉,一袭盘云锦绣的苍绿曳撒,仿佛与这沉静暮色融为一体。 身后殿门轻响,年近半百的内侍伛着腰悄悄出来。 他只略侧了侧脸,低声问:“怎样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咳得厉害却还在骂着,一会儿恼怒瓦剌进犯边镇,一会儿又说宫里不够热闹,显不出寿诞将至的气派。” “李太医和黄太医都劝不住?”他轻叹一声,忽而发现了什么,向远处扬了扬下颌,“尤祥,你看看那是谁?” 尤祥一怔,眯着眼仔细望过去。 昏暗夜色下,宫道尤显空旷,有人正朝着乾清宫行来。晚风疾劲,带着几分萧飒秋意,吹拂起女子长裙细褶,在廊上的宫灯斜照下,宛如银波涟漪,荡漾涌动。 阶前小内侍望到这女子身影,出声喝问:“什么人?” 女子低着头,来到玉石长阶下,略显不安地道:“长春宫,婕妤棠瑶。” 尤祥心里一震,不由望向近旁的年轻人。 小内侍大吃一惊:“棠、棠婕妤?!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自己来这……” “我是有事想要求见万岁。”说话间,她微微抬起脸。 但见前方白玉长阶直如通天,正殿大门前鎏金香炉好似猛兽盘踞,光影明暗中,有两人正站在那里。 皆着曳撒,一苍绿一青蓝。靠近香炉的那一位年纪应该很轻,身姿秀挺,曳撒上彩绣斑斓,虽看不清图形,也显然品级不低。 “两位公公,烦请通报一声。”她攥着袖子,努力镇定下来,朝上方笑了笑。 尤祥被这看似纯良的俏丽笑脸晃了晃神,心道果然名不虚传,便有意沉着声回应:“万岁已经歇下了,有什么头等大事要在这时候来求见?” 棠瑶讶然:“这不是才天黑么?听说万岁通常不会那么早就寝……” “万岁今日有些劳累,你有事,改日再来!”尤祥态度生硬地回了一句,又瞥向旁边的人。 棠瑶心里一沉,眼见另一位年轻的尚未开口,或许还有回旋余地,不禁踏上一步:“还请公公怜悯。实在是因为听闻万岁寿宴在即,要放一批宫人返乡。我想着虽然不能跟她们一样离开宫廷,却也希望万岁能开恩,容许我出城找一所古寺,为逝去的母亲祷告念经……” 她已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谁知那年轻人只望着香炉不出声,还没等她说罢,转身便走。 “请留步……”棠瑶情急之下,还待上前,忽听得殿门一响,有老者踉跄而出,险些跌倒在地。 “怎么了?!”尤祥与门旁的小内侍连忙上前搀扶,那年老的医官双手发颤,大放悲声。 “万岁爷,万岁爷他……一口气没喘上来……” 话音未落,原本在门外的数人飞快入殿,乾清宫中顿时嘈杂不绝。 呼喊声,哭泣声,呵斥声,嗡嗡盘旋交错混乱。棠瑶头脑一时空白,甚至有种虚幻到极致的感觉。 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想要趁乱而走,却听得咔咔数声,正殿殿门已被重新打开。 两列换上了麻衣的小内侍持着明灯低头而出,从上至下站满玉石长阶两侧。 晃动不已的灯火,让棠瑶有些晕眩。 寂静中,先前那个身着苍绿曳撒的年轻人,再度从乾清宫中沉步缓出,目光凛冽扫视众人,终于开口,却是少年清音。 “万岁爷龙御归天,速召各监各局掌印尚仪来此。尤祥,你带人传讯于宫外,告知各部司四品以上官员即刻入宫。天明之前,务必将一切办妥!” 数声应承后,众人飞奔而去,不多时,宫门方向云板声起,琅琅然回荡盘旋,渐次曼延。 棠瑶望着那人一步步走下长阶,站定在距离她只有三级的台阶上。 刚才一听到他开口,棠瑶就已背脊发寒。 话语清寒不含情感,正如前几天,将她强行按到水中时一样。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荒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二章 暗潮 棠瑶骤觉心脏剧烈跳动,手脚甚至都已发凉,然而当此情形之下,只能竭力装作没认出他的样子,苍白着脸跪倒在地。 “万岁驾崩了?!”她惶恐中不敢抬头,此时宫道方向脚步嘈杂,乾清宫附近听闻动静的宫人内侍们都已纷纷赶来,或震惊或悲痛,瞬时间黑压压跪倒一片,痛哭声在这沉沉夜色下弥散回荡。 她匍匐不起,在人群间迅疾观望一眼,只见那身穿苍绿曳撒的年轻人正冷峻地吩咐手下,不由心念一动。 又一群宫人们带着哭音仓惶奔来,殿前一时混乱,棠瑶借着众人的遮蔽,胆战心惊地悄悄往后挪动。 哪怕暂时躲到荒僻之处,也好过就这样直面杀机。 然而一声清叱,让她顿时凝滞。“棠婕妤,你要去哪里?” 长阶上的年轻人微微抬高下颌,目光落在她身上。 人群散开,无数道复杂的眼神瞥射而来,她心跳加速,连忙道:“万岁突然驾崩,我想着要赶紧回去更换衣裳……” 话音刚落,不远处芳卉等人匆匆赶到,望到躲在人群后的棠瑶,皆惊慌不已跪了一地。 “程秉笔!奴婢们没想到婕妤竟会到了这里……” 程薰目光冷肃,决然发话:“将棠婕妤,即刻送回长春宫!” * 容不得半点反抗,棠瑶就这样被送回了长春宫。说是护送,其实更像是押解。除了芳卉佳蕊等宫女,甚至还多出数名內侍一路紧随,彻底扼杀了她逃跑的念头。 夜色愈加浓郁,渺茫远天间唯余孤月白影,寒凉映照了浩瀚宫城。 窗外起了风,廊下绣着“寿”字的绛朱宫灯被人手忙脚乱地摘下,转而换上了煞白煞白的灯笼。 棠瑶心烦意乱地坐在卧榻前,昏黄烛火忽高忽低,照得众人忙碌的身影晃动不已,宛如一出闹剧。 而现在她也只能任由宫女们沉默着为自己换上丧服。镶着湖珠的金钗被无声取下,簪上的是白绢攒成的宫花,纤弱不胜风。 佳蕊将金钗收起,没精打采地看看棠瑶,见她居然连眼泪都没掉,不由叹了一口气:“我说婕妤,您还真是胆子大,一个人跑去乾清宫做什么呀?” 棠瑶低着眼睫道:“只是想求见万岁,准我出宫祭奠母亲。谁知道遇到这样的事……” “您说得简单,就算没碰到这事儿,万岁身边的人,能让您轻易见圣驾?您还是小心为好!” 棠瑶眼前又浮现出白玉长阶上,那一袭苍绿曳撒的身影,便试探着问:“是我心急了,只是那位年轻的秉笔,看样子早就认识我,我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司礼监的程秉笔啊!除了掌印之外,那可算是第二号的人物,出身也不一般……”佳蕊说到这里,不禁细细看她,“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她攥着脂粉盒盖,掩饰了不安:“确实记不起来了。他以前,和我很熟悉?” “听说他和您……”佳蕊才开了头,忽又犹豫着停下不语。此时珠帘一动,芳卉神情疲惫地从外面进来:“贵妃和其他娘娘们已经赶到了乾清宫,乱哄哄哭作一团……” 棠瑶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的小宫女却抽抽噎噎起来:“昨儿还听说瓦剌军已经打过了边疆,现在万岁爷忽然驾崩,这可怎么是好?要是守军再挡不住,咱们该往哪里逃……” 芳卉神情也变了变,却又强行板着脸训斥:“你可别乱讲,万岁驾崩,自然有新君继位!区区瓦剌人有什么可怕?!想当年,高祖爷才二十岁,就率领八百骑兵将鞑靼的三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就连他们的可汗都吓得逃回大漠不敢南下。现今这瓦剌还是鞑靼灭了之后才起来的势头,必定不是圣朝的对手!” “一般人哪能和高祖爷比,现在……”小宫女还在恐慌,另一人放下手中衣物,凉凉地道:“瞎担心什么?也不想想眼前的事?万岁这一驾崩,有靠山的娘娘们哭过也就算了,往后做个太妃平静度日。怕就怕那些没有子女的,还有咱们……” 话只说了一半,就没再往下。屋子里顿时陷入死静。 棠瑶起初还没明白,看着众人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说的是,殉葬?”她谨慎地看着宫女们,低声发问。 话语一出,竟无一声回应,然而众人那惊惧畏缩的目光,让她顿时泛起寒意。 在大行皇帝过世后,宫人中没人想谈,却又不得不战栗面对的,恐怕就只有这个话题了。 她一时心乱如麻。 佳蕊倒是强打着精神宽慰众人:“先别总往坏处想,之前芳卉姐姐说的对,新君总会继位,天下怎么可能大乱?若是皇太孙能及时赶回继承大统,说不定咱们都不会被充为朝天女。” 众人讶然,芳卉忍不住问:“你怎么知晓?” 佳蕊掠了掠鬓发,双眸中流露一丝骄傲:“我当初在皇太孙身边的时候,可是真真切切听到他和太傅谈起过这事,说是用宫人殉葬太过残忍,希望以后能废止这惯例呢。” “要真是这样,就谢天谢地了!”众人纷纷双手合十,惶恐中又起了期待。 唯独棠瑶仍旧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心中烦闷不减。 * 压抑肃静的暗黑夜幕下,文渊阁内却灯火通明,从府邸闻讯赶来的大臣们哭拜之后,心事沉重地汇集到了此处。 大行皇帝早就病了许久,只是他固执已见,听不得太医劝告,认为自己只需稍加调养,便还能精神抖擞活到八、九十。故此这七十大寿是大张旗鼓地操办着,甚至他还有意再广纳后妃,绵延皇嗣,谁知道就这样突然去了。 如今后宫乱成一团,阁臣们自然也焦头烂额。 本朝开国至今也只历经两位君主,当初高祖天凤帝十五岁起随父南征北战,策白马提长戟,不到五年便一统中原,甚至将常年盘踞北疆的鞑靼亦逐回大漠。只可惜,如此在天下人心中俨然真龙凌空的人物,却未来得及大展宏图,在位三年后忽如流星急坠,连后代都未留下就英年早逝。 此后继位的正是刚刚驾崩的崇德帝,在位五十七年,子女共有十人。太子乃是原配皇后所出长子,生性纯善,在朝中有众多拥趸。谁知正值壮年,却在半年前突然因病离世,而崇德帝对此事讳莫如深,一时间朝堂后宫传言四起,始终没人知晓真实缘故。太子离世后不久,边镇军情有异,唯一嫡子皇太孙褚廷秀奉命离开皇城,去往延绥镇守。 这一去,直至现在还未回返。眼见军情告急的羽书一封连一封纷至沓来,君王又突然驾崩,怎不叫众臣忧虑重重? 秋风寒彻,黄叶乱舞。离文渊阁不远的廊下,小內侍执着白晃晃的灯笼瑟瑟发抖,程薰披着斗篷站在那里,侧脸掩在光影明暗间,有几分捉摸不定的孤寒。 有人从文渊阁那边匆匆赶来,见了他便磕头:“秉笔,那边还在争论不休,阁臣们吵得几乎要掀翻桌椅。” “怎么?” “延绥急报,都指挥赵錾畏敌退缩,导致瓦剌攻占清平堡,气焰嚣张。如今刘、林二位大人提议派人迅速迎接皇太孙回京继位,他们的意思是大行皇帝没来得及立遗诏,可是先太子只留下皇太孙这个嫡子,皇位自然是他的。但宋大人却说边境战事正起,皇太孙如果匆匆回来,会让对方寻得机会全力出击,说不定新君还未坐稳龙椅,边镇就相继失守。” 程薰蹙了蹙眉:“别人有何意见?” “宋大人口才好又气势逼人,其他几位阁老争不过。就连首辅大人好像也赞同他……小的过来的时候,宋大人正提议赶紧请晋王入京主持国事呢!” “晋王?”程薰冷冷一哂,“那么他们是不想让皇太孙回来了?” “这个……小的倒是不知道。想来没那么大胆子吧?” 程薰望着文渊阁的灯火,半晌不语,末了才轻呼一口气:“走。” “不用再去打听一下?”那人愣了愣,程薰却已经转身,披着玄黑的斗篷,寂静地往暗处行去。 * 天光渐白,四面八方的哭声又此起彼伏,萦绕不散。一夜难眠的棠瑶也被催着出门,前往乾清宫祭拜。 满目尽是素白,原先尊卑各异的嫔妃们如今皆惶惶戚戚,泪盈满目,哭得恐怕不是崇德帝,而是自己难以预测的命运。 “娘娘们还请节哀。”苍老的声音从后殿传来,司礼监薛掌印拖着沉重的步子,前来安抚众人,“大行皇帝走得突然,却也免除了缠绵病榻之苦。眼下殡丧诸事有我们料理,娘娘们要节哀顺变,往后的日子还长……” 在他身后有司礼监众人跟随,皆穿着一样的丧服,神情肃然。棠瑶只匆忙扫视一眼,好在没看到程薰,便下意识地低头往后,不想再被注意。 啜泣声中,远处丧钟被重重撞响,殿前鸟雀惊飞四散,唯剩一地空寂的白亮。 丧钟余音犹在回旋,却又听脚步纷沓,大群宫娥簇拥着一名中年美妇快步而来。 那妇人脸含霜雪,眼神凛然,一踏进大殿便冷眼横扫,重重哼了一声。众人连忙下拜,薛掌印迎上前恭敬道:“贵妃娘娘不是拂晓才回去歇息,怎么这会儿又来,还请多多保重……” “倒是能歇息得好才怪!”章贵妃没等他说罢便厉声质问,“我问你,内阁是不是已经派人去请晋王入京?大行皇帝从未说过想要传位给他,你们竟敢胆大包天到这般地步?!” 薛掌印依旧恭谨,连头都没抬一下:“娘娘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臣从昨夜起就在这里料理丧事,对内阁那边的事情是一无所知……” “少装糊涂,你平日和内阁的人不是来往密切?现在却撇得干干净净?!”章贵妃眼风如刀,环顾左右,有意提高了声音,“众所周知,大行皇帝生前对皇太孙寄予厚望,如今不幸晏驾,这帝位自然是留给皇太孙的。晋王入京?他算什么东西?!” 众人陷于如此难堪场景,个个不敢出声。薛掌印将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沉了几分:“娘娘言重,臣估摸着,内阁大臣们请晋王入京也是出于万全考虑。皇太孙身在延绥边镇,归路迢迢,晋王赶到京城或可暂时稳定大局。毕竟在诸藩王之中,大行皇帝也曾夸赞过晋王,说他肖似高祖……” “少给晋王脸上贴金!你见过高祖爷?就算长得像又怎么样?!高祖爷十五岁起征战四方平定天下,这才开创我圣朝基业。他晋王何德何能,左不过心机叵测善于逢迎,哄得大行皇帝夸过一两句,也配与高祖爷相提并论?!”章贵妃冷笑不止,立于灵位帘幔之前骤然回首,“到底是哪个忤逆的臣子出的主意,快去将他叫来!我要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当场问个明白!” 薛掌印脸色难看,踌躇片刻,只得吩咐手下前去召唤内阁大臣,随即又小声向贵妃道:“娘娘,这里人多,是不是……” 章贵妃闷哼一声,看看众人没有言语。薛掌印如释重负,挥手示意其余嫔妃速速离开。那些妃子们忙不迭提着裙裾,逃命似的往门口行去。 棠瑶亦紧随而出,临出门时,却见身边的一名美人脚下一绊,直往前跌去。她下意识抬手搀扶,那美人惊魂甫定,回头见是她,竟顿时变了脸色,急忙闪躲到旁边去了。 棠瑶愣了愣,抬目间只觉四周众人皆神情复杂。 是嫉恨,还是鄙薄?抑或是厌恶…… 她心中揣度未止,便听后方传来贵妃冷淡的声音:“棠婕妤,原来你也在此地。”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暗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三章 惊变 棠瑶一惊,旋即回身,低着眉眼向其问候行礼。章贵妃打量着她,拖长声音道:“许久不见,婕妤倒是换了个人似的。” 棠瑶觉出其语气不善,却不知原先的棠婕妤为何会得罪了贵妃。众目睽睽之下,她骤觉如芒刺在背,只得尽量柔着声低首回复:“因之前遭遇意外,虽保住了性命,却忘记了所有的往事,不到之处还请贵妃娘娘宽宥。” “宽宥?”贵妃冷哂一声,直视着她,缓缓道,“你也配说宽宥?我倒想知道,你今日来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可曾想起些什么?难道自己所做过的事,就真能心安理得全部遗忘?” 此言一出,满殿皆为阴云笼罩,挤在门口的众多妃嫔神情不安,就连躬身在旁的薛掌印亦嗫嚅着试图劝解:“娘娘息怒……” 章贵妃不顾众人目光,朝着棠瑶迫近一步:“怎么,竟连我的问话也不回答?!” “回禀娘娘,实在是……虽然努力回忆,却还是一无所知。”棠瑶跪拜在青石砖上,素白裙裾铺叠如水莲潋滟,“我自从被救活之后,每日都待在那冷清的地方,从来不敢惹是生非,就连贵妃娘娘您,还是初次相见……” “真正厚颜无耻!”章贵妃怒叱一声,却在此时,殿外传来清透声音:“启禀娘娘,吴首辅与宋学士已到。” 话音未落,程薰领着两名内阁大臣拾级而上,踏进大门。 章贵妃面色一沉,还未说话,程薰朝四周扫视一眼,随即彬彬有礼地行礼:“娘娘是否要询问关于晋王入京之事?恕臣愚见,此处乃是大行皇帝灵堂,于众妃嫔面前,谈论江山社稷大事,恐怕有所不妥。” 章贵妃紧抿双唇,见那两名内阁大臣竟气定神闲,俨然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翻涌怒意,朝众妃嫔斥道:“还不速速退去?” 薛掌印急忙挥手示意,众妃嫔如蒙大赦,再也不敢有所迟疑,迅疾告退离去。 棠瑶眼见此景,也趁着这机会混在人群间出了乾清宫。 急急忙忙奔下长阶,心跳犹快,却又有异样忐忑,不由地止步回望。 却见大殿肃穆,程薰正躬身退至门外。 一身素白,面容因笼在阴影处看不真切,只是隐约觉出沉静的味道,好似佛龛前氤氲缭绕的苦香。 她脑海中又闪现过那天险些被溺毙的场景,连忙逃命般远离了此地。 * 片刻前还满是哭声的大殿很快就剩寥寥数人,章贵妃冷着脸盘问内阁大臣,程薰静静地关闭殿门,来到檐下。 金阳如线,透过层层云絮,映射于空旷寂静的长阶。鸦雀自萧疏枝头落下,不知忧乐地顾自点啄跳跃,后方殿门忽又一声轻响,霎时间鸟雀振翅飞散,空余满地冷冷阳光。 程薰回过身,薛掌印已从殿内退出,正小心翼翼地关上殿门,里面却犹传出章贵妃与臣子的争执声。 先皇后故去多年,主位空缺至今,章贵妃可称是冠绝六宫。只是她仅有一女却无龙子,二十余年来对太子与皇太孙照拂有加,自从皇太子忽然驾薨之后,更是一心想要将皇太孙作为往后的倚仗。如今听闻晋王要捷足先登入主皇城,怎不令她大动肝火? “掌印……”程薰低声欲问,薛掌印朝他摇了摇头,往西边廊下行去。程薰默默跟随其后,直行至拐角处,才见掌印停了下来。 风自远处掠来,檐下铁马泠泠作响。薛掌印注视着天际层叠浮云,道:“程薰,要变天了。” 程薰垂下眼帘,轻声道:“是,掌印。” “你我这样的内侍身份,不过是滚滚洪流间一片枯叶。”薛掌印侧过脸,目光沉定,“浪潮涌动时,竭力将自己隐藏于角落罅隙,或许还能存有一丝活路。若心念过多,抽身不及,只怕会卷入漩涡,化为齑粉。” “掌印教诲,程薰铭记在心。我既是内廷仆奴,自然不会僭越本分。”程薰依旧温文尔雅好模样,略一踌躇,轻声问,“但未知殉从宫人的名单,是否已经拟定?” 薛掌印注视于他,过了片刻,才从袖中取出一页薄纸。 程薰垂手未接,只是谨慎问道:“这一次,共有多少人?” “二十四。”薛掌印淡淡回了一句,又合拢双目,“未有子嗣者,十八人,另有六名未曾承幸的,都随皇伴驾去吧。” 程薰眼神负重,似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出声。 薛掌印蹙了蹙眉:“怎么?还是挂念那人?你可知,这是死罪。” “程薰从未有过此等念头。”他目光忽而沉寂如寒潭,端方有礼地拱手行礼,“只是想知道……朝天女之中,是否有她姓名。” “若在名单之列,你会求我?”薛掌印抬起双目,盯着他问。 程薰依旧垂着眼帘,低声道:“不会。” 薛掌印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将素白纸页交予他手中:“乾清宫里不知道如何了,我回去看看,你随后就来。” “是。”程薰躬身上前搀扶,掌印却摆摆手,慢慢往回走去。 空荡荡的廊下只剩程薰一人,风声中飘荡的铃音细碎起伏,温冷的阳光如轻纱拂在他的脸上。 他望着那张纸,静默许久,才将其慢慢展开。 风似丝缕寒凉,簌簌吹动衣袖。 墨黑的一笔一划间,镌刻的是二十四名青春女子的生死。 他怀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与矛盾,将那些名字匆匆扫掠而过。起初看罢竟觉不敢相信,再从头至尾,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又看遍,直至最后,才心绪复杂地呼出一口气。 他很快将纸张收进衣袖,转过拐角,步下长阶,向手下道:“去司礼监找尤祥。” * 从乾清宫回来之后,棠瑶脑海中总是浮现着那满目白幡,乃至夜梦中都坠身于茫茫无尽的沧海,仓惶伸手挣扎,抓到的却是断碎湿冷的海草,无数的麻衣素带将她紧紧缠着绕着,裹挟至冰凉海底。 她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于是天不亮就起身,找了借口要出长春宫。然而守门的小內侍异常警觉,任凭她软硬兼施,也不肯放她单独出去。 一连数日,她都无功而返,即便使尽招数出了长春宫,身后始终有宫女太监紧随,完全无法寻觅机会逃走。 对于下一任君王该是谁,她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她只是想不通程薰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更不明白原本这个都不曾受宠的婕妤,又是怎样得罪了贵妃。 与贵妃相见后,她感觉自己要被殉葬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形,怎么可能逃出去? 于是只能想尽方法花钱请人打听,所托之人两天后悄悄禀告她说,朝天女的名单内,没有长春宫的人。 得到这样的消息,棠瑶竟感意外。如果程薰和贵妃希望她死,那么将自己列入殉葬女之中,既不需派人暗算,又名正言顺,岂非一举两得?只是那传消息的內侍言之凿凿,倒令得她疑惑重重。疑虑之余,仍是不能安心,即便逃过殉葬,待在这宫内仍是生死未定,到底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逃出生天? 偌大宫廷同样陷于混乱之中,大行皇帝已经停灵多日,本该赶回来的皇太孙却迟迟没有音讯。新君人选悬而未决,就连长春宫这冷僻之地的宫人们也为之议论纷纷。 就这样焦灼无奈地度过多日,十月十七那日清晨,芳卉从外面匆匆回来,刚进院落就向佳蕊道:“晋王很快便要入京,司礼监正忙着准备迎接!” 正在侍弄花草的佳蕊顿时愣在原处:“晋王真的要入京,他要做什么?皇太孙有消息了吗?” “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司礼监传出来的消息总不会有错……”芳卉正说着,菱花格窗轻轻一响,棠瑶推开半扇窗问道,“那位贵妃娘娘怎么样?” “贵妃?”芳卉蹙蹙眉头,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事,“听说因为大行皇帝驾崩,娘娘她悲伤过度,水米不进,已经卧床不起了。” 棠瑶想到之前在乾清宫时,章贵妃那悲痛不足却怒意冲天的模样,心中先是一惊,继而渐渐浮上阴云。 佳蕊只担心皇太孙安危,缠着芳卉追根究底。正在此时,院门外脚步急促,小宫女脸色惊惧地赶来报信:“不好了不好了!我刚才在尚衣局,听说司礼监的杜秉笔一清早就去了景阳宫,杨选侍和徐才人都在朝天女名单上,已经被带走了!现在各处都乱成一团!” 这一道噩耗,令原本在各处洒扫的宫女们全都惊得聚集到了院中,一时间花容失色,皆惊惶不安:“怎么会这样快?!”“昨天我还遇到杨选侍身边的人,说她应该不会有事!”“这事照理也不该轮到杜秉笔管,是不是弄错了?” 混乱躁动之时,门外又有內侍奔来惊呼:“婕妤,司礼监杜秉笔带了一大群人来了!” 棠瑶的心猛然一晃,四周宫女內侍们还在杂乱聒噪什么,她顿时是完全听不清了。 浑浑噩噩中,只听脚步声纷杂而至,“哐”的一声响,院门已被人猛然推开。一大群司礼监的人簇拥着一名四十开外、脸容冷沉的太监涌入庭院,顿时将这静谧之处挤占得满满当当。 “奉晋王口谕。”瘦削脸的太监瞥着棠瑶,手一抬,近旁的人毕恭毕敬递上素白卷轴。他慢条斯理将之展开,清了清嗓子,道:“大行皇帝灵柩将入陵寝,司礼监奉命从宫妃中拟选出朝天女二十四名,将紧随先帝左右,陪同侍奉,共赴仙域。棠婕妤,请随我们走吧!” 满院宫人瑟缩后退,鸦雀无声。 她站在窗内,震愕半晌,才哑着声音问:“名单上,真有我的名字?” “婕妤您这话说的,谁敢作假不成?身为朝天女,乃是举家全族的荣耀,往后您娘家代代显扬,这是祖上积德才挣得的福报呢!”杜秉笔满脸造作的崇敬,手指往卷轴末尾处一划,似笑非笑地道,“瞧,这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的,正是长春宫婕妤棠瑶啊!” 干涩的声音让棠瑶从心底泛起寒冷,她攥着手不由抗声道:“你说是谁就是谁?我要亲眼看那卷轴!” 杜秉笔当即变了脸色,怒道:“婕妤,事到如今容不得你不信,这上面有司礼监掌印的签章,你还想验证一番?” 此话一落,他身后一人连忙上前半步,眉梢一扬,抬高声音:“都听好了,晋王传令,原司礼监掌印薛嵩年老多病,转送至安乐堂养老,职务现今都交予咱们杜纲杜秉笔了!” “什么杜秉笔,该叫杜掌印才是!”另一人急忙赔笑纠正。 司礼监手下齐声应和,长春宫众人却惊愕万分。原本司礼监掌印之下,地位最高的应是程薰,如今怎被这杜纲捷足先登抢了位置?只是当此情形,谁都不敢流露一丝不解。那杜纲受用至极,却又不得不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摆手道:“瞧瞧你们,扯这些无用的闲话做什么?还不赶紧将棠婕妤请走?” 说话间,数名内侍立即涌入房中,扣住棠瑶双肩,便将她往外推搡。众宫女噤如寒蝉瑟缩发抖,一个个只怕惹祸上身,哪还有人敢出半点声响? 棠瑶拼力挣扎亦无用,双臂几乎要被生生拗断。眼见即将要被拖出院门,她不由愤恨交加回过头,盯着杜纲质问:“为什么我曾听说自己并不在这名单之内?难道司礼监定下的人选还会有变动?莫非是谁花钱买命,把我给顶替了上去?!” 杜纲脸色一寒:“无凭无据的话也敢乱说?!小心到了九泉之下,先帝爷也不会饶你!” “杜掌印!”一直愣怔着的佳蕊忽然回过神来,追上几步颤声喊,“您口口声声奉的是晋王之令,可皇太孙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一点讯息?” 杜纲一皱眉,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丫头,竟敢这样无礼!晋王即将入京摄政,我们不听他的指令还能听谁的?!” “怎么会是他?!”佳蕊面色发白,坚持追问,“那皇太孙呢?” “这也轮得到你来问?”杜纲打量她几眼,冷冷道,“皇太孙在返京途中遭遇意外,已经不幸归天!”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惊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四章 入陵 此言一出,满院震悚。 “你说什么?!皇太孙怎么可能出事?”佳蕊如遭雷击,眼中顿时漫出泪水,“先帝爷生前最疼的就是他,眼下先帝爷尸骨未寒,你们、你们就胆敢这样造谣?!” “你倒是借十个胆子给我造这样的谣言!原本朝臣们就想着暂时不让皇太孙得知噩耗,以免自乱阵脚。谁知有人当夜走漏风声,害得皇太孙急忙启程,半途中了瓦剌人的伏击!眼下正查证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干的,你居然还敢质问起来?”杜纲气恼异常,又拱手骄矜道,“晋王乃是先帝膝下骨肉,才能显著干练果敢,眼下这乱局之中,除了他入主皇城,还能轮得到谁?!你一个卑贱宫女,竟敢妄议朝堂之事,简直是胆大包天!” 杜纲骂完仍不解恨,狠狠道:“来人!施杖刑!给我重着力狠狠地打,打到她口眼不闭!看看谁还敢胡言乱语?!” 司礼监如狼似虎的内侍们涌了上来,三两下就将惊恐不安的佳蕊按倒在地。 嘶拉拉衣衫裂响,沉重的乌木杖子在半空中抡出风声,凄厉惨呼刺破人心。 众人惊骇,跪倒抽泣,芳卉哭着爬出人群,匍匐哀求:“佳蕊是程秉笔派过来侍奉婕妤的,她如犯了死罪,还请掌印看在秉笔的面子上,饶她一命!” “程薰?”杜纲眉梢一斜,冷笑着转过身,“倒也不必了。走!” 棠瑶奋力抵抗,却终被司礼监众人粗鲁推出院门,身后则是满院哭喊,间杂那一声声杖击起落不绝,沉闷压抑。 * 变故来得太过迅猛,棠瑶脑海一片混乱,绝望、愤怒、不甘种种心绪冲撞交替。她已挣扎得脱了力,被人推搡而前,不知自己到底将被带往何方。 萧瑟寒风冷彻全身,直至被带进一处幽冷宫殿,她才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同样惊慌失措的宫妃。 大殿正中则是一字排开的二十四具棺木,皆被白幔覆盖,森然可怖。 杜纲一声令下,厚重殿门被沉沉关闭。 幽暗之间,哭声四起。 不知何处涌过来一群內侍,捧着簇新的衣裳鞋袜,强行给她们套上。又有另一拨宫妇持着胭脂水粉挤上前,一个个扳着朝天女们的下颔,手疾眼快地将她们还温热的泪水擦去,再抹上馥郁芬芳的香粉,点染出鲜红似血的艳唇。 有人不顺从,哭嚎着冲撞着想要逃出门去,换来的只是更强横的拖拽,直至被四五人骑翻在地,掐住了咽喉将手反绑。 棠瑶痛苦地闭上眼,自己是怎么了?结束那场噩梦,才安然过了短短数月,结果又遇到这样的死局。 迷茫间,忽觉手腕被人抓住。她惶恐睁开眼,却见身后的内侍在袍袖遮蔽下,迅疾将一个赤金细镯套上她右腕,随后悄然后退,好似什么都没做。 棠瑶握着那金镯茫然无措,杜纲又是阴恻恻一声喊:“时辰已到,请娘娘们随皇伴驾!” 两列内侍自殿侧鱼贯而出,面无表情低头疾趋,手捧乌木盘,上有沉金壶,行至众宫妃面前一一站定。 宫妃们早已抗争得精疲力竭,眼见此景更是面如死灰,有些双腿发软便瘫倒在地。背后的两名內侍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这些绝望的女子,令其不得动弹。 执壶的顺势斟满鎏金酒杯,送至她们近前。 “请娘娘们饮甘醪,登宝殿!” 唱礼似的最后一嗓,彻底摧毁了宫妃们的意志。抖抖索索接过冰凉的鎏金杯,眼泪不断滴进琼浆,有人手抖得撒了一身,有人已经一闭眼仰脸喝尽。 棠瑶就是第一个饮尽杯中酒的人。 入口冰凉,继而辛辣似火直冲肺腑,她被呛得连连咳嗽,却还是强忍着泪将这鸩酒全数喝光。 要死,也要死得痛畅,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只会延长害怕与痛苦,还不如一下子走得干净。 就当这半年的时间,只是上天出错误算的数局。该尽的,还是得尽。 重重一声,她抖着手,把鎏金杯放回面前的乌木盘。 大殿里已是哭声震天,她面对內侍惊诧的目光,攥紧手指,没再流露一丝表情。 呼呼风声间,二十四具棺木上的白幔被尽数掀开。 惨叫、哀嚎、痛哭……棠瑶如坠修罗殿,回过头一望,两名內侍如同黑白无常,那森森棺木没上盖,幽深狭窄得好似怪物巨喙,只等她跌落便要食个干净。 ——这世上的坏事,怎么就都会缠住自己不放呢……这一次,大概是要真的死了吧? 只来得及自嘲地抹去眼角泪痕,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就让她眼前发黑,须臾间便失去知觉。 “进棺!” 沉沉一声响,乌黑棺木就此阖盖。 * 密沉沉的乌云漫压了苍穹,天地昏暗,风声呼卷。赭红宫墙下,一身苍青曳撒的程薰迅疾前行,再转过一个路口,便是朝天女灵柩运送出皇城的必经路径。 从道路那头飞奔来一名小内侍,行至近前低切道:“秉笔,按照尤公公指示,小的已经将事办妥。” 他点头:“好,去吧。” 小内侍随即离去,很快消失于宫阙后。程薰又沿着宫道往前,最终停在一株高大银杏树之下。 风势一阵猛似一阵,满树金叶为之翻涌似潮。他望向远处,依照安排,此时应该是完成第三个步骤的人前来禀告了。 乌黑云层后雷声隐动,隆隆的,碾过天际。 无端的令人心绪烦闷。 他很少会这样焦虑。从一早晋王口谕传来,将老掌印职务撤去,又直接越过他,将素来善于钻营的杜纲提拔为司礼监掌印起,他就知道事情应该已经败露了。 此后一切早有预料,也早有安排。自身是死是活无关紧要,更紧要的是,要保住另一人的命。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抬眼又望一次前路,还是无人到来。 程薰心头一沉,才欲举步,斜后方却传来纷杂脚步声,一大群人在朝这边迫近。 “程秉笔原来独自在这里,莫不是在找出路?”来人语声中带着冷讽。 他攥了攥指节,从容平静地回过身。 惊雷乍响,蜿蜒惨白的电光划破昏黑,豆大的雨点骤然砸落。 * 漫无止境的黑暗与寂静中,时间是最无法估量的。 棠瑶似乎陷入了极为长久的梦境,梦中有幼小的女孩骑坐在男人的肩头,手指着远方红日兴奋大叫,恍惚间意识到那应该就是自己与父亲最后的一次相聚。 忽而又是震怒的咆哮,呼啸落下的竹条,母亲声嘶力竭的哭泣祈求,以及,打翻粉碎的金鱼缸,和那一把沾满鲜血的尖刀…… 她周身抽搐,心脏被猛地揪紧。 骤然一抬臂,却撞到了极其坚硬的东西,令她惊痛间睁开了眼。 举目无光,一片漆黑。 滞闷感扑压而至,她用力呼吸了好久,才渐渐清醒过来。一阵茫然后,忽然记起自己之前饮下了鸩酒,然后,应该是被…… 恐慌感顿时席卷心头。她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果然被困在了狭窄的空间,身上还包裹着厚重的衣物。她拼命举起双臂,上方那沉重的棺盖纹丝不动。 ——自己明明还活着,却被关进了棺木?! 棠瑶奋力砸着棺盖,叫喊起来。她只希望周围有人能听到呼叫,然而嗓子都快叫哑了,外面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她拼尽全力去推棺盖,直至指甲都将折断时,终于,感觉到了缓缓的移动。 咬紧牙关最后一使劲,随着沉重的声响,棺盖竟然翻落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抓住棺木边缘,吃力地坐了起来。 然而四周还是茫茫漆黑。 棠瑶虚弱地趴在棺木上,又叫喊了许久,空旷寂静中,唯有回音来回飘荡。 ——这里不是宫殿。 棠瑶的心更凉了几分。 摇摇晃晃爬出棺木,身处无尽黑暗中,她只能极为缓慢地往前挪动。一不小心,撞到了坚冷的物件,跌扶的时候,才发觉那是另一口棺木。 她的手猛然收缩回来,不由自主连连后退,却又撞到其他棺木,一具,两具,三具…… 她在黑暗中慌不择路,踉踉跄跄中触到了冰凉的石壁,不知怎的,须臾间,有微弱的光亮晃动而生。 惨淡光焰下,二十四具棺木黑沉沉排列如阵,除了她逃出的那一具之外,其余皆死寂如常。 “还有人活着吗?”她绝望地喊着,耳畔响起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灰白的石壁间,灯火摇摇欲坠。 她辨不清方向,只是沿着石壁仓惶奔跑,终于望到正对着棺木之阵的前方,有一道石门。 “放我出去!我还没死!”她仓惶扑过去,用力推那厚厚的石门。 冰凉的石门纹丝不动,棠瑶瘫坐在地,大口呼吸了几下再次发狠,终于将其推开了一小道缝隙。 咔咔声响幽远飘荡,更浓郁的黑暗扑面而来。 * 潮湿气息如蛇虫蔓延,她战战兢兢踏出一步,忽听得嗤嗤数声响,两列幽黄灯焰由近及远倏然亮起,晃照出狭长不可测的石道。 前方如黑洞,不见光亮,更不知尽头。 她浑身发抖,正犹豫忧惧之际,背后那石门一阵颤动,竟不知为何猛然关闭。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原本幽寂的石道上方忽传来隆隆声响,宛如惊雷滚动,巨轮碾压。 棠瑶惊吓之下,不顾一切地往前飞奔而去。 巨响不绝,回声震荡,她真的感觉整条石道甚至整个陵寝都要崩塌了,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亡命奔逃中,忽而脚下一沉,竟不知踩到了什么机关。紧接着,又是数声怪响,两侧石壁间竟伸出面目可憎的兽头,大张的口中喷涌出银灰色的“泉水”。 棠瑶仓惶中愣怔一下,继而马上反应过来,那想必是要致人丧命的水银,急忙以长袖捂住口鼻,发疯一般往前逃命。 刺鼻的气味很快弥散,银灰泉流沿着狭窄石道追逐涌动。她一路逃,一路又听啸响连连,一支支锋利长箭自壁间攒射而出,紧贴其肩膀飞过,顿时令她血染白衫。 她甚至都不及细想,忍着痛踉跄再奔。血从肩膀直流下来,她的脚步凌乱而虚浮,又一阵箭雨来袭,她只能飞扑在地,在水银泉流中挣扎着向前。 求生的欲望让她不想放弃,只是再一次奋力站起,还未逃出多远,已觉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而就在此时,模糊的视线中,就在正前方,似乎出现了又一道巨大的石门。 她急促地呼吸着,捂着鲜血淋漓的肩头,拼了命扑向前,撞在了那冰凉石门上。 棠瑶喘息着回望,水银泉流越积越深,已快要将其双腿淹没,而自己头脑越加昏沉,只怕不出一刻就要丧命在此。 “开门……”她下意识地哭求出声,竟摸索不到任何缝隙。绝望之下,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用未受伤的肩膀抵住石门。 双足紧蹬地面,双膝磨得生疼,在她不甘的哭喊中,又一波箭雨飞射而来。 随后,轰然一声,石门竟就此翻转。 棠瑶在天昏地暗中,跌进了另一面。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4. 第四章 入陵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五章 白玉棺 沉钝一声响,那扇石门缓缓紧闭。 棠瑶再度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她蜷缩在石门角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她发颤的呼吸声。 剧烈的心跳还未平复,不远处的半空中忽而摇晃着亮起一点幽蓝光焰。 紧接着,四下渐次蓝焰扑簌,如无数夜蝶被困于石壁,振翅展出清冷的光。 眼前是空旷而阴森的石室。 浩瀚圆穹顶上,日月凌空,星河斗转。 只望一眼便觉气魄雄浑,几乎要将蜷缩在小小角落的她压得粉碎。 四周石壁间亦满是刻绘。竟是仙山天宫,霞光普照,众神睥睨,圣兽匍匐。也有风云卷掠,旌旗猎猎,银甲铁骑,纵横四海。 而在这恢弘石室正中,穹顶日月之下,则有高台垒然,其上孤冷冷安放着一具白玉石棺。 巨大而沉厚。 她惶恐不安,疑心眼前这棺椁里就是刚刚故去的大行皇帝,再看看周围,除了自己背后的石门外,竟别无其他出处。可外面就是越来越多的水银与防不胜防的机关暗箭,休说这石门怕是再难打开,就算开了,又如何能逃得出去? 殉葬未死,却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阴冷皇陵之中,早知这样,还不如一次了断。自己又是造了什么孽,几次三番被折腾得生不如死。想到此,棠瑶不禁摇摇晃晃跪坐在地,朝着那石棺悲声道:“大行皇帝,我跟您一面都没见过,凭什么要被带到这里?!您要是在天有灵,是个仁慈君主,就请给我一条活路……你不是还年号崇德吗?将活生生的人带进坟墓陪葬,这崇的到底是什么德?” 她身处绝境口不择言,空荡荡的石室中,哭喊声清晰孤寂,更显凄怆。 谁知余音未绝间,那寂静的石棺中,竟突然传出声响。 棠瑶骤然一惊,手脚发凉,整个人都僵在原处,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她嘴唇发抖,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许是神思恍惚听错了。 然而那石棺中,再一次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就像是,有人在里面,用力地砸着。 从不信鬼神的棠瑶此时悔不当初,哆哆嗦嗦闭上双眼:“万岁不想给我活路也行,只求您安稳待在棺椁里,别再出来看我……” “轰”然巨响,棺盖侧翻。 在她绝望的呼叫声中,有人自石棺中撑坐而起,寒凌凌银甲生光,碰撞出苍琅琅磨砺碎响。 “是谁肆意吵嚷,惊扰寡人休憩?!” 音清声厉,愠怒自现。 棠瑶惊骇望去,晃动不已的光影间,那人一手斜撑于石棺边缘,一手抵着微蹙的眉间,似是不胜厌烦嫌恶,又似是如梦方醒,犹有恍惚迷离。 她衣衫尽被冷汗打湿,瘫软在角落无法发声。 虽未见过故去的崇德帝,但也知晓他是年已七十寿终正寝,可眼前这从石棺中坐起身的人,分明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她慌乱地寻摸四周,只恨找不到出路。 那男子却终于清醒了一些,一撑石棺,霍然站起。 银甲泛寒,身姿玉立。龙章凤姿,清卓不凡。 “这是何处?!”他环顾四下,待等发现自身竟处于白玉石棺中,迅疾跨出远离,眼中满是惊愕,“朕刚才,怎会躺在那里?!” 棠瑶瑟缩于墙角,就连呼吸也屏住,只希望他在幽暗之间望不到自己。 他却居高临下,一眼瞥见了衣衫凌乱的棠瑶,不含情感地发话,“你过来!” 棠瑶如坠冰窖,再也顾不得姿态,抖着声向他祈求:“大行皇帝,先前是我不知好歹,还请您宽宥……您已经返老还童了不是?那应该是成了仙,该去天上享福,不该再回到阳间……” “简直一派胡言!”男子愠恼起来,往前一步,银甲泠泠,“你给朕滚过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棠瑶连忙伏地央告:“万岁息怒,这里、这里应该就是您的陵寝。” “陵寝?”他怔了怔,再度环顾周围,又不由自主望向那石棺。他神色复杂,继而好似体悟到了最荒诞的事情一般,满是讥讽地笑了起来。 “你是说,这是朕的陵寝?”他一边冷哂,一边撩起寒光烁烁的战袍,斜坐于白玉台侧,“朕分明是在营帐内休憩片刻,等着宿修他们前来商议军情,怎么会转眼间就到了此地?” “宿修是谁……”棠瑶完全愣住了。 他却忽而又一改先前傲慢自负之态,目色一厉,紧盯着她寒声叱问:“传闻鞑靼军中带有巫师作祟,难不成就是你在装神弄鬼,布下妖术妄图困住寡人?!” “什么巫师?我,我是长春宫的棠婕妤!”棠瑶搞不明白他所说的一切,焦急分辨,“万岁您不是正准备过七十大寿吗?可谁知还没等到日子,就在乾清宫里咽了气……” “越发胡说!”他眉间含霜,目光如剑,“朕这个样子,像是要过七十大寿的人?!我三路大军即将汇合大举进攻,就凭你这鬼魅伎俩怎能救下鞑靼余部?还不快收去妖术?” 棠瑶只觉真的撞了鬼,难不成是大行皇帝返老还童重回阳间,却不幸脑子坏掉,满是振兴江山的宏图妄想? “万岁爷!您怎么全都不记得了?我就是小小的婕妤,怎么可能使用妖术?”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靠在角落试探道,“哪有什么鞑靼军队?您不是派了皇太孙去北边镇守,要抵御瓦剌人吗?” “黄太孙?朕身边哪有叫这古怪名字的大臣?!”他又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她,“瓦剌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天,是皇太孙!您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记得了?”棠瑶简直要疯了,“我只知道您驾崩了,就在乾清宫!您的丧礼才结束没多久,我还去您灵前上香磕头。您当时泉下有知,应该看到贵妃娘娘当众为难我啊!然后晋王要入京了,我就被司礼监的人拉来殉葬……偏偏喝下毒酒却没死成,结果在这遇到了您!” 男子也暴怒起来,猛地站起身,自高台一跃而下,疾步来至她近前,一把将她揪起。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朕好好活着,没有驾崩!朕今年二十三岁,连皇子都没一个,又哪来的什么皇太孙?!” 墨黑寒澈的眼眸迫近于她,棠瑶濒临崩溃,却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急切道:“万岁,您是不是重返青年,所以后面的事情,都不知道了?” “朕不想再听你胡说!”他抬臂猛压,一下子将她抵在壁角,狠厉道,“收去法术,否则——朕即刻要了你的性命!” 她被这猛力抵得喘息困难,竭力抓住他那冰冷的护腕,哑声道:“我要真的是什么巫女,还能留在这里等死吗?” “那你到底为什么也在这里?!”他几乎也要克制不住情绪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棠瑶死死扣住那护腕,眼泪直打转,“崇德五十七年,您因病驾崩,我是被拉来殉葬的朝天女!” 他眉间忽而一蹙,下意识松了松手臂:“你说什么?” “我……我是朝天女……”她愣了一下,趁着这当儿迅疾喘息。 “不是!不对!”他忽又眼神一寒,揪住她的衣襟,“你刚才说,是哪一年?” “崇德……今年是崇德五十七年……”棠瑶不知所措。 他怔在原处:“崇德是什么年号?如今不该是天凤三年吗?” 棠瑶也呆住了,过了片刻,才迟疑道:“天凤?您说自己生活在天凤三年?” “那还有假?朕会记不得自己定下的年号?!”他还待追问,棠瑶却已在原本混乱的思绪中寻出了一点灵光,惊诧地看着他:“那您……不是刚刚亡故的崇德帝,而是……” “朕说了,现在的年号是天凤!哪来的什么崇德?!”他亦快要失去耐心,皱眉四顾墓室,“你这里,莫非不是大明疆域?” “天凤帝?”她深深呼吸了几下,直视着眼前这年轻气盛的男子,怔然道,“这里是您打下的江山,并不是异域。可是据我所知,天凤三年,太上皇御驾亲征,最终死于漠北——” “你还敢……”他骤然发怒,她却迅疾下跪,伏在其战袍之侧,“在此之后,便是崇德帝继位,在位总共五十七年。而如今,就连崇德帝也已经病故了啊,太上皇!”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五章白玉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六章 醒时梦 褚云羲历经红尘百般,亦尝过生死斗转,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一梦初醒就入了陵寝。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眼前这含雨梨花似的朝天女,竟忧惧又真切地将他尊称为:太上皇。 这一声直将他噎得愠怒异常,满心尽是迸出的火,几乎要将空荡荡的墓室烧个干净。 “你!这怎么可能?!”褚云羲怒极反笑,后退一步点着自己心口,“朕好端端站在这里,你却说朕早就故去几十年,还多出来什么崇德帝?朕刚平定江山三年,怎么可能被人窃取了帝位?!” 棠瑶亦是头脑混乱,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墓室中,遇到与自己境况如此相似的人。 她努力回想眼前男子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在长春宫时的耳闻旧事,才理清了思绪。 “我知道您肯定不能相信。”棠瑶抿了抿干裂的唇,想方设法解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您可能确实没有去世,但就在某一刹那间,您却从五十七年前来到了后世。而当时的人们寻不到您,或者认为您去世了,自然就重新拥立了别人继位。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一派胡言!朕怎么可能在刹那间过了几十年?”褚云羲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重重呵斥。 棠瑶无奈道:“我有必要欺骗您吗?您如果要核实,就想办法出去看看,这样才能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褚云羲心中烦乱,再次扫视四周,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习惯性地一摸腰间,却发现了异常。于是他不顾棠瑶的惶惑,愤然转身四顾寻找,继而攀上那白玉台,脸色阴沉地向着棺内望了一眼,却最终还是茫然站立,一无所得。 仍旧跪在地上的棠瑶见他神思恍惚,不禁想要询问,还未出声,他却已愠然回首,质问道:“朕的龙纹刀呢?!” “……我哪里见过……”她小声回了一句,这才留意到他腰间空悬暗金流转的刀鞘,却无长刀在内。 褚云羲紧攥右手,一拂银甲,盯着石壁间风云诡谲的战争刻绘,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稍冷静,问:“你方才说的崇德帝,又是何人?就算像你说的那样,可朕尚无子嗣,他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棠瑶一怔:“我也不知道。” 褚云羲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知,那也不知,简直是个废物!你在宫中到底做些什么?!” “他们说我是婕妤啊,太上皇。”她无可奈何地回应,“我只知道自己住在长春宫。” “长春宫?”他这才转过脸,略略打量她一眼,冷哂一声,“朕的内廷里,何曾有过这个宫殿?你定是在撒谎!” “没有啊!”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那大概是……太上皇过世之后,崇德帝兴建的吧。” 褚云羲无语至极,连火都发不出了:“要讲多少遍你才明白,朕,没有死!也没有退位成为太上皇!” “我说的过世,是众人眼中的情形。您不承认也没法子,要不然崇德帝是怎么继位的呢?”棠瑶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看了看他,“您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不管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陵墓中的,眼下是不是先得找条出路?否则不是要被困死在这?” 褚云羲冷哂一声,盯着前方石壁:“朕身经百战,会被区区墓室困住?” 说罢,又纵身轻跃而下,快步走向对面石壁,观察片刻后抬手便去拧向古铜色的油灯。棠瑶怔了怔,忙不迭叫起来:“别动!” 他的手停在半空,拧眉回首:“又做什么?!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帝王陵寝里机关密布,您确信这样没事?” “多嘴!”他叱了一声,恨恨盯着那油灯,手却收了回来负于背后。 棠瑶忍气吞声揉了揉疼痛的双膝,撑着石壁缓缓站起。尽管眼前这人看起来暴躁易怒,又比自己清醒不了多少,但身处困境又寻不到活路,她还有伤在身,下意识里还是想要离他近一些,万一遇到危险,也好有个求援的对象。 她谨慎迈步,唯恐又踏上什么机关,却忽听他发问:“你说,这里是崇德帝的陵寝?” “不是吗?”棠瑶疑惑地止步,站在幽晃晃的光影间。他就在离着不远的地方,顾自审视那战马奔驰旌旗展扬的刻绘,缓缓道:“那这些刻绘,为何呈现的是朕的功业?” 她愣住了,先前匆匆扫掠,并没留意。听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那被人簇拥着策马驰骋,手执长戟的将领,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这个,就是陛下?”棠瑶望着石刻中的那个英武身影,小声问。 他背对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却更诧异:“可是,这是崇德帝的陵寝,照理说,刻绘的不应该是他平生功业吗?陛下会不会认错了,或许这只是年轻时候的崇德帝……” “朕怎会认错?”褚云羲冷冷瞥她一眼,“你知道,这些都是何时何地的场景?” 他似乎根本没打算等她回答,顾自凝视着那无声厮杀冰冷鏖战,沿石壁缓慢地走着。“中平元年,魏军大举南下,直打到长江北岸。那时候周朝还未亡,宫廷之内,幼帝面如土色,躲在太后怀中不敢开眼。金陵城下,男女老幼哭声震天,生死仅悬一线。燕子矶畔,朕随先父与远道而来的宿修共襄兵马,迎战七万魏军。”他顿了顿,驻足于那幅江浪滔天,楼船斗舰隐现的石刻旁,望着船头岸边两个身影,慢慢道,“那一年,朕与他初次相见,都只十五岁。” 棠瑶怔了怔,站在原处不语。 他又走过另一幅石刻,其间孤城落日,烟尘缭萦,冲梯滚石飞箭交错,两方军士厮杀正酣。“中平二年,鞑靼趁周朝与魏军胶着之际,自云州挥师而下,如风卷枯叶般扫荡诸城,直逼至太原城下。太原刺史曾默辖兵仅五千,却在层层围困中率举城父老凛然不降,掘沟垒石,日夜巡卫,殊死抵抗近五个月,直至粮草用尽,犹苦苦支撑。朕于战场上再奉父命,率兵北上救援,终与曾默里应外合,剿灭敌军三万余。” 语声在墓室中微微回荡,尤显寂寥。 他侧过身,又望向前方。疾风骤雪,险峰崚嶒,茫茫千里雪原,铁马踏破满地碎冰,当先之人提戟驰骋,身后将领策马紧随。“中平三年,朕刚刚讨伐完洛阳叛乱便调转方向,趁着魏国君王重病,宗亲争夺兵权陷于内斗之际,一举歼灭其主力大军。随后两个月之内,连下其三座城池,最终与卢方礼会师,攻入魏国国都,杀其君,擒其子,一夜之内收服禁卫。十一月十九,绵延两百余年的魏国覆灭。” 他话语间不含任何情感,平静得好似只是在叙述与已无关的事件,幽影下的棠瑶却无端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间。 似乎有很多话想问,然而看着那孤身立于石壁畔,沉寂的身影,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倒是丝毫未曾关注身后之人的反应,或者说,原本就只是自语,不需他人的回答。 “没想到,天凤元年的这场战役,竟是朕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幕。”褚云羲一手按着空荡荡的刀鞘,微微扬起脸,审视最后一幅石刻。 棠瑶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您登上帝位后的首次大战?” “算是吧。”此时的褚云羲眼神邈远,语气淡然。在他身前,是野草蔓蔓间,烈日灼烫蜿蜒河流,是大军汇聚时,战旗卷乱满山木叶。每个人脸上都凝结血污,每柄刀锋刃间都渗透寒光。策马狂奔的他如穿云利箭,似乎整个人,整颗心,都只顾着不断往前再往前,不会考虑任何一步的后退。 长戟覆霜雪,却犹如淬火烈焰正盛放。 他缓缓伸出手,轻触于冰凉的石刻上,自己的武器。 “这一仗,朕带着余开全力追击,与鞑靼可汗所亲自率领的大军鏖战不休,直打至斡难河畔,日月变色,血流遍野。”褚云羲凝视那碎叶漫卷的景象,许久之后,才微微哂笑,“鞑靼可汗不敌败退,死于乱局,尸身都未找全。朕原以为,我饱经战火荼毒的中原总算可以休养生息,没想到两年后,新任可汗再度侵犯边疆。朕发誓要将其彻底剿灭,因此率宿修、余开、卢方礼三位国公再度出征。谁会知晓,长途奔袭后只在营帐内休憩片刻,醒来后,竟会身处陵寝。而且,你这小小宫妃,竟口口声声说朕,已经是死了数十年的人。” 他眼眸郁黑,如星夜深海暗流涌动。此时不含愠怒也不带责备地望过来,唇边自负自嘲笑意未减,倒令得棠瑶一时无言以对。 居然有那么一霎,自心底浮起歉疚不安之意。 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小声回道:“可是我说的也是事实。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为什么崇德帝的皇陵墓室里,刻绘的是您的丰功伟绩。”棠瑶顿了顿,望着他道,“您既然比我更想不通也不愿相信,就该想办法离开这陵墓,到外面去看一看,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天下。” 褚云羲沉默片刻,沿着石壁再度搜寻,直到将白玉台上下都看遍之后,转身往那扇石门走去。 棠瑶一愣:“那应该已经是死路。” 他头也没回:“此处如是主墓室,不会再有其他出路通往外界。你说自石门外逃来,既有来时路,定有回还处。” “可外面全是机关暗箭……”她急急忙忙跟随其后,壁间光焰一炽,照亮身形。她忽又惊讶出声:“陛下!” 褚云羲不耐烦地呵斥:“又做什么?!你若是怕死,就自己留在此地!” “不是……”她再一次望着他的背影,犹豫道,“您的后心处,受了伤?” 他怔了怔,回头道:“没有,为何这样问?” 棠瑶这才慢慢上前数步,指着他后背处:“之前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现在我才发现您后心处的铠甲间,有很深的血迹。” 褚云羲更显意外,皱着眉反手往后心处一摸,神情顿变。 摊开手,掌心粘稠暗红,血痕刺目。 他心头一震,动了一下左臂,原本毫无异样的后心处,竟不知怎的忽然隐隐刺痛。 头脑深处,似乎也有尖刺深穿搅动,他闭上双目,咬牙忍住这异样的痛楚。 “陛下原先就带伤在身?”棠瑶试探发问。 “……没有。”褚云羲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不愿再多想,将血痕随意一抹,朝石门大步而去。 棠瑶只得跟随其后,眼见他到了石门背后,忍不住道:“陛下可想清楚了,万一石门再开,外面的水银奔涌进来,我们该往哪里逃?” “石棺。”他沉声回应,目光始终未曾离开石门上下,不多时便寻到用力的位置,抬臂发力间,牙关紧咬,眼神狠厉。 石门起初毫无反应,渐渐地,自最底部发出沉闷声响。 棠瑶心中忐忑,却又不得不裹紧了沾满污渍的丧服衣裙,忍着痛与他一同使力。 隆隆的,那声响愈来愈震荡不已,伴随着刺耳的动静,这一扇巨大的石门再度翻转而开。 “小心!”棠瑶急忙捂住口鼻,拽着褚云羲的战袍将他往后拉。 他倒退一步,以石门为屏障,靠在石壁间。 阴冷刺骨的空气冲袭而至,倏然间,两列赤红火焰于前方寂静亮起,照出幽长通道。 青砖铺地,彩壁光动。 只是再无水银奔涌,更寻不到半支长箭,一切平静无奇。 褚云羲审视着眼前景象,瞥向棠瑶:“这就是你刚才所说,险些断送性命的墓道?” 棠瑶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仔细辨别许久,更觉震惊:“陛下一定以为我全在说谎,可是现在眼前的通道,根本就不是我来时的那条。”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六章 醒时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七章 幽夜魂 “你是说,这石门一合一开间,外面的通道完全变了样子?”褚云羲到这时才稍稍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因是殉葬宫妃的身份,她周身华服锦绣云霞盘绕,蔽膝更是青红滚珠,莹光澈澈。乌发间金冠晃漾,微微斜落一侧,脸侧肩头还染着血迹,在这幽暗墓室间看来更显出几分诡谲艳丽。 “是。”棠瑶无奈点头,金冠垂珠为之簌簌摇动。明明说的是匪夷所思之事,偏偏在那凌散的发丝掩映下,又如含露豆蔻,好一副纯善无害的模样。 他的眼里尽是鄙夷:“你是不是以为朕神志不清,因此编排些离奇话语,故意来恐吓?” 棠瑶郁恼又不平。“现在这皇陵里只有您与我两个活人,我为什么要恐吓您?将您吓疯了慌不择路逃走,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他更不满眼前人的不恭不敬,沉下脸训斥:“朕怎会知道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但你自己想想所说的话语,一条通道竟然还能来回变样,能有人信吗?!” 棠瑶不含表情地反问:“……那您突然从石棺里爬出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已故的太上皇,现在除了我之外,还能有第二个人相信吗?” “……你!简直是放肆,大胆!”褚云羲被气得简直寻不出其他话语了,怒骂之后才想起反击,“这里除了你之外,本来就没第二个活人!” “走出去也没人信。”棠瑶双臂一抱,侧过脸不悦道,“还是您因为这古怪景象不敢出去了?” “……你以为用这拙劣的激将法,朕会看不出来?”褚云羲冷哂一声,二话不说,解下腰间刀鞘往两侧一扫,见并无机关触动,当即迈步而出。 * 通道依旧狭长,棠瑶跟在褚云羲身后,小心翼翼往前去,每走一步,都更确定了之前的感觉。 两侧石壁间的刻绘,似乎与之前内容不同,色泽亦鲜艳了不少。而壁间灯盏皆是仙鹤展翅状,之前应该也不是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褚云羲忽然又问:“之前的通道,是通往何处?” “直接往前就是另一扇石门,那后面,摆放着殉葬女的棺木。”棠瑶停下脚步望向前方。他却转过头,表情复杂地道:“你再看看。” 她愣了愣,靠着石壁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就在不远处,竟出现了三岔道口。 “刚才明明只是一条道……”她努力回忆,生怕是之前自己在慌乱中没看清。 就在这时,褚云羲的神情忽又一变。 棠瑶迅疾注意到了:“怎么?” 他目光沉沉,注视着来时的方向。棠瑶忐忑着,回过头去。 低沉厚重的声响突然传来,先前他们走出的那扇石门,正自行缓缓关闭。 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谁知还未等棠瑶开口,那石门两侧灯火越来越暗,竟连石门缝隙也在慢慢消失。 “门呢?!”她惊讶不已。 不过弹指刹那,方才还清晰可辨的石门竟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浑然一体的石壁刻绘。 灯火顿灭,原先她进入的地方,现在已成了彻底的死路尽头。 棠瑶惊呼出声,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又响起粗哑的“咔咔”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震惊人心。她仓皇四顾,却觉手臂一紧,已被褚云羲拽着急速往前。 青砖石缝间,不住涌出液体。踏足之处,皆是油腻湿滑。 刺鼻味道充盈漫出,呛得人难以呼吸。 “这是什么?!”她惊慌道。 “火油。”褚云羲才说罢,斜上方忽又传出硬物滚动声,但见仙鹤灯盏中的鹤喙迅疾伸长,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团团火焰攒飞而出,落地即燃。 火光如满池红莲,尽数绽放。 “快!”褚云羲发力攥着她的手腕,几乎是在将她拖行。 棠瑶紧咬着牙关,只顾跟着他没命奔逃。 热浪肆意扑卷,滚烫的火苗几乎燎到了她的脚踝。前方就是分岔路口,身后火焰滔天,已逼近再逼近,可饶是她竭力想要跟上他的速度,却最终被那繁复的大殓长裙牵绊脚步,重重跌倒在地。 乌发披散,珠玉尽落。 她在剧痛中,还咬牙撑着要爬起。 褚云羲脚步一踉跄,回首间,更猛烈的火势如妖兽扑来,已烧着了棠瑶的裙角。他急骂一声,一把拽过棠瑶的胳膊,拖着她扑向身侧的分岔道。 所幸这分岔道上青砖还未渗出火油,褚云羲带着棠瑶就地一滚,压灭了那裙角火焰。见她虽伏在地上惊魂未定,倒也并没大呼小叫失去理智,便想带着她再度起身奔逃。 谁知还未扶到墙壁,却觉身下地面一阵震颤,青砖石面竟突然崩塌。 两人不及闪躲,就此一齐坠下黑暗虚空。 * 疼。 浑身宛如骨骼尽被拆散移位一般的疼。 棠瑶觉得自己已经只剩一口气,而这生命弥留至最后一刻,却只为着还让她能感受剧烈的疼痛。 神智飘荡间,她都觉得自己太苦了。 曾经那么努力拼命,想给母亲和自己构筑一个安稳的家,最后全都化为泡影,全被摧毁。她就像被砸碎的玻璃缸里的那条小小金鱼,竭力喘息挣扎,还是逃不脱死局。 那一次也是周身凌裂的痛,好似被千斤巨石碾碎周身,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渐渐流失,最终驱向空白和虚无。 而现在,仿佛在重复过去的痛苦,她不知自己到底还要经受多少折磨才能死去。 恍惚间,再度失去了意识。 …… 一滴,又一滴……有冰凉的水落在额角,随后,慢慢的,沿着发缕滑落于脸庞,直至浸润到干裂的唇边。 她想睁开眼,却毫无力气,只觉自己身子晃晃荡荡,好似被人背起了走。 那人肩背沉稳,让她这飘零的灵魂与破碎的身子,暂时寻到了安歇处。 茫茫黑暗中,有透着草木清香与雨水湿意的风拂过脸颊,像是一阙幽幽安魂曲。 她在半昏半睡中,也不知那人背着自己走了多远。只觉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停下脚步,将自己放在了地上。 草木湿润,扑鼻的泥土气息萦绕四周。 ——怎么,这里不是皇陵吗? 棠瑶想要出声,却只发出艰难的咳喘。 对方略微停了停,很快离去,唯听草叶沙沙,脚步匆匆。 她害怕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而来,似乎还是刚才那个人。 她颤着唇,努力哑声问:“陛下……是你吗?” 那人却没有回应。 随后,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沙沙的,沙沙的,一起一落。 棠瑶辨听许久,才觉得像是有人在挖掘泥土。 沙沙,沙沙,扬起又落下的泥土,洒在草丛间。 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此时正是深夜,云层厚郁遮蔽月光,只隐约见自己果然身处草丛,不远处正有一人背对而立,似是在望着什么。 “陛下?太上皇?”草木掩映,让她根本无法看清对方,只能战战兢兢问。 那个人还是没有出声,也未曾回头。 夜风寒凉,他就独自站在丛生野草间,出神地望着那一抔黄土,随后,撩起衣衫下摆,跪了下去。 一跪一叩首。虔诚又凄怆。 继而轻声发笑,声音如十四五的少年,却隐含寒意。笑犹未止,他忽又起身,高扬起手中石块与棍棒,大力敲击着。伴随着坚冷的撞击声,他就在这寂静暗夜里,放声吟唱。 那声音年少青涩,曲调偏又悲怆苍凉,一声连一声,刺破心扉,涤荡魂灵。 然而棠瑶却连一个字都听不懂,那好像,不是中原语言。 寒意让她呼吸困难,恐惧至极。 少年悲声大作,状若疯癫,忽而抛去手中石块与棍棒,霍然回身,朝着她走来。 不断晃动的野草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他一下子拽住了她的脚踝,一言不发地,将她往前拖去。 棠瑶惊惧不安地挣扎惊叫,却挣不开他的掌控。 前方就是那高高的土堆,以及……她最终被少年用力抛进了新挖出的墓穴,泥土不断滑落在身。 她嘶声叫喊起来。 这才明白,方才他是做什么,唱什么。 那应该是送人归西的丧歌。 她疯狂地想要爬出来,手指抠进了泥土,满是创伤的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滑。 哭求、咒骂都不管用,他跃下墓穴,从后方紧紧抱住她,竟是要与她一起躺下。 “放开我!”棠瑶嘶声哭着,攥着斜上方泥土间露出的树根,拼死也不肯屈服。少年却更用力地环住她的腰,要将她拖拽下去。 “你要干什么?!你这个疯子!”她在绝望之际,发出无奈哭喊。 粗重的呼吸忽一止,他的手指不住颤抖起来。 也就是在此之后,体力不支的棠瑶再次昏迷过去。 * 白晃晃的光亮让她渐渐恢复了意识。 清悦的鸟鸣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欢闹跳跃。 她艰难地侧过脸,睁开了眼睛。 天际朝霞吐灿,云丝漫卷,尽染锦绣。远山横亘,于霞光间朦胧卧出沉静侧影,漫山遍野木叶轻舞,金黄苍翠相间相织,起伏如波。 恍如隔世,又似再生。 棠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忍着剧痛,吃力地撑坐起来。 手腕脚踝都已扭伤,满是青肿淤痕,一身大殓宫妃华服凌乱不堪,尽是污渍。 自己分明是真的经历了死里逃生,可是,现在周围却只有高低不一的树木,并无丛生的野草。她茫然四顾,随后,望到了不远处苍翠古柏下,倚坐着的那个人。 棠瑶卷起长裙,跌跌撞撞地,往他走去。 深秋的晨曦轻轻覆下,褚云羲倚靠于树下,安静地闭着双目,像是昏睡了一般。 先前在皇陵中的那一身银甲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他只穿着朱纱领素白纱的中单,通透玉簪横贯黑发,红缨垂坠,似落花丝蕊。 沉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含着极度的疲惫。 她怔怔站了一会儿,小声唤:“陛下?” 晨风掠过,金叶婆娑。他眉间轻蹙,缓缓的,睁开了清潋幽冷的双眼。 一瞬寂静。 “你……”褚云羲略显迷惘地看着眼前这衣裙不整、长发半落的女子,又环顾周围,愕然道,“朕为何会在这里?!”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七章幽夜魂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八章 失群雁 褚云羲这一问,使得棠瑶更是惊诧不解。“不是您把我救了?!” 褚云羲直起身子,不禁捂了捂肩头,“朕被你牵连跌下石道,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什么时候救了你?”他又看看身上,一皱眉,“为什么将朕的盔甲卸掉了?” “我没有,难道不是您自己脱掉的?”棠瑶震惊不已,往四面张寻,却不见他的铠甲。“皇陵机关重重,我们都失去了知觉,是怎么离开那里的?而且……” 她又隐隐约约想起昨夜那诡异的少年,心里一寒。 于是不顾褚云羲沉肃的眼神,忍着痛爬上附近的土丘,摇摇晃晃踮起脚向远处望。 “你在做什么?!”褚云羲不悦站起,压低声音呵斥,“衣衫不整,又这般举止轻佻!” 棠瑶懒得和他争辩,望着西北方向的低洼处。“那边像是我昨晚待过的地方,我想再过去看看,您要一起去吗?” 他横眉以对:“说话没头没脑,朕为何要跟你过去?” 她也不生气,提起繁复沉重的长裙往下走,腰间环佩叮叮。“不知您信不信,昨夜我昏昏沉沉的,被一个人背到了野地……现在想想,大概就是他将我救出了皇陵。” 褚云羲打量着她,冷冷道:“在那皇陵之中,难道还有第三人存在?” “我不知道,您觉得呢……”她从土丘边缘踏下最后一步,顿觉受伤的脚踝一阵刺痛,不免倒抽一口冷气。 褚云羲站在一边,见她紧紧蹙起双眉,却背着手轻描淡写地道:“明明受了伤却还站到高处,这不是自找苦吃?” 棠瑶只瞥他一眼,蹲下来用力揉了揉脚踝,便抿着唇一瘸一拐往山坡那边走,倒将褚云羲丢在了原处。 他愕然,继而站在原地斥道:“站住!” 她这才转过身,微微扬起脸反问:“怎么了?” “……话未说完就这样自顾自走了?礼数何在?” “我问了您啊,您只顾着嘲讽丝毫没回答,那我自然只能自己走了。”棠瑶偏过脸去,乌发间垂落的金缕摇摇荡荡,映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您真的不想去看看?昨天有个少年郎将我背出了陵墓,可是后来,他又想将我活埋在野地。” 说罢,也不等褚云羲再度开口,便往那土丘行去。 “你!……”褚云羲心生愠恼,却又惊诧于她最后抛下的话语,只能加快脚步跟随身后。 * 沿着斜坡迤逦往下,确有茫茫荒地,丛生的野草几乎与人同高,重重掩映迷离成障,也不知前方到底是何景象。 棠瑶费力地拨开蔓草往前去。褚云羲默不作声走在旁边,正想叫她不要浪费时间,却听她叫了一声:“就是那里!” 他一怔,棠瑶已经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朝阳朗照下,草丛间竟真有一个新开掘不久的墓穴,周围堆积大量泥土,更有杂草倒卧,足印凌乱。 “您现在信了吧?”她抱着双臂,不安地望着四周,生怕那蔓生草叶间又生出异常。 “那少年呢?不是说要拖着你下坟茔吗?”褚云羲扫视一切,慢慢道。 “当时我又惊又怕,昏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就没看到他。”棠瑶无奈道,“原以为是您后来出现从他手中把我救了下来,然后又将我背到那边山坡下休息。可是您却说不知晓这事,我实在不明白这其中道理……” “朕根本没做过这事,为何要骗你?”褚云羲不耐烦地转身查看草丛,却并无任何发现,不禁侧过脸质问,“你确信不是自己做了噩梦?怎会有人半夜三更挖出坟墓,就为了拖你一起下去?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将你背出帝陵?” “我也不懂啊!”棠瑶蹙着眉,弯下腰想要看一下那墓穴中会不会有少年留下的蛛丝马迹。不料俯身之际,居然有物件从她那长长的云袖内滑落在地。 她一怔,拎着广袖晃了晃,竟又有零零散散多样物件落到了草地间。 朝阳辉映之下,乱草间横斜卧着绿松石祥云戒指、碧玺双蝶累丝金耳坠、金鹭鸶莲纹双股钗……凡此种种,熠熠烁烁,流淌光华。 棠瑶真的呆住了。 一抬头,又撞上褚云羲那意味复杂的目光。 “……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身上?!”她惊愕不已。 他背着手,冷哂一声。“你说呢?难道还是它们自己钻进衣袖里的?” 棠瑶气愤不已,抓起其中一件,递到他面前:“我跟您从石室出来的时候只顾逃命了,哪里有空去偷首饰?!您应该都看在眼里啊!” “遇到我之前呢?”褚云羲鄙夷地看看她手中的金钗,“这些分明是陪葬首饰,除了你自己私藏于身,还有别人替你放进去不成?” 棠瑶攥着金钗,气急反问:“我活生生被关进了陵墓,还有心思去偷陪葬物?难不成是要带着这些东西下黄泉吗?” “那就要问你自己!”褚云羲一皱眉,满是鄙夷地加以教训,“身为宫妃竟然偷盗皇陵物品。如此目光短浅,贪图财利,简直有辱我褚家颜面!” “你真是!……”棠瑶被他这义正辞严的模样气得不轻,攥着金钗转身要走。 褚云羲却又愠道:“干什么?将东西放下!” 棠瑶回过神来,愠恼道:“放哪里?价值不菲的东西,难道就直接扔在地上?” “那就放到这墓穴里。”褚云羲傲慢地抬起下颌,“不义之财不可取。” “这不是帝陵,放进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要找回原处,再挖洞钻进去物归原主?”棠瑶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又古板迂腐,“现在我们身无分文,又流落在这荒郊野外,总得为以后考虑吧?” “那也不该擅动冥器!方才还说不是自己私藏,如今怎又贪恋财物不放?”褚云羲眼神一厉,犹如阴霾压顶。 “……好啊,那我身上的这些衣服首饰呢?”她愤愤然展开繁复的宫裙,腰间坠有玉环叮叮,“按照你的说法,是都要脱光不成?” “你在胡说什么?!”褚云羲倒抽一口冷气,就连脸颊都不由发热,痛心疾首地训斥,“朕的意思是叫你把那些不该拿的首饰放掉!车到山前必有路,朗朗乾坤之下,你我两个活人还能饿死?再者说,如要另寻出路,最好将这身衣服脱掉,否则一看就是大殓穿的,岂不是要惹出事端?” 棠瑶既委屈又气愤,却被他那一套义正言辞的说法冲击得无力反抗,只得将那些首饰收拢起来,深深埋入近前的墓穴。她本已浑身是伤,起身时腰腿疼痛难耐,险些站立不稳,却还强撑着走向荒草间。 褚云羲透过晃动不止的蔓草,看到她似乎正在脱下衣裙,不由冷冷移开视线。 过了许久,却还没等到她出来,褚云羲忍不住问:“怎么还没好?” “肩膀受了伤,得包扎一下!”她没好气地回话,褚云羲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却在摇曳衰草间隐见雪白肩背,惊得他当即发昏,“要包扎伤口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怎可以就在这荒郊野外……你,你简直不像样子!” 棠瑶正忍痛处理肩头伤口,听到此话头都没回,拧着眉还击道:“还要让我去哪里?这荒郊野外不已经是没人的地方了吗?” 他愤然作色:“那我不是人?!” “您完全不该回头窥伺,自己偷看到了,还反过来怪我?!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倒是学得不错!”她一边说着,一边拢上衣衫,又将换下来的衣裙整理成包裹,肃着脸从草丛间走了出来。 褚云羲同样被她这一番叱责骂得头脑混乱,眼见她走到近前,才恨声道:“要不是现在流落在外,朕真该让你学会尊卑有别!” 棠瑶淡淡瞥了他一眼:“陛下,不现实的话就别说了,你还是先想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吧。再说了,您想回去当皇上,我还不愿回那牢笼呢!” 说罢,也不顾他的恼火,提着包裹往前走。 褚云羲愣了愣,按捺脾气跟在她身旁:“什么意思,你不回宫?” “当然了,我在宫里的时候就总想着逃出来,眼下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棠瑶朝他扬起手中的包裹,“所以我才要为自己打算。” 褚云羲紧抿双唇,侧过脸望一眼:“换下来的衣物还带着做什么?埋了就是。” “说不定有用呢?”棠瑶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没好好正视他,“我不像您骄奢惯了,得为以后考虑。” 褚云羲简直要气倒,隐忍半晌,咬牙切齿:“那个崇德帝的后宫中,全是像你这样毫无礼数的妃嫔?!” 棠瑶有意笑了笑:“对啊,现在的人都和我差不多。早就换天了,陛下。” 褚云羲只觉心口发闷,索性拨开野草,快步向前而去,再也不跟她说上一句。 * 衰草凄迷,难辨方向,棠瑶不紧不慢朝前走,唯见不远处的褚云羲素白衣袍赤红缨,在重重枯黄间染了一点刺目痕迹。 走了许久,总算见前方荒草渐稀,尽头有乡野小径蜿蜒而过。 她吃力前行,终于走出了连绵草地,心中积郁为之一宽。然而终究还是浑身无力,棠瑶眼见路边有块石头,便一下子坐在了那里。 时值深秋初晨,虽已日出,风犹肃寒,她抱着衣物瑟瑟发抖地坐着,肩头伤口阵阵疼痛。 褚云羲早已到了路边,与她隔着一些距离,只是一声不响地望着远处山黛横影,似在出神。 棠瑶本也没想再搭理他,过了片刻,却听他忽然问道:“你知道这是在皇城的哪个方向?” 棠瑶朝他冷淡地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不知道,您是迷路了吧?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褚云羲冷哂一声,眺望那山脉青影,心中涌起恍如隔世般的感触,“那应该是……栖霞山?” 棠瑶撑着腮,抬起眼看着他:“陛下,这里没有栖霞山。” 他一愣:“那是紫金山?怎么好像变样了?” “都没有。”她明白过来之后,淡淡问道,“您是不是以为自己在金陵郊外?” “不然呢?”褚云羲的眼神有些异样了。 棠瑶叹了一口气,端正身姿道:“接下来我说的话,您可别一听就暴怒。” 褚云羲心里隐隐浮起一丝凉意,脸上却还冷肃镇定。“朕什么大风浪没见过,你尽管说便是!” 棠瑶不乏哀怜地看着他,慢慢道:“陛下,您的都城金陵,早就成为故都了。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国都北京城外。” 褚云羲仿佛被天雷击中,整个人僵立在那儿,哑口无言,脸色都发白了。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八章失群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九章 九重天 棠瑶虽然早有预料他会震惊无语,但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有些不忍。 “之前没来得及告诉您,在您去世后,崇德帝听从臣子们的劝谏,将都城从金陵迁到了北京。虽然我不知到底是哪年迁都的,但您先前待过的金陵,早就成了留都。” 褚云羲一言不发,紧抿双唇,似是在竭力克制自己。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问:“你是说,这里不是金陵城外?” 他看看棠瑶,又看看远处山影,唇边带着不可思议的嘲讽笑意,“所以,朕一觉醒来,不仅从冰雪崚嶒的漠北到了暗无天日的陵寝,就连……就连朕的国都,也从南往北已经迁移了几千里?!” 棠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褚云羲深深呼吸着,压抑着,突然朝她快步而来:“你先前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迁都之事,又是哪里听来的?!” 她错愕地抬起头道:“这又不是传言,早就迁都好多年了,我在长春宫的时候,听宫女们闲聊说到的……” “又是什么长春宫……朕的金陵后宫里,根本没有这宫殿,那不是朕的皇城!朕不承认!”他盛怒之下无从发泄,只能将身边野草狠狠拔起,用力掷到一边。 棠瑶抱着双膝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陛下再愤怒也没用,还不如冷静下来想一想,崇德帝刚刚驾崩,现在您能做什么?” 他烦躁地坐在另一侧的土丘上,盯着空茫的原野。“做什么?朕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要将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窃取朕皇位的崇德帝,从陵寝里拖出来弄活,再活活掐死!” “……”棠瑶无言以对。 他忽又想到了什么要务一般,迅疾正色问:“你说那老东西刚刚驾崩没多久,新皇可曾继位?” “我被拉去殉葬的时候,听说是晋王要入京,但似乎还未到,现在就不得而知了。”棠瑶顿了顿,好心提醒他,“您刚才骂崇德帝什么来着?这荒郊野外的倒也罢了,万一周围有其他人,那可就麻烦了……” 他冷笑道:“怎么?朕是什么身份,难道怕他们不成?” 棠瑶用古怪的目光盯着他,叹气道:“您自己瞧瞧这一身,走出去说自己是天凤皇帝,有人信吗?” 褚云羲一怔,看着自己沾满尘土草叶的衣衫,气恼道:“神韵不减,和衣衫有何关系?!” 话语刚落,却听远处传来赶车吆喝声。棠瑶踮起脚尖循声一望,正有一辆满载山果的骡车往此处而来。 她欣喜不已,赶紧提着包裹往那方向去,走了几步又踌躇着回过头,朝褚云羲道:“离开这里的机会来了,您是跟我走,还是自寻出路?” 褚云羲却愤懑未消,顾自坐在土丘上,盯着茫茫前路不出声。 棠瑶顾不得他,连忙迎向骡车,朝着赶车的老汉挥手,“老人家,请停一停!” 老汉循声一望,见这草丛中忽然钻出一名妙龄女郎,却又衣衫凌乱,脸上还带着伤痕,不由得大吃一惊:“你这是……” “我遭遇了强盗,钱财被洗劫一空,流落在这荒郊野岭。”棠瑶言语诚恳,向老汉谦卑道,“您能帮忙捎带一程吗?不然我哪里走得动呢?” “竟然有强盗大清早出来抢钱?这世道,真是乱透了!”老汉没甚防备心,看棠瑶楚楚可怜,便招呼她过来。然而又望到草丛边坐着的褚云羲,见他一脸沉肃,神情冷漠,忍不住问棠瑶,“哎,那个小哥儿,也是和你一起的?” 棠瑶看看褚云羲,还未想好怎么回答,望着对面草丛的褚云羲却忽然冷冰冰地回道:“不是。” “那怎么……难道也是遭遇了劫匪?”老汉虽然疑惑,但还是关切地问道,“要不也捎带你进城?” 褚云羲抬起头,不声不响看过来。 棠瑶虽对这人不满,然而见他孤零零坐在草丛边,想到先前在帝陵中,他毕竟也曾救自己于危难间,只好陪着笑向老汉解释:“您别听他胡说,其实……其实他是我兄长,因被抢了钱财又挨了打,一直气到现在。这人就是小心眼,您不要见怪。” 老汉一听笑了:“嚯,还有这样气性大的?赶紧上来吧,你们家住哪里的?” “您只要把我们带进京城就行。”棠瑶连忙扶着车架爬上后面,见褚云羲还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我说你倒是赶紧啊!” 褚云羲原本不愿受她恩惠,但眼看她坐在车上就要出发,想想自己如今这处境,只得忍气吞声,走过来一声不发地坐到车上。 棠瑶瞥了他一眼,往边上让了让,小声道:“我看您啊,就别摆架子了。” “住嘴。”他压低声音,愤愤然看她一眼,扭过脸去。 “走咯,坐好啊!”老汉一声鞭响,骡车又行。 秋风拂面,车行迤逦。赶车的老汉头一次遇到这样奇怪的事情,一路上忍不住问这问那,褚云羲心绪烦乱不愿搭理,只有棠瑶尽心回应,倒是未露出破绽。行了一程,老汉下车去河边取水,她瞥了瞥褚云羲,见他独自望着远处不出声,便小声问:“说真的,您入城后,打算怎么办?” 褚云羲未收回视线,过了片刻,才道:“去宫城。” 棠瑶一惊:“您是要把原委告诉宫里的人,然后重返帝位?但是……” 她从心底觉得此事很难成功,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 此时的褚云羲似乎没了脾气,只是侧过脸冷漠反问:“那你觉得,朕如今,应该去哪里?” 他眼神直厉,有不甘愤懑沉积其间,似幽潭愈深愈寒,又蕴藏冰封利刃。 棠瑶心间一晃,也实在想不出他到底应该去往何处,正沉默间,却听褚云羲又问:“你之前说不愿回宫,为什么?” 棠瑶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出曾被多次暗算之事。褚云羲见她不回答,以为她是惧怕再被送入帝陵,便道:“你是朝天女却又复生,应该不会再被送入陵寝殉葬。依照旧例,可作为太妃安度余生,不管怎样,总会生活无忧。” 棠瑶沉沉地道:“我宁愿在外流浪也不能回宫,那里……有人一直想要我死。” 褚云羲怔了怔,还未及问,赶车老汉已经返回坐上车头,大声吆喝着往前行去。 车行颠簸,两旁野草时不时掠过棠瑶脚畔。她垂着双足,原本素白的袜鞋上沾着泥痕与血迹。褚云羲望了一眼便转过视线,低声问:“是谁要你死?” “有可能是司礼监的人,也有可能是其他嫔妃……”她双手撑在车上,望向渺渺云层,“我连这都不清楚。” 褚云羲无奈地看着她,长得并不是蠢笨模样,却偏偏总在要紧事件上一问三不知,偏偏她自己似乎还不焦虑。 然而这时他竟然也发不出火,窒闷片刻,只留下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把脚盖住!这样晃来荡去的,成何体统?” 棠瑶睨他一眼,蜷起双腿侧坐于车畔,没再与他说话。 长鞭又扬起,在空中嘹亮炸响。萧瑟秋风自山丘间掠来,挟着零星碎叶飞向遥远前方。 * 秋阳高照,大片大片的农田间,荷锄背筐的农人出没其间,又时有农妇立于田埂大声呼唤淘气的孩童。褚云羲自离开陵墓后,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竟已不在熟悉的金陵,而如今眼看四周景象,确与江南风物截然不同,不禁心绪复杂,沉郁难抒。 正在此时,忽听那老汉一声喊:“前面就快到右安门了!” 褚云羲一省,朝前方望去,但见高城巍巍,煊赫凌世,卫士披甲佩刀如苍松挺立,旌旗玄底金纹于风中激展。然而城门楼上铁钩银画般的“右安门”三字却分明在告诉他,如今虽还是大明天下,皇城却早已迁徙重建。 怎能料到营帐内明灯一盏,火苗忽忽悠悠,自己只不过闭目小憩,醒来竟已沧海桑田。 车轮滚滚碾过长路,褚云羲只觉心亦被碾得四分五裂。 “我进城后得去卖山果,两位要去哪里?”老汉好心地回头问。 棠瑶看看犹在出神的褚云羲,道:“那您卖山果的地方……离宫城远吗?” “你说皇宫?远着呢!”老汉笑着一扬鞭,指着前方城门,“我卖山果的地方就在右安门这边,皇宫那是什么地方,能让咱们靠近?” 始终沉默的褚云羲忽然问:“天下可曾改元?” 老汉愣了愣道:“新皇还没登基,自然未改元,小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褚云羲一抬眼,目光深邈。“还没登基?那如今天下无主?” 老汉忍不住回过头,仔细看了看这年轻人。“小哥住在城里,竟还不如我这乡下老汉知道的多?晋王就要入京,登不登基的,也不差一两天了!” 褚云羲还待追问,棠瑶马上道:“您说的是,我也听说了,是他成天死读书,与世隔绝罢了!” 褚云羲愠怒地瞪她一眼,此时骡车离右安门已越来越近,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在他们前方则有一大群衣衫破旧的男女扶车而行,皆步履艰难,行进缓慢,数辆驴车上杂七杂八堆满行囊干粮,其间还躺着瘦骨嶙峋的老者和懵懂啼哭的孩童。 这一群人分明已是精疲力尽,但当其中一人指着前方高喊一声“北京城”后,竟都好似跋涉于茫茫沙海终于望到一汪甘泉似的,踉跄着搀扶着,争先恐后往城门处奔去。 褚云羲不由一蹙眉:“这些是什么人?” “逃难的。”老汉叹了口气,扬鞭将骡车驱向城门,“西北那边不是正和瓦剌人开战吗?前些天就有不少人从远地逃过来了。” 说话间,原本进出有序的右安门前忽起喧哗。原是那群难民好不容易奔到门口,急切想要进城,却被守城卫兵横生阻拦,一时间吵嚷推搡,乱作一团。 有脾气急躁的带头要往里冲,两名卫兵竭力阻挡,仍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连声呼喊之中,城门后又迅速奔来五六名卫兵。 刀枪在手,高下立现,卫兵头目一把揪住冲在最前的年轻人,数拳猛击之下,将人打得口鼻喷血,歪倒在地。其余卫兵呛啷啷拔刀厉喝,冰凉的刀锋架在了前面数人的脖颈之间。刚才还义愤填膺的难民们顿时面色惨白,求饶声叱骂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混乱之中,卫兵头目一脚踩在被打倒在地的年轻人胸膛上,紧握刀柄,扫视四周,厉声斥道:“吵?我看哪个还敢吵?!你们这群吃了豹子胆的外乡人,竟敢在皇城脚下撒泼放肆?!还以为这是你们山间野地,谁嗓门大谁就有本事?!” “大人,大人您千万别生气!是我们不对,求您开恩放过我们……”头发散乱的女子从人群腿缝间,硬是跪着爬着挤了出来,扑到他脚边,带着浓重的异乡口音哭求,“我弟弟年轻不懂事,不该朝您动手……” 被踩在尘土里的年轻人满面青肿,却还硬着一口气:“姐,是他先动手打了我!” “别说了!”女子嘶声制止,抓住卫兵头目的铠甲下摆,颤声道,“我们都是地道的庄稼人,不会惹事……就想进城求个落脚地……” “滚远点!”那头目一脸嫌恶,抬脚便将她踢开,朝着惊慌不已的众人训斥,“晋王今日就要入主皇城,你们这群破衣烂衫的,怎么能留在这里碍眼?!从哪里来的就往哪里回,京城不是你们避难的地方!” 人群顿时哭声四起:“家都没了,叫我们回哪里去?!”“什么晋王不晋王的,他只管自己,就不管管我们的死活?!” “谁还敢胡言乱语?!田间山里,有的是空地让你们待!”头目怒火中烧,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吩咐手下,“给我全都撵出去,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九章 九重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章 纵横行 卫兵们高声应和,长刀横抵着当前数人的脖颈,将他们一步步紧逼着往后退。 这一群难民既悲愤又无奈,前面的不敢拼死,后面的又不甘离去,一时间彼此推搡,哭喊不绝。被堵在城门外的其余人等亦焦躁不安,骂声四起。 正混乱间,先前被打翻在地的年轻人猛地从后方冲上,臂弯一紧,狠狠箍住那卫兵头目的头颈,声嘶力竭喊道:“你们、你们再敢动手,我就把他勒死在这儿!大不了,一个都别活!” 众人惊恐哗然,乱成一片。那卫兵头目被勒得脸面紫涨,出声不得,但他毕竟训练有素,当即以肘连连猛击后方。那年轻人胸腹剧痛,却还强忍不放,状若疯狂般控着对方连连后退。 “小子找死!”城门口的两名卫兵急速后撤,挥刀便向其肩背砍去。 刀光凛白,直劈而下。难民们惊呼不已,那女子已发疯般扑上前来,竟想要徒手挡住利刃。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风声疾劲,鞭影如电。刹那间刀飞光闪,夺夺两声,那两柄长刀竟斜插进道旁树身,颤颤巍巍,嗡嗡作响。 众人惊愕作色,那两名卫兵更是紧捂着红肿的手腕,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卫兵头目一声嘶吼,趁着身后的年轻人亦分神之际,猛然一侧身,将他重重抱摔在地。趴在一边的女子哭喊着扑将上前,以自己瘦削的身体护住其弟,颤抖不已。 “是谁捣鬼?!”卫兵头目怒容满面,以寒白长刀抵向那对姐弟后颈,朝混乱的人群嘶喊,“敢做不敢当吗?再不出来,我让这两人血溅当场!”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吃朝廷的粮俸,持锋利的刀剑,你们这些人,就是如此对待黎民苍生的?” 褚云羲冷哂一声,提着长鞭,从人群之间缓缓走上前。 白衫红襟,修眉凤目,欺霜胜雪,凌厉肃飒。 卫兵们为这无形贵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攥紧刀柄,手心冒汗。难民们亦不知此人到底从何而来,满是疑惑不解。 卫兵头目鹰眼如炬,迅疾扫视四周,见他似乎并无帮手,当即狠狠叱问:“好大的胆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向官兵出手!” 褚云羲直视于他,反问道:“你又是何人?看装束只是区区卫队小旗,所辖不过十人,也敢在此横行无忌?” “你!”那头目心里一阵发虚,皇城根下藏龙卧虎,此人看似衣着平凡,却能一眼认出他的职位,也不知是何来历。 却在此时,赶车老汉带着棠瑶从人群后挤出,焦急低声道:“小哥你可别多事了,还不赶紧走?”说话间,一把拽住褚云羲手中的鞭子,就想拉他离开。 “你们去边上!”褚云羲一横眉,索性将鞭子抛给老汉。 老汉愣在当场,那头目禁不住放声大笑:“我当是什么人,原来也是逃难来的?”他又望到褚云羲身边的棠瑶,有意狎笑,“瞧这娘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你这小杂种不给她拾掇拾掇,倒是有闲工夫来充英雄?!” 说话间,已提着明晃晃的长刀大步向前,鹰隼般的双目紧盯褚云羲,好似要将他当场慑杀。 褚云羲却只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 除了棠瑶之外,众人皆惊诧万分。那头目一愣神,继而大怒,挥刀便抵在他胸口:“你要找死?!把这京城当做随意撒野的地方?!” 褚云羲停住脚步,刀锋泛出的白亮寒光映在幽黑眸间,更添含冰饮雪般冷意决绝。 “你说什么?”他略微偏过脸,好似听到了最荒诞无稽的话语。 “你是装疯卖傻还是胆大包天?!”那头目感觉到了明显的辱意,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气,回头喝道,“还不过来把他绑上……” 那话语未完,忽觉一阵猛力冲面,眼耳口鼻碎裂般剧痛钻心,随之而来的嗡嗡作响声贯通于脑,整个人就这样毫无准备地飞扑到一丈开外,重重砸落于地。 正巧,跌在了那对惊骇万分的姐弟近前。 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才撑起一瞬,口鼻间鲜血汩汩流出,彻底泄气般趴了下去。 人群骚动不已,卫兵奔喊呼救,持着刀的不住发抖,没一个再敢上前阻挡。 褚云羲松了松右拳,顾自冷静前行,走过那对难民姐弟时,淡淡抛下一句:“皇城天下,你们想去哪,就去哪。” 姐弟俩还在发愣,城门口的难民们已经趁乱冲了过来,被堵在后面许久的其他百姓也顺势跟进,一时间骡马奔腾,喧哗四散。 原本守城的卫兵根本无法抵挡,混乱间甚至不及查看头目死活,撒腿便往城中狂奔呼喊。 远处横街上果然有马队巡城,当先之人望到这一片混乱不堪,当即率领手下往这边而来。 褚云羲却还在嘈乱的人群间慢慢走,前方长街浩浩,行人惊慌躲避,云树间鸟群惊飞,朝着远处朱红碧翠的鼓楼斜掠而去。 他扬起脸来,正欲迎着那来势汹汹的马队而上,忽觉臂弯一紧,却被人自后方一把拽住。 “您这是要做什么?!”棠瑶满眼皆是掩不住的惊愕,“准备一路打进紫禁城,踹开宫门再坐上龙椅吗?” “那就容他们在此肆意妄为?”褚云羲怫然说罢,却听长街那头呼喝连连,巡城卫兵们纵马疾驰,刀鞘横扫间,已接连撞翻数名奔逃的难民。 “就是他在行凶!”守城卫兵一边奔向马队,一边回头指着褚云羲大喊。 身披甲胄的卫官怒目相望,率领众人直冲而来。满街百姓四散纷逃,骑兵们却毫不在意,两侧卫兵更是于疾驰中扬鞭驱逐,一声声抽打响彻街头。 褚云羲攥了攥右掌,棠瑶却拼命拽着他:“再不走,是要惹出更大的麻烦吗?” 一声惨叫,远处有孩童已被马匹撞倒,母亲惊慌着冲去搀扶,却又被另一匹壮马践踏。 那群难民躲避着鞭打和驱逐,却还是有人被一把揪住扔到路边,摔得头破血流。 哭喊声呼救声不绝于耳,褚云羲紧抿双唇,盯着那已经迫近的马队,手腕一扬,长鞭激射而出。 风声呼啸,原本柔韧的长鞭竟化为硬厉尖物,如利箭破空,猛地击中当先之人胸口。 那卫官只觉胸口剧痛,一下子从马背上栽倒在地。惊呼声中,周围数人连忙勒缰下马,围上去急问伤情。 “走啊!”棠瑶趁此机会一拽褚云羲衣袖,强拉着他往斜侧巷子奔去。 “抓住他!”身后是狠厉的嘶喊,马蹄声纷杂凌乱,卫兵们抛下难民,提刀挥鞭尽朝着他们追逐而来。 * 长巷幽深,石板湿滑,棠瑶拼命拽着他往前,脚踝处的疼痛似乎已被暂时遗忘。褚云羲初时只是跟着她奔跑,没多久见她气喘吃力,不禁一皱眉,反手掣住她的长袖,又带着她飞奔。 骑兵紧追不舍,只是巷子狭窄无法并行,当先的人眼见这两人已在眼前,长鞭一舞便抽向褚云羲后背。 风啸影至,褚云羲迅疾将棠瑶推到一侧,闪身之际堪堪避开鞭风,抬手间刀鞘一卷,将对方长鞭死死缠紧。猛一发力,但听一声惊呼,那骑兵不及松手,已被飞拽下马,坠地不起。 后方之人还未及上来,褚云羲飞身上马,一策缰绳冲到紧靠大树的棠瑶身前,二话不说,伸手便将她拽上马背。 “又来了!”她还未坐稳,眼看追兵已拔刀砍来,急忙大喊。 褚云羲迅疾掉转马身,就在雪亮刀锋直劈而来的一刻,电光火石一擒一格,“咔啦”声响,卫兵臂骨折断,惨叫着松开手掌。 长刀落入褚云羲之手。 “坐好。”他沉声说罢,反手将长刀插入刀鞘,载着棠瑶长驱直行,转眼便冲出小巷。 * 左弯右折,胡同连着长街,长街又生出岔道,他就这样带刀策马,在横竖交错的小巷间穿行。 后方的追兵渐渐远了,前方的街道却也渐渐喧杂热闹。离开了刚才那混乱之地,眼前酒肆茶楼林立,各色招牌幌子令人眼花缭乱。行人往来车马渐多,他不能像那些卫兵一样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行速渐渐放慢。 棠瑶仍不免紧张地往后望:“会不会再追上?这里人那么多,没法跑怎么办?” 褚云羲望了一眼后方,策马行至街边,道:“先下来,人多的地方骑马反而显眼。” 她应了一声,然而看看距离那么远的地面,却一时犹豫。刚才是逞着一腔孤勇抓着他腰带不放,紧靠于其身后才未被甩下,如今要自己跳下马去,不免犯怵。 褚云羲似乎看出了她的害怕,皱眉低声叱了一句:“真是麻烦。” “我从来没有骑过马!”她不甘总是被指责,忍不住分辨。他哼了一声,抬起胳膊也不说话。 棠瑶迟疑了一下,抱着他的臂弯,小心翼翼地踩在马镫上,才算勉强落了地。 脚踝处又是一阵刺痛。 她还未站稳,褚云羲已利落下马,棠瑶刚想开口,却又望到街尾处又有骑兵正缓缓往这边行来。 几乎同时,褚云羲也发现了异样,他朝棠瑶使了个眼色,牵着马便往人群里走。她怔了一怔,连忙紧跟其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亦有车马来往,络绎不绝。棠瑶一声不发地径直向前,心跳逐渐加快,却始终忍住没有回头张望。只是后方忽又传来卫兵之间的高声呼喊,也不知是否已经发现两人的行踪。 正不安之时,褚云羲身影一晃,已闪入另一条胡同。她忍着痛紧追几步,还未走进胡同口,却见他已提着刀回转,只是身边的马已不在。 “马呢?”她问道。 “停在别处了,那是他们的马匹,留在身边反而暴露身份。”他迅疾说着,便往斜对面的一家绸缎铺走去。 两名巡城卫兵扫视过人群,已策马往这边行来。 棠瑶低下头紧跟在褚云羲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迈进了绸缎铺门口。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章纵横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一章 琅嬛外 绸缎店的伙计正忙着整理货架,眼角余光瞥到两人进门,但见其衣冠不整,便顾自整理东西,也没上去招呼。褚云羲目中无人一般,径直闯到埋头算账的掌柜跟前,沉声道:“取两套已做好的外衣来,要一男一女穿的。” 掌柜闻言一惊,抬头纳罕道:“小哥眼生得很,好像没在我这里量过尺寸……” “急用,不必啰嗦。”褚云羲截断他的话语,拽过棠瑶手里的包裹,重重搁在柜面,“有就拿出来,我自会付双倍价钱。” 掌柜被他气势所震慑,忙呼唤伙计去后面取两身衣衫出来。 柜台前的棠瑶心急如焚,虽背对门口,眼角余光始终往外探看。不多时,伙计抱着两套崭新的衣衫出来,交给了掌柜。 “这是对面街上李家早就定制好的,只因前段时间遭遇圣上驾崩,所以还没给送去……”掌柜犹豫着打量褚云羲,他随意翻起衣衫看了看,迅疾将底下一套短袄襦裙抛到棠瑶怀里,低声道:“去里面换好。” 她一愣,却也无暇多问,转身进入里屋。 这一套衣裙大小倒也算合身,湖蓝双枝花锦缎短袄衬着黛青连珠纹马面裙,原先的主人应该也是年轻女子。她一边脱换衣衫,一边又凝听外面动静,生怕巡城卫兵闯进店铺。 急急忙忙穿戴整齐,才想推门出去,却听外面脚步声杂乱,随即传来高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衣持长刀,女的也是衣衫凌乱,一副逃难模样。” 棠瑶心头一跳,隔着门屏息不敢出声,却听掌柜谦卑应答:“禀校尉,小店才开门不久,只有这一位客人……” 她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往外张望,隐约可见数名头戴青黑帽儿盔,身着圆领甲的卫士正站在店堂中,却望不到褚云羲身在何处。 “单独一人?”挎着腰刀的巡城校尉缓缓转过身去,“大清早的来这里做什么?” “来绸缎店里,自然是看衣料了。”褚云羲的声音从侧边传来,散漫之间又含着倨傲。 校尉打量一番,举步上前:“看你衣着华贵,应是富家子弟,却为何不差遣下人出来买东西?” “昨夜在外留宿,清早准备回家,路过这店铺随意进来看看而已。”他淡淡说罢,反过来问道,“校尉是隶属哪一营的?” 那校尉怔了怔,下意识问:“你问这作甚?” “没什么,问问罢了,说不定我还认识你营中官长。”褚云羲越是云淡风轻,那校尉倒是摸不透他的身份,匆匆扫视一遍店内并无发现,便也不再盘问,带着手下迈出了店铺。 门后的棠瑶这才松了口气,耳听得褚云羲唤了声“出来”,便轻轻推开小门。 他正倚坐于临窗黄花梨圈椅间,身着杏白云纹道袍,大袖宽襟,蕴藏风华。身侧满满一架碧翠绛红绫罗绸缎,反衬得人似出云月,皎皎无瑕。 掌柜连连拱手:“小官人,我方才可算是没多嘴。” 褚云羲睨了他一眼,反手自绫罗绸缎堆里抽出那柄抢夺而来的长刀,顺手扯过一匹青缎,将刀紧紧缠绕。 “我晓得。哪里有马车,帮我去寻一辆来。”他从棠瑶的那个包裹里随手摸出一支云头凤纹镶宝钗,推到掌柜近前。 那掌柜小心翼翼取过金钗,背转身掂量细看,竟果然是赤金精工锻造,忙将宝钗揣入怀里,吩咐伙计将自家店铺后面停着的马车驱来。而他自己则站到门口放风,生怕那几个巡城卫兵再折返过来。 店铺内褚云羲转身要走,棠瑶靠近他身侧,轻声道:“您刚才就不怕那掌柜和盘托出?” 褚云羲淡淡道:“长刀就在我身旁,情形不对抽出就动手,他能不惧怕?再说我进店就让他知晓包裹里有贵重物件,商人无利不贪,把我供出去有何益处?” 棠瑶嗤笑一声:“那要不是先前我把身上首饰拆下来藏好,您刚才还能用这招数?现在可知道有钱的好处了?” “伺机而动,因地而异,我还不懂这道理?”褚云羲面不改色毫无惭愧,上下打量她几眼,不咸不淡道,“眼下你准备去哪里?” “我?自然想要赶紧离开京城,这里多危险!”棠瑶顿了顿,又反问道,“那您呢?没进皇宫就在城门口惹出是非,现在还能进宫去?” “……我自有打算!”褚云羲肃着脸咳了一声,走到店门口总觉过于暴露行藏,又问站在门外的掌柜,“有无遮阳帷帽?” “有!”掌柜忙回去翻寻,很快找出崭新黑毡大帽,递到他面前。褚云羲一眼望到取代帽带的艳丽串珠,皱着眉反问:“别的没有了?国丧未过,再加上这种鲜红颜色怎么戴的出去?” 掌柜讶然道:“时兴多时的大帽,您没见过?小官人是外地进京来的吧?要不是遭逢国丧,咱们京城里满街尽是穿红戴绿的少年郎,个个风流倜傥!” 褚云羲面色一异,隐忍着接过大帽戴上。一旁的棠瑶瞥望过去,但见那朱红珊瑚帽珠摇摇晃晃悬于白襟之上,明艳亮彩,倒是让他在英朗之余又显珠玉姿色。 然而褚云羲却浑身不适。 “真正是浮华奢侈,世风日下!”他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按下帽檐登上车头,回头一看,棠瑶正窃笑着坐上马车。 他更觉郁闷难抒,只得重重扬起鞭子,驱驰着马车便往前直行。 * 棠瑶坐于车内,靠着窗子往外望。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已有多人等待,排满泥人的货架前则挤满叫嚷的孩童,噔噔地骡马车来,呼喝着卖果担往,叫卖声闲谈声扯着嗓子的骂声小儿的哭闹声皆融汇起伏,充盈朝阳之下,沸腾欢畅,烟火十足。 对于京城平民百姓而言,崇德帝驾崩并不意味着天塌地陷,边关战火纷飞也未曾影响到皇城内外。他们虽不能宴饮欢聚,日复一日的生活却还在继续。 而对于棠瑶来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尽管喧闹杂乱甚至夹着尘土微扬,却在不经意间令她忆及幼年。 充满泥土气息,青草味道的幼年。 一声马嘶,车辆停靠路边,她微微撩起帘子,见褚云羲侧身向行人打听着什么,过了片刻,他又扬鞭继续前行。 “您到底要去哪里?”棠瑶提心吊胆问道。 “北安门。”他头也不回,只望着前方。 棠瑶惊骇道:“是紫禁城宫门?您就算不想想我的安危,也要替自己打算一下啊,刚刚在城门口生事,惹来官兵追捕。原本您的经历就不会被人相信,现在再去宫门口,那人家还能放您进去?” “我没那么莽撞。”他沉着脸,似乎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棠瑶顿滞一下,不甘心地问道:“那您到底要去宫门那里做什么?” “很多事情,需得先问个清楚。” 棠瑶怔了怔:“比如?” 褚云羲抬起下颌,轻轻呼出一口气:“五十七年前的旧事。” * 地安门乃皇城北垣正门,隔着甚远便可望到恢弘景象。 阔道通天,值楼延展,中间两小一大的城门皆是朱漆金钉,巍巍赫赫。因其内便是大内禁廷,这四周全无俗民往来,唯有神风凛凛的铁甲卫士持刀而立,令人望之生畏。 褚云羲慢慢将马车停靠在道边树影下,坐在车头望着远处的地安城城门。 宽大帽檐挡住了阳光,远处赭红横延,煊赫沉肃。原本在他看来,宫城只为了隔绝侵扰,拱卫紫宸,如今这横亘红城与巍峨宫门却将他阻隔在外,不得入内。 着实可笑又可悲。 他褚云羲的皇城分明伫立于江流奔涌青山掩映的金陵古城,那里春暖杏花开,夏凉流萤飞,秋来谷金澄,冬临微雪簌。 紫金山层峦苍翠,秦淮河潺潺宛转。他以为定都于金陵的皇朝必定国祚绵长,谁能想到噩梦醒来,一夜间天翻地覆,就连国都亦被迁移至此。 千里之外的北平府成了现在的国都,天高地远,风尘扬扬,就连每个人说话的口音也完全变了样。 褚云羲盯着那紧闭的城门,半晌没有出声。 棠瑶同样透过帘子望着那城墙,心绪亦难言复杂。不久前还在宫中焦灼不安,谁能料到事情突变,一夜间入了陵寝又莫名出来,如今她不得不躲在车中,唯恐被皇宫中出来的人发现。 “你可知道内监何时会出来?”褚云羲忽然低声问。 “内监?”棠瑶撩起帘子一角,偷偷问道,“您要找他们做什么?” “谁让你白白在宫中待过,却一问三不知?现如今只有向这些人才可能打听到宫中旧事。” 棠瑶恍然:“也对,京城百姓也未必真正了解宫中事情。陛下是想问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若能再问到当年朕的旧部还剩哪些,也好定下下一步安排。”褚云羲扬了扬下颌,朝着宫门道,“方才问过行人,北安门内就是内官监、司礼监等处。朕在南京时,内监们会持腰牌出入宫城办事采买,却不清楚这里的规矩……” 棠瑶明白过来,却不由沉了沉眉:“我在长春宫的时候,确实听说过内监有时候会出去采买,还会帮宫女们捎带东西,但要问到底哪一天,倒没有准数……” “……就知道问你也是白费。”褚云羲喟叹一声,调转马头往回行了一程,见道旁有分岔出去的巷子,便将马车驶了进去。 “要在这里等?”棠瑶倒没在意他的态度,隔着窗子问。 褚云羲只应了一声,闷闷地屈膝踏在车板上,只遥望城门,再也没说话。 这一等却等了许久。 之前从右安门奔逃过大半个北京城,经过改装换车,来到此处已花了不少时间。棠瑶一直以来紧张了许久,现在才稍稍得以停歇,这才想到自从被强行送入陵寝后,直至现在一天一夜竟是粒米未进。只在进城途中,承蒙老汉好心相赠,吃了两个山果,否则怕是早就要饿昏了。 云移影动,日光渐淡,就连守城的铁甲卫士都轮换了班次,城门却始终没有开启的迹象。 她又饿又渴,浑身无力,伏在窗边,却又不敢出声。正恍惚之际,忽听得远处数声沉响,不禁精神一震。 透过纱帘,果见那北安门右侧小门已经打开,有一名身穿素服的内侍肩后背着竹筐,正往这边行来。 褚云羲亦盯着那个身影。 眼见那人渐渐走近,他盘算了一下,很快撩起帘子钻入车内。棠瑶没想到他突然闯进,惊愕之下往后一退,他却冷淡地看了看她,低声道:“朕只是不想被他们注意到!” 她靠在角落恹恹无力,也没心思与他较劲。 褚云羲并不在意她的异样,只是隔窗注视外面,直至那内侍背影即将消失于大道尽头,方才钻出车子,扬鞭朝着那处驰驱。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一章 琅嬛外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二章 故旧寥落 马车行至大道尽头,那内侍已朝南而去,褚云羲驾着马车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以免被其发现。那内侍走街串巷,迤逦行至安定门大街,才开始进出各家店铺。 褚云羲始终不紧不慢地驾车跟随。棠瑶等了许久,忍不住撩起帘子,见那人刚从脂粉店出来,又穿过大街,朝着斜对面糕点铺走去。 棠瑶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饿得难受,哀叹道:“他出来走街串巷买这买那,您一路跟着就不觉得饿?” “进城时候不是吃过几个山果了?”褚云羲一边盯着正在买糕点的内侍,一边漫不经心回道,“怎会忽然好心问我饿不饿?只怕是你自己看着嘴馋了。” 棠瑶气道:“我从昨日一早到现在滴水未进,只吃过那两个小小的果子,没饿晕过去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怎么就到您这里成了嘴馋?” 他却冷哂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挑三拣四?想当年我行军之时,几天几夜吃不到一顿饭都是常事。吃了山果还不满足,难道叫我下去给你买吃的不成?” “……我什么要求都没提呢,您倒是叭叭说了一串!您那是打仗没法子,现在如有机会找到吃的,为什么非要过那嚼树根吃草皮的苦日子?”棠瑶正欲理论到底,却见那内侍已经拎着糕点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忙不迭收声躲回车内。 秋阳当空,正是午后最热闹时分,长街人来车往,褚云羲却没再跟随其后,而是赶着马车转进了旁边的胡同。棠瑶察觉不对劲,讶然问道:“为什么不跟着了?” 他驾着车子穿行于狭长胡同,不耐烦地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问题?” 棠瑶靠在车门边,透过帘子缝隙看他背影,慢悠悠道:“是想抄小路拦截他?” 褚云羲不由回头看了看,却只望到帘缝中露出的衣裙一角:“明知故问,是想让我夸你机敏?” 棠瑶没精打采地回道:“陛下你能不能别再往脸上贴金了?” 褚云羲心中不满,却又觉这女子说话行事甚是奇怪,简直不像是后宫出来的嫔妃。 只是眼下无暇多想,他只得驾着马车在胡同间穿梭,绕过一圈后恰见那内侍远远走来。 褚云羲当即跃下马车,隐藏于胡同口,待等那人堪堪走近,猛然发力将其一把拽了进来。 那内侍只及发出半声惊叫,已被布帕塞住嘴,才想挣扎又觉腰间被利器抵住,顿时不敢动弹。 “不会要你命,跟我走!”褚云羲冷冷说罢,以锦缎牢牢绑住其手,随即将他扔进车内。內侍犹在里面呜呜咽咽,褚云羲一压玄黑帽檐,驱驰着马车便往对面胡同而去。 * 京城街巷四通八达,他又从未来过这里,只凭着感觉往不太热闹的地方去。横穿两条街之后,街面上店铺渐少,即便偶有开张的,也都是古董典当之类,不像先前那般车水马龙。 褚云羲将车驶入一条背阴的巷陌,停下后撩起帘子,才探进身想要审讯內侍,却见棠瑶坐在那內侍身旁,正捧着一大块酥饼吃得欢快。 “……你在做什么?!”褚云羲简直惊呆了,“这时候还想着吃!” 她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您自管驾车前行,我在里边吃东西没耽搁事情,凭什么又要被骂?!” 褚云羲简直觉得她匪夷所思:“早知你这般无礼,朕……” 棠瑶立马咳嗽提醒,他无奈强忍愠恼,见那內侍一脸懵地看着自己,迅疾端正神色,一振衣袍:“我问你,宫里现在情形怎样?晋王到底何时进京?” 內侍瞪大双眼,只发出呜呜声音。棠瑶飞了褚云羲一眼,把布帕从內侍口中取出:“塞住嘴巴叫人怎么回答?” “你……”他瞪她一下,她却根本不理,顾自又掰下一块饼,美美地吃着。 內侍却抖着声哀求:“两位这是到底要干嘛?我就是宫里不起眼的內侍,身上没多少钱,买的东西也不贵重……” 褚云羲皱眉道: “我们哪像是抢钱的?刚才问你的话,照直回复便是!” 內侍更疑惑不安:“您,您打听晋王做什么?” “我问了自有用处!还不赶紧说?”他有意肃着脸,握住了裹着青缎的刀柄。內侍吓得不轻,连忙道:“今晚之前就会到京城,宫里头正在忙着准备!” “怎么,他要登基?”褚云羲眼神一寒。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內侍哆哆嗦嗦地窥视他一眼,“好像,好像内阁学士们还在吵着……都是朝堂大事,我们哪里敢问,您打听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你不用管。”褚云羲一蹙眉,又问,“可曾听说过天凤帝?” “天凤帝?那当然知道,可是……” “休要废话。”褚云羲直视着他,问道,“你可知晓,他是何时驾崩的?” “天凤三年?对,应该就是。高祖只当了三年帝王。”內侍满脸疑惑,看看他,又望望还在吃饼的棠瑶,震惊地反问,“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吗?!” 棠瑶强忍着笑意,只有褚云羲依旧沉着脸:“他是如何驾崩的?还有,天凤帝并无子嗣,崇德帝又是谁?” 內侍睁大双眼,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概不太正常:“不是,您抓我过来,就为了问这些?您是我们大明人吗?!” 棠瑶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俯身对他说:“公公,你是不是也觉得他脑子不对劲?” 內侍下意识应了一声,连忙又摇头,支吾着不敢应答。 褚云羲还待发作,棠瑶睨了他一眼,凑上前向那内侍悄声道:“实不相瞒,这人是我兄长,从小不务正业疯疯癫癫,仗着自己是独苗苗,家里人都管不得。近来突发奇想说是要拟写高祖皇帝的话本,已经四处打听旧事,却还觉得不满意,竟然胆大包天来劫持了您……” 内侍惊愕万分,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一旁的褚云羲听她在那嘀嘀咕咕,不免作色:“你在嘀咕什么?” “你看,他动不动就发火,气极了还要拔刀乱砍人,我可阻挡不住!”棠瑶向内侍递了个眼色,语重心长道,“遇到这样疯的人,公公就想着怎么保命吧!”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褚云羲实在忍无可忍,声音不由提高几分。那内侍吓得浑身发寒,连声道:“小哥莫要气恼,莫要拔刀!您问的天凤帝是去征伐鞑靼大军的时候不幸晏驾,因当时尚无子嗣,朝臣和宗亲们商议之下,便将他的侄儿过继于名下,这就是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崇德帝。” “侄儿?!”褚云羲怔了一怔,脑海里这才浮现当年那个瘦小胆怯,说话都支支吾吾的少年,不禁道,“褚兆时?!小虎头?!” 棠瑶攥着饼几乎笑倒在车内,内侍却惊骇得瞪大双目:“先帝尊讳!你,你怎敢直呼?!” “不是跟您说过吗?这里……”棠瑶急忙指了指自己的头,向内侍使了个眼色。 褚云羲用力抵着眉间,郁结不已:“他那个时候,才十三岁吧?啊?手无缚鸡之力,看到战马都怕得往后缩,这样的人是如何将大业继承下来,还绵延到现在?!” 那内侍愣怔了一会儿,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尴尬道:“先帝年少继承大统,四位国公爷从旁辅佐……您必定也是知晓他们的。” 褚云羲听得他念及这四人,心中不由怅惘,静默片刻才问:“他们四人,如今在哪里了?可还健在?” “您是问当初跟随高祖平定天下的那四人?”内侍费劲地想了想,“只有保国公还健在,其余三位早就去世了啊。” 褚云羲攥住手指,深深呼吸了一下:“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底哪一年我可真不知道。”内侍苦着脸,“我记得听说过,定国公宿小爷是最早去世的,应该就在天凤帝晏驾后不到一年就也薨了。” “宿修?!”褚云羲惊愕万分,只觉头脑一片空白,“他年纪轻轻又无伤病,怎会那么早就去世?!” “这……”内侍迟疑着看看他,似乎有话不敢说出。棠瑶察言观色,小声提醒:“赶紧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他只爱听这些隐秘野史,听完就放你走!” 内侍无奈地叹了一声,这才谨慎道:“我这都是听宫中老人说的,据说定国公与高祖情谊深厚,高祖山陵崩后,他一路扶灵柩归来,抵达故都南京后,已经形销骨立。高祖棺椁被送入殡宫时,定国公抱着高祖留下的宝刀痛哭不绝,以额撞地,直至血流满面……在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上朝一日,有传言说他渐渐神志不清,后来也并非病故,而是……在长江边的燕子矶畔,用匕首自刭而死……” 褚云羲怔坐不动,脸色发白。棠瑶看着他,察觉到他握刀的手竟在不住发颤,一时惘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眼神空洞,过了许久,才哑声问:“那么,安国公卢方礼与成国公曾默呢?” “安国公?他不是后来犯了谋逆大罪,父子都被处死了吗?”内侍疑惑着看看他,嗫嚅道,“成国公与安国公结过儿女亲家,因此事受到牵连,女儿也服毒自尽,他后来好像是心灰意冷离开了京城,再后来就不得而知,总之都早已作古。” “谋逆?”褚云羲只觉悲凉荒唐,心中浪潮卷袭,几乎要冲毁堤防,“你可知,他曾出生入死,舍命相救……这样的人,怎会犯下谋逆?” “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啊!我哪里敢胡言乱语?”内侍更是诧异,棠瑶忙拽了拽褚云羲的袍袖,认真地道:“兄长,你不要感情用事,要问什么先问完再说。” 褚云羲闭上双目,似在尽力克制情绪翻涌,过了片刻,终于睁开幽黑的眼,盯着那内侍道:“我再问你,天凤帝的死因,是什么?” 内侍陡然一惊,瑟缩着身子,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褚云羲眼中倏然划过一抹寒意,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必定不是病故,对不对?!” “真不能说这些啊!”内侍嘴唇发抖,额角渗出冷汗,“别说是我了,在宫里,上了年纪的人都不敢轻易提及高祖……” “为什么?”褚云羲指节发紧,迫视于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内侍惊骇之中,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干爹生前都不准我打听高祖的事,说会掉脑袋!” “高祖为尔等开创基业,只要不是胡乱编排,为何不敢提及他?!”褚云羲陡然握着刀柄,“呛啷啷”抽出雪刃,顿时寒光四射,惊得那内侍颤抖不已。 棠瑶见状,急忙向他道:“你还不说?情愿被他砍倒在这里?” 那内侍咬紧牙关,却又忍不住瞥那雪亮刀锋,挣扎许久,冷汗滚下额头:“我只听干爹偷偷说过,当年定国公他们送回的灵柩里……只有高祖爷的衣冠,他,他在漠北不知遭遇了什么,连尸身都未找回!”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二章 故旧寥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三章 锦衣刀锋 车内一瞬寂静,棠瑶不由看向褚云羲。他紧抿双唇,原本应是满溢愤怒的眼中却慢慢浮上冷意,随后竟然讥诮地笑了笑:“所以,当年天凤帝不是突然亡故,而是下落不明,直至现在,都无人知晓那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 内侍战战兢兢地道:“我这也是听来的,做不得准!是你们逼着我讲这些……” “你干爹叫什么?”褚云羲忽而低沉地问了一句。 内侍迟疑了一下,道:“……李介。” “他……也死了?”褚云羲深深呼吸着,眼神空茫。内侍不由偷偷看了他一眼,道:“早就去世十来年了。” 褚云羲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自然还记得李介,那个每日上朝前跪着为他整理朝袍,细心温和的少年内侍,应该只有十六岁吧。他出征北伐前的晚上,也是李介跟着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忙前忙后,为他整理行装。褚云羲甚至还允诺待等胜利返回南京,要给他升一个等次。 然而这少年与其他故交旧臣一样,都已经化为一抔黄土。 褚云羲心头沉坠,又不由接二连三报出若干旧臣故交,甚至是内廷宦官的名字。那内侍傻了眼,思索好久后纳罕道:“这些人,不都和我干爹一样早已不在人世了吗?有的死了都快三四十年了!小哥儿为什么问这个?” 他缓缓松了手,头一次感到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最终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车窗外依旧阳光遍洒,行人过客来去匆匆,谁也不会在意停在巷子里的这辆马车。 而他算什么?漠北茫茫孤月一弯,数万的勇士骑兵分明就在营帐外就地暂歇,并肩纵横多年的得力干将正披星戴月驱驰赶来,他点亮明灯展开地图细观,破冰裁金的龙纹佩刀正放在一边。他在等着宿修策马到来,掀开营帐唤一声“万岁”,铁甲银盔,目若朗星。 然而现在却有人明明白白告诉他,那个自十五岁起就与他情如手足的兄弟,最后落得神志不清自刭而死。而他呢,数十载光阴倏然消失,蟠龙宝座早已易主,巍巍皇城无法进入,眼下却在他人的皇城脚下追问自己的“死讯”。 褚云羲忽然很想笑,即便自己提刀阔步行至宫门外,重重层层的禁卫能信他一言半辞? 棠瑶见褚云羲眼神发空,转身问那内侍:“先前你说内阁正在争执,是因为有人反对晋王继位?” “这,这确实不能乱讲啊!”内侍哀告道,“两位,我这出来已经不少时间,司礼监那边刚刚换了掌印,昨日又出了事,要是被他们知道我在外逗留那么长时间,必定要严加责问,到时候咱们都要倒霉。” 褚云羲倒还未说话,棠瑶忽而心中一动,追问道:“昨天司礼监出了什么事?” “……着了一场大火。”内侍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就连原先司礼监程秉笔也死了。” “什么?”棠瑶一惊,“你是说程薰?!” 那内侍更加惊讶:“你怎么认识他?” 褚云羲此时也不由望向棠瑶,她心跳加快,连忙掩饰过去:“我有亲戚在宫中,曾受到他照顾,对我讲起过……程秉笔是怎么死的?” 那内侍偷偷打量着她,犹豫道:“这……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犯了事被关押起来,结果司礼监昨夜失火,他就死在里面了……” 棠瑶愣怔不语,心中隐隐觉得蹊跷。此时车外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褚云羲隔窗一望,见两列卫兵整装策马而至,但凡在街边设摊的皆被厉声呵责,一时间行人纷纷躲避,商贩亦忙不迭收拾东西。 内侍瞥见这情形,更是焦虑不安:“这必定是晋王快要入京,求求两位将我放回去吧!” * 褚云羲心知已无法再问出其他,转身出了车厢,扬鞭从相反方向绕向方才的北安门。一路上不时遇到卫兵沿街巡查,原本热闹繁华的街市很快冷清安静。行至北安门附近,他将马车停在隐蔽处,掀开帘子向那内侍冷峻道:“今日之事,不准对任何人说起。” 内侍愣愣地点头,褚云羲又从棠瑶包裹里随便取出一枚宝莲绞丝金戒指,抛到他怀中:“走吧。” 内侍惊愕万分,呆了一会儿才急忙将戒指塞回怀里,连滚带爬翻下马车就往北安门跑。 棠瑶在车上急得叫喊,他才意识到自己连那竹筐都早已忘记,慌里慌张回来背起竹筐,一溜烟飞快离去。 “陛下真是出手不凡,这不到半天时间,已经赏出去一支金钗一枚戒指。”棠瑶打开包裹仔细看了一遍,连连叹息,“这下可好了,剩不下几件首饰,您要打赏也可以先拿出去换了钱再分着给啊!”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不给他重金封口,保不齐刚到宫门前就要向禁卫禀告发生了何事,我们还能顺利脱身?”褚云羲冷冷说罢,又有一列巡城卫兵整肃而至,他为避免招来麻烦,随即侧过脸去。 不料那卫兵首领一眼望来,大声呵斥:“闲杂人等休要当街停留!” 褚云羲愤然相视,那首领却只骂了一声,随即又带着人匆匆奔向前方。棠瑶伏在车门畔低声道:“看样子,是在将街上的人都清回去,晋王应该真是马上要入主皇城。只是不知他会从哪里经过?” “藩王入京,必经皇城正门,一路直抵内廷。”街角的酒幌在风中兀自飘摇,褚云羲别过脸去,低声又问,“京城正门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棠瑶习惯性回了一句,一看到他那阴沉的眼神,不由撑着下颌细细回忆一会儿,忙道,“好像在宫里听人说起过,叫丽正门!” * 沿长街驱驰许久,穿街市过坊间,正南方果有城楼巍然伫立。箭楼瓮城,拱券飞檐,绿瓦朱梁,金粉彩绘,嵌印于苍青色无垠天幕下,一派气势恢宏。 褚云羲远望此景,心中想的却是自己曾亲自登临的金陵城楼,正神思沉浮之际,却听斜前方一声惊呼,紧接着有瘦小少年自街旁角落跌跌撞撞奔出,身后还有佩刀卫兵追逐。 “叫你赶紧躲起来,还敢到处乱窜?!”卫兵一把揪住少年破烂的衣衫,顿时将其扯翻在地。少年抱头求饶,只说是要给母亲抓药,完事之后立马回去。那卫兵却全然不听,用力揪住他衣领,呵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不速速回家去?!” “那我母亲咳得厉害,不能就这样躺在家里等一晚上啊!”少年哀声说着,却又引来一顿痛骂。路边行人商贩见了,无一人敢出言相劝,都只当没看到一般匆匆走过。 “快滚!”卫兵猛然推了少年一把,少年踉跄几步,却借机往对面街上的药铺奔去。那卫兵咒骂一句拔腿便追,褚云羲见状忍不住想下车去,却觉臂弯一沉,已被棠瑶拉住。 “有锦衣卫过来了。”棠瑶低语一句,用眼神暗示他留意后方。褚云羲转回头,街上行人都已惊骇退避两旁,但见数名身着赤红纹绣锦衣,腰佩玄黑长刀的卫士似虎狼般飞速奔来,冲至胡同口二话不说,直接一脚踢翻那少年,飞速捆绑了双手便往胡同内押去。 褚云羲按捺不住心头火,不顾棠瑶阻止,背着青缎包裹的长刀便跃下车头,紧追那几人跟进胡同。眼见那少年犹在挣扎哭求,却只换来当头重拳相击,不由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其中一人肩头。 “干什么?!”那人陡然回身,抬臂便想将他推搡开去,不料发力之际却觉对方纹丝不动,不禁心下一惊。其余众人见状亦颇为意外,将那被打得半死的少年丢在墙角,神色各异地围了上来。 褚云羲神情平静,倒是自行退后一步,向他们拱手:“不过是个为母尽孝的孩子,各位不必如此严阵以待。” 那方才被他抓住肩头的人脸色阴沉,紧盯着他厉声道:“你哪里来的?” “我哪里来的不是紧要事。”褚云羲注视众人,“他若无作奸犯科累累罪行,如此当街殴打,恐怕并非衙门里的人该做之事。” “衙门?”那人扬眉讶异,转而向众人嗤笑,“这又是哪儿来的外乡人,把咱们当成寻常衙役不成?” 众人皆流露鄙夷神色,有人一震刀鞘,上前一步:“睁大狗眼看看清楚,这是什么?!绣春刀!竟连锦衣卫都不认得吗?” 褚云羲看了看他们的行头,淡淡道:“没听说过。不管是什么卫,守卫的该是皇城内廷,捉拿的该是行凶之人。他所犯何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我看你是存心找茬?!”那紧握绣春刀的人怒意一盛,径直将刀柄抵在他胸口,“不服管教便是罪,不听指令便该打,你还为他打抱不平?!” 褚云羲垂下眼帘,看着胸口刀柄:“若那指令本就无理呢?” 那人怒气更烈:“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 话未说罢,却见眼前这头戴大帽的年轻人迅疾一侧。刹那间白光斜挂,如霹雳乍裂苍穹,随即一道血光飞溅,喷得站在旁边的人一头一脸。 惊叫声炸响,那人眼见自己自左肩至小腹鲜血喷涌,跌跌撞撞连连后退,当即瘫倒在同伴身前,指着褚云羲惊慌不能言语。 众人皆大吃一惊,竟无一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待等反应过来时,那狭长锋利的绣春刀竟已握在了褚云羲手中。 寒白刀锋,滴滴答答落着血珠。 “给我上!”有人猛喝一声,呛啷啷寒刀出鞘,尽朝着褚云羲斫下。 褚云羲袍袖一扬,欺身而上横刀相格。那些锦衣卫们在京城中从未遇到如此大胆之人,愠怒之下全力围攻,绣春刀掠起寒意凛冽,恨不能将其当场斩杀。然而褚云羲出刀快胜疾电,势如白龙呼啸席卷,竟让那数人丝毫占不得上风。 正激斗之际,忽有号角声响彻云霄,震荡苍穹。那些锦衣卫闻声惊变,有人仍向褚云羲出刀挥斫,却被同伴低声斥道:“快走!晋王入城了!” 出刀之人愤恨不已,却只得奔向长街。其余众人强行背起受伤的同伴,冲到胡同口便跪拜于路边。褚云羲一时错愕,正待上前,却听后方脚步声起,回头竟是一袭湖蓝衣裙的棠瑶从胡同岔口迅疾奔来。 “你怎么……”他不由诧异,棠瑶焦急着向他摇头,低声道,“跟我来!” 褚云羲微微一怔,随即紧随而去,路过墙角时,见那少年还一脸惊恐地坐在那里,急忙道:“走!” 少年这才如梦初醒,拖着伤腿紧随两人而去。那群锦衣卫听到动静,不甘心地回头怒视,却皆不敢再有异动。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三章 锦衣刀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四章 雾中窥花 号角声盘旋回荡,丽正门城楼上方卫兵持戟拜迎。声沉沉朱红正门缓缓开启,也不知从何处赶来的官员卫士们鱼贯而列,撩绣袍,整戎装,齐齐跪拜于城门两侧。 浩浩长街上早已无一个百姓,三步一卫,五步一兵,肃面沉眉,俨然金刚凛然。而在胡同里、角落里、店铺内,忧惧不安卑微至底的百姓们匍匐下跪,黑压压挤作一团。 九月西风从远处卷入京城丽正门,杏黄赤红玄黑各色旌旗猎猎招展,枣红雪白高头骏马佩玉悬铃昂首跨来,亮堂堂刀剑戟戬晃耀明光,齐整整仪仗卫队神风朗朗:尽簇拥着队伍中间那一辆玄黑色马车。 车行平缓无声,车顶四角皆垂三枚形制一致的杏穗铜铃,行动间杏穗簌簌,铜铃轻晃。 车门上精雕细刻着四爪蟠龙,凌驾于云海苍茫之上,圆目激睁,长尾盘旋。 城门长街两侧官员卫士皆高声拜颂,坐于车内的人隔着青色纱帘望向外面,却觉无端心烦,屈起指节按压眼角,轻声唤来随行的幕僚。 “那群内阁臣子们怎么样了?” “内阁传来消息,刘中定和林晔执意要等皇太孙灵柩归来,说要亲自确认皇太孙是否亡故。另外左军都督梁啸、大理寺卿施鹤轩也偏向那边,只不过这两人没那么顽固不化,应是首鼠两端之辈……” “他们难不成还要开棺验尸?倒真是胆量不小。”他冷哂一声,又问,“褚廷秀的棺木现在运送至何处了?” 那人盘算一下,道:“已过大同府,不出十日应该也能运抵京城。” 晋王闷哼一声不说话,那人又道:“殿下放心,自晋地到京城,沿途各州府尽是您的亲信,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与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车内的人过了片刻,才又缓缓问:“宫里呢?” 幕僚紧贴车窗,低声道:“章贵妃至今还不时哭嚷,说皇太孙死得蹊跷,内阁里那几个不知变通的都曾受到过她的召见……” “不识趣,她以为自己是谁?无知蠢人。”他低斥一句,侧过脸去淡淡道,“杀了吧。” “是……”幕僚低头后退。 号角声依旧盘旋不绝,拜颂声回荡长街。 而在长街畔齐齐跪拜的人群后,褚云羲沉默站于金黄银杏树下,望着这煊赫阵仗由远及近,终至正前。 “你是何人,还不下跪?!”仪仗最前的金甲卫士一眼望到他的身影,在马背上厉声呵斥。 褚云羲攥紧刀柄,指节间血迹未干,犹带温热。 “进来!”棠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将他拖向后方。褚云羲愤然回首,她紧紧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抵在砖墙角落。 “还想冲出去?”她因紧张而声音微微发颤,眼神却冷硬,直望到他眼底,“再厉害的身手,能抵得过数百上千的铁甲卫士?!他是日夜兼程奔赴京城,即将入主皇廷的藩王,能承认你的身份,跪拜相迎?!” 褚云羲眼中似火燃烧,却又一瞬寒凉覆雪。 棠瑶趁此机会抓住他的手,便将其推进了斜后方的一家门户。 * “吱呀”一声响,木门迅速关上落了闩。褚云羲这才留意到心急慌忙关门的少年,正是刚才自己救下的那一个。 少年还怕外面闯进人来,艰难地拖来杂物堆在门口,随后才气喘吁吁地道:“应该没被他们发现。” 一旁的棠瑶向褚云羲扬起脸:“刚才他在后面急得要命,叫你好几次,你却像入了定似的!” “要是被锦衣卫抓去,那可是不死也得掉层皮!”少年抹着头上的冷汗,此时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有妇人急切唤道:“欢郎,你在和谁说话?” 少年连忙整了整衣衫,拖着伤腿往里屋走。“娘,我刚才在外面遇到些麻烦,多亏一位大哥相救,我就让他进来歇歇再走。”他小心推开门,“晋王入京城了,街上都是锦衣卫,不容人走动。” 妇人焦急地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是谁欺负你吗?” “没有……我本想去对面药铺,卫兵却不让,不过没事了!”少年探进身去,“娘,我能让恩公进屋坐坐吗?” 妇人忙应了一声,少年便盛情相邀。褚云羲本不想进去,然而这小院中除了一些杂物柴草外,连可坐的地方都没有,加上看到棠瑶已经往里走,犹豫之后,便将沾血的绣春刀卷入青缎中,缓缓迈入屋中。 堂屋中只有简陋的桌椅,他刚刚坐下,便听里面传来妇人惊慌的叫声。原是她发现了少年脸上的伤痕,忙不迭问长问短。少年轻描淡写解释一番,过不多时,便搀扶着一名瘦弱的妇人从里屋出来。 妇人见了褚云羲连声感谢,若不是少年劝阻,她几乎要当即跪下磕头。褚云羲微微蹙眉,向她伸手示意:“不必如此,大娘身体抱恙,先坐下再说。” 那妇人这才扶着椅子坐下,吩咐欢郎去厨房生火,又满眼诚挚地邀请两人留下吃点东西。褚云羲看着心中不忍,想要出言谢绝,棠瑶却点点头:“多谢您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出门,就先在这里歇歇。” 他不悦地扫视她一眼,妇人听后自然欣慰,就连精神也好似强了不少,起身便去了厨房。褚云羲侧过身,向棠瑶低声道:“若是引来追兵,只会牵连这母子两人。” “现在仪仗未走尽,街面全是卫兵,我们根本没法出去。等外面安静之后,再走也不迟。”棠瑶从桌底下递给他一物,“把刀收好,小心吓到人家。” 褚云羲低头一看,却是绣春刀的刀鞘。他一挑眉,问道:“你哪里找来的?” “你跟人砍杀的时候,我想着不能这样干着急呀,就绕到那条巷口,看到这刀鞘落在角落。”她撑着脸颊,用刀鞘戳了戳他的腿,“陛下真有意思,送出去两件首饰,抢回来两把长刀。” 褚云羲沉默以对,从她手里取回刀鞘,将那绣春刀收归入内。 两柄长刀并排放在桌上,如今身边虽然也算有了防身武器,但无论是城门口卫士的长刀,还是锦衣卫的绣春刀,都与他随身带来的暗金龙纹刀的刀鞘并不匹配。 一看到这,褚云羲心中就郁郁寡欢。龙纹刀随他身经百战,如今却徒留刀鞘而无宝刀相配,正如他身处此时此地,仿佛与世不和的异类一般。 他想到之前那个內侍说的话,宿修从漠北扶灵南归,棺木内虽然空空荡荡,但龙纹刀倒是也被送回。按照道理来说,这柄刀应该是随灵柩入葬地宫,或者供奉于他褚云羲的“帝陵”。 眼下自己为何会来到此时此地尚无法解答,但那随他多年的龙纹刀,也成了他心头牵挂。 褚云羲深深呼出一口气,思绪起伏。 棠瑶看着他,心知他必定又是念及过去,便起身低声道:“我去厨房看看。” 脚步声轻悄,她出了堂屋。 褚云羲独坐了片刻,才又将两柄刀以青缎包好放在了桌下。厨房那边传来了欢郎母子与棠瑶的闲谈声。他走到门口,透过厨房的窗户隐约可见棠瑶正在里面忙碌,才一会儿时间,她居然已经和那对母子熟悉起来。 褚云羲却不由皱着眉。 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作为宫妃,她太过随意散漫,作为官吏之女,也不会如此平和可亲。细细想来,与她相遇至今,自己的过去与现在已被她知晓不少,而这个自称棠婕妤的少女竟如雾中花枝般让人难以看清。 而偏偏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竟一直跟在他身边。 褚云羲又望了一眼厨房内棠瑶的身影,心中疑虑如云间丝絮,缠绕不休。 * 棠瑶正在帮着妇人打下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出了厨房。蹲在门口洗菜的欢郎连忙发问,她才道:“差点儿忘了,我们来时坐的马车还在胡同外面。” “不要紧,我现在就出去看看,锦衣卫应该已经走了。”欢郎起身要出门,妇人不免担忧劝阻,褚云羲在堂屋听到之后,大步走了出来:“还是我去。” 棠瑶却坚决道:“你刚才和锦衣卫打斗得厉害,如果再被遇到必定一眼认出。但是我找到你的时候,他们已经朝着长街跪拜,就算望到我也只是粗浅的印象。” 说罢,也不顾欢郎与其母阻拦,打开院门匆匆离去。 褚云羲怔了怔,终究忍不住跟随而出。她奔出数步,听得身后动静,转回头正色道:“你还是不要露面的好,我去去就来。” “但你难道……”他话还未说罢,棠瑶已沿着石墙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转弯处。他心中一滞,尽管放慢了脚步,却还是往那边行去。 号角声早已停歇,进城的仪仗应该也远离了此处,长街方向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喧哗热闹。褚云羲只担心那群锦衣卫再度回来搜查,只是还没到街口,却听铃铛声轻盈跃动,棠瑶竟然已经驾着马车往这边驶来。 褚云羲怔在了原地。 她斜斜坐在车架前,湖蓝双枝花锦绣短袄勾勒出恰好身姿,水绿连珠纹马面裙的裙边压缀着银线道道,流转辉芒。 乌发如云,间坠娇凤金钗,润白珍珠连串垂落,漾漾荡荡。背后的阳光倒射而来,幽长巷陌里青碧一道,本是佳画景致,偏偏她手中还持着鞭,朝他露出骄傲的笑。 “你看,没想到吧?”棠瑶晃了晃双足,曼曼长裙飘袅微扬,映在他眼里。 褚云羲攀着车辕坐到了她旁边,不禁打量着她持着马鞭的素手:“你怎么还会赶车?” “本来就会呀,您也没问过我。”她持着缰,看着前方,从容之间带点小小的得意。 他忍不住又细细打量棠瑶一番:“你是什么出身?” 棠瑶转过脸来,想了想,淡淡一笑:“不告诉您。” 褚云羲一怔,居然气笑了。“你现在越发肆意了不是?是觉着我无权无势不能将你怎样?” 棠瑶愕然:“陛下说什么呢?这和权势有什么关系?您不要以为人人都盯着你曾经坐过的位置,我现在不想说,是觉得那是属于我自己的事情,就算告诉了您,您或许也不明白。” 褚云羲郁结在心,不甘心地踏在车辕上,睨她一眼。“你是真将我当成土里爬出来的陈年旧物?只不过隔了五十几年而已,难道我会连人的出身来历都弄不明白?” “您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皇位京城都变了样,时时事事全都弄不懂。”棠瑶无奈地看他,“至于我的出身,等以后再跟您说。” “这不就是推托之词?”他冷哂一声,“下次也别再来向朕打听旧事。” 棠瑶好气又好笑:“我没事向你打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做什么?真是小心眼!” 说话间,车子已经靠近欢郎家门口。欢郎早已候在门外,见两人安全返回,忙帮忙将马车赶入了院子。所幸他家的位置极为偏僻,周围也无人来往,院门一关,心才落了地。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四章雾中窥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五章 九五至尊 日光渐渐西斜,淡白云絮染上金粉橘红,横掠庭院而过的风亦更添寒意。褚云羲站在窗边望着那满地黄叶,棠瑶从厨房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的晚饭进到堂屋。 “饿了一天了,不难受吗?”她将碗一一放在桌上,“欢郎母亲说还在蒸蛋,叫我们先吃。” 褚云羲回过头看了看,粗瓷碗里堆满面条,上面还有色泽浓郁的酱料。他默默叹了口气,坐到桌边看着那一碗面,犹豫片刻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然后就皱了眉。 棠瑶坐在他对面,同样蹙起双眉审视着他的表情,叹了一声:“果不其然。” “什么?”褚云羲抬起头。 她双肘搁在桌边,小声道:“我就想着您这金枝玉叶九五至尊,会不会格外挑剔……” 褚云羲扶额:“金枝玉叶能用在我身上?你怎么乱说呢?” “差不多了。我早就看出您虽然身手过人,其实还是极为娇贵……”她还未分析完,却见褚云羲站起身来,不由道,“就算觉得不好吃,也不能就这样丢下,多伤人家的心意啊!” 褚云羲怫然,到窗台下提来了装水的铜壶,重重放在她面前:“朕只是觉得酱料太咸太辣!” 他闷闷不乐地往面碗里加了不少水,直到面汤都快潽出来才停下,又看看她:“你要不要?” 棠瑶已经吃了一口,却道:“我觉得还好呀,加了水不好吃。” 褚云羲哼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将面汤里漂着的葱段一一细致地挑出来,来回几次后,才不情不愿地吃了起来。此时欢郎母子两人兴冲冲地进了门,又送来一大碗蒸蛋加干菜之类,再三道:“家里就这些东西,实在弄不成好菜,两位将就一下。” “大娘这些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山珍海味,您不知道我都快饿晕了!”棠瑶毫不违心地说着,又在桌子底下踢褚云羲。 他隐忍着点点头,勉强笑着向二人表示谢意,底下却不放松,一下子将她的脚踢了回去。 “啊!”棠瑶猛然叫出声,将三人吓了一跳。欢郎母子连忙询问,她蹙着眉俯身揉着小腿:“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痛得不得了!” “什么?!”欢郎忙弯腰去看,“真该死,不会是老鼠吧?!等我逮到非打死不可!” 棠瑶险些要笑出来了,抬头一看对面,褚云羲果然脸色都不好了。 “来尝尝这蒸蛋。”欢郎母亲坐在褚云羲身边,殷勤地舀起一大勺就往他碗里送。褚云羲连连阻挡,却被视为太过客气拘束,这回不仅是蒸蛋,各种腌渍的干菜接二连三堆满了他的碗。 他有苦说不出,又不好让对方失望,吃一口面条再吃几根干菜,觉得自己简直掉进了盐堆。 “恩公方才打那些锦衣卫的时候简直如同盖世英雄,怎么吃饭这样腼腆?”欢郎又夹了一大块萝卜送到褚云羲碗里,“这是我娘最拿手的,左右邻居们都夸赞,恩公也吃一块试试。” “这已经吃了不少……”他还待谦让,欢郎母亲连连叹道:“男子汉怎么能只吃这么点?这都是我们母子的心意,恩公千万不要嫌弃饭菜粗陋。” “……我……”他无言以对,低头咬下萝卜,顿时呆滞不动,神情都为之改变,“这里面用了花椒?!” “对呀,这样才够味道!”欢郎喜滋滋又想夹起萝卜递给他,棠瑶瞥见褚云羲那难看的脸色,忙将自己的碗端过去:“给我,我喜欢吃萝卜。” 欢郎倒也没在意,乐呵呵将萝卜放到了她的碗里。 她夹起来小心地咬了一口,连忙又喝了口面汤,才咽了下去,随后抬头笑道:“他是南方人,可能不太习惯北方饮食,你们不用管,随他去。” 欢郎母亲这才明白过来,又懊悔没提前问问,褚云羲这时倒是云淡风轻地道:“不碍事,我自小去过许多地方,各色饮食都尝过,其实不像她说的这样矫情。” 欢郎问:“恩公老家是哪里的?” 他低眉道:“应天府。” “原来是南京啊,可真是远了。”欢郎母亲又看看正在吃面的棠瑶,问道,“那你们夫妇俩是从南京来这里的?” 褚云羲神情尴尬,迅疾道:“不是。” 棠瑶瞥了他一眼,向欢郎母亲解释道:“您弄错了,我们不是夫妻。” 这下母子两人都愣住了,欢郎更是大为意外:“我从一开始就以为他是你男人!看他赶着马车,还以为是载着你回娘家去呢!” 棠瑶见褚云羲正一言不发地喝着水,便低下眼帘,有意端庄有礼地笑了笑,“不是,说起来,他还是我的长辈呢!” 正慢慢喝水的褚云羲噎了一下,险些呛到。 “长辈?!”欢郎诧异地看看两人,觉得不可思议。棠瑶却认真地点点头,看着褚云羲道:“您说是不是啊?叔父?” “……把嘴闭上!”褚云羲愠恼不已,却又没法在此发作,只能用凛凛眼神盯着棠瑶。 欢郎母亲大为惊讶,急忙道歉:“这都差辈了!怪我眼力不好错认成夫妻,真是该打!” 欢郎犹自纳罕,追问道:“那你们两个怎么结伴出来?” 褚云羲不想在这问题上反复纠结,草草应付地道:“只是临时有事带她一程,事情办完后就送她回家。” 欢郎还待要问,他母亲毕竟有些阅历,看着两人觉得不像是真正的亲人,向儿子低声道:“人家的私事就不要乱问,赶紧吃完收拾碗筷。” 欢郎只好应了一声,四人尴尬吃完晚饭,棠瑶跟去厨房帮忙收拾,欢郎则出门为母亲抓药。褚云羲烦郁地在屋子里待了片刻,想着要离开此处,走到厨房门口见棠瑶正忙着清洗锅碗,犹豫片刻还是静默地站在了门外。 不多时,欢郎拎着药匆匆回来,关上门便紧张道:“锦衣卫还在对面街上盘查行人,手里还拿着画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 褚云羲一皱眉,原本想要趁着傍晚时分离开这个小院,如今却似乎不能轻易出门。 欢郎母亲看出他的心思,劝解道:“快要天黑了,两位就算出去也没地方住,要是撞见白天那群锦衣卫,不是要惹祸上身?不如暂且在我这里住一晚,等明天一清早再图计议。” 棠瑶怔了怔,望着褚云羲,他蹙眉不语,意态沉郁。 欢郎母亲见状,以为他是嫌弃自家破落,忙道:“恩公,我家虽贫寒,却也收拾得干净。我让欢郎今晚到我房中睡觉,你们两个……”话说到一半,却忽又意识到了什么,窘迫地看着棠瑶道,“哎呀我忘记了,娘子刚才说与他不是夫妇,那就不能住在一间房……” 棠瑶还没来得及回应,褚云羲已淡漠道:“我不要紧,无论哪里就地都可以休息,让她去房中睡觉。” * 天刚黑没多久,欢郎母亲就进里屋整理床铺,翻箱倒柜许久,才抱着薄薄的垫褥走出来,含着歉意道:“娘子床上的被褥我都已铺好,只是家里被子已经没了,恩公如果打地铺的话,就只有这条垫褥……” “不碍事。”褚云羲接过垫褥,搁在桌上,“您操劳半天了,坐下休息吧。” 她这才扶着桌边坐下,见棠瑶正在院中帮欢郎打水浸泡药材,不禁赞叹道:“小娘子花容月貌,衣衫也精致,一看就不是穷人家的,竟然这样能干!” 褚云羲也望向院子,心中有所想法却没出声,过了片刻才问道:“大娘可知晋王是怎样的人?” 欢郎母亲愣了愣,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问到这个,犹豫好久才道:“我们哪里知道贵人的事情,就算听说一些也都是街坊闲谈来的,恩公问这做什么?” 他侧过脸,淡淡道:“没什么,只是白天看到他入京阵势盛大,一时好奇问问。” 她这才道:“听说他是要入京登基的,阵势自然小不了。” “故去的大行皇帝只剩晋王一个子嗣了?” “那当然不是。”欢郎母亲皱眉想了想,“好几个呢,只是听人讲其他几位藩王或是长年体弱,或是专会斗鸡走狗,数这位晋王最为能干英明。我听说啊,他和高祖爷长得最像,那可必定是真龙在世!” 褚云羲神色不太自然,心中隐隐不悦。“长得像又如何,若没有经天纬地之力,也是徒有其表。” 欢郎母亲愣怔了一下,听不太明白他的话,只好讪讪笑道:“瞧您说的,高祖爷身高一丈目如铜铃,脚一跺地崩山裂,手一挥江海翻腾,晋王殿下能像他老人家,不就是神人一般吗?” “我!……”褚云羲险些憋闷吐血,此时欢郎从院中进来,听到这里不由来了劲头:“娘,这是说书老头讲的吧?我告诉你,高祖爷爷神勇盖世,一旦雷霆大发便会血流成河,听说他登基后,宫中内侍和宫女都不知死了多少……” 褚云羲心头一跳,抬目盯向欢郎。欢郎母亲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忙道:“你可别乱说!又是谁瞎编乱造出来的鬼话?!” “我又不是说他坏话……”欢郎被打断了话头,心里好不自在,却听褚云羲沉肃问:“那皇太孙如何呢?” “咳,那我就不知道了。咱又不是宫里人,哪能样样清楚?不过皇太孙出事薨了,可不得轮到晋王坐龙椅?” 褚云羲还待再问,欢郎却哼了一声:“什么出事,说不定就是有人想谋夺皇位,把皇太孙害死了。” 欢郎母亲脸色一变,瞪着他呵斥:“胡说八道什么?不要命了吗?” “街上流传的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欢郎不服气,“要是名正言顺继位,为什么在他进京的时候全城都是锦衣卫,倒是像极了做贼心虚!” “你这张嘴真是!”欢郎母亲气得起身要打,跟进来的棠瑶忙来劝阻,褚云羲倒是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问:“锦衣卫又是何时有的?” 母子俩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棠瑶一边安抚欢郎,一边道:“就是故去的崇德帝觉着要有专门的卫队为皇家窥探隐私,缉捕要犯,大概已经建了三四十年了。” 母子俩惊愕不已地看着褚云羲,他只得故作镇定地冷哂一下,无言以对。 “南京离这儿真那么远吗,恩公怎么连这个都没听说过……”欢郎呆呆地看着褚云羲。 * 寒凉弯月斜悬夜幕,欢郎服侍母亲喝了药,便扶着她回房休息。褚云羲从院中打水回来,见棠瑶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母子俩进屋的背影,直到房门已关上还在出神,不禁微微一怔:“在发什么呆?” 她这才一晃神,神情却还是隐含落寞,只道:“没什么。” 褚云羲扫视她一眼,顾自将那条薄薄的垫褥铺在墙角:“天色不早,累就进屋歇息去。” 棠瑶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对面房门口,低声道:“明天离开这里后,您要做什么,还想去宫中吗?” 他背对着她,望着灰墙上摇曳的身影:“眼下晋王新入主皇城,我若单身前往,恐怕并非良策。今后之事,我另有打算。” 棠瑶还待追问,褚云羲却起身道:“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问你。” 棠瑶一怔,看看他,推开房门回头道:“进来说吧。”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五章 九五至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六章 寂夜沉沉 褚云羲听得此话,显然有些意外,站在原地注视着棠瑶,反问道:“夜深人静,你就这样让男子进自己的房间?” 棠瑶一哂,将房门又打开一些:“我觉着您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与地方,对我意图不轨。” 他一时不知如何评判,却听那边房中传来欢郎母亲的咳嗽声,斟酌之后,还是进了棠瑶的房间。 一盏油灯悄寂燃亮,摇摇跃跃的火苗映在棠瑶眼中,尤显眸黑透澈。棠瑶望着灯焰问道:“陛下想说什么?” “你究竟是何出身?”他负着双手,单刀直入。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为什么您执著地要问这个呢?” “你在宫中难道也会与宫娥们闲谈,甚至帮她们做活?”褚云羲神情冷静,目光落在她脸上,“看样子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会和面煮菜,甚至还会驱驰马车。朕倒很想知道,难道几十年之间,我朝官员家中的千金都变得如此干练?” 棠瑶心中略有几分忐忑,却又含着微笑看他:“棠家是世代武人,不是书香门第。我自然不会像寻常闺秀那样娇贵。” “武官?”他冷哂一声,“你父亲在何处任职?” “边镇宣府。”棠瑶熟稔在心地道,“是一名驻守堡垒的千总。” “家中还有什么人?” “母亲早年去世,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棠瑶大大方方地说罢,反问道,“陛下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褚云羲一怔,继而斥道:“谁允许你打听朕的私事?没大没小,不知礼数!” “君王的出身家族不是应该天下皆知吗?这又算不得私事。”棠瑶双手反撑在桌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要不然您出去问问,故去的崇德帝有几个儿子几个兄弟,恐怕年纪大一些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褚云羲冷哼一声不说话。她又道:“之前內侍说,崇德帝是您的侄儿,那陛下原先在家中排行第几呢?”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些事情你无需知晓。” “那我也无需将家事一一向您禀告啊。”棠瑶看着褚云羲,眼神纯澈,唇边仍带着不经意的笑意。 褚云羲却肃然道:“朕觉得你来历可疑,难道没有过问的权力?” 他不生气倒还好,一旦义正辞严起来,却让棠瑶更觉好笑。褚云羲本就恼火,可见眼前人不但没有惶恐道歉,反而越发压制着笑意,就连身子都微微发颤,不禁又含怒迫近一步。“朕是在正正经经向你问话,你却把这当成玩笑?” 她这才收起笑意,努力端正了神色,挺直腰肢道:“并没有,陛下!” 褚云羲悻悻然看她一眼,忽然觉得她这顺从来得蹊跷,忍不住又问:“为何忽又正经起来?朕看你这样子,就不像是真心应答。” 棠瑶微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刚才也并不是嘲笑您,是您有些敏感多心。”她没等褚云羲反击,又道,“我笑,是因为陛下一本正经训斥我,叫我棠婕妤。眼下我们两个躲在这狭小简陋的院落里,说话都不敢大声,却还一个称陛下,一个称婕妤,我想到这里,觉得属实好笑而已。” “有什么好笑?那不然呢?朕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还能如何称呼?”褚云羲无端心烦,甚至觉得在此有些多余,转身便要走。棠瑶连忙道:“陛下进来就为了说这些?” 他顾自往门口走,头也不回。她忽然想到了关键,急道:“您还没说明天的打算!” 褚云羲这才停了下来,侧过脸道:“明日务必早起,趁着周围没人时离开这家,否则容易引来麻烦。” “然后呢?” 褚云羲静了静,道:“若是晋王即位,明日将要册封太妃等一干人等,京城之中必有消息。如若没有,那就是朝中宫中另有制衡掣肘。” “那么陛下将怎样自处?仅仅依靠单打独斗,要想夺回帝位好像并不现实。” 她平静地问说出这句,褚云羲目光斜斜落下,过了许久才道:“朕想看一看,晋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您的意思是……” 褚云羲侧过脸,望着摇摇曳曳的灯火。“若他能勤政爱民,治国有方,使我褚家江山祚永运隆,朕怎会为一己私心与后辈争夺帝位?” 棠瑶怔了怔:“如果不是这样呢?” “若只是为一己私欲玩弄权术而登上帝位,或昏聩无能或刚愎自用,外不能退敌内不能安民,这样的后代子孙,又如何能将天下交予其手中?朕现在虽只是孤身一人,若想夺回帝位,必定先要不遗余力重掌兵力。”褚云羲缓缓说罢,转过身来,发簪间红缨斜坠,“棠婕妤,朕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又不愿回宫,是否要回到父亲身边?” 棠瑶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褚云羲微一蹙眉:“为何?” 她低下眼睫,想了想,道:“我和父亲……常年不合,而且我身份如此尴尬,按照道理是一定要回宫的,如果忽然去边镇,只会给棠家带来麻烦。” 褚云羲看着棠瑶:“那你……” “陛下愿意让我随行吗?”棠瑶端正神色道,“您如果要证实自己身份,我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褚云羲眼神沉定,棠瑶又道:“因为只有我目睹了您在白玉棺中醒来的那一刻,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解释您为何会从帝陵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不含倨傲,灯火自身后映照出幽幽光亮,使得轮廓更为深丽。 褚云羲静默片刻,视线才缓缓斜落,唇边微含哂笑:“没想到朕居然也要倚仗你这小小婕妤。” “陛下何必将身份看得这样重呢?这样只会让自己不痛快。” 褚云羲没再争论这一话题,只是淡淡道:“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 说罢,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棠瑶转眸望着忽高忽低的灯火,独自坐在桌边。 她撑着脸颊思索,衣袖滑落间,露出腕间那赤金细镯。先前忙于奔逃,始终未曾静下心来,如今看到这镯子,她不禁又记起当时被套上镯子的情景。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要向褚云羲说出关于此事的详情。只是如果涉及到此,又不可避免会谈及自己真正的来历。一路奔波一路亡命,她甚至还没能理清思绪,也总还觉得并没有到向他和盘托出的地步。 如今只能怀着疑虑重重的心思,将镯子轻轻取下,对着灯火研究半晌,却也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镯上刻有祥云缭缭,在正中则是双燕翩飞,相伴相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然而为什么在她被送入陵寝前,那个内侍会将此金镯套在自己手腕上呢? 棠瑶思绪纷杂,只得将金镯重新戴上,起身去到床上。 * 堂屋内没有灯火,唯有惨淡月光透过白纸窗映出微弱光亮。 褚云羲慢慢走到墙角,靠着冷冰冰的砖墙坐了下去。他解开衣衫,探手触及后心,他一直记得棠瑶在墓室中说起过,曾看到他后心有伤,而当时自己也确实摸到了一手鲜血。 然而不知为何,照理说后心带伤,他根本无法再强撑至今甚至还三次与人交手。如今触及那微微作痛之处,也只是觉得有一道伤痕,似乎已经渐渐愈合。 他转过脸望向黢黑窗棂,横横竖竖,交错如槛。院中起了风,呼呼卷过满树枯叶乱舞,窸窸窣窣应是又落了遍地。 虬曲的树枝黑影映在窗上,宛如破碎痕迹。 他在黑暗里将暗金龙纹刀鞘置于膝上,指尖抚过,冰凉坚硬。 但那是最最熟悉的感觉。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是茫茫荒野,皑皑冰雪,铁甲大军旌旗猎猎,数万人勒马整肃齐声高喝:“吾皇万岁!” 声浪轰然震荡,散作漫天飞雪。 急旋的画面搅乱再搅乱,像有尖利的针扎入脑髓,痛楚难忍。他眉间紧蹙,攥住了手心。 * 风愈来愈大,透过窗缝呜呜作响,棠瑶本已沉睡,迷迷糊糊被那怪声惊醒,睁开眼坐起身,听了一会儿才微微松了口气。 房中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披衣下床,循声走到窗前,想要找点破布之类的将缝隙塞住。正想回头去点灯,却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 她怔了怔,细听之下却又只有风声呼啸。棠瑶有些害怕,转身就想回到床上,然而就在此时,竟又有极低微的声音混杂于风中飘传而来。 像是……有人在饮泣。 压抑、痛苦、恐惧、无助……声音低弱就像是孩童一般,就在庭院方向,极为伤心地哽咽哭泣。 似乎还在哀伤呼唤。 棠瑶屏息聆听,终于发觉,窗外的声音似是在低微地唤着:“哥哥……” 她浑身发凉,甚至不敢打开窗户张望一眼,迅疾逃回床上,钻进了被子里。 窗缝间钻出尖利风声,一阵高一阵低,棠瑶蒙在被子里又惊又骇,身上直冒冷汗。好不容易壮了胆,稍稍露出脸朝着门口喊:“陛下!” 外面却无人应答,她不敢再大声,当此危急之时,才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竟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惊恐之中,她只能又用被子将自己蒙住,至少暂时听不到那饮泣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闷得受不住,棠瑶才战战兢兢探出头,听了许久似乎只有风声萧萧,才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然而这一夜她始终难以入睡,混混沌沌熬到窗纸发亮,困得实在不行,才想睡一会儿,却忽听外面传来欢郎惊诧的声音。“恩公怎么不见了?!” 棠瑶一惊,虽然头脑昏沉,还是强打精神爬了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衫,推门一看,堂屋角落垫褥还在,褚云羲果然不见踪迹。 欢郎从厨房出来,见到她焦急地道:“我一大早起来准备生火熬粥,怎么到处找不到恩公,你看这院门都开了,他一个人去哪里了?” 棠瑶这才望到院门居然半开,落叶铺满一地,树下的马车依旧还在,唯独少了褚云羲。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六章寂夜沉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七章 晨霜起 棠瑶急忙再看,墙角处的黑绒大帽以及用青缎包裹的两柄长刀却还在,不由心下惊诧。 欢郎母亲听到动静也披着长衣走出,听说褚云羲不见踪迹,讶然道:“恩公会不会是自己先出去看看街上有无锦衣卫?” 棠瑶蹙着眉,望向那半开的院门,道:“他处事沉稳,考虑周到,就算出去打探,也不会连院门都不关。” “那更奇怪了!我去找找!”欢郎皱着眉便想往外走,棠瑶上前一步,不安地看着两人,“两位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院子里小声哭泣?” “啊?”欢郎愣了愣,“没有,怎么会呢?!” 欢郎母亲更是脸色一白,攥着帘子惶恐追问:“娘子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大概是半夜了……”棠瑶见她神情惊惧,急忙又道,“大娘别慌,后来就没有了。” 然而她还是吓得不轻,一时又憋不住猛咳不止。欢郎急忙进屋扶着母亲坐下,安慰道:“我也没听到,说不定是风刮过门窗的声音。” 棠瑶叹了一口气,望向依旧开着的院门,思忖了一下,低声道:“欢郎,你在家照顾母亲吧,我出去找找他。” 欢郎还待开口,她却已经拢着长裙快步奔出小院。 * 天光尚未大亮,幽长的巷子两侧砖墙青灰,时有落叶簌簌摇落。棠瑶在寂静中往昨日经过的那条长街快步行去,远处传来零星轻微的门户开启声,偶尔也有一两人赶早出门,与她擦肩而过时,均投来惊讶的目光。 棠瑶却视若无睹,径直往前去。 她的脚步声在深巷回荡,腰间垂坠的穗带随风扬起,晃响串串精细银铃。 匆匆忙忙赶至巷口,棠瑶站在那里却没了方向。漫漫长街笼罩在灰白天光下,沉寂幽静,远方丽正门城墙依旧巍巍伫立,玄黑金字的旗帜犹在风中猎猎招展。 她心中越发不安,沿着街面往南走,有车轮声自后方滚滚而来,她下意识回过头。 “小娘子,昨夜在哪里睡的?”赶车的黝黑汉子盯着她,露出促狭的笑。 棠瑶肃着脸容,加快了步伐。那人却挥着鞭子一路前行,死皮赖脸跟在旁边:“天还没亮透就急着出门,是去哪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棠瑶愠恼地骂了一句,“我可告诉你,别把我当成软弱无力的,少来搭讪!” “哟呵,那么泼辣?别是被大娘子赶出家门了吧?你相公呢?”那人涎着脸,居然伸出手来拽她,“走得累了,上哥哥车里歇歇!” “走开!”棠瑶愤然拽回长袖,提着繁复的马面裙急速奔跑,谁知那人丝毫不知收敛,竟扬鞭驱驰急追不舍。她咬住唇,望到前方又有岔路,便朝那边冲了过去。 马车声响越来越近了,她一头扎进旁边的胡同,冷不防里面正有人走出,竟撞了个满怀。 “你!”两人几乎同时出声,一见对方,又错愕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棠瑶看着一脸茫然的褚云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为什么独自出门?也不跟别人说一下,大家都急着找你!” 褚云羲还未回复,视线却落在了她后方。那个赶车的汉子原本已准备将棠瑶拖拽上去,猛然见她竟与这一男子交谈,不禁缩了回去,然而眼见棠瑶美貌婀娜,心里馋的不舍得就此放过,便蹲在车头向这边张望。 棠瑶一回头,厌恶地望了望,拽着褚云羲的衣袖就将他往里拖。“别管那人了。” “什么破落户头也敢当街调戏良家!”褚云羲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本就不甘心,听得此话便阴阳怪气道:“怎么了,许你小白脸嫖女人,不准老子过个嘴瘾?” 棠瑶白皙的脸庞骤然涨得通红,褚云羲本是骂一句就走,不防他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盛怒之下挣脱棠瑶拉扯,冲上去一脚踹出,当即将那汉子从车上踢了下去。 “他娘的!有本事再来啊!”那人痛得龇牙咧嘴,骂骂咧咧还想爬起来打。棠瑶眼见不远处有人已经望向这边,连忙拉住褚云羲的衣袖,将他拖进了胡同里。 褚云羲被她拽着走了几步,愤愤然扯回袍袖。“你一大清早独自一人在街上走,要不是遇到我,该如何摆脱那种无赖汉子?” 棠瑶本就因他忽然消失而气恼,见他竟然还质问自己,更是按捺不住:“还不是因为你不告而别?不然我干什么急匆匆出来找人?再说了,被调戏的是我,你怎么只怪我在街上走,不说那人色胆包天?” “我!……我哪里只怪罪在你身上了?”褚云羲竟不知她哪来的这番道理,一时气闷于心,“我都将他一脚踢翻了,你竟是装作没看到?!这世道上你单身一人在街上走,本就容易招惹是非,我提醒你一下,你居然还不识好人心了?” “那您就该怪责当今君王与官员,让他们好好整整这世道!”棠瑶说罢,就向胡同里走。 褚云羲只觉头痛,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遇到如此嚣张的女子,不禁跟在她身边,低声斥道:“之前还提醒我小心祸从口出,如今自己竟如此口无遮拦?” “周围又没别人,除非您怀恨在心,去向官府禀报我妄议国事。”棠瑶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他。 褚云羲沉着脸道:“……这些话是你一个年轻娘子该说的吗?你父亲难道从小不管教你?” 棠瑶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他道:“干什么扯到我父亲,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褚云羲顿滞了一下,正色道:“你不是说他是守边千总吗?我看定是他一心操练兵士,疏忽了对你的教养,才纵得你不成体统。” 棠瑶哼了一声,偏过脸去:“就当是这样吧。您难道有心接替他的职责,要好好管束我一番?” “……我哪里有这样的意思?”褚云羲觉得她实在难缠,怫然往前走,“一看你这惫懒样子就知无可救药!” 棠瑶哼笑一声,提着裙子走在他身后:“那就好呀,我还以为您想当我爹呢!” 褚云羲差点心跳停止。 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让她跟着走出那墓室?! * 两人一路一前一后,各自不再搭理,快要抵达欢郎家门口时,褚云羲站在胡同角落处,低声道:“回去收拾好东西,趁着街上还没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 棠瑶微微一怔:“去哪里?” 他脚步一顿:“出城,去皇陵。” “皇陵?!”棠瑶惊诧不已,简直疑心他是不是昨晚出去撞了邪,“不是才从那里出来?难道您还想回地宫待着?” 褚云羲无奈地看着她:“我哪有说要回崇德帝的皇陵?” “那您的意思,是要回自己的皇陵?”棠瑶更是愕然:“那不是……应该在南京吗?” “在崇德帝帝陵不远处,名为献陵的,就是朕的帝陵。”他颇为愤恨又懊丧地转过身,“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经问过行人了。” 这话听起来其实有些可笑,但棠瑶看他那沉闷的模样,不免也有些慨然。 “那应该,只是衣冠冢。或者是他们后来迁都,将你的帝陵也改建到这了?”棠瑶讷讷地试图解释,好让气氛变得缓和一些。 然而褚云羲还是没有回话。 她却没有泄气,似乎已经习惯了褚云羲的沉默寡言,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问道:“陛下,您昨天晚上是一直在堂屋里休息的吗?半夜时候听到什么怪声没有?” 褚云羲皱眉反问:“哪有怪声?” “应该就在院中,离我窗子很近。”棠瑶一想到那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是心有余悸,“欢郎母子说没听见,可能是因为离着远了点。” 他斜斜睨了棠瑶一眼,冷漠地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棠瑶很是意外:“可为什么我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哭声,好像是一个孩子发出的。听起来他……很难过,很害怕。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只知道昨夜起了风,你听见的大概只是风声。”褚云羲没等她说完,便转过那角落,推开了欢郎家的院门。 * 欢郎母亲正坐在院中焦急等待,见两人回转,自然惊喜相迎,并问及褚云羲清早出门的原因。 褚云羲眉间浮现一丝郁色,只低声道:“我是想趁着清早街上行人稀少,出去看看情形,未想给你们带来了烦扰。” “没事就好!”欢郎母亲连声说着,又说欢郎后来也寻出门去,便往厨房去准备早饭。 棠瑶见褚云羲站在院中,似乎心有所思,不由低声问:“你真的只是出去看看情况?” “……不然呢?”褚云羲平淡反问,倒让棠瑶无法再追问下去。 其实棠瑶从刚才见到他起,就觉得他神情憔悴,看上去像是一夜都未好好休息的模样,但在此情形之下,她看得出褚云羲不愿意也不可能告知真相。 于是她只好按捺心中疑惑,跟着他走进堂屋收拾东西,此时却听院门一开,正是欢郎急匆匆回转,看两人已在堂屋,也很是高兴。 “我去城门口那边找了好久,还以为你们去那边了。”欢郎忽又注意到褚云羲已将大帽挎在肩后,不由一愣,“恩公,您这是又要出门?” “住了一夜已是叨扰,昨日我出刀伤了锦衣卫,本就不该在此多加逗留。”褚云羲向他拱手,“多谢你母子两人的款待,我们就此作别吧。” 欢郎愕然,着急道:“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前面街上已经有锦衣卫巡行,恩公现在出去的话,实在太过危险!” 棠瑶目露惊诧,望着褚云羲道:“怎么办?” 此时欢郎母亲从厨房出来,见儿子回转便问了几句,欢郎又道:“眼下京城真是不太平。刚才我还听说了一件怪事,昨夜宫里又有人薨了!”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七章 晨霜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八章 宫阙深 淡金阳光铺洒于紫禁城重楼危阁之间时,雪白鸟群扑簌簌飞过朱红描翠的廊梁,在琉璃瓦上点掠数下,先后转身投向瓦蓝天幕去了。 钟粹宫朱梁金柱间皆已悬垂素白麻布幡子,幽幽香烛气息萦绕不散,正殿中灵位竖立,满地宫娥内侍呜咽悲啼,时不时有人哀痛晕厥,被悄无声息地抬拽下去。 沉寂的宫门缓缓开启,两列身穿丧服的内侍低头弓腰迅疾而入,皆脸容哀肃,形如灰影。 “晋王驾到!”殿门外的太监喊出悲凉之声。 满殿众人惊慌失措,不由望向钟粹宫宫门。但见那两列内侍已从宫门处绵延立至台阶之下,紧接着悲声大作,有人身着生麻粗布的斩衰丧服,头上披拂长长麻布,自宫门外低首疾入。 才踏进恢弘大门,便跪拜在地,匍匐向前,呜咽悲泣。 “章娘娘怎的也随父皇去了,孤才到京城,竟未曾见上最后一面!”晋王哀毁伤绝,以头重重触地,伏在台阶之下,泪流满面。 两旁内侍连忙上前搀扶。他犹自哽咽痛楚,抬头望到灵堂,更是悲伤不能自制。跌跌撞撞跨进门槛,顷刻间已投跪于灵前,放声大哭。 “孤年幼未就藩时,在宫中承蒙娘娘照拂,孤自幼丧母,将娘娘视为亲生娘一般!孤十多年前就藩离京,娘娘不舍,孤亦落泪,谁能想到如今竟天人两隔!娘娘与父皇恩爱备至,是眼看父皇归天,心痛不能承受便也随之而去了吗?!却将孤一人抛在人间,形单影只,何等凄凉!” 语音未落,又是重重叩首,以手捶地,一时之间灵堂中只有他一人悲声,其余人等皆瑟缩垂泪。 他哭嚎至嗓音都哑了,殿门外才有人匆匆赶来,正是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杜纲。一见晋王哀伤如此,急忙上前搀扶,晋王这才收声颤巍巍站起,随即又含泪招来钟粹宫太监,问及章贵妃后事具办情形。 太监心惊胆战一一答毕,晋王这才缓缓颔首:“尔等如此尽心,孤也稍感安慰。”说罢又向杜纲叮嘱,“娘娘乃是先皇挚爱之人,后宫之首,让鸿胪寺卿好生操持丧事,不可轻慢草率。” 杜纲忙躬身应承。晋王拭去泪痕,环视跪伏了一地的众宫娥内侍,转身往殿外走。 杜纲追随其后,直至晋王出了钟粹宫大门,坐上辇驾,才低声道:“殿下,首辅大人与宋学士在武英殿候着多时了。” 晋王正以手轻揉额角,听他这样说了,才问:“不是还未到召见的时候吗,怎么就已经来了?” “大约是关于灵前即位和边镇防务之事。” 晋王皱了皱眉,挥手示意,那辇驾随即朝着武英殿方向缓缓行去。 * 日辉耀亮武英殿金黄琉璃屋瓦,晋王自銮驾而下,步入武英殿内,内阁首辅吴硕与大学士宋皋泽见其到来,上前行礼。 晋王颔首,落座后问其来意。吴首辅略一忖度,拱手道:“昨夜六部九卿听闻殿下入主内廷,已经递交诸多奏章,且有人清早便来到文渊阁询问关于边镇军务的处置,故此臣等来请示下。” “孤回到皇城,必定要先去祭拜先皇与章娘娘,如此咄咄逼人,岂非不通人情世故?”晋王眉间郁色沉沉,“本就已经按惯例定了商议国事之时,你们这般行事,倒显得孤有意拖延一般。” 宋学士连忙上前解释:“臣等并非催促殿下,而是提前来禀告一二。之前都指挥使赵錾怯战不前,导致清平堡失守,殿下在来京途中已下令将其撤职查办,然而接任者到底该如何安排,内阁与兵部、五军都督府之间始终意见不一。” “孤之前不是说过吗?如今暂代都指挥使的钟燧骁勇善战,意气激扬,足以胜任延绥都指挥使一职。”晋王扬眉反问,“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还有什么异议?” 宋学士垂着眼帘道:“兵部秦尚书认为钟燧虽勇武过人,却计谋不足,且在三年前曾因好大喜功孤军深入,导致我军遭逢强敌损失惨重……故此五军都督府举荐赵錾长子指挥佥事赵骧接替其父之职,说他忠勇果敢,与其父截然不同。而兵部秦尚书又以为赵錾既已带兵不利被查处,再让其子接替父职,恐不能服众,因而力荐留都定国公府宿宗钰披甲上阵,担任延绥都指挥使一职。” “钟燧计谋不足?瓦剌人倚仗的是战马奔腾驱驰,长刀横扫嗜血,与他们对战无需考虑过多计策。若瞻前顾后,反而自束手脚。凭借钟燧多年在边关驻守的经验,足以应对那群蛮狠之辈。三年前那次作战失利,孤深知其因,是钟燧想将敌军一举歼灭,不幸遭逢暴雪,才被困于雪山之间。” 晋王说至此,唇角不禁一哂。“至于兵部尚书与五军都督府举荐之人,皆是年轻不经事的后生,赵錾怯弱失守已招致将士憎恶,其子如何能够再行统帅之事?还有那定国公府的宿宗钰,更是不堪重任。弱冠不到的年纪,虽有些才华,但行军作战并非纸上谈兵,他这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子弟,只凭借祖上恩荫,就能应对那如虎似狼的瓦剌大军?” “殿下说的在理。”宋学士向一旁的首辅看了看,面露微笑,“首辅大人,您先前不是还举棋不定,偏向于想让赵骧替父立功?” 吴首辅脸色不佳,却也颇识时务,当即叹息:“殿下,臣只担心钟燧过于冒进……” “无妨,都指挥使之上不是还有总兵吗?”晋王淡淡道,“孤未曾就藩前,便知晓征西将军雷偃的声名,有他坐镇延绥,孤是极为放心的。首辅对此事,还有什么看法?” 吴首辅犹豫再三,最终只是俯首应答:“殿下深思熟虑,是臣先前过于杞人忧天。” 晋王颔首,又起身看着窗棂间透过的金阳光亮。“灵前即位之事,六部九卿如今商议的怎样?孤听说,有些人还是固执已见?” 吴首辅面色凝重,犹豫片刻只得道:“殿下应该也有所耳闻,东宫一党虽因先太子亡故而大受打击,但之前因皇太孙的存在,他们仍俨然以其为储君必选之人,如今皇太孙忽遭意外,这些人一时无法转变,也是在预料之中的。” 宋学士随即拱手:“前事已毕,太子和皇太孙终究已不在人世。自从噩耗传来,臣对太子余党始终不遗余力地劝解游说,所幸不少人已认清现状不再固守,剩下那几人,就算再不情愿也无法改变事实。殿下只需稍稍等待,皇太孙灵柩入京后,他们必然无话可说。到时候殿下顺理成章即位,昭告天下,便再无人提出异议。” “既如此,稍后六部九卿聚议之时,孤也不想再听到争执不休的吵嚷声。”晋王眼光悠远,缓缓道,“孤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也早知晓难免有人对孤入主皇城颇有微词,那就以两月为限,孤要让天下百姓和朝中群臣,亲耳听到清平堡被我朝夺回的战报。” * 吴首辅与宋学士先后退出武英殿,晋王稍稍休息后,便起身呼唤杜纲。谁知连唤两声都没听到门外的回应,晋王不由一蹙眉,此时殿门一开,杜纲匆匆进来,神情却大为慌乱。 “你在外面做什么了?”晋王不满地呵斥。 “臣刚才,刚才在外面,是有人从天寿山永陵来,向臣禀告事情……”杜纲跪倒在地,脸色都有些发白,“启禀殿下,先帝陵墓那边,出事了。” 晋王一怔:“父皇梓宫不久前刚刚葬入陵寝,还能出什么事?” 杜纲迅疾偷偷望了一眼晋王,压低声音道:“殿下,据守陵内侍说,昨夜……他们发现先帝爷陵寝后山处,竟有一洞口!” “什么?”晋王大为震惊,随即又不悦道,“是盗墓者?竟有如此大胆之人?!” “殿下,奇就奇在这里!”杜纲不敢再抬头,匍匐于地,眼中透出几分畏惧,“守陵内侍中有人以前也见过盗洞,然而仔细分辨之下,却觉那洞不是从外面挖入……而是……” 晋王紧锁双眉,迫视着他:“休要吞吞吐吐!” 杜纲心知难以隐瞒,只得哭丧着脸道:“他们说……那盗洞像是从里面打通出来的!” 空旷的殿内只有自窗口透进的微风萦回,晋王周身一凉,继而平视前方冷冷哂笑:“胡言乱语,那些守陵的莫不是怕孤听闻皇陵被盗怪责下去,故意编出此等离奇话语惑乱人心?” “……臣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帝陵那边的人言之凿凿,竟不像是说谎。”杜纲左右为难,狠狠心道,“臣愿意去一趟永陵,探看个究竟。” 晋王深深呼吸一下,沉沉道:“既然如此,孤岂有明知帝陵出事而躲避不去之理?你准备一下,马上动身,去往天寿山皇陵地界。” 杜纲心头悬荡,急忙起身推开殿门,向长阶下的內侍高声吩咐:“准备车马,护送晋王殿下前往天寿山帝陵,拜祭先皇!” 內侍应和声中,远处钟鼓绵荡,震响云霄,徘徊于金澄琉璃瓦上的鸟雀惊起嘈杂,满树黄叶晃动不已,一地碎影因之凌乱。 * 落叶满地的小院中,褚云羲正检查马车,棠瑶则与欢郎母子道别。 欢郎母亲还是忧心忡忡,站在一旁道:“这两天宫中接二连三有人去世,城门口盘查得也紧,你们是要往哪里去?” 褚云羲看了看手中以青缎裹住的长刀,转回身问:“皇陵所在的天寿山,您可知晓从此处出发,该怎么走?” 欢郎母亲一愣:“城南天寿山?你们要去皇陵那边做什么?” 棠瑶审时度势,马上微笑道:“不是要去皇陵,而是我们来的时候就从那条路走的,自然还想原路返回。” 一旁的欢郎虽不舍得两人就此离去,但还是自告奋勇:“那里我去过,恩公一定要走的话,我赶车送你们去!” 短暂告别后,泠泠铜铃摇响,欢郎将马车赶出了家门,坐上车头扬起鞭子,白马轻快迈步,很快离开了此地,往南边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八章宫阙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九章 天凤陵 这辆马车从丽正门附近往西行,穿过大时雍坊,绕至宣武门里街,继而沿街径直往北,不多时便临近通往天寿山的宣武城门。 天光已大亮,城门口进出往来甚多,欢郎驾着马车,混杂在进出内外城的人群间,很快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卫兵原本并不会盘查过往,今日却一反常态搜查行人行李,即便是背着的行囊竹筐也要被翻个底朝天。 这时他才发现,城墙边张贴榜文的地方,新近多了一张图像,上面绘着年轻男子的样貌,底下还有数行文字。 欢郎不敢多看,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好不容易就要出城,却被卫兵阻挡去路。 “车里有人?”卫兵横眉质问。 “有。”欢郎吓了一跳,下意识攥紧鞭子。卫兵扫视他一眼,以刀柄迅疾一挑车帘,尚未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人,却听一声厉喝:“干什么?!” 那卫兵一震,定晴看去,车中端坐的年轻男子身着锦袍,器宇不凡,紧蹙双眉。而在其身旁依偎着的少妇花容失色,忙以宽袖遮挡面容,连声叫道:“欢郎,欢郎,你怎能让人随便掀开帘子?” 欢郎连忙伸出手臂挡在卫兵身前:“不能无礼!这是我们小官人夫妇,你这人怎么这样粗鲁无礼?!” “大清早出城做什么?!”卫兵虽未敢再横蛮,却仍盯着欢郎。欢郎撇撇嘴:“去崇福寺上香拜佛,怎么连这也不准啊?” “车内可有利器?昨日城中有人持刀伤了锦衣卫,上头要盘查来往行人,若是有的话,趁早拿出来!”卫兵一边说着,一边又透过车帘缝隙往里窥伺。欢郎急道:“出去拜佛怎么会带利器?” “叫他们下车,我们要搜查。”那卫兵说着,向对面的同伴扬手示意。 欢郎还待阻止,两名卫兵却已迫近马车,此时却见车帘猛然一掀,褚云羲愠怒道:“好大的胆子,连我的马车也敢搜?去将你们带头的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谁敢造次?!” 那两名卫兵面面相觑,此时从城墙上走下一名穿盔戴甲的把总,见这边似乎正在吵闹,便快步上前询问。 卫兵还未将事情说出,褚云羲已直视于他:“尽职尽责本是好事,但你们分明看到我车内有女眷,却还要强人所难不成?!” 那把总为这眼神气势所迫,一时弄不清此人来历,偏过头低声问手下:“这是什么人?” 卫兵尴尬地直摇头,褚云羲却已探身跃下马车,重重甩下帘子,斥道:“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在京城守卫的?我问你,你们宣武门的千总今日可曾来过?!” 那人更是摸不着头脑:“没……没那么早。阁下到底是?” “鸡鸣则至,整装肃容,巡行城墙,亲点卫兵!高祖爷定下的规矩,你们竟敢如此藐视?”褚云羲打量他一眼,冷笑不已,“我看改日见了九门提督,该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小官人这是怎么说的,我们许千总那可是天天早出晚归,今日没到必定也是另有要务……”把总见势不妙,急忙挥手让两名卫兵退避,又向褚云羲拱手赔笑,“您请便,耽搁您时间,实在过意不去。” 褚云羲闷哼一声,转身登上马车,又骂欢郎:“还不赶紧走?少夫人在这待得久了,必然感觉乱哄哄头晕目眩!” 呆滞一旁的欢郎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坐回车头挥鞭即行。 把总带领手下躬身退让,直到马车驶出了宣武门,才骂卫兵不识好歹。卫兵一摊手:“那不是您早上说,北镇抚司那边来人,吩咐要细细盘查吗?” “你没看那马车也价值不菲?!”把总恼火起来,给了他一巴掌,“他娘的锦衣卫就会狐假虎威,光动嘴皮子差使人干事!内城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谁知道我们会得罪哪一尊菩萨?!” * 这一辆马车驶出宣武门,又自外城穿过,迤逦出了右安门。行不多时,褚云羲撩起车帘向欢郎道:“好了,就到此处吧。” 欢郎回过头:“恩公不是要去天寿山皇陵吗?离这里还远着呢。” 褚云羲颔首:“我知道,正因路程较远,因此你就将我们送至此地,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那你们认得路?”欢郎仍是不放心的样子,往后方张望着,“万一再遇到官差卫兵盘查……” “不碍事,我会应对。”褚云羲端正神色,朝他拱手,“越往皇陵地界越发人迹罕至,到时候你步行回城也太过劳累。” 欢郎还待再送,棠瑶亦探出身道:“我们大概是不会回城了,欢郎,多谢你一路相送。” 欢郎嗫嚅半晌,竟红了眼圈:“恩公救我一命,却不能多住几日,我觉着此去还是危险得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急匆匆离开呢?” 褚云羲静默片刻,向欢郎微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我本从皇陵来。” “什么?”欢郎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棠瑶忙道:“他是说,我们进城前就经过了皇陵,认得路的。你就先自己回去吧,你娘身体不好,别让她在家久等。” 欢郎这才失落无奈地下了车,再三叮咛若是路上遇到麻烦再回转。棠瑶一一点头,又自腰间摘下水绿荷纹的香囊,塞到他手中。“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带回去,一定要给你娘保管。” “不用了……”欢郎还待谢绝,褚云羲已取过鞭子,说一声“告辞”随即驱车前行。 铜铃声盈盈晃漾,马车很快往南而去。树影下唯剩欢郎不舍哽咽,过了好久抹去泪水,一摸香囊中似藏有异物,急忙倒出一看,却是一双赤红瑰丽宝石耳坠。 “哎?!”欢郎又惊又急,朝着疾驰的马车紧追,“你们,你们落下东西了!” 他奋力追赶呼喊,然而马车丝毫未停,窗子内的棠瑶远远地探出手来,向那渺远的身影挥手作别。 野风飒飒,黄土微扬,滚滚车轮碾过层层土路,很快消失于小道尽头。 * 悠悠前行的马车内,棠瑶打开包裹,拿起仅剩的几件首饰,对着从车帘缝隙斜斜映入的阳光看了又看。 持着缰绳的褚云羲望着前方,平静问道:“之前不是说我随意赏赐,不顾及将来吗?怎么这次也学了去?” 棠瑶挑起车帘一角,认真反驳:“你那是赏赐,我这是还恩,怎么能一概而论?” 他难得没再争辩,只是一笑了之。 棠瑶对着他的背影,先是愣了愣,继而讶然道:“陛下,您刚才是笑了吗?!” 褚云羲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尴尬,随即又端正身姿,漠然道:“怎么了,笑都不可以?” “当然不是。”棠瑶靠在摇摇晃晃的车门旁,同样淡淡微笑,“只是好像从来没看您笑过,所以才意外。” “……你若是身处我的境地,还能常常笑容满面?”褚云羲很快恢复原样,冷淡道,“朕如今,不觉得有任何事情能令朕由衷喜悦。” 棠瑶怔了怔,有些了然于心的感觉,只得道:“我明白您的心境。但如果抛开江山社稷之事不谈,仅仅是因为换了身处的时间与地方,您……其实,也可以渐渐适应。” “你又怎会知晓我的心境?”褚云羲觉得她只是空谈道理,闷闷反问一句之后,不再说话。 棠瑶看看褚云羲,自从与他相遇以来,他似乎从来不会主动说起自己的下一步打算,更不会袒露心声。而她也觉得现在似乎还不该向他说出自己的来历。 “您这次回献陵,到底是找什么啊?”棠瑶倚在车门边,看前路渺渺,尘飞烟起,他宽袍大袖,猎猎风生。 褚云羲回过头看了看:“你遇到我的时候,我腰间不是只剩龙纹刀的刀鞘了吗?” 棠瑶这才反应过来,当初那个內侍曾说天凤帝灵柩被送归时,他的龙纹刀亦被同时带回。 “您要找那柄刀?可是您身边已经有了利器,又为何一定要费尽周折再去寻它?”她顿了顿,又谨慎道,“再说就算它被放入了陵寝,也许已经随着棺椁葬进地宫,您又怎么拿得回来?” “去找了才知道。”他微微抬起头,望向湛蓝晴空中高悬的金阳,“对于我来说,它不只是一柄趁手的利刃。” * 与此同时,煌煌仪仗煊赫车马自紫禁城承天门而出,沿着直贯城中的主道疾驰往南,玄黑旗帜于风中呼卷,道旁行人纷纷退避。 饰金缀玉的楠木马车锦帘低垂,身披丧服的晋王正襟危坐,也不知是因太过密不透风,还是因想到了某些事,当此深秋寒意浓重之时,他却觉闷热难耐,一皱眉用力扯下外面的粗麻丧服,丢在一旁。 终究还是心思不宁,他撩起帘子,急促敲击窗棂。 骑马紧随其旁的杜纲连忙靠近俯身:“殿下有何吩咐?” “那人当真是被处死了送进陵寝的?”他蹙着眉,脸色阴郁。 杜纲一怔,随即诚惶诚恐地低声赔笑:“那是自然,是臣亲自带人从长春宫将棠婕妤抓走,并看着她第一个饮下了鸩酒,晋王殿下。” 晋王目光深渺,未再追问下去,宝蓝色锦缎帘子蓦然落下,将车内情形完全遮挡。 马踏青石,轩昂奔腾,径往丽正门方向驱驰而去。 * 刚出城时道路还算平坦,离城渐远路途渐显坑洼,棠瑶坐在车内一路颠簸,直震得身子发麻,头昏眼花。忍耐许久不由探出身去问:“陛下,您不累吗?不用停下休息会儿?” 褚云羲直视前方,不含情感地道:“不累。” 她悻悻然坐回去,隔窗往后望了片刻,也没发现什么追兵,料想应该是安全无虞了,可又不好意思再叫他停下,只得抱着包裹靠在车壁。 道旁是大片大片金黄麦田,风吹浪起浪卷,哗啦啦拨乱寂静。时不时有农人穿梭于田间,一如她与褚云羲进城时所见无差。 棠瑶忍受着颠簸与干渴,望着农田掩映间的草屋陋舍,听着道旁父母与子女的闲聊笑谈声,心间不免浮起怅惘。 忽而车轮猛地一斜,马车重重颠簸,她低呼出声,一下子撞在了车壁,头侧顿时疼痛难忍。 车速急速减缓,马儿嘶鸣不已。 车帘一撩,褚云羲探身回转,蹙眉问:“撞到了?” “嗯。”她捂着头部左侧,脸色有些难看。 “车轮碾到石头了。”他看看她,低声问,“出血没有?” 棠瑶这才放下手看了下,勉强笑了笑:“还好没有。” 褚云羲点点头,转过身去,马车重又启程,却是比先前慢了不少。 棠瑶靠在车壁,闭上眼之后,那被撞伤的地方还是阵阵胀痛,头脑深处仿佛针扎一般。 滴—— 脑海中急促尖锐的声音让她惊觉坐直,睁眼四顾,周围却毫无异样。 * 此后一路崎岖,农田亦逐渐减少直至变为荒野,远山黛影脉脉,古木黄叶簌簌,横斜交错的枝干几乎将小道完全遮蔽,只留一线青天可见。 褚云羲早在出城时,就向欢郎问清了皇陵位置,所幸这一路分岔路极少,他驾着马车望到绵延青山,回忆起当时坐农车时所见景象,便大致确定了方位。 褚云羲之前从崇德帝的帝陵出来后,也没想到自己的陵寝竟然就在那附近。 而据欢郎说,京城南边的天寿山中有两座陵寝,除了崇德帝永陵之外,另一座便是百姓皆知的高祖献陵。 五十七年前,定国公宿修扶灵南归,然而天凤帝即位才三年,正值风华,根本未曾开始建造皇陵,因此那灵柩只能暂时存放于金陵城外紫金山中。而后当时被封为燕王的侄儿仓促即位,新君年少无所适从,北方鞑靼常来侵扰,社稷风雨飘摇,重臣中陆续有人建议迁都北平,以利于抗击外族稳固江山。 也因此,原本已预备大兴土木的紫金山帝陵暂时搁置。直至若干年后北平皇宫建成,正式定都于此,君臣商议后,认为天凤帝乃是开国高祖,且文治武功踔厉风发,可护佑褚姓江山永固万代,便将停放于紫金山的灵柩迁去了北京天寿山中,成为帝陵第一塚——献陵。 而紫金山帝陵日后又渐渐兴建,只是作为留都供奉,并无实际地宫。 褚云羲在出城路上,得知了这些讯息后,才料想若龙纹刀随灵柩而归,那么应该也被送去了天寿山献陵之中。 风吹木叶,金影摇落,马车沿着山势渐渐上行。 褚云羲远远望去,但见漫山遍野苍松重重,古柏森森,西风卷来,松涛阵阵,如江潮起伏,萧萧飒飒。 转过一道弯路,眼前骤然阔大。 马车中的棠瑶受尽颠簸,头脑中的刺痛倒是渐渐减轻。 她撩起窗纱,目睹前方盛景,不由惊叹:“这里就是陛下您的献陵?” 巍峨青山退伏其后,巨大的白玉华表擎天立地撞入眼帘,五门六柱十一楼,上有双龙虬曲盘旋争珠,下有麒麟玄武各等圣兽或昂首或匍匐,于无声间咆哮震吼,巍巍赫赫,神风凛凛。 其后沿山势层层递进,大红宫城环绕绵延如环,金澄澄琉璃瓦覆着单檐庑殿,三券拱门幽寂紧闭,好似隔绝了凡尘喧嚣,缔造出帝王神灵安息之境。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十九章天凤陵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章 步生惊 休息已久的棠瑶临窗远望,不由为此景震慑,顿觉自身渺小,又陡添尘世沧桑之感。 褚云羲静默许久,将车子引到道旁僻静林间,道:“我去查探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不能一起去吗?”棠瑶撩起帘子不解地问。 褚云羲看看她,摇了摇头:“我要进皇陵,周围有军队守卫,你没法与我同行。” 棠瑶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觉得此时问了也无济于事,便点点头,抱起双膝靠在角落。褚云羲从车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铁钩,踏着满地落叶走了数步,忽又背对着她道:“不要乱走动,若有危险,记得出声叫我。” “……好。”棠瑶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急忙撩起车帘,“陛下!” 他略显无奈地回首:“又有何事?” “如果有事,要记得叫您,对不对?可我总不能在别人面前喊陛下呀!”棠瑶眸光灵澈,笑了笑,“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 他怔了一怔,道:“褚云羲。” * 风掠山林,黄叶纷飞。褚云羲疾步而去,观山势度路形,自西南方山坡而上,一路借密林掩蔽身影,躲过数次卫兵巡视,终抵达献陵陵殿附近。 他伏身于山坡柏树后,遥望那正红大殿斗拱重檐,静穆端肃,殿前三层丹陛浪涌云飞,不禁心绪怅惘。 殿前大道空旷寂静,褚云羲凭高眺望,确认巡卫已经离去后,自斜坡疾冲而下,直至抵达赭红高墙之下。 抬头一望,他随即抛出绳索,那铁钩划过半圆弧线,倏然缠绕于墙内古树间。他借势发力,迅速攀上高墙,悄无声息跃至那株古树上。又趁着四周无人之际,从树下一跃而下,飞速掠至正殿之侧,紧贴外墙屏息不动。 刺目的阳光斜射而来,他隐于阴影间,小心翼翼地靠墙前行。刚到转弯处,忽见两名内侍从神道方向往这边走来,忙退回一步,重又隐蔽在阴影中。 那两名内侍端着盛有清水的铜盆,又持着拂尘等物,到正殿前推门而入,想来是专职打扫之人。 过了多时也不见这两人出来,褚云羲不免有所焦躁。正镇静心思之时,又听脚步匆匆,睁眼一看,另一名少年内侍匆匆赶来,到了正殿门口低声唤了一下,里面的人才开门而出。 “怎么了?”手持拂尘的内侍问道。 “我刚从明楼那边过来,听陵卫说,晋王的车队去了永陵,那阵势吓人得很!”少年内侍紧张地道,“哥几个那些骨牌可藏好了?要是晋王来这儿祭奠高祖,夏公公准要四处检视。” “他怎么会到这里?”持拂尘的人打断了他的话,嗤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永陵那边出事了,晋王必定是过去查看。” “不是刚刚安葬了先帝吗?能出什么事?” “说是发现了盗洞!”另一人道,“也不知谁胆大包天成这样,我看永陵那边的守卫都要倒霉了。” 那少年内侍惊讶追问,先前的两人一边向他加油添醋说着,一边关上殿门往神道方向行去。 褚云羲见三人身影已远,闪身奔至正殿前,迅疾推门而入。 * 踏足即为金砖朗朗,入目皆是巨柱巍巍,空旷宽广的正殿中一片肃寂。 他背靠在雕龙盘飞的木门上,望着正前方,一时怔然。杏黄色重重龛帐间,神牌、御座、香案一应俱全,褚云羲缓缓走上前,见正中间神牌上端端正正刻绘两行金字。 开天行道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俊德明睿高皇帝 褚云羲呼吸一促,快步走至最前,盯着那神牌许久,指节不由渐渐收紧。而就在那灵牌之后,两方红木宝匣铜锁低垂,他知晓依照规矩,那其中应是盛放着他的册宝与衣冠。 羊脂白玉的玉玺,不久前还持于手中,压染了朱红印泥,轻轻落在御笔亲批的奏章上。 而如今,却被锁于神牌之后的匣内,一道古旧铜锁封存几十年光阴,高皇帝早已是过眼云烟,他们甚至在远离故乡南京的地方,为他建造了如此恢弘壮丽的陵寝。 他也不知道,他们又是如何精心选择了哪一套衣冠封存于此。登基不过三载,冕服还未穿旧,玄衣纁裳,蔽膝大带,金龙怒目,云海翻涌,皆是织造府精细耗时制成。 褚云羲缓缓伸出手,触及那光润而微凉的宝匣,深深呼吸着,却不能将之打开。 脑海中忽而浮现那不知礼数的棠婕妤几次三番的询问:“陛下,你要去哪里?”“陛下,你打算怎么办?” 来时路迷离难寻,迢迢漠北到陌生京城,他不知自己因何而至,而往后去处又在何方? 他痛苦地闭上双目,强迫自己忘记一切烦扰,随后在正殿中寻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发现龙纹刀。 正在此时,却听得殿门外脚步声响,眼看来人就要推门而入。褚云羲扫视四周,一闪身隐入香案左侧杏黄帘幔后。 殿门被匆匆推开。 有人一路小跑进来,气息不稳地来到香案前,趴在地上用力伸出手臂,竟从低垂的锦缎后掏出一个木匣。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那人嘀咕着迅速起身,将木匣塞到宽袖中,才欲要走,忽被人一下子用绳索勒住脖颈,拖拽至帘幔后。 “什么人……”他惊慌失措要喊,只觉咽喉一紧,那猛力让他几乎顿时断气,一时间头脑昏胀,眼冒金星。 “再敢出声叫喊,小心狗命。”褚云羲声音低沉,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威势。 那人抖如筛糠,还嘴硬质问:“你,你想做什么?这里,这里可是高祖爷的陵寝正殿,你要偷盗也不看看地界?” 褚云羲冷笑一声:“亏你还知道这是高祖陵寝之地,手里拿的是什么?骨牌吗?要不要我也叫嚷一声,好叫你们管事的过来看看,手下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 那内侍双腿发软,说话都带了哭音:“好汉,你到底要什么?这地方万万动不得……” “我问你,高祖当年归葬时,是否有一把暗金龙纹刀?现在何处?” 内侍愣怔了一会儿,头上都冒出了急汗:“你,你怎么敢打这主意?!那可是……” “快说在哪里?!” “不在这儿啊!”内侍喘了口气,急切道,“我真没骗你,那龙纹刀被留在了南京故都!” “在故都什么地方?供奉天凤帝的祠庙里?” “这……”內侍稍一迟疑,便被褚云羲勒紧咽喉,惊得他连忙道,“不在紫金山,是在慈恩塔里。” 褚云羲心中一震:“慈恩塔不是供奉他母亲的地方吗?龙纹刀为何放在那里?” 內侍苦着脸道:“这我也不清楚啊,好像是当年大臣们商议的结果……” 褚云羲还想追问下去,却听得外面人声起伏,间杂脚步纷沓。那内侍更是一惊,忙不迭祈求道:“晋王殿下就要来了,好汉赶紧放我走,我保准不吱声!” “晋王?”褚云羲一挑眉,以利钩抵住他的后颈,寒声道,“听清了,我并非刺客,但若你胆敢出声,我第一要取的,便是你的性命。” 说话间,外面话语声越来越近。有人细声细气讨好地迎候,又有人温文尔雅地道:“孤方才去永陵查看一番,想着不能过献陵而不入,因此特意过来拜谒高祖。” “殿下来得急促,小的这里什么都没准备,这可如何是好?”守陵的夏太监将腰身弯成虾米一般,唯恐得罪了这位刚入紫禁城的主。 晋王淡淡道:“不妨事,孤也不是前来正式祭拜高祖,只不过长久未至,心有所念,料想高祖也不会见怪。” “殿下刚入京便来献陵,高祖爷见了您只会心生欢喜,哪里还会在礼数上计较怪责?”一旁的杜纲赔笑说着,轻轻推开了殿门。 * 浅淡阳光透过窗间轻纱映在棠瑶的脸颊,她闭着双目倚坐一角,已经等待多时。 之前在车中被撞到了头部,那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让她的脑海中似乎闪过无数碎片,直至现在,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山林寂寂,时有鸟雀在枝头跃动欢鸣,她不知道褚云羲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来,起初的平静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有所不安。 如果他遇到了众多皇陵护卫,会不会又发生事端? 正在这时,寂静之中却传来了草木晃动声,间杂沙沙脚步,轻重快慢不一,明显不止一人在朝这边靠近。 棠瑶心头一紧,迅疾伏在车窗内朝外张望。 密层层的林间,数名身穿赤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正腰挎长刀,一路搜寻而来。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二十章 步生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一章 影与身 献陵正殿内,松鹤浮雕的木门缓缓开启,晋王款款踏入灵殿,才走向香案,却惊觉左侧杏黄帘幔微微一动。 “什么人?”晋王皱眉疾问。 紧随左右的杜纲与夏太监慌忙上前保护,只见帘幔内哆哆嗦嗦钻出一人,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殿下恕罪!” 守陵的夏太监一怔,忙道:“这是平日司职打扫灵殿的人。”又朝那人低声呵斥,“听到殿下过来,怎不出门迎候?” 那内侍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刚才在擦拭地面,一时害怕,没敢出来……” 杜纲哼了一声,正要跟着训责,晋王却温和地一抬手:“不必慌张,孤只是进来看看,这灵殿内外洁净清爽,也亏得你们尽心而为。” “还不谢过晋王宽宥?”杜纲紧接一句,内侍匍匐谢恩,起身后却犹犹豫豫,眼睛往后瞥去。夏太监沉着脸朝他做了个手势,他才神色仓惶地疾步退出灵殿。 夏太监将准备好的线香呈送上前,晋王接过之后,端方有礼三叩九拜,向香案间的灵牌歉疚叹惋:“高祖爷在上,侄孙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具备祭奠大礼,他日定当备齐牲劳,盛仪而拜。” “说来奇怪,昨儿晚上小的还亲眼看到高祖爷灵前紫气盘绕,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瑞兆,今日殿下忽然到来,这不是奇了吗?”夏太监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可见高祖爷在天有灵,也知晓殿下要来,真正是令人惊叹呢!” 晋王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意,神色却还是平静:“侄孙前来拜谒,也是寻常不过的事。” 杜纲搀扶晋王起身,又向夏太监低声问:“这几天献陵附近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人出现?” 夏太监一愣:“这寂静的地方,来往行人本就不多,没什么异样啊……”说到此,他谨慎地弯腰向晋王询问,“方才听殿下发令,让锦衣卫搜寻附近,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晋王环顾灵殿,镇定自若:“并无大事,只不过先帝陵寝那边有盗墓痕迹,孤因此特意赶来,你们也要谨防宵小之辈扰犯高祖圣灵。” 夏太监其实早就听闻永陵之事,此时有意惊诧愤慨:“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殿下放心,小的这边卫士尽责,日夜巡行不断,内侍们也本分,时时勤于查检,断不会发生盗墓的事情!” 晋王颔首,朝杜纲看了一眼,杜纲即刻向夏太监道:“你且先下去等候,殿下稍后便出。” 夏太监应了一声,躬身退出灵殿。 殿门才关闭,端立于灵位前的晋王脸色顿变,压低声音狠狠叱骂:“永陵那边的人怎不该千刀万剐?!杜纲,你方才为何要阻挠孤下令?!” 杜纲急忙撩衣下跪:“殿下怒意臣自然明白,但若是杀尽守陵人,只怕反会引来非议。” 晋王转身盯着他冷哂:“盗洞是从里面挖出的,留着那些人,岂不是有走漏风声之后患?!” “殿下放心,他们不敢乱说。守陵大太监是臣的同乡,他的家人都在燕郊,就算自己不要命,家里爹娘兄弟的命也都能不要?”杜纲双膝挪近几步,抬起头哑声赔笑,“臣在临走之前已经告诫过他,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你少自作聪明!”晋王俯身,逼视着他的双目,语声低寒,“之前是谁口口声声向孤保证,说是亲眼看着棠瑶喝下毒酒一命呜呼?!方才你不是自己进入地宫,核查了朝天女的棺木吗?!为什么偏偏就少了她一人?!” 杜纲咽了一口唾液,竭力镇定地道:“臣为殿下办事竭尽全力,赤胆忠心,苍天可鉴!臣怀疑是有人从中换了毒酒,才让棠婕妤死里逃生,或者有人暗中筹谋,将她救出陵寝。” “她一介女流,自己能有本事从遍布机关的帝陵中逃出?”晋王慢慢走到香案前,盯着那黑底金字的灵牌,“难不成当时另有人混入了陵寝?” “合棺时候我们都在场,这大活人进入棺木却不被发现实在不可能啊!除非是运送途中,又有人做了手脚……”杜纲眼珠一转,爬行到他衣袍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晋王双目一蹙,目光沉沉:“怎么,他在死前还留了这手?” “殿下别小看他,这人心思缜密,而且党羽遍布后宫……”杜纲说到此,忽而盯着对面低垂的帘幔,神色悚然。晋王低头望他一眼,皱眉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传来急促的唤声:“殿下,邓佥事他们在附近发现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里面还有名女子,已经仓惶奔逃,佥事正带人追捕。” 晋王一听,迅疾转身走向殿门。杜纲只得朝帘幔那里又望了一眼,匆匆跟随而去。 “什么女子?可曾看到样貌?”晋王打开殿门,沉声追问。 “小的未曾看到正面,应该是个年轻女子,衣着华贵。”那名锦衣卫说罢,晋王已快步迈出大殿,朝着通往献陵门口的大道而去。 这一行人迅疾离去,正殿内帘幔轻轻一动,神色阴沉的褚云羲闪身而出。当此之时,他顾不得再管其他,当即掠出大门,奔至方才进来时的地方,借助绳索再度飞速攀上古树,转眼便消失于高墙之后。 * 半人高的野草凌乱闪舞,棠瑶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除了后方锦衣卫呼喝声之外,耳畔只有自己粗浅不一的喘息。 奔跑,奔跑,不停地奔跑。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褚云羲,只是凭着印象往他离去的地方去。厚重繁琐的长裙长袖时不时被灌木枝叶刮过,她拼了命地奔逃,仿佛又回到了那举目无助的陵寝地道。 当躲在车中被锦衣卫发现时,她一开始还是强自镇静地回答盘问,只说自己是随着兄长出门,马车坏了只能停在这里,而兄长独自去寻人帮助了。 那名佥事眼神似鹰隼,她内心忐忑,唯恐被发现破绽。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后,带着人离去。棠瑶以为自己总算脱离了危险,可没想到未过多久,这群人又重新返回。当她在车中望到他们的身影,便知道大事不好,于是她只能不顾一切地夺门而下,趁着他们还未走近飞奔逃离。 寒风如刃刮过,脸颊刺痛难耐。或许是飞奔途中被锋利的草叶划破,她已经顾不了这些,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越来越沉重,而后方的厉声呵斥越来越近。 前方山势起伏,她喘着爬着,用力攀住突起的石块,想要再往前去。然而有人从后方急追而至,飞扑上来,铁钳一般扣住了她的肩膀。 “褚云羲!”棠瑶忍着剧痛,朝着远处嘶声叫喊。 * 他从赭红高墙翻跃而下,背着绳索利钩飞速奔跑。 荒草如拂不散卷不去的苍青烟霾,凌乱迷濛了视线。急促的呼吸声,呼啸的风声,以及远处那骤然传来的呼喊声,让他心神忽震。 ——褚云羲! 那个声音惊惶悲切,满是绝望。 像银针直刺入脑,随后,狠狠抽出,再度刺透、搅乱。 飞奔的脚步骤然止住。 他艰难地抓住近旁的古树,掌心被粗粝的树皮磨出血,却也缓解不了头脑深处的剧痛。 耳畔又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笑,带着哭音的叫,带着愤怒的吼,还有许多声音,小声议论的,高声谩骂的,窃窃低笑的…… 所有的所有,混杂不堪,嗡嗡嗡嗡嗤嗤嗤嗤。他觉得自己又像是被扔在巨大石磨盘上的蝼蚁,拼了命地挣扎往前爬,却一次又一次徒劳跌倒,只等隆隆声响滚压而至,将他碾碎。 * 嘭! 棠瑶被那个身材雄壮的锦衣卫扣住肩膀,狠狠甩到了山坡下。 这一砸,令她几乎痛到昏厥。 天昏地暗,钻心彻骨。 她咬着牙还想要爬起,却连手臂都在发抖。 “想跑?”锦衣卫从斜坡跃下,一下子跨骑在她身上,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还揪住她的发髻,用力朝后扯着,迫使她抬起下颌,厉声喝问:“看到我们为何要逃?!” 她喘息着,连话都说不出。 那种无力的愤怒感如汪洋海浪般,即将将她淹没吞噬,正如幼时一样。 “还不开口?为什么会在帝陵附近?!”咒骂声在耳畔炸响,锦衣卫拽着她的长发,又将她硬生生从地上拖了起来。 棠瑶流着眼泪,反手狠命抓住那人的手腕,却根本挣脱不了。 斜上方的草坡间又有脚步声响起,迅疾而有力。 ——是其他锦衣卫过来了吧? 她的心沉到谷底,却还在拼死挣扎,不愿放弃。 “把她放开。” 自荒草间而来的人很快站定,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发话。 那锦衣卫一怔,棠瑶亦一惊。 这声音,似乎应该是褚云羲,可是又有几分陌生,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你是什么人?!锦衣卫办案,与闲人无关!”那锦衣卫以胳膊勒住棠瑶,迅疾回身朝着那人怒喝。 “锦衣卫?倒是从未听说过,有点儿意思。”他嗤笑起来。 “你说什么?!……”锦衣卫犹在厉骂,却忽发出一声惨叫,那勒着棠瑶脖颈的手臂骤然箍紧,简直让她无法呼吸。 棠瑶惊慌挣扎,竭力回头,惊见那锦衣卫肩头已被锋利的铁钩深深刺穿。 鲜血淋漓滴落,而那铁钩尾端有绳索绷得笔直,正被人紧紧拽住。只是她被锦衣卫遮挡了视线,根本看不到那个人的模样。 “我说,有点儿意思,听不懂吗?”拽着绳索的人语带轻佻,手腕一绕,俯身往下望,“好久没动手了,玩玩吧。” 受伤的锦衣卫嘶吼着,将棠瑶猛地推倒在地,一把将肩头铁钩拔了出来。 “小子,找死!”他反手抽出绣春刀,攀着树木向上冲去。 那人笑着疾退,身形骤变间掌中飞索急旋,带血利钩划出寒白光弧,再度击向那柄破空斫下的绣春刀。 伏倒在草丛中的棠瑶吃力地撑起身子,远处脚步纷杂,叫喊连连,应该是众多锦衣卫正往这边飞快奔来。 很快的,斜坡上方厮杀声起,惨呼咆哮此起彼伏,兵刃交接磨砺刺耳尖利。她急促地呼吸着,甚至可以感觉到,原本弥散草木泥土气息的空气中,渐渐洇染浓郁血腥味。 惊惧之意自心底蔓延滋生,如不见光亮的藤蔓无声紧紧缠绕。 她开始怀疑刚才那人到底是不是褚云羲,尽管声音相似,可是语调上扬更显少年气息。 印象中的褚云羲,也从来不会那样带着轻蔑的笑意说话。 “一起上啊!”有人在愤怒又绝望地大叫,“抓住这个疯子!” 随后,又是凄厉的惨呼。有人从上面跌落下来,正砸在她身边。 满面血污,两只眼珠甚至都被钩了出来,血糊糊的洞窟正朝着她,像是狰狞的兽口。胸前亦被扎出血洞,大滩大滩的血喷涌出来,渗入泥土。 她浑身发冷却动弹不得,濒临崩溃地将脸扭到一旁,痛苦地喘息。 脑海中的血红画面倏然浮现,她甚至再次清晰回忆起那个夜晚,鲜血喷溅在身上、脸上的那种粘稠温热的感觉。 那时的她,手里握着刀柄,掌心亦全是腥热血液。 身子不断绷紧,绷紧,就像一张负荷过重的弓,行将断裂。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这片方才还宁静清幽的林子,很快成为血腥的世界。 伤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厮杀渐止,有人自从山坡跃下,来到她身边。 然后慢慢俯下腰,用沾满鲜血的手为她掠去拂在唇角的发缕。 腥热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褚云羲?”棠瑶视线朦胧,只隐约望到苍松掩映,乍露碎裂青空。 “我不是他,不准提这个名字。”他鄙夷地冷哂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朝前行去,“可我知道你是棠婕妤,认识许久,今日才见。” 为您提供大神 紫玉轻霜 的《太上皇年方二十三》最快更新 第二十一章 影与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