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洗冤录》 第1章 浸猪笼 苏州城外,寒山寺内,一轮红日伴随着僧人的诵经声缓缓升起,驱散了浓雾,荡涤了寒风。 沈清云跪在佛像前,也不知跪多久,仿佛她自己也成了一座雕像。 额前碎发低垂,遮住了她的眼眸,也掩住了她此刻的心绪。 一身素白衣裙,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清丽脱俗的容貌,也无声说明了她如今的状况。 诵经声渐止,寒山寺的住持圆方大师走了过来。 “沈姑娘,今日是最后一天为令尊诵经超度了,想必他在天有灵,也会被沈姑娘的孝心所感动。” 沈清云稍稍抬起头,露出了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 “为人子女,孝敬父母是应有之义,大师过誉了。族中都道我爹没有儿子送终,愧对先祖,死后魂魄难安,若非大师主动提出为我爹诵经超度四十九天,恐怕当时我爹都无法顺利下葬。” 低沉的话语,从沈清云口中缓缓道出。 说罢,她站起身来,朝着圆方大师郑重一拜。 “大师雪中送炭之恩,小女永记于心,日后必会回报。” 圆方大师却叹息一声,摆了摆手,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老衲与沈老爷相识多年,举手之劳,何需回报?只是,沈姑娘可想好回去后如何应对沈家族人了吗?” “说实话,没想好。”沈清云苦笑一声,“我还得回去和母亲商量。” 圆方大师劝了一句。 “若实在无法,便过继个嗣子吧!” 沈清云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长明灯的事,还要麻烦大师了。” 说话的同时,她双手合十,朝圆方大师鞠了一躬。 一阵风吹进来,她头上戴着的棉絮白花翩然跌落,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个慌张的声音。 “姑娘,不好了!家里出事了!大房二房四房的老爷们,把主母抓走了!” 沈清云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了跑进来的丫鬟。 “昭昭,你说清楚怎么回事!他们凭什么抓我娘?!” 丫鬟昭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他们说主母与人通奸!要、要浸猪笼!” 一口气说完,昭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沈清云脸上黑沉如墨。 “他们敢!” 她大步跨过门槛,飞快奔向寺门外。 “窦叔!备马!” 满脸胡子的中年壮汉牵过来两匹马,沈清云接过缰绳,右脚踩上马镫,一个飞跨坐上了马背。 “我和窦叔先行下山,你们稍后。” 话刚说完,昭昭跌跌撞撞从里头跑出来。 “姑娘!姑娘带上奴婢呀!” 沈清云动作一顿。 “昭昭,你上马车,去吴县县衙!” 昭昭呆了呆。 “去县衙干什么?告族里老爷们抢家产吗?” 沈清云摇头,沈家宗族盘亘百余年,与附近大族代代联姻,势力很大,就连县令也动之不得。加上她家中确实没儿子,抢家产这件事,根本占不到理。 虽然很操蛋,但事实就是这么个情况。 哪怕她拥有两世智慧,也无法与根深蒂固的宗族势力相抗衡。 “附耳过来。” 沈清云迅速收回神,对昭昭低语几句。 昭昭一双眼睛倏地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姑娘。 她差点喊出声来,可对于自家姑娘的信任已经刻进骨子里,昭昭什么话都没说,点了点头,飞快地爬上了马车。 沈清云深吸口气,转向窦护院。 “窦叔,带路。” 两人骑马掉头,朝山下飞驰而去。 沈家作为本地势力极大的宗族,曾出过不少高官,但再昌盛的家族,都有衰落的时候,沈家在三代以前就有了衰颓之势。 随着族人越来越多,族中田产越来越薄,旁支偏族只得转而做商贾贱事,唯嫡脉这几支,不屑于此,仍旧心心念念图科举之事。 但这三代以来,却鲜有春闱高中,最多也就出了几个举人。 长房为捐官,用光了家产,甚至还用女儿们的亲事换取了不菲钱财,也只在县衙谋了个教谕。但教谕只管官学之事,没太多赚钱的门路。 他们缺钱。 很缺钱。 沈清云父亲这一支,是旁支,从太祖父开始就经商了。原本只做一些小买卖,赚的有限,且三代单传,在沈家如透明一般,不受重视。 但到了沈清云的父亲沈陶时,突然时来运转。少年时去粮铺做活,被东家相中,以丰厚嫁妆将女儿下嫁。以此为本钱,走南闯北,往来贩货,不知不觉间就攒下了惊人的家产。 到如今,沈清云家中在本地的田地就有五百亩,铺子房舍无数,家中的田契地契房契加起来,厚厚一摞,两只手都合不拢。 沈陶仗义疏财,是吴县有名的大善人。 可人走茶凉,他死后,家中只剩孤儿寡母,这偌大的家产还不知会便宜谁去。 沈家宗祠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都在议论此事。 “我相公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杀他妻儿,夺他家产,就不怕遭报应吗?!” 沈清云的娘赵银苓被两个婆子强行按在地上,悲愤怒喊。 可她一个人的力气,哪敌得过婆子们?不管她如何呼喊、挣扎,都毫无用处。 两米长的猪笼被抬了过来。 她用力仰起脖子,环视四周,将这些心如蛇蝎的魔鬼一一看个清楚。 沈家族长冷漠开口。 “我们可不是污蔑,你与外人私通,谋害亲夫,罪无可赦!把证人带上来!” 说话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被人带了过来。 赵银苓看到她,瞳孔猛地一缩。 “莲娘?” “莲娘是你贴身丫鬟,伺候你十年了,她说的话,难道还会有假?” 族长一把拉过莲娘,将她推到了赵银苓面前。 莲娘哆哆嗦嗦着,不敢去看赵银苓,张嘴说出了早就背过无数次的话。 “我亲眼看到半夜有男子进过主母的卧房。” 人群哗然,议论声更大了。 赵银苓瞳孔剧震,不敢相信她一直当成自家人看待的莲娘,居然会帮着外人构陷自己。 族长冷哼一声,眼中带着势在必得的神色,抬手一挥。 “把人绑起来塞进猪笼。” 又有两个婆子走了出来,拿着绳子上前。 赵银苓一颗心冰冷无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相公,我来陪你了。 她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娇喝由远及近传来。 “闪开!谁敢动手我剐了谁!” 急促的马蹄声随之响起,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白衣的沈家十七娘眼眉带煞,手中长鞭朝这边抽了过来。 第2章 火烧祠堂 长鞭抽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人群急忙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沈清云急停住马,一个翻身跳下,冲向她娘的同时,长鞭甩向那几个婆子。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一鞭子抽在拿绳子的婆子脸上。 又一鞭子抽打在另一个婆子的手上。 啪啪几下,这几个婆子们就吃痛呼喊,撒开了手。 沈清云站在她娘面前,满面寒霜,清冷冷的目光,环视四周,最后落在了族长沈隆身上。 “大伯,枉你为一族之长,竟听信一个丫鬟的片面之词!我娘嫁到沈家十几年,和我爹恩爱不渝,整个吴县谁人不知?我祖母病重时,我娘亲力亲为照顾,因此累倒,致使我那可怜的弟弟未能出世。我母亲克己守礼,嫁进沈家十多年,何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如今你空口白牙污蔑,毁她清白,究竟是何居心?” 沈清云的愤怒没有半点掩饰。 她娘就是那种传统的“相夫教子”的女性,以夫为尊,甚至因没能给沈陶生个儿子而愧疚多年。 这样的人,污蔑她别的也就算了,居然污蔑她偷情?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中,有曾受过沈陶照顾的族人,壮着胆子开口。 “族长,要不还是再审审吧?婶子不像是这种人。” “就是就是,赵氏出了名的孝顺,这相公尸骨未寒,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清云视线一扫,将这几人记在心里。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们能在这时候开口,对沈清云来说,难能可贵。 不过,恩情日后再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帮娘脱罪。 只是,看着族长那老神在在的样子,沈清云就知道,这并不容易。 果不其然,几个族人的话还没说完,族长就开口了。 “你们这是质疑我这个族长的决定?” 冷冷的目光一扫,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置喙。 沈隆哼了一声,转向沈清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傲慢。 “你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娘,懂什么?你娘犯的错,证据确凿,岂能狡辩?你们几个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那几个婆子正要靠近,沈清云又是一鞭子抽在半空中。 “谁敢?!” 沈清云眼带寒霜。 那几个婆子又不敢动了。 沈隆大怒:“好好的沈家女,竟这般泼辣,沈家的名声都被你们娘俩丢尽了!” 一旁的二房人跟着帮腔。 “就是就是,这要是传出去,以后我们沈家的姑娘还怎么说亲?” “十七丫头这性子,一点也不像我们沈家人,怕不是她娘偷人生下的野种吧?” “那干脆两个一起,都沉了塘算了。” 话语,一句比一句过分,赵银苓气得浑身发颤,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用力抓住沈清云的胳膊,声嘶力竭喊着。 “你们……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沈清云拍了拍她娘的手背,压低了声音问:“娘,你信我吗?” 赵银苓看着自己的女儿,明明才十四岁,可却像是个大人一样,眼神坚定,挡在自己面前。 她将凌乱的发丝整了整,露出个笑来。 “云儿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算拼了娘这条命不要,也绝不会让她们坏你清誉!” 沈清云忽地神情一松,眉眼弯了弯,笑容清丽之中,带着强大的自信。 “娘信我就好。” 转回头,她立刻收起了笑意,左手拇指食指捏住,悄悄比了个手势。 藏在暗处的窦叔瞬间捕捉到了她的暗号,悄无声息钻出了人群,趁众人不注意时,摸到了祠堂内。 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之后,窦叔看了一眼层层叠叠的牌位,又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 “可惜了姑娘亲手酿的好酒。” 他叹了一声,毫不犹豫,扔出了酒葫芦,同时一刀挥出。 那酒葫芦当空炸开,烈酒喷洒向四周,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火折子同时扔出。 轰! 一眨眼的功夫,烈火爆起,无数火花落在了那一块块上好楠木牌位上,顷刻间就烧了起来。 浓烟升腾,沈清云一眼就看到了。 同时,沈家的其他族人也看到了,一个个惊慌大喊。 “着火了!祠堂里着火了!” 族长脸色大变,猛地回头,看到那浓黑的烟,惊得脚下一个趔趄。 “快、快救火!” 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找水桶、打水,可人太多,忙乱之中你踩了我的脚、他撞了他的肩,一时间哀叫怒骂声不断,什么粗俗俚语都冒出来了,哪还有什么“百年望族”的底蕴? 火很快被扑灭了。 沈清云一点也不意外,祠堂外头就是池塘,水都是现成的。 不过,她的目标也不是为了烧毁这座祠堂。 等大多数人回来后,沈清云忽然拔高了音量大声喊起来。 “看看吧!你们污蔑我娘,沈家的先祖们都看不过去了!祠堂无端起火,就是上天给你们的警示!” 她话音一落,周围不少人吓得脸色一白,跪在了地上。 时人尤信鬼神之说,甚至有几人自己脑补起来:该不会是沈陶看到自己妻儿受辱,气愤之下动的手吧? 这话一传,吓得众人后退连连,不敢再靠近沈清云和赵银苓。 沈隆灰头土脸地被两个孙子扶着出来。 “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分明是天干地燥,才会起火,不过是意外。” 他脚步蹒跚地冲到沈清云面前。 “伶牙俐齿……你以为随口说几句话,就能改变你和你娘的结局吗?痴心妄想!” 沈清云敏锐的耳朵,听到了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 她挑了挑眉,毫不示弱地瞪着沈隆。 “这么说,族长你认为你的权力,比本地的县老爷还要大喽?” 沈隆气冲上头,根本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情况。 他一把抓住沈清云的手腕。 “我是沈家族长,沈家的一切都由我说了算。我要你们今日死,你们就别想躲到明日!” 说话的同时,他脸上露出狞笑。 “就算是县令到了这,也做不了我沈家的主!” 沈清云眼底闪过一丝奇光。 她忽然扭头,看向了人群之外。 “李大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第3章 县令李瑭 “本官还没耳聋,听得分明。” 伴随着沉稳的声音,人群外走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皂袍的衙差,推开人群,走到了沈清云身旁。 来者正是吴县县令李瑭。 他穿着绿色的官服,面冠如玉,五官俊逸,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出身,举止有礼,风度翩翩。但眉眼却格外的锐利,眉峰如刀,眼神更像是带着剑光,不怒自威,只扫一眼,就让人心惊胆寒,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沈清云视线一偏,看到了他身后的马车,以及马车上的昭昭,稍稍放心了些。 昭昭总算是按时赶到了。 沈清云拉着她娘后退了一步,让沈隆直面对方。 沈隆的脸色很是难看。 他强撑着笑拱手行了个礼。 “不知李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不知大人因何来我沈家?” 李瑭一挥手。 “本官听说,沈家有妇人私通外男?如此重案,合该禀告本官,由本官做主才对,沈族长这般是做什么?难不成想滥用私刑?” 沈隆表情有些僵。 “此乃本族之事,不需外人置喙。赵氏既已嫁做沈家妇,生死富贵,皆归我沈家,与外人无关。” “此言差矣,此事攸关吴县女子声誉,自然也属本官管辖范围,怎么能说是你沈家一家之事呢?” 沈隆的表情更僵了,语气也生硬不少。 “怎么?李大人难道想为赵氏出头不成?” 李瑭抬手抚了抚眉,摇头道。 “非也非也,本官行向来依律法行事,此案关系到沈家名誉,如何能随意了事?来人哪!把赵氏收押,带回县衙,关进大牢!” 他一声令下,两位跨刀的衙差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了赵银苓身旁。 赵银苓又惊又怕,直到看到了女儿的眼神。 沈清云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赵银苓一下子就不慌了。 她深吸口气,挺直了背脊,头抬得高高的,朝李瑭福了一福。 “民妇相信大人会还民妇一个公道。” 说完,她站直了身体,跟着两位衙差一步步走出了人群。 沈隆想要阻拦,可看到那十几个带刀的衙役,不由迟疑了一下。 而这一迟疑的功夫,赵银苓已经被带上了车。 一行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开,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等人都走了之后,沈隆才猛然回过神来。 “既是押解,为什么要让赵氏上马车?” 而且,那马车好眼熟! 沈隆脸色瞬变,抬头四下一看,发现沈陶那女儿也不见了踪影! 他也不傻,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 “那李瑭是沈清云找来的救兵!” 他大孙子沈庆彰一惊:“可她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怎么会认识县令?” “对啊!听说李瑭祖上可是前朝皇室,李瑭虽只是旁支,但自幼就有才名,十九岁就考上二榜进士,之后就入了翰林,是李家最为看重的弟子之一呢!七房虽是我们沈家,但三代行商,卑贱之人,怎么可能入的了李瑭的眼?” 这说话的,是沈隆的二儿子沈与。 沈隆的脸色阴晴不变,眼神闪烁数次,然后咬了咬牙。 “总之,赶快通知你大哥!” 沈隆的大儿子,就在吴县做教谕。 与此同时,远处的马车内,沈清云也在跟母亲丫鬟说这位新任县令的消息。 “李大人年轻,出身显贵,不像上一位县令只想熬资历、和稀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却没有留任京中,而是主动请求外放做官,肯定是想做出一番功绩来的。” “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赵银苓不解。 “娘,你想,我们吴县势力最大的是什么人?原先那位老县令在的时候,几乎隐形人一样,但凡大小事宜,都是杨、苏两家牵头,我们沈家跟在后头。哪有县令什么事?” 赵银苓恍然大悟:“所以,这新县令,想要对付杨家和苏家?” 沈清云点点头。 “以他一人之力,想要打破本地盘亘极深的三大宗族,很难。没看他上任都好几个月了,改的好几条令都没人听从吗?”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李瑭的第一把火都还没烧起来,自然焦急不已。 而沈清云只是让昭昭传了句话,说她能帮他打破吴县三大宗族盘亘的局面。 沈清云把这件事里里外外都跟母亲说清楚了,赵银苓细眉微颦。 “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你也是沈家女儿,若是这事儿闹大了,她们把你出族怎么办?以后可怎么说亲呢?” 沈清云和昭昭对视了一眼。 昭昭忙转移话题:“主母,姑娘还得守孝三年呢!没法说亲,等三年后,谁还记得这事儿?您呀,就放宽心,像咱们姑娘这么好的人,整个苏州城都难找,还怕没有好亲事?” 赵银苓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一听这话,眉头随即舒展开来。 吴县离沈家不算太远,马车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了一刻多钟就抵达了吴县县衙。 沈清云扶着母亲下了车,就见李瑭走了过来。 见过礼后,李瑭又道:“虽是权宜之计,但未免落人口实,还得委屈沈大娘在牢里待几日。” 赵银苓手足无措地摆摆手。 “不委屈不委屈。” 李瑭招来了两个狱卒,让他们带着赵银苓过去。 昭昭看了一眼自家姑娘,急忙也跟了过去。 姑娘厉害,不用陪着,主母胆子小,还是得看着点。 沈清云安抚了母亲几句后,整了整袖子,抬头看向李瑭。 “李大人,请吧!” 李瑭心底讶然。 这小娘子,个头还不到自己肩膀,气势却一点也不输人。 难怪敢以如此险招为其母亲出头了。 他含笑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前院大堂,来到了二堂。 沈清云坐下后就开门见山说了起来。 “大人来到吴县也有数月了,对本地情况想必已十分了解了吧?” 李瑭点头:“吴县富庶,盛产稻米、茶叶,苏绣更是一绝,但每年所交的税收,却不足百分之一。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只可惜几个月以来,本官的种种举措,都未能成形。” 说到最后,李瑭颇有些怅然。 他年少成名,学业顺畅,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大的挫折。 沈清云略思索片刻,整理了一下话语,接过了话头。 “方才大人也看到了,本地宗族强势,就连官衙都不放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以杨、苏两家为首的势力,在本地,就像是个小朝廷一样,大人您单打独斗,是打不过他们的。” 李瑭身子微微前倾。 “沈姑娘可有妙计?” 第4章 妙计 “妙计称不上,法子倒是有一个。” 沈清云谦虚了一句。 这时候,有小厮奉茶进来,沈清云止住了话头,喝了半杯茶,转着茶杯。 “大人且看看,这杯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李瑭细细打量片刻,自言自语着:“这茶盏色泽均匀,青翠如松,胎质略薄,看着像是越窑出的。” “大人果然好眼光,不愧是世家出身。” 沈清云先是赞了一句,下一刻,却缓缓摇了摇头。 “但这不是越窑瓷器,而是苏家私窑烧制出来的。” 李瑭一脸惊讶:“这不可能!本官见过不少越窑瓷器,与这毫无区别!” 沈清云笑了笑,眉梢微挑。 “之所以毫无区别,那是因为……大人从前在京城所见的,也正是这私窑烧制出来的瓷器。” 她话没有明说,可李瑭却一下子听懂了。 “你是说,苏家以私充官?他们怎么敢?!” 越窑是京城最时兴的东西,前几年更是被列入贡品之列。哪怕苏家的私窑做的再好、再以假乱真,假的就是假的,若是被揭发,整个苏家都会招致杀身之祸! 沈清云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苏家与明州的望族联姻多年,以私窑充官窑之事,已有十数年之久,这其中的利润极高,沈家和杨家都动心,但苏家垄断这桩生意,不让另两家染指,三家看似关系密切,可嫌隙早已埋下。” “这消息,大人觉得够不够?若是不够,我还有些小道消息,不过多是些男女私情,不太适合用在明面上。” 李瑭惊奇不已:“你一个小姑娘,如何知道这么多事?” 沈清云叹了口气,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怅然来。 “我爹去世之前,时常跟我说这些。” 李瑭一时无言。 沈清云一直表现得强势聪慧,让他下意识就忘了她的年纪。 而此刻,看着眼前一身白衣神情哀伤的小姑娘,李瑭才恍然想起,她也才不过十四而已。 小小年纪,既要护住亲娘,又要保住父亲留下的家产,之后的路,不知该如何艰辛。 此时此刻,李瑭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怜惜。 “沈姑娘节哀。” 而沈清云很快整理好了情绪,再次抬眸时,眼底恢复清明和冷静。 “时间不早了,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她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摆,朝李瑭一揖。 李瑭倒是没有留她,这个消息足够他谋划很多了。 但他还是问了句。 “你母亲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可需要本官做些什么?” 沈清云坦然一笑,眉眼间尽是自信。 “大人只管做一个秉公无私的正直县令,其余的事,小女子自会解决。” 说完,她扬首走了出去。 等到沈清云走出县衙大门外,正好看到昭昭也从里面出来。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昭昭面露忧色。 “姑娘,奴婢已经打点过狱卒了,可那地牢简陋粗鄙,主母住在那儿,也太可怜了。” “没办法,只有这县衙,是沈家人不敢乱闯的。” 沈清云吸了口气,揉着大腿。 先前从寺里赶回来时骑马太快,磨伤到了大腿,这会儿才觉得疼。 昭昭忙凑过来,看到那红红一片,她的眼睛也红了。 “主君在的时候,您和主母哪里受过这等委屈?那些人实在太过分了!” “哎呀呀,不过是蹭破了点皮,昭昭别哭,你家姑娘我没那么柔弱。就是太久没骑马了,一时间不太适应。” 沈清云脸上并无委屈和难过。 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在他爹要下葬,沈家那些人出来阻拦的时候。 而现在,她要为母亲,为昭昭她们,撑起这个家。 这四十九天,她人在寒山寺诵经祈福,可其他人却没闲着。 沈清云放下了裙摆,看向了车窗外。 “不知道白玉回来了没……” 沈清云有两个丫鬟。 说是丫鬟,但其实并没签卖身契,昭昭父母双亡,差点被兄嫂卖进烟花之地,然后被路过的沈清云救下。 而另一个丫鬟,叫做白玉,却是沈陶旧友之女。 白玉的爹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剑客,因和沈陶打赌,把自己输给了沈陶当护卫。后来他回去继承家业了,又把女儿送了过来,替他还人情。 当时沈清云就觉得和白玉同病相怜——她们都有不靠谱的爹。 马车沿着大道前行,却出了县城后,却没有往沈家去,而是拐去了南边。 穿过大片大片的农田,马车最后在湖边一座雅致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沈清云现在的家了。 马车一停,窦叔率先跑了过来。 “姑娘,家中一切安好,白玉姑娘回来了。” 沈清云眼睛一亮,大步跑进了大门内,果不其然,就看到一身白衣的白玉。 “我的好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白玉个子高挑,脸型瘦长,是个冷艳的美女。 “家里出事了怎么不叫人提早送信给我?主母呢?” 白玉一把抓住了沈清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确定她没事,才松了口气。 沈清云拉着她进厅,简单地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 白玉听得柳眉倒竖,杀气毕露。 “早知道,我就一剑杀进他家!把那沈隆的脑袋割下来!” 沈清云斜睨了她一眼:“那我就只能等着给你收尸,或者带你亡命天涯了。咱们是奉公守法的老百姓,怎么能做这打打杀杀的事呢?” 白玉抱臂冷哼。 “那这事儿,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那怎么可能?”沈清云笑得温婉,“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我要沈陶这一脉的人身败名裂!要他们失去最在意的东西,然后在痛苦和疾病中、在懊悔和恐惧中,下地狱!” 白玉被她话语中的寒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撸了撸胳膊。 “要我做什么?!” “先不忙,我之前让你帮忙做的事,都做完了?” 沈清云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白玉从衣襟里摸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递给她。 “按你说的,苏县、泰县、黄县、常县的铺子全都卖了,田地要等等,卖得太急会被压价。” 沈清云接过银票:“差不多应该够了……” “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嘛啊?难道家里这么快就没钱了?”白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这是为了给我和我娘换一个保障。” 沈清云拍了拍那一沓银票,交给了昭昭,让她收了起来。 “五万两啊!你要做什么?难道要买通沈家人吗?” 白玉追问。 沈清云眸光一淡。 “我家的银子,就算扔水里,也不会便宜了沈家族人。你别问了,我已经计划好了。”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把我娘接出来……窦叔,叫人去过莲娘家中了吗?” “莲娘的父母半个月前说是去省亲,不在家中,估计早就逃了,连房子都卖了。至于莲娘,现在就住在沈陶家中。姑娘,要我把这叛徒抓回来吗?” “不必,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就让她多活两日吧!我有件更要紧的事,窦叔,白玉,你们过来。” 沈清云朝两人招了招手,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白玉的眼睛唰得一亮。 “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窦叔被震得说不出话来,神情那叫一个复杂。 自家姑娘原本多单纯的一个人啊!竟然被沈家那帮子白眼狼逼成了这样! 第5章 争着当沈隆的爹 三日后,案子开审,吴县县衙大门全开,附近的老百姓都来围观了。 偷汉子这样刺激的案子,别说吴县了,就连附近的黄县、常县都极少出现。 人心都是八卦的,谁也不想错过这场热闹。 因此,来听案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李瑭端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一拍惊堂木,将原告被告双方都带了上来。 沈清云扶着自家娘走进堂内,两人都穿着素白的粗布孝服,面容都带着憔悴,让人一看就心生同情。 反观另一边,沈隆穿的笔挺簇新的绸缎长衫,戴着子瞻帽,腰间的玉坠有巴掌那么大,右手拇指还戴着翠玉扳指,一副大老爷的气派。 双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大多是同情弱者的,只这么初一见,不少人就下意识偏向了孤儿寡母。 这自然是沈清云故意为之了。 她陪着她娘跪在堂下,一只耳朵听着李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另一只耳朵则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沈族长状告赵氏偷淫,可有证人?” 沈隆不慌不忙一拱手:“有。” “将证人带上来。” 于是,莲娘和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被带了上来。 沈清云瞟了一眼那人,心底嗤笑。 不出所料,他们果然弄了个“奸夫”出来。 待莲娘说完“供词”后,沈隆指着那汉子道:“大人,此人已承认与赵氏勾搭成奸,数度出入赵氏卧房!” 那汉子一脸赖皮相,当即接口。 “没错!这娘们是我相好!我们早就认识了。我这儿还有她给我的定情信物呢!”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帕子。 沈隆又道:“大人看看,这上头绣着那娘们的名字。” 两人几乎是抢着把话说完了,根本不给一点余地,就要把赵银苓钉死在这里。 外头的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狐疑的目光转向了赵银苓。 赵银苓气愤得浑身发抖。 李瑭也看了过来:“赵氏,你可认识此人?” 赵银苓情绪激动:“民妇根本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他!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沈清云拍了拍她娘的手背,忽然抬起头来。 “大人,我娘情绪太过激动,还是由我来为她说吧!” 李瑭挑挑眉,点了下头。 “可。” 沈清云站了起来,看向了那汉子。 那汉子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你说和我娘早就认识,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的面、当时我娘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头上戴的什么首饰,你能说出来吗?” 沈清云踏出一步。 那汉子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我哪记得?” “第一次不记得,那第二次呢?第三次呢?最近的一次呢?”沈清云又问。 那汉子狡猾一笑:“谁会记得她穿什么衣服?一见面我们俩都急得脱光光了,衣服我不记得,可你娘身上有几颗痣我可比你爹还清楚。” 哇! 人群哗然! 要不要这么刺激?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赵银苓,那一双双眼神,几乎要穿透她的衣裳。 沈清云猛地看向了莲娘,眼底怒火积聚。 莲娘该死! 莲娘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瑟瑟发抖,都不敢与之对视。 沈隆眼底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小小女子,也敢跟我斗?! 今日就要将你们母女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不得翻身! 沈清云调整了呼吸,再次恢复了冷静。 她不可能顺着对方的话头去辩解,那才是中了对方的计。 污蔑女子清誉,这种时候,自辩根本没用。 沈清云弹了弹自己的衣角。 “我娘平日里用的帕子,没有一百也就几十,凭一块帕子就想定我娘的罪,你们想的也太简单了。” 沈隆哼了一声:“贴身之物,若非有意,怎会落入外人之手?” 沈清云嘴角勾了勾,看向了他。 “哦?是吗?” 话音刚落,突然,外头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落下来了。” 众人下意识抬头,就见视线中,十几块方帕子从天而降。 有人下意识接住,凑近一看,这帕子精致的很,绣着花,还撒了香粉。 “这帕子上还有字哩?” “写的什么?写的什么?”有那不认字的急急问道。 “鸳……苏鸳。” “方翠宜。” “宋思梅。” 第一个名字报出来的时候,沈隆脸色就一顿。 第二个名字报出来的时候,沈隆眼底浮现出惊疑。 待到第三个名字报出来,他狂怒地跳了起来。 “你!” 沈清云露出个温柔的笑来。 “哎呀呀,苏鸳,这不是沈族长大儿媳的名字吗?方翠宜,这好像是你娘子的闺名吧?还有宋思梅,那是你娘的名字。那些帕子上绣着她们的名字,难道说,拿着帕子的人,都和你家女眷有关?” 说到这里,人群中已经有人明白过来,爆出阵阵大笑。 “沈族长,这是你娘的帕子?来,叫一声后爹给老子听听。” 沈隆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黑沉如墨。 “你!你竟敢侮辱长辈!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沈清云冷笑一声。 “这不是我娘教的,是我爹教的。我爹教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敢欺负我,就十倍打回去。” 当然,帕子并不真的是沈族长家女眷的,是沈清云叫人临时做的,都还簇新着,一看就是没用过的。 这招损是损了点,但效果是极好的,人群中已经没人看向赵银苓了,一个个都在笑骂着过嘴瘾,争着当沈隆的爹。 沈隆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昏倒。 沈清云不再理他,转而走到了那汉子面前。 “当堂做伪证,一旦被查明,那是要受双倍重罚的。你确定要为了一点银子,被拔舌头、滚钉板?” 那汉子瞳孔缩了缩。 沈清云忽然压低了声音加了句:“他们给你多少银子?我能给你十倍、百倍。” 汉子眼底浮现出贪婪之色,立即摇头。 “我、我没见过赵娘子,这些都是沈族长教我说的!” 沈隆回过神来,怒目而视。 “当堂逼供,做不得数!” 沈清云摊摊手:“我可没逼他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贱婢尔敢!” 沈隆气涌上头,抬手就朝沈清云打来。 沈清云还没躲呢,上头的李瑭脸倏地一沉。 “当着本官的面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把沈隆押下去!” 衙役反应极快,立刻冲了过来,板子一伸,拦住了沈隆,三两下的功夫,就把人制住,拖了下去。 李瑭拍了好几下惊堂木,才让起哄的人群安静下来。 “本官宣布,赵氏无罪。” 第6章 这还不算完 人群散去后,沈清云扶着满脸泪痕的赵银苓走出了县衙。 白玉从马车里露出个脑袋。 “我刚刚选的时机好吧?” 刚才就是她扔的帕子。 沈清云莞尔:“是是是。” 两人拉着赵银苓上了马车,昭昭紧随其后钻了进来。 赵银苓面色疲惫,神情却是放松的。 一行人回到了家,沈清云让昭昭照顾她娘去休息,自己则带着白玉来到了前院。 “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但沈家其他人肯定不会死心,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白玉抱剑靠着廊柱问道。 沈清云揉了揉眉心。 “这还不算完,沈家人多,就算挫败了一个长房,也还有其他几房虎视眈眈。要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很难啊!不过,现在倒是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 她忽的眼神凌厉,把窦叔叫了进来。 “姑娘,有什么吩咐?” “找到堂上作假证的人,拔了他的舌头。” 沈清云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就像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敢欺负侮辱她娘,不管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窦叔沉声领命。 接着,沈清云又摸出了一张银票:“想办法找到莲娘的家人,没有路引,他们不可能离开苏州,必然还在附近。” “这事儿就不用窦叔出马了,我去就行。”白玉冷笑道,“他们一家本是逃难过来的,要不是主君可怜,收留了他们,哪会有现在的好日子?居然还敢背主!” “你还有别的事,别急。” 沈清云拉了她一下:“你武功高,帮我去长房家里打探一下,最近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 说完,沈清云又想起了什么,拍了下脑袋,叮嘱窦叔。 “沈兴那边,窦叔你找个人盯着。” “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办。” 他收好银票,干脆利落地转身出去了。 白玉嘀咕。 “得罪你,长房他们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做完这一切后,沈清云顾不上休息,起身去了后院。 来到正院,一进门,她就看到她娘跪在她爹的牌位前,正低声自言自语。 香炉里燃着三支香,烟气笔直如线,仿佛能直达天听。 沈清云一进来,烟气被风吹动,颤了颤,那上头燃尽的香灰无声而碎,落在了香炉里,与其他香灰为伴,再也分不清彼此。 沈清云走近案桌边,从旁边的长匣子里抽出三支香点燃,插上。 “爹,我会护着娘的。” 她心中说道。 但在这个封建的社会,女子受到的束缚太多枷锁太重,哪怕她拥有超高的智商,哪怕她家足够有钱,许多事依然举步维艰。 要想永绝后患,只能借势。 这让沈清云有些挫败。 但再挫败,该做的还是得去做。 之前,她借了县令的势,但还远远不够。 在这个时代,权势最大的是什么人? 皇帝! 如果能借到皇帝的势,那么她娘以后就能高枕无忧了。 沈清云眼眸微垂,直到她娘主动开口。 “云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赵银苓拉着她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沈清云抬眸:“娘,我想去一趟赵家。” 赵银苓愣了一下。 “这个时候去你舅舅家?去做什么?” “买粮。” 沈清云给出了一个十分意外的回答。 “娘,我想过了,咱们家的钱太多,太引人注意了,哪怕没有这次长房挑事,也难保沈家其他人不打主意。倒不如在他们跳出来之前,找个由头把钱花出去。” “花出去?”赵银苓吃了一惊,“所以你要买粮?买了存起来吗?” “不。” 沈清云摇了摇头。 “捐出去。” 赵银苓张了张口,想劝什么,可一想到虎视眈眈的沈家族人,顿时将话咽了回去。 “那也好,都捐出去,就留一些咱们娘儿俩够嚼用就行了。不过,捐去哪儿啊?咱们这儿,也没个旱灾涝灾的,难道你要捐给书院?” “那有什么用?我打算捐给皇上。” 沈清云又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这下子赵银苓完全呆住了。 “捐、捐给皇上?” 沈清云点头:“边关不是在打仗吗?肯定缺钱缺粮,我想着,筹一批粮食让人送进京城。我现在手里有五万两银子呢!” 一万两,大概能买二十万石粮食。 五万两,那就是一百万石。 一石大概是一百二十斤,现在的人都很能吃,尤其是军队里的士兵,就算一人一天吃五斤粮食,这么多粮食能供十万人吃八个月。 北边的边军大概有四十万,分到每个人手里,也能吃两个月了。 赵银苓听完女儿的话,震惊的无以复加。 女儿才十四岁,怎么能想得那么远? 不愧是相公的孩子…… 她定了定神,才说道:“你舅舅家的粮铺没那么多存粮,现在刚开春,各家粮铺的存量都卖的差不多了,五万两银子……那么多粮食,整个苏州府恐怕都没那么多余粮。” 赵家就是做粮食生意的,所以赵银苓多少懂一些。 苏州府周边田地富饶,那亩产也才两三石米。 沈清云摆摆手。 “那没关系,咱们可以分批次送去京城。现在送一波,等秋后收上粮了,再送一波。” 母女俩说着话的功夫,就把事情定了。 赵家不在吴县,而是在南边的吴兴县,两地相距约两百里,坐马车得大半天才能到。 沈清云想自己去,但赵银苓不同意。 “你年纪小,还是娘去吧!正好家里出了事,叫你舅舅过来撑撑腰。” 沈清云暗自撇嘴:就舅母那性子,肯让舅舅过来才怪了。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出门安排马车时,多叮嘱了昭昭几句,让她多留几个心眼。 次日,赵银苓坐上马车出了门,没多久,沈清云也悄悄离开了家。 她去了苏州府,在各家米粮店铺打听了个遍,大概了解了现在的粮价。 要大量屯粮的话,粮价必定会上涨,她手里的五万两银子估计买不到一百万石粮食。 思来想去,还是先拿一万两吧! 第7章 私奔 临近傍晚,沈清云回了家。 刚回到自己的住处,还没坐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沈清云转头一看,就见白玉从窗外跳了进来。 白玉朝她挥手。 “你也刚回来?” 沈清云无语地看着她:“有门不走非走窗户?在自己家怎么也跟做贼似的?” 白玉眨了眨眼睛:“习惯了。” 沈清云扶额,坐了下来。 “打听到什么了?” “还没打听到多少,但是我看到他们家老二出门,就把人打晕了,从他身上搜出一样东西来。” 白玉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 确切地说,是一封信。 沈清云一目十行看完后,神情略有些凝重。 “怪不得长房突然发难要逼死我娘……”她低声喃喃,“原来是和苏州知府搭上了线。” 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苏州知府出面,那李瑭这个吴县县令,就不够看了。 白玉抱臂站在一旁:“拿女儿铺路,他也好意思?” 苏州知府在任五年,这官当的嘛,马马虎虎,没什么大错也没什么建树。他爱财爱色,倒是不剥削老百姓,只针对商人大户。 长房想在苏州府谋个职位,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是搭上了苏州知府,但哪怕是一个户曹的位置,也得三万两,他们家没那么多银子,所以才想将沈清云家的财产据为己有。 这信是沈隆的二儿子沈与写的,大意是钱不够,打算把女儿献给苏州知府。 既是“献”,那就不是嫁女儿,而是要把女儿送给苏州知府当妾。 沈清云捏着这封信,陷入沉思。 这件事,往大了说的话,可不得了啊! 沈家自诩世家望族,一向眼高于顶,哪怕如今落魄了,也依然以“沈”姓为傲。 沈家嫡支,从来没有做妾的。更别说是这种“卖女求荣”的情况,只会遭人唾弃。 一旦这事传开,影响的不仅仅是长房一家,而是整个沈家的名声。就连族中各家的婚嫁都会受到影响。 但如今族中长房势大,又有二房、四房等几房相助,又有谁能遏制住他们呢? 沈清云冥思苦想。 等了好久没反应,白玉揉了揉肚子:“想出办法来了没?” 沈清云摇头:“我也不是万能的,这封信,怎么用,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还得仔细考虑才行。” 白玉拿了块酥饼啃了起来。 “你觉得,长房会卖哪个姑娘?” “年龄合适的,也只有三姑娘沈琇了,其他的都还太小。”沈清云敲了敲桌面。 她爹辈分高,和沈隆是一辈的。 她所说的三姑娘,是长房第三代的姑娘,按辈分来说,是沈清云的侄女。 白玉三两下啃完了酥饼,又拿起桌上的茶壶灌了半壶茶。 “那三姑娘,可是有心上人的。” 沈清云眼眸微睁,很是惊讶。 “怎么可能?她家里怎么允许?” “偷偷来往的,那人你也认识,就是那个教书先生。” 沈清云想起来了。 那人叫做楚伯齐,是个落魄书生,颇有才名,但祖父母和父亲接连去世,守孝几年,耽搁了科举,被推荐到沈家族学教书。 “不知道她是会听从父母之命呢,还是依从本心呢?啧啧,我估计是抗不过的,一个孝字压下来,谁能反抗?” 白玉拍了拍手,伸了个懒腰。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要对付长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说完,她打着哈欠去自己房间睡了。 沈清云梳洗过后也躺下了。 只不过,她没睡好。 一晚上脑子里都在想着各种事。 第二天,她顶着一双熊猫眼出门,吓了白玉一跳。 “你至于吗?之前都没见你这么着急过。” 沈清云努力忍着哈欠:“如果被长房攀上苏州知府就糟了!哪怕我有再大的本事,也拿四品官员没辙。所以,必须尽快解决长房!” 白玉推着她往前头走。 “行行行,你先吃早饭,待会儿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匆匆用罢早饭,处理完家里的琐事后,沈清云带着白玉出了门。 她家住的偏僻,距离沈家祠堂足足要走两刻钟。 倒是离沈家族学挺近。 族学就在山脚下,依山傍水,周围是大片开阔的农田,很是安静。 沈清云想事情习惯往山脚走,有时能听到族学内小儿诵读的声音,这让她更能集中精神。 可今天,都快走到了,却没听到读书声,沈清云有些纳闷,抬头张望,忽然目光一凝。 “白玉,你看那是不是……” 她指着前方的几棵桃树,那里有两道身影一闪而过。 白玉抓着她躲到了角落阴影里。 “是沈琇。” “和楚伯齐。” 沈清云和白玉对视一眼,两人悄悄靠近了些。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齐哥哥,马车准备好了吗?今晚三更,咱们在北边的柳树巷子外见面,可好?” “琇娘,你真的愿意跟我离开吗?” “齐哥哥,都这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我对你的情意,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只是,跟着我,以后你会吃苦的……” “我不怕!只要跟着齐哥哥,就算吃糠咽菜我也乐意。总好过被我爹送去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妾好。齐哥哥,你忍心吗?” “琇娘,我楚伯齐此生,定不负你!” “齐哥哥……” 情到深处,两人相拥在了一起。 沈清云搓了搓胳膊。 这两人也太腻歪了。 不过,她没想到,沈琇居然敢私奔! 这可一点都不像长房的姑娘。 直到那二人离去,沈清云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她心情放松了不少。 只要沈琇顺利逃走,那长房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 这真是天助我也! 沈清云摸了摸下巴:“也不知道这两人能不能逃走……得帮她们一把。白玉,等晚上三更时分,你也跟过去看看,如果长房的人追来,你就出手帮她们一下。” 白玉点了点头,帮有情人逃脱,不算违背道义。 两人没有逗留多久,悄悄返回了家中。 第8章 人命 半天的时间一晃即逝。 到了半夜时分,白玉悄然出了门。 沈清云没睡,坐在房内等消息。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沈清云有些担心,于是吹灭了烛火,套了件棉斗篷走出了门。 刚走到二门口,忽然听到围墙边传来了动静。 她急忙跑了过去,正好看到白玉从墙头跳下来。 看到白玉平安无事,沈清云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白玉搓着手跺着脚:“快冻死我了!等了一晚上,愣是没等到那沈琇出现!” 沈清云讶然。 “她后悔了?” “不知道啊!”白玉朝手心呵气,“我去的时候是二更半,楚伯齐迟了会儿才到,身边只带了个小厮。话说他家里不是还有个老娘吗?” “说重点!” 沈清云拉着她往自己屋里走。 “重点?哦!就是我藏在树上,跟着他们一起等。那小厮一直劝楚伯齐,但他不死心,非要等。眼看天亮了,有人往过来了,他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这就奇了怪了。以楚家的家境,估计都买不起马,这马车恐怕还是沈琇出的银子让他置办的。就算沈琇后悔了,也该给他留个信吧?” 沈清云自言自语着。 “莫不是被家里发现了?” “那要不要我现在去长房打听打听?”白玉转过头问道。 沈清云抿了抿嘴。 “你累了一晚上,先去休息吧!” 沈清云拍了拍白玉的背,嘱咐她好好休息。 三月初的夜晚,依然带着寒意,在外头冻了一夜,就算再身强体壮,也可能会感冒。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曾想,没过多久,厨娘,就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沈琇死了! 沈清云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恍惚了一下,心底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急忙抓着厨娘问。 “怎么回事?人怎么会突然死了?你听谁说的?” 厨娘也是本地人,平时并不住在沈清云家中,每日早上过来、晚上就回家。 今天一大早,因为起了雾,厨娘起晚了些,着急之下就抄了近路往过赶。 那近路,就是族学旁边的那座小山。 这山并不高,只有几百米,山势平缓,长着不少桃树,熟悉山路的人,十分钟就能翻过来。 可没想到,厨娘刚翻过山,走到山脚下的小河边时,就看到河里泡着个人! 她吓得惊声尖叫起来,把附近的人都引了过来。 有那胆子大的大娘下河把人捞了上来,一看,居然是沈琇! 当即就有人给长房报信去了。 厨娘在沈清云家做事,自然知道七房和长房不对付,趁其他人不注意,也赶紧回来给沈清云报信了。 沈清云眼神沉了沉,紧抿着唇,随即带着所有护院往山脚那边跑去。 她到的时候,小河边围了七八个人,但都不敢靠近。 这山脚附近除了族学就是农田,这些人是来干农活的。 他们见沈清云来了之后,下意识就让出了条路。 沈清云冷着脸走上前,却没靠太近。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她能清楚地看到沈琇的脸。 身体还没被泡涨,说明落水时间不久…… 沈清云眼神一寸寸扫过她的身体。 发髻松散,没戴首饰,穿的寻常布衣,看着像是长房下人的衣服。 衣服没有破损,河里也没有血迹,所以不是流血过多而死。 沈清云想要进一步检查,可她如今和长房势同水火,若是碰过沈琇的尸体,肯定会被栽赃嫁祸。 念头一转,沈清云看向了现场其他人。 “你们往县衙报案了吗?” 所有人都下意识摇了摇头。 十房的一个小媳妇忍不住开口:“十七姑,这种事,报案不好吧?” “哪种事?怎么就不好了?沈琇一个小姑娘,无缘无故死在这里,总不会是失足落水吧?大半夜的她穿着丫鬟的衣裳出门跑这里玩吗?稍微一想就知道这里头有问题!” 那小媳妇吓得脸都白了:“十七姑,你是说,她是被害死的?” 沈清云点了点头,神情严肃。 “这是命案,族里处置不了。” 有个汉子跳了起来:“我去!我去!” 沈清云认出他来,这也是沈家族人。 于是她指了个护院:“我叫护院骑马带你去,能快一点。” 那汉子跟着护院飞奔跑开了。 得想办法拖延时间,不能让长房把尸体带走。 沈清云眼珠子转得飞快。 “就这么让琇娘曝尸荒野实在可怜,先给她收拾一下吧!” 这话说的在理,没人反驳。 于是,沈清云叫了两个嫂子过来帮忙,有两人作证,长房要想诬陷自己也不容易。 在给沈琇整理遗容的功夫,沈清云飞快地检查了她的身体。 随即发现,她的脖子上有轻微的掐痕,口腔里没有泥沙,以及左边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细微的淤痕,指肚大小,像是撞到了什么。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指甲里没有东西,鞋底也干干净净的。 如果不是她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太不寻常,恐怕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是失足落水。 沈清云刚把披风盖在沈琇身上,一群人就朝这边飞奔过来。 “我可怜的琇儿啊!” 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推开人群,扑倒在沈琇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是伤心,一旁的其他妇人也被感染地抹起了眼泪。 “与嫂子节哀。” 沈清云叹息道。 这时,长房其他人也冲到了跟前。 沈与一个箭步冲到了沈清云面前。 “是不是你!一定是你!你怀恨在心,要报复我们!就杀了我女儿是不是?!” 他一双眼睛赤红,眼底带着明显的乌青,伸手就要抓向沈清云的肩头。 沈清云退后一步避开,与此同时,跟在她身侧的护院们向前一步,护住了她。 沈清云眉宇间尽是冷色。 “空口白牙污蔑?枉你还是读书人呢!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沈琇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干嘛要害她?” 沈与恶狠狠地盯着她。 “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女儿死在这里,周围都是农田,离得最近的,就只有你家!” 沈清云都要被气笑了。 “那你家门外死了个人,是不是就是你干的?荒谬!可笑!你若真想抓出凶手,就等县衙的人来了,找县令大人主持公道吧!” 第9章 是谁杀的? “县衙?我们沈家的事,和县衙有什么关系?” 沈隆慢腾腾地从后方走上前来,带着十足的傲慢语气说。 “你不要以为和李瑭有点关系,就万事无忧了。他李瑭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七品县令而已。” “那也比您这老秀才厉害。” 沈清云嘲讽了一句,毫不意外地看到沈隆脸气红了。 “就算县衙的人来了,你的摆脱不了嫌疑!他李瑭难不成还能当众徇私枉法包庇你?” 沈隆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走到沈琇的母亲小宋氏身后,怒斥了一句。 “哭什么?!她既是被人害死的,你就找仇人报仇去!” 小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脸,一双眼睛肿如核桃,却不敢看其他人。 “琇儿、琇儿你死的好惨……呜呜呜……” 沈清云一直注意着她。 若说沈琇死了,沈家谁最伤心,无异是小宋氏这个娘了。 可沈隆这么明显暗示,小宋氏却没有看向自己……是不是说明,小宋氏知道不可能是自己害死的沈琇? 换个角度去想…… 她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沈清云眼神闪了闪,心中有了数。 沈隆和沈与父子二人还想再骂,其他族人都忍不住开口了。 “族长节哀……琇娘的死虽然突然,但和十七姑可没关系啊!” “就是就是!十七姑也才刚到没多久。” 沈清云站在护院身后,挑眉看向沈隆。 “怎么?沈族长今天也要颠倒黑白,强行把我拉去沉塘吗?你就不怕沈家祠堂再起火?列为先祖可都看着呢!” 沈隆瞳孔缩了缩。 “你胡扯什么?我沈隆行的端做的正,有什么好怕的?你们这些人,都围在这儿做什么?走开走开!” 他挥舞着胳膊,把围观的族人都赶开了。 沈与抹着眼角开口说道:“爹,先把绣娘带回去安葬吧!” 沈隆眼珠一转,重重地哼了一声。 “绣娘被人害死,就算要闹大公堂,我也要把凶手揪出来,让她伏法!先叫人拉辆板车过来,把绣娘送到县衙去!” 沈清云看着他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是想把这罪名强行按在自己头上。 还是小看了沈隆这老东西! 没想到他这么恶毒。 不过,沈清云脸上没有丝毫担忧之色,反而还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凉凉的笑。 “好啊!族长既然连沈家面子都不顾了,那索性大家都撕了脸面闹起来吧!谁怕谁啊!” 小宋氏呜咽了一声,忍不住抬起头来。 “爹,绣娘都死了,你还想毁了她的清白吗?爹,就算我求您,我求求您了……” 小宋氏哀切不断。 沈隆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反而抬手打了沈与肩膀一记。 “管好你媳妇!大庭广众,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沈与一脸为难,走过去把小宋氏拉了起来。 “如此不近人情的长辈,竟然是我沈家的族长,可是可悲可叹。人家女儿没了,做娘的哭都不能哭吗?沈琇难道不是你们家的孩子?对自己亲生孙女都如此绝情冷漠,可想而知,对其他族人该多狠了。” 沈清云嗤了一声,视线一瞟,见不少人神情都触动了,紧接着话语一转。 “我们这些旁人看了都忍不住难过,你一个做祖父的,居然还想着用孙女的死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啧啧……沈族长,该不会人其实是你杀的,就为了嫁祸我吧?” 她一句句说得飞快,根本不给沈隆还嘴的机会。 话说完后,众人的神情再次一变,都用那种狐疑猜测的目光看向沈隆。 沈隆大怒。 “血口喷人!” 沈清云环顾四周,清泠泠的声音传了开去。 “人是谁杀的,想必只有他自己心中有数。我好心提醒一句,沈琇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没有挣扎反抗过的痕迹,很明显,杀她的是熟人。” “她一个闺阁小娘子,平时鲜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大家可以想想,谁最有可能杀她呢?” 沈清云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缓缓说道。 众人的目光飘忽,下意识移向了沈隆。 沈隆张了张嘴,呆滞了几秒钟,一下子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只得恨恨地甩了甩袖,骂了句。 “荒谬!” 长房的其他人,也神色各异。 沈与像是傻了一样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不吭声,小宋氏不哭了,眼神一动,忽地开口。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杀了琇儿!” 沈清云唰地转头看向她:难道说小宋氏要大义灭亲了? 不过,很可惜,小宋氏想的跟她并不一样。 小宋氏的一双眼睛中流露出强烈的恨意。 “姓楚的那个先生!肯定是他!他一直哄骗琇儿,为了钱财想让琇儿嫁给他,一计不成,又骗琇儿跟他私奔!定是琇儿不从,所以他恼羞成怒,把琇儿推下了河。我可怜的琇儿啊……” 她呜咽着又哭了起来。 沈清云有些失望。 昨天白玉从三更不到就在柳树巷子那儿盯着楚伯齐了,一晚上他都没离开过,肯定不是他干的。 再者说,昨天白日沈清云分明听到,私奔的主意是沈琇提出的,楚伯齐还犹豫呢,又怎么会突然杀人? 整件事当中,既有杀人动机,又有作案机会的,只有长房的几个人而已。 所以,小宋氏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说出私奔一事想害死楚伯齐泄愤呢? 沈清云眼睛微微一眯,紧紧盯着小宋氏,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但下一刻,沈与就跳了起来。 “贼子敢尔!你们还不快去把楚伯齐抓过来!” 他一喊,不少人呲溜一下蹿了出去。 楚家原本住在县里,因得了这份工作,楚伯齐搬到了沈家村,在族学附近的旧屋里住着。 一晚上没睡,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楚伯齐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满腹心酸和惆怅不知与谁说。 正困顿间,忽然一群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把他从床上拽下来,用绳子捆了起来往外拖。 第10章 搜寻证据 沈清云没有跟着去抓楚伯齐。 她回了自己家,直接去了白玉的房间。 白玉正四肢摊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直接被沈清云叫醒。 她说明了缘由,白玉整个人都清醒了。 “不可能是他,我一直盯着呢!他就没离开过马车。” 沈清云揉着太阳穴。 “我知道,待会儿可能要靠你给他作证,不过,这借口不好找啊!” 好端端的,哪家的大姑娘会跑到树上待一晚上? 如果不用白玉出面,就最好了。 白玉趿着鞋子下了床,用手爬着头发,三两下扎好了发髻。 沈清云看着她的头顶,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口中喃喃自语。 “我就说总觉得她头上少了点什么……首饰!” 沈琇这姑娘爱俏,平时发簪、耳环、镯子之类的都不少戴,这次虽说为了跑路换了丫鬟的衣裳,但头上也太光了,连个固定的银簪铜钗都没有,就太奇怪了。 沈清云来回踱着步。 “她的发髻是散的,那头上的簪子肯定半路掉了。” “从长房到山脚这儿,如果走过来,或者是被人抬过来,肯定会被看到,不太可能。只可能是从小河流过来的……沿着河流往上,附近都找找,说不定会有收获。” 脑海中的思绪整理清楚,沈清云兴奋地抬起头,却见白玉已经往外走了。 “你去哪?” 她快步跟了出去。 白玉头也不回:“我去找啊!” 沈清云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放心,我有办法。” 这条小河,贯穿整个沈家村,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要想从里头找出一根簪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沈清云深信人多好办事。 有钱,那更好办事了。 在长房那一家子押着被捆成粽子的楚伯齐去县衙后,沈清云先让人找来了沈琇的丫鬟。 她用一锭十两的银子,敲开了丫鬟的嘴。 沈琇要私奔,能瞒得过其他人,肯定瞒不过贴身丫鬟。 沈琇穿的衣裳,就是这个丫鬟的。 不过,这丫鬟知道的并不多,她只知道三姑娘不想给老头子做妾,所以要跑,但不知道私奔的对象是谁。 沈清云还问出了沈琇昨晚上的打扮。 随后,沈清云叫来了相熟的族人。 “我昨天在河边散步时,弄丢了一根簪子,麻烦几位帮我召集族人,在附近找找。谁能找到,就能得到五两银子作为谢礼。” 五两银子不算小数目,心动的人不在少数。 消息传开后,不少人丢下了农活,都跑到河边搜寻起来。 晌午时,果真有人带着那簪子找来了。 沈清云依言给了他一锭银子,又问:“你是在哪找到的?” 那族人说了具体的位置,是在祠堂附近。 祠堂前头的池塘,连通着这条小河。 所以,案发地点,应该在那! 沈清云眼神微闪,心中大定。 她转着手中的簪子,细细打量,忽然眼神一凝。 “这簪子,怎么好像破了一角?” 银制的首饰都偏软,稍微用力就会变形,这簪子头原本是一朵桃花,五瓣的花瓣,现在却只剩下了四瓣。 那掉落的一片花瓣,又会在哪里呢? 沈清云眼珠子转了转,又把那丫鬟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 丫鬟又惊又怕:“十七姑娘,这、这……奴婢不敢啊!” 要她一个小丫鬟在长房搜东西,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啊! 沈清云斜睨了她一眼。 “笨!你可以找借口啊!现在长房的主子们都去县衙了,家里没剩几个人,要找东西还不容易?” 丫鬟还是不敢答应。 沈清云用力拍着她的肩头,一脸沉重。 “你家姑娘死于非命,难道你就不想为她报仇?那楚伯齐是你家姑娘的心上人,就这么被诬告,你想想,若是你家姑娘地下有知,死也不会瞑目啊!” 几句话说的小丫鬟眼眶红红,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发狠地擦了擦眼角,向沈清云行了个蹲福礼。 “为了我家姑娘,我会去做的!” 说完,小丫鬟深吸了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神色,离开了这座宅子。 她一走,沈清云叫来白玉。 “你跟着她,等她找到证据,立马赶去县衙。” 白玉点着头问:“那你呢?” “我现在就赶过去。” 沈清云理了理衣裳,向大门外走去。 白玉急忙跟上:“不用我去给那小子作证了?” 沈清云摇头:“来不及了。” 这要是去的晚了,那楚伯齐真有可能被屈打成招,白玉的证词怕也难以作数,倒不如自己先去拖延时间,等找到证据,加上小丫鬟的证词,直接可以定案。 两人在大门口分道扬镳,白玉遮掩了身形赶往了长房,沈清云提裙上了马车。 再次来到吴县县衙,沈清云一走进去,就看到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坐着一脸严肃的李瑭。 她还没走近,李瑭就率先看到了她,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大堂内,沈与夫妻俩正对着楚伯齐咄咄逼人。 “我可怜的女儿啊……你识人不清,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这哭喊一声高过一声的,正是沈琇的娘。 沈与一脸怒容地站在妻子身旁,而沈家的其他人,则围拢在旁,气势汹汹。 沈清云的目光一转,看向了跪在中间的楚伯齐身上。 楚伯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他口中低声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面对沈家人的指责谩骂,他没有回击,就这么傻呆呆地跪着。 “与嫂子怎么就断定沈琇是被他所杀?难道你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见了?” 沈清云一脚踏入堂内。 清冷的声音响起,引得堂内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了她。 沈与脸色一变,怒冲到她面前。 “你来做什么?我们家的事,和你们七房无关!” “她过来,当然是来落井下石的。” 沈清云面不改色,像是没听到长房几人的话,几步走到了李瑭面前。 “李大人,我来,是为了送证据。” 李瑭眼睛一亮。 “哦?你找到证据了?” 第11章 二上公堂 沈清云点了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了用帕子包好的银簪,呈递上去。 李瑭举起来仔细查看,不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堂下跪着的楚伯齐惊呼出声。 “这是琇娘的簪子!是我送给琇娘的那支簪子!沈姑娘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他激动不已,想要站起来,却不料踉跄了一下,再次跌跪在地。 “求求你,告诉我。” 他满脸恳切。 李瑭也跟着问:“沈姑娘是在何处发现的这簪子?” “是在沈家祠堂前的池塘附近,大人,依民女推断,沈琇是在池塘那儿被人所杀,然后推入水中,顺着河流飘到了山脚下。” 沈清云说完,视线一转,看向了长房众人。 “深更半夜杀人,必然不会寂静无声,而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族长家中,却没一人听到动静,不得不叫人深思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我们?” 沈庆彰怒极,叫嚷起来。 沈清云挑了挑眉。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大侄子你这般急着辩解,难不成是心虚了?” “我、我没有!” 沈庆彰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沈隆把孙子拉到一旁,眼眸深沉地盯着沈清云。 “沈清云,你难道要帮着外人对付自家族人?你别忘了,你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若我们长房出了什么事,你们七房不也会受牵连吗?” 沈清云示威似的瞟了他一眼,下一刻,转向了堂上的县令大人。 “大人,您看,他威胁我!” 李瑭紧抿着唇,掩住了到嘴边的笑意。 “沈隆,公堂之上,不可说与本案无关之语。尔等若再犯,便以藐视公堂之罪论处。” 李瑭清了清嗓子,随即重重一拍惊堂木。 沈隆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只是,看向沈清云的眼神,多了几分怨毒。 李瑭转回视线,看向堂下的楚伯齐。 “沈与夫妻状告你谋杀沈琇,你有何话说?” 先前楚伯齐在看到沈琇尸体后,整个人都呆傻了,别人问什么他都没反应。现在,看到这银簪,他总算有了反应。 楚伯齐摇了摇头。 “学生没有杀害琇娘。” 他才刚说了一句话,沈与妻子急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琇娘昨晚与你约好夜半私奔,今天一早就发现了她的尸体。肯定是你干的!” 楚伯齐脸色瞬间苍白。 李瑭正要继续问话,忽然,沈清云一步踏出,向他一揖到底。 “大人,能否允许我为楚先生辩几句?” 李瑭表情微顿,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 沈清云转过身去。 “与嫂子,你说楚先生是凶手,有其他证据吗?” 沈与妻子咬着牙。 “还要什么证据?!只可能是他!只有他知道昨晚琇娘要出门!他见财起意,谋害了我女儿!” 沈清云眼神一扫。 “你说只有他知道琇娘的行踪?呵呵……与嫂子,你不也知道吗?” “我……我是今早问了丫鬟才知道的!” 沈清云嘴角微翘。 “那么,丫鬟也是知情人了。看来沈琇准备私奔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以此断定楚先生为凶手,也未免太草率了。大人您说是吧?” 李瑭一脸沉稳地点了点头。 “确实,断案需人证和物证,目前二者皆无,无从定案。” 沈清云朝沈与夫妻摊了摊手。 “两位一口咬定是楚先生所为,立不住脚,我劝你们,想要推卸责任,不如换个人选。” 沈与脸色涨红。 “你胡说什么?!我们哪有?!” 他怒斥了一句,转而朝李瑭拱手一礼。 “大人明鉴,我等才刚知道小女的惨事,便来到了县衙,哪里有空去寻找证据?大人,小女不知为何人所害,您不去抓凶手、找证据,缘何听这沈清云一面之词针对我等?” 一旁的沈隆也抓住机会高声喊道。 “李大人,你乃本县父母官,可不是她沈清云一家的父母官!”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李瑭的脸蓦地沉了下来。 “放肆!你是在指责本官徇私枉法吗?!” 他重重一拍惊堂木,神色肃然,眉毛都竖了起来,官帽两边的长翅一晃一晃,显然是气极。 沈清云哼了一声。 “族长你也不必转移话题,李大人一甲探花出身,文采斐然,前途无量,你怎可妄下断言?难不成以为攀上了苏州知府,就不把一方县令放在眼里了?” 沈清云语速飞快,几句话就把沈隆的老底揭了。 沈隆眼神闪烁,心中大骇:这沈清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不等他想出反驳的话来,沈清云忽的快步走到了沈琇的尸体旁。 “要说证据,这尸体上不就有明显的证据吗?何须大费周章去搜寻?” “你说什么?” “难道你要剖尸验尸?” “琇娘都死了,你还要辱她身后清白不成?!” 沈家众人一个个群情激奋,差点就要冲上来了,却被一旁的衙役拦住。 时下人们深信死后入地府进轮回,因而特别在意尸体的完整度,民间的说法是,若尸体缺了哪块,不完整,是不得进入地府的,灵魂只能四处飘荡,无以为家。 因此,剖腹验尸这种事,很少有人会答应。 沈清云摇了下头。 “何须剖腹验尸?这证据,就在明面上。” 哗! 她一把掀开了盖在沈琇身上的白布,抬手,指向了沈琇的脸。 这一指,在场所有人,包括两旁站着的衙役,以及李瑭身旁的县尉,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来。 但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李瑭神色不变,挥手一招。 “叫仵作过来。” 县尉应了声是,一溜烟跑了出去,很快抓了个满身酒气的老头子进来。 “这人靠不靠谱啊?” 沈庆彰一脸嫌弃,嘀咕了一句。 那仵作原本还迷迷瞪瞪的,听了这话,立即来了精神,扭头骂了一句。 “老子家世代都是仵作!老子不行,你行?” 骂完,也不给对方还嘴的机会,他朝李瑭行了个礼,就走到了沈琇身边。 他刚要去碰尸体,一旁的沈与妻子突然惊叫着扑了过来。 “你敢碰我女儿我跟你拼命!琇娘清清白白的闺中小娘子,怎能被你这种人触碰?!她人死了,我沈家的名声也不能坏!” 第12章 堂上激辩 仵作为难地看向了李瑭。 李瑭要是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沈与妻子有问题,就白当这县令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声音沉了沉。 “沈梁氏,本官念在你丧女之痛,本不想计较你先前言行冲撞。可在这公堂之上,你如此妄为,先是无端诬陷楚伯齐,现又阻拦仵作检验,视公堂如无物,行径恶劣至极!” 说话间,他从筹筒抽出一根筹子,扔到了地上。 “来人!将沈梁氏押下,笞十,当堂行刑!” “是!” 站在最前头的两个衙役手持着板子就冲上前来,一人拿板子按住沈梁氏,一人举起板子直接打向了她的双腿。 咚! 沈梁氏受不住,直接趴在了地上,刚要喊冤,两股间就挨了一板子。 她张口发出一声惨叫。 沈与眼中惊骇异常,看着自己妻子,却不敢过来搭救,反而还倒退了两步,生怕那板子打在自己身上。 倒是沈梁氏那十二岁的儿子,又气又急,想要冲过来,却被其他沈家人拦住。 沈清云也没想到李瑭会突然发狠,愣了一瞬的功夫,沈梁氏的惨叫声就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怎么说呢? 她只能说一句活该。 十板子很快打完,衙役退了下去。 其实这些衙役下手很有分寸,十板子只是皮肉痛,根本不会伤筋动骨。且李瑭说的是笞刑不是杖刑,也算是给沈梁氏留了面子。 若是杖刑,那用的可不是这种小板子,而是一人多高的大板子,还得脱衣行刑,那丢脸才叫大。 饶是如此,这对沈梁氏来说,也是屈辱到了极点。 她趴在地上,又羞又气又恼又恨,情绪驳杂之际,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瑭见状,朝仵作一摆手,示意他上前检查。 仵作双眼清明,先是取出了一双手套戴上,这才一寸寸地检查起沈琇的尸体。 其实,这步骤本该在升堂之前进行,可沈家人带着尸体就冲了进来,根本不给李瑭反应的时间,就说要状告楚伯齐杀人。 紧接着,楚伯齐也被沈家人捆着带了进来。 然后就是吵吵嚷嚷到现在。 仵作一边检查一边朗声说着检查的情况,一旁有文书负责记录。 “死者身体僵硬,身上出现大片的斑痕,皮肤青灰,死亡时间应该有五到六个时辰;唇色、指甲色正常,口腔无血迹,无中毒痕迹……” 他说得很快,那文书写得也很快。 最后,仵作摸到了沈琇的后脑勺,忽地轻咦了一声,把她的脑袋转了过来。 “后脑有明显的伤痕,但血液极少,似乎被处理过。” 他又仔细检查了沈琇脸上的淤青。 从发现尸体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脸上的淤青颜色也变深一些。 仵作表情有些古怪。 “这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留下的伤,应该是死之前刚挨了打,所以淤青不是很明显。” 沈清云一拍掌。 “证据这不就来了?只要让人和这掌印对比看看,谁能对得上,就是凶手。李大人,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李瑭颔首。 “有理。楚伯齐,你先来吧!” 楚伯齐晃着走了过去,看到沈琇的脸,满脸悲戚,颤抖着将自己的手对了上去。 “没对上,楚先生的手要大一些。” 沈清云说着,转头看向沈家众人。 “接下来,你们谁来?” 沈隆恨恨一甩袖:“就算不是他,那也是其他人为财杀人,李大人若要寻凶手,那不如把沈家附近的人全部都叫过来,一一检验。” “方才诸位不是还喊打喊杀的吗?现在楚先生自证清白,那么,诸位为何不敢来一试呢?要知道,凡杀人案,大多数都是亲近熟人所为,诸位作为沈琇的亲人,正应该站出来,以证自身清白才对。”沈清云眼神锐利。 “巧舌如簧!”沈隆气恨无比,“就算掌印对上了,也不能证明就是杀了琇娘的凶手。世间这么多人,手大小相同的何其多?” 沈清云屈起食指蹭了蹭下巴,摆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族长说的在理,确实,以掌印来断定凶手,是太草率了。” 说到这,她话语一顿,忽然语调一转。 “那沈琇脸上那小小的四方印记,够不够作为定案证据?” “什么印记?你说什么?” 沈隆面露狐疑。 沈清云的目光在沈家众人间来回转了一圈。 “那印记,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一个戒指的印子。想来,是那凶手一巴掌打向沈琇时,手上戴的戒指留下的痕迹。诸位可敢将手伸出来让大家看看?” 她话一说完,李瑭立即向衙役下令。 “去检查他们的手。” 五个衙役同时站了出来,飞快抓住了沈家众人的手腕,高高举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的手上。 “这……没人戴着戒指啊!” 县尉迟疑着开口。 沈清云轻笑一声:“凶手自知理亏,自然早就处理掉了戒指。但东西能扔掉,手上的痕迹却去不掉。长期戴戒指的人,指间皮肤的颜色,会浅一些。” “大人!他的手指颜色不一样!” 一名衙役叫了起来。 李瑭看了过去,眼露讶然。 “沈与?!” 沈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极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衙役的束缚。 “放开我!放开我!不是我干的!沈清云你污蔑我!仅凭一个印子就说我杀人,我不服!戴扳指的人多的去了……琇娘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杀她?” 沈清云继续摩挲着下巴。 “不是你?呵呵!那叫人去祠堂前的池塘附近搜查一番,定能搜出证据。沈琇戴的首饰,可都还没找到呢!” 她这么一说,沈与突然不挣扎了,脸上露出自信来。 “那叫人去搜啊!我看你能搜出什么东西来!” “呦?如此自信,你是料定沈琇的首饰不在池塘边了?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你们去抓楚先生时,趁机把那些首饰塞进他家里了?” 沈清云随口一猜,沈与的脸色骤变。 “看来我猜中了。”沈清云露齿一笑,“只是,你或许不知道吧?我有个婢女昨夜发现北边柳树巷子有辆可疑的马车,于是藏身在附近,盯着那马车一晚上。楚伯齐整晚都没离开过柳树巷子!” 这一番话,令沈家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第13章 终定罪 “这不可能!” 沈隆断口否认。 “你家的丫鬟,自然是听你的,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仅凭你一人之言片面之词,如何能当证据?” “够了!” 李瑭倏地开口。 “能不能当证据,由本官决断,沈族长想要越俎代庖吗?” 沈隆神色一凛,拱手弯腰:“老朽不敢。只是这沈清云与我们家不睦,她之言,断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那族长你说说什么才能算证据?你们几个人随口指个人说是凶手,这就是证据?而我所说的,既有人证又有物证,却不算证据?难道这天下的道理都是你一人说了算的吗?天理王法,是你沈隆定的?” 沈清云嘲讽道。 沈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沈清云一步步朝沈与走去。 “沈与,你还不肯认罪吗?” 沈与此时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震动不断,显然是慌乱到了极点。 但他心中再如何慌乱,却也知道一点,那就是决不能认罪! 一旦他认罪,他的功名,儿子的将来,都会化为乌有。他沈与这一脉,几代都抬不起头来。 因此,面对沈清云的步步紧逼,他咬紧牙关。 而在这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刻,他忽然灵光一闪。 “就算你的丫鬟说的是真的,她也只能证明楚伯齐非凶手,你又哪来的证据来证明我杀了人?啊?” “沈清云,你这诡辩的本事,和你爹相比都不遑多让。” 沈清云没想到都到了这时候了他居然还能保持脑子清醒,不得不说,长房的人确实有点本事。 但这就能难倒沈清云了吗? 当然不可能。 她瞥了一眼公堂外的方向,隐约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果不其然,县衙外头,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马还没停稳,白玉一把抓住身后的丫鬟,飞身下马,脚尖落地的瞬间,整个人弹飞出去,眨眼间就冲到了公堂之外。 “找到了!” 白玉脸不红气不喘,将丫鬟拎到了自己面前。 丫鬟这会儿还吓得惊魂未定呢! 她小脸儿煞白,看着堂内众人,下意识就想往后缩。 这时,沈清云朝她走了过来。 “小丫鬟,现在只有你能为沈琇报仇了。” 丫鬟想到自家姑娘,鼻头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她抬手抹掉了眼泪,一步踏过门槛,走进了公堂内,然后,跪了下来。 李瑭望着这个明显很害怕的丫鬟。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来此?” 丫鬟吸了吸鼻子:“奴婢叫文竹,是长房三姑娘沈琇的贴身丫鬟。奴婢今日过来,是有重要证据呈给县太爷。” 李瑭眼神微动,下意识看向了沈清云,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证据?呈上来给本官看看。” 丫鬟双手一直紧紧捏着一个荷包,闻言,将那荷包打开,从中倒出了一片小小的银质碎片,接着高高举起双手。 沈清云趁势开口:“李大人,且将这碎片与您手中的簪子对比看看。” 李瑭叫人把那碎片递了过来。 小小的碎片,不过指甲盖那么大,对于出身富贵世家的李瑭来说,恐怕掉在地上都不会捡。 但他此刻,却认认真真地将这碎片打量了一圈,接着,拿起案上那支银簪,视线来回扫视,忽然目光一顿。 “这是……” 他将那碎片贴向了簪头的那朵花旁,没想到,竟纹丝合缝! 沈清云站在丫鬟身旁,侃侃而谈。 “这银簪发现之时,便少了一片。方才楚先生说了,这簪子是他赠给沈琇的定情信物,虽简朴,但却极得沈琇喜欢。昨夜,两人约好了要私奔,沈琇要见情郎,自然会戴上这根簪子。” “最初,民女以为,这簪子发现的地点,便是沈琇丧命的现场。可簪子缺失的一块,却不在附近。所以,民女大胆猜测,沈琇死时的第一现场,并不在池塘附近。” “言之有理。”李瑭颔首,对沈清云所表现出的聪慧和缜密,惊叹不已。 沈清云低头问丫鬟。 “文竹,你是在哪找到那碎片的?” 丫鬟深吸了口气,猛然转身,指向了堂下某人。 “是在二老爷的书房!” 在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两旁的衙役都忍不住低声窃窃私语。 而长房的其他人,也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了沈与。 沈庆彰吓得后退好几步。 “二、二叔,真是你杀了琇娘?” 沈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胡说!定是这丫鬟被沈清云收买,才来污蔑我!” 文竹咬着牙,砰砰砰朝李瑭磕了几个头。 “奴婢愿起誓,若所说的有半句假话,就叫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眼泪又控制不住落下来。 “县太爷要是不信,可叫家中其他奴仆前来,奴婢去书房找东西,家中奴仆都知道,他们都看到奴婢找到了这片银碎片。” “我家姑娘死的太冤了……大人要为我家姑娘做主啊!” 文竹哭得伤心,到最后话都说不利索了,抽抽噎噎的。 和先前沈梁氏那扯着嗓子嚎啕的哭法,迥然不同,却更让人心生恻隐。 花样年华的少女,才十四五岁,却香消玉殒了。 而且,还是死在自己亲生父亲的手中! 这叫人如何不愤慨?! 就连县尉都气地一拍柱子。 “简直禽兽不如!” 沈清云扭头,看着沈与的脸色逐渐灰败,嘴角微翘。 她前面说了那么多,都是迷雾而已,真正的杀手锏,是这个丫鬟。 她作为沈琇的贴身丫鬟,也是长房的下人,是最有说服力的证人。 且手上还有关键性的证据。 这下,沈与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了。 李瑭的脸色一沉。 “沈与,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着嘴,想解释什么,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惊恐地发现,家里人都用陌生且惊惧的目光看着自己。 而沈隆眼中的冷漠,比文竹这丫鬟,更让他心慌。 “爹……爹你救我!救救我啊!” 沈隆倒是想救他,可眼下证据确凿,文竹这丫鬟又是自家人,根本找不到辩解的点啊! 第14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沈隆的沉默,让沈与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 啪! 李瑭一拍惊堂木。 “本官在此宣布,沈与、沈梁氏,谋害亲女,证据确凿,在此定案。来人哪!暂时将二人收押,明日进一步审问。退堂!” 县尉第一个跳了出来,带着衙役将二人分别制住。 两人被套上了镣铐,一前一后被押了下去。 沈与走的时候,还不忘向他爹求助。 “爹你一定要救我啊!叫大哥想办法救我!”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沈隆一家人个个面色难看,谁也想不到,此事会以这样的结局落幕。 沈隆更是气恼无比,心中骂了无数遍蠢货。 若是来之前就跟他通气,何至于此? 这夫妻俩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他恨恨一甩袖,也不管沈琇的尸体,带着其余人离开县衙。 沈清云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心中猜测着他们可能去找人帮忙了。 可沈与夫妻二人所犯的罪,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想要翻案? 根本不可能! 她正思索间,却见李瑭从案后走了下来。 他先吩咐仵作将沈琇的尸体带下去妥善安置,又拉起了依旧哭得止不住的丫鬟,朝楚伯齐一摆手,最后才走到沈清云面前。 “沈姑娘可有着一颗七巧玲珑心啊!着实让李某佩服之至。” 沈清云眨了眨眼。 “大人谬赞了,我也是第一次帮别人破案,哎,还是有些忙乱,先前光顾着跟他们互怼了。” 沈清云回想自己进来后的表现,复盘了一下,太过逞口舌之快,没及时抓到要点,还有点抢了县令的风头。 这要是碰上个心眼小的人,恐怕以后会给自己小鞋穿呢! 沈清云小心地瞄了李瑭几眼。 这位李大人,不知道心眼小不小? 从京城那种地方出来的,心胸应该挺宽广的吧? 想了想,沈清云觉得还是得向李瑭拍几句马屁。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李大人才是英明神武,并未被沈隆等人的言语扰乱心神,一眼就瞧出了关键。有您做我们的父母官,实乃吴县百姓之幸啊!” 李瑭被她的话逗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清云第一次看到这位李大人如此放松开怀的笑,愣了一瞬。 这位大人一直板着个脸,不管对谁都是如此。 大概是为了保持为官者的威严。 没想到笑起来还……挺爽朗的。 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般相貌,放在现代,绝对称得上是小鲜肉一枚。 沈清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芝兰玉树”四个字。 她急忙甩了甩头,朝李瑭一拱手。 “既然案子结了,那民女就不久留了,免得耽误大人办差。白玉,我们回吧!” 李瑭并未阻拦,但提醒了一句。 “明日记得带你这婢女过来,她既是楚伯齐的证人,那就需要她在证词上签字画押。” 沈清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这才带着白玉和文竹离开了县衙。 站在县衙外,冷风一吹,沈清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直到这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后背微微发汗。 在公堂上激辩不停,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紧张。 前后两世加起来,她都没遇到过这种事,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 到现在她的心跳得还是很快呢! 这让沈清云颇有些兴奋。 “云娘,我骑马,你带文竹坐车回吧!” 白玉的声音,打断了沈清云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可怜巴巴的小丫鬟。 “你先跟我回家吧!长房那边,估计容不下你了。对了,你在长房,签的是死契还是活契?” 死契,那就是奴籍,这卖身契可不好要回来。 活契,那就好办多了。 文竹捏着自己的衣角:“奴婢签的是活契,我家兄弟姐妹多,小时候家乡大旱,爹娘养不活我们,就把我们几个卖了。当时说好卖十年,十年后回来接我回家。” 说到这里,她有些怅然。 “这都八年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沈清云拍了拍她的肩,拉着她走到马车旁。 “上车吧!” 小丫鬟乖巧地爬上了马车,却没有立刻进车厢,而是掀起帘子,先让沈清云进去。 自己则坐在了车厢外头。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动,朝着沈家村而去。 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后了。 匆匆吃了点东西,累极了的沈清云,很快回了房间歇下了。 七房宁静祥和,长房却吵翻了天。 为了救不救沈与夫妻的事,原本同心协力的长房,已有了分崩之势。 沈与夫妻俩只生了一儿一女,沈琇已经死了,夫妻俩又在牢里,如今家里只剩一个十三岁的儿子。 沈兴虽然不在,但他妻子在啊!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媳妇,以及十岁的小女儿,这家子上下口径统一,那就是,决不能救沈与! 沈兴妻子苏氏言辞凿凿。 “老二两口子犯的是杀人的重罪!运气好,可能判个刺配,留个半条命;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是砍头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家里。爹,不是我狠心,只是不能因为老二一家,而毁了我们长房啊!” “就是就是,我爹好不容易才搭上苏州知府,难道要为了二叔一家,而断了前程吗?” 沈庆彰也跟着说道。 “你、你们!” 沈与的儿子沈庆彬气哭了,可他年纪小又不善言辞,根本说不过他们。 “好了,都住嘴吧!” 沈隆敲了敲桌面,发话了,却没说救不救,只让他们各自回屋休息。 虽说知道二儿子犯的是大事,可毕竟是他儿子,沈隆想着能救还是救一把。 先前在县里他们去了县学找沈兴,却被告知沈兴去了苏州府,并不在吴县。沈隆留了封信,托人转交,这才带人回家。 他焦灼地等了小半天,等到天快黑了,依然没等来大儿子的回信。 反倒是等来了七房的人。 一脸凶煞的护院,说是奉命来买丫鬟文竹的身契。 沈隆差点鼻子都气歪了,指着护院怒骂。 护院脸皮厚,浑不在意。 最后是苏氏拿了文竹的身契出来,但却要了十倍的卖身钱。 第15章 李瑭是她遇到的第二个异类 护院带着身契回来,将契书和剩下的银票交还给主子。 “长房实在过分,当初买丫鬟,才花了五两,如今要赎身却要五十两!就差两年时间而已!” 护院对于长房的贪婪,气愤不已。 沈清云却一点不意外。 “贪婪,且没底线,日后必遭反噬。你也别太在意了,下去休息吧!” 这银子,日后她定会找机会要回来! 护院依言退了下去。 沈清云把文竹叫了过来,将卖身契递给她。 “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文竹摸着那卖身契,激动得热泪盈眶,跪下给沈清云磕了个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沈清云扶她起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奴婢……想回家乡看看,也不知道爹娘现在怎么样了。” 倒是个孝顺的。 沈清云摸出另一张纸递给她。 文竹看了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银、银票?!” 还是五十两的大额银票。 她盯着那张银票,都忘了呼吸,许久后才把视线拔了回来。 “我不能收,姑娘帮我赎回卖身契,已是帮了我很多了,我怎能再要你的银子?” 沈清云笑吟吟地说道。 “这也不是白给的,你在长房八年,应该知道不少事吧?把你知道的都说一说,这银票就当是买消息的钱。” 文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下了银票,认认真真地说了起来。 等她走后,白玉从窗户跳了进来。 “你想知道长房的那些琐事,问我不就行了?我帮你去打听呀!干嘛白花银子?” “这只是为了让她心安。” 沈清云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 “这小丫头人还不错,忠心、孝顺,又知进退,很难得啊!” 白玉撇撇嘴。 “你看到小姑娘总是觉得这也好那也好,你要是个男的,铁定处处留情,渣男一个。” 沈清云被冠以“渣男”的名头,很是不服气,拉着白玉跟她掰扯起来。 “我哪里处处留情了?你说话要讲证据。” 白玉掰着指头数起来:“一个昭昭,一个文竹,还有一个是前些年在苏州城遇到的青青姑娘……就我知道的已经有三个了。” “青青姑娘不一样,她是红袖楼的花魁,当时被人害了差点毁容,我不过是送她去治脸。”沈清云解释。 白玉瞥了她一眼:“那后来人家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回?” 说起这个沈清云也有些郁闷。 “信被我娘截了,就没到我手里。我知道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去信跟她解释,她已经不理我了。” 当时沈清云才十二岁,赵银苓看她看得很严,生怕她跟着她爹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 “这要是写成话本,妥妥的未来婆母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的戏码啊!肯定大卖。” 白玉下了最后定论。 沈清云翻了个白眼:“别闹了,早点睡,明天还要去衙门呢!” 白玉耸了耸肩,转身出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沈清云带着白玉、文竹再次前往县衙。 李瑭让文书带着白玉和文竹下去对口供,随后,将沈清云领到了二堂。 沈清云坐在右下首的位置,喝着茶,开门见山问道。 “李大人单独把我叫到此,是有什么事吗?” 李瑭含笑点头。 “沈姑娘洞察人心的本事,实在令李某惊叹。实不相瞒,我来吴县上任时,身边并未带多少人,只一个从小服侍的小厮。虽说如今已清楚了县衙的各部门事宜,但仍缺帮手。” 沈清云眨了眨眼睛。 “李大人是想让我推荐几个做事的人吗?” 这倒是不难,她爹好些朋友兄弟,都挺有本事的。 可这一次,沈清云却猜错了。 “非也,我想请沈姑娘帮我。” 沈清云唰得睁大了眼睛,食指指向自己。 “我?” 李瑭点头:“姑娘冰雪聪明,擅推理断案,若能襄助李某,这吴县之地,还有什么疑难是我们解决不了的?” 他这话说的自负极了。 沈清云听了很是受用,嘴角控制不住地翘了起来,晃着脑袋,如同一只被顺毛捋了的猫。 不过,沈清云很快冷静了下来。 “可是大人,我是女子,您请我帮忙做事,不怕被人耻笑吗?” “外人之言,何需在意?姑娘既有大才,若屈居后宅之中,委实可惜。”李瑭神色自若,眼神坦荡,“前朝时,有武帝以女子之身封禅称帝,如今我不过是请你来县衙帮忙断案,又有何惧?” 沈清云来到这个时代十四年,看到的都是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哪怕她亲娘赵银苓,也是如此。 她从小就被她娘耳提面命,要柔顺、要贤惠,要注意名声……她娘从不让她舞刀弄枪,就连骑马射箭,也会她爹偷偷带她学的。 沈陶是这世上的异类,他从未要求女儿柔顺乖巧,也不让她学刺绣读《女诫》,反而带着她学了许多本事。 沈清云以为,沈陶是唯一的异类。 却不想,今日遇到了第二个。 她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 这无关情爱,而是一种找到了同道中人的喜悦感。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她真的很想握住对方的手喊一句“同志”啊! 沈清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眉眼晕染开笑意。 “大人如此盛情,实在是令我倍感荣幸。只是,如今我还在守孝期间,无法正式到县衙做事。但私底下,大人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脱。” 李瑭见她说话爽快,颇有些江湖中人的脾性,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才是沈清云真正的性子。 “如此甚好。姑娘既应下了,也别大人大人的叫了,我痴长你几岁,你可以称呼我为兄长。” 沈清云莞尔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李兄也是,直接唤我名字清云即可。” 李瑭从善如流。 “清云,对沈家长房,你可还有后招?” 李瑭有些好奇。 沈家长房和七房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夸张点说,已经是你死我亡的境地了。 如今,长房接连受挫,看似沈清云占了上风,可她家中无其他帮手,长房却还有杀手锏——在县里当官的沈兴。 要想和长房,甚至整个沈氏一族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瑭深知这一点。 因为,他就是和家族对抗失败,才会被迫离京,成为吴县县令。 第16章 可恶至极 沈清云面露微讶。 “大人……咳咳,李兄如何得知?” 李瑭淡然微笑。 “虽说与你相识不过数日,但我也能看出来,你们家与沈家长房之间的恩怨,并非一日之寒。” 沈清云抿了抿嘴,眼神沉了沉。 “长房觊觎我家的家产不是以一日两日了,我爹在时,族长就时常找各种理由让我爹出银子。什么修祠堂、修路、修缮祖屋,就连沈家的族学,都是我爹出银子才建起来的。” 对于沈陶来说,沈家毕竟是他的家,这些事又是对族里好,所以每次他都二话不说,直接掏银子。 长房从中私吞了多少,沈清云不清楚,但肯定不少,否则也不会养大他们的贪婪之心。 “我爹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若能帮助族人,他义不容辞。” 李瑭注意到沈清云脸上一闪而过的慨然之色。 “令尊,确实是个善人,只可惜去的太突然了。” 李瑭到吴县三个月,是年前上任的,而沈陶是年后意外去世的,因此他对沈陶还有些印象。 而且,这县城中沈陶的事迹还真不少,乐善好施的形象可以说是深入人心。 “我爹这人吧,运气特别好,每次出门做生意都能赚回很多,有时候遇到危险,非但没损失,反而还能结交一些朋友。对他来说,赚钱太容易了,所以他并不把钱财当回事。” “我爹帮助过不少人,大多都是心怀感恩的。但也有一些忘恩负义之徒。长房这种人,若是再继续纵容下去,只会成为吴县的祸端。” 李瑭听出了沈清云的未尽之意。 所以,长房必除之! 沈清云停顿了片刻,抬眸看向李瑭。 “李兄是打算通过沈家,来打破三大家族联合之势?” 李瑭眼露赞赏:“确实,三家之中,目前沈家最弱。先前你提到的私窑一事,我派人私下去查了,却未能找到足够的证据。” 哎,说起来不免心酸,他堂堂的李家弟子,出京上任居然连几个幕僚都没有。 沈清云眨了下眼睛。 “苏家二房的大老爷在外任官,好像是个四品官员?三房和五房,都有做官的,但官职并不高。李兄若不借助京中力量,想要打掉苏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杨家那边,也有在外做官的族人。但杨家不像苏家那么高调和强势,最主要是,杨家的宗族占了吴县、常县两地,且常县更多,真要论起来,不是李瑭的管辖范围。 李瑭沉思须臾后说道:“李家不会出手帮我,不过,我也有几位知交好友和同僚,或许能帮得上忙。” 沈清云眼睛一亮,沉吟了片刻。 “其实,若是能从苏州知府那边入手,反而更简单些。” 接着,沈清云将长房搭上苏州知府、欲献沈琇换取官职的事说了出来。 李瑭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没想到沈琇的死,居然还有这样的原因……沈隆等人,简直叫人不齿。若被沈兴升上了高位,绝非好事。” 这件事,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容忍。 提到沈琇,沈清云就想到牢里的那对恶夫妻,遂问道。 “沈与夫妇没有交代吗?” 李瑭摇摇头:“昨夜只问了他们行凶经过,还未问及其他。尤其是沈与,仗着沈兴之势,对狱卒衙差呼来喝去,态度极其恶劣。倒是沈梁氏,受刑过后,忍受不住,招了。” “她说了些什么?” 沈清云追问。 沈与会为了长房的前途对女儿下狠手,她能料想到。可梁氏是沈琇的亲娘啊!居然也助纣为虐,这实在令人费解。 她一共就沈琇和沈庆彬两个孩子。 “说了不少,我叫文书把供词拿过来,你可以慢慢看。” 李瑭说着,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取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过来,递到沈清云手里。 沈清云道了声谢,才翻看起来。 “她没有参与杀害沈琇的过程?而是事后看到的?” 沈清云挑了挑眉。 这上头说,沈与得知沈琇要私奔,怒极,在二门口把人拦住,带到了书房,而后父女俩争执起来,沈与一怒之下打了沈琇一巴掌,谁知道偏巧,沈琇的脑袋撞到了案几上,直接命丧当场。 至于沈与从何得知……就是梁氏说的。 毕竟是当娘的,女儿的举动异常,梁氏很快就发现了,当时就告诉了沈与。却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追着二人赶到书房,看到女儿已没了气息,吓坏了。 沈与威胁她,若是被外人得知,他沈与会遭殃,梁氏和儿子也会受牵连。 于是,梁氏帮着把沈琇抬到了池塘边,用池水洗了沈琇头上的血,然后才把人扔下去。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沈琇浑身上下衣裳都完好,偏偏发髻散了,头发凌乱。 一来是为了洗掉血迹,二来,也是为了遮掩伤口。 看完后,沈清云神色复杂,长长叹了口气。 “所以,并不是所有父母,都是爱孩子的。” 这么一对比,赵银苓这个娘做的简直不要太好! 虽然赵银苓有时候会限制她,但若是遇到麻烦,沈清云相信,她娘绝对是会牺牲自己让女儿逃命的。 赵银苓贤惠的名声,可不是装出来的,她打心底就认同那些。 沈清云合上了册子,还给李瑭。 “他们二人会判什么罪?” 李瑭站在一旁给她重新沏了杯茶,同时说道。 “以我一县之权,无法定杀人案的罪责,等供词审问清楚后,还得交到苏州府去,由苏州府判决。不过,按常理来说,梁氏是从犯,大概会判杖五十,徒二年。沈与……大约是刺配。” 刺配,就是在脸上刺字,然后流放。 沈清云咬了咬唇,说不出的愤怒。 “杀了人,居然只判这么轻?” 李瑭看了她一眼,将茶盏推了过去。 “沈琇是他们女儿,是晚辈,父母杀子,罪责会轻很多;杀女儿,就更轻了。” 沈清云气笑了。 “子女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误杀就不算严重了?若他们在发现沈琇死时主动认罪,还可以算作是意外误杀。可他们二人,先是将沈琇伪装成意外落水而死,后又诬陷楚伯齐,意图让他代罪。此举,可恶至极!” 第17章 她和他,既相似,又不相似 李瑭默默不做声。 沈清云也知道这与他无关,毕竟他只是个县令,没有生杀予夺大权。 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才平复了心中之气。 “大人,时间不早了,我出来的够久了,该回去了。” 她心气不顺,又叫回了大人。 李瑭摸了摸鼻子,起身送她出去。 看着沈清云一路上气咻咻的样子,李瑭忽然觉得,她和自己,既相似,又不相似。 相似之处在于,二人都被家族所累,都想凭自身力量改变局势。 不同之处则是,沈小娘子的性子果决,疾恶如仇,这一点,甚至在自己之上。 李瑭想到临出京前,祖父怒斥他的话,仍言犹在耳。 “若无李家,你如何能安心读书?若无李家,你如何能以十九之龄高中一甲?若无李家,你又怎会入官家之眼、被点为探花?你自幼所食所用,一毫一厘,皆出自李家,如今竟敢说出以宗族为耻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他拥有的一切,都来自李家,所以面对祖父的诘问,他答不上来。 他不欲与李家同流合污,可祖父却说,他原本就是他厌恶的李家“污泥”供养起来的。 李瑭露出一丝苦笑。 确实,脱离了李家之后,他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吴县都难以管控。本地宗族的势力之大,远超出他先前所想。 可正是因此,更加坚定了他欲改变现状的心。 连一个吴县的本地宗族沈家,都如此横行,那京城那些传承久远的世家望族,背地里又会是怎样? 两人默默无言,走到了县衙门外。 白玉带着文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沈清云像是突然间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转身朝李瑭一拱手。 “多谢李兄相送,方才我语气有些冲,并非是冲着李兄而去,还望李兄不要见怪。” 李瑭摆摆手。 “无妨,我也没放在心上。” 沈清云又说:“苏州府那边……还要劳烦李兄多多盯着些。” 两人相互一揖,行过礼后,沈清云便提裙踏上了马车。 依旧是白玉骑马,沈清云和文竹坐马车。 不过,这次沈清云把文竹叫进了车厢内,细细询问了审讯口供之事。 文竹竹筒倒豆子般说完,最后小声说了句。 “那负责审讯的县尉说,我是关键证人,暂时不能离开吴县。所以我想把那五十两银票,还是还给姑娘。” 沈清云笑了起来。 “银票既给了你,你就拿着。不过,县尉说的有道理,这案子吴县没法做主,还得送到苏州府定案,这一来一回总需要些时日。你若是无处可去,倒不如暂时留在我家,正好我娘身边缺了个侍女。” 文竹眼睛亮了亮。 “多谢姑娘!” 没多久,马车便回到了家中。 沈清云刚下了马车,就见迎面走过来一人,顿时满面惊喜。 “窦叔!” 窦叔笑呵呵地过来迎接。 “姑娘,老窦我,幸不辱命。” 沈清云朝白玉招呼了一声,带着窦叔快步朝堂屋偏厅走去。 “事情都办成了?” 窦叔低声回道:“姑娘放心,那乱说话的泼皮,老窦已经处置了。” 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经过。 那人本是县里的闲汉,时常在三村四乡乱串,要找他,颇费了几番功夫。 找到人时,那人正在隔壁县的私窠里快活。 他提着裤子出来,被窦叔带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顿,逼问出当初指使之人后,又强行按了手印,之后便被拔了舌头。 窦叔还不解恨,把他扔在了隔壁县的赌坊附近,还故意把他的钱袋子捅破了个洞,散落了一些碎银和铜钱。 来赌坊能是些什么人? 输红了眼的比比皆是,看到这些铜钱银子又如何会放过? 那闲汉苏醒后,正好看到几个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惊得大叫,一坐起来,发现自己的银子少了很多,立即和那些赌徒争执推搡起来。 可他一人,又刚挨过打,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 一来二去,打人的变成了被打的。 沈清云听得痛快不已,拊掌拍案。 “窦叔果然行事稳妥,不愧是老江湖。” 窦叔谦虚地躬了躬身。 “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在老窦就是姑娘您家的护院,可别再提什么江湖不江湖的了。” 其实,若是从前的窦叔,哪会这么麻烦?看人不顺眼,直接一刀剁了就是,横竖那闲汉坏事做得不少,也是死有余辜。 但他现在是沈家的护院,深受沈陶恩惠,哪里好给主家惹麻烦? 所以,一向只喜动手的窦叔,第一次认真地动起脑子来。 说完闲汉,窦叔又说起了莲娘家中之事。 莲娘的爹娘还未找到,但已经打听到了他们的去向。 至于莲娘本人…… “长房原本还想扣着莲娘,逼问出更多咱们家中的事,但莲娘所知不多,一再逼问不出来,长房就把人卖去了苏州的青楼里。” 这倒是出乎了沈清云的预料。 “怪不得这几日白玉在长房的房梁上蹲了好几回,都没找到莲娘。没想到她被卖到了那种地方……” 莲娘的身世说起来也挺凄惨,她十五岁时嫁了人,可没多久丈夫意外去世,被婆家所不容,赶回了娘家。可娘家也嫌她命数不好,不想让她留家里,所以在兄嫂的撺掇下,她被爹娘卖身为奴。 当初赵银苓看她可怜才买下了她,一直对她不错,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被长房收买,偷了赵银苓的帕子,构陷她。 想到当日见到娘差点被人浸猪笼之事,沈清云至今仍气恨不已。 “当初主母太心善了,把卖身契还给了她。要我说,捏着卖身契,她还不敢这样做呢!” 窦叔也忍不住说道。 对于自家娘的秉性,沈清云很清楚,她娘很善良,对人不设防,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但无论如何,莲娘自己已得了报应,沈清云也不想再做什么了。 不过,她还是叮嘱了窦叔几句。 “此事,你我知晓就行了,别再告诉我娘了,免得她又多想。” 窦叔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会儿最近的事,窦叔才下去休息了。 原本心情不太美妙的沈清云,也因着此事心情舒畅了不少。 等到了傍晚,赵银苓归家,又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第18章 出族? 听到马车动静,沈清云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赵银苓满脸喜色地过来了。 “娘!” 沈清云唤了一声,走过去挽住了赵银苓的胳膊,亲热地拿头蹭了蹭她娘的胳膊。 赵银苓摸了摸她的发顶。 “都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撒娇了。被外人看到可不好。” 沈清云皱了皱鼻子。 “我才不管,我亲近娘怎么了?管别人说什么呢?看娘这神色,在舅舅家买到粮了?” 赵银苓摇头。 “那倒不是,如今已开春,就算是你舅舅家的铺子里,也没那么多粮食。不过,你舅舅牵线给介绍了南边的几个粮商大户,和他们各自订了契约,加上咱们自家的,凑起来,差不多能有五十万石。” “那娘怎么这般高兴?” 沈清云好奇问道。 “那是因为我遇到了旧时的闺中密友,她嫁给了杭州府的丝绸商,此次若没有她夫君从中帮忙,买粮之事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母女俩已经走进了花厅。 白玉朝走在后头的昭昭招呼了一声,拉着人去旁边说私房话了。 文竹端着茶进来,有些拘谨地向赵银苓行礼。 “奴婢见过主母。” 赵银苓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迟疑着说:“这丫鬟看着好生面熟。” “当然面熟了,她叫文竹,是长房的丫鬟。娘您还不知道吧?长房出了大事了!” 沈清云三两句把长房发生的事说完。 赵银苓错愕地张着嘴,满脸不可置信。 “你是说琇娘她、她被她爹杀了?她娘还是帮凶?天哪!” 赵银苓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娘。 那可是她们的亲生女儿啊! “琇娘那孩子也太可怜了。”赵银苓叹息,忽而又问道,“那琇娘现在可下葬了?得空我们过去给她烧点纸钱吧!” 说起这,沈清云一拍脑袋。 “我忘了问了!” 这时,文竹忍不住举起了小手:“奴婢先前在县衙问过了,琇姑娘的尸身还在县衙。” 说到这里,她眼眶红了红。 “这都已经好几天了,虽说三月天还不算太热,可若是再这样下去……” 她说不下去了,吸了吸鼻子,努力忍着哭意。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 沈清云已经见怪不怪了。 赵银苓面色变了变:“沈与夫妻俩下了大狱,可长房又不是没人了。怎么都不收殓,任由琇娘呆在县衙?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呢!” “不行!我得去长房找他们去!” 赵银苓气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沈清云急忙抱住她的胳膊:“娘,都这么晚了,这时候过去他们也不会见我们的,还不如明日一早再去。” 赵银苓就有些犹豫。 “再说了,那位李县令人挺好的,肯定会命人看顾好琇娘的遗体。” 沈清云又劝。 赵银苓抿着嘴,坐了回去。 “那就明日再去吧!只是,琇娘死于非命,又未出阁,怕是进不了祖坟。” 说到这,赵银苓满脸怅然,拉住了沈清云的手,眼中又带着担忧和怜爱。 沈清云知道她娘又想到自家了,忙找了个借口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好在赵银苓坐马车坐了半天,也乏了,没有再多想,就被沈清云哄回了后院。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沈清云就醒了。 她一醒,昭昭就端着水盆、牙香筹进来了。 沈清云坐在床沿上,眼睛虽睁着,脑子却还是一片浆糊。 直到昭昭将浸湿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温暖的软帕子覆盖在脸上,毛孔随之舒展,沈清云不由长出口气。 “昭昭,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沈清云趿着鞋子走到外间洗漱,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抱着昭昭。 昭昭抿着嘴轻笑。 “奴婢不在这几日,姑娘不是过得挺好嘛?再说了,有白玉在呢!” “白玉?她是自己的脸都懒得洗的人,还指望她给我端水倒水呢?算了吧!” 沈清云撇了撇嘴,拉着昭昭走进内室。 白玉虽然姿容过人,气质冷艳,可实际上这个人特别懒散,骨子里的江湖习气从未改过。 昭昭比沈清云还小两个月呢!但已经是很能干的内宅管家了,沈清云身边的大小事宜,她都打点得妥当,小到洗脸穿衣,大到采买记账,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昭昭回来,沈清云就轻松多了。 但这好心情没能保持太久。 换好衣裳梳好头,沈清云去了前院准备等她娘一起用早饭。 可没想到的是,才刚进堂屋坐下,窦叔就急冲冲跑了进来。 “姑娘,长房那边出事了!” 沈清云诧异:“又出事了?他们长房就不能安分一天吗?这次又是什么是?” 窦叔摆摆手。 “是沈隆,召集族中的长辈们,说是要将沈与一家出族!” 此话一落,石破惊天。 沈清云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出族?把谁出族?你没听错吧?” 要说沈隆想把自家母女俩出族,沈清云还更相信些。 沈与可是沈隆的亲儿子! 沈隆平日有些偏心沈兴,但在时下是很常见的事,人们都偏重长子,因为长子是要顶门户的。沈兴又是长房唯一的官身,沈隆会偏心也正常。 但这不代表沈隆不在意小儿子。 他一共就两个儿子,哪舍得抛弃一个? 沈清云眼神一动,忽然就明白过来。 “肯定是沈兴回来了!” 也只有小儿子威胁到大儿子的利益和前途时,沈隆才有可能放弃小儿子。 细想也能想通,长房正想尽法儿往上爬,好不容易攀上了苏州知府的关系,怎么可能因为沈与而放弃呢? 沈隆还在世的情况下,沈与和沈兴就是一家人! 家人犯了罪,还是杀人的重罪,对沈兴的官途绝对有影响。 想明白后,沈清云不禁冷笑连连。 “长房果然……没有一次让人失望过。在权势面前,儿子、兄弟也是可以牺牲的。” 他们甚至都忘了琇娘还躺在县衙! 至今都没人去给她收尸! 如此狠绝的人,居然是沈家的族长。可以料见,沈家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沈清云揉了揉太阳穴,定了定神,又问。 “他叫了哪几个长辈?” “除了三房和我们家,都叫了。”窦叔瓮声瓮气开口。 三房不在族中,要叫也没人。 至于自家,没有男丁,在那群人眼里,已经是绝嗣了,自然不会通知。 但沈清云却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第19章 这族长之位不如轮流当 时隔多日,祠堂外再次围满了人。 人还是那些人,可气氛却与那一日迥然不同了。 几房的长辈们眼神交错,都在猜测着族长此次召集众人的目的。 沈隆面露沉痛。 “诸位想必也知道了,前几日,我那不争气的二儿子犯了事。我沈家乃百年望族,岂能因一人而毁坏名声?” 他话说的掷地有声,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我决定!将沈与一家出族!” 在场众人一个个神情都变了。 谁也没想到沈隆如此召集地叫大家来,居然是为了大义灭亲? 一位辈分高的长辈轻咳了声,劝道。 “族长何需如此?沈与做错了事,让他好好改正就是了,何必要将他出族呢?” 和长房关系亲近的几家也纷纷来劝。 “就是就是,沈与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虽说琇娘死的可怜,可那毕竟是误杀,并非有意啊!找人疏通疏通,总还有退路啊!” “我看就是那新来的李县令的错!死脑筋,揪着这件事不放!琇娘自己不检点,不尊父母之言,就算被打杀了也是活该。” “我们沈家的事,他一个外姓,三番五次来管,也太多管闲事了。” 众人议论纷纷,话题逐渐偏了。 而这时,一道白色的人影忽然从远处走来。 “呦?诸位叔伯都在呢?” “沈清云?你来做什么?!” 沈隆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语气不善。 沈清云笑眯眯地走到了人群前头:“听说族长召集各房议事,我也来听听。” “嗤!你一个女娃,还想插手族里的事?” “就是就是,有那功夫,回家多绣绣花,别老出来。” “你娘那么贤惠的一个人,怎么养出你这样忤逆的女儿来?” 这些话说的很不客气,沈清云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方才大家都在讨论什么?哦,对了,我听到有人说沈琇被爹娘打杀了也是活该。还听到有人说李县令多管闲事,不该管沈家的事。啧啧,还有人想贿赂官员,把沈与夫妻俩捞出来。” 沈清云慢条斯理地说完这几句,神色倏地一冷。 “大家是没看过宋律是吧?前些年刚修订的宋律之中可是明确规定了,父母杀子女,亦属大罪。” 她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语。 几位长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沈清云的目光一转,落在了沈隆身上,忽的一笑。 “族长想要大义灭亲,实在令人敬佩。若是换做我,估计是做不到的。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若是沈与被判了刑,长房一家全都要受连累,几位侄子以后也不能科举,这影响可就大了。” 沈隆眼底黑沉。 “你说够了没有?!” 沈清云故意瞪大了眼睛:“族长您生什么气呢?我这不是夸你吗?再说了,我过来又不是阻止你的,我就是过来看看。” 沈隆看着她那一身白衣就觉得眼睛疼。 他恨恨一甩袖,吩咐人进祠堂去取族谱来。 族谱翻开到他这一房的那一页,随即停下。 沈隆拿起笔,刚要划去沈与一家四人的名字,忽然,又听到沈清云叫了起来。 但这次沈清云不是针对他,而是向二房的人。 “呦!附大伯这一房,原来和长房关系这么近啊?论起来,附大伯你和族长是同一个曾祖父啊!就是运气不太好,你祖父生得晚了两年。” 沈隆忍不住了。 “住口!你一个晚辈,在此胡言乱语什么?!” 沈清云摊了摊手。 “我可没胡言乱语啊!我刚刚说的话,哪句有错?” 沈附年纪比沈隆还大一些,头发几乎全白。二房一向为长房马首是瞻,从未生出过别的心思。 但沈附的儿孙们,就不一定了。 沈清云的话说完,视线悄悄一扫,果然就注意到外头二房的几个人眼神动了动。 她转回视线。 “话说回来,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沈与犯了错,族长你作为他父亲,难道就没错?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沈家这偌大的一族,我们如何能相信你能管好呢?” “这族长之位,倒不如大家轮流当当,我看二房的附大伯就很好,为人亲善,说不定会让族人过得更好呢!” 沈清云笑眯眯地说道。 沈隆咬牙切齿:“你休想挑拨离间!” “我这哪是挑拨离间?我这是真心实意地提意见呀!反正这族长怎么也轮不到我们七房,你们谁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家也不缺族里这点田地。” 沈清云故作风轻云淡地一挥手。 她的话说得直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在挑拨离间。 可就算看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自沈隆当上族长以来,二十多年了,沈家并没更上一层楼,反而族中不少人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毕竟,族田就那么多,七成被长房所占,其余九房只能分剩下的三成。分到各自手上的,还剩多少? 而这些年,八房九房十房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光靠祖产根本养不活那么多人,因而逼得这些族人去做小商小贩,或是给旁人做长工。就连新进门的小媳妇,都要下田劳作。 沈隆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家的仕途,可从未想过其他族人们的生活。 平时他积威甚重,加上沈兴有功名在身,族人不敢有怨言。 可现在,被沈清云这么一挑明,不少人心思都动了。 沈清云挑眉看向沈隆,无声询问。 如此阳谋,你们长房要如何应对? 沈隆的脸色变来变去。 若是从前,他早就发怒骂人了,可有个罪人儿子,成了他的污点,他也没了从前的底气。 然而,这时候,不远处的长房大门内,忽然走出了一个人。 他一步步稳稳朝这边走来,引得不少人回头张望。 “兴哥儿?” “大侄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沈清云望了过去,果然看到一身精致绸衣的沈兴,迈着四方步,捋着短须,走到了沈隆身边。 “诸位叔伯,许久不见。” 沈清云眼神闪了闪。 终于把他逼出来了。 第20章 沈兴才是最自私的 沈兴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看起来态度和气,对谁都是礼数周到。 可沈清云心里很清楚。 长房一家,最自私的就是他了。 因为他是长子,自小家里的资源就向他倾斜;因为他要仕途更进一步,就要牺牲侄女的一生。 归根结底,长房所谋的一切,不管是想吞七房的家产,还是送沈琇去知府后宅,都是为了他。 可从始至终,这位既得利益者,却一直未曾露面,一直让他爹和弟弟顶在前头。 这种人,自私冷血又无情,别看沈隆现今支持他倚重他,可若是遇到事,他也会毫不犹豫出卖他爹。 前世,这样的人,沈清云见多了也听得多了。 但她也知道,沈兴是长房的根基,只要他在,沈隆的族长之位就不可能动摇。 这年头,民与官斗,基本都不可能赢。 沈清云正思索间,沈兴朝她看了过来。 “两个月不见,清云你瘦了很多啊!陶叔的死,想必令你伤心至极。七房如今没了男丁,恐难以支撑,你娘打算什么时候过继子嗣?族中这么多孩子,可任你娘挑选。” 沈兴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语带关切,脸上甚至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表情。 然而几句话,就将祸水东引到沈清云头上。 七房的家产! 过继子嗣! 谁不心动? 果然,周围族人的眼神都动了。 沈清云嘴角一沉。 “不劳你费心,我爹的丧期还没过,现在就来说这个,也太早了吧?” “怎么会早呢?未雨绸缪,总比事后诸葛亮要好,提前做好打算,你们七房有男丁支撑门户,你和你娘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沈兴言笑晏晏。 沈清云忽的挑了挑嘴角。 “等我与舅舅商量过后,再来决断。”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无形的火花激射,敌意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潮涌动。 二房的附老爷刚才尴尬了一把,这会儿,为了缓解气氛,主动开口。 “兴侄儿,在县里做的可还好?我那小孙儿在族学里学了三年了,楚先生说他可以试着去考一考县试了,你要有空,多多指点一下你侄儿啊!” 沈兴面带微笑。 “我沈家若能多出几个秀才举子,那是极好的。只不过,指点侄儿是没办法了,我不日即将启程前往苏州府。” “去苏州府做什么?” 附老爷很捧场地追问道。 沈兴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我偶然与苏州的杜知府相识,知府大人赏识,便擢升我为正七品的司户,调令已经下发,三日后上任。” 这话刚一出口,全场都惊呼起来。 “兴哥儿这是升官了?” 沈兴矜持地点了下头:“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不算什么。” 他话说的谦虚,只是脸上那股子得意的劲儿,怎么都掩盖不住。 沈清云暗自啧啧了两声。 怪不得沈兴敢在这时候回来。 怪不得沈隆会突然下决心要将沈与一家出族。 原来沈兴升到府衙去了…… 这着实出乎了沈清云的意料。 她先前只知道长房攀上了苏州知府,准备把沈琇送给知府,以换取沈兴的仕途晋升。可这事儿没做成,沈兴是怎么升的官呢? 总不会真的是那位知府大人特别赏识他吧? 这话鬼才信! 然而族人并不这么想。 哪怕偶有几人心中疑惑,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口。 趁族人们上前恭贺,沈清云悄然退出了人群,朝不远处的白玉招了招手,回了家。 刚进花厅,白玉就一脸惋惜地说。 “可惜了,差一点就能把沈隆的族长之位扒下来,沈兴偏偏在这时候升官了。” 沈清云喝了口茶。 “你想的也太简单了,沈隆的族长之位要是那么容易扯下来,我还用得着这么费劲?” 白玉瞪着眼睛:“那你刚才还说那么多?!” “长房的根基稳固着呢!只要沈兴不倒,沈隆的地位就动不得。除非,族里能再出一个官身。” 但这实在是不容易。 白玉摸了摸下巴:“那你要不在族里选几个聪明的孩子培养培养?” 沈清云翻了个白眼。 “那得花多少年才有可能?长房的眼睛还盯着我们呢!” 危机就在眼前,用十多年后的可能,来解决眼前的危机吗?怎么可能。 沈清云趴在桌子上叹气。 “你说我爹那么会撒钱,当自己是财神爷似的,怎么没想过培养几个聪明的学子?再不济,养一两个秀才也行啊!” 白玉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沈叔叔施善,可从来不求回报,不带目的的。若不是他如此真性情,我爹哪会跟他结拜,还把我送过来?” 沈清云一想也是,她爹是锦鲤运加傻白甜,她娘是温室里的娇花,只有自己最辛苦了。 她吸了口气,拍了拍脸,打起精神来。 “你入夜后去长房那边探一探,沈兴突然就升了官,这事儿很不对劲。长房能拿出什么东西让苏州知府另眼相看?总不会又送了个女人过去吧?” “那肯定没,长房的几个小姑娘都在家里待着呢!” 白玉耸了耸肩,但还是干脆地应了下来。 祠堂那边的事沈清云没再管,但消息还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沈与最后还是被出族了。 除了他之外,还有梁氏和他们的儿子沈庆彬。 但沈庆彬还没成年,于是沈隆当众抹着泪说孩子太小,不能没人照顾,他这个祖父不放心,就还是留在家里。 沈庆彬是什么想法,没人知道。 沈清云也不想过问。 挑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恨意吗? 她还不屑这么做。 入夜后,白玉换上了夜行衣,悄然出门,直到快天亮时才回来。 只可惜,她没能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可以看得出来,沈兴对家人并不放心,很多事他只告诉过沈隆。但显然,他们父子俩早就交流过了。 沈清云有些遗憾。 沈兴显然比沈隆更难对付。 等到他去了苏州府,自己想要对付他,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七品司户,说是小官,管的却户籍、税收、财政这一类,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一整天,她都在想这件事。 可没想到的是,她没能打听出来的事,傍晚时,就有人主动送信告诉了她缘由。 第21章 送粮事宜 天色微暗,沈清云陪赵银苓用完晚饭,把她娘送回正院,就听到昭昭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姑娘,外、外头有个衙差!” “衙差?” 沈清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急忙往前院走。 衙差已经被窦叔请进了院。 沈清云一到,衙差立马起身,从腰间的褡裢里摸出一封信来。 “沈姑娘,这是我们李大人给您的信。” 沈清云接过信并没有立刻拆开。 “辛苦这位官差大哥了,还没吃饭吧?窦叔,赶紧带官差大哥下去用饭,记得把那二十年的梨花白拿出来。” 窦叔会意,连哄带拉,把官差带下去了。 沈清云转身进了花厅,还来不及坐下,就急急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她眼中精光连连。 “我就说沈兴怎么会突然升了官,原来他把苏家私窑的利益,都献给那位知府大人了!” 白玉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打着哈欠。 “苏家私窑的利益?苏家居然会给长房这么多分红?不可能吧?怎么族里都没听说过?”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冷笑。 “你忘了?沈兴的妻子,也是苏氏长房之女。” 这位苏氏一向高傲的很,对沈家其他族人都不假辞色,与沈兴虽说是联姻,但却是有感情的。 沈兴年轻时与苏氏的哥哥是同窗,一来二去,也结识了苏氏,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苏氏这样的身份,本来能嫁给身份更高的人家,嫁给沈兴,那可真的算是低嫁了。 白玉听得云里雾里。 沈清云捏着信纸的手指不由用力。 李瑭心中写道,他先前派人去打听苏家私窑的事,恐怕是被沈兴察觉到了,所以他才会急着想要离开吴县,往苏州去。这也可能是他突然放弃苏家私窑利润的原因。 总而言之,就是打草惊蛇了。 李瑭在信中让她小心行事,长房如今势大,她难以力敌,不如暂退一步。他还说,打算写信给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司范大人,请求帮助。 这位范大人,沈清云听说过,是为刚正不阿的官员。 沈清云深吸口气,按下了焦灼的心。 退后? 这可不是她沈清云的风格。 她闭了闭眼,眼珠子转了转,又很快睁开。 然后,将信仔细收好,交给昭昭:“找个有锁的盒子,小心收好。” 说罢,她去了书房,提笔磨墨,思量着写下了一封回信。 封好信封后,她走出了花厅,去见了那位衙差,把信交给了他,还让昭昭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封。 那衙差接过红封,下意识一捏,只觉得轻飘飘的。 银票! 他面上一喜,对沈清云又客气了几分,将信仔细揣好,才离开沈宅。 等走远了些,他才打开那红封。 果然,里面是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都说这沈家七房有钱,果然传言不虚啊!” 衙差喜滋滋地将银票折好,塞进了衣襟里,晃着脑袋往吴县赶。 没多久,这封信就送到了李瑭手中。 李瑭正在后衙。 天色早已黑透了,可他却才刚用膳。 膳食简单,只一菜一汤一饭,李瑭却吃得极其认真。 不多时,小厮将信送了过来。 李瑭放下碗筷,漱了口,又洗了手,擦干后,才拿起桌上的信看。 刚看了几行,他突然站起身来,险些撞翻了桌上的杯碟。 小厮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下意识唤了一声:“郎君?” 李瑭大笑起来,把小厮吓了一跳。 “郎君您没事儿吧?” 李瑭抓了抓小厮的头发:“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吴县,居然会遇到如此奇人。名砚啊!这沈家姑娘,实乃奇人也!” 名砚挠了挠头。 李瑭也不指望他听懂,吩咐他收拾了碗盘,然后去了书房。 在书房内来回踱了好几圈,李瑭才平复下激动的心绪。 沈清云的信很简单,只说了她欲捐粮的事,并且已经凑到了五十万石。 她打算把这些粮食都献给皇帝,且等秋后收粮后,还会有一批大约五十万石的粮食。 加起来,足有一百万石! 虽说江南粮价便宜,但一百万石也绝非寻常人家能买得到的。 粮商嗅觉敏锐,一旦有风吹草动,必会囤粮加价。 大宋和大辽边关的战事已经持续了近十年了。双方都苦不堪言,但又无法收手。 而今北边边关战事频发,为了军需军饷一事,朝中已吵了不知多少回了。有提议削减军需的,有提议向辽议和的。 当初李瑭和家族起冲突的根源,就是此事。 李家赞同议和,李瑭却认为大辽狼子野心,和谈也不会是真心。 他赞同兵部尚书一派,是坚定的主战派。 主战派和主和派在朝堂上大吵,下了朝后在各部继续吵,弄得朝中气氛剑拔弩张。 李瑭参与了兵部尚书组织的密谈会,结果刚回到家就被祖父发现,挨了顿家法后,他被送出了京城。 想起往事,李瑭至今仍难以释怀。 “若人人都有沈姑娘这般为国为民之心,何愁大宋不强?” 他激动地自语。 “不行!如此大善之举,怎能埋没?我得帮她!” 李瑭深吸了口气,走到书桌边,沉吟片刻后,给京中在户部当值的好友去了封信。 同时,又写了封回信给沈清云,准备细细商量这捐粮一事。 沈清云还不知道,她想出来的自保之举,被李瑭误会了。 她美美地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沈家族中忙乱不已,其他几房都在向长房示好,不是送东西就是送人,只有沈清云家没动。 反正两家基本上都已经撕破脸皮了,沈清云才不会给长房送银子呢! 这银子送出去也没用,白白打了水漂,还不如多买些粮食屯着呢! 吃完早饭,沈清云在院子里锻炼了会儿,就又接到了李瑭的回信。 “这位李大人送信的频率也太高了。幸亏现在娘还没起,要不然就麻烦了。” 沈清云嘀咕了一句,拆开信看完后,转手交给昭昭。 昭昭抬头:“姑娘不写回信给李大人吗?” “写什么回信?不用了吧?信上都说清楚了,李瑭说会帮忙,这不就够了?” 第22章 给沈琇下葬 “可收了信不回,李大人不会多想吗?” 昭昭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沈清云随意地一摆手:“不会,这位李大人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再说了县衙每天那么多事要忙呢!” 昭昭看着自家姑娘这神情,就知道她没往那方面想,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姑娘还在孝期,就算真有情意,也没办法。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昭昭很清楚自家姑娘的性子,这事儿,还是顺其自然吧! 想到这,昭昭什么都没说,拿着信进屋收了起来,还给上了锁,把钥匙装进了沈清云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 之后的两日,沈清云都没去吴县,而是在忙着粮食的事。 赵银苓和几家粮商都签好了协议,但送粮需要时间,沈清云不是很放心,就让窦叔找人去那几家催一催,顺便盯着点,以免他们以次充好,塞进去一些发霉的。 这种事可不少见。 至于自家的生意,沈清云也打算重整。 粮铺她不打算再开了。 本来家里这么多生意,粮铺是最不赚钱的,但因为是起始资金的来源,所以一直没关。 沈陶还是个念旧的。 但沈清云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她关了粮铺,把外人知道的家里的铺子或卖或转,营造出一副凑银子的假象。 关注她家的人很多,他们都以为是长房逼迫,七房才不得不卖铺子凑银子。 这种事只是猜测,他们又不会当面去长房询问,所以,长房也不知道。倒成了一桩美妙的误会。 等时间一到,沈兴带着妻儿启程前往苏州,沈隆在族中又恢复了从前不可一世的态度。 沈清云忙着筹粮,忙着整顿家业,时间过得飞快她也未曾注意。 直到月底的某一日,一个意外的客人突然到访。 “你说谁?” 沈清云放下了账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下意识问了句。 昭昭又说了一遍。 “是楚秀才。” 沈清云诧异:“他来做什么?” 出了沈琇的事后,楚伯齐就辞掉了族里的教书工作,回家去了。 这不奇怪,长房也不可能容他继续在这儿待着。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再次发生,接替他的人,是一位胡子花白、老眼昏花的老先生。 老先生是老秀才了,满口之乎者也,迂腐得很,也不太擅长教小孩子,只会让他们背书,背不出来就打手心。 闹得族里的小孩子苦不堪言,都生出了厌学情绪。 这是白玉打听来的。 “姑娘是见还是不见?” 沈清云略一思索,还是点了点头。 “请他到正堂吧!让窦叔陪着。” 说完,沈清云放下了账本,揉了揉手腕,就朝外走去。 “哎!姑娘,别忘了外裳!” 昭昭抓起架子上挂着的银竹纹玉白色褙子,急急追了上去。 沈清云来到正堂,脚刚踏进屋内,楚伯齐就站了起来,朝她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底。 “小生见过十七姑。” 沈清云挑了挑眉,对他的称呼很是意外。 叫自己十七姑,这是跟着沈琇的辈分叫的? 这小子,倒还算长情。 沈清云的神情温和了不少,示意他坐下。 “楚先生今日来访,可是有要事?” 楚伯齐的眉宇间带着焦急之色。 “确实,实不相瞒,小生今日前来,是为了琇娘的事。” “琇娘怎么了?她的案子都结了啊!”沈清云不明白,“她爹娘的刑罚要到苏州府那边才能判决,县令大人没这个权力。” 沈清云还好心地解释了一句。 楚伯齐皱着眉:“小生知晓,此事,还多亏了十七姑和李大人,若非两位,小生恐怕就被冤死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语气中说不出的惆怅。 “当初,初闻琇娘之死,我的心也跟着死了,当时想着随她而去,也算是全了我们之间的情意。可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琇娘的父母下了大狱,我归家后,看到了我娘……” 沈清云听着他的诉说,跟着点头。 当时情绪激动想殉情,回家后看到了老娘,就不想死了。 楚伯齐是个很孝顺的人,他就母亲这么一个亲人了,若是他死了,他老娘估计也活不下去。 所以,他在颓废了几日后就振作起来。 辞了沈家的工作后,他在县里找了几日的活,正准备重新开始,可没想到,一次偶遇县衙的衙差,才知道,沈琇的尸体至今还在县衙躺着! 他气愤无比。 “琇娘死于非命,已经够可怜了,可沈族长他们,竟至今还未让她下葬!我想到琇娘孤零零地躺在县衙那地方,心就不住地疼。” 楚伯齐揪着自己的衣领,满脸痛苦。 沈清云“啊”了一声。 “这个,你想要我帮什么?话说在前头,我家和长房关系不好,就算我去跟长房说,他们也不会听我的呀!” 顿了顿,她又说道。 “而且,沈隆已经把沈与一家出族了,现在严格来说,沈琇已经不是长房的人了。他们不给收殓下葬,也没法指责他们。” 就算说他们不通情理,那又有什么用?长房那一家人脸皮那么厚,才不在乎呢! 楚伯齐神色黯然。 “我已经去过长房了。” 沈清云挑眉:“他们拒绝了?” 楚伯齐点头,双拳紧握:“我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冷情狠心!琇娘可是沈隆的亲孙女啊!” “亲孙女算什么,利益关头,亲儿子都能舍弃。对了,沈琇的弟弟算是个例外,但估计沈兴一家也容不下他,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被赶出去的。” 最近一次的接触,沈清云已经看透了长房一家的嘴脸了。 楚伯齐深吸口气。 “确实,十七姑说得很对。从前我也没想到,长房一家竟会如此……” “所以,你找我到底是要做什么?” 沈清云把话题转了回来。 楚伯齐缓缓抬头,一双眼睛坚定无比。 “我想,给琇娘下葬。” 沈清云一下子没听懂:“你是缺钱吗?这儿我倒是有……” “不是,我想以妻礼,将琇娘葬到我家祖坟。” 第23章 不是沈琇! 沈清云惊讶极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你们可没有成亲……” 楚伯齐温和一笑。 “在小生心中,琇娘早已是我的妻子。她当初愿意放弃一切与我私奔,我就立下誓言,此生决不负她。” 沈清云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是有些震惊的,还带着些感动。 “楚先生,如此专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沈清云很是感慨。 怪不得一进来就喊自己十七姑,看来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楚伯齐抿了抿唇。 “只是,婚姻之事,总得需要长辈做主。所以,小生今日前来,想拜托十七姑,能否以琇娘长辈的身份,在婚书上签字?婚书一成,我就能去县衙接回琇娘,好好将她安葬。日后,她也能享我楚家香火,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这个要求,对于沈清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有些好奇。 “你为什么来找我?沈家族人可不少。” 说起这,楚伯齐脸色就冷了几分。 “这几日,小生也不是什么都没打听。长房得了势,沈家其他人都去烧热灶了,畏惧长房之势,还有哪家敢答应我这要求?” 沈清云笑了起来。 “你这脑子,也不傻么!行了,这件事我答应了,什么时候去县衙?” “明日辰时。” 见沈清云应下,楚伯齐赶忙站起来,再次一揖到底。 “多谢十七姑仗义相助,小生没齿难忘。” 谢过之后,楚伯齐随即离开。 沈清云却坐在原位没有动,她看着楚伯齐的背影消失,想到了长房的所作所为,不禁感叹。 “真情假意,有时和血缘无关。” 白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也感慨着说了一句。 “沈琇虽然死得早,但运气不错,遇到楚伯齐这样的人。” 沈清云深以为然。 她琢磨起了别的。 楚伯齐的学识不差,只是之前运气不好,家中连连出事,才没能继续考试,拖到了二十多岁的“大龄”。 原本沈清云想着资助他一些银子,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科举。但今日一看,以楚伯齐的气性,估计不会答应。 那倒不如给他找个差事,既能赚到钱,又能学到本事,不会耽误念书的。 很快,沈清云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人…… 次日清晨,沈清云坐上了马车,再次前往吴县县衙。 马车内,却不止她一个。 “娘,您其实不必跟来。” 沈清云忍不住劝道。 “我怎么能不来?伯齐这孩子为了琇娘甘愿做到如此地步,我也算是看着琇娘长大的,总得送她一程吧?” 赵银苓那帕子擦了擦眼角,还不忘埋怨女儿。 “昨日你就应该叫上我一起见他。” “是是是,是女儿错了,那女儿当时也不知道他会提这样的事呀!” 沈清云挨着赵银苓的胳膊,娇声娇气地说。 赵银苓抬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别撒娇了,你现在是长辈,可得拿出长辈的模样来。” 沈清云嘻嘻一笑,见赵银苓眉头皱起来了,忙正襟危坐,摆出了一副深沉的样子。 赵银苓被她这样子逗笑了。 母女俩说说笑笑,没多久,就来到了县衙。 办婚书,自然是要在县衙办的。 楚伯齐已经打点好了,很顺利地取得了婚书,由沈清云这个娘家代表,和楚伯齐的一个叔叔作见证,各自在婚书上落了笔,签下了名字。 接着,楚伯齐叫上了请来的人,去了停灵的偏院。 “琇娘,我来接你了。” 他率先走了进去。 领路的衙役碎碎念:“你们要再不来,我们就只能把这尸体扔出去了。咱们这是衙门,可不是给你们存放死人的地方。” 沈清云扶着赵银苓也走了进去。 室内摆着三张简陋的板床,上头盖着白布,看不清死者的容貌身形。 但楚伯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笔直朝中间而去。 “琇娘,跟我回家。” 他声音带着颤意,鼻头发酸,眼眶也红了。 赵银苓主动上前:“伯齐啊,你先带人回避一下,我们给琇娘整理一下,换身衣裳。” 楚伯齐擦了擦眼泪:“有劳了。” 说完,他带着其余人退到了外头。 这次跟来的是白玉和文竹,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板床前,掀开了白布。 县衙的仵作显然是处理过了,沈琇的尸身并没有发出恶臭,只是她当初在水里泡了很久,又过了好几天,如今的样貌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沈清云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有用过冰的痕迹。 冰那么贵,肯定不是衙差主动做的,而是李瑭吩咐的。 文竹一边哭一边拿出包袱里的紫红色衣裙。 “姑娘,这是您最喜欢的颜色,奴婢给您换上。” 白玉胆子大,主动帮忙抬起尸身。 文竹脱掉了沈琇身上的布衣,刚把一只袖子套进去,突然神色大变。 “这不是姑娘!” 沈清云正在打量一旁墙壁呢,闻言猛然转头。 “你说什么?!” 文竹又惊又怕,颤着手,指着那尸体的右肩。 “我家姑娘肩膀这儿有个红色的胎记!这、这没有啊!” “不会吧?是不是你记错了?” 白玉随口问道。 文竹飞快摇着头:“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记错呢?那胎记很像桃花,姑娘爱美,一直自得于此,她觉得她前世是桃花仙子。” 文竹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有这么大呢!” 沈清云想到那楚伯齐送给沈琇的那支簪子,也是桃花的样式,难怪她会那么喜欢了。 再一看文竹的手势,这胎记可不小,比铜钱还大上两圈。 就算人死了好几日,这么大的胎记,也不可能消失无踪啊! 沈清云眉头微蹙,仔细打量着那尸体的肩膀。 确确实实,那上头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弄错了?” 赵银苓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沈清云大步走向另外两张板床,用力掀开白布。 “这两个都是男子,不可能弄错。” 一阵阴风突然吹过,四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死了身上还会变吗?” 沈清云表情严肃,眼底泛着冷光。 “人都死了,又怎么会变?恐怕,是有人将沈琇的尸体调换了。” 第24章 不见了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呀?!” 文竹气愤异常,又格外不解。 沈清云目光一转,看向了门外。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白玉!” 她一声高喝,白玉与她心有灵犀,立刻踏步冲出了门外,将那看守的衙役拎了进来。 “哎哎哎,你们干嘛?” 衙役一脸懵。 沈清云走到他面前,指着板床上那陌生尸体问道。 “沈琇的尸体去哪儿了?” 衙役瞪着眼睛:“什么去哪儿了?不就在那儿吗!” “你还装傻?那根本就不是沈琇的尸体。”沈清云挑眉,“就算你是官府的衙差,私盗尸体,也是犯了重罪的。走!这就随我去见李县令!” 那衙役还想反抗,可刚站起来,白玉反手就将他的双臂钳住,像拎只小鸡一样,把人拎着就往外走。 衙役满面惊恐,吓得连连求饶。 “姑奶奶,饶了小的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清云没理会他。 她走出门外,楚伯齐忙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沈清云三言两语说完,楚伯齐气得浑身发抖。 “堂堂的县衙差役,竟如此猖獗!” 这件事乍一听匪夷所思,可仔细一想就知道问题所在。 谁能在县衙把一具尸体盗走? 这又不是偷个针头线脑,摸走了不会被发现,那可是一具尸体! 显而易见,县衙有内应,或者,就是县衙的人干的。 “十七姑,我跟你一起去!” “这个不忙,你先把其他人安置好,今日他们白跑一趟了,等找到琇娘的尸体后才能下葬。” 沈清云摆了摆手。 楚伯齐却坚持要一同去见李瑭,他并不知道沈清云和李瑭私下的关系,担心沈清云一个小姑娘会吃亏。 最后是楚伯齐那位族叔主动揽过了此事。 沈清云带着一行人,朝二堂走去。 她们一行五个人,加上一个衙役,颇有些气势汹汹的意味。 李瑭正在二堂内处理公务,只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抬头,就看到沈清云那张清丽的脸庞。 他愣了一瞬,放下了笔,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清云朝他拱了拱手,示意白玉将那衙役带上来。 “李大人,我等擅闯公堂,还请见谅,但此事着实紧急,来不及让人通禀了。” 李瑭扫了那衙役一眼,表情变得严肃。 “什么事?” “沈琇的尸体,不见了!” 沈清云一语道出。 李瑭微怔:“什么叫不见了?被其他人领走了?” “不是,是被调换了。”沈清云指了指楚伯齐,“楚先生欲将沈琇以妻礼下葬,请我过来见证。我们方才去看的时候,发现沈琇的尸体被换成了别人。” 李瑭眉头大皱。 “一具尸体,怎么会被调换?” 他在京城时倒是听说过一些传言,某些权势家中有人犯了死罪,家人托关系以他人替换,将人救出来,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可沈琇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再说人都死了。 李瑭想不明白,目光旋即落在了那衙役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如实道来?!” 那衙役被李瑭的气势吓得一个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 “大人,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西院的院门又没落锁,丢了尸体,也不是小的责任啊!” 他哭天抹泪的。 “大人休要听这些外人的片面之词,就断定是小的所为啊!” 沈清云冷笑。 “就算不是你干的,你必定也知道内幕。” 衙役的眼神闪烁,却还是嘴硬。 “沈姑娘无凭无据,怎么平白冤枉人?” “你要证据?好,我就给你证据!” 沈清云双臂环胸,一句句说了起来。 “那存放尸体的内室,有用过冰的痕迹。另外两具尸体上都有淡淡的雾气湿意,唯那具女尸是干燥的。” “女尸身上的白布,有几个灰黑的印子,似是手指印。” “板床的床柱之下,有一些淡淡的黄泥,与你脚上沾的,同出一源。” “这充分说明,你在最近靠近过那具女尸,动过白布,还移动过板床。” 沈清云逻辑清晰,一字一句说完,那衙役的脸色唰得白了。 “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白玉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还不交代!沈琇的尸体去哪儿了?!你要不说实话,姑奶奶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衙役吓得面如土色,举手投降。 “我、我说!” 他吞了口唾沫。 “三天前,有个外头的兄弟找上我们,说是有人想配阴婚,我们看这沈家三姑娘没人管,就、就送了过去……” 他刚说到这儿,就接到了几道凌厉的目光,更害怕了。 “可没想到,沈家三姑娘的尸体刚送走,昨天这位楚先生来了,说要把让她带回去好生安葬。我们情急之下,只能找了具女尸冒充。” 原本衙役想着,沈琇都泡成那样了,肯定没人能认出来。 没想到啊…… 他心底暗暗后悔。 沈清云抬眸望向李瑭。 李瑭气得嘴皮子都颤了。 “监守自盗!如此目无法纪,简直该死!” 他狠狠一拍案桌,让人把县尉叫了进来。 县尉迈着八字步走进堂内,目光逡巡一圈,摸了摸胡子。 “大人唤我何事?” 李瑭指着那衙役冷声下令:“此人连同外人盗尸,还拒不认罪,立即将他带下去严加拷问!” 县尉的小心脏抖了抖,瞄了一眼跪着的衙役。 嗯,不是自己的人。 于是心安了,挥手叫来了手下,将那人拖了下去。 沈清云提醒:“他一直说的我们,肯定还有同伙。” 李瑭深吸口气,脸色还是不好看。 “放心,本官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你们在此稍后,本官亲自去审问!” 说完,李瑭快步赶了过去。 那衙役不是个骨头硬,两轮刑罚下来就受不住了,把能说的不能说的,竹筒倒豆子般全都倒了出来。 李瑭第一时间让人把沈琇的下落告诉了沈清云她们。 听完小厮的传话后,楚伯齐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沈清云一挥手,让白玉追了上去。 第25章 异口同声 半个时辰后,李瑭回到了二堂。 而此时,二堂只有沈清云一人。 她把她娘劝回了马车,又叫文竹去陪着,自己一个人在此等李瑭回来。 沈清云见他神色郁卒,心情不太好的样子,遂劝道。 “李兄不必太在意,你久居庙堂之上,如何知道这民间小人之举?不只是你,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如此大胆,竟敢收买衙役,私盗尸体。” 这事要不是亲身经历,恐怕谁也无法相信。 李瑭挥了挥手。 “你不必安慰我,此事确实是我失职。” 李瑭认错很快。 “这县衙的衙役大多是本地人,和三教九流都有联系,这类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就近三年,就卖出去十具尸体。” “那些人买走尸体是为了什么啊?” 这一点,沈清云始终无法理解。 “主要是配冥婚。”李瑭揉了揉眉心,“那群人是做惯了这些的,规模不小,苏州府下辖七县,都有他们的踪迹。” 那衙役还交代了一些别的。 比如,那些未婚的年轻女子,价格最高,像沈琇的尸体,他们卖了三十两。而成过亲但丈夫没了或是被休回娘家的,就要差一些,十到十五两银子。 甚至有时候为了“生意”,那些人还会去偷偷掘墓盗尸。 李瑭听完那衙役所说,身心俱震。 他从未想过,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居然还会有如此可怕的事。 竟连人死后都不放过,连尸体都能买卖! 配冥婚只是其中一项生意,除此之外,竟还有买活人殉葬的! 想到此,李瑭怒不可遏。 “此风绝不可涨,我已将相关的衙役都关了起来。这后头恐怕会牵扯出更多的人,目前尚不知那群人背后靠山是谁。清云,你们先回去吧!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李兄这是把我们当外人了?事儿既是我们挑破的,哪有躲在人后的道理?还是说,你觉得我沈清云就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 沈清云一脸不悦。 李瑭失笑:“怎么会?你是我此生所见之中,最钦佩之人。” 沈清云眉眼舒展。 “我看李兄身边能信任的人不多,那县尉样貌粗犷,可看起来心眼却不少。不如这样,我给李兄推荐几个帮手,如何?” “此话甚得我意。” 李瑭点头,没有人手,确实很多事都不方便。 “你有什么人选?” “做衙役的话,我回沈家族中选一选,应该能挑出四五个人来。但有一人,我觉得很适合给李兄当师爷。” 沈清云不缓不慢地说着,接着停顿了一下。 李瑭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忽地笑了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突然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楚伯齐!” 沈清云讶然:“你也觉得他不错?” 李瑭点头:“楚伯齐此人心性尚佳,学识也不错,又是本地人,对吴县各地都有了解,确实是不错的师爷人选。” 当然,李瑭不是没见过更好的,只是那都是家里的幕僚或者旁支族人,他也没法用啊! “等他回来,我找他问问。” 李瑭摸着下巴,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后续的事,沈清云没再插手。 她向李瑭告辞后,就带着赵银苓回了家。 午后,白玉才回来。 一进门,白玉连话都来不及说,急急抓起沈清云手旁的茶壶,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了半壶茶,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声。 “渴死我了!那户人家可真不讲道理,死活不肯承认,还派家丁打人呢!幸亏本姑娘厉害,把他们全都打趴下了。” 沈清云抬眸,关切问询。 “解决了?” “解决了,我脚程快,带着楚先生先到的,县尉带着衙差后赶到的。楚先生不放心,请了帮忙的人,当场把沈琇装入棺椁,带回楚家的祖坟那边了。” 白玉噼里啪啦说得极快。 “原本他还想在家里停灵三天,让亲朋好友都过来祭拜一下呢!出了这事,他是不敢了,生怕又出别的事。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填土,楚先生说明日请个石匠来立碑。” 沈清云把空茶壶拎了出去,又沏了一壶茶进来。 “解决了就好,想来,以后这股阴风也能杀一杀了。” 沈清云极其厌恶这种事。 白玉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抬起一只脚搭在椅子上。 “那些人会怎么判?” “按律法,私盗尸体,罪重的,刺配充军。至于那几个买主,没法严惩,最多就是罚些银子。” 沈清云说道。 白玉哼了一声:“这也太轻了,我看那些买主都是有钱人,根本不差银子。就罚钱,能有什么用?” 沈清云不说话了。 这种事,确实很难定罪。 配阴婚在道义上不好听,但于律法上来说,不算犯罪。 那几个衙役,用的“盗尸”罪。 “此事,与我们无关,暂时就不要再插手了。” 良久后,沈清云才开口。 白玉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地应下了,可心里却在琢磨着怎么教训那几家买主。 她自认为是侠女,遇到不平事,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沈琇下葬后,沈清云带着赵银苓去祭拜了一次,烧了不少纸钱,还出钱让寒山寺的师父们为沈琇念了七天的往生经。 而七日后,楚伯齐接受了李瑭的请托,正式成为县衙的师爷。 沈清云忙完这些事,才想起来答应了李瑭介绍人手,遂立即让窦叔去相近的几房传话。 沈家的八房九房十房,都特别能生,家里人特别多,日子过得艰难,早已捉襟见肘。 如今,除了当家的这一家外,其他人都早就谋其他行当。 去县衙当差,在他们眼中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活,毕竟吃官家饭,不用担心随时被辞退,也不用担心被骗。 因此,当天下午,就有十来个人往沈清云家中来。 沈清云跟他们不熟,只好请出了她娘。 赵银苓在沈家十多年,对于族人多少都了解些,问过之后,给出了几个人选。 沈清云一看,十房三个,九房两个。 “怎么没有八房的?” 赵银苓抿紧了唇:“他们私底下和长房亲近,讨好沈隆,以前你八房的陌伯还想让他大孙子给沈兴当书童,后来没成,又想让他小儿子给沈兴做随从。” 第26章 被埋没的天赋 沈清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娘。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这一直善良得跟小白兔的亲娘,想法终于变了。 这可真是件好事! 沈清云没说别的,笑眯眯地点头表示赞同。 “娘说得对,以后咱们少跟他们来往。” 她叫来了窦叔,吩咐他去九房十房传话,接着又写了封信给李瑭。 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信刚写好,白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主动请缨帮她送信。 沈清云不疑有他,将信交给了她。 白玉兴冲冲地跑出了大门外。 沈清云看着她上马飞奔而去,不由嘀咕。 “这位姐姐怎么这么殷勤了?” 她没有多想,因为第一批送粮的车队,抵达了吴县。 沈清云忙碌起来,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其他。 等粮食陆续抵达后,沈清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错估了五十万石粮食的体量! 那几家粮商把粮食运送过来时,用的是专门的运粮马车,可一辆马车最多也就能装二十石。一队马车十几辆,看起来浩浩荡荡,惹人注目,可实际上才几百石。 这五十万,得要多少马车啊! 沈清云看着那长龙一样的车队,只觉得脑袋都要冒烟了。 不行! 走陆路是不行了,还是走水路更划算。 于是,沈清云又叫人去打听漕运的情况,结果得知中型船能装五百石,大型船能装一千石。 依旧不够啊! 她着急的嘴角都长泡了。 赵银苓见女儿坐立不安,放下了绣活,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你这丫头,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先前没想到吗?” 沈清云郁闷。 “我是没想到。” 赵银苓难得看到女儿这般挫败,不由笑道。 “你先前那般胸有成竹,我还当你早有想法呢!” “娘,您就别笑我了。”沈清云抱着赵银苓的胳膊直晃,“咱们家的仓库都堆满了,您也帮我想想办法啊!” 赵银苓点了点她的鼻子。 “别急,娘早就考虑到了。” 说话间,赵银苓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了几张契书。 “当初买粮时,就说了分批次送来,咱家的仓库根本放不了那么多粮食。别说我们家了,就连你舅舅家也没那么多仓库。这头批送来的粮食,应该有一万石左右。娘把价格压得低,里头难免会有陈米充杂。你叮嘱底下的人,每一袋都拆开看看,只要陈米不超过二成,就行了。” “至于如何将粮食运到京城,不管是从成本还是路途安全方面说,漕运都是最合适的。我记得你爹认识一位船队的老大,带会写封信过去问问。” “不过,你爹不在了,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卖这个面子……安全起见,再找一家镖局护送吧!” 赵银苓一口气说完,沈清云都呆了。 她一把抱住了赵银苓。 “娘,您可真是经商天才啊!” 赵银苓脸色微红:“瞎说什么呢?什么天才不天才的,我不过是跟着你外祖和你爹学过一些而已。还没嫁给你爹前,我在娘家也帮我爹打理过生意。” 沈清云定定地看着她娘。 原来,她娘从前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一直以为娘是那种传统的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学的都是相夫教子、孝顺公婆之类的。 万万没想到啊! “娘,那您嫁给爹后,怎么就没继续打理生意呢?” 沈清云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从前是没办法,那时候你舅舅还小,你外祖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才叫我帮忙。我嫁给你爹后,外头的事都有你爹,哪里还需要我?”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赵银苓想到闺中时的事,难免有些怅然。 沈清云一把抓住赵银苓的手。 “娘,以后家里的生意,就由您来打理吧!” 赵银苓错愕地看着她。 母女俩,四目相对,沈清云目光坚定,赵银苓却是犹豫不决。 “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娘您可比我厉害多了!再说了,现在家里只有您跟我,您若是不帮我,咱们家这么大的家业可怎么办?难不成您就眼睁睁看着我败光家业呀?” 沈清云故作夸张地说道。 赵银苓急忙去捂她的嘴:“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快连呸三下!” 接着她又双手合十,低声嘀咕。 “佛祖菩萨不要见怪,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沈清云乖乖地呸了三下。 赵银苓大大松了口气,嗔怪道。 “以后肯不能说着不吉利的话了。” “女儿知道了。” 沈清云点了点头,又去拉她娘的手。 赵银苓还是很犹豫。 她成亲十几年了,一直呆在内宅,已经许久不曾接触过生意上的事了。 沈清云知道她娘是不自信,更是难以跨出内宅这一步。 于是,沈清云朝一旁的昭昭使了个眼色。 昭昭会意,开口劝道。 “主母,您若是不帮姑娘,那姑娘就只有自己上了。做生意免不了抛头露面,时间久了,也不知道外头人会如何说姑娘。” 赵银苓耳朵一动,抬起头来。 “这可不行,云儿还得说亲呢!” 昭昭再接再厉:“就是啊!您也知道传言的可怕,有心人对外那么一说,不认识的人哪管真假?到时候姑娘名声不好听,可怎么说亲呢?主母,就当是为了姑娘,您就辛苦一些。” 赵银苓心颤了颤。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沈清云的亲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用力点了下头。 “好!” 沈清云松了口气,悄悄朝昭昭竖了个大拇指。 这一下定决心,赵银苓就坐不住了。 “我得去仓库那边看看。” 她急急地出了门。 沈清云忙叫上窦叔,安排了几个护院跟着。 看着马车驶远,沈清云不由叹息一声。 所以说婚姻给女人带来了什么呢? 她娘的经商天赋明明很高,这十几年来却一直被埋没。 沈清云了解她爹,知道并不是她爹不允许,而是她娘,自己给自己划了个圈,将自己禁锢在那圈子里。 而这个时代,又有多少像她娘的女子,因为种种原因封闭自己、隐藏自己,只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淑女子呢? 沈清云站在大门口,久久不能回神。 第27章 安排妥当 又过了三日,沈清云接到了李瑭的传信,带着白玉再次前往县衙。 她刚踏进县衙大门,还没走几步呢,就看到李瑭快步朝她而来。 沈清云站定,朝李瑭打了个招呼。 “李兄面带喜色,这是有什么好事?” “确实是喜事,你快随我来。” 李瑭带她来到了二堂,从厚厚一堆公文中,抽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已经拆开了,沈清云接过,直接取出了信纸。 目光一扫,她不由惊喜叫了起来。 “事儿成了?” 李瑭点头含笑:“我联系上了一位书院旧友,他在户部任左曹郎中,前几日我去信提了你欲捐粮一事,今日总算是收到回信了。” 苏州离开封不算远,快马加鞭的话,三四日就能到。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此事能成,还真要多谢李兄,若无你帮忙,就算我有再多的米粮,也无处可送。” 这话不是夸张。 沈清云朝李瑭深深一揖。 “多谢李兄。” 李瑭下意识想伸手抚她,可手碰到沈清云的衣袖时,忽然动作一顿,又收了回来,只虚扶了一下。 “谢什么,此乃大善之举,我这点绵薄之力,哪比得上你?” 李瑭摇头,反过来朝沈清云一揖。 “该是我,替边关的将士们,感谢沈家大义。” “大人过誉了,这不算什么。” 沈清云谦虚道。 白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开口。 “你们两个别拜来拜去的了,又不是拜天地,搞得这么多礼做什么?” 她无心的一句话,让沈清云和李瑭都不由一怔。 沈清云很是无奈。 “白玉!别乱说话。” 白玉耸了耸肩,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李瑭有些不自在,就像是心底的某个秘密被人看穿了似的。 他轻咳一声以做掩饰,转而说起了正事。 “运粮的事,可都准备好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沈清云笑着摇头。 “不必了,已经都差不多处理好了。到时候走水路,请一路船队,再找镖局护送,应该不会有问题。” “如此便好,等定下出发时间再告诉我,我提前往京城去信。” 这边送粮,到了京城总得需要人接应吧? 粮食送到后,清点、搬运、储存,都需要不少人力。 不过,有户部的官员出面,这些就不需要沈清云考虑了。 她觉得轻松不少。 “幸而这两年风调雨顺,各家的存量不少,如若不然,我这大量买粮,市面上的粮价肯定要涨很多。” 苏浙之地,本就是鱼米之乡,水稻居多,不像中原和西北,多灾害,总体上每年产量都还不错。 李瑭邀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一旁。 “我看过吴县历年的税收情况,基本每年持平,确实是比其他地方稳定得多。” “那又怎样?老百姓们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而已。” 沈清云叹息一声,声音都低沉了不少。 她重活一世,运气好托生在了富裕之家,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仍时常想念前世的种种。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逐渐接受了今世的身份,前世的那些记忆都模糊远去了。 只说到水稻,总难免思绪发散。 “本地的稻种,成熟时间长,产量也难以提升。不过我听说更南的地方,有一种特殊的稻子,更耐寒也耐旱,生长期短适应性还强,李兄若是有空,不如找人去南边找找。” 李瑭眼底的讶然又深了几分。 “我会的。” 沈清云只是随口一提,但李瑭却记在了心里,在之后写给户部那位郎中的信中,也提了此事。 此刻坐在二堂内的沈清云,还不知道此事对她和李瑭会有着怎样的影响。 她和李瑭又聊了许久,说的都是苏、杨两家的事。 李瑭已经找到了苏家私窑的地点,派人暗中盯着,准备搜集齐证据后,就上禀两浙路的提刑司范大人。 目前,就只差时间和契机了。 聊完正事后,沈清云便起身告辞。 回去后,沈清云跟她娘说了户部郎中的事,赵银苓也跟着松了口气。 母女俩商量过后,决定快点行动,尽早上路。 于是,当天,沈清云又带着白玉赶往了苏州城。 苏州府城并不远,在前朝时吴县本就是苏州府的附郭县,县衙是设置在府城之中的。 现在这座吴县县衙,是本朝建立后新建的。 沈清云对苏州城也不陌生。 马车驶进城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摩肩擦踵,嘈杂声透过车窗钻了进来。 白玉几乎是趴在窗户边往外看。 “我们先去哪?” “苏州城的镖局有四五家,我记得最大的是天南镖局,先去他家吧!” 沈清云敲了敲车门,吩咐了车夫一句。 车夫应和了一声,随即调转方向,朝着城西驶去。 天南镖局位于城西,几乎横跨了半条街,镖局分为东西中三路,东路停着车马,西路则是镖师们居住和练武的场所,中路前院待客,后院则是镖头林老大一家的住所。 马车在镖局正大门外,一身男装的沈清云大步跳下马车。 已是深春,沈清云早已脱下了夹衣,换上了新做的春衫。 石青色的斜襟宽袍,用的是上等杭绸,绣着银色竹叶暗纹,腰束掺银丝的吉祥纹镶白玉的带子,还坠着块巴掌大的青玉。 单单这一身装束,就叫看门的人恭敬出来迎接。 “这位小郎君,里面请里面请!” 沈清云迈着八字步,带着白玉走了进去,随意张望了一圈,就被领进了花厅之中。 她刚坐下,就见一名虎背熊腰、身材壮硕的中年人,昂步走了进来。 “贵客至,林某未能及时迎接,还望小郎君恕罪。” 沈清云起身朝他拱了拱手。 “可是林大当家?” 林天南笑声爽朗:“郎君也听过林某的名声?不知郎君出自哪家?林某似乎并未在苏州城见过郎君?” 沈清云矜持一笑。 “我是吴县沈家弟子。” “原来是沈家郎君,失敬失敬。”林天南抱拳一礼,又试探道,“听闻府衙新来了一位官员,也是姓沈,不知郎君可曾听说过?” 第28章 红袖楼遇熟人 沈清云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 这位林大当家,满脸胡子,看似粗狂,心思却很细。 大概也是吃过亏。 念头一转,沈清云回道。 “那正是本家长房的族人,原本是吴县的教谕,得了知府杜大人青眼,升为司户,前两日刚上任。怎么,林大当家认识他?” 林天南听她说的详细,心下微松,连连摆手。 “那怎么可能?林某不过一些莽夫,哪能认识官老爷?” 沈清云没有把他这话当真。 能在城南占据半条街,将镖局生意做到南北各地,林天南会没有背景?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深究。 生意场上,谁还没个心眼了? 很快,两人谈起了生意。 沈清云借用了八房的一位侄子的名字,只说需要运粮入京,希望天南镖局能出人一路护送。 林天南有些犹豫,送粮这种事,吃力不讨好,费人费时间,还容易得罪漕运官。 但沈清云“无意”间提到此事和京中的户部官员有关,林天南便放下心来,爽快地接受了这桩生意。 不消片刻,两人就谈妥了费用,沈清云先付了一百两的定金,和林天南签下了契约。 “林大当家快人快语,和你做生意实在是痛快。” 沈清云站起身来,笑得和煦。 “沈郎君看着年纪轻轻,气势却不输人,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哈哈!” 两人商业互捧了几句。 沈清云想着这生意以后可能会长期进行,和林天南打好关系也好,与之闲谈时便多了几分认真。 没聊多久,林天南就一副恨不得跟沈清云结拜的架势。 奈何沈清云年纪太小,比他的小儿子都还小上一两岁,林天南只得作罢。 但他还是热情地邀请沈清云吃饭喝酒。 沈清云本想拒绝,但听到林天南说要去红袖楼,不由面露犹豫。 林天南的表情顿时多了几分暧昧。 “沈郎君是怕家中父母知道了不悦?不怕,你别以为红袖楼就是烟花之地,其实它也是苏州城最大的酒楼,尤其是楼中的名满春酒,更是苏州一绝,冲着名满春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沈清云装作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如此,就叨扰了。” 林天南拍着他的肩膀,笑声震耳欲聋,房顶都为之一震。 “郎君年纪虽小,但这谈生意,总免不了要去这些地方,早些适应也好。放心,林某不会欺负你的,到时候你就喝三杯,若是酒力不胜,楼中亦有客房可以住下。” 林天南确实没有别的心思。 主要是他是个酒闷子,馋名满春许久了,但因为家中母老虎,不敢自己一个人踏足红袖楼。 今天终于找到由头,哪怕拖也要把客人拖去。 不过片刻功夫后,两人就坐在了红袖楼的二楼包厢内。 沈清云看着面前一大桌子丰盛佳肴,把白玉也拉过坐下。 “你尝尝这个金玉丸。” 白玉也不客气,闷头吃了起来。 沈清云和林天南推杯就盏,三轮下来,林天南嫌不过瘾,拎着酒壶出去找酒友“偶遇”去了。 沈清云长出口气。 “这位林大当家的热情,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 “那你还跟他来?” 白玉咽下嘴里的饭菜,斜睨着她。 沈清云无奈摊手:“我这不是想着许久没见青青姑娘了,可以顺便过来见见吗?” “放心吧!她还是红袖楼的头牌花魁,日子肯定过得不错。” 白玉收回视线继续埋头苦吃。 沈清云一想也是。 既然来都来了,总能见到的。 “你先吃着,我去下茅房,喝得有点多。”她站起身来。 白玉都没抬头,只挥了挥左手。 沈清云起身走出包厢,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朝楼梯走去。 她正准备踏下楼梯,忽然从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清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猛地后退,藏身在了楼梯拐角的大花瓶后面。 “这酒怎么还没上啊?!” 这声音…… 沈清云透过边缘往上方看去,赫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沈庆彰! 沈兴的长子! 他怎么会在这儿? 沈清云心中疑窦丛生。 沈家长房虽说自私狠辣,但对子孙的教育还是很严格的,沈庆彰才十几岁,怎么会跑到红袖楼这种地方来? 而另一边,沈庆彰喊了几声后,一楼的小二忙端着酒壶和酒杯上了三楼。 那托盘上,分明有两个酒杯。 沈清云不是很确定,沈庆彰是来喝花酒的,还是和朋友过来的? 不想了,这是抓长房小辫子的好机会啊! 见沈庆彰转身往回走,沈清云贴着墙,沿着楼梯悄无声息往上走去。 三楼比二楼更宽敞,也更安静。 沈清云上来时,沈庆彰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她没有气馁,而是静静等了片刻。 一分钟后,就见其中一间包厢的门被打开,小二从中走了出来。 沈清云快步上前拦住了小二,指了指隔壁的包厢。 “这儿有人吗?” 小二摇头。 “很好,今晚我包下这间了。” 她摸出了一锭银子,扔了过去。 小二喜笑颜开,捧着银子殷勤地问:“郎君需要些什么?” 沈清云推开门往里走。 “就要一桌普通的席面就行,对了,你去一趟二楼乙三间,把里头的客人请上来。” 小二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沈清云立马关上了门,走到两间包厢中间的墙边,将耳朵贴了上去。 这墙壁的隔音效果一般,但她的听力也是一般。 听了半天,也只听到零零碎碎的几个声音。 “有劳……辛苦……包在我身上……这是在谈什么呢?” 沈清云低声念叨,又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不是沈庆彰的声音! 这是沈兴的声音! 所以,在隔壁包厢里和人谈话的,是沈兴? 沈兴这把年纪了,会来喝花酒,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喝花酒带着儿子,那就不正常了。 所以,隔壁包厢里进行的,肯定不是引人遐想的那种事。 但问题来了。 沈兴为什么会约人在这里见面? 他和人谈论什么内容? 沈清云有一种预感,如果能知道对面在谈论什么,她或许就能找到彻底击垮长房的机会! 第29章 被堵门 沈清云正准备继续偷听,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突兀的脚步声。 她惊得跳了起来。 下一刻,门被人推开了。 “怎么吃得好好的突然换地方了?” 白玉嘟囔着踏步而入。 沈清云拍着胸脯:“你吓死我了。” 还以为被隔壁发现了呢! 她一把拉过白玉,让她也贴在墙上。 “你耳力好,来听听隔壁在说什么。” 白玉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有这种癖好了?” 沈清云翻了个白眼,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 “胡思乱想什么呢?隔壁是沈兴,不知道跟什么人在谈话。” 一听到是正事,白玉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屏气凝神驻足聆听。 “他们在说什么生意,我听到船、护送、北边几个词。” 白玉压低了声音转述。 沈清云眉头微蹙。 “长房居然也开始做起生意来了?运往北边的,会是什么生意?居然要沈兴亲自出马……可能是沈与入狱的缘故,他又不信任别人,只能自己上了。” 她低声自语着,同时理着思绪,猜得八九不离十。 白玉忽然扭头。 “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我听到那个陌生声音说,这买卖危险,要加钱。” 沈清云眼睛瞬间就亮了。 刚才的自觉太准了! 她有些兴奋地来回踱着步,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钻到对面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白玉又继续实况转播。 “沈兴说今天带的银子不够,能不能宽限几天?,那人不同意……那人好生霸道,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正说着,白玉突然止住了话头,一个箭步跳到了桌边。 沈清云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到隔壁传来椅子拉动的声音。 紧接着是开门声,以及两双脚步声渐行渐远。 白玉指了指门口。 “沈兴带着他儿子回去拿银子了。” 沈清云咂吧了一下。 “居然这么着急连一刻都等不了?看来这生意对沈兴来说,很重要啊!” 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沈兴肯将苏家私窑的利润献给知府了。 一来,是李瑭派人打探苏家私窑的事,被他发现了;二来,则是沈兴找到了另外的赚钱门路。 如此急迫,显然这门生意所得的利润,比苏家私窑要大的多。 “难怪最近长房不来找我家麻烦了。” 沈清云自言自语道。 白玉看着她:“那还要不要跟?” “跟!他们父子两个,肯定还会说些别的。” 沈清云一挥手,快步走到了门边,抬手推开了房门。 可下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只见门外站着个面容苍白、个子极高的人。 沈清云迅速恢复了表情,装出疑惑的样子看向对方。 “这位兄台站在我房门口,是要找人吗?” 那人一双细长的眼眸一转,将包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方才在隔壁,听到这边有奇怪的声响,便过来看看。” 他一开口,沈清云和白玉心头同时一颤。 是隔壁和沈兴谈生意的人! 幸好白玉反应快,在隔壁对话结束时,就已经走到桌边坐下。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 “是我与家姊在说闲话,没想到会打扰到兄台,抱歉。” 沈清云朝对方拱手一揖,说话很是客气。 她现在就想着赶紧把此人打发走,好快点追上沈兴父子俩。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高个子男子偏偏就堵在门口不让开。 “这是你家姐姐?怎么你们姐弟二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对方再次开口,声音低低的,很是古怪,像是故意压着嗓音说话,让人听了,背脊发痒。 沈清云抿了抿嘴,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我们姐弟像不像,与你有何关系?你这人好生无礼,挡在我门口也就算了,还对我们姐弟指手画脚,委实过分!这红袖楼也太沽名钓誉了,不吃了!姐姐,我们走!” 沈清云用力一甩袖,抬脚就要往外走去。 这种情况,一般人就会让开了。 可面前站着的,明显不是一般人啊! 他犹如一尊门神,站在那儿就是不动。 白玉一个箭步蹿到沈清云身后,以眼神示意:要不要动手? 沈清云眯起了眼睛。 就在她拼着暴露的危险准备让白玉动手之际,一个意外的人,出现在不远处。 “小郎君!” 这娇媚的嗓音,让沈清云下意识转过视线。 只见走廊的另一头,一个桃红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一双丹凤眼中满是惊喜。 沈清云张了张口。 “青青姑娘。”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到青青。 青青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满是风情的眼眸,睇了沈清云一眼。 “你可有许久没来了,奴家可是想念得紧呢!” 沈清云忍着搓胳膊的冲动,轻咳了一声:“最近家中有事……” “有什么事能让小郎君忘了奴家?还是奴家在你心里分量不够重?小郎君可真狠心,殊不知奴家在这楼里,日夜期盼着郎君的到来呢!” 青青泫然欲泣,扯着沈清云的袖子,屁股一扭,把那高个子男子挤到了一旁,然后扑到了沈清云怀里。 沈清云下意识就搂住了她。 青青用力地捶打着沈清云的胸口。 “你个没良心的……” 沈清云尴尬极了,抬眸和那高个子男子对视,露出了个歉意的表情。 “对不住,兄台,你看这……” 那人眼中的警惕收敛了不少。 “原来你是青青姑娘的常客啊!” 青青直起身子,像是才看到他似的,红唇微张,面露惊讶。 “哎呀!奴家眼拙,竟没认出黑大当家。” 沈清云听到这称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 长得这么白,居然姓黑。 黑大当家目不斜视,甚至都没多看青青一眼,只淡淡颔首,说了句“叨扰”,随即转身离去。 沈清云看着他走下了楼梯,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总算是走了。” 白玉松开了握着袖剑的手,眉头却仍皱着。 “此人的武功极高。” 青青哼了一声,伸出葱段般嫩白的食指,点着沈清云的额头。 “你说你,几年不来找我,再见面,你居然惹上了那么一尊大人物。” 沈清云脸上笑容绽开:“多谢。” “沈郎啊沈郎,你拿什么谢我?” 青青眨了眨眼睛,喊起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称呼。 第30章 她过得并不轻松 彼时,沈清云也是一身男装跟着沈陶来到红袖楼,遇到了被欺负几乎毁容的柳青青。 她出手救她于危难,又带她去医馆治脸,当时柳青青就说“沈郎啊沈郎,我拿什么报答你呢?” 此时此刻,相似的一句话,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沈清云轻笑出声,拉着她到桌边坐下。 “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 这夹子音,她真可受不了。 青青斜睨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好多官人就爱这种腔调。” 白玉嘴上没把门,随口说了句:“不愧是红袖楼的头牌花魁,这拿捏人的本事不是盖的。” 沈清云瞪了她一眼。 “白玉!” 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其实话一出口白玉就后悔了。 她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双手抱拳向柳青青道歉。 “对不起,青青姑娘,我嘴贱,说错话了。” 柳青青却没怎么在意。 “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你这算什么?” 沈清云忽地一怔。 “还没找到脱籍的法子吗?” 当初沈清云就想过帮柳青青脱籍,但柳青青是乐籍,要想脱籍,太难了。 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柳青青满不在乎,扶了扶鬓上的镶宝石的金发簪。 “反正我已经看开了,这辈子是不可能离开红袖楼了,那不如趁年轻多多攒些银子,等干不动了,也能过个舒舒服服的晚年。” 沈清云咬了咬唇。 “别这么早放弃,兴许还有机会呢?” “有什么机会呀?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好也就是被达官贵人带走收房,就算能帮着脱籍,最多也就是做个贱妾,该伺候男人还是得伺候男人,一辈子被大妇压着,生的孩子都不能管自己叫娘,何苦来哉?” 柳青青哼声道。 “我认识的一位姐姐,十年前可是惊艳秦淮河岸,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她都不屑一顾,偏偏爱那才子,可你们猜结果怎么着?” 白玉听得聚精会神,下意识接话说道:“她被骗了银子?” “比那还惨,光是损失银子也就算了,她花掉了十几年攒下的所有银子,上下疏通,终于脱了籍,嫁于心爱的书生。可没过几年,她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白玉张了张口:“啊?为什么啊?” 沈清云一下子就听懂了,解释道。 “大约是那书生家里穷,她嫁过去后,又要干活又要照顾上下,可能还得生孩子带孩子,就老得快。” 柳青青点头如捣蒜。 “就是就是,原本她那一双纤纤玉手,保养得宜,只管弹琴下棋,后来为了男人洗衣做饭,还得给一家子端屎端尿。曾经的秦淮河第一名伎,变成了老妪一般。” 想到那场景,柳青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可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沈清云见她说得认真,也不好劝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说道。 “但以色侍人总归是不长久。” “你放心,我最近搭上了一位大官人,现在只用伺候他,不用接待别人。” 柳青青挺了挺胸,一脸骄傲。 “现在楼里的妈妈都得听我的。” 人各有志,沈清云也不想过多的插手别人的生活。 她或许能救的了一个柳青青,但无法救下红袖楼所有的女人。 “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让人来找我。”沈清云含笑说道。 柳青青摆摆手,表示不用,随即又面带关切。 “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跟杜大人说几句。” “谁?” 沈清云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大人呀!咱们苏州的知府呀!” 柳青青眨着眼说道。 沈清云很是吃惊:“不是说官员不得狎妓?” 虽说民不告官不究,但苏州知府是四品,可不是小官,盯着他的人肯定很多,居然这么明目张胆? 柳青青掩了掩嘴,压低了声音:“杜大人说不怕,他在御史台有人。” 沈清云无言。 又是一个朝中有人好办事的典型。 算了算了,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清云叹了口气,没在这话题上多说。 她们三人说了许久的话,不多时小二带人送上了席面,随后又有个老妈子跑过来找柳青青。 “我的小姑奶奶,您怎么在这儿啊?知府那边的轿子都等了好半天了!” 柳青青扶了扶发髻,抬起秀气的下巴,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架势。 “让他们等着就等着!本姑娘还没梳洗打扮呢!” 那老妈子求爷爷告奶奶,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柳青青才起身。 “你们两个不急着回吧?等明儿个我回来,咱们再接着聊。” 柳青青拉着沈清云和白玉的手,依依不舍地跟着老妈子离开了。 人走后,包厢内立刻变得安静无比。 面对一桌子佳肴,沈清云和白玉两个人却都没有动。 良久后,白玉率先开口。 “你怎么没让青青帮忙?她既是杜知府的新宠,那对付沈兴可就容易多了。” 沈清云忽地转头,一脸正色地看向白玉。 “白玉,朋友之间相交,不能存任何利用之心。” 白玉讷讷:“也不算利用吧?怎么说你当初也是救过她的,这样最多算是还恩情。” 沈清云叹息一声。 “白玉啊白玉,我们总共见面的次数就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一定会帮忙?就算她肯帮,可若是因此得罪了杜知府,她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若是朋友之间需这般回报来回报去,那又有什么资格能称朋友呢?再一个,青青的日子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好过,你瞧见方才的情形没?她需要用故作的嚣张傲慢,才能压制住别人。那还只是一个老妈子。” 柳青青本身并不是一个得势就嚣张的人,方才的举动,显然是故意为之。 这红袖楼里的争斗,可不比深宅大院里简单。 白玉低下了头。 “是我想岔了。” 沈清云拍了拍她的脸。 “好了,别懊恼了。对付长房,我自有办法。若是要依靠女人才能成事,我和沈兴沈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第31章 这效率也太快了吧? 白玉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心里不存事,听沈清云说完后,就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但不管是白玉,还是沈清云,都没发现她们说话时,柳青青就站在门外不远处。 她原本是想回来告诉沈清云和白玉,今晚可以住在她的院子中。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两人在谈论自己。 她本能地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 静静听完,柳青青一双美眸睁得大大的,瞳孔轻颤,心底盛满了感动。 她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下了楼,上了杜府的轿子。 沈清云一无所知。 两人先是回到了二楼的包厢,看到了喝醉了被架走的林天南。随后,沈清云叫来小二。 “我们要留宿,还有没有空房?” 小二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说道:“楼里的普通客房都满了,只剩天字二号房还空着。” 天字号的房子,位于最顶层,是最贵的。 “有就行,带我们过去吧!” 沈清云不差钱,自然不在乎是天字号房还是地字号。 小二喜笑颜开地带着二人上了顶楼,沿着走廊走到底,推开了左边的房门。 “两位请进,是否还需要些别的?” 沈清云让他再送两盆热水来,打赏了他颗银花生,让他退下。 小二笑得更加谄媚,点头哈腰,倒退着出去了,还不忘给她们关上房门。 “这房间倒是大,但一晚上三十两银子也太贵了。” 白玉忍不住咋舌。 三十两银子,乡下寻常农户人家,不吃不喝一年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 沈清云走到屏风后脱衣服:“这才只是苏州城,要是到了京城,更贵。好了,别念叨了,你是跟我一起睡床上,还是睡榻上?” 这客房是里外两间的套间,确实宽敞,而且隔音很好,不用担心隔壁会听到这边的声音。 “我还是睡外头吧!” 白玉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于是,等小二送来了热水,两人梳洗过后,各自躺下了。 睡至半夜,沈清云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接着,是木轴转动的声音。 沈清云猛地睁开眼睛。 有人在撬门?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顾不上穿鞋,往外间跑去。 刚跑了两步,就见白玉站在门后,朝她打了个手势。 沈清云松了口气,踮脚后退到了屏风之后。 红袖楼的夜晚,灯火通明,热闹至极,哪怕她们身处顶楼,依然能听到下方传来的喧嚣声。 因而,那一点轻微的开门声,一般来说,很难被发现。 外头的贼人,如是想着。 门被推开了一人宽的缝隙,门外的贼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皆是面露喜色。 可下一刻,一道剑光自门后闪现。 嗤! 一把剑突然刺出,离门最近的贼人发出一声惨叫。 砰! 门被人大力打开,一道白色身影飞了出来。 右手从腰间抽出软剑,如鞭子般甩向最远那人,同时一脚踢向另外一人。 只眨眼的功夫,她就制住了三个贼人。 三个黑衣人躺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哪来的宵小,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腻歪了!” 白玉一声娇喝。 披散着长发的沈清云从她身后走了出来,面沉如水。 “先断了他们的腿,免得逃了,等天亮后送交府衙。” 她话刚说完,白玉立刻动手,打断了这三人的膝盖骨。 三人冷汗涔涔,露出的两只眼睛中满是惊恐和懊恼。 “怎么是两个娘们?!” 其中一人脱口而出。 沈清云心中一动,盯着那人。 这三人……难不成是摸错门了? 她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 她们这间客房,已经是走廊最深处了,所有房门都是一样的,漆黑之中找错了门,确实有可能。 沈清云踢了踢其中一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三人却紧闭着嘴不吭声。 其中一人,忽然眼底闪过一道狠意,用力咬向自己的牙齿。 下一刻,他闷哼一声,直接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白玉脸色一变。 “不好!他服毒了。” 另外二人也如法炮制,咚咚两声,三人竟在呼吸间毙命。 沈清云拉下其中一人的面罩,看到半张脸都染上了黑红的血迹。 “好厉害的毒药。”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玉跺了跺脚:“这肯定是江湖上的杀手!竟然在牙齿里藏了毒。” 谁知,沈清云却摇了摇头。 “这三个人的身份不一般。” 她用帕子包着手,在黑衣人的喉咙间摸了摸,又去翻看他的手。 “脸上无须,喉结不突出,虎口有茧,这人是个常年习武的人,还是个阉人。” 白玉眼珠子都瞪圆了。 “阉人?怎么会?!” 沈清云瞟了她一眼:“方才此人说话,声音就很不对劲,你难道没听出来吗?” 白玉皱着眉:“声音是细细的,我还以为是怕被人听出来才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呢!但这也不能断定他们就是阉人啊!” 沈清云挑了挑眉。 “想要确定,看一看那里不就知道了?” 她指向了黑衣人的下身。 白玉吓了一跳,急忙去抓她的手。 “你也不嫌脏?” “脏什么?人都死了。” 沈清云无所谓,但白玉死活拉着不让她看。 “还是想想怎么处理这三具尸体吧!” 白玉把她往房内推。 沈清云瞟了隔壁的天字一号房一眼:“扔到楼下吧!记得正面朝下。” 白玉依言行动,将三具尸体从窗户扔了下去。 她转过身来时,看到沈清云蹲在地上拿帕子擦地板,不由面露疑惑。 沈清云小心翼翼将地板上洒落的一些粉末收集起来,包在手帕里。 “好了,回去睡吧!” 两人回了房间,栓好了门。 天色渐亮,红袖楼内的客人陆续离开。 喧嚣尽退,只剩下了寂静冷清。 但这寂静冷清没持续多久,楼中的人就被一声高亢的尖叫吵醒了。 沈清云听到这叫声就知道,那三具尸体肯定被人发现了。 她没有继续睡,穿好了衣裳把白玉叫醒。 两人刚准备下楼,却不料一群官兵突然闯进了红袖楼。 领头的是府衙的兵曹,气势嚣张,直接让人踹开了大门,把正准备过来开门的小二撞翻在地。 “本官怀疑你们红袖楼私藏杀人嫌犯,把楼里所有人都叫出来!” 沈清云站在楼梯口,听着下方的动静,很是纳闷。 才刚发现尸体,衙门就来了? 这效率也太快了吧? 第32章 灭门之案 红袖楼虽然也有背景靠山,但牵扯到人命官司,也不敢和兵曹硬碰硬。 于是,掌柜带着人挨门去叫,一路上求爷爷告奶奶,点头哈腰,看着好不可怜。 沈清云带着白玉,跟着其他人下了楼。 掌柜正对那兵曹禀告:“人都到齐了,官爷。对了,姑娘们要不要也叫过来?” “不必。” 兵曹一挥手,示意众人一字排开,然后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白玉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沈清云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总觉得,这些官兵不是因为昨天那三个黑衣人来的。 他们来得太快了。 从发现尸体,去衙门报案,衙门调齐人马过来,最起码也得两刻钟。 这才多久? 五分钟都不到人就来了! 开车都没这么快。 沈清云没猜错。 那兵曹的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扫过,并未停留。 全都看完后,兵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 “你敢蒙骗我?其他人呢?!” 掌柜脸色煞白,连连摇头:“小的哪敢啊!真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少废话!姓黑的人在哪?你若不说实话,按同罪处置!” 掌柜的两腿发软,连声求饶。 沈清云竖着一只耳朵听着,听到“姓黑的”三个字,不由心中一动。 难道说,兵曹要找的是昨晚上和沈兴约见的那人? 眼看掌柜快要吓晕过去了,沈清云忽然向前一步,主动开口。 “这位官爷,您要找的人,是不是个子特别高、脸特别白,说话怪腔怪调的人?” 兵曹转过头来:“怎么?你认识此人?” 沈清云摇头:“不认识,不过昨天在三楼吃饭时,见到过一面。那是酉时末,当时那位客人已经离席了,怕是早就离开红袖楼了。” 兵曹松开掌柜的衣领,将他扔在地上,命两个官兵看着,然后走到了沈清云面前。 “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这种时候帮掌柜的说话。本官可是接到了密报,那人昨夜留宿在红袖楼,并未离去。” 沈清云神色不动:“那也有可能歇在了哪个姑娘房中吧?” 兵曹表情一顿,忽然哈哈大笑两声。 “那姓黑的一向不近女色,厌恶女子触碰,怎么会宿在伎子房中?定是这掌柜藏起来了!” 沈清云眸光一转,看向掌柜:“掌柜的,你还记得那位客人住在哪号房吗?” “天字一号房。” 沈清云收回了目光,心中的一只靴子落了地。 “大人,昨晚上那人并未住进天字一号房。” 她说得信誓旦旦,让兵曹不由问道:“你怎么确定?” “因为我们住的是天字二号房,一整个晚上都没听到对面有任何动静。” 半夜白玉和那三个黑衣人打架,那么大的动静,一号房都没有反应,当时沈清云就知道对面屋里没人了。 兵曹面露狐疑。 沈清云又说:“大人若是不信,可使人上去看看,被褥、椅凳、便桶等物,肯定都没动过。” 大约是沈清云的表现太过镇定,让兵曹都下意识信了。 他拧着眉,挥手招来一名手下,让他上楼查看。 那人很快下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兵曹忍不住嘀咕。 “居然真的不在……那他人会在哪呢?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他想不明白,一抬头,看到面前这群缩着脑袋的鹌鹑,顿时气从中来,不耐烦地踢了踢凳子。 “都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滚!”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作鸟兽散,全都跑开了。 可有两人却没动。 兵曹看着沈清云:“你怎么不跑?” 沈清云挑眉轻笑。 “大人似乎是遇到了麻烦,我或许能帮上忙。” 兵曹“哈”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小子,能帮上我?” “大人,有志不在年高,谁说我就不能帮上忙呢?”沈清云面色不变,依旧带着笑,“再说了,大人的处境似乎不太好,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不如将事情经过告知于我,我帮大人分析一下,如何?” 兵曹瞳孔一缩。 “什么处境不太好,荒唐!本官可是杜大人最信任的下属官员之一!整个苏州城谁人不知?” 他高声嚷嚷着。 可在沈清云看来却是色厉内荏,声音再大,也掩饰不了他心里的慌乱。 兵曹嚷嚷完,见沈清云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泄了气。 “行了行了,反正这事也瞒不了多久了,你想知道就知道吧!” 他拉过一张长凳坐下,说了起来。 “事情,要从五天前说起……” 这苏州城有几家大户,其中一家姓朱,是杜知府都要礼待的座上宾,只因朱家与宫中来往甚密,据传,朱家的当家,认了某位御前太监做干爹。 这样的一户人家,在五日前的晚上,突然被灭了门! 一家三十四口,包括门房、厨娘、仆役、丫鬟,一夕之间全数毙命! 杜知府得到消息后脸色就变了,当即瞒住了消息,命下属官员们,五日之内必须找出凶手。 “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若是不能找出凶手,我等肯定要被推出去平息众怒。” 兵曹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 沈清云静静听完,不由暗忖:怪不得这人脾气那么大呢!自己的脑袋都要不保了。 “那大人何以断定,是那姓黑之人所为呢?” “小子,你不知道,此人叫做黑伥,是淮南路一带极其凶悍的匪徒,几年来他收拢了汴河的所有势力,凡过路的都要向他缴纳关费,且此人穷凶极恶,手段残忍,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哭。” 沈清云听得咋舌。 果然是个大人物。 “官府不管?”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兵曹狠狠一拍大腿:“管不了,也不知这厮用了什么手段,两淮路的转运使等四位大人,愣是当不知道!” 沈清云也拉过了一张凳子坐下。 “啧啧,看着这背景也很深啊!那他和朱家有什么恩怨?怎么大人就怀疑上他了呢?” “恩怨当然有,朱家也想染指漕运,曾几次想插手汴河一带,但都被姓黑的打回来了。朱员外的大儿子,一个月前被姓黑的砍断了一条胳膊,差点死了。” “朱家被灭门的那晚,有人见过姓黑的在码头出现过。但之后他去了哪里,却无人知晓。” 一旁的白玉听了半天,忍不住合拊掌。 “此人武功极高!真有可能是他干的。” 沈清云摸着指甲,若有所思。 “动机有了,时间有了,能力也有……” 顿了顿,她抬眸又问。 “朱家的人,死因是什么?” 兵曹表情倏地一变,眼底浮现出一丝惧意,抬起手掌,在自己喉间比划了一下。 “割喉,一刀毙命。” 第33章 这线索也太多了吧 只六个字,却让沈清云和白玉都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自背脊直蹿而上。 “你们说说,普通人能有这本事?” 兵曹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把黑伥抓捕归案。 白玉捅了捅沈清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你觉得他会藏在哪?” 沈清云抬眸。 “先不急着找人,我想先去朱家宅子看看。” “看什么?” “当然是看看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了。” 沈清云说道。 谁知,兵曹大手一挥:“不用去看了,证据有很多。” “很多?” 沈清云讶然。 “是啊!杜知府带着我们在朱家宅子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发现了好几样东西。” 兵曹掰着手指数起来。 “一把带血的钢刀,一身染血的夜行衣,还有一个能证明身份的玉牌。除此之外,当晚的打更人也说,看到个很高的人在朱家附近晃悠。你看,人证、物证全都齐了。” “正因为证据确凿,所以杜知府命我等全城搜寻,昨夜本官知道他在红袖楼出现后,叫人盯住了红袖楼,一早来拿人,没想到居然被他逃了。” 说完,兵曹懊恼地一拍凳子,差点把凳子拍翻。 白玉不解:“为什么昨晚不来抓人?” 沈清云帮着解释:“昨晚上楼里的达官贵人很多,杜知府想瞒住消息,就不好大张旗鼓地抓人,所以只能暗着来。” 只可惜,最后消息还是走漏了。 沈清云回想起昨天和黑伥见面时的情形,他那种警惕和敏感,就说得通了。 她想到和黑伥见面的沈兴,不由猜测:难道昨晚上沈兴就是去给黑伥送消息的? 她试探着问兵曹。 “此事,昨晚有谁知晓?会不会是府衙有谁泄露了消息啊?” “不可能!杜知府下了死令,谁敢作死?再说了,知道消息的除了我和我的这几个手下,就只有杜知府的两位幕僚,以及三位亲信,这几位不可能出卖知府大人。” 沈清云一想也是,沈兴才刚攀上杜知府,怎么也不可能成为其亲信。 昨日,应该是赶巧了,他本来就找黑伥有事。 不过,也有可能黑伥从他的话语中察觉到了问题,所以提前走了。 “现在坐在这儿乱猜也没用,大人可否容我向掌柜小二们问询几句?” 沈清云站起身来。 兵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显然已经放弃希望,摆烂了。 沈清云走到了掌柜面前,问道。 “昨日可有人看到黑伥离开?” 掌柜的苦着脸:“昨日客人那么多,小的也不知道啊!黑大当家找小的定了房间,小的亲自带他去的顶楼。谁想到他并未住进去……” 沈清云打断了掌柜的诉苦,又找小二们问了几句,发现都没人看到黑伥离开。 之后,沈清云又去了红袖楼的另一边,把补觉的老鸨和姑娘们都叫了起来。 依然一无所获。 沈清云回到大堂,走到了楼梯口。 “他若下楼,必通过这里,大堂熙熙攘攘那么多人,怎么会没人看到他呢?” 这座楼梯位于柜台旁,站在楼梯口能将大堂内的情形尽数览于眼中。 同样的,站在这里,也会被大堂里的人轻易看到。 沈清云抬头,沿着楼梯往上看。 层层叠叠的台阶引入眼帘,让她有些眼晕。 忽然,沈清云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 她大步走到兵曹面前,疾声问道。 “你说,杜知府因此事忧心焦急,那昨晚上他有没有招青青姑娘前去?” 兵曹愣了愣。 “青青姑娘?” 沈清云抿了抿嘴:“按理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杜知府就算再心大,也不至于招楼里的姑娘去吧?” 兵曹没有想到这方面。 沈清云却已经继续说了起来。 “昨晚上,我们遇到青青姑娘后,那黑伥就走了。我们三人聊了大约一刻钟左右,有人来叫青青姑娘,说是知府的轿子在下头等着了。当时谁也没有多想,都以为是杜知府传唤,可现在想来,那轿子什么时候不来,偏偏在黑伥走后到来……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杜知府为人如何,沈清云不清楚,虽然听说他贪财好色,但也不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 涉及到这样的灭门大案,一个处理不好,他的乌纱帽也难保。 这种时候,怎么还会有心思找女人? 恐怕晚上睡都睡不好。 而且,到现在,青青也没回来…… 沈清云心中浮现出了不好的预感。 兵曹听懂了她的话,猛地跳起来。 “你是说,那黑伥让人弄来一顶假轿子,藏在轿子里离开的?” 沈清云点头:“极有可能。” “那他现在人会在哪?”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想来,那么大一顶轿子,昨晚上不会没人看见,大人可以命人四处打听问问,自然能知道轿子的去向。” 沈清云说着,顿了顿,面露恳求。 “也请大人帮忙找一找青青姑娘的踪迹。” 有了目标,兵曹顿时来了精神,召集手下就要往外走。 沈清云忙叫住了他:“大人,可否留一人带我去看一看朱家宅子?” “你还要去啊?”兵曹不耐烦地一挥手,指了一个手下,“你带他们去。”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而兵曹一行人刚走出红袖楼没几步,就有个醉酒的汉子,跌跌撞撞朝这边奔来,他满脸慌张,惊声大喊。 “有有有……有死人!” 兵曹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他:“哪里有死人?!” “就在那!” 醉汉指了指酒楼旁的巷子,兵曹当即带人冲了过去,看到了巷子里的三具尸体。 沈清云在听到醉汉大喊的时候,就暗道不好,摸出一颗银锭递给那兵丁。 “劳烦小哥带路。” 兵丁收了银子,也没那么不爽了,笑嘻嘻地领着她们往外走。 白玉早一步叫来了车夫,正好将马车停在了大门外。 沈清云上了马车,假装没听到后头兵曹跟手下们的叫嚷,朝着东边而去。 朱家的宅子,就在苏州城东,距离府衙也不过隔了一条街而已。 这宅子占地极大,白墙绿瓦,颇具苏式建筑风格的特点。 门口有几名兵丁把守,看到陌生的车马,立即上前拦下。 兵曹那名手下上前说了几句,对方才退开。 沈清云从车上跳了下来,继续拿银子开路,顺利地进入了宅子。 第34章 三棵树?四棵树? 一进大门,刺鼻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守门的兵丁领着她们往前走,一边解释道。 “血腥味太浓,所以大人命我们洒了些石灰,有些地方还泼了些醋,所以味道难闻了些。” 白玉不懂:“撒石灰我能理解,泼醋是为了什么?” 沈清云皱着鼻子跟她解释:“醋能让清洗过后的血迹显现。” 那兵丁讶异。 “小郎君知道?” 沈清云随意找了个借口掩饰:“以前听县衙的仵作提过。” 事实当然不是,她是前世看电视知道的。 兵丁的眼中少了几分轻视。 沈清云一路走一路看,就见到处都有血迹,地上、围墙上、树上,以及前院正堂的门窗上。 虽说已经清洗一遍了,可还是有明显的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沈清云环顾四周,将这些痕迹一一记在心中。 接着,她又请求兵丁带她去发现凶器和其他线索的地方。 据兵丁说,夜行衣和玉佩是在同一地方发现的,就在后门的墙外。 至于钢刀,也是在离后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发现的。 沈清云到了后门附近,仔仔细细地绕了一圈。 朱家乃是本地大户,这后门,比起寻常人家的大门都要大。因每日进出的车辆极多,所以在后门外有着一大片空地。 而后门西边拐过去,还有一扇角门,是供下人们出入的地方。 沈清云看完后,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虽说她只见过那黑伥一面,但能看出来,黑伥此人,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谨慎仔细。 若真是他所谓,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要知道,从后门出去在往前走几百米,就有一条小河。 要处理凶器和衣裳,完全可以多走几步,把东西都扔进河里,到时候人鬼不知,谁能找到?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还有谁和朱家有那么大仇,连下人都不放过?” 沈清云自言自语着,怎么都想不通。 这逻辑不对啊! 她在后门外的空地上来回踱着步。 忽然,她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了门边的白玉。 “你怎么了?神色怎么怪怪的?” 白玉眼神飘忽。 “啊?你说什么?” “跟我还装傻?”沈清云翻了个白眼,走到她面前,“到底有什么事?” 白玉咬了咬下唇,内心挣扎犹豫,但看着沈清云的眼神,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能骂我。” 沈清云眼睛都眯起来了。 白玉和她从小就认识,哪里还看不出来她这是要发火的征兆?于是,嘟囔着开口。 “前几日来接沈琇的遗体时,我来过这附近。” 沈清云表情一顿。 “你是说,那个买了沈琇尸体要配阴婚的人家,就在这附近?” 白玉点了点头,指了指前头:“沿这条街往前走五百米左右。” 沈清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五百米,其实看不到那户人家的大门,只能看到围墙。 那户人家的围墙外,种着三棵树。 如今刚开春,这树上冒出了不少绿芽,只是还无从分辨是什么树。 “就算如此,你也不必如此心虚吧?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白玉摸了摸鼻子。 “就是后来,我又来了一趟,吓唬了他们一顿。” “吓唬?” 沈清云瞪着她。 “怎么吓唬?” 白玉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天从这家人手中抢回沈琇的尸体后,见他们没受罚,白玉心中不忿,就趁夜跑来,装鬼吓唬了一通。 原本这家人就信鬼神之说,要不然也不会买年轻女娘的遗体,去给家中的子侄配阴婚了。 因此,白玉这一番操作,差点把这家人吓个半死,第二天就搬走了。 房子都托给旁人卖了。 沈清云无语地看着白玉。 “你简直……” “喂喂喂,说好了,不能骂人的啊!” 白玉脖子一梗。 “我又没伤人!” 沈清云有气无力地靠在旁边的树上:“我真服了你了。这种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万一你被发现了呢?被人抓住都没人去救你。” “切!就他们家护院那点本事,还想抓住我?”白玉双臂环胸,一副高人姿态。 沈清云挥挥手,重新打起精神,又问她:“那你有没有发现这条街有什么不对劲?” 白玉一双眉毛皱成了一团。 “其实从刚才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想不起来。” 沈清云拍了拍她的肩头。 “那你慢慢想,我再去那边看看。” 说着,她下意识抬手推了那棵树一下。 谁知,意外的事发生了。 这棵近乎两人高的树,竟歪了一丝。 沈清云手一顿,脑海中突然有电光闪过。 她猛地转头,看向了白玉所说的那户人家,接着又转回头,盯着面前这棵树仔细瞧。 半晌后,她忽然沉声问道。 “你翻墙进那家时,有没有注意过,他们家外头的树,是几棵?” 白玉猛地惊醒,用力一拍掌。 “对了!我就说哪里不对劲!他们家门口,明明是两两相对的四棵树来着!” 沈清云拉着她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这条街是朱家的后门,但却是那户人家的正门。 正门的两边,西边种着两棵树,东边却只有一棵树。 不管是哪朝哪代,大多数人家都极其看重风水,就连死后埋身之地都要讲究,更别说活着时住的地方了。 官宦人家,会在大门口立两个石狮子,根据官阶不同,石狮子和大门规格也有不同。 这户人家用的是朱红色的大门,但没有石狮子,但台阶外两边的地面,有着两个方方正正的印子,颜色比周围浅一些。 说明,这户人家原本是有人做官的。 而当官的人家,都喜欢在宅邸门外种树,种几棵树,暗示着几品官员。 “这家人,原本出过一位四品官。” 沈清云得出结论。 四品,和三品,是一道分水岭。 三品能称大员,四品官员家中,怎么可能无端把四棵树变成三棵? 沈清云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了朱家后门那棵树。 “所以,是有人把这棵树移栽到了那边。但是为了什么呢?” 沈清云摸着指甲沉思。 “要不,挖开看看?” 白玉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第35章 毒 “好!” 沈清云将那棵树扶正,收回了手,问兵丁借了两把铲子,和白玉两人一起动手挖坑。 白玉把铲子当成剑,舞得飞起,差点把土都泼到沈清云身上了。 沈清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秒钟。 白玉讪讪,认认真真干起活来。 很快,这棵树就被她们挖开。 白玉力气大,连根带树干把它拔起来扔到一旁,然后又拿起铲子向下用力一刺。 下一刻,她表情微变。 “好像有什么东西。” 沈清云眼睛一亮:“快!快扒开!” 两人又是几铲子下去,很快,那暗黄色的土地下,露出一片布。 沈清云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阻止了白玉继续挖的动作。 “把那兵丁叫过来。” 她开口,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沉。 白玉撒丫子往里跑,不一会儿就拽着那兵丁出来。 “你们两又有什么事啊?” 兵丁有些不耐烦。 沈清云指着那坑:“官爷,找仵作来一趟。这里埋着个人。” 兵丁斜眼一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有人?” “这坑里的泥土,明显比其他地方要深一些,暗黄中带着黑色,极有可能是毒血。” 兵丁吓得后退了两步,脸上汗都落下来了。 “我这就去找人!” 他飞快跑开。 白玉好奇,还想凑过去看,被沈清云拉开了。 仵作来得比沈清云预料得还要快。 这是个面色发白的中年人,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他戴着手套,扒开那泥土仔细检查过后,肯定了沈清云的猜测。 “确实有毒。” 接着,兵丁带着其他人,用布将手、脸包好,按照仵作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扒开那片暗色的泥土。 深埋在底下的尸体,一点点显露出来。 先是胸口,接着是四肢,最后,才是一张漆黑得难以辨认容貌的脸。 坑里散发出阵阵恶臭,让众人下意识掩住了口鼻。 仵作已经开始验起尸来。 “是个中年人,有三十多岁,手脚磨损严重,应该是个常年干重活的人。” 沈清云拿帕子包住了鼻子,也跟着凑近仔细看。 “这人应该是个厨子。” 仵作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沈清云指了指他包头发的布巾:“寻常人的幞头没这么大,厨子做菜时,为了不让头发掉进饭菜中,会把头发全都包裹起来。” 接着,沈清云又去翻死者的右手。 “他的右手虎口有明显的老茧,应该是常年用刀的。” “还有,他的左手手指上有几道小刀伤,应该是切菜时切到的;食指肚有硬痂,应该是烫伤留下的疤痕。” 仵作惊讶地看着她:“你是跟谁学的这些?” 沈清云没有回答,继续说:“你能验出他中的毒吗?” 仵作摆了摆手。 “这么明显的症状,不用验也知道,他是死于砒霜之毒。” 沈清云沉默了一下,忽然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团起来的帕子。 她把帕子小心展开,露出了里面的一些粉末。 “麻烦您帮我看看,这些粉末是什么?是砒霜吗?” 仵作吓了一跳,眼神怪异,但还是接了过来。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 “这不是砒霜,应该是一种蒙汗药。” 顿了顿,他有些好奇地问了句:“小郎君是从哪发现的这些粉末?” 沈清云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沉郁。 这些粉末,是昨晚那三个黑衣人打斗时掉下来的。 她现在基本确定,那三个黑衣人就是冲着黑伥去的。 但她不确定的是,这三人和朱家的灭门案,究竟有没有关系…… 她低头沉思半晌,忽地抬头。 “有没有可能,杀朱家全家的,并不是个武功高强之人。而是有人事先将人都迷晕了,再动手割喉?” 仵作点头:“是有这个可能。但我们检查过朱家的各个厨房,并未发现任何蒙汗药的踪迹。” “或许是当时就处理掉了。” 沈清云低声自语。 “厨房重地,是最容易动手脚的地方。这厨子,应该是朱家的下人,一个厨子不见了,朱家不会费心思去找人,大概会再招一个新的。最近朱家的下人有什么变动吗?” 最后一句,是问兵丁的。 兵丁们一脸为难:“这个,就不知道了。朱家下人都死光了,要打听也找不到人问啊!” 沈清云唰得转头,目光灼灼。 “这就是凶手连朱家下人也不放过的原因!他怕被人查到自己头上!” 众人一愣一愣的,都有些不明白。 沈清云来回踱着步。 “之前我就觉得奇怪,这种灭门的惨案,除非是恩怨极深的报复仇杀,一般不会如此。可那黑伥和朱家的恩怨,根本没到这种程度。再说了,他都砍了朱家大郎一条胳膊了,本就占上风,何至于赶尽杀绝?杀朱家人也就算了,竟然连门房、扫洒的下人都不放过……” “现在想来,凶手之所以杀光所有人,就是怕暴露身份。也就是说,这府里的下人,极可能都是见过他的。” 她一番话说完,仵作和兵丁们都心服口服,赞叹不已。 “小郎君太聪明了!” “终于有线索了,我这就去禀告知府大人!” “等一下!”沈清云叫住了对方,“麻烦小哥告诉知府大人,凶手是朱家的仇人,或者是仇人派来的,同时,和黑伥也有矛盾,才会行此嫁祸之举。” 这样两条线索去查,应该能查到一些。 兵丁们的小队长急急忙忙跑去传话了,而其他人则帮着仵作将那具尸体抬出来,准备送回府衙。 人都走了之后,沈清云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希望知府解除了对黑伥的追击后,他能把青青放回来。” 白玉神色一紧:“你是说,青青姑娘被他抓走了?” “这么久还没消息,估计是了。” 沈清云揉了揉眉心。 “此事,多少和我也有关系。如果不是我去偷听沈兴和他的谈话,也不会被他察觉堵到门口,青青也不会过来搭救……” 沈清云心情沉重。 白玉宽慰她:“你也别自责了,兴许那人本来就打的这主意,就算没遇到我们也一样。”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任青青不管,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沈清云眸光坚定。 第36章 码头寻踪 只可惜,沈清云在苏州府衙没什么人脉,想要打听消息很难。 而且,还要小心不让沈兴发现。 真是举步维艰。 若是那杜知府也像李瑭一样好说话就好了。 沈清云忍不住心中腹诽道。 值得庆幸的是,她方才的表现,让兵丁、仵作等人都另眼相看。 没多久,先前的那位兵曹又带着人马赶了过来,看到沈清云,哈哈大笑两声走上前来,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背。 “小子干得不错!” 沈清云露出一个礼貌性的笑。 “看来,大人的危机解除了。知府大人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有,知府大人得到新的线索和证据后,已经向上禀告了,同时还召集了下属的县令们前来,准备发布通缉令,全府境内搜查。” 兵曹没了掉脑袋的危机,整个人放松了不少,口风也松了,还主动跟沈清云说起最新进展。 “已经查到了,朱府在半个月前,新招了一名厨子,说是京城大酒楼来的,最擅做鱼脍。” 沈清云心中一动:“鱼脍?做鱼脍用的刀都是特制的,极薄极锋利,这应该就是凶器了。” 鱼脍就是生鱼片,沈清云自己是不吃的,总觉得有寄生虫。但鱼脍在京城那边很流行。 要想把鱼肉片得又薄又嫩,必须用专门打造的薄刀。 兵曹拍着大腿连连点头。 “有道理!” 说完,他挥手让手下们去找凶器了,自己则是坐在朱府大堂,拉着沈清云闲扯,非要她到自己手下做事。 沈清云从他口中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但对于兵曹的极力邀约,却并不应承。 找借口敷衍过去后,沈清云带着白玉离开了朱家,上了自家马车。 “姑娘,我们去哪儿?” 车夫问道。 沈清云捏了捏眉心。 “那兵曹说,打听到昨晚上青青的轿子离开红袖楼后,往江边码头去了。但江上的几艘船都搜过了,没有找到人,恐怕黑伥还藏身在码头附近。” “去码头!” 车夫挥起鞭子,驾着马车朝码头而去。 苏州城最大的码头,位于城北,从前朝时此地就已是南北往来的一处重要集散地。 码头边有一座八层高塔,名为青龙塔。 以青龙塔为中心,无数房舍向四周辐散开去,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河岸开阔,能容纳数条船只同时航行。 沈清云远远地就看到河岸边停泊着三艘大型船。 这三艘船的船帆上,都画着一头猛虎。 但这猛虎却不像沈清云曾见过的任何猛虎图,反而是通体漆黑,眼眸血红,竟是一头恶虎。 沈清云盯着那黑虎,低声自语。 “为虎作伥……他倒是一点都不掩饰。” 说话间,他已跳下了马车,带着白玉向前走。 白玉看着鳞次栉比的房舍,遂发问:“要怎么找啊?” 沈清云摇头。 “先四处看看,青青聪明,或许会留下线索。” 两人沿着主大路往前走,没多久,果真在第一个拐弯处发现了特殊的东西。 “云娘,你看!” 白玉从墙壁拐角上扯下一片桃红色的碎布。 沈清云接过来仔细一瞧,随即眼睛一亮。 “是青青那天穿的衣裳料子!” 柳青青作为红袖楼的头牌,如今又攀上了知府,日常穿用极其奢靡。这料子是香云纱,是南边广州府的特产,一匹纱便宜的十几两,贵的要上百两,可谓是“一寸纱一寸金”。 香云纱染色不易,常见的只黑黄两种颜色,像柳青青所穿的桃红色,是极名贵的上品,恐怕整个苏州府也拿不出几匹同样的来。 沈清云捏着那片碎布,神色肃然。 “青青应该就在这附近,往这边走!” 两人继续往前。 而就在她们二人沿着青青给的提示在这密集的房舍间四处穿梭时,一行官府的人,忽然出现在码头之外。 杜知府站在前头,圆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肃杀之色。 他身后,除了府衙的兵丁外,还有各县的县令和衙役。 为了抓这恶徒,杜知府调动了附近的所有手下。 在这些官员之中,年轻的李瑭最为注目。 他身后跟着县尉以及十个衙役,在一众县令之中,是人数最少的,但他神色自若,身姿挺拔如松,一副世家公子的气质,如鹤立鸡群。 县尉小声地问他:“大人,咱们这点人,实在是不够看啊!不知道会不会被知府大人斥责?” 李瑭摇头:“不会,我们此行前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县尉听懂了,这意思是只摸鱼,不拼命。 杜知府腆着肚子,扶了扶官帽,对着身后的众官员们下令。 “带人进去搜!务必将那恶徒缉拿归案!” 一声令下,众人带着各自的手下,如鱼贯入海,钻进了码头的各个角落。 与此同时,另一边沈清云和白玉,循着青青留下的线索一路前行,追到了河岸那片开阔的空地上。 白玉四处搜寻了一番,空着手回来了。 沈清云站在巷子外,眼神一寸寸地扫过面前的空地。 这空地上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垃圾、脏污、破木板、藤条、箱子……根本不可能藏人。 而她的左手边,就是苏河了。 右边再往过两百米,便是那座惹人注目的青龙塔。 白玉也学着她的样子,眼神来回地张望。 “会不会上船了?” 她指着岸边那三艘大船,问道。 沈清云摇头:“这三艘船就是黑伥的,他若是上了船,这船早就开走了,哪还会停泊在此?再说了,官府搜查他的下落,肯定第一时间就往这边找。若是藏在船上,早就找到了。” 说到这里,她话语一顿,思索少顷,抬手朝右边一指。 “我们去那边!” 白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那座八层高塔。 她很是不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那?” 沈清云瞟了她一眼。 “猜的。” 白玉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你说真的?!” 沈清云嘴角翘了翘:“其实,只要把自己想象成黑伥就行了。此人既能成为汴河这一带的漕运龙头老大,实力、心性、智慧肯定都不缺。但上位者做久了,会有一个毛病。”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那青龙塔走去。 白玉紧跟其后:“什么毛病?” “太过自信。” “就像你?” 沈清云假装没听到白玉的话,抬手推开了塔下的大门。 可门却好像从里头反锁住了,她没能推开。 白玉跃跃欲试:“让开,我来。” 沈清云顺势往旁边让开了三米。 紧接着,就见白玉猛地原地跃起,抬脚重重地踹向了门。 夸嚓! 木板门直接被踹出了一个大洞。 白玉轻松落地,不等细瞧,伸手就去推门。 可就在这时,门后传出“咚”的一声响。 一个满身血污的圆轱辘,从门洞内滚了出来。 沈清云的目光顿时凝固住了。 这是个人头! 第37章 一闷棍 血葫芦咕噜咕噜滚了下去,落到最后一级台阶才停住,露出了一张满是惊恐的脸。 沈清云拍了拍胸脯。 “吓我一跳。” 白玉提剑把那人头挑了起来。 “这人,不认识。” 这个人头实在让沈清云有些心里不适,她转头吸了口气,才凑近了些,仔细打量。 “一刀砍下来的,这断口处,几乎没什么拉扯的痕迹。真是一把好刀啊!” 白玉歪头看了几眼,随手扔到了一旁。 “这样好的刀,确实难得,不过我爹有一把好剑,不输于此。” 沈清云看着那脑袋又滚远了些,才吐出口气。 “进去吧!” 白玉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又是一脚,干脆利落地将那扇门踢碎,随后一步踏入。 沈清云紧随其后。 一走进塔内,两人就被里面的情形惊呆了。 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木屑四散,残肢断臂,血葫芦似的脑袋滚了一地。 沈清云扭头,看到了门边的一具无头尸。 那尸体上半身靠在门上,一只手还抓着门栓。 显然,他在死之前,是想开门逃跑,结果却被敌人发现,一刀砍掉了脑袋。 “难怪门打不开。” 沈清云嘀咕了一句。 这人死了有段时间了,身体都僵硬了,抓着门栓的手也是如此。 “你跟在我后头,小心点。” 白玉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她沉着脸,抓住沈清云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向前。 两人迈过一地的尸体,很快就来到了楼梯口。 “这里没那么多血了。” 白玉抬脚在台阶上蹭了蹭鞋底,在暗红色的木质台阶上留下了一道黑泥印子。 沈清云抬手摸了摸楼梯的扶手,忽然眼神一变,将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血迹,肯定有人逃到上面去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地面,又看了看楼梯扶手。 “这血还没完全凝固,此人才刚上楼没多久。” 白玉唰得扭头看向楼梯上方:“会不会是那个黑伥?还是青青姑娘?” 沈清云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暂时不知,总之,先上去看看。对方受了伤,战斗力应该不如从前了。” 白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撸了一把袖子,就往上冲。 沈清云想了想,从身后的废墟堆里捡了一根凳子腿,也跟着往上走。 这座塔有八层,但奇怪的是,从第二层到第七层的门都是紧锁着的,沈清云没有试图打开,而是一路摸着扶手上的血迹,来到了最上层。 这一层的门是虚掩着的。 门边,有着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就是这里了。” 沈清云看着那手印,往旁边闪了闪,向白玉使了个眼色。 白玉会意,抬脚就是一踢。 咚! 门被大力踹开,弹到了墙上,又慢悠悠地往回转。 白玉直接冲了进去。 她前脚刚踏入门内,就感觉到一股劲风从旁袭来。 她不退反进,身体一旋,手中的剑带起寒光,朝偷袭之人刺去。 砰! 刀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玉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 尽管他穿着一身黑衣还蒙着脸,可那么高的个子,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就是黑伥。 “青青姑娘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说!” 她一声冷喝,手腕一翻,以极快的速度刺向对方的胸前。 黑伥抬臂一挡。 他分明受了很重的伤,左胳膊无力下垂,手指尖还在滴血,胸口更是不断渗出血来。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挡住了白玉一剑。 白玉被他的大力震得后退了两步,懊恼地甩了甩发尾,再次发起攻击。 黑伥眼眸阴冷,向旁边一闪躲开。 他右手握了握刀柄,眼中杀意毕露,准备以伤换命再出刀。 就在这时,突然一根沾了血的木棍从他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砰! 黑伥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身后的白色身影。 沈清云屏住呼吸,踢了踢他,确定人是真的昏了过去,才长出口气。 “幸好他受了重伤,要不然还不好对付呢!” 沈清云丢开凳子腿,蹲下身,掰开他的右手五指,把那把刀拽了出来。 “好重。” 她两只手抓住刀柄,才费力地将其抬起。 白玉忍着笑:“给我吧!你用不了。” 刀和剑不同,剑走轻灵,刀更厚重,没点力气还真提不起来。 沈清云把刀递了过去,顺手接过了她的软剑。 “找找看,青青应该在这里。” 说罢,沈清云和白玉分头在这顶层搜寻起来。 没多久,沈清云就听到白玉的喊声。 “在这里!” 她忙转身跑了过去,看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青青。 “青青!青青姑娘!” 白玉抓着青青的肩膀晃了晃。 青青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面前两张熟悉的脸庞,她先是一愣,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接着眼眶蓄满了泪水,抱住沈清云大声哭了起来。 “你们终于来救我了!” 沈清云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对了,你有没有受伤?” 青青只哭了一会儿就止住了泪。 “我没受伤,就是吓到了。昨晚上我上了轿子,本以为是去知府后宅的,没想到轿子里藏了个人!” “我们知道,是黑伥,利用你逃过了官兵的搜查。” “他威胁我帮他逃离苏州城,我没办法,只能听从。然后我们到了码头,下了轿,一路来到这塔里。黑大当家说这是他和兄弟们暗中的联络点,可没想到,这里早被他的仇家发现了。” 青青受了惊吓,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沈清云和白玉,本能地将心中的恐惧道出。 “他一个人,对付他们几十个人,砍得满地都是尸体,胳膊腿乱飞,还有一个脑袋滚到了我脚边……太可怕了……呜呜呜……他就是个魔鬼!阎王!” 青青口中怒骂不断。 沈清云任由她发泄,等她停下来,才继续问。 “后来呢?你怎么躲在这儿?” 以黑伥的心性,怎么也不可能怜香惜玉,放过青青这个累赘吧? “他受了好重的伤,那些人用了毒,他走不远,就叫我给他包扎。我本来想跑,结果这恶棍逼我喝了他的血,让我也中了毒……” 第38章 人质 沈清云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 白玉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转头看向沈清云。 “现在怎么办?” 沈清云定了定神:“先出去再说,不管是什么毒,总有解药。再说了,这毒都过了一遍他的血,想来毒性应该不强。” 青青听了这话,稍稍好受了些。 于是,沈清云和白玉一人一边,把青青扶了起来。 她本来穿的就少,一路上为了留记号撕破了不少地方,这会儿看着显得狼狈得很。 沈清云便将自己的外裳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青青朝她感激一笑。 找到了人,沈清云也放松了下来,眉头也不绷着了。 三人朝楼梯口走去。 黑伥就躺在门口不远处,看起来一动未动。 沈清云瞥了一眼,没多想。 可就在她抬脚欲跨过他时,突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朝她抓来。 他动作太快,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沈清云的脚踝就被抓住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低头一瞧,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该死! 沈清云在心里骂了一句,来不及提醒,本能地将青青、白玉往旁边一推。 两人被她推开。 然而同时,地上的黑伥跳了起来,那只受了伤的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起。 他个子极高,站直了估计快有两米。 只轻轻抬手,沈清云就感觉脖子一紧,呼吸不过来了! 她咬着牙,抬脚欲踢,可黑伥早有所料,提前一步躲开了。 “别动,若是再乱动,万一我一个错劲,你的小细脖子,就要断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说不出的轻柔。 可这话落在沈清云耳中,却无异于恶魔低语,让她浑身不适。 她一双眸子几欲喷火。 如果不是喉咙被掐,说不出话来,她肯定要把毕生所知的所有脏话都骂出来。 黑伥看着她这双眼睛,忽地低笑出声。 “没想到最先找到这里的,会是你们。这苏州知府果然是酒囊饭袋,蠢透了。” 另一边,白玉扶住了青青,提刀指向黑伥,怒不可遏。 “放开她!你要敢伤她一根头发丝,我要你狗命!” 黑伥瞟了一眼白玉,目光自下而上,最后停在她的手腕上,随即轻嗤一声。 “就凭你?我让你一只手,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白玉只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气得当场就要冲过来。 青青紧紧抱住她:“你别冲动啊!云儿还在他手上呢!” 白玉恨恨咬牙。 黑伥漫不经心地扫了二人一眼。 “你们两个,倒是对这小子痴心。分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个子矮还瘦弱,长得跟个娘们似的,有什么好?” 黑伥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捏了捏沈清云的脸。 “你要怎样才肯放开她?!” 白玉又急又气。 反倒是沈清云自己,渐渐冷静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黑伥的手松了,自己能呼吸了。 果然,他有所图…… 这种情况,他想要什么很明显。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到黑伥开口说道。 “我要你们去药铺帮我买解药,还有,找一艘船来,让我离开苏州城。” 沈清云眼珠子转了转,努力发出声音。 “阁下所中之毒,怕是不好解吧?码头这片地方,怕是买不到好药,不如先回苏州城,再买解药,如何?” “少耍花样!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黑伥冷哼一声,将她拉近了些,两双眼睛随之对视。 “想跑?那你就试试,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暗器快。” 沈清云神色一闪。 “我不跑,我可以让我的侍女去买药,再买艘船送你离开,但你得保证,不伤我们三个性命。” 黑伥挑眉:“要求这么多?放你一人还不够,还要许她们两个的性命?你觉得我会答应?” “会,黑大当家既能成为汴河一带的龙头老大,我相信,你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我们三人并未威胁到你的性命,我们也没有必死的仇怨,何必弄得这般剑拔弩张呢?” “没想到你小子心性倒是不错,这种地步都能如此冷静。” 黑伥颇有些意外。 他其实也不愿随意乱造杀孽,遂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沈清云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那大当家可否松开?” 黑伥松开了左手,报出了解药名。 沈清云只觉得浑身一松,双脚落在了地上,还没站稳,一把匕首就抵住了她的后心。 她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才平复心绪,朝白玉说道。 “按他说的去做。” “可是……” 白玉不放心。 沈清云瞪了她一眼:“我说去就去!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白玉跺了跺脚,拉着青青就要走。 可青青不肯,非要留下来看着,白玉只得自己下了楼,飞速跑去。 很快,她就买到了解药,又抓着人问哪里有空船。 这码头附近自然是有闲船,没多久,白玉就找到了一艘小船,只能容纳十几人,但对黑伥来说也足够了。 她带着解药和船老大返回。 刚走到青龙塔门口,就见黑伥推着沈清云从里头走了出来,青青则一脸担忧地跟在两人身后。 “东西拿来了,你赶紧放人!” 白玉将解药扔了过去。 黑伥一手抓住,用牙咬开纸包,闻了闻,就将药丸往嘴里倒,直接咽了下去。 “先上船,若是没问题,我自会放人。” 于是,一行人又朝河岸走去。 一路上,沈清云都在想着逃脱的办法。 只可惜,这人的精力强的可怕,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中了毒,可却一直没有放松的时刻。 沈清云等了一路,都没抓到一丝机会。 船老大带着他们来到了自己的船前,这是一艘常见的乌篷小船,除了船老大,就只有一个婆子站在船尾。 黑伥也不在意,抓着沈清云的肩膀,带着她跳上了船。 “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白玉急得大叫。 黑伥的手一松,正准备把沈清云推下来时,忽然,另一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一群穿着官服的人。 黑伥脸色一沉,刚松开的手,又掐住了沈清云的胳膊。 “你叫了官兵?!” 白玉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官兵闯过来。 “我没有!” 她简直百口莫辩。 第39章 你放开她,我来做你的人质 这突然冲出来的官兵们也愣住了。 “这、这不是七房的十七姑娘吗?” “还真是清云啊!” 沈清云听到声音,一转头,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赫然正是她之前推荐给李瑭的沈家人。 她正纳闷,就见一人推开人群走了出来。 他穿着熟悉的绿色官服,挺拔的身姿,清隽的脸,在看到船上的沈清云时,脸色骤变。 “清云!” 黑伥表情阴冷了几分。 “不许过来!” 匕首随之抵上了沈清云的脖子。 沈清云无奈。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真是太不爽了。 她定了定神,朝李瑭那边开口喊道:“李大人,朱家灭门案并非黑大当家所为。” 李瑭的目光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黑衣人,顿时明了了此人身份。 “我知道,杜知府就是命我们来抓真凶的。这位壮士,误会既已解除,可否放人?本官在此保证,绝不会追究。” 黑伥哪会信他? “你们这些当官的,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真当我好骗么?想要她活着,就给我退后三十米!” 李瑭的眼中闪烁着怒火,握紧的拳头上青筋毕露。 他深吸了口气,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她不过是个寻常百姓,你就算拉她做人质也没用,不如这样,你放开他,我来做你的人质,如何?” 沈清云震惊地看着李瑭。 他是说真的还是权宜之计? 白玉在岸边急得跳脚:“换我来!我来!” 青青也是满脸急切:“还是还我吧!我好歹是知府大人的新宠呢!黑大当家……” “统统闭嘴!” 黑伥怒吼一声,手上随之用力,匕首划破沈清云的喉咙。 殷红的血沿着匕首的边缘渗出,汇聚到刀尖,凝聚成一滴滴血珠低下。 李瑭再也维持不住沉稳的神色。 “住手!” 白玉和青青同时脸色一白,尤其是青青,几乎要晕过去了。 沈清云努力把脖子往后仰。 “黑大当家,你若是杀了我,可就没人质了。这艘小船的速度可不快,你拖着我这个累赘,也走不了多远,倒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 黑伥低头瞥了她一眼。 “如此情形,你居然还有心思跟我讨价还价?你就真不怕死?” “怕啊!我当然怕死。” 沈清云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脸上却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 她眨了一下眼睛,斜斜扫了黑伥一眼。 “只要黑大当家告诉我,昨晚在红袖楼与人谈的是什么生意,我就助你安然离开此地,怎样?” 黑伥眼角跳了跳:“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偷听我们谈话?” 果然! 沈清云心底叹了口气,就知道昨晚上没能瞒过此人。 此人太过多疑了。 她捏了捏袖口,眼眸微垂。 “实不相瞒,昨晚与你谈话那人,是我的同族,他先前欲谋夺我家家产,欺凌我寡母,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说着话时,满腔的怒火和恨意,没有丝毫掩饰。 黑伥看出来她说的是真话,略一思索后开口道。 “好!” 沈清云深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头,朝李瑭等人再次喊道。 “李大人,劳烦你带人后退三十米。” “可……” 李瑭想说些什么,可一撞上沈清云的眼神,忽然就懂了她的意思。 他沉了沉眉,敞袖一挥,带着衙役们一步步后退。 白玉和青青虽然担忧不已,但在沈清云的坚持下,也只能跟着后退。 等到他们都退出了三十米之外,黑伥的手总算是松了些许。 他转头吩咐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船老大。 “还不快走!” 船老大连滚带爬去撑船,连跳板都来不及收起。 船荡离了岸边,只几下的功夫,就飘到了河中央,朝着北边驶去。 黑伥这才甩开了沈清云。 沈清云被甩倒在地,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摸出一块帕子捏在手里,然后才站了起来。 “黑大当家,现在可以说了吧?” 黑伥坐了下来,阴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了沈清云一圈。 他的目光带着十足的侵略性,却又阴狠无比,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一样。 沈清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黑伥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你说和沈兴有仇,却又是同族?那你叫什么名字?” “清云,沈清云。” 沈清云没有提自己的假名,而是说出了真名。 她知道,这个时候说假话是瞒不过对方的。 黑伥玩味地看着她:“一个小丫头,竟有如此胆识,倒是比那四处钻营的沈兴强多了。” 沈清云咳嗽了几声,晃着身体往前走了两步。 “那我可要多谢黑大当家夸赞了。” 她的目光落在黑伥的手上。 那只手,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五指灵活,那把匕首在他的指间来回转动,如同一只银蝶。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沈兴想要做盐茶生意,但他没有盐引和茶引,需借我的手才能弄到。” 沈清云猛地抬头。 “所以,他是要贩卖私盐和私茶?” 黑伥点了点头。 沈清云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果然这一趟没白来! 这么大的把柄,沈兴别想翻身! 不过,还需要直接的证据。 她定了定神,又问道:“黑大当家可知道他将盐茶藏在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黑伥摊了摊手。 沈清云压着嘴角,再次上前几步,朝黑伥郑重一拜。 “多谢黑大当家告知。” 黑伥对她生出了几分兴趣。 当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兴趣。 只是觉得一个小娘子,居然能做到临危不惧,在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利用有限的条件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此才智,若是在京城那样的地方,定早早就声名鹊起,被人周知了。 苏州虽也算繁华,但和京城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若是这样的人能为自己所用…… 忽地,他脑海中划过一道光亮,想到了一个主意。 “沈小娘子,如此天资,被困囿于此地实在是太过委屈了,你想不想去京城?想不想进宫?” 他难得地露出了好语气。 沈清云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进宫? 第40章 这人脑子有病吧 不是,这人脑子有病吧? 先前还差点杀了自己,这会儿又想忽悠自己进宫? 进宫干嘛?替他卖命吗? 自己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沈清云心中吐槽不断,努力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黑伥见她不说话,便继续劝说:“你放心,进宫没外头想的这么难。宫里一直都有花鸟使,以你的姿色和聪明,不出几年就能爬上妃位,届时,不管是沈兴还是谁,都只有讨好你的份,谁还敢跟你作对?再者,一旦你足够受宠,你娘也能得封诰命,有谁敢欺负她?” 沈清云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忽然嗤笑了一声。 “此言差矣,难道作为女子,就只能以色侍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吗?进宫,对许多人来说或许是极好的机会,可在我看来,简直是最愚蠢的路。” “将自己的一生,赌在那四方笼内,和一群女人,如养蛊似的,日日夜夜争斗,只为了一个臭男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一刻的她站直,黑伥坐着,头一次,她以俯视的姿态看向他。 “这世间有多广阔,你知道吗?山川海域,人文景致,我还从未走过、看过。若叫我去那方寸之地,就为了对付沈兴这样的仇人?我不屑之。” 她的话,落在黑伥耳中,化作一声声春雷,响彻脑海。 如此狂傲,竟连皇宫里那位尊贵无比的官家都看不上! “你好大的胆子!” 黑伥黑眸一冷,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沈清云的手腕。 “不识抬举!若不是看在你还算聪明的份上,你以为你能有这样的机会?!既如此,那你也不必回去了。” 他冷笑连连,露出了森寒的犬牙,气势慑人,竟是一副要把沈清云强行绑走的架势。 沈清云却怡然不惧。 她眼眸微动,倏地抬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表情。 “恕难从命。” 她张口说出了这四个字。 同时,她突然抬起胳膊,扬手将手里的帕子朝黑伥的面上撒去。 巾帕上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却又混杂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黑伥足足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 “迷魂散!” 他面色大变,一把扯下巾帕,手中的匕首飞快朝沈清云袭去。 可沈清云早有准备,灵活地躲开了。 她虽然没有白玉那样好的武功,但自小也是强身健体,四肢灵活,对付一两个普通人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先前黑伥表现出来的样子太过厉害,沈清云才一直隐忍不发。 直到这一刻! 躲开后,沈清云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狠狠刺向了黑伥的内肘一处穴道。 黑伥吃痛,不由松开了手。 沈清云获得了自由,抬脚踢掉了他的匕首。 “好狡猾的小娘皮!” 黑伥咬牙,想再次逼近。 可刚走了两步,他就感觉到一阵晕眩传来,高大的身体晃了晃,面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两个。 迷魂散开始起效了。 他意识开始迷糊,只听得“咚”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沈清云将那把匕首踢入了水中,又踢了他一脚,最后,用力地踩着他的脸。 “死太监!竟敢想掳我送进宫!真当你姑奶奶好欺负不成?!” 要不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出沈兴的事,沈清云何至于忍耐到现在? 黑伥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黑黑的脚印。 沈清云满意了,朝船老大招呼:“返回之前的地方!” 船老大不敢有任何异议,立马掉头。 不一会儿,船再次靠岸,沈清云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岸,然后被白玉和青青抱在了怀里。 “你可吓死我了!” “云儿你脖子上的伤没事吧?” 沈清云摸了一把脖子,发现还有点渗血,但她却满不在乎的甩了甩手。 “没事,就是皮肉伤,不碍事。” 话音刚落,一只手忽然拿着块干净的棉布帕子伸到了她面前。 “给,包扎一下。” 沈清云扭头,看到了李瑭,朝他展颜一笑。 “多谢。” 她也没客气,接过帕子折叠两下,系在了脖子上。 李瑭松了口气:“你怎么回来的?” 沈清云扬起自己的手:“我的帕子里有一些蒙汗药的粉末,趁他不注意,洒了他脸。” 白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这是昨晚上那三个黑衣人在房门前留下的粉末。 她张了张口,想问,但看这儿人多,就忍住了。 沈清云指了指身后的船。 “这人就交给你啦!” 李瑭点点头,目光却不离开她半分。 “日后,切不可再以身犯险。” 沈清云不是很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心中有数,方才只是看着危险罢了,要不是为了套话,我早就能逃脱了。” 李瑭见她听不进自己的话,颇有些懊恼,想再说什么,沈清云已经拉着白玉和青青嘀嘀咕咕起来了。 李瑭只觉得心中憋闷不已。 沈清云并没有注意到李瑭的神色变化,她拉着白玉,说起了从黑伥那儿打听到的事。 “私盐私茶?好家伙!这沈兴果然是要钱不要命啊!” 白玉低声惊呼。 贩卖私盐的罪,可不比以私充官的罪责低。但私盐的利润肯定更大。 沈清云揉着手腕:“我记得宋律中,贩卖私盐,十斤起就能处死。白玉你先留在苏州府这边,盯着沈兴家中动向,找出他藏匿私盐和私茶的地点。” 白玉点点头。 “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沈清云吐出口气。 这一次,一定要让长房再无法翻身! “青青,现在苏州府事多,杜知府那可能顾不上你,你回红袖楼后尽量低调点。再见到杜知府,多多让他疼惜,最好能让他帮你脱籍。不管怎么样,红袖楼这是非之地,能尽早离开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柳青青点着头,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 沈清云还想继续叮嘱,忽然,身后传来一个重物落水的声音。 噗通! 不好! 沈清云猛地回头,就看到那小船上的船老大倒在黑伥原本倒下的地方,而黑伥,竟消失了! 水面泛起波浪,一圈圈向四周扩散。 “可恶!被他逃了!” 第41章 白玉来信 李瑭立即叫人下水去搜,但搜了许久,都没找到。 “此獠手段层出不穷,今日放走,恐会成为一大祸患。” 李瑭望着江面,皱起了眉头。 沈清云也跟着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蒙汗药都迷不住他!这人本事也太厉害了。” 李瑭倏地转身。 “就算抓住他也难定罪。以他的背景实力,只有十恶之罪才能动的了他。你回去后尽量少出门,就算出门也多带些人。我看此人睚眦必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清云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嘶了一声,随即点头。 小命要紧啊! 就算有白玉随时跟着,也不一定能防得住。 只是,她还是更担心送粮的事。 可不等她开口,李瑭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主动开口说道。 “送粮一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会去办。只要第一批粮食送到户部,必然会被官家所知,如此一来,就算是那些山贼水匪,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沈清云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真心的笑来。 “如此,就有劳李兄了。” “先回去吧!我叫人送你。” 李瑭的声音柔和,转身叫来了两个沈家族人,让他们陪送沈清云回家。 沈清云也没推脱,白玉还要留在苏州办事,就一个车夫跟她回去,她自己都有点不放心。 之后,沈清云又叮嘱了白玉和青青几句,随后和她们分开,和那两位族人一道离开了此处。 在码头外围,找到了困顿的车夫,沈清云钻进了马车车厢,立即起程返回家中。 而另一边,白玉也向李瑭告辞,护送柳青青回红袖楼。 楼里并未因她不见了一日而翻天覆地,只负责的老妈子抱怨了几句,柳青青只当是没听见,带着白玉回了自己的住处。 青楼楚馆,一向是打听消息的最佳来源,白玉换了装束,准备藏在红袖楼中,打听沈兴家中之事。 至于李瑭,整了整面容后,继续在码头搜寻杀了朱家满门的凶徒。 在见到杜知府时,他并未提起遇到黑伥之事。 只可惜,他们搜寻了一天,也没找到那凶徒的下落,之后只能打道回府。 此案已经上报,杜知府没能抓到真凶,被两浙路的范大人申斥了一通,倒是没有受更重的惩罚。 至于那凶徒,通缉令很快就通过范大人的手传到了各个地方。 当李瑭接到京中邸报时,知道此案已经升级,归于大理寺处理,不由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天南镖局的人,也随之启程,护送着那一船船粮食,踏上了上京之路。 这个时候的沈清云在家中养伤。 “这都五天了,我的伤早就好了,这药能不能不喝了啊?” 沈清云看着昭昭捧着的一碗黑漆漆的药,就不由腹中反胃。 昭昭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 “这可是主母亲自吩咐的,姑娘要不喝的话,等主母回来了,你自己跟她说去。” 沈清云想到她娘这几天流的眼泪,心里一个哆嗦,只得接过了碗,闭气,一口闷,直接灌了进去。 喝完后她捂住嘴,忍着药味,一张脸皱成了一团。 昭昭忍着笑,捏了颗酿青梅递到她嘴边。 “新摘的梅子做的,姑娘尝尝?” 沈清云张开口,咬了一口梅子,顿时觉得齿颊生津,酸甜的口感,很快压下了药的苦味。 她眉头舒展,长长吐出口气。 “啊~青梅下来了?那樱桃、杨梅、桑葚、枇杷、桃子也不远了啊!” “是,姑娘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只要你肯乖乖喝药。” 昭昭又捏了颗青梅喂她。 沈清云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她怕喝药,这真不是她矫情,是这具身体的缘故。从很小的时候就喝不了药,一喝必吐,愁得她娘不行。 好在她很少生病,大部分时候都靠药丸子和针灸能治好,反正是能不喝汤药就不喝。 沈清云一口气吃了五颗酿青梅,才又放松下来。 她心里计算着时间:“我娘该回来了吧?” 赵银苓带人去护送最后一车粮食了,说是要亲眼看着船队出发才能放心。 船队是李瑭帮忙找的,据说是京城那边有名的大商队,到底还是用了那位户部郎中的关系。 那天沈清云受伤回家,把家里所有人都吓到了。 赵银苓压着她休息,不允许她动弹,昭昭盯着她一日三餐和两顿药,沈清云连房门都没出过。 “连窦叔都不向着我了……” 沈清云幽幽叹息。 昭昭正在收拾碗碟,听到这话,忍不住哼了一声。 “姑娘,大家也都是为你好。你没看到那日主母脸色煞白的样子,差点就晕过去了。还有窦叔,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手剁了,说是无颜去地下见主君。” 沈清云被昭昭说的脖子缩了缩。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以身犯险了。” 昭昭却是不信。 “姑娘要是能说到做到,主母和我们也不会如此忧心。哎……” 沈清云头大无比,再三保证,才得了昭昭一个勉强可信的眼神。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从外头跑了进来。 “姑娘,有您的信!” 这丫头是家里刚收的丫鬟,负责在前院和后院跑腿送信。 沈清云接过她手中的信,叫昭昭给了她一颗糖。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沈清云拆开信,眼睛顿时一亮。 信是白玉寄来的。 “字还是这么丑,歪七扭八的……” 沈清云嘀咕着,目光却一停不停,仔仔细细将这封信看完,心情激动不已,当即下床,套着鞋子就往外走。 昭昭正回来,看到她这样子,急急追过去。 “姑娘!” 沈清云头也不回,只喊了句。 “我有正事!” 她一边跑一边穿好了鞋,不一会儿就到了前院,把家里的护院们都叫了起来。 “今晚大家辛苦一下,多几个人看着院,晚上恐怕不太平。” 护院们应了声是,又有人问:“姑娘,是出什么事了?” “该不会又是长房要作妖了吧?” 沈清云笑着摇头:“不是找我们的,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护院们没有再问,都退出去了。 这时,昭昭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42章 沈兴被抓 沈清云目光炯炯。 “白玉找到沈兴私藏盐茶的地方了!” 昭昭惊呼连连:“真的?在哪?接下来怎么办?” 沈清云捏着那封信,在廊下来回踱着步。 她是想现在就赶到苏州去,亲自把沈兴抓起来送到杜知府面前去。 但黑伥还没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否潜藏在苏州城附近,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沈清云只能按捺下这想法。 “白玉说她已经有办法了。” 眼下,也只能相信白玉了。 沈清云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被长房压制的种种,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白玉信上虽然写了有办法,可她不擅长算计这些事,思来想去,最后把柳青青拉过来一起参考。 柳青青听完后就笑了。 “还用得着想别的法子?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白玉眨着眼睛,一脸疑惑。 柳青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等消息。 两日后,范大人突然带人来到了苏州。 杜知府慌忙接待,陪着范大人四处巡查,他被范大人训得跟鹌鹑似的,却不敢有一句抱怨。 入夜后,杜知府宴请范大人,叫来了相熟的官员相陪,又请了红袖楼的姑娘们歌舞助兴。 范大人虽不喜欢这些,但也不好拒绝,席间一直皱着眉一语不发。 一曲舞毕,作为领舞的柳青青,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退下,而是几步走到了范大人的案桌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范大人,奴家要状告司户沈兴,贩卖私盐私茶!” 一言喊出,全场皆惊。 杜知府手里的酒杯跌落在地,酒洒了自己一身都顾不上了,慌忙上前。 “你这贱奴,胡言乱语什么?!来人呐!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且慢!” 范大人重重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 “杜知府,此女要告官,难道不该听她陈情,再行定夺吗?” 杜知府冷汗直流。 “范大人有所不知,此女乃是乐籍卑贱出身,她的话不可信啊!” 柳青青斜睨了杜知府一眼。 “杜大人好狠的心哪!前些时日还搂着奴家心肝儿心肝儿的叫,现在却说奴家卑贱出身不可信了?奴虽出身低下,但也知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沈兴一介小小司户,以权谋私,贩卖私盐私茶,翻了重罪,奴状告他,何错之有?” “你你你!” 杜知府被噎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范大人眼露赞赏。 “好!这位姑娘所言极是,不管出身如何,心系大宋,就比那些尸位素餐之徒好!姑娘请起,你状告沈司户,可有证据。” 柳青青点头道。 “有,我知道他藏匿盐茶的地方,还有经手运送的一位商人。” 范大人兴奋极了,唰得站起身来,招呼手下。 “走!这就跟本官去捉拿沈兴!” 好好的宴席中断了,范大人带着手下和柳青青离开了府衙,徒留杜知府跌坐在原位,吓得两股战战,脸色发白。 沈兴可是他才刚提拔起来的属下,他出了事,自己也逃不了啊! 还有,沈兴献给自己的那些银子…… 杜知府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范大人送进大牢的场景。 好在这时,他身边还有冷静的人。 他的师爷思量片刻后,走到了杜知府面前。 “大人,趁现在,赶紧把那些银子处理掉!” 杜知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抬起头,一脸绝望:“现在还来得及吗?你不是不知道范大正昀此人,动作极快,又擅刑讯,他肯定很快就能查出来。” 师爷眼神闪了闪:“大人,如今,也只有弃车保帅了。只是几万两银子,还是小事,只要操作得当,大人不但不会被降罪,或许还能立功。” 杜知府眼珠子瞪大。 “还有这样的好事?你快来说说!” “大人难道忘了,沈兴的这些银子,是哪儿来的了?苏家的窑厂那边,猫腻可不少呢……” 师爷凑到了杜知府耳边说了许久。 杜知府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他腿也不抖了,人也精神了,当即叫来了心腹手下,让他们盯着苏家窑厂。 苏家往年孝敬给他的银子不少,但事到临头,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更要紧。 银子还可以再赚。 杜知府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于是,这天晚上,分别有两拨人前后离开了府衙,往着不同方向而去。 柳青青直接带着范大人到了沈兴藏盐茶的地方。 那是城西一座看似寻常的普通宅子,宅子里只住了一个哑巴老头。 范大人叫人拿下了老头,很快,从地窖里搜出了几大袋子私盐。 至于茶,那就更多了。 紧接着,范大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沈兴家中,势要将他当场缉拿。 而此时的沈兴,正在家中和儿子喝酒。 杜知府宴请范大人,叫了亲信属下作陪,却没叫他,这让沈兴很不爽。 沈庆彰在旁嘟囔:那几万两银子花得太不值了。 沈兴喝完了一壶酒,把酒壶往地上一摔。 “等老子赚到了更多的银子,还怕你姓杜的不成?!” 他指月怒骂。 可下一刻,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撞门声。 只两下,门就被撞开,一行人冲了进来,瞬间将前院团团围住。 沈兴的酒醒了大半。 范大人迈着四方步走进来,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沈兴身上。 “你就是苏州府的司户沈兴?” 沈兴看到范大人的衣着,立刻就认出了他,忙拉着儿子行礼。 “下官沈兴,拜见范大人。不知大人深夜到访,可有何事?” 范大人扶了扶发冠,眼眸倏地一沉。 “沈兴,有人状告你贩卖私盐,如今证据确凿,不容狡辩!来人,给本官拿下!” 沈兴脸上血色尽褪。 “大、大人是听何人污蔑?下官可从未做过此事啊!” “还想狡辩?本官已在城西方头巷子的宅子里,搜出了盐茶,你就算再狡辩也无用!” 范大人最痛恨这种以权谋私的官员,根本不给沈兴辩驳的机会。 两名手下上前,三两下就把沈兴绑了起来。 沈庆彰吓呆了,连呼救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爹被人拖走,才慌忙爬起来往里头叫人。 “娘!娘!不好了!出事了!” 第43章 长房倒塌 沈庆彰的母亲苏氏连夜去苏家求救,她却不知道,苏家也陷入了危机。 就算沈兴被带走之后不久,苏家也被一群官兵闯入,几位当家都被带走了。 苏氏扑了个空。 在兵荒马乱的苏家待了半夜,苏氏转道回了沈家,找她公爹拿主意。 沈隆得知儿子被带走,当场就晕了过去。 许久后,他才被掐醒,看了一眼蒙蒙亮的天色,他当即叫人去通知其他几房。 消息传到各房,好些人家都还在睡着呢!不免有些怨气,却又不敢发作。 等到各房的人都到齐后,已经快一个时辰后了。 沈隆急得满头是汗,却还得硬撑着。 他不敢说沈兴犯了事,只说是他在官场上遇到了点麻烦,需要银子开路,让众人筹钱。 众人都不太情愿,沈兴上任时,他们都送过银子了,这才过去了几天啊? 可长久以来被长房压制的他们,这时候也不敢拒绝。 这种时候,族人们都不由自主怀念起沈陶来。 沈陶还在时,但凡遇到这种需要出钱的事,根本不用族人们操心,都是沈陶一人掏钱。 沈陶一走,长房算计七房的母女俩失败,现在转而来压榨他们了。 众人皆是满腹怨气,对长房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堂屋内一阵沉默,片刻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族长,大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上次给兴叔的程仪是我们家仅剩的钱了,现在又要,我们哪拿得出来啊!” 这是十房的人。 十房最穷,人也最多,本就过得艰难,这会儿干脆就撂开了话。 沈隆的脸色一沉。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是白要你们银子吗?!兴哥儿的前程,不也是我们沈家的前程吗?我为的是整个沈家!” 他用力地拍着桌面。 众人缄默,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从外间传来。 “族长此话,我可不敢苟同。” 一听到这个声音,沈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恼怒地看向门口。 族人们也纷纷转头看去。 就见沈清云扶着昭昭的手,一步步走进了堂内。 她依旧穿着纯白的孝服,头上只插了一根木簪,一副温婉柔顺的样子。 可沈隆却觉得她那一身白衣刺目不已。 “你又来做什么?” 不管沈隆承不承认,他每次见到沈清云都吃亏,如今一看到沈清云,顿生忌惮和警惕。 沈清云面色从容,进门后朝着几位长辈行了个礼,这才徐徐开口。 “不是说为了沈家的前程吗?若是如此,那我七房责无旁贷,自然也要出一份力的。毕竟我爹在时,一直将族内的大小事宜视为己任。村里的路、山上的果林、祠堂的二度扩建,还有各位家中的祖屋、族学启蒙的笔墨,说起来都是我爹出的银子呢!” 沈清云说着话时,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从这些人的面庞上转过,每个被她看到的人,都下意识躲开了,不敢与之对视。 沈清云心中哂笑。 她其实早就到了,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才进来。 之前她娘被长房诬陷,这些人袖手旁观,冷漠对待,不过是因为事情没发生在他们身上而已。 一旦自身利益受损,这群人也坐不住了。 沈清云收回了视线。 “不过,族长,在出银子之前,你可得说清楚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沈隆眼神闪烁了一瞬。 “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兴哥儿在官场需要一笔银子开路。” “哦?那具体是什么事?对我沈家有什么好处?” 沈清云往前走了两步,语气轻冷。 沈隆瞪着她:“你一个小娘子哪懂得官场上的事?总之,兴哥儿好,咱们沈家就好。” 沈清云“哈”了一声。 “这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沈家传承百余年,族人如此之多,竟只能依靠一个沈兴吗?若真是如此,这沈家还有何出头之日?大家都老老实实种地算了。” 沈清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她的目光犹如带着刺。 众人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那十房的族人忍不住又开口了。 “十七姑,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嘛?” 沈清云挑了挑眉,手抚袖口,随即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啊!你们寄以厚望的沈兴沈大人,昨日犯事被带走了。” 此言一出,全场皆震。 “什么?” “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知府大人看重兴叔吗?” “犯什么事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焦急问道。 沈清云抬手一指沈隆。 “问他啊!他儿子犯了事,他这个做爹的,会不清楚吗?” 她这么一指,大家的目光随之看向沈隆,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族长,你要我们凑银子,原来是为此事!” “什么官场上有需要,原来是沈兴犯了事,族长你这是把我们当傻子吗?” 沈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砰砰砰地敲着桌面。 “你们听她胡扯什么?她一个闺阁小娘子,能知道什么?!兴哥儿怎么可能犯事?那是误会!我急着凑银子,就是想找那位范大人疏通,解释清楚。” 他话刚说完,沈清云忽然嗤笑一声。 “我说族长啊族长,你连你儿子犯了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就想要花银子疏通?我是该说你蠢呢,还是很蠢呢?” “沈兴贩卖私盐私茶,证据确凿,被两浙路的范提刑连夜捉拿,已下了大狱,不日即将处斩!你就算捧着一国库的银子去找范大人,也不可能把你那宝贝儿子救出来。” “什么?私盐?!” 其他族人的脸色大变,齐齐后退了好几步。 这可是死罪啊! “你!” 沈隆被她激得面皮涨红,恨不得立即撕碎她那张嘴。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张牙舞爪地向沈清云冲来,可还没碰到她的衣角,忽然,一道阴影落在了他面前。 “何人造次?” 清冷的熟悉声音,让沈隆心头一惊,他猛地抬头,就看到了一身绿色官袍的李瑭,不知何时站在了沈清云的身后。 第44章 心思 “李大人,你……” 他张了张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见李瑭扬手一挥。 下一刻,李瑭身后冲出来五个穿着衙役皂袍的人,看面容,都眼熟的很,正是之前沈清云介绍到县衙做事的五个族人。 五人飞快冲到了沈隆面前,将他围住。 其中两人抬着枷锁往沈隆肩膀上一套,咔嚓一声,直接将他锁住。 年纪最大的那族人搓了搓手。 “对不住了,族长,但上峰的命令,我们不得不遵守。” 说完,他挺直了腰板,甩了甩头,意气风发地一挥手,招呼其他四人。 “走!” “你们!你们污蔑我儿!沈清云!是不是你暗中搞鬼?一定是你干的!你这贱人,我早该让人杀了你!” 沈隆被拖出去时,还兀自发狂怒吼。 沈清云面色不变,李瑭却眉宇一沉,朝身后的楚伯齐沉声道。 “意图谋害族亲,罪加一等!给本官记上!” 楚伯齐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和炭笔,快速写下了一行。 沈清云转向其他族人,嘴角微勾。 “李大人在此,你们还有什么不信的?长房犯的可不是小事,你们若是不想被牵连,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戴罪立功。” 李瑭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却没有阻止她的话语。 沈清云话一说完,二房的沈附抢先开口:“我、我知道大房偷偷侵占族田……” 这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李瑭推了楚伯齐一把,让他留下记录,随后朝沈清云使了个眼色,带着她转身走出了堂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发一言,直到走到了祠堂外的池子边停下。 沈清云抬头看着晴朗无云的天空,又转头看了一眼那院落深深的祠堂。 这一瞬间,她感觉浑身轻松。 两个多月来一直压在自己肩头的大山,终于倒塌了。 沈隆一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就连沈清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沈兴自己胆大妄为,竟想卖私盐谋暴利!他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就不怪别人推他一把了。 李瑭静静地看着水面,忽然开口。 “沈隆一房已除,沈家其他族人,你有什么打算?” 沈清云耸了耸肩。 “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沈家其他人,只要不来犯我,我才懒得找他们麻烦。” 李瑭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微讶。 “那沈家的族长人选,你也不管?” “不管。”沈清云说得格外洒脱,“其实,沈家这些人,除了沈隆一家外,其他几房被压榨习惯了,都已经畏畏缩缩没什么气性了。长房一倒,他们手里的族田,就够他们争夺一段时间了。” 沈家的族规,长房占族中七成的族田!这不算小数字了,哪怕平均分给其他几房,也能让他们过得轻松舒适。 只是,人心总是贪婪的,既然有机会夺大头,谁又愿意平分呢? 沈清云做足了看好戏的准备。 李瑭见她眼神清明,不曾被利益所诱,也不曾被仇恨所挟,不由感叹。 “这世上,如你这般看得通透的人,可不多。” 沈清云挑眉微笑,看着李瑭,倏地眼睛一眨。 “李兄,我一直很好奇,你和范大人是什么关系?似乎他对你颇为关注?” 两人四目相对,李瑭轻笑出声。 “果然瞒不过你,范大人曾是我老师的门生,只不过此事知晓的人不多。” “你老师?” 沈清云好奇。 “我老师欧阳文,在太祖皇帝建业时,因奉册有功,被封太傅,历经三朝,为天下文人之楷。” 李瑭对他的老师崇敬至极,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带上了恭敬的语气。 这就涉及到沈清云的知识盲区了。 这个时代虽然也叫“大宋”,但和她前世所知的宋朝并不一样。 只是大致格局和历史轨迹相似而已。 沈清云在刚出生时,一度怀疑自己是被送到了某个平行世界。 她眨了眨眼睛,由衷地发出感叹。 “李兄还真是家世显赫啊!” 李瑭抿了抿嘴,似乎并不因此为傲。 “家族是家族,我是我。” 他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说给沈清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两人在池边站了许久,直到楚伯齐记录完所有人的陈述从唐屋内走出,李瑭才惊觉。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这几日你在家好生养着,外头若有消息,我会让人送信过来。” “多谢李兄。” 沈清云道了声谢,目送他离开,随后,带着昭昭回了家。 一路上,昭昭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等到了沈清云的卧房,昭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姑娘,既然长房已倒,我们为什么不趁机摆脱沈家?” “摆脱沈家?” 沈清云刚脱下外裳,听到这话,诧异地转过头。 昭昭咬着唇:“当初主君在时,沈家的族人就一直在利用主君。主君花了那么多银子,念着他们是同族,不曾要求任何回报,可主君一死,那些人就、就……” 昭昭气得小脸通红。 “姑娘从前说,长房难对付,主要是因为沈兴有官身,如今沈兴下狱,长房难以支撑,下场凄惨。可那些当初冷眼旁观的沈家族人,就不用受到惩罚了吗?那当初主母受的屈辱,就这么算了?” 沈清云没想到一向乖巧的昭昭,竟也有如此气性。 是自己教得太好了? 沈清云摸着下巴自省了一下,然后,抬手捏了捏昭昭的脸。 “昭昭呀,你要知道,孤木难支,也该听过法不责众。我一直只针对长房,从未表现出对其他几房的敌意,你道为何?” “为什么?”昭昭不懂。 “你见过青青,该知道这个世上女子要立足,有多艰难。沈家再差,也是大族,有此保障,娘和我的日子能轻松很多。若是将沈家完全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只会引来更大的贪狼。” 昭昭更疑惑了。 “可是姑娘这么厉害!连县令大人都听你的啊!” “可世上又有几个李瑭呢?”沈清云眉尾微垂,“县令任职不过三年,以他的能力,三年之后必会升迁。届时,吴县将迎来怎样的县令,谁也说不好。” 第45章 天道好轮回 “你家姑娘我,可不是万能的。” 沈清云叹了口气。 昭昭鼓了鼓腮帮子:“反正在我心里,姑娘就是最厉害的!” 沈清云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撸了撸昭昭的头发。 “昭昭你太可爱了!” “哎呀!姑娘,我发髻都被你弄乱了啦!” 昭昭哇哇大叫,惹得沈清云哈哈大笑起来。 “沈家的事,咱们看着就是,不必着急。” 当晚,白玉回来,沈清云的心情就更好了。 白玉带回了两个消息。 一是范大人已将沈兴贩卖私盐一事上报朝中,长房再无翻身可能。沈兴最低也要判斩刑,长房的其他人也都难逃罪罚。 二是范大人很欣赏柳青青,因她检举有功,助她脱了乐籍。 听到第一个消息时,沈清云还稳稳坐着,但听到第二个消息时,沈清云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喜叫道。 “这可真是太好了!” “青青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白玉喝着茶说道,“她在红袖楼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也不必为吃喝发愁。” 沈清云深以为然。 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不过,苏州城她是待不下去了。杜知府肯定会迁怒于她,就算她脱籍成了自由身,可若杜知府要追究,怕也难以逃脱。” 沈清云又担心起来。 谁知,白玉忽然眨着眼睛神秘一笑。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有人已经帮青青姑娘想好了。” 沈清云愣了一下。 “谁?” “那位范大人啊!” 白玉是个一点都藏不住秘密的人,立刻就说了出来。 “范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她若留在苏州恐怕会被杜知府针对,所以劝她离开苏州,去京城。” 沈清云张了张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这范大人,该不会是看上青青了吧?” “啊呀呀,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云娘你。”白玉皱了皱鼻子,“我看范大人对青青姑娘上心的很,不过青青姑娘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沈清云一想就猜到了。 定是青青自卑于自己从前的事,觉得配不上范大人。 不过,感情上的事,谁也说不好。 沈清云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外人还是别插手的好,遂道。 “这事咱们就当不知道,若是青青决定去京城,到时候咱们给她践行,送送她。若是她打算留下,苏州这么大的地方,总不会容不下她。” 白玉点头。 “我也睡这么跟她说的。” 两人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快二更天时,才分别回房睡下。 这之后的几天,沈清云难得地过起了清闲的日子。 每日陪赵银苓吃吃饭、散散步,早晚给她爹上两炷香,有空了抄抄佛经,或是叫厨娘一起研究怎么做好素菜。 只可惜,没过几天安静日子,沈家二房的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二房沈清河的媳妇,按辈分是沈清云的嫂子。 沈清云扶着她娘去前头见了来客。 “清河媳妇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赵银苓客客气气问道,表情有点冷。 沈清河媳妇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冷脸,笑呵呵地上前行礼。 “婶子近来可好?先前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对,哎,我们也是不得已,都是沈隆逼的。如今他们一家自作自受,下了大狱,大家都觉得是活该,遭了天谴。” 她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让赵银苓心情好了很多。 沈清云见状,便主动开口接过了话头。 “清河嫂子今天来,不会就是为了道歉吧?” 沈清河媳妇看到沈清云,下意识心里就一个哆嗦。 虽说这母女俩,一个表情冷淡,一个面上带笑,可谁都知道赵银苓的性子软和又心善,哪怕她冷着脸,沈清河媳妇也不怕。 可沈清云…… 小小年纪,心思那么深,手段层出不穷,连长房都栽在她手里。 沈清河媳妇想起家中男人们私下说的,不由定了定神,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回道。 “是这样的,沈隆一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族中几位长辈商议过后,决定将他们一房出族。” 沈清云挑了挑眉毛。 “已经决定了?” 沈清云一点都不意外。 谁叫沈隆自己不带个好头呢?之前沈与出事,他就极力撇清,把儿子一家出族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天道好轮回啊! 要不是有外人在,沈清云都想大笑三声。 “这出族乃是大事,几位叔伯说了,虽然陶叔不在了,但七房还在,还是得过来通知一声。” “什么时候?”沈清云问了一句。 “明日一早。”对方回道。 沈清云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她娘:“那明日就娘去吧!” 赵银苓也不推辞,点头应下。 说完了正事,本该起身告辞的沈清河媳妇却磨磨蹭蹭的仍坐着。 沈清云冷眼瞧着她的神色,猜到她是有事相求。 也是,若只是为了通知一声出族的事,随便叫个人来一趟就行了,没必要让她过来。 好歹她也是二房的长媳呢! 沈清云眼珠子转了转,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 她也不主动开口询问,只端起了茶,递给她娘。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明前的,娘尝尝。” 说着,沈清云又端起自己那一杯,浅尝了一口。 沈清河看着这母女俩,眼底泛起羡慕。 她家不缺吃穿,但平时要供几个孩子念书,开销极大。家中也有几亩茶园,但都是用来卖钱的。 哪像七房,明前的顶级碧螺春,也是平时随便都能喝到。 赵银苓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不动,客气道:“清河媳妇,你也喝啊!这茶就是得喝新鲜的。” 一句话,险些让沈清河媳妇维持不住笑脸。 她喝了两大口,还没尝出味,就听到沈清云忽地开口。 “话说回来,族里什么时候选新族长?” 沈清河媳妇差点打翻了茶盏。 她手忙脚乱地把茶盏放好,捏着帕子,面上露出了纠结和试探。 “这、按规矩,该是我们二房接管族长之位,但是……” 说到一半,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 赵银苓忽然“啊”了一声。 “你们是担心三房?” 第46章 驯服 沈清河媳妇松了口气。 “是……三房出走多年,这事儿通知他们也不一定赶得回来,爹就说干脆选完了直接告诉他们一声算了。” 沈清云目光一转:“三房?” 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吗? 赵银苓扒拉了她一下,没让她问出口。 “这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做不了主。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沈清河媳妇得了这话,也不再多做停留,急匆匆地回去了。 等她一走,沈清云忍不住问:“娘,三房到底怎么回事?从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他们一房的人。” 赵银苓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解释。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丢人,你知道长房和二房是同一个曾祖吧?三房和他们是一脉,但三房的太爷是继室所出,长房的太爷是原配所出,二房的太爷是妾室所出……长房曾太爷去得早,那是三房的太爷年纪还小,长房太爷当了族长后,使了阴私手段,害死了后母。三房太爷忍到成家后,就扬言要脱离家族,后来就离开了苏州,一去不归。” 沈清云听得脑袋都涨了。 好些个太爷……就算是她,也捋了好一会儿才捋清。 “那怎么三房还在族谱上?”沈清云还是不解。 赵银苓努了努嘴:“原先是出了族的,后来因为三房出了个官身,沈隆他爹又把三房补回去了。” 哪怕是赵银苓这样的好性子,也对这举动很是不齿。 沈清云无语半晌。 该说什么呢? 不愧是长房,果然不要脸是遗传的。 沈清云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 “这么说起来,三房是嫡出,可比二房的沈附地位高多了,这族长之位,该三房来当才是。” “可不是嘛!”赵银苓连连点头,“二房应该是怕三房回来抢族长之位,所以才想先选好再通知。” 沈清云嗤了一声。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三房根本就没把这什么族长之位看在眼里。也就是二房他们,眼皮子浅的很,眼里只有面前这一亩三分地。” 说完,沈清云忽然站了起来,摩拳擦掌。 虽然她和三房没什么关系,但是怎么能叫二房如愿以偿呢? 沈清云眼睛闪了闪。 该叫人通知三房一声才对。 想到这,她立马跑出门外,把窦叔叫了进来,附耳嘱咐了几句,把这件事交给窦叔去办了。 等她再次回到堂屋,发现她娘一脸愁容。 “怎么了娘?” 赵银苓叹息一声:“其实我心里头,也不想二房做这族长,还有四房五房……先前他们那么对我们,我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沈清云看着自家娘气鼓鼓的样子,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 “娘放心,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语气轻描淡写,但话中的深意,却让赵银苓一惊。 赵银苓现在也看出来了,自家女儿根本就不是乖巧柔顺的性子。 她都这么说了,肯定早就开始打算了。 赵银苓一把抓住沈清云的手。 “云儿,你……” 沈清云反手握住了她娘的手:“娘别担心,我不会毁了沈家根基。” 赵银苓抿了抿唇。 “你爹他,一直很在乎沈家。” 沈清云点头,安抚着拍了拍她娘的手背。 “我知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族长人选,就是十房的沈清宽。只是十房排最末,基本没可能轮到他。” 赵银苓很诧异:“你怎么会想到他?” 沈清宽,是沈家的“名人”。 倒不是说他有什么才气或者能力,他出名,是因为他这人从小偷奸耍滑,不肯念书也不肯种地,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长性。 沈清云却不这么看。 沈清宽其实很聪明,只可惜没有给他施展的舞台。 这是个可用之人。 但,也是个桀骜不服管的人。 沈清云想要用他,就必须先驯服他。 只有如此,才能让日后的沈家,成为她沈清云的沈家。 这个想法,早在沈陶下葬那一日,就已深耕在沈清云脑海中。 她要驯服的,不是单一的哪个人。 而是整个沈家! 之前昭昭问过她为何不脱离沈家,沈清云并未说尽心中的全部想法。 只因,这想法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太过惊骇,哪怕是昭昭,也不一定能理解。 她要把沈家捏在手里,成为沈家真正的主子。 这一步,可比脱离沈家要难得多。 沈清云垂下了眼眸。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也遮住了她的野心。 赵银苓还在说着沈清宽的不靠谱,沈清云没有跟她娘解释,只说了句知道了,便转移了话题。 将赵银苓送回房后,沈清云让人把沈清宽找了过来。 沈清宽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见了她笑眯眯地叫了声“妹子”。随即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沈清云开门见山说道。 “堂哥打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族长之位落在二房手里?” 沈清宽眼神微闪,挑眉反问。 “不看着我又能怎么办?” “若我说,我有办法让你当这族长呢?” 沈清云笑眯眯地说道。 不出意外地看到沈清宽突然变了的脸色。 但沈清宽很快就恢复了神色。 “妹子,你的心思哥哥知道,但是这族里长辈那么多呢!族长的人选,还轮不到你我来定。” 他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活脱脱一个二流子的样子。 沈清云弹了弹桌面。 “论理,三房比二房更有资格当族长。只要堂兄你能说服三房,就有这机会。” 沈清宽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收不回来。 “你、你来真的?” 沈清云抬着下巴看着他。 “想不想赌这一把?” 沈清宽眼中,冒起了名为野心的火焰。 次日,沈家几房聚集在祠堂外,一致同意将长房出族。 而后,沈附站出来表示要接任族长之位。 却不料,一个清雅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 “附大伯这就不对了,按照族规,这族长之位该是三房才是,就算三房不要,也该由各房推选,怎么就你一人说了算呢?” 第47章 敲定 沈清云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堂内一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沈附勉强笑了笑:“清云侄女怎么也过来了?你娘先前说你有事没空啊!” 赵银苓也有些奇怪,但在外人面前她当然护着自己女儿了。 “云儿办完事了,第一时间就过来了,毕竟是族里的大事。” 沈清云见她娘如此回护自己,笑容多了几分真心。 “事关族长人选,需得慎之又慎。我刚刚收到一封三房送来的信,诸位要不要看看?” 说话间,沈清云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封信,扬了扬。 二房一家的表情瞬变。 “三房?他们怎么知道的?” 沈清云没有回答他们,将信纸展开,抖了抖,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人。 众人传阅过去,看完后每个人的表情都透着古怪。 二房一家是最后看到的。 “胡闹!” 沈清河最先忍不了,怒斥一声,险些要撕了那张信纸。 “我沈家的族长人选,怎能如此胡来?他三房想闹什么?想毁了我们沈家吗?” 沈清云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堂兄也不必如此愤慨,这信上说了,三房不想要这族长之位,但也不同意你们二房接任族长。显然是对你们二房多有怨怼。然现在咱们沈家一无官身,二无庇护,若是再失了三房这一支,就连族田都很难保住。” 沈清云的话,让其他几房的族人脸色大变。 “朝中的规矩,恐怕大家都不太记得了。咱们族里的族田,一部分是挂在沈隆一家名下,但大部分是挂在三房名下的。若是三房撂挑子了,这田赋,可就要平摊到各位家中了。” 沈附瞳孔一震,下意识看向了儿子。 沈清河也是神色缩了一下:“三房……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的,我们又不是三房,如何知道呢?还是说,二房的诸位,想赌一把?” 沈清云脸上带着浅笑,和眼底的嘲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挂田一事,是民间常见行为。 本朝对读书人十分优待,只要考中秀才,就能免除五十亩的田赋。举人免的就更多了,至少百亩起。 但有很多秀才举子家中没有这么多田地,就会有相熟人家将田地挂在他们名下。 做官的,名下可免的就多了,不只是田赋,还有商税,也能操作。 除此之外,还有徭役。 所以老话说的很有道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旦家族中有人当了官,惠利的是所有族人。 沈清云说完,目光转圜,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果然在涉及自身利益时,没有人能坐视不理。 最先跳出来的,是四房。 “按理说,二房原是庶出,这族长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沈附父子几个没想到最先背刺的是一向关系密切的四房,不由怒目而视。 四房的太爷还活着,是如今沈家身份最高的人了。他是个精瘦的老人,头发胡须稀疏,平时不言不语,只闭眼坐着。 这会儿,他忽然睁开眼睛,看了沈清云一眼。 “十七丫头,有什么想法?” 沈清云屈指摸了摸下巴。 她知道,要是直接提出让沈清宽做这族长之位,肯定不会有人同意。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假装深思片刻后,沈清云朝四房太爷拱了拱手。 “我看这样吧!换其他几房的任何人,估计大家都不会服气,那不如,每一房都选一个人出来作为代表,分给他们一部分产业,一个月之内,谁能将手中产业翻倍,就将这族长之位交给他,如何?” 四房太爷很是意外。 他定定地看着沈清云几眼,似乎在衡量她话语的可行性。 他还没开口,八房九房十房的人都激动地嚷嚷起来,各个觉得这主意极好。 四房太爷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既然三房不愿让二房接任,那十七丫头这主意,确实是做稳妥不过了。但这产业,又怎么分呢?只分田地,难以判断能力。一个月的时间,庄稼都还未熟。” 他似乎猜到了沈清云的想法,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沈清云折起袖子,朝着众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题目既是我出的,那产业自然我来准备。诸位可有意见?” 众人哪会有意见,一个个眼睛大放光芒,点头如捣蒜。 四房太爷呵呵地笑了两声。 “好,就这么办。除了二房外,我们几房都选个人出来。不过,丫头你们七房要选谁?你要亲自出马吗?” 沈清云神情略收,摇了摇头。 “我还在守孝呢!怎能做这种事?再说了,选谁当族长,对我来说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四房太爷坚持:“那不行,公平起见,你们七房也得选一人出来。” 沈清云眼睛眨了眨。 “既如此,那族中有谁愿意替我们七房出面的,都可以来,我看着选一个。反正都是咱们沈家人,最后都不会便宜了外人。” 她这话,让在场众人心中熨帖不已,连连夸赞她懂事孝顺。 四房太爷眉头微舒,心头微松。 神情就这么定下了,没人去管二房那一张张黑如锅底的脸。 谁让他们自己站不住脚呢? 沈家选族长或许可以不看嫡庶,但肯定是会看权势的。 三房现在就是沈家最大的依仗,谁也不会去触怒三房的眉头。 事情一定,沈清云就向众人告辞,扶着赵银苓转身出去了。 母女俩在路上走着,赵银苓忍不住拉着她问。 “你怎么会有三房的信?三房一家在庐州那边,来回要好多天呢!” 沈清云笑眯眯地解释。 “这还多亏了县令大人,我问了他,才知道各府之间有特殊的传讯渠道。特殊公文,若是加急,驿站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 不过,她也没想到三房原来离得这么近! 庐州,到苏州,也不过三百多公里而已,要是在现代,开车四五个小时就到了。 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三房居然就死活不肯回苏州。 也不知当初长房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同意重回族里的呢? 沈清云很是好奇。 第48章 他是个阉人 只不过,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所以沈清云也只在心里想想,没有问出来。 母女二人回到家中后,没过多久,就有族人上门拜访。 所为的,自然是替七房出面争族长之位的事了。 对于来人,沈清云一个都没拒,只说要考虑考虑,就让他们回去了。 来的人很多,这其中,沈清宽一点都不起眼。 谁也猜不到,沈清云早就和沈清宽达成了约定。 不过,沈清云也跟沈清宽说了,在支持他之前,他也必须要展现出他的能力来。 没过两日,各房的人选都定好了,一共七个人,基本上都是沈清云的同辈。 接着,沈清云拉着她娘,把家里明面上的产业选出了七个,比如城里的铺子、郊外的田地、北边的茶园、西边的鱼塘等等。 这几样生意,都是沈清云打算大力发展,但还没决定的。 七个地方,用抽签的办法,让族人们自己去选。 沈清宽选中了果园。 一个月时间其实很短,要想将产业翻倍,不做点出格的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别人拿到题目后,就火急火燎去忙活了。沈清宽却回了家,关起门来苦苦思索。 沈清云只叫窦叔安排人盯着他们几个,就不再管了。 半个月后的某一日,得了空闲,沈清云接到了李瑭的传信,遂做了马车去了县衙。 二人依旧是在二堂见的面。 如今,李瑭身边除了一直跟着的小厮,多了些人手,衙门的事总算不用他时时盯着了。 沈清云到了二堂,难得看到李瑭一副清闲的样子,正坐着喝茶。 见她进来,李瑭朝她招手。 “过来尝尝我新得的茶。” 沈清云走上前去,将袖子一卷,看着案几上的茶具,皆是一色的天青,釉质光滑如玉,让人一眼就心生喜欢。 “这是汝窑出的?” 沈清云拿起一只茶盏,凑近了仔细打量,忽的话语一转。 “真好看啊!苏家的私窑案子,定了?” 李瑭含笑点头。 “范大人集齐了证据,已交送大理寺了。” 沈清云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浅啜一口,只觉得清香无比。 “这是……” 这熟悉的口感!是她前世最喜欢的龙井。 只是如今,龙井茶还没出现呢! 按照她前世所知的历史知识,龙井茶是在苏东坡的宣扬下才名声渐显的。 在那之前,她就不清楚了。 李瑭显然有些惊讶。 “这你都能品得出来?这是我一位同窗所赠,他在杭州那边当县令,认识了一位高僧,那高僧赠了他一些白云茶,他知我爱茶,便送了些过来。” “原来这叫白云茶啊!” 沈清云低声自语,捧着那小小的茶杯,一口一口的啜饮着。 李瑭见她真心喜爱,也没多想,转头吩咐名砚。 “将剩下的茶都包起来,给沈姑娘带走。” 沈清云有些不好意思。 “这夺人所好,不太好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她手上却没拒绝,高高兴兴地从小厮手里接过了茶。 “我家中有不少明前的碧螺春,待会儿都给李兄送来。” 李瑭失笑。 “我还差你一口茶吃?不必麻烦了。” “要的要的,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白白得李兄的东西。” 说着,沈清云把茶包交给昭昭,叮嘱她仔细收好。 她喝完了一杯茶,晃着脑袋,露出了俏皮活泼小女儿姿态。 李瑭看得莫名一呆,只觉得这样子的沈清云,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握拳拢于唇边,轻咳了一声。 “对了,前两日我收到消息,汴河那边又有了新动向。” 沈清云听到这话,立即收起了轻松的神色,全神贯注地听着。 “汴河?是黑伥那边有消息了?” 李瑭点头:“当初黑伥跳河后,一直遍寻不到他的踪迹,原以为他会回扬州,我还命人去扬州那儿打听。没想到,扬州那边变了天,他的老巢,被淮南路的转运使带人接手了。” 沈清云听了觉得很不对劲。 “接手?什么叫接手?他的地盘和手下,官府的人去了,不是应该叫招安或者剿灭?” 李瑭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咳咳!你别乱用词,虽然黑伥手下众多,得势嚣张,但他不是盗匪。” 沈清云撇了撇嘴。 “就他那举动,和山贼水匪也没什么两样。” “话虽如此,但官府并未定性,那就不算。”李瑭一脸的正色,“且此次行动,淮南路转运使是瞒着外头,私下行动的,打了那些潜伏在暗处准备打击黑伥的人手一个措手不及。” 沈清云听出味来了。 “你的意思是,黑伥背后,就是转运使?他们是一丘之貉?” 要真是如此,怪不得他那么嚣张呢! 但这转运使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养虎为患? 李瑭叹了口气。 “恐怕远不止此。一个淮南路的转运使而已,他没那么大胆子。我就担心,黑伥背后之人,是你我都惹不起的大人物……” 若是如此,就麻烦大了。 李瑭揉了揉眉心。 沈清云垂眸想了想,忽然开口问道。 “会不会是宫里的人?寻常权贵人家,也养不出他那样的气势来。而且,他还是个阉人……” “你说什么?!” 李瑭一惊,声音都变调了。 沈清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李瑭唰得站起身来:“你说,他是个阉人?你怎么知道?” 沈清云摊了摊手。 “被他挟持的那天知道的,怎么李兄你不知道吗?” 李瑭摇头。 “在那之前,我并未见过黑伥本人,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他而已。而且,不只是我,各个府衙,也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沈清云张了张嘴,很是不解。 “这是为何?” “原先没有细想,如今再想来,恐怕他的身份确实不一般,所以有人暗中帮他隐瞒了。” 李瑭眉头紧皱,在堂屋内来回踱着步。 忽然,他在沈清云跟前停了下来。 “你如何确定他是个阉人?” 沈清云皱了皱鼻子。 “一开始也不知道,前一晚遇到他时,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怪怪的,听着很不舒服。后来,当晚我和白玉住在红袖楼,被三个黑衣人偷袭,险些出事。白玉制住了他们后,他们三人服毒自尽了。这三人都是阉人,原本是冲着对门的黑伥去的。” 说到这里,沈清云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瞟了李瑭一眼。 第49章 我爹不可能有外室! 这事儿,只有她和白玉知道,谁都没有告诉。 现在说出来,其实多多少少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但李瑭并未察觉,他沉眉垂首,仍在自言自语。 “寻常阉人难以出宫,这恐怕是皇城司的暗探。” “皇城司?” 沈清云适时追问。 李瑭收回思绪,跟她解释:“皇城司是京城的一处特殊衙门,只听命于官家,明面上的职责是守卫皇城,但其实守卫皇城已有禁军,皇城司真正的任务,是监视朝堂和民间。” 沈清云听懂了,就跟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一样。 “那皇城司的人,都是阉人?” “那倒不是,皇城司和禁军一样,都是武将官兵,但我曾听祖父提过,皇城司有一支隐卫,专为官家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且带头的基本都是宫中内侍。只不过无人知道到底是谁。” 沈清云啧啧了两声。 “这宫里的保密功夫做的还挺好的。能让皇城司密探出马,那黑伥的身份定不一般。就是不知道,暗探杀他,是官家命令呢,还是朝堂原因呢?亦或是个人恩怨?这事儿,可不是一般的复杂。” “确实,我手底下没多少人,暂时还无法探查皇城司的消息,只能让同僚旧友帮忙留意一下。但无论情况如何,他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肯定无暇分心关注苏州这边。” 沈清云深以为然:“所以我暂时安全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虽然只是暂时的。 惹了皇城司,黑伥想要全身而退都难,更别提他的手下和地盘都被收编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他好惨啊! 七八年的努力,一眨眼付诸东流。 沈清云心里乐开了花。 看着她偷笑的模样,李瑭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自己都已经离开京城了,又何必再去想京中的形势呢? 那都与我无关。 他现在想的就只有如何把吴县治理好。 说完了正事,沈清云又坐了会儿,聊了些沈家族里的事,这才起身告辞。 走出县衙,沈清云心情舒畅,便拉着昭昭在县里逛了逛。 两人买了不少东西,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沈清河! 沈清云透过马车和路边铺子的夹缝,看着沈清河抱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她有些纳闷,但也没多想,和昭昭一起把东西都塞进了马车,启程回家。 谁知,马车刚走过半条街,又看到了沈清宽。 沈清宽倒是没有形迹可疑,他在城门大街旁边的空地上支了个摊,在卖东西。 沈清云想了想,叫停了马车,走过去一瞧。 待看到沈清宽卖的东西后,沈清云不由眉梢微抬。 “这是你做的?” 她指着面前的几样水果蜜饯问道。 蜜饯总共八九样,分了不同口味,蜜煎的、盐渍的、酸甜的,还有直接晒干的果脯。 沈清宽看到她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招呼她。 “这是我家妹妹做的,味道不错,尝尝?” 沈清云点了点头,一样尝了一块,然后选了酿青梅、盐渍梅和桃干。 沈清宽麻利地打包好,递给昭昭。 见昭昭要付钱,他连连挥手。 “就这么点东西,哪能收你钱?快收回去收回去。” 昭昭看向自家姑娘。 沈清云笑了起来:“你这小本生意,要不收钱,不得亏本?” 沈清宽嘿嘿两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 “妹子别担心,我这是试卖呢!我找了两家商户,正磨着他们订我家的蜜饯,只要成交一单,这次的比试,我稳赢!” 他信心十足。 “不错不错。”沈清云鼓励他,但又提醒了一句,“签契书最好去衙门找中人,免得被骗。” 沈清宽一挥手。 “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我会小心的。” 沈清云抬脚欲走,忽然想到了方才看到的沈清河,脚又放了下来。 “对了,你知道二房的沈清河来县城做什么吗?” 沈清宽愣了一下,抓了抓头发。 “我最近都忙着跟我妹妹研究蜜饯呢,没关注二房。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沈清云神色如常。 方才看到沈清河时,她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可不管她怎么想,就想不起来到底哪里奇怪。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沈清云甩了甩脑袋,向沈清宽挥手告辞,再次回到了马车上。 一路沉默回到家中后,沈清云想找白玉打听,却四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白玉一向随性惯了,就连赵银苓也不怎么管她。 这不,这一日,她直到晚膳时分才回来。 沈清云刚扶她娘坐下,就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一扭头,就看到白玉从外头跑了进来。 “呼……总算赶上饭点了。” 白玉进门后,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 赵银苓看到她,立即招呼人过来。 “玉儿啊,你这是去哪了?怎么弄得一身狼狈?” 赵银苓抓着白玉的手,一看,吓了一跳,忙叫人打水给她洗脸洗手。 白玉打了个哈哈。 “没什么,外头陪小孩瞎玩呢!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沈清云看着她,不做声。 只看白玉这番作态,沈清云就知道她没说实话。 或许是为了瞒着娘? 沈清云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坐到了赵银苓的另一边。 三人默默吃完晚饭,趁着厨娘她们收拾碗筷的功夫,白玉挽住了赵银苓的胳膊。 “婶婶,我的衣裳破了,您看能不能帮我补一补?这衣裳还是新的,我穿了没两次,怪心疼的。” 赵银苓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 “你呀你,这般淘气,跟个小子似的,以后怎么嫁人哦?” 白玉嘻嘻一笑,学着沈清云平时撒娇的样子,挨着赵银苓的胳膊蹭了蹭。 “反正有婶婶和云娘呢!就算不嫁人也没什么。” 赵银苓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接过了她脱下来的外裳,带着文竹去了后院。 等她一走,沈清云一把抓住白玉去了隔间。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干嘛还要故意支开我娘?” 白玉深吸了口气,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这事……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我这几天在族里晃悠,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和你爹有关。” 沈清云愣住了。 “我爹?什么事能和我爹有关?我爹都下葬多久了。” 白玉紧抿着唇,突然抬手按住了沈清云的肩头,语气凝重。 “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听到有人说,你爹以前在北边的常县,有一处私宅,安置了个女人在里头!那女人,两个月前生下了个儿子!” 沈清云脑海中像是有惊雷炸响。 她呆愣了足足有半刻钟,才消化了白玉的话。 “你是说……” 她艰难开口,声音带着难掩的惊愕和嘶哑。 “我爹,置了个外室?那外室,还生了个儿子?” 白玉重重点头。 沈清云眼底浮现出怒火,一把推开了白玉的胳膊。 “不可能!我爹不可能有外室!不可能!” 第50章 我不信! 沈清云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了,让沈清云都失去了一向自以为傲的冷静。 她的脸色因怒火而涨的通红。 “我爹和我娘恩爱多年,哪怕我娘当初意外流了那个孩子,我爹都没有任何责怪。这十几年来,我娘好几次提出要给我爹纳妾,我爹都拒了,他怎么可能置外室?” 沈清云语速飞快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白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白玉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啊!可好多人都在说,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连你爹怎么和那女的如何认识的,都说得头头是道。” 说到这里,白玉顿了顿,又抛出个重磅炸弹。 “而且,有人看到过那个孩子,说确实和你爹有点像……” 沈清云的脸色唰得变白,身体晃了晃。 白玉急忙拉着她坐了下来。 “我本来担心你娘会伤心过度,才没第一时间告诉她,想着先跟你说。” 可看着沈清云如此模样,白玉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还不如进门的时候直接就说了呢! 沈清云深吸了好几口气,咬着牙,努力平复着气恨又恼怒的心情。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不对劲!若真有那么个人,我爹刚去世的时候,她怎么没出现?这都过了几个月了,突然冒出来……” 她实在是不想相信她爹会背叛她娘。 印象中的爹爹,爽朗洒脱,并不喜好女色,也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他虽然不会武功,但有着一身江湖豪气,说句自夸的话,沈清云一直觉得她爹是那种仁义大侠之辈。 沈清云前后两世加起来的年纪,比她爹大很多,自认为,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 怎么可能呢? 沈清云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总之,我不信!你要说我爹败光了家里的银子,我还可能会信。置外室养女人,还生了儿子……这怎么都不像是我爹会做的事。白玉,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番话。 白玉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还有,这件事不能让我娘知道……” 沈清云刚叮嘱着,突然,门外传来哐当一声。 “云儿,你说什么?” 赵银苓发颤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不好! 沈清云脸色骤变,急忙起身冲到了门外。 只见赵银苓呆立在门口,双目失了焦距,口中只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你爹他有外室?” 沈清云用力抿了抿嘴,安抚她娘。 “娘,这只是外头瞎传的话,不是真的。” 赵银苓却听不进去。 她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荡,脑子里被搅成一团,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娘!” 沈清云用力摇晃着赵银苓的肩膀,大喊一声,总算是把她娘叫回了神。 赵银苓眨了一下眼睛,忽然觉得眼睛酸涩不已。 她低下头,用手揉了揉眼睛。 “这……这是好事,你爹没有儿子,这是他一生的憾事。那外室……不管是什么人,既然生了儿子,也算是为你爹传宗接代。等我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也有脸见列祖列宗了。” 她一句句说着,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沈清云咬着唇:“娘,你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说?” 赵银苓呼吸一滞。 “傻女儿,你说什么呢?娘说的就是心里话。我一直担心你爹日后的香火,还有这么大的家业……原本想着若是能从族里过继个孩子也行,可如今既有你爹的亲儿子,那就不用便宜外人了。” 她努力挤出笑容,又重复了一句。 “云儿,这是好事。” 沈清云看着她。 “那娘,你为什么要哭呢?” 赵银苓表情一僵,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却只抹到了满脸的泪痕。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看到女儿眼中的心疼,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云儿啊!” 她抱着沈清云,痛哭起来。 沈清云从未见她娘如此嚎啕大哭过。 那哭声中,透着难掩的绝望和伤心。 就像是她的心念,轰然倒塌,再无可依。 哪怕她爹去世的时候,她娘伤心归伤心,却也未曾这样。 沈清云抱住了她娘,双目通红。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如何,胆敢害她娘如此伤心绝望,她必要让这背后之人付出代价。 念头一定,神情吸了吸鼻子,扶着她娘坐了下来。 等她娘哭够了,沈清云才开口。 “娘,你信爹吗?” 赵银苓拿帕子的手蓦然一紧。 她想说相信,可这件事,让她迟疑了。 可沈清云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她坚定地说:“我相信爹不是那样的人,爹对我们如何,娘还不清楚吗?这件事,肯定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抹黑爹的!” 白玉听着她的话,忍不住提醒。 “可这传言说的真的很像真的啊!他们都说那孩子像你爹。” 沈清云倏地抬头,一双眸子带着寒光瞪了白玉一眼。 白玉被她眼底的寒意吓了一跳,忙闭上了嘴,不敢再说。 沈清云收回目光,轻拍着她娘的背,一点点分析。 “那孩子才出生没多久,两个月的孩子,模样都还没长开,能看出像谁?这话摆明了是假的,不可能的。” 她越说语速越快。 “我们家的情形,整个吴县,不,整个苏州都无人不知。家产丰厚,又没男丁,自然会遭人觊觎。这时候,弄出个我爹的遗腹子来,是最有效的办法。那幕后之人打的肯定也是这主意。” 虽说外室子名声不好听,但在寻常百姓家里,没那么多讲究。 尤其是当这外室子,是唯一的儿子,那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哪怕出身不好,也会被接回家中。 传宗接代的儿子,地位天然比女儿高得多。 沈清云将这件事在脑海中来来回回想了三遍,越发坚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且,我爹都死了,也没法证明这孩子的真假。就算滴血验亲都不行。” 这就是死无对证了。 第51章 竟敢上门 “这件事,摆明了是冲着咱们家的家产来的。” 沈清云的话,让赵银苓收起了伤心,认真地思索许久后,说道。 “云儿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万一那是真的呢?” 沈清云沉默了一瞬。 “不会的。娘,你要相信爹。” 沈清云脸上露出了信心十足的表情。 她安抚住了赵银苓,亲自扶着她回了后院,而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了前院。 她强打起精神,叫来了窦叔。 窦叔听了此事也是诧异至极,犹豫着问。 “那姑娘打算怎么办?若那真是主君的孩子……” 沈清云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窦叔也觉得,若那是我爹的孩子,就该接回家里来?” 窦叔小心翼翼瞟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沈清云摸着自己的指甲,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我爹是怎么发家的,窦叔你应该清楚吧?这个家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爹娘的心血,凭什么要让一个无媒苟合的贱人之子登堂入室,夺走这一切?” 窦叔被她的戾气吓了一跳。 想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娘,从前是那般天真烂漫,如今却被逼成了这副样子,窦叔心中只剩心疼。 窦叔的脑海一下子变得清晰,眼神也变得清明。 “管他谁的孩子,和我老窦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知道,姑娘你是主君的孩子。我就只听姑娘你的。” 一旁的昭昭也忙不迭点头:“我也是,我只听姑娘的!” 白玉也跟着说道:“别忘了还有我。” 沈清云笑了。 她的笑容,带着怔忪,而后化为释然。 方才那一刻,她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的她,原本也有幸福的家庭,却因为父亲出轨而家破人亡。父母意外去世后,那女人抱着孩子上门,因为那孩子是儿子,又拿出了鉴定书,最后,父亲这边的亲朋好友全都倒向了那边。 当然,最后她也没让那对母子好过就是了。 原以为她会经历和上一世相同的境地…… 这一世,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吐出了胸中的浊气,再一次变回了那个冷静聪慧的沈清云。 “白玉,你打听到那女人住在哪了吗?” 白玉立马来了精神:“还没,我这就去问。” “找到后,盯紧了,把进出来往的人都记下来。那孩子既是两个月前生的,当时接生的稳婆,看过的大夫,以及有过接触的人,也都给我打听清楚。” 沈清云有条不紊地说着。 “窦叔,一年前我爹的行踪,麻烦你打探清楚。我记得去年这时候,我爹过了清明就离家去了南边,直到入秋后才回来。那孩子才两个月,倒推时间,怀上也就是四五月这段时间。” 窦叔点了点头,肃着脸出去了。 白玉则是像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地跟着窦叔离开。 室内一片寂静。 不知何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 黑暗从角落悄无声息地蔓延,一点点地爬行到沈清云的脚下,如同鬼魅的影子,将她团团包住。 就在这时,昭昭拿着一支蜡烛走了过来。 昏黄的烛火,看似小小的一朵,却照亮了沈清云的四周。 驱散了室内的黑暗,也扫除了沈清云眼底的寒意。 昭昭把蜡烛放在沈清云旁边的茶几上。 她看着自家姑娘,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问题。 “要是,最后查出来,确实是主君的孩子呢?” 沈清云的眼睫毛颤了颤,接着抬手,拂去了茶几上的灰尘。 “不会。” 昭昭不解。 沈清云抬眸,眼底微冷。 “是,也要弄成不是。”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哪怕手染鲜血,她也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一时间,宅子里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 五日后,白玉回来,却没带回好消息。 “我去了常县,打听到了那女人的身份,但没找到人。邻居说她一个月前搬走了。” 白玉灌了杯茶,又接着说。 “那人姓贾,邻居都叫她贾三娘,不是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 沈清云下意识重复了最后一句。 白玉点头:“她是三年前来投亲的,三年前秦凤路闹旱灾,咱们这儿不是来了很多流民吗?这贾三娘就是其中之一。” 沈清云眉头微颦。 “三年的旱灾我记得,当时我爹说服不少人家捐粮捐银,帮了不少人。那贾三娘,就是这般认识我爹的?” “对!贾三娘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被人欺负,你爹正好路过,救下了她,又帮她找亲人。但她那亲人早就搬走了,她举目无亲,你爹就推荐她去芳绣阁做事。” 沈清云屈指敲了敲桌面。 “之后呢?” “之后,贾三娘在芳绣阁不知怎么地得罪了管事娘子,被辞退了,又来找你爹。你爹就把她推荐到常县的布庄做事了。” 白玉说完,摊了摊手。 “她住的地方很偏,平时也很少出门,这三年来,街坊邻居都没认全呢!突然有一天她挺着个大肚子出门,吓了邻居一跳。” “当时流言说什么的都有,都不是好话。等她生产时,连稳婆都不愿来,还是她花了重金才请了人来接生。而后,她坐完月子就突然搬走了,彼时邻居们都猜测她是受不了流言才会离开。” “这个贾三娘,看起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沈清云眯起了眼睛。 白玉趴在桌子上,叹息道:“接下来怎么办?人家在暗,我们在明,怕是不好对付啊!” 沈清云冷哼一声。 “这流言都传到沈家了,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抱着孩子出现了。你且看着吧!” 沈清云猜的没错。 两日后,沈清云好不容易说服赵银苓回赵家,想让她避开之后的事。 可刚送赵银苓到大门外,就见一个穿着素衣的妇人,抱着个襁褓,出现在门前。 她看到赵银苓,眼睛唰得一亮,也不管还有外人在,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妾身贾氏,恳请主母收留!” 赵银苓被这声音惊得险些绊倒。 “你是谁?” 她颤着声问道。 贾三娘低垂着头,露出了一抹白皙的后颈,声音柔媚恭谨。 “妾身是陶郎的身边人。” 第52章 闹起来了 沈清云冷眼打量着她。 这贾三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丰满,杏腮桃脸,容貌只能算中人之姿,但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风情。 沈清云扶住了她娘,主动上前一步挡在她娘前面。 “这吴县谁人不知我爹娘伉俪情深,你又是哪里跳出来的?” 贾三娘没想到率先开口的不是赵银苓这个主母,而是沈清云,她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和沈清云对视了个正着。 下一刻,她就被沈清云那冷然的眼眸吓得心跳加快。 她急忙垂下了眼睛。 “姑娘未出阁,这些事实在不好当着你的面讲……主母不知,我与陶郎相识三年,彼此有情,他本想纳我进门,只是担心主母不喜,才一直犹豫。后来又说,待我生下儿子,便有理由接我回家了。却不料,他突然命丧黄泉,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欺凌……” 她说着说着,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赵银苓努力维持住身形,瞪着她:“你说这些,又有什么证据?” 贾三娘显然早有准备,她拉开了襁褓。 “主母你看,我儿子长得和陶郎如此相像,这就是铁打的证据啊!” 赵银苓不受控制地往前探了探头,看到了那襁褓中沉睡的孩子。 沈清云看了一眼,嗤笑一声。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就敢冒充我爹的儿子?贾三娘,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你竟敢打我家的主意?” 贾三娘抿了抿嘴,忽然夸张地哭了起来。 “陶郎啊!你来看看我们母子啊!你就这么走了,任我们母子被人欺负……呜呜呜……沈家连自家骨血都不认,难道要我们母子曝死街头吗?老天爷你快睁眼看看啊!” 她的哭喊声,很快引来了附近的人。 有那八卦的,听了几声后,立马跑去传给其他人,只一会儿的功夫,几乎整个沈家都知道了这件事。 赵银苓紧紧抓着女儿的手,深吸了口气。 “你不必这般哭喊,若孩子真是我家相公的,我们自然不会不管……” 她话还没说完,贾三娘立即停下了哭喊,膝行着向前,抓住了赵银苓的裤腿。 “多谢主母收留!” 赵银苓慌了:“我可没说收留你,你松开手!” 沈清云朝白玉使了个眼色。 白玉立马上前,一把抓住了贾三娘的后领,把人提了起来,接着,眼神扫向沈清云,无声询问。 沈清云神色自若,没有说什么,只目光却往远处看了好几次。 就在贾三娘和赵银苓拉扯的时候,一行人脚步急匆地从远处走来。 沈清云眼神闪了闪。 最先来的,是二房的人。 二房的后头,跟着四房的老太爷和其他人。 这一群人陆续在大门前停下,四房太爷率先站了出来。 “这是闹什么呢?我怎么听人说,陶哥儿在外头有个儿子?” 赵银苓咬着下唇,脸色难看。 倒是贾三娘,极有眼力,闻言立即转身向众人行礼。 “妾身陶氏,见过各位长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抱着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因贾三娘方才这一番哭喊吵闹,早已醒了,这会儿正睁着大眼睛,四下张望。 大约是人太多了,这孩子吓着了,很快就放声大哭起来。 二房的沈附迟疑着开口。 “看那眉眼,和沈陶小时候确实有几分相似。” “这可真是太好了!陶叔这下后继有人了。” 沈清河一脸激动和欣喜,大声嚷嚷道。 四房太爷却没有下定论,犹豫着打量了一会儿,才开口。 “孩子这么小,如何能断定是陶哥儿的?再说,陶哥儿生前可从未提过此事。” 沈清河的弟弟撇了撇嘴,嘀咕道:“肯定是怕赵氏不容人,才会将人养在外头。” 又有其他房的族人面露不虞。 “一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如何能断定她话中真假?我看她定是骗人的!” “哎呀,七房势大,寻常人哪敢上门讹诈?她肯定是有凭证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说的话也没什么顾忌,一字一句传入沈清云耳中。 “赵嫂子也是可怜,没想到沈陶会是这样的人,居然在外头养外室。” “要我说,这这活该。婶子若早早给陶叔纳了妾,多少儿子都生出来了。那会让一个外室蹬鼻子上脸?” 赵银苓也听到了这些话,脸色一点点变白。 沈清云眼眸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二房的那几人身上。 定了定神后,沈清云才转头看向四房太爷。 “太爷,我娘什么性子大家都知道,她早就提过纳妾之事,是我爹不同意。” 四房太爷嗯了一声,捋着胡须,而后叹了口气。 “这事难办啊……陶哥儿不在了,没人能证明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十七丫头,你有什么打算?”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 “我娘方才说了,若真是我爹的儿子,当然不会不管。但就像您说的,没有证据,只听她一人之词,如何能下定论?事情涉及到沈家的血脉问题,须得慎之又慎才行。” 她慢悠悠说完,二房的人急了。 “我看你是不想认这个弟弟!”沈附用力甩了甩袖子,“你们母女怎么能如此自私?沈陶半辈子攒下的家产,好不容易有人继承,你们却要拦在外面,难道是想把这些家产据为己有?” 沈清云瞥了他一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附大伯这话说的,什么叫据为己有?这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还是说,附大伯眼馋,想要分一杯羹?啧啧,我倒是没想到,附大伯竟还有次心思啊!” 沈附被戳中了心事,顿时恼羞成怒,气得上前要打沈清云。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我替你爹教训教训你!” 沈清云的眸光一冷。 不等她动弹,一旁的白玉顿时大怒,屈指弹出了一颗石子。 沈附刚走出两步,脚下被石子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哎呦!哎呦!” 他惨叫连连,二房的人大惊,手忙脚乱地去扶他。 沈附嘴被石子磕到,满口是血,门牙也被摔掉了两颗。 沈清云心里舒爽极了。 第53章 这也要告官? 沈附被儿孙们搀扶起来,又惊又怒。 他吐掉嘴里的血,张口就骂,只是失了门牙,说话漏风,显得格外滑稽。 这时候的他哪还有什么二房大老爷的气派? 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沈清云弹了弹衣袖,从容不迫地走向了四房太爷。 “太爷,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难道还不了解我爹的性子?他断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就算他真有喜欢的女子,直接带回家收房就是了,何必安置在外头?” 四房太爷这会儿细细一想,也觉得事有蹊跷。 沈清云见他神情松动,接着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贾三娘的来历身份不清不楚,我爹刚没的时候她没出现,偏偏现在才出现,就更蹊跷了。我家的家产,就算便宜了族人,也不能便宜了骗子。且此事若是闹大,以后随便什么人抱着个孩子来认亲怎么办?此风断不可涨。” 四房太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清云一眼。 “那依你看,该当如何?” “我这儿有两个法子,第一个,把贾三娘和孩子看管起来,我已经叫人去查了,若能证实这孩子确实是我爹的,到时候再把她们放出来,我定会好生招待。” 她话刚说完,一旁的贾三娘人整个儿一抖,露出了楚楚可怜的表情。 “姑娘怎么如此对待我们母子?” 二房的沈清河也跟着嚷嚷:“就是!无缘无故把人关起来,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当自己是县太爷啊?!滥用私刑,这可是触犯律法的!” 沈清云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沈清河一眼。 “呦!原来堂兄也知道不能滥用私刑啊?那当初你们还押着我娘,要将她浸猪笼?那时候怎么没想到此举不妥呢?” 她这话,让在场不少人都面露尴尬。 沈清河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那、那是因为我们被长房蒙骗了……” 沈清云收回目光。 “我不计较,不代表我不记得此事。” “清云侄女这话说的,我们都已经知道错了。” “就是就是,以后绝不会再犯。” “十七姑你心胸宽广,大人有大量……” 沈清云神色淡然,像是没听到这些人的讨好之言。 她的目光来回逡巡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沈清河几人身上。 “既然这第一个法子你们不同意,那就直接选第二个,报官吧!” 话一出口,二房的人又嘀咕起来。 “这也要报官?这怎么说都是咱们家族内部的私事啊!” 沈清云挑了挑眉,没有理会那人,而是看向了四房太爷。 如今族里群龙无首,也只有四房太爷这个辈分最高的人,才会让族人听话。 四房太爷沉吟须臾后,点了点头。 “就按清云丫头说的办,报官。” 二房众人急了:“太爷,您怎么什么都听她的?” “她一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懂什么?” “就是就是,真当衙门是她沈清云开的啊?” 沈附歇了这一会儿,总算是能好好说话了。 “四叔,万万不可报官啊!若是报官了,此事就宣扬开去了,岂不是有损我沈家名声?” 四房太爷长长叹了口气。 “我们沈家的名声,早已被沈隆一家败光了。你们去外头听听、看看,看外人是如何说我们沈家的?” 沈清云嗤了一声。 “什么名声、面子,那都是靠自己挣来的。真以为瞒着捂着,外头就不知道了?附大伯你以为大家都跟你家儿子一样蠢呢?” “你!” 二房众人朝她怒目而视,却不敢上前。 赵银苓也忍不住扯了扯沈清云的袖子,小声说:“云儿,嘴上留德些。” 沈清云拍了拍她娘的手背,满脸都写着不在乎。 二房今日来得如此之快,加上他们总想着贾三娘说话,她很怀疑,贾三娘就是他们找来的! 就是不知,是整个二房都知道此事,还是只有一人知道,其他人都是被怂恿的呢? 无论哪一种情况,沈清云都不可能对二房有任何的怜悯。 想从她这里得到好脸? 做梦去吧! “此事既已决定,就劳烦太爷叫人帮忙,把这母子二人送到衙门去。我娘因此事受了刺激,心绪不宁,后续的事,由我来负责。” 沈清云扶着赵银苓往家门走去。 原定好的回赵家的行程,也只能取消。 赵银苓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但还是担心沈清云会吃亏。 因此,思虑良久后,她叫人给娘家弟弟送了封信,解释了未能回去的原因。 而另一边,四房太爷果真召集人手,让他们把贾三娘母子送往了县衙。 贾三娘不肯走,哭哭啼啼又跪又恳求。 而这时,沈清云返回来,只说了一句话。 “你莫不是心中有鬼,才不敢去?” 这话一出,贾三娘再怎么不愿,也只能听从。 因事未定性,所以四房太爷让出了自家的马车,一路上也没人欺负亏待贾三娘。 她坐着马车到了县衙,之后的事,就不受她控制了。 李瑭听闻沈家来人,很是诧异。 这些时日吴县风平浪静,连偷鸡摸狗的事都没有一桩,怎么沈家竟又出事了? 他叫来了沈家那几个衙役询问,但衙役们一早就来了县衙,并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事,所以全都摇头表示不知。 李瑭扶了扶官帽,让楚伯齐先去打听清楚。 楚伯齐回来后,一脸的古怪表情。 “沈家那些人带了个妇人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过来,说是有人自称是沈陶的女人,带着他的遗腹子,去了七房求收留。” 李瑭一听就明白过来。 “然后沈清云就把人弄到县衙来了?” 楚伯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遂只能点了点头。 李瑭笑了起来。 “倒是她会做的事,遇事不决上衙门。说起来,本官来到吴县数月,判的案子,大半都跟沈家有关。” 平时老百姓家中有什么矛盾冲突,都是私了,哪敢报官啊? 就算是那些人多大族,也更多是在族里解决,鲜少会闹到公堂上来。 偏偏沈清云的想法就是与众不同。 第54章 不靠谱的滴血认亲 “她似乎,对县衙和官府有着天然的信任。” 李瑭摸了摸下巴。 楚伯齐却说:“或许不是对官府,而是更信任大人您。” 这么说也说得通。 但李瑭认识她这段时间以来,总觉得她是那种不会轻易相信外人的人。 念头一转,李瑭就按捺住了,起身往外走。 “走,去审审这案子。” 楚伯齐快步跟了上去,很是纳闷:“大人真要接这案子?此事说到底只是沈家的家事,不是衙门能管的吧?” 李瑭没有立刻回答。 而等他来到大堂时,看到一群沈家族人当中,有个眼神不善的人站出来,说出了类似的话。 “此事,乃沈家族中之事,实不该麻烦县老爷。” 李瑭打量了他一眼。 “此人是谁?” 一旁的楚伯齐对沈家人很了解,当即开口。 “他是沈家二房长子,沈清河。” 李瑭微微颔首,原本随意淡然的神情,转瞬间变得肃然严厉。 “本官乃吴县父母官,有什么是我不该管的?本官不怕麻烦,日后谁家中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尽可告知衙门,本官定会为尔等做主。” 这话赢得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好感。 尤其是那五个在衙门做事的沈家族人,都跟自家族人说起了李瑭的好。 沈家族人原本还有些别扭,但在看到自家族人后,一个个都放下了心中的疑窦和不安。 县衙里有自家人在,还怕什么? 于是,就有那脸皮厚的主动攀谈起来。 “县令大人,您这县衙还招人吗?您看我怎么样?” 李瑭还挺客气。 “后续人手不够,肯定是会再招人的。不过,今日既有正事,那便先谈正事吧!” 众人都觉得这位李大人和蔼可亲,一点也不像以前沈隆讲的那么可恶。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沈清河的表情就不太好看。 但他一人难敌众人,就算有心说什么,也被其他人的说话声压了下去,淹没于无声。 李瑭没有立即升堂,只说要等正主到来。 等了将近两刻钟,沈清云才姗姗来迟。 她只带了一个昭昭,平时出门随身跟着的白玉却不在。 李瑭有心想问,但想着人多,还是忍下了。 紧接着,他迈步走向了主位,一拍惊堂木,走起了审案的流程。 “堂下何人?” 贾三娘在走进来后,就畏惧县衙的气势,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瑭这一问,她一时慌了神,期期艾艾,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清云挑眉上前。 “大人,不如我来替她说吧!此人姓贾,相熟之人称她为贾三娘,三年前因老家遭旱灾而逃难到此,原本是为投亲,但亲人不在,后被流氓调戏,被我爹所救,将她介绍到苏州城内的绣房做事。” 沈清云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但却条理分明。 贾三娘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才不到半天的时间,她是如何打听到这么多消息的? 沈清云没有去看她,继续说道。 “之后她不知何故被绣房解聘,无处可去,又去找我爹。大家都知道我爹心善,乐于助人,于是又将她介绍到了吴县的一家铺子做事。” 众人窃窃私语。 “看着像是沈陶会做的事。” “还真是认识的啊?” “可就是人家沈老爷帮过她,她就要来讹人?这也太过分了,简直恩将仇报啊!” 这位摆明了是站在沈清云家这边的,一出口就是满满的鄙视。 沈清云转头看向贾三娘,面带微笑。 “我可有说错?” 贾三娘下意识摇头:“没有……我……奴……咳咳,我当初就是这么和陶郎结识的。” “既然你肯承认那就好办了,在你第二次找我爹之前,我爹甚至都忘了有你这么个人,又哪里会像你说的和你有情?且在你去了常县后,我爹也并未因此频繁前往常县,就算偶尔前去,也是为了家中的生意。你所说的两情相悦,简直可笑。” 贾三娘脸上泛红,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 她努力为自己辩解。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和陶郎有情,是后来……几次接触之后才产生的感情……” 沈清云嗤笑一声:“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 贾三娘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旁的沈清河看不下去了,急着开口。 “不管有情没情,这孩子是沈陶的总没错!谁说要有感情才能生孩子?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开口闭口都是这些,也不嫌害臊?” 沈清云表情瞬间一收。 就在她准备怼沈清河时,突然上方传来重重一声。 “啪!”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了李瑭。 李瑭脸色黑沉,眼底带着怒容。 “沈清河,大堂之上,岂容你一个外人随意插嘴?” 众人吓得噤声。 就连那五个沈家的衙役,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是头一次见县老爷这么生气。 沈清河脸色一白,忙拱手作揖。 “小生并非有意,只是看不过去才贸然出口,还望大人见谅。” 沈清河是秀才,也是有功名在身,所以见官不用跪。 沈清云的目光在沈清河和贾三娘之间来回转动,眼眸中闪过一道亮光。 “这件事确实是难办,无法确定这孩子是我爹的,所以才会来求助大人,不知大人可有好主意?” 沈清云主动挑起了话头。 李瑭沉眉深思:“此事确实难办……” 沈清河忍不住又开口了。 “不如滴血验亲?如何?” “不可,沈陶已故去,如何能和孩子滴血验亲?”李瑭下意识否决。 沈清河又接着说:“以孩子的血和沈清云的血滴验,不也一样吗?” 他这般急切,让人不得不多想。 沈清云嘴角微勾,露出一抹浅笑。 “堂兄貌似很有信心啊?该不会,你早就断定这孩子的血,会和我所相融?” 沈清河清了清嗓子:“这是当然的,他是你爹的儿子,和你肯定也是同样的血脉。” 沈清云呵呵了一声。 “这话可不一定,和我的血相融,也不一定就是我弟弟,也可能是我爹我娘、我祖父母、外祖父,还有可能是我儿子嘛!” 第55章 滴血认亲的n种作弊方式 “咳咳!” 沈清云刚说完,李瑭就重重咳嗽了一声。 “话可不要乱说,有损清誉,意思到了就行。” 沈清云却是满不在乎。 “我今天就要破除你们这迷信之言!不是要滴血验亲吗?好啊!要验大家一起验!” 沈清云转头看向李瑭:“不知李大人可否让人取三碗水来?其中一碗要热水。” 李瑭朝楚伯齐挥了挥手,楚伯齐会意,立即下去安排。 几分钟后,就有人端了三碗水进来,分别放在堂下,一字排开。 楚伯齐还很贴心地用了三个不同的碗,最左边的是热水,另外两个都是冷水。 沈清云走到中间的水碗前,伸出手,指尖有不起眼的粉末悄然洒落其中。 随后,她环顾四周。 “谁愿助我一试?最好是和沈家毫无关系的人来试。” 沈家的族人也都跟着四下张望。 衙役们很是犹豫。 最后还是楚伯齐站了出来。 “我来吧!我楚家祖上,和沈家并未有姻亲关系。” 楚家到楚伯齐这一辈虽然穷困潦倒,但宗祠尚在,往上十几代仍是有记录的,族谱都写的清清楚楚。 沈清云朝他拱手一礼:“多谢楚先生。” 说罢,沈清云又看向了沈家的人群。 这倒是不用她开口,主动有人跳了出来。 “十七姑,我来我来!” 这是四房的小子,十来岁,性格跳脱,最喜欢凑热闹。 沈清云朝他点了点头,让他上前来。 接着,沈清云吩咐楚伯齐,先在三个碗里滴了一滴血,又立刻叫四房侄子也滴血落入碗中。 随后,沈清云招呼众人。 “大家都过来看看吧!” 众人好奇之下,都凑到了前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三个碗。 首先是最右边的碗,冷水,什么都没加,两滴血滴进去后,别说相融了,甚至都没能维持几秒钟,很快就在水里散开了。 然后,是左边那个碗。 两滴血没有很快散开,竟还保持着血滴的形状,在水中起起伏伏,如同两颗血色的珍珠,虽然奇特,却也未曾相融。 最后,才是中间的水碗。 “融……融了!” 有人惊叫起来。 所有人都猛地转头,看向了中间的水碗。 这水碗中的两滴血一开始有些散开的迹象,但很快,两滴不同的血像是对彼此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竟悄然融合。 众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就连李瑭也目露惊奇,指着中间那碗水问。 “这是何故?明明都是两个人的血,怎么这一碗就相融了呢?” 沈清云抿嘴微笑,张开了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手手掌上,还带着一层淡淡的白色粉末。 “是靠我手里这种,神奇的粉末。” 李瑭好奇更甚。 “这是什么粉末?” 沈清云挑了挑眉。 “白矾。” 她之所以来得迟,就是去找白矾了。 白矾在这个时代是被当做药材用的,外用内服皆可,还能用来杀虫,在沈清云家中算是一种比较常备的药材。 但在场还是有人不认识,不由疑惑发问。 “白矾……是什么?” 这个倒不用沈清云解释,李瑭主动向众人说道。 “白矾乃是一味药材,又叫明矾、雪矾、云母矾,可治外疮、久泻不止等症,《本草纲目》便记载了白矾的四种药用,吐利风热之痰涎;治诸血痛;治痰饮,泄痢;治喉痹痈疽,中蛊,蛇虫伤螫。” 他后半段说得文绉绉的,但大部分人听懂了前半段。 “是一种药材啊!” 沈清云拍了拍手:“没错,白矾是一种常见的药材,本身没什么特殊之处,但若加在水中,便可让血液加速相融。不管是什么血,只要加了白矾,必定会相融。” “这作用倒是从未听说过。”李瑭摸了摸下巴,决定回去后给好友们都写信告诉白矾的妙用,免得日后被人蒙骗。 正想着,就听到沈清云又开口了。 “其实,只要是血液,不管是人血还是猪羊马狗的血,只要是血,滴在一个碗里,最终都会相融,无非是速度快慢的问题。大家若是不信,回去后可以试一试。” 沈清云的科普讲完,在场不少人都跃跃欲试,琢磨着回去试一试。 她说的清楚明了,大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滴血认亲之法,还真是不靠谱! 倒是李瑭听了这话后,又有了新的疑问。 他很快将思绪拉了回来,然后又指向了那碗热水。 “那为何这碗水中的两滴血,一直不能相融?” 沈清云呵呵一笑。 “因为这水是热的,血一遇热就会凝固,自然就难以相融啦!”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 “其实,除了热水,还有很多法子,能让血液不相容。比如,往水里加大量的盐或是清油,还可以用冰水、大料水……” 她话还没说完,大家听着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这怎么听着像是在做猪血?” 沈清云哈哈大笑了起来,双手猛地合掌一拍。 “可不是?这就是做猪血时用来凝固的法子。稍加改动,便能用于滴血认亲时作弊了。” 好么,原本神秘高大上的滴血认亲,被形容成做猪血! 这让大家嘴角抽搐了一下。 李瑭五指虚握于唇边,轻咳了一声。 “滴血认亲果真是假的,本官之后会上书朝廷,普及此事,希望以后能避免此事蒙骗百姓。” 沈清云眼睛微眯,露出真心的笑容,朝李瑭躬身一礼。 “大人心系百姓,是万民之福。” 李瑭又轻咳了一声,返回了桌案后。 沈清云整了整袖子,倏地转身,看向整个过程一直沉默不语的贾三娘。 “贾三娘,这滴血认亲不能用,你可还有其他的证据证明这孩子是我爹的?若是不能,这一个谋夺钱财的诈骗罪名,可就安在你身上了。” 贾三娘浑身颤了颤,本能地想转头寻求某个人的帮助,可她知道现在在公堂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举动肯定逃不过别人的眼,所以,只能硬生生忍住。 她咬着唇,眼眶含泪,泫然欲泣。 “县老爷未免也太偏心沈清云了?何故只听她一人之词?只信她一人之言?” 第56章 玉佩的漏洞 “民女无权无势,斗不过沈姑娘,我这就回家,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她气愤异常,说着,就抱着孩子转身要走。 不等沈清云拦人,李瑭就叫住了她。 “慢着!这公堂之上,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再说,此事尚未有定论,若你此时贸然离开,那这孩子的身世,就难以大白了。你若真伪孩子着想,就该留下,把事情查清楚。” 李瑭的神情,恢复了最初的严肃。 他眼神一转,忽然和沈清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沈清云朝他眨了眨眼睛,又挑了挑眉,然后朝贾三娘的方向瞥了一眼。 明明她什么话都没说,但莫名的,李瑭觉得看懂了她的意思。 于是,李瑭沉吟片刻,假装思索,随后开口。 “滴血认亲不可取,但总有其他的证据。既然你说和沈陶相处多年,彼此有情,那么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总有吧?再者,若此事为真,你们同住并非一两日,总会有证人看到。若有人证物证,此事便好定案了。” 李瑭循循善诱,一番话说完,贾三娘的眼睛唰得就亮了。 “有!有!我有证物!” 她把孩子放下,将手伸进衣襟内掏啊掏,最后,掏出了一块玉佩出来。 这是一块青色的玉佩,颜色颇深,青黑如墨,通体温润,像是被人打磨了许多年一般。 玉佩雕刻成玉兔捣药的模样,看着有些憨态可掬。 “这是陶郎送给我的玉佩,只因我生肖是兔,又最喜青色,他便送了我这块青玉。这玉佩我日日戴在身上,从未离身过。” 她的手指,抚摸着玉佩,眼眸含情,像是在思恋某人。 沈清云盯着那玉佩仔细瞧,总觉得有些眼熟。 李瑭倒是看出了这玉佩的问题。 他轻笑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 “青玉在玉中,不算极品,而是十分常见的玉料,常见的青玉,颜色都较浅,而且玉质通透,更似翡翠。但你这块玉佩,青中带黑,质地温润厚重,这哪里是什么青玉,分明是一块墨玉!” 沈清云唰得抬头,几乎要为李瑭拍手叫好了。 不愧是世家公子啊!这眼光就是好,离那么远,都能一眼瞧出这玉佩的问题。这份眼力见,哪怕自己两世为人,也都没有。 看来我是休闲日子过久了…… 沈清云自省了几秒钟,很快就抛开了。 她笑眯眯地看向贾三娘。 “我爹送你玉佩,该不会连什么玉都没跟你说吧?” 贾三娘眼底浮现出明显的慌乱。 她紧紧地抓着玉佩,贴着自己的胸口,咽了咽口水,努力保持镇定。 “或、或许是我记差了,墨玉还是青玉,我一个民妇,哪里看得出来?” “是啊!你一个寻常妇人,是分辨不出来青玉还是墨玉。但沈陶却不可能认错。你说这玉佩是沈陶所赠,可玉佩上既未署名,又没有其他印记,如何证明是他所赠呢?” 李瑭也跟着帮腔反问。 贾三娘咬了咬牙:“这确实是陶郎给我的啊!除了他,又有谁能买得起如此名贵的玉佩?” “再说了,这玉佩上雕刻的玉兔,正是民妇的生肖啊!这总没错吧?” 她抓着玉佩的手更紧了。 一直跟在沈清云身后的昭昭突然嘀咕说道。 “属兔怎么了?玉兔玉佩,我们家库房里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这算什么证明?” 她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沈清云的脑海中,猛然划过一道亮光。 玉兔……玉兔……兔子玉佩…… 她霍的抬头。 “这玉佩,是我家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话一出,满堂震惊。 昭昭都惊呆了,急忙扯着自家姑娘的袖子,大急。 “姑娘!您怎么、怎么……哎呀!您这不是反而证明她的话是真的了?” 贾三娘自己都呆了一呆,等反应过来后,原本脸上的慌乱一扫而空,露出了自信明媚的笑容来。 “大人!您看,我没有撒谎!这确实是陶郎的玉佩!沈清云自己都承认了!” 李瑭眉头紧皱,目光瞟向沈清云。 他有些搞不懂沈清云的意思了。 沈清云轻笑一声,眼神恢复了清明,还带着一丝势在必得的从容。 她一步步走到了贾三娘面前,伸手拿过了那块玉佩,翻过来,看了看玉佩的背面,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你别急呀!我只说这玉佩是我家的,可没说,这玉佩我爹买的。” 沈清云将玉佩随手抛还给她。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出生在除夕夜,只差半个时辰就是大年初一了。” 贾三娘一脸茫然:“你说这个做什么?” “别插嘴,听我慢慢说。” 沈清云挺直了腰,看向了沈家族人。 “我出生后,家里人给亲朋好友报喜,是第二日才去的,又因为报信的人口齿不清,没说清楚出生时间,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大年初一所生,是属兔。对不对?” 这话得到了沈家族人的点头赞同。 “是,没错,我记得呢!那天还下了雪,报信的人只说了句七房的赵氏顺利生下一女,就匆匆走了。” “这么说我也有印象,我祖母时常唠叨说十七姑有大运,她生下来就天降瑞雪,当年的庄稼也比往年收成多了不少呢!” 这事,在沈家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 沈清云收回视线,继续说道。 “因为很多人弄错了,后来洗三和满月时,不少长辈送的礼,都有兔子玉佩。我爹娘当时太过高兴,也没在意,自以为是大家觉得兔子可爱好看,才送的这个。直到几个月后,才从亲朋口中知道此事。我爹不开心,觉得大家不重视我这个女儿,遂把所有兔子玉佩都收进库房了。” 沈清云说完,露齿一笑。 “所以,我家库房里有不少兔子玉佩。各种质地的都有。堆的多了没什么用,我娘后来就用来送礼了。这块玉佩,就是被送出去的礼之一。” 沈清云挑了挑眉。 “要想知道这玉佩到底是谁送的,等我回家后,查一查历次的送礼礼单,就能知道了。” “所以,贾三娘,你还要嘴硬吗?” 第57章 计策(上) 贾三娘瞳孔大震。 “你胡说!这一切都是你胡说的!” “不信?那你好好看看这块玉的背后,是不是有个小小的纹章?那是雕玉师傅的标记。会在玉上留下标记的,基本上都是有名望的雕刻师傅,只要查一查,就能知道这玉是怎么来的。” 沈清云一字一句说完,就这么双臂环抱看着她。 贾三娘词穷,说不出话来。 后方的沈清河急了:“说不定是你爹情急之下拿错了也不一定。” 沈清云抬眸,瞟了他一眼。 “如此无根据的猜测,清河堂兄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沈清河咬牙,拳头都握紧了。 沈清云转身朝李瑭一揖到底。 “大人,可否容我回去查一下家中礼单?” 李瑭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可。既如此,今日此案便暂时审到这儿,明日一早再继续,退堂。” 这案子半尴不尬地中止了。 沈家的族人们都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后续,可人家县老爷都这么说了,能怎么办?只好一个个悻悻转身走了出去。 贾三娘的脸色苍白如纸,抱着孩子,拖着腿走在最后。 她心中惶惑不安,总觉得明日如果再来,肯定要出事。 沈清云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随即朝昭昭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走到了衙门外。 沈家的其他人都走的很快,和后方的沈清云三女拉开了距离。 就在贾三娘准备转向时,忽然,从斜旁冲出来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把抢过了她的孩子。 贾三娘本就心思不属,根本没有注意到附近有人,这仓皇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孩子就被人抢走了。 她呆了一瞬,下一刻就大叫起来。 “我的孩子!你把孩子还我!” 那黑衣人怎么可能听她的? 贾三娘朝他扑过去,可黑衣人一个转身,就消失在拐角。 “来人呐!救命啊!有人抢孩子!” 贾三娘连声呼救,急急追了过去。 而已经走远了些的沈家族人们,听到动静,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居然有人敢在县衙外头抢孩子?这也太嚣张了吧?” 众人群情激动,也跟着追了过去。 沈清云拉着昭昭跟在最后头,不紧不慢,一点也不着急。 一行人拐过街角,很快就追上了那黑衣人,将其堵在了死胡同里。 那黑衣人见逃不掉,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面对众人,把孩子高高举起。 “别过来!你们要再过来,我就把孩子摔死!” 他的声音辨不出男女,像是刻意改过了。 贾三娘又惊又吓,差点摔倒。 “你放了我孩子好不好?求求你了,你要多少银子都行。” 她哭着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 黑衣人不为所动。 “都给我退后!” 众人迟疑着往后退,渐渐退出了巷子外。 可黑衣人显然并没有说话算话。 他见人都退远了,突然怪笑了两声,把怀里的襁褓往地上一摔。 “啊!” 贾三娘尖叫一声,眼珠子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沈清云快一步冲了过去,将襁褓抱了起来。 襁褓中渗出红色的液体,看着让人心惊肉跳,不忍直视。 沈清云也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可怜的孩子……昭昭,快把贾三娘救醒。” 昭昭跑过去,用大拇指在贾三娘的人中用力地按下去。 贾三娘吃痛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沈清云怀中那个满是鲜血的包袱。 她怔了一秒,下一刻,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浑身颤抖不已。 昭昭又掏出一颗药塞进她嘴里,免得她又昏过去。 贾三娘吞下了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冲向了人群。 “都怪你!我都说了不要这么做你非不听!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你居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摔死,你还是他爹吗!” 贾三娘状若疯癫,揪着一人,崩溃大哭。 胡同内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被她揪着的人。 “清、清河?” 不知是谁迟疑着叫了一声。 紧接着,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一个个用震惊的目光盯着沈清河。 “这孩子是你的?!” 沈清河被贾三娘弄得狼狈不已,嘴里还急急反驳。 “不是我!你们不要听这娘们瞎说!她疯了!” 贾三娘双目赤红:“我疯了?我早就该疯了!你当初哄我,说会接我进门,可我等了三年,你都没半点动静。我拼死生下孩子去找你,想着看在儿子的面上,你总会同意。他毕竟是你儿子,结果你却要我帮你去骗七房……” 她声音颤了颤。 “是我鬼迷了心窍……是我脑子糊涂了……居然真的被你说动了。我的儿啊!都是娘的错!娘该死啊!不该贪图银子,害了你啊!” 贾三娘又大哭了起来。 沈清河趁机甩开了她。 他正要解释,一抬头,就看到身边所有人目光不善,都带着明显的怒意。 他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我、我……真不是我。” 这时,沈清云从后头走了过来。 “不是你?那你敢看一眼这孩子吗?” 沈清云抱着那个被红色液体浸透的包袱,递到他面前。 “是不是你儿子?你看一眼呗?” 谁知,沈清河却根本连看都不敢看。 他只看到那满眼的红,整个人就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 沈清云抱着那包袱一步步逼近他。 “这真不是你儿子?听说这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若是无辜惨死,无法进入地府重新投胎,就只能在他血亲附近盘桓。就是不知道,这到了晚上,沈清河你会不会听到孩子的哭声?” 沈清云压低了声音,说着令人惊悚的话。 “啊!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找你娘去!” 沈清河大叫一声,推开人群就想往外跑。 但众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让他跑了? 大家合力把他压倒在地,有几个气愤的恼怒的踹了他几脚。 “竟敢拿自己的私生子,来冒充七房的孩子,抢人家产,太过分了!” “快把他带回衙门,让李大人处置!” 于是,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又朝衙门走去。 第58章 计策(下) 李瑭刚摘下官帽,准备喝两好茶。 水刚烧好,就听到衙役飞奔着跑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沈家的人又来了!” 李瑭差点打翻了红泥小炉。 “怎么又回来了?”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重新戴好官帽,朝外走去。 刚走到大堂外,他就看到沈家众人推搡着沈清河冲了进来。 “何事喧哗?” 四房的那小子窜了出来。 “大人!我们知道贾三娘那孩子的爹是谁了!” 李瑭挑眉,有些意外。 “哦?” 他看到被众人压着跪倒在地上的沈清河。 “是他?” 四房小子点着头。 “就是他!刚刚贾三娘什么都说了!” 李瑭摸了摸下巴,不太明白怎么就一盏茶的功夫,事情就来了个惊天大逆转。 虽然,他之前在堂上时,也怀疑过沈清河此人,但没有证据,也只是怀疑而已。 加上对沈清云的信任,李瑭便没打算插手。 本以为,要等明天才会有结果,却不料,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水落石出了? 现在破案,都这么容易了吗? 李瑭继续摸着下巴,思绪有些发散。 “大人?大人?” 四房小子连叫了两声,才把李瑭叫回了神。 “来人,把沈清河带上堂,本官要再次升堂!” 他转身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衙役再次聚齐。 浑浑噩噩的贾三娘也被昭昭拉了进来。 沈清云走在最后。 她抱着那血红色的包袱进来时,李瑭吓了一跳。 待看清楚后,李瑭才松了口气,问了起来。 “把方才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这事儿,都不用沈清云开口,沈家的族人们,你一句我一言,把刚才看到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文书在一旁记录,听到孩子被摔死,笔一抖,下意识看向了沈清云怀里。 李瑭也忍不住看了过去,随即眉头紧皱。 “这孩子……那黑衣人呢?” 沈清云摆摆手:“人已经被制住了,待会儿就送进来。贾三娘,当着县令大人的面,你自己来说,你方才所说的,是否属实?” 贾三娘点了点头。 “是……一切都是沈清河的主意。孩子是他的,他骗了我的身子又不肯认账。后来我找上门,他出了这个主意,大人,我做这些,都是被他逼的呀!主谋是他!恳求大人,一定不能放过他!” 贾三娘哭得伤心,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沈清河大怒:“你这表子!你早就失了身,跟我的时候又不是什么纯良的人了,还说我骗你?是你骗了我!” 贾三娘浑身一颤,惊叫一声扑了过去,养的长长的指甲,直接挠破了沈清河的脸。 她还不解恨,又张嘴去咬他。 但沈清河毕竟是男人,力气大,反应快,第一时间就躲开了,还踹了她一脚。 贾三娘被踹倒在地。 李瑭大怒:“还不快把这二人分开!” 衙役急忙上前分开了二人。 贾三娘又哭又笑,真的跟疯了一样。 昭昭有些心虚地往自家姑娘身边挪了挪。 李瑭重重拍了三下惊堂木,才让这二人安静下来。 “沈清河伙同贾三娘,意图骗取七房家产,证据确凿。沈清河为主犯,判杖五十,徒五年;贾三娘从犯,又主动投案,戴罪立功,可从轻发落,笞三十,徒一年。来人,把二人押下去,行刑!” 李瑭扔出了筹子。 衙役们拉着沈清河和贾三娘就要往外走。 贾三娘挣扎着喊:“大人,恳请大人让我给孩子安葬还再让我受刑吧!” 李瑭看向了沈清云。 沈清云却笑了起来。 “不用了。” 贾三娘一愣。 沈清云却忽然将一直抱着的那个包袱解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扔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什么婴儿?只是一团丝绵而已。 丝绵的中间加了东西,有些吃重,而外头则缠了几层红色的布。 仔细一看,那布湿哒哒的还在往下滴血……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个假襁褓。 “不是,孩子呢?” “对啊!我明明看到那黑衣人把孩子摔死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瑭看到那包袱的瞬间,脑海里就想通了这一切,不由朝沈清云瞥了一眼。 虽然他不是很赞同沈清云的手段,但……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被算计的是沈清云家,不是他李瑭。 李瑭清了清嗓子。 “把人叫进来吧!” 沈清云拍了拍手,超外头喊了一声。 “进来吧!” 紧接着,众人就看到那黑衣人一步步走进了大堂。 黑衣人的怀中,抱着个一模一样的襁褓。 襁褓被拉开了一头,露出了酣睡的婴儿。 “我的孩子!” 贾三娘惊喜万分,想冲过去把孩子抱过来,却被衙役们拦住。 沈清云示意黑衣人走上前来。 “抱歉诸位,害你们陪我演了一场戏。这黑衣人呢,是我安排的,主意呢,是我出的,为的就是让这二人露出马甲。她早就准备了一个假的包袱,这血呢,是今早刚杀的猪血。真正的孩子,好着呢!” 众人眨了眨眼睛,虽然有些意外,但都没有怪沈清云。 反倒是惊叹于她的聪明和反应迅速。 这贾三娘找上门到现在,一共才多长时间?她竟然就已经相处了应对之法,并且顺利实施了! 沈清云朝贾三娘看了过去。 “孩子你放心,我会交给合适的人照顾。” 贾三娘慢半拍地想明白了一切,脸上浮现出诸多复杂情绪,但最后,只剩庆幸。 她庆幸孩子没死。 只要孩子还活着,其他什么她都能忍受。 贾三娘抿了抿唇,朝沈清云跪下磕了个头。 “对不起,沈姑娘。” 沈清云没叫起,也没说原谅。 贾三娘和满脸不甘懊恼的沈清河被带下去行刑了。 沈清云则让黑衣人,也就是白玉,跟着沈家族人回家去。 “孩子既然是沈清河的,那就送回二房,交给他们养。至于其他的,跟我们无关,就不用管了。” 白玉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走了。 李瑭看着这一幕,一直没有出声,直到人都走光了,才开口。 “这出戏,够精彩。” 第59章 舅母来了 沈清云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明显轻松了几分。 “我也是没办法,才刚听说这件事,今日一早贾三娘就找上门了,情急之下只能用这样的法子。还望李兄不要见怪。” 沈清云现在无比庆幸,这孩子真的不是她爹的,要不然,处理后续更麻烦。 李瑭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此紧急时刻,还能想到此法,实在是叫人惊叹。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那玉佩,真是你家的?” 沈清云点了点头。 “玉佩是我家的,我想,应该是我娘送给二房的礼之一。这玉虽然是墨玉,但色不纯,不算上乘,我平时也不太戴这些东西。我爹倒是喜欢这些,时常随身佩戴。沈清河就拿这玉佩来诬陷我爹。” 沈清河的见识也没多高,只是看着这玉佩和沈陶曾经戴过的像,便拿过来用了,却没想到一下就被戳穿了。 李瑭微微颔首,算是弄清楚了心里的疑惑。 “你现在要回去吗?还是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沈清云摇摇头。 “多谢李兄,但还是不了,我还是赶紧回家去。我娘还在家中等消息呢!” 提到赵银苓,沈清云的神情多了几分明显的开心。 李瑭没有再挽留,笑着将她送到了大门口。 沈清云刚爬上马车,李瑭忽然叫住了她。 “对了,最近这几日别离开吴县。” 沈清云回头,一脸诧异:“为什么?” 李瑭却没有说,只神秘一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放心,是好消息。” 沈清云屈指搔了搔脸颊,也没有追问,朝李瑭拱手一礼,这才弯腰钻进了车厢内。 马车朝着家中驶去。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愉快的缘故,沈清云感觉这马车的车轮,都比来时更轻松欢快。 回到家中,沈清云第一时间冲进了赵银苓的院子,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娘。 赵银苓听完后神色怔忪,呆愣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眉眼间的郁结,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的散开。 “阿弥陀佛,果然是那些坏人诬陷你爹……幸亏云儿你聪慧,发现了他们的诡计,要不然你爹的名声都要被他们毁了。不行,我得给你爹多点几炷香……明日再去寒山寺请住持师父多念几遍经文。” 赵银苓忙碌起来。 看着她这幅样子,沈清云嘴角忍不住翘起。 只要娘好好的,就算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这边,七房内外院皆是轻松喜悦,而另一边的二房,却大吵了起来。 白玉将那孩子送到二房,直接说这是沈清河在外头生的孩子,把孩子交给沈清河的娘后,就扬长而去。 她才没那个耐心跟他们讲清楚事情原委呢! 二房一家子看着那个婴儿,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沾手。 沈清河媳妇看着那孩子,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给沈清河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家照顾公婆,没想到沈清河居然在外头养外室,还生了个儿子! 她气得当场摔了东西,收拾包袱回娘家了。 沈清河的儿女们也气极,尤其是大儿子,他念书几年,都快能下场了,自家老爹来了这么一出,犯了事,进了大牢,相当于断送了他的科举之路,他怎能不怒? 就连沈清河的兄弟们,也愤愤不平。 家中出了个罪人,对全家的影响都很大。因此,沈清河的二弟三弟也闹了起来,飞逼着沈附将沈清河出族。 但沈附却不肯放弃这个他最疼爱的大儿子。 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才将家里其他人都压了下去,接着,急忙派人去县衙打听。 待得知沈清河判了杖刑和徒刑后,他总算松了口气。 人还活着就好…… 沈附其实没那么大的野心,他从小就是依附沈隆的,性子软弱,耳根子也软,之前就是听了沈清河的话才会上蹿下跳。 如今,他也没别的想法了,只想着让大儿子在大牢里好过一些。 于是,沈附收拢了家里的银子,带着人赶往县衙打点去了。 而那孩子,最后还是沈清河老娘看不过去,请了个奶娘过来喂养。至于以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这一晚,沈家几房都是心思各异,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没人睡得好。 大概只有沈清云一个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心情好极了。 可她的好心情,在第二天醒来后,很快就化为乌有。 清晨起来洗漱完毕,沈清云换了身轻罗衫,准备去前头陪赵银苓用早饭。 她带着昭昭刚走到二院门口,忽然就看到白玉一脸匆匆地往回跑。 沈清云忙叫住了她。 “白玉!” 白玉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个箭步冲到了她面前,抓着她的胳膊就往旁边闪。 “嘘!你小声点!” “你怎么了?”沈清云眨着眼睛,满脸疑惑,“难不成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白玉翻了个白眼。 “我昨晚刚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你这么快就忘了?没良心!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可别去前院。没好事!” “到底怎么了?二房的人来了?还是四房太爷过来了?” 沈清云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一叠声问道。 白玉表情古怪。 那神情,怎么形容呢? 不是生气也不是畏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棘手的东西,避之不及。 沈清云看着看着,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 她张了张口,刚想问,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以及,一个熟悉的声音。 “清云,你和白玉躲在那做什么呢?快过来,看看舅母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沈清云浑身一僵,眼睛都瞪得比平时大了三分。 “我舅母来了?” 她压低了声音向白玉询问。 白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事态紧急,恕我不能作陪,先走一步。” 白玉手腕一翻,就挣脱了沈清云,飞也似地跑了。 那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后有老虎追着呢! 沈清云眼睁睁看着她跑没了影,气得直跺脚。 可白玉能跑,她这个外甥女却跑不了。 沈清云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朝二门口走去。 第60章 招赘? 她整了整衣角,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将两只手放在腰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清云见过舅母,舅母怎么会今日过来?我舅舅呢?” “你舅舅去找你们沈家的其他人了。快过来让舅母好好瞧瞧,这近三个月没见,你可是瘦了好多。” 赵家舅母一把抓住沈清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 只是,她嘴上说的话虽然带着关心和怜爱,那眼神,实在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就像是在打量一串待卖的猪肉似的。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敷衍着说了两句。 这位舅母,长得样貌不差,个子也算高挑,容长脸,嘴上总是带着笑,只是一双眼睛总是斜里看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看不起人的高傲表情。 赵家和别的人家不一样,表面上赵家是沈清云舅舅管着,但其实做主的都是舅母。 沈清云的舅舅自幼得家中所有人的宠爱,养成了跋扈的性子,十几岁是和附近的二代们凑在一起,天天厮混闹事,到了说亲的年纪,附近人家,竟没人敢嫁! 当然,也有看中赵家的钱想嫁女儿的,但赵老爷子又看不上。 当时赵银苓和她姐姐都劝她们爹,弟弟再不管,这家产都要被他败光了。 于是,赵老爷子狠下心,打了儿子一顿。可这时候他想管,也没那个心力了。最后,思来想去,赵老爷子决定给儿子娶一房厉害的媳妇。 为此,他还特意让媒人往远了的地方打听,最后,定下了杀猪的鲁屠夫的大女儿。 鲁氏嫁进来后,很快就把家撑起来了,也把相公管得服服帖帖,赵老爷子之后也安心地去了。 可是,这鲁氏的性子,委实不好相处。 她霸道,不仅仅是对自己家如此,连两个大姑子的家也要管。 从前她就十分看不惯沈陶,觉得沈陶性子软,总是乱花钱,也不照看家里,十足十的“混子”一个。 沈清云对她爹有着滤镜,自然不同意舅母这一点,但人家是长辈,又没有做啥错事,沈清云又不好跟她对着干,只能每次都躲着了。 看着鲁氏那眼神,沈清云就知道她又要老生常谈,说她爹的不好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沈陶的灵堂,鲁氏当着里外那么多人的面,骂了沈陶一通,把沈清云气得拿大笤帚把人扫了出去。 这会儿再见面,沈清云觉得尴尬得很。 可鲁氏却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亲热地拉着沈清云往外走。 “你家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不让人送信给我们?难道还跟舅舅舅母见外吗?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你和你娘的血亲,你舅舅再混不吝,你娘被欺负,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沈清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鲁氏继续说着:“你们沈家,看起来多厉害,可内里一团糟污。天天就盯着你家的银子和田地,有那心思,用在别处,不早就能发财了?要我说,沈家的根子就坏,当初公爹就不应该把你娘嫁过来。你爹也是,看着老实罢了,天天往外跑,一点都着家……” 鲁氏一路喋喋不休,连语速都不曾减缓半分,听得沈清云是头大无比。 直到走进了花厅,看到了她娘,沈清云就像是看到了救星。 “娘!” 赵银苓朝她招手,把她带到桌边,又朝鲁氏歉意一笑。 “弟妹,怎么好劳烦你自己亲自过来一趟?” “我不来,就靠你弟弟,能成?”鲁氏双手一叉腰,“不是我说你,二姐,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就能被欺负成这样?上次来家里也不说,要不是这次我多问了几句,还不知道你们出了这么大事呢!”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银苓。 “你跟大姐真的是,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省心。” 赵银苓像是已经习惯了鲁氏这脾气,一点都不生气,笑眯眯地拉着她坐了下来,转身吩咐人去做鲁氏最爱吃的大肉面。 面被送上来后,总算是堵住了鲁氏的嘴。 沈清云坐在一旁,喝着粥,啃着素油饼,觉得舅母也真是个妙人。 以前是她对鲁氏有偏见,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沈清云不得不承认,鲁氏有些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至少,她对沈家就看得很透彻。 鲁氏呼噜呼噜吃完面,拿手背一抹嘴。 “我和你弟弟今天过来,除了给你撑腰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你。” 赵银苓吃到一半的早饭立刻就放下了。 沈清云也跟着放下了碗筷。 鲁氏盯着这母女俩。 “这过继嗣子的事,到底考虑清楚了没?” 果然! 沈清云心中暗道。 就知道她舅母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赵银苓面露忧愁,叹了口气,柔柔说道:“我还没想好……” 鲁氏斜睨了她一眼。 “等你想好,什么都晚了!选嗣子这件事,得尽快,定下人选,也能安沈家人的心。” 鲁氏倒是没有图谋沈清云家的银子的想法,毕竟赵家的银子,已经赚得够多了。鲁氏就一个儿子,想让儿子走科举之路,哪怕读不出来,以后捐个官身,说出去也好听啊! 所以,她是不打算扩大家中生意的,只想多囤些田地。 赵银苓沉默,鲁氏便看向了沈清云。 “清云,你呢?我知道你主意大,你娘也听你的,你怎么想的?” 沈清云抿了抿嘴。 “我不想选嗣子。就算小时候看着好,长大了也不一定就是个好的。那养出白眼狼的人家,多的去了。我爹攒下这些家产,凭什么要便宜外人?” 鲁氏没有生气,她摸着手腕上的大金镯子,沉吟了片刻后,一拍桌子,说道。 “既然不想选嗣子,那就招赘!” 这话,让沈清云和赵银苓同时一愣。 “招赘?” 赵银苓下意识重复道。 鲁氏点头:“我也觉得沈家那些人靠不住,一个个眼冒绿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贪婪。既然不想从沈家选嗣子,那就只能让清云继承家产了,到时候找个老实的男人招赘,生个儿子,姓沈,他们沈家还能有二话?” 第61章 意外来客 赵银苓被说得心动了。 “这样能行吗?” “行不行的,试过不就知道了?但以沈家如今的境况,谁敢反对?” 鲁氏看似粗鲁,实际上心思可比赵家的姐弟细多了。 赵银苓不由看向了沈清云。 沈清云满心烦躁。 说来说去,仍旧是要把我当生育工具! 她脸蓦地一沉。 “舅母,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如今我爹丧期未过,你就上门说这些,委实有些过了。” 鲁氏撇撇嘴:“你爹死都死了,还能从地底下爬起来管你不成?死人哪有活人重要?先把你们娘儿俩的事定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你一个姑娘家,若不好意思,就回房去,我跟你娘商量就行。” 她朝沈清云挥了挥手,转而拉着赵银苓说道。 “我娘家那边有个亲戚家的孩子,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就是家里孩子多……” 她话还没说完,沈清云突然站起身来,一拍桌子。 砰! 桌面发出的巨响,震得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沈清云的脸色黑沉如墨。 “我家的事,不劳舅母费心。舅母若真心来探望,我自欢迎,若是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就休怪我再拿扫帚把你赶出去了。” 说完,沈清云也不管鲁氏什么脸色,一甩袖,转身离开了。 赵银苓又急又担心。 “弟妹,你别往心里去,云儿她……” 鲁氏重重哼了一声。 “二姐,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如此对长辈说话,日后名声能好到哪里去?” 赵银苓连连道歉。 “行了,算我多管闲事!白操这么多心!” 鲁氏耷拉着脸,阴阳怪气。 另一边,沈清云一路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刚推开门,就看到白玉坐在窗边。 白玉看到她的脸色,似是早有预料。 “啧啧,你舅母又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子?” 沈清云坐到她对面,用手扇着风,气闷不已。 “还能说什么?还是老三样,说亲事呗!” 白玉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你都猜到了,怎么还会生气?” “我不是气她,我是气我娘,舅母随便说几句,她就心动了。什么招赘,简直可笑!” 沈清云抓起茶盏,猛地一口灌进嘴里,顿时被烫得龇牙咧嘴。 昭昭惊叫了一声,急忙去取凉水给她漱口。 白玉一点都不同情,反而放声嘲笑。 接着,挨了沈清云七八个白眼。 “招赘不好吗?找个男人生孩子,家里还是你管,无非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白玉托着下巴,不是很明白沈清云的想法。 沈清云漱了好几杯凉水,觉得嘴里好些了,才继续开口。 “我娘耳根子太软了……招赘?哈!说得好听罢了,到时候她们会找什么人来?多半是觊觎我家钱财的贪财之辈。就算真找到个听话的,那又怎样?难道我就要为了生儿子,把自己一辈子搭上,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她噼里啪啦说了许多,像是要将心里积压许久的怒气发泄出来。 “说什么招赘,归根结底还是觉得家里没男人不行,哪怕找个装饰的门面,也得找个男人来才行。就这么看不起人?我爹都没嫌弃过我是女儿身,她们这些外人指手画脚做什么?!” 白玉和昭昭二人静静听着,都没插话。 等沈清云说完了,白玉悠悠叹了口气。 “可惜我不是个男的,要不然,我娶你得了。” 沈清云喝到嘴里的凉水,噗得一声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姐姐,别闹。” 白玉哈哈笑了两声:“我不行,那你就从熟悉的人里挑嘛!实在不行,找个年纪小的,现在开始培养感情,也不迟啊!” 沈清云不耐烦地挥挥手。 她是愁人选吗? 她是反感这种被人操控逼迫的感觉。 为什么她就只能借着“丈夫”或者是“儿子”才能立足于此?为什么她就不能做一个独立的人? 沈清云其实并不反对成亲,只是这种被安排,带着利用的亲事,才让她反感厌恶。 爱情,本该是纯粹无暇的。 不管用什么理由,一旦出发点不对,这份感情就变了味。 她不屑,也不会借由自己的亲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白玉大概了解她的想法,不知该如何劝,最后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昭昭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情也有些沉重。 见屋内一阵沉默,昭昭才开口:“我去再叫人烧壶水来吧!” 说着,她转身出去了。 可没过十分钟,她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来了。 “姑娘!外头来了好多人!” 沈清云诧异抬头。 “好多人?什么人?” “不知道,好多生面孔,我好像看到了李大人,还有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 沈清云猛地站起身来。 红色官袍? 五品以上才能穿红色官袍,这是来了个什么官?还让李瑭作陪? 沈清云眉头紧皱,脑海中冒出了好几个猜想。 “我这就去前头瞧瞧。” 她套好外裳,快步赶往了前院。 当她到前院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挤满了人,除了几个眼熟的衙役外,其余皆是一身兵服,腰挎佩刀,眼神犀利。 大门外还有马蹄声嘶鸣声。 沈清云脸色有些凝重,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正厅内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舅舅?” 沈清云忙跑进正厅。 厅内人不多,总共就六个人。 昭昭口中那个穿着红色官袍的官员,正坐在主位上,他身旁站着李瑭,另一边则跟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至于沈清云的舅舅,则站在这位官员面前,弯着腰,连头都不敢抬。 他身后,鲁氏和赵银苓也是如此。 李瑭第一个注意到沈清云进来,朝她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沈清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她理了理衣袖和衣摆,迈步走上前,朝主位上那人一揖到底。 “民女沈清云,拜见大人。” 那官员其实早就看到了她,见她不卑不亢,从容不迫,不由笑了起来。 “沈氏出了个好女儿啊!如此心性,难怪会得官家一声称赞。” 第62章 圣旨 沈清云适时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大人,您说什么?民女不明白。” 那位官员摆了摆手。 “马上你就知道了,正好,人都到齐了,准备准备,接旨吧!”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朝身旁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微微颔首。 接旨? 这话一出,沈清云是真的吃了一惊。 她有心想问,但显然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候。 赵银苓更是慌了神,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赵家舅舅拿了主意,让人去取供桌,摆香案,给那位一眼就看着像是内侍的人塞了个大大的红封。 内侍间他们乖觉,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指点了几句。 很快,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清云和她娘跪在香案之下,舅舅和舅母则分别跪在二人身后。 那内侍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递给那位大人。 “……自朕登基以来,深疚于内外之困、百姓之忧……今有苏州吴县沈氏之女,秀外慧中、聪颖过人、忠孝有加,献粮有功,功在社稷,利在边关,有女如此,实乃大宋之幸!朕心甚慰之,赐字孝善……” 沈清云一字不落地听着,心中腹诽:这皇帝的圣旨都是口语白话文啊……这是怕老百姓听不懂? 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沈清云是听懂了。 之前献的粮食,终于有成效了! 可就算是沈清云,也没想到这效果居然这么大。 皇帝居然亲自下旨褒奖。 当然,这褒奖其实更多的就是口头上的,赐了她字,然后是一个玉牌,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这些赏赐之物,并不值多少钱。 最值钱的,是这封圣旨本身。 有这封圣旨在,可以说,她家以后可以在吴县横着走了。 这圣旨,是能当传家之宝的程度。 沈清云先前烦躁的心,这会儿是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这圣旨来的太是时候了。 那位大人念完圣旨,将其递到沈清云面前。 “沈姑娘,接旨吧!” 沈清云真心实意地磕了三个头,双手托起,接过了那封圣旨。 然后,按照内侍指点,四人异口同声喊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系列流程做完后,沈清云站起身来,看着手中的圣旨,眼底盛满了喜色。 “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她朝那位大人鞠了个躬,极力邀请对方留下用饭。 这会儿,沈清云庆幸舅舅和舅母过来了,要不然,家里就她和她娘两个,请人吃饭都很麻烦。 她们母女俩守孝,一直在吃素。 赵家舅舅虽然年轻时有些纨绔不懂事,但现在这个年纪了,也很有眼力见,当即带着那位大人去了苏州的红袖楼,吃吃喝喝热闹了好久,才将人送走。 等人走后,沈清云把圣旨收进匣子里,长长吐出口气。 现在,终于可以进行最后一步了。 她把圣旨和她爹的排位放在了一起,打算以后每日早晚都拜一拜。 而当她刚把东西放好,香还没点上呢,外头忽然又闹将起来。 “怎么了又?” 赵银苓动作迅速地点好香,递给沈清云,忍不住嘀咕。 沈清云笑了笑:“娘,别管外头,先给爹上香要紧。” 赵银苓“哦哦”两声,认认真真地持香拜了拜,将三支香插进香炉内。 沈清云也跟着插好了香,安抚了她娘几句,这才带着白玉和昭昭往外走去。 一走到大门口,她就看到了一群人,皆是沈家族人,以四房太爷为首,个个群情激动。 “丫头,我听说刚才有天家使者来了?” “是。” 沈清云含笑点头。 四房太爷更激动了:“那使者人呢?” “已经走了。”沈清云目光一转,看向激动的族人,“诸位是好奇,这使者来做什么的吧?” 众人点头。 “这使者到来,是为了传旨。前不久,我散尽家中银钱,买了许多粮食送到京城,献给了官家。官家一高兴,便传旨夸奖了我一番。” 她这话一说完,沈家所有人都惊叹起来。 四房太爷看着沈清云,眸光闪动,几乎要老泪纵横。 “多少年了!我沈家,终于再一次入了官家之眼。只可惜啊……丫头你怎么就不是个男儿身呢?” 若是男儿身,单凭此次献粮的功劳,最少也能得个七品官位啊! 只可惜,沈清云只是个女儿身,这献粮之功,得不到多少实质上的好处。 四房太爷心中懊恼无比。 “丫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族里商量着来?” 沈清云挑眉。 本来就是要防你们的,我要跟你们商量,不是肉包子打狗? 她没有说话,四房太爷很快就想到了她的心思,不由叹息一声。 沈陶啊沈陶,你死的真不是时候。 他在心里把沈陶骂了一顿,整理了表情,才继续说道。 “圣旨呢?丫头,这圣旨,还是放在祠堂稳妥。” 沈清云眼睛眯了起来。 “不知道,这是太爷您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四房太爷眉头微皱, “你别任性,这是族中一向的规矩,并非针对你。再者说,此事,比是要记录在族谱中的,这对你、对你爹来说,都是好事。” 沈清云拍了拍手,摸着下巴点头说道。 “太爷说的有道理,这对我和我爹来说确实是好事,但对沈家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你这话何意?” 四房太爷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清云轻笑一声。 “想必诸位是忘了,当初我爹下葬时,你们是怎么说的?都说我爹没有儿子,这族谱上得靠后,牌位也不得进祠堂,是不是?” 这话说的众人一阵尴尬沉默。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沈隆当族长,都是他的命令,我们不得不从啊!” 有族人忍不住开口,极力撇清关系。 沈清云呵呵一笑。 “诸位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实在是让我汗颜啊!” 当初的事,沈清云至今想起来都气愤不已。 就因为她是女儿,就因为她爹没有儿子,就遭到那样的对待! 第63章 谈判 虽然后来因为圆方大师出面,使得丧事顺利进行了下去,可沈清云一直很清楚,那只不过暂时延后了冲突而已。 她隐忍至今,一点点拔掉了长房,又挫败了二房,终于,能挺直腰板凭自己本事让这群人听自己的了。 一阵无言沉默过后,最后,还是四房太爷率先开口。 “你想要什么?” 沈清云弹了弹衣袖。 “此事不急,诸位先进来再说吧!” 说着,沈清云转身走进大门内。 她带着沈家族人走去了存放沈陶牌位的院子。 屋内,那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和沈陶的牌位并排而放,前方的香炉里,插着六支香,已燃了大半。 几房的族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就里。 倒是四房太爷一下子明白过来。 沈清云这是要他们来祭拜沈陶! 将圣旨和沈陶牌位放在一起,他们要拜圣旨,不就相当于拜了沈陶吗? 四房太爷的脸皮抽了抽。 其他人倒也罢了,他可是沈陶的长辈。 他有心想说什么,可一抬头,撞上了沈清云的眼神,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四房太爷叹了口气,腰弯了几分。 “是我们对不住七房,该拜就拜吧!” 四房太爷从一旁的香盒里取出三支香,就着那快燃尽的香点着后,认认真真地朝沈陶牌位拜了拜。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紧随其后,一个个点香祭拜。 最后,四房太爷带着所有人跪了下来,朝着圣旨磕头谢恩。 沈清云就在一旁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等拜完后,四房太爷扶着自己大儿子站起身,主动说道。 “待会儿我会带人回去修改族谱,同时,也会将你爹的牌位挪到第一进,以供后人祭拜,如何?” 沈清云挑了挑眉:“这些事,与我何干呢?太爷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太爷盯着她。 “清云啊,虽说先前沈隆他们对你们七房不好,可如今他们也都受了罚,你这气也该消了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只有沈家好,你们母女俩才能过得舒心,不是吗?” “这圣旨,是圣上所赐,既是对你的褒奖,也是对我沈家的肯定。放在此处,不太合适吧?不如听太爷一句,将圣旨供奉在祠堂内,如何?” 四房太爷带着众人前来,心心念念就是为了这个。 沈清云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全场。 “这圣旨是我求来的,放在我家又有什么不妥?我的东西,还要放进祠堂去?那祠堂只允许你们男的进去,我一个女眷,又进不去。合着我的东西,以后我想看,都不成了?” 四房太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祠堂重地,女眷不得入内,是一直以来的老规矩,他不可能为了沈清云一个人而改。 但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不放进祠堂,日后沈清云一旦出嫁,这圣旨会不会也随她一同离开沈家? 四房太爷觉得,以沈清云的脾性,很有可能这么做。 思来想去,四房太爷还是觉得圣旨更重要。 这是圣上对沈家的认可,有了这圣旨在,日后沈家女说亲,都能更上一层楼了。 “你到底怎样才肯同意?” “这圣旨是我和我娘的保命符,说什么我都不可能让出来的。谁知道族里会不会有人还继续打我们家的主意?有这圣旨在,至少能挡住一大部分宵小之徒。” 沈清云这话说完,不少人下意识眼神闪躲,心虚得很。 四房太爷脸一黑。 “此事……你若是信不过族人,大可叫他们签下保证书,怎样?” 沈清云嗤了一声,双臂环胸。 “保证书?那算什么?太爷别真当我是小孩子哄。” 四房太爷的大儿子听了这半天,不耐烦了。 “沈清云,我爹好声好气跟你说,你这般油盐不进,到底想做什么?!痛快点不行吗?” “阿繁!闭嘴!” 四房太爷骂了儿子一句。 沈清繁满脸不忿,但还是闭上了嘴,不再吭声了。 沈清云脸上没有半点生气。 她挺直脊背,正对着沈家族人,摩挲着大拇指的指甲。 “圣旨我不会交出,你们若是不愿,大不了将我七房出族。” 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和她爹像了个十足十。 四房太爷心底再次感叹:沈陶死得太早了啊…… 他定了定神,坚定摇头。 “你们七房有没错,怎么能无缘无故将你们出族呢?再说,沈家失了长房,二房也不堪大用,三房常年不归,如今剩下的这些族人,我们四房人才不济,正是需要族人群策群力的时候,不会再随意出族任何族人了。” 沈清云并不意外。 沈家毕竟还是要脸的,更想要实在的好处,所以不可能放过自家。 于是,沈清云接着又道。 “那我们分宗。” “那不是一样?”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沈清云缓缓摇头,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不一样,若分宗,我做主,将我七房的一半家产拿出来,平分给族里,我娘的嫁妆和剩余一半,我们带走,如何?” 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惊呼连连。 “真的假的?” “你开玩笑的吧?” 七房的一半家产,哪怕不算赵银苓的嫁妆,那也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足够沈家所有人吃香喝辣几十年。 这个时候,不少人心动了。 可下一刻,四房太爷重重一拍案几。 砰砰的响声,将族人们从贪婪之中拉回了神。 四房太爷被这群没脑子的人气得呼吸不畅,胸口起伏,咳嗽了好几声,才将怒火压了下去。 “清云丫头,太爷是带着诚意来和你商谈的,你何必挑拨族人?说出你真正的意图吧!” 沈清云嘴角的笑一收。 “太爷不愧是太爷,吃过的盐,可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呢!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 “我家的事,任何事,日后你们都不许插手。不管我选不选嗣子、家产交给谁打理,亦或是婚嫁之事等等,都与诸位无关。若诸位答应,那我们可以继续和和气气坐下来商谈。” 第64章 改变主意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族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沈清云你太过分了!” “这七房的财产,是属于沈家的,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你该不会是想带着全部家产嫁人吧?沈清云,我劝你冷静点,好好想想你说的这些话!” 四房和五房的人,叫得最凶。 沈清云神色不变,嘲讽似的看向了四房太爷。 四房太爷脸色也很难看。 他倒是不觊觎七房的家产,但若是沈清云真的带着全部家产嫁人,他也不可能同意。 以四房太爷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选个族里的孩子过继,只要是沈家的孩子,对他来说都一样。 只要把这些田产之类的大头留在沈家,日后沈清云要嫁人,给再多的嫁妆,他也不会有二话。 可没想到,沈清云竟如此霸道。 他没有开口,沈家族人们喊得更凶了。 白玉看不下去,摸向了腰间的软剑,恨不得当场劈死这群人。 谁知,沈清云去拉住了她。 “我七房的财产,凭什么我不能做主?我只问一句,我爹在没娶我娘之前,在族里也不过是寻常,我爹能做起这么大的生意,赚到这些银子,一来是靠我外祖给的银钱铺子,二来,是我爹有本事。请问,你们沈家,又给了我爹多少帮助?这偌大的家产,和你们又有屁的关系?” 她头一次在人前说话如此粗俗,骇得众人噤声不敢言语。 沈清云神色冷然。 “人本性自私我是知道的,但像你们这么明目张胆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你们在,也难怪沈家近几十年未曾有丁点寸进。若是再长此以往下去,不出三十年,沈家必亡。” 说到这里,沈清云顿了顿,看向四房太爷。 “太爷,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呢?” 四房太爷被她这眼神一扫,忽然背生冷汗,整个人像是从井里捞出来一般。 他猛地清醒过来。 钱财不是最重要的,沈家的传承延续和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到几个儿子说过,沈清云和县令李瑭交好,那李瑭出身显贵,对她多有照顾…… 他又想到了沈隆一家,以及这些年来被长房贪掉用掉的族田…… 长房费尽心机这几十年,一直力图往上爬,可如今科举越来越难,朝中无人,想要重新恢复沈家的荣光,根本不可能。 这条路太难,所以长房才会想着另辟蹊径。 可结果,依然是失败。 四房太爷不想看着沈家就此没落。 或许,靠男人不行,可以靠女人…… 四房太爷的眼神闪了闪,深吸了口气,咬了咬牙。 “你不就是想要自己做主吗?好!我可以答应你。这七房的家产,可以任凭你做主。” 沈清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原以为还要再扯皮一阵子,没想到太爷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 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但不管如何,对沈清云来说都是好事。 于是,沈清云双手一合掌。 “不愧是太爷,这魄力,就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其他族人还想在说什么,可四房太爷朝他们挥了挥手:“都出去,我和清云继续细商。” 族人们犹豫着,但还是都退了出去。 沈清云看着鱼贯而出的族人们,心中思忖着:这太爷在族里的威慑力还挺强。 等人都走光了后,四房太爷拉了张椅子坐下,叹了口气。 “清云啊,我知道你对族里有怨,我也能理解。但你也的理解,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沈家。” 沈清云收回了神:“我没有怨太爷您。” 她说的是实话,她恨的一直是长房。 哦,对了,最近还加了个二房。 对于沈家的其他人,最多是不屑和不喜罢了。 四房太爷定定地看着她。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远比我所想的还要聪明。若你是个男子,沈家兴旺有望,偏偏你是个姑娘家……我原先还在可惜,为什么你不是个儿子呢?可现在看来,是女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清云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太爷何出此言?” 四房太爷没有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只摆了摆手,咳嗽了几声后,才转回了之前的话题。 “清云啊,太爷没几年活头了。如今沈家,有本事的少,也只有你,能值得太爷托付了。” 沈清云被他这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 “什么托付?太爷你别乱说了,我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本事?你还是找别人吧!” 四房太爷盯着她,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 但沈清云却被他这个笑,弄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你别担心,太爷没有别的意思。”四房太爷吐出口气,“以你的本事,若是做这族长,定能带领沈家往上,成为真正的世家之流。只可惜,祖宗规矩不可破,我不能让你当这个族长。但你和十房的臭小子交好,想让他当族长,也不是不可。” 沈清云表情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和沈清宽私下相交的事,太爷知道? 四房太爷还在继续说着。 “沈清宽那小子,本事是有点,但为人不够正,需要有人压着他才行。正好,你为正,他为奇,日后沈家就不用我担心了。” 沈清云眉头大皱。 “太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就别装哑了,你这丫头聪明是聪明,但太爷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事多的去了。沈清宽那小子这几日上蹿下跳的,一点不像他惯常的样子,若不是你给了他定心丸,他怎会如此?” 沈清云磨了磨牙根。 太爷看着她的表情,忽的笑了起来。 “你提出了这条件,无非是不像受制于人。可是,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只有把权力全都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真正的,不受制于人?若让沈清宽当这族长,日后他若背叛,你又该当如何?” 沈清云愣了一下。 她倒是没想那么远。 “此事,就交给太爷吧!他沈清宽,只能当一个做事的,你,适合当这个掌事的。” 沈清云抿着唇看着他。 “我不明白,太爷你先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第65章 心有灵犀 太爷只笑了笑。 笑着笑着他忽然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在屋内回荡,良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听到动静的沈清繁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 “沈清云你又说什么气着我祖父了?” 沈清云翻了个白眼。 “我可什么都没说。” 沈清繁不信,狐疑地看着她。 太爷拍了拍自家孙子的手:“阿繁别胡闹,我只是一时情绪有些激动,和清云丫头无关。现在没别的事了,咱们先回家吧!” 沈清繁是个极其孝顺的人,闻言,立马小心搀扶着太爷转身离开了。 人都走光后,沈清云再次转身,看着沈陶的牌位,眼中莫名有些迷茫和疑惑。 “四房太爷,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别说沈清云了,就连四房的其他人,也不理解自家太爷什么想法。 但四房的人,有一个极大的优点,那就是听话。所以,尽管心中疑惑,但谁也没有质疑。 太爷也清楚自己的儿孙什么性子,回去后,也没有和他们解释,自己关起门来考虑了两天,然后写了封信送去了外地的三房。 对此,沈清云并不知道,她也不在意。 当晚,她舅舅送走那位大人后,再次回来,一脸的春风得意。 沈清云趁机提出秋后第二波送粮的事,赵家舅舅满口答应了下来。 赵家舅舅和舅母在家中住了一晚,第二日早早就启程回去了。 沈清云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不由长长出了口气。 她返回家中,先给李瑭写了封信表达感谢。 若只是捐粮,按理来说,最多得个朝中嘉奖,居然会惊动圣上,亲自下谕旨,这是沈清云怎么都没想到的。 这其中,肯定有李瑭的功劳。 刚写完信,昭昭端着点心走了进来。 生情放下笔,把信折好交给她。 “叫信得过的人,送去县衙给李大人。” 昭昭放下托盘,接过信,点头表示知道。 沈清云一低头,就看到盘子里的蜜饯点心有些眼熟,不由问道。 “这是哪家的?” “十房宽少爷送来的。” 沈清云捏起一颗尝了尝:“比上次味道要好一些,他的蜜饯生意做成了?” 这些事,沈清云只叫人盯着,并没有过多关注,但昭昭却是很上心,随即说起了几个族长候选人今日来的举动。 不得不说,沈清宽确实有几分本事。 他想要一口气做一笔大生意,可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做出那么多蜜饯,于是,这小子在谈生意时,扯上了李瑭,故意夸大了李瑭和沈家的关系。 沈清云静静听完后,眉头微皱。 为做生意扯大旗,这本没什么,但想到那日四房太爷所说的话,沈清云下意识就觉得沈清宽不够正道了。 “太爷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 她低声自语,放下了手里的蜜饯,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昭昭眨着眼睛,歪头问道。 “那姑娘是要放弃他吗?” “不必,既然知道了,日后提前防范就是了。”沈清云摇头。 人无完人,总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圣人一样完美无缺吧?人都有缺点,若是运用的好,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若真要计较,手底下就没人可用了。 目前看来,沈清宽还算可用,毛病也不算严重,只是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 “说来说去,还是沈家得用的人太少了。也难怪三房离开后不肯回来,要是我,有机会离开,也不想再回到这里。” 沈清云忍不住吐槽。 “姑娘,既然如此,为什么那日不干脆,直接出族或者分宗呢?以您的本事,就算离了吴县,去哪里不能过好日子?留在这里,被这一大群人拖累,我看着都替您累得慌。” 昭昭提出了心底的疑问。 沈清云笑了起来:“你以为自立门户就那么简单?这个世道对女子苛刻太过,我和我娘两个人,若是出族,到时不知会遇到多少麻烦,杀人放火金腰带,可不能小瞧了人心之恶。” 昭昭瞪大了眼睛。 “他们敢杀人放火?!” “谁知道呢?人心之恶,还是不要试探得好。我确实想过出族或者分宗一事,但出族的名声不好听,不说别的,我娘就不可能同意。分宗的话,依然免不了要选嗣子的问题,所以,分不分宗,其实一样。倒不如像现在,他们投鼠忌器,我行事反倒能轻松许多。” 沈清云细细跟她解释。 “沈家的这一批人是不太行,但下一辈和下下一辈,若是教导好了,也是有可用之才的。” 昭昭听懂了。 “姑娘还是要用他们?” “用啊!为什么不用?这个年头,最值钱的是什么?土地?商路?不不不,最值钱的,永远是人才。只要能培养出忠心于我的人才,能为我所用,长辈的一点子矛盾,就不用计较了。” 沈清云笑眯眯地说着。 “族学那边荒废了一个多月,也是时候重新整顿了。” 她在给李瑭的信中,既提了建学的建议。 吴县的经济民生其实挺不错的,但其他方面,就远远比不上苏州的其他县了。 县学形同虚设,三年都难出几个举子。 这人才也是一个县令的考核内容之一。 有李瑭这样出身世家,又拜了名门为师,本身才学过人的县令在,不好好利用一把,不太浪费了? 沈清云相信,李瑭和她想的是一样的。 她猜的不错。 李瑭收到信后,刚看完,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名砚觑着自家主子的表情,心中纳罕:这沈姑娘又写了什么?少爷怎么这么开心? 他想不通,便大着胆子询问:“爷,这信上说了什么好事吗?” “沈姑娘这七巧玲珑心啊!每每都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她在信中建议我找一些落魄学子或是同窗,将县学重新撑起来。” 名砚张了张口。 “爷昨儿个刚送了信给六爷……这沈姑娘和您还真是、真是心有灵犀啊!” 李瑭嘴角微翘,小心地把信纸折好收起。 “她所言,与我不谋而合。这人才的培养,对朝廷来说才是重中之重。只可惜江南之地,有四大山院在,吸引了绝大多数的学子,我们这小小的吴县,想要培养出人才来,需要做更多才行。” 第66章 闺蜜 李瑭长叹一声。 官学,太祖皇帝时就已设下,每一级设官学,县里有县学,州府有府学,再往上便是国子监。 一级级往上,清楚分明。 最初的设想是极好的,从地方上选取人才,往上输送。可没想到,具体的实施过程就出现了种种弊端。 如今,官学形同虚设,国子监中充斥着不学无术只为镀金之徒,民间的私学族学倒是格外盛行。 最有名的有四座,岳览书院、嵩山书院、应龙书院、白鹿书院。 这四大书院教导出来的学子,几乎遍布整个朝堂。 就连李瑭自己,论起来,也和白鹿书院有关。 他静静坐在书案前,思绪发散,想了许久。 与此同时,在沈家,沈清云也在位类似的事忙碌着。 一月之期已到,七个候选人开始上交成绩报告。 不出意外,沈清宽是唯一一个超额完成任务的。 其他几房的人自然不服,但有四房太爷压着,没人敢反对。 就连沈清云自己都没想到,此事进行得格外顺利,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然,四房太爷也提出了,因为沈清宽的辈分低,暂时只能代行族长之职。 饶是如此,对沈清宽来说,这仍是一桩了不得的大喜事。 随后,四房太爷将族中的田产等物交给了他,让他去打理。 因沈隆一家私卖族田,导致沈家如今的族田,还不如从前的一半。 沈清宽没高兴太久,看过账目后,终于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 无奈之下,他只能去找沈清云求救。 沈清云对此也束手无策。 “我也不太会做生意,这家里的生意,都是我娘在打理。” 于是,沈清宽又去求赵银苓。 赵银苓心软,带着家中的账房、管事和活计,开始整理沈家族里的乱摊子。 时间一晃而逝,很快就入了夏。 在赵银苓的建议下,沈清宽将族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产业都变卖了,置换成了水田、山地,而后,将山地都改种果树,准备主营蜜饯干果。 其实在沈清云看来,做瓜果生意,不如做水产。 吴县西边就是太湖,靠着太湖,沈家就能吃喝不愁。 但赵银苓却觉得水产不如田产稳定。 母女二人争论了几次后,沈清云就放弃了。 到了六月底七月初,天气越发炎热。 因做成了两批蜜饯生意,给族里增加了收入,沈清宽在族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再说什么,也不像从前老有人反对了。 而赵银苓在族里的地位就更高了。 她虽然还在守孝,但也不再拘在家中,时常需要出门。 反倒是沈清云,闲了下来,每日喝喝茶钓钓鱼,偶尔去县衙帮李瑭处理一下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只可惜,悠哉的日子没能过太久。 沈清云刚从湖边回来,就被新来的丫鬟请到了正院。 “娘,急着叫我回来有什么事儿吗?” 沈清云一进屋,就看到赵银苓眉头微皱,正在看一封信。 “云儿,你来的正好,娘有件事托你去办。” 赵银苓抬头,看到女儿的瞬间,眉头舒展,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沈清云走了过去,随意地瞥了一眼那封信。 “谁给您写信呢?” 赵银苓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云儿还记得当初娘去买粮,提过的娘的闺中密友?” 沈清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啊……是娘说过的那个,嫁给了大商人的人?她怎么了?出事了吗?” “倒也不算出事……” 赵银苓压低了声音,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赵银苓的这位闺中密友,姓方。方家和赵家一样,都是吴兴县的商户,赵家做的米粮生意,方家做的则是布料生意,铺子开的近,所以两人自幼就是好友。 方娘子比赵银苓大两岁,早早就定了亲,嫁去了杭州府。 她的夫君,是一位姓万的丝绸商,和方娘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家又是旧时,是指腹为亲,方娘子和万商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之,感情特别好。 方娘子成亲后,万老爷运气爆棚,接连做成了两笔大生意,万家的家产增长了至少三四倍,成了杭州府那边数一数二的大商户。 这方娘子夫妻顺遂,家产丰盈,唯有一件事,是她多年忧心不已的。 “方娘子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赵银苓说完,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清云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又是这种事吗? “所以,那位万商人,要纳妾?还是在外头养了外室子?亦或是方娘子的婆母脑幺蛾子?” 沈清云撇撇嘴,问道。 “都不是,万老爷对方娘子很好,虽然只有三个女儿,但一直不曾纳妾。这一点,说起来和你爹很像。”赵银苓摇头,“万老爷家中,不像沈家是大族,一共就只有三兄弟,他母亲早逝,方娘子上头没有婆母压着,日子可比娘轻松多了。” “这我就不懂了,那娘方才那表情怎么好像很发愁?” 沈清云诧异。 这么好的日子,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就算是现代,也很少有这样发达了也不忘发妻的人,更别说是现在这种封建社会了。 赵银苓抿了抿嘴。 “这事,说来复杂……万家三兄弟都是做生意的,另外两位万老爷也不觊觎方娘子家的钱财。所以,很早以前,万老爷就发话,给三个女儿招赘,三个女儿谁先生出孙子,就把家产传给这孩子。” 沈清云呆住了。 “他是喝多了才会这么说的吗?” 没毛病吧? 就看性别,不看能力? 就算是招赘,孩子是姓万,可生出来的孩子,什么性情都不知道呢,就把家产全传给他? “这万一生出来是个痴儿傻子,或者有别的毛病呢?” 沈清云忍不住问道。 赵银苓瞪了她一眼:“说什么不吉利的,幸亏是在家中,你要是在外头这么说,不得被人打?” 沈清云吐了吐舌头。 “所以,现在到底出什么事儿?” 该不会是三个女儿,都同时要生儿子了吧? 那可就热闹了。 沈清云暗戳戳地想。 第67章 万家三姐妹(上) “不是三个女儿,是方娘子,方娘子有孕了。” 赵银苓一句话,惊得沈清云眼睛睁得老大。 “呃……万老爷真是,老当益壮啊!这三个女婿,还没老丈人给力啊?” 沈清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然后一个没忍住,抱着她娘的胳膊低声笑了起来。 “笑死我了,三个女婿都不中用啊?他们要不跟老丈人取取经?” “你这丫头,也太促狭了。” 赵银苓屈指敲了敲女儿的脑门。 “那方娘子给娘写信,是来报喜的?”沈清云摸了摸脑门。 “这事……哎,你自己看吧!” 赵银苓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遂把信递到了沈清云面前。 沈清云从头到尾看完,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这……” 方娘子在信中隐隐约约表示了某种担心。 “她觉得有人要害她?” “所以,云儿,你觉得该怎么办好呢?”赵银苓是真的担忧。 沈清云安慰道。 “要不我替娘去一趟杭州府,看望一下方娘子吧?” “这样行吗?”赵银苓有些迟疑。 “怎么不行?娘不是最近要忙好多事?再说了,我年纪小,去万家也不易惹人注意。” 沈清云振振有词。 “先前买粮的事,方娘子帮了不小的忙,于情于理都要去看看,是不是?” 赵银苓被说服了。 吴县这边守孝的规矩没那么繁复,但也有些忌讳,因此赵银苓提前去了信询问方娘子,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才叫来人,帮沈清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 沈清云未及笄,年纪小,对出门就没那么多规矩限制,也不怕人说闲话。 交代好家里的所有事后,沈清云带上白玉和护院们,踏上了旅程。 从苏州到杭州距离不算远,约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坐马车,快点的话当天都能来回。但天气炎热,沈清云选了坐船。 坐船慢些,但胜在舒适。 沈清云站在船头,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只觉得自家的船渺小得很,一点都不起眼。 白玉换了身湖蓝色的窄袖衣裤,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按这速度,明日一早就能到吧?” “我问过船老大了,快的话,半夜就能到。不过到时候不好找落脚点,所以还是慢慢来吧!” 沈清云有些兴奋。 “就这么跑出来,你也放心?”白玉斜睨了她一眼。 “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昭昭和窦叔在,出不了什么事。”沈清云摆摆手。 “文竹才走没几日,新来的丫鬟也不知秉性呢!” “哎呀,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罗里吧嗦的?难得出门一趟,就别想那么多了,快去找两根鱼竿,我们一起来钓鱼吧!” 沈清云推了白玉一把。 白玉摸了摸鼻子,转身进了船舱。 她还真找到了两根钓竿,又拿了两个小板凳过来,和沈清云一左一右坐在船头,有模有样地钓起鱼来。 但江面上船只多,来来往往的,吵闹得很,鱼儿都潜在水底或者是藏起来了,钓了半天,也没能钓上来半条鱼儿。 沈清云倒是一点都不生气,乐呵呵地收起了鱼竿,和船老大攀谈起来。 就这样,次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抵达了杭州府。 下了船,换了马车,沈清云带着众人进了城。 出乎意外的是,马车才刚驶进城门没多久,差点和一顶轿子撞到。 车夫第一时间勒住了马匹,往旁边一带,险而又险地和轿夫擦身而过。 那轿子晃了晃,倒是没摔倒,但里头坐着的人却怒极叫嚷起来。 “你们怎么抬的轿子?” 轿夫慌忙放下轿子,磕头认错。 随行的侍女掀开轿帘子,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粉色纱裙的年轻妇人。 她眉骨偏高,看起来就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随后轻轻地挑了挑眉,看向了马车这边。 沈清云正好也推开车门,和她对视了个正着。 “抱歉,这位娘子,此事是我们不对。” 沈清云带着白玉跳下了马车,主动道歉。 对方看到沈清云还是个小姑娘,表情稍稍缓和了些,但语气仍不太好。 “走路不长眼吗?这么宽敞的路上,也能撞上?” 沈清云好脾气地再次道歉:“对不住,我们初来乍到,不熟悉路。这位娘子,需要多少赔偿银子?” 那妇人斜睨了沈清云一眼:“看在你道歉还算诚恳的份上,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说完,她再次回到了轿子里,一叠声吩咐轿夫们继续赶路。 沈清云站在马车旁,看着轿子走远,一头的雾水。 这是闹哪样?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前方的远处忽然打马追过来一人。 “珍娘!珍娘!” 他跑到沈清云她们身边时,停了下来,拱手一礼,询问道。 “敢问诸位可见过一个穿着粉衣坐着轿子的年轻妇人?” 沈清云看了看他脚上的靴子,又瞟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随即伸手一指。 “往城门口去了。” 骑马的郎君大急,顾不得道谢,急急忙忙追出去了。 沈清云看着他身影消失,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但很快,她就收起了神色,再次上了马车,朝万家所在的西大街行去。 万家的宅子位于城西,分别横跨西大街的南北两端。 万老爷和两个兄弟都住在此,自万老太太去世后,三兄弟虽分了家,但依旧住在一条街上,平时也格外亲近。 沈清云按照信上所写的方向,来到了第一扇大门前。 护院上前叫门,奉上了拜帖,不多时,就有一男一女从里头相携走出,迎了上来。 这二人一看就是夫妻,年纪在二十出头的样子,妇人眉眼带笑,看起来很是亲切,主动上前挽住了沈清云的胳膊。 “这就是沈家妹妹吧?长得可真是伶俐,快进来吧!” 沈清云将万家三姐妹的情况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露出个温婉的笑,朝二人福身一礼。 “清云见过万大姐姐、大姐夫。” 万家三姐妹,大姐大概二十来岁,成亲已有四年,膝下只有一女;二姐十八岁,没有孩子;最小的三妹十六岁,刚成亲没两个月,还没有消息。 第68章 万家三姐妹(下) 万大娘子亲热地拉着沈清云往里走,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你娘可好?上一次见她还是我二妹成亲的时候呢,没想到这才过去两年,你们家就出了那样的事,哎,清云妹妹节哀……说起来,我娘和你娘自幼相识,关系好的就像是亲姐妹一样,你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 沈清云客气地应和着。 不得不说,这万大娘子待人接物都没的说,亲热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别扭,言谈之间说话的语气也是恰到好处。 反倒是她夫君,一直沉默不语,只偶尔笑笑,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这位大姐夫,姓林,是万老爷子手底下某个大掌柜的儿子,和万大娘子认识多年,两家都知根知底,虽是入赘,但并不想其他人家那样地位低下。万家一直把他当正经主子对待的。 沈清云虽然没来过万家,但让人打听了不少消息,现在,她一路往里走,同时将脑海中的消息和眼前的人一一对上。 万家的宅子极大,穿过游廊,沈清云被带到了二门外。 林郎君停了下来,第一次开口。 “我就不进去了,环娘你进去替我跟母亲请个安。我去厨房看看午膳准备得如何了。” 万大娘子挥了挥帕子:“你去吧!” 林郎君一走,万大娘子面露歉然。 “你姐夫性子就是这样,闷得很,让他自己去吧!我带你去见我娘。” 沈清云觉得这夫妻俩,似乎是掉了个个。 这在如今,还是十分罕见的。 沈清云看得心中称奇,难免多出了几分好奇。 不过,她什么都没问,继续跟着万大娘子往前走。 穿过垂花门,沿着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走了三分钟,很快,她们就抵达了正院。 沈清云也见到了她娘心心念念的闺蜜——方娘子。 这一看,沈清云吓了一跳。 方娘子躺在罗汉榻上,脸色苍白无比,看起来竟是一副虚弱无比的样子。 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白玉,也看出了不对劲,捅了捅沈清云的胳膊,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不是说方娘子只比你娘大两岁吗?这看起来至少大十岁吧?” 沈清云扯了扯她的袖子,让她不要多话,随即调整了面部表情,端着得体的笑,上前见礼。 方娘子见到她倒是十分高兴,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然后笑了。 “清云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记得上次见你,你才这么点儿大。”她比划了一下,“小时候看着像你娘,长大了倒是更像你爹了。” “娘!” 万大娘子眉头一皱,语带提醒。 方娘子拍了拍脑门,一脸歉然:“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提你爹的。” 这家人,似乎格外在意这一点。 而实际上,沈清云早已经接受了她爹去世的事,现在再提起,已经不会向当初那样伤心难过了。 “方姨母不必如此,我爹命里有此一劫,我们也是无法。圆方大师都说了,我爹行善积德,做了不少好事,虽然离了人世,但也能早登极乐。” 她说着早已耳熟能详的客套话。 方娘子眼睛一亮:“圆方大师?可是寒山寺那位有名的大师?我一直想去拜访,可总也没空。” 沈清云有些诧异。 圆方大师这么有名的吗? 她不清楚,但看方娘子这般激动,想来应该是。 江南之地的人们,普遍笃信佛教,沈清云想着自家娘也是如此,想必方娘子也一样。 于是,沈清云念头一转,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香囊。 “这是我从寒山寺求的平安符,圆方大师亲手所书,便赠与姨母吧!” 方娘子下意识想要拒绝,可一想到是圆方大师亲手写的,这手怎么都推不出去。 “姨母收着吧!就当是为您肚子里的小宝宝着想。” 沈清云把香囊塞进她手里。 她眼中闪着光,都快感动哭了。 “清云,你这孩子……”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我就知道,你肯定和你娘一样心地善良,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以后也不知道哪家的郎君有福气,能娶到你。” 沈清云适时地露出个娇羞的表情来,算是打断了这个话题。 方娘子拉着沈清云说了会儿话,一只手,一直捏着那装着平安符的香囊。 许久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转头看向了大女儿。 “环娘,你去看看你二妹和三妹回来了没,待会儿叫她们过来见见清云。” 万大娘子不疑有他,笑着退出去了。 沈清云却有些奇怪。 这话,怎么感觉方娘子是故意把她大女儿打发走了似的? 她的感觉没错。 万大娘子一走,方娘子浑身轻松了许多,自己调整了一下身体,把肚子朝外转了转。 “清云啊,我一直觉得和你娘,同病相怜。可不瞒你说,我从前多少觉得比你娘强,因为我有三个女儿,你娘只有你一个。可现在看来,女儿不是越多越好的。我那三个女儿,若有一半你的贴心,我睡觉都能笑醒了。” 沈清云和白玉对视了一眼,而后客气说道。 “姨母这话说的,我看万大姐姐就挺好的呀!二姐姐和三姐姐我没见到,但想来也不会太差。” 方娘子幽幽叹了口气。 “小时候看着是不错,可成了亲后,人就变了……环娘,我已经看不懂她了。珠娘和她爹关系不好,总是吵架,说老爷偏心;珍娘又被宠坏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竟是睡着了! 沈清云忽然眉头一紧,用力地嗅了嗅。 白玉也是脸色微变,把沈清云往后一拉,捂住了她的鼻子。 “安神香!” 沈清云屏住呼吸,以眼神示意白玉退出去。 两人刚退出房门外,还来不及说话,就见万大娘子返回。 她看到两人站在门口,明显愣了一下。 “两位,怎么站在外头?” 沈清云整了整神色,若无其事地说道。 “姨母想必是累了,睡着了,我们不好意思打扰,就出来了。大姐,怎么姨母身边也没个下人贴身伺候着?” 第69章 失踪的三娘子(上) 万大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领着沈清云二人去隔壁的待客厅,一边说道。 “我娘自从怀上这孩子后,就一直心神不宁,老觉得有人要害她。原本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她赶走了。” 沈清云眼神一闪。 “哦?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甚至有时候,娘连我们几个女儿都怀疑。”万大娘子很是惆怅,“你说,我们怎么会呢?” 说这话时,三人已经走进了厅内,坐了下来。 万大娘子叫人沏茶,面露歉然。 “对不住,让两位看笑话了。” 沈清云摇头,面露关切:“大概是姨母年纪大,所以想的有点多。不知道可请过大夫了?她这一胎,看起来怀得并不顺畅。” “是啊!娘年纪不小了,大夫都说这一胎不该怀,可……” 万大娘子没有继续说下去,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沈清云和白玉对视了一眼。 白玉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随口问:“我方才瞧见方娘子屋里燃着香,味道怪好闻的,不知道是什么香?” 万大娘子怔了一瞬,才笑着说道。 “哦?那是安神香,娘她最近一直睡不好,大夫一开始开了安神汤,但喝了几次后,怕对身体有损伤,所以改成安神香了。” 白玉恍然:“原来如此啊!难怪方娘子睡得这么快。” 万大娘子伸手撩了撩耳鬓的发丝,眼眸微垂。 “是啊!昨夜娘几乎一整夜没睡,我想着让她白日能多睡会儿,就点了一支香。” 顿了顿,她才又抬起头来。 “既然娘睡着了,我先带你们去客房看看吧!对了,你们此行,是有什么事?我偶尔听我爹说,好像是要见什么人?” 沈清云浅笑。 “是要见几位粮商。” 万大娘子像是松了口气:“沈家献粮一事,我们这儿也有所耳闻,听说官家大悦,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沈清云客气地自谦了几句。 闲话许久,喝了半盏茶后,万大娘子才带沈清云和白玉去了客院。 因两人都是女眷,客院便安置在了宅子的东北角,单独的一座二层阁楼,四周种着大片的翠竹,很是清新雅致。 “辛苦大姐姐了。” 沈清云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不必客气,我都说了,你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一样。” 万大娘子笑眯眯地拉着沈清云的手往里走。 “我安排了两个丫鬟贴身服侍你们,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婆子和妈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去做就行了。” 沈清云的目光,扫向了廊下站着的一排下人,和善地朝她们点了点头。 “对了,怎么一路走来,都没看到其他人呢?” “我二妹和二妹夫去铺子里了,她们夫妻俩管着一间食肆;我爹有生意上的事出门会客了。至于小妹和她相公,晨起时不知因为什么吵架了,不知跑哪里去了。” 万大娘子说得很详细。 “午膳她们不一定都能回来,晚膳时再带你一起见见吧!” 沈清云感叹了一句。 “大姐姐真是辛苦,要管着这一大家子。” 万大娘子抿嘴微笑。 “我都习惯了,我作为爹娘的长女,这责任本就更多一些。好了,你们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 这一会儿的功夫,沈清云已经上了阁楼的二楼,转了一圈。 “没什么缺的,大姐姐心思细腻,想得很周到。” 沈清云这话是真心的,这阁楼一看就是长期作为客院的住所,平时没人居住,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设施一应俱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连沈清云马车上带来的贴身物品,都被妥善放置好了。 万大娘子,应该是个自我要求极高的人。 沈清云如此想着。 三人又下了楼。 才刚走下楼梯,就见一个管事妈妈急匆匆过来请示。 万大娘子告了声罪,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沈清云和白玉坐了下来,立刻有丫鬟上前询问。 “两位姑娘,可要用点什么?” “府里平时都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 沈清云一边问,一边拿出了两个荷包,递给二人。 两个丫鬟接过荷包,一捏,心下暗喜,也更殷勤了,接连报了十几样点心和茶水。 沈清云随口点了两样,便叫两人退下了。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这位万大娘子,一路上可真能说啊!” 白玉伸了个懒腰,半躺在椅子上。 沈清云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陷入深思。 “你相信她说的吗?” 白玉一骨碌坐好:“什么?” “这万府,很显然,如今是万大娘子当家,里里外外都是她管着的。方娘子心神不宁,总怀疑有人要害她,在万大娘子口中说来,倒像是他娘多想。” 白玉撇了撇嘴:“她就算对她娘下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类似的事,见得还少了?” 沈清云紧抿着唇。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对劲。”沈清云敲了敲脑门,“算了,现在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等晚膳时见到万家所有人时,或许会有头绪。” “反正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动脑子的事,还是你自己来吧!” 白玉闻言,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 之后,沈清云都没再说这个话题,就连对丫鬟婆子们,她也没有打探的意思。 午膳是万大娘子陪着她们用的,午后,沈清云带着白玉又去见了方娘子,陪着聊了会儿,之后,万大娘子带着她们在园子里逛了逛,时间很快就消磨了。 到了晚膳时分,万家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用膳的地方也换到了前院的大花厅。 沈清云见到了万老爷和他的三位女婿。 也见到了万二娘子。 但唯独,没见到三娘子。 不等她开口询问,万老爷轻叩桌面,转向三女婿。 “珍娘呢?” 这位三女婿,赫然正是先前沈清云她们遇到的那骑马郎君。 如此,不用猜也知道,先前那坐轿子的年轻妇人,便是万三娘子了。 沈清云脑海中回忆着那张脸,再一看万大娘子和二娘子,心中暗道:姐妹三人长得很像,应该没错了。 第70章 失踪的三娘子(下) “对不起,父亲,都是我不好,惹了珍娘不高兴,她一早生我的气,离家去城外的别院了。” 万家三女婿一脸歉然,直接在万老爷面前跪了下来。 万老爷对任性的小女儿很是头痛。 “明明都告诉她,今日有客人来,怎可如此任性?” “算了爹爹,小妹一向如此,气也气不了多久,估计明天就会回来了。” 万大娘子主动劝慰道。 万老爷转向沈清云,一连声致歉。 “哎,都是我和她娘,自小太宠她,把珍娘宠得不像样子,任性妄为……不必管她,我们先入座吧!” 万老爷客气道。 万家是分男女席的。 沈清云跟着万娘子入了女眷席,席上除了万大娘子,就只有一直沉默的二娘子。 二娘子的神色看起来阴沉沉的,额前留了厚厚的刘海,一双嘴抿得紧紧的,唇色偏暗,眼神总是垂着,不和人直视。 沈清云莫名地多看了她几眼。 万大娘子注意到了,随即问道:“清云怎么总看二妹?” 沈清云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是觉得,二姐姐和三姐姐,长得很像啊!先前我在街上偶遇三姐姐,说起来,也是缘分呢!” 万大娘子笑容舒展。 “二妹和三妹本就长得像,两人说是差了两岁,但实际上三妹就比二妹小十几个月。二妹瘦一些,皮肤黑一些,也更文静。等你熟悉了,就能分清她们了。” 沈清云朝万二娘子笑了笑。 “二姐姐别见怪,我就是好奇。” 万二娘子摆摆手,低声说了句:“没关系。”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若不仔细听,甚至都听不清。 之后,沈清云不再说话,只默默吃完了一顿晚饭。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沈清云早早就醒了过来,在阁楼用过早膳后,就带着白玉去给方娘子请安。 二人刚走到正院外,却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喊声。 “要不现在就去报官吧?” “胡闹!报什么官?珍娘不过是出去游玩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大姐,珍娘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不说一声就出去玩呢?她肯定是出事了!” “光天化日,能出什么事?” “可……” 沈清云抬头望去,就见万家的人,都站在廊下,神色各异。 她心思一动,主动上前询问。 “这是出什么事了?” 见是她,万大娘子的脸色一瞬间有些难看,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没什么。” “珍娘不见了!” 万大娘子和珍娘的丈夫付郎君,同时开口,说的话却全然不同。 沈清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三姐姐不见了?怎么会?昨天不是说她去别院了吗?” “是啊!我原本以为她是去别院了,按理她今日一早应该会回来的。珍娘平时喜好奢华,别院没什么东西,她最多忍一晚上。可一晚上她都没消息,我等不及,一早便让人去别院叫她,可别院的管事却说,没见过她!” 付郎君脸上的担忧不死作假。 沈清云又看向万大娘子。 万大娘子却沉着一张脸,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她不过是小孩心性,故意藏起来好让我们着急。从小就是如此,一点也不会为他人考虑,家中如此忙乱,谁有功夫跟她玩这小孩游戏?你若真要报官,我也不拦着,但若是事情闹大了,我可不替你们收场!” 她甩了甩袖,恼怒地瞪了付郎君一眼,转身进了屋。 付郎君想追进去,却被林郎君拉住。 “娘不喜我们进去,三妹夫,不如这样,我叫些家丁,和你一起出去找,怎么样?” 付郎君深吸了口气,朝他拱手道谢。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正院。 廊下,只剩下了二娘子。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林郎君和付郎君离去的方向。 沈清云看着她的眼神,脑海中闪过了一丝光亮。 接着,她主动和二娘子攀谈起来。 “二姐姐也觉得,三姐姐是故意躲起来了吗?” 万二娘子唰得抬起头,一双眼睛下意识瞥了沈清云一眼,接着迅速转过了头。 “我不知道。” 说完,她便急匆匆地进了屋。 白玉凑到沈清云身边:“她怎么好像,很怕你似的?你们以前见过?” 沈清云勾了勾嘴角。 “没有。” 白玉抓了抓头发,很是纳闷。 “那是她天生胆小?可这胆子也太小了吧?和她大姐小妹,性格差得也太多了。” 沈清云笑了笑:“姐妹性格天差地别也很正常,不过,这位二姐姐肯定是有什么秘密。” 白玉兴奋起来。 “要不要我去试探一下?” 沈清云摆摆手,拉住了她。 “别,在人家的地盘上,一动不如一静。再观望看看吧!” 白玉只好作罢。 沈清云带着白玉进屋探望方娘子。 屋内,方娘子似乎是才刚醒来,正靠在床头,喝着万大娘子喂的药。 她只喝了三口,就不肯再喝了。 万大娘子劝道:“娘,再喝两口吧!” “这安胎药喝了这么久也没用,还是算了。” 方娘子偏过头,就是不肯再喝。 万大娘子只好放下了碗,又捏了颗金丝窝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娘吃。 方娘子看到沈清云和白玉,眼睛一亮,朝二人招手。 “昨日歇得可还好?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沈清云当然说没有。 方娘子今天的精神貌似比昨日好了许多,拉着沈清云聊了许久。 沈清云眼神扫视屋内一圈,倏地问道。 “昨日的安神香,今日怎么不点了?” 万大娘子将收拾好的碗交给下人,随口回道。 “娘昨晚睡得还好,今日就不点安神香了。” 沈清云没再多问,就像方才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不曾放在心上。 可等她和白玉离开正院时,沈清云拉着白玉闪到了旁边的树后。 “拿到了?” 白玉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折叠好的帕子。 帕子打开,里面是一截香灰。 “是昨日的香吗?” 白玉摇头:“味道不对,应该是换了香。要找人验一下吗?” 沈清云捏起一点香灰,在指腹见来回揉搓,又凑到鼻间仔细闻了闻。 带着淡淡的百合花香味…… 确实不是昨日闻到的安神香的香味。 第71章 冰窖藏尸(上) 沈清云不确定,这是因为家里有外人在所以换了香,还是说是巧合? 她沉思良久,才将东西收起来。 犹豫片刻,沈清云又返回屋内。 方娘子看到她,有些意外。 “怎么了?落下什么东西了?” 沈清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指着那香炉问:“姨母,这香平时用的多吗?” 方娘子一下子紧张起来。 “是这香有什么问题吗?这香是从香积寺买来的,应该不会出问题吧?我最近两个月总是睡不好,点了这香后,能睡得舒服些。” “姨母别急,我没说这香有问题,只是问一问。” 沈清云坐到了榻边,温声解释。 方娘子依旧紧张担忧,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沈清云安慰了几句,又问起了别的。 “姨母原本服侍您的人呢?” “他们居心叵测,都被赶出去了。” 方娘子对沈清云说起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 她身边,原本是有七个把丫鬟婆子服侍的,但在她查出有孕后,这些下人就屡屡犯错,若只是意外也就罢了,最近的一次,方娘子差点吃下了掺了毒药的食物。万老爷震怒,把当时服侍的下人全都打了板子,送去官府了。 沈清云思索了一会儿:“那是谁发现那食物有问题的?” “是环儿。环儿一直很担心我的身体,也是她请来了一位致仕的老太医给我看病……环儿孝顺,就是有时候脾气大,不听别人,只信自己的。” 方娘子解释。 沈清云顺势夸了万大娘子几句,接着道:“有大姐姐照顾,姨母肯定不会有事的。” 方娘子笑了起来,伸手抚摸着肚子,面上流露出慈爱。 “这孩子,是佛祖菩萨赐给我的,不管怎样我一定要顺利生下它。” “对了,那位致仕的老太医,也看不出来姨母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吗?” 沈清云装作随意地问了句。 方娘子摇头,笑得更欢快了几分:“清云你还没成亲,不懂这些。这孩子是男是女,只有等生下来才知晓。不过,我怀他的感觉,和怀环儿她们三个感觉都不一样,我觉得是个儿子!” 说这话时,她双眼亮晶晶的,脸上的憔悴疲惫之色一扫而空,显得神采奕奕。 沈清云打量了她许久,才复露出了笑容。 “希望姨母能得偿所愿。” 顿了顿,她还是劝了句。 “但姨母身边,还是得留几个人看顾才行,总不能都靠大姐姐一人吧?大姐姐也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您不是?” 或许是沈清云的语气轻柔温和,也或许因为她是外人,所以,方娘子还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 “好,待会儿我就跟老爷说。” 沈清云没坐太久,再次起身告辞。 她和白玉穿过正院的侧门,朝着西北方向的阁楼慢腾腾走去。 一路上,丫鬟婆子见了二人都下意识避开。 虽说万家只是商户,但这府里规矩,却远比寻常商户更加讲究。 沈清云不信那些下人,敢对主母下毒手。 恐怕是被人设计所害。 可若真有人暗中行事,目的是为了赶走方娘子身边的亲信,那后来为什么没有进一步行动了呢? 那件事,发生至今,快二十天了。 沈清云百思不得其解。 白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兴致阑珊地随意闲逛着,忽然,她脚步停了下来,指着前头不远处的一座小房子问。 “那是什么?这花园里,怎么还有这么大一间屋子?四周还镶嵌着琉璃,这东西价值不菲啊!” 沈清云顺势看去,不由笑了。 “是暖房,应该是用来养花草的。冬日还可以用来种菜,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都会在府里建一个。” 白玉更加不解了,搔了搔头:“暖房?可现在天气这么热,还用这做什么?” 沈清云噗嗤笑出声来。 “这暖房只是一个叫法,它能保暖,也能保冷啊!你若好奇,我们就过去看看。” 说罢,沈清云拉着白玉朝那暖房走去。 以前沈清云也想在家里建一个暖房来着,倒不是为了种那些名贵花草,而是想在冬天吃上新鲜蔬菜。 可沈陶不同意,说花费太大,太奢靡了,不好。 如今的琉璃市价,贵得离谱!要建一座像样的暖房,至少要花万两银子! 只为几口吃的? 沈陶说什么都不同意。 沈清云只好放弃了这打算。 如今有机会见到,沈清云也忍不住心中好奇。 两人很快跑到了暖房门口。 看门的是个老婆子,年纪很大了,眼花耳背,沈清云叫了好几声,她才从里头走出来。 费力地交流了一番后,老婆子才明白了两位的来意。 “两位姑娘要看就随便看吧!” 沈清云拉着白玉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有一股凉风扑面而来,直钻进人心里去。 夏风炎热,哪怕沈清云穿的再少,从正院一路走过来,身上也出了不少汗。 正院的方娘子屋里是不设冰盆的,怕对孩子不好。 “好凉快啊!” 白玉扯了扯衣襟,忍不住长舒口气。 沈清云带着她在暖房里逛了一圈,却不见有冰盆,不由转头问那老婆婆。 “这里这么凉快,怎么不见冰?” 老婆婆呵呵一笑,指着角落。 “这暖房就设在冰窖上方,那几个通风口一开,这里就凉快起来,不用再另备冰盆。” 沈清云恍然大悟。 她顺着老婆婆所指的方向跑了过去,蹲下来,把泥土往旁边拨了拨,伸手感受了一番。 果然,更凉快了。 “这冰窖肯定比咱家的大。” 白玉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了下来,嘀咕道。 沈家也是有冰窖的,但只有八九个平方那么大,只是夏季用来做冰碗子和冰酪之类的。 吴县没有杭州府这么热,度夏也没那么难。若实在热的不行,家里就搬去山里避暑了,所以,哪怕再热的夏天,也很少用冰降温。 但万家这冰窖,显然不止于此。 老婆婆看两个年轻小姑娘好奇,便带着她们去找冰窖的管事。 管事妈妈对这两位小客人很是恭敬,听完后,极其热情地带两人参观。 第72章 冰窖藏尸(下) “咱们府里这冰窖,分内外,一大一小,有两个。外头这个大的,平时用来给主子们凿冰降温,也用来储存食物。这不?今早刚杀了头羊,午膳要用呢!” 管事妈妈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冰窖的门,带着二人走了进去。 沈清云一走进去,就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寒颤。 “这里也太冷了。” 她搓了搓胳膊。 管事妈妈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两间厚实的皮毛斗篷,递给二人。 沈清云接过斗篷披上,道了声谢。 她视线下意识扫过那架子,却看到了四个挂钩,不由奇怪。 “这里,原本放了几件斗篷?” “寻常都是放四件,两件给主子们准备的,两件给我们这些下人准备的。” 管事妈妈说完,沈清云就看向了她的身上。 果然,管事妈妈披着的斗篷,明显要粗糙一些,沈清云自己身上这件,要精致得多。 再一转头,看向白玉身上那件,也是半旧不新,应该是下人穿的。 沈清云心中更加奇怪,但她没有多问。 白玉倒是格外兴奋。 “不是说这冰窖有一大一小两间吗?另一间是做什么的?” 管事妈妈笑呵呵地往前走:“那间的冰窖,存的都是山上的清泉冻成的冰,是用来做吃的。做法嘛,就是将一整块冰凿成碎冰,再堆成冰山,其上覆着薄如蝉翼的新鲜鱼脍……” 管事妈妈说得十分详细,白玉听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沈清云倒是一脸淡然,继续往前走。 白玉捅了捅沈清云的胳膊。 “这做法,一听就很好吃。哇……我感觉我都能闻到肉味了!回去后咱们在家里也试试?” 沈清云瞥了她一眼:“生肉有寄生虫,你确定要吃?” “什么虫不虫的,洗干净不就行了?” 白玉一脸无所谓。 沈清云无语,正要跟她解释什么是寄生虫,忽然,鼻头一皱。 “你闻到什么奇怪味道没?” 白玉眨了眨眼睛:“你也闻到了?哈哈,我看你跟我一样,也馋了吧?” 沈清云眉头微蹙。 “别说笑了,仔细闻一闻,是不是……” 白玉深吸了口气,脸色顿时就变了。 “血腥味!” 沈清云猛地转头看向管事:“这冰窖里,怎么会有血腥味?” 管事妈妈一脸茫然:“什么血腥味?我们杀的鸡鸭羊,都是放了血的啊!” 沈清云四下打量,想寻找那血腥味的来源。 那一丝血腥味,在这冰窖里本就很淡,若不是沈清云和白玉嗅觉敏锐,都不会发现。 这冰窖就这么大,一万就能看到头,四处都是冰块,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之处。 沈清云抓住管事妈妈的胳膊。 “那小冰窖呢?在哪?快去开门。” 管事被她脸上的凝重神情吓到了,慌慌张张掏钥匙,跑到最里头,绕到一排冰块后头,打开了一扇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 沈清云和白玉紧跟着钻了进去。 小冰窖内部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管事妈妈摸到了墙边的油灯,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 豆大的火苗往上蹿了窜,险些熄灭,但很快就稳住了。 火苗照亮了这狭小的冰室。 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四面墙壁上,影影幢幢,越发显得这屋内冷寂阴森。 尤其是,当沈清云看到面前的冰块堆中,躺着一个惨白的人时,这种阴森可怕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啊!!!” 管事吓得尖声大叫起来,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油灯都吓掉了。 本就暗黄的灯光,瞬间熄灭,屋内再次变回可怕的黑暗。 哪怕是胆子够大的沈清云,这一刻也背后寒毛直竖。 她蹲下身摸索了几下,将油灯捡起来,重新吹燃了火苗。 光明复亮。 只是这一次,这昏黄的光芒,却没法给三人带来任何的暖意。 沈清云努力平复心跳,一步步往前。 这里原本应该是整整齐齐堆着几排冰块的,但如今却被打乱了,无数冰块中间,躺着一具尸体。 一具年轻的女子尸体。 她惨白的脸上,带着青蓝色,一双眼睛空洞洞地睁着,看向天花板方向。 沈清云看清她的样貌后,表情瞬间凝固。 “是她?!” 白玉也伸长了脖子看了过来,惊呼起来。 “三娘子?她怎么会在这儿?” 这死者,竟然是昨日有过匆匆一面之缘的万珍? “她不是出城了吗?” 白玉不明白。 沈清云目光冷然。 “是啊!明明昨日一早,我们亲眼看到她出城的,人怎么会死在这儿?” “该不会是她又偷偷跑回来了吧?” 白玉嘀咕。 沈清云摇头:“不可能。你看她身上穿的,并非出门的衣裳,而是居家常服,鞋子都是卧室穿的软底鞋,不像是出门刚回来的样子。” 沈清云指着万珍露在外头的鞋子,说道。 “她的打扮,衣服首饰妆容,都和我们昨天见到时不一样。” 白玉盯着瞧了好一会儿,随即点头。 “确实,和昨天看到的不一样。” 昨天见到的万珍,穿着时兴的纱裙,发髻上插了两对精致繁复的金簪,脸上还画了妆。 “她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了,可惜在这冰窖内,无法推断出具体的死亡时间……但肯定不是刚回来。先前我们听到她丈夫和万大娘子争执,说她一夜未归,他早早就派出去找。若是她偷偷回来,作为丈夫,他不可能不知道。” 沈清云低声说着,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别人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越是大户人家,这进出的规矩就越严格。 哪怕万珍是府里的主子,要想悄无声息地回来,不惊动任何一人,也是很难的。 更别说,这府里不是她当家,当家的是万大娘子! 要么,是有人偷偷放她进来的。 要么…… 就是她昨天,根本就没出城! 沈清云脑海中闪过一道精光。 刹那间,万二娘子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沈清云定了定神,心底冒出了某个猜测。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而是快步走向管事妈妈,用力拍了拍她。 “快去通知人!叫人去官府报案!你们家三姑娘,是被人谋杀!” 第73章 第一条线索 管事慌慌张张往外跑。 没了外人,沈清云把灯递给白玉,又往前凑近了些,然后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包住手后,一寸一寸地检查起万珍的尸体。 “表面没有伤痕,衣服正常不凌乱,首饰也都齐全,鞋底没有污泥……” 她每说一句,眉头就皱得更深一分。 最后,沈清云摸到了万珍的脑袋,终于发现了伤口。 她的后脑勺,有一个很大的伤口。 “这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砸到造成的伤,当时应该流了很多血,把头发都浸湿了,冻成硬邦邦一块。” 沈清云一边低语着,一边费力地转过她的脑袋,拨开头发,仔细盯着那伤口瞧。 因为之前沈琇的死因,也是后脑勺撞伤,沈清云还专门问过仵作这类伤痕的细节,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较大的金属物打击造成的。” 说完,沈清云站起身来,四下张望。 “你找什么呢?” 白玉忙问道。 “这冰窖里,好像没有大一些的金属物啊!” 沈清云嘴唇紧抿。 白玉看了一圈,问了句:“多大的?” 沈清云比划了一下。 “应该是个扁平的东西,但边缘比较锋利,她的头皮上有一道很长的划痕。” 白玉搓着胳膊肘,嘀咕道:“听着像是铲子。但这冰窖里可没有铲子。” 她们两人跟着管事一路走过来,基本上把冰窖里都看了个遍。这里只有大大小小的冰块,并没有其他东西。 哪怕是储存食物的地方,也只有一些箱子、架子,最多一些挂钩而已。 沈清云摩挲着下巴。 “所以,这里应该不是第一现场。她应该是死在别的地方,然后被凶手拖到这里的。” “至于原因么……可能是为了拖延被发现的时间,也可能是为了混淆死亡时间,也或许……是第一现场那里,留下了什么东西,凶手来不及处理。” 白玉眼睛一亮:“就像那时候沈与杀了沈琇,留下的银簪碎片?” 沈清云点了点头。 “不过,我们无法确定万珍的死亡时间,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若是超过一夜,那地方再有什么证据,也肯定被处理掉了。” 沈清云回头看着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万珍,一颗心越发往下沉。 “这凶手心思缜密,比沈与夫妻俩难对付多了。沈与是错手杀了沈琇,但这次的凶手,明显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 白玉不解:“你怎么知道?”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 “万珍身上,找不到一点凶手留下的东西。” 不过,沈清云也不是没一点收获的。 “看她的穿着,这凶手,应该就是宅子里的人。若是外人,她肯定不会穿着如此随意,肯定会打扮一番。她才成亲没多久,按理说,成亲三个月之内,新娘子若是出门,都会穿红。” 白玉转头看了万珍一眼,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你还发现了什么?”她接着又问。 “用铁锹、铲子一类的凶器,伤人容易,想一击毙命,凶手的力气应该很大。极可能是个男的。” 沈清云说完,摊了摊手。 “就这些了,其余的,我也看不出来了。” 白玉眼睛倏地睁大。 “该不会是她的夫君吧?昨天她们小两口不是吵架了吗?万珍跑了出去,付郎君追了出去,但是后面什么情况,谁也没看到。说不定他追上了万珍,两人又吵了起来,他一气之下就把万珍砸死了呢!” 白玉越说越觉得有可能。 说到最后,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姓付的抓起来,送去官府。 沈清云拉住了她。 “先别急,等官府的人来了之后再看看。” 两人在冰窖内继续等待。 一刻钟后,万大娘子带着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看到地上躺着的万珍尸体,万家众人皆是一脸震惊。 万珍的夫君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珍娘!” 他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珍娘……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吵架的。珍娘啊……你睁开眼看看我!” 万大娘子隐忍着泪水,紧紧揪着帕子。 “到底是谁?竟敢对珍娘下此毒手!” 其余人也都是眼眶发红,悲痛难忍。 沈清云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这些人的表情。 忽然,人群后头响起一声惊呼。 “珠珠!”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二娘子万珠,伤心之下晕了过去。 她夫君钱郎君抱住了她,才没让她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万大娘子揉着太阳穴,忍痛说道。 “二妹夫,你先把二妹带回去休息。三妹夫,叫两个婆子进来,把三妹抬出去。” 她习惯了向众人发号施令,觉得没什么问题。 可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且慢。” 万大娘子转头望去,就见沈清云从角落里站了出来,挡在了万珍面前。 沈清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转过,随即沉声道。 “万珍是死于他杀,被人谋害而死,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诸位还是不要乱动为好。” “你说什么?” “官府?” 万家众人像是才惊醒过来,惊呼出声。 万大娘子面露犹豫。 自家妹子死在冰窖,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可是天大的丑闻,不知道会对万家的名声造成怎样的伤害。 沈清云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面色一正,再次开口。 “大姐姐是担心此事对万家不好?可若是就此瞒下,那万珍岂不是白死了?她可是你的亲妹妹,难道你能容忍杀她的凶手,继续在这宅子里潜伏吗?” 此话一出,震得万家众人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凶手、凶手就在这宅子里?”付郎君猛地抬起头来,“是谁?到底是谁杀了珍娘?我要他偿命!” 沈清云指了指万珍的尸体。 “你们看,她的穿着就不像是出门的样子,显然就是在家里遇害的。若是外人所为,干嘛还要费心费力把人拖到冰窖里藏起来?此事,肯定就是宅子里的人干的。” 万大娘子一个踉跄,面露恍惚。 “对……这冰窖平时都上锁的,外人根本进不来……” 第74章 府衙来人 话还未说完,万大娘子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沈清云看得分明,但什么都没说,只向白玉点了下头。 “诸位,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但如今这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以免意外,还请诸位暂时不要靠近此地,等官府的人来之后再说。在那之前,我会叫白玉看着这里。” 付郎君不愿意,对着两人怒目而视。 “你们两个一来,珍娘就出了事,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干的?!我不管!我就要呆在这儿,守着珍娘!我哪里也不去!” 他像是发了疯似的,一点没有才子的文雅气质。 沈清云看向了万大娘子。 “大姐姐?” 万大娘子叹了口气:“三妹夫,你要留在这儿也行,但不能随意乱动。” 说着,她又朝白玉露出个歉意的表情。 “劳烦白姑娘盯着些。” 白玉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随后,万大娘子带着一家子人,一步步离开了冰窖。 沈清云没有留下,她也跟着离开了冰窖。 在走到冰窖入口时,沈清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挂回了原位。 室外艳阳高照,和里头的冰寒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清云走到外头时,人都恍惚了一下。 现在的天气,若是万珍死在外头,不出半天,就会被人发现。 这种大热天,一碗绿豆汤放室温下半天都会发酸发臭,更别说是一具尸体了。 再者,万家这宅子虽大,但人也多,到处都有下人穿梭,能藏尸的地方,并不多。 而且,要将尸体拖到冰窖藏起来,一路上不漏痕迹,怕也不容易。 恐怕,那事发地点,离冰窖很近。 应该不出这后花园。 而整个花园里,最有可能有凶器的地方,只有那一处地方了。 沈清云倏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前方。 那一间用昂贵琉璃建成的暖房! 沈清云很想立刻就跑过去查找凶器。 但想到这是在别人家中,她只得忍了下来。 在别人的地盘上,行事太不方便了。 沈清云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珠子一转,走到了万大娘子身边,低声说道。 “大姐姐,府里人心叵测,现在也猜不出来凶手是谁……若是任由大家随意行动,万一凶手趁机逃了,可就麻烦了。不如把人都聚集到一处,彼此盯着,可好?” 万大娘子眼睛一亮。 “这法子好!正好趁机审问一番,说不定能问出些线索来。” 她定了定神,拍了拍脸,立即叫来了几个管事,让她们去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叫到前院的正堂。 当然,万家的主子们也不例外。 没过多久,除了卧床不起的方娘子和外出谈生意的万老爷,整个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正堂聚集。 沈清云没有插手万大娘子审问下人。 她不是很信是下人动的手,直觉猜测,凶手极有可能是这几个主子中的一个。 最先被审问的,是管着冰窖的那个管事妈妈,随后是万珍的两个贴身丫鬟。 沈清云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不发一言,脑海中纷乱地闪过各种画面。 最后,定格在一处。 冰窖入口那件不见了的斗篷! 凶手将万珍拖入冰窖时,可能因为太冷,下意识穿上了那件斗篷。 但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放回原位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那件斗篷上,怕是沾上了血迹或者其他东西。 所以,凶手不得不把斗篷带走处理掉。 沈清云眨了下眼睛。 好么,现在有两样东西要找了。 凶器,和斗篷。 时间不等人啊! “衙门的人怎么还不来?” 沈清云忍不住嘀咕。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话,她话音刚落没多久,衙门的人就来了。 也不知去报官的人怎么说的,杭州知府派了不少人过来。 为首的,赫然是府衙的二把手,通判黄大人。 黄通判带着巡检和几十号衙役,一脸肃然地走进了院内,看到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他明显愣了一下。 万大娘子推了自家夫君一把。 于是,林郎君主动上前打招呼。 “黄大人,怎么您亲自来了?快进来坐喝口茶。” 黄通判大手一挥。 “本官今日没闲工夫喝茶聊天,府上可是发生了命案?死者是哪位?尸体在哪?还不赶紧带本官去瞧瞧。” 林郎君点头哈腰,准备带5人去后院。 这时,沈清云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 “民女拜见通判大人。” 黄通判挑剔地打量了沈清云一眼,见她不是下人打扮,神色稍微收敛了些。 “你是谁?” “民女是苏州吴县人士,因家母与方娘子相识,前来探望。万三娘子的尸体,是民女发现的。” 沈清云作揖行礼,两句话就说到了关键。 黄通判一听是她第一个发现的尸体,脸上多了几分正色。 “既如此,你便随本官一道前去,路上顺便讲讲发现的经过。” “多谢大人。” 沈清云暗自松了口气。 这也是她刚才突然跳出来的目的。 黄通判命手下看住了万家宅子前后所有的门,这才大手一挥,叫林郎君带路。 沈清云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仔仔细细将发现尸体的经过说了一遍。 她说话很有技巧,既不会让人怀疑到自己,又能恰到好处地点出疑点。 于是,当黄通判抵达冰窖入口时,下意识往挂斗篷的勾子看了一眼,眉头随即一皱。 “不是说这里有四件斗篷吗?怎么少了一件?” “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是被凶手带走了呢!” 沈清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回道。 黄通判浓眉一竖,指了个跟随而来的手下。 “你,去前头传话巡检,让他带人在府里仔细搜一搜!务必要将那件斗篷找到!” 那手下立刻领命而去。 黄通判转头,继续往前走。 一行人来到了小冰窖门口,就看到白玉和付郎君分别站在门口的两边。 两人都离尸体有两米远,四周的东西都没变化过,相互盯着,想动也没机会。 第75章 瞧不起人 小冰窖地方狭小,黄通判只带了仵作进去,让其他人都留在了外头。 仵作一番检查后很快得出了万珍的死因。 结果和沈清云想的一样。 万珍是死于后脑勺那一击。 凶器的推断,也如沈清云猜测的那样。 “这仵作还是有点本事的。” 白玉挪到沈清云身后,轻声嘀咕。 “那是,人家毕竟是专业的。” 沈清云点头表示肯定。 黄通判听完仵作的话后,立即叫来手下,让他们在府里搜寻凶器。 沈清云趁这机会开口。 “大人,不妨从前头的暖房开始找。” 黄通判忍不住多看了沈清云一眼,对她的热心很是不解。 他招呼手下,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先从暖房开始搜寻。 随后,万珍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丧礼要做的事很多,准备棺木,搭建灵堂,准备守灵的东西,宅子里里外外都要换白布,还要请人去通知亲朋好友。江南之地普遍信佛,所以还要请有名的寺庙和尚们诵经。 但因事涉谋杀,这些都只能暂时搁置。 付郎君哀求了好久,黄通判才同意他先搭建灵堂。 付郎君千恩万谢,抹着泪出去了。 他一副痴情的模样,看不出哪里不对劲,反而让其他人更加动容。 沈清云就听到有衙役叹气着和旁人嘀咕。 “付郎君原本是咱们杭州府有名的才子,因与万三娘子一见钟情,宁可违背家中祖训,也要和万三娘子成亲。没想到这才刚成亲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那秋闱他是不是没法参加了?” “肯定不行了,得守孝呢!” 沈清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那两个衙役。 “付家什么祖训?” “付家子弟不得入赘的祖训啊!” 沈清云一愣:“付郎君和万三娘子还有这么一段波折呢?” “小娘子不是咱们杭州府的人吧?这事儿当初闹得可大了,谁人不知?”最先开口的衙役说道。 “那后来是怎么解决的?付家也不是无名小户,居然同意了?”白玉也好奇追问道。 “付家和万老爷子商议过后,各退了一步,付郎君和万三娘子生的第一个儿子姓万,其余姓付。” “这么说起来,付郎君也不算入赘了啊?” 白玉一向喜欢听这些八卦事宜,跟着两个衙役继续打听。 沈清云默默跟在后头。 她能理解付家和万家这种做法。 付家显然也是眼热万家的家产,而万老爷子呢,大概是惜才,有付郎君这样的才子做女婿,这以后生的孩子说不定更聪明,也能改善万家的门楣呢! 但对于林郎君和钱郎君来说,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竞争更大了啊! 沈清云原本还想着能排除一些嫌疑人,可听完这八卦后,觉得其他人的嫌疑更大了。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伸手抓了抓头发。 衙役们在万府里四处寻找凶器和证据时,前院的审问差不多也快结束了。 黄通判随意找了个游廊的长凳坐了下来,一目十行地看着审问出来的口供。 忽然,沈清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大人,这么问,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黄通判一扭头,看到她,没好气地说道。 “去去去!你一个小娘子,好奇心那么重做什么?这案子已经由本官接管了,必会查出凶手,你快回家去吧!” 沈清云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 “大人也别瞧不起人,我虽是个小娘子,但之前也帮我们吴县的县令解决过几桩案子的。” 黄通判不信,翻了个白眼。 “小小年纪,还会扯谎了?你一个小丫头,就算能帮上忙,也是侥幸、运气而已。”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沈清云想要看口供,他也不让,直接把那一叠纸都收了起来。 沈清云抿着嘴,心中很是气闷。 果然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是李瑭的。 这黄大人,显然就是普通人,根本不相信自己。 沈清云本想解释自己破的那两个案子,可看到黄通判的嘴脸,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说了他也不会信。 那我还是自己来破这桩案子! 就算没有你们衙门的人,我也能做到。 沈清云气性上来了。 她把袖子卷了起来,朝不远处的白玉招了招手,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儿,白玉眼神亮晶晶地,拍了拍胸脯,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至于沈清云,她没再跟着黄通判,而是去了前院。 前院的正堂外,下人们因为衙门的介入,个个都胆小如鹌鹑般缩在一旁。 沈清云目光逡巡一圈,找到了先前在暖房遇到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在府里只是最低等的下人,这一上午了站了这么久,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她走了过去,扶着老婆婆到一旁坐下。 老婆婆感激不已。 “多谢沈姑娘。” “老婆婆,你平时都是呆在暖房的吗?”沈清云开始套话了。 “不是,老婆子我只是临时调过来看暖房的,晚上自然是回自家睡的。咱们府里这暖房种了不少名贵花儿,先前不知被哪来的猫打破了一盆,惹得大姑爷大发雷霆,把花匠都换了呢!” 老婆婆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猫?这家里还养猫呢?”沈清云佯装好奇。 老婆婆一拍大腿:“说来也奇怪,府里明明没养猫,也不知哪里跑来的。” 沈清云又问:“那猫后来抓到了吗?” “没呢!没人见着那只猫,大家找了一天,没找到,大娘子说算了,才作罢。” 沈清云若有所思,接着又问了几句,得知这事发生在三天前。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 “那暖房里,最近是不是少过东西?” 老婆婆脸色一变:“姑娘你怎么知道?” 也不等沈清云解释,老婆婆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那暖房前段时间不见了什么东西,但第二天又冒出来了,大家私底下都说是闹鬼,怕的很,一入夜都不敢往那边走。” 沈清云眼神一闪。 果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76章 自己去查 衙役审问结束后,付郎君当即叫人去找棺木,布置灵堂。 原本聚集在此的下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 沈清云看了一眼万珍的两个贴身丫鬟,主动向万大娘子表示要帮忙。 万大娘子正忙得焦头烂额,万珠晕倒了,钱郎君也指望不上,她一边得管着全府的事,一边还要照顾方娘子,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沈清云肯帮忙,她不由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于是,沈清云顺利地跟着万珍的两个丫鬟离开了此处,前往万珍所住的院子。 一路上,两个丫鬟情绪低落,频频擦泪。 待到了住处,沈清云四下张望了一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们三姑爷,和三娘子感情好吗?我听说,这桩亲事,原本两家是不赞成的?” 年长的丫鬟性子急,立即反驳:“谁说的?我们三娘子和姑爷感情好的很呢!天天如胶似漆的,晚上都没歇过。” 另一个年幼些的丫鬟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扯了扯她的袖子。 年长丫鬟面露薄红,掩住了嘴。 沈清云却像是没听到一样,脸色都没半点变化。 “我看着你们三姑爷那般痛心,也觉得他和三娘子应该感情很好。只是可惜,他们才刚成亲没多久,三娘子就去了,哎……” 她叹息一声,又引得两个丫鬟眼眶发红,落下泪来。 “三娘子死的好惨啊!呜呜呜……” 丫鬟哭了起来。 沈清云拍了拍她们的背,轻声安慰了几句后话题一转:“棺木送来后,得给三娘子梳洗换衣,她的贴身衣物都放哪儿呢?” 年长的丫鬟指了指内室,刚要进去,被沈清云拉住按在了椅子上。 “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这些小事,就我来吧!” 两个丫鬟感激莫名。 沈清云趁机一个人进了内室,四处搜寻起来。 万珍在三姐妹中年纪最小,也最受宠,这卧房内一应物具都是极好的。 雕花床、箱笼柜子和梳妆台等家具,都是用的上好的红木,上头贴着的喜字仍是新的。 沈清云先去她的衣柜和箱笼里翻了翻,但没什么发现,接着又去了其他地方翻找。 她最后才来到梳妆台前。 “奇怪了,怎么会没有?” 沈清云眉头颦蹙。 昨日早上见到万珍时,她穿的衣裳和首饰,这房里都没找到。 最后,她选了一身簇新的蓝色衣裙走了出去。 “那首饰我也不懂,还是你们来挑吧!” 沈清云把衣裳收拾好,又说了一些入棺的注意事项,两个丫鬟听得很认真,还向她道了谢,这才进去选首饰。 沈清云又去西次间转了一圈,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她心中的怪异更甚。 思考间,不由走到了外头。 烈日炎炎,原本在这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都回来了,两个婆子在扫院子,还有人在搬东西,忙碌得很。 沈清云一个个看过去,愕然发现,昨日跟在万珍身边的丫鬟,不在这儿。 沈清云急忙转身进了卧房,拉住年长丫鬟问道。 “平时服侍三娘子的年轻侍女,有几个?” 丫鬟不明就里:“就我们两个啊!” 沈清云又问:“那有没有一个年纪二十左右,容长脸,细眉、小嘴,不怎么做声的侍女?” 丫鬟摇头:“沈姑娘您是要找谁?” 沈清云松开抓着她胳膊的手,低声喃喃。 “昨日一早分明看到那么一个侍女跟着万珍啊……” 能跟着万珍出门的,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万珍身边伺候的年轻丫鬟,就这两个人! “那昨日我见到的那侍女,是谁?” 沈清云垂下了眼眸。 她站着不动,良久之后,才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朝那丫鬟露出个歉意的表情来。 “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麻烦你们两个送到前头去了。对了,二娘子的院子是不是在附近?先前她晕倒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我想去看看。” 丫鬟没有多想,给她指了方向。 “二娘子的院子,在北边,从这角门出去直走,很快就到了。” 沈清云立即动身。 她穿过了角门,沿着青石板路快步走了大约三分钟,就看到了一座构造一模一样的院子。 万家的三个女儿,住处分布很随意。万大娘子的院子位于主院的西侧,离得最近;二娘子和三娘子的院子则在东边,前后相邻。 沈清云刚走进院子,忽然瞥见一个人影自大门后闪过。 她转过头看去,那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沈清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方向。 这时候,二娘子身边的丫鬟从屋内走出,瞧见了她,惊呼出声。 “沈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沈清云收回视线,朝她笑了笑。 “我过来看看二姐姐,二姐姐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丫鬟屈了屈膝:“多谢沈姑娘关心,我们二娘子人已经醒了,就是被三娘子……吓到了。” “我进去瞧瞧二姐姐吧!” 沈清云主动往前走。 丫鬟也不敢拦,只能跟在她身后。 沈清云走进卧房,就看到万珠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惧和伤心。 她看到沈清云,先是一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却没有说话。 那丫鬟急忙替主子开口。 “我们二娘子受了惊吓,一时间口不能言,还望沈姑娘见谅。” 沈清云走到床边,一脸关切。 “二姐姐这是伤心过度,我能理解,当初我爹的噩耗传来时,我和我娘也是如此,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让万珠瞳孔微颤。 沈清云一把抓住了万珠的手,轻声安慰着,同时,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脸。 这张脸…… 她心中微动,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是,没有证据……猜测也只能是猜测。 除非,能让那个人出现。 沈清云心中大定,眼眸微垂,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又说了几句,忽然话题一转。 “三娘子入棺前,得给她梳洗打扮一下。我方才去前头的院子瞧了瞧,三娘子新婚,衣裳都是大红,实在没有合适的。不知道二娘子这边,有没有衣裳?我瞧着,你和三娘子身量几乎一样,你们俩的衣裳,应该能互穿吧?” 第77章 万珍?万珠? 万珠手表情微变,下意识开口。 “没有……” 刚说了两个字,她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沈清云盯着她,目光灼灼。 “怎么二姐姐的声音,那么耳熟呢?” 万珠咬了咬唇,故意压着嗓子说了句:“你听错了。” 沈清云嘴角动了动。 “是吗?二姐姐怕是不知道,我这个人,耳力不错,记性特别好,但凡听到过的声音,就很少会忘记。二姐姐的声音,和我昨日早上遇到的一人,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说到这里,她紧紧抓着万珠的袖子,逼迫她抬头和自己对视。 “不知道二姐姐可知道,那人是谁?” 万珠移开目光,咬着牙,就是不肯开口。 沈清云霍得松开手,站直了身体,看向了外头。 “方才我进来时,看到一个眼熟的人,二姐姐再来猜猜,会是谁?” 万珠浑身抖了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沈清云拍了拍手。 “既然二姐姐不肯说,那我就只能告诉黄大人了。我瞧着那黄大人破案心切,或许不会细审,直接就给定了罪也不一定。” 听到这儿,万珠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她急急抓住沈清云的袖子。 “沈妹妹别去!” 她情急之下开口说话,也忘了压着嗓子。 沈清云心中一定。 果然! 昨天早上她遇到的“万珍”,根本不是万珍本人! 而是眼前的万珠! 万珠为什么要假扮万珍? 这姐妹俩,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沈清云低头看着她。 “希望二姐姐不要隐瞒,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万珠颓然倒在床上。 她朝丫鬟挥了挥手:“菱儿,你去把萍儿叫进来。” 丫鬟飞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带了另一个丫鬟进来。 那个叫萍儿的丫鬟,站在门口踌躇不已。 沈清云只看了一眼,就确定她是方才看到自己就跑的人。 同时,也是昨天早上,陪在“万珍”身边的侍女。 萍儿走到了床边,也是脸色惨白,害怕得很。 万珠拿手背挡住了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低声开口。 “昨日,沈妹妹遇到的,的的确确是我,不是三妹。” “二姐姐为何要打扮成三姐姐的模样?” 沈清云挑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万珠叹了口气:“沈妹妹或许不信,此事不是我的主意,是三妹央求我这么干的。” 沈清云诧异:“三姐姐要你这么做的?为什么?” 万珠咬了咬唇,慢慢说了起来。 “三妹和付郎君的亲事几经波折,虽然付郎君对她很好,但三妹总是担心,付郎君是为了钱财和她成亲。” “说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大姐一直未有身孕。三妹成亲后就急着要孩子,付郎君也是如此……三妹心中疑窦更甚。所以,她想了个法子,想试探付郎君对她的真心。” “前天,三妹找到了我,说了她的担忧和计划,央求我帮忙。因为我和她长得像,身量也差不多,所以,她要我假扮成她的样子跑出家门,她自己则躲在家里,暗中观察付郎君。”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了口气。 而沈清云,已经差不多猜到事情的后续了。 “所以,万珍其实,一直都没离开过家?” 万珠点了点头:“应该是。先前突然看到她死在冰窖,我吓坏了。这件事,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知道,也没人能作证。若是被官府的人知道,怕是立刻就会定我的罪。” 她慌张又恐惧,紧紧抓着沈清云的手。 “可是沈妹妹你要相信我,不是我杀了三妹啊!” 沈清云拍了拍她的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而是继续问道。 “那付郎君,知道此事吗?昨日,他追上了你没?还有,他们夫妻俩争吵,是几时发生的?吵完架,万珍有来找你吗?” 万珠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努力回想着:“他们吵架是用早膳前,大概寅时末、卯时初的样。我听到前头的动静了,就打发夫君先走,然后让萍儿服侍我换了衣裳。三妹就是差不多这时候跑过来了……” 沈清云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过程。 万珍假装和付郎君吵架,然后从角门跑了过来,进了万珠的房间后,藏了起来,万珠则带着萍儿从后头离开,去了前头上了轿子,离开了万府。 付郎君一路追,但都没追上。 万珠一路上都没吭声,只除了轿子撞到沈家马车的时候。 之后,她去了别院,交代了门房,不让付郎君进门。等付郎君走后,她又换了自己的衣裳,带着萍儿去了食肆找钱郎君了。 整理清楚后,沈清云才安慰万珠。 “二姐姐不必担心,如你所说,昨日离开家门后,你一直没有回来过。那么,三姐姐死时,你一直在外头,只要找到证人,就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了。” 万珠听了这话,眼神大震,急急追问。 “真的?真的吗?你确定?” “这证人也不少,那几个轿夫算一波,别院的门房,算一个,还有食肆那边,你几时到的,应该不少人都看到了,都能给你作证。” 万珠猛地坐起身来,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一些,眼睛也亮了不少。 “对对对,那几个轿夫,都是自家的下人,他们能作证。还有那门房,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也能证明……” 解决了最大的危机,什么担忧恐惧,都一扫而空,万珠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多谢沈妹妹帮我。” 她紧紧抓着沈清云的双手,感激万分。 “二姐姐客气了。”沈清云抽出了自己的手,“有二姐姐的证词,那先前仵作断定的万珍的死亡时间,就不作数了。” 原本黄大人和仵作推测万珍是在昨晚上到今晨这段时间死的。 现在看来,极有可能,她死的时间要更早。 那凶手,或许早就知道万珍要试探付郎君,所以趁昨日上午万珍躲起来时,对她下的手。 然后,将人拖到了冰窖中,以其混淆视听,让人误判万珍的真正死亡时间。 第78章 姐夫?哪个姐夫? 沈清云并没有怀疑万珠。 就像她对万珠说的,要想证明万珠所说的真假很容易,证人那么多,只要确定轿夫、门房和食肆伙计们的口供,再计算一下路上的时间,就能确定了。 这条路,并没有其他更近的小道,时间明显也卡得很紧,每一段都环环相扣。 万珠要是说谎,定会有地方对不上。 很容易就被拆穿。 而且,沈清云觉得,万珠看到万珍的尸体就吓晕了,这样的胆子,也不可能做出杀人的事来。 倒是这府里的三个姑爷,个个都有嫌疑。 想通后,沈清云慢慢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万珠心情放松下来后,想到死了的妹妹,突然悲从中来,抱着被子无声啜泣。 萍儿劝了几句,可没什么用。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了门外。 “珠珠,别哭了。” 沈清云转头一看,是万珠的夫君钱郎君。 钱郎君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他像是没看到沈清云,径自走到了床边:“是珍娘太过任性,若是她不想着试探付郎君,又或者,提前跟你和大姐说,怎么会被歹徒钻了空子以至于丧命?” 万珠张了张口。 “小妹是任性了点,但她本性不坏……” “哼!”钱郎君重重哼了一声,“她本性不坏?那为什么总叫你帮她做事?出了事就叫你顶罪,她自己倒是落得一身轻松,还得了你爹娘的喜欢。她可曾有为你这个姐姐考虑过?” 万珠扯了扯钱郎君的袖子。 “她是妹妹,我是姐姐,我照顾她是应该的。好了,夫君,你别生气了。” 钱郎君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端着药哄万珠喝。 沈清云眼神微微一闪,朝一旁的萍儿招了招手,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到了屋外,沈清云把萍儿拉到一旁的角落,低声问她。 “你们二姑爷,好像对三娘子很有意见啊?” 萍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二姑爷很在乎二娘子,二娘子和三娘子一起长大,三娘子活泼机灵,很得主君、主母喜欢,二娘子体弱又安静不善言辞,就不那么受宠。有时候,姐妹俩有什么争执的,主君和主母都会偏向三娘子,久而久之,二娘子就习惯了,有什么事都会主动让着三娘子。” “但二姑爷看不惯,总觉得家里的人都偏心。” 沈清云看了一眼屋内方向,隐约能看到钱郎君拿帕子帮万珠擦着泪。 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上看来,这万家的三个女婿,对妻子都是极好的。 只是,他们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宋惜白垂眸想了想,又问道。 “这钱郎君,是怎么和二娘子认识的?” 萍儿不疑有他,回道:“钱郎君家中原本只是做点心生意的,二娘子从前很爱吃他们家的点心,经常去买,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说起主子的旧事,萍儿有些忐忑。 “其实钱郎君一开始不知道二娘子是万家的姑娘,他先喜欢上二娘子的,有一次莽撞地说要提亲,把二娘子吓跑了。后来二娘子让奴婢去跟他说清楚,钱郎君知道二娘子身份后迟疑了。” 沈清云兴趣大增,追问:“哦?他还迟疑了?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更高兴才对吗?难道他是家中独子?” 萍儿摇头:“不是,钱郎君家人很多,兄弟姐妹七八个呢!他是觉得自己身份太低,配不上二娘子。后来,有一次二娘子和三娘子出城上香,偶遇钱郎君。钱郎君见三娘子欺负二娘子,气愤不已,为二娘子出头。” 后面的事,沈清云不用听也知道了。 “钱郎君不喜万珍……那就有杀人动机了啊!” 她低声自语道。 萍儿听清了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不不不,我们姑爷虽然不喜三娘子,但绝不会因此杀了她啊!姑爷就只是想让二娘子跟他走,离开万家。” “离开万家?” 这倒是让沈清云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这三个女婿,都惦记着万家的家产呢! 萍儿一个劲点头:“是啊!我要几次听到姑爷劝二娘子,说是他有手艺,家里也攒了些钱,足够他开间铺子,卖点心卖吃食,不管怎样,总能养活二娘子的。可二娘子不肯……” 沈清云懂了。 这钱郎君是想自力更生,不想受万家的掣肘,但二娘子自幼生活在此,不愿意离开。夫妻俩谁也说服不了谁,便留下了矛盾的隐患。 哎……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万家的经,更复杂更难。 沈清云拉着萍儿往外头走,走到了院子墙角跟才停下。 “不管怎样,钱郎君确实有嫌疑。而且,他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充分。昨天早上没人看到他何时离开万家的吧?” 萍儿都快急哭了。 “我们姑爷不会……不会的!” “我没说就是他,只是说他有这嫌疑,你若是想帮你的主子排除嫌疑,就得帮我!” 沈清云看着她,一脸肃然。 “怎么帮?”萍儿抽噎着问。 “找出他没做的证据,同时,找出别人的嫌疑。” 沈清云一字一顿说道。 萍儿点了点头,拿袖子擦了擦眼泪。 “我们姑爷人很好,肯定不会是他!” 她想给自己鼓气,说的话有些大声。 可话音刚落,墙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嗤笑。 “萍儿丫头,你这是自己骗自己吧?这府里的男人,有那个是好的?都心怀叵测,想的念的都是这府里的财产。” 咦? 听这话,貌似是知道一些内幕啊! 沈清云心中一动,绕过墙角拐了出去,看到了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裙的中年妇人。 她的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身材瘦削,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圆髻,只插了一根银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妆饰,朴素得很。 她脸上带着嘲讽,眉心有着一道深深的竖纹,越发显得不好相处。 萍儿跟着跑出来,看到她,跺了跺脚。 “干娘!主子的事,您可别乱说。” 萍儿干娘双手一叉腰,语气嘲讽更甚。 “我哪里乱说了?你不信去问问其他人啊!我可是亲眼见到三娘子在成亲前和一男子私下接触的。” “她一口一个姐夫,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哦豁! 劲爆的来了! 沈清云双眼睁得大大的,颇有些兴奋地搓着大拇指。 姐夫?是哪个姐夫? 第79章 通房 萍儿又气又急,抓着她干娘的衣袖不依不饶。 “你肯定听错了!三娘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跟我们姑爷私下接触?姑爷当着外人的面说她不是,她可讨厌我们姑爷了!” 她干娘撇了撇嘴。 “你这丫头心思太单纯了,你知道个屁啊?说不定他就是故意说三娘子,想引起她注意呢!男人哄女人的法子可多了,你哪懂啊!三娘子那性子,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 眼看她越说越没个把门,萍儿急得伸手去捂她的嘴。 “沈姑娘,我干娘都是胡说的,你别信她的。” 沈清云却笑了起来。 “我倒是觉得,你干娘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就是有一点,我很想问,你确定,当时和万珍说话的,是钱郎君吗?” 萍儿干娘迟疑了一下。 “这个……当时天很黑,那人站在假山后头,我没看到脸,只听到三娘子喊了两声姐夫。但当时只有钱郎君在府里啊!不是他,还能是谁?” “那也不一定。你没看到人,也没听到声音吗?” 沈清云又问。 萍儿干娘摇了摇头。 这就可惜了。 沈清云转过身,面对着院墙,透过十字花窗看向院内,陷入了沉思。 以目前的线索看来,钱郎君的嫌疑是最大的。 不管是因为二娘子,还是萍儿干娘说的,他都是最有可能犯案的人。 其次,就是万珍的夫君,付郎君了。 他也有可能作案。 若是万珍婚前和某个姐夫有不正当的关系,被付郎君知道,他极有可能愤怒杀人。 这种绿帽子的事,寻常男人都忍不了,更别说付郎君这样有名的才子,他更忍不了。 但这些都只是基于萍儿干娘的揣测,没有半点证据。 从事发到现在,都过去半天了,非但没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案子越挖反而越复杂了。 这让沈清云很是头痛。 “白玉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沈清云嘀咕着。 另一边,萍儿揪着她干娘数落了许久,直到干娘保证绝不会将此事再说出去,萍儿才作罢。 还真是个忠心的丫鬟。 沈清云心中感慨,旋即招呼她跟上。 “我们去其他地方打探打探。” 萍儿拎着裙摆小跑跑来。 “沈姑娘,想去哪儿打听?” 沈清云摩挲着下巴,看向了正院方向。 “去大娘子那边看看情况吧!” 二娘子、三娘子的院子,她都看过了,剩下的,就只有大娘子了。 说罢,她手一挥,朝着西边走去。 萍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沈姑娘想打听什么?” 沈清云需要她帮忙,这府里的事,自然是府里的下人更了解。她不熟,萍儿肯定有熟悉的人,打听消息更容易些。 于是,沈清云没半点隐瞒,直接说了起来。 “方才你干娘不是说,三娘子在成亲前和姐夫私会吗?你先去打听打听,那天晚上,林郎君的动向。” “还有,昨天早上你和二娘子走后,林郎君又去了哪里,也一并打听清楚。” 萍儿记在了心里,下意识点了下头,半晌后才忽然惊觉过来。 “沈姑娘是觉得……三娘子是被林郎君或者钱郎君杀的吗?” “也不是,付郎君也有嫌疑。但一个一个来嘛!” 沈清云不疾不徐的样子,感染了萍儿。 萍儿深吸了口气。 “奴婢一定尽快帮您打听出来。”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大娘子的院子。 这院子,比二娘子、三娘子的住处要大一些,下人似乎也更多,但不同的是,这些下人们来来往往,却十分安静。 林郎君和万大娘子都不在,一般来说,主子们不在,下人们多少会偷懒放松,说说闲话什么的。 可这院子的下人,没一个这么做。 沈清云大为惊奇。 同是一个府里的下人,居然差这么多? 是林郎君和万大娘子特别会调教人?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沈清云踏步进去,立刻就有一个梳着夫人头的年轻女子,从里头迎了出来。 萍儿在沈清云耳边解释:“这是从小伺候大娘子的茜儿姐姐。” 沈清云的目光落在茜儿的发髻上。 “她嫁人了?” 萍儿却没有立即回话。 沈清云一转头,发现萍儿的脸有些发红,不由奇怪。 “怎么了?不能说吗?” 萍儿慌乱地摇了摇头:“不是,茜儿姐姐没嫁人,她是大姑爷的房里人。” 沈清云一愣。 她一向灵光的脑子,慢了半拍。 等到茜儿走到她面前,沈清云才明白“房里人”是什么意思。 房里人,这不就是通房丫鬟的意思吗? 这位林郎君虽然入赘了万家,居然还有通房? 这可真是奇了。 万大娘子居然也愿意?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过明显,萍儿看懂了,主动解释。 “大娘子和林郎君成亲多年都没有孩子,看了好些大夫都没效果。后来,万大娘子就把茜儿给了林郎君,想要个孩子。” 沈清云懂了。 这是为了证明林郎君的能力。 她摩挲着下巴,要不是茜儿已经走到了面前,她真的很想问问,到底成了没? 但眼下是不行了。 茜儿就站在面前呢! 她笑吟吟地朝沈清云屈了屈膝:“沈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 这一派落落大方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来是个通房丫鬟,说是哪家的大奶奶,都有人信。 沈清云露出了得体的微笑。 “我刚从二娘子那边出来,二娘子心情很不好,三娘子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茜儿闻言,立即换上了一副伤心的表情。 “是啊!谁能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的,居然这么突然就去了……哎……我们大娘子,一向最心疼这个妹妹了。” “大娘子不在吗?” 沈清云假装关心。 “大娘子还没回来过呢,这会儿,应该是在正院服侍主母。” 沈清云当然知道万大娘子不在。 她关心了几句,茜儿礼貌性地邀请她进去喝茶。 沈清云半点不客气,直接拉着萍儿就走进了屋内。 茜儿有些错愕。 但人已经进了屋,她总不能把人赶走吧? 因此,她只得叫人去准备茶水点心,自己则跟着进了屋。 第80章 人是会变的 沈清云坐下后就和茜儿随意聊了起来。 她问得都是一些日常琐事,茜儿没多想,有什么就说什么。 但在沈清云耳中,却从中能听出不少有用的信息。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信息是,万大娘子其实和林郎君许久没同房了。 沈清云有些意外。 这两日看两人相处,不像是感情破裂的样子,而听茜儿所说,林郎君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万大娘子的事。 茜儿还是大娘子主动开口给林郎君的。 沈清云心中疑窦丛生。 她找了个借口进了大娘子的卧房。 随意打量一圈后,沈清云装作好奇地指了指梳妆台上的一个盒子。 “这里头装的什么呀?怎么闻着有股特别的香味?” 这盒子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可见里头装的东西,是主人格外珍惜的宝物。 茜儿忙道:“这是姑爷为我们大娘子准备的补药。” “补药?大娘子看着身体康健,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呀!是什么补药?我看看。” 这一刻的沈清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熊孩子,不顾茜儿的阻拦,直接打开了那小巧的木盒子。 里头是一颗颗圆滚滚的药丸,盖子上的衬布上,还绣了几个字。 “八珍麟子丸”。 沈清云眯了眯眼睛,拿起一颗,凑近闻了闻。 茜儿直跺脚。 “沈姑娘!您怎能乱动东西?” 沈清云一脸无辜:“我就是好奇看一看嘛!对了,这补药到底是做什么的?” 茜儿眼神飘忽了一下,不肯说话。 沈清云眨了眨眼睛。 “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是避孕的药,对不对?” 茜儿惊得眼睛睁大,脱口而出:“你乱说什么?这明明是助孕的补药!” 一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懊恼地掩了掩嘴。 “沈姑娘,您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实在不宜听这些,还是出去吧!” 沈清云却不肯走。 “你别以为是年纪小,就想骗我。这明明就是避孕的药嘛!我都闻出来了,里头有麝香。” “沈姑娘,您不懂就别乱说。” 茜儿一把抢过盒子,盖好后放回原位。 沈清云目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 “这药,你也吃了吧?” 茜儿的表情,有些许的慌乱。她眼神闪躲,嘴上却还强撑着。 “这和您没关系。” 沈清云嘴角翘了翘,双臂环胸,靠着梳妆台,继续说:“我对我的鼻子很有信心,这药,绝不可能是什么助孕的补药。你若不信,大可去外面的医馆找大夫问问。麝香那么贵,香味特殊,我不会认错的。” 麝香,既是药材,又是香料,价格极其昂贵。而且又是贡品,绝大多数产的麝香,都进贡给宫里,剩下的,也多为世家勋贵收拢走了,所以,在民间是很少见的。 万家虽然有钱,但也是近十几年才做大了,万老爷在没成亲前,家里只是寻常的布商。万家的人,估计是不认识什么麝香的。 沈清云是碰巧,她爹有一次出远门帮助了一位香料商人,得了对方不少礼物带回家,其中就有麝香。当时沈清云对麝香这种“宫斗常见物品”很感兴趣,跟沈陶求了很久,才得了拇指肚那么小的一块研究。 麝香的气味很独特,初闻时带点甜味,又有点奶味,再闻,则会有花草香,香味凝而不散,若尝之,则会有辛辣和苦味。 沈清云思量间,就发现茜儿的神情变了。 她有些震惊,眼底浮现出几丝恍然。 “难怪……难怪大娘子和我,这么久了都没有身孕,原来是因为这个药!” 她目光一转,盯着那盒子,目露愤然,抓起盒子就想往地上扔。 沈清云急忙抢过。 “别扔呀!这东西虽然不能助人怀孕,但也是难得的药物,扔了多可惜。” 说不定是证据呢! 茜儿双唇颤抖,眼中都快落下泪来。 “大娘子一直忧心子嗣的事,当初她和林郎君刚成亲半年就怀上了,可孩子却没能保住。这几年,大娘子一直内疚不已,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她需要个儿子,所以,当时大娘子问我愿不愿意跟姑爷时,我就同意了。我想着,我要是能生个儿子,给大娘子养着,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茜儿颤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我跟了姑爷两年多,一次都没怀过。我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毕竟大娘子是怀过的,姑爷应该没问题。可没想到、没想到……”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沈清云和萍儿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但茜儿很快就停止了哭泣,她擦干了眼泪,抓起了那盒子。 “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娘子!不能让大娘子被蒙在鼓里!” 她气冲冲地往外跑。 沈清云招呼萍儿一声,两人紧跟着追了上去。 茜儿一路穿过石板路径直跑到了正院。 刚穿过院门她就嚷嚷起来。 “大娘子!大娘子!” 万大娘子从屋内走了出来,皱着眉教训她。 “这么大声做什么?有事不能带会儿说吗?娘刚睡着。” 茜儿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把盒子递给她。 “这药……这药……有问题……是假的……林郎君他、他故意……” 沈清云和萍儿这时候才赶到。 万大娘子看着手里的盒子,很是疑惑。 “茜儿你说什么呢?” “还是我来说吧!” 沈清云走上前来,深吸了口气,把方才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万大娘子听到“麝香”两个字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到“避孕”后,脸色倏地一变。 “你确定?” 沈清云点点头:“大姐姐若是不信,可找懂医术的人问问。” 万大娘子低头看着那一盒药丸,沉默不语。 沈清云一直注意着她,发现她并不想茜儿那样愤怒,她眼中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最初是他一直想要孩子呀!” 万大娘子低声喃喃。 沈清云叹了口气。 “人是会变的。” “我和他成亲四五年了,这会儿,反倒不懂他了。他这是图什么呢?” 万大娘子想不通。 第81章 又一具尸体 之后,万大娘子沉默了许久。 沈清云原以为她会发火,会震怒,可这一切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盒子,良久后,将其交还给茜儿。 “你拿回去放好吧!” 茜儿满脸不解。 “大娘子不打算追究吗?林郎君这么做,太过分了!” 万大娘子揉了揉眉心。 “现在追究,不是时候。如今家里事多,娘怀着孕,三妹死了,哪件事不重要?至少等三妹的死查清楚后,再说吧!” 沈清云听着她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心中大概明白了。 万大娘子,对林郎君,并没有外人所以为的那般深情。 茜儿的反应,才是正常恩爱夫妻才会有的。 万大娘子,太冷静了。 冷静得就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而不是自己的。 沈清云有些迷茫和疑惑。 这万家三对夫妻,不,四对夫妻,都不太一样。 或许,世间的夫妻,都是不一样的吧?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沈清云想到自家的爹娘,估计在外人眼中,也是奇怪的夫妻。 她立刻就释然了。 沈清云没有做声,茜儿急恼,气恨之下,将那盒子用力扔在了地上。 “这害人的东西!” 万大娘子见她如此激动,忽然间福灵心至,问道。 “你是不是,也吃了这药?” 茜儿张了张嘴,嗫嚅着解释:“是姑爷叫我吃的……” 万大娘子目光一凝。 “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茜儿吸了吸气:“有一年多了。” 万大娘子的脸,倏地冷了下来。 却不是针对茜儿。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茜儿,你叫人去前头,把他叫过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茜儿用力地点了下头 “奴婢这就去!” 她情绪激昂,转身就往外跑。 沈清云看着这主仆俩的反应,觉得很有意思。 似乎,万大娘子并未将林郎君当成真正的自己人,反而对茜儿更加上心。 而茜儿,一面表现得对万大娘子忠诚,一面,又瞒着大娘子吃助孕的药。 她若真忠诚无二,为什么要瞒着呢? 看茜儿的表现,似乎对林郎君早已倾心啊!那之前她所说的那些,为了大娘子、想生儿子给大娘子养,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还是另有所图。 这万家的人,可真有意思! 沈清云摸了摸指甲,望着茜儿离去,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 可她没想到的是,茜儿才刚跑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大娘子,不好了!” 她脸上带着惊慌,身后跟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婆子。 那婆子脸色煞白,双腿都有些抖。 沈清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难道,又出事了? 可官府的人都还没走,谁敢这么大胆,在这种时候逞凶? 万大娘子也很是惊讶,拦住了婆子和茜儿。 “出什么事了?” 茜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指了指婆子。 那婆子跪了下来,咽了咽口水,才禀告。 “大娘子,厨房和洗衣房那边的水井,发现了具尸体。”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同时面色一变。 沈清云顾不得主客之别,拉起婆子,一叠声问道。 “怎么回事?死的是谁?怎么死的?是谁发现的?” 婆子拍了拍胸口,一一回道。 “死的是厨房烧火的小丁子,他是门房丁老头的孙子,人有些傻,不会干别的活,大娘子念在丁老头为府里做了这么多年,就让他在厨房负责烧火。” 她这么说着,万大娘子露出了恍然之色。 “是他?” 婆子点了好几下脑袋:“先前大家都被官府的人叫过去问话,衙役一看他傻,问不出什么来,就让他先走了。我们几个被盘问了很久,才回了厨房。然后,打水的时候,发现小丁子他、他……他淹死在井里了。” 婆子想到那个画面,仍心有余悸。 “淹死的?” 沈清云几乎和万大娘子同时开口问道。 婆子再次点头:“是淹死的,看着刚死没多久。想来是他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井里,当时大家都在前头,没人发现。” 万大娘子听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沉重。 “他们家已经没人了,丁老头和儿子儿媳早就病故了,原本想着这孩子有些痴傻,就让他在府里待着,反正不差他一口吃的,没想到……” 沈清云却觉得不对劲。 “既然能烧火,想必人也没那么傻,还能干活,那又怎么会跌落井里淹死呢?” 顿了顿,她语气低了几分,又问了一句。 “再者,其他人都不在,他一个负责烧火的,为什么会跑去打水?” 这问题,让万大娘子她们几个同时愣住了。 婆子喃喃自语:“是啊!平时也没叫他打水啊!他干嘛去井边?” “先过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情况。” 沈清云建议道。 万大娘子同意了。 于是,一行人离开了主院,赶往事发地点。 厨房在前院的东侧,一长排靠墙的房子,都是厨房。 为了用水方便,就在隔壁设了洗衣房。 厨房和洗衣房,只隔了一扇圆形拱门,平时也不落锁,可随意出入。至于脏水污物,都是从厨房这边的角门出去的。 水井其实是在洗衣房那边的。 沈清云她们过来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 除了府里的下人,还有不少衙役。 沈清云一抬头,就看到了腆着肚子一脸严肃表情的黄通判。 他把下人都赶到了外围,让衙役们守着那口八角井。 沈清云看了一眼井。 这井很大,像个小池塘似的,同时扔进去七八个大水桶都不会挤。 这样大的水井,没法置摇杆,都是直接打水。 水井不远处,堆放着许多大木盆,应该是用来洗衣裳的。更远一些,架着不少晾衣杆,只是上面没搭着衣裳。 沈清云的视线收回,落在了井边那具尸体上。 黄通判带来的仵作,正蹲在那儿检查。 没多久,仵作开口了。 “此人,确实是溺水而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鼻子和嘴里有呛过的痕迹,肺部肿胀,双手指甲缝里还有井内的苔藓。” 黄通判眉头紧皱:“看来,真是意外。” 说完,黄通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人抬走!” 可就在这时,沈清云的声音,却突然冒了出来。 “且慢!” 第82章 他身上肯定有线索 黄通判一转头,就看到沈清云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他眼睛一瞪:“你这小姑娘,又瞎掺和什么?快回家去吧!这不是你们小姑娘该看的。” 沈清云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径自走到水井边。 “黄大人,没发现这水有问题吗?” “水能有什么问题?”黄大人斜睨着她,“你总不会怀疑,这水井里有水鬼,把这下人拖下去溺死了吧?” 沈清云伸手摸了一把井沿,然后拿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指。 “大人别说笑了,请过来看看。” 黄大人捋了捋胡须,轻哼了一声。 “也罢,本官就过来一看究竟!” 他迈着八字步走到了井边,顺着沈清云的目光看了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你想让我看什么?”黄大人有些不耐烦了。 沈清云抬手指向了水面的中心。 “这么明显,黄大人都没看出来吗?那水面,是不是有些古怪?” 黄大人愣了一瞬,转头盯着水面瞧,果真看到水面上有着一些圆形的弧圈。 “这……” 沈清云回道:“那是油。” 说话的同时,她又指了指井沿,也就是她刚刚摸过的地方。 “这里也有。” 黄大人弯下腰,仔细观察这一片井沿,又伸手摸了摸,果真感觉到了滑腻的触感。 沈清云把擦手的帕子抖开。 “把这帕子放冰窖里冻一会儿,上头的油渍就会凝固,到时候就清清楚楚了。” 黄大人直起身子,眉头皱成了一团。 “这水井,厨房的人也时常用,会不会是不小心蹭上的?” 沈清云却语气坚定地说:“不会,虽说厨房和洗衣房共用这口井。但是大人你瞧,这水井边,并没有洗菜、洗碗或是其他做饭的痕迹,说明平时他们都是把水打到厨房用的。我想,应该是担心鱼肉油腥沾染上衣料。” 说着,她转头看向了外围的下人。 “我说的可对?” 立马有人点头应和。 “没错没错,我们平时都是打水过去的。” “就是!先前洗衣房的老婆子还和我们大师傅吵了一架,说我们都手上的油坏了她的一件衣裳。” “明明是她洗坏的!” 洗衣房的管事妈妈脸都青了。 沈清云抬手虚按了两下,示意他们安静:“死者智力有缺,平时只负责烧火,厨房的师傅们不会让他碰到油盐等物。而且,他平时也不负责打水,突然落水溺亡,怎么看都不像是意外。” 有那么一瞬,黄大人被她说服了,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狠狠一甩袖,斥道。 “就算这里有油,也说明不了什么。有本官在,难道这府里有人胆敢顶风作案?再者说,他一个烧火下人,又是个傻子,谁会跟他过不去?” 沈清云瞥了他一眼。 “这更能说明,杀死此人的,是个冷静又聪明的人,他正是料到了寻常人会这么想,才故意为之。这是个很可怕的人。” 逆向思维,在当下的社会,可不普遍。 黄大人被沈清云噎得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衙役也好,万府下人也罢,都惊叹于沈清云的“本事”。 站在人群后的万大娘子见状,也走到了前头。 “黄大人,我看沈家妹妹说得很有道理。小丁子虽然只是个下人,可莫名其妙死在这儿,总要查清楚吧?他家三代都是我们家的下人,我也不能让他枉死,寒了其他人的心。” 万大娘子说着,面带怜悯。 万家的下人们闻言,个个感动不已。 “大娘子……” “大娘子有心了。” “当初就是大娘子让小丁子留在府里的,说是不能对不起丁老头一家子。” 有那眼窝浅的,都忍不住抹起泪来了。 黄大人急得抓了抓腮帮子,扭头粗声粗气问沈清云。 “那你说怎么查?他死的时候,府里所有人都在前院接受本官和衙役们的审问!” 沈清云面带微笑。 “这个嘛,大人不放换个思路去想。那凶手,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杀小丁子呢?正如您所说,衙门的人还在,就算他再聪明,也难以确保万全。此人顶着被大人您发现的危险,急急地杀了小丁子,足以说明,小丁子身上,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黄大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清云接着又道:“小丁子只是一个烧火的下人,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厨房。我方才也问过一些厨房的下人了,因他老实,有些时候其他人会让他替班守着厨房。” 这算是变相的欺负霸凌,但小丁子傻乎乎的,也不懂这些,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了。 这是来的路上,沈清云从那婆子口中打听到的。 万家死了一个万珍,至今找不到证据,如今又死了一个小丁子,也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 要想从证据方面去查凶手,很难,也太费时间。 凶手很聪明,这位黄通判呢,却很古板不知变通,极有可能会被凶手抓到可乘之机,处理掉证据,那就更难抓到了。 所以,沈清云思来想去,只能从心理方面着手,靠纯推理,来找出凶手。 凶手为什么要杀万珍? 她打听来打听去,发现了不少问题,有嫌疑的人好几个,目前看来,无法继续缩小嫌疑范围。 但凶手杀小丁子的理由,很明显,就是为了杀人灭口! 那么,小丁子身上,会有什么线索,让凶手冒着暴露的风险,一定要在今天杀了他呢? 沈清云脑海中闪过几种猜测,但都无法断定。 于是,沈清云看向了黄通判。 黄通判被她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又想干嘛?有话直说。” 沈清云嘿嘿了两声:“大人明察秋毫,比我这个小女子更睿智,肯定早就想到了,对不对?” 黄大人目光虚飘,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 沈清云又接着奉承。 “那大人肯定也想到了,这小丁子身上的线索,就在厨房!他一个烧火下人,平时做的事就是烧火嘛!” 沈清云话说到这份上,黄大人终于听懂了。 他眼睛一亮,几乎跳了起来,朝厨房奔去,同时招呼手下。 “快去厨房的灶台!搜搜看有什么东西!” 第83章 嫌疑三人 衙役们闻风而动,跟兔子似的蹿了出去,冲进厨房,直奔灶台。 这大厨房里,有四个大灶台,还有不少炉子。 有人主动指出了小丁子平时烧火的位置,衙役们蜂拥而上,在那间灶台上下、里外,仔仔细细地搜寻起来。 很快,就有一个衙役叫了起来。 “这灶膛里有东西!” 他拿着一根烧火棍,使劲儿往灶膛里捅,很快,从里头掏出一团散发着刺鼻臭味的焦炭。 其他衙役们,也不管焦炭脏黑,上手去扒拉。 下一刻,焦炭中,露出几块未烧干净的东西。 有衙役将这东西呈到黄通判面前。 黄通判捂着鼻子,朝仵作招了招手。 仵作翻来翻去仔细检查了好久,才说道。 “像是某种动物的皮,还带着金线。” 动物皮毛烧焦后,会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至于金线,寻常灶火是烧不化的。 这时,沈清云抬脚迈了进来,开口说道。 “这应该就是冰窖里,失踪的那件斗篷了。” 众人心中一震,再次看向那团东西,一个个目光都变了。 “冰窖的管事妈妈说过,四件斗篷,两件是为主子准备的,而不见了的,正是其中一件。这两件主子斗篷,用的都是上好的皮毛,会用金线绣花,也不奇怪。” 案子到这里,总算是有了一点进展。 黄大人激动地来回踱着步。 “找到证据了!那凶手来过厨房,拿着斗篷,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来人哪!那厨房的下人都叫过来,本官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 审问的过程,沈清云没有掺和,但她要求,审问结果出来后告知自己。 黄通判虽然不是很喜欢沈清云多管闲事,但想到因她才找到关键证据,只得捏着鼻子应下了。 这年头,普通人对衙门有着天然的畏惧,黄通判虽然断案的能力一般,但很会唬人,一通吓唬加安抚,几乎无往而不利。 这大厨房平时人多嘈杂,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绝大多数时候厨房都有很多人。下人们进出也大多有同行者,基本没有单独行动的。 厨房的大师傅说,这是府里新定的规矩。 至于原因……大师傅也没瞒着,老老实实道出。 “之前主母误食了有问题的东西,主君大怒,严惩了经手的丫鬟婆子,负责的大厨也受了责罚。后来,主君定了新规矩,来厨房取东西必须要两人以上才行。” 黄通判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胡须,扬手一挥,把下人们都分开,让衙役单独审问。 审问的口供汇总,仔细看过一遍后,黄通判发现,还真是如此!这些下人,都是两三人结伴来厨房的。 如此一来,下人们的嫌疑基本都排除了。 最大的嫌疑,落在了几位主子身上。 主子们是不用遵循这规矩的。 黄通判的目光,落在了万大娘子身上,明晃晃的怀疑,都写在脸上了。 万大娘子忍着怒意。 “黄大人这是怀疑我?我和我三妹无冤无仇,根本没理由要害她!” 谁知,沈清云突然从外头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萍儿和她干娘。 “大姐姐,对不起了。” 沈清云朝万大娘子致了歉,然后在万大娘子不解的目光中,走到了黄通判面前。 “黄大人,这两位,有重要的事禀告。” 黄通判轻嗯一声,看向了萍儿和她干娘。 沈清云拍了拍萍儿的胳膊,以眼神安慰鼓励,萍儿深吸了口气,主动说起了昨天早上的事。 等她说完后,不仅是黄通判,就连万大娘子都一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二妹和三妹她们……真是胡闹!” 沈清云又把萍儿干娘推到了前头,朝她点头示意。 萍儿干娘心慌的很,后背、手心都是冷汗,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银票,忽然间有了力气,大声说起了曾经听到万珍和某个姐夫私下接触的事。 此话一出,万大娘子脸色瞬变,急急追问。 “是谁?你可看清楚是谁了?!” 萍儿干娘缩了缩脖子,摇了摇头:“我只听到了三娘子说话,没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而且当时假山那边很暗,我也没看清是谁……” 万大娘子定了定神,眼神变幻数次,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通判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兴奋地搓着手。 “万三娘子的姐夫,不就是林郎君和钱郎君两个吗?来人呐!把这二人给本官带过来!” 有衙役立即蹿出去抓人。 不一会儿,林郎君和钱郎君被衙役推了进来。 钱郎君的身后,还跟着跌跌撞撞的万珠。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抓我夫君?” 万珠一进来,就抓住了万大娘子的袖子。 万大娘子脸色也很不好看,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查案查到最后,最大的嫌疑,会是林郎君和钱郎君。 她转头看向万珠,眼神复杂。 不管这两人谁是凶手,自己和二妹,以后怕是永远都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交心了。 如此想着,万大娘子心中颇有些懊恼,下意识看向了沈清云,眼底带着明显的怒意。 沈清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却并不着恼。 她走到了两人面前,迎上了万大娘子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大娘子可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万大娘子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沈清云叹息一声,又说道。 “大娘子或许觉得此事,会影响万家的声誉,想着尽可能私下解决。可大娘子再仔细想想,此人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心细,又擅伪装,这府里他多待一刻,其他人的危险就多一分。” “不止是今日的两桩命案,更早之前,他或许就已经暗中做了很多。单是姨母差点中毒的事,就疑点重重。” 这一瞬间,万大娘子脸上血色尽褪。 方娘子差点中毒一事,沈清云最开始听说的时候,就有所怀疑了。 所以,当时她才会格外关注方娘子屋里的情形,察觉到了香被人换了。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这屋子里的四个人。 万环、万珠、林郎君和钱郎君。 万珠首先被排除,她胆子小力气也小,加上昨天一直在外,没有作案的时间。 所以,凶手只可能是万大娘子、林郎君、钱郎君三人中的一个。 第84章 钱郎君:我冤枉啊! 与此同时,黄通判也对着林郎君和钱郎君厉声质问。 钱郎君最先叫嚷起来。 “大人,冤枉啊!我虽与三娘子不合,但还不至于因此杀人啊!” 林郎君倒是更镇定些,他推开了衙役,恭恭敬敬地朝黄通判一拱手。 “大人,草民与三娘子从未有过冲突,要说私通,那更是子虚乌有。我愿发誓,若我与三娘子有男女私情,就叫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他语气坚定,一副决绝的模样,让众人下意识更信一些。 于是,众人的目光转向了钱郎君。 黄通判眯着眼逼近他。 “昨日晨起,你去了哪儿?” 钱郎君被众人的目光看得心中发颤,但还是努力为自己辩解。 “昨日一早起床后,我就去食肆了。” “是吗?那万家的其他人可都说了,一早上都没看到你。” 钱郎君大急:“这两日账房请假,所以我提早去食肆盘账了,食肆的伙计都可以作证啊!” “伙计都是听你命令的,他们的证词,做不得数。” 钱郎君满头是汗,又急又恼又慌,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度。 “大人要这么说的话,这家里谁没有嫌疑?大娘子和林郎君说不定和三娘子私下有矛盾,两人合谋杀害三娘子!付郎君也有问题,若三娘子和人私通,他肯定接受不了,为此杀人也是有可能的啊!凭什么只怀疑我?” “夫君!” “妹婿你胡说什么?!” 万珠和万环同时叫了起来。 钱郎君显然是慌了神,该说不该说的,全扯出来了。 黄通判犹豫了。 这么一说的话,万家的人,确实都有嫌疑。 见他不吭声,钱郎君吸了口气,又继续喊。 “对了,为什么只抓我们两个?不抓付郎君?他是三娘子的夫君,明明他才是嫌疑最大的人!” 众人沉默,怀疑的对象又转向了付郎君。 沈清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是无语。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白玉正站在外门,朝自己比划了个手势。 沈清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一步踏出的同时,开口说道。 “万家众人之中,付郎君的嫌疑,是最小的。” “为什么?” 这次发问的,是离沈清云最近的万大娘子。 沈清云嘴角翘了翘,伸出了两根手指。 “原因有二,其一,万珍是死在宅内,而不是宅子外,昨日一早付郎君追随假的三娘子出门,午时过后才回的府。” “那又怎样?他也有可能的昨天晚上或是今早动的手啊!”万大娘子咬了咬牙。 沈清云摇头。 “根据冰窖管事妈妈、暖房老婆婆的证词,白日里,并没有可疑人靠近过。暖房的老婆婆一整天都呆在那儿,若是有人拖着尸体去冰窖,不可能没人看见。” “管事妈妈昨天就发现那件披风不见了,所以行凶的时间,只可能是昨日清晨。在二娘子和三娘子分开之后,到冰窖开门取东西这一段时间期间。” 沈清云后来问过管事妈妈,知道她每天早晚都会进冰窖清点存货。 “其二,小丁子死的时候,付郎君一直在前院布置灵堂。更早的时候,他则是在冰窖内守着万珍的尸体,当时,有白玉一起看着,他没有离开过冰窖。对吗,白玉?” 白玉趁机走了进来,点头道:“没错,付郎君想靠近三娘子,被我挡了,还骂了我一顿呢!” 沈清云朝她招手,让她站在自己身旁,才继续说。 “后来三娘子的尸首被抬出去,他一路上跟随,也没有离开过。所以,他不可能杀了小丁子。由此倒推,杀万珍的人,不是他。” 说到这里,沈清云目光一转,又加了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付郎君和三娘子才刚成亲不久,他对府里应该没那么熟悉。冰窖的钥匙或许他能偷到,但大厨房内油壶摆在哪儿,他肯定是不清楚的。” 钱郎君愣了愣,下意识喃喃道。 “他平时自恃清高,一直把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挂嘴边……” 所以,不可能是他。 钱郎君目光呆滞,脸色灰败。 听到这里,黄通判志得意满地走到钱郎君面前。 “你没话狡辩了吧?来人!把钱郎君捆起来,带回府衙!” 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动作飞快地将钱郎君的手脚都捆了起来,推着他往外走。 钱郎君踉跄了两步,走到门口时,倏地抬头看向了万珠。 “珠珠,你信我,我绝对没有和万珍有任何私下往来!我心里只有你!”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快走!” 衙役推了他一把,怒声怒气骂道。 钱郎君被带走了。 黄通判捋着胡须:“嫌犯既已抓获,本官就先行回府了。” 万大娘子几个还没回过神来,沈清云却下一步跑到黄通判身边,笑眯眯地对他说。 “我送送大人。” 黄通判斜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沈清云就当他是答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厨房。 没走几步,沈清云忽然又开口说话了。 “大人,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刚发现万珍尸体时,那小冰窖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当时没注意,后来问了万珍的贴身丫鬟才知道,那是一种很特殊的名贵香粉……” 黄通判的脚步停了下来:“什么香粉?和这案子有关吗?”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但是那香粉据说是馥香坊的新品,香味持久不散,不过因为遇油会显出特殊的颜色,所以购买的人极少……” 黄通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 “这些小娘子的事,和本案无关,你跟本官说什么?” 沈清云亦步亦趋地跟上,又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 这次,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黄通判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沈清云挑了挑眉,不经意地转头,看向了大厨房方向。 果不其然,有个人站在门边,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 第85章 香灰 沈清云走到了院门口停下,目送黄通判和衙役们离开。 这时,白玉凑了过来。 沈清云回头问她:“查到了吗?” 白玉点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暖房的地,我一寸一寸翻过了,在角落里发现了你说的。” 说完,她掏出一块布。 这布是她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来的。 白玉打开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把发红发黑的泥土。 沈清云捏起一小撮,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在指腹间来回揉搓了几下。 “没错了,就是这个。” 她低声自语着,随后眉头一蹙。 “这泥土是潮的?” 白玉重新把泥包起来:“是,天太热,昨晚上暖房里放了冰降温,到了早上都融化了。不是我说,这万家也太奢侈了,种个花花草草,居然还用冰!这冰多贵啊……” 白玉一打开话匣子就有点止不住。 沈清云一只耳朵听着,目光却看向了北边的方向。 下一刻,她一把抓住了白玉的手。 “走!跟我去洗衣房!” 白玉踮了两下脚:“去洗衣房干什么?” 沈清云来不及说清楚,趁厨房里那些人没看向这边,飞快地冲向了洗衣房。 “希望还来得及……” 她喃喃自语了一句,目光一转,跑进了排房内。 这一排房子五间,靠水井的两间是放脏衣服的地方,中间一间是处理贵重衣裳的地方,而另外两间则是调上浆和烘干的地方。 沈清云直接冲进了放脏衣服的屋子,在一篮子一篮子脏衣服之间翻找。 不久后,她眼睛倏地一亮。 “找到了!” 白玉见她手里拿着一双靴子,眉头一皱,捏住了鼻子。 “你拿这双臭鞋干什么?这鞋子也太臭了吧?穿的人肯定有脚气,你不怕被传染啊?” 沈清云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双靴子。 靴子是男子款式,鞋头微翘,皮料偏硬,鞋帮最上方包了一层布,还绣了铜钱纹。 沈清云把靴子翻过来,看到了残留的泥。 这泥土的颜色,和白玉带来的泥,几乎一模一样! 沈清云眸光一闪。 “终于!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了!” 可惜就是晚了点,如果早一些时候发现,她就不需要绞尽脑汁想那法子了…… 不过,现在也不算迟。 双管齐下,那凶手就算再聪明,也难以狡辩了。 沈清云将靴子递给白玉,叮嘱道:“你把这双靴子藏好,这是证物。我去厨房找找醋。” “找醋做什么?” 白玉忍不住问道,可沈清云已经没工夫回答她了。 沈清云跑回了厨房那边,正好看到万大娘子和林郎君从里头走出来,身后跟着脸色萎靡的万珠。 林郎君看到她,露出了亲切的笑。 “今日的事,多亏了沈姑娘。” 沈清云侧身一福:“林郎君客气了,实在是没办法,谁叫我是第一个发现三娘子尸体的呢?” 林郎君摸了摸下巴:“这大概是冥冥中的缘分吧!虽然你和三娘子没见上面,但却帮她找到了真凶。说起来,你也算是我们万家的恩人了。时候不早了,府里乱糟糟的,大家都还没用膳,我这就去叫桌席面来。” 说完,林郎君朝三人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沈清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后才收回了目光。 “二娘子,我送你回去吧!” 她上前扶住了万珠。 万珠失魂落魄,满心都在担忧钱郎君。 万大娘子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府里的事太多,她还要照顾方娘子,容不得她放松片刻。 于是,三人沉默地走了一路,在方娘子的正院门外分道扬镳。 没多久,附近的酒楼送来了席面。 万珠心情不好,不想吃饭,所以沈清云一个人去了前头用膳。 “大娘子和付郎君呢?” 席间,只有林郎君一人。 “环娘还在忙,付郎君守着三妹,不肯离开。” 她刚坐好,林郎君就执壶给她倒酒。 沈清云忙用手挡杯。 “林郎君,我年纪还小,不能喝酒。” “诶,这是自家酿的果酒,味道清淡,偏甜,不会喝醉的。你难得来一次,家里却出了这么多事,实在是对不住,就让姐夫我敬你一杯,当做赔罪。”林郎君笑眯眯地说道。 沈清云假装犹豫了下,然后松开了手。 “那我就尝尝。” 林郎君给她倒了七分满,随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朝沈清云一敬,一饮而尽。 沈清云浅尝了一口,眼睛一亮。 “酸酸甜甜的,像加了果汁的酒酿。”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点。”林郎君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沈清云喝了一杯又一杯,没多久,脸上开始泛红,眼神也变得迷离。 林郎君转着酒杯,凑近了些,忽然开口问道。 “你先前说的那香粉……你怎么知道?” 沈清云已经半醉了,下意识回道:“我家在馥香坊有三成红利。” 馥香坊是江南新型的一家胭脂铺,短短两年时间就已经开遍两浙路了,极受年轻小娘子喜欢,杭州府自然也有分铺。 林郎君眼神微闪。 “那香粉沾上了就洗不掉吗?” “也不是,用香灰搓一会儿,再用水洗就能洗掉了。” 沈清云断断续续说完,再也撑不住,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林郎君站起身来,甩了甩衣摆上的酒液,明显松了口气。 他向外头喊了两声,喊了个丫鬟进来,叮嘱她:“把沈姑娘送回阁楼歇息。” 丫鬟应声走到沈清云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林郎君跟在后头,一路看着丫鬟扶着沈清云穿过二门,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而他自己,则在正院外停住。 这个时候已过了未时,府里的人折腾了大半天,早已疲惫不堪,路上都没遇到几个下人。 而这个时辰,也正是方娘子午休的时间。 林郎君迈步走进了正院,先扫了一眼右边的卧房,透过纱帘隐隐约约看到软榻上躺着的方娘子。 紧接着,他步子一转,朝左次间走去。 这里,放着一些杂物。 有方娘子日常用的东西,也有一个用剩下来的……香炉。 第86章 醉不倒我 林郎君很熟悉这里的布置,他一步一步小心往前走,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最后,走到了那香炉前。 香炉内堆了不少香灰,还夹杂着一些烧剩的竹签。 林郎君将手伸进去,抓了一把香灰,仔仔细细地涂满两只手,连指缝也不放过。 搓完手后,他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从一旁抽出了一块帕子,将香灰擦在了上面。 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破窗而入。 林郎君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就往门口跑去。 可刚跑了没两步,一群人就走了进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林郎君这般匆忙,是要去哪儿啊?” 沈清云慢步上前,抬眸看着他,眼底不带一丝笑意。 林郎君心头一颤,强自冷静下来,露出了抹笑。 “沈姑娘怎么会在这儿?方才你喝醉了,我就叫丫鬟送你回去休息了。” 沈清云抖了抖袖子,眉梢微挑。 “不好意思,我这人吧,继承了我爹的千杯不醉,那壶醉仙翁,还醉不倒我。” “你以为加了蜂蜜和果汁,我就尝不出来这是什么酒了?”沈清云牢牢盯着他。 林郎君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醉仙翁,子虚乌有的事。沈姑娘是江湖故事听多了吧?” 沈清云将袖子一卷,抬手指向他的鼻尖。 “还想狡辩?你故意灌醉我,从我嘴里套出去除香粉味道的办法,然后就跑来这里,以香灰洗手。我倒想问问,你是从哪儿沾到的香粉呢?” 林郎君脑子转得飞快,想编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可事发突然,这一瞬间的功夫,他根本想不出完美无缺的答案。 这时,跟在沈清云身后进来的万大娘子等人,都明白了过来。 “真的是你?” 万大娘子心蓦地一沉。 林郎君见状,心更慌了,急急忙忙开口解释:“环娘,你别信她说的!我只是,先前在灵堂那儿不小心碰到了珍娘,才沾到了一些香粉。我只是害怕被误会,才没有告诉你……” 沈清云抢过话头:“你撒谎!你是听到了我和黄大人说的话,担心自己暴露,才会如此。” 说到这里,她话语一顿,忽然扬声朝外面喊道。 “黄大人,这出好戏,您觉得怎么样?” 下一刻,东次间的纱帘被人撩起,黄大人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他一招手,从卧房的各个角落钻出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巡检和仵作。 林郎君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怎么……这到底……”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黄通判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女式罩衣,颇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一声,将罩衣脱下,迈着八字步走到了林郎君面前。 “先前沈小娘子说钱郎君并非真凶,让本官在此耐心等待。本官没想到,居然会等来了林郎君你!本官给你一次机会,老实交代你所犯下的罪行!不然,就跟我回衙门受刑吧!” 林郎君脸皮一阵抽搐,这会儿他总算是明白过来。 这是沈清云故意设下的计! 他脸色变幻莫测,目光一闪,看向了万大娘子。 “环娘,你也信他们不信我?为此,叨扰母亲,让她身心不安?环娘,我没想到,你原来一直都怀疑我!” 万大娘子眉头皱了起来:“我没有怀疑你,只是沈妹妹说正院会有危险,我才把娘带去了耳房,让黄大人在此假装。” 沈清云先前提到方娘子中毒一事,当时就说怀疑有人故意陷害。虽然不确定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但万大娘子依旧担心。所以,都不用沈清云费力劝说,她就答应配合。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会是林郎君! 你要说万大娘子意外,她确实是很意外;可要说她如何震惊失望,其实并没有。 只是突然间,她想到了很多。 就仿佛,原本什么朦朦胧胧的地方,一下子被照亮了。一些从前想不通的地方,这一刻也想通了。 万大娘子眼眸沉了沉,忍不住问他。 “你骗我和茜儿,拿避孕的药丸当做助孕药给我们吃,就是不想我们生孩子?是因为你喜欢珍娘?” 谁知,林郎君矢口否认。 “不!我和她清清白白,没有半点私情!” 他说这话时,目光坦荡,没有半点说谎的迹象。 要不是自己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沈清云都要被他这幅样子说的自我怀疑了。 “林郎君好演技啊!” 沈清云拍了拍手,一脸惊叹。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能舔着脸说出这样的话蒙骗大娘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要知道,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再多的矫饰都是没用的。” 沈清云轻哼一声,朝白玉招了招手。 白玉从身后摸出了一个布袋子,从里头取出了一双脏靴子。 紧接着,她又从腰间解下了一个葫芦。 这葫芦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浓醋。 只见她将靴子倒置在一张放花瓶的矮几上,拔掉葫芦塞子,将里头的浓醋倾倒下来。 这靴子,在被她们发现之前就经过简单的处理,大部分泥都被剔除了,只在缝隙里残余了一些泥。 若不是先入为主,乍一眼看到,根本不会怀疑这靴底有什么问题。 在场众人,便是如此。 众人一脸疑惑地看着白玉操作,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只有黄通判身边的仵作,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有些激动地盯着那靴底,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浓醋浇到靴子上,几乎将整个靴底都浸湿了。 而后,醋液继续流散,流在了地上。 下一刻,众人惊奇地发现,那原本黄色的靴子底,突然显现出了一片暗红色。 仵作率先叫了起来。 “血!果真是血!” 黄通判拍了他一掌:“你鬼吼鬼叫什么!” 仵作激动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挥舞着手说道。 “大人!我家世代为仵作,我爹、我爷爷、我太爷,都为衙门做事!我自幼跟着我爹打下手,再清楚不过了!血一旦碰到了浓醋,就会显出原形!就算洗过也是如此!” 第87章 一命换两命,你们赚了 沈清云有些惊讶地看向那仵作:没想到杭州府这边,也有人发现醋和血的反应了? 还以为就苏州府那边才有呢! 不过,有人能证明是好事,就不需要沈清云费力解释了。 她朝仵作点了点头,说道。 “没错,这浓醋泼洒之下,血迹都会显形。” 接着,她目光一转,看向了林郎君。 “这双靴子,是林郎君你的吧?” 林郎君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可沈清云根本不给他机会。 “这靴子上方包的布,是岭南地区产的棉布,且还是最贵的棉布,洁白如雪,柔软不磨皮,还吸汗。但此种棉布,产量稀少,价格昂贵,堪比锦缎,又有棉锦之称。寻常布店里没的卖,也只有万家这样的布料大商户之家,才会有。” “棉布上绣的是铜钱纹,这是林郎君喜欢的花纹吧?怎么?你还想否认吗?” 林郎君脸色铁青。 倒是万大娘子,盯着那双靴子良久,直到此时,才开口。 “这靴子,是茜儿给你做的那双。” 她用的是肯定语气,而不是询问。 林郎君嘴皮子颤了颤,眼底渐渐流露出绝望。 沈清云扫了这夫妻二人一眼,随即朝黄通判一拱手。 “黄大人,这靴子,是我在洗衣房的角落里发现的。同时,暖房那里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我让人去查找过,找到了一处带血的泥土。黄大人可使衙役去看看,万珍被杀的地方,应该就在暖房。若再仔细找找,应该就能找到凶器了。” 仵作一拍大腿:“用浓醋法一泼,直接就能显形!大人,小的带人去吧!” 黄通判同意了。 仵作带着两个衙役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下一刻,黄通判转向了林郎君:“林奉,你杀害万珍和小丁子,证据确凿,罪无可赦,还不束手就擒?!” 说完,他大手一挥,招呼手下:“那林奉给本官拿下!” 衙役们步步逼近,林郎君一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怒吼道。 “都是她逼我的!都是她的错!万珍这贱人,为了抢家产,逼我不生孩子。环娘,我与你自幼相识,我对你的情意日月可鉴。如果不是万珍,我们早就儿女双全了……” 他嘶吼着,脖子、额头的青筋都快爆出来。 万大娘子不解:“三妹逼你?她为什么要逼你?就算她说了什么,你也没必要听她的啊!更没必要杀了她!” 林郎君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怒火一瞬间被掐住了。 沈清云呵了一声:“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他有把柄落在万珍手上,所以不得不听。” 林郎君的眼神闪烁,一看就知,沈清云说对了。 但很快,林郎君就再次骂了起来。 “万珍那臭娘们想要抢家产……明明她愚蠢又任性,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什么都不会!就连那姓付的也是,整天只知道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哪里懂得做生意?这家产若是落到她们手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败光!这一切本就该是我们的!环娘!我都是为了你啊!” 万大娘子的眼神颤动不已,一双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沈清云注意到了她的变化,眉头一皱,忽的上前一步,沉声开口。 “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为了大娘子?这话只能哄哄单纯的小姑娘罢了。你做的一切,分明是为了你自己!” 沈清云声音如雷,在万大娘子脑海中炸开。 “你早就起了贪念,想要独吞万家的财产!” 林郎君咬牙,一双眼睛充斥着怒火和不甘:“那又怎样?这家里的人,谁没有这念头?你去问问姓钱的和姓付的,他们就不惦记万家的银子吗?” “是,人人都会有贪念,可别人不会像你这样心狠手辣。你两次杀人,都考虑得十分详细,恐怕在两个月前,你与她私下会面时就已经杀她的念头。计划如此缜密,每一步都计算得恰到好处。甚至还故意设计陷害姨母身边的下人,赶走了一批碍事的,好让你方便行事。” 沈清云每说一句,林郎君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万大娘子看向了他:“沈妹妹说得可是真的?你早就想杀了三妹?为此,还给我娘下毒?你怎会、怎会如此恶毒?” 万大娘子捂住了脸。 如果只是换药,她还不至于如此,可林郎君为了杀万珍做了这么多!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一想到这些年来,她一直和这样可怕的人同枕而眠,万大娘子心中后怕不已。 “还有什么话说?想说,去大牢里说吧!” 几个衙役走到了他面前。 可就在他们即将抓住林郎君之时,突然,东边的卧房方向,传出了方娘子的声音。 “环娘?怎么了?” 午睡的方娘子,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她挺着大肚子,扶着墙壁,慢悠悠走了出来。 看到屋里这么多人,她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呢?” 就在众人被她转移了注意力的时候,另一边的林郎君忽然抓起了香炉,猛地扔了出去。 香灰顿时飞散四处。 众人下意识地躲开,还有的闭上了眼睛。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档,林郎君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直奔方娘子而去。 沈清云一手捂着眼睛,大喊道。 “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可香灰仍在洋洋洒洒漂浮,大家的眼睛都不敢睁开。 林郎君顺利地冲到了方娘子身边,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子,抵在了方娘子的喉咙间,拖着她往外走去。 待香灰终于散落,白玉第一个冲了出去。 沈清云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跑出屋外,就看到林郎君挟持着方娘子,脸上满是狞笑。 “站住!不许过来!谁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方娘子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沈清云抓住白玉,刹住了脚。 其余人也从屋内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幅场景,脸色都变了。 万大娘子惊叫:“林奉,你不要伤我娘!” “只要你们让我安全离开,我就放了她!” 林郎君一手拽着方娘子,另一只手倏地向下移动,将剪子对准了方娘子的腹部。 “我这一命,换她们两条命,还是你们赚了呢!” 第88章 你还会暗器呢?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黄通判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不行!你一个杀人重犯,还敢谈条件?你已经连杀了两个人,本官今日,定要将你捉拿归案!” 沈清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这种时候了,这位黄大人还来添什么乱! 林郎君都已经被逼到墙角了,再这么强势逼迫,只会让他狗急跳墙,做出伤害人质的事。 果不其然,林郎君脸色蓦地一沉,眼底闪过一丝狠绝,握着剪子的右手,猛地朝方娘子的肩头扎去。 “不要!” “住手!” “你放开我娘!”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都带着惊骇和急迫。 然后为时已晚。 那剪子,戳中了方娘子肩膀,狠狠扎进肉里。 方娘子惨叫一声,半个身子都颓了下来。 林郎君用力拔出剪子,带出一道血箭。 下一瞬,他又将带血的剪子,对准了方娘子的喉咙,脸上狞笑不止。 “这一次我只是伤她肩膀,下一次,瞄准的就是这儿了。” 众人脸色铁青,万珠更是吓得快晕过去了。 黄通判没想到会遇到个如此狠辣的硬茬,瞳孔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时,沈清云后退了两步,朝白玉打了个手势,然后开口。 “好!我们答应你!” 林郎君眼底微松,似乎也暗自松了口气。 但很快,这口气就又提了起来。 他恶声恶气地喊:“给我准备一万两银票!还有马车!” 沈清云扭头看向万大娘子。 万大娘子瞪着眼睛,愤怒至极,却不敢开口。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要骂他,反而刺激他再度行凶。 “我这就叫人准备马车,至于银票,我手里没有一万两。” 林郎君冷笑一声。 “没有,就拿你娘的私房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屋子藏着你们家半数身家!” 他说着,头一低,看向了瑟瑟发抖的方娘子。 “看在我叫了你好几年娘的份上,要你一万两银子,不过分吧?” 方娘子哪敢说话?只能拼命摇头。 沈清云推了推万大娘子。 万大娘子咬了咬牙,沉重地点了点头,脚步一转,又返回了屋内。 不一会儿,她抱着个匣子回来。 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一叠银票。 “正好一万两,给你。” 林郎君扯了扯嘴角:“你当我傻吗?我要是过来拿银子,你们肯定会趁机救走她!你跟我一起出去,到大门外,我要亲眼看着你把银票放到马车上!” 万大娘子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沈清云再次转回视线,看着一步步后退的林郎君。 在这种危急关头,这姓林的居然还能想到这么多,想的这么细……这样的人,如果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何愁不能做出一番事业? 可他却偏偏一错再错。 沈清云的眼神,越发的冷了。 林郎君一步步退出了院门外,接着掉头朝二门口奔去。 他拖着方娘子,根本跑不快。 但其他人也不敢追得太紧,都只能不紧不慢地吊在后头。 沈清云趁机挪到了黄通判身边,朝他低语了几句。 黄通判眼珠子一瞪,下意识就要出口反驳,可一想到刚才的事,他眼神一闪,朝沈清云做了个“好”的口型。 林郎君急着往大门外跑,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交流。 他也没注意到,原本跟在沈清云身边的白玉,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一行人,边行边退,最终,来到了大门口。 大门在黄通判来了之后就一直大敞开着,在里头能清楚看到外头的情形。 一辆小巧的油布马车,就停在大门外。 林郎君下巴一抬:“环娘,把银子放到马车上。” 万大娘子依言行事,挪着步子走到了马车边,把匣子里的银票通过车窗塞了进去。 “这下行了吧?你快放了我娘!” 万大娘子朝他喊道。 林郎君没有应声,又喊了一声:“把马车门打开!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让人藏在里面准备偷袭?” 万大娘子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深吸口气,打开了车门。 车内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林郎君满意了。 “你闪开!” 万大娘子走远了些后,林郎君才拖着方娘子走到了马车边。 “现在,你可以放人了吧?” 黄通判大步走到人群前头。 林郎君一双眼睛,牢牢盯着面前的这群人,确定这段距离,他们冲不到自己跟前。 于是,他抬脚准备踏上马车。 可就在这时,马车的底部,突然亮起了一道银光。 那银光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林郎君面前。 林郎君这才看清,那是一把闪烁着银光的剑。 他大惊失色,本能地把方娘子推到自己面前挡那一剑。 那剑如游龙般突然转弯,避开了方娘子。 “白玉?是你这贱婢!” 林郎君看清她后,恼羞成怒,手里的剪子朝方娘子脖子猛地扎去。 就在这时,慌乱的人群中,传出了“嗖”的一声。 一颗石子从黄通判身后飞出,瞬间击中了林郎君拿着剪子的手背。 他痛呼一声,手一松,剪子随即掉落。 当啷! 噗嗤!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剑刺中血肉的声音。 白玉一剑刺中,并不恋战,脚下一蹬,扑到林郎君面前,一把抓住了方娘子的胳膊,将她带离了原位。 众人跑了过来,扶住了惊魂未定的方娘子。 黄通判大手一挥。 “给我上!” 四周的衙役们持刀围扑过去。 不消片刻,林郎君就被制住。 一个衙役将他踹倒在地,朝他呸了一口唾沫,和其他人一起给他戴上了沉重的枷锁和镣铐。 而这时,沈清云的身影,从黄通判身后冒了出来。 她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吐出口气。 白玉三两下跳到她面前。 “我配合的不错吧?” “是是是,白女侠神功盖世、剑法超群。”沈清云朝她拱了拱手。 “那还得多亏了你的配合。” 白玉笑眯眯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厉害的暗器?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居然都不知道!”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好了,回头再说,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沈清云话刚说完,那边被众人围住的方娘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天惨叫。 第89章 马车接生 沈清云唰得转头望去,就见方娘子脸色苍白,捂着肚子,浑身颤抖。 一股鲜血,从她的双腿间流下,很快就在他脚下淌成一滩。 “不好!娘,你坚持住,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来!来人呐!快把我娘抬回去!” 万大娘子一叠声吩咐,立刻就下人跑了出去。 方娘子已经站不住了,只能靠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扶着。 沈清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来不及了,看着流血速度,凶险得很,恐怕孩子要保不住了,得尽快催生。” 她抬头四顾,随即指了指那辆马车。 “抬去那儿!” 万大娘子傻眼了:“什、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娘当街生产?不行!这绝对不行!” 沈清云皱了皱眉,看向她。 “不是生孩子,是为了保住她的命!正常临产,不会流这么多血,这情况,极有可能会血崩。” 血崩! 这两个字落入众人耳中,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这是大人小孩都要保不住的险情啊! 方娘子吸了吸气,努力提起一丝力气,紧紧抓住了大女儿的手。 “听、听她的……” 万大娘子瞬间回神,连连点头,扶着方娘子就往马车走去。 沈清云和白玉也过来帮忙,几人合力把方娘子抬进了马车内。 这马车里躺下一个人后,空间就不太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白玉也有些发慌,“你们谁接生过?” 万大娘子和万珠同时摇头。 她们都没生过孩子,万大娘子刚成亲时倒是怀过一次,但胎儿还没成型就流掉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倒是沈清云,小时候见过她娘累倒小产,生下个刚成型的男孩,当时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当时赵银苓差点没熬过去。 此时此刻,沈清云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但她那时候也只是个几岁的孩子而已,哪怕早慧,也不可能事事都记得清楚。 “得止血,还得准备生产的东西……对了,府里有没有老参?切几片叫姨母含着,提气。”沈清云语速飞快,“大夫多久能到?稳婆呢?” 大娘子定了定神:“隔壁街就有医馆,和我们家也算是熟悉,一刻多钟就能到。” 沈清云看着方娘子的裙子,已经被血染透了。 “怕是来不及了……” 她喃喃自语了一句,突然,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亮,推开门跳下了车。 外头,黄通判正召集衙役们,准备把林奉押送回府。 沈清云快步朝他跑去。 黄通判被她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又要干嘛?这妇人生产的事,我可管不了啊!” 谁知,沈清云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冲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了…… 仵作! 仵作都惊呆了。 沈清云抓着他的胳膊就往马车跑去。 仵作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喊道。 “我、我可不会接生啊!” “救人如救火,这可是两条人命!你是仵作,多少懂一些医理吧?大夫马上就来了!” 仵作不就是法医吗? 都带个“医”字,医学原理总知道一些,一通百通,现在也只能司马当活马医了! 沈清云也是没办法,她自己不懂医术,要不然,这种时候她就自己上了。 仵作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沈清云推上了马车。 一进车内,看到那满地的血,仵作吓了一跳,求助地看向沈清云。 “先想办法止血。” 沈清云紧随其后,也进了马车,然后叫万大娘子和万珠守着门。 万大娘子站在车门外,把府里的人都叫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 接着,都不用她提醒,府里的婆子、妈妈们,飞快脱下了外裳,把马车遮住。 车内,仵作掐了自己的虎口一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止血……止血……对,止血的穴道我知道,可、可那都是在下身,男女有别……” 他话还没说完,后背就被沈清云拍了一掌。 “叽叽歪歪什么!人命关天的时候,还管那些做什么?再说了,这里就你我两人,方娘子都昏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仵作愣了一下,旋即眼睛一亮。 “那到时候就说是你动手,我只是在旁指挥,行吗?” 沈清云被他这婆妈的性子弄得很是无语,随意点了点头。 “解释的事,以后再说,快救人吧!” 这说话的功夫,两分钟都过去了。 仵作深吸了口气,活动了下十指。 沈清云主动帮忙,掀开了方娘子的裙子,将里裤往下拉了拉,正好遮住了关键部位,只露出了高耸的腹部。 仵作没有带针,索性就从沈清云发簪上拔下了一根银须,辨认了穴位后,眯着眼睛扎了下去。 他连扎了三处大穴,最后一针扎下后,沈清云就感觉到血流在减少。 “有用有用!” 她惊喜地叫了起来。 而这时,有下人抓着个金红相间的锦盒跑了过来。 “人参!” 万大娘子接过盒子,迅速塞进车内。 沈清云打开一看,这还是切好的参片,都不用再处理了。 她挑了一片最厚最大的,塞进方娘子嘴里,扭头问仵作。 “能把她叫醒吗?” 仵作点了下头,屏住呼吸的同时,伸出手指,在方娘子人中、合谷、内关穴三处位置按压。 “这是急救三穴,还是我年轻时跟一位老大夫学的呢!” 仵作不忘解释。 沈清云都没空应和,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方娘子,终于看到方娘子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姨母,能听到我说话吗?您现在情况危急,流了很多血,我已经让人帮你止住血了,您坚持下,能不能用上力气?尽快把孩子生出来。” 方才沈清云摸着方娘子的肚皮,已经感受到宫缩了。 她心里其实很紧张焦急,因为大夫一直没来,可在方娘子和仵作面前,她必须保持镇定。 方娘子嘴里含着参片,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沈清云不懂接生,但方娘子生过三个孩子,自己就懂。 所以,她感受到腹部的痛楚后,攒着劲,等到关键时候就开始用力。 一次又一次。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 沈清云不断给她加油鼓气,给她换了参片,又叫仵作去外头等大夫。 半个小时后,马车内再次响起了一声痛苦叫声。 第90章 生和死 万大娘子等人紧张担忧地望着马车。 车内安静了几秒钟。 紧接着,传出一声虚弱的啼哭。 万大娘子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下一刻,沈清云从马车内钻了出来。 她满脸疲惫,四下张望了一圈:“大夫还没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沈清云抬眸望去,就见一个穿着宽袖长袍的老人,被万府下人背着朝这边而来。 那下人飞奔过来,将老大夫放下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喘气如牛。 沈清云一把拽过老大夫,把人往车里推。 老大夫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一进车里,就看到满地的血,以及躺在血泊里人事不省的方娘子,当场吓得脸色都白了。 “这、这是怎么了?” 沈清云解释:“方娘子刚生产完,晕过去了。” 老大夫这才看到旁边包袱包着的一个小小婴儿。 那婴儿皱巴巴的一团,一看就是未足月,但好在能听到哭声,虽然微弱,至少暂时是没性命之忧。 反而是方娘子,看着像是快不行了,老大夫急忙侧过身,给方娘子把起脉来。 他的眉头先是紧皱,接着缓缓松开。 “此次凶险异常啊!不过好在方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及时止住了血,保住了命。” 守在车门口的万大娘子等人听了这话后,齐齐松了口气。 万大娘子这才有空去看角落里的襁褓。 看着这婴儿,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就消散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了出去,叫来信任的丫鬟和婆子,让她们去找奶娘,又叫人赶紧收拾正院的侧间。 一连串命令下去,万家的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沈清云看着这一幕,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来了。 她下了马车,抬头,看着灼灼烈日,这才感觉到自己出了很多汗,衣裳都被汗浸湿了。 但这一刻的她,心情格外轻松。 似乎心底某个蒙尘的地方,被扫清了。 白玉揉着手腕走到她身边:“都没事了?” “没事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我累了,先回阁楼睡一觉吧!其他事,等睡醒后再说。” 沈清云伸了个懒腰,转头,朝白玉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和万珠说了一声后,便进了大门,一路走回阁楼。 上了二楼,进了卧室,只来得及脱下了外裳,直接倒头就睡。 这一睡,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才醒。 而这时候万老爷终于赶回来了。 他没想到自己出门一趟,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到家时惊慌失措,生怕看到更可怕的事。 但好在,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杀了小女儿的凶手被抓住了,方娘子生下了孩子。 他急急地跑回了正院。 看到万大娘子抱过来的小婴儿,万老爷问道。 “是儿子还是女儿?” 万大娘子垂眸掩饰住了眼神:“是个妹妹。” 万老爷有一瞬间的失望。 但好在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笑呵呵地接过孩子。 “女儿也好,女儿贴心。” 他逗了逗小女儿,想进去看方娘子,却被万大娘子拦住。 “大夫说了,娘受了惊吓又突然生产,消耗太大,让她多睡会儿,别叫醒她。” 万老爷点了点头,并没有注意到大女儿的态度变化。 看过方娘子和孩子后,万老爷才去了前头。 万珍的灵堂早已经准备好了,亲朋好友也通知到了,一下午就有不少人前来吊唁。 万大娘子要照顾她娘和妹妹,所以,灵堂这边,只有付郎君和万珠在。 直到看到满厅的素白和棺椁,万老爷才真正意识到女儿已经去了。 他悲戚地哭了起来。 万珠和付郎君也跟着哭,一时间,灵堂内被哀伤笼罩。 入夜后,方娘子醒了过来。 她急着抱过孩子,问了好几声孩子的情况,万大娘子一一作答。 “娘可想好给小妹妹起什么名字了吗?” 万大娘子轻声问道。 方娘子爱怜地摸了摸小宝宝的脑门。 “我想着,还是叫她珍儿吧!” “什么?” 万大娘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环娘,这是你三妹不舍得我们,所以又回来了。” 万大娘子愣了一下,看着她娘的神色无比认真,只觉得荒唐得很。 三妹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这刚出生的孩子,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会是三妹? 在爹娘心中,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那这么多年,他们对三妹的疼爱和宠爱,都是假的吗? 这一刻,万大娘子只觉得身心疲惫。 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说了句“累了”,随即起身离开。 她走在青石小路上,听到前院传来的哭声和诵经声,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小婴儿的哭声,一时间有些恍惚。 生生死死,怎么这么不真实呢? 她站在原地良久,直到一个声音从前头传来,惊醒了她。 “大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沈清云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向她打招呼。 万大娘子眨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习惯性地想露出笑容,可她实在是笑不出来,最后只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 沈清云有些不好意思。 “我睡太久了,醒来天都黑了,这会儿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大姐姐你呢?” 万大娘子抿了抿嘴:“我刚从我娘那儿回来。” 沈清云诧异:“这么晚了才回来吗?你都不休息一下?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都有点撑不住,大姐姐你身体再好,也要注意休息呀!” 万大娘子心底忽然有些泛酸。 是啊! 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惊心动魄的,可爹娘见到自己,第一句问的是小妹妹,却不曾关心过自己。 最先关心自己的,却是沈清云这个外人。 万大娘子眼眶发热,忙侧过头,拿手指擦了擦眼角。 “我会的,多谢沈妹妹关心。” 两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后,万大娘子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一进门,茜儿和丫鬟婆子们急忙迎了上来,服侍她更衣、洗漱。 万大娘子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茜儿。 “林奉犯了杀人的重罪,被押进大牢,应该会判秋后处斩。等这事儿结束后,我给你找个外头的老实人家吧!” 茜儿身子一抖,却没有应声。 万大娘子抬眸扫了她一眼:“还是说,你想给林奉守着?或是奢望他能活下来?” 茜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着声音说道。 “奴婢听大娘子的。” 第91章 觉醒 万大娘子盯着她看了许久,神色忽地一松,把她拉了起来。 “你别怕,我不是要随便把你打发出去。这人选,咱们慢慢选,好好地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茜儿点了点头,不敢有多余的话。 万大娘子安慰了她几句后,就让她退下了。 等茜儿出去后,屋内鸦雀无声,寂静无比。 昏暗的灯光下,万大娘子靠在榻上,神色忽明忽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错的。 她一直被爹娘,被林奉,牵着鼻子走。 娘说女子不能经商,所以要找个男人入赘。 爹说只要生下长孙,这家产就都是他的。 林奉说,姐妹长大成亲后有了各自的小家,就不可能在一心了,能依靠的只有儿子。 儿子儿子儿子…… 难道只有儿子是人?女儿就不是人了吗? 难道只有男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就只能默默隐在后吗? 她闭了闭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她爹听到小婴儿是女孩时,那一闪而过的失望。 接着,又回想起从小到大她娘的教导。 这一切的一切,汇聚在一起,成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忽然,万大娘子猛地睁开眼睛,眼底有精光闪烁。 那座大山,在脑海中轰然坍塌,不复存在。 万大娘子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躁乱的心绪。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别人。我是家中长女,这家里的一切,本就是我的。” 这一瞬间,她想通了。 为什么要生儿子继承家产呢?明明她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所有一切。 她再次闭上了眼,这一次,脑海中再没有任何画面浮现。 她就这样睡着了。 之后,万家的丧事依旧在继续。 沈清云作为客人,在万家继续住着就有些尴尬了,所以,第二日一早,她就向众人告辞。 万老爷没有挽留,家里办丧事,是不好留客人住着。 万大娘子倒是十分不舍,拉着沈清云的手说道。 “如今家中这情况,我也不好留你。虽说我们才相处了两日,但我心里,把你当成亲妹妹一般。等丧事一过,有空了再过来,姐姐一定扫榻相迎。” “我也觉得与大姐姐一见如故,我会时常给大姐姐写信的。” 沈清云笑吟吟地反握住了万大娘子的手。 万大娘子看着她,也笑了笑。 “以后叫我环姐姐吧!云儿妹妹,我送你出去。” 沈清云从善如流。 “多谢环姐姐了。” 东西早就收拾好了,一早沈清云就让白玉叫人搬上了马车。 两人并肩走出大门外,沈清云上了马车,朝万环挥了挥手。 “环姐姐若有什么想去做的,尽管放手去做。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写信告诉我。” 万环怔住了。 她看着沈清云,只觉得她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自己的心。 片刻后,万环的脸上,展颜一笑。 “好,我会的。” 沈清云这才关好车门,吩咐车夫启程。 在马蹄声和车轮声中,马车渐渐驶离了此地,转向了城中的南北大街,朝着西城门而去。 马车内,安静了没多久,白玉突然开口了。 “刚刚看万大娘子,忽然间觉得她和万珍好像。” “她们是姐妹,本来就长得像。”沈清云闭着眼回了一句。 白玉抓了抓头:“可之前不觉得啊!” “你觉得像,我反倒觉得不像了。”沈清云睁开眼,眼中有着兴奋和雀跃,“她觉醒了。” “觉醒……什么?” 白玉不是很明白。 “从前的万环,一直听爹娘的,听夫君的,可现在的她,已经觉醒了自己的意识,想要做自己,而不是别人口中的贤妻良母。这多好啊!” 沈清云说得头头是道。 “这万老爷弄什么招赘,还说谁生下第一个儿子就把家产给谁……真是脑子坏掉了才会想出这主意!这不是让姐妹之间生嫌隙吗?好好的一家子,弄成现在这样,万老爷要负大部分责任。” 这一点白玉也很赞同:“我看他就是想要儿子,对几个女婿,比对女儿笑脸都多。” “这方面,我爹可好多了。” 沈清云感慨了一句,越发觉得沈陶是这世间难得的好男人。 只可惜,这样的人,恐怕她是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了。 沈清云正想着,白玉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暗器?” 沈清云“啊”了一声,嘴角翘了翘。 “不是什么暗器,是丢石子。” “丢石子?” “小时候我爹经常带我去河边丢石子打水漂,我那时候手劲小,总是输,就一直不服气啊!偷偷练了好几年呢!” 现在她的手劲也不够大,但准头还是很不错的。 白玉嘟囔了一句:“你这样的天赋,不学武可惜了。” 沈清云耸了耸肩。 “没办法,我娘不让。” 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沈清云一时兴起想学学武来着,当时窦叔和白玉的爹还抢着要给她启蒙。 只是,这遭到了赵银苓激烈的反对。 赵银苓一向温婉和气,从来没那么强硬过。最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虽然没有习武,但沈清云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 她还练过一段时间射箭。 但同样的,因为臂力问题,没法射得太远。 两人说着闲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出了城。 车夫在外头问:“姑娘,接下来去哪?” 沈清云从包袱里摸出一份地图,比照着城门的方向,转来转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拍掌。 “朝西边直走。” 车夫也认识些路,忍不住说道:“可是再往西,就进山了。” “我们此行,就是要去山里。” 沈清云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车夫便不再多问,挥舞着鞭子,一声吆喝,驾驶着马车朝西边行去。 第92章 迷路 紧贴着杭州府的西边,就是西湖。 而西湖的西边,是一大片山林。 山林中并没什么人家居住,倒是有不少寺庙庵堂,只是山路难行,除了初一十五外,平时来的人并不多。 沈清云让马车在山林外停下,她带着白玉上了山。 她依照前世的经验,在山林里乱转,想要找到前世龙井泉的所在。 只是,如今这山林宛如原始森林,她转了大半天,没能找到龙井泉的所在,反而迷了路。 白玉跟在她身后,看她的眉头从一开始的轻挑,到后来的沉落,最后紧皱在一起,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在找什么?” 沈清云把地图一收,看着被高耸的树木遮蔽的天空,叹了口气。 “没什么,就是四处看看。” 白玉翻了个白眼:“跟我还装呢?你要是早点说,我还能帮你,现在好了,都迷路了,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沈清云耸了耸肩。 “慢慢找呗!实在不行,爬上最高的那座山峰,肯定就能看到出路。” 白玉无语:“你也不嫌累得慌,大热天的爬山?” 沈清云恼了。 “那你说怎么办?” 白玉双手一摊:“找人问问路呗!” “这地方,哪有人?”沈清云瞪着她,“你能不能别幸灾乐祸?多少帮下忙?” 这一上午,在山里转来转去,两个人又热又累,心情都不是很好。 沈清云话刚说完,白玉正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抬手抽出袖剑,朝身后某个方向刺了过去。 吱! 一只小松鼠,从树上掉了下来。 沈清云愣了一下,正要询问,却忽然看到那树后,走出了一个人。 “阿弥陀佛,女施主何故枉造杀孽?” 是个老和尚。 白玉收回剑,朝沈清云使了个眼色:“本能反应。” 沈清云扯了她一把,主动上前,朝老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抱歉,这位大师,我这姐姐是习武之人,从小的习惯,并非故意造杀孽的。不如这样?我们随大师去寺中,我捐些香油钱,再请寺里的师父们为这小家伙念几遍经?” 老和尚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和尚的胡子眉毛几乎全白,看着至少有七十多了,可脸上却没多少皱纹,皮肤颇为光滑,让沈清云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词来。 鹤发童颜。 当然,这是夸张了,老和尚还是看得出来是个老人,没那么“童颜”。 他对沈清云的态度很是受用,再次念了声:“阿弥陀佛,女施主有心了。” 沈清云同样回了一礼,趁机问道。 “不知大师是这附近寺里的,还是挂单在此?您对这山里熟悉吗?我想找一口清泉,据说那泉中曾有龙影闪过,很是特殊。” 老和尚呵呵笑了起来。 “女施主是从哪听来的传言?这山中,清泉不少,再往南便有一口附近有名的清泉,泉水清冽,颇受附近人的喜爱。除此之外,山中还有不少奇特泉水,但从未听说过哪口泉,有什么龙影。” 沈清云抓了抓后脑勺。 她前世只知道龙井的来历,是这么传的,但却忘了是哪个朝代开始的传言。 可能她来的太早了,这里还没有龙井泉,更别说龙井村了。 她有些后悔自己今天冲动之举,叹了口气,朝白玉说道。 “是我不好,没打听清楚就拉着你贸然进山了。” 白玉放下了胳膊。 “你要找泉?早说啊!” 老和尚看了看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 “两位要找泉水做什么?” 沈清云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不瞒您说,我家是苏州那边的,想改做茶商,找了几片山林做茶园,但缺少好水,所以才会过来。” 老和尚捋了捋胡须。 “那边那口泉,女施主是别想了,那是福田寺的产业。” “福天寺?不是灵隐寺吗?”沈清云更加疑惑了。 “女施主知道灵隐寺?灵隐寺传承久远,当初本寺院的梵空大师,便是灵隐寺住持的师弟。” 老和尚颇有些兴奋,说起了自家寺院的光辉事迹。 沈清云及时阻止了他。 “大师,不知您的寺院在何处?” 沈清云暗忖:没看出来啊!这老和尚还是个寺院的住持呢!看他穿着布衣,很是简朴,难不成是个苦行僧? 貌似杭州府这边,不流行苦行僧啊? 她甩了甩头,抛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问道。 “你看我这脑子,忘了问大师的法号了。” 老和尚自我介绍:“贫僧慧悟,是云和禅院第三十四代住持。” 沈清云也跟着说。 “信女姓沈,这是我干姐姐,姓白。” 白玉很爽朗,挥了挥手:“叫我白玉就行了。” 老和尚“阿弥陀佛”了两句,改称呼“沈姑娘”“白姑娘”。 白玉不是很喜欢别人叫她姑娘,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女侠。 但眼下这个情况,她也没法强求,抱了抱拳,算是应下了。 之后,慧悟师父便带着沈清云和白玉继续往上。 翻过一座山后,沈清云看到了一座年代久远的寺院。 这寺院小小的,并不大,类似于四合院的构造,但在后院多了一进,似乎是给寺里的僧人们居住的。 慧悟推门而入,沈清云和白玉跟在他身后,打量着四周。 这院子倒是宽敞,院中间有着一口大大的鼎,是用来插香的;一旁还有一个三层的铁架子,架子上布满了铁定,这是用来插蜡烛的;靠近侧殿的地方,种着两棵大树,每棵树都有两人环抱那么粗,不知在此几百年,见证了多少岁月时光。 沈清云同样也看到,黄色的墙漆很多地方都脱落了,屋子的窗户纸很多破洞,甚至角落里有扇门都掉下来了。 白玉凑到沈清云耳边嘀咕。 “我跟着你娘也算是进过不少寺庙,这么破败的,还是第一次见。” 沈清云也纳闷,江南地方都尚佛,上到高官,下到老百姓,就连路上的叫花子,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附近寺庙里讨粥喝,跟着和尚们念一念经呢! 怎么这寺院,破败成这样子? 第93章 请求 沈清云没有立刻问出口。 慧悟领着她们先去了正殿,拜过来佛像后,才领着二人往后院走去。 “本不该如此唐突,但这寺院中,只剩贫僧和小徒弟不嗔了,他还是个孩子。” 慧悟解释了一句。 沈清云摆摆手:“大师不必如此,出家人嘛,不拘小节也没事。我和我爹和苏州的寒山寺住持圆方大师,算是故交,我从小也常往寺庙跑。” 慧悟听到寒山寺的名头,眼睛都亮了。 “圆方大师?” “大师您认识?” 沈清云试探道。 慧悟摇头:“不认识,不过贫僧听说过圆方大师的大名,神交多年。” 神交? 这个词……用得还真好。 沈清云心底吐槽。 慧悟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说,而是在后院喊起了徒弟的名字。 “不嗔?不嗔!这孩子跑哪里去了?哎……” 没叫来徒弟,慧悟只得自己动手,请沈清云和白玉到待客禅室坐下,自己去烧了水、取了茶。 半晌后,沈清云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慧悟沏茶。 老和尚的屋子更加简朴,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只能坐蒲团。 桌子也只有一张,一条腿还断了一截,垫了块石头。 沈清云琢磨着:这老和尚这么热情,难道是想“化缘”。 她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穿得太好了,果然就容易被人盯上啊! 她正想着呢,慧悟将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沈清云低头一看,陶制的茶杯中,数片茶叶在热水中起起伏伏,翩然旋转,淡淡的茶香在屋内飘散。 带着股熟悉的味道。 如今对于茶道,其实是分两种,更为普遍的是点茶,就是将茶叶碾成末,数次点入热水,打成浓郁的泡沫,厉害的还能画图。 这种饮茶方式从京城开始流行,很快就传遍了各地。 但沈清云一直喝不惯这种,她更喜欢前世的清茶。 所以,她笑眯眯地接过了茶杯,轻吹几口,闻着茶香,心情极好,想着只要老和尚不狮子大开口,捐银子就捐银子吧!反正每年娘在各个寺庙里捐的银子也不少,也不差这一回。 如此想着,她喝下了第一口。 紧接着,沈清云表情一顿,眼睛唰得亮了起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又细细地品了第二口、第二口,终于确定。 这就是她找了许久的龙井茶! 和前世喝到的顶级龙井,一模一样! 甚至味道更野。 这是当然,前世的茶都是半人工的,这山上的茶,肯定是野生的。 野生的,也意味着无主,还没人知道这茶的好。 沈清云激动地站了起来。 “大师,这茶是从何而来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慧悟笑呵呵地喝着自己那杯。 “沈姑娘别急,这茶就在山顶上,是贫僧无意中发现的,一共十八株,都是野茶,旁人并不知晓。你也看到了,本寺穷困,贫僧也买不起那些好茶,只能自己寻一些茶。那山顶原本只有三株茶树,贫僧每年开春,取枝条插扦,这几十年来,也不过活了这几棵而已。” 沈清云听着他慢悠悠的话,脑子转动起来。 “大师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她重新坐了下来。 慧悟叹了口气:“沈姑娘聪慧过人,实非寻常。贫僧也不想如此,但实在是,你们也看到了,云和禅院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所以贫僧只能出此下计。” “大师是缺银子吗?” 沈清云问道。 谁知,慧悟摇了摇头。 “并非银子的事,云和禅院虽然是座小寺院,但往年前来上香的百姓也不少,捐香烛的人也很多。” “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一直没做声的白玉,都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慧悟又叹了口气。 “这事,就要从福天寺说起了。” 他连叹了两口气,原本看着年轻的脸,显出老态来。 在茶香袅袅中,慧悟不紧不慢地说起了云和禅院和福天寺的矛盾。 原本这山中寺庙林立,有不少类似于元和禅院的小寺庙,大家也不争香火,守望相助,每年还会聚一聚,论一论佛法,颇有前朝之势。 但自从十年前,有僧人建了福天寺后,一切都变了。 福天寺并不像其他寺院一样祥和平静,这十年来,他们接连吞并了附近的小寺庙,将那些僧人纳进福天寺内,想要垄断这附近所有的香客。 慧悟不知道福天寺背后的人是谁,只知道这一切,对大家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云和禅院是最后一座了。 慧悟不想低头,福天寺的人便私下以前途、银子等等,利诱了他的徒弟们,改投福天寺住持门下。 最后,他这云和禅院只剩下自己,和一个七岁的小徒弟不嗔。 沈清云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这事,可有些难办啊!要是在苏州城,我还能想想办法,可这是杭州府,我没那么大的能力。” 和一家有背景的寺庙打对台? 这不是烧的慌吗? 谁吃饱了撑着才会做这种事? 沈清云很是为难。 谁知慧悟却摆了摆手。 “沈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大师的意思是?” “若只有我一人,不管福天寺做什么,都不畏惧。可贫僧那小徒儿,年纪小,还不懂事,贫僧只担心他被福天寺的人欺凌利诱,所以,想请沈姑娘带他离开。” “离开?” 沈清云诧异反问。 “去哪儿?” “让他还俗,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慧悟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 “他是个孤儿,七年前被人放在大门口,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若是还俗,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家人相护,恐会被歹人教坏。沈姑娘出身良好,所以,贫僧才会腆着脸,提出这不情之请。” 沈清云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要收留一个小孩子,也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 再说,都没见过人,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什么秉性。 想了想,她才开口。 “等见过不嗔,若这孩子还好,我便答应大师的要求。但在此之前,大师能不能带我上山去看一看那几棵茶树?” 第94章 有人 “看来沈姑娘对这山中野茶,很是在意啊!既如此,两位便随贫僧来吧!” 慧悟笑呵呵地站起身往外走。 沈清云迫不及待跟着他往外走。 等茶的这功夫,休息得也够了,她觉得她又行了! 这一片的山其实都不算高,大多几百米的样子,但却是山连着山,连绵起伏不断。 也正是如此,沈清云和白玉才会在山中迷了路。 而先前沈清云遇到慧悟的地方,是云和禅院东边的一座小山丘,他们现在要去的,是北边。 路上慧悟还不忘跟她们二人讲附近山体走势以及出去的路。 沈清云:大师你还怪好的嘞! 要是别走那么快就更好了。 谁能想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爬山居然比不过慧悟这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 真叫人不服气! 可不服气又不行。 沈清云看着前头带路的老和尚健步如飞,再看白玉一脸轻松地跟在慧悟身后,两人甚至还有说有笑,她只能咬牙坚持。 好在,山并不高,没过多久,三人就抵达了山顶。 沈清云顿时来了精神,加快了步伐,赶了上去。 看到那十几棵半腰高的茶树,沈清云兴奋地冲了上去。 白玉嘴角抽了抽。 “我看你都快要在里头打滚了,不就是几棵野茶树吗?至于么?” “至于!怎么不至于?这可是宝贝呀!” 要不是有外人在,沈清云说不定还真的会在里头打个滚。 她摸了摸茶树树顶,摘了一片新长出来的叶片,凑到鼻尖闻了闻。 这盛夏时节,哪怕是新长的叶片,也都很老了,颜色是深绿的,叶面带着一层明显的油膜。 “十八棵,还是太少了。” 沈清云嘀咕了一句,转头问慧悟大师。 “就只有这些吗?” 慧悟点了点头,一只手抬起,搭在眉毛上方,看了看四周,后说道。 “这茶树很特殊,只能在这座山顶生长。贫僧也试过将其迁移到下方,或者其他山头,但没过多久就死了。阿弥陀佛……” 沈清云摸着茶树叶片,思索道。 “不知道是土壤缘故,还是气候温度的缘故……可能都有关系。” 这需要专门的人研究。 不过,沈清云并不担心,她家在苏州府有茶园,虽说规模不大,但产的都是上好的碧螺春,茶园里的茶农和管事都是经验丰富的人,想来很快就能弄清楚。 沈清云拍了拍手,笑眯眯地朝慧悟大师说道。 “前朝陆羽曾作《茶经》,为当世所追崇,我看大师与这茶有缘,日后说不定也能写一本类似的书,流传后世呢!” 慧悟呵呵一笑:“沈姑娘说笑了,陆羽乃茶圣,贫僧不过是个寻常僧人而已,哪能与之相比?” 沈清云没有再说,只在心里默默想道。 等我把这茶的名气打出去,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回来求你写呢! 山顶微风习习,吹凉了沈清云身上的汗。 她和慧悟就这么站在山顶聊了会儿,由此知道了附近这三座山,都是无主的。但再往北,那座较高的山峰开始,就是福天寺的产业了。 同时,茶山往西,还有一座庵堂,叫做慈静庵。 慈静庵都是女尼,加上周边富贵人家的女眷时常来此礼佛上香,地位特殊,所以福天寺没打她的主意。 虽然都是出家人,但和尚和尼姑还是要避讳的。 沈清云闻言,下意识往西边走了几步,随口问道。 “大师没想过和慈静庵合作吗?” 慧悟摇头:“这是我云和禅院的事,又怎好连累慈静庵?慈静庵中的女尼,大多是身世凄苦的可怜人,有些是被夫家赶出来,又被娘家不容,只能出家;有些则是无子承嗣,被族中抢占房舍,无家可去;还有一些是刚出生就被抛弃的。阿弥陀佛,也只有慈静庵才能收留她们。” 这话听得沈清云心生怜悯。 “大师说你的小徒弟,也是被人丢弃在大门口?慈静庵那儿也有?这附近丢弃婴儿的情况,很多见吗?” “也不算多,但一年总有一两个,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婴。”慧悟低声说道,“这还算好的,往前十几二十年,年景不好的时候,许多穷人家会将新出生的女婴溺死或掩埋。还是后来我们这几家寺院商量过后,集体劝说,此种事才逐渐消弭。” 白玉惊诧:“直接溺死?为什么啊!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孩子!” 沈清云紧抿着唇,眼神沉重。 “一来是因为穷,二来,是想要男孩。” 这种情况,其实在哪里都很普遍。 哪怕她前世,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了,这种事仍然未曾断绝。 白玉皱着眉。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最后还是沈清云率先回过神来,朝慧悟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大师们慈悲为怀,救了不少孩子的性命,让人敬佩。” 她对慧悟,多少有了些改观。 慧悟摆摆手。 “贫僧能力有限,实在是当不得沈姑娘这般夸赞。” 两人客气了几句,沈清云又问了慧悟小徒弟的情况。 她想着,有慧悟这样的师父,那小孩子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若看着还好,就带回去养着。 至少,娘肯定会很高兴,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 沈清云和慧悟聊着不嗔的事,一旁的白玉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禅院吧!我肚子饿了。” “阿弥陀佛,是贫僧失礼了,忘了时间,两位且随贫僧下山,只是禅院清苦,只有一些简单的斋饭,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白玉有的吃就行,从来不讲究吃什么。 沈清云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她都饿过劲了…… 三人转身,准备下山。 可就在这时,白玉的神色突然一动,下意识看向了西边的方向。 “云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沈清云脚步一顿,顺着她的方向看了过去。 风变大了。 呼呼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什么奇怪的声音。 沈清云眉头微皱,朝西边走了几步。 那声音明显了几分,但还是听不清楚。 她又往前走了十几米,紧接着,表情瞬变。 “有人!” 第95章 救人 风声中,断断续续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救……救……命……救……” 她的呼救声被山风搅碎,若不是沈清云和白玉听力出众,恐怕都难以听清。 慧悟大师走了过来,同样屏气聆听了片刻后,长长的眉毛抖了抖。 “快救人!” 他脸上带着焦急,但无法确认声音传来的方向,随即看向了沈清云和白玉。 沈清云指了指前头一座满是枫树的小山头。 “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 白玉跟着点头。 于是,三人不敢耽搁,急急忙忙朝那座山头赶去。 穿过密密丛丛的树林,到了山顶,沈清云才看清这座山头的另一端,竟是一片陡峭的悬崖。 悬崖几乎笔直而立,长着不少藤蔓植物,而在崖壁上有个穿着灰布衣的小女孩,正抓着一根树枝,勉力支撑着。 沈清云拉过白玉:“你能下去吗?” 白玉打量了一下周围,点了下头。 “给我找根牢一点的藤,我抓着下去,把她带上来。” 沈清云目光四周逡巡,正要动手,慧悟已经扯着一根长长的粗藤往这边走来。 白玉抓过藤蔓,在手臂上缠绕了几圈,用力拽了拽,没能拽动。 “不错。” 话音未落,她直接终身一跃,从山顶跳了下去。 沈清云紧紧抓着藤蔓的根部,生怕白玉一个失手就掉了下去。 白玉在崖壁上脚步轻点几下,很快就来到了那小姑娘身边,一手穿过她的后背,环住了她的上半身,另一只手用力一拉,随之跃起。 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就带着小姑娘回到了山顶。 沈清云松了口气。 慧悟口中连连呼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待看清那被救上来的小姑娘后,慧悟眼睛微睁,脱口而出。 “清秀?” 小姑娘看到慧悟,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慧悟师伯!” 沈清云这才转头看向那小姑娘。 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小姑娘那光溜溜的脑袋。 她瞬间明白过来。 “你是慈静庵的女尼?” 小女尼清秀抽抽搭搭地点着头,还不忘朝三人鞠躬。 “多谢三位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有你们,我肯定死定了。” 沈清云听她的语气中带着后怕和惊惧,不由伸出手。 本来想摸她的头的,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最后沈清云拍了拍她的肩头。 “好了,已经没事了。” 慧悟问她:“你怎么会一个人独自在此?你师父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清秀缩了缩脖子。 “我、我……” 她说不出话来。 慧悟气恼地瞪着她:“你是偷溜出来的?!” 清秀噗通跪了下来,抱住了慧悟的腿。 “师伯您别告诉住持和我师父啊!我不是想偷溜下山,我就是听说这山边有忍冬,我师父的咳疾一直不好,我想着摘一些回去给师父泡茶。” 沈清云拉她起来。 “别怕,慧悟大师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责罚的,是不是?” 她回头看向慧悟。 慧悟低头念了声佛号。 “算了算了,人没事就好,日后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不过,你师父的咳疾怎么又犯了?这夏季,本不该是她旧病复发的时候啊!” 慧悟很是疑惑。 清秀才十一二岁,也不太懂,只知道师父身体不舒服,最近每晚都咳嗽,她心疼师父,才会偷溜出来。 沈清云听她断断续续说完,觉得这小女孩乖巧又孝顺,真是可爱极了。 她忍不住搂住了清秀。 “其实,若只是为了缓解,不一定要找忍冬,还有很多花花草草都能治病的。比如枇杷,就是很好的治咳嗽的药,花叶果子都能。” 清秀眼睛一亮,感激地朝沈清云道谢。 沈清云搂着她,安抚了几句,小姑娘总算是不害怕了,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慧悟在一旁看得分明,随即感叹。 “沈姑娘早慧聪颖,实在不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沈清云心头跳了跳,但面上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淡淡说了句。 “没办法,我爹突然去世,族中虎狼亲戚又多,人总是要长大的,不是吗?” 慧悟一愣,旋即面露慈悲。 “阿弥陀佛,沈姑娘节哀。” 沈清云挥了挥手,没再就这话题说什么,而是抱住了清秀,柔声说道。 “我们送你回去吧?” 清秀看了慧悟一眼,随后才点了点头。 慧悟也跟着说道:“慈静庵的住持静华师太与贫僧相识多年,论起来,算是贫僧的师妹。两位姑娘可放心前去,在庵里住一晚,明日再过来见一见不嗔。” 沈清云同意了。 于是,原本的计划稍作调整。 慧悟要回去,便向沈清云她们指明了慈静庵的方向,又说了两条其他的路。 沈清云揽着清秀下了山,往慈静庵走去。 下了这座山,沿着山脚的方向往西边走了一刻多钟,便看到了一座静谧的庵堂。 庵堂大门外,一个面容愁苦的中年女尼,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朝这边张望。 她看到沈清云三人后,目光一凝,第一时间落在了清秀身上,脸上神情一松,快步跑了过来。 “你这妮子!” 跑到跟前,女尼神情一变,大怒着伸手朝清秀胳膊上打去。 清秀不敢躲闪,老老实实挨了一掌,才开口。 “师姑……” 那女尼深吸了口气:“你怎能不说一声就跑出去?这山中有猛兽毒蛇,万一你遇到危险出了事可怎么办?你师父急得不得了,若不是我们拦着,她就要亲自去找你了。她那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若是进了山,再牵扯到旧疾呢?” 这一番话,说的清秀哭了起来。 她抽噎着说:“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师父呢?师父怎么样了?” 女尼叹了口气:“她在禅房,刚喝了药,住持在劝她。你快进去看她吧!大家都出去找你了,我还得去通知人把她们叫回来。” 女尼说完,猛地惊醒,像是才注意到沈清云和白玉,急急忙忙行了个佛礼。 “两位施主,可是你们救了清秀?” 第96章 清秀的师父 沈清云双手合十。 “我佛慈悲,才让我们遇见了清秀小师父,这或许是我们与清秀的缘法。” 那尼姑讶然。 “施主也颇懂佛法?” 沈清云谦虚微笑。 “自幼跟随家母拜菩萨、抄佛经,粗懂一二。” 说着,她话语一转。 “对了,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呢?” 女尼态度和气了许多:“贫尼法号空方。” “空方师父,清秀也是为了给她师父找治咳疾的药,才会擅自进山,这孩子孝心有嘉,难能可贵,不如就饶了她这次,如何?” 沈清云知道这些寺庙庵堂的规矩一向很严格,清秀偷溜出去,肯定会受责罚。 只是看着这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样子,沈清云实在是于心不忍。 十一二岁,在前世还只是个小学生呢! 空方的神情有些生硬。 “本庵的事务,自有住持决定,与外人无关。” 清秀见她语气不太好,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师姑,这两位姑娘可是慧悟大师的朋友。” 空方“嗤”了一声:“云和禅院已经不行了,他慧悟也撑不了多久,你还敬着他作什么?” 沈清云和白玉对视了一眼。 清秀咬了咬唇,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倒不是担心自己受罚,而是觉得自己的救命恩人被空方薄待了。 沈清云见多了这样的人,念头一转,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一颗金花生来。 “我娘可是告诫过我,遇庙都要进去拜一拜,不知空方师父可否带我们进去?” 空方装作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沈清云手里的金花生,眼神亮了亮,脸上的微笑也温和了不少。 “没问题,两位施主请进。” 说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走向了大门。 清秀又气又羞,小脸蛋都红了。 沈清云捏了捏她的脸,低声问:“这位空方师父,在你们庵堂里估计没什么人喜欢她吧?” 清秀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沈清云牵起她的手,往里走去,一边说道:“她这样的性子,很容易得罪人。不过,其实最好相处,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不用担心她使什么阴谋诡计。” 清秀眨着眼睛,用力点着头:“住持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空方师姑就是嘴坏,心不坏。” 白玉抱着胳膊走在后头,听到这话忍不住哼了一声。 “何止嘴坏?我看还贪财。” 清秀急忙解释:“因为最近庵里香火少了,大家都去福天寺了……” “好了好了,白玉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也是,嘴坏心不坏。” 沈清云笑眯眯地拍着清秀的肩膀。 说着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穿过前院,来到了正殿外。 这正殿里供奉的是三世佛,和其他寺庙一样。 沈清云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进去认认真真地拜了佛,捐了五颗金花生作为香油钱。 沈清云趁机说想借宿一晚,空方自然不会拒绝,还主动带她们去见住持。 一行人穿过正殿,往东边一拐,从侧门走进了一座跨院,空方解释道。 “这是我们平常住的禅房,我和清秀的师父,以及其他人住在这边,住持和另一位师姐住在西边的禅房。” 沈清云随意地打量了一圈。 这院子就是很寻常的样式,北、东、西三面是房舍,南面是墙。正房三间,是独立的禅房,东西厢房两大间则是通铺。 一进来,清秀就直奔正房的西次间跑去。 “师父!” 里头传出了一声惊喜的叫声。 “清秀?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吧?” 一叠声的关心询问后,接着响起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沈清云和白玉跟在空方身后走进了禅房,一眼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中年女子。 她穿着和空方一样的灰色布衣,脸色有些苍白,但气质却迥然不同。 若说空方是带着世俗气的,那么,眼前这位女尼,却给人一种出尘脱俗的感觉。 她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多了,可五官精致,眉眼温柔,一点都不像是个出家人,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太太。 沈清云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转向床边的一位老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拜见静华师太,云和禅院的慧悟大师托我向您问好。” 静华师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看着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手上缠着串一百零八子的佛珠,眼角皱纹细细密密,一看就是个爱笑的。 她低念了声佛号,问起了慧悟大师的情况。 “大师看着挺硬朗的,就是愁福天寺的事,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有解决之法了。” 静华师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清秀既然回来了,空敏你也可以放心下来了。空方,去把其他人都叫回来吧!天快黑了,山里不安全。” 空方应了声“是”。 空敏坐了起来,满脸感激:“多谢师姐帮我照顾清秀,你也辛苦了,喝杯茶吧!” 她主动给空方倒了杯茶。 这茶清香扑鼻,带着几种不同的香味。 沈清云不由好奇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茶?闻着很特别。” “不是什么好茶,就是用晒干的荷叶、蒲公英,以及本地的菊花,以开水泡制而成。” 空敏揭开茶壶盖子,露出了里头的茶料。 沈清云笑了起来:“空敏师父好生雅致,这茶,若是再加一味梅花,那可就包含了四季了。” 空敏微怔。 “施主聪慧过人,这泡茶的水,正是冬日梅花枝头的雪水攒下的。” 沈清云拍了拍手,笑呵呵地说道。 “哎呀?我猜对了?” 空敏脸上的神色恢复如初,见空方喝完了一杯,就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素有咳疾,大夫说不宜多饮茶,所以才想着这法子。” 这算是解释了。 只是沈清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向自己这个外人解释。 空方没那么多想法,喝完了半壶茶就站起来往外走,叫人去了。 静华师太也有事要忙,很快也离开了此屋。 只有沈清云和白玉留了下来。 沈清云和空敏随意攀谈着,谁知越聊她心中的惊讶越甚。 这空敏的身世,绝对不简单! 第97章 会去哪儿? 她的谈吐、用词,绝非寻常老百姓家中能培养出来的。 知道冬日收集雪水、夏季收集荷花荷叶上的露水来泡茶,对清秀的规矩礼仪似乎十分看重,这更加坚定了沈清云之前的猜测。 不过,沈清云没有打探别人隐私,只当不知,捡了几个安全的话题聊着。 坐了小半个时辰后,出去找清秀的女尼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清秀站在院子里接受大家的“审判”,挨个作揖道歉,总算是得到了大家的谅解。 不过,罚还是要罚的,静华师太最后罚她抄写《楞严经》二十遍,每日早课晚课延长半个时辰。 清秀耷拉着眉毛,接下了静华师太递过来的经书,一张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静华师太板着脸,挥手让众人各忙各的去。 天擦黑的时候,大家才吃上饭。 之后,空方带着沈清云和白玉去了客院。 慈静庵的客院,同样也分为东西两院,且正好位于禅院的南边,只一墙之隔。 “西边的客院前些时日刚打了家具,上的漆还未干,不适合住人,所以只能委屈两位施主暂时住在这儿了。” 沈清云摆摆手:“不委屈,这已经很好了。” 她没客气,这客房虽然简单,但打扫得很干净。 空方又指了打水的地方和净房的位置,这才离去。 这客院只有沈清云和白玉两个香客,所以,空方直接给她们安排了正房的屋子。 正房三间,由东到西,分别挂了了一二三的牌子,用以标记。 沈清云转头问白玉:“你是跟我睡一屋,还是去隔壁?” 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白玉耸耸肩。 “我还是去隔壁吧!我怕半夜被你踹下床。” 沈清云瞪她:“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呢?” 白玉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沈清云砰得一声关上了门,拖鞋爬上床,然后吹熄了油灯。 爬了一天的山,还错过了一顿午饭,她早就疲惫不堪了。 可闭上眼后,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屋子里没了光线后,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蚊虫,在她耳边嗡嗡嗡直叫。 沈清云翻来翻去,最后索性爬了起来,再次点燃了油灯。 油灯一亮,昏黄的灯光照耀之下,密密麻麻的蚊虫围绕着灯火盘旋飞舞。 沈清云头皮发麻。 怎么会有这么多蚊子? 虽说夏天蚊虫多,但也不至于多成这样子吧? 她打死了不少蚊子,可杯水车薪,根本不管用。 无奈,沈清云只得认命地穿上鞋,拿着油灯去敲隔壁的门。 刚抬手敲了一下,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声响。 咚! 沈清云动作一顿,下意识四下张望。 咚! 又是一声。 但什么都没发生。 沈清云皱了皱鼻子,暗自嘀咕:该不会是白玉睡相不好,撞到什么东西了吧? 这很有可能。 她再次抬手,用力拍打着房门。 不一会儿,被吵醒的白玉过来开门,带着一脸怒气。 沈清云急忙举手解释。 “我房间里蚊子太多了,过来跟你挤挤,行不行?” 白玉斜睨着她,不说话。 沈清云双手合十:“姐姐,求你啦!” 沈清云很少叫白玉姐姐,通常每次叫她,都是有事相求。 白玉长长叹了口气,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进来吧!说好了,你睡外头,我睡里头。” 沈清云点了好几下脑袋,进了屋后,立即跳上了床,拿被子把自己裹好。 这屋里蚊子很少,她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一亮,沈清云就被敲木鱼和诵经的声音吵醒。 她有些懵,睁开眼睛后躺了两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袜外裳,随意把头发绑了个丸子头,她又出去打水洗漱。 这一系列做完,女尼们的早课也结束了。 清秀蹦蹦跳跳地过来叫她们一起用早饭。 膳堂在西边客院那儿,靠西边的一排厢房就是。 沈清云过去的时候,三间大开的膳堂内已经坐满了人。 清秀是个自来熟,拉着她们两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很快挤到了前头的位置,说服两位师姐让出了三个位置。 这有点儿像学校食堂。 沈清云心中暗道。 昨晚上吃饭是轮流的,可不像现在这么多人全都挤在一起吃。 等这饭菜上来的期间,沈清云和清秀聊起天来。 “你平时是住哪儿的?” “我住在东边禅院,我还小,和师姐们一起住的。只有我师父和两位师姑有单独的房间。” “那西边的禅院,就只有住持和那位叫什么的师姑?”沈清云又问。 “不是啦!除了住持和空善师姑,还有其他师姐师妹呀!” 沈清云看了看四周,这膳堂坐了差不多五十个人,确实,东边那禅院住不下这么多人。 不过,普通女尼的日子其实过得挺辛苦,庵堂里的所有事都是她们自己干的,打水、做饭、打扫、洗衣、清理佛像和香炉等等,听说后头山上还有一片菜地。 如果不是朝廷对粮食作物征收的税比较严谨,说不定她们都能自己开垦出一片田种粮食了。 种菜不管种再多,只要不是用来卖的,就不用交税。 沈清云吃着简单却美味的斋饭,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吃完早饭,三个人坐在位子上,等着其他人陆续离去后,才起身。 走到门口,沈清云忽然停了下来。 “对了,清秀,空方师父呢?怎么没见到她?” 就空方那性子,昨天收了自己的好处,今天怎么会不过来打招呼? 清秀抓了抓耳朵。 “我也不知道,没看到空方师姑呀!” 她想了想,快步跑到前头追上了几个女尼。 “师姐师姐,你们看到空方师姑了吗?” 几个女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了摇头。 清秀又跑去问了其他人,结果,谁都没看到。 有个年纪稍长的女尼说道:“这有些奇怪,平时空方一大早就会去正殿打扫功德箱,今天却没看到她。” “我还以为她来的早,所以没注意。怎么,原来她没去吗?” 另一个女尼问道。 人渐渐聚集起来,大家问来问去,发现早上谁都没见过空方。 她去哪儿了呢? 第98章 你们不觉得少了什么吗? 年长女尼如莲笼着双手,眉头皱了皱。 “还是先去禀告住持吧!” 接着,一群人挤挤攘攘地跑去了西禅院。 静华师太还没用早饭,而是在整理房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这般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如莲上前一步:“住持,我们一早上都没见到空方师姐,不知您见过她没?” 静华师太眉头微蹙。 “空方?我没见到,她怎么了?” “空方师姑不见啦!她肯定是失踪了!” 有个小女尼哇哇大叫起来。 一旁的女尼拍了她一掌:“瞎嚷嚷什么呢?说不定空方师姐只是去后头摘菜了。” “也可能是山里采药了。” “你以为空方是清秀啊?” 这些人都快吵起来了。 沈清云和白玉跟在后头,并没有加入这场讨论。 白玉捅了捅沈清云的胳膊,低声开口。 “哎,你觉不觉得,这很像之前万家的事儿?” 沈清云瞟了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你可别乌鸦嘴了。” 静华师太挥手让她们安静下来。 “别吵了,你们既已用过早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杵在这儿。清秀,给你师父送饭去;如莲,你跟我去空方的禅房看看情况。” 住持一说完,众女尼们很快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如莲和沈清云、白玉。 静华师太看到院门边上站着的沈清云和白玉,微微一愣。 沈清云主动上前说道:“师太,我们也一起帮忙找吧!” “阿弥陀佛,多谢两位施主。” 静华师太点了点头,随即带着众人穿过后院,朝东禅院而去。 东禅院正房三间,空敏住西边这间,空方住在东边那间,中间这一间则是如莲等几个年长师姐的居所。 四人走到空方的房门前,如莲率先一推门。 门没锁,无声打开了。 如莲第一个走了进去。 “师姐?空方师姐?” 一连喊了好几声,并没人回应。 沈清云随后踏入屋内,打量着这屋里的陈设。 这间禅房面积不小,分成了里外两间,外头这半间东西很多,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经书、笔墨,靠墙角放着几个箱子,不知装着什么。 正中间的桌子上有着一个圆形茶盘,只是茶盘里只有四个小茶杯,却不见茶壶。 沈清云转悠了一圈,才走向里头的卧房。 卧房面积小,就更简单了,只有一张床,床头小案几,以及北边靠墙两只装衣服的箱笼。 沈清云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案几上的茶壶。 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外间的桌子,果然,花色是一样的。 “师姐不在房内。” 如莲已经到处找了一圈,却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静华师太眉头皱得更紧了。 “能去哪儿了呢?空方不会不打招呼一声就乱跑啊!” 而这时候,沈清云已经走到了床边。 这床是简单的木板床,垫的是草席,盖的是薄薄的丝被,可枕的却是上好的瓷枕。 床上的薄被掀开一半,她伸手摸了摸草席,又弯腰看了看床底,最后,目光落在那瓷枕上。 瓷枕底部是长方形,顶部则是两头微翘、中间下凹的马鞍形,前后两面画着鱼戏莲花的图案。 白玉见她盯着这瓷枕一直瞧,也跟着看了几眼。 “你说,枕这枕头的人是怎么想的啊?这么高,又这么硬,睡觉能舒服吗?” 沈清云的目光微微一亮。 “你说的很对!这枕头太高了。” 瓷枕这东西,最早是作为陪葬品的,后来被官宦世家们当做奢侈品用,久而久之传了开去,寻常百姓,有点钱的争相效仿。 所以瓷枕这东西,在江南地区并不罕见。 瓷枕的造型五花八门、多种多样,但日常所用,都是比较扁平的。 有利于颈椎放松嘛! 但这个瓷枕,明显过于高了,这么枕着睡觉,肯定不舒服。 有问题! 沈清云伸手抱起了瓷枕,目光随之一凝。 “好重。” 她把瓷枕翻了过来,看到底下一个小小的洞,洞里塞着一团布。 这,简直不要太眼熟! 像极了存钱罐啊! 她急忙把那一团布扯了出来,用力晃了晃瓷枕。 哗啦! 一声响动,从那洞里,丁零当啷掉出好些东西。 静华师太和如莲听到动静看了过来,四目同时一滞。 只见那瓷枕里,掉出不少金银! 个头大一点的是银子,似乎是从银元宝上剪下来的;小一点的则是金子,有个指甲盖那么大的,被红线串了起来。 白玉啧啧两声,从中捡起了一颗金花生,递到沈清云面前。 “这不是你的么?” 沈清云都不用看也知道,这是昨天自己捐的三颗金花生中的一个! 单是这一颗金花生,就抵得上其他东西加起来了。 沈清云并不意外,她昨日就看出来空方有些贪财,但人么,多少都有些小缺点,空方在慈静庵几十年,也才收集到这么一些金银,可见不是贪大的,就是爱贪些小便宜。 但对静华师太来说,这就很严重了。 佛家十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空方直接犯了两戒! 静华师太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白玉脑洞大开,摩挲着下巴开口。 “这空方,该不会是被人发现,怕被责罚,所以半夜跑路了吧?” 沈清云把金花生收了回来,然后坐在了床沿上,整了整自己的裙摆。 “人确实是半夜出的门,但是不是跑路,就不一定了。” “你又知道了?” 白玉不服气。 沈清云面带微笑,眼中流露出自信来。 “大概猜到她在哪了。” 静华师太深吸口气,低声念了一大串心经,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问道。 “沈施主知道空方现在何处?” 沈清云从容地点了点头。 “师太,还有这位如莲师父,你们不觉得这屋子里少了什么东西吗?” 两人同时一愣。 如莲性子急,抢着问:“什么东西?刚才我都找了一遍,东西都在啊!” 沈清云嘴角勾了勾,指了指床下。 第99章 还能掉粪坑里去不成? “到底少了什么?” 追问的不是如莲,是白玉。 沈清云无奈,一点点解释。 “你看这床头放着茶壶,壶里是空的,说明她睡前应该喝了很多茶水,那半夜肯定要起夜。” 如莲猛地叫了起来。 “我知道了!少了夜壶!” 说完,她才发觉自己声音太响了,忙捂住了嘴,羞红了脸。 沈清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五谷轮回,人之常情,如莲师父没必要不好意思。我想,空方师父既然是一个人住的,那屋子里应该会有夜壶之类的东西,但并没有。” 她刚才看床底下就是为了找这个。 “但她昨晚肯定喝了很多茶水,我记得用晚饭时,她就说太咸,喝了两碗汤。” 这年头人都早睡,庵里的女尼们就睡得更早了。 沈清云脑海中模拟着空方的行动轨迹。 “吃完饭,空方师父回到屋里,做完晚课,已经很晚了,她拿着茶壶进来歇下,不知怎么的一直觉得很渴,于是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整壶水。没过多久,因尿急爬起来,却找不到夜壶,那她会去哪儿呢?” “净房!” 白玉很配合地说出了答案。 如莲听完后,表情变得怪异。 “你该不会说,空方师父半夜起床如厕,然后掉进粪坑里了吧?” 沈清云摊摊手。 “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依据屋内的情况推理出来这一段而已。信或不信,随你。” 如莲还是不太相信。 静华师太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时,终于开口了。 “叫上如妙、如法她们几个,去净房。” 如莲张了张口,不敢反驳,立马跑出去叫人了。 静华师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沈清云告了声罪,也跟着出去了。 沈清云注意到静华师太眼底带着隐隐的犹虑,不由思忖:师太是猜到了什么? 虽说她刚才推理了那么一通,但寻常人都会像如莲那般反应,而不是真的相信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会半夜如厕出事。 静华师太,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清云眸光一闪,旋即收回了视线,叫上白玉,走了出去。 净房的位置,在禅院的东南方,贴着南墙而建。 沈清云找来两块帕子,递给白玉一块,让她学着自己的样子,包住了口鼻。 然后两人才走了进去。 这净房不算小,足够容纳四个人并排站着。 这种老式的净房,是最简单的蹲坑样式,在地上挖个坑,然后上头架两块板子,中间留空。 沈清云从前跟着她爹去地里的时候,见到那些农户家中的厕所,就是类似的样子。 当时她大为震惊,无比庆幸自己投胎到了富裕人家。 这要是穿成农家女,这上厕所的问题就让她难以接受。 穷人家是用不起厕纸的。 将思绪甩开,沈清云仔细打量起四周。 凭良心讲,这净房其实挺干净的,臭味并不明显,地上、墙上洒了不少石灰粉,应该是刚清理过。撒石灰是为了消毒和防蚊虫。 她忽然就想到昨晚上那群密密麻麻的蚊虫。 想来就是这石灰粉的原因,让蚊虫飞到一墙之外的客院。 她正思索着,白玉扯了扯她的袖子。 “找出问题了没有?快点出去吧!我受不了了。” 沈清云没回话,而是盯着左边的墙壁瞧。 接着目光一转,又看向了那两块木板。 而这时,如莲带着四个女尼跑了回来,冲进净房,看到她们两个,五人脚步一顿。 如莲向沈清云和白玉打了个招呼,随即叫上师姐妹们四处搜查。 其中一个女尼抱怨道。 “净房就这么点地方,怎么可能藏人呢?如莲你别听风就是雨行吗?我还有很多活要干呢!” “就是,这种事,你一个人就行了嘛!干嘛还拉上我们?” 另一人也忍不住嘀咕起来。 如莲眉毛一竖:“这是住持的吩咐,你们还敢推辞不成?净房里藏不了人,下面可不一定啊!这坑挖得很深,说不定空方就掉下去了呢!” 其他女尼们一听,面面相觑,紧接着爆出一阵大笑。 “如莲你疯了还是傻了?空方师姐怎么可能掉进坑里去?” “就是就是,又不是两岁孩童,空方那么大个人了,而且在庵里待了二十多年,哪里都熟悉,闭着眼进来都不可能掉下去!” “哈哈哈……” 被这几人一阵嘲笑,如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是难看,不由看向了沈清云,眼中带着控诉和怨怼。 沈清云只淡淡瞥了她们一眼。 “谁说不可能了?若是那板子坏了呢?” 女尼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看向那两块板子。 “这不好好的吗?哪里坏了?” “这两块板子,是用木棍栓住的,不容易脱落,施主不知道吧?” 沈清云嘴角挑了挑,指向门后。 “你说的,是那根棍子吗?” 女尼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满脸愕然。 门背后,有一根半臂长的木棍! 那木棍上不知沾了什么脏污的东西,不再是原本的颜色。 沈清云继续说道。 “而且,你们没发现,这两块木板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很明显,我左手边这块木板,颜色更浅,应该是新的。你们这净房,何时换过木板了吗?”沈清云反问。 女尼们摇了摇头。 “昨日清晨我才才叫几个人清洗过这里,木板没换呀!”一个略胖的女尼低声说道。 众人瞪大了眼睛。 “不、不会吧?” “空方难道真掉下去了?” 如莲这时才抓到说话的机会:“你们还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找人啊!” 女尼们急忙去搬那木板。 沈清云趁机拉着白玉退了出去。 而正巧这时候,静华师太走了过来。 “可有发现?” 站在门口的如莲急急喊道:“木板被换过了,空方很可能掉下去了!” 静华师太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里头又传出几声惊呼。 “找到了!” “底下真的有人!” “是空方!” 女尼们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门外,沈清云低头,看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脚印,陷入了沉思。 第100章 两个疑点 “你低头看什么呢?” 白玉扯掉了帕子,开口问道。 “没什么。” 沈清云抬起头来,看向静华师太,随即挑眉:“师太方才去哪儿了?怎么比我们还晚到呢?” 静华师太神色自若:“阿弥陀佛,贫尼只是去看了看空敏。” 沈清云瞟了一眼空敏住的房间,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外头动静这么大,怎么也不见空敏师父出来呢?” “哎……空敏身体孱弱,旧疾复发,难以下床,更别说出门了。”静华师太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净房,眼中悲悯难掩。 那坑很深,搬开木板后,能看到一个斜坡。 几个女尼们找来了绳子和竹竿等物,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坑底的空方拉了上来。 她身上沾满了污秽,而且布满了淤青,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不可置信和恐惧。 不少女尼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低声啜泣起来。 那胖胖的女尼提了水过来,不怕脏污,给空方清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 半个时辰后,空方就被抬到了前殿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下。 庵里所有人都来了,就连据说病重得下不了床的空敏,都被两个女尼搀扶着过来。 众人哀切落泪,由静华师太主持了简单的仪式。 虽然大家不是很喜欢空方,但毕竟认识这么多年,同吃同住,感情都深,空方死了,众人都悲伤不已。 可再难过,该干的还得干。 静华师太念了两遍往生经,叹息着叫她们忙活去了,只留下了清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留在这儿守灵。 整个过程沈清云和白玉都在一旁看着,在众人念完经后,作为客人拜了拜,又上了香。 等人陆续退出去后,静华师太端详着空方的脸,半晌无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低声开口。 “沈施主,可否随贫尼去禅房一下?” 沈清云眉梢微动。 “好。” 白玉想要跟着,但被沈清云拦下了。 “你待会儿,去空方的房间里再找找,尤其是那瓷枕里,说不定还有其他线索。” 这话劝住了白玉,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沈清云这才转身跟着静华师太离开。 穿过正殿的左侧门,二人来到了西禅院。 静华师太带着沈清云走进她自己的禅房,然后,关上了房门,神情说不出的凝重和严肃。 “沈姑娘,不知对空方之死,有何看法?” 沈清云看向了她。 “师太为何这般问?其他师父们,都说空方是不小心掉了下去,是意外死的。” 静华师太一双眉毛皱成了八字。 “以施主的聪慧,肯定也看出来了,空方不是意外死的。” 沈清云嘴角动了动。 “师太是怎么看出来的?” “阿弥陀佛,若空方是意外掉下去的,那净房内,应该只有一块板子,而不是两块。这是事后有人故意放上去的,为了掩饰。” 静华师太眼眸闪烁。 “庵中的污秽物,三日才清理一次。若是板子完好无损,自然不会有人去看坑底,等到发现空方的尸体,那也得两日之后,炎炎夏日,尸首腐化极快,到时候恐怕连样貌都难以辨认。” 她说完后,抬眸定定地看向沈清云。 沈清云双手拊掌。 “不愧是慈静庵的住持,师太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静华师太摆摆手,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 “沈施主不必如此,贫尼好歹活了几十岁,一把年纪,眼力和脑子,都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只是仗着见过的人和事多罢了。沈施主如此年少,聪明伶俐,想必早就看出来了吧?” 沈清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静华师太不明白她摇头是什么意思,诧异地看着她。 沈清云伸出了两根手指。 “确实,我一进净房就看出来那板子有问题了。不过,这只是疑点之一。” “之一……你还发现了别的?” 沈清云走过去,坐了下来,才继续说道。 “这疑点之二么,是地上的脚印。” “脚印……” 静华师太重复着她的话,似乎在思索。 沈清云很快给出了答案。 “这净房位于东禅院,那儿住着二三十个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那两块板子上,其中一块上头脚印多又乱,都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可另一块板子上,脚印却少许多,最多十几个。” “我看过门口的脚印,也是杂乱无章,绝对超过二十之数。” 这禅院里住的人多,早上起床时间是差不多的,这么多人,一个厕所根本不够用,肯定有人等不及,会去别的地方。 “师太待会儿可叫人问一问其他人,早上都有谁去过净房,就能知道了。” 静华师太不断捻着佛珠:“也就是说,早上去过净房的,也就十来人,所以,那块新板子上只有那十几个人的脚印。你的意思是,那块板子,是大家晨起之前放的?” 沈清云点了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不用一字一句都掰得清清楚楚。 “那么大一块板子,搬来搬去肯定会被人看到。所以,应该是趁着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了之后换上去的。” 那板子大概半扇门那么长,并不重,普通成年女性都能搬得动。 静华师太捻佛珠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沈清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静静地坐着。 其实,在她看来,这庵里的每个人,都有嫌疑。 就算是眼前的静华师太,暂时也洗脱不了。 所以,沈清云并没有把所有发现都说出来,只揪着那块板子说事儿。 沉默良久后,静华师太才重新开口。 “依沈施主所见,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沈清云摊了摊手。 “那我就不知道了,线索太少,无从判断。不过,我知道清秀她们几个孩子肯定不是凶手。” 几个孩子未成年,很难搬动那块板子。 静华师太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一顿,站起身来。 “贫尼这就叫她们去找那断了的板子。” 说着,她走到门口,打开门,喊了几声“空善”。 不一会儿,一个体型壮硕但沉默寡言的中年女尼,出现在门外。 第101章 证据 沈清云歪着头打量着她。 空字辈的这三个女尼,外表天差地别,性格也是如此。空敏温柔娴静,像大家闺秀;空方说话直来直去,私底下却精明算计;眼前这位空善,又高又壮,乍一看,跟个武师似的,一开口,才确定是个女人。 她的声音有些尖细,和身材一点都不相符。 “师父,您找我?” “空善,你带人四处找找,看能不能把净房那断了的板子找到。此事攸关空方的死因,切勿声张。” 空善点了下头,转身就走。 静华师太走回了桌边。 沈清云双手托着下巴,好奇询问:“怎么其他人都是叫您住持,空善却叫您师父呢?” “空善是贫尼正式收的弟子,自幼跟在我身边,自然叫贫尼师父了。空方和空敏,都是半路出家,并未拜贫尼为师。” 静华师太解释道。 沈清云眨了眨眼:“原来如此啊!那这庵堂里的人,是不是有不少这种半路出家的?” 静华师太点头:“这世道女子不易,不管是未出阁,还是嫁了人的,稍微做得不好,就会被人诟病,甚至辱骂。空方当年刚成亲,丈夫意外身故,被婆家赶了出来,娘家也不容,无处可去,才不得不投奔慈静庵。” “至于空敏,更惨一些。她原本是官宦世家的千金,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可十几岁时突逢家变,一家子下了大狱,女眷都被充入教坊司。” 沈清云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猜到了空敏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但没想到,她居然会沦落教坊司那种地方。 教坊司,说得好听是唱歌跳舞表演才艺的地方,但实际上,和青楼无异。 沈清云想到了青青。 青青帮范大人立了功,才得以脱离乐籍,那空敏,又是怎么离开教坊司的呢? 沈清云眨着眼望向静华师太,想听她继续说。 可静华师太却没说太具体的,只说道:“她十年前来到此地,带着放身契,说要出家,我怜其身世,就同意了。” 沈清云琢磨着,静华师太可能是看出了空敏谈吐不凡,又有文化,能帮忙接待那些达官贵人的女眷,所以才会收留她。 当然,也可能人家就是心地善良,慈悲为怀,不忍拒绝。 沈清云又问起了其他人。 静华师太没有任何隐瞒,将庵里每个人的身世,一一道出。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像空方、空敏这样,活不下去了,才会投奔到此出家,但也有一部分,是被扔在庵堂门外,或者是被捡回来的弃婴。 清秀,就是当初空敏在山里捡回来的。 但清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被家人丢弃时,已经三岁多,有记忆了。她记得自己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的爹娘死了。 她是被祖父祖母哄骗出来,扔到山里的。 沈清云抿了抿唇。 “怪不得清秀不和其他人一起排字。” “是,清秀就是她原本的名字。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这名字,是她爹娘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了。” 静华师太的嗓音低低的,半垂的眼眸,带着怜悯和慈悲。 就像正殿中的佛像一样。 “师太救助了这么多人,如再世观音,着实令人钦佩。” 沈清云起身,向她鞠了一躬,同时,心中真诚地希望,空方的死,和静华师太没有关系。 她真的难以接受一边做着好事,一边又做恶事的人。 两人闲话许久,茶也喝了一轮后,白玉突然出现在门外,朝沈清云招手。 沈清云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有所发现,遂欠了欠身,向静华师太告辞。 她快步走出禅房外,拉着白玉走到一旁无人的角落,低声问。 “发现什么了?” 白玉摸出了一张叠得小小的纸。 “我打破了那个瓷枕,里面除了金银之外,还有这个东西。能被空方藏在金银堆里的,肯定很重要。” 沈清云抿嘴笑了起来,夸了她一句。 “做的不错,白玉姐姐真厉害。” 白玉挺了挺胸,一脸傲然:“这么点小事,哪里难得到我白女侠!” 沈清云没有附和,飞快把纸团拆开。 “这是什么?一幅画?一团墨?” 白玉看着纸上的图案,忍不住问道。 沈清云眯起了眼睛。 那纸上,用红色的墨水画了一团看不出样子的图案,像花又不是花,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清云把纸重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先收着,说不定会有用。还有其他发现吗?” 白玉点头:“我半路上遇到如莲拉着一个叫如算的,说空方偷了金银,如算做账房的却不知道,要拉她来见住持。” “然后呢?我没见到她们啊!”沈清云把荷包牢牢系在腰带上。 白玉耸了耸肩。 “那如算坚持说没少钱财,她算的账都是对的,只有昨日的功德箱还没清点过。如莲不信,如算就拉着她去看账本了。” 沈清云摸着指甲,面露沉思。 “看来这庵堂里,也分派系,这如莲明显和如算不合。” 她感叹道。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前头传来了阵阵喊声。 “找到了!找到了!” 沈清云心神一动。 “是那块旧板子找到了?” 她拉着白玉,急急往前头跑去。 很快,两人穿过侧门,来到西客院。 西客院是厨房+膳堂+柴房+客房的构造,甚至角门外还有车马棚子。 沈清云刚跨进客院,就看到不少人挤在柴房门口。 “都退开。” 这是空善的声音。 于是,人群散开了,空善双手托着几块碎木板,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那木板湿漉漉的,带着明显的臭味。 众人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沈清云却不退反进,一个箭步跑了过去,凑近仔细观察。 她目光如炬,很快就发现了其中一块木板碎片的边缘平整,一点都不像是踩碎裂开的。 “第二个证据,找到了。” 沈清云喃喃自语着。 白玉听到了她的声音,又惊又好奇。 “第二个?不该是第一个吗?” “是第二个。” 沈清云语气坚定,直起腰来,让空善将这些碎片搬到东禅院的院子里。 “那第一个是什么?是什么啊?你怎么连我都瞒着?太过分了!还是不是好姐妹了?” 白玉围着她直转悠,不停地问着。 第102章 指印 沈清云老神在在,跟在空善等人身后来到了西禅院,再一次走进那间净房。 白玉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跟了进去。 “不是看过了吗?怎么还来看啊?” 沈清云转头四处打量了一圈。 “这里,和我们刚发现时,基本没怎么动过。” “那是当然了,都死过人了,谁还敢过来?”白玉嘀咕道。 沈清云拉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左手边的墙壁,问她。 “你看这个,像什么?” 白玉强忍着不适,盯着那面墙瞧。 “这就是几个黑点而已。” “再仔细看看?” “不看了!那么脏,谁知道抹了什么东西啊!” 白玉不高兴了,后退了好几步。 沈清云啧啧两声:“就你这样,还想当女侠呢?要克服恐惧也弱点。” 白玉瞪着她。 “好啦,不逗你了。”沈清云噗嗤笑出声来,“那墙上的不是普通黑点,而是指印。如果你凑近了仔细看,就能看出来。” 白玉目光一凝,大步上前凑近,脸都快贴在墙上了。 “还真是……你之前就发现了?怎么不说?” “当时情况不明,也不知道凶手在不在附近,怎么好说?万一被她听到后,趁我们不注意,抹掉了这个印子呢?” “那现在,你打算说了?” 沈清云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这第一个证据,就是墙上的指印。 这指印,是空方的。 空方昨晚上起夜时,摸黑点油灯,手指上沾到了油,又摸过床下的地面,沾到了灰。 油和灰混合在一起,很难擦干净。况且,她当时急着上厕所,也来不及擦。 然而,这指印却并不是轻轻印在那儿。 指印有些模糊,上方重一些,底下淡一些,并呈现往下滑的迹象。 沈清云脑海中重现出当时的场景。 空方急匆匆跑进净房,可右脚刚踏上去,木板突然断裂,猝不及防之下,空方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手抓到了墙壁,留下了指印。 可两边墙壁都没有可抓的东西,她最后还是掉了下去。 那凶手肯定藏在附近,听到动静,把早已准备的板子放了回去。 只是,还有个问题说不通。 “那坑虽然深,但却是斜坡向下的,就算掉下去,也不至于立刻丧命啊!” 又不是高层,摔下去会当场毙命。这坑再深,也不过两米多而已,底下有没有尖刺之类的陷阱,哪至于就死人呢? “看来,还是得去检查一下空方的尸体才行。” 沈清云暗道。 院子里,空善和其他女尼们,同样也在议论,不过她们议论的重点,是这几块臭烘烘的板子。 面对众人的诘问,空善一言不发,直到静华师太接到消息过来。 “找到了?” 空善点头:“只找到了一些碎片,师父。” 静华师太快步走上前,打量着那几块碎片,目光微微凝重。 她正想拿起来检查,沈清云和白玉走到了跟前。 “师太不必看了,这木板,是人为破坏的。” 沈清云直接开口。 静华师太:“你确定?” “确定,您瞧这块,还有那块,这两块碎片的边缘很整齐,带着一棱一棱的纹路。若是突然断裂,边缘应该是不规则的,就像那样。” 沈清云说完,朝白玉一指。 白玉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块薄薄的木板,用力一掰,直接将其掰断。 木板断裂的口子,的确呈不规则状,有的地方尖,有的地方凹。 所有女尼都盯着白玉手里的木板直瞧。 “还真是!” “天哪!” “那这木板,是被砍成这样的?” 众人低声惊呼。 沈清云摇头:“应该不是砍的,首先,普通的柴刀,砍不成这样。而且,用柴刀得使大力,力道掌控不好,要么劈不开,要么,直接劈断。想要把一块木板弄成看起来完好,但一踩就断裂,柴刀做不到。” 柴刀劈砍,也不会如此整齐。 “应该是用的锯子。” “锯子?可咱们庵堂里,没有锯子啊!柴刀的话,倒是有好几把。”如莲抢着发问。 “所以啊!我就要问问诸位了,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比如,西客院那边,不是刚打了新家具吗?” 沈清云目光转了一圈。 女尼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一般人家,家中会有菜刀、柴刀,甚至锄头、铲子各种农具,但锯子不太会有。 锯子通常是用来锯木头的,木匠铺子里很多。 沈清云正想着呢,突然一个女尼大声叫了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之前做家具的木匠有一天骂他徒弟,说他弄丢了一把锯子,骂得可凶了。” 沈清云嘴角勾了勾,看向了静华师太。 静华师太捻着佛珠,叹了声“阿弥陀佛”。 女尼们不敢说话了,一个个都有些惊惧莫名。 如莲看了看大家,忍不住开口:“师太,难不成,空方是被人害死的?” 静华师太点了点头。 女尼们惊呼连连,吓得一个个后退好几步。 “可、可这是为什么呀?” “是谁要害空方呢?” “是不是你如生?前些天空方说了你几句,你背地里骂她来着。” “你胡说!”那个叫如生的女尼急了,“那你自己呢?我听师姐们说,从前空方经常使唤你帮她洗衣劈柴倒便壶!” “还有如言,有贵客看你机灵,打赏了一锭银子,被空方收走了。” 女尼们为了摆脱嫌疑,都指责起其他人来。 静华师太脸色一沉。 “够了!” 一声低喝,总算让她们都安静了下来。 “犯口舌之戒,都给我去前殿念二十遍大悲咒!” 女尼们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一个个低垂着脑袋。 静华师太叹息一声,朝沈清云说道。 “让施主看笑话了。” 沈清云摆摆手:“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和冲突,这是无法避免的,师太也别太在意。不过,如今确定空方是被人谋害,那么,能否让我去检查一下空方的尸身呢?” 静华师太转佛珠的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沈施主还会验尸?” 不怪她惊讶,实在是,验尸被当下视为低贱的行业,就算是吃不起饭的穷苦人家,也不会去学这一技艺。 第103章 咚咚两声 沈清云摇了摇手,很是谦虚。 “我哪里会验尸?不过是之前遇到几一桩案子时,和仵作有过交流,所以懂那么一点点。” 静华师太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沈施主心性纯良,如此,就劳烦您了。” 沈清云暗自松了口气,叫上白玉,往前院走去。 前院的棚子里,空方的尸体静静躺在床板上,地上放着蒲团,几个小女尼跪在蒲团上,看到沈清云和白玉过来,赶忙站了起来。 庵里没有现成的棺材,所以暂时无法收殓,只能如此。 静华师太先前已经让人下山找棺材铺了,定做是来不及了,只能买现成的。 沈清云走到尸体面前,问如莲她们要了两块干净的帕子,包住手后,开始检查起来。 空方身上布满了各种青紫淤痕,一看就是跌撞造成的伤。 擦伤就更多了。 哪怕如莲她们几个给她清洗过,那满身的伤痕,依然触目惊心。 沈清云越检查,眉头就皱得越紧。 其他人都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看着,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沈清云。 许久之后,沈清云才直起身,看向众人。 “空方身上的摔伤和擦伤很多,多在四肢和背部。她掉下去时,应该是背部着地,因此,背部有一大片的淤痕。”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是掉到坑底摔死的。”急性子的如莲忍不住开口说道。 谁知,沈清云却摇了摇头。 “不。那坑底的距离,正常情况,掉下去不会摔死,除非是脑袋着地,可空方是背部着地。” 如莲愣了愣。 沈清云继续说道:“而且,空方的手肘、膝盖,擦伤十分严重。若是背部着地,那手脚应该是腾空的,就像是翻身的乌龟一样,四肢的伤,不会那么严重。” “说不定她是爬了一段距离,撑不住才死的呢!”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沈清云面露赞赏。 “这位师父说得很对!她四肢上的擦伤,说明她曾经爬行过一段距离。但是你们也都知道,那坑虽然深,底部却不是很宽,她是往哪里爬的呢?”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白玉突然福灵心至,喊了一声。 “斜坡!” 众人恍然大悟。 “对对对,当初为了冲刷方便,挖坑的时候弄了个斜坡。” 空善也忍不住开口说了句。 沈清云目光微顿,换了口气。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空方的头上也有一处不寻常的地方。你们看!”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指向了空方的头顶。 那剃得光光的脑袋上,同样有着很重的淤痕,深紫近黑。 “那不是掉下去的时候撞到的?” 再次发问的,还是如莲。 沈清云嘴唇紧抿,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我说了,她是背部着地掉下去的,那样的姿势,就算撞到脑袋,也应该是后脑勺受伤,可这里……” 她话语一顿。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长长的淤痕,赫然位于空方的前脑门和正上方。 “什么情况会造成这样的伤呢?” 沈清云刚问完,不等众人回答,直接举起胳膊,朝年纪最小的小女尼头上拍去。 她动作很轻,落到小女尼脑袋上的手,只轻轻抚了一下。 但众人已经看清,也看懂了。 “她脑袋被人打了一棍!她是被人打死的!” 不知道叫如什么的女尼,惊声尖叫。 沈清云面色沉重,点了下头,赞同了她的话。 接着,她整理了一下话语,复盘了当时的情形。 “昨晚上,空方喝多了水,半夜尿急起夜。她摸黑点灯,手上沾到了灯油。接着她在床下找夜壶,却没找到,摸了一手灰,顾不得擦洗,她穿上鞋急急忙忙去了净房。” “她很熟悉庵里的每一处地方,加上昨晚月光很亮,所以,也没带油灯。进了净房后,刚踏上去,木板突然破了,空方情急之下抓到了墙壁,留下了五个带着油灰的指印。” “空方掉下去后,尽管摔得七晕八素,但还是费力地翻过身,想爬上去。斜坡很抖,她爬啊爬,手脚都磨伤了,好不容易爬到了上头,刚想喘口气,这时,一根棍子突然打向了她的脑门。” 沈清云低沉的声音,让众人心中一紧,仿佛眼前出现了那绝望的场景。 “凶手打了一棍子,不放心,又打了一记,这才把空方再次打下坑底。而这一次,空方再也没能醒过来。” 这一次,沈清云说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院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了空方,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虽然大家都不是很喜欢空方的为人和性情,可一想到空方死得这么惨,谁不难受伤心呢? 就连如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到底是谁这么狠啊!害她掉进粪坑还不算,竟然还把她打下去!” “空方人也不算太坏,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干嘛非要她的性命呢!” “哎……早知道我昨天早上就不跟空方吵架了。” 低迷的气压,在头顶盘旋。 沈清云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看过去。 她没有出声。 空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凶手和她有什么仇恨,她也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仇恨,也不能罔顾人命。 沈清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静华师太身上。 静华师太,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伤感,也没有明显的惊讶,有的,只是一片淡然。 静华师太一步步走到空方面前,抬手,按在了她的双眼处,低声念起了经文。 低沉的声音,似是带着特殊的力量,抚平了众人心头的愤怒和伤感。 一篇往生经念完,静华师太收回手,转头看向沈清云。 “沈施主,你是如何知道空方爬上来后,是被人打落下去的?” 沈清云挑了挑眉。 “因为昨晚上,我被蚊虫吵得睡不着,听到了声音。” 她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声!”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声音代表了什么,还以为是白玉睡觉不安分,撞到了什么东西。 可惜,当她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第104章 空敏和清秀 沈清云的神情,带着丝黯然。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冷静。 无论如何,那杀了空方的凶手,她是一定要揪出来的! 不管她是谁! 沈清云心中暗暗想道。 这时,白玉忽然开口问她:“要想将一个人打落下去,可是需要很大力气的。你确定凶器是棍子而不是其他?” 沈清云点了下头,指了指空方的脑门。 “你仔细看看,上头有什么?” 白玉俯下身,盯着那淤痕仔细瞧了许久。 “有什么?” 沈清云小心翼翼地从上头取了根刺下来。 “这木刺,应该是凶器上的。” 木刺刺进头皮寸许,一头沾着血迹,另一头则带着污黑的痕迹。 “看着有些眼熟……”白玉下意识说道。 沈清云将那木刺用帕子包了起来:“当然眼熟了,这是净房那根棍子上留下的木刺。” 白玉眼睛猛地瞪大。 “那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木棍放在净房门后?就不怕被发现?还真是胆大啊!” “不一定是胆大,也可能是她,在那之后一直没机会处理。” 沈清云直起腰板,看向了静华师太。 “师太,您觉得呢?” 静华师太捻动佛珠,没有接话,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沈清云不再去看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要布置净房里的陷阱,替换木板,肯定是在无人的时候。昨晚都有谁去过净房?最后一个去净房的人是谁?是什么时辰?” 大家收起了伤感,认真思索起来。 紧接着,她们一个个说起了昨天的动向。 昨天因为清秀不见了,午后几乎所有人都出去找清秀了,庵堂里只剩下空方和那几个孩子。 女尼们下意识都忽略了住持。没人觉得住持会去害空方。 至于空敏…… 沈清云一问,就有人解释。 “空敏师姐一直病得很重,都下不了床,不可能是她。” “对呀对呀!” 沈清云却没有因此打消怀疑。 在她看来,这里的每个人,嫌疑都是相同的。 她怀疑静华师太,也会怀疑空敏。 只是,调换木板,肯定是入夜大家都睡了之后才能进行。静华师太和空善住在西边,大半夜的,穿过来行凶……太麻烦了,很可能被人发现。 这样的杀人手法,需要前期很多时间准备。 准备一块差不多的木板,又要把旧木板锯得恰到好处,还得熟悉空方的习惯,知道她睡前喝很多水……对了!还要藏起她的夜壶。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而已。 庵堂里的大多数女尼都是集体活动的,吃饭、睡觉、做早晚课等等,不太有单独的时间做这些。 而且,庵堂还有门禁,清秀独自一人溜出门,都要受罚。 能一个人行动,不被发现、不会受罚,有时间和机会做这些准备的,数来数去,也就三个人。 空善、空敏,以及……静华师太。 空善最令人怀疑的地方,是其他人都没找到旧木板碎片,只有空善找到了。 而空敏,则是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呆着,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至于静华师太……她似乎没有动机,可同样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要怎样确认真凶的身份呢? 沈清云思来想去,只能冒险试探了。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只是目光环顾一周后,倏地问道。 “空敏师父呢?庵里的人都问过了,只剩她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总不能只略过她吧?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单独问她一些问题。” 静华师太面露犹豫。 倒是如莲,积极地跳了出来。 “空敏师姐在禅房内休息呢!我带你们过去。” 沈清云瞟了静华师太一眼,朝如莲笑了笑。 “那就有劳如莲师父了。” 如莲急冲冲地往前走,沈清云带着白玉跟在她身后,再次返回了东禅院。 如莲把她们带到门外,并没有进去。 沈清云向她道了声谢,这才踏入屋内。 西次间内,只有空敏和清秀两个人。 清秀跪坐在床榻前,小脸上满是担忧。 一旁的小矮几上放着饭菜,正是早上在膳堂吃的那几样,只是如今,菜和饭都已经冷透了,却一动未动。 沈清云踏入屋内,清秀看到她,面上一喜。 “沈施主,你快过来帮我劝劝师父吧!她不肯吃饭,不管我怎么劝都没用。” 沈清云率先走上前去。 “空敏师父,是在为空方师父伤心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打量着空敏的神色。 她的脸,比昨天白了几分,看起来像是病情加重了不少,一双眼睛微垂,难以看清她眼中的情绪。 她半靠在床头,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样,甚至都听不进清秀的话。 听到沈清云的话,她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空方师姐她……阿弥陀佛,愿她早登极乐,不用再在这人世受苦。” 她低声说道。 沈清云把清秀扶了起来,拉过蒲团,坐在了清秀原本的位置上。 “空敏师父与空方师父相识多年,想必感情很深。空方师父突逢大难,若是不能找出凶手,恐怕她魂魄难安,不愿就此离去。” 空敏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沈清云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不知空敏师父昨日,可有离开这屋子?” 她突然开口发问。 空敏愣了一下,露出茫然之色。 “沈施主问这个做什么?你也知道我病重,连下床都需要人搀扶,昨日大家都出去找清秀了,我只能呆在这房间内,哪里也去不了。” 沈清云盯着她的眼睛。 “空敏师父得的是什么病?不知可有找大夫瞧瞧?我认识府城的一位老大夫,医术不错,不如请他来看看?” 空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知看过多少大夫,都说是年轻时重病落下的病根,难以根治,只能缓解。就不劳沈施主费心了。”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可语气却带着坚定的拒绝。 沈清云随意抚过床沿。 “病根再难缠,也不是就无法根治。空敏师父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为清秀想想。清秀视你如师如母,昨日更是为了给你采药,险些跌落山涧丧命。她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只是想为你采几株治咳嗽的药。” 第105章 为钱?为情?为仇? 空敏神色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了清秀,眼底泛起了歉疚和悔意。 她伸手拉住了清秀,慈爱地看着摸了摸她的脸蛋。 “清秀,你受苦了,其实那味药,不采也没关系。这毛病虽然难缠,但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 清秀咬着唇:“我知道师父不舒服,前两天您晚上都睡不好,我只是想让师父不那么难受。对不起,师父,让您担心了。” 空敏轻叹一声,眼中情绪复杂。 “傻孩子,是师父对不起你。” 趁这两人说话的功夫,沈清云快速地拾起空敏的鞋子,看了一眼。 只有白玉看到了她的动作。 沈清云朝白玉使了个眼色,白玉会意,立马把那双鞋子藏到了身后。 “话都问完了,我就不打扰了。” 沈清云站起身来,拉着白玉快速退了出去。 出去后,沈清云还不放心,继续往前,直走到净房门外才停下。 白玉从身后拿出那双鞋。 “这鞋子有什么问题?” 沈清云把鞋子翻过来,露出鞋底。 这双鞋,是一双很普通的布鞋,厚厚的粗麻布叠成许多层,纳为鞋底。 这鞋底上沾着不少脏东西。 沈清云不错过任何一丝细节,一点一点仔细检查,忽地,眼睛微闪。 “关键性的证据来了。” 白玉瞪大了眼睛。 “哪儿呢?哪儿呢?哪里有证据?你快告诉我!” 沈清云目光沉沉。 “空敏说她最近卧床,没有出过房门,这这双鞋的鞋底却很脏,说明她在撒谎。鞋底除了常见的灰尘泥土之外,还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她没说完,就拉着白玉急切地往前院跑。 庵里的女尼们,都还围在前院没有散,都在为空方诵经。 沈清云跑过来,打断了她们,语速飞快地喊道。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一句话,令整个院子瞬间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眼中带着意外、惊讶、急切、担忧等等情绪。 静华师太放下了木鱼,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 “既如此,就在这儿说吧!” 沈清云喘了口气,摆了摆手。 “不急,谁先帮我打些水来?不用太多,一碗就够。” 有个小女尼立即起身跑去了隔壁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碗水过来了。 沈清云把碗放在了一张凳子上,接着,让白玉把鞋子拿了出来。 众人围了过来,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这鞋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沈清云解释:“这鞋底,有些白色的东西,大家可能不知道是什么,等我将其刮下来,你们就知道了。” 说着,她拔下了自己头上的一根银簪,用簪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将鞋底的白色粉末状刮了下来。 粉末落入了水中。 下一刻,那平静的水底,突然冒起了无数细小的气泡。 就像是水被烧开了一样。 原本清澈的水面,也变得浑浊泛白。 寂静之中,那个微胖的女尼大声叫了起来。 “石灰!是石灰!” 沈清云朝她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没错,是石灰,而且还是生石灰。生石灰遇到水才会发生如此现象。这位师父,敢问庵里什么地方用过生石灰?” 那女尼是负责庵里打扫净房的,闻言,立即说道:“昨日一早我带着几个师妹们刚清扫过庵里的几处净房,扫完后洒了石灰。上次来的木匠说过,这生石灰能防虫蚁。” 木匠用生石灰,主要是为了杀白蚁,不过对其他虫类也有一定效果。 所以,女尼问木匠要了一小袋,想着试试看,若是效果好,再跟住持提。 “这位师父说得很清楚了,昨天早上,是她第一次用石灰,主要是在东西禅院的净房里用。” 沈清云接过话头。 因为昨天早上,她并不知道会有客人来,所以并没有用在客院的净房里。 大家还是没有听懂,急性子的如莲又开口发问了。 “这又说明什么呢?大家都去过净房呀!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是,这双鞋的主人,却说她没出过门。” 沈清云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同时,她们也反应过来,沈清云说得是谁了。 “你、你是说空敏师姐?难道是空敏师姐杀了空方师姐?” 如莲惊得捂住了嘴。 “怎么会呢?” “对啊对啊!空敏师姐一向温柔善良,怎么会杀人?” “就是!空敏师姐和空方师姐认识十年了,一直相处得挺好的呀!”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才会让她杀人?” 女尼们议论不止,都不太相信是空敏所为。 沈清云看向了静华师太。 “是啊!到底是什么仇恨,会让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去杀相识多年的朋友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和男人有关,二,是和孩子有关。” 静华师太的眼皮跳了跳。 沈清云就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道。 “空敏和空方,在慈静庵带了十年之久,她们早已和家里断绝了来往,来慈静庵的都是女眷,平时鲜少见到男子。而且,以她们的年纪,我不觉得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恨得要杀了对方。” “所以,只可能是和孩子有关了。” 诚然,杀人的理由有无数个,就像之前的万家,为财而杀人,是最常见的,除此之外,因情杀人,也很多见。 但这次情况特殊。 这里是尼姑庵。 空方贪财,但只是贪小财,那么点金银,要说空敏为此杀人,说不过去。她毕竟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哪里会看得上那点银子? 若是为情,就更说不过去了。 两人都三四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也不可能是仇杀。听两人的过往,在来慈静庵之前,并无任何交集。之后在庵里十年,听其他女尼们所说,两人相处得还不错,又何来仇恨呢? 若是日常小矛盾冲突,犯不着要人性命。 剩下的最大可能,只有孩子! 原本沈清云没往这方面想。 她两辈子都没生过孩子,没意识到女子天生母爱这一特性。 直到刚才,看到空敏对清秀的态度和眼神,她才惊觉。 空敏看清秀的眼神,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 那一瞬间,沈清云明白了。 空敏看的不是清秀。 她是透过清秀,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自己的孩子。 第106章 当年 “孩子?什么孩子?” “空敏师姐有个孩子吗?”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笨啊!那肯定是来慈静庵之前的事了!” 嘈杂议论声再次响起。 每个人都止不住心中的好奇,都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沈清云。 沈清云耸了耸肩。 “具体的我可不知道,不过,住持应该是最清楚的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了静华师太。 静华师太捻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下垂的眼眸随之抬起,看向了沈清云。 “沈施主说得不错,空敏在出家之前确实有过一个孩子,但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既已出家,便是方外之人,实在不该再堕入红尘之中。罪过罪过。” 她满心疲惫。 “师太,打算如何处置空敏?”沈清云问道。 静华师太叹了口气。 “先前贫尼已让人下山去县衙通知官府,想来快到了吧!” 沈清云听了这话,稍微放心了些。 既然通知了官府,那后头的事,就不需要自己了,只要等官府的人来,把证据都交上去,就行了。 这时候,空善请示静华师太:“师父,那要不要把空敏关起来?” 静华师太摇头。 “不必,我过去跟她说说,你们在院子外守着。” “是。” 空善对静华师太唯命是从,没有反对。 静华师太转而向沈清云微微欠身。 “空敏性子执拗,恐怕不会轻易认罪,贫尼过去劝一劝,沈施主可要一同前去?” 沈清云摆了摆手。 “不必,师太自行前去吧!” 还是看住证据要紧。 沈清云将鞋子、木刺等琐碎的证据都放在了一处,还叫来两个女尼跟自己一起看着。 不过,她也不放心空敏,遂让白玉也跟了过去,守着出口,别让空敏逃走。 白玉点了点头,脚步轻点,跟在了静华师太她们身后。 但出了正殿后她却没有往右拐去东禅院,而是悄悄溜到了禅院的后墙,打算来个偷听。 另一边,静华师太挥退了众人,迈进了西次间。 她看到守在床头的清秀,眼底微黯,把清秀叫了起来。 “清秀,你先出去,我与你师父有话要说。” 清秀懵懂地点了点头,退出了门外。 静华师太将门一关,然后一步步走到空敏面前。 “空方,果真是你所杀?” 空敏眼眸一抬。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是为了当年那个孩子?”静华师太又问,“其实,你又何苦?犯下如此罪孽,死后轮回不得,永世遭罚。” 空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怒容。 “若真有地狱,那该下地狱的,是当初那些欺我辱我害我骗我之人!” “空敏……” 静华师太想劝,可刚唤了一声,就被空敏厉声打断。 “你也不必再说了,我既决定做下此事,就料到了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不怕死,早在十年前,我就该死了。当初我从那儿逃出来,就不该活着……我原本只想活命,却不料有了身孕……” 她声音忽高忽低,情绪也一时激怒一时悲伤。 “住持你当时说,孩子投生在我体内也是缘分,她有生命,出家人不能随意杀生,所以,你劝我留下她。我信了你,生下了她。我想留下她,可你不同意,说出家人不该再惦念前尘。于是,你让空方把她送走了。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我的孩子。” “我原以为,你真的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可没想到啊!静华师太,曾经也手染鲜血,杀了不知道多少腹中胎儿!” 空敏紧紧抓着被褥,一双眼睛赤红,带着难掩的愤怒。 “我明明可以自由,却在你的劝说下生下了那孩子;生下孩子,你又不让抚养,害我始终心中难安,只能借清秀抚慰我思念之情;好不容易我放下了此事,却又让我看到了她……” 说到这儿,空敏忽然呜咽了一声,捂着脸痛哭起来。 “何时的事?” 静华师太突然问道。 “两个月前,有位外地来此探亲的官夫人,带着两个孩子来上香。那小娘子的后颈,有一块和我一样的胎记……空方认出她来,想要借此索要钱财,还劝我和她相认。可我怎么能……怎么能……当初我抛弃了她,是我对不住她。她现在过得多好啊!天真单纯,可爱伶俐,一看就是教养的极好……我怎么能破坏她现在的生活?” 空敏喃喃说着,眼神放空,脑海中回想起那日的场景。 时隔十年,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当时空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这才发现,有些事,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 尽管这个孩子的爹,让她痛恨无比,可这孩子,却依然是她此生最最在意的人。 那是她怀胎十月,经历种种痛苦,才生下的女儿啊! 空敏看到女儿身旁的官夫人,想到自己曾经的过往,一瞬间只觉得自惭形秽。 她不敢上前,谎称不舒服,让空方替她招待。 可空方,居然发现了那孩子后颈的胎记。 十年时间,能改变很多。 谁也没想到曾经的空方,会变成了如今贪财的模样。 空敏不想让空方打扰那孩子的生活,更加不敢想象她的养父母若是知道了孩子的身世,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不管她如何苦苦哀求,空方都不为所动。 她当时怎么说的呢?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从前我们也常做。” 当时空敏不信,拉着她追问,空方被她缠得不耐烦,便说了出来。 原来,早些年的静华师太,因会医术,曾经是官宦世家后宅的常客。 她最常做的,是为那些意外有孕的妇人,解决难题。 有些人,有了不该有的孩子,便会找她,要一帖药,将孩子打落。 若是打不掉,便等生下来后交给静华师太。 有些孩子,被她送了出去,有些,则留了下来。 那些留下来的孩子,便成了庵里的女尼。 她第一个收留的,就是空善。 后来,静华师太觉得这种事有伤天和,不再做了。可有时候庵堂没有进项,大家吃喝都成问题,她就会让空方去哪一家去“化缘”。 知道这一切的空敏,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于是,一天夜里,空敏心底冒出了歹意。 第107章 真是畏罪? 杀了空方后,空敏原以为能瞒过几天,却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发现了。 她倒是不恨沈清云,只是有些遗憾,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静华师太的神色,说不出的悲悯,还带着黯然。 “其实,你可以把空方的事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会帮我?静华师太,你抿心自问,会吗?”空敏嗤笑一声,眼底满是嘲讽。 静华师太眉头紧皱。 “空方此举不妥,我自会阻止她,没必要因此害人性命,她罪不至死。” 空敏“哈”了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静华师太。 “说得这么好听,那你可敢把你暗中做的那些勾当,当众说出来吗?” “你什么意思?” “福天寺!” 空敏冷冷说道。 静华师太的脸微微变了色。 “福天寺来势汹汹,这附近的庵堂寺庙,都被其收服,只剩了老顽固慧悟大师。可我们慈静庵却幸免于难,我之前没多想,直到前几日,看到福天寺住持。” 空敏忽然伸手抓住了静华师太的佛珠,用力一扯。 “那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当年哄骗我,害我落入魔窟,渡过了几年暗无天日的日子……那张脸……再怎么变,我也能认出来!” 静华师太瞳孔大震。 “是他?” 空敏睁着一双充斥着怒意血色的眼睛:“我倒是想问问,你和他达成了怎样的交易,才会让他放过慈静庵?” 静华师太被逼退了一步,眼中惊骇不已。 “他就是当初害你之人?我不知道……我若知道绝不会答应他……” 她说不出的懊悔,人一下子颓靡了下来。 空敏扯了扯嘴角:“现在说这些,晚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话刚说完,她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下一刻,她突然张开口,喷出了一口血。 猝不及防之下,静华师太根本来不及闪躲,直接被喷了满脸。 她惊骇地看着空敏。 “你、你做了什么?!” 空敏抓着她的手腕,脸上露出一抹惨笑。 “反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我自己来,这一串朱砂,还是多年前空方送给我的,为了让我晚上能安睡,却没、没想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的痛楚让她站立不住,最终,倒在了地上。 静华师太手上的佛珠,被其扯断。 噼里啪啦! 一百零八颗佛珠争先恐后掉在地上,滚落开去。 静华师太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只怔怔地看着她那空荡荡的手腕。 那里,原本戴着一串朱砂手串,现在却空了。 空敏在痛苦中咽了气。 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周围带着血丝,就这么盯着静华师太,仿佛在质问她。 静华师太走过去,叹息着合上了她的眼睛。 随后,她走到房门口,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刺目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可阳光再热,都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 静华师太一阵恍惚。 此刻的她,一瞬间老了许多,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沈清云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有些奇怪,看了看四周,其他女尼们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沈清云正要上前询问,就见静华师太朝众人说道。 “空敏已畏罪自尽。”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 沈清云本能的不信,推开众人走到了最前头。 “师太所言当真?空敏师父真的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静华师太闭了闭眼睛。 “她是吞朱砂自尽。” 沈清云眉头轻蹙。 “能否让我进去看看?” 静华师太疲惫地挥了挥手:“你进去吧!” 沈清云绕过她,走进了屋内。 同时冲进来的,还是清秀。 清秀看到倒在地上的空敏,当即爆哭起来。 沈清云顾不得安慰她,率先走到了空敏身边,蹲下身来检查。 “居然真的是水银中毒而死……” 她低声自语着,眼中闪烁着疑惑的光芒。 紧接着,她回头看向了清秀。 “清秀,你师父随身戴着一串朱砂手串吗?” 清秀一边抹泪一边抽噎着回道:“是有。” 沈清云转回了头。 朱砂从中毒到死亡,至少要一个时辰,显然空敏不是在静华师太进来后吞下的。 她早就心存死志? 可之前过来问话的时候,明明空敏表现得很正常啊! “总觉得这里头,透着古怪。” 沈清云低语了一句,很快就站起来往外走。 静华师太仍站在门外,并没有动过。 沈清云走到她身边,看了她一眼。 “师太,空敏真的是畏罪自杀吗?” “是。” “那她临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静华师太沉默了。 沈清云见她不想回答,也没有追问,转身又进了屋去帮清秀。 清秀力气小,没法一个人将空敏的尸身抬到床上。 沈清云见状急忙上前帮忙。 把空敏抬到床上后,沈清云拍了拍清秀的肩头。 “去取身干净的衣裳来给你师父换上吧!” 清秀努力止住哭,点了点头,转身去墙角的箱笼里找衣服。 之后,沈清云又帮她把空敏的衣服脱掉。 就在给她翻身时,沈清云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这是……” 她盯着空敏的后颈下方,那里有一块暗色的奇怪图案。 清秀看了一眼后解释:“那是师父的胎记。” “胎记?” 沈清云自言自语,手却不由自主摸上了腰间挂着的荷包。 白玉从空方的瓷枕里发现的那张纸上,画着的奇怪图案,和眼前空敏后颈上的胎记,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空方小心藏着的,是空敏的胎记图案? 为了什么? 难道和空敏那个孩子有关? 沈清云捏了捏荷包,透过绸布,揉搓着那张叠成小方块的纸张,沉思不语。 这慈静庵的案子,看似是破了,可留下的疑点,反而更多了。 空方的死,她推断出了手法和凶手,可原因,却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而这其中,静华师太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沈清云脑海中一个个问号接连冒出。 但很快,沈清云就知道了答案。 第108章 衙门的熟人(上) 帮清秀收拾好后,沈清云把外头的女尼们叫了进来,一群人合力把空敏的尸体抬到了前院。 沈清云没有跟着去。 她站在院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这时,白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沈清云一抬头,就看到白玉蹲在墙头,手指头绕着一根不知名的草。 “你在上头做什么?快下来!被人看到了不好。” 白玉依言跳了下来。 沈清云又问:“你哪儿去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见到你。” 白玉嘿嘿一笑,拉着她往空敏的房内走,神神秘秘地说。 “我在后头呢!” “后头?” 沈清云纳闷。 白玉指了指屋内朝北边的一扇窗户,拉着她走过去,推开窗户。 “有八卦不听,那还是我吗?之前我就躲在这窗户根底下,空敏死之前和静华师太说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清云眼睛猛地睁大。 真是瞌睡来送枕头! 她刚刚还在疑惑空敏和静华师太的事呢! “白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沈清云激动地抱了抱白玉,接着又问。 “你都听到什么了?” 白玉的记性不错,加上空敏和静华师太也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所以整个过程,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白玉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听到的话都说了出来。 沈清云若有所思地摸着指甲。 “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秘辛……” 这件事,透露的信息太多,就连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定论。 但很快沈清云就回过神来。 “我这儿,也有个意外发现。” 她抓起荷包,将那张纸拿了出来。 “这不是空方枕头里的那张纸吗?”白玉看了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沈清云展开纸,指着上面那团奇怪的图案,说道:“这是空敏身上的胎记。” 白玉眼珠子瞪得老大。 “胎记?” 沈清云点点头,飞快把纸团塞回荷包里。 “依你听到的,空敏的孩子,身上有个和她一样的胎记,想来就是这个了。空方凭此发现那孩子的身份,想借此索要好处,空敏怕孩子身世被揭穿后,她的养父母会厌弃她,所以不肯。” 说白了,这就是敲诈。 空敏虽然遗弃孩子在先,但这十年来,对那孩子心有愧疚,如今看到孩子过得好,心下宽慰,怎么肯同意呢? 而这些年,慈静庵的女尼越来越多,但庵里没有其他进项收入,生计艰难,静华师太不得已,就让空方去“化缘”。 空方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静华师太做过那些事的人。 次数一多,空方的性子左了,对钱财生出了贪婪之心,也不觉得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对。 “不知道那孩子是谁,只说是外地来的官夫人,来探亲的,这可不好找。”白玉感叹道。 沈清云瞥了她一眼:“找她干什么?让她安安稳稳地生活,不被打搅,是最好的了。现在,你帮我一起找找,看空敏房间里有没有什么特殊东西。” “找什么?这案子不都破了吗?凶手都畏罪自尽了,还要查什么呀?” 白玉不解。 沈清云的神情并没有放松下来。 “空敏死前提到了福天寺,还有福天寺的方丈,似乎那方丈和静华师太私底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可惜空敏死的太快了,没说出更多。 沈清云原本就对空敏的死抱有怀疑,听完白玉的讲述后,虽然解开了一部分疑惑,可疑点却反而更多了。 尤其是,涉及到福天寺,这让沈清云不得不多想。 慧悟大师的云和禅院,可是被福天寺逼得撑不下去了。 昨天才跟慧悟大师说好要解决他的难题,现在遇到了,总不能放任不管。 而且,听空敏的意思,那个福天寺方丈不是个好东西。 那就更不能坐视不管了。 白玉摸了摸下巴:“空敏能知道多少?要不,我去静华师太的禅房找吧?” 沈清云惊奇地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脑子转这么快了?好主意!趁现在她们都在前头,赶紧去。” 沈清云推着白玉往外走。 白玉朝她挥了挥手,也没走大门,走到墙根处,一个纵身,跳过了墙头,消失不见。 这习惯,让沈清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确实,空敏的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日子过得清简,房间里一点金银之物都没有。 但沈清云也不是没有发现。 她在箱笼的最底部,找到了一根簪子。 这是一根玉簪,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通体洁白,色泽柔和,入手温润。 簪头不是常见的花草款式,看着像是一种鸟。 沈清云眯着眼睛打量良久。 “这是孔雀还是……” 她不是很确定,摸着簪头上雕刻的鸟首,神色多了分凝重。 这鸟首上,有着三根弯曲的翎毛。 如果是孔雀到还好,如果是凤簪,那问题就大了。 民间是不允许随意用龙凤图案的,不管是衣裳首饰,还是房舍建筑,都有着严格的限制。 这玉簪,肯定是空敏出家前所有,就是不知道,是谁赠与她的?竟让她如此珍视,保留了十多年? 沈清云站在原地,思量许久。 她把这簪子的样子仔仔细细记在脑海里,一点细节也不放过,然后才将其放回原处。 随后,沈清云去了前院。 女尼们都跪坐在院子里诵经,个个眉眼低垂,带着难言的低压气氛。 沈清云看了看西禅院方向。 白玉还没出来。 于是,沈清云走到静华师太跟前,打算拖延时间。 “师太,这二人的事,您打算如何跟衙门的人交代?” 静华师太放下木鱼,抬起头来,眉毛皱了皱。 “贫尼都忘了此事了……先前叫人下山通知衙门,是想查清楚凶手,可如今空敏已死,此事,应与衙门无关了吧?” “非也非也,虽说凶手已经找到,并且畏罪自尽,但凶杀案,仍属于官府管辖的范围,并不是说凶手死了就没事了。” 沈清云摇了摇头。 朝廷对这方面十分重视,要不然也不会专门建提刑司了。 一桩案子,抓到凶手理清真相还不算完,地方官员还得写好案宗,呈报上官,县衙呈到州府衙门,州府再送到各路提刑司,提刑司的官员看过后,还得送到刑部和大理寺备案。 第109章 衙门的熟人(下) 静华师太沉吟许久。 空方和空敏的死,似乎对她打击很大,此刻的她有些心灰意冷,不太在意地挥了挥手。 “那就等衙门的人来了以后再说吧!” 说完,她就不再理睬沈清云,继续低下头敲木鱼念经了。 这时候,沈清云看到了东边墙角上方露出了一只手,朝她挥了挥,不由心下一松。 看来白玉那边的结束了。 思及此,沈清云穿过左边的侧门,果然看到白玉朝这边走来。 沈清云以眼神询问,白玉向她比了个手势。 沈清云便知道,白玉是有所发现了。 她正要把白玉拉到后头细细询问,偏巧就在这时候,庵堂大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不一会儿,一行身穿皂服的官差闯了进来。 “官府的人来了?” 沈清云拉着白玉,闪到了侧门后头,打量着大门方向。 随即就见,官差们后头,走进来两个人。 一人穿着绿色官服,唇上留着两撇胡子,肤色微黑,三十出头的样子,想来应该就是附近的县令。 而这位县令身后,却跟着一个年轻人。 沈清云看到他时,险些叫出声来。 李瑭? 他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是微服出来公干的? 沈清云表情古怪,一时间不知道该出去打招呼,而是藏着继续观察。 她正犹豫着,白玉却没想那么多,看到熟人,直接就跳了出来。 “李大人!” 李瑭正和钱塘县令朱毕低声说着什么,听到这一声高喊,下意识抬头,看到白玉后,面露讶然。 “白姑娘?你怎会在此?沈姑娘呢?” 白玉笑眯眯地把一旁的沈清云拉了出来。 “在这儿呢!” 沈清云无奈,只得上前行礼。 “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李兄,真是巧了。” “我是应朱兄之邀前来,刚到衙门,就听说慈静庵发生了命案,便一同过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可有遇到什么麻烦?两日前我还让人送信去你家,却听说你替你娘访友去了。” 李瑭的关切,溢于言表。 沈清云摸了摸鼻子:“这事说来话长了,还是先说眼前这件事吧!” 说着,她转向了一旁好奇打量自己的钱塘县令。 “这位大人,庵中的命案已经查清,凶手已畏罪自尽了。” 钱塘县令先是眉头一拧,紧接着舒展开来,用力拍了拍李瑭的背。 “本来还想拉你过来帮忙,没想到多此一举,这案子居然已经了结了。对了,这难不成就是你提过的断案高手?” 李瑭神色自若地点了下头,向两人介绍道:“朱兄,这位是吴县沈氏一族的十七姑娘沈清云。清云,这位是钱塘县令朱毕朱大人,朱兄与我曾在同一所书院进学,于我来说,亦师亦友。” 朱毕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眼神得意,话语却很谦虚。 “我哪里比得上宁致?虽说我痴长你十岁,但你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哈哈哈!” 沈清云适时地一揖:“清云见过朱大人。” 朱毕挥了挥手。 “既是宁致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无需多礼。对了,这慈静庵的案子情况如何,你来跟我说说吧!” 沈清云没有隐瞒,将空敏和空方的矛盾都说了,接着简单带过了自己的发现,让白玉把重要证据呈了上来。 朱毕招来官差,让人把证据收好,接着带人去审问静华师太等人。 虽然案子已经破了,但该做的流程还是要做。 官差们,一部分出去守门了,一部分则四散开去搜寻各处,剩下的才跟着朱毕去审问女尼们。 人都走光后,沈清云长吁口气,转头问道。 “李兄你作为吴县县令,贸然跑到杭州地界来,不会被弹劾吗?” 她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到。 李瑭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我是休沐才过来的。” 沈清云张了张嘴,一脸惊奇:“你还有休沐日?” 还以为县令都是全年无休的呢! 李瑭被她这副惊讶的样子逗笑了。 “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之前县衙事多,一直很忙,所以才没有空闲。如今衙门有楚伯齐帮忙,县尉他们也顺从多了,县里安然无事,我才应朱兄之邀前来,算是把之前的休沐一并用了。” 沈清云表示明白。 之前是加班,现在是调休。 “这位朱大人,看起来挺爽朗的,他请你来做什么?难道是有什么棘手的案子要处理?还是说,就是普通的诗酒会友?”沈清云胡乱猜着。 李瑭看着她,眉梢微挑。 “你没听说吗?” “什么?” “后日,这山上的福天寺,要举办佛法会,邀请了附近不少名门世家和官员。” 李瑭说完,沈清云险些跳起来。 “佛法会?这福天寺还敢办什么佛法会?那方丈难不成当自己是什么当世大师了?不要脸!” “你认识福天寺的福念方丈?”李瑭面露疑惑。 沈清云摇头。 “不认识,但他肯定不是个好人。” 接着,沈清云将福天寺强逼附近大小寺庙加入他们的事说了,末了,还提了空敏之死的异常。 李瑭听着听着,一张脸沉了下来。 “竟有此事?实在是骇人听闻。” 沈清云也是义愤填膺:“那福天寺背后不知道有什么人撑腰,否则他一个福州的假和尚,怎么能跑到杭州府来?还能成为这么大的寺院方丈?而且,那幕后之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这杭州府的水被搅得越来越浑了。 说到这,沈清云话语一转。 “李兄,你既然和那位朱大人是好友,能不能试探试探他?” 李瑭缓缓摇头。 “朱兄恐怕所知不多,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掺和这其中。他今年年底任期结束,不出意外的话,会调回京城。以他的性子,大概会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会反过来劝我别插手。” 沈清云有些失望。 “你们不是同一个书院出来的吗?怎么性子差这么多呢?” 这朱毕,一听就是官场的老油条了啊! 李瑭无奈:“人与人性情自然不同,我与朱兄并未同时在书院进学过,只是同期考上进士,之后才相熟起来。” 沈清云恍然:“合着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啊?” 还亦师亦友呢!原来是客套话。 第110章 黑夜流萤(上) 李瑭没半点不好意思,只摆了摆手。 “官场同僚皆如此,我与朱兄至少是真的是同一位先生启蒙,说是同门也对。而且,在我离京到吴县任职后,原先的一些同僚都避之不及,也只有朱兄等少数几位朋友并未疏远。” 说到这,李瑭颇有些感慨。 “那朱大人的为人还算不错嘛!”沈清云眨了眨眼睛。 “你似乎对朱兄,很感兴趣?” 李瑭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不同。 沈清云笑呵呵地装傻。 “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李瑭看了沈清云几眼,心生疑窦,但紧接着又想,朱兄已过而立之年,且早已娶妻生子,沈清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他生出男女之情,遂放下心来,有问必答。 于是,几分钟后,沈清云就怼这位朱大人的生平、性格、喜好和家世有了大概的了解。 朱毕的家世寻常,京城人士,家中父兄做了低品阶的小官,庸庸碌碌,朱毕自幼刻苦用功,但天赋有限,快三十了才考中进士。 不过,这是和李瑭这样的少年天才相比。若是很寻常学子相比,三十岁的进士,已经算得上年少有为了。 朱毕的妻子樊氏倒是书香门第出身,由书院的先生牵线搭媒结合。樊氏族中姊妹多嫁给出身寻常的学子,就比如樊氏的大姐,丈夫是如今的司农寺卿冯大人,但冯大人多年前也只是寻常农家子,苦读多年却只考中了同进士,到地方上任职,从八品末流小官做起,花了近二十年时间才做到从三品大员。 李瑭说起这位冯大人,就有滔滔不绝之势。 沈清云听得纳闷。 明明是问朱毕,怎么一直在说这个冯大人呢?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李瑭回道:“路上听朱兄说的。前些日子冯夫人和冯大人因儿女婚事有了争执,冯夫人一气之下带着小女儿来杭州找妹妹了,一住就是一个月,前几日才走。” 沈清云没当回事:“人家夫妻俩吵架,朱大人夹在其中估计很为难。” 李瑭深以为然,他一路上就听朱毕吐槽了不知多少冯家的事了。 两人闲聊的功夫,另一边,朱毕已然问清楚了所有事情,对这桩案子有了定论。 再次回到前院时,他不禁感叹。 “没想到这出家人,也会被这红尘俗世所扰。” 沈清云接过话头:“就算出家了,也是凡人俗人,有着七情六欲,不可能真正做到超脱世外。” 朱毕却并不赞同。 “沈姑娘此言差矣,既已投入佛门,便该忘却前尘往事,一心为佛。像空敏、空方这等六根不净之人,如何能能称是佛家子弟?简直玷污了佛这一次。” 他语气中带着厌恶,神情更是不喜。 沈清云抿了抿嘴:“听大人语气,似乎笃信佛教?” 朱毕朝着正殿行了个佛礼。 “没错,我朱家几代人,皆信佛。” 沈清云挑了挑眉。 “大人不是女子,自然不知道这世道于女子来说有多严苛,她们确实是误入歧途,但并非生来如此。空敏家中犯罪下狱,她一个小女子在教坊司那种地方,如何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空方贪心,可大人不知,她丧夫后被婆家娘家所不容,流落街头,吃尽了苦头。若世道对她们稍稍宽容些,让她们有容身之地、立足之所,她们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沈清云说完这一大串话,心情更加烦闷,不想再跟这些土著们废话,草草一拱手,说了句“我还有事要忙”,转身离开了。 白玉恼怒地瞪了两人一眼,急忙跟了上去。 朱毕抓了抓自己的耳鬓,看向李瑭。 “我说错话了?” 李瑭看着沈清云背影消失,眼底有着温柔的光芒流淌。 他摇了摇头。 “朱兄没错,沈姑娘也没错,是这世道。” 就是因为世道如此,他才会想要改变。 只可惜,李家的其他人并不认同他。 李瑭的神情黯然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朱兄,佛法会在后日后举行,你是否要先回家?等到当日再去福天寺?” 朱毕一想到家中妻子最近的暴躁就忍不住哆嗦,头都摇成了拨浪鼓。 “到都到这儿,再回去做什么?咳咳……这庵里的案子,似乎还有些细节问题需要查处,这两日我就留在山上查案。” 说罢,他叫来了小厮,让他回府送信,说自己这两天不回家了。 李瑭没有揭穿他,只笑了笑,抬脚向前走,拐过侧门,很快就看到了沈清云的身影。 她正坐在客院房前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一双眼睛似乎在望着天,却又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 李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天空一片蔚蓝,连一丝云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 李瑭走了过去。 沈清云收回视线,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 “没什么,发呆。” 见她明显不欲多说,李瑭神色略顿,过了几秒钟才开口。 “后日福天寺的佛法会,你可要去?” 沈清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有邀请也能去?” “这个无妨,我们到时候跟着朱兄一同过去就是了,偶尔仗势一下不要紧。” 李瑭脸上罕见地开了个玩笑。 沈清云眼睛亮了起来。 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要是能进入福天寺,定能揪出那方丈的恶行恶举。 “我要去!” 她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李瑭的袖子,一双眼睛眨得飞快。 “那朱大人那边怎么办?他会同意带上我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大概是沈清云第一次在李瑭面前这般,李瑭颇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被她抓着的袖子,像是有千斤重。 沈清云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忙松开了手。 “抱歉,我太激动了。” 李瑭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心底有什么奇异的波动,一闪而过。 他敛住了袖口,装作不在意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不会有麻烦,朱兄为人大方,朋友也多,我待会儿跟他说一声就是了。” 沈清云皱了皱鼻子,轻哼一声。 “他大方?这话是意指我小气?” 李瑭本想说,姑娘家小气些也无妨,但看到沈清云的眼神,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第111章 黑夜流萤(下) 这一会儿的功夫,沈清云的情绪也调整过来了。 她精神抖擞,就仿佛,先前李瑭看到的那个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人,是幻觉一样。 沈清云拍了拍自己的脸,扭头朝屋内喊了一声。 “白玉,你先别收拾东西了,我们可能要多待两天。” 屋内传出白玉隐隐约约的一声应和。 沈清云转回头,朝李瑭笑眯眯地一伸手。 “李兄,请吧!我们去找朱大人说道说道。” 李瑭点了点头,于是,两人相携回到了前院。 谁知,刚到前院,却看到朱毕在和一个老和尚说话。 那老和尚满面忧色,不住地问着什么,直到看到沈清云从后头走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沈姑娘,你和白姑娘都没事吧?贫僧听闻慈静庵出了命案,很是担心。” 这正是慧悟大师。 “慧悟大师,劳您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沈清云看到他的时候才想起来,昨天和慧悟约好了今日一早去云和禅院的,结果,这都下午了。 她给忘了。 慧悟大师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这才主动过来。谁知,还没进门呢,就看到一群官差,打听了一句,才知道庵堂里死了两个人。 这可把慧悟大师吓得,还以为是沈清云和白玉遭遇不测。 他没想过会是庵堂里的其他人,毕竟这慈静庵几十年来从来没发生过命案。 沈清云向慧悟大师解释了空敏和空方的事,慧悟大师不住地摇头叹息,眼底的悲悯更浓了。 朱毕听说慧悟大师是云和禅院的老住持,神情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 沈清云看了看他,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 一个计策,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眼珠微微一转,沈清云忽地说道。 “朱大人和李兄要留宿,这庵堂不太方便,倒不如跟大师回云和禅院暂住吧?禅院那边虽不似这边方便,但幽静清冷,别有一番风味呢!” 她笑晏晏的样子,眼睛微微眯起,李瑭不用问也能猜出她此刻定是在打什么主意。 于是,李瑭配合着劝朱毕。 “是啊!庵堂都是女尼,男女有别,确实不便。” 被两个一劝,朱毕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慧悟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突然就多了两位贵客,很是纳闷。 沈清云朝他使了个眼色,慧悟秒懂,立即笑呵呵地说道。 “鄙寺简陋,粗茶淡饭,恐委屈了两位大人。” 不等李瑭和朱毕开口,沈清云就抢着说:“不妨事不妨事,反正朱大人家也不愿,若缺什么,叫大人的随从小厮下山去取就是了。” 她都这么说了,朱毕总不好拒绝,还真叫来了小厮,让他下山去准备东西,顺便通知家里。 小厮听完话,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沈清云叫住。 “对了,记得带一套茶具来。慧悟大师那儿,有一种很不错的茶,清香甘冽,很是不凡,两位大人都是爱茶之人,可不能随意打发了。话说回来,大师,您说过,禅院山下有一处清泉?用来煮茶如何?” 慧悟大师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大人带上白玉,先回禅院准备准备吧!” 沈清云几句话,就把事情定了。 说完,沈清云兴冲冲地跑回去叫白玉。 白玉正在休息,突然被沈清云拉了起来,一脸的懵。 “又出什么事了?你这表情,看着不太对劲啊!又要对付谁了?” 沈清云摆摆手。 “不是对付谁,但确实是有件事要请姐姐帮忙。” 一听到“姐姐”,白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打住!有话直说,别用这种语气!” 沈清云嘻嘻一笑,扯住了她的袖子问:“你的袖剑呢?” 白玉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从衣袖里抽出了软剑。 这把软剑,用的材料很特殊,剑身极薄,韧性极佳,就算卷成卷尺那样,也不会折断。 话虽如此,但这软剑也是有剑鞘的。 剑鞘的末端,和软剑的剑柄处,都有一颗夜明珠。 沈清云一把抓住了剑柄的夜明珠,笑得那叫一个殷勤。 “先借你这两颗夜明珠一用,等回去后,十倍奉还,好不好?” 白玉对夜明珠倒是没什么兴趣,但对沈清云借夜明珠的用途,很是好奇。 “你要夜明珠做什么?当初不是你自己说,这东西只是掺了荧光粉的石头,不值钱吗?” 沈清云神秘一笑。 “我自是有用,附耳过来。” 白玉微微偏过头,垂下了脑袋。 沈清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 白玉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疑惑,到诧异,再到震惊,直到最后,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良久后,她才深吸口气,朝沈清云竖起了个大拇指。 “真有你的!这事儿就交给我吧!” 白玉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 两人相携返回前院,白玉和慧悟大师先行离去以做准备,而沈清云和李瑭他们则在庵堂内待到了傍晚。 直到实在无处可查了,朱毕才叫官差们打道回府,只留了一个贴身小厮。 李瑭的小厮,自然还是名砚。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赶去了云和禅院。 慧悟带着不嗔在门口迎接,之后,带着他们吃了简单的晚饭,又打了水,准备煮茶。 朱毕喝了慧悟自制的清茶,只觉得味道说不出的奇特。他喝惯了点茶,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喝了几口后,就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两杯茶下肚,朱毕精神抖擞,一点睡意都没。 李瑭在一旁作陪,听着朱毕和慧悟论佛法。 时间悄然流逝,天色已尽黑。 夜幕如盖。 今日的夜空,连一颗星子也无,天与地之间,只有茶室那一盏豆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守在外头的两个小厮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忽然,名砚大叫起来。 “那是什么?” 茶室内的三人,同时向窗外望去。 就见如墨般漆黑的空中,突然出现了几颗微弱的萤光。 荧光朝着山下飘去。 起初并不显眼,但很快,聚集的荧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至最后,拉成了一条长长的荧光带。 李瑭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地看着山下方向,嘴角不由勾了起来。 他神采奕奕地朝朱毕说道。 “朱兄,如此凉夜,竟能见到如此景色,实在难得。萤火飘荡,如同银河坠入山涧,倒是激起了我的诗性。” 朱毕一听他要赋诗,心里不肯服输,也想要作诗一首。 只是刚想了两句,就接不下去了。 看了一眼窗外,那荧光只剩个尾了,他急忙起身往外走。 “快,阿牛,跟上去看看,那萤火飞往何处了?” 于是,一群人兴致勃勃地离开了云和禅院,跟着那群萤火虫,朝山下走去。 第112章 神迹!祥瑞!菩萨显灵啦! 一行人跟着萤火慢慢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眼看就要抵达山脚时,忽然,那一群萤火虫加快了速度,转瞬间朝着山脚下的一处水潭飞去。 只眨眼的功夫,那群萤火虫就尽数没入水中。 朱毕诧异极了,连忙加快步伐往下赶。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自己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那水潭之中,隐隐约约有着亮光。 淡绿色的光芒,和方才的萤火之光类似,却是潜藏在水底。 “难道那些萤火虫,飞入水中竟还能活着?” 朱毕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名砚忽然又大叫了一声。 “快看!大人,郎君,那水底有条龙!” 名砚的破嗓子一吼,惊得其他几人愣了一愣,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那水底之中的荧光,弯曲盘桓,如同一条卧龙盘旋其中。 其实那光芒并不明显,也不是很像龙的形状。 但被名砚一喊之后,其他人越看,越觉得像。 朱毕更是激动地抓着李瑭的手,颤声大叫。 “这是神迹!是祥瑞!是菩萨显灵!佛祖保佑,我朱毕终于要崭露头角了!” 如果不是天太黑怕他摔下去,李瑭很想收回手,顺便把他推开。 但眼下,只能暂时忍耐。 “恭喜朱兄,贺喜朱兄!正值朱兄即将三年任满之际,在朱兄管辖境内,竟有如此神迹发生,真是天佑朱兄啊!” 朱毕稍稍冷静了下,笑容矜持了不少,但上翘的嘴角还是忍不住。 “应该说,天佑我大宋!” “是是是,天佑大宋。” 李瑭笑着改了话,也终于能抽回手了。 一行人快步往前走,来到水潭前,想要更清楚地观察。 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水底的荧光已经渐渐散去,只剩微弱的散光。 朱毕连道“可惜”,绕着水潭,琢磨着怎么把这件事上报。 他任职的地方上出现了如此“祥瑞”,上报朝廷,定能得到嘉奖。若能以此得到官家青眼,日后前途就不必愁了。 朱毕脑海中思绪翻飞,而另一边,李瑭却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很快,李瑭在水塘的一旁,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他心思一动,悄无声息地将一丛杂草拔下来,撒在那脚印上,掩盖起来,然后回头对朱毕说。 “朱兄,我们先回去吧!反正这水潭又不会跑,回去我帮你一起参详奏章。” 朱毕拊掌大笑。 “好好好,有你做见证,再好不过了。” 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李瑭往山上走。 等这一行人离开后,水塘边上那片杂草丛生的树丛后头,悄悄钻出了两个脑袋。 “这就行了?” 白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使劲儿甩了甩头发。 沈清云无语,往旁边挪了挪。 “都甩我身上了!趁现在没人,赶紧换上衣服。” 她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了干净的衣裳和擦头发的布巾。 刚刚太匆忙,怕被朱毕李瑭他们发现,两人躲在树丛后一直不敢动。 沈清云一边帮白玉脱衣服,一边嘀咕。 “幸好今晚夜色给力,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咱们藏的这地方,实在是不够隐蔽。” 刚才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发现。 白玉迅速套好了衣裳,把头发解开,拿布巾用力擦着。 “我看你先前的样子,还以为你信心十足呢!原来你也会担心啊!” “怎么不担心?没有哪种计策是万无一失,没有遗漏的。而且,我们时间又紧,难保不出现纰漏。好了,我们赶紧回慈静庵吧!明天早上过来的时候,你可别露馅啊!” 沈清云把湿衣服收好,拍了拍她的肩头。 白玉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演技也没你好,算了,到时候我就板着脸不说话好了。” 两人嘀嘀咕咕着下了山。 回到慈静庵的客院时,白玉的头发早已经干了,两人分别回房歇下。 躺在床上时,沈清云脑海中不断复盘着这次的行动。 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能做的实在有限,东西也不全,只有两颗夜明珠,就算打碎了铺在水底,其实也无法铺成一条龙的形状。 所以,沈清云让白玉偷偷打破了正殿后头的一块琉璃窗,把最大的几块拿走,布置在水潭底下。 依靠着浅色琉璃的反射,才勉强“造”出了一条龙的形状。 等到目击者看到后,再打碎那几块玻璃,龙就消失了。 为了让朱毕能在刚刚好的时候目睹这一切,她还说服了人帮忙。 就连目的龙影的地方,也是事先勘测好的。 沈清云在床上翻来覆去,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就是白玉在水底待得太久,而朱毕他们来得又太快,差点被发现。 沈清云平躺在床上,想到先前李瑭的不寻常举动,不由思忖。 他应该是发现了吧? 就算发现也没什么,李瑭这人还是挺好的,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清云总算是睡着了。 而另一边的云和禅院内,李瑭帮朱毕写好奏章后,带着小厮名砚返回住处。 进门后,他却没有要歇息的迹象,而是示意名砚关好门,又把人叫到跟前。 李瑭面无表情地看着名砚,良久后沉声开口。 “老实交代吧,沈姑娘跟你说了什么?” 名砚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家郎君。 “郎君您、您都知道了?” 李瑭轻哼一声,屈指敲着床沿。 “你平时性子还算稳妥,怎么今晚会如此冒失、接连两次大惊小怪叫嚷起来?别人不知,我难道还不知道你?” 名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郎君恕罪,我不是故意欺瞒您,只是沈姑娘说了,此事若提前告知您,反会令您落入不好的境地,使您和朱大人的情谊破裂。您不知道,就算失败,朱大人也不会怪您……” 李瑭打断了他。 “我并非怪你,只是,你为何会答应?” 名砚从小跟在他身边,格外忠心,从来只听他一个人的,连他爹和祖父,都要排在后头,怎么会轻易被沈清云说动帮她忙呢? 第113章 要这座山头 名砚抿了抿嘴,表情有些倔强。 “我只是想为郎君做些什么。主君和太爷将您赶出京城,不闻不问,这半年多来,您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饭食都没从前家中仆役吃得好……若一直呆在吴县,郎君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沈姑娘说,这事一旦成功,朱大人和您二人都有功劳,日后您回京也容易些。” 听完名砚的话,李瑭竟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把名砚拉了起来。 “我知你忠心,只是回京一事,我暂时还未考虑。” 名砚有些忐忑:“郎君,我、我做错了?” 李瑭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有,只是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先告诉我,记住。” 名砚乖顺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李瑭没有睡意,透过窗户,看着外头漆黑的天际,神色怔忪。 转眼就到了次日。 天一亮,朱毕就迫不及待叫上小厮,带上写好的奏章稿子,急匆匆地下山去了。 这奏章,得尽快发出去才行。 李瑭没有随行,找了个借口留在了云和禅院,但两人说好明日一早在福天寺外碰面。 而就在李瑭出去送朱毕的时候,沈清云和白玉悄悄返回,找到了慧悟大师。 慧悟大师在厨房正带着小和尚不嗔准备做饭。 看着这一老一小费力地劈柴,白玉一个箭步冲过去抢过了柴刀。 “我来吧!” 慧悟大师站起身擦了擦头上的汗:“多谢白姑娘。” 沈清云走上前来:“大师,借一步说话?” “好。” 慧悟大师摸了摸不嗔的光头,叮嘱了几句,才带着沈清云去了一旁的茶室。 坐下后,慧悟大师看着沈清云,眉毛抖了抖,突然问。 “昨日的神迹,是否与沈姑娘有关?” 沈清云挑了挑眉:“怎么?大师不信那是佛祖显灵吗?朱大人可是深信不疑呢!” “阿弥陀佛,贫僧入佛门六十余年,虽信佛,但不傻,佛度有缘人,更救自救者。”慧悟大师淡淡说道。 这下沈清云是真的意外了。 她是真没想到,熟读四书五经的朱毕,对她造出来的“神迹”深信不疑,反倒是看似虔诚的慧悟大师,却不信。 这可真有趣。 沈清云换了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 “以朱大人的性子,为保官途顺畅,肯定会命人看着山下的水潭,如此一来,便解了福天寺的危机。” 慧悟眉头皱了起来:“朱大人只是钱塘县令,福天寺背后不知是谁,但其力量绝对不低于一个县令。” 沈清云双手一拍,面露赞赏。 “大师说得不错,单凭一个钱塘县令自然不能。若只是简单地拉拢朱大人,肯定是抗不过福天寺的倾轧,朱大人也不可能,为一个小小的云和禅院付出全部努力。可昨日的神迹,并不简单啊!” “龙,代表天子,有龙入水,此地必然大兴。大师信不信?司天监的人,绝对会这么说。” 这种好话,又不会影响大局,只要不是脑子抽了的人,肯定会歌功颂德夸皇帝。 毕竟,祥瑞、神迹,也属于功绩的一部分。 慧悟惊得手一抖:“如此,会不会太过?” 沈清云嘴角微挑。 “大师怕什么?此事与你何干呢?事情既不是你做的,也不是你上报朝廷的,而且大师还是方外之人,就算要追责,也追不到你头上。” 慧悟大师被这话弄得不好意思。 “沈姑娘说得有礼,不知,沈姑娘为本院做这些,是想要什么?” “大师通透,我确实还有其他要求,除了山上那十八株茶树之外,我还要这座山的地契。” 沈清云挺直了腰板,说出了自己的“报价”。 她在慈静庵时打听过,知道云和禅院并不想外表看起来那么惨,那附近的三座山头都是云和禅院所属。只是慧悟和前几代住持都不懂经营之道,一心修佛,才会渐渐沦落至此。 别看慈静庵人多,但因为她们都是女子,无法立女户,不能拥有土地。她们那座山头,是属于云和禅院的。 这就是当世男女之间的差别,就连和尚庙和尼姑庵,都有双重标准。以至于尼姑庵无法独立生存,不得不依附于大的寺庙。 这也是静华师太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化缘”的原因。 福天寺要打击收拢这些大小寺院,更多的是为了土地。 若非如此,福天寺为何要策反慧悟大师的徒弟们呢?直接找人放把火烧了或者把人打伤赶走就是。 因为,云和禅院的和尚们若是死了跑了,这山头会被朝廷收回去。 显然,福天寺对于朝廷还是颇为忌惮的。 这也是沈清云对自己的计策有信心的主要原因。 “大师放心,我要这片山头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种茶树,不会插手云和禅院,更加不会指使大师做些什么。” 沈清云说着,又加了一句。 “不仅如此,我还会尽力保护山下的水潭。” 慧悟大师没有考虑太久,痛快地同意了。 接着,他回房取了一份地契,交给沈清云。 沈清云仔仔细细看完,又重新折好。 “还得劳烦大师跟我一起去趟衙门。” 拿了地契还不算,得去找衙门的人,取了文书,改了名字,才算是她的。 慧悟大师自然不会拒绝。 沈清云放松了下来,笑容也随意了几分,问起了佛法会的事。 福天寺给方圆百里有名望的寺院庵堂的住持都送了请帖,唯独云和禅院没有。 慧悟大师也不想掺和佛法会,只是听说沈清云要去时,很是诧异了一番。 沈清云没有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只说想去见识一下。 慧悟大师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摘下了手腕上的佛珠。 “此物,乃贫僧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亲手所刻,常年供奉在佛前,至今已有百余年。沈姑娘拿着吧!” 沈清云有些受宠若惊,忙站起来,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郑重地接了过来。 “多谢大师。” 这串佛珠,不是静华师太那种一百零八颗的长串,只有十八颗,个个都是拇指大,每一颗都是浑圆无比。 而连接头尾的地方,是一块半寸厚的镂空玉牌。 玉牌上雕刻着一尊拈花含笑的佛像。 沈清云举起这小小的玉牌,对着窗户仔细瞧。 阳光从外头照射进来,穿透玉牌,在墙上留下了一尊佛像的影子。 慧悟大师笑了。 “沈姑娘与我佛有缘。” 第114章 佛法会 沈清云却不这么觉得。 这不过是简单的光影原理而已。 她将佛珠手串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但手串太大,她手腕又细,戴着很不协调。 不过沈清云并不在意,将佛珠拢进了袖口,这才起身离开了茶室。 一走到前院,沈清云就看到李瑭带着小厮站在大门口的地方,却并不进来。 “李兄,这是刚送完朱大人?” 沈清云朝他挥了挥手,视线一转,随即注意到那小厮名砚低垂着头,心虚得不敢和自己对视。 这还用猜?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厮肯定是把事情都告诉李瑭了。 沈清云觑着李瑭的神色,想要确定他有没有生气。 好在,李瑭确实没有生气。 他走到沈清云面前,瞟了一眼茶室的方向。 “和慧悟大师谈完了?” 沈清云眨了眨眼睛:“李兄昨夜看到了?” 李瑭摇了摇头:“并未见到人,只是在岸边看到了几个湿脚印,像女子。又想到你先前极力邀请朱兄到云和禅院留宿,便自然而然想到了你。” 沈清云暗道:就知道瞒不过! 说起来,刚认识李瑭时,他在破案方面很生疏,但这才过去几个月,这观察力提升了不知多少。 所以,能以不及弱冠之龄就考中一甲的人,怎么可能不聪明? 他只是从前并未接触过,经验上欠缺些。 沈清云心中感慨,嘴上却还是解释了一句。 “昨夜入水的不是我,是白玉。” 李瑭没什么表情变化地“嗯”了一声,问道:“昨夜那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就是用光的反射和折射。” 沈清云解释了一下原理。 这些话,她说给白玉听,白玉不是很懂,只说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办。但说给李瑭听,他立马就懂了。 李瑭陷入沉思,大概是没想到那所谓的神迹,原来这么简单。 良久后,他回过神来,目光一扫四周,压低了声音叮嘱。 “此事,切不可再外传。” “我知道,我只告诉李兄你一个。” 沈清云朝他眨了下眼睛,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 李瑭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极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厨房那边的院子,传来了白玉大嗓门的一声喊。 “早饭好了!” 李瑭如蒙大赦,大步朝前走去。 名砚急着要跟过去,却被沈清云一把拎住了后领。 “小名砚,昨儿个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没想到你连一晚上都没坚持住!这就把我卖了?” 名砚缩着脖子,哭丧着脸。 “是郎君自己先猜中的,不、不是我说漏嘴。” 沈清云弹了弹他的脑门,松开了手。 “这次就饶了你。” 名砚揉着脑门,扁了扁嘴:“沈姑娘,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沈清云斜睨了他一眼。 “你才十五吗?看你的脸,说二十五都有人信!” 说完,她哈哈大笑,留下一脸震惊的名砚,扬长而去。 逗过名砚,吃过早饭,沈清云和慧悟大师下了山,去县衙办好了过户手续,接着又去了杂货铺订了不少米面油盐以及生活用品,让店家每隔一段时间送上山。 她出手大方,直接订了三个月的货,店家乐颠颠地答应了,还主动送了一罐咸菜、一罐酱和一袋子梅干菜。 沈清云收下了,又转头问慧悟大师。 “还缺什么吗?” 慧悟大师内心很是感动,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已经很多了。” 考虑得这么仔细,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甚至,如果不是慧悟大师拒绝得坚定,沈清云还想买一头母山羊。 小和尚不嗔说是七岁了,可个子那么小,明显缺营养啊!和尚又不能吃荤腥,但牛奶应该是可以的。 只是,慧悟大师非说不会养羊,不肯收,沈清云只得遗憾放弃。 然后她想了想,又跑去一家卖豆腐的铺子,让人每隔三天送豆腐、豆腐干或者豆腐皮之类的上山。 回去的路上,慧悟大师感慨。 从前这些事都是他的两个徒弟在做,但都没有沈清云这般周详。 沈清云耸了耸肩,问他。 “若是大师的几个徒儿幡然悔悟,要回来,您会答应吗?” 慧悟大师沉默,没有说话。 这一整天,沈清云都在忙着买这买那,总算是妥善安置好了慧悟和不嗔师徒俩,然后,在天黑前返回了慈静庵。 次日清晨,沈清云和白玉收拾妥当,向慈静庵的众人告辞。 她没看到静华师太和清秀,不由多问了一句。 空善指了指东边方向。 “师父带着清秀去福天寺了,天未亮就出发了。” 沈清云了然地点了下头,随即离开了慈静庵。 没多久,她们和李瑭、名砚会合,一同前往福天寺。 福天寺的正大门在北边,从山脚到山顶,修了一条又宽又长的道路,不仅走路更轻松,还能容两辆马车同时前行。 沈清云昨日下山时,就联系上了自家的车夫,让他在山脚下等着,随时听候消息。 踏上台阶,一路往上直达福天寺寺门外的空地,沈清云四下张望了一圈。 “朱大人还没来啊?” 李瑭看了一眼天色:“再等等吧!” 沈清云百无聊赖地在山门附近走来走去。 走到围墙拐角处时,忽然,她瞥见了远处的草丛后晃动的身影。 心中一动,沈清云朝白玉打了个手势。 白玉会意,随手折了根树枝,悄无声息摸到了草丛后方,一击击出。 “哎呦!” 一个矮小的灰色身影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沈清云愣了愣。 “不嗔?” 这穿着灰色僧袍的小家伙,正是慧悟的小徒弟不嗔。 他捂着自己的光脑袋,委屈巴巴地看向白玉。 白玉连忙扔掉了树枝,帮他揉着打红的地方。 “这可不怪我,是云娘叫我打的。” 沈清云也很无语:“我哪知道会是你啊!不过,不嗔啊,你师父说不会来参加佛法会,你是不是瞒着他偷跑出来的?” 不嗔扁了扁嘴,吸了吸鼻子。 “我给师父留了字条的!” “你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做什么?福天寺的人肯定不会放你进去。”白玉捏了捏他的脸,问道。 “我要去找师兄们,要他们向师父道歉赔罪!” 第115章 好多熟人啊 说完,不嗔转向沈清云,面露恳求。 “沈姐姐,你就帮帮我,带我进去吧!我保证不会添乱的!” 沈清云翻了个白眼。 “才怪。” 不嗔垂下了脑袋,整个人像蔫了一样。 沈清云话语一转。 “不过……看在你孝心有嘉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不嗔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沈姐姐!” 白玉凑了过来:“可是他这样子,会被福天寺的和尚们认出来的吧?” 沈清云摆摆手。 “这个简单,找块布把他脑袋挡住,让他跟着我们,待会儿我们和朱大人一起进去,没人会拦。” 县官不如现管,本地县令的权威还是很大的,就算是福天寺的和尚们,也不可能一个个去搜县令带的人。 白玉觉得有理,于是,找名砚要了个幞头,把不嗔的光头挡住。 不嗔年纪小,穿的不是传统的僧袍,而是偏向老百姓穿的斜襟窄袖衣裳,只要把光头挡住,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是个和尚。 捯饬完后,沈清云又叮嘱不嗔:“别行佛礼,弓着腰低着头,就没人会注意到你。” 不嗔乖乖地点了点头,束手站到了名砚身旁。 “还挺有模有样的。” 沈清云笑着夸了一句。 正说笑间,李瑭忽然出声提醒。 “有人来了。” 沈清云忙小跑到他身旁,垫着脚往山路下看。 就见一辆马车从山下缓缓行驶而来。 车上只有一个车夫,并没有跟着衙差,显然不是朱毕的车马。 沈清云正要退回去,那车里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妹妹?是沈妹妹吗?” 沈清云诧异抬头。 那马车的车帘被人掀起,从里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万大姐姐?” 沈清云眨了眨眼睛,上前打招呼。 “大姐姐也来参加佛法会吗?” 万环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亲切的笑,拉住了沈清云的手,不等马车停好就跳下了马车。 “福天寺给我爹下了请帖,但我爹最近忙,没时间,就叫我过来了。我原本还有些担心呢!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人,见到妹妹,我这一颗心就放回肚子里了。” 虽然才几日不见,但万环对沈清云格外亲昵。 沈清云能理解她这种感受。 在陌生的地方见到熟人,下意识就会觉得亲近。 “只大姐姐一人前来吗?”沈清云找着话题,“二姐姐呢?” 谁知,万环的表情突然淡了几分,有些惆怅地说道。 “二妹和妹夫搬出去了。” “啊?为什么啊?” 沈清云不解。 万环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二妹夫说家中对二妹不公平,她在家里过得不开心,才想要带她搬出去。爹很生气,表示不会给他们一两银子,二妹夫倒是硬气,什么都没拿,还说不会贪图万家的钱财,只想和二妹过自己的小日子。” 沈清云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你爹肯定很生气。” 三个女婿,大女婿是个杀人犯,三女婿失了妻子肯定不会再留在万家,现在连二女婿也走了。 万环轻点着头,眼底闪过一丝轻松。 “爹就是因为此事,气病了,才让我替他前来。不过,我倒觉得对二妹来说,这样挺好的,至少二妹夫对她是真心的,不像林奉,口蜜腹剑,令人不齿。” 她再次提起林奉,全然没了从前的情意,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沈清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好。 万环倒是并不在意,反而主动说起。 “你应该很好奇,林奉为什么会听从三妹的话一直不要孩子吧?他有把柄被三妹捏在手里。” 顿了顿,万环压低了声音,才又继续。 “林老爷子,原先是我爹很信任的大掌柜,在我们家干了三十多年,从小伙计开始就跟在我爹身边了。可没想到,他当上大掌柜后,一直暗中以次充好,偷铺子里的上好绸缎出去卖。我爹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被我爹知晓,林家就死定了。” 沈清云眼睛微睁。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大姐姐是如何得知的?” “林奉下了大狱后,他爹和兄弟几个想去救他,来求我爹,我爹把他们骂走了。”万环说着,倏地露出个嘲讽的笑,“我让人偷偷跟着,听到了他们的话。” 沈清云啧啧了两声,看来经此事后,万环的心性和手段都有了不少变化。 这对于万家来说,算是好事。 只希望万老爷子眼睛擦亮点,别再瞎闹了。 两人说到这,随即停止,没再继续。 因为,又有车马上来了。 这次不是小小的一辆马车,而是一辆大马车,后头跟着三辆小马车,随行人员有男有女,丫鬟随从以及衙役三十多个,气派十足。 沈清云挪回了李瑭身边,小声询问。 “这是你朱大哥吗?带这么多人,会不会有点太过啊?” 李瑭眉头微蹙,眼中有着疑惑。 “这不像是朱兄的行事作风。” 车队停下后,最前头的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沈清云定睛一瞧。 还真不是朱毕。 但也是熟人。 在万家时见过的黄通判。 黄通判腆着肚子,穿着上好的宝蓝色锦缎常服,在日光下反射着金光,头上戴着的帽子前檐还镶嵌了鸽子蛋那么大的一块翠玉。 太奢侈了。 随他之后下车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应该是他的夫人。 紧接着,夫妻俩扶着一位老太太下来。 这应该是黄通判的母亲。 至于后头的马车,坐的应该是黄通判的儿女和仆役。 这么一群人下了马车后,寺门前的空地立刻就被挤满了。 就在沈清云考虑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时,万环突然拉着她走了过去。 “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黄大人。这二位,想必是府上的夫人和老夫人吧?民妇万氏长女,这位是沈家妹妹,给两位请安。” 沈清云被万环拉着,只得跟着福了一福。 黄通判原本抬着下巴,一副傲然的样子,可看到沈清云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这小丫头,怎么也会在这儿?” 沈清云晃着脑袋,朝他露出一口白牙。 “您能来,我就不能来了?黄大人好大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知府大人亲自驾临了呢!” 第116章 长这么好看,当和尚太可惜了 沈清云不说还好,一说,黄通判的脸都黑了。 “本官一向如此,知府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他亲自到场,也不会有意见。再说了,知府大人如今重病即将告老,本官身为府衙的二把手,出门带的人多点怎么了?” 沈清云刚想继续说话,却不料,下方山路那边,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黄通判,好大的气派,如此嚣张,真以为这杭州府,没人能拿你了?” 伴随着这声音,又是一队车马缓缓驶来。 不过,这队车马比起黄通判家的,要简单得多,只一辆马车,跟着七八个护卫。 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留着标准的八字胡,眉心有着深深的川字皱纹,看起来颇为严肃。 他看向黄通判,眼中带着浓浓的敌意。 沈清云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黄通判一眼,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挪回了李瑭身边。 “这又是哪路神仙?” 李瑭好笑地掩了掩唇,低声解释。 “这位是杭州府同知吴行吴大人,现在代掌知府之职。” 沈清云悟了:“他们两人都想争知府之位?” “没错,原杭州知府年迈多病,他属意吴同知,但吴同知不如黄通判在朝中人脉多,所以,这知府之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希望别波及老百姓。” 沈清云感叹了一句,习惯性地想要摸指甲,却不小心摸到了手腕上的佛珠,顺势转起了珠子,而后抬头问。 “李兄更看好谁?” 李瑭认真地想了想:“黄通判出自庐阳黄氏,世家子弟出身,行事偏传统;吴同知乃寒门士子,于文人士子中名声极好,各有千秋吧!” 沈清云看着那针锋相对你嘲我讽的二人,忽地开口。 “我更看好黄通判。” 李瑭讶然:“我看你方才和他说话的语气,以为你不喜他呢!” “也没有啦!只是,先前在万家和黄通判接触过,他办案的能力不怎么样,但还算听劝,嘴上不饶人,总看不起我,但我说话做事失礼,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沈清云摊了摊手。 “我就是看不惯他心高气傲的样子,才会那么说的。” 大概是世家出身的通病,总觉得自己很厉害,看不起旁人,有些眼高于顶。但事实上,黄通判除了这点子毛病之外,其他都还算可以了。 而且,他既是世家出身,家里又有钱,也要名声,便不会去做那些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事。 这就足够了。 至于那位吴同知,沈清云有些看不透,也不熟悉,便不做点评。 这边厢,沈清云和李瑭在低声讨论着,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车马。 紧接着沈清云就看到了车队之中一身红衣骑在马上的朱毕。 他驱马来到前头,看到两位上峰,忙下马上前见礼。 “下官拜见黄大人、吴大人。” 黄通判和吴同知都瞪着对方,谁都没理这位钱塘县令。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福天寺大门忽然大开,一列僧人从中走了出来。 为首一名唇红齿白的年轻僧人朝众人合十一礼。 “贫僧普照,见过各位施主。” 他的声音带着让人心静的语调,令人如沐春风,一下子就消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客院已准备妥当,请诸位施主随贫僧进寺吧!” 黄通判和吴同知收回了目光,甩了甩袖,回到了各自的方阵中。 沈清云看了一出好戏,心情大好,目光在那知客僧普照身上停留了几秒。 “长这么好看,当和尚也太可惜了。” 她嘀咕了一句。 这样的相貌,若是放在前世,进娱乐圈绝对能大火。 白玉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也跟着盯着普照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了句。 “秀色可餐啊!” 沈清云差点笑弯了腰,拍了拍白玉的胳膊。 “姐姐,成语不要乱用啊!” 白玉一脸坦然:“我又没说错话,这小和尚长成这样子,不是引人犯罪么?你别说我,你看看周围的小娘子、夫人们,哪个没盯着他多看几眼?” 还真别说,沈清云回头看了一圈,确实看到不少年轻姑娘们在偷偷打量着普照。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佛法会,会有这么多未出阁的年轻小姑娘前来? 难道这寺庙,还是用来相亲的? 那抱着这想法的父母们,可是打错了算盘。 沈清云心里嘀嘀咕咕,目光转来转去,只看到一个小姑娘,看都不看普照一眼。 这小姑娘年纪很小,大概九、十岁的样子,梳着简单的垂髫分肖髻,正扶着仆妇的手下马车。 沈清云看到她的脸后,都惊了一下。 明明才这么小的年纪,可这小姑娘已经透露出几分绝色之姿了。 只是,小姑娘眉头颦颦,似乎是有着心事。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心事呢? 看穿戴,家世不错,不至于愁吃喝;年纪还小,也还没到说亲的时候,不至于有心上人。 沈清云正纳闷着,就看到李瑭已经走上前去。 认识的? 沈清云神情一顿。 紧接着,她就看到李瑭走向了那小姑娘身旁的一位妇人跟前,一揖行礼。 “许久不见嫂夫人,不知近来可好?” 那妇人看着三十岁左右,圆脸如银盘,细眉细眼,五官寻常,但却格外大气。 她虚扶了一下,笑着开口。 “是宁致啊!上次见面,还是你祖母的六十大寿呢!这都过去几年了,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你。对了,你见到合观了吗?” 合观,是朱毕的字。 这位,就是朱毕的夫人,樊氏。 李瑭领着樊氏和一众女眷,穿过人群走到了前头,和朱毕会合。 朱毕擦了擦额头的汗。 “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这么多。” 沈清云带着白玉和不嗔走过来,向朱毕和樊氏行礼。 李瑭又向樊氏介绍:“这位是我在吴县认的义妹,沈清云。” 沈清云乖巧地行了个礼,跟着称“嫂嫂”。 樊氏见她虽穿戴简单,但礼度不错,气质沉静,落落大方,容貌不俗,不由面露讶异,多看了李瑭几眼。 已婚妇人,心思敏锐的程度,远比男人高多了。 樊氏一下子就看出了李瑭对沈清云态度不一样。 第117章 小姑娘的心事 不等樊氏问些什么,朱毕就已面露不耐。 “要说话待会儿有时间说,咱们先进去。这外头也太晒了。” 正说着呢,那个长得好看的知客僧就走了过来。 “劳朱县令久候了,是贫僧的不是。”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躬身,朝众人行了一礼,而后叫来几个僧人帮忙引路、搬东西。 沈清云她们几个没多少行李,只一个包袱而已。朱家行李不少,都由自家的仆人搬运。 一行人跨过大门,绕过影壁,穿过宽阔的院子后,沿着东侧的长廊穿过了侧门,来到了客院。 客院的格局颇有些前朝古风,从侧门出来一条长路,将小院子们分隔开来,南边五间、北边五间,泾渭分明。 而南边的两个小院子有人声传出,显然是最先进来的黄、吴两家。 知客僧将他们领到了第三间小院前,给众人一一介绍,哪里是大厨房——取饭菜的,哪里是水房——洗衣用水的,哪里是倒脏污的——这个只跟下人提了。 说到最后,他还特意提了一句。 “这客院是独立于寺院之外的,只有那扇侧门能通往正殿。” 白玉嘴比脑子快,指着他们来时路的前方,问道:“那这条路是通往哪儿的?” “此路出去是后山,那里杂草丛生,并无特别之处。”知客僧客气回道,还不忘提醒她,“后山之下,与几座深山相连,偶有野兽徘徊,诸位施主们切勿随意走动。” 樊氏抱紧了身边的小姑娘,面露不悦。 “如此危险,你们竟将我们安排在此?若出了意外,你们福天寺要如何交代?” 沈清云瞥了一眼樊氏:这位姐姐性子倒挺爽利的。 知客僧从容不迫:“夫人放心,客院外围有寺内武僧巡视,绝不会让野兽靠近此地。” 樊氏面上的不悦之色稍减,点了点头,开始指挥下人们收拾房间、归置行李。 她做事有条不紊,身边的仆妇也都手脚麻利,很快就安排妥当。 随后,樊氏走到沈清云面前,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 “初次见面,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这镯子你拿着戴吧!” 说话间,她将手腕上一只羊脂白玉镯,脱下来,塞到沈清云手里。 沈清云连连推拒。 “这怎么行呢?今日承蒙大人和夫人恩泽,我们才能进这寺院,感恩还来不及,哪里还能要夫人的东西?” 樊氏嗔怪道:“刚才还叫嫂嫂呢,这会儿又叫夫人了?如此见外,是没把我们当自家人吗?” 说着,她抓住了沈清云的一只手,强行把手镯套了进去。 沈清云有些无奈。 这玉镯一看就不是凡品,应该是樊氏常年随身戴着的好东西。 沈清云觉得自己和朱家又不熟,只是借了李瑭的关系而已,不好意思收这礼。 但樊氏根本不跟她拒绝的机会,戴好手镯后,笑眯眯地牵起她的手往堂屋走去,时不时问一问吴县的人土风情,以及李瑭做县令的事。 至于李瑭,已经被朱毕拉着去西厢房,商讨朝事了。 这小院子是标标准准的四合院样式,正房三间,中间作为堂屋,东侧作为朱毕和樊氏的卧房,西边临时充作书房。 樊氏将李瑭安排在了东厢房,将沈清云和外甥女安排在了西厢房。 沈清云好不容易挣脱了热情的樊氏,带着白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跑回了西厢房。 西厢共两间,屋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一扇屏风将屋子隔成了前后两间,左右陈设一模一样。 沈清云跑进来时,下人们已经将家具地板都打扫干净了。 下人退出去后,沈清云拉着白玉走进去,立马关上门,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这县令夫人也太热情了,真让人有些吃不消。” 白玉捂嘴偷笑。 “你这个年纪,本就该说亲了,县令夫人会这么问也正常。” 沈清云托腮叹息。 “我可不想嫁人,我嫁人了我娘怎么办?我爹攒下来的家产怎么办?而且,这年头的男子,有几个好的?就算是朱毕这样的,后院还有两个姨娘呢!” 要知道樊氏的家事可比朱毕高多了,樊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每一代在朝中都有身居要职的族人。樊氏她爹虽然是旁支,并不出仕,但在文人圈中颇有清贵之名。 她当初嫁朱毕是低嫁,成亲后,侍奉公婆,生儿育女,管着家里的里里外外,可以说,没有樊氏,绝对没有朱毕的今日。 可那又如何呢? 在樊氏生下第一个儿子后,就立马给朱毕收了两个妾室,为此博得贤惠美名。 沈清云是搞不懂樊氏这些人的想法。 但要她跟她们一样,打死都做不到。 白玉是最懂她想法的,拍了拍她的背,跟着坐了下来。 “反正也不太熟,应付一下就是了。再说,你现在还守着孝,她顶多问问,肯定不会真给你做媒。” 沈清云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觉得还是找机会把镯子还回去。 要是樊氏不收,那就回家准备一份礼送过去。 她盘算着家里有哪些能送的出手的东西,忽然,敏锐地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啜泣声。 沈清云抬起头,和白玉对视了一眼。 白玉了然,蹑手蹑脚走到了墙边,贴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朝她点了点头。 沈清云很是诧异。 隔壁的小姑娘在哭? 白玉走回了她身边,压低声音询问:“这小姑娘住在朱家,寄人篱下,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啊?看着怪可怜的。” 沈清云也有这样的怀疑。 刚才从樊氏口中,已经知道了这小姑娘的名字,冯若灵,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是,这位冯小姑娘,眉宇间难掩愁容,一直沉默不语,跟林妹妹似的。 小姑娘能有什么心事呢? 沈清云能想到的,和白玉差不多。 念头思罢,沈清云朝白玉一挥手。 “走,过去看看。” 于是,二人推开房门,走向了隔壁。 隔壁的门没锁,也可能是还来不及锁,总之,一推就开了。 房内,冯若灵拿着帕子捂着嘴,趴在床头哭得好不伤心。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看到沈清云和白玉,错愕的眼中,露出了惊羞,小脸霎时间红成了一片晚霞。 第118章 你觉得我们李郎怎么样? 冯若灵站起来,慌里慌张地抹着眼泪。 “两位姐姐怎么过来了?” 她用力地擦着,想要止住不断流下的泪水,可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眼泪反而还越流越凶。 白玉看得心疼,快步走过去抱住了她。 “别怕,我们没有恶意。”沈清云也走了过来,温声说道。 小姑娘眨着眼睛,看了看白玉,又看了看沈清云。 沈清云摸了摸她的头。 “想哭就哭,这里也没有别人,我们不会说出去的。等你哭完了,若是想说,就和我们说说。” 她的声音很是温柔,让冯若灵感受到了亲切和放松。 冯若灵也确实是憋闷得久了,抱着两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等她哭完,沈清云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问。 “是不是在朱家受欺负了?” 白玉更是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你别怕,跟我们说,姐姐我帮你教训,替你出气!” 冯若灵连忙摆手摇头:“没……不是,姨母对我很好,朱家也没人敢欺负我,是我自己的事。” 沈清云不解地看着她。 冯若灵咬着唇,犹豫挣扎良久后,捏着衣角低声开口。 “和朱家无关,是我自己……前段时间我才知道,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这个秘密在她心里憋得太久了,她不敢告诉身边的人,就这么一直闷在心里,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 大约因为沈清云和白玉是外人,又对她很亲切,她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一开口,就像是竹筒倒豆子般,再也止不住。 冯若灵是冯家最小的孩子,上头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不管是嫡的庶的,对她都很是疼爱,可以说,冯若灵是家里的团宠。 可就在年初时,她跟着家人去看花灯,意外走散,遇到了一个穿着贵气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看上了她,找上冯大人,要等冯若灵及笄后纳她。 冯大人当时气得差点把人打出去。 后来冯若灵才知道,那中年人是个权势很高的王爷。 家里人起初都不同意,可后来,冯若灵哥哥们的差事出了问题,冯大人也差点被人算计。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发生后,家里人想法变了,冯大人看着萎靡的儿子们,犹豫了。 冯夫人和他大吵一架。 那一日,冯若灵记得很清楚,哥哥们都不敢靠近,她仗着受宠,想进去劝,却听到了一段让她震惊不已的话。 “她又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只是路边捡来的弃婴!难道要因为她,让大郎他们几个前途受损吗?” “姓冯的,你敢拿若灵去给你的仕途铺路,我这辈子给你没完!” 冯夫人怒火滔天。 夫妻俩从吵架,变成了全武行。 最后,冯夫人带着冯若灵和几个心腹离京投奔妹子,冯大人则顶着据说“被猫抓了”的脸上衙,被同僚们暗中嘲笑了好几天。 冯若灵喃喃自语。 “后来我想想,爹待我,确实不一样。娘很疼我,但爹很少问起我的事。他也不是对我不好,但就是,并不怎么在意我……还有,每年清明去祖坟,拜完祖宗们后,爹带大家先走,娘总要迟一些才回。我有一次偷偷跟着,发现娘在一个没名字的小坟包前哭……” 说到这里,冯若灵的声音低哑了不少。 沈清云和白玉对视一眼后,不禁默然。 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的小孩子,大多是没资格埋进祖坟的。那恐怕是冯夫人悄悄埋的,连个墓碑都不敢立。 而冯家,大概也只有冯夫人和冯大人知道若灵不是亲生。 以冯大人的心思,原先并不在意多养个小女儿,反正最多不过是养大后多出一份嫁妆而已,不算什么。 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男人眼中,什么都没有仕途重要。 其实沈清云觉得,哪怕冯若灵是冯大人亲生的,遇到这样的事,他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一边,是一个女儿,另一边,可是几个儿子! 可道理归道理,沈清云能明白,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冒起怒火。 冯若灵才十岁! 她还是个孩子啊! 那个什么王爷,看上一个十岁的小孩,居然还敢腆着脸上门??? 那冯大人也是,立场不坚定,如此心性居然还能成为三品大员? 白玉的反应就更直接了。 “呸!真叫人恶人。” 沈清云眉头紧锁,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朱大人和夫人知道这事吗?” 冯若灵摇着头:“娘只跟姨母说了,姨夫应该是不知道的。” 这也正常,连冯大人这个做爹的都退步了,更别说朱毕这个关系离得远的姨夫了。 想到这,沈清云忍不住叹了口气,摸了摸冯若灵的发顶。 这么小的年纪,若是在前世还只是个小学生呢,居然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事。 偏偏对方有权有势,是站在这个社会权力顶峰的那批人。 一时间,沈清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她只能安慰冯若灵几句,让她暂时不要想那么多,放宽心些。 冯若灵哭过一通后,心中没那么憋闷了,乖巧地点了点头。 沈清云出门叫了个朱家的下人,让她打水给冯若灵洗脸。 她刚吩咐完,樊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过来请她们一起去用午膳。 饭菜都是福天寺的大厨房做的,虽然都是素菜,但颇为用心,味道很不错。 四人吃完了午饭,自有下人撤掉了碗碟。 沈清云正想告辞,谁知樊氏拉住了她,又叫人上茶。 “这茶还是我京中姐妹送来的呢!难得一见的贡茶,叫龙团凤饼,两浙这边并不多见。” 沈清云一听到贡茶,心中一动,顺势坐了下来。 茶上来后,沈清云认真地品茗,想着自家的茶园与之相比,差了哪些。 她喝了两口,刚有些感觉,忽然上首坐着的樊氏冷不丁开口问道。 “沈姑娘,觉得我们李郎怎么样?” 沈清云手一抖,一口茶卡在了喉间,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第119章 好人卡 好不容易把口中的茶水咽下去,沈清云拍了拍胸口,问了句。 “哪个李郎?” 樊氏嗔了她一眼。 “你这丫头,装什么傻呀?自然是我们宁致了。” 沈清云斟酌着语气:“李大人是个极好的人,不畏强权,一心为民……” 她话还没说完呢,樊氏就打断了她。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觉得我们宁致如何?适不适合做夫君?” 沈清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古代人都很矜持吗?为什么这位大姐,这么直白啊?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而且,哪有当着小姑娘的面直接问人家对亲事的意见的? 小说里不都是,两家大人说好后,再找机会让小年轻相看的吗? 樊大姐,难道你才是穿的那个? 沈清云脑海中冒出了一大堆吐槽。 她忍了忍,想着怎么应付过去,可看着樊氏一脸认真的表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李兄,自然是极好的。出身好,文采好,相貌也好,要说起来,整个苏州……不,整个两浙路,都没有哪个青年才俊能比得上他。” 听她这么说,樊氏的眼睛都亮了。 可接下来,沈清云却话语一转。 “可是,就算李兄再好,我与他都不是一路人。” 樊氏急了:“怎么不是一路人?你是担心李家那边?那你别怕,李家并不看重家世,只要人好就行了。而且,李家的女眷长辈也都很好相处,我娘家堂姐便是嫁进了李氏长房。再说,你出自吴县沈家,身份并不差。而且,你先前献粮,得官家赞赏,有这样的好名声,什么家世身份都不用在乎。” 樊氏说了一大通,说完后却看到沈清云笑了。 “嫂子误会了,我并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李兄。” 说着话时,她挺直了背脊,眼神中带着强大的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傲来。 沈清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配不上谁。 只是她所求的不是这。 “只是我家中情况特殊,我爹娘只有我一个,我爹已经去世,我若嫁人了,那我娘怎么办呢?族中并非皆良善,虎视眈眈者极多,我娘性子软又心地善良,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樊氏怔住了,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刚想劝,谁知沈清云又接着说了起来。 “退一步说,就算不为了我娘,我也不会随意嫁人。” 樊氏抢着解释:“这怎么能叫随意呢?你与宁致认识这么久了,彼此都了解。” 沈清云摇了摇头。 “只是朋友,并未倾心,若就此成亲,那便是迁就。嫂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成亲这种事,不能勉强。” 樊氏眨了眨眼睛,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你只嫁倾心相爱之人?” 沈清云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 樊氏又不懂了。 只是,沈清云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劝,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的小姑娘,我真是搞不懂。” 她身体往后靠了靠,摇了摇头。 沈清云放下茶盏,站起身,朝樊氏郑重行了一礼。 “若我言语间有冲撞失礼之处,还望嫂子海涵。” 她这般郑重,樊氏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摆了摆手:“是我唐突了,此事不该在此时提,你就当没听到吧!” “多谢嫂子谅解。” 沈清云微笑着坐了回去,继续喝剩下的半杯茶。 只是,两人说话时,都没注意到,隔间的窗下,有道人影一闪而过。 不,还是有个人注意到了的。 白玉朝那边瞥了一眼,像是无事人一样又转了回来。 许久后,沈清云喝完一杯茶,起身向樊氏告辞。 她走出屋外,白玉就低声在她耳边提醒:“刚才,李瑭好像就在外头,你说的话,他应该是听到了。” 沈清云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有用吗?”白玉挑眉看着她,“若我当时提醒了,你当如何?不拒绝了?” 沈清云一愣,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既然说与不说,结果是一样的,那我为什么还要费那口舌功夫呢?” 白玉摊了摊手。 沈清云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怎么你突然变得这么有哲理了?” 白玉嘿嘿一笑:“这不是跟着你久了嘛!当然会几句大道理了。” 沈清云摇头失笑,没再继续。 她们二人刚返回西厢房,朱毕就跨进了正屋,也顾不得外甥女在场,对着樊氏就是一通埋怨。 “你说你,做什么之前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好好的,跟人家沈姑娘提什么亲事?宁致这样的人物,哪是她一个小地方的小娘子能配得上的?” 冯若灵一看情况不对,急忙福了一福,快步跑了出去。 她一走,樊氏立即一拍桌案:“好哇!朱毕你敢对我大呼小叫?是不是看我不顺眼了?觉得我人老珠黄了?有本事你就休了我,再娶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娇娘!” 她嗓门不小,这一喊,朱毕就慌了神,下意识去捂她的嘴。 “外头都是人,你嚷嚷什么?说宁致的事呢!” 樊氏一把拍开他的手,哼了一声。 “你当我愿意费这功夫?还不是宁致他娘,前些时日找上我堂姐,我堂姐又写信给了我,都是在愁他的婚事。他都二十三了,一直不肯成亲,同龄的人家,孩子都好几个了。” 说起这事儿,樊氏也烦心得很。 偏偏李瑭性子倔得很,谁的话也不听。这好不容易遇到个得他另眼相待的姑娘,樊氏怎能不多想? 却没想到,李瑭还没说什么,人家小娘子就先拒了。 樊氏只觉得一腔热血被一盆冰水浇下,再也没之前的积极性了。 朱毕摸着八字胡,挨着她坐了下来。 “依我看,宁致对她也没甚特殊的,不过是因为人家帮过宁致,宁致才多照顾些罢了。这般寻常的小娘子,京城一抓一大把,宁致怎么可能看得上?” 樊氏听他语气轻慢,更不高兴了,脸唰得就落了下来。 “我倒是觉得这沈小娘子比京城那些大家闺秀多了,进退得宜,举止有礼,哪怕拒绝人,一双眼睛也是真诚的,不像京城那些年轻小娘子,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傲慢的很。” “再说,她待母至孝,人又聪慧懂事,这样的小娘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朱毕撇了撇嘴:“别忘了,你也是京城出身。” 樊氏佯装不悦,扑到他怀里,假装要去拧他的耳朵。 夫妻俩闹做一团,就此将这话题揭过。 第120章 巧合? 众人各自在屋里休息了会儿,半个时辰后,先前那名知客僧过来请人。 男宾女客分开,男子们都被领去了大雄宝殿,至于女眷们,则被带到了后殿。 沈清云跟着樊氏等人一路前行,等到了地方,却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师太?” 静华师太也看到了她,朝她微笑点头示意。 原来静华师太是被福天寺请来帮忙招待女客了。 沈清云若有所思。 而静华师太身后跟着的清秀,就激动多了,趁着静华师太被众位夫人围住的空档,她猫着腰一溜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跑到了沈清云面前。 “沈姐姐!” 清秀的眼眶还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 沈清云先给她介绍了樊氏和冯若灵。 樊氏见她们认识,便放下心来,朝她们摆摆手。 “你们小娘子一块儿去玩吧!” 沈清云屈了屈膝,领着两个小妹妹,离开了此处,去了旁边的莲池院。 空敏的死,对清秀打击很大,在沈清云和白玉的劝慰下,才接受了这一现实。 清秀主动扬起了笑,朝冯若灵行了个标标准准的佛礼。 “这位小妹妹看着要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冯若灵回了一礼,也跟着笑了笑,说道:“大概两个月前,我随母亲到慈静庵上过香。” 清秀眼睛微微一亮:“原来如此!” 两人年岁差得不多,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同龄人,倒也能说到一块儿去。 但沈清云,却在听到“两个月”时,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亮。 两个月前…… 空敏说见到她的孩子,也是两个月前。 那孩子是跟着母亲来此,说是探亲…… 冯若灵就住在亲戚家。 她刚好十岁。 是捡来的。 一条条信息在沈清云脑海中闪烁,紧接着,排成了整齐的一列。 沈清云瞳孔猛地一缩,盯着冯若灵的脸直瞧。 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难道冯若灵就是那个孩子? 若真是如此,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怪不得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她眼熟;就连清秀也觉得她面善。 如今,仔细一瞧,沈清云发现,冯若灵的额头、眉毛、眼睛,都很像空敏。 只是,空敏是光头,冯若灵额前有碎发挡着,所以一下子看不出来。 沈清云的心稳稳地落地。 其实,也不算是巧合。 会来慈静庵上香,本身就说明那母女俩就住在附近。 这年头行路难,不年不节的,来杭州府探亲的官夫人,又有几个? 若是平时,冯若灵呆在后宅,沈清云很难见到,可偏偏这次佛法会,把杭州府附近有名有姓的人家都邀请过来了,这见面的机会就大了。 会遇到,不足为奇。 沈清云思绪渐渐安定下来,眼神也收了回来。 但这只是她的猜测而已,要怎么确定她的猜测呢? 沈清云摸着手腕上的佛珠,目光瞥及前头的莲池,计上心来。 沈清云朝白玉使了个眼色,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白玉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悄悄挪开了步子,走到了莲池边,然后假装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这池里的鲤鱼好大,你们快过来看!” “哪儿呢?” 沈清云拉着两个小妹妹往前走,四个人站在莲池边探头探脑。 池中的鲤鱼优哉游哉地游着,忽然,其中一条大尾巴鱼受了惊,猛地跳出了水面,带起无数泥沙,甩到了岸上。 岸边的四人,被溅到了不少水和泥点子。 沈清云看向冯若灵,眉头皱了皱,面露关心:“你这衣裳都脏了,回去换一身吧!这外头好多夫人,若是被瞧见了就太失礼了。” 冯若灵捏着帕子点了点头。 白玉趁机开口:“你陪若灵,我陪清秀。” 说着,白玉推着清秀就往外走。 于是,沈清云陪着冯若灵回到了小客院的西厢房。 “我帮你吧!” 沈清云笑着将冯若灵拉到了屏风后头,帮她脱掉了外裳,趁机撩开了后领,看了两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从箱笼里找了件素色的纱衣给她披上。 冯若灵很是感激。 “多谢沈姐姐。” “不客气,我也回去换件衣裳,你在屋里等我,别乱跑啊!” 沈清云嘱咐了一句,才返回自己房中。 接着,找出了先前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了那张叠得小小的纸片。 纸片上画着一团不规则的图形,因纸发皱显得有些变形。 可饶是如此,还是能看出它原本的样子。 沈清云目光一凝,低声自语。 “果然是一模一样的胎记。” 这下,可以断定,冯若灵就是空敏的女儿。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让沈清云很是发愁。 要不要告诉冯若灵呢? 这孩子被自己身世困扰许久,告诉她的话,能否解开她的心结?还是说,会让她烦恼更重,后悔得知真相? 毕竟,她的亲生母亲,身世凄惨,身份又低,还是个杀人犯……不管哪一项,单拎出来,都足以让他人蒙羞。 沈清云少见的,犹豫了。 她坐在床边,想了很久,依旧没能下定决心。 直到外头响起冯若灵关切的询问声,沈清云才倏地惊回神来。 她朝外头应了一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将那荷包放回原处,起身走了出去。 却不料,刚走出门,就看到李瑭从外头回来。 站在院子里的两人,眼神对视了个正着。 沈清云率先举起手挥了挥。 “李兄,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瑭笑了笑,这才向她走去:“还没,只是想起些事,所以回来取些东西。你们呢?” 沈清云眨了眨眼睛,伸出食指,朝旁边的角落一指。 李瑭跟着她走到了角落,同时也压低了声音。 “出什么事了?” 沈清云一手掩着嘴,低声说:“先前慈静庵空敏的事,你还记得吧?我怀疑冯若灵就是她的女儿。” 李瑭本以为她要说私事,却没想到她说的是正事,原本还有些不自在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确定?” 沈清云点了点头。 “空敏的女儿,和她有着一样的胎记。当初空方就是发现了这胎记,才会认出来,而且,她把那胎记画了下来,藏在瓷枕中,后来被我得到。我看过空敏的尸体,确定了此事。” “方才,我看过了冯若灵的后颈,也有一个差不多的胎记。” 说完后,沈清云眉头就皱了起来。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 第121章 做朋友更好 沈清云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如果是你,会希望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哪怕,生母是个令人不齿的杀人犯?” 李瑭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 “此事,我们外人,确实无法替她决定。但若是我,我肯定想要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哪怕他们身份再不堪。” 沈清云抿了抿唇。 “那我还是再问问她吧!” 沈清云深吸了口气,准备再次走进冯若灵的厢房。 可她刚刚转身,却被李瑭叫住了。 “等一下。” 沈清云转头,诧异地看着他。 李瑭的眼底有着犹豫和迟疑,面对沈清云的目光,下意识闪避了一下,但紧接着,眼神又转了回来,定定地看着沈清云一眼,他才开口。 “先前,朱嫂子对你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清云眨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 对了,白玉之前说,李瑭可能听到了樊氏和她的对话。 原以为他会当做不知道,没想到,居然会直接说出来。 这倒是有些出乎沈清云的意料。 在她的理解中,男人都是比较在意面子的,自己拒绝了樊氏的提议,一般男的都会恼羞成怒吧? 李瑭倒是并没有生气,但尴尬还是有一点的。 沈清云轻轻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这笑容一闪而逝,快到谁都没发现。 “李兄是说那是啊……本就和你无关,李兄也别介意。” 李瑭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婚姻之事,乃是大事,该再三斟酌考虑,嫂子这般唐突,是有些过分。而且,令尊去世才数月,孝期未过……” 李瑭深吸了口气。 “嫂子与我家沾亲,想来,是家中母亲忧虑太甚,写了信给她。此事,说来,也是我的不是。” 沈清云听他说了这么多都没说到点子上,随即打断了他,主动说道。 “李兄是担心我会对你生出不必要的攀附心思?” “不不不,我没这意思。”李瑭连连摆手,“只是担心你会多想,而坏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沈清云双臂环胸,笑了一下。 “我家中的情况,李兄很清楚,我是不会嫁人的,这不是针对李兄,换成别人也一样。就算是什么将军王爷皇子站在我面前,我也一样会拒绝。” 沈清云眼神清澈,带着深邃和冷静。 “我沈清云,只会是沈清云,不会是某某氏,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困于后宅之中。” 李瑭苦笑。 相处这几个月以来,若说他对沈清云没半点好感,那是骗人的。 只是好感归好感。 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个合适的成亲对象。 李家内部的情况……若是贸然娶妻,只会连累外人。 或许有一日,他会屈从于父母之命,为了家族娶妻,如他父母,一如这世上的绝大多数夫妻那般。 他也想过,若是能选择,娶沈清云这般聪颖过人的妻子,或许能和自己一起抵抗家族带来的压势。 毕竟,沈清云以一己之力,就击溃了沈家长房,如今基本已将沈家纳入掌控之中。 可转念一想,这对沈清云来说,并不公平。 现在沈家大部分人都听她的,家中富庶,亲朋好友离得近,又何必将人拖入李家那烂泥般的沼泽之中呢? 有时候他都惊叹于沈清云对自身的坚持,她对这世间的俗礼规矩,带着一种俯视般的满不在乎。 这样的人,应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鹰,而不是困囿于笼中的金丝雀。 脑海中思绪纷杂,李瑭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化为了一句。 “我知道。” 沈清云看着他,不明白他眼中怎么会有那么多复杂纠结的情绪。 宁静的寺庙小院,耳边蝉鸣喧嚣,两人离得很近,但两颗心却相隔极远。 她不理解他。 他想靠近她,却又犹豫不前。 良久后,沈清云睫毛轻眨。 “如此,我算是和李兄达成一致了。”她嘴角带笑,“其实,做朋友更能长久,不是吗?” 李瑭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很好的。 如果可以,沈清云也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现在,说开之后,退回到安全距离,沈清云心底也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此时的两人都不知道,在不久的以后,会发生那样的事…… 院子里的安静气氛没持续太久。 一个脑袋从另一边的墙头冒了出来,看了看这个,又瞅了瞅那个,见没外人,翻身跳下了墙头。 “你们俩杵在这儿做什么呢?” 白玉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和土。 沈清云清了清嗓子,把她拉到一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快?这都过去两刻钟多了,还快啊?我陪着清秀回去,被一群夫人太太缠住,花了好一会儿才脱身呢!” 沈清云看了一眼天色,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 “我已经确定冯若灵的身份了。” 白玉一双眼睛猛地瞪大,抓着她的胳膊就想问,目光瞥见李瑭,忙止住了到了嘴边的话。 “这个,李大人怎么在这儿呢?听说男宾那边很热闹,李大人不过去瞧瞧?” 这话明晃晃的赶人。 李瑭笑了笑:“我回来取件东西,这就走。” 说完,他朝沈清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东厢房自己的房间。 白玉急忙拉着沈清云回到她们的屋子里,低声询问。 沈清云将胎记的事说了,白玉双手猛地一拍掌,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走。 “你先等一下。” 沈清云拉住了她。 白玉停下脚步:“还等什么啊?都确定了,还不赶紧告诉她?” 沈清云说出了自己的忧虑:“空敏的经历,不管是出家之前还是之后,都不是世俗能接受的。若是将真相告诉冯若灵,岂不是给她增加烦恼和麻烦?” 白玉皱了皱鼻子。 “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这件事,就算我们不说,就能改变她是空敏女儿的事实了吗?事实就是事实,我们说与不说,都是事实,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只是早晚问题。” 第122章 遗物 沈清云看着冯若灵的房门方向,眼中逐渐恢复冷静和清明。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女子都太艰难了,所以,她心底,对她们总是多一分怜悯,不自觉地迟疑。 “你要开不了口,我去说。” 白玉说着,也不等沈清云回应,直接快步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对冯若灵来说,这一天是她一生当中很重要的一天,可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 她认识了两个很亲切的姐姐。 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的生母是什么人。 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冯若灵一时间难以接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会,连晚饭也没出来吃。 沈清云有些担心。 白玉倒是大咧咧地拍着她的肩膀说:“给她点时间,让她自己消化消化,就好了。我当初知道我爹娘的事时,也是差不多,后来也就接受了。” 到了酉时初,李瑭和朱毕回来了。 没多久,冯若灵总算是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没去樊氏那儿,而是敲了敲沈清云她们的房门。 白玉去开了门。 沈清云看到一双眼睛肿成了核桃的冯若灵,忙拉着她进来。 冯若灵却不肯做,站定后,朝两人深深鞠了个躬。 “多谢两位姐姐告知我这一切。” 沈清云摸了摸她的发顶,拉着她到桌边坐下。 冯若灵吸了吸鼻子:“我想知道,我……我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杀了人,是为了我,对吗?” 白玉说得不是很仔细,只说了个大概,但冯若灵心思细腻敏感,在屋内待了半天后,也猜到了白玉的未尽之意。 她想起两个月前去慈静庵的那一次。 从来没想过,那是她和生母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她努力地回想,想要去记住生母的样子,可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所以,哭了半天后,她又跑过来找沈清云和白玉了。 沈清云轻轻搂着她,说起了空敏的样貌,她的性情,以及她喜欢收集各种水泡茶的小癖好。 她知道得不多,很快就说完了。 冯若灵怔怔出神,用这些少量的信息,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生母的样子来。 沈清云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 “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可以去找清秀和静华师太。清秀跟着空敏长大,是她的徒弟。静华师太……大概是最了解空敏所有事的人了。” 说到这,沈清云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对了!我想到了一样东西!空敏的箱笼底下,有一个凤形发簪,这东西,也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保留到现在。” 白玉眉头一皱:“凤形发簪?我记得她是家中出事后进了教坊司,那家里的东西应该都抄没了吧?还能有东西留下?” 沈清云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显然是某个恩客送的东西。 白玉被她一瞪,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过来,不由懊恼地打了下自己的嘴。 冯若灵年纪虽小,但懂事得早,也明白过来,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沈清云拉过她的手安慰。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冯若灵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清云心底哀叹,世事无常,空敏一生悲惨,只希望不会延续到冯若灵身上。 白玉也跟着劝道。 “就是,说不定那凤簪,是你生父给的呢!” 沈清云抬手扶额。 “白玉你……” 这脑回路,不写小说可惜了! 空敏怀上孩子,是在被骗到南边当暗娼的时候。就算那里接的客人身份高一些,也不可能送她凤簪这么贵重的东西。 毕竟,这东西不只是值钱,它还代表了身份。 更可能是空敏还在京城教坊司时,收到的。 沈清云正想要解释,忽然眼神一动,按住了冯若灵的肩头。 “我有个主意,或许能帮你解决那王爷的逼迫。” 冯若灵错愕地抬起头来。 “真的?” 沈清云点头:“那凤簪的样式,应该不普通。到时候你就拿着那凤簪私下找那王爷,说这是你生父留给生母的东西,暗示他,你有可能是皇室血脉。既是同族,他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会再纳你入府了。” 同姓都不能成亲,更别说是统一家族的了。 哪怕只是疑似,量那人也不敢冒这风险。 冯若灵整个惊呆了。 “这、这……” 她想说这也太胆大包天了。 “哈哈哈,这主意好!”白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笑了起来。 “当然,不能漏出太多破绽,若是让对方发现你说谎,那就更麻烦了。所以,在具体的一些信息上,模糊些,别说实话。比如你的年龄……” 沈清云找到了思路,帮着冯若灵一点点整理话术,争取做到毫无破绽。 在确定冯若灵全都记住后,沈清云才叫白玉送她回房。 “得赶紧把那凤簪拿过来才行。” 沈清云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自言自语道。 空敏已经下葬,也不知道那凤簪是不是作为陪葬品一起埋了,若是如此,就很麻烦了。 沈清云皱着眉,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怎么都定不下心来。 等白玉返回,她猛地跳了起来。 “你先前送清秀,知道她和静华师太住哪儿吧?趁现在四下无人,我们偷溜过去找师太问问。” “行,不过先换身衣服再去。” 于是,两人换了一身黑衣,悄悄出了门。 夜空中,一片乌云飘来,挡住了皎洁的月光。 漆黑夜色之下,两人都没发现,身后有道人影悄然尾随。 静华师太和清秀住在藏经阁后头的小院。 通往寺内的侧门已经关上,白玉只好带着沈清云沿着墙边摸索前进。 片刻后,白玉忽然站定,指了指前头一扇木质小门。 “到了,我带你跳墙过去。” 不等沈清云拒绝,白玉抓住她,直接纵深一跃,跳到了墙头,然后又带着她跳入了院子里。 院子不大,只三间正房和左右搭着两个棚子,不像是待客之所。 沈清云有些奇怪。 虽说静华师太是来帮忙的,不算是福天寺请来的客人,但也不能这么招待吧? 她带着这样的疑问,走上前,敲响了房门。 可屋内并没有回应。 沈清云又耐心地敲了两三次,依旧如故。 “该不会睡死了吧?” 白玉摸着下巴问道。 沈清云秀眉轻蹙,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细细聆听。 她的耳力不错,可什么都没听到。 “奇怪,就算睡着了,屋内也会有轻微的声音才对。” 呼吸,翻身,还有蚊虫飞来飞去的嗡鸣声。 可这屋内却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就像是一片死寂。 第123章 佛珠的提示 沈清云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出事了吧?” 白玉没心没肺地晃着脑袋:“在这福天寺里怎么可能出事?这么多人看着呢!再说了,也没闻到血腥味,院子里也没乱七八糟的脚印。” “不是只有死了人才叫出事。”沈清云推了她一把,“你力气大,快把门撞开。” 白玉嘟了嘟嘴,但还是依言去做了。 她让沈清云后退几步,自己也跟着退开了些,然后抬起脚,用力一踹。 门应声而开。 屋内漆黑一片。 沈清云掏出火折子点亮后,才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朴素,一目了然,只有一张桌子并四张凳子,右边是卧室,只有一张木床和竹榻,上面的被褥折叠得好好的,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沈清云先去卧房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又去了左边。 左边房间设了一个小小的佛龛。 南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很大的窗户,此时乌云散去,月亮重新崭露,银白的月光照在窗户上,在地上落下一面又长又宽的窗影。 沈清云绕着那佛龛打量了许久,最后,目光落在佛龛前的矮几上。 矮几上,从左往右,依次是香炉、木鱼、经书……以及,一串长长的佛珠。 沈清云目光一凝。 “这是……” 那珠串很长,沈清云一眼就看出,那是静华师太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串。 她伸手,将珠串拿了起来。 “奇怪,这佛珠的绳子不是断了吗?” 白玉也看了过来:“可能后来她又重新串好了吧?” 沈清云摩挲着佛珠。 “有点不太一样……” 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了。 这一串长长的佛珠之中,有一颗重量不一样,比其他的明显要重一些。 沈清云将其凑到眼前,盯着仔细瞧,下意识用指甲刻了一下。 下一刻,她表情倏地一变。 “这上头涂了什么东西。” 她拧着眉,用指甲小心刮着佛珠表层。 很快,她刮下了一层褐色的东西。 那颗佛珠露出了原本样貌。 颜色朱红似血。 竟是一颗朱砂珠子! 沈清云眼底浮现出凝重之色。 “空敏是吞朱砂而死,静华师太怎么会在自己的佛珠上装一颗朱砂呢?” 正常人,都会下意识避免危险的东西。 朱砂有毒,在看到空敏死状后,任谁,短时间内都不会再用这东西了。 沈清云紧紧抿着唇。 静华师太,是在传达什么信息吗? 但她又怎么会知道今晚有人过来? 这佛珠,显然是她特意放在这里的。 沈清云一边思索着,一边用指腹细细地摸着那颗朱砂珠子,紧接着,把火折子往白玉手里一塞,然后坐了下来,动手拆绳子。 “你这是做什么?” 白玉不解。 “这一颗珠子看不出什么来,肯定还有其他线索,你帮我多点几支蜡烛来。” 沈清云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找打结的地方。 白玉忙跑到另一边,找了四五支蜡烛过来,一一点燃,放在了案几上。 就着火光,沈清云拆掉了绳子,把上头的佛珠一颗颗解了下来,放在了案几上。 良久后,她又发现了一颗同样偏重的珠子。 刮掉表层后,她把两颗珠子放在火光的中心,拉着白玉一起观察。 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好几分钟,终于发现了这两颗朱砂珠子上的异常之处。 几根蜡烛,在不同的方向,火光照在上面,显现出淡淡阴影。 这上面有细微的刻痕! 只是刻痕太浅,用手摸都没发现。 暗一些的光芒也难以察觉。 白玉嘶了一声:“要不是点了五支蜡烛,都看不清楚这上头还刻着字呢!” 沈清云紧抿着唇,伸手从旁边的香炉里摸了一些香灰,抹在了珠子上,接着,又擦掉了表面。 那红色的珠子表面,便显现出了淡灰色的两个字。 “左……二……” 沈清云如法炮制,又在另一颗珠子上发现了两个字。 白玉念了出来:“上一……什么意思啊?” “应该是方位。” 沈清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香灰,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小小的房间。 “左二,上一,方向是有了,可是哪儿呢?是门口,还是这蒲团?” 沈清云低声自语。 白玉也学着她的样子四下张望,随口说道:“要不,都试试?” “别,万一有陷阱呢?” 沈清云摇了摇头,想要找寻更多的线索。 可这屋子一共就这么点地方,除了案几,就只有一尊佛像。 沈清云不认为静华师太会在佛像上动手脚,这佛像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只有这案几了……” 沈清云低声说着,目光再次收了回来。 她先拿起了经书。 这是一本《弥勒救苦真经》。 封面很是寻常,就这么六个字,并没有任何异常。 于是,沈清云翻开了第一页。 “佛说弥勒救苦经,弥勒……世不非轻,这个字怎么模掉了?” 她念着念着,发现了不对劲。 《弥勒救苦真经》是很短的一篇经文,她也会背。 心中默背了一遍后,沈清云就找到了这上头的线索。 “这两个模掉的字,应该是下……落。”她迅速翻着经书,很快又找到了两个被模糊掉的字,“救、人。” “所以,她是发现了什么人的下落,所以要去救人?” 沈清云觉得自己猜对了。 可问题又来了。 她去了哪里?救什么人? 为什么要留下这些线索? “恐怕,这一切,都和福天寺脱不了干系。” 沈清云长长吐出一口气。 白玉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看着她问:“现在怎么办?” 沈清云拉开腰间挂着的荷包,将那两颗朱砂珠子放进去,又把剩下的佛珠重新串好,然后吹灭了烛火。 “走,找帮手。” 话音刚落,两人正要往外走,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轻微声音。 像是有人在推门! 沈清云脸色瞬变。 白玉一步向前,挡在了她面前,同时抽出了袖里的剑,直接刺了过去。 第124章 三炷香 门扉开启一条缝隙,月光洒落进来,在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在看到那影子的一瞬间,沈清云急急开口。 “住手,白玉!” 白玉的剑,眼看就要刺中对方眉心,急忙手腕一转,偏开两寸。 笃! 剑尖刺入了门框之中。 来人顿在原地,直接把门大力推开,转头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果然是李瑭! 沈清云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口。 白玉拔出剑,却没有收回,而是警惕地看着他。 “李大人怎么会深夜出现在此?你跟踪我们?” 李瑭摸了摸鼻子,没有否认,但还是解释了一句。 “我睡不着,想起来走走,碰巧看到你们两个出门,有些担心,所以就跟过来瞧瞧。” 说到这里,他话语停了一瞬。 因为白玉的剑又抬起来,指向了他。 李瑭举起双手:“我见你们翻墙进来,本不打算进来打扰。只是等了许久不见你们出来,烛火又突然灭了,怕你们出事。” 沈清云拉住了白玉的右手,示意她放下剑。 “李兄不会害我们的。” 白玉不是很相信,但沈清云都这么说了,她只好收起了剑。 “下次记得敲门,我的剑可不长眼。” 李瑭抬脚走进屋内,顺手关上了门。 “你们在找什么?” “我本想找静华师太,问一下空敏的遗物,可没想到一进来,发现她和清秀都不见了,只留下了几条线索。” 沈清云语速飞快,将方才的发现一一说了。 李瑭一脸肃然,沉眉思索片刻后说道。 “此事非同小可,恐怕这福天寺中酝酿着什么可怕的阴谋。我先前就觉得奇怪,福天寺要办佛法会,邀请各寺院有名望的大师住持就是了,为何要邀请这么多官宦世家之人……这些人怕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静华师太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她在经书上留下的四个字,救人……救什么人呢?”沈清云也皱起了眉头,“最近杭州府境内可有什么人失踪?” 李瑭眼神微怔。 “失踪?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朱兄曾在信中抱怨,乞巧节时有两个年轻女子外出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年轻女子?是什么身份?哪里的人?”沈清云追问。 “这我倒是不知,朱兄并未细说,只是想来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小娘子,否则的话,早就传开去了。”李瑭解释道,“今日你也看到了,杭州府周边的世家望族不少,若这些人家真有女子出事,朱兄这钱塘县令也坐不稳了。” 沈清云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眉头紧缩。 “恐怕就算发现家里有女眷失踪了,很多人也不敢向衙门报案。” 虽说如今风气尚可,但一些家族之中,对女子的束缚极其严重。 就比如先前沈家要将赵银苓沉塘一事,明明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捕风捉影而已,就直接要取人性命。 “当你看到冰山的时候,更应该注意海面之下,还有更庞大的冰山。” 沈清云喃喃自语。 真正失踪的女子,绝对不止两个。 白玉习惯了沈清云时不时会冒出奇怪的话,但李瑭并不知道,听到她这一句呢喃轻语,不由问道。 “你说什么?” 沈清云眨了眨眼睛,收回神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空敏死之前和静华师太所说的一些话。她说过,福天寺的方丈,便是当初骗她害她之人。” 说到这里,她脑海中的思路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静华师太知道后,很是后悔和福天寺的合作,但她还是来了。如此想来,她不是屈服于福天寺淫威之下,而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假意屈服。” 她静静说着,李瑭也逐渐听出她话中之意,猛地抬起头来。 “你是说,那些失踪的女子?” 沈清云点点头。 “静华师太曾经,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她收留空方空敏等人在庵中,多半是为了赎罪,而因空方空敏之死,让她发现自己所做之事,害了很多的女子,她心底必然懊悔莫及,想要赎罪。” “所以她说的救人,就是救那些失踪的年轻姑娘?”白玉也听明白了。 沈清云深吸了口气。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那些女子的下落,在哪?” 问题又绕回来了。 “左二……上一……” 白玉唰得收好了剑:“想那么多干嘛?一个个地方试过去再说呗!我从门口开始,李大人你从案几那里开始。” 白玉调整了方位,一步步踏出,开始尝试。 李瑭没有反对,也走了进去。 不过,他刚走到案几边,看着案几上的几样东西,忽然转过头来。 “这些东西,都没有动过吗?” 沈清云下意识摇头:“我放下时,都恢复原位了。” 这是沈清云一直以来的习惯。 避免被人发现。 李瑭指着案几上打开的香盒。 “那这些香,一开始也是这么摆的?” 沈清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长长的盒子顶端打开着,露出了一把散开的佛香,似乎是使用者来不及收好。 沈清云又听到李瑭开口。 “江南之地,夏季多雨,常年潮湿,这佛香一旦发潮就会变形,以静华师太的习性,又怎么会散开这着香不管呢?” 白玉听到两人的对话,凑了过来:“兴许是她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收拾?” “可木鱼、经书都摆得好好的。”李瑭摇头,看向两人,“你们也经常出入寺院,应该知道出家人做早晚课的流程,先插香,再诵经敲木鱼。插香时,随手合上香盒,不过顺手之举,又怎会来不及?” 沈清云眼睛一闪一闪,忽的快步跑过去,盯着案几上的每一样东西,眼神来回打转。 “这几样东西,每一样都是暗示!不只是佛珠和经书!” 李瑭颔首:“确实。” 沈清云深吸了口气,目光灼灼。 “说起来,我在慈静庵时也见过静华师太带女尼们做早晚课,这几样东西摆放的位置,也有些不同。” 她凝神仔细回想着当时的画面。 因只是随意瞥了几眼,当时的沈清云并没放在心上。 “这香炉,应该是在中间的。” 沈清云回过神来,旋即,两只手抱起香炉,放在了木鱼的另一侧。 因她这一动作,香炉内残余的香灰,在晃动之下尽数掉落,露出了一截红色的竹芯。 第125章 忘记关门的后果 沈清云下意识瞥了一眼,忽然轻咦一声。 “不对呀!怎么只有一根?” 通常拜佛时都是上三炷香,怎么这香炉里,却只有一根竹芯? 沈清云本能地觉得奇怪,还伸出手指在香灰里摸了摸,但并没发现另外两根竹芯。 霎时间,她那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拜佛的三炷香,是有特殊含义的。左右两支代表法和僧,中间这根则代表了……” “佛。” 李瑭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两人同时抬眸,看向了佛龛中那尊佛像。 下一刻,沈清云起身走到了佛像旁。 “左二,上一。” 沈清云向左边踏出两边,又向前踏出一步。 而后,右脚用力地多跺了跺。 “这声音,比其他地方要空一些。” 白玉撸起袖子冲了上来。 “我来!” 她拉开沈清云,先取出了小腿上的一把匕首,插入了地砖缝隙之中,将其翘起了一指的高度,接着,一双手插入缝隙中,低喝一声,用力往上抬。 “咔咔咔……” 这一块地砖,发出了奇怪的声响,夹杂着铰链的声音,缓缓向上升起。 沈清云看着面前一米多宽的大洞,激动地拉过李瑭。 “李兄,快过来看!找到了!” 李瑭下意识低头,看着两只手交握的地方,莫名觉得有些发烫。 光线太暗加上情绪激动,沈清云并没有发现李瑭的神色变化。 这时,白玉把地砖拉到了将近90度,一撒手,坐在了地上。 “不行了,拉不动了。” 沈清云再次拿出火折子,伸进洞口仔细瞧。 四四方方的黝黑深洞笔直往下延伸,洞壁钉着一根根铁钎,应该是当做梯子用的。 三个脑袋依次往里望了望,然后白玉揉着胳膊开口。 “我先下去探探路吧!” 沈清云拦住了她。 “这里头情况未明,还是再等等。” 白玉拍着大腿:“还等什么呀?救人呢!十万火急的事,耽误一天可就不得了了。” 这时,李瑭开口说道:“还是我下吧!” 沈清云和白玉同时转头看着他。 “这福天寺既然很有可能拐骗年轻女子,你们两个不管谁下去,都很危险。我既是男子,又是朝廷官员,此事合该由我出头才对。” 说着,他从容不迫地提起袍子衣角,塞进了腰间,搓了搓双手。 白玉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李大人你要是下去,说不定一个照面就被干趴下了。” 沈清云轻咳了一声。 “我们人手不够,我觉得,还是得先找救兵。” “救兵?去哪儿找?”白玉问道。 沈清云思忖道:“目前尚不知道福天寺背后是什么人,但我怀疑,府衙之中,定有人和他们关系密切。不说别的,这寺庙建立才多久?居然就能吞并了这周围大大小小那么多寺院,若说没有官府的支持我是不信的。” 李瑭叹息:“确实,先前我与朱兄去大殿时,就见那方丈和黄通判、吴同知说话时,神色从容得很。” 沈清云抬头看向他:“李兄你这方面比较熟,你来说说。” 李瑭摩挲着下巴,沉声道。 “周边的知府,也不好越界行事,再者,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静华师太留下的这些线索,也难以说服他们。” “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人能帮到我们。” “谁?” 沈清云和白玉同时开口问道。 李瑭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微笑。 “范提刑范大人。” 沈清云若有所思:“就是先前在苏州府的那位范大人?” “对,范大人嫉恶如仇,一心为民,不会顾忌其他官员。”李瑭颔首。 沈清云瞥了他一眼。 “而且,他与你系出同门,会信你的话。如果是李兄前去的话,定能将范大人请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白玉唰得站直了身体。 谁知,李瑭却摇了摇头:“我若突然离去,福天寺的人必然会察觉,恐会打草惊蛇。” 沈清云眉头微蹙。 确实有这个可能。 毕竟李瑭大小也是个官,名声不小,还是外地来的,在这寺里算是很显眼的了。 不等她开口,李瑭又说道。 “现在只能麻烦白姑娘辛苦一趟了。” 白玉不太乐意。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脚程快速度快,而且武力高,单独上路也不会有太大危险。”沈清云接过了话头。 “好吧!” 白玉皱着鼻子,看了李瑭一眼,满心的不放心。 沈清云转向李瑭:“你身上可带了能做信物的东西?还有,你知道范大人的行踪吗?” 李瑭一边点头,一边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白玉。 “先前范大人巡视完了苏州府境内,最近应该是在嘉兴、吴兴、海宁一带巡视。” “倒是离得不远。”沈清云把那玉佩塞到白玉手里,“你快点去,马车就在山下,骑马的话,快一点天亮前说不定就能赶回来了。” 白玉也不废话,将玉佩往怀里一揣,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她没走门,还是习惯性地跳上了墙头,一个闪身,就消失不见。 屋内,沈清云透过窗户看到白玉身影消失后,不由长吁口气。 “白玉做事还是挺靠谱的,李兄放宽心。” 李瑭就着月光打量着她的神色:“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沈清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笑了笑。 “没事,就是有些担心静华师太和清秀,主要是清秀,她还那么小……” 说着说着,她沉默了下来。 李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气氛有些怪异的静谧。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清云是在担心清秀,李瑭则是想着白天两人说过的话,这时候想说什么都有些迟疑。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月光悄悄躲进了云间,屋内光线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偏偏就在这时,小院外响起了声音。 “这门怎么开着?” “该不会有人闯进来了吧?” 是两个和尚的声音。 沈清云脸色一变,忽然想起先前知客僧曾说过,这山上会有僧人巡视。 李瑭也有些懊恼,没有关好院门。 那两个和尚动作很快,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走进了院子内,听脚步声,已经快到门口了。 “快躲起来……” 沈清云下意识推了推李瑭。 可黑暗中方向难辨,她伸手的时候,李瑭正摸索着打算去关上地砖石板。 沈清云这伸手一推,李瑭失了平衡,脚下一滑,毫无预兆朝着洞内跌去。 沈清云听到动静,急忙伸手去捞。 刚抓住对方的一片衣角,却不料她脚下也踩了个空。 糟! 落下去时,沈清云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一句骂。 第126章 撕裙 砰! 肉体坠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沈清云摔得七晕八素的,但却没感受到预料中剧烈疼痛。 她揉了揉脑袋,然后伸手在地上摸了摸。 可没摸到坚硬的地板,反而摸到了一层薄薄的布料。 以及布料底下的胸膛。 沈清云一惊,急忙撑着想坐起来。 可慌乱中也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她听到了一声闷哼。 “李兄?” 沈清云低低喊了一声。 李瑭忍痛的声音,从她身下传来。 “你别乱动,我好想、摔断肋骨了。” 沈清云不敢动了。 而这时,上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屋里没人。” “要禀告给方丈吗?” “方丈早就歇下了,等天亮再去禀告吧!” “那现在怎么办?” “我守在这儿,你去跟其他巡逻的师兄弟说一声。” 接着,是一个脚步渐行渐远的声音。 问话的和尚已经是出去叫人了。 另一个和尚却没有动静。 沈清云抬起头,看向入口方向,不禁庆幸,刚才掉下来时,入口的石板被她们两个人的重量拉得落了下来,合上了入口。 等了约莫半刻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那和尚走远了些。 沈清云悄悄挪动身体,从李瑭身上爬到了一旁地上。 “李兄,你还好吗?” 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黑暗中,只能听到李瑭沉重的呼吸声。 沈清云莫名有些慌。 “李兄?李兄?” “我没事。”李瑭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样压得很低,“你的火折子呢?” 沈清云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然后又在地上搜寻,最后在脚边摸到了火折子。 她拔开塞子,轻轻吹了吹。 火星亮起,很快,一簇小火苗从中跃出。 沈清云手脚并用来到李瑭身边,用那小小的火苗仔细观察着他的情况。 李瑭的情况很糟糕。 入口通道大概有米高。 他是背部着地,加上沈清云两个人的重量,从三米高的地方坠落,受伤肯定不轻。 借着昏黄的火光,沈清云看到李瑭满脸大汗,额头青筋直露,整个人都在一种紧绷的忍耐状态。 她咬了咬唇,试着碰了碰他的胸口。 “伤到哪根骨头了?还能动吗?” 可别伤到脊椎啊,要是瘫痪了,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沈清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李瑭抬手,指了指右边胸口。 “这里,和后面,大概断了两三根骨头,没什么大碍,死不了。” 沈清云呼吸一滞。 她都能想象这种痛! 换做旁人,说不定都要痛晕过去了。 “要是我会医术就好了。” 沈清云紧抿着嘴,懊恼自己怎么没多学一门手艺。 李瑭嘴角挑了挑:“你这是做什么?你又不能预料到所有事情,这是意外,避免不了。” 经过了最开始的痛楚后,这会儿李瑭似乎是习惯了一些,还反过来安慰沈清云。 “骨头断了是不是不能乱动?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沈清云摸了摸自己身上,没发现能用的东西,于是,站起来借着微微火光,向前走了几步。 “这里有几根木板。” 她面露惊喜,找了几块木板回来。 木板并不是整齐的,像是一个桶上掉下来的一块,不够宽,上头还带着饭馊的气味。 但眼下这种情况,也不好挑剔什么。 沈清云估算了一下李瑭的背部宽度,将三块木板并起来。 她将火折子塞到李瑭手里。 “拿着。” 而后,抓起自己的裙摆,作势要撕。 “你做什么?”李瑭忙叫住了她。 “撕成长条,当绳子用。”沈清云头也不抬,脑海里计算着自己这裙子撕多细才够。 李瑭吸了口气。 “你别……用我的衣裳就行。” “都这种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大防啊!李兄,我都不介意,你就别多想了。再说了,你就穿了一件衣裳,撕了就得光着了。我裙子里面还穿着裤子呢!” 沈清云拍了拍他的额头,想哄小孩一样摸了摸。 然后,两手抓着裙角,左右一用力。 撕拉! 一条不怎么规则的布条,被她撕了下来。 “我小时候很不耐烦这种穿法,总觉得不方便,在我娘逼迫下,才不得不穿,可现在倒是感到庆幸。” 沈清云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撕成长长的布条子。 她穿的是一片式的裙子,这种裙子,为了不走光,总是做得很宽,她腰又细,能绕两圈多。 这裙子还打了褶子,裙摆部分,展开差不多有两米长。 沈清云将撕好的布条,缠在那三块木板上,打了好几个死结,确定足够牢固后,才小心地绑在了李瑭身上。 绑好后,她又缠了两圈,然后才一点点将他扶起来。 “还行吗?能不能动?” 李瑭吃力地站起来,摆了摆手。 “可以了,没摔断腿,还能走路。” 沈清云大大松了口气。 “看这样子,肋骨没错位。” 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清云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 她先前一阵乱摸,手上都是灰,这一抹,原本白净的小脸,就多了几道黑灰印记。 又因汗水打湿了碎发,粘在了脸上,看起来很是狼狈。 李瑭看着她,眼中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多谢。” 沈清云摆摆手。 “谢我做什么,应该我谢你才对。刚才要不是你当了肉垫,这会儿我肯定伤得更重。不过,现在该怎么办呢?那和尚还在上头守着呢!” 沈清云有些苦恼。 偏偏最能打的白玉不在。 她自己虽然会点拳脚功夫,但只能算是三脚猫,对付普通人还行,可打不过这寺里的武僧。 暗器么……这么黑,根本没法瞄准。 她全身上下能用来当武器的,就只有发髻上的银簪了。 沈清云下意识摸了摸发髻,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 那些武僧都练得一身腱子肉,这簪子最多划破皮肉,根本上不到要害。 沈清云长长吐出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轻风拂来,带来了一丝凉意。 沈清云倏地抬头。 “有风?这里还有其他出口?” 李瑭也跟着眼睛一亮。 “不一定是出口,但肯定有通风口。” 第127章 你信我 沈清云又想到了别的。 “这两块板子上有馊饭味,极可能是用来装饭的木桶摔破了。从这木板的宽度来看,木桶应该不小。这里关着的人,少的话有七八个,多的话可能十几个。” “不知道他们是一天送一顿饭还是两顿饭,这人数不太好判断。” “应该只会送一顿饭。”李瑭接过话头,“既是囚禁,就不会让她们吃太饱,免得有力气逃跑。衙门牢里看管犯人就是一天一顿。” 沈清云点了点头,这个她还真不清楚。 “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呆在这儿等天亮,赌白玉先搬来救兵,还是我们先被发现。要么,往前走,看看有没有其他出路。” 沈清云眼中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李兄,你说呢?” 李瑭含笑看着她:“看来你已经有决定了。” “坐以待毙可不是我的风格。” 沈清云挑了挑眉,扶住了李瑭的胳膊。 “往前看看吧!若是能提前发现被困的那些女子们,也算是功劳一件。” 李瑭点了应下。 火折子撑不了多久,沈清云又找到一根木棍,想办法将其点燃,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接着,两人挪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去。 这地道很长。 沈清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通道终于有了变化。 沈清云看着面前三个岔路口,眉头紧皱。 “他们挖这地道,除了关人,还有别的用途?” 要不然,干嘛还开岔路?这地道挖起来很费力,若是为了迷惑外人,实在没那个必要。 “狡兔三窟,会有岔路也正常,就是不知另外两条路通往何处。” 李瑭也是一脸凝重。 “我算了算,我们走了五分钟左右,最起码也走了一里了,福天寺所在的这座山高度都没这么长,这通道肯定不是平行往前的,而是一点点往下的。” 就像是一个缓坡。 而这座山峰的后头,和另一座山相连,如同连体婴儿一般,中间只有一段短短的下坡路而已。 “我们应该是在后山的那座山里。” 她得出结论,接着又道。 “先前那知客僧说后头有野兽出没,叫我们不要过去,恐怕就是担心会暴露。” 李瑭叹息着摇头。 “要挖这么长一条通道,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动静不小,可府衙和县衙却没半点消息……” 他越发觉得,此事和这儿本地的官府脱不了干系。 又想到这是朱毕的钱塘县管辖范围,李瑭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朱毕这个钱塘县令,不管是知情不报,还是被瞒在鼓里,都逃脱不了一个治下不利的罪名。 沈清云没想那么远,她仔细打量了这三个洞口,然后指向了最右边那个。 “那些被困女子,应该是在这里。” 李瑭看了过去,并没有发现那入口有什么不同之处,不由面露疑惑。 “你怎么知道?” 沈清云松开他的胳膊,走了过去,在那石壁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捏着一根长长的头发返回。 “这寺里都是和尚,不会有头发。” 李瑭惊叹:“你的眼力,太厉害了。” 沈清云心想,倒不是我眼力多厉害,而是这个时代的人,好多都夜盲。尤其是和尚,又没有补充维生素a的来源,所以晚上视力就更差了。 这个时候,胡萝卜还没传入呢! 沈清云扶着李瑭,走进了那条通道。 这次没走太久,两人就听到了动静。 沈清云比了个手势,两人停了下来。 通道的另一头,火光闪烁,照亮了半天路,从中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夹杂着剧烈的喘气和辱骂声。 沈清云表情一僵。 “臭婊子!下次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这是个粗嘎的男人声音,嘴里荤话不断。 另一个是女子声音,在他的骂声中不断道歉、哀求。 沈清云听得怒从中起,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捅死那恶贼。 她刚踏出去,就被李瑭拉住了。 沈清云猛地回头,一双眼睛充斥着怒火和冷意。 李瑭紧紧抓着她的手,低声道。 “我知你心中愤恨不平,但此刻不是好时机。还不知道那里面什么情形。若是只有那人一个就算了,若还有其他人呢?” 沈清云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我向你保证,此事过后,定会将这些奸人恶徒绳之以法,你信我。” 李瑭同样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坚定。 沈清云嘴唇轻掀,想要嘲讽,那边的动静突然又高亢起来。 眼下这场景怪异极了。 耳边充斥着二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可不管是沈清云,还是李瑭,都生不出半点旖旎和异样。 最终,沈清云也没听李瑭的,而是甩开了他的手。 李瑭站在原地,眼睑微垂,掩盖住了眼底的失望和晦暗。 沈清云虽然怒极,却没失了冷静。 她并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蹲下身,捡了几块石子。 单靠石子,是杀不了人的。 沈清云想了想,又转身往回走,摩挲着找到了一根生锈的铁钉。 这大概也是送东西下来的时候掉落的。 再次返回,李瑭不再劝说,而是问她。 “有什么我能做的?” 沈清云挑眉:“你不拦我了?” “明知拦不住,就不费这功夫了,虽说我受了伤,但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李瑭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先前的情绪。 沈清云看了他两眼,没再问,将火把熄灭后,递给他。 “你到入口等着,若是有人逃出来,就给他一棍子。” 沈清云神色淡然,指了指自己后脑勺的一个地方。 “敲这里,一准能敲晕。” 李瑭看了看自己手里烧了一半的木棍,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捂着胸,一步步退到了入口之外。 而沈清云,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或许是她运气不错,并没有听到其他男子的声音。 通道的底部,是两个牢房分别位于通道左右,那声音便是从小牢房中传出的。 借着墙上火把落下的阴影,沈清云悄无声息挪到了小牢房附近,并没有被人发现。 而这时,那男的终于完事了。 他看也不看地上像死了一样的女人,提着裤子,一脸舒爽地朝门外走去。 这牢房的门并没有锁上。 这个时间,大家早就睡了,根本不会有些到这里来。 他推开牢房门,目光肆意地看着对面的大牢房,挑选着下一次的人选。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音。 咔哒! 他面上一惊,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没注意到,一旁的阴影中,突然扑出来一个人影。 第128章 从哪里逃? “三娘,不是,这是沈姐姐,来救我们的。” 清秀急忙解释。 那叫三娘的女子,迷茫地看了沈清云一眼,接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救?” 她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发丝,明显不信。 “真的真的!沈姐姐很厉害,她杀了那个欺负你的人!” 清秀的话,让三娘愣了愣。 她坐了起来,四下张望,随即目光凝固。 下一刻,她突然站起来,朝那人扑了过去。 又抓又咬,发泄了一通后,她突然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仿佛是触动了某个开关,牢里的其他女人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声此起彼伏,带着难言的压抑和痛楚。 沈清云听得心里难受。 三娘大概是这群人的领头,或者说,是她一直在照顾大家。 很快,她哭完了,其他人也跟着慢慢收起了眼泪。 三娘朝沈清云郑重一拜。 “多谢沈姑娘为我等报仇。” 沈清云把她扶起来:“你们可知道此人身份?看他的穿着样貌,不像是这儿的人。” 这男的留着头发,明显不是和尚。 三娘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每次过来就只为发泄,口风很紧。先前的玉姐姐,想带我们逃出去,主动献身,想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些话来,却没想到被他们杀了。” 说到这,三娘抖了抖身子,眼中露出恐惧。 “每一个想要逃的人,都被他们用很残忍的手段杀了,有的,甚至当着我们的面……玉姐姐之前,是芳草姐姐,她大着肚子,被几个男人欺负,流了好多好多血……” 沈清云联想到静华师太说的那些尸体。 她伸手将三娘拉入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别怕,我会救你们出去的。” 三娘眨了眨眼睛,忍着泪:“可你只有一个人。” “谁说我只有一个人的?” 沈清云笑了笑,脱下自己的外裳给她披上。 “我带了帮手的。” 三娘疑惑。 沈清云正要解释,众人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入口方向传来。 下一刻,李瑭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看到是个男的,这些女子的神情瞬间变得恐慌不安,下意识挤在一起。 沈清云忙解释。 “大家不用怕,这位是李县令。” “县令?” “可钱塘的县令不是姓朱吗?” 李瑭注意到她们的神色,停在了原地,没有上前。 “钱塘县令朱毕是我朋友。” 沈清云走过去,把他拉了过来。 “李县令是我们吴县的县令,他是京城人士,世家出身,和朝中甚至宫里的大人们都有关系。咱们两浙路的提刑司范大人,还是李县令的师兄。” 沈清云说了这么一长串,也是为了让这些姑娘们不再排斥。 果不其然,三娘率先开口问道。 “范大人?是那位范青天范大人吗?” 沈清云点头,安抚道:“我的姐姐已经去找范大人搬救兵了,很快就会到,大家稍加忍耐,这次一定能逃出去。” 三娘眼睛亮了起来,朝牢房内的众人挥了挥手。 “大家快出来!” 那些姑娘们很信服她,果真一个个从里头走了出来。 李瑭被眼前的这一幕镇住了。 眼前的这些姑娘们,个个衣不蔽体,发髻松乱,身上带着青紫伤痕,原本麻木迟钝的目光,在听到三娘的话后,一个个都亮了起来,带着希冀和期盼。 一双双眼神,都聚集在李瑭身上,如同化作了一座大山,压在了他肩头。 李瑭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 他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父母官”的意义。 “诸位放心,我李瑭在此发誓,就算拼掉性命,也一定会将你们救出去。” “多谢大人。” 三娘率众向李瑭屈膝行了一礼。 接着,她又转身,向沈清云一拜。 “更要多谢沈姑娘。” 沈清云摆了摆手:“好了,现在时间不早了,再迟天都要亮了。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 这些人当中,不少人受了伤,大家相互搀扶着,跟在沈清云和李瑭身后。 很快,她们就来到了三个洞口的位置。 沈清云脚步一顿,看了那两个洞口一眼,问向三娘。 “这里通往哪里?” 三娘摇头。 “我没去过,不过我听玉姐姐说过,那些男人都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沈清云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所指的中间那个洞口。 “他们?有多少人?” “我见过的就有二十多个,在我之前,就不知道了。” 沈清云有些犹豫。 这三个洞口,一个是关着三娘她们,另外两个可能是通往其他出口。 只是,不知道那里头的情况,若是贸然闯进去,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思来想去,眼下最合适的逃跑路径,是她们来时的路。 那入口只有一个和尚,只要计划得当,应该能成功。 沈清云叮嘱了众人一句,继续往前走。 这几分钟的路程,她们走得很慢。 沈清云和李瑭低声讨论着,很快就制定出一个可行的计划。 她们在那入口下方停了下来。 李瑭率先爬了上去。 沈清云紧随其后,手中紧紧握着那根铁钉,铁钉上绑着长长的布条,缠在她手上。 李瑭敲了敲石板,压着嗓音,模仿出那被沈清云杀死的男人的声音。 “开门!” 原本在上头守着的和尚听到动静吓了一跳。 “谁?” “还能是谁?我!有个女人快死了,赶紧开门!” 和尚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下意识就联想到了藏在山里的那些人。 “你们!方丈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这几天寺中有贵客,叫你们不要小心些!怎么还乱跑?”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去拉石板。 伴随着铰链的声音,石板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可下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和尚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 那身影伸出了一只手。 和尚下意识去拉他。 可碰到的刹那,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这只手,一点都不像是干粗活的手! 他正要大喊,突然下方传来一股大力,将他往下拖。 紧接着,一根铁钉毫无预兆飞出,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喉咙。 和尚的叫喊声,堵在了喉间。 下一刻,他被两只手从上方拽下,狠狠砸落在通道的地板上。 第129章 被发现了! 合力做完这一切,沈清云顾不得喘口气,推着李瑭爬了上去。 两人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可言,都在喘着粗气。 沈清云看了李瑭一眼,朝他伸出个大拇指。 “没想到,李兄这模仿的本事,还挺厉害。” 连语气都和那死掉的人很像。 李瑭摸了摸鼻子:“先前听到他的说话声,猜测出他应该是福州那边的人。我年少时,老师带着我四处游历,去过福州,能说上一两句。” “不说废话了,先把三娘她们带上来。” 沈清云一个骨碌爬起来,去旁边找了只蜡烛,点燃后,绑在布条上,小心翼翼地往下放。 小小的烛火照亮了通道,三娘们看到这火光,就像是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她们一个接一个,整齐有序地沿着铁钎梯子往上爬。 等到最后一人也爬上来后,沈清云把石板合上。 “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白玉什么时候能把范大人带过来……” 沈清云低声自语。 这年头又没有手机,联系太不方便了。 可这么多人,总不能都坐在这儿干等着,大家身上都带着伤,有两个还发着烧,李瑭的断骨也得赶紧找大夫治疗…… 沈清云脑海中乱糟糟的。 而这时,这群逃出生天的姑娘们,看着四周,似是直到这一刻才相信,一个个喜极而泣。 有个姑娘,激动地冲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外头皎洁的明月。 “我们出来了!真的出来了!是月亮!” 其他人也被她感染,又是哭又是笑。 一个人的声音或许不太明显,可十几个人一起哭哭笑笑,这声浪就很大了。 “嘘!安静点。” 沈清云做了个手势,起身去关窗户。 “外头有巡视的武僧,不小心点,会被发现的。” 她话刚说完,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脸色大变。 “有人来了!快蹲下!” 这些姑娘们慌里慌张地蹲下或者趴下。 可还是晚了。 砰! 小院大门被人踹开。 一队武僧冲了进来。 沈清云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很快就认出其中一人,赫然是先前离开的那和尚。 沈清云懊恼无比。 行动太慢了! 要是再快上几分钟,这时候就能逃出小院了! 她咬了咬牙,目光逡巡,寻找着能当成武器的东西。 这时,李瑭忽然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干什么!” 沈清云大惊,急忙去拉他。 李瑭却推开了她的手。 “我去拖延时间,你带她们走。” “你拖延什么?你一露面,他们更加生疑,说不定直接把你打死了。” 沈清云又气又急,说话有些口不择言。 “你受着伤,连根木栓都举不起来,能做什么?” 李瑭并不在意她直冲的语气,嘴角挑了挑,忽然摘下腰间的荷包,塞到她怀里。 “我自有办法。”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向了门口,直接打开一条缝,走出去后,又迅速把门关好。 沈清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一队武僧果然一眼就看到了他,六个人飞快将他围住。 “什么人?” 李瑭拍了拍衣襟,扫了他们一眼。 “我是来取东西的。” “取什么东西?深更半夜,你怎会出现在此?”为首的武僧面露警惕,举起了手里的棍子。 李瑭神色自若,只说了三个字。 “极乐丹。” 三个字一出口,那几个武僧的动作就顿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举棋不定。 还是为首那人,试探着开口。 “你说什么极乐丹?” 李瑭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来。 “先前在大殿那儿,分明有人告诉我,来此地就能买到极乐丹,难道不是吗?” 那武僧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见他衣裳虽然带着灰,但质地上乘,价格不菲,怀疑的心就收起了一些。 “您是要买极乐丹?不巧,上次的极乐丹已经分派完,下次的还未送到。贵客若是想要,还得等上几日。” “荒谬!等?我能等得,家中长辈可等不得!” 李瑭摆出了世家子弟的纨绔气势。 那武僧不是很懂这些,忍不住问了句:“您家中长辈是谁?” “先帝胞妹,本朝唯一的一位大长公主!长辈大寿将至,我听说这寺中有延年益寿的仙丹,这才亲自前来。若是耽误了大长公主的大寿,你们担待得起吗?” 李瑭气势十足,几个武僧被唬住了。 他们抓耳挠腮,最后朝李瑭作了个揖。 “贵客您要不稍等片刻,容我等去禀告方丈,可好?” 李瑭大手一挥。 “等不得了,我随你们一起去见方丈。” 李瑭率先向院门走去。 屋内的沈清云,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她有些纳闷。 极乐丹是什么? 为什么李瑭一说到极乐丹,这些和尚就不怀疑他了? 可她顾不得多想,屏气凝神,朝其他人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等人走后翻墙逃出去。 可世事偏偏不会如人所愿。 那一队武僧跟着李瑭走出去没几米远,其中一人忽然停了下来。 “师兄还在里头呢!我去叫他。” 他速度很快,动作更快,李瑭根本来不及阻拦,话说完的时候,人已经冲到了房门口。 门外的李瑭,和门内的沈清云,皆是心中一凛,暗道不好。 沈清云咬了咬牙。 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硬闯了。 趁着现在天还没亮,人都还睡着,拼一把冲到客院之中。那些和尚投鼠忌器,不敢对官眷下手。 电光火石间,沈清云就做出了决定。 她摸到门后,抓住了门栓。等那和尚推开门,头刚伸进来,沈清云举起门栓往他后脑勺狠狠一敲。 咚! 那和尚两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沈清云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 三娘最先反应过来,四下张望一圈,急忙跑到外间,找了一把剪子,扑过来就往那和尚的心口扎去。 动作快准狠,令沈清云都为之侧目。 “没办法了,硬冲出去吧!往东边的客院走,那里都是官眷夫人们,希望更大。” 沈清云语速飞快。 “那几个和尚,我想办法抵挡一阵,你们赶紧跑!要快!不要回头!” 第130章 除了顺从和逃,还可以反抗 三娘想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就被沈清云往后一推。 “这个时候,多说无益,护住大家逃离才是最重要的。” 沈清云说完,定定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没有半点犹豫,拉开了门。 屋内的动静没法掩盖,那几个武僧听到声音就觉得不对,齐齐转头。 “怎么回事?” “屋里有动静!” 他们正要返回冲向房门,突然,一旁的李瑭撞了过来。 李瑭撞向了领头的武僧,趁其不备将人扑倒,同时口中大喊。 “快跑!” 他刚喊了一声,另外几个武僧就反应过来,大怒之下,举棍朝他脑门砸去。 这时,只听得嗖嗖几声,几颗石子准确无误地打中了他们的手腕,令木棍偏了几分,击在了地上。 几个武僧扭头看去,就见一个只穿着里衣里裤的小娘子,满脸凶狠地扑了过来。 她一脚踢向一人的下体要害,同时举起两只手。 一只手抓着一根铜制烛台,两根尖锐的铜钉,还带着烛泪,狠狠扎进了另一人的眼睛。 那人吃痛,发出一声惨叫,正要反击,另一只眼睛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他痛得躺在地上打滚,和差点被蛋碎的那和尚滚到了一处,哀嚎不停。 还剩两个人! 沈清云喘了口气。 而这时,那被李瑭扑倒的武僧小头目,终于反应过来。 他本就是小队伍中实力最强的,只是刚才情急之下没有躲开,才会被李瑭这个文弱书生扑倒。 看到两个师弟都被重伤,他怒不可遏,一肘撞开李瑭,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也顾不得拿棍子,直接握拳就朝沈清云砸去。 此人又高又壮,乍一扑过来,如同黑熊一般可怕。 沈清云知道自己力气小速度也不够快,靠偷袭才打伤了两人,正面应战肯定不敌,所以,在对方跳起来的瞬间,她不退反进,冲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腰,手中的烛台倒握,往后一刺。 武僧表情一阵扭曲,下一刻,捂着屁股大叫起来。 沈清云被他甩开,砸落在地上。 仅剩的一人见状想过来帮忙,刚迈出两步,就被李瑭拖住了腿。 “滚开!” 武僧大怒,另一只脚连连踢着李瑭的胸口要害。 噗! 李瑭口喷鲜血,却还是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过去。 “给老子去死!” 那武僧抓起木棍,朝李瑭的头顶狠狠砸去。 “李瑭!” 沈清云惊叫一声,想去阻拦,可刚才这一番举动已经用光了她全部力气,加上被那人砸到了地上,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此刻她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姐妹们,上!不能让恩人为我们而死!” 这是三娘的声音! 下一刻,三娘带着十几个姑娘从屋里冲了出来。 她们浑身狼狈不堪,衣裳破烂,可一双双眼睛却灿亮如星。 打头的几个,抓着门栓、香炉、木鱼、凳子,甚至还有个抓着蒲团…… 大概屋里能找到的东西,都被她们翻出来了。 一群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此刻却爆发出了极大的勇气。 那武僧被这一番动静吓了一跳,手微顿,李瑭趁机松开手,两条胳膊交叉挡在自己面门前。 棍子依然砸落,但没砸中脑袋。 可虽然护住了要害,可他的两条胳膊也差点被砸断,整个人向后仰倒,摔倒在地上。 就在他再次举起棍子时,姑娘们已经冲了过来。 三娘学着沈清云,一脚踢向了他的下体。 这武僧仓皇间躲开。 可紧接着,迎接他的是香炉、木鱼、条凳…… 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了他满头晕。 但这些姑娘们力气不够大,也没学过战斗,只是一通乱砸,根本打不死人。 沈清云被清秀扶了起来,喘了口气,高声提醒。 “攻要害,眼睛、喉咙、心脏、后膝盖窝……” 她一连说了好几处地方。 三娘她们瞬间反应过来,攻击方向就变了。 那武僧,就在这群姑娘们的群殴之下,气息渐弱,睁着一双震惊的眼睛,就这么死在众人面前。 直到看到他死了,三娘她们还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打死他了?” “真死了?” 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身旁的姐妹们,头一次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原来男人没那么厉害! 原来,只要我们聚集全部力量,能杀人! 原来,她们的选择,除了顺从和逃,还有第三条路可选。 三娘怔怔出神,忽然泪流满面。 “娘啊!如果你能教我这些,我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她们都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从小被教育要顺从听话,要柔顺懂事,要以夫为天,可没人教她们,面对不公面对迫害时,该如何反抗。 哪怕她们遭受了那些欺凌侮辱,所想的,也不过是逃跑。 沈清云闭了闭眼睛。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 她吐了口气,将胸中的浊气吐出,转头对同样哭得抽噎不止的清秀说。 “扶我起来,去看看李大人。” 清秀抹了把泪,用力搀扶着她,往李瑭那边走。 探了探李瑭的鼻息后,沈清云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有气。” “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李瑭咳嗽了几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沈清云,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 “百无一用是书生……早知如此,我该学一门武艺。” 沈清云也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学也不晚。” “你方才的武艺是跟谁学的?招招狠辣,但却极其有用啊!” 李瑭又问。 沈清云没有立刻回答。 这是前世学的女子防身术。 停顿了片刻后,她才开口:“没跟谁学,就是生死关头,爆发了一下。” 两人说着话,心情也恢复了不少。 另一边,三娘她们也聚集过来。 “我们接下来往哪走啊?” “还是去客院?还是直接下山?” “我家离这里不远,七八里路……” 姑娘们叽叽喳喳,比先前在牢房里那绝望麻木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 沈清云想了想后说。 “要等范大人来……” 可她话刚说了一半,突然,听到身后的屋内,响起一声尖啸。 咻! 沈清云猛地转头,就看到先前被她用门栓砸晕的和尚,不知何时爬到了门口,手中握着一个类似炮竹的东西,抬头看向天空,然后,扭头朝她们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 “你们逃不了的!” 啪! 烟火冲天炸开,爆出一团火光,照亮了沈清云那苍白的脸。 第131章 一丝生机 信号弹响起,其他的巡逻武僧们很快反应过来,全部朝小院子而来。 沈清云能听到一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出两分钟就能到达。 很快,这小院子就会被团团包围。 若是大家情况都还好,现在冲出去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 可问题是,包括沈清云在内,所有人都受了伤。 她自己力气不济,跑不快,李瑭更是,站都很难站起来。 就算冲出了院子,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到。 沈清云吸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撑着清秀的肩头,站直了身体,沉静的目光环顾四周,看向众人。 “往外逃是逃不出去了,为今之计,只能返回地道。” “回去?!” 姑娘们惊呼,一个个神色惨白无比。 但紧接着,沈清云又说道。 “不是回地牢,而是去另外的出口。” “另外的两个通道,是通往其他出口的,只要我们小心些,避开有人的那个,仍有机会逃出去。”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沈清云的话,给了众人勇气和信心。 “都听沈姑娘的!” 三娘率先开口。 她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跟着点头同意。 “那赶快吧!进去后,把洞口堵住,别让他们那么快下来。” 沈清云招呼着其他人,叫上清秀和自己,扶着李瑭跟在后头。 她们回到了屋内,一个个再次下到了地道中,关好了石板后,又用各种东西卡住了入口,然后急急忙忙往回走。 几分钟后,她们再次出现在那三个洞口前。 沈清云推开众人,走到了最前头,仔细地打量着另外两个洞口。 其实想想,先前她以头发丝为证据,猜测这些姑娘们被关在哪个,实在是有些侥幸。 因为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地底下,还有外人存在。 那些人来历不明,也不知和福天寺有着怎样的勾当……福念拐来这些女子,貌似不是为了一己之欲,而是为了那些人。 这些姑娘们,被拐来最久的有一年。而更早的那些姐姐们,大多被折磨死了。 三娘口中的两个已去世的姐姐,被关在此地将近两年之久。 而福天寺,正是两年前所建。 沈清云一边思索着,一边拿过了蜡烛,往中间那洞口走进了几步。 烛火微弱,保持不动。 她退了出来,又去了左边那洞内试探。 微微火苗,晃了晃。 这洞内明显有气流存在。 沈清云定了定神,将蜡烛交给三娘,指向左边洞口。 “走这边。” 谁都没质疑她的决定,大家排好队,两人并列,相互扶持着走进了左边的洞口。 沈清云这次没走在最后,而是走在了最前头。 倒是静华师太,主动退到了最后方。 沈清云没有注意到,她摸着石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她让大家都吹灭了蜡烛,免得火光引起注意。 就这么走了许久,沈清云忽然叫停。 “怎么了?” 清秀忍不住问询。 “这条路好像在不断往上。” 沈清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通道内黑漆漆的,但在黑暗中,她的耳力也变得更敏锐了。 断断续续的蟋蟀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而且,空气也没之前那么憋闷了。 “我们应该离出口不远了。” 沈清云的话,鼓舞了众人。 于是,一行人继续往前,又走了两三分钟后,她们都感觉到了四周的不同。 石壁变得湿润了许多,还有苔藓杂草,蟋蟀声也更清晰了。 最后,她们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停了下来。 “这里没有出口啊!” 不知是谁惊惶地说了一句。 沈清云说道:“把蜡烛点燃,到处找找,出口应该就在这附近。” 于是,三娘她们点燃了两只蜡烛,就着微弱的烛光,四下寻找。 “找到了,在上面!” 三娘惊喜地叫了起来。 沈清云抬头,看着头顶前方,有着一道长长黝黑的通道,和小院的入口很像。 只是,这通道更狭窄,基本上只能容一人通过。 而脚下前方,是一片湿润的地面,苔藓从石块缝隙中挣扎出来,四处蔓延。 沈清云试着往上爬了一段,摸了摸通道的石壁,然后退了下来。 “这上面,应该是一口井。” 静华师太这时开口了。 “福天寺内,只有一口井,位于药师如来殿的后头。那口井平时没人用,说是口枯井。平时寺中所用之水,皆来自于山涧泉水。” 沈清云双手一拊掌。 “没错了,应该就是那口枯井,我先上去探探路。” 于是,沈清云再次往上攀爬。 这一次,她往上爬了大概三米,就碰到了入口。 这次堵着入口的不是石板,而是一块木板。 只是,木板似乎从外头卡住或者锁住了,沈清云用力推了推,木板都纹丝不动。 “这可麻烦了,出口就在这儿了,却被堵住了。要怎么出去呢?” 沈清云有些发愁。 就在这时,她忽然表情一顿,将耳朵贴在了木板上。 阵阵争吵声,从外头传入了她的耳中。 “二师兄,你们真的不顾念师父的养育之恩和教导之恩了吗?真的要助纣为虐吗?” 这声音带着急切和气愤。 沈清云眼睛一亮。 是小和尚不嗔! 她正想要呼救,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不嗔,不是我们不顾师父,而是,云和禅院斗不过福天寺的,福天寺能让我吃饱穿暖,不需要考虑其他。师父……师父他潜心修佛,却忘了人是要吃五谷杂粮的,天冷是要炭火的。” 不嗔的二师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可、可从前大家都很开心啊!” 不嗔不明白。 “那是因为没有见过更好的生活!不嗔你知道吗?就今天一天,福天寺收到的银子,就有数十万两之多!云和禅院几十年的捐银加起来,都没他们一日多!” 二师兄语气有些激动。 不嗔似乎是后退了两步。 “二师兄,你变了。” “是,我变了,那又怎样?谁不会变?不嗔啊,大势所趋,就凭师父和你,是挡不住福天寺的。你若是听话些,师兄就跟方丈说一下,让你也留下,以后什么都不用愁,有师兄们罩着你。” “我不!我绝对不会抛下师父不管!” 不嗔气愤大叫。 师兄弟俩的谈话到此终止,不欢而散,那二师兄甩袖离去。 不嗔坐在井沿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师父,对不起,我没用……” 他刚哭了两声,突然耳边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不嗔……不嗔……” 吓得他浑身寒毛直竖。 “谁……谁?” 第132章 不嗔 不嗔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夺门而逃。 “不嗔……是我……我在井里……” 声音断断续续的,只能听见一半。 然而就这一半,把不嗔吓得跌坐在地上。 “女鬼别吃我!我的肉不好吃!” 沈清云在井底听到这声音,简直要气笑了。 “我是你沈姐姐!什么女鬼?你快过来帮我!” 她不敢太大声说话。 然后声音透过厚厚的木板传出去,落在不嗔耳中,就只剩了“我是……女鬼……来……帮我……” 不嗔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沈清云一个头两个大,用力锤了捶木板,可木板仍旧纹丝不动。 这时,她手腕上的佛珠手串从袖子里露了出来。 沈清云的目光,随之落在了那块小小的玉牌上,眼睛微微一亮,急忙将蜡烛拿到眼前。 这木板严丝合缝,都找不到任何缝隙,声音都很难透露出去,更别说光了。 但沈清云却在木板中间位置,看到了两个钉子。 很显然,这是用来钉把手的。 她用脑袋和肩膀夹住烛台,费力地解下了一个钉子。 终于! 这厚厚的木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 洞不大,最多能塞进去一根小拇指,但对沈清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叫了清秀上来帮忙,两个人,四只手,一边将玉牌抵在洞口,一边将蜡烛的光缓缓靠近。 烛光虽然微黄,但在这黑暗的空间中,却是唯一的光源。 光芒穿过玉牌的镂空处,照射出去。 影子落在上方的井壁上,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佛像影子。 沈清云又解掉了另一个钉子,眯着眼往外看,同时控制着烛火的方向,让佛像影子一点点往上。 而在不嗔的眼中,这一幕堪称诡异又神圣。 他听到钻东西的声音,吓得都快昏过去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井下出现了淡淡的光。 毕竟还是孩子,这时候,好奇心战胜了胆子,不嗔忍不住把脑袋凑过去了一点。 紧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从井下缓缓的“爬”了上来。 影子一点点上升,一开始是收紧的,然后慢慢拉长,变得更加模糊。 可不就像是从井底“爬”了上来吗? 不嗔一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虽然只有七岁,但还不会走,就已经天天跟着师父师兄们做早晚课,对佛像那是再熟悉不过。 等到佛像的上半身显露出来后,不嗔就认出来了! 这是一尊释迦摩尼佛祖的影子! 不嗔本能地跪下来,朝影子磕了个头。 “佛祖,我不是故意偷溜进来的,我是来找师兄……” 他想要解释,可话刚说了一半,就见影子晃了晃,突然间消失了。 不嗔急忙爬起来,扑到井边,探出脑袋往里看。 然后,眉毛皱了起来。 “那是什么?” 他看到了井底的木板。 而此刻,沈清云正在懊恼。 蜡烛烧完了。 “这下怎么办?”清秀小声地问。 沈清云抬头看着那木板:“小和尚是靠不住了,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这块木板撬开。” 清秀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叫三娘她们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沈清云刚说完,突然,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咚! 像是敲门的声音。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不嗔的声音。 “这是什么?” 小和尚单纯,又听多了各种菩萨的神迹,以为自己遇到了菩萨显灵,顿时胆子也大了。 他看到了井内壁的几个搭脚的铁钎,于是,顺着这铁钎往下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木板上方。 沈清云大喜过望,急忙凑到小洞边。 “是我!你沈姐姐!快帮忙打开木板,救我们出去!” 不嗔目瞪口呆。 他怎么都想不通,明明是佛祖的神迹之地,怎么会出现沈姐姐? 但他还是很懂事的,立刻意识到沈姐姐遇到了麻烦,也顾不得问,立马就上手帮忙。 这木板虽然厚,但却有着小巧的机关。 不嗔看到了木板边缘的两个卡扣,小手抓着,用尽了力气,终于把一个卡扣拔了出来。 那圆溜溜的木板,失去了一边平衡,旋即松懈下来,沈清云轻轻松松就将其推开。 看到不嗔的小脸,沈清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先把清秀拉上去,我再去叫其他人。动静小一点,别被发现了。” 不嗔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几次好奇想问,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一手拉着清秀,一只手努力往上爬。 他在山里长大,身手灵活,就像只猴子,爬上爬下利落得很。 沈清云慢慢下去,有组织大家排队往上爬。 终于,一行人全都从井里爬了出来。 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都是劫后余生、喜极而泣。 沈清云揉了揉酸疼的胳膊,辨认了一下天色。 “快寅时末了。” 夏季天亮得很早,基本上寅时末、卯时差一刻时天边就开始变成灰蓝色,然后很快就会透白。 算起来,用不了一刻钟,天就能亮了。 一旦天亮,她们行动更方便,但也更引人注意。 沈清云只歇了一会儿,就招呼众人。 “穿过药师如来殿,西边有个侧门,能通往客院。” 于是,一行人再次起身,由不嗔带路,穿过了药师如来殿的后门,来到了院子内。 侧门就在眼前。 出路就在前方。 沈清云有些激动,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不嗔走过去开门。 “咦?这门怎么回事?我之前过来的时候,明明插上了啊!难道我记错了?” 他嘀咕了一句。 沈清云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响,她急步上前,将不嗔往后一扯,另一只手迅速将门栓插上。 “有问题!” 她飞快后退,盯着那扇门,就像是盯着一头洪水猛兽。 有人动过这门。 只有一个人才有可能。 沈清云猛地转身。 “不嗔的二师兄,恐怕之前并未走远。” 沈清云目光微沉。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那门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阴仄仄的声音。 “小娘皮倒是聪明得很,只可惜,再聪明也没用,今天你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声音未落,话语又起,带着凶狠。 “给我砸开!” 第133章 求佛不如求己 砰! 厚重的侧门,被砸得砰砰作响。 眼看那门栓撑不了多久,沈清云一挥手,带着大家逃入殿中。 宽阔的大殿内,高大的佛像一手上托,一手平举,眼眸半闭,带着悲天悯人之意,俯视众生。 静华师太跪到了佛像前。 “请佛祖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吧!” 沈清云走过去,将她拉起来。 “师太,求佛不如求己,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静华师太抬头看着她。 哪怕到了如此境地,沈清云都没有失去冷静。 她的一双眼睛,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下意识就会相信她。 这种力量,静华师太从未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见到过。 李瑭也走了过来。 “没错,还未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范大人肯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只要我们坚持住,就能等到范大人和援兵抵达。” 原本惶惑不安的姑娘们,在听到这句话后,一颗颗心都定了下来。 三娘手里还握着一支烛台。 “好不容易逃到这儿了,姐妹们,难道要就此认输了?我三娘前半辈子已经毁了,但后半辈子,我绝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绝不认输!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要跟他们抗到最后一刻。” 沈清云抿了抿嘴,朝三娘竖了竖大拇指,然后转头,环顾四周。 “大家先把门窗都关好,能堵的都堵上,再找找有没有蜡烛、桐油之类的。” 十几个姑娘们现在对她格外信服,立刻四散到大殿各处,忙活起来。 沈清云扶着静华师太到一旁坐下,叫来清秀和不嗔照顾她,自己则走到李瑭身边,低声商量起来。 “刚才那声音,是不是方丈福念?” 李瑭点了点头。 “是他没错。” 沈清云叹了口气。 “是我们运气不好啊!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看来,在信号弹发出时,他就已经猜到我们会从这个出口逃离,所以提前召集人手堵在门口。” “若真是如此,不只是侧门,其他的前门后门,恐怕都有人在。” 李瑭皱起了眉头。 沈清云点了点头,抬头看着那高坐不动的佛像,扯了扯嘴角。 她敬佛,但从不只信佛。 她更信自己! 沈清云随即收回目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正思索间,就听到有姑娘惊喜地喊了起来。 “这里有好多香油!” 沈清云忙快步跑过去查看。 果然,在东侧殿的角落,有着一缸香油。 与此同时,其他姑娘们也找了不少香烛过来。 沈清云看着那缸香油,计上心来。 她猛地回头,看向不嗔。 “这福天寺,除了明面上的门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出入口?” 不嗔一愣,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沈清云只好又问:“你以前来过福天寺对不对?我们遇到你师父那天,你并不在禅院,想来就是来这儿找你师兄了?那时是白天,福天寺里里外外都有人,你不可能从正门后门进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嗔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抓了抓光脑袋,低声说道。 “膳院那边,茅房旁边的树后,有一个洞。” 沈清云眉头微蹙。 “多大的洞?你看我们能钻过去吗?” 不嗔看了看大家,其实他面前的这些人,都很瘦,包括沈清云,也是纤细的身材。 也只有李瑭是成年人的正常身材,但和一个个膘肥体壮的武僧相比,也是瘦削的。 于是,不嗔点了点头。 他还加了句:“那洞口的钻块都被我挖松了,大不了再掏掉几块砖。” 沈清云笑了,抬手将凌乱飞舞的发丝撩至耳后。 “瞧,天无绝人之路。” “可我们要怎么过去呢?” 三娘问道。 沈清云拿过一些蜡烛头,让不嗔用黑灰画下地图。 不嗔偷偷来过好几次,对膳院、大殿和禅房很熟悉,他的几个师兄大多在膳院做事。 和尚们大多住在后头。 药师如来殿后方是藏经阁,藏经阁左右跨院,一是库房,存放着贵重物品,平时有僧人把守,另一处则是方丈院,也就是福念的禅院。 而其他和尚们,都住在方丈院后头,都是一排排的平房,大通铺,大的能睡十几个,小的也能睡四个人。 至于膳房,则是在方丈院前头,就夹在西客院、车马院之间。 沈清云跟着朱家住的是东客院,一处处小院落独立相邻,是给达官贵人住的。西客院则是给普通香客住的,一共就一个院子。 因为此处人来人往,嘈杂纷乱,外人很多,不嗔混在其中,不容易被发现。 理清了路线后,沈清云用脚蹭了蹭黑灰,把地图弄花之后,招手让大家围了过来。 “我有一个大胆的主意……” 她低声说完后,所有人都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她。 就连李瑭都忍不住握拳挡在嘴边,轻咳了几声。 “这法子不错。” 虽然损了点。 沈清云眉眼弯了弯,很高兴李瑭第一时间支持自己。 “待会儿我留下断后,三娘你带大家出去。” “不行!” 几人同时开口。 李瑭抢先说道:“还是我留下吧!我这情况,走也走不快,拖累了大家,还不如留下给大家争取时间。” “那怎么行?您是朝廷命官,我们姐妹的冤屈,还需要您为我们申述!还是我留下来吧!” 三娘也抢着开口。 其他姑娘们见状,也纷纷表示自己留下。 沈清云正想解释,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声音。 “你们都走,我留下。” 众人回头,看到开口的是静华师太,都有些意外。 静华师太搀着清秀的胳膊,走到了沈清云面前。 “就当是我为了从前做的错事赎罪。” 静华师太的眉眼,说不出的平和和宁静,可眼神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坚定。 沈清云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静华师太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是个好孩子,不该呆在这里。况且,这些姑娘们也需要你这个主心骨。再者,福念此贼,在佛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就当是我为佛门清理门户。” “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 静华师太微笑着,将清秀的手,放到了沈清云的手中。 “清秀这孩子,就劳烦你多照顾了。” 沈清云一时哽住了喉头。 她想劝,可这时,外头响起了一声巨响。 砰! 侧门果然还是没撑太久,没撞了开来。 福念带着几十个武僧,气势汹汹地朝大殿这边重来。 “来不及了!快走!” 静华师太推了沈清云一把。 沈清云咬了咬牙,深吸口气。 “把那缸香油搬过来!” 第134章 别回头!(上) 药师如来殿外,福念指挥着手下撞门。 可不管是门还是窗户,都被堵得严严实实,很难撞开。 福念满脸阴鸷,心底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建这寺院时,就不用最好的材料了。 他不耐烦地抓过一名武僧。 “还要多久才能撞开?!” “快了快了,方丈您再等等。” “废物!养你们有什么用?连几个弱女子都抓不住!” 福念怒极,狠狠往那武僧脑袋上拍了一记。 那武僧垂着脑袋不敢还手。 就在这时,殿内突然亮起了许多烛火。 窗户上映出一个个模糊飘忽的影子来。 看着这些人影跑来跑去,有武僧纳闷:“她们在干什么?” 他刚问出口,福念忽然耸了耸鼻子,脸色大变。 “香油!不好!她们要放火!”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殿内轰得冒出一团火光。 “着火了!” “快救火啊!” “水呢?我去抬水!” 这群和尚们慌了手脚,跟无头苍蝇一样打转。 福念也是心急如焚。 这里头可藏着他的金子! 佛像是木雕做的,可经不起大火啊! “都别吵了,全都给我抬水去!要是敢伤到佛像半点,就拿你们脑袋来抵!” 福念怒吼。 武僧们慑于他的淫威,根本不敢反抗,一个个转身跑去打水。 后头的井是枯井,平时寺中所用的水,都是从山中打来的,但各殿四周都有水缸,平时都储着不少水。 但谁都没想到,这火窜起来太快了。 武僧们刚跑出去,火光就已经窜到了房梁顶上。 阵阵浓烟,从门窗缝隙中飘出。 很快,就有人挑来了一桶水,浇到了窗户上。 可火光没有半点减弱。 一桶桶水被提了过来,浇了上去,可依然如此。 有武僧停下来喘气,看着那漫天的火光,心下惊惧。 “那些女的,不会都烧死了吧?” “这么大火,肯定烧死了。” 另一人回道。 事实真是如此吗? 当然不是! 殿内,沈清云带着三娘几个,蹲在窗户边,打量着外头的情形。 外头看着火光大盛,可实际上殿内并没有那么大的火。 沈清云只是让人在窗户边堆了几堆柴火,又拆了窗户上的琉璃下来,架在火堆后头,稍微倾斜,就将火堆的亮光,反射到了窗棱上方,看起来,这火势就显得很大。 沈清云又叫姑娘们把几根点燃的柴火上浇了水,半明半灭间,烟雾就浓了好几倍。 “准备的差不多了。” 沈清云拍了拍手,招呼聚集起来。 “待会儿冲出去后,大家就散开,路线都记住了?现在几处大门都打开了,不用考虑太多,随便选那扇门,直冲就是。三人一组分开跑,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她刚说完,姑娘们立刻就握住了身旁同伴的手。 “香灰都分到了吧?真要被抓住了,趁其不备把香灰撒出去。其实要有生石灰更好……” 沈清云嘀咕了一句,接着又教她们。 “香灰要是不管用,就假装求饶,等他们放松警惕了再出击。对付男人,最要紧的就是三路,眼睛、喉咙、下面。没有武器的情况下,踢裆是最管用的。” 这福天寺又不是少林寺,寺里的和尚虽然练武功,但还没到小说里那种金钟罩刀剑不侵的夸张地步。 先前沈清云已经验证过了,这一招很有效。 时间匆忙,沈清云只能简单教授几个关键动作。 每个姑娘都听得很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后,沈清云拍了拍手。 “成败在此一举,姑娘们,准备!” 于是,一群人行动迅速地跑到了大门后,三人一组,屏住呼吸,等着沈清云开门。 沈清云的身边,有清秀和不嗔,还有李瑭和三娘。 李瑭一直默默注视着她,这一刻,连胸前背后的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想,这样的女子,若真将她圈于后院,实在是暴殄天物。 她可以成为朝廷的栋梁。 接着,李瑭目光一转,扫视一圈。 若在军中,这样的手段和心性,用不了多久就能拉起一支绝对忠于她的军队…… 李瑭甩了甩头,不能再想了。 沈清云两只手抓住门栓,屏气听着外头的动静。 在这高度紧张的时刻,她的听力达到了一个极其敏锐的程度。 她甚至能听出外头有几个人、每个人的大致方位、水桶中水多水少…… 她抓住了院中几人跑出去的瞬间,手猛地抽掉门栓,低喝一声。 “走!” 于是,急着救火的和尚们,突然看到殿门被人打开了。 还没来得及叫喊,里头就冲出来一群女子。 她们一个个神情坚毅,为首几个,更是杀气腾腾。 武僧们下意识愣住了。 直到他们的方丈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都傻愣着干什么?快抓人!打死不论!” 武僧们手忙脚乱地放下了水桶,四处找长棍,但没找到,索性直接朝那群女子冲了过去。 可他们还没碰到人,这群女子们就像滑溜的鱼儿一样,突然间四散开来,朝着东西北三个门直奔。 有人反应快,飞快冲到了其中几人跟前。 却不料,下一刻他就捂住了眼睛,痛呼出声。 这三个姑娘,慌乱之下,全都撒了一把香灰。 然后,趁那武僧捂着眼看不见的空档,中间那姑娘,用尽力气,狠狠朝他裆部一踹。 那武僧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 同样的场景,在这院子里同时发生。 还有一组,因太过紧张,香灰没撒到对方脸上,一转眼的功夫就被武僧擒住。 这姑娘浑身颤了颤,然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大师饶命呀!” 另外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那武僧心中得意。 可他的得意还没维持一秒钟,那两个姑娘突然扑了过来,一人抱住了他的大腿,往两边拽。 直接把人拽成了一字马。 中间那姑娘迅速爬起来,而后原地跳起,重重地踩在他的跨间。 这一晚,福天寺和尚们的男性尊严,遭到了前所有为的打击,不知多少人至此后一蹶不振,再无雄风。 福念没想到自己的手下居然被这群弱女子打的溃不成军。 明明在今晚之前,这些人还都是任人揉圆搓扁、随意欺压蹂躏的! 福念猛地转头,看向了沈清云。 一定是她! 第135章 别回头!(下) 福念恶从心中来,抓起地上的长棍,转身冲向沈清云的身后。 长棍举起,对准了沈清云的后脑勺,猛地砸下。 眼看就要砸中时,从旁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在福念未来得及躲开时,死死抱住了他。 福念一回头,目光为之一顿。 “你这老东西!也敢来拦我?找死!” 这突然冲出来的,居然是静华师太。 福念反手将长棍向后,重重打在静华师太背部。 听到动静的沈清云,下意识转头,目光随之凝固。 静华师太的双手,不知何时套着一根绳索。 绳索两边绑在她自己的手腕上,用的是捕兽的绳扣,越挣扎,绑得越紧。 福念挣脱不开,再次狠狠砸向静华师太。 静华师太整个人就像是沙包一样,可眼底的光,却越来越亮。 沈清云心头一颤,倏地转身,向她踏出了一步。 可这时,静华师太猛地抬头看了过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只有满嘴的血。 她瞪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不断地重复一个字。 走! 走! 走啊! 沈清云看懂了她的话。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静华师太为救她们被打死呢? 沈清云再次踏出了一步。 可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沈清云回头,看到了李瑭那不忍中带着坚决的眼神。 接着,她顺着李瑭的目光,转向了被三娘挡在身后的清秀和不嗔。 不嗔年纪小,头一次遇到这种场景,吓得直哭。 清秀浑身颤抖,却还强忍着害怕,紧紧抓着不嗔的手。 三娘已经累到了极点,却死死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沈清云闭了闭眼。 两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她抬手,狠狠地一抹脸,转过了身,向前跑了几步,将清秀拉入怀里。 清秀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的惶恐害怕一下子消失了。 “姐姐!我还以为你落下了呢!” 沈清云摸了摸她那被汗水泪水和黑灰打湿的脸,努力扯出个笑容。 “我没事,快走吧!” 清秀点了下头。 李瑭则拉住了不嗔的手,一行五人转向了东门。 刚走几步,清秀想要回头。 可沈清云却用力按着她的脖颈。 “别回头。” 清秀心头一跳,脚步迟疑了一瞬。 “别回头,清秀。” 清秀想询问,下一刻,沈清云的手覆住了她的双眼。 她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滴答! 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在她头顶。 顺着手指指缝流入。 又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 沈清云紧紧搂着清秀,死死咬着下唇。 嘴唇被咬破,渗出丝丝血迹,她却浑然未知。 终于,她们冲出了东门! 顾不得喘口气,一行人随之拐弯,朝着膳院方向继续狂奔。 很久以后,当沈清云回忆这天晚上的事时,却只记得哭喊怒吼声,以及那长长的、似乎永远跑不完的长廊。 短短的几分钟,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她们抵达了膳院门口。 可膳院门口,却围着好些人。 她们好不容易从那边逃出来,沿着不同的路线来到了膳院,却发现这院门被锁住了,进不去。 直到见到沈清云,她们才惊喜地叫了起来。 “沈姑娘!” 沈清云把清秀的手递给三娘,微微颔首,走上前,拔下了头上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u型发钗。 她弯下腰,将发钗的一头塞进锁眼里,也不知怎么捣弄了几下,锁就打开了。 姑娘们欢呼着涌了进来。 不嗔带着她们找到了那处狗洞。 沈清云让三娘打头,自己和李瑭殿后,同时也等着其他人。 一共十九人。 又等了几分钟后,落后的其他姑娘们也终于赶了过来。 沈清云带着她们把膳院大门堵住,才一个个钻过狗洞。 “终于逃出来了!” 这些姑娘们互相抱着,喜极而泣。 此时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夜色已退,迎来了黎明。 而她们,也终于逃脱了那宛如末日噩梦般的牢笼,将开启崭新的人生。 沈清云笑不出来。 三娘在数着同伴,不停地问。 “人都到了吗?都逃出来了吗?” 姑娘们看了看自己周围,都点了点头。 三娘松了口气。 “没想到我们真的都逃出来了,一个不少,我还以为……” 话还没说完,沈清云忽然开口了。 “没有全都逃出来。” 三娘一怔,下意识看向了她。 沈清云满是血丝的嘴唇颤了颤。 她身旁的清秀突然爆出大哭。 “住持!住持!”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跌坐在地上。 沈清云吐出胸中浊气,把清秀扶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背。 “大家别放松,在范大人抵达之前,危机仍在。现在,先把那洞口恢复原状,我们下山。” “不去客院那儿了?” 三娘低声问。 沈清云摇头。 “官府中肯定有福念的同伙,客院那边情况不明,说不定也有陷阱。我们只能下山……山下有我家的车夫和护院,多少能抵挡一阵子。” 沈清云这次出门,因为有白玉跟着,所以只带了四个护院。 不过,她家的护院都是窦叔手把手教出来的,实力不错。 于是,一群人不敢再笑再说话了,轻手轻脚地将砖块填了回去,然后起身,朝山下赶去。 她们没敢走寺大门前那条大道,只能沿着难行的山路往下。 好在这座山不高,在天完全大亮之时,她们总算是来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是一条平整的黄泥路。 沈清云低声跟众人讲着地形。 “这条路前面都是农田,往东两三里有几户农家,我家的车夫护院寄住在那儿,到了之后,大家先吃点东西,我再想办法给你们找些衣裳换了。” 沈清云每次计划和行动之前,都会和这些姑娘们说清楚,以安她们的心。 她正说着,突然表情微变,闭上了嘴,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有人……” 她做了个手势,所有人立马蹲下,藏在树后、草丛中,不敢作声。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似乎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第136章 擒获 “快点!快点!你们是没吃饭吗?天都亮了!” 这声音带着焦急和暴躁,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打人了。 可这声音,落入沈清云耳中,却犹如天籁之音。 “白玉!” 白玉正骑马跑在队伍的最前头,听到声音,她当即勒马刹住,眼睛四下张望。 沈清云从树丛后走了出来,朝她招了招手。 “云娘!” 白玉直接跳下了马,朝她飞奔而去。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受伤了?严不严重?是谁干的?” 白玉看到沈清云这副样子,气得想砍人。 她和沈清云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来没见沈清云如此狼狈过,满头满身的泥土草屑也就算了,脸上手上不少擦伤,裙子上还有不少血迹。 沈清云拍了拍她的胳膊。 “见到你我总算能松口气了。” 本来都计划带着大家逃出去了,却没想到,在这时候遇到了白玉带来的救兵。 老天爷总算是没有断了她们的所有生路。 “到底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好你们在寺里等吗?什么事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对了,李瑭呢?” “我在这儿。” 李瑭按着胸口,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白玉本想斥责骂他几句,可一扭头,就看到李瑭的样子更惨,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 李瑭朝她挥了挥手。 “范大人呢?” “范大人在后头马车里,他受了伤,不能骑马。”白玉解释,“我连夜赶去找到了范大人,没想到他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案子,没法抽身。花了好些功夫抓到了凶犯,立刻带着手下马不停蹄赶来。” 李瑭听说范大人受伤,眉头一皱。 “什么人能让师兄受伤?他身边跟着两位实力高强的护卫,那可是官家亲赐的内卫。” 他百思不得其解。 而另一边,沈清云转身朝其他人招呼了一声。 “都出来吧!是自己人,我们不用逃了。” 三娘她们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先是看了白玉一眼,接着又看到白玉后头那些骑在马上的府兵官差,踌躇不前。 “是范青天到了吗?” 最后,还是三娘主动开口问了一句。 正说话间,从队伍的后头,缓缓驶过来一辆马车。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怎么了?” 一名官差急忙驱马上前解释。 “哦?” 范大人敲了敲车门,立即有手下上前开门。 一身常服的范大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三娘看到他,突然从树后蹿出,直接冲到了马车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还请范青天为我们做主啊!” “福天寺方丈伙同寺中和尚,将我们囚禁在地下,已有数年之久。他们虐待欺辱我们,还杀了不少姐妹。大人您看看、您看看……” 三娘说着说着,撸起了袖子,掀起了衣摆。 她身上,到处都是掐、打、踹的伤痕,青青紫紫一大片,触目惊心。 有她带头,其他姑娘们也跟着走了出来,跪在她身后。 范大人看到这群人,心蓦地一沉。 她们看起来大多都只有十几岁,却被人残忍虐待。 被打、被踹、被鞭笞,还有不少人背后有大片被烫伤烧伤的地方,更有两个人,手指关节是扭曲的。 范大人是刑狱方面的老手,一眼就看出,这是被人以粗鲁的手段折断了手指。 “在我大宋境内,竟有如此猖狂的恶徒,简直天理难容!” 范大人怒不可遏。 他上前,弯腰,扶起了三娘。 “你放心,本官必会为尔等伸张冤屈,将那群恶徒绳之以法!” 三娘抹了抹脸,带着姑娘们再次郑重一拜。 沈清云没有上前,而是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底生出了欣慰和感慨。 等三娘她们说完,沈清云才开口。 “范大人,在福天寺后山的某处地方,有一处乱坟堆,埋葬着福天寺僧众这两年来所杀的女子。除此之外,福天寺地下,除了关押三娘她们,还在密谋着其他事情。地道中,有操着福州之地口音的外来人常年驻守。” 沈清云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和信息,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福天寺的事,牵扯到的人很多,恐怕还涉及到一些她都不知道的势力。 这不是她一个人能解决的。 说到最后,沈清云的眼神倏地一暗。 “还有慈静庵的住持静华师太,她为了救我们,拖住了福念,恐怕此刻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 “清云,你累了,先找地方休息养伤吧!后续的事,我会和范大人处理的。” 李瑭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沈清云点了点头。 她这会儿感觉脑子一阵阵抽痛,前额发紧,浑身脱力,确实是到了极限了。 “白玉,帮我照顾好三娘她们,还有清秀……”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留着力气吧!我真怕你晕过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李瑭已经走到了范大人面前,说起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 范大人听完,连连感叹。 “没想到才一个晚上,你们居然就经历了这么多。宁致,你受伤不轻,先去治伤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 “不,师兄,若不能亲眼看着福念等人被抓起来,我此生难安,就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 范大人没有再劝,点了下头,指了身边的护卫,让他贴身保护李瑭。 之后,范大人不顾腿伤,亲自带队杀上了山,将寺内的一众和尚全部擒住。 那些被请来的贵客,尚在睡梦中,就被这动静惊醒。 黄通判骂骂咧咧推开门,看到了那些官兵的穿着,表情僵在了原地。 他扶了扶帽子,立马换上了一张笑脸,上前询问。 当得知晚上发生的事后,黄通判的脸,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在范大人面前,他可不敢摆谱,只得带着家眷,乖乖地走出了客院,跟着官兵们前往正殿。 上个月的邸报还摆在他书房桌案上呢! 范鸣,屡立大功,官家龙颜大悦,加授其金紫光禄大夫,又命其兼两浙路安抚使。 不管是哪一个官职,都不是黄通判能惹得起的。 第137章 后续 范大人将福念等和尚擒住后,命人将福天寺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危险后,才让人将沈清云和三娘她们接上来。 寺中有医有药,可以让她们暂时在此养伤。 沈清云被安置在了客院的厢房内,三娘她们都不想离她太远,所有,都挤在了同一个院子里。 好在院子房间不少,两三人一间,也能住得下,无非是多搬几张床榻而已。 沈清云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恰好这时,白玉端着一碗粥进来,看到沈清云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又退了出去。 虽然身体疲倦,可沈清云睡了两个半时辰就醒了。 大概是心里装着事,所以就算再累,仍没法深入睡眠。 醒来后,沈清云看到自己换了身衣裳,还重新上了药,一旁的桌子上还温着一碗粥,不由大为惊奇。 “白玉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她揉了揉肚子,走到桌面,端起温热的粥喝了起来。 三两口喝完,沈清云推开了房门。 小院内,三娘她们的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不嗔一个人蹲坐在门口,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沈清云走了过去。 “不嗔?” 不嗔转头,看到她,急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沈姐姐,你醒了?” 沈清云点点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李大人和白玉姐姐叫我在这儿看着门。” “他们人呢?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人来过?” 沈清云看了眼天色。 日头高悬,应该是正午时分。 不嗔掰着手指说了起来。 “李大人跟着范大人在审问犯人,白姐姐去慈静庵传信了。沈姐姐睡着的时候,有两个人来过,一个是万家的大娘子,白玉姐姐说不让外人进,她叫人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还有一个是朱大人家的冯小娘子,她是跟着县令夫人来的。” 沈清云这才想起冯若灵来。 要说起来,昨晚上她会去找静华师太,是因为冯若灵。 可之后的事……一发不可收拾,完全超出了掌控。 沈清云叹息一声。 做事总要有始有终,冯若灵那边,也不能就这么抛开不管。 她定了定神,又问。 “冯小娘子她们现在何处?” “冯小娘子和县令夫人一起下山了。范大人骂了朱大人一顿,说朱大人狮子吃什么素餐,不许他走,让他带人下地道追坏人去了。” 不嗔说得一板一眼。 沈清云听了,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尸位素餐,不是狮子吃素餐。” 不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露出憨笑:“我还纳闷呢!心说,这狮子怎么改吃素了?难道也是出家了的狮子?” 沈清云又笑了,抬手摸了摸不嗔的脑袋。 小家伙童趣的话,让沈清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很快整理好了心情。 冯若灵那边不急,倒是静华师太…… 想到这,她不由心中一紧,也没了说笑的心思,嘱咐不嗔。 “不嗔乖乖在这儿待着,要是累了就进屋睡会儿,姐姐出去一趟。” 说完,沈清云起身走出了小院。 她沿着长长的通道一直向前走,穿过了侧门,看到不少官兵在四处巡视。 这些官兵,并不是府衙的卫兵,穿着制式铠甲,腰悬长刀,眼神格外锐利。 沈清云若有所思。 这些官兵,应该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就是不知道,范大人这位掌管刑狱的提刑官,怎么会领着这么一队兵? 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 沈清云刚踏进正殿,就看到了李瑭。 李瑭也换了衣裳,但胸前后背缠了厚厚的绷带,包得跟个粽子似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过,看他的脸色,倒是比早上时好多了。 “李兄。” 沈清云主动上前打招呼。 李瑭看到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清云,你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沈清云点点头:“其实我没受多重的伤,主要是脱力,太累了。” 她这会儿前胸后背还有些疼,胳膊腿也很酸,但都没有大碍,休息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倒是你,伤成这样,怎么不好好躺着?” 李瑭嘴角弯了弯:“我没事,大夫来看过了,断了两根肋骨,但没有错位,也没有伤及肺腑,现在固定住,只要动作幅度不大,就没事。” 他说得轻松,可沈清云知道其实他是在安慰自己。 断骨的痛,哪里能说是“没事”? “此事,说来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李兄也不会受此大罪。” 沈清云表情沉重。 “你呀!这么说,岂不是没把我当成朋友?”李瑭表情一收,“若是你那白姐姐,你会因为她受伤而如此挂怀吗?” 沈清云一怔。 那当然不会。 白玉是家人。 李瑭摇了摇头,很是无奈。 “你不必太过介怀,此事,于我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 沈清云心中一动,眨了下眼睛,压低了声音问。 “和帮你升官吗?” 李瑭失笑:“这么说也没错,但升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升的,我才到吴县上任不足一年,就算官家再高兴,也不好立刻提拔,至少也得任期满了之后。但能在官家面前留下印象,就已是很难得了。” 沈清云不是很懂朝廷的规矩,但道理还是知道的。 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嘛! 下次有好位子,自然就能想到他了。 沈清云的眉宇微松。 李瑭见她放下了此事,心底也松了口气,招手带她到一旁的偏殿休息,说起了朝中的一些事。 沈清云这才知道,范大人居然还领着两浙路的安抚使的职位。 提刑官本就是地方大员,他居然身兼二职? 这妥妥的皇帝心腹啊! “如此说来,范大人在两浙路也待不了多久了?是不是很快就会被召回京城了?” 沈清云追问道。 李瑭并不意外她会如此猜测。 虽然沈清云不了解朝中,可她的聪慧,让李瑭都为之惊叹。 “是,师兄说,年前述职回京后,他就会留任京中。不出意外的话,不是进枢密院,就是进六部。” “六部?是刑部吗?”沈清云下意识问了句。 谁知,李瑭摇了摇头:“不,是户部。” 沈清云眼睛倏地睁大。 第138章 饭菜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沈清云的意料之外。 按她的理解,这皇帝提拔人,应该是按照特长提的吧!范大人擅长刑名,任两浙路提刑,屡立大功,那要提拔他,也应该是去大理寺、刑部这种地方。 怎么会是枢密院、户部这两处呢? 沈清云眉头都皱了起来。 李瑭细细解释。 “自太宗之后,世家托大,把控朝堂,已成大势,先帝在时,就受制于世家大族。今上登基后,一直在培养平民子弟,但收效甚微。好不容易出了个师兄,官家自然要大力提拔了。” 沈清云面露沉思。 “枢密院掌军权,户部掌钱粮……” “没错!”李瑭眼露赞赏,“不过,我猜官家更可能派师兄去枢密院,所以,提前让师兄兼任了安抚使。” 沈清云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你们这些人,也真是难,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懂。” 还以为书生文人只需要学四书五经,会写诗写文章就行了,可看看现实情况,写诗写文章,那才哪儿到哪儿啊? 真要往上走,刑事方面得会,军事方面也得会,还要懂算账…… 沈清云甩了甩头。 “那你呢?” 李瑭愣了一下。 “什么?” “范大人是不是给你做了安排?”沈清云有些好奇。 李瑭先是抿了抿唇,然后才笑了一下。 “师兄是有提及,不过尚未来得及细说。不管如何,我才只是个七品县令,就算师兄要我帮忙,也得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声响。 沈清云转头,就看到一个小和尚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 “李大人,斋饭已经做好了,请您移步膳院用饭。” 李瑭站了起来。 “有劳了,我们这就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偏殿,跟在小和尚后头,往膳院走去。 沈清云压低了声音问。 “我以为这寺里的和尚都被抓起来了呢!” “没有,寺中僧人太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福念为非作歹,不可能全部抓起来。师兄查明后,让几个没掺和的僧人,仍负责打理寺院。” 沈清云有些怀疑。 “确定这几个人不是同伙?” “确认过了,师兄手底下有几个厉害的刑讯高手,从无差错。” 沈清云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很快,两人就到了膳院。 膳院内已经有不少官兵在吃饭了。 屋内,两个和尚抬着两大桶饭菜走到了桌边,给排队的官兵分饭菜。 沈清云扫了一圈,发现这里一共也就五个和尚。 负责分菜的和尚,更是眼熟的很。 沈清云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直到李瑭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清云,你坐这边。” 李瑭带着沈清云走到了长桌的最末端。 离打饭菜的和尚最远的距离。 周围没人,李瑭才又说了句。 “虽说这和尚样貌不错,但你总这样盯着人看,也不好。” 沈清云还在想事情,没听清李瑭的话,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啊?你说什么?” 李瑭脸上拳头虚握掩唇咳嗽了一声。 “没什么……你盯着他瞧什么?” 沈清云“哦”了一声:“他不是昨日在寺院门口迎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普照。” “对,普照。我总觉得他的样子,不像是个和尚。” “哪里不像?” “他的气质,更像是书生,而不是和尚。”沈清云说道,“而且,出家人天天做早晚课,手上会留下老茧。李兄你想想,他们大多是哪只手敲木鱼,哪只手握佛珠?” 李瑭回想了一下后说:“右手敲木鱼吧!戴佛珠的话,应该是左手?” 沈清云点点头。 “但是你看他,右手的手掌,指根下方,有四个老茧,这种老茧,是整个手掌长期握着东西才会有的。” 沈清云伸出左手,做了个虚握的动作。 “他的左手,中指指节处,有一个茧,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常年握笔的人,都是如此。” 李瑭不甚在意地说道。 沈清云眼珠子一动,忽然抓过了他的右手,仔细观察。 李瑭一个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手,耳后根瞬间发烫,急忙收回了手。 沈清云抬头,不满地看着他。 “我还没看完呢!” 李瑭移开了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这里人多……” “我就是想看看你手上的老茧。” 沈清云一脸坦然。 李瑭暗自唾弃自己想太多,老老实实地把右手放在了桌子上。 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肚,以及中指的指关节,都有着明显的老茧。 就像他说的,常年握笔的手,都会在这些位置长茧。 “你若不信,等朱兄回来,也可以看看他的手,都是一样的。” 李瑭又说。 沈清云没有说话。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可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大概是昨晚用脑过度,这会儿脑子不灵活了。” 算了,想不通就先不想了,吃饭要紧。 刚睡醒时喝的那碗粥,都消耗光了,这会儿沈清云饥肠辘辘。 那领路的小和尚端着饭菜,放到了她面前。 一碗米饭,另一碗则是装了三四样素菜。 素炒白菜、红烧豆腐、茄子炖豆角,还有一样是雪菜蘑菇。 沈清云道了声谢,然后专心致志地扒饭。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饿了,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斋菜,格外好吃。 尤其是那雪菜蘑菇,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吃完饭,她抬起头,却发现少了两个和尚。 她拉住收拾碗筷的小和尚:“另外两个人呢?” 那小和尚回道:“普照师兄和普光师兄去给看守的官兵们送饭去了。” 沈清云扭头问李瑭。 “福念他们关在哪里?” “在后头的藏经阁。” 沈清云眉头一皱:“怎么关在那儿?” “这寺院虽然不小,但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地方不多,师兄担心其他地方会有暗道或者别的,所以先将人关在藏经阁了。” 藏经阁上下两层,福念他们被关在二楼,楼梯口和几个窗口,都有人把守着。 犯人们飞天无门、遁地无路。 “范大人考虑得还挺周到的。” 沈清云最后下了结论。 与此同时,藏经阁外,守卫的官兵们,看到了两个抬着木桶的和尚。 “诸位大人辛苦了,饭菜送来了,诸位过来用膳吧!” 普照笑吟吟地向大门口的两人鞠躬一礼。 第139章 藏经阁出事 官兵们很警惕,并没有全部过来,而是分成了两班,一半人吃饭,另一半人继续看守。 第一拨人吃完后,等了会儿,确定没问题,才去替班,让其他人过来。 随后,普照和普光才带着木桶、碗筷,返回膳院。 而另一边,沈清云和李瑭刚走出膳院没多久。 “静华师太她……” 沈清云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提起这个话题。 “师太的尸体,在药师如来殿的院子里被发现,她面容安详,看起来并没有遭受太大的折磨。”李瑭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 沈清云神情黯然,没有说话。 李瑭接着又说:“白玉已经去通知慈静庵的人了,应该很快就会到。” 确实如李瑭所说,两人返回正殿,刚坐下没多久,慈静庵的女尼们就到了。 空善带着六个人,面容哀戚。 沈清云跟在她们后头,一起去了停放尸体的地方。 小小的院子里,用门板临时搭了几张板床,静华师太就躺在其中一张木板上。 她浑身都有伤,双手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可脸上的神情,确实如李瑭所说,带着安详。 空善带着女尼们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我们接你回家。” 空善抬手,覆在静华师太的眼皮上,言语轻柔。 这时,沈清云开口了。 “对不起,师太是为了救我才被人所害。” 她歉疚不已。 谁知,空善却摇了摇头。 “沈施主,人皆有缘法,这是师父的命数,并非你的错。而且,我想,师父在来福天寺之前,大概就料到了自己会有此一劫。临走前,她叮嘱我好好照看庵里,将慈静庵交给了我。” 慈静庵不是什么大的寺院,所以,住持的交接也没那么多讲究。 况且,空善是静华师太唯一的弟子,大家都默认以后会由她来继承住持之位,因此,听了这话,其他女尼们并无半点意外。 沈清云叹息一声。 “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到吴县找我。” 空善面带微笑,神色平静。 “多谢沈施主,但我们总不能指望施主一人的怜悯和施舍。我已经打算好了,等师父和空方、空敏的丧事过了后,就带几位是姐妹下山接活。” “接活?” 沈清云有些诧异。 “就是上门超度、诵经祈福,以及别的一些。和尚们能做的,我们女尼自然也能做。” 沈清云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自食其力,总好过伸手要钱。 “空善师父有心了。” 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空善回了一礼,又问道:“清秀呢?” “清秀应该还在睡,昨晚上跟着我们跑来跑去,恐怕受到了不少惊吓。” 沈清云简单说了最晚上发生的事。 空善哀叹一声,随即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扁扁的匣子。 “这是空敏的遗物,是俗家之物,我想着,这东西庵里不能留,倒不如给清秀。” 沈清云看到那匣子,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拉着空善走到一旁,低声问。 “你对空敏从前的事,知道多少?这簪子是谁给她的?她那女儿的生父是谁,她有说过吗?” 空善有些诧异,但还是老实回答。 “空敏很少提及过去,这簪子是何人所赠,我并不知晓。不过,这簪子,确实有可能是那孩子生父所赠。那簪子曾被她一怒之下扔出去过,是师父命我捡回来还给她的。” 当初空敏来慈静庵时肚子已经显怀了。 她能从那魔窟逃出来,正是因为怀了孕,无法接客,看守的人疏忽大意,才让她找到了机会。 孩子的父亲身份,空敏不肯说。 她对那男人,怨恨至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肯提起。 空方好奇,问了好几次,最后把她惹恼了,抓着那簪子扔出了窗外。 沈清云听完后,陷入了沉思。 要说厌恶,还能理解,但怨恨…… 总觉得空敏和那男的之间,有点什么啊! 要不然,也不会留着这簪子了。 她缓缓开口:“会不会是,那男的答应会带她离开,最后却食言了,所以空敏才会怨恨?” “或许吧!但现在空敏已死,谁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了。”空善摇了摇头,“只是可怜了那孩子。当初我极力劝师父将孩子留下,师父却不答应,说孩子留下,空敏的六根不净,无法真正遁入空门。” 沈清云犹豫片刻,试探着问她。 “若我说,我知道那孩子在哪呢?” 空善眼睛猛地一亮。 “真的?她过得好吗?” 沈清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孩子生活上是没什么不好的,但遇到了点麻烦事。空善师父,这簪子,能不能由我交给那孩子?” 沈清云没说出冯若灵来。 虽然空善表现得很有善意,但冯若灵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空善一连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她既然在,那这簪子给她,自然是最合适的。” 空善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然后,郑重地将匣子递给了沈清云。 沈清云将匣子收好,又说了起清秀。 “我很喜欢清秀,这孩子乖巧孝顺,想认她做妹妹,不知道庵里对女尼还俗,有什么要求?” 空善摆了摆手:“没什么要求,她年纪还小,没有烫戒疤,是可以随时还俗的。” “师父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沈清云拂开额前的碎发,面露轻松。 两人说完了话,走回原处,李瑭顺势看了过来。 “谈完了?” 沈清云点点头:“我打算把清秀和不嗔都接回家里,我娘喜欢小孩子,肯定会喜欢的。两个孩子,彼此熟悉,也能做个伴,就是不知道慧悟大师会不会同意。” 李瑭笑了起来:“大师会同意的。福天寺危机已解,也得叫人告诉大师一声,免得他担心。”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突兀传来。 紧接着,砰得一声,院门被人撞开,一个官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李大人,不好了!藏经阁那边出事了!” 沈清云和李瑭的脸色同时一变。 第140章 蘑菇 官兵话音刚落,李瑭疾步上前扶住了他。 “怎么回事?藏经阁出什么事了?” 沈清云安抚好空善等人,也跟着走上前问:“范大人呢?” 那官兵喘了几口气才回答。 “守在藏经阁的兄弟们都出了事,一个个像疯了傻了一样。范大人刚从地道返回,前去查看,结果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你快说呀!” 沈清云忍不住催促道。 那官兵咽了咽口水。 “发现二楼单独关押的贼首福念,死了。” “死了?” 沈清云和李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我这就过去看看。” 李瑭一撩衣袍,大步跨出了院门。 “等等,我也去!” 沈清云喊了一声,又转头朝空善说了句。 “帮我跟白玉说一声,让她也赶紧去藏经阁。” 说完,她才提起裙摆小跑了出去。 两人穿过长廊,很快就来到了藏经阁外,一眼就看到了神情肃然的范大人。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后跟着黑衣护卫。 李瑭飞快上前,顾不得行礼,直接就开口问道。 “师兄,怎么回事?” 范大人拧了拧眉心,他一夜未睡,忙到现在,难免疲惫。 “是我疏忽大意了,看守藏经阁的官兵中了毒,让贼人抓到可乘之机,上了二楼。” “中毒?” 范大人点了下头,指了指阁楼内。 “不知是何种毒药,我从未见过。韩大夫正在医治。” 李瑭眉头紧皱,面露沉思。 “师兄手底下的人,都是从军中出来的,个个都是好手,怎么会轻易中毒?难道就没人发现吗?” 范大人也想不通。 “他们平时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吃饭都不会一同吃,防的就是下毒,没想到还是中了招。” 一直跟在李瑭身后的沈清云,此时忍不住开口。 “那毒,是什么症状?多久发作?” 范大人瞟了沈清云一眼,似乎并不意外。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带着两人走进了藏经阁内。 藏经阁的一楼十分宽敞,桌椅陈设都被推到了墙边,中央的空地上,整齐地躺着二十多个官兵。 他们脸色发青,有的在呕吐,有的则捂着肚子哀嚎,但有几个动作很是诡异。 其中一人,双手高举,几根手指在空气中来回拨弄;又有一人,抱着脑袋呵呵傻笑。 最旁边的一人,更夸张,他没有躺着,而是坐在那儿,双眼迷离,一会儿扑向东、一会儿扑向西。 两个未中毒的官兵,一左一右按住了他,才没让他满屋子乱跑。 这一幕,说不出的怪异。 范大人招手叫来了一名穿着布衣的灰发老者。 “韩大夫,情况如何了?” 范大人问道。 韩大夫向他一拱手,回道。 “毒药不明,暂时无法施治,老夫打算先灌解毒汤,再施针放血,或许能有效。” 这大夫显然不是治毒方面的专家。 沈清云心里嘀咕了一句。 李瑭则问起了关心的问题:“他们是如何中毒的?从中毒到毒发,有多长时间?” 韩大夫皱着眉头,长长的胡子也跟着颤了颤。 “毒发时间可不好说,估计有两刻钟。那毒,很有可能是下在午膳的饭菜里。他们在毒发之前,刚吃过午饭。” 范大人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已经派人去找那两个送饭菜的和尚了。 沈清云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她走到了那个扑东扑西的官兵身旁,问那两个压着他的人。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疯了!一直在喊有妖精,要抓妖精。” “我看他是听说书听多了,脑子坏了。” 两个官兵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沈清云面露思索,接着,蹲了下来,伸手在那中毒的官兵面前挥了挥。 他下意识转头,视线看了过来。 “视线是好的……” 沈清云低语着站起身,突然抽出一旁那人的刀,朝中毒官兵砍去。 那官兵瞳孔睁大,下意识躲开。 “喂!你这小娘子干什么?!” 被夺刀的官兵大怒。 沈清云将刀递给他。 “只是测试一下。” “什么测试?我看你是想杀人!你该不会是那淫和尚的同伙吧?” 官兵握住刀,转手指向了她。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向风一样冲了进来,抬脚踢飞了他的刀。 “你做什么?敢拿刀指着我家云娘?” 熟悉的声音传来,沈清云不由笑了起来。 “白玉,你来啦!” 白玉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转头,凶神恶煞地瞪着那官兵。 “我家云娘是受害者,她救了那些可怜女子,差点遭了这群假和尚的毒手,你居然还污蔑她?” 白玉愤愤不平,抬脚欲踹。 那官兵显然知道白玉的厉害,后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讪笑。 “姑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清云扯了扯白玉的袖子。 “行了,你来帮我制住他,别让他动。” 白玉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个手刀劈在那中毒官兵的后颈下两寸。 官兵直挺挺倒下,却没有昏过去。 白玉的力道,用得刚刚好。 沈清云再次蹲了下来,扒开他的眼皮看了会儿。 “好了,可以了。” 沈清云拍了拍手,起身走回李瑭身旁。 “韩大夫,放血就不必了,催吐、下泄,给他们多喝淡盐水,应该就行了。” 韩大夫看向她:“小娘子也学过医?” 沈清云笑了笑。 “并未正式学过医,只是恰好知道一些而已。他们中的是一种幻菇的毒,中此毒者,轻者呕吐腹泻,重者会出现幻觉,虚虚实实无法分辨,而且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韩大夫捋了捋胡须,一脸恍然。 “原来如此!” 李瑭思索了片刻:“午饭的几样素菜中,有一样便是蘑菇,难道他们就是吃了这蘑菇中毒的?” 沈清云摇头。 “应该不是,我们也吃了那道蘑菇,并没有出现任何症状。饭菜都是大锅烧的,若是那蘑菇是幻菇,我们吃的比他们早,早就该出现症状了。” 范大人赞赏地看着沈清云。 “小娘子说得有理。那依你看,这毒是下在了哪里?” 第141章 他比了个……ok? 沈清云没有立即说出自己的猜测,而是反问道。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中午的饭菜,调料放得有些过重?” 这问题,让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 韩大夫有些不满:“你这小娘子,知道什么赶紧说,打什么哑谜?” 李瑭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道。 “确实,几个菜都有点咸。” 沈清云眉眼弯了弯。 “不只是咸,红烧豆腐和茄子炖豆角里加了香辛料,白菜里放了辣椒,还有雪菜蘑菇,鲜味异常,应该加了提鲜的东西。” “你说这些,到底想说明什么?” 韩大夫不耐烦地追问。 沈清云神态自若,没有理会他的催促:“咸、鲜、辛、辣,加上天气热,吃了这样的饭菜后,你们下意识会想要什么?” 这次,不等韩大夫反问,白玉抢过了话头。 “会想要喝水。” 沈清云嘴角翘了翘。 “没错!” 范大人眼睛微微一亮:“你是说,那毒,下在水里?” 沈清云颔首。 “这毒,并不是由饭菜里的蘑菇带来的,若我没猜错,应该是一种能溶于水的粉末,或者丸子之类的东西。” 范大人立即吩咐手下。 “带人去搜附近的水缸!” 外头候着的官兵,领命而去。 韩大夫也急着跟了出去,想看看那能致幻的东西,是什么样子。 屋内安静了几秒钟。 紧接着,沈清云开口了。 “韩大夫的解毒汤已经在熬制了,这些人应该性命无忧,现下,范大人能不能带我们上去看一看福念的尸体?” 范大人挑起一边眉毛,看向了李瑭,似乎在询问。 李瑭轻咳了一声。 “师兄,这位沈姑娘是我认的义妹,帮我解决了不少疑难案子,她于探案方面有着极佳的天赋。” 范大人“哦”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上上下下打量了沈清云一圈。 沈清云神色坦荡,任由他打量,眼神没有半点闪躲。 这般坦然,倒是让范大人另眼相看。 于是,他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 “既如此,就一同上去看看吧!但和此案有关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外传。”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 “此案牵扯过大,于你们来说,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是,多谢大人提醒。” 沈清云欠了欠身,道了声谢。 范大人敛起袖子,叮嘱了护卫几句,率先踏上了楼梯。 到了二楼,入目可见是一排排书架。 但这些书架都被移了位置。 范大人解释,二楼没有单独的房间,所以,以书架为隔断,将福念等犯人隔开,以免串供。 沈清云探头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其他犯人都被转移走了。 这偌大的藏经阁二楼,只有福念一人。 不,只有这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就在一层大门的上方,靠墙而坐。 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嘴里原本似乎被堵住了。 沈清云看到地上有一一团湿布。 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串供。 沈清云心想着,又走进了些。 尸体紧靠着墙,两边都没有窗户,显得有些昏暗。 他无力地垂着脑袋,露出了身后的半面墙。 墙上鲜血四溅,呈喷射状,他胸前的袈裟也被鲜血浸得湿透。 墙上的血、身上的血,流到地上,最终,在他的身下,凝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河。 沈清云用帕子包住手,扶起了福念的头,看到了他的脸。 他脸色苍白,表情却格外狰狞。 这狰狞之中,又带着愤怒和恐惧。 杀他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会愤怒、恐惧? 他看到了凶手,知道他的厉害,所以恐惧? 这说得通。 可为什么会愤怒呢? 他做的事,他自己应该清楚,必死无疑,无非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愤怒,是对谁? 沈清云脑海中冒出许多疑问。 她的目光往下,接着,看到了福念的脖子。 然后,沈清云的眉头皱了起来。 福念的脖子上,插着一支筷子。 没错,就是中午她们吃饭时所用的筷子! “喷了这么多血,我还以为他是被割喉放血了,没想到凶器是一根筷子。” 沈清云有些讶异。 白玉原本在楼梯口徘徊,听到这话,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筷子?” 她一脸惊叹。 “这是个高手啊!” 沈清云和李瑭同时转头看向了她。 “你怎么知道?” 白玉指着那筷子说:“这应该是鸡翅木,老鸡翅木质地偏软,不够硬。这样的木筷子,要想刺穿人的喉咙,需要特殊的手法。光靠蛮力不行。” 沈清云盯住了那根筷子:“你能做到吗?” 白玉摊了摊手。 “要是用尖一些的硬木钉之类的,我能做到,但只能刺穿喉咙,做不到断骨。” 头这样垂下来,显然喉骨是断了的。 她想了想,又加了句。 “像我爹那样练了三四十年剑法的,才能做到。” “福田寺里,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高手?”李瑭倒吸了一口冷气,“若是昨晚他在,我们恐怕都逃不出去。” “他和福念不是一伙儿的吧?要是一伙的,他不该把人救走吗?干嘛还杀人?”白玉随口问道。 沈清云摇了下头,松开了手,任由那脑袋继续垂着,又检查起尸体的其他地方。 他身上没多少伤痕,胸前有一处锤击,是被官兵抓捕时留下的;手腕和脚腕处有擦伤,应该是想挣脱镣铐留下的。 突然,沈清云轻咦一声。 “咦?他的左手怎么藏在背后?” 说话间,她将尸体的左手从身后拉了出来,旋即目光一顿。 那只左手的手势很是奇怪。 拇指和食指相碰,其余三根手指微微上翘…… 这是比了个ok? “这也太奇怪了……” 沈清云嘀嘀咕咕,盯着那个“ok”的手势,越看越觉得怪异。 她把李瑭拉了过来。 “李兄,你不觉得这手势有些奇怪吗?会不会是福念留下的死亡信息?” “死亡信息?” 李瑭反问。 “就是暗示谁是凶手的信息啊!”沈清云回道。 李瑭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不就是佛家常见的说法印吗?” 说法印? 沈清云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想起来。 这是佛家常见的六印之一,佛像上常用。 她暗自松了口气。 理解错了,还以为是个“ok”呢! 果然前世的经验,不能用在现世上啊! 第142章 真正的线索 定了定神后,沈清云把那只左手放了下来,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 “范大人,您派人去找送饭的那两个和尚了吗?” 范大人点了点头。 “已经让赵甲带人去搜查了,应该快回来了。” 顿了顿,他又问。 “你可有发现?” 沈清云抿了抿唇。 “大人应该和我想的一样,凶手极有可能是送饭菜的两个和尚之一。但现在的问题是,那凶手,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范大人颔首。 “没错,这二人,先前已经审问清楚,并未参与拐骗、囚禁那些无辜女子之事,对地道的存在,也一无所知。他们是最近几个月陆续被招进福天寺的,平时负责做饭、挑水等粗活,那普照因为皮相好,后来被福念安排做知客僧。这一切都没有问题。” 所以范大人才没有将他们关起来。 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 范大人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埋怨自责无用,想办法把人抓到才是最要紧的。 因此,藏经阁出事后,他第一时间让人看住了寺院的各个出口。 “此人武功高强,恐怕早已经逃出去了。” 白玉皱着眉说道。 “那也不一定。此人乔装成和尚,藏在这寺院中,肯定有所图谋。若是能知道他的目的,就能推理出他的行动轨迹和逃跑路线……” 沈清云说着,目光再次落在福念尸体上。 她还是觉得福念知道那凶手的身份,故意留下了线索。 她蹲了下来,盯着福念的尸体,试图代入他的想法。 “若我是福念,在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会有什么想法?会试图做什么?” 福念此人,性格中几乎凑齐了人类所有的恶,贪财好色,要权要势,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是绝不会甘愿就这么死了的。 哪怕被抓住,他也没想死。 范大人亲自审问,想问出他幕后之人,他都咬紧牙关不肯说。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有恃无恐。 他背后之人,势力肯定很大。 他还抱着幻想,觉得幕后之人会救他。 可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沈清云缓缓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当时的场景。 看到来人,福念第一反应,肯定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 可没想到,对方是来杀自己的。 所以他又惊又怒,还不甘心。 可对方能潜藏在寺中几个月不被发现,心思缜密,武功又高,若贸然留下线索,定会被他发现,然后抹去。 那该怎么办呢? 沈清云仿佛感受到了福念当时的焦急。 她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摆出了和尸体一模一样的姿势,将左手背在了身后。 突然,沈清云表情一顿,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提示,不是手势,而是手的位置!白玉,帮我帮尸体翻过来!” 白玉应了一声,上前抓住尸体的肩膀,将他脸朝下,放倒在地上。 福念死亡时间尚短,尸体还未僵硬,因此,放倒是,整个尸体是平着倒下来的。 沈清云急忙起身上前,盯着他的腰侧。 “先前,他的左手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说着,她伸手欲掀袈裟。 李瑭拦住了她。 “我来吧!” 说话的同时,李瑭伸出手,将袈裟解开,又脱去僧袍,露出了尸体整个背部。 他的后背,因喷洒的血迹染透了衣裳,所以也是暗红一片。 血迹自后颈的伤口淌下,形成了长长的、如瀑布般的血流。 血流至后腰处,变得模糊一片,看不清楚原本的肤色。 沈清云拿着手帕,在尸体的左侧腰际擦拭起来。 可血流出来这么久了,加上天气炎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变干,用帕子根本擦不干净。 沈清云扭头看向白玉,还没开口,白玉就点了下头,嗖得一下蹿到了楼下。 很快,她就拿着一盆水上来了。 沈清云将帕子用水沾湿,继续擦拭那一处地方。 她的动作很慢,却很仔细,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作画。 范大人刚想询问,李瑭朝他投了个眼神过来,摇了摇头。 范大人挑了挑眉,无声询问。 李瑭没有回答,但那一双眼神,却坚定无比。 范大人失笑摇头,用食指虚点了他几下,接着不再多说,继续看着沈清云。 沈清云洗了两次帕子,终于,将左侧腰际那一块皮肤,擦干净了。 “果然……” 白玉离她最近,下意识看了过去,旋即眼睛瞪大。 “这上面有字!” 李瑭和范大人同时凑近,弯下腰查看。 果然,那腰侧靠近腋下的地方,有着两个紫黑色的字。 这两个字,是福念以自己的指甲划破皮肤留下的。 因是死前所受的伤,所以,最上面的一道划痕,已有结痂的趋势,颜色也更深,近乎紫黑色。 “三……牛?” 白玉念出了口,顿时眉宇拧紧,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沈清云缓缓摇头。 “不是牛,应该是他没写完,只写了一半。” 李瑭点头表示同意,指着那个字说。 “若是牛字,上面一横应该短于下面一横,而这一竖也要更长一些。” “那他原本想写的是个什么字?” 白玉发问。 这下,可问住了三人。 谁知道他想写的是哪个字?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可现在人都死了。 范大人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会有重大线索,没想到,线索是找到了,却只有一半! 沈清云倒是神色如常。 “没办法,线索就这么多,剩下的,就等范大人您护卫的消息了。” 这次,他们没等太久。 不到十分钟,一身黑色劲服的护卫赵甲回来了。 他带人在寺中搜查巡视时,发现了其中一个送饭和尚的尸体。 “是谁?在哪?” 沈清云急急问道。 “是普光,在旁边院子的水缸里。水缸上盖着盖子,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是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范大人摆了摆手:“怪不得你们,此獠心狠手辣,又心思缜密,就连本官都被瞒过,更何况你们?” “如此说来,那凶手,就是普照了。” 李瑭说完,下意识看向了沈清云。 沈清云的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就好像,她早就猜到了凶手是谁。 而在问出第一句问话后,沈清云就没有再说话。 此时,她正拉着白玉的手,在说着什么。 第143章 左撇子 “你握剑的手的给我看看。” 沈清云一边说着,一边去拉白玉的手。 白玉一脸莫名其妙。 “干什么?” “我就看看。” 沈清云掰开她的手掌,仔细打量起来。 白玉三岁开始练武,一开始练的是拳脚功夫,后来学剑,拿的是木剑,七岁时才得到人生当中第一把真正的剑。 只是那剑,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的来说太重,第一次使的时候,她举都举不起来。 白玉的爹嘲笑了她一顿,说她是姑娘家,天生力气不够,不可能当一个顶尖的剑客。 白玉哪会服气?当场跳起来跟她爹打了一架。 最后结果,自然是没打过。 但从那一日开始,白玉每天雷打不动,早晚都要练功。 因此,她的右手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子。 茧子几乎遍布整个手掌,指腹和指根处也有。 若只看这一只手,断不会信这是一个花期少女的手。 沈清云轻轻抚摸着她掌心的茧子。 白玉打了个冷颤。 “你能不能别这么摸?太奇怪了。” 虽然,她说不出具体哪里奇怪。 沈清云松开手,看着她:“练剑的人,手上的茧子都是你这样的吗?那别的用刀、用枪或者鞭子的,茧子的位置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啦!不同兵器,用力的角度不一样,磨损不一样,像刀客,两只手都会有茧子,但多在虎口位置,因为使刀的,大多是两只手,然后手的发力点在这里。” 白玉指了指自己的虎口。 “刀走厚重,剑走轻灵,仔细看的话,是有很大不同的。” 一说起自己擅长的,白玉就有滔滔不绝的架势。 沈清云听着直点头,可思绪却飘到了他处。 白玉说了一会儿,一转眼看到她在发呆,顿生不满。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啊?我有。” 沈清云眨了下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道。 白玉戳了戳她的额头。 “想什么这么出神呢?明明是你要问的,结果又不好好听。” “我在想,若一个人是惯用右手的,去练左手剑,难度大不大?”沈清云回道。 白玉瞪大了眼睛。 “谁会那么傻?练左手剑?左手的力量和灵活都不如右手,练左手剑的难度,不下于断肢重造好吗?” 沈清云瞥了她一眼。 “别说那么夸张,或许真有人做到了呢?” 白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可能,左手剑的难度,比其他兵器都要高,我爹认识的一个朋友,因断了右手,试图练左手剑,但花了十年功夫,也才勉强达到右手剑的一半。他可是个天才剑客,年轻时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不过仇家也多。” “那江湖上,就没有擅使左手剑的?” 沈清云又问。 白玉皱着眉思索起来。 “有也是有的,但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左撇子,惯用的就是左手,那不一样。” 沈清云猛地一拍手。 “对!就是这个!” 白玉一脸懵:“什么?” “左撇子!” 沈清云眼睛亮了起来,唰得转头,把李瑭拉了过来。 “先前在吃午饭时,我观察到那普照的手,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右手会留下握笔的茧子,左手却会留下练剑的茧子。现在明白了,他是个左撇子。” 李瑭眉宇微沉。 “擅使左手,却用右手握笔?此人毅力不俗啊!” “握笔总比握剑容易些,而且,若是科举考试,左手写字不方便吧?”沈清云挑了下眉。 李瑭点头:“确实,左手写的字,书写方向、字体偏向,都会不一样。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事实上,科举时,都是默认用右手写字的。” 他还举了个例子。 “我求学时,书院的一位同窗家中长子,便是左撇子,自练字始,他爹为了纠正他用手习惯,打断了不知道多少根藤条。” 沈清云啧啧两声。 “这也太狠了。” “等会儿!你是说,这个普照,是个左撇子,然后左手用剑、右手练字?那他也太厉害了吧!” 白玉脑子慢半拍地才反应过来,发出惊叹。 沈清云点头。 “这个人,肯定特别聪明,又有毅力,能吃苦,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点名气都没有呢?” 白玉努了努鼻子:“我这就去给我爹写信问问。” 说完,她登登登地跑下了楼。 李瑭看着她突然抛开,转过头来。 “白玉的爹,到底是什么人?” “她爹叫白听风,年轻时在江湖上挺有名气的,白家最早是铸剑起家,每一代都有很厉害的铸剑师,前来求剑的人不知凡几,在江湖中名望很高。” 白玉她爹的剑术多强,沈清云不知道,但白家打探消息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 说是江湖百晓生也不为过。 李瑭对江湖上的事并不了解,听完后就抛开了,转而和她说起了其他。 “你觉得那普照,是逃出去了还是仍躲在寺中?” 沈清云想了想,然后摊了摊手。 “我也不知道,还得看范大人的审讯结果呢!” 就在沈清云和白玉说话的功夫,范大人已经带着人去前头审问去了。 主要是问普照接触过谁,以及中午的动向。 因范大人的威慑,客人们都聚集在一处,没有乱跑。 哪怕是黄通判和吴同知,在范大人面前,也不敢叫嚷。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但范大人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开始审问,就有人主动来“举报”。 来者,赫然是沈清云的老熟人,黄通判。 黄通判努力将胖乎乎的身体从两名官兵之间穿过去。 “提刑大人!我有要事禀告!” 范大人一看是他,挥手让手下退开。 黄通判迈着小步子跑到了他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然后小声说道。 “范大人,下官发现吴同知和寺中和尚私下有来往!先前有个和尚来找他,两人在屋子里密谋许久。他们两人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黄通判言之凿凿,生怕范大人不信,还拍着胸脯说。 “不只是下官,别人也看到了!” 范大人神情一肃。 “带本官去见吴同知!” 第144章 真是无辜的? 就在范大人跟着黄通判去找吴同知时,另一边,沈清云和李瑭刚走出藏经阁,就遇到了返回的韩大夫等人。 韩大夫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神色,手里端着一碗水,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水,甚至都没注意到前头有人,险些撞了上去。 “韩大夫,你看什么呢?” 沈清云出声喊住了他,好奇问道。 韩大夫抬起头来,看到是她们几个,“啊”了一声。 “是你们啊!这是从旁边院子的水缸里舀出来的水,应该就是掺了毒物的水。” 白玉刚刚已经从沈清云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好奇地把脑袋凑了过去。 “这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啊!咦?也不是,颜色有点浑浊。” 沈清云和李瑭也同时转过头仔细打量。 这水确实较为浑浊,碗底有一些沉淀物。 韩大夫已经说了起来。 “我们去看了好几个水缸,都没发现异常,但是,一看到这个水缸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你怎么知道的?” 白玉很给面子地追问。 “那水缸旁有很多虫蟊尸体,还有一只鸟,晃晃悠悠在地上走来走去。” 这韩大夫很是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韩大夫真是观察入微,让人敬佩。” 沈清云笑眯眯地夸了一句,接着又问。 “那你看出来这水里有什么了吗?” 韩大夫摇了摇头:“这不正打算回来找人一起研究研究嘛!” “辛苦韩大夫了。” 聊完,一行三人告别韩大夫,往客院方向走去。 可没想到的是,没走多远,就看到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着急地四处张望。 他们看到了沈清云、李瑭和白玉,顿时大叫起来。 “是李探花!” “李探花,可算找到您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差点把沈清云和白玉挤开。 李瑭举手示意他们安静。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吴同知被范提刑抓起来了。” 李瑭眉头微蹙:“吴同知?他犯什么事了?” “根本没有嘛!从早上开始,吴同知就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虽说吴同知和这寺院的和尚相识,但也不能证明他和同伙啊!堂堂的朝廷命官,五品同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竟被抓了!这要如何说理去?” “我看,定是那黄潮忌妒,故意陷害!” “就是就是!” “吴同知文采斐然,对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学子多加照顾,黄潮一直与他不对付。定是他向范提刑诬告!” 这些书生们,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沈清云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看向了李瑭,想知道他会怎么应对。 李瑭神色镇定。 “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焦急,但范大人并不会无缘无故抓人。这其中,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若是黄通判真乃诬告,吴同知是无辜的,范大人很快就会查清,到时候,必会给吴同知一个公道。” 他说完,书生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诸位若真想帮吴同知,倒不如想办法查清楚真相,找出真正的犯人。” 沈清云适时地开口。 书生们看向了她,不少人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李瑭下意识往沈清云身边挪动了半步。 沈清云倒是没在意这些人的目光,而是继续说道。 “现在寺中的情况很复杂,方丈福念,暗中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在官府尚未查问清楚之前,突然被人所杀。而杀人者,极有可能是那个叫普照的和尚。” 沈清云慢悠悠地说着话,引得不少书生们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头。 “普照?他居然会杀人?” “天哪!午膳时我还和他说过话呢!” 书生们皆是一脸震惊。 因为普照和其他和尚不同,身上带着书卷气,明显是读过书的,所以这些书生们遇到他时都会说上一两句。 沈清云眼眸微闪,尽量放柔了语气。 “所以呀!诸位不如好好想想普照的行动,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 书生们认真地思索起来。 白玉走到沈清云身后,压低了声音问。 “你觉得那个吴同知,是无辜的吗?” 沈清云摆了摆手:“这我怎么知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呢!不过,听完他们的话,应该就能知道了。” 白玉皱了皱鼻子,又说。 “或许范大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抓的他?” “这个,我们直接去问问范大人不就行了?” 沈清云说着,看向了李瑭,嘴角翘起,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李瑭摸了摸鼻子,朝她挥了挥手:“行了,你们去吧,我会看着这些学子的。” “有劳李兄啦!记得让他们写下来。” 沈清云朝他拱了拱手,带着白玉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找了个官兵,问清了范大人现在在哪,然后绕过了长廊,来到了方丈院。 守门的官兵都认识白玉,连问都不问,直接让开,让她们进去了。 沈清云忍不住拍了拍白玉的胳膊。 “我一直想问来着,为什么这些官兵好像都很怕你?” 白玉拿手指一擦鼻子,哼了一声。 “昨晚去找范大人时,他不是正在办案吗?这些官兵不信我,还要抓我,我一气之下就动手了,把他们全都打趴下了。” 沈清云咋舌。 “你还真不知道收敛啊!也不怕得罪人……万一范大人要为他手下出气呢?” 白玉小手挥了挥。 “放心啦!我下手有分寸,没见血,用的是剑柄。” 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官兵才对她更加敬畏。 就连范大人,见到她的第一面都是赞赏。 “范大人夸了我呢!他还想招我做他手下,要给我个官当当,不过我拒绝了。”白玉眨着眼睛,得意又俏皮,“你看我对你多好!” “是是是,你就是我亲姐。等回去后,我叫厨娘做一大桌你最爱吃的菜,怎么样?” 沈清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说笑间,走到了禅房的正门外。 接着,沈清云就看到了一个胖胖的身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黄大人?您怎么坐在这儿?” 第145章 极乐丹 黄通判看到她,一下子跳起来。 “你这小丫头,怎么会在这儿?哎呀!这里不是你们小娘子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回去,别吵到大人办案。” 黄通判挥舞着胖手,像赶鸭子一样赶着沈清云和白玉。 “喂!我们找范大人是有正事!你别捣乱!” 白玉不高兴了,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腕。 黄通判嗷地叫了起来。 “你敢殴打朝廷命官!” 白玉无语:“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你了?” 沈清云轻咳了一声,示意白玉松手。 “黄大人在这儿,是范大人命你守门吗?” 黄通判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手腕,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嗯嗯啊啊了几声,却没有正面回答。 这副样子,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沈清云心中暗叹,也难怪那些学子们觉得黄通判在陷害吴同知,就他现在这样子,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谁看了不怀疑啊? 但沈清云先前在万家和黄通判接触过,总觉得他吧,会落井下石,但还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 沈清云还是挺相信自己的眼光的。 “范大人在审问吴大人吗?那我们就在外头等吧!” 白玉一听她这话,立马把黄通判的小板凳抢了过来,放在了沈清云身后,让她坐下。 黄通判看着她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嘴里嘀咕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沈清云假装没听到,抬头看着他,问道。 “先前遇到了几名学子说黄大人诬告陷害吴大人,所以我们过来瞧瞧。” 她这话说的口气极大,可黄通判竟没听出有什么不对。 他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那些蠢货,被吴行收买了,自然看我不顺眼。他们哪里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若不是他在知府面前进谗言,本该是我接任知府之位的。” 这话说的不假,他是通判,其实官职是高同知半截的。 通判这个官位有些特殊,在有些州府,是真正握有实权的官。反而是知府知州,虽说品阶更高,但有时候却要被通判辖制。 沈清云来了兴趣。 “哦?可外面都说是吴同知办事可靠能力够强,又在文人中有着极高的名声,才被知府大人看重。” “他办事可靠?我就不可靠吗?!” 黄通判气得大肚子一颤一颤的。 沈清云看了看他那跟西瓜一样大的肚子,没把话说出口。 “本官在任期间,或许没立下什么大功劳,但也没犯过大错。他吴行,先前做钱塘县令时,曾经有一次发生山体崩塌,死了很多人。” 沈清云眼神一闪。 “钱塘县令?之前的钱塘县令是他?朱大人是何时上任的?” “朱毕?他先前在婺州那边的常山当县令,去年才到这里,上任不到一年。这小子傻不愣登的,要不是妻子娘家厉害,早被人害死了。” 沈清云算是明白黄通判的性子了。 他是谁都看不起。 “这福天寺是两年前建的吧?那时候的钱塘县令,是谁?” 黄通判皱了皱眉。 “是个姓况的,寒门子弟,家境贫寒,当了六年的钱塘县令,在去年被发现贪了大笔的税款,被判了斩刑。” 沈清云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寒门出身的县令,贪了六年的税款,居然一直没被发现?啧啧……这里头肯定有文章。我看啊,说不定他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 黄通判的眼睛唰得亮了起来。 “小丫头,你也是这么想的?哎呀,当时府衙也有个人是这么说的!可没过两个月,他却因出门踏青,意外坠马死了!” 黄通判拍着大腿。 沈清云眼皮跳了一下。 这杭州府的水,比她预料的还要深。 她低眉沉思良久。 直到,屋内响起了动静,不一会儿,范大人带着护卫们走了出来。 看到她们两个,范大人挑了挑眉,倒没什么意外之色。 沈清云站起来向范大人一揖,说起了来意。 范大人听闻那些学子找上李瑭,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沈清云试探着问:“大人可问出什么了?” 范大人摇头。 “不管问什么,吴行都不承认。他只说因为诗词的问题,和普照请教了几句,并未谈及其他。” “能坐上同知的位置,这位吴行也不是个简单的。大人若是从他身上找不出证据,倒不如另想办法。” 沈清云建议道。 “哦?听这话,你是有主意了?” 范大人看向沈清云,眉梢挑了挑。 沈清云抿嘴笑了一下。 “李大人那边,应该会有好消息。” “若是如此,就最好了,此次的案子复杂至极,本官为官十余年,遇到过多少棘手的案子,但从未有哪个,像今日这般乱。” 范大人摇了摇头,叹息道。 其实,复杂的案子也不是没有,只是福天寺的案子,一个接着一个,看似都有关系,却又散乱。 好在沈清云有着足够的耐心,不然这会儿估计也焦头烂额了。 “大人,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还是先睡会儿吧!您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护卫赵乙忧心忡忡地说道。 范大人摆摆手:“案子未查清楚,我如何能睡得着?对了,吴行,你们盯紧了,决不能再让他出事!我有一种直觉,破案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不过,他确实有点撑不住了,于是,叮嘱了众人几句,去隔壁厢房休息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李瑭带着两名书生赶了过来。 他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字。 一见到沈清云,他就将手中的纸递了过来,面色凝重无比。 “清云你也来看看。” 沈清云翻了翻,突然目光一顿。 “极乐丹?” 李瑭深吸了口气:“吴行绝对有问题!那些学子,对他崇拜至极,简直到了夸张的地步。我怀疑,吴行以极乐丹操控这些学子们!” 这是沈清云第二次从李瑭口中听到极乐丹三个字了。 她忍不住问:“这极乐丹是什么?” 李瑭按着太阳穴,整理着脑海中的思绪,慢慢解释起来。 “昨天我回小院时与你相遇,当时说是回来取东西,你还记得吗?” 沈清云点了下头。 “在那之前,我和那些学子们在一处,原本是谈诗词文章,可我无意间发现两个学子神神秘秘地溜走了。我心生怀疑,便跟了出去,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第146章 所有的线都串联起来了 李瑭就是从那两个学子口中,听到了极乐丹。 但极乐丹具体是做什么的,李瑭当时并不知道。 直到刚刚他问了那些学子们,才弄清楚。 “这极乐丹,据说是一种仙丹,服之能令人飘飘欲仙,如临仙境。” 沈清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这种东西,也有人信?” “有。” 李瑭神情严肃。 “我刚从才问了,有好几个学子赌咒发誓,说吃了极乐丹后,看到了神仙,还见到了花草桌椅等成了精。” 沈清云张了张嘴,面露惊异。 一旁的白玉嘶了一声:“这世上,真有仙丹?” 沈清云的眉头皱了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症状吗?” “有。”李瑭点头,“有一个去年中举的学子,据说,服用了极乐丹,写出了精彩绝伦的诗作,被破格录取。” “还有一人,说是在服用极乐丹后,看到了地府炼狱,并将其画了下来。” 李瑭一一说着,沈清云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这情况,倒像集体中了幻术一样……” 她想到了那些中了幻菇之毒的官兵们,脑海中倏地闪过一道亮光。 她抬眸,和李瑭的目光相对,从他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神情。 “看来,李兄和我想到一处了。” 沈清云扯了扯嘴角。 李瑭叹息一声:“藏经阁那些官兵们所中之毒,恐怕,就是那极乐丹。” 沈清云猛地一拍掌,眼中精光闪烁。 “这下,所有线终于能串联起来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就连黄通判也迈着小碎步颠颠跑过来。 “你这丫头,在说什么啊?什么线?什么串联起来?” 沈清云用力抿了抿唇,从一旁的树上折了根树枝,蹲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假设,有这么一个神秘的组织,它的内部分成几个部分,分管不同任务,而各部门之间的人相互都不认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大圆圈里,画了三个不相连的小圆圈。 “福念,在山中挖隧道,算是部门一;那么,普照此人,假设他属于部门二,他来到福天寺,应该是有其他目的,比如监视之类的。” 她依次在两个圆圈里写下了福念、普照的名字,接着将树枝指向第三个圆圈。 “至于部门三,人员暂且不明,关键词,是极乐丹。” 沈清云又写下了极乐丹三个字,然后在“福念”、“普照”两个名字之间画了个箭头。 又从“福念”的圆圈里画了一条长长的线,延伸到外头。 “福念留下的那两个字,指向的,极可能不是普照的身份,而是这个组织!” 像福念这种人,虽说坏到了骨子里,但你不可否认他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横行了这么多人,都没被人抓住,甚至越混越好,都能和官府搭上关系了。 如果不是沈清云和李瑭他们误入那地道之中,救出了三娘她们,福念不可能这么轻易被抓住。 所以他留下的线索,应该是简单、直接、触及核心的。 如果他是想告诉别人凶手是谁,直接写普照的名字,或者写更明显的指向词,就足够了,何必写外人没听过的东西呢? 沈清云说完后,也不管其他人的神色变化,盯着临时画的思维导图,陷入了沉思。 这三个线索,福念已死,普照不知所踪,唯一能查下去的,就只有极乐丹了。 可吴行不肯开口,那些学子们所知恐怕有限的很。 要怎样才能打开这个缺口呢? 沈清云蹲了许久,直到腿麻了差点跌坐在地上,她才惊回神来。 然后,她就看到其他人,都学着自己的样子,蹲下来看着地上画的图。 黄通判歪着头看了半天,不是很看得懂,但莫名觉得这图很厉害的样子。 “小丫头啊!你这图,倒是有点朝廷架构的样子,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有时候线索太杂太乱想不通的时候,画一画图,一下子就清晰了。” 沈清云揉了揉小腿,站了起来。 “对了,黄大人,你和吴同知认识很多年了吧?那你知道他有什么弱点吗?” “弱点?”黄通判反问。 “就是他喜欢什么,或者害怕什么。”沈清云问得更具体了些。 这个,黄通判还真知道。 “他这人,不好美食美酒美人,住的房子简陋,府里就三四个下人,一把年纪了,老妻去世后也没再娶,连个儿子都没有……” 沈清云摸着手腕上的佛珠,若有所思。 “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没有弱点啊!” “那也不是,他很看重名声,喜欢字画,尤其喜欢召集一帮文人学子们,仿魏晋文士之风,搞什么曲水流觞、竹林弹琴之类的雅事。但他们都被他蒙蔽了!吴行这厮,根本就是欺世盗名之徒!” 黄通判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沈清云没有再听他后面说的话。 “不知道吴行的随行物品在何处?要是能看看就好了。” 她低声自语着。 李瑭听到了她的话,不着痕迹地朝她招了招手。 沈清云眨了下眼睛,叮嘱白玉看着其他人,随即跟上了李瑭,朝护卫赵乙走去。 赵乙守在范大人的房门外,一脸生人勿进的表情,不许人打扰。 但李瑭是大人是师弟,所以他脸上神情一收,朝李瑭抱了抱拳。 “李大人。” “吴行的东西在哪?师兄在休息,我们先查查,也能帮上他的忙。” 于是,赵乙带他们去了后头的小禅房。 “都在这里了。” 沈清云看了一眼其他房门紧闭的小禅房,有些好奇。 “这里还关着别人?” “有,吴行的随从和车夫。”赵乙回道,“但这两人什么都不知道,问了好几遍连个屁都说不出来。” 沈清云收回了视线,抬脚走了进去。 这屋子不大,本就是间库房,堆满了各种杂物。 但这些杂物都被推到了一旁,中间空地上,堆放着一些衣裳、鞋袜、笔墨等行李。 沈清云走上前去,一样样翻找起来。 “笔墨纸砚……他带的倒是全,衣服反倒只带了两套。”沈清云一边翻一边嘀咕着。 “咦?这是什么?” 第147章 找到了! 沈清云从几件灰黑色的布衣下面,翻出了一双鞋。 李瑭看了过来。 “这不就是一双木屐吗?先前黄通判说过,吴同知喜好魏晋风气,这木屐的样式,倒确实是魏晋之风。” 沈清云把鞋子反过来,果然,鞋子底有着几块木头。 沈清云又拿起其他衣裳,抖开看了看,然后问李瑭。 “昨日吴行,穿的是这件?” 这是件广袖宽襟的外裳,也像是魏晋风格。 李瑭点了下头:“午后福念召大家去正殿时,他穿的就是这一件。” 沈清云眼睛眯了眯。 “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带着一整套的魏晋风格的衣裳,连鞋子都准备了,可这双鞋子的底部,却是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一点泥土灰尘。” 李瑭表情一顿,拿过一只鞋,仔细打量,然后努力回忆。 “你这么一说确实……昨日下午他出现时,虽穿着这衣裳,但并未穿木屐。” 穿木屐走路,不管是动作还是声音,都会有所不同。 沈清云眼睛亮了亮,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 “我有一种直觉,这双鞋子里,肯定藏着东西!咱们拆开看看!” 她四下张望,从角落里找了一把剪烛心的小剪子回来,然后用手指仔细地摩挲着鞋子边缘,寻找着线缝。 这双鞋,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往木板上绑几根绳子的木屐,而是将一双鞋缝在了木板上,针脚很密,拆起来很费事。 找到线缝后,又拿小剪子戳进去,剪断,然后一根根地挑了起来。 没多久,沈清云就拆掉了鞋子面上的那层布,又开始拆鞋底的那层。 “成了!” 将厚厚的鞋底拆下来后,沈清云惊喜地叫了起来。 李瑭定睛一瞧,眼神也跟着变了。 “果然有东西!” 那块木板靠后的地方,有着一个明显的暗格。 沈清云用簪子挑开了暗格的盖子,将其打开。 “这地方,是鞋后跟,里面居然有这么大一个洞啊!” 沈清云啧啧称奇,然后将木板反过来,抓过李瑭的一只手,拍了拍。 下一刻,李瑭的手心,就多了两颗绿豆大小的丸子。 小小的丸子是暗红色的,还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沈清云笑吟吟地看着李瑭。 “李兄,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我赌,这东西,就是方才我们讨论的——极乐丹!” 片刻后,沈清云和李瑭坐在了范大人的屋内,简单说明了怎么找到的极乐丹。 当然了,李瑭也没和沈清云打这个赌。 范大人看着被拆成一堆碎布头的鞋子,以及那两颗小的让人忽略不计的药丸,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我的人,搜查了好几遍,注意力都在那些文房四宝上,没想到,这机关居然会在鞋底。” “大人也别怪他们了,谁能想到极乐丹做的这么小?不知道的,看到这两颗东西,说不定会以为是老鼠屎呢!” 沈清云劝道。 只是这劝的话,不怎么走心。 范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目光一凛。 “现在证据确凿,我倒要看看那吴行要如何抵赖!赵乙!” 范大人朝外头喊了一声,随即起身,要再审吴行。 这时,沈清云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人且慢。” 范大人转头看着她。 “我有个主意。” 沈清云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 “哦?什么主意?”范大人挑眉。 沈清云抿嘴一笑。 “引蛇出洞!” 这一天,对于福天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漫长的一天。 漫长的上午结束后,滞留在寺院中的客人们原以为能松口气了,却没想到,又发生了别的事。 吴同知被范大人抓了起来,黄通判也不知所踪。 那些学子们说要帮吴同知讨回公道,而后一去不回。 也没人好心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这些客人们挤在一个院子里,内心惶恐不安,却无法排解。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忽然,几名官兵走进了院内,吆喝道。 “范大人已经查明了真相,你们可以回去了!” 屋内的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有人急忙开始收拾行李,而有的人,则出门向官兵打听。 “这位官爷,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有个穿着褐色长袍的商人,悄悄塞了个荷包过去,问道。 官兵横了他一眼,但收起荷包后,说了起来。 “福念以佛法会的名义,召集周围有名望的人前来,其实是要图谋尔等家财性命!”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吓得心脏狂跳。 有人咽了咽口水:“不、不会吧?他福念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如此猖狂?” “若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自然不敢,但我们大人已经审问出了,这就福念的背后有着一个庞大的神秘组织。他们有一种邪药,能控制人为他们效命。” 官兵说得煞有介事。 众人脸色煞白,想到在福天寺吃的喝的那些东西,恨不得当场用手抠喉咙都给吐出来。 官兵安抚道:“那药没下在这两日的饭菜里,你们不用担心。倒是那些学子,先前可能服用了不少,大人说要带他们回去,找太医来仔细检查。”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连连作揖道谢。 这时,有个人担忧地问道:“我们都能走了,那吴大人和黄大人呢?” 官兵扫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是府衙的一名小官。 “黄大人要协助我们大人办案,至于吴大人……”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 “吴同知犯了大罪,原该立刻押解上京,但我们大人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决定暂时将他留下。” 那小官还想再问,官兵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甩了甩手。 “好了,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赶紧收拾东西下山吧!” 众人一哄而散,不敢再逗留。 但在一个没人注意到的阴影角落里,有个人影,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客院后头的方向,眼底浮现出恼怒和焦虑。 而后,他调整好表情,弹了弹肩膀上的落叶,迈着小步,朝院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