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第 1 章 阎王 都察院的地牢肃杀昏暗,阴冷砭骨。 此间不是寻常的牢狱,而是专门提审犯了事的王公贵胄之所。来此受审的人大多尊荣显贵,而一旦获罪,必是祸及社稷的大罪,多半是有去无回,难逃一死。 “镇远侯此番兵败,连丢杏城、大荔、合阳三座城池,漠北几处隘口相继失守!皇上震怒,下令要追究问责,镇远侯身为漠北边军统帅,他为何自己不回京请罪,却独派了你来?” 问话之人气势强盛,“啪”地合上案牍,冷声又道:“三殿下,还望您能如实交代。” 牢内烛火憧憧,四壁干涸的血迹又显得斑驳如新。 李重烈眼珠也红得发指,他缓慢挑起锋利的眉,见两名都御史于悬灯下高坐,犹如阴曹判官,铁面可怖。而那审讯主座上无人,想是阎王还未归位。 他干裂的唇微微翕动:“伯父被北羌敌军重伤,旧疾发作,无法动身远行……” 漠北边军在这场大战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战死七万人,伤者不计其数。 李重烈本来也要死了。他与五千边军被北羌军围剿于合阳城,死战半月,才得知邻近援军皆已溃败,陷入了进退无路的绝境。 手下军士一一殒命,是伯父镇远侯带着一队铁骑赶到,浴血杀进敌阵,将他这条烂命从死人堆里给捡了回来。 那日的漠北刀折矢尽,赤地千里,大风裹着浓烈的血腥味与硝烟味,黄沙掩不尽累累的边军尸山。 为躲开追兵,伯父背着他在马上疾驰,足足四日不休不眠,才逃出了这片疮痍。 李重烈活了,可不想伯父早在突围时便受了重伤,跟他征战半辈子的马也跑死了。 李重烈忍住胸腔不适,咬牙抬高了声:“我乃漠北边军主将李重烈,十年来同边军将士共生死,今时今日,我亦责无旁贷!再说洛京不是一直有人想取我的性命,由我替二十八万漠北边军赎罪,岂不正好!” 座上的都御史勃然而怒,厉声道:“这是洛京都察院,皇上命我等秉公办案,若是三殿下一味意气用事,可别怪本官到时不顾皇上的情面!” 李重烈冷笑。 他心中明白,今日自己便是枉死在这地牢中,那位皇上也决不会有半分惋惜怜爱。 李重烈十二岁离京,随伯父镇远侯卢慎之远赴漠北,戍守边疆,抵御北羌的侵扰。十年来边疆动荡不安,他就同伯父在漠北驻守了整整十年。 十年,洛京城中无人对他问津,甚至无人提及他的姓名,只因皇上厌恶他这个儿子。 惊堂抚尺拍下,审讯之人步步紧逼:“本官再问你,朝廷年前曾颁下旨意,让漠北边军坚守西河一线,而卢慎之凭借镇守漠北三十年有功,自以为功高震主,便不顾帝命擅作主张,放弃原本镇守西河的部署,贸然出兵攻打蓟北八城,才致使此战失利!可否属实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北羌兵狡诈,行军之事本就变化无常,要是全听朝廷里的那帮老学究在纸上谈兵,漠北边军早几年前便该全军覆没了!” 李重烈呼吸重了几许,眼角无端溢出一丝狠:“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私吞漠北边军军饷,后方军需的调度不足,朝廷又偏私不公,边军早就成了一支孤军!” “满口胡言!镇远侯违抗圣旨调令行军,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尔还敢狂放厥词,对朝廷、对圣上不敬!你可知仅凭这点,本官便可治你的罪!来人,先赏他脊杖二十!” 数名官兵涌入,顿时将李重烈压制住放倒在了长凳上,铁链缚身,立即行刑。 都察院用的是铁制的狱杖,寻常人往往遭不住二十棍,便一命呜呼了。 这一棍子下去,李重烈胃里先翻涌,当即要把午后吃的牢饭给吐出来,冷汗浸湿了内衫,后背血肉绽开,将他原本的旧伤模糊殆尽。 二十棍未施完,行刑的官兵忽然作罢,齐刷刷朝外头跪了下来。 李重烈喘着气,隐约也听见了脚步声。 他费力撑开眼皮,跟前是半身镶金丝流云纹的银白袍,袍子内里嵌着鲜亮的绛纹红绸,明艳不可方物,连这地牢的方寸之内一时都被衬得溢彩流光。 李重烈的脊背如同断了两截,疼痛难忍,颈无法抬得更高,只能看到那腰带下还悬挂着一串大红东珠,共有七颗,皆熠熠刺目。 他虽久居边疆,可也知道朝中百官佩戴东珠是有门道的,戴几颗、戴什么成色的东珠,与官阶、辈分、名望还有圣眷名望都有大堆讲究。在场的两位都察院御史虽是正三品,算是排得上号的朝廷大员了,可也只佩戴了两颗黄色的东珠。 放眼整个洛京,敢在腰上挂七颗大红东珠的,惟有一人,那就是当今内阁之首,萧挽。 原来,萧挽就是今日主座上的那位阎王——皇上钦定派来都察院督办漠北战败一案的特使。 “是本官来迟了?”萧挽瞥了眼已被动刑的李重烈,话间的煦煦春风藏着寒冰,叫人后知后觉,不寒而栗。 “下官见过萧阁老——” 两名官员惊愕失色,匆忙躬身压低了脑袋,赔笑解释:“阁老在朝中事务繁多,日理万机,此案错综复杂又牵连甚广,下官、下官只是想先提前审上一审,也可尽早给阁老陈上供词,好不耽误阁老的时间。不想这三皇子从小养在漠北边塞,性子桀骜惯了,屡屡出言不逊,下官这才给了他二十脊杖……这不还没打完,阁老您便来了。” 萧挽轻笑了一声,也没多追究,走过去坐下,接过一杯新沏的太平猴魁,问:“审得如何了?” 他们一凛,忙将方才的情况细细禀报给萧挽,一个字都不敢落下。 萧挽听后颔首,呷了一口茶,雍容不迫地提出质疑:“照这样审下去,要审到何时?” 二人面面相觑,弯腰虚声:“那依阁老的意思,如何才妥当?” 萧挽含笑如玉:“脊杖一百,等他有命活了,再审不迟。” 第 2 章 梦靥 茶凉了,萧挽没让婢子添新的。他也不嫌此地晦气,斜身倚在座上,别有闲情地观赏起行刑来。 官兵重提狱杖,得了阎王令,下手免不了更重。 李重烈牙尖沾满了血,皮肉破开之处热血淋漓,犹如万蚁在火坑上爬,彻骨的冷汗很快又渗了出来,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溺入水中。 于他来说,这些还都不是最痛的。 一双眼珠被大红东珠剜得生疼,狱中火光恍惚交错,他看不真切,眼前竟逐渐浮现出十年前的那场宫变…… 记忆犹新。 御花园的长廊到处横躺着宫人的尸体,血流漂杵,池子里的荷花都被染成了猩红色,前一天还繁华似锦的皇宫一朝变成了惨绝人寰的炼狱。 年幼的李重烈一觉醒来,身边连个活人都没有。他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很是害怕,只想尽快逃开这。 不料地上一个将死的太监突然拽住李重烈的后腿,掐住了他的喉咙,血脸凶神恶煞:“长公主李梧与大将军周充合谋……杀死了皇上!她妄想当大周第一个女皇帝!这弑君篡位之罪……她该死!你是李梧的儿子,你也该死!你们合着都该下地狱!!” 那太监奄奄一息,力道却大得惊人。 李重烈的脸涨得通红,几乎已要没了出的气。他的心牢牢卡在嗓子眼,挣扎之下,手边侥幸摸到了一把铁剑,就朝那太监下盘用力刺去,一脱身,抱着剑便失魂仓皇地往外跑。 他跌跌撞撞逃出御花园,才发现整个皇宫都已被血洗。 禁军都死绝了,宫中守备全换成了一支陌生的军队,皆身披铁铠,手持重剑。那些军士很快在巡逻中发现了李重烈,他们没要这孩子性命,而是将他活捉到了千秋殿前。 李梧正背身站在那千秋殿上,她的金袍残破,血污遍布,可发饰依旧华贵端庄,姿容大气。 千秋殿阶上尸体堆砌如山,此时隔在母子之间,宛如天堑。 李重烈无从下脚,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大敢踩着这些尸体上去,只好仰着脑袋,大声呼喊:“母亲!母亲——!” 李梧闻声,方才侧过了脸。她今日杀红了眼,步摇在大风中拧成一团,头顶珠翠映着凛冽的杀气。 “母亲……” 李重烈从小就有些怕她,这会儿心底又生出一股莫名的畏惧。他往后退缩了半步,不慎踩到了一具尸体。 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去,双瞳止不住剧烈收缩,染上了血色。 地上躺着的正是他的父亲卢茂之,旁边还有二哥重煦,数把利剑刺穿了他们的身体,千疮百孔,死状惨烈。 “你父亲与你二哥不愧是忠烈之臣,大义灭亲还不够,宁死都要护住你皇伯伯。” 李梧眸子里是极其冷漠的鄙弃,连恨都谈不上。直到她看见了李重烈手里的那把剑,脸色骤然一变,厉声责骂:“烈儿,你平日惯受父兄教导,今日是不是连你,也要杀朕!” 空中惊雷忽作,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李重烈懵了,身子一软,到底是没拿稳剑,“哐当”一声掉在了玉阶上。 李梧两旁的护卫拔剑出鞘,已经对李重烈起了杀心。 就在那时,卢慎之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只身挡在了李重烈身前,拽着他一同在尸堆上朝李梧下跪,还将他的脑袋一并给摁到了地底。 “伯父……”李重烈额头贴着父亲冰冷的面庞,哭腔实在憋不住了。 卢慎之没有心软,面色冷毅,一字一字沉声道:“臣镇远侯恭贺新皇登基,皇上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停——” 萧挽打断了行刑。 李重烈尚有几口气在,不过方才的梦靥未消,意识低沉,人也不大清醒。 狱中官兵见状,正要拿脏水去泼他。 萧挽抬手制止,端起那杯太平猴魁走到了李重烈面前。 他垂眸往下看了眼,便缓慢倾斜杯口,将杯底的水全滴在了李重烈额上,茶水沿着他笔直的鼻梁,淌进了燥热的唇齿间。 茶香浓烈,冲淡了血腥之气,亦把李重烈唤醒了。 阎王要问话。 底下小鬼就没这么客气了,他们揪住李重烈凌乱的头发,将他的下颚狠狠抵在铁凳上。 李重烈被迫仰面,这才看清这位萧阁老的真容。 他五官长得周正,眉清目朗,可说不出是从哪里透出来的一股子妖冶之气,初看觉得此人君子谦谦,但要是再多看几眼,就会不由自主陷进去。 好在李重烈此刻眼皮沉,吃不消久看这么扎眼的人。 “戎马十载不思乡,回首已是异乡人。不知三殿下此番回京,除了替漠北边军认罪伏诛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萧挽搁了茶杯,示意两旁的刀笔吏暂不必记录。 不得不说,这位内阁大人是个有手段的。 李重烈被方才那几滴突如其来的好茶勾得奇渴无比,舌尖发烫,远比背上的酷刑要更难熬。 但他硬扛着隐忍不发,连咽口水的动作都格外谨慎,缓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大人高看,我不过是一枚弃子,而今到了洛京,又成了戴罪之身,还背着上万条人命的债。” 狱中昏暗,萧挽借着微弱的余光打量他的喉结,又轻笑说:“三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弃子到了棋局外,才有机会做那执棋之人。” “你口中的这盘棋,是大公主与四皇子的赌局,”李重烈双瞳发涩,散漫无力道:“我连赌注都没有,玩不起——” “我看未必。卢慎之就深谙这个道理,世人朝廷不信重他,他也惯用行军打仗的路数来牵制朝廷,胜三回,又败三回,到头来他仍是最熟悉北羌战术的主帅,漠北少不了他这个镇远侯。” 萧挽一顿,轻描淡写地评价:“我看他不是功高盖主,而是别有居心。” 这样的语气反而触到了李重烈的痛处,他手脚乏力,可铁链仍止不住作响,“伯父没有私心!无论胜败,都是边军将士拿命换来的,你们这些玩弄权术的……权、奸……” 他的话到一半,一口气顿时没提上来。紧接着,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鬼手狠狠拧在了一起,这只手还要将他的胸腔撕裂,剧痛难忍! 是毒…… 有人给他下了毒,迫不及待要他死! 李重烈失控地嘶吼起来,还未及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何时服了毒,没忍住,喷出一大口黑血,将萧挽的白袍弄脏了。 第 3 章 皇帝 李重烈被乱棍打死倒也罢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又背负着漠北战败的罪名,都察院不怕多这一条杀孽。 可他这一中毒,便牵扯出有人在狱中谋杀朝廷重犯。这罪名在大周律例中,只比犯上作乱低一等。 于是风声一出,与此案有关联的官员皆连夜入宫,兵部、刑部以及都察院都没能撇干净,十几个人前脚掌挨着后脚跟,在承平殿外等皇上传召问话。 这会儿已过了三更天,弦月西挂,宫墙蒙着一层薄雾,但离天亮尚早。他们多半是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还犯着迷糊,站着都能瞌睡回去。 “抱歉,诸位,我又来迟了。” 听见这笑吟吟又毛骨悚然的一声,在场的官员皆是一抖擞,自觉往旁给萧挽让出一条道来,朝他行礼拜见。 萧挽此时已新换了一身暗青服饰,东珠佩齐,风光体面,全然不像是摊上麻烦的人,从地牢那种地方出来,身上连半点血腥气都不沾。 “医署那头可有消息了?”萧挽从容问。 一官员便禀道:“萧阁老,医官说那毒的剂量不多,却也是一味致命的毒,一旦引怒气冲激,便十分危险。好在三皇子常年习武,身体底子还算厚,应能救得活。” 萧挽“嗯”了一声,态度不明。 众官心思百转,也不敢轻易对此事妄加议论。 当年卢茂之与李重煦为维护大周正统,不顾亲情,反对李梧弑兄篡位。奈何诛她不得,父子俩反是在她的手里丧命。 而李重烈亲眼看到自己父兄死去的惨状,也在千秋殿提过剑,与李梧争锋相对,致使母子失和,心存芥蒂。 要不是镇远侯当时果断,将李重烈带到漠北充军,远离了洛京的纷争,这孩子估摸着都难活到现在。 这些年来,漠北边军与朝廷的关系又相当复杂。李梧忌惮镇远侯,想钳制他的兵权,但为了边境安危又不得不重用他。 谁搅和到这里头去,便是深陷泥潭,讨不到好处不说,没准还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承平殿大门打开,御前掌事宫女丁柔出来相迎:“诸位大人久等了,皇上有请。” 萧挽颔首,领众官随丁柔走进了承平殿。 承平殿本就是皇帝处理日常政事、召见臣子的地方,李梧没有三宫六院,又嫌原本的寝宫离前朝太远,便将承平殿稍加修葺后,改成了起居之所。 殿内陈设华而不繁,宫女们挑起三道卷帘,又放下纱幔,呈出一块沉香木九龙的屏风,女帝就坐在那后面,无人敢抬目直视。 “诸位爱卿,可查出了什么眉目?”李梧的声音尚有些困倦,穿过层层纱幔,缥缈而威严。 事情既发生在都察院,都察院院长史正业是首要被问责的人。 史正业先跪了下来禀报:“回皇上,案发当时,都察院便已将里外的人都控制了,一一审问。臣还命手下察验了给三皇子所用的刑具,皆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不过根据医署的供词可以断定,三皇子的毒乃是由内服所致,不是经外伤渗入的。” 李梧不辨喜怒,顺着他话问:“饮食可都查了?” “皇上,都查了。这牢中的饭食,一贯是从都察院劳役司做好了直接送进来的,随机分发给各间犯人,其他犯人并未有中毒迹象,三皇子吃剩的饭食中没有下毒的痕迹。皇上恕罪,臣无能,目下甚至还查不出,那贼人究竟是如何给三皇子喂的毒……” 听史正业的口气,总觉得他舌根底下还藏着别的话。 一时,殿内安静异常。 萧挽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替他挑开了他不敢说的话:“巧了,三皇子毒发前碰过我的茶,史大人可叫人验过那杯茶渍了?” 史正业顿时冷汗涔涔,心虚道:“萧阁老说笑了,您跟三皇子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是那下毒之人?!” 萧挽笑了笑:“都知道史大人与我的交情好,可也不能拿此来断案。都察院办案讲求的是证据,是公道,不好为了我一人,坏了都察院百年来的名声。史大人,你说是不是?” 史正业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神色慌张,居然绞尽脑汁替萧挽先辩解起来:“萧阁老要是有心毒害三皇子,又何必吩咐打那一百脊杖?再者说,那杯茶阁老自己也喝了,里头要是有毒,阁老此刻岂不是也、也——” 他的嘴巴磕绊得厉害,像是含了块石头在说话,叫人听着烦躁。 还是李梧开口,打断了他:“好了,你身为都察院院长,不查个彻底,反而让怀舒落人口实。有什么疑点,查便是了,不必啰嗦。” 史正业这才诺诺应了一句“是”。 …… 官员都退下了,再过一个多时辰便是早朝。李梧夜里没歇息好,又犯起了偏头痛的毛病。 丁柔年轻,但是个妥帖细致的可人。她往炉里添了一味安神香,又为李梧细细揉摁穴位,这才稍好一些。 李梧沉肩闭眸,忽问她:“方才听下来,你认为谁最有可能给老三下毒?” 丁柔愣了一下:“奴婢不敢妄议朝政。” 李梧轻笑一声:“朕问你,你安心答便是,不答才是忤逆之罪。” “是。” 丁柔福身,想了一想,才缓声说道:“奴婢方才听见几位大人苦恼,说没有下毒的证据,连蛛丝马迹都未找到。奴婢不会查案,断不敢质疑大人们的能力,可还是觉得此处有蹊跷。皇上跟奴婢说过,世上无鬼神。要不是鬼神做的,所谓车尘马迹,怎会找不出痕迹呢,除非……” “除非如何?”李梧给她胆子,让她继续说。 “除非这个下毒之人,有办法在都察院内就把所有罪证洗刷干净,若真是如此,奴婢以为这人在朝中的势力,定非同小可。” 李梧挑起细眉:“依你所见,会不会是萧挽?” “据说三皇子是在受萧阁老审讯时毒发的,若这毒真是他下的,未免也太招人耳目了。何况萧阁老要对付谁,从来都是明着干的,手段凌厉,朝中之人才都怕他,下毒之事……不太像是他的做派。” 李梧又笑了,不明深意:“那照你这番推论,不是萧挽下的毒,便该是周充了?” 丁柔听言,忙跪了下来:“皇上恕罪,是奴婢失言。周将军是朝廷重臣,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当今大周朝够资格佩七颗东珠的惟有两人,一是萧挽,二便是周充。 萧挽在新帝登基后,清君侧,布新政,凭借手段才干一步步爬上的高位。当年反对女帝即位的那帮势力,几乎都被他给玩死了,因此他也落得一个“美阎王”的名号。 而周充,则是当日宫变出兵,一手扶持李梧登基的人。他还是四皇子李重杰的生父,与女帝有过一段情。 李梧共生一女四子,长子李重焘生来夭折,次子李重煦叛乱被诛,三子李重烈长久养在漠北。多年以来,除了一个大公主,皇子之中就只有老四李重杰承欢膝下。 倘若此时京中再多出一个皇子,谁会最想让他死? 李梧目色微沉,对镜抚了下冕旒下的几缕白丝,轻叹道:“也罢,这案子总归是不容易判的。若老三能熬过这一关,且留他一条性命吧。” 第 4 章 心机 李重烈已连着两日高烧不退。 医官们为此急得是焦头烂额。 午后他们得了密诏,说皇上不打算追究地牢下毒一事,漠北兵败一案也将暂且搁置。这节骨眼上,李重烈要是死在了医署,都察院岂不是白白揣了块烫手山芋在兜里? 雷声阵阵,外头又下起了大雨。 李重烈神志不清,不知被什么刺激了,浑身猝然抽搐起来。 很快,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恍如身陷一道深渊,底下堆垛着成千上万的死尸,是父亲、二哥,还有无数漠北的边军将士的尸体…… 他在黑暗中生出了无尽的孤独与绝望,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支撑他还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是恨…… 无穷无尽的恨! “哇”的一声,李重烈又吐血了。 正在此时,医署外停了辆轿子,一男子打着油布伞,从轿子上跳了下来。 “仇太医?”在场医官们一惊,又喜出望外,上前相迎:“都这个时辰了,仇太医怎会突然莅临咱们医署?” 这仇胜乃是太医院最年轻的神医国手,三十出头,脾气却比一些老头还古怪。 仇胜掸了掸裤腿上的雨渍,满不耐烦:“才下值呢,谁知就碰上这鬼天气,家里婆娘昨夜又跟我闹得厉害,回去怕也不是讨嫌。听人说你们这有疑难杂症,非本太医不可解——” 说白了,他就是闲着无事,特意冒雨来炫技的。 “吾等医术浅薄,正愁不知该如何医治三皇子的毒,仇太医来的正好!”医官们不管他是为何来的,顿时就有了主心骨,忙请他给李重烈看诊。 仇胜没说半句客气话,走过去撑开李重烈的眼皮,又捏了捏他颈下三寸的位置,问:“目下是怎么个情形?” 为首的医官叹了一口气:“三皇子中的是奎宁之毒,我们已配了解药,按说早能痊愈。可不料三皇子的病情并未好转,反而每次毒发的间隔还变短了,照这样下去,于他的身子委实损耗过重,就算是之后压制了毒性,多半也会枯竭而死。仇太医,依您看,眼下若是没有别的法子,可否尝试以银针放毒?” “一群蠢材。” 仇胜骂道,便提起一支笔,潦草地在纸上写下了几味药:“犯不着那么折腾——” 医官接过那龙飞凤舞的药方子一看,发现上面不过是几味寻常安神宁心的药剂,不由面露难色:“仇太医,您写的这几味药,怕是会加剧毒药发作,这……” 仇胜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最能加剧奎宁之毒,乃是人的怒气。刚好这位三皇子嘛,戾气实在太重,胸口郁气堵得厉害,若是不能及时让他平静下来,你们倒不如早些筹钱给他寻口合适的棺材,然后亲自抬到千秋殿上跟皇上请罪去——” 几人听了,犹如醍醐灌顶,当即跪了下来:“多谢、多谢仇太医救命之恩!” - 大雨愈急,街巷一空,但萧府里头从不缺热闹。 萧挽今夜难得有闲,便陪府上几个美婢打起了叶子牌,屋内楚腰卫鬓,笑语盈盈。 “阁老,仇太医到了。”老管家进来低声通报。 萧挽一顿,便将手上的那副好牌塞给了身边一个小丫头,起身去了前厅。 萧挽见到仇胜,挑眉问:“人活了?” 仇胜坐下“啧”了一声,不满道:“淋了这一路的雨,跑断了腿,也不见你给客人先泡壶热茶暖暖身子。萧怀舒,再大的官也不是同你这般使唤人的——” 仇家与萧家是世交,仇胜与萧挽又有从小一起读过书的交情,私下自然口无遮拦些。 萧挽见他这的模样,心中便有了数,所幸不问。 萧府下人才把茶端上来。仇胜灌了一口,主动要说:“要是把三皇子医死了,这会儿还不得提头来见你这位大官?” 萧挽笑而不语。 仇胜又没个正形地说:“我们行医讲求的是望、闻、问、切,医者只需将这四点练精到了,便能将病人的病根摸个明白,进而对症下药。可我看扁鹊华佗再世,都医不了你这黑心黑肠的毛病,实在是藏得深,看不透啊。你说你,好不容易毒了三皇子,为何又差我去把他救回来?” 萧挽也不遮掩:“栽赃嫁祸。” 仇胜愣了一下,打趣说:“你想栽赃的人是周充是吧?敢情你就是看不惯人家也挂七颗珠子,洛京城非得唯你萧阁老独尊。可也没见你设计泼过什么脏水,谁能平白无故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全凭圣裁。”萧挽缓慢转动玉色的扳指:“搁置漠北一案,还肯饶三皇子一命,足以说明皇上对周充起了疑心。” 周充是四皇子生父,把持着西南五州的兵权,与镇远侯的二十八万边军南北相对。他要害李重烈,有太多理由了。 皇上是怕再往下查,真查到周充的头上,届时无法收场。下毒之事既然不了了之,也就没道理再往李重烈身上撒漠北战败的气。 何况帝王都擅权衡之术。皇上一旦猜忌周充戕害皇子,是为了扶持四皇子李重杰上位,那么,李重烈便更没道理死了。 仇胜才想通其中的曲折,又问:“栽赃也就罢了,那何必非将三皇子救活,死无对证岂不更好?” 萧挽:“周充扶持的是四皇子,如有一日,镇远侯必也会支持三皇子。漠北此番战败后,元气大伤,漠北与西南的兵力已经失衡了,洛京之中,为政者就必须往另一端加码。李重烈再不济,总还是个皇子。” 他不必步步为营,只需这一招下毒,便是重重心机。 说起来仇胜认识萧挽二十多年了,可他有的时候都看不明白萧挽到底是为了给自己谋利,还是天生就喜欢这样的权术算计。 “话虽如此,你说你又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招三皇子恨,讨四皇子仇,没准到头来还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萧挽望着庭中大雨倾盆,反而舒颜一笑:“我萧怀舒可是个好官,为天子计、为天下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仇胜握拳咳了一声,心想亏得他有这脸说这话。 自萧挽二十岁踏入朝堂,受女帝信重,平步青云起,就没少过党同伐异、以权谋私的骂名。古人能给奸臣扣的罪名,今人背地里都往他萧挽身上掰扯。 还有人说他这幅绝世好皮囊下,长了反骨,注定是要造反的。 仇胜此刻又想到了什么,生出了几份看热闹的意思:“不过怀舒啊,你说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赶明儿等三皇子病好了,也不知他是会找你报恩,还是报仇呢?” 第 5 章 妖孽 这几日倒春寒,料峭十分,下场雨能把人骨头冻酥了。东郊一带是洛京的杂民居所,此间百姓多不富裕,房屋又矮又密,可也少不了烟火气。 李重烈盘腿灶台后头烧火取暖,锅里还下了碗面条,上下都热乎。 皇上虽宽赦了他,但压根没管他,吃穿用度一概没派人过问。眼下他回不了漠北,干脆自个掏钱在东郊置办了这间小宅子。 如今满京一说起他这三皇子,宛如一个笑话。历代大周不得宠的皇子不乏被软禁、被鸩毒的,可从未有过像他这般磕碜的。 不过李重烈该吃吃,该喝喝,没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除了手头拮据一些,对这无人管束的闲散日子倒也还算怡然。 “段叔,这药不大够了,你明日得再往南市跑一趟——” 段天涯随即挑帘走了进来,他头发花白,脚下不大利索,但尚有遒劲。 他曾是镇远侯手下的得力副将,在漠北乃至洛京都是号响当当的人物。不过自打李重烈十二岁到漠北认识段天涯起,他的左腿便不好使了,没再上过战场,只专职管理军务这等闲差,此次也是他陪护的李重烈一同入京。 段天涯捏鼻子掀开那口锅盖,顿时白眉不展:“臭小子,你要再拿这些玩意当干柴烧,这面都被你熏苦了!” - 早朝,千秋殿。 女帝李梧的龙座之下,萧挽为首。除了大将军周充尚在西南训练新兵,尚未回京,其余朝中六部官员皆持笏而立。 稀罕的是,四皇子李重杰今日也起了个大早,上千秋殿听政议事。 这位四皇子的命是绝顶好的。父亲坐镇西南五十万雄兵,皇帝母亲又偏宠小儿子。他既已出生在皇家,锦衣玉食、尊荣无限,几个皇兄要么死得早,要么不养在洛京。纵使他不求上进、整日吊儿郎当的,也多得是人争破脑袋去巴结。 “母皇母皇,儿臣也有一事要谏!”李重杰逮准机会,便跳了出来。 李梧面上讶异,笑道:“朕记得,前些日子罗少傅让你评篇《孟子》,你且都支棱半天。朝堂百官面前,可不是你卖弄小聪明的地方。” 李重杰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不假,但他平日偏讨得皇帝欢心,哪怕是出了洋相,众人也多半觉得他这是憨态可掬。 “母皇不给儿臣机会,儿臣才永远不会有长进嘛。”李重杰恃宠而骄,清了清嗓,自个儿便振振有词起来:“其实《孟子》的道理儿臣其实早都学明白了,亚圣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1],为政治国者,首当要立的规矩就是赏罚分明。这一次漠北边军大败,丢的可不止是几座城池的事儿,而是母皇您的脸面,北羌那群蛮人可都在看大周的笑话呢。要是不严惩漠北边军,往后花朝廷的钱打了败仗,皆可后顾无忧的话,哪个兵士还会在战场上卖力杀敌?” 他口无遮拦地说了一通,殿上无人回应。一时之间,这千秋殿沉寂得肃可闻针,令人胆寒起来。 萧挽面上笼起了一层不明的深意,率先向龙座而跪:“皇上息怒。” 百官随之磕头跪下,齐声道:“皇上息怒——” 李梧瞳中的寒光没有因此收敛,语速缓慢却凌厉:“是谁教你这么说的,可也是孟子?” 李重杰见周围的官员都跪了,当即懵了:“没、没有谁教……皆是儿臣心中真实所感。” “那你可知,漠北边军遣派到京中请罪的人,是你的三哥李重烈?” “儿臣知道呀,可、可是——” 李重杰瞪着圆圆的眼睛,愣是想不起来后面该说什么了。 “孟子教了你‘规矩’,怎么偏忘了教你‘孝悌’之道?”李梧冕旒上的彩玉乱撞,沉声责骂道:“朕看你是读了圣贤书,学了点治国之道的皮毛,便要起戕害手足的心!” 李重杰“噗通”跪了下来,拼命地往下咽口水:“母皇明察!儿臣、儿臣不敢……” 圣怒深不可测,很快,李梧只剩下毫无波澜的冷意:“罚你即日起回府闭门思过,半年之内,不准再临千秋殿早朝。” …… “母皇当时不就想让都察院杀李重烈吗?还让萧挽下令打了他一百棍!为何我在朝堂上顺她的意思说,她却要这般动怒!” 李重杰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出宫,还气得将身上的皇子朝服都脱了。 两名陪读灰溜溜接着他的衣服,跟在李重杰后头说:“殿下恕罪,那番话……我们、我们也是两日前从萧阁老与几位内阁大人的谈话中偷听而得的……许是这话由殿下这头开口,会有失兄弟间和睦,皇上才觉得不妥……” “她不要李重烈这儿子,还指望本殿下能跟他做什么好兄弟!” 旁边的人心悬着:“四殿下小心慎言啊,周将军如今不在京中,要再捅出了这篓子,将军回来也不好收拾……” 李重杰瞪了那人一眼,他打小没受过什么委屈,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说到底都是那李重烈晦气,这人就该死在漠北!凭什么他在地牢里中毒,周将军无缘无故就得遭那么多人非议,如今母皇竟还要因他罚我半年不能上朝?什么孟子孔子猴子,我算是明白了,圣人说的话都是放屁!” 前边就是四皇子府,李重杰怒气冲冲的正要迈进,陪读忽拉扯了下他的衣袖,低声说:“殿下莫气,看那人是谁?” 李重杰驻足,果然一愣:“那是,段天涯?” 放眼整个洛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同段天涯长得这么魁梧的老瘸子,因此十分好辨认。只见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正从药铺里出来。 “殿下,听说三皇子从那病署出来后,体内的毒虽清了,可身子却亏损得厉害,每天都得吃许多药吊着一口气呢。您说您万金之躯,又何须因一个病痨子不爽快?” 李重杰挑眉不悦,盯着段天涯手上的药,正愁心中一窝火没地撒,便生了一计,扯着嗓子说:“洛京那么多条大道他不走,非得到本殿下的王府跟前晃悠!你们说,有人走路不长眼,怎么能怪这路难走?” 狗腿子们听了,反而有些怯:“殿下,那、那那可是段天涯……” “瞧你们这怂样!”李重杰啐了一口:“一个残废老瘸子你们都怕?知不知道打狗就是要看主人,这条老狗若不是从漠北爬过来的,本殿下还懒得听他叫唤!” …… 于是乎。 半日后,李重杰又跪在了千秋殿,只不过这次嘴角还挂了丝彩,不大讨喜。 段天涯也跪着,稳当地朝李梧磕了一个头,不卑不亢:“皇上,臣今日前往东藕大街的药铺为三皇子买药,不想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抢夺药材。老臣一时懊恼,也不识他们是四皇子府上的人,便出手教训了一番。” “你——!” 李重杰要回嘴争辩,可不知为何段天涯一开口,他就没了底气,最后只得讪讪闭了嘴。 “四皇子自小在京中长大,受皇上教诲,听闻其性资敏慧,率礼而不越,想来不会指使下人干这等荒诞的事,也绝不知情。只不过当时凑巧,四皇子也在附近,老臣一时失手,误伤了他一拳,还请皇上治罪。” 段天涯说完,便直起了身。 李重杰本来憋着一肚子怨气委屈,听段天涯说到这,面红气虚,倒是彻底没话说了。 李梧的呼吸声稍重,可面容看不真切。她默了许久,沉肩只问了一句:“老三的病如何了?” …… 从文华殿出来,萧挽也听同僚闲说起发生在东藕大街的新鲜事。 他权且置之一笑,往六部发下奏文后,别过了同僚,正打算出宫回府,便看到了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李重烈。 段天涯因与四皇子起争执而受召入宫,李重烈应是来等他的旧部的。 他没有入千秋殿,而是倚着外围的宫墙松垮站立,身上衣裳陈旧,不甚体面,一副落魄又不把这世间规矩放在眼里的模样。 不过李重烈长得高挑,落到这般田地,周身尚有股凌厉的冷感,像是一把丢了鞘的霜剑,还是把年轻锋利的剑。 几乎是同时,李重烈也看见了萧挽,后知后觉,眼底掠过一丝不自在。 先前在地牢那种鬼地方也就罢了,如今搁在这繁华的皇宫之中,这位阎王爷居然还是扎眼得厉害。 “三殿下,许久不见,你的伤可大好了?”萧挽朝他走了过来。 李重烈微愕,显然是没料到萧挽会主动搭话这茬。他不自觉绷紧下颚,故作漠然:“托萧阁老的福气,不大好,还在用药。” “在下也有所耳闻,”萧挽才顿住了脚步,说:“三殿下如今住的是远了一些,可也不必非得让段老将军绕去南市买药。东郊也有药铺,再不济,太医院里什么药都有。” 两人挨得有些近了。 李重烈警觉地蹙起冷眉,可他没躲,后脑稍抵住了墙,视线不由往下挪了一寸,偶留意到阎王爷竟长了一双比东珠还精致的桃花眼,浅瞳宛如疏月,无边的煞气与妩媚都藏在那下垂得恰到好处的眼尾里。 这人哪是鬼啊,分明是妖。 “不过在下倒是好奇,”萧挽掌控自如,及时收回了距离,笑意从容道:“段老将军每日奔波买药,怎么三殿下身上连一点药味都没有?” 第 6 章 公主 段天涯离开千秋殿那会时辰尚早,可待他们穿过大半个洛京回到东郊院子时,天已全黑了。 爷俩就着屋中简陋的木案而坐,分外沉默。 案上摆着一匣子,里头放着根百年人参,正是段天涯今日从宫中带回来的。李梧从他口中得知李重烈的病体未愈,便命人赏赐了此物。 可也仅此这么一根人参了,左右不过都是件打发人的玩意。 宫中花销用度不菲,上等人参鹿茸一抓一大把,李梧平日随手赏赐给宫人的,许是都比这个分量重。 李重烈盯着这御赐之物许久,眼神失了光,再看面前的油灯都有几分晃眼。 “啪”的一声—— 段天涯突然重重地合上了那匣子,撑桌而起,要将这东西丢到柴房去一起烧了。 李重烈却反手冷冷地扣住了木匣,隐忍地挤出几个字:“段叔,这是御赐之物。” 段天涯愠色难忍:“什么御赐之物!女帝心机深沉,更是冷血的铁石心肠,傻小子还看不出你亲娘是在诛你的心?” 李重烈紧抿着薄唇,面色阴冷,没有答话。 段天涯苦笑道:“说到底,皇帝还是最天底下威风的,所有人的卑贱死活都得看她一人的喜怒!四皇子在朝堂上妄议边军,又当街挑衅滋事,不过是被训斥几句,可她又是如何对你的?要不今日是四皇子捅了这篓子,只怕她对懒得打发你。阿烈,我们白费了这些的功夫,不过是空算计一场——” “朝廷还没讨回边军战败的债,何况子不事亲,她待见我才稀奇。”李重烈这话不知是在安慰谁,沉声说:“段叔,眼下我们在洛京势单力薄,自身难保,不可心急。” 段天涯叹了口长气,满腔的愤懑又化作了忡忡忧心:“阿烈,就算你我能在洛京长久地忍辱负重,可边军又能忍到几时?周充这些年不止在西南敛财,朝廷拨给漠北的银子,有多少流入了他的囊袋,最后都成了那草包皇子收买人心、丰盈党羽的本钱呐。没有钱,莫说是修理兵械,连给重伤士兵的药材都无从添购……寒冬已过,草原的马又得长膘了,下一次北羌进犯,侯爷他一人要如何抵挡啊?” 李重烈饮了一碗冷酒下肚,人反倒异常清醒。 漠北边军遭受不公已经多年。此战大败究根结底,便是由于军中银子的窟窿填补不上。 他曾答应伯父,回京后若有命活下来,必得先为漠北边军查清这些年的旧帐烂帐,还边军将士一个公道。可他真到了魑魅魍魉的洛京城,发现此事远比设想的更为艰难。 李重烈吐出冷冽的酒气:“有一人,或许能帮我们。” “谁?” “萧挽。”元宝小说 段天涯一愣,摇头觉得不大靠谱:“这个萧挽不是君子。女帝一直没有立储君,为此,大公主和四皇子两方势力一直在明争暗斗,他们私下也一直在想办法拉拢萧挽,可他都不为所动。听闻此人深得女帝信重,却独占高位,不与朋党,他凭什么帮我们?” …… 萧挽刚出宫回府没多久,正慵懒地斜倚美人榻上打了个呵欠,身后的两名婢女又给他重新梳了个舒适的发式。 内阁首辅身居高位,并不都是风光无限的,成天料理万机、殚精竭虑也倒罢了,总还有推不掉的应酬。 萧挽褪下朝服,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又坐上了马车。穿过几条街,最后车子停在了公主府门口。 今夜大公主李懿庭设宴款待群臣,宾朋满座,就差萧挽一人了。 “本宫还以为萧阁老又不来了——” 李懿庭见到萧挽,面上带笑,举盏先起了身。 满座的宾客也纷纷站了起来,其中有几个年纪可以做萧挽太爷爷的,皆都不敢怠慢,颤颤巍巍地躬身笑脸相迎。 “微臣参见公主,见过各位大人。”萧挽浑身上下打哪儿看都是光彩体面的,这种场合下自是如鱼得水:“公主矜慈,可总爱打趣在下。要不是每次朝中有要事,公主盛情,我是舍不得推却的。” 李懿庭笑了笑:“萧阁老肯赏光公主府便好,快快请坐。” 这位大公主同萧挽差不多年纪,近三十而未嫁,看着雅庄淑静,可她一心全扑在朝政上。而她也确实有些手段,而今吏部与礼部当中多是她的鹰犬爪牙,若不谈地方势力,她在京中未尝不能与四皇子一党分庭抗礼。 除此之外,她还在府上养了诸多年轻好看的男孩子,用以寻欢作乐,或是送给达官贵人们。 此时,一白嫩纤瘦的男孩走过来给萧挽沏了一杯酒,有意无意地贴着他的肩,讨好说道:“萧阁老,这是上好的黔春酒,请慢用。” 萧挽修长的指把玩那白瓷酒盏,抿了一口。 “好酒。”他从容挽袖,搁下酒盏,侧头看了眼那男孩,一时笼起肃杀隐秘的笑意,轻声慢语地对他道:“你可听说过,好酒须配美人肉。” 男孩一痴一惊,只觉得这位大人媚得瘆人,当即五迷三道,后背激起了一层汗意,又不慎酒壶翻了在地,还弄脏了萧挽手边的袍子。 他忙慌张跪了下来:“萧阁老恕罪!公主、公主恕罪……!” 萧挽却一脸淡然掸了掸袍子,又继续喝酒。 李懿庭身边的太监沈如临开口训斥:“还不下去,毛手毛脚地做什么?” “是、是……”那男孩没了魂似得,连忙退下。 李懿庭神色稍暗,又笑着看向萧挽:“萧阁老,听闻母皇今日召见了三弟?” 萧挽:“皇上召见的是段天涯,三皇子并未面圣。” 李懿庭惋惜叹道:“大哥二弟去的早,本宫在这世上也就剩他这么一个亲弟弟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镇远侯与边军的过错,总不能全让他一人担着。” 萧挽浅笑抿酒:“雪中送炭是桩美事,公主若是挂怀,不妨帮他一把。” “本宫又何尝不想,只是三弟一直都是母皇的……罢了,都是本宫无用,且先不说这个了。” 李懿庭眼角真泛出了几滴泪光来,接过沈如临的帕子拭了才好,又对萧挽说:“今日请萧阁老抽空过来,本是有一桩大事,想给阁老先透个风。” 萧挽颔首,便跟随李懿庭暂时别了筵席,走到偏殿的屏风后交谈。 “阁老可得想法子救救本宫的三弟。不出意外,周充下个月便要班师回京了。” 李懿庭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忧心道:“据线人消息,他这次从边关抓回来了一群女孩子,是漠北军妓。” 萧挽挑眉一凛。 - 月夜朦胧,酒酣人不醉。 萧挽下了马车,但见自家府邸的侧门旁倚着一人影,明朗的月色落在那身简陋的黑衣上,都变得有几分惨淡。 萧挽心中哂笑,便取过随侍手中的灯笼,独自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小狗崽迷路了?” 萧挽提灯映着那人的面容,半晌,笑着故作惊讶道:“原来是三殿下,失礼了。” 李重烈看到灯笼后那副明丽光鲜的皮囊,神色微恍,别过视线道:“是我叨扰了。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所以想过来问问萧阁老。” 萧挽放下灯,朝他近了半步:“什么事,还值得三殿下大半夜的亲自跑一趟?” 李重烈顿了顿,压着嗓子问:“敢问萧阁老,我究竟是如何从都察院地牢活着走出来的?” 萧挽负手低笑:“三殿下站在这问我,想必心中已有了答案,又何须再证?” “果真是你。” 李重烈在黑影中露出半张锋利如削的面庞:“可我还是有一处想不明白。疑点最大的便是那杯茶,可若毒下在茶水中,明明你也喝了——” “怒气能够催发奎宁之毒的发作,”萧挽也一一不厌其烦地解答给他听:“萧某虽不讨人喜,但脾性还算好的,大可以等离开都察院后再服下解药。” 李重烈回想当日情形,一切便都明了了,那日萧挽有意激怒自己,便是为了催发毒性。 他借着四周微弱复杂的光,这才对上萧挽的那双桃花眼,“我如今背负罪名,身陷窘境,无异于一条丧家之犬。可萧阁老既想让我活,便说明我还有些可用之处,萧阁老不妨与我联手,各取所需。” 夜里冷风愈紧,萧挽拢着紫色大氅,又颇为怜惜而不客气地看着李重烈:“那三殿下不妨先明示,你从漠北回洛京,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扳倒周充,还是登临储君之位?” 同样的问题萧挽在都察院地牢便问过李重烈一次,只不过今晚试探的意味更浓。 这不是审讯,而是一场交易。 他们今晚都喝了酒,浓烈酒气在两人之间萦绕冲撞。 李重烈根本不畏寒,高大的身体几乎能够压到周遭一切的寒意,他侧身替萧挽挡住了风口,微微俯低下巴,说了四个字:“安身,立命。” 萧挽耸了耸眉,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丧家的小狗崽居然敢这样俯视自己。 李重烈难得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利的牙,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意:“倒是萧阁老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间除了皇位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萧挽俯仰间媚意丛生,竟将那阵冷意无端压了下去:“无他,在下只是想从一而终做个好官罢了。” 第 7 章 战马 “萧阁老怕不是在同我说醉话?”李重烈挑眉,面有不满说:“那这些年你当‘好官’,当得可过瘾?” “过瘾是过瘾,不过总欠点意思。”萧挽看着他,又笑了起来:“三殿下晚上又喝了多少酒?怪丧气的。” “群狼环伺,我孤立无援,能在洛京安身立命已是奢望。”李重烈又一次移开视线,往后瞥见了萧挽的耳朵。 他觉得妖孽不该长出这样一双通透如玉的粉耳,与长相太过违和,因此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萧挽摸清了他目光所及,耳廓没红,唇瓣却鲜艳欲滴,好心提醒道:“三殿下再看,可就要见血了——” 李重烈微愣,不料话音刚落,一支冷箭便猝不防从斜上方向李重烈刺来! 他当即一凛,下意识地将长腰微闪,那支箭矢再快,居然也只够得到他的鼻尖。 周围的大风乍起,府门灯笼乱晃。待再看时,那箭筈已被李重烈捏在掌心。 他稍稍转动,看清了上面的图案,乃是影卫! 这影卫是由萧挽多年前一手创办的,在朝中也占着官衔,却不由三司六部任一衙门统辖,可直达天听。 影卫见不得光,却在洛京无孔不入,专职搜集情报、缉捕搜查,以及贴身守卫之事。 洛京有多少人捧着萧挽,就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一旦发觉他有危险,周围的影卫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也正是因为这支影卫的存在,时不时还会有官员弹劾萧挽,参他购置铁器、训练私兵。所以朝中一直以来传萧挽有谋逆之心,也不全是捕风捉影。 萧挽抬手,大风尽止于他摇摆的宽袖,墙上黑影便倏忽消失了。 李重烈往那方向瞥了一眼,又看向镇静旁观的萧挽,随手便将箭折断了扔在地上:“萧阁老算计我?” “三殿下好身手——” 萧挽的鞋履踩住了箭尖,重新打量起李重烈颀长有力的体魄,随风一笑:“珠联璧合,可不得先将心比心么。三殿下有这样厉害的身手,又是个正人君子,岂会怕我这小小的算计?” - 公主府婢女卸下了李懿庭满头的珠翠。铜镜中的人不施粉黛,也是一副花容月貌,岁月不留痕,只是平添了李懿庭的矜贵与底气。 “沈公公。” 见沈如临推门进来,婢女纷纷屏退至一旁。 沈如临站在了梳妆台旁,悉心地将李懿庭的那对珐琅彩花耳环摘了下来。李懿庭知道是他,只闻着炉子里的熏香,继续闭目养神。 “公主今晚可要传哪个孩子过来伺候?”沈如临的音色又细又缓,让人心静。 李懿庭托腮看了镜子一眼,摆手道:“不必了,晚上有些乏了,还是你陪本宫说说话。” “是。”沈如临低头一笑,过去替她揉摁起额角:“奴才其实不明白,公主好不容易从西南边陲得到关于周将军的密报,晚宴上为何这么轻易便告知了萧阁老?” “这是招借力打力。周充与萧挽一直是母皇的左膀右臂,天底下说起来真正有能耐与周充抗衡的,只有萧挽。” 李懿庭细眉如柳,素日姣好娴静的面容浮出一丝鄙夷:“李重杰是个野种,生下来便不中用。今日他能拉拢刑部与兵部,全是子凭父贵,依仗周充在背后给他筹谋做主。只是没想到,三弟在边关跟着卢慎之混了这么多年,竟也长成了个没胆识的,凭他和段天涯的这点小把戏,让李重杰当街出丑了又如何?只要周充大势不颓,李重杰便只会离储君之位更近,到时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如临道:“可萧阁老与周将军相安无事共事这么多年,一个在内辅政,一个在外行军,才有大周的今日。况且还有皇上在,若无肇端,他们未必见得就会反目。” “萧挽可不是什么善茬——” 李懿庭稍直起了身:“这些年萧挽以清君侧之名搅得洛京腥风血雨,将当年害死他父亲萧弘义的人一个个都是家破人亡,母皇也得以在朝中洗牌布阵。如今大仇得报,萧挽的野心已远不止复仇,朝中各部错综复杂,此消彼长,他萧挽是要做人上人的,又怎会容忍周充仗着兵权对内阁处处钳制,嫌隙恐怕早已埋下了,何须再添什么肇端。而今漠北受了重创,朝廷不得不倚重西南兵署,想来萧挽是起了压制周充的心思,否则他今晚也不会劝本宫帮三弟一把。我们若不趁机借这股东风,看他们两相争斗,岂不是可惜?” 沈如临微怔,心思一转,忽问:“公主会不会觉得,皇上先前放弃追究漠北战败,也是萧阁老的手笔?” “谁知道呢?” 李懿庭拿起一根金钗,掐灭了烛上的火苗:“洛京中人都是各怀异心,各凭本事罢了。” 沈如临望着镜中的李懿庭:“不过,周将军这次带回来的是漠北军妓,这案子闹大了,左不过是漠北边军顶风作案,是冲着三皇子来的……萧挽大可以置身事外,公主怎么料定他一定会插手?” “我那三弟如今都成什么样了,池鱼幕燕,朝不保夕啊。要杀掉他,还不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若只是为了对付一个李重烈,周充大可不必在母皇最忌讳的地方开刀。” “什么将相和,不过是一出龙虎斗罢了。”李懿庭笑着唤了沈如临一声:“阿临,你且看这出好戏,周充这杀招是想一箭双雕呢。” 第 8 章 春猎 女帝不喜在有凉意的日子出宫,故而往年的围猎都定在三月。可今年因周充在西南操练新兵,耽搁了回京的日程,春猎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办。 鹿苑万里无云。 “连身行头都没有,谁喊他来的?”李重杰抱弓上马,回头一张望,就看到李重烈独自一人靠在树下乘凉。 边上伺候的太监知他不爽快,喏喏道:“四殿下,按照春猎的惯例,京中的宗室子弟都是要来的,许是太常寺的几位大人依着旧例才去知会的……” “那帮蠢驴也不怕触了母皇的霉头。”李重杰嗤了声,正要调转马头,忽将手中的弓朝那颗树下掷了过去。 李重烈没留心眼,待到弓砸过来时才抬了下左手,没接稳,手臂往下掉了一大截,似是承不住这把弓的重量。 李重杰见了,便在马上大笑起来:“三哥,听闻你是在漠北军营里长大的,这骑射之术可是北羌人的长处,你们边军成日要跟野蛮子拼命,怎么连把寻常的弓都握不住?” 李重烈没正眼看他,索性将那弓撑慢慢放下,立在了地上,冷冷道:“病还没好全,使不上劲。” “可别就坡下驴了,”李重杰听他这般敷衍,反而与周围的人笑得更欢:“漠北边军但凡要是能打,也不至于败得屁滚尿流的,还要让三哥你大老远地跑回洛京来擦屁股,你们说是不是?” 李重烈没有回嘴,拇指压在弦上,顶着烈日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临近,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李重杰也顿时收敛了气焰,握拳低咳,当做无事发生。 “见过周将军……” 李重烈蹙眉抬头,就看到周充穿着轻铠,威风凛凛地立于马上。周充的身型高瘦,虽已过知命之年,可除了鬓角有几缕不大明显的白发,仍是一派英姿勃发。 周充收鞭下马,穿过众人朝李重烈一拜:“臣周充,见过三殿下。四皇子骄纵顽皮,平日在皇上面前也惯口无遮拦,还望三殿下莫怪。” 李重烈看着周充,粗粝的指腹不自觉用力了下,将弓弦压变了形。很快,他又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周将军多礼,再说了,四弟所言也并非不在理。” 周充暗暗瞟了眼李重烈的手,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已疏懒无力地搭在弓背上,与他恹恹的病态相得益彰。 可他总觉得,这人瞧着虽有病态,可并无病气。 “三殿下今日可牵了马来?”周充问。 李重烈的背贴着树根:“没呢,难得有机会来鹿苑赏春,到处都是好风景,何须要马。” 周充一笑,便命人将自己的坐骑牵了过来:“鹿苑的景色没有好马,怕是三殿下也不能够看得尽兴。这匹马唤作昌月,跟着我征战有些年头了,不过跑这十里鹿苑还是绰绰有余的。三殿下今日骑着它,必能拔得头筹。” 那昌月马的体格比寻常马匹大了不止一圈,浑身雪白油亮,恍如披着一身银铠。 李重杰当即不服:“这马我讨了多少次,你连碰到不让我碰,怎么如今就要白白给他骑了?” “昌月上过战场,饮过血水杀过人,性子刚烈,须得有经验的战将才能驾驭。”周充亲手将马绳牵到了李重烈跟前,“论资历,三殿下也打了十年仗了。” 李重烈看了眼那马,又看向周充。 昌月是名马,出了名的不好驾驭。要是李重烈能骑,便会露出装病的马脚;可他若是连这马都不敢上,便是给漠北边军丢面子,而且,还会让周充更猜忌于他。 左不过,又是一个想试探他的。 “盛情难却,先谢过周将军了。”李重烈一脸无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草,一把接过了马绳。 …… 萧挽今日来鹿苑,也应景穿了身骑装,可首辅大人在宫外也是不得闲的,就这会儿功夫他还在同女帝商议昨日没议完的正事。 不久,他们便听得不远处有人在起哄。 循声看去,但见开阔的草地上闯入一匹白马,李重烈半个身子勉强挂在那马上,看起来极为吃力,他双手死命地想抓住缰绳,可耐不住昌月跑的速度过快,在打弯之处突然发起疯来,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摔飞了出去。 看客们惊呼起来,多半是嘲笑唏嘘。 李梧看得不真切,顾问身边的丁柔:“那人,是老三?” “皇上,是三殿下,”丁柔应声,又中肯道:“这昌月马原是一匹野马,满朝除了周将军无人能驯服。三皇子重病未愈,哪怕是让他骑普通的马,也是为难他的。” 李梧眼神寡淡,觉得不值一提:“惯骑马的惯跌跤罢了,年少轻狂便该多长些记性。” 萧挽在旁听着,想起那日夜里李重烈同影卫过招的场面,心中不由发笑。 - 午后,春猎才算正式开始。 今年春猎备的头彩是一颗琉璃珠,女帝号令一下,各家少儿郎便骑马持弓奔着打猎物去了,好不热闹。 骑射不是萧挽的长项,可既然穿了这身衣裳,他干脆也趁兴上马溜了一圈。不想误打误撞到了一偏僻处,正巧碰见了又躲在树底下凉快的李重烈。 萧挽下了马,说:“三殿下马驭得那样好,怎么不同他们去抢夺猎物?” 这身骑装将萧挽的腰勒得极细,李重烈盯了片刻,吹掉鼻尖的叶片,才回他的话:“我可没本事,方才摔的还疼着。再说这天也太热了,哪像是春猎?” “三殿下何必装娇气,”萧挽笑着说:“那颗琉璃珠够你在洛京换间更宽敞的宅院。” “琉璃珠有什么稀罕的?”李重烈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视线隐秘地由细腰爬上了那对嫩耳:“再好的院子,也比不上萧府大院气派。” 萧挽皓齿明眸:“三殿下要是瞧得上,我明日便可搬出去。” 李重烈察觉得到萧挽并不避讳自己这样没有礼数的窥探,便又大胆了些,稍偏过头,打量起他雪白的颈部:“房子不值钱,贵的是里头的人。” 一阵风动,绿荫窸窣,两人的衣袂贴拂在了一块,在妖娆的春光中纠缠不清。 萧挽眉梢还都是笑意,反而怜爱地看起了李重烈:“这也不难办,我府上多得是妙人。可听闻镇远侯手下一向军纪严明,三殿下在漠北苦寒之地待了十年,从未开过荤吧?想来,是不大会疼惜人。” 李重烈眉头微紧,耳根子霎时竟红了一半,却要故作镇定:“你怎知我没有?” 萧挽忽凑近了他的耳,挑逗说:“你猜。” 李重烈当即后退了半步,才稍得自在一些:“听萧阁老的意思,是想教教我?” “好啊,”萧挽将马鞭藏到了身后,薄唇讥笑:“不过得改日了,今日还有大麻烦要找上你我呢——” …… 不多时,萧挽便回到御前了。李重烈直到晚膳时才到,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上喝酒。 盛大的篝火迎着暖风,将这醉人的春意一直延绵到了夜色里。 这会儿,狩猎的各人相继满载而归,禁军与宫人们正忙着清点猎物。 笙乐缓缓奏起,李梧朝百官敬酒,威仪不凡。席间,她多喝了两杯,难得露出笑靥,忽朝座下唤了一声:“周将军。” 周充一怔,忙托盏起身:“微臣在。” “将军征战辛苦,前番你平定西南边陲的叛乱有功,如今又加固了五州兵署的军力。这些年多亏有你,朕才可无忧。这一杯,朕当要亲自敬你。” 周充刚毅的眉眼藏不住柔情,却躬着身子,不敢直视她,恭敬道:“能为皇上分忧,是臣之大幸。” 本是寻常的犒劳寒暄,可这气氛却是道不清的微妙,有夫妻间的关怀,亦有君臣间的忌讳。 李梧挽袖搁盏,一低头又不见笑了,只剩下那副深不可测的帝王面孔。她扫了眼满座,关切询问:“老四呢,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正落,便听得一阵马嘶,那正是李重杰的马。 还不及通报,李重杰人已滚下马,慌张失措地跑到了李梧面前。他额上全是汗,仿佛丢了魂魄,面色惊恐地跪在了地上:“母皇,儿臣、儿臣闯祸了……!” 李梧皱眉:“何事惊慌如此?” “儿臣方才在林中追逐野鹿,不小心错杀了……一个人!不,是鬼!儿臣射中了一只女鬼……” 第 9 章 龙鳞 满座中人一时惶惶。夜风灌进树影里头,都成了诡谲的危言耸听。 李梧眉间却全无惧色,稳坐如常道:“朕倒要看看,是何人装神弄鬼。” 很快,禁军便从外头绑上来一名身着血衣的年轻女子,她肩胛上插着一根箭,披头散发,不仔细看的话确实像个孤魂野鬼。 “皇上,这便是四皇子误猎之人,没刺中要害,还是活的。”禁军统领宗铭说着,便伏首请罪:“微臣巡防鹿苑失职,惊扰了圣驾与四皇子,请皇上治罪。” “怎么、怎么可能是个活……”李重杰偷瞄过去,看清了女子的一双脚,后知后觉,才缓上来一口大气,抓着宗铭的袖子爬了起来:“宗统领,幸亏有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李梧看向那女子,亲声询问:“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鹿苑?”元宝小说 女子双手抓着地,冷声发笑。她抬起头,蓬乱的发帘中露出一双充斥着杀意的杏眼:“我乃前鸿胪寺少卿秦丙安之女秦臻,李梧……你可还记得我父亲!” 冷光一现,禁军唰地拔剑架在了她的脑袋上,要治她直呼皇帝名讳的罪。 “都急什么。”李梧喉间发笑,让宴上这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秦丙安,”她大度从容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朕怎会不记得,秦少卿文采斐然,可标榜千古,若不是他当时非要鼓动天下文士反对朕登基掌权,朕也实在不忍心杀他。” 历代新帝登基,多得是冤魂,更不必说李梧是个乱天伦、反人常的女皇帝,靠权术和宫变从亲兄弟手里夺得的皇位。十年前她与周充里应外合血洗皇宫后,世人多对她口伐笔诛,旧党的大臣们也纷纷落井下石,想将她拽下来。 不只是秦丙安,那些人的名字,她都记得。 秦臻含血咬牙:“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心怀社稷苍生,而我秦氏一族名门忠烈却落得这般下场……李梧,我当年只身被流放至青州,忍辱负活到今日,便是为了亲眼看看你在这帝位上坐得可踏实!” 李重烈捏着酒杯,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紧,望着那秦臻不由有些失神落魄。但很快,他又提起酒壶,没心肺地往口中灌了一口。 李梧抚掌而笑:“女娃儿,你父亲在世时尚能让朕心烦几日,可是你如今就是真变成了厉鬼,又能奈何?” “皇上恕罪,”周充忽然出列,跪在御前,一脸凝重道:“关于这秦丙安之女,臣有事要禀。” “说吧。”李梧淡定地执箸,去吃了一口菜。 周充肃声:“臣不敢有所隐瞒,这秦丙安之女,是臣带回洛京的。且臣带回来的,还不止她一人。” 李梧一顿,放下筷子:“将军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充磕头恭敬道:“臣一月前带兵行至雀岭一带,手下士兵无意间发现了一群从北边逃难的女子,共十七人,臣见她们食不果腹,以为是边境的难民,当时便命人周济了一些军粮。可待仔细盘问后,才知她们全是罪臣的女眷,按卷宗上的处置,本都该流放到青州边境永生为奴,可不想——” 周充顿了顿,余光瞥向李重烈:“不想她们离京后并未踏入青州半步,便被人暗中送入了漠北军营,沦为军妓。” 军妓。 这两字过于刺耳,宴上一时鸦雀无声,风一吹,盆中的火焰霎时高涨。 李重烈的酒壶空了,壶盖“哐当”滚到了脚边,他正要去拾,发觉四周猜疑的目光已汇聚到了自个身上。 李梧的生母便是个身份卑贱的妓子,在青楼里得了先帝宠幸,才诞下她,她也因生母的身份,年少时在宫外吃了不少苦头。 何况李梧一直厌恶朝野上下以玩弄女子取乐的风气,这些年来,宫里一直没有训养优伶,连洛京的风月场所不知关了多少家。贪图女色的权贵在自家府上养了女孩,也只敢藏着捂着,不敢拿出来声张。 豢养军妓在历代皇帝眼中那都是违乱军纪的大罪,遑论是在当今女帝跟前—— 这无疑是批逆龙鳞! “皇上,若非数月前漠北边军战败,边军各营阵脚自乱,她们也不能趁乱逃出。但臣以为,不可偏听这帮女子的一面之词,此事牵扯重大,臣本想查明前后原委,再跟皇上禀明,”周充面露难色:“秦臻许是私下偷了臣部下的令牌,今日才侥幸混进了鹿苑,臣罪当万死——” 既然牵扯出了军妓,这会儿谁还有心思计较周充的过失? 如若周充所言属实,漠北豢养军妓是一桩,而这群本该流放到边境的罪臣女眷,又如何会悄无声息地到了漠北充妓?这中间的勾当便说不清楚了,欺上瞒下,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或者说,当年经手查办秦丙安的那人,才是罪魁祸首。 李重烈一下子又想明白了一些事。 周充今夜在鹿苑安排的这一出,是要趁着春猎契机,当着皇帝与群臣的面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且明面上这招对付的是自己和漠北,只怕是还要钓更大的鱼。 萧挽是女帝最锋利的刀。 不必要查什么当年的卷宗,光凭脚指头想想,便能猜到那些案子都是由谁一手经办的。就算是能撇开秦丙安一案,其他十几名罪臣女眷被送到漠北充妓,这笔账也迟早会算到萧挽的头上。 他不由拧眉看向萧挽,见他此刻摇起了扇子,还置身在这场热闹之外。 “李重烈。”李梧忽极冷地喊了他的全名。 李重烈回神,捡起了那壶盖,抬手一怔,才直腰应了声:“在。” “朕问你,你可认得她?”李梧碍于与李重烈十年间的生疏,耐着性子,语气还算平稳。但御前伺候的人知她已是极怒,这会儿纷纷敛目屏息。 李重烈撑桌起身,脚下有些虚浮无力,像是白天在马上摔的那一跤还没缓过来。 待他跪下后,歪三斜四地朝李梧叩了个头,似乎全然察觉不到宴上肃杀的意味,他也没有要辩解什么,直接去打量起秦臻的面容。 秦臻被他盯得稍低下了头,像是心虚似的,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出乎众人意料,李重烈打量完,轻声了一笑,张口便来:“我的确在漠北见过这个美人——” “混账!” 不及他说完,龙颜大怒,御案上的金樽便已朝这边狠狠砸了过来。 然而不知女帝是否有意砸偏了,萧挽池鱼遭殃,眼见那酒要溅到自己,便下意识地拿扇子挡了下。 可待听到酒樽落地的声响,他垂眸轻瞥,发现扇面竟还是干净的,半滴不沾。 只有李重烈的颈湿透了。 第 10 章 繁花 酒渍尚热,烫红了李重烈的喉结。 在场之人皆肃面屏息,连秦臻都被吓了一道,不敢直视帝座。唯有李重烈始终面不改色,这会儿又抻开湿漉的衣领,无所顾忌地用袖子擦了擦。 萧挽看着他的动作,眉心不由微深,只听得女帝对李重烈说:“这些年,你是长本事了。” 李梧的怒意滞留在眉眼深处,目光藏着一丝阴戾:“你是故意要气朕,还是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儿臣不敢。”李重烈咬字不清,拖着倦音,才又磕了个头。 李梧鄙薄冷笑,没再理会他,去问周充:“那些女子现今在何处?” 周充:“皇上,臣怕引人耳目,暂且将她们安置在京郊的一处院子中。” 李梧颔首,又别有深意地看向了萧挽:“萧爱卿——” 萧挽收扇行礼:“微臣在。” “此事,你可知情?” 萧挽说:“回皇上,臣并不知情。这位秦姑娘,臣也是今日第一次见。” 李梧顺着他的话说:“那这十七名女子,包括秦丙安之女,朕都交与你来审,如何?” 明知这案子往下查便会追究到萧挽头上,李梧当众抛出这权柄,多半是想试他的反应:看他是要接过这查案之权,好以权谋私,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是避嫌不接,坐以待毙等着别人将罪名扣到他的头上。 无论怎么选,都是不讨好的。 萧挽一笑,如常答道:“皇上,这十七名女子不仅牵扯到漠北边军,还与当年臣办的几桩陈年旧案有关,臣该是要避嫌的。都察院本就有稽查之权,不妨将这些女子交由史大人来审,最为公允。若是有用得到臣的地方,臣自当竭力配合史大人。” 李梧知他言方行圆,可对会举荐史正业查办此案还是有些意外,微微耸了眉。 刑部一直与周充及四皇子的关系紧密,都察院又隶属于刑部的一支,院长史正业向来都是和周充在一条船上的。也因如此,先前李重烈在都察院中毒一事,外人也会首先怀疑到是周充动的手脚。 要是让史正业来查这军妓案,无疑只会帮着周充推波助澜。 可萧挽既然当着众人这么开口了,李梧也只能给他面子。 “也罢。”她便唤了史正业出来,不冷不热说:“你今夜便同周将军先回洛京,着手办理此案吧。五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 …… 春猎原本是要多办几日的,可出了这样扫兴的事,众人也不得已安排提早回京。 天色初蒙,弦月西挂。鹿苑离洛京不过快马半日的路程,周充与史正业带着手下已奉命赶到了京郊,这会儿恰逢空中下起了小雨。 史正业并不急着去审人,只吩咐手下先去清点人数。他手捧着一杯热茶,忙里偷闲,同周充在檐下观雨。 “这招实在绝妙,可谓是一石二鸟啊,”史正业惬意地嘬了一口茶,眉心舒展得极开:“三皇子不足为虑,巧的是利用三皇子和漠北来撬动内阁那位大人的名声。他早些年踩着秦丙安那帮人的尸体,才爬得这么高,要是因此而摔下来,想必也是极疼的。” 周充卸下斗笠,掸了掸上头的雨水,沉声说:“史大人若是打算把矛头对准内阁,还得多上心才是,萧挽可从不使寻常手段。” 史正业摆摆手,笑眯眯地说:“周将军布的一盘好棋,皇上既点到了都察院,下官也查案只需要按部就班即可。” 周充不悦冷瞪了他一眼。 史正业尴尬地咳了咳,压低了声继续说:“漠北边军战败已失人心,镇远侯又向来与皇上不和,他辩解什么皇上都不会信的。而这些女子是唯一的人证,她们的父母兄弟皆死于萧挽之手,最是痛恨他,只要她们开口指认,何愁这罪定不下来?何况昨夜连三皇子自个都说漏了嘴,撇不清了呀——” 周充听到这话,脸色反而变得有些凝重多疑:“只怕李重烈是装疯卖傻。” 史正业一愣,蹬脚说:“不对啊,李重烈要是装疯卖傻,也没必要把罪责全往自个身上揽。军中豢养妓|女是皇上的大忌讳,多少人避而不及,我看他不谙朝中之事,像是真傻,倒未必就是装的!” “李重烈固然是真傻,可萧挽会犯傻吗?”周充冷不丁地提醒了他一句:“别忘了,是萧挽亲自跟皇上举荐的你。” - 只相隔了一日,李重烈也随同春猎的队伍回到了洛京。都察院尚未查出什么动静,更没透出半点风声,因此李重烈还待在东郊小院,只不过多了些人在外整日把守,等同是把他当作嫌犯给软禁了起来。 已经入夜,段天涯朝窗外探头看了眼,便没好气地合上:“便不该去什么鹿苑凑热闹,怎么就闹成了这般局面!你这傻小子真是糊涂了,我问你,你何时在边军见到过一个女人?那秦丙安之女怎会来过漠北?就算是一时赌气要让女帝不爽快,也不该拿漠北边军的军纪尊严来犯浑!” 李重烈坐在炕上吃面,还没送进嘴里,手中的筷子就被段天涯打了下去。 他沉着肩,也抬不起头来,取壶倒了一碗凉茶:“以边军如今的处境,再多加这一条罪,并无太大分别。” “你疯了!”段天涯的双眼布着血丝:“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朝廷要扣帽子无可厚非,可我们自己不能就这么认命,你要让镇远侯和漠北边军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难不成我们的将士不得其所还不够,还要让他们为世人误解,背负这嫖宿军妓的骂名么!”元宝小说 李重烈的唇抿成黑线,喉结那片似乎还在发烫,他一时无言以对。 段天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一手扣住了那碗,皱眉问:“阿烈,你向来不是个不懂分寸的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重烈目光晦涩:“早知周充会有这么一手,我同萧挽做了个交易。” “萧挽?”段天涯愣住了。 此时但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段天涯当下从床底下取了两把刀,丢给李重烈一把,才走出去看究竟是何人夜访。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的疑心加重。 “谁?” 门外是一年轻姑娘的声音:“三殿下,我家大人知您在鹿苑受了伤,今日正好办差路过东郊,特从府上带了些补品前来探望。” “敢问你家大人又是哪位?”段天涯警惕问。 那头姑娘还没回应,李重烈就已从后面走过来,也没带刀,直接将那门栓取下,便见萧挽披着暗紫色的大氅,同他的侍女正站在门外。 段天涯面露不可思议,他又看了眼李重烈的反应,回想起方才那番话,倒是有几分信以为真了。 不想,萧挽笑着先朝段天涯行了个礼:“少时便仰慕段将军的英名,今日得见,萧某实在幸甚。冒昧深夜来访,还望没有叨扰到将军与三殿下休息才好。” 段天涯暗自腹诽,可也只好先草草回了个礼:“多谢萧阁老,心意我们领受了,只是东郊近来人多耳杂,怕阁老会有所不便。” “没有妨碍。”萧挽又回头打发身边的侍女去车上搬东西:“甜杏。” 甜杏模样娇小,可手脚却麻利得很,转眼就拎抱着一堆东西进了来。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萧挽恣意而笑,夜色下看不真切他的美貌。 见这小丫头实在拿不下这么多东西,段天涯没法推诿,只得将他们主仆先引进了屋。甜杏将东西清点了仔细后,放在案桌上便自觉告退。 李重烈给段天涯使了个眼色。段天涯虽放心不下,不知他们二人是何时对上线的,也不知萧挽凭什么就答应帮忙,可他大抵猜到他今夜必是为了鹿苑所发生的事而来,这事自己插不上手,也只好先离了这间正厅,回到自己屋中静候。 屋内的陈设简陋,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萧挽便拢着氅站着,倒是颇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的意思。李重烈则盘腿爬回到炕上,拾起筷子往身上揩了揩,就继续吃那碗面。 萧挽环顾四周:“此间院子委实是委屈三殿下了。” 李重烈看了他半晌:“军营里头可比这苦多了,参天露宿是家常便饭,行军路上能吃顿热的就不错了。萧阁老是金贵的人,光临寒舍委屈了你才是。” 萧挽浅笑了笑:“不急,三殿下的好日子可在后头。” 李重烈冷笑,又看向案桌上堆砌着的礼,说:“无功不受禄,哪值得萧阁老这般费心?” “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宝贝,不过是些补进的药材与清凉镇痛的药膏。三殿下在鹿苑替我挡了那杯热酒,这点道理还是要的。” 萧挽站得有些累了,顺理成章地就着炕边坐了下来,视线又若有若无地放在李重烈微红的颈上。 李重烈不自觉往里挪了挪,放下筷子不再进食,他勾了下唇:“你想得挺多。” 两人还是隔了有一段距离。 “火烧眉毛,不能不多想啊。”萧挽说:“周充这次煞费苦心把你我归在了一处,内阁和漠北算是联结在一艘船上。三殿下就当是好心替我挨一刀,也不算亏。” 李重烈轻声一嘲,实在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不过心想以萧挽的权势与样貌,真要替他挨刀子,哪还轮得到自己呢? 可他明明是在妄自菲薄,颈上的绯红却不禁晕到了耳边,再染上了面颊。 真是要命。 “要只是挨刀子也罢了,”李重烈的喉结滑动,趁机肃了肃声,故作镇定道:“可我已当着皇上的面承认军妓与漠北有牵扯,如若败了——” 萧挽饶有意趣地盯着少年纯情的模样,像是在哄他:“如若败了,就是下地狱,怀舒也会奉陪三殿下到底。” 第 11 章 或许 都察院这两日戒备森严,飞不出半只苍蝇。 十七名官家女子被关押在地牢中,史正业一帮人不眠不休,通宵审讯了个两个大夜,才理出一份供词。 军妓案备受朝野上下瞩目,街头巷尾的百姓无不在谈论。都察院既要跟女帝交差,不管私底下使如何手段,明面上得将办得妥帖齐全。譬如这一份供词就记述得相当完备,可归总起来不外乎两条:漠北边军私养军妓属实;同时,朝廷里有人与漠北勾结,将本该流放的官家女子都送到军中为妓。 都察院要的是一锤定音,所以除了人证之外,还得有物证。史正业让人调取了萧挽早年办理案件时的卷宗,只需对照罪状,待查出蛛丝马迹,稍加以文辞渲染,便可拟成一份诉状。 为此,都察院官员们一个个都熬得形容枯槁。史正业也有些吃不消了,满面油光,眼皮耷拉在松垮的嘴角上,这会儿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儿。 “院长,这份供词恐有几处不妥,下官以为,交给皇上之前应当要再审。” 史正业挑眉睁开眼,见是司狱都事纪衡,面露烦躁,撇嘴训话说:“这案子皇上可等着看,没时间再细审了!” 纪衡年纪尚轻,又长得精神笔挺,故而看不出多少疲态。他将标注出有疑点的几页呈到史正业面前,说:“院长,这十七名女子的供词看似细处不一,可究其逻辑次序,几乎如出一辙,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下官认为也不必一一细审,只需再问几个同漠北边军相关的细节,让她们的供词互为佐证,方可确保没有纰漏。” 史正业没听他说完,斜嘴嗤了一声:“纪无虞啊纪无虞,你说你当年怎么就考进都察院了,去翰书局编书修文岂不是好。” 纪衡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头的嘲讽,肃声认真回答:“翰书局那一年的编修名额正好满了,下官等了半年,吏部通知说都察院还缺个速记的文职。” “傻子。”史正业摇着头接过那本供词,随意瞟了几眼,问:“都画押签字了吗?” “都全了,可……” “那就行了。”史正业将供词拍在了他一尘不染的乌纱帽上,去抿了一口茶:“你也是运气好。按说都察院里头没有闲职,累死累活的,还整日要跟活死人打交道,可是刑部十二司那帮崽子天天都想往咱们这头挤,你知道是为什么?” 纪衡敛目,直言道:“下官,不知。” 史正业说教时难掩得意之色:“皇宫里头已有一万禁军,你以为萧挽为何还要在御前再增设影卫?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许多东西本就是做给世人看的虚幌,真计较起来,朝廷命脉也只握在那几个人手中。要想爬的高,你还得多长点心呐,最要紧的是明辨利害。” 纪衡压低的眉头深了几许,愣了许久,才想起来要说:“谢院长提点。” - 萧挽一直有午睡的习惯,可今日午后忽下了一阵雷雨,他没怎么得歇,便起来处理公务了。 过了不久,甜杏便收伞进来,与他通报:“爷,青州边度史许昌寿许大人已经到了。” 萧挽“嗯”了一声,写完手上的案牍,才搁笔从内室走了出来。 那许昌寿只是个地方官,历来听说萧挽大概是什么模样的,而今日一见其本人,还是不由惊了一道,一下子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许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萧挽让人给他沏了热茶,奉上点心:“赐座。” 许昌寿弯腰双手接过茶,语气极为讨好:“下官身为青州边度史,虽不负责看押流放的罪人,可下官年轻时曾与秦丙安有旧,认得他的女儿秦臻。她这些年一直呆在青州服役,压根不曾去过漠北。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青州府也难逃干系,下官职责所在,理应到洛京跟皇上说明真相。” 雨停了有一会儿了,府上的美婢又一一将花盆抱了出来,摆在书房门前,仍是嫩蕊如初,一片姹紫嫣红。 萧挽不言,隔着窗户看花。 许昌寿不敢多看,继续进言道:“萧阁老有所不知,青州实在是个苦地方,流放之人多半熬不到刑期,就会被折磨致死。周充将军把她们带回洛京,算给她们指了一条活路。哪怕是为了活下来,她们也定然会扭曲是非黑白,陷害漠北边军,从而于萧阁老不利,阁老还得早些拿定主意才是啊!” 同许昌寿这把年纪,从没犯过事,政绩也还过得去,早该擢升到京中当差。可正因他与罪臣秦丙安有过交情,以至当年被牵连下贬青州,断送了大好前程。 他本就是个名利之徒,今日有幸得了内阁首辅的召见,难免急功近利了些,揪住周充与萧挽之间的矛盾便一番挑拨。 萧挽淡淡嗤了声,问:“许大人说在青州见过秦臻,能否在皇上面前拿出实证?” 周充是一介武夫,更是大周的谋将,他最厉害的从不是拳脚功夫,而是运筹帷幄勾心斗角的本领。他能将这些女子不远千里带回到洛京,一定提早做好了安排,抹去了她们在青州流放的所有案册记载,只怕还专做了另一套她们待过漠北的证据。 “这、这……”许昌寿为难了片刻,忙跪了下来,言辞激切道:“下官是人微言轻,但只要阁老信得过,下官、下官定会在皇上跟前冒死进谏,力证漠北边军的清白!” 萧挽示意甜杏去搀他起来,轻笑了一声道:“多大点事,倒也不必大人搭上性命,不然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许昌寿一愣,抬头见到他这张鬼魅又疏远的面孔,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滞住了。 “为君掌上施权谋,洞晓山川无与俦。[1]可惜这一局,周充从一开始便有所疏漏了。” 萧挽把玩着腰间的东珠:“这十七人肯来洛京,要的哪是活路,分明是一条死路。只需给她们递把刀子,借刀诛心,此局便轻易可破。许大人这几日且先安心在洛京住下,等大局定后再补进一刀,又何愁富贵荣华不可得。” 元宝小说 第 12 章 深仇 李重烈在这场大雨中恍然惊醒。 多年来他梦魇不断,不知又梦见了什么,眼下冷汗又浸透了内衫,捂得浑身难熬。他低喘着刚缓了两口气,便听得院子外头有一阵脚步声。 原是御前内侍带了圣上口谕,宣他即刻前往都察院面圣候审。 李重烈被软禁了正好三日。此刻召见,不知福祸,可必定是军妓案有了结果。 “公公,确定是去都察院面见皇上,而不是进宫么?”段天涯疑心皱眉问。 都察院想要结案得先进宫跟皇上复命,就是要传召嫌犯问审,此刻也得在承平殿才合理。直接把人带到都察院,他怕是要直接定论动刑。 那内侍起初还摆着架子,但见李重烈从屋里头拿来了盒名贵的补药赠予,才以掌挡面,低声透了两句风:“实不相瞒,皇上这两日犯头疼,今早大公主进宫说要陪皇上到宫外的沁山园散散心,可皇上到园中没待多久,又与大公主聊起了鹿苑那日发生的事。皇上心里头可一直记挂着这案子。沁山园本就与都察院衙门隔得近,便一时起意将圣驾摆到了都察院去。” 段天涯沉思不语,仍是忧心忡忡。 他们过于被动弱势,能不能逃过一劫,还得指望一个吃人肉不吐骨头的权臣,多半是凶多吉少,也不知今日还会有什么变数。 “萧阁老与周将军这会儿应也已经过去了,”内侍不耐烦地催促道:“三殿下,皇上可还等着呢——” …… 都察院的明镜堂当初为了便于提审犯人,本就建得不够宽敞。御驾来得突然,此间便更显得逼仄狭窄。 李重烈到都察院衙门时,左右御史正开始向李梧于军妓一案述职。 史正业跪到了厅外,手心攥了把汗,将这几日所审的供词卷宗一并递到丁柔手中,再由她呈供到御前。 李梧不露声色地听着,一面翻看这沓证词。还是丁柔提醒她,她才留意到这儿多了一个人。 “你到前边来跪,给朕仔细听着。”李梧沉声对李重烈发话。 众人皆看向了李重烈。 “是。”李重烈一顿,也没客气,便懒散地迈步上前去,挤兑在史正业的旁边跪了下来。 史正业暗暗瞥了他一眼,又接上御史的话,义正言辞地道:“皇上,漠北盗拐流放之女充军妓,蔑视朝纲,枉顾军纪已是证据确凿。这些女子纵然是罪臣之后,身份卑贱死不足惜,可我大周讲求的是律法公正,漠北边军如此行径,实在是令人骇然不耻!可若非是卢慎之默许,边军何人有胆子敢做这样的事?况且他卢慎之身为堂堂主帅,怎会不知营中藏了这么多女子?微臣以为,此案首罪当为镇远侯卢慎之!”元宝小说 这一字一句栽赃陷害,都是戳着边军的痛处来的。 周充就站在旁侧,从高往下盯着李重烈的面皮。 李重烈面色克制得麻木,可呼吸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不匀,恨意快要从喉咙里漫出来,而又硬生生地被压了下去。 李梧已在鹿苑那天动过怒了,今日便不会再因同一件事再生喜怒,她泰然自若:“继续说。” “皇上,微臣还调取了这十年间革职查办官员的所有卷宗,还讯问了经办这些案件的大小官员,只不过时间仓促,还未全部审完。不过可以确认这些女子当中的闵昌谢家、玉龙秦家、重泉王家和新丰尤家的案子,都是由内阁全权查办的。这各中细节,恐怕还是得问问萧阁老……” 史正业手上虽握着一堆证据,而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额角还是冒了不少汗。 要坐实漠北边军的罪名不难,可都察院拖了这么些日子都未跟进宫跟女帝复命,便是顾虑到要如何定内阁首辅的罪。 雨后本该是空气清新,可这庭中却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仿佛空中又要打雷。 李梧合上手头的供词,稍偏过头,笑意不明地缓声说:“怀舒,到头来,这案子还是与你撇不开啊。” 萧挽没有跪下,侧过身一拜:“皇上恕罪,臣确有失察之职。” “你平日操心的事多,本该流放到青州的女子去了漠北,隔了千里之远,你顾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得了空,也得好好查一查手下人——” 李梧的话不紧不慢,实叫人摸不透,却令在场之人的心弦无一不绷得更紧,不寒而栗。 萧挽也只是恭敬地应了,面色略沉。 李懿庭见状,在旁莞尔笑了一声,稍稍缓解了这僵局,顺势提议道:“母皇,今日既都到了都察院,您何不亲自审一审那些女子,再行定夺?” 李梧觉得妥当,便颔首应允。 很快,都察院的官兵便将那十七名女子带了上来。这下子彻底将这明镜堂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看押的官兵只得退到外围,只留御前近卫在堂上。 这些女子都身着囚服,都是一般模样,面容沧桑枯黄,身型又异常消瘦。秦臻在她们当中还算是好的了,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还没长个,瘦得同干柴无二状。 李梧迸出一声冷笑:“漠北边军怎么把你们折磨成了这副德行?” 她们无人应答,一个个都低着脑袋。 李梧精明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每个人:“朕今日在此,你们有什么冤情,大可跟朕陈情。” 仍是无人应答。 气氛无端变得有些诡异了。 李梧盯准了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子,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跪在下面浑身哆嗦,且又不敢动弹。 “你慌什么?”李梧问。 那女孩胆子小,抬起头来见到女帝,一怔一惊,又忙把头埋到胸口:“没,没什么……” 李梧敏锐,觉出她不对劲,语气骤然变冷:“朕问你慌什么!” 女孩陡然被吓得哽咽起来,难以掩藏的惊恐万状,一时没忍住,支吾失语道:“我……我我没…………” 就在这时,她身旁的一个女子倏忽站了起来:“小妹谢娟无状,皇上有什么要问的,问我便是。” 随后她自报家门:“罪女谢婵,先父乃兵部典库司马谢良。” “闵昌谢氏?”李梧挑眉,见这谢婵虽面容清瘦,但是英气笔挺,不由惋惜道:“你是将门之后,说来我朝还没有一个女将军。按理你该是会点功夫的,怎么,是打不过漠北边军才屈从的么?” 谢婵无惧一笑,道:“漠北边军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罪女若生在漠北,也定要嫁一个漠北将士。” 史正业听了当即色变,料想不好,心中还在疑惑谢婵为何无端就改了口。 “而皇上要问我们冤情,论始作俑者,不就在眼前么?” 李重烈前一刻还在打量看那谢婵,猛然发觉这明镜堂左右逼仄,而她此时离帝座不过十步之遥,不止如此,那帮女子也有些坐立不安。 直到他还瞥见了谢婵袖口的那道暗光—— “母皇小心!” 李重烈几乎是下意识的起身一跃,横身挡在了李梧身前,那把锋利的匕首直插入他的右胸腔! 鲜血四溅! “护驾!!!” 第 13 章 护驾 待影卫出手时终究是慢了。 突生变故,李梧的她的耳坠沾了几滴热血,面上没有多少恐惧,只是瞳孔微陷,蹙眉望着李重烈的手从桌角滑了下去。 御前侍卫与都察院的官兵从外头鱼贯挤入,艰难地控住场面。官员们毛发皆竖,被迫挨肩擦背地靠边站着。 史正业镇不住这样的场面,惊慌地抱头蹿到了一旁。 谢婵已被影卫的一剑刺穿心肺,倒了下去,那把匕首正好掉落在了萧挽的脚边。 萧挽目光往下,瞥了眼那把刀刃,又看向谢婵,眼角流出一丝悲悯。很快,他往后抽身退了半步,觉得这地儿实在有些闷热,于是重新打开了雪白的扇面。 “禁军严查封锁都察院各出入口,所有人不得离开明镜堂半步!还有,速速从就近的洛京巡防兵中调集人马,护送皇上和大公主回宫!快!” 周充当机立断,可一时也在这片混乱中施展不开手脚。 他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快步冲到了李梧身边,不及平复一下气息,便单膝跪下关切地说:“臣救驾来迟,皇上受惊了!此地不宜久留,臣这便护送皇上回——” “朕无碍,”李梧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事到如今,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周将军。” 周充一怔,才留意到她身边的那摊鲜血淋漓,李重烈已躺在那不省人事,不由眉心深拧。 “……速传太医!” - 皇宫今夜注定不得安宁。夜色如幕,天际沉得不见一点光亮。 李重烈被抬进了皇子居所的永安殿,七八名太医正在里头加紧救治,医官与宫人们手忙脚乱,可殿外只有段天涯一人心急如焚地候着消息,似乎这皇宫中并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而群臣此刻都在承平殿。 这会儿已过了后半夜了。 李梧久未发话,内阁使臣与六部尚书便站了近一宿没动。 殿外还跪了一大帮子人,白天在都察院的那批涉事官员压根没离开过禁军的视线,审了一轮话后,也被一并传召了过来。 讽刺的是,都察院直达天听,办的案子历来都是由皇上直接委派,论在朝中地位也只比内阁低一阶,因此一直不大把刑部十二司放在眼里,而如今,他们这帮人竟齐齐跪在了刑部的后头。 史正业的乌纱帽里都是汗,压着脑袋,连头都抬不起来。 谁会想到军妓案还未了结,今日又在都察院闹出了行刺皇帝这样的事,且偏偏行刺的还是那十七名女子。摊上弑君案,军妓案便得翻篇。 这帮女子有胆量行刺女帝,其心叵测,根本就是群疯子,先前她们指认漠北边军的供词便不可作数,更与萧挽掰扯不上关系。 如今看来,这所谓的军妓案,多半只是一个糊弄人心的假局。 又是谁把她们带到洛京,闹得这一出? 周充面色深沉,从都察院回来后就没有开口。 此时禁军统领宗铭走了进来,面色凝重道:“皇上,仵作一一查验了尸体,那十七名女子皆在事发前都服了毒。人已经死透了,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用完的刀子便废了,这人真是一手好算计。”李梧冷笑瘆人,悠悠又问:“那把匕首从何而来,可查到了么?” “都察院地牢的守卫向来森严,自从查军妓一案起,史大人谨慎起见,便严加封锁此案的人证与消息。微臣查了进出地牢的记录,核实狱卒口供,确实没有都察院以外的人接触过她们。这匕首从何而来,还不得而知。” 李梧:“这么说,是都察院有内鬼,将这匕首塞给她们的?” 史正业听到这话后冷汗涔涔直下,实在是顶不住这样的煎熬,跪着爬到了李梧面前磕头:“皇上……皇上!皇上明察,那十七名女子行凶伤人,与臣、与都察院无关啊!若真是臣所为,又怎会让她们明目张胆地在都察院内行刺!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 “朕不过是猜测一句,说要跟都察院算账了吗?”李梧不留情面地说。 史正业瞪着眼睛,吃力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余光不安地向周充那头放。 李梧也淡淡地扫了周充一眼,又看向萧挽,舒了半口气:“怀舒,依你所见,这案子还要如何往下审?” 李梧心中也明白,都察院虽难逃罪责,可是以他史正业的胆子,决不敢当这个帮凶,也没有道理这么做。 那么这案子便卡在了这十七名女子身上,奈何人都死光了,再要加上漠北军妓一说,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一桩悬案。 萧挽正色:“臣不曾参与过此案,不敢妄言。不过死人既然开不了口,活人总还是能问出点线索的。据臣所知,青州边度史许昌寿因公差前日正好到了京中,皇上不妨召他来问问话。” “宣。” 不久,许昌寿便上了殿。 李梧对他说:“你是青州的官,这案子本来与你的关系不大,可怀舒既引了你上殿,想是你有备而来,有什么便说什么吧。” 许昌寿行过礼后,恭谨慎重道:“皇上,臣在青州担的是文职,可也时常会到万古塔一带办差。臣今日斗胆以身家性命作保,这十七名女子从未到过漠北,一直以来都在青州万古塔中服役,漠北边军豢养军妓之事根本是妄谈。” “荒唐!”李梧无故对他动怒:“你说她们一直在青州服役,那这十七个人失踪时,青州府为何不上报朝廷?” 许昌寿将额头贴地,为难道:“皇上有所不知,两月前有人将她们私自带离了万古塔,又将几本载有她们的名册尽数毁损。并非是臣等有意隐瞒不报,而是青州府所管辖之地处于西南深处……实在、实在是无人敢报啊!” “西南”二字一出,落入人心之中,便已盖过许多实证。 所有人心知肚明,经这几年,周充在西南的势力已不可小觑,若是他想要布局陷害漠北边军,连都察院都能成为他的帮凶,区区一个青州府又能奈何? 好在李重烈今日替李梧挨了那一刀,她目下毫发无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弑君之事或许还可暂且放一放,可有人滥用职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混淆视听之事,那才是大忌。 李梧沉肩垂眸,手抬到一半又垂落了下来,默了片刻,忽冷声道:“史正业,你可知罪?” 史正业声若细蚊:“皇上,臣、臣有冤冤……” 李梧拍案而起,厉声骂道:“是不是还要朕再派御史去青州调查取证,才能定你指鹿为马、扭直作曲的死罪!你查的一手好案,若不是今日朕趁去了都察院,那些女子又对朕起了杀意,漠北怕是真逃不过你这一劫了?” 史正业身子一趔,瘫软在地,已慌张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李梧的火此刻都是冲着史正业来的,可这无异于是在指桑骂槐。 就在这时,周充跪了下来,肃面道:“皇上,当日是臣轻信于那帮女子,才引贼入京,险些酿成了大祸。” 李梧视线冷冷往下,道:“你说你向来知人善任,这次怎么会这般糊涂?” “臣,无话可说,自愿请罪领罚。”说罢,周充便卸下了腰间那七颗明晃晃的东珠,双手呈上,要归还给李梧。 旁的官员见了,都忍不住低声劝阻:“周将军,你这又是何必让皇上为难啊……” 周充不为所动,仍态度坚决,要将东珠奉还。 萧挽在旁微微挑眉,不由轻声一嗤。 僵持了不过片刻,李梧叹了一口气,还是示意丁柔去接过那串东珠:“罢了,就遂他的愿吧。” 第 14 章 还珠 不过半月的光景,洛京便入夏了。 李重烈没死成,在宫中调养了几日,便主动从永安殿搬回到了东郊,禁足也给他解了。太医院每日有医官过来给他复诊开药,伤势也还算恢复得快。 未到正午,这日头就够晒的了,蝉鸣阵阵。 今日段天涯一早便去集市上采买去了,李重烈没闲着,卷着裤腿在给自家小院中的菜田除杂草,除完草,他擦了把汗,又挑上了木桶,出门到附近的井中打水。 桶里的水正打满,一回头,李重烈就看到阳光下晃着一串的红色东珠。 “三殿下真是好雅兴。” 甜杏给萧挽撑着把伞,站在这青砖白瓦的巷弄之间。 李重烈挑眉一顿:“萧阁老没事大老远跑到这乡下沟子里来,才当真是好兴致。” 萧挽笑了一笑,从甜杏手里取过伞,独自朝井边走了过来:“这话说得便生分了,在下可是一直记挂着三殿下的伤。” 这天热得很,李重烈看了眼太阳:“我在永安殿中躺了那么多天,也没见阁老来瞧过一眼。” “宫里人多耳杂,多有不便,哪有这宫外头洒脱自在?不过说来,洛京确实与你不对付,先是中毒、摔马,而今胸口又中了这样一刀子,人间行路难呐,三殿下要顾及身子才是。”萧挽的口气一贯来是正经的,可听着总有戏谑撩拨的意味在里头。 李重烈干脆卸下了肩上的担:“多少是拜你所赐。” “承让,承让。”萧挽的伞沿稍倾,就近打量他这身干农活的装扮:“正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1],三殿下这般,是立志要做大周的陶渊明。” 李重烈睨了他一眼,撑着扁担而立:“我可没那么高洁的心志,萧阁老四体不勤,自然不觉得这洛京城里的东西样样都贵。没有银子,只能多卖点力气。” 萧挽含笑望着他:“既然手头拮据,三殿下好不容易以命相搏进了趟宫,住进了永安殿,至少衣食无虞。皇上没有发话,又何必要急着搬出来?” 李重烈默了默。李梧不是一个好糊弄他的手中没有任何筹码,此时若住进了宫中,就等于是死囚。 “我在漠北野惯了,一到了宫里便骨头奇痒,浑身不自在啊。” 李重烈说这话时也笑了,不觉与萧挽对上了视线。 浮云蔽日,一阵微风袭入两人的衣袖,那伞下的空气恍如凝结了一般。 萧挽挑起了的含情眸,空荡荡的袖子贴若有若无地贴上李重烈的后背:“三殿下是嫌皇上给的好处不够吧?” 他袖子的布料极为软滑,李重烈站着没动:“我能盼着什么好处?” “不然三殿下抓得住影卫的箭,怎么就偏偏躲不过一个女子的匕首呢?”萧挽调笑说:“莫不是你怜香惜玉,偏要死在美人刀下。” “跟你比起来,那可不算什么美人刀,”李重烈盯着萧挽的耳,反问道:“十七个女子当天的破绽其实不难寻,影卫又怎会迟钝,出手竟比我还慢?” 他一顿,说:“除非是影卫帮忙往都察院地牢里头递的刀子,才说得通吧。” “三殿下何以见得?”萧挽愿闻其详。 李重烈沉了一口气,说:“这十七个女子能在青州万古塔那种地方留着一条命,必是心中有恨,那她们来到洛京,又怎么可能为了跟狗官讨条生路而自暴自弃,于她们来说,死了倒比活着更好。但凡有人给她们制造这个机会,手刃真正的仇人,她们便会不惜一切代价。” 树上的蝉不再叫唤,萧挽又笑了:“三殿下真是绝顶聪明,旁人看不透的局,你一点就明了。” “我并非是聪明——”李重烈眼眸暗淡了几分,苦笑着没再说。 萧挽见他这般,又近了一步,贴着他的耳谈笑风生:“当今皇上不是寻常帝王,她不轻信于人,也不长久信于任何人,哪怕是那些替她挡过刀子卖过命的。十多年前,周充也曾替她挡过刀——” 军妓案已结,周充那日主动将七颗东珠奉还后,李梧虽碍着颜面没有对他直接动手,可史正业被革职查办,底下牵连了一片官员,都察院算是一蹶不振了,原先他们承办的案子多半也都转到了刑部与大理寺。 都察院史正业这帮人一倒,于周充来讲,无异于是断臂之痛。 “哦,忘了恭喜萧阁老,如今佩七颗东珠,天底下只你一人了。”李重烈冷声说。 萧挽轻笑:“东珠再显赫,可终究不过也是个虚名,比起他手中的西南兵权与三部势力,这几颗珠子又算的了什么呢?这一招是以退为进罢了。” 说着,他看向李重烈,偏头笑着说:“我知道西南兵署这么多年来处处于漠北边军不利,三殿下想要对付周充,那可知他这些年是凭什么在朝中立命扎根?” 萧挽这话听着是在教导他,又像是在勾他入套。 李重烈出于谨慎,也并未深想,随口一答:“李重杰?” “四皇子若无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父亲,还未必就能入得了皇上的眼,”萧挽细声慢语地同他讲:“论行军打仗,周充比不过镇远侯;论权谋算计,他也未必就是算无遗策,朝堂上多得是高手。可周充胜在好权而不贪权,进退自如,这才是他的真本事。”元宝小说 李重烈面上拂的全是温凉的香气,他蹙眉盯着萧挽,思忖了顷刻,问:“那你的真本事是什么?” 萧挽这会儿撑伞撑得有些酸了,将伞柄靠近李重烈的胸前,李重烈一怔,便不自觉地去接过了伞,替他撑着。 萧挽眉眼一弯:“三殿下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李重烈望进萧挽的那双成熟的桃花眼,瞳中泛着涟漪,犹如星芒坠入湖中,却叫人看不清这湖底的深潭究竟藏着什么暗流汹涌。 他的心不觉一滞,脑中竟浮现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个人。 唯有“风流”二字。 李重烈觉得有些头疼,忙将那把伞丢了回去,重新挑起水桶,要往回走:“让开。” 萧挽压根没让,倒是李重烈自个绕过水井避开了他。 风一吹,那伞掉在了地上。 甜杏见了,这才从远处巴巴过来拾起,给主子重新撑上。 “怎么好端端的就翻脸了?”萧挽也不恼,望着他的背影,满面春风依旧:“狗崽——” 第 15 章 大伞 阳光从砖瓦的裂缝中透了出来,停留在李重烈浓重的眉眼间。 他这张年轻锋利的面庞,偏生了一双黑炯炯的小狗眼,叫萧挽不禁想起小时家中养的狗崽,便一时喊了出来。 巧的是,李重烈头一回绕进了条死巷子里,前边没了路,他只好再次顿住脚步。 萧挽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前:“三殿下,有气呢?” 他往后示意甜杏不必撑伞一块跟来,自己与李重烈一同挤在了斑驳却热烈的太阳底下。 死胡同里没有风,闷得很,但两人都不嫌热。 李重烈回头轻瞥:“不敢。” “漠北军妓的案子,不是都帮你摆平了吗?”萧挽微眯起了眼,柔声逗他:“说说,你如今心里窝的还有什么火?” “你挺会察言观色。”李重烈说。 萧挽谦色一笑:“我也并非对人人都如此上心。” 不知怎么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都开始不用敬语相称了,连辈分也管不着了。 李重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齿间藏着丝丝杀意:“你早盘算着对周充将计就计,利用那十七个女子的复仇心切来破他的局吧?还有那青州边度史放的马后炮及时,一茬接一茬,招数都缜密得很,杀得周充和史正业是措手不及,闹了这么一出凶险,皇上不信也得信。可既然你已准备得如此周全,那在鹿苑,本不必让我交代在漠北见过秦臻。怎么样,好玩吗?” 李重烈看似冷静沉着,可这股气他实则在心中憋了已有好几日。 他当初便想不通,萧挽为何非要让自己交代见过秦臻,以此去惹恼李梧,还险些让漠北边军背上这口黑锅。眼下萧挽已经收网,不难看出,这步棋在他的所有筹谋中根本就是无用功。 除了坑耍自己,李重烈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萧挽莞尔一叹:“三殿下终是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李重烈望向他:“杀人诛心的事,你能安的什么好心?” “杀人诛心不假,可我这不是在给你指条明路么?”萧挽说。 李重烈不留情面:“明路还是死路,怕是不得而知吧?” 萧挽从容道:“恕在下直言冒犯,三殿下离京十载,与皇上母子亲情疏漠,反而与把持重兵的外臣同心,岂不是末本倒置?皇上又向来忌惮镇远侯,既然到了洛京,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局,至少明面上总得先跟漠北边军撇清关系。” 他又放慢了语速:“否则,三殿下身上挨再多的刀子,到头来也不过是皇上用来牵制漠北的一根线罢了。一个外人,不会有半点赢面。” 李重烈眉头深拧。 他虽姓李,可世人把他当做卢慎之的侄子,没有几个人真正把他当作李梧的儿子。李梧对他放任不管,出了事却又仔细提防着他,也只有漠北边军在意他的死活。的确,他在洛京的处境压根不像个正经皇子,反倒像是个从漠北抓回来的质子。 不过李重烈的心本来就是偏向漠北的,也不指望有一日能与李梧真的母子连心。 萧挽:“所以三殿下在鹿苑敢当着百官群臣的面,不顾漠北边军的声誉指认秦臻,单凭此举,皇上虽一时恼怒,可事后必不会太过为难你。哪怕漠北真的坐实了豢养军妓的罪名,你也可以全身而退。” 这个时节的气候最是反常,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便布满了浓云,似是有一场大雨将临。 李重烈这下子明白了他布局的深意,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凸起。 可他上次吃过影卫的亏,暗暗忍下,故作无事地又将双手藏到了身后,嗤笑道:“如此说来,萧阁老待我还真是有心了。”元宝小说 这话不就前后呼应上了。 甜杏提着裙边,匆忙跑过来送伞,又自觉退到了一边。 萧挽最识人心,一眼便能看清李重烈有意收敛起来的愠色,他的眉梢反而染上了几分得意。他接过伞,撑在了彼此中间,勾唇一笑:“三殿下见外了,阴差阳错闹着一出,你我也是在一艘船上共渡难关的交情了,算半个有缘人。” 大雨倏忽间倾盆而下。 这把伞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太小了。萧挽只湿了鞋尖,李重烈的后背全湿透了。 萧挽身上有股淡香,像是某种清雅脱俗的娇花在名贵的香炉旁熏久了才会有的味道,在日晒下无迹可寻,却在雨中弥漫开来。 这等香气,显然是未经人事的狗崽从未见识过的。 李重烈恍惚觉得鼻尖有点痒,猛吸了下鼻子,反而浑身都痒了起来。 “三殿下,可别再气了吧?”萧挽于大雨轰鸣声中发出一声笑语,直钻进了旁边人的耳朵里。 李重烈耐不住去觑了他一眼,原先心底的隐忍忽生出了别样的意味。 他的喉结一紧,似是想通了什么,说:“反正我挨骂挨刀子惯了,讨不到便宜也不甚要紧。好在这次萧阁老捞了好处,也不枉我白忙活一场。” …… 这场大雨有人淋得畅快,便有人淋得心焦。 李梧昨夜里又犯了头疼病,今晨便没有去上朝。周充在承平殿外等了一上午,没见到他想见的人,望着跟前红檐下的雨帘成线,雨珠又摔入白砖中,粉身碎骨。 这时,李懿庭与沈如临从殿内走了出来。周充回神见到她,忙行了个礼。 李懿庭气度温雅大方,也朝他颔首:“周将军怎么还在?” “大公主,皇上可好一些了?”周充敛目低声询问,又说:“老臣一心挂念皇上病体,惶惶不安,实在无心出宫料理他事。” 李懿庭柔声道:“无妨,有太医们照料,母皇已经好多了。母皇这也是老毛病了,太医说这段时日天气反复,加上朝中近来发生的几桩事让她忧思过甚了,怒气冲到了病气,难免会如此——” 周充沉默蹙眉,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因这十七个女子,最近满京风雨,他这一局输得在了自己的设计中,简直荒唐。 李梧暂时不想见他,也是情有可原。 她淡淡瞥了眼周充的神色,又笑了笑宽慰他道:“母皇眼下仍需静养,您不如改日再来。再说,周将军这么多年来一直与母皇心意相通,夫妻情浓,又何须急于这一时呢?” 周充皱眉一愣,只觉得她字字温和下,皆是戳人心的刀子。 “大公主,说的是。” “代我向四弟问声好。”李懿庭顾盼生姿:“阿临,我们回府。” 说着,沈如临悉心地替李懿庭提了提宽大的裙摆,搀扶着她步下了台阶。 伞撑过她高而华美的发髻,满头珠翠在这晦暗的天色中都显得夺目耀眼。 第 16 章 败蕊 将军府的海棠被这场急雨打蔫了脑袋,周充回到府上时,已是残花败蕊,一片狼藉。 他的黑靴也湿了一圈,脚底下沾了泥,进屋走起路来都觉得腿脚发沉。终是上了年岁,从前他在阵前厮杀半个月不眠不休,也未有过今日这等的疲惫。 “哟,咱们周将军回来了。” 李重杰翘着二郎腿,正抱着个青龙瓷罐在堂上斗蛐蛐,这几只“大棺头”可是底下的人费了大力气才给他寻来的新货色。他正在兴头上,不经意地看了周充一眼,又去捉弄罐子里的小虫。 周充与李梧有过夫妻之实,但无夫妻之名,只有民间野史记载着他们的风流轶事,上不得台面。所以无论人前人后,李重杰从不唤周充为父,顶多与旁人一样称呼他一声“周将军”。 周充脱氅落座,没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便拧眉看向李重杰:“皇上如今尚在病中,大公主尽心在御前侍奉,你还有兴致闲在此处。” 李重杰头也不抬,说:“都知道母皇是被气病的,这节骨眼上她要见了我,勾起与我本不相干的一些烦心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我不傻,才不去触这霉头哩。” 周充面色变得阴沉,但语气还算平静克制:“你可知因这桩案子都察院有多少官员落马,空缺出的这些职权,都是大公主党历来虎视眈眈之物。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皇子,他们都是替你在奔劳卖命,岂是一句‘本不相干’就能撇清的?” “都察院那帮人才不是我的狗呢!”李重杰翘着腿,不服气呛了回去:“我哪差遣得动他们啊?还不是有人打着本殿下的幌子,要为了自个的功名利禄算计来算计去——” 说到此处,他看了眼周充,声音又小了点下去,瘪嘴道:“犯不着瞎操心,大公主再厉害,那也只是个女子,手里头没有兵权,背后就没有靠山,哪那么容易当上女储君?更别提李重烈,犯傻冒死去给母皇挨刀子,结果还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捞着!” 周充沉肩,并不认同:“你母亲是大周第一任女皇帝,世人于她较其他皇帝更为苛责,有功而不赏,好比有罪而不严惩,难以服众。眼下李重烈虽没有得到赏赐,可此事断不会不了了之,多半是皇上未想好要赏他什么罢了。” 李重杰拿草尖逗蛐蛐打架,哼了一声道:“赏就赏呗,母皇还能赏他当太子不成?” 周充忧心忡忡,叹了口气说:“大公主缺兵权,而三皇子如今最缺的恰是在洛京站稳脚跟的机会,若是他们姐弟联手……还有萧挽,他是个狼子野心,我早说过,此人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必成大患。内阁这两年又主张变法,意在削减西南的冗兵,我本是想借漠北之事杀萧挽的锐气,可不想反倒给了三皇子和漠北一个翻身的机会。” 李重杰听他唠叨这些,只觉得心烦:“怎么又扯上萧阁老了?要我说,母皇最疼我,用不着你们这般斗来斗去,管他什么大公主还是萧挽,那皇位迟早都是我的。当皇帝固然是好,可我也不一定非要当皇帝,当个闲王不是照样自在快活嘛——” “荒唐!”周充眉心陡然一凛,大掌便掀翻了李重杰跟前的瓷罐,碎裂在地上。 蛐蛐都跳了出来,满堂乱蹦,同外头的雨声一样聒噪。 李重杰当即慌了一下,又面红耳赤起来,撑桌瞪着周充:“周充,你……你、你胆敢训我?!好歹本殿下姓李,不姓周!” 周充灰瞳一震,胸口仍起伏得厉害。 他的手臂停顿在半空中,便缓慢垂了下来,半晌,他退下半步,说了句:“是臣,僭越。” - 待到房瓦上的水渍半干,李重烈才提着桶晃悠进自家院门。 “菜根浸雨里头都发烂了,你是跑天边去打的水?”段天涯在院中择菜,瞟了眼他那只没打满的半桶水。 李重烈脱下湿透的鞋,盯着一股水从鞋子倒出来,无端痴笑了声:“段叔,你是不知这趟急雨难料,恶鬼难缠。” “雨我是瞧见了,可你说大白天哪来的鬼?”段天涯张望了下,随口嘲道:“臭小子,丢魂了?” 天光穿过层云照了下来,李重烈失神刹那,听他这话又愣了一愣。 “要我看,缠上你的八成是只艳鬼吧!”段天涯说着便将几颗菜丢给他,让他帮忙一起洗了。 李重烈一下子没接住,弯腰去将菜叶捡起来,便听得虚掩着的院门被人推开了。 一把精致华贵的大伞先映入眼帘,李懿庭站在那伞下,朱唇微启:“三弟,身子可好一些了?” 见是李懿庭与沈如临登门造访,李重烈微微挑眉,抱着菜没着急起身。 李懿庭是李重烈同父同母的长姐,他小时与二哥李重煦最为亲近,可姐弟三人的情谊也还算深厚。不过历经这十年,他们各自南北为营,早断了联系。 况且入京这两个月来,朝中之人对李重烈纷纷避之而不及,李懿庭貌似也从未惦记起她还有这么个弟弟。 段天涯也是一惊,放下手头的活,前去行礼:“臣参见大公主,不知大公主今日到此,未能远迎,实为不敬。” “段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李懿庭一脸亲厚,双手去扶他起来,笑着道:“应是本宫冒昧,方才入宫见过母皇,她的身子已大好,本来要去城东慈安寺为她祈福还愿,途中便想着顺道过来看看三弟。” 这大雨天气,赶巧顺路之人委实不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东郊搬来了什么贵人。 李重烈这会儿刚换上干净的鞋,放下裤腿,朝李懿庭远远地行了个礼。 李懿庭的裙摆一路拖曳过浑浊的水坑,走到了李重烈跟前,去握住了他的手:“三弟,你莫不是埋怨阿姊来迟了?” 她不笑时的模样像极了李梧,可这高贵又良善的笑容仿佛是天生就刻在她脸上的,于自己十多年不见的弟弟面前也没有一丝疏离之感。 唯独她的那双手是冰凉彻骨的。 李重烈面色稍滞,不出片刻,一贯冰冷犀利的眉眼也流露出温情来:“阿姊能来看我,心中已是感激。” 李懿庭笑意更明,眸中又噙着泪光,语重心长道:“皇家子弟,看似风光无忧,实则都是身不由己的。三弟……你不怨我便好。” 一言一语,似乎便将这十年的隔阂一笔化解了。 李重烈沉默没说什么,见此时外头又飘起了小雨,与段天涯对了一眼,便请李懿庭进屋去坐。 沈如临也一同进来,寸步不离地侍奉在李懿庭身侧。 李重烈不由瞥了眼这容貌清隽太监,便听得李懿庭说:“三弟,说来这次你立了大功,本该及时论功行赏,并非是母皇吝啬,只是那夜她也病倒了,连奏折都堆了几日未批。过了半个多月,眼下再要行赏,恐怕得有个人出面替你提起此事了。” 李重烈半开玩笑道:“听阿姊这话,是想替我出面,当这个的恶人?” 朝中百官们都心知肚明,有功便该赏,遑论是救驾的大功,可就是无人敢跨越雷池,到李梧的面前去给李重烈讨赏,也都犯不着。 不想李懿庭的笑靥如旧,轻轻松松地说:“成人之美的事,怎么能把你阿姊当成恶人?” 说着,她惋惜心痛地看了眼这简陋的屋子:“你是我亲弟弟,是大周皇子,不好叫你继续在这种地方待着。” 李重烈略显担心:“只怕阿姊为难。” “你我姐弟之间,提这些便生分了。” 李懿庭斯条慢理地说:“要不是你这些年戎马在外,也该成家了。眼下阿姊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可到母皇面前借救驾一事,替你做媒讨这个赏。只要你娶了皇妃,又何愁在洛京安定不下来?” 第 17 章 良缘 史正业坍台后,都察院还剩了一堆烂摊子。按照惯例,六部各衙门审理过后得将东西都交到内阁批定,才能呈交至御前。 今夜戌时已过,文华殿内仍灯火通明,一帮阁臣忙着奋笔疾书。 萧挽独自在内殿处理公务,手边的卷轴堆积如山,奉茶太监一晚上不知换了几杯热茶,他也顾不得喝上一口。 此时殿外来人通报:“阁老大人,陈老先生到了。” 陈元白历经三朝皇帝,乃是孝文皇帝在位时就供职于内阁的元老。但论他的生平实绩,除了几本经世著述外,着实乏善可陈,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他教出了萧挽这样的得意门生,还将他引荐到了当今皇上面前。 可这对如今的陈元白来说,却是个污点。 师生二人近些年疏远了,已有半年不曾会过面。见陈元白拄拐走了进来,萧挽敛起疲态,起身恭敬相迎:“这个时辰了,老师进宫可是有何急事?” 陈元白对萧挽惯没有好脸色,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不客气地问:“刑部将此次都察院涉案官员的处置报送上来,这份名录你可有看过?” 萧挽接过一看,答:“不错,上面的官员都是学生审定的。” 陈元白的白眉深拧,当即不快道:“满朝皆知史正业是周充的走狗,都察院这两年分权于六部之外,蛮横非为,全然成了那对父子的犬牙鹰爪,里头哪怕是个跑腿差役,也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好不容易能将这根大刺拔出,你为何不斩草除根,肃清朝政,反而还留那几个都察院的罪臣到刑部去任职?!”元宝小说 侍监将茶水端了上来,萧挽双手捧盏,递给陈元白。陈元白愤然不受,萧挽从容一笑,便自己呷了一口。 “这不是刑部缺人,”萧挽不紧不慢地安抚道:“学生查过这几个人底细,还算干净,未必是与史正业同流合污之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暂时无人比他们更适合填刑部的空缺,譬如这个纪衡——” 陈元白似是听不进去,冷脸瞪着萧挽,打断他的话:“萧怀舒,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如今连你也掺和了两党之争?” 他一生耿介刚直,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的,若只是为了质问那份官员名录,哪用得着兴师动众深夜入宫,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反常之处。 萧挽掀起茶盖轻吹了吹,抬眸一定:“老师何出此言?” 陈元白喉间冷哼,忍气道:“你专门从青州找来官员佐证,可见你早知这案子里头的蹊跷。而那日皇上从沁山园移驾到都察院明镜堂,一路都是大公主陪在御前,如今细想起来,事事桩桩都赶得极巧,才让那帮女子有了行刺皇上的机会。再者,大公主党觊觎刑部的缺位并非一朝一夕了,这桩案子本就是由四皇子一党挑起的,这其中万缕千丝的联系,不难猜测是大公主从中插手,要打压周充与都察院,从而谋利。萧怀舒啊萧怀舒,你在一人之下的高位上不餍|足,竟还要插手党争,左右储君人选?” 萧挽听罢,生出一抹无奈的笑:“学生在老师面前,从来有口难辩。” 这话反倒是激怒了陈元白,他拐杖捶地,面红耳赤地痛骂道:“历朝历代为了争那储君之位,少不了朋党相为,更少不了血雨腥风!你看看当今西北兵政马□□败,中朝朋党相为,诸多弊端归根结底都是源于皇嗣党争之弊。我早告诫过你,内阁乃中庭枢要,只能忠心为皇上效力,尽心替百姓办事!那些官员为权利所驱,犹如蝇营狗苟,于两党趋之若鹜倒也罢了……可你既已身为内阁首辅,庙堂执牛耳者,最该公允公正,万万不该插手夺嫡之事!” 萧挽搁下茶盏,眼眸仍是柔和如月,却无意露着料峭的寒芒,躬身朝他一拜:“老师的教导,学生始终谨记在心。不过将欲夺之,必固与之[1],刮骨疗毒,必得先破臂作创,要结束党争之乱,光凭学生一人修身养性可远远不够。老师信过学生一次,何不再信一次。” “你……” 陈元白望着他这模样,心中一怔,不由得想起女帝新登基不久,自己领着二十岁的萧挽初登宝殿。 萧挽那时不过一介七品中县令,就敢当着李梧与百官的面,力排众议,提议应如何打压支持诚元帝的旧部势力以稳固新朝局,一时语惊四座。 这才过去多少个年头,当日他的狂妄之辞,竟也都一一实现了,用最短的时间,为这王朝开创了一派新气象。 “你是个疯子,既决意在这波澜诡谲的朝廷行非常道,就不必盼有人会真心信你、爱你……” 陈元白到底是个惜才之人,他长叹了口气,没将狠话说绝,背身摆袖道:“我也没本事再教你什么,只奉劝一句,世人给你记了那么多笔烂账,都等着有一日你失势了同你算。怀舒啊,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四皇子,都不值得你把所有赌注都押上。” 萧挽拱手再拜,良久才起身,为陈元白重新沏了杯茶奉上。 陈元白仍是不受,不过面色倒是平静了不少。 萧挽浅笑了笑:“方才老师提及大公主与四皇子,那您觉得,三皇子如何?他也是皇上的儿子。” “三……?” 陈元白握拳咳了两声,蹙眉直言道:“碌碌庸流,恐难登大宝。” “学生瞧他倒是有胆有谋,还颇有城府。”萧挽半开玩笑道。 “你看人的眼神,何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 陈元白嗤声:“这几日你忙于朝政,怕是还不知大公主有意到皇上面前,促成三皇子与礼部尚书沈昌左义女沈如碧的婚事。” “哦?”萧挽听出点意思,饶有兴趣道:“礼部尚书的千金配大周皇子,倒也是一段良缘。” 陈元白摇摇头:“可笑这沈如碧根本不是什么名门千金,她虽也姓沈,可是与沈昌左一族没有半点血亲,乃是那沈如临的胞妹,出身实为低贱。大公主一贯宠信沈如临,为了给他抬身份,早年才将他的妹妹送入尚书府当义女,标榜成洛京闺秀。三皇子再不济,那也是血统纯正的皇室子弟,若娶一个太监的妹妹当正宫皇妃,也是纡尊降贵,有损皇家颜面,实在不成体统。” 萧挽掸着杯中茶沫,默了片刻,轻笑问:“那三皇子本人,可有异议?” 陈元白:“这便是三皇子‘庸碌’之处了。他为了依附大公主,在洛京安享太平,答应只要皇上同意赐婚,随时可娶沈家女过门。如此鼠目寸光之辈,将来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担当大任?” 只听得清脆的一声,茶盖被倒扣合上,萧挽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漂亮的惋惜之色:“可惜了,枉我还好心为他在御前讨了个赏,到头来,他要的不过是个美人。” 说着,他又无端笑了起来:“不过学生自负惯了,自认为生平从未看错过人。大公主想得到漠北军队的支持,拉拢三皇子做她棋盘上的‘卒’无可厚非,可我偏赌,这位三皇子一心也只想当‘帅’。” 第 18 章 赐婚 三日后,皇上下旨在昭平殿举办百官宴。 李梧不喜铺陈浪费,从来只在元月贺岁时宴请百官。此次她病愈不久,便突然设宴,更惹得要赐婚三皇子的传言闹得风风雨雨。 李重烈今日是同李懿庭一起乘车入宫的。一路上,宫人们见了大公主恭谨行礼,便也顺便朝他这三皇子一敬。 李懿庭长裙拂阶,回头见李重烈有几分拘泥不耐,便温柔笑说:“你也是这皇宫里的主子,不必拘谨,安心受着便好。” 李重烈一脸受用:“军营里没这许多讲究,宫里规矩又老早忘了,臣弟还得重新学。” “不急,日后等你娶了皇妃,洛京里的一切大可慢慢适应。” 李懿庭对她这个弟弟是一脸蔼然亲切,不厌其烦。可她那群侍从见李重烈这般上不了台面,心中难免有哂笑之意。 不久后,圣驾到了。昭平殿的丝竹声缓缓奏起,宫人们传膳倒酒,忙得脚不沾地。 萧挽赴宴又来迟了,自请罚了三杯。 李梧知他惯来这毛病,并无愠色,反倒以内阁政务繁忙为由,笑着劝他今夜不可贪杯,也不许旁人给他劝酒。 其实萧挽的酒量并不差,只是他这三杯酒下肚,身子还没暖起来,两颊便生出了红晕,令对面看他的人更容易醉。 好巧不巧,这会萧挽提箸抬眸,就同李重烈对视上了。 隔着半个大殿,视线交织,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人都有股酒劲泛了上来。 不过萧挽便是真醉了,也不会露出半点破绽。他得体一笑,举杯遥敬了李重烈一杯。 李重烈眼神一晃,慢了半拍,才盯着杯中之酒饮下。待他再看向那边时,萧挽就已同其他官员在谈笑应酬,觥筹交错间,一派酣然。 开宴前,李梧便吩咐过众人不必拘礼,可席间总有人不快活。 周充今夜本欲托病不来,李梧命人去将军府上请了好几次,他才不得已赴宴。 “可是膳房的酒菜不合周将军胃口?”李梧留心着他的饮食,忽发话问了一声。 周充一怔,道:“并非如此,只是近来臣旧伤复发,身子略有不适,才吃得少了些。” “你是扬州人,朕记得你最爱吃鱼。” 李梧抬袖示意丁柔将自己御案上的一盘冰丝鳜鱼赐给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不过朕怎么瞧,周将军得的像是心病。” “皇上,臣……”周充盯着那盘鳜鱼,有些语噎。 李梧主动替他接话:“都察院一案已结,罪者伏诛,周将军不必再为他人过失忧心,倒将自己身子折腾坏了。将军乃是大周之脊檩,西南边陲的安定得靠你,朕的身边也少不了你。” 周充忙俯身跪了下来,垂眸恳切道:“谢皇上宽怀相恤,臣定当鞠躬尽瘁。” “你谢早了。” 李梧在龙座上轻笑了声,又说:“过归过,功归功。你手底下提拔了这么多人,可离你上次进封镇国大将军,已有五年了。朕近来斟酌思量,打算加封你为中山王,领扬州牧,你的意下如何?” 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只有一曲雅乐还在奏着。 周充统领着西南五郡的四十万兵马以及京中二十万驻京守卫军,几乎是囊括了整个中原的可战之兵,他身居镇国大将军,已是除宗祠子弟外的最高爵位。而封异姓为王,是大周朝从未有过的先例。 可是这又如何? 朝廷给不了他更多的实权,李梧也从未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只有李重杰这么一个儿子,可这儿子也不算他名义上真正的儿子,而是当朝皇子。朝廷就算是破格加封他为郡王、亲王,这爵位将来也无人承袭,不过同那七颗光鲜亮丽的东珠一样,于他来说都是虚名而已。 而待有一日朝廷不再需要他这大将军时,这份虚名足以驱逐他离开洛京,永困扬州故土。 明升暗降,帝王心术罢了。 周充跪在地上,胸中郁结,一动不动道:“皇上,这怕是不合规制。” 正是因为不合规制,李梧才不在朝堂上议论此事,只能设宴提起。 李梧稳步起身,没让丁柔跟着搀扶,独自走下了玉阶:“将军是个寡淡名利的人,若是觉得朕的一番好意会折辱你的清名,也不用为难,权当朕今夜说了番醉话。” 明黄色的龙袍搭上了周充的护腕,她双手扶他起来:“你的膝盖还有旧伤,不能久跪,快先起来吧。” 隔着冕旒上的珠玉,周充竟从她冰冷威严的眸中寻觅到了一丝柔情与怜悯,他心头一颤,到底是防不住,咽下了千头万绪:“臣,全凭皇上安排……” 此时,就听得萧挽在座上举盏笑道:“周将军为社稷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古来无有之,便是破了规制旧例,也当是为后人标榜称颂之举。皇上体恤将军,此实乃君臣相知的佳话,借此良宵美酒,怀舒在此先恭贺中山王了。” 说罢,他掩袖将酒一饮而尽。 底下的群臣恍惚过来,也都跟着他这个内阁首辅附和:“恭贺中山王——” 李懿庭也一同举杯道贺,只抿了一小口,便趁机插话道:“母皇,既然提到封赏之事,儿臣也想沾沾中山王的光,替人讨个赏。” 李梧已回到龙座上,瞥了眼她身旁的李重烈,轻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怕不是老三吧?” “什么都瞒不过母皇,”李懿庭说:“三弟在都察院受的伤其实还未好全,如今他身边只有段天涯一人。儿臣觉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该有个体己人照顾三弟,母皇也可安心些。” 李重烈低头,面色恭肃,默默听着并不作声。 萧挽打量了李重烈一眼,又夹了口菜,只顾细嚼慢咽地吃。 又听得李懿庭说:“礼部沈尚书的小女儿沈如碧,与三弟年纪相仿。此女虽不是沈氏宗族直出,却长得端庄可人,性情淑慎,又与别家贵女不同,她年幼时和三弟一般在洛京外过过苦日子,想是能和三弟聊得来。” “沈昌左。”李梧仪容端严,听完后,便直唤沈昌左的大名。 沈昌左一个趔趄慌忙出席,俯首道:“皇上,微臣在。” “今日是百官宴,不是朝堂,你不必紧张,朕不作这独断之君。”李梧说:“朕问你,你可愿将你的女儿嫁给三皇子?” 沈昌左余光悄悄瞟了眼李懿庭,便磕头道:“三皇子乃皇族贵胄,小女若是能许给三皇子,自是高攀,是她三生修来的福缘!” 李梧眯眼,微微探颈质问:“当真?” 这一问,沈昌左的脖子后面就冒了汗,可还是哆嗦地应道:“当真……当真!” 一想到成了这桩婚事,日后沈家就要同漠北边军扯上关系,沈昌左这心里多少有些发虚。 若不是大公主作保授意,试问满朝谁敢将女儿嫁给三皇子? 李梧暗暗发了一声冷笑。 就在这时,司天局的张鹤大人忽醉醺醺地站了起来,说:“皇上,微臣前日恰巧查阅了典籍所载之星象,三皇子与这沈小姐实在良缘天定呐!” 李懿庭正愁此事不成,见这张鹤抛砖引玉,便笑着看向那他:“张大人,此话怎说?” 张鹤以手高指着殿外的天,气势磅礴道:“这十年来北方七宿式微,已许久不见今夜这般!太微垣东南有一星名‘轸’,乃是二皇子李重煦的命星,奈何自二皇子薨逝后,此星便再无起色,直至沈小姐七年前来到洛京……而二皇子的命星嘛,又与三皇子的命星两弓相合,环抱成臂,如今此星复燃,岂不是因沈小姐与三皇子乃是前世就注、注定的缘分!” 话音落下许久,龙座上那人都未开口,大殿内的气氛一时都变得极为压抑。 奏乐声这下彻底停了。 李懿庭顿时如鲠在喉,知道这是刺到了李梧的心病。 虎毒不食子。 可李梧为了做这孤家寡人,登基那日,下令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与丈夫。 沈昌左扭头低声骂道:“一派胡言!星象之说实乃虚妄,我家小女如何、如何会和二……有关联?岂不荒诞!” 张鹤为人本就狂放,今夜不知是喝了多少酒,环顾四周,这才察觉这殿上气氛有些不大对,歪着半边身子跪下来:“下官醉了,失言、失言了,星象这玩意的确是虚……玄,玄呐!求皇上、大公主恕罪!” 李懿庭稳了稳心神,勉强挤出笑容来,想要化解这尴尬的局面:“母皇——” “此事容后再议,要赏赐也不是非指婚不可。”李梧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又看向李重烈:“老三。” 李重烈眉心微拧,走出来跪下:“在。” 李梧看来已对他有了别的安排,一脸严肃道:“朕在鹿苑见过你的本事,不想你在漠北这些年,骑马射箭样样不见长进,如今回到洛京,总该将荒废的学业拾起来。即日起,朕便赏你搬入太学府,同太学生们一同读书,等有所长进了,再谈论婚嫁不迟。” 第 19 章 大风 有来有回,李重烈仍是乘着大公主的车辇出宫的。 车帘飘动,他透过窄缝,看到皇宫上方是一片沉寂黑暗的夜空,没有半点星光。 想到张鹤在席上的那番醉酒言论,他心底不禁哂笑,长臂挑开帘子,却无意看到道旁另一辆华盖马车经过。 宫道里的这阵风大,那车内之人的面孔恍如谪仙,却是一身掩不住的富贵气,红色东珠在他的五指间摩挲盘旋,偶一轻瞥—— 李重烈便被摄去了魂。 宫道宽敞,马车隔得远,又是在这夜色隐蔽之下,他才敢承认这场悄无声息的心惊肉跳。 席间的酒喝得李懿庭头痛,她在车轿闭眸养神,也听到车外的风声,转而看向李重烈:“三弟。” “三弟?” 李重烈才回过神,放下了帘子:“阿姊。” 沈如临听出李懿庭的不适,便进了马车当即关上车窗,又给她递了杯热茶:“公主的身子一向虚寒,今夜喝了酒,不宜再吹这样的冷风。” 李重烈见沈如临这般,怔了下,忙说:“阿姊,是臣弟疏忽了。” 李懿庭捧着热茶,倒埋怨起沈如临:“这是你分内之事,三弟又不知情。何况他在漠北吹惯了风,坐在这马车里头,本来就憋得慌。” 沈如临低头缄默。 “漠北的风都是沙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硬,比不上洛京城的风,又香又软,要惬意许多。”李重烈的脑袋枕着自个手臂,闷声一叹,又道:“只是往后入了太学府,少了喝酒睡懒觉的快活日子,整日都要在书堆里讨没趣,那才是真的憋闷!这算是哪门子赏赐?” “洛京的风虽是香软,却也是无孔不入的,三弟身在京中,可要慎言。” 李懿庭莞尔一笑,玉手理裙裳,又安慰他起来:“我朝以前就有过皇子受业太学的先例,母皇也是希望你所有长进。这太学府乃是天下名流汇聚之所,朝廷每年挑选优秀的官宦子弟与庶民俊异者入学,授课者又不外乎鸿儒名士、当朝巨贤。太学府隶属于礼部,可论起渊源来,当年还是从内阁一支分出去的——” 她的话里有话,好在马车急停,已行到了岔街,边上就是公主府了。 李重烈起身,三两步跳下了马车,“阿姊,我自个回去就行,不必劳烦他们再送一趟。” 李懿庭默许,便让车夫径直驶回了公主府。 不料李重烈还没走几步,就听得后面有人呼喊:“三皇子留步——” 他往后轻瞥,见是沈如临,便回身作揖:“沈公公可是还有什么事?” “的确有桩要紧事,奴才险些给忘了。” 沈如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荷包:“虽说此次小妹与三皇子的婚事未能定下,可皇上也没说不答应,三皇子切莫懊丧,来日方长,有情人总能结为连理,大公主也会助三皇子心想事成。这是小妹亲手缝制的荷包,她托我转交给三皇子,有此信物为寄,当常怀念想。” 李重烈挑起一边的眉峰,伸手接过那荷包,就极为珍视般地挂在了腰间,含着笑说:“阿姊与令妹的心意,我永不会忘。” …… 时辰不早了,京中商户皆已闭市打烊,街上行人寥寥。李重烈没往东郊走,绕了一圈,鬼使神差来到了几条街外的萧府后院。 府中灯笼在风中乱晃,萧挽在书房处理完政务,正要回卧房歇下,途中便见那房檐上躺着一人。 “萧阁老。”李重烈朝下面唤了他一声。 萧挽仰面看去,微微一愕,便从容笑道:“稀客啊。” 他心中暗暗称奇,李重烈只来过萧府一趟,今夜居然就能躲过影卫重重的视线,翻到屋檐上蹲人,不由心想凭李重烈的身手,就是在阵前提不起剑、杀不了敌,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军情探子。 镇远侯这些年没有白养他这个侄子,定是悉心栽培了。 李重烈藏得委实过深,可很显然,他如今不再想在萧挽面前藏掖这身本领。 这么大个萧府,他非得挑个这么显眼的屋檐,像极了是在炫耀和卖弄,就等着某人夸赞他一句。 可萧挽偏不随他的愿,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三皇子大驾光临,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李重烈低哼:“深夜从萧府大门进,唯恐明日京中便要闹我与萧阁老私会的闲话,玷污了萧阁老的名声。” 萧挽没有再仰视他:“怀舒从不惜名,三皇子大可不必为了我,如此谨小慎微。你是怕同我闹出闲话来,还是怕这闲话传到大公主耳朵里,惹她不快?” 李重烈在高处看不清他的脸,便顺着梁柱跳了下来,拍拍掌心上的灰:“先不提这个。今夜之事,萧阁老就没什么想同我要讲的?” 萧挽稍加思索,笑着搪塞道:“也是,三皇子终是得偿所愿,得了皇上赏赐,可喜可贺。” “丢了婚约,何喜之有?”李重烈走向他。 萧挽抬手示意周围的影卫散开,不必插手,又说:“太学乃是大周的最高学府,是朝廷培植人才之所,三皇子衣食无虞,还能有所长进。再者,太学生中又多为年轻士子,他们不为朝中利益驱使,意气正盛。这是洛京当下最适合你的容身之地。” 李重烈皱眉:“我入太学的事,是你主使的。那么司天局的张鹤,也是你手下的人?” “广开言路,百官谏言。当今圣上是明君,她心中自有裁断,又怎是我一个臣子主使得了的?” 萧挽无需做什么,他的这双桃花眼只消这样长久看着一个人,便充满了挑逗撩拨的意味,让人防不胜防。 李重烈气息微重,不自觉盯起他粉玉色的耳廓。 到底是个不经情|事的人,脑袋一下就被一个念头注满了:这样好看的耳,不知咬下去会是什么滋味。 “大公主到底还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作茧自缚,甘心做她的池中之鱼?”萧挽语气渐沉,说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了李重烈的小臂,又附在他耳边轻“嗯?”了一声。 李重烈颈上的青筋骤然跳得极快。 下一刻,萧挽便从他的腰带上扯出了那荷包:“就因为这物什?” 李重烈一怔,才知道自己又中了他的招,便欲夺回,不想一时心急失手,竟没能抓住萧挽的手腕,却硬生生将他的袖子扯裂了。 这块银色袖布上还纹着几朵梅花,李重烈攥在手心,眉头愈深。 萧挽将那荷包递还给他,笑说:“夺人所爱,非吾所好。这东西既真是三皇子与沈小姐的定情之物,于我又有何用?这块袖布,也权当是我的赔礼了。” 李重烈接过荷包:“李懿庭是我的亲阿姊,血脉亲情,总比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更加可靠。” “血脉亲情”这四个字从李重烈的口中说出,便有欲盖弥彰的意味了。 于皇室中人来说,血脉亲情多是拿来掩盖杀戮与野心的遮羞布,洛京城中又能有几份真心可言。 四目相对,生出了一股不经意的默契。 萧挽背手而立,会心一笑:“说的也是,见过沈如临的人,就知道他的妹妹沈如碧必是个般般入画的可人。这次我害三皇子丢了个美人,有机会,我再赔你一个。” 李重烈也勾唇一笑,将银色袖布藏入了怀中:“好啊,一言为定。” 第 20 章 滋事 “荷包他可收下了?” 沈如临将李懿庭从车上搀下:“回公主,已收下了。” 李懿庭淡淡“嗯”了一声,仪态万方地步入府中。 直到她与沈如临独处时,面上才显露出一丝担忧与烦躁,扶额道:“母皇会赏他入太学,真是本宫万没有想到的。” 沈如临微微蹙眉,低声说:“张鹤今夜的言行蹊跷,他这人虽然傲慢,可是从不关心党系间的利益争夺。太学府又与内阁渊源不浅,会不会是内阁有人……” 李懿庭挑眉,倒是不大认同:“内阁由萧挽说了算,他要的是独揽高位,若是想掺和,早该在我们与李重杰当中选,本宫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还不是油米不进。李重烈是枚残子,被困在洛京中,萧挽提携他做什么?” 沈如临也答不上来,不得其解。 “本宫目下担心,太学府那帮学生们是将来的国之重器,就怕我那弟弟读了书,又在里头交了朋友,胸中长出志气,成了一桩麻烦事。别到头来,我们处心积虑斗倒了李重杰,又多出个李重烈。” 她最心烦节外生枝的事。 “公主宽心,三皇子骨头硬,但不像个有远见的人。”沈如临说:“奴才会让小妹私下对三皇子多用用心,定能教他感怀大公主的恩情。” “纵使是天仙下凡,世间也有不好色的恶鬼。你怎知他就一定会对如碧动心?” 李懿庭眉间冷淡:“再说,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披了几层皮?李重烈又是个背负了一身骂名与仇恨的皇子,我们还得留个心眼,不能只靠慈悲怜悯的路数收买人心。” 她一个公主,能在前朝有一席之地,也绝不仅凭这张仁慈貌美的笑靥。 沈如临若有所思:“公主的意思是……?” 这时,两个衣着宽松的男孩进来伺候。他们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褪去了李懿庭的鞋,捧着她的玉足,悉心放入花瓣水中清洗,极为乖顺。 “那太学府既是安室利处,也能是幕上燕巢——” 李懿庭说着,就瞥见其中一男孩的颈上有道血痕,不由轻笑了一声,用足尖抬起了那男孩的下巴。 那男孩当即被吓得不敢动弹,也不敢大口出气。 李懿庭又是一脚将他的脸踩入水桶中,水花都没怎么溅开,直到男孩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扑棱了两下求饶命。 “阿临,你瞧瞧。” 李懿庭望着沈如临,笑得像个少女:“只要先尝尝苦头,才给点甜,再倔的狗都会听话。” - 翌日,李重烈与段天涯便收拾了行囊,离了东郊。 毕竟是圣上下旨,太学府也专门派了马车来接,不敢怠慢。可眼看快到太学府了,马车突然被人拦住,停了下来。 一个身型矮胖的官员在车下激动地说:“三皇子,卑职乃太学府学正陆卯!恕卑职冒犯,太学府眼下出了些乱子,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还望三皇子……暂且规避!” 段天涯皱眉走了出来,不以为意:“太学府不都是讲礼究学的读书人,能出什么乱子?比沙场上还乱吗?” 陆卯难以启齿:“这……” 李重烈干脆也下了马车,便听得不远处有一阵骚动,骂声不断。 “漠北边军刚愎自用,失我大周国土,丧我国人志气!镇远侯没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李重烈如今还在洛京苟且偷生,更是可恨!”元宝小说 “太学乃教化之本源也,承师问道,岂可让李重烈这等败类,脏了教习圣地!” “说得对,我们决不能让李重烈入太学!” “……” 陆卯看了李重烈一眼,额上是冷汗直流,说:“三皇子,微臣已让守卫军前来镇压,想来这些学生也是一时情起激愤才……” 半年前李梧没追究漠北兵败之事,朝中便多有议论。在外人看来,李重烈身为漠北主将回京请罪,只受了点皮肉苦,全因他皇子的身份才保全了性命,而今他又安然无恙地入了太学府,这帮学子自然愤懑不平。 可是,漠北大败时不闹,军妓案刚出时不闹,偏偏在他一脚还没踏进太学府,这帮人便这般迫不及待。 分明是有人刻意煽动,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 今不用上早朝,影卫已将太学那头的消息传进了萧府。 丫鬟正在给萧挽梳头,镜中之人面容朗如星月,却因如瀑的发丝垂下,无端生出了几分旖旎。 “闹到皇上跟前了吗?”萧挽淡淡问。 “没,尚在太学府内,他们目的只是为了驱逐三皇子。”影卫首领廖安站立在近处:“阁老,可否要命人去摆平此事?” “太学生既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声讨,句句箴言,内阁怎么好出面?” 萧挽接过早茶,抿了一口,轻笑了声说:“要是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便真是我看走眼,更不必帮了。” …… “陆学正,陆大人,”李重烈抬头望了眼头顶上的烈日,吊儿郎当地说:“让守卫军都撤了吧,不必过来了。” 陆卯下巴掉了,露出两颗金牙:“啊?” 李重烈:“他们在太学府内滋事,骂来骂去也只是骂我一人。左右我是个不要脸面的人,臭名在外,没什么打紧的。一群文弱学生而已,手无寸铁的,还能砸了太学府不成?” “可这样放任下去,怕是事情会、会越闹越大呀!” 李重烈慵懒地拍了两下他的肩:“守卫军一旦来,那一不小心惊动的可就是禁军,消息传到宫里去,母皇又器重这帮学生,舍不得杀,顶多教训教训几句。可是真问责下来,陆学正是太学府的管事人,您又当如何自处?” 陆卯也没了别的主意,这下恍然顿悟,“好、好,三皇子说的有理,我这就让人通知守卫军都撤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李重烈就已朝太学府走去,段天涯也拿上行囊,跟在后面。 那帮学生闹得正凶,不想就看到李重烈出现在了正门口,顿时一片哑然。 李重烈本就生了一副英俊冷厉的样貌,只不过打入京以来,他就是一副穷酸落魄又半死不活的德行,没几人正眼搭理过他。 而今他孑然站在炙热的太阳底下,众人才隐约看清他身上那股子从沙场磨砺来的血性,还有骨子里深藏的皇族贵气,掺杂在一起,只觉得盛气逼人。 李重烈望了眼这太学府的金匾,回头与段天涯说:“段叔,取宝剑一用。” 段天涯就从背后找出一把剑,丢给了李重烈。 李重烈一掂量,不满“啧”了声:“换那把更快的。” 段天涯只得将换了那把更沉的剑。李重烈将玄铁制的剑鞘还给段天涯,只将剑刃持于腰间,就往正门内走去。 这是卢慎之亲手为李重烈打造的佩剑,名唤“映日”。这剑要比寻常的剑更长,也更为锋利,威力堪比北羌军的砍刀,薄刃上尚有数不尽的血斑,那都是北羌人的血。 寒光刺目,灼人眼球。 太学生们都是舞文弄墨的文生,看了这剑,皆是胆寒,何况他们当中大部分本就是来凑热闹,于是你推我挤的,竟真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可待李重烈踏入太学府内没几步,一名学生忽气急败坏地脱下了脚下的鞋履,用力朝他背后扔了过去—— “滚出去!” 李重烈斜光轻瞥,挥剑便将那鞋劈在空中成了两半! 望着地上的鞋,众人又是一阵失语。 李重烈回过身佯装一惊,抱着剑拱手道:“诸位,我来太学府真心想跟各位求教的,奈何嘛,我技艺不精,这刀剑也实在不长眼——” 第 21 章 真乖 每年立秋前,六部前一年账目经交叉审计后便该上报归档,这项差事一向由都察院审计司督办,可今年赶上都察院人去楼空,皇帝便将这项权力名正言顺地转交到了内阁手中。 关乎钱的事都是要紧事。账本一车车运进文华殿,十天半个月也没见个风声,便有人沉不住气了。 兵部尚书王梁不好明着去文华殿催促,这日便私下在天香楼包厢内摆了桌酒菜,宴请内阁大学士苏绍想探听消息。 内阁官员大多数自律清高,极少与朝中其他的官员来往,可苏绍这人是个例外。 他年纪不大,性子却落拓玲珑,待谁都是一脸熟络热心,有应酬更是来者不拒。所以但凡有人想探听内阁与萧挽的消息,都会先从他这想撬口风。 “说起来,六部去年的账已上交了有些时日,还没审完呢,各州的账也因此被耽误着,苏大人,可知道萧阁老目下打算怎么个查法?” 酒过三巡,王梁才跟苏绍隐晦地问起内阁查账的事。 苏绍也喝了不少,像是打开了话匣:“内阁从没接过管账查账的事,如今这差事萧阁老估计也头疼着,我们这些底下的人办事又生疏,难免拖得久了一些。” 王梁进一步说:“可这些都去年的账,年底时都是清算好的,说到底也没什么可核查的。” “兵部的支出多是经周大将军手过的,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绍眯眼打量他,又醉醺醺举起一杯酒敬他:“嗐,可大人你也知道都察院这一倒,皇上信不过别的衙门,多少差事都摊上内阁来,咱们文华殿统共就那么点人,你说核查六部的账目要紧,议政、修订律法、草拟行令哪一桩事是不要紧的?您也别急,最迟拖到冬天,账嘛肯定能弄完!” “冬……”王粱有些笑不出来,道:“可是这账审不完,来年拨给兵部的经费也得迟,洛京城防和西南兵署都急着要钱呢。苏大人得了机会,还是得跟萧阁老说说尽快推进此事啊。” “六部一体,左右不会耽误你们兵部一个,再说出了事自有萧阁老替你们担着,来来来,先喝酒,喝酒!” 话间,酒倒完了,苏绍又招呼店家上了一壶。 王梁搁了筷子,倒是也没什么心思喝酒了。 苏绍给他的酒杯斟满,笑着说:“放心,今日这酒钱我请,王尚书只管喝高兴了!” 王梁挤出一丝笑,应承着敬了下。 苏绍暗暗瞅了他一眼,突然半开玩笑道:“该不会,你们兵部的账真有什么问题吧?” 王梁一怔,捏着筷梢,发笑起来:“苏大人说笑了。” 苏绍也爽朗地大笑起来,“见谅,见谅!” - 萧挽从文华殿取回几本账,手头随意翻着。 苏绍前脚从天香楼回来,身上还沾着酒气,此时就坐在萧府大院内说:“阁老,下官知道您一直想查兵部的账,这次是个好机会。可这些是真账还是假账都不清楚,只凭我们的人查不出什么纰漏,不然也不会由着都察院糊弄这么多年,可再扣着这些账本硬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萧挽:“王粱还说了什么?” 苏绍:“王粱是朝廷里的老油条了,就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也照样藏得住,兵部与工部每年的开支都是最大的,他以延误来年各地经费为理由催促内阁尽快审计,可他今日既然私下先来找下官,其中多少说明点问题。” 萧挽合上账本,说:“周充结党的钱财必有一大部分都从兵部的口子出,查账可不能光靠算盘,还得回到账目上。要知道,兵部每年可不仅负责各地军防和西南兵署经费调度——” 苏绍一凛:“阁老是想查……漠北边军的账?” 话音正落,李重烈便被府上的两名丫鬟引了进来。 萧挽见他来了,眼梢扬起笑意来:“三殿下,今日不上学呢?” 李重烈没佩剑,也不知是不是在太学待了十多日真被诗书教化了,站在萧挽面前难得透出了一丝温和:“不是你那手下到太学府喊我来的吗?” “我让骆七传的话应是‘得空来寒舍一叙’,没让你今日便赶来。”萧挽又欣慰地说:“不过我喊你,你就来了,真乖啊。” 听到这个“乖”字,李重烈心中多少是膈应的,他这么大个男人,连镇远侯都夸不出这个别扭的字。可他绷着牙竟然没跟萧挽顶嘴,耳廓无声无息地红了一半。 苏绍之前完全不知他们私下相识,此时听着也觉得有些尴尬,顿时起身要告退:“阁老、三殿下,那个……下官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李重烈这才留意到一旁的苏绍,他听说过这个人,是朝中出了名的长舌鬼,不由有几分敌意地皱起了眉。 萧挽留意到了李重烈神色细微的变化,侧头笑着对苏绍说:“你先下去吧。” 待到苏绍走后,萧挽才淡淡解释:“苏绍最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你且放心,他不会将你到我府上之事同第三人讲。” 李重烈蹙眉,将信将疑。 萧挽看了他一眼,又笑:“我吩咐过的话,他才会一字不漏。” 李重烈愣了愣,这才明白萧挽说的是什么意思。苏绍看起来是内阁最好接近的人,心软嘴也软,朝中不少官员屡次想着讨好他,试图从他身上探听消息,可殊不知苏绍早将萧挽安排让他透露的消息透给了该知道的人。 内阁人员精简,但没有一个无用之人。 思忖之间,萧挽关心他问:“这几日在太学过得可还适应?” 李重烈回神,漫不经心地说:“还成,吃得好睡得香,只是不大受人待见。” 萧挽说:“太医院仇胜的弟弟仇腾也在太学读书,你可与他多多来往,仇腾是个没心眼的孩子,待人真诚可靠,不至于害你。他京中朋友又多,你与他先相熟,有他引荐介绍,想来你很快就能与其他太学生打好交道。” 李重烈说:“我知道这个人,才学一般,混得倒是很开。” 萧挽又问:“你如今在读什么书了?” 李重烈想了想,只说:“读了就忘,也不记得是什么书了。早说太学府不适合我。” 萧挽含笑着没搭话,回到书案前,当着李重烈的面自顾自地重新翻开了那几本账。 李重烈余光瞥过那些账本,见萧挽抬起了视线,又装作若无其事:“你找我来,只为了问这些事?没有别的了?” 萧挽是隔靴给李重烈搔痒。 满朝都知如今六部的账目都落在了内阁手里,如今萧挽手上还明晃晃地握着这几本账!可他话只讲一半,仔细算起来,甚至什么都没讲。 李重烈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自己在太学的吃喝拉撒哪值得萧挽费心? “没什么要问的了。”萧挽似是又想了想,同他客气地说:“要不,三殿下再留下来用个膳吧。” 第 22 章 夜会 李重烈知道他这般是虚情假意,没有领情,便说要走。 萧挽应了,吩咐让两个婢子跟出去送送他。 奈何李重烈走得快,毫不怜香惜玉,脚下生风地迈出了萧府。 旁人看起来,这两人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 今夜萧挽歇下得格外早,不到定昏时分便宽衣上榻了。 月夜风高,府上的大灯却早早熄了,侍卫们被调到了院外巡逻,府内只剩下几个值夜的小丫鬟提着灯笼坐在亭子里打盹儿。 不过相隔了几个时辰,李重烈换了身轻便隐蔽的衣服,又从萧府的后墙轻车熟路地翻了进来。 萧挽既不愿与自己言明账簿之事,便只能干这偷鸡摸狗的老行当。 他先进了白日会客的正厅与书房,并无所获,就循着记忆来到了萧挽的卧房。 这间卧房香气很浓,却又不像是纯粹的香炉味和脂粉味,正是那日雨中在萧挽身上的味道。 李重烈一时被这股香气迷得有些醉,还未适应,便听得床幔里便飘出了舒扬的声音:“三殿下,可是白天在我这落了什么东西?” 李重烈耳根一动,身子不由紧绷,“唰”地拔剑回首,隔着一层浅蓝色的纱幔,剑锋不偏不倚地指在了萧挽的喉咙。 萧挽一袭月白的内衫宽松不整,光着脚落地站起来,眉眼间都是将睡未睡的风流姿态。他手臂挑开床幔,轻轻垂睫,望着映日剑的剑锋,笑了笑:“当刺客是当上瘾了。” 李重烈拧眉不语。 “没想到三殿下白日做人,夜里还喜欢当鬼呢。”萧挽含情脉脉地嘲讽他,一只手无所顾忌地搭上了他的剑。 映日剑锋利无比,只这么轻轻一碰,便划破了萧挽的手心。 窗外的月光倾泻,李重烈望见他掌中见了血,瞳孔细微一怔,当即放下了剑。 萧挽不觉得疼痛,反而得逞了一般,眼底的讥笑味更重:“我让骆七他们今夜都撤了出去,三殿下往后来我府上,不必这么草木皆兵,你我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要动手也不必等到如今。” 李重烈:“你猜到我今夜还会来?” “恭候多时,”萧挽握着烛火点灯,屋子瞬间亮堂了起来,他的笑意也逐渐明朗:“你是在找那些账簿吧?” 李重烈说:“你早知我惦记那些账,为何白天不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挽答。 李重烈嗤道:“你专门派影卫请我到你府上,真没看出你想‘少一事’。” 萧挽提起袖子放下烛台,笑着说:“三殿下应是弄错了。兵部的账查与不查,与内阁、与我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是例行一桩公事罢了,反正这么多年也已被都察院糊弄过去了。可这事对漠北边军来说,意义就非同小可了。” 萧挽白天所为,无非就是想让李重烈知道他想要的现今就在萧府,勾他前来偷账。 账簿不直接“给”,非要绕个弯逼人来“偷”,无非就是想把人骗过来谈条件。 有人急了,生意才好做成。 萧挽喜欢把所有的筹码都握在自己手上,哪怕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把戏。 “行,萧阁老既喜欢被人抬举——” 李重烈沉肩搁剑,眼里还有寒光:“只要能查清兵部的账,我李重烈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萧挽朝他走动,随着脚步,宽松的内衫滑了半寸下来。 李重烈不由自主地盯着那片雪白,再闻着这屋内氤氲的香气,猛然间觉得舌尖发干得厉害。 萧挽只是觉得有些凉意,伸手在旁边的衣架上取了件外袍披上,不紧不慢地捂住了胸口。 连如此稀松平常的动作此刻映入李重烈眼中,都觉得他是在欲盖弥彰。 世上为什么会有男人能长成这般德行的? 怪,太怪了。 “做牛做马,有这么看人的吗?”萧挽待穿好了衣裳,才看向他问了一句。 “我是怎么看你的?”李重烈不愿承认,可还是立马沉下了眸光。 “狗崽。”萧挽轻笑,拉开了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其中的账簿,亲手递到了李重烈的手中。 萧挽忽用了声□□的口吻,在他耳边说:“别看我了,看看账。” 好在李重烈早年在深入敌营时练出了一身镇静自持的本事,任全身的血脉喷张,他也能照样提剑杀人,不误正事。 他接过那几本账,在灯下迅速翻看起来。 账簿上详细记载了兵部去年拨往各州与每支军队的经费调度与开支明细,每一笔看似都有理有据,可绝对经不起细究。 李重烈眉头愈拧愈深,说:“这账不全。” “这账当然不全,有些现下不在府上。不急,要查清这账,可不是连夜找出亏漏即可的,得要实证。” 萧挽看了他一会儿,含笑提醒说:“其实,方才三殿下还弄错了一件事,我可不需要三殿下为了抬举我而做牛做马。” “那你要什么?” 李重烈近来夜里也常常会想到这个问题,从逃出地牢、破解军妓案、入太学府,再到如今的审计账目,萧挽屡次耗费心机,他虽能从中获利,可利益貌似也十分微薄。 好处最多的,似乎还是李重烈。 萧挽要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他这点心思哪怕用在李懿庭与李重杰任何一人身上,早就事半功倍了。 每每思索无果,李重烈便只能往不该想的地方想歪,否则容易彻夜睡不着。 镇远侯从小管他管的严,军营中又严禁女色男色。这种淫|秽之事,李重烈是毫不擅长的,也从未有人教过他,比起同龄人他晚熟得可不止是一点。 可他是个意气正盛的少年,迟早会有一腔欲。 萧挽或许能猜到李重烈的心思,可像他这种成了精的狐狸,对懵懂不经事的少年郎往往是没什么同理心的,反而凑近了轻声问:“先实话说,三殿下想不想当皇帝?” 李重烈怔了下,烦躁地合上账,“光想有用么?” 萧挽:“可我看来,三殿下对皇位根本没多大兴趣。” 李重烈面色不豫:“何以见得?” “大公主要当上储君,最大的敌手便是周充,三殿下依附于她,确能找到时机替漠北边军算账。可夺嫡之争即是党派之争,你若甘心附人骥尾,纵使天时地利,这权势也永远不会归你所,反而容易遭其反噬。” 李重烈露出下颚,“那如果我想要当皇帝,又当如何?” 萧挽玩味的语气不可琢磨:“自然是想办法让这朝廷变成一盘散沙,又上下协同拧成一股绳,三殿下自身再修性明德、博学精武,体察民隐,同时仁厚礼贤,从而成为皇上信重、万民敬仰的储君。” 李重烈冷笑,知他又在唬自己,指腹轻抓着那几本账簿:“你还没说,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萧挽正经又轻浮:“不必多想,若实在想不通,就当是怀舒对三殿下青眼有加了。” 李重烈喉间噎了下,想说什么,一下子又说不出来,哪怕是应付一句玩笑话,也觉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不知不觉,已过三更,月光已移到了西边的窗户。 可这两人似乎也不觉得分毫困倦,没有酒菜,亦没有舞乐,漫漫长夜也能变成了弹指一瞬的事。 “话说回来,你为何一直不希望我与李懿庭走得太近?只是因为党争?” 萧挽半开玩笑道:“都说公主府的沈如临,容貌冠绝洛京,只可惜不是个真正的美男子。我也是个爱惜容貌之人,多少有些嫉妒。” 李重烈听言愣了一下,说:“你是内阁之首,谁敢当面夸你貌美。” 萧挽见李重烈面上因此有些较真,冁然而笑。 哪知李重烈喉结滑动,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沈如临,他一万个都没法跟你比。” 第 23 章 新荷 往年这时候都要入冬了,今年的天气还是反复无常,将军府的桂花树迟迟不见动静,后院池子中的荷叶又稀奇古怪地抽出了新花苞。 下朝后,王梁同周充在府上花园信步闲谈。 王梁忧心道:“这账在内阁搁了那么久,这几日又没了动静,不知真是公事多被耽误了,还是他们另有打算。” 周充抓了把鱼食喂鱼:“内阁想查,就由他们去查。” “内阁那帮文臣查账是外行,要只是账面上的数字,自是经得起他们折腾,毕竟审计司这些年也不是白拿咱们好处的。” 王梁紧跟上前,又迟疑说:“下官是担心,三皇子眼下在京中,他与大公主姐弟要好,又入了太学院,如今他在京城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了,若是他前去跟内阁揭发这其中的账目有问题……” 周充望着他默了片刻,又哑然失笑,“你以为皇上不知道吗?” 王梁陡然一惊:“这,莫非皇上一直都知道兵部的账……” 兵部按例每年要给漠北拨发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可真正运到边军手中的辎重与粮草不达这个数。 换做别的将军,一来揭发昭告,二来跟朝廷求情讨钱。 奈何镇远侯卢慎之是个硬骨头,手头再紧也要勒紧裤腰带打仗,不愿跟李梧服软求情。李梧也有意用钱来牵制卢慎之,便干脆在此事上装聋作哑,看他自个硬撑着能撑多久。 ——才闹成了如今的僵局。 这始终都是一场君臣之间的较量。 周充的手搭在掉了漆的栏杆上,默了半分,又说:“总之,他们查不出这钱的去向,就掀不起什么浪。” 王梁:“可将军,要是内阁真动手查了,以萧挽的才智与手段,怕是不好搪塞过去。您看,我们是不是得预备着些?” 周充舒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道:“这间老宅经久未修,我连行军皮壶都不舍得换个新的,别人都说我周充是装穷,不知我是真穷。天下苍生蝇营狗苟,最不缺好财之人,洛京虽不至于贪墨横行,可你门下总能找出几个来,就丢给内阁玩玩吧。” 王梁绕了个弯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由一怔:“是,下官这就去办。”元宝小说 待王梁走后,周充又看起了那池子不合时宜的新荷苞,眉间还是添了一分隐忧之色。 - 太学府的杜瞿老先生上了年纪,讲起课来总是絮絮叨叨,跟他胡须一样又长又臭,过了晌午才下课,底下学生们的肚子都饿得直叫唤。 李重烈倒是不饿,将书摊开了放在脸上,看起来已养了一个早上的精神。 仇腾过来碰掉了他鼻子上的书,催促道:“走走走,吃饭去,这挨千刀的杜老头,饿死小爷我了!” 经上次萧挽一提醒,李重烈便找机会跟仇腾这家伙搭上了话。 没想到仇腾这小子还真是个“没心眼”和“自来熟”,谁待他好,他便与谁亲近,关键李重烈这条命还是他亲哥救回来的,很快就主动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仇腾的兄长仇胜是太医院的新贵,时常替皇上诊脉,仇胜又与萧挽关系匪浅,仇家在洛京也算一小个望门,太学府自是无人敢得罪这位小爷。见仇腾与李重烈熟络了,其他太学生于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至少这几日再没人扔鞋要赶他出太学府了。 “困,还不想吃。”李重烈慵懒地捡回那本书。 仇腾:“好兄弟,你说你成天在课上犯困,也不见得你真睡过几次!上次先生抽我答题,还是你将条子偷塞给我的。” 李重烈没给他眼神:“想事,别烦。” 他昨天没见到萧挽,独自翻阅完了兵部所有的账,以前他只笼统知道军饷有缺,一仔细查比才知道,边军实收的银子与账面上相比,足足少了五百万两。 止一年就五百万两,五年、十年…… 这么多钱要是省着点用,都足以再建立一只同漠北边军规格的军队了。 可就是这么多钱,却无从查起。这么多年,周充可谓是把这笔钱花得是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周充这些年的作风看起来可谓是一清二白,名下的宅院土地半亩都没有多,也从不插手经营什么生意,连他身边的亲信也极为谨慎低调。 除了李重杰平日用度奢侈了一些,根本就找不出可以作为周充私吞军饷的证据。 正如同萧挽所说,想查清这笔账,光靠算盘算数可不行,总得有个事挑头。否则仅凭这几个数字,兵部有一千个说辞能圆回去的。 “嗐,你能想什么事!” 仇腾见他不搭理自己,偏偏来劲,往下瞅了一眼,一把扯过了他腰上的那只荷包,笑眯眯地说:“该不会,是在想人家姑娘了吧?” 李重烈这才斜了他一眼。 仇腾提着这只荷包,兴致勃勃地打量起来:“这绣工是真不错!哪家姑娘这么心里手巧,劳心咱们殿下天天把这荷包挂在身上招摇过市?” “你怎么比女人还八婆?”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在族中这一辈刚好排行老八,家里人都喊我仇八呢!” 仇腾脸皮厚,还笑着打趣道:“不说我也知道,这荷包不就是公主府那沈如临的亲妹子给你缝的嘛!我去年上元节在街上远远见过她一次,别的不说,那妮子的模样长得是真水灵!” 李重烈:“……” 说着说着,仇腾竟还替沈如碧打抱不平起来:“我可都听说了,宫里那帮执拗不化的凡夫俗子,非说她什么身份卑贱,是太监之妹,硬生生地将你们的婚事给拆散了。他们这些人哪懂什么情爱啊,要是我,碰上了喜欢的人,还管得了这许多?就是丢官弃爵也得跟那姑娘在一块啊!” 李重烈听得一边的耳朵直生茧,无奈之下,只好装作不客气了些,伸出手索要荷包:“你既然知道这荷包是重要信物,还不快还给我?” 仇腾怕戳到了李重烈的伤心情|事,真将他给惹恼了,看了他一眼,立马装乖把荷包递了回去:“还你还你,还你还不成吗,瞅你那小气样!” 就在这时,仇腾无意瞅见李重烈的袖子里露出一银色衣角,不像是他身上衣物的材质,懵懵懂懂地,就顺手将那东西给扯了出来。 “欸,这又是何物?” 李重烈抬眸见到那块银布,心口猛然一跳,面色立马无端涨红起来,连脖子都红得像块烤熟了的碳。 仇腾见他面色不大对劲,怔怔问:“你这是……怎么了?” 哪知李重烈眉心一抽,半个字没吭就忽从座椅上暴起,以迅猛之势从后面扣住了仇腾的肩膀,一把将那块银布夺回。 仇腾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四叉八仰地摔在了地上。 后知后觉的,他觉得自己胳膊都快被李重烈拧断了。 第 24 章 晚辈 萧挽白天去了趟刑部,天快黑了才回到府中,不想仇胜已在堂上候着了,还带了他那缺心眼的弟弟一道来。 还没等萧挽行待客之道,仇胜便走上来同他讨债一般:“萧怀舒啊萧怀舒,你瞧瞧阿腾这胳膊!什么仇什么怨,非得下这狠手啊?” 萧挽顺着看过去,见旁边的仇腾一脸苦相,他右手胳膊缠了绷带,里头似是还夹着木板,弄得他身子半边僵硬,也显得有几分滑稽。 萧挽褪了大氅,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杯坐下:“谁这么大胆,把仇大太医的亲弟弟伤成这样?” 这话可给仇胜气笑了:“除了三皇子,谁还能在太学府对他动手?” 萧挽目下微微一愣,又再抬眸去看了下仇腾的手伤,抿了一口茶道:“小孩子怄气打闹,你来找我做甚么?” 仇胜“啧”了声,也坐了下来:“知道阁老大人您日理万机,可我总不能到宫里跟皇上算她儿子这笔账去。当初是你一手安排人进的太学,也是你让我吩咐阿腾多关照的他,出了事不找你找谁?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可宝贝着这小儿子,以往得个风寒都磨掉我半层皮,他这手如今半年都提不了笔,可不得要我命么!” 萧挽没再听他掰扯,手指轻抬,对着仇腾的胳膊温声问:“怎么弄伤的?” 仇腾从小就跟着哥哥见过萧挽许多次,可同外人一样还是有些敬怕他的,觉得这位内阁大人尊贵貌美,比起阎王,更像是个天神一般的人物,而且还是那种眨眨眼皮子就能掌管世间生杀大权的天神。 仇腾怯生生地道:“我、我昨日拿了他的东西想瞧一瞧,他就急眼了……不过,我可不是打不过他!只是念着他是皇子,总得让他几招,没想到他下手忒狠,趁我不注意就把我胳膊给折了……” 仇胜一听,勃然踹了他一脚:“混账,原是活该挨打!你怎么早不说手贱拿了三皇子的东西?” 仇腾往旁边躲了下,又探头跟他哥哥嘴犟道:“我那时胳膊疼得要命,方才好些,忘了说不成?!” “你拿了他什么?” 听萧挽问话,仇腾又立马缩起了脑袋:“一只荷包,还有——” 萧挽挑眉一滞,“荷包?” 仇腾不敢隐瞒:“就、就沈家妹子送他的那只!” 萧挽指尖敲了下茶盖,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忽默住了。仇腾见他面色虽无异样,可也不敢再随便说话。 “你继续说,还有什么?”萧挽问。 “还有……” 仇腾正想着该如何描述那布料的材质和香气,就听得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李重烈大步闯了进来。 “一只荷包还不够么?” 李重烈停在了仇腾面前看他,视线中充斥着压迫感与不悦。 他脸上尽是浮躁之色,像是得知被人告状后的怒意,又像是走得太着急才失了仪态。而他背后的拳头紧绷着,分明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情绪。 仇腾见他来势汹汹的,怕他又要动手,下意识地发怂要躲,哪知李重烈便弯腰去朝仇胜鞠了一躬。 他言辞陈恳:“昨日之事是我一时情急失态,得向仇太医和仇腾赔个不是。” 仇胜也是一愣,面子上反而有些搁不住了。 何时听过李重烈在人前服软? 当日他在都察院地牢宁死不肯认罪,弄得浑身是伤不说,后来又当街打了四皇子被皇上亲召责问,也没道过一句歉。 这场面实属稀罕。 可见在李重烈心中,萧挽这个内阁首辅的面子比皇上还要大! 仇胜握拳咳了一声,忙过去将人扶起:“三殿下言重了,本就是误会,误会嘛!是舍弟失礼在先,他从小就被家父宠坏了,浑身的坏毛病,回去我一定对他严加管教!” 李重烈抿唇再拜,然后掏出一瓶药给了仇腾:“这是漠北军中特制的虎骨膏,虽比不上太医院的药材珍贵,不过对骨伤有奇效。” 仇腾还摆架子不情愿上前,他哥从后面踹了他一屁股,他只好将那药先接了过来,鼓着圆圆的腮帮子咕哝道:“谢了……” “行了行了!”仇胜有些看不下去:“大老爷们别学女人家的小肚鸡肠,三殿下都道了歉,你这条胳膊也没全废。再说咱们萧阁老还在为了你们这点屁大的破事耗着呢!” 仇腾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根本记不了什么仇。 过了会儿,他自个气消了,嘴皮子痒,又巴巴地去找李重烈讲话:“其实我的手没那么疼了,顺带还将我这半年的功课给省了!好家伙,只是你昨日的那个样子,简直吓我一大跳!” 李重烈漫不经心地听着,余光和心思都放在远处座上的萧挽。 萧挽一脸从容淡定,自始至终都在淡漠旁观,应没察觉出自己方才的紧张。只有这样想着,李重烈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们四人一同留下用了晚膳,待吃饱喝足,仇胜与仇腾兄弟才离开萧府。 夜里天冷,萧挽烤着炉火,轻嘲道:“三殿下惹出的事,倒要我赔他们两个酒喝菜吃,没这个道理。” 李重烈瞟了眼他那双纤白的手,强压住飘忽不定的心神,说:“再没道理,萧阁老不也替我兜着了。” 萧挽望着他,玩笑说:“合着,三殿下是料定了我会替你收拾烂摊子。” “是,也不是。”李重烈顿了顿,道:“我没想到仇胜会为了这事来找你。” “事情虽小,可你刚在太学立稳脚跟,要是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也是麻烦。” 萧挽说:“所幸你折的是仇腾的胳膊,仇家与我有私,他们若真想同你计较,也不会来找我。要再这般莽撞,我也兜不住你。” 李重烈揣着不具名的心思,面色微红,却没有吭声。 萧挽起身朝他走过去:“不过,你如此着急地赶来息事宁人,可是有什么事不便与我知晓?” 李重烈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额角忽冒出了一层细汗。 萧挽见他不适,从怀里取了块帕子递给他。 李重烈蹙眉盯着他手中的帕子,又想起了怀里还藏着的那块,更加不自在,只好拧眉拒绝:“不用。” 萧挽收回帕子,笑着说:“无非是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不算什么难言之隐。一个定情信物而已,三殿下何必遮遮掩掩?” 李重烈觉得胸闷,又无从辩驳,低声羞恼道:“没有的事……” 萧挽笑了一声,又以过来人的姿态开导他:“你年纪还轻,不开窍也不用憋着。若真喜欢沈家女,何须忌讳她的出身,权衡她背后属于哪方势力。人活一世,快活最要紧——” 李重烈一阵赧然,不知为何,听着这话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最后竟只能学那些老学究一样吐出一句“不知廉耻”。 可他从头到尾也不敢直视萧挽一眼。 真是要了命了! 窗外月色清冷,屋内的炭火越烧越旺。 萧挽酒后逗够了他,说起正事:“昨夜有人向皇上呈交了一封密折,弹劾兵部侍郎将马元亮、康逊二人利用职务之便这些年行贿敛财,暗中吞拿军饷,涉及的数目还不小。” 李重烈一凛,冷声说:“兵部这是露出了马脚了?” 萧挽:“我已发下至刑部,让他们彻查马元亮与康逊贪污军饷。” “按规矩,朝中官员受贿,难道不应由吏部查么?”李重烈挑眉疑问。 萧挽看着他说:“吏部中多是大公主的人,难免落井下石。” “可刑部都是周充的狗腿,刑部与兵部朋比为奸,让他们去审兵部,岂不是会枉法包庇?” 萧挽胸中了然:“就怕他们不包庇。” “这是为何?”李重烈不解。 萧挽不紧不慢:“要是周充决意供出这两人贪污军饷,以便避重就轻,顶替罪名,刑部一定会从严,乃至过严查办。” 李重烈的眉头骤然变深,很容易就跟上了萧挽的思路:“你是说,此时交出马、康二人,是周充的弃车保帅之策?” “三殿下说得对,”萧挽:“退一万步说,马元亮与康逊家中确实富庶异常,抄了这二人所有家当,至少能补上一大笔军需费用,功过相抵,皇上也不好再追究兵部的责任。” 当下这个时间点过于巧了。 内阁一嗅到兵部账目有问题,正愁本该拨给漠北边军的钱去了哪、又该从何取证之时,就有人将答案送上门来,告知是兵部自己的官员贪污了军饷。 李重烈沉思不语,听得萧挽又说:“这还不是关键所在。聪明人其实都能想到这一层,可想为漠北翻盘,三殿下不应只做个聪明人。” 萧挽很会引导人,也很懂得如何调|教晚辈。 屋子里的火烤得太热,李重烈觉得有些渴,当即饮了一大杯水,才咬牙追问:“那你说,什么才是关键?” 萧挽笑道:“马元亮与康逊是三品兵部侍郎将,算不上周充的左膀右臂,可一旦落马,也足以让兵部元气大伤一阵。这账簿我们压着还没怎么动,怎么就把周充逼到了要弃车保帅的地步?不奇怪吗?” 李重烈猛然一凛。 萧挽:“有人想将我们的注意力从一开始就囿于兵部之内,或许真相,反在其外。” 第 25 章 瑞雪 雪从夜里开始下起,至天明未歇,甚至还有愈下愈紧之势。 大风卷裹,鹅毛纷飞。周充冒雪奔袭入宫,王梁一干人已兜着袖口在东直门前接应他。 “将军,说是内阁昨夜已查到了咱们账上的缺漏,皇上一早急召,必是要问责。” “我已知晓此事。”周充让人牵走昌月马,顶着割面如刀的风雪大步往宫道上走。 王梁紧跟其后:“将军不知其中明细,那笔钱是内阁从漠北盘子里查出来,去年兵部少拨了五百万两的白银,若是这账真要连着往年的一起算……” 他脸上冻得嘴唇发紫,可后背不停地冒汗,又接着道:“马元亮与康逊二人便是将其家底全盘托出,也不见得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就怕萧阁老与皇上进言,要另立新案查这笔军饷的来龙去脉……据说皇上已连夜从附近的州县急调了几名巡按御史回京协助,到时罪名再想往马元亮和康逊身上引便难了!” 周充听到五百万两时,稍放慢了脚步,皱眉回头:“去年漠北军中何来五百万两的缺口?” 李梧虽知情每年朝廷拨给漠北的银钱不足,可如今账目上差的不是七八十万两,而是五百万两! 一旦公之于朝堂,她如何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趁事情还未闹大前密召他们问责,已经是留面子了。 “下官也不知他们怎么查出来这五百万两,说不定是三皇子暗中报信,”王梁早上听到这数时,也是慌了神:“看来这次萧阁老这是铁了心要对兵部下重手!” “行事欲急,反遭其噬。若真是李重烈给内阁通风报信,便有意思了。” 周充喉间闷笑,白眉染雪,已恢复了镇定:“且先走着看吧。” 周充与兵部官员从宫道绕进了东直门,正要进承平殿,便在殿前见到那一抹雪白的身影。 “外头的雪路可不好走吧,各位大人——” 萧挽在朝服外头披了件通体纯白的狐褥子,只有腰上的东珠稍作点缀,凸显得他的五官温润而薄情。 他的靴子明明陷在雪中,身边也只带了个撑伞的贴身丫头,偏给一种人高处不胜寒的错觉。 这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难得萧挽起早,还是在这样寒冷的雪天。 此等反常之举,也让王梁诸辈更坚信了萧挽确实是居心不良。 周充以笑掩疑:“萧阁老久等了。” 萧挽一贯敬重他,十分礼貌客气道:“我也方才到,只是宫人方才通报,皇上仍在梳洗,还得劳烦周将军与诸位大人同我在此等候片刻。” 承平殿的侍监过来请他们去外殿避风雪,萧挽和周充都不约而同地站在这庭中没动。 两位权臣彼此看了一眼,顺其自然的,便在原地赏着雪闲谈起来——和颜悦色,毫无半点剑拔弩张之势,简直像对忘年之交。 周充确也很赏识萧挽。 说起来,他与萧挽并无私怨,早些年他还曾提拔过这个年轻人。可惜萧挽心智非同寻常,与自己的政见也大不相同,终究是难以同谋。 想到此处,周充不觉轻声叹了口气。 “将军何故叹气?”萧挽问。 周充望着茫茫雪景,“瑞雪兆丰年,可离年关还有两月,这雪下得不是时候。” 萧挽笑了笑:“在下倒是觉得,这场雪恰逢其时。” 周充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头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丁柔掀帘而出:“皇上召见,诸位大人请随奴婢来。” 众人便随之进了承平殿,一并跪在帘幔外等候皇上发话。 李梧黄袍加身,帝冠置于手边,她坐在镜前描摹凌厉的眉梢:“你们在洛京都是生了长目飞耳的,消息比朕要灵通。说说吧,漠北那五百万两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梁痛心疾首道:“皇上,日前有马元亮康逊等官员行贿乱纪,而今才知漠北军饷有失,兵部一夕之间风波四起,千头万绪尚待厘清……还请皇上给臣等一些时日,定能查明真相!” 李梧见王梁痛哭流涕的模样,面上也无半点怜悯,冷冷道:“天下悠悠众口,他们戳得是朕的脊梁骨。王爱卿一口一个不知,想替兵部多宽限几日,自是不打紧的。” 听起来轻飘飘的几句话,王梁大惊失色,以头抢地:“……皇上,皇上恕罪!臣并无此意啊!” 周充不管王梁处境,待李梧描完那只眉毛后,才道:“皇上,依臣所见,不妨将这马康贪腐案与漠北军饷案子合二为一。” 李梧看向他:“怎么个‘合’法?” 周充:“马元亮与康逊二人乃原兵部侍郎将,军饷调拨的差事多经此二人之手,许有关联之处,只要有了线索,案子总能加快进度。至于兵部乃至各地方上是否还有其他人涉及此案,臣愿率先作则,任凭吏部纪检司调查兵部上下,以消解世人疑虑。” 李梧喜怒不辨:“倒也算个办法。” 她想要的是万全之策。 “五百万两的军饷大案,未经查明便与兵部两名官员挂上钩,是否草率了些?”萧挽在旁淡淡道,一针见血提出了疑虑。 王梁在地上用袖子擤了把鼻涕,抬起头来说:“萧阁老说得在理,凡事应依照国法,方能服众。可眼下若直接调查这五百万两的去向,首当是要将镇远侯等人从漠北召来,折腾都是次要的,至于镇远侯愿不愿意入京,又是否肯如实参奏,便另当其说了!何况周将军提议将这两件案子合起来查,并非是立马就盖棺定案了,刑部还是依法办案的——” 萧挽轻笑,不与之辩,转而朝李梧一拜:“全凭皇上定夺。” 李梧思忖不定,在镜前起身踱步,一太监便进来通报:“皇上,三皇子到了殿外,此时正跪在雪中不肯起呢!” 李梧顿时不悦,道:“他来添什么乱?” 太监们在皇上面前念李重烈的名讳一向都得格外小心,这会儿他也直哆嗦:“三皇子不知是从哪得的消息,知道了皇上和大人们在议论漠北军饷的事,便说要让皇上还漠北一个公道,严惩马、康二人……还、还一口咬说是他们二人私吞了漠北的军饷,才使漠北打了败仗的……” “荒唐!”李梧勃然呵斥。 李梧原本只是召集大臣密议,李重烈这一跪一喊冤,这事很快便会闹得满城皆知了。 殿内之人无不齐声:“皇上息怒——” 丁柔见状,道:“皇上,外头雪紧着,要不奴婢劝三皇子先回去?” 李梧背过身,嗤之以鼻:“他倒是比镇远侯有胆,想跪就让他跪着!” …… 半日后,大人们才陆续从承平殿走出来,见李重烈还跪在雪地中。 这雪虽停得七七七八八,可李重烈身上穿得并不多,已经冻得浑身发僵,脸上也是一片青紫。 几个官员见状,忍不住挨着脑袋要低声议论: “连皇上和萧阁老都拿不准的事,三皇子无凭无据的,便敢逼宫,皇上岂能不怒?” “他这实属是病急乱投医,如今只要能给漠北讨点名头的事,逮着机会便咬。” “不过啊,三皇子毕竟在漠北长大的,总知道些什么。他这么一闹,我看漠北的银子十有八九就是与马、康二人有关。皇上恼归恼,只怕也是要听取周将军的意见,将两案合并了一起查!” “……” “三殿下,你这又是何必呢?”萧挽望着阶前纹丝不动的李重烈打趣道。 李重烈也僵硬地抬起头看他,眼角藏匿了一丝笑,佯装不耐烦道:“你管我?” 萧挽耸了下肩,二话没说,便朝李重烈缓步走了过去。 婢女没有撑伞跟来,萧挽的发顶还落了几片从树上吹落的雪,蹲下身去,拍了拍李重烈的肩。 李重烈没防备,陡然全身一激灵。 不知萧挽从哪揉的一团雪,竟趁着这会儿尽数塞进了他的领口中! “你……” 撩拨人心的不是雪。 而是触探到他疤痕的男人指纹,痒得直钻他的五脏六脾,却又莫名生出一种快意。 “酷刑”之下,萧挽露出了美阎王的姿容:“我哪管得了你。” 李重烈隔着衣物,下意识地去抓住了胸口的那只手,湿漉的眉眼间服软了片刻:“还得跪多久?” “皇上主意还没定,接着跪吧。”萧挽又对他的狗崽摆出不近人情的模样。 李重烈的喉结却止不住下滑。 亏得他还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努力平复住气息,忽瞥见萧挽身后的人影,一把用力地甩开了那只手。 一回头,周充正望着他们二人“恶言相向”“互不对付”的场面。 李重烈面色已经由青转红,似乎是终于恼羞成怒了。 萧挽拍了拍掌中雪,从容起身,无奈又鄙薄地长叹口气:“周将军,三殿下非得跪着,我也实在是劝不动他。” 第 26 章 密信 临近后半夜,李重烈回到太学府住所。 靴子蒙了层厚厚的冰渣,硬得须烤火才勉强脱下来。李重烈浑身僵冷,也不能马上泡进热水里头,直到喝了两口热酒后,面色才好转起来。 段天涯进屋提了床棉被:“皇上的心要再狠些,我明一早便得去宫里给你收尸了!” 李重烈盘腿接住了被子,说:“记得三年前我与伯父还有段叔你,一百多个兄弟在西川的雪山上困守了六天七夜,不也没死成?哪是她心不够狠,她才不管我死活,而是刑部晚上已得了诏令,我没必要再跪了。” 段天涯用剑拨弄着火盆里的炭,停了一下:“皇上向刑部颁布了什么诏令?” 李重烈打了个喷嚏,继续说:“漠北军饷案也归到了刑部名下,要与马康贪贿案同审。” “这是什么审法?” 段天涯当即变了脸,气不往一处来:“这两个案子,压根扯不上多少关系。我们漠北军饷可不止少了这一年五百万两的,年年克扣年年讨,就凭区区两个兵部侍郎将,撑破了肚皮也吃不下那么多钱!萧挽让你去承平殿折腾成这副德行,就是为了将这罪名栽赃给马元亮和康逊?简直是胡闹!” 李重烈听他训斥完,捧杯轻叹道:“段叔,你我都清楚钱流进了谁的囊袋,可朝廷不信,皇帝也不信,我们必得拿出不可辩驳的实证。今日将计就计,是为了让周充有机会露出马脚。” 他虚张声势冒雪入宫演的这一场戏,就是想骗所有人他李重烈急着要为漠北的战败找借口翻供。 如此正是应了周充的计谋,好放松他的警惕。 段天涯也呷了一口酒,思索沉吟片刻,道:“可他将那么多钱花在了何处?马脚究竟是什么?我们况且没有头绪。你指的这个‘马脚’,又从何而谈?” “我们长年在漠北应战北羌军,朝中寡助,自然不易掌握到洛京的线索。” 李重烈喉中发哽,回想了什么,又坚定了几分道:“可过往的风吹草动,总有人给周充一笔一笔记着。萧挽说,时机到时,必有人报信。” “阿烈,不是我多心,这个萧挽——” 段天涯语重心长的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一小厮叩窗轻语:“三殿下可在了?” 段天涯忙起身抬窗:“何人在外头?” 那小厮往里头看了眼,才对段天涯弯腰谄笑说:“听闻三殿下今日在宫里吃了苦头,我家小姐担心得很,便叫小奴先过来瞧瞧。” 段天涯回头看了李重烈一眼,又皱眉说:“你家小姐是哪家千金?如何能夜临太学府?” “小姐的确不便来这读书的地方,若是被人撞见,怕被指责伤了风化,所以还是想请三殿下随我到后街跟小姐一叙。至于我家小姐的闺名,暂不便与段老爷知晓。” 段天涯冷哼:“亏你也知道是有伤风化之事——” 这会儿功夫,李重烈已系好氅衣,并不犹豫地走到了窗前:“不必多言,我同你去见你家小姐。” …… 李重烈随那小厮出了太学府后门,又绕到一拐角的街面处。 一年轻女子披着斗篷,正站在马车下。 她不认得李重烈,却认得他身上挂着的荷包。见人走了过来,她迟疑了一下,用洛京女眷常用的规矩朝他请了个安:“三殿下安。” 李重烈离她还有些远便停下了脚步,回礼:“沈小姐有礼。” “殿下怎知我是……” 沈如碧抬眸打量了眼大公主和哥哥给自己指的未来郎君,被他的身姿样貌一惊,又慌乱从背后拿一只食盒,怯生生地说:“听说殿下一整天在宫里都没吃东西,太学府又不准学生私设小厨房的,我便煮了碗鲍翅参汤来给殿下暖暖身子,厨艺拙劣,望殿下莫嫌。” 沈如碧的长得虽不如她哥哥精致无双,可胜在肤如冰雪,正值二八年华,也是珠玉般的妙人。 许是李重烈暗中留意着周围的环境,并无心看美人。 “多谢。” 他接过那食盒,垂眸迅速打量了一眼,又道:“在下并无大碍,如此深夜,沈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免得遭长辈一番责难。”元宝小说 沈如碧的手指扣着袖子,低声说:“我这几日住在我哥哥那,他知晓我来见殿下的事,所以不打紧。不过,还是谢殿下替我着想。” 李重烈到底是不善与女孩子打交道,话说到一半就噎住了。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萧挽在此,以他的风流本事,定有一百种方法体面又讨好地哄人开心,总不至于冷了场子。 一股子冷风钻进他的脖子,又打了个喷嚏。 沈如碧露出一丝关切,又自责地对李重烈说:“原是我叨扰了殿下,殿下才是早些回去歇息,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 沈如碧的马车一驶出,李重烈就往回走,不想在太学府后街碰上了另一辆马车。 李重烈一眼就认得这宝盖马车,不等里头的人出来打照面,便问:“你怎么在这?” 萧挽挑开车窗,明眸笑道:“怎么,只许沈家小姐不顾世俗礼教夜会情郎,就不许本首辅来个马上捉|奸?” 李重烈也笑了声,“不赶巧,阁老大人晚了一步,下回您可得对我多上点心。” 没等人家请,他便主动掀袍上了车。 萧挽也不怪他不懂礼数,见他手中的食盒,伸手讨食道:“正好,我有些饿了。” 李重烈挑眉阻拦:“外人之食,你就不怕有毒么?” “她是外人,你跟我莫非是一伙的?” 萧挽问得他哑口。 萧挽一笑,打开了食盒,细细品鉴了美食,提箸道:“沈小姐对你青睐有加,你又是沈如临的准妹夫,他们毒你做什么?盼着你能为他们主子立大功还来不及——” 说着,萧挽便从那屉笼下抽出了一张纸。 正是大公主让沈如碧转交的情报。 李懿庭手上虽没有兵,可在洛京和各地的情报网绝非等闲。她要争储,一直以来最留意的就是周充的把柄。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唯有一行诗:九都千里地,关山万里飞。 李重烈不解:“这是何意?” “这两句诗,不成结构,毫无诗境可言,当为下下品。不过,若是这两句拆开了作为字谜来看——” 萧挽指着纸上的字,不紧不慢地勘破给他听:“九都乃上古天子之所,意指为畿;古文所写‘关山度若飞’[1],只因有戎机要赴。” 李重烈一凛:“她的意思是……周充在京畿,也有兵?” 第 27 章 攻心 马车外又起风了。 “周充真要在京畿养了只军队,一切便说得通了。你先前说,有人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囿于京中,甚至是囿于皇宫之中,皇宫外围,便是京畿。京畿的几条官道又是押运军饷的必经之路,每年从漠北边军克扣的军饷,足以他们再养一支近万规模的精锐之兵。” 李重烈震惊之余,又将那屉笼盖了回去,多疑道:“只不过李懿庭的情报,可信么?” 萧挽正在喝汤,取过帕子擦了嘴,说:“她是你的亲姊妹,可不可信,三殿下问我?” 他凑近了些:“我是你什么人啊?” 李重烈一顿,下意识地收敛住了神情,剩下一副冷酷空洞的皮囊,如同以往,生怕让人窥探到他体内的血液还是热的。 “我哪高攀得起首辅大人。”李重烈语气冰冷得有些生硬。 “生分了,你我深夜同乘一车,多少沾了点彼此气味,哪能说什么都不是呢。”萧挽含笑着打量他,又用方才自己食过的碗给他盛了汤:“沈小姐这汤的味道着实不错,三殿下怎么不亲口尝尝?” 李重烈抿紧唇线,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那碗汤。 萧挽见他犹豫,顺势叹了口气,道:“沈小姐的心意只对殿下一人,自然只备了一只碗,倒让我给白占了便宜了。若是三殿下见嫌,我这就让人快马回府取我那套珍藏的珊瑚红釉碗来。” “你我都是男人,犯不着这么多讲究。” 李重烈就着那碗口饮了下去。 汤的味道他没尝出来几分,唇间留的全是那碗滑溜又温热的触感,很是奇妙。 于是,他欲罢不能,又饮了一口。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他又对这汤敷衍称赞了两声。 喝汤喝得身子都暖了起来,两人的话题才回到正经事上。 萧挽:“信或不信,无非是观其用意,揣其心计。大公主多年来与四皇子党明争暗斗,几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周充为四皇子党主心骨,若有杀招能使其一击毙命,则她一大夙愿达成矣,离皇位自然也更近了一步。她给你的应当是真情报。” “可她既知周充养了私兵,为何不早些揭发?”李重烈已将那碗汤喝得见底,虎口还卡着。 “一击毙命的杀招,往往要慎之又慎。”萧挽看着他说:“大公主无权干涉朝中兵政,若要设局揭发此事,必得有恰当的时机,步步为营,否则极易被周充反咬,还招皇上忌惮。一年前你替镇远侯回京请罪,当下又引发漠北军饷一案,这是她等待已久的好机会。” 李重烈闷声:“她把我当作棋子,我一贯知晓。” “你若是棋,她也是枚棋。”萧挽淡淡说:“都是借力打力的生意,无需傲慢,更无需自贱,棋盘之上风云莫测,谁为渔翁谁为鹬蚌,没人说得准。” 李重烈又暗瞟了他一眼,接上他的话:“你这人乍一看像是颗蚌中明珠,背后行的却都是渔翁得利的事。” 萧挽一愣,大度地笑了笑,感叹道:“明珠啊,权当三殿下夸我长得好了。” 李重烈没有反驳,暗中使了力气,才勉强看起来镇静。 萧挽何止是长得好。他是内阁首辅,本应是大周朝最懂礼矜贵之人,言行举止却也都应规蹈矩。可偏不知为何,李重烈觉得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容易使人想入非非。 今晚见识了京中公认的美人沈如碧,他想了细想,却也不及萧挽的风情万一。 他觉得自己是大抵生了要不得的心魔,总容易走神。 萧挽放任李重烈用冒犯的眼神盯着自己,故作浑然不觉,又轻飘飘地捏着纸条道:“不过依我猜测,大公主欲假借你手,还是顾忌到此事过于棘手。京畿离洛京相去有百余里,险山环绕,十万兵马尚且极易蔽身其中,如何从中拿出周充训练私兵的实证,委实是个麻烦。三殿下,你可有什么主意?” 李重烈沉思片刻:“伯父教导过我,行军之道,离不开‘变通’二字,对付险塞之兵,不能强攻,得靠引诱。” 可道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拿什么做引诱周充出兵的饵,他也拿捏不准。 萧挽见他犯难,淡淡提点了句:“三殿下可还记得‘关魔’关逊将军?” 李重烈眉间一滞。 萧挽笑,娓娓道来:“关逊极受先帝器重,据说他天生神力,无人可敌,军衔甚至一度在镇远侯之上。十年前朝中政变,洛京兵马尽在周充掌控中,逼先帝退位禅让,各地相继集结起讨伐女帝的起义军,一时间朝野上下反对女子称帝的声势浩大。这起义军的主帅之一便是关逊,若非他后来失踪,皇上未必能够如此顺利地登基。传闻是他的妻女被人残忍暗杀,得了失心疯,加上他样貌行为原本就癫狂放纵,世人多称他为‘关魔’。” 李重烈:“一个十年前就不知所踪的败将,如何能当诱饵?” 萧挽应答:“当年他的确是败了,可不是败给周充,而是败给了自己。也因如此,关魔在世人心中从未死去。他的名号既能使敌人闻风丧胆,亦能让天下欲废除女帝之士重燃希望。周充搜寻了他十年无果,他要是能在京畿现身,为了稳定人心,周充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之——” 这番透彻的算计,不由让人觉得他是个没有立场的人,只怕狠起来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 李重烈停滞片刻,又勾唇冷哼道:“可惜,关将军早死了。” “是么?”萧挽露出和善的美貌,认真地看李重烈。 两人试探无果,只剩下鼻息萦绕的动静,似乎谁也不肯先交底,眼神里没一丝丝是干净的。 萧挽这时轻拍了拍李重烈的肩,让步道:“其实活人还是死人,不重要。” 李重烈那半边的身子顿时就动不了了。 “只要关逊的尸体没找着,始终就是周充的一块心病。” 萧挽视线往他胸口瞟了瞟,别有意味地说:“正所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后知后觉的,李重烈的心也跟着猛地起跳了下。 - 没过几日,京中下起了绵绵的雨,扰人得很。 李重杰与几个纨绔跟班冒雨骑马,赶到了城郊一破旧的山庄外。 他下了马,一靴子踩进了泥里,又被这鬼天气折腾得心烦:“要是周将军知道我逃了课,就是跟你们几个来黑市买刀,可有的麻烦!说好了啊,这刀若没吹得那么神,看本殿下不削了你们几个的皮!”元宝小说 跟班忙蹲下身用衣袖替他擦靴子,巴结道:“四殿下放心,已经叫好几个识货的人帮忙打听验货过了,这绝对是把万里挑一的宝刀,有市无价!听说洛京有好些个收藏古剑的老爷阔少给了高价,可碍着您的面子,都没敢轻易卖呢!” 这话对李重杰很是受用,他胸无大志,不嗜酒也不近女色,唯独酷爱玩弄宝物。他一边往里头走,一边兴致大好地问:“到底是什么个玩意,弄得这般神神叨叨的?” “绝对是好货!四殿下有所不知,这把宝刀大有来历,曾饮人血无数,它原主人的名讳更是了不得嘞……” 跟班压又低了声:“您可曾听说过关魔?” “关逊?!” 李重杰也咋舌一惊,随即大喜道:“要是真的,倒算个难得的宝贝!好家伙,朝廷寻了他的尸首好多年,连根头发丝也没找着,你们倒是把人家的佩刀都从坟里给挖出来了!” “四殿下,这边请。” 经营黑市的掌柜知是贵人到访,忙跪着朝李重杰哆哆嗦嗦磕了个头,擦了擦汗,便径直将他引到藏宝阁中看刀。 众人到了藏宝阁前,门仍是紧闭着的。 李重杰正要去推门,里头便传出来一老者低沉莫测的声音:“宝物难入凡人眼,十年了,今日总算盼来了一有缘人。” 老者诡异的声音令人胆寒,似笑声似哭声,只听出他话里意有所指,要请李重杰一人进去。 可李重杰虽也有些发怂,可为了一睹宝刀真容,还是壮了壮胆,挥手屏退了其他人,带了个贴身的侍卫就走了进去。 过了半个时辰,李重杰还没出来,外头的人等得有不安。 眼见着要到了晌午,天气已晴,一队宫里的人马也赶到了山庄外。 禁军统领宗铭亲自带队闯了进来,见到这帮纨绔子弟中没有李重杰,当即不客气地数落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若非皇上临时想过问四皇子功课,还不知他已被你们几个带离了宫,还是如此偏僻之所!若四皇子出了意外,谁担待得起?” 几人忙慌张辩解:“宗统领恕罪啊,是四皇子说要想见识宝刀,才让我们几个——” 不料,就在此刻,阁楼中飞出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几人面前,落地一声巨响,立马就碎成了烂泥。 这帮纨绔子弟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这不是四皇子侍卫……的、的脑袋!” 宗铭也是一惊,定睛发现这人头的颅骨中心插着一把大刀,咬牙抬头看向阁楼:“不好!追——” 第 28 章 人质 禁军不得擅自离开京城,宗铭一众追赶到洛京与京畿边界时,不见那贼匪与四皇子的人影,只得奔命回宫报信。 这会儿早朝刚下,许多人赶上了这趟热闹。元宝小说 那把沾血的刀被呈到御前,一时争论不休。 军器监几人将那把刀子仔细检查了一番,擦了擦额角的汗,惊恐答道:“皇上,此刀确为关逊生前所用的佩刀!” 堂上哗然。 李梧不由紧撑龙椅把手,挑起细眉:“当真无误?” “此事关系四皇子性命安危,臣等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胡言!” 朝中之人对关逊多是忌惮害怕的,尤其是说那两个字的时候,都得含在嘴巴哆嗦一圈才敢吐出来,生怕叨扰了三尺之上神明。 关逊效忠先帝,曾起兵抵制女帝登基掌权,最后家破人亡,不得善终。他若卷土重来,要拿女帝与周充的私生子李重杰报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报——” 此时密信使疾步冲上殿:“皇上,京畿刺史急信,京畿已出动全部府兵,连同禁军在附近一带搜查,目前尚未寻得四皇子踪迹。” 这一消息给本就焦灼不安的大殿添了把柴火。 李梧扶额道:“加派人马,再探再报!” “是!” 兵部王梁谏道:“皇上,关逊十年间在江湖朝野销声匿迹,仅凭一把刀,恐怕不足以断定此事就是关逊所为,怕不是别有用心之人以假乱真,混淆视听!” 李懿庭柔声道:“王尚书此言未免过于武断了,本宫听闻沿途不少百姓都说,看到有一身形异常魁梧的白发男子将四弟倒绑在马上。退一万步说,莫管此事是不是关逊本人所为,当务之急,始终是要想办法尽快救出四弟,确保他的安危才是——” 李梧倚在龙椅上,疲惫的视线不觉转向周充。为人父母的,在这时总有些默契。 如今亲儿子性命握在仇敌手中,生死未卜,周充更受不住孩子母亲这样看待自己的目光。 他不及细想筹谋,咬牙便跪了下来,毅然请命道:“皇上,臣愿率三百精锐之师,前往京畿斩杀逆贼,救回四皇子!” 李梧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快起来吧。说到底是老四自个惹出的祸端,难为你还要为他操这种心。” “做父母的,哪有不操心。”周充喉间微哽,再叩拜道:“只要能为皇上分忧,能保四皇子平安,臣这条命不足挂惜。” 李梧欣慰道:“朕有你左右,便安心了许多。” 李重烈今日随李懿庭进宫来请安,正巧也在场。他在旁冷眼这一幕夫妻情切、舐犊情深,只觉得可笑生悲,当日二哥万箭穿心、父亲横尸,都死在她的面前,她又何曾有过一个母亲和妻子该有的悲悯。 他有些看不下去,在殿上刻意咳了一声,不合时宜地插进话来:“三百人,会不会少了点?那关逊神力无双,骁勇非常人所能,还有我看近几日京城一带的天气不是雪雾便是黄沙,也不利于擒贼追击。周将军手上缺什么,也总不至于缺少兵马吧?” 周充稍滞,眼底掠过不快,随即道:“京中可调度能真正上战场的兵马不多,三百人是少了些,但臣已另有一计,定能成事,不过还得请皇上允肯。” 李梧:“只要能救回老四,但说无妨。” 周充看了眼李重烈,道:“臣斗胆恳请皇上命三皇子同臣一道前往京畿捉拿逆贼。三皇子在漠北多年,追击逆贼之事应该不在话下;且若那贼人真是关逊,吾等难以应付,三皇子与他也算是有些交情,总能讨得些好处。” 李重烈面色晃过一丝错愕,没想到周充在这节骨眼上还有心思算计自己,要将自己一起拖下水。 别的不说,刀剑无眼,自己要是死在京畿一战,也没人会来追究。 他冷笑一声,道:“周将军干脆取我性命去换四弟回来,不是更直截了当?” 周充嗓音低沉:“臣并无此意。” 李懿庭一怔,也忙上前好心劝道:“母皇,此去凶险万分,非周将军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不可。三弟学艺不精,性子又懒散,他去了岂不是给人添乱。” 李梧抬手止住了李懿庭,龙颜静穆,正要发话。 李重烈大抵是猜到她要说些什么,又极其不愿听她说出口,于是抢先一步道:“我去便是,不过一条贱命么——” - - 周充没给李重烈喘气报信的机会,快马已备在宫外,他们拜离了女帝就直接上马,与兵署紧急调度的三百人汇合。 天色昏沉,风沙乱舞,行人一张嘴就能吃几颗沙子进去。 李重烈马上吊儿郎当,很快就掉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不多时,周充驾马也来到队伍后头,打量了李重烈,说:“三殿下看起来不大得意。” 李重烈兴致不高:“周将军,我自知是个不中用的人,讨不到半点好处的差事,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在太学府睡一觉,听那陆老头唠叨半日,也比跑去送命的强——” 周充:“既讨不到什么好处,三殿下又何须拿我儿的性命开玩笑?” 这话的用意不容揣测。 他在套李重烈的话。 李重烈心下微沉,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看周将军是在同我开玩笑。” 周充也跟着笑了笑:“关逊隐退朝野十年,多少人寻他数年未果。而今能请得动关逊出山,绝非寻常之辈。” 周充一路上也在想,究竟是何人要利用关逊之名劫走李重杰,目的是什么? 关心则乱,眼下他没有头绪。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怀疑此事多半与李重烈有关联。关逊乃是卢茂之、卢慎之二兄弟的旧交,为先帝共同谋事,关系密切。如若是李重烈以父兄的名义请关逊出手相帮,关逊未必会拒绝。 可凭周充先前对李重烈几番接触下来,总觉得这孩子身上虽背负了血海深仇,奈何气躁心浮又目光短浅,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除非,朝中另有高人指点。 “周将军怎能断定,就是关逊所为?”李重烈正要取囊袋饮水,漫不经心地说:“不是都说他早死了么。” “但愿如此,”周充不由皱眉:“关逊要是活着,麻烦事情还在后头。” 说着,他眼神下瞟,忽抽出腰上铁鞭猛抽了下李重烈胯|下的马背:“总之,三殿下还是先赶路吧。” 这一招下手十分狠毒,鞭及之处顿时避开肉绽,马儿受了刺激,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 李重烈一口水还没咽下去,早晨吃的肉包子这会儿都恨不得从胃里吐出来,当即人仰马翻,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泥泞。 周充分明是在找他撒气。 李重烈这下子摔得不轻,半天都没动弹。 半晌,见周充已跑远了,他才缓慢地撑地爬了起来,又镇定自若地掸了掸身上的泥,仓皇委屈的瞳中生出了几分从不示外人的阴狠之色。 第 29 章 逆箭 李重烈与周充前脚刚出发,萧挽就得到了消息。 书房内香炉氤氲,几只精致可人的白雀还停在窗外枝头叫唤,此刻满洛京城仿佛只有阁老府冬色怡人,尚有几分惬意悠闲在。 不多久,苏绍赶到府中。 萧挽逗完鸟:“事情可办妥了?” 苏绍平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在萧挽面前还是规矩得很,叩了个礼说:“阁老放心,这天底下最容易得手的缺德事,便是造谣传谣了。不出三日,消息应该就传得差不多了。” 左右舆情这差事,朝中还真没人能比苏绍更加胜任。 萧挽调侃道:“你这能耐,要是换个心思不正的,还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来。” “嗐,关逊劫走四皇子一事,已经是传得沸沸扬扬。关逊关将军是何等威武传奇的人物,老百姓本来就对这些怪力乱神的野史秘事百闻不腻,下官也只是帮着煽风点火罢了。” 苏绍不客气地应承下了这美名,说着,却又有几分担忧起来:“阁老,可关逊毕竟曾是先帝手下的一代神将,会不会……” 萧挽不甚在意,让他继续说。 苏绍:“这几年虽太平了不少,当年几股讨伐皇上的起义军主力也被逐个击破。可下官身在内阁最是清楚,反女帝之声势从未真正消失,各地余孽犹如春风野草,灭而复生。若是此刻大肆渲染关逊将四皇子捋到京畿一事,下官是恐会生出事变,到时候难以收场。” 萧挽轻笑,只是淡淡地说:“这把野火总归是要烧的,与其任由他们胡乱烧,不如将其聚成一把火,自会有人去应付。” 苏绍一时还未参透其中的深意。 萧挽看向他,忽笑着问起他家常:“听闻你家中妻子又生了一胎,男孩还是女孩?” 苏绍一愣,忙答:“回阁老,是个女娃娃。” “明珠入拿,亦是桩美事。”萧挽投其所好,体恤道:“这几日你正好回家歇歇,月末再内阁办差吧,下个月的夜间当值也给你免了。” 苏绍喜出望外:“多谢阁老!” 待到苏绍离开,萧挽便唤来骆七。 骆七如影般现身:“属下在。” 萧挽提起一只新笔,蘸墨道:“替我给狗崽传个信。” - - 京畿临着洛京,古来便是兵家险塞。高峰峭壁交错无序,放眼望去,此地就如同一个巨大的乱剑冢。 若是不熟路的马队途经此地,困上个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 周充却熟路得很,三百精锐在天黑前就已赶至京畿府兵营中汇合了。精锐部队又马不停歇,前前后后派出了数十只小队搜寻打探消息。 到了后半夜,周充又折回了营中,显然是无功而返。 “周将军,这几日深夜云重,实在不好搜寻。过两个时辰天便能亮了,将军不如暂且歇下,让属下们先去探探消息。城门与几道关口都已第一时间封锁,贼人是逃不出京畿的。” 周充顾不上喝口水,紧盯着面前的沙盘图,皱眉道:“时间紧迫,要快。” 边上将领知他救子心切,提议道:“将军说得是,时间拖得越久于我们越是不利,若是能够增派一些人手——” 周充眉头皱得更深,冷厉打断道:“救人不是攻城。区区一个京畿,三百精锐足矣。” “可将军,劫走四皇子的人是关逊……” 如果真是关逊,三千人也未必够与他匹敌。 “关逊不可能活着。”周充面色如铁,不容置喙。 众将连噤声,不再多言。 周充当年虽没本事亲手了结关逊性命,也不知他的尸首到底埋于何处。可这十年来先帝的遗孀余党被赶尽杀绝,卢慎之又在边关屡屡受难,腹背受敌……倘若关逊这十年还苟活人世,又怎会对这些事坐视不管。 他要寻仇,早该来寻便是,何须要等到现在? 退一步说,周充也决不能让关逊再活着。 他以忠狂肝胆称世,早被世人所神话,在江湖上可形成一呼百应之势。他一旦现世,起义军那帮余孽必将借机掀起血雨腥风,借口讨伐李梧政权。 周充这番跟李梧只领了三百精锐来救人,为的就是要让天下人相信关逊已死,此番劫走四皇子定是有人在顶着关魔之名搅浑水。 想到此处,周充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颈后竟冒出了一丝冷汗,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的焦灼。 他突然环顾营帐,想到了什么,警觉问:“李重烈呢?” “三皇子还嫌军马来往扰了他休息,与人起了口角,后来就跟着一队到盐崖一道搜寻消息了。” 周充不悦:“此子狡诈,务必盯紧了。” 话音未落,外头便有士兵冲进来高声通报:“报——!周将军,周将军!有一白发男子在东南方的银冥峰现身了!” 周充惊起,紧张问道:“可有看到四皇子?” “今夜风沙实在过大了,将士们奋力寻找,也未搜寻到四皇子的踪迹!”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不过那人的体型魁梧异常,比寻常军中男子都要大上两倍有余,眼也是红色的……该不会真是那关逊成了魔……” “荒唐!” 周充颈后的汗无声息地淌下来,一手抓起玄铁大弓,即刻要上马出发。 副将阻拦:“周将军,唯恐此间有诈,不如先让手下几个再去探探究竟。” 他们多半也是担心碰上了真关逊,怕周充身为主帅会身处险境。 哪知周充已骑上了昌月马,鬓发恍然如霜:“即为故人,是人是鬼,我都得亲自去会一会。” …… 银冥峰在京畿一脉险塞中,又为至险之关,人迹罕至。风沙浓云之下,人马越是靠近高处,就行动愈加缓慢。 眼下已接近卯时,天仍没有半点要亮的意思。 霎时,又一阵大风挫起,飞沙走石,马鸣声顿时不止。 “将军看那!” 只见百米开外最高处的山峰上正站着那名高大的白发男子,血瞳白发,在这晦暗的天色下分外显眼。可又因离了一段路,隔着飞沙看不真切那人的容貌与举止。 所有将士见状皆是一惊,不再轻易往前,有的马受了惊,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周充也不由僵住了。 其他军士或许没见过关逊的真容,可他不能否认,这人远看与关逊的体格姿态并无二致,甚至比印象中十年前的关逊更具神姿,更令人感到畏惧。 半晌,周充沉住气,还是朝那方向唤了一声:“关老将军,别来无恙!” 那人却不理采他。 只有这大风里似乎传来一阵幽幽的嘲笑声,嘲笑周充从不是他的对手,这辈子只能靠着卑劣的权术手段夺得军功,踩着弱者的性命爬上高位。 周充下颚不由绷紧,隐秘的青筋爬上了脑门。 “将军,我看此人非神既鬼,未探清虚实前不宜强攻!不如我们先撤吧,留下一路兵埋伏在这附近,留意四皇子踪迹。” “装神弄鬼之徒!挟我孩儿,今日便是你死期!” 周充不信邪,执意取箭上弦,逼着昌月马迎风上前,转眼便将弓拉满。 他从来箭无虚发—— 这一箭也直中那关逊的心脏。 可诡异的是,关逊并未倒下,仍岿然不动地从高处睥睨着周充,仿佛这区区凡人之箭根本伤他不得。 “怎会……” 周充难以置信,慌忙错愕之中又迅速朝他拉了一箭。 又一箭! 箭箭命门,却无济于事。 他惯来是个理性的人,此刻却被无端激怒,发了疯似的想要将眼前这个关逊杀死! 正当他杀红了眼之际,一支箭居然从银冥山顶逆风而下,以迅疾夺命之势反击,直击中周充的胸腔。 周充未及躲闪,便已被那只力道十足的强弩击中下了马背,仰鼻之间,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 30 章 报应 众人阵脚自乱,仓皇败走,回到营中仍是惊魂未定,士气低迷。元宝小说 那箭的力道虽惊人,好在周充常年佩戴着御赐软猬甲衫,磨破了软猬甲几片金鳞,并未刺入他的体内。 可这一箭,诱发的是周充的心病。 这支箭通体由坚硬无比的金乌铁制成,寻常士兵想要举起都得费十二分的力气,那人却能以万钧之势逆风拉弓,且箭意迅猛如雷,杀人于不备。 银冥峰顶上那人若非是关逊,谁还能射出这等凌厉的箭? 周充面色晦暗地望着那箭,恍惚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天亮了,风沙也停了。 李重杰生死未卜,他身为人父没这么多的时间麻木迟疑,于是强撑着精神走出帐外,欲召集将士重议对策,再攻银冥峰。 就在这间隙,军营中又来了位不速之客,一只雪白矫健的大鹰振翅穿云,停留在营帐上方盘旋,吸引着众将士的目光。 周充额头上的几道横纹加深,觉得这鹰身上的白羽很是刺眼,警觉问道:“京畿何时有了鹰?” 当地的将领也摸不清头脑:“下官在附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赢,许是谁家中喂养的,偷飞了出来。” 只见那大鹰忽张开利爪,往营帐径直抛下了什么东西,转而拍打着大翼朝高空飞去,很快消失在浓云之后。 一旁的士兵忙上前查看,面露惊恐之色:“这……” “是什么东西!?” “回禀将、将军,是一对珠子……”那士兵支支吾吾,不肯将话说全。 “什么珠子?” 士兵们面面相觑,皆不敢答。 周充拧眉,便亲自上前查看,只见一对活人的眼珠子嵌在泥沙之中! 他灰白的瞳孔不由剧烈缩放,险些没站稳,身子趔趄着就要往后倒去。 怕他一时间过于悲痛,两名副将忙上前搀扶住,用哭腔安慰:“周将军莫心急,这未必一定是四皇子的眼……此贼行事手段如此残忍阴毒,必定会留下其他马脚!昨夜我们的人已留在银冥峰查探,想必很快便会有结果。” 那人的手段再残忍,也是效仿当年的自己罢了。 曾经他为了击退关逊为首的起义军,挟持了关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做要挟。 哪知关家满门皆重气节,宁死皆不肯劝降。周充便剜下了关逊最疼爱的六岁小女儿的一双眼,装在匣中送入敌方营中,逼得关逊气急攻心。 也是从那时开始,关逊有了失心疯的病症。 都是报应…… 周充勉强站住,抬手没让人扶:“都先回我帐中议事。” 他步伐僵硬,脚底愈沉,一个趔趄,忽就无力栽倒了下去。 “将军——!” …… 周充这一病倒,营中顿时乱作一团,更无人在乎李重烈了。 傍晚,他横躺在练武场旁的矮坡上吹沙子,一人着京畿的黄沙余晖。 漠北和京畿都是黄沙遍地,可景致却相去甚远。 漠北的沙大而宽阔,搀着厚重的血腥味,不会为这种不痛不痒的风所轻易撼动,所以每当黄沙飞舞之时,必是夺人性命的沙暴。 相较起来,京畿这迷人眼的细沙就要狡猾得多了。 一阵风沙吹进袖口,将他藏在袖中的字条扯了出来。 这字条是李重烈昨夜人还未到京畿时,身上就莫名多出来的,至今也没舍得丢。 上面不过寥寥几字:狗崽,拖足三日,援兵必至。 是萧挽的字迹。 李重烈大抵猜得到这里说的“援兵”是什么,只是不太确信三天时间是否足够。 军医说周充此次是郁病缠身,恶魇催动了身上多年来的旧疾,才会一时气急昏厥过去。 周充对李重杰关心则乱,又对关逊成魔一事有惧,才会诱发出郁病。 不过周充久居高位,心性与意志都远胜过常人,这病能拖多久真不好说。 李重烈没有把握,只能用萧挽先前给的办法,攻心为上,尽量用计拖延。 否则凭借周充与京畿府的力量,一日之内就可将附近一带所有崖洞山窟翻个底朝天,定会发现端倪。 此时,身后又有一队士兵经过,李重烈若无其事地将字条攥在了手心,低调地走回帐内。 他蹲下身子,重新燃起盆中的炭火,打算将那纸条处理干净。 可望见上面“狗崽”二字,李重烈又不觉出神,内心无端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煎熬之感。 终于,他还是无法克制地将纸凑到鼻尖,极为珍视地嗅了一下。 纸墨沉香,还有那个人的气味。 第 31 章 假人 援兵未至,李重烈心落不回肚子里。是夜,他听着帐外各种动静,也几乎没怎么睡。 又过了半日,几名兵士忽闯进了他的帐中,对榻上的李重烈不大客气:“三殿下,周将军请您即刻至大营一叙。” 李重烈的心骤紧,面上看起来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松散模样,他动作迟缓地背过身去,掀开褥子,拖着音明知故问:“周将军醒了?” “军医施了针,午时将军便醒了。还请三殿下速速同我等前去!” 李重烈面对催促不忙,慢条斯理地穿好足衣与长靴,又在榻旁找了许久的腰带,得有半柱香的时间才收拾妥帖动身。 此时大营内不止周充一人,几名副帅都在,各自持着兵器立在周充的身侧。 周充郁病未愈,眼梢难掩憔悴,却也将一身轻铠穿戴得整齐,端坐在主将的位置上。 看这阵仗,显然对来者不善。 李重烈装得惯没眼色,挑了个离周充最近的位置,不等人请便翘腿就坐,道:“将军一醒来便急着要见我,您自个的身子骨可还撑得住?” “都是些老毛病了,老臣身无长处,唯独命还算硬。” 周充面色还算是平和,话里却透出一股冷意:“请三殿下来,是有一事请教。” “哦?”李重烈嗤笑了声,道:“我吃过的白米可没诸位将军吃过的盐多,什么事情还犯得着来请教我?” 周充不与他客套:“早前听闻漠北一带有专门驯鹰的猎人,常年以驯鹰贩鹰为生,不知三殿下可有耳闻?” 牵扯到漠北,原以为李重烈会心虚,没想到他一脸坦然,侃侃道:“鹰凶悍强劲,是捕猎杀敌的好手,只是野劲大,难被人所驯化。驯鹰人就是做这门生意的,常年在草原与沙漠饲鹰驯鹰,又将驯化好的鹰以高价倒卖出去,一只品相上乘的起码得要价千两黄金。” 他话音一转,故生出几分错愕:“周将军该不会怀疑,昨日那只大鹰是与漠北有什么关联吧?” 周充闷笑:“老臣只是纳闷,鹰喜开阔,京畿不过弹丸之地,地势崎岖狭隘,为何会引来大鹰?” 李重烈骤然将声线压低稍许,顺着他的话笑道:“也是,区区一个京畿,要真藏了什么也藏不住,何况是一只鹰呢?若是那鹰的身上有任何线索,周将军可得赶紧追查,以免错失了良机。” 两人相对,周充脸上的肌肉不由抽动了下。 不知是说者有意,还是听者多心,他竟从李重烈的话里行间听出了一丝胁迫的意味。 李重烈武艺不精又胸无点墨,入京以来他目光短浅,行事张狂莽撞,屡次凭着侥幸活才到今日。 不知为何,周充恍惚间觉得他有几分当年李梧的影子。 周充很快收回思绪:“三殿下与老臣都是军营出身,何须绕弯子?” 李重烈回击:“先与我打谜的是将军。” “关逊身在何处?”周充的怒意不再掩藏,挑明了话。 周充对他早有疑心,虽没有直接找到定论李重烈与关逊有关的罪证,可到了京畿这两日,他愈发直觉此事与李重烈脱不开关系。 想查也不是不能查,只是耗费时间。他必须尽快确保李重杰的安危。 李重烈不认账:“可笑,我怎会知道关逊的行踪?” “那老臣换个问法,”周充语气中布满杀气:“四皇子如今在何处?!” 未等李重烈张口回答,身后的将领便一脚将李重烈狠狠地从座上踹了下来,一把扣住了他的双肩,逼他膝盖跪了下来,动弹不得。 周充嘲讽地盯着他:“三殿下,先前是老臣轻看你了,卢慎之忍辱负重在漠北养大的,怎么可能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只可惜,殿下的手段还是稚嫩了些,想在洛京出头,难了点。” 李重烈不怯,居然也反过来直盯着周充,忽露出狼一般的狠厉挑衅之色:“是么?” 身后的将领见状,只得用力将李重烈的脑袋压得更低,他的半张脸都贴在了泥地上。 “将军,不如也将他的眼珠子剜了,以牙还牙,不怕那关逊不交出四皇子!” 霎时,外头的天光暗了下来,很快又将迎来一场风沙。 李重烈余光瞥向被风不断吹动的帘帐,身子暗暗挣动了下,最后屏着呼吸,只能如困兽般将耳朵伏贴于地上。 周充知道他骨头硬,叹了口气相劝:“三殿下此时交代,姑且当做这是你们兄弟间的一场闹剧,回京后老臣自会禀明皇上求情。否则,只怕三殿下是回不到洛京了。” 外头风沙愈紧,闪过一些朦胧的火光。 李重烈心下微沉,忽狰狞地大笑起来:“原来周将军是苦于没有关逊与李重杰的线索,又惧怕关逊神力,所以打算先斩后奏拿我做筹码交换,这就是周大将军的神机妙算!恃强凌弱,以多挟少,威逼恐吓,这便是你手下兵署的行军之风!” 怒气冲撞,周充止不住又一阵咳嗽,他推手便拔出佩剑,落在李重烈面前:“关逊我杀不得;杀你,不过易如反掌!” 李重烈望着那刺目的剑锋,死咬牙关,拳头不由暗自蓄力,准备负隅反击。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高声呼喊,京畿刺史提着官袍踉踉跄跄跑了进来,然后一跟头栽跪在了周充面前:“将军!诸位将军,大事不好!京畿西城门下此刻集结了一批起义军,正要放火攻城!” 李重烈听言,整个人暗出了口气,悄悄松开了拳。 周充收剑,大惊质问:“何处来的起义军?” 刺史扶着官帽:“应是附近三州内的起义军余党旧部联合起来,眼下少说也有七八千人了!他们得知关逊出现在了京畿,还知道您与他在银冥峰正面交了手……便确信是关魔再世,扬言要以迎回关魔,否则放火烧城!” 突生动乱,都是由周充在京畿后惹出的麻烦,他不能坐视不理。 京畿是洛京的城墙,不能被攻破,也决不能让起义军迎回关逊! 他忍着病气快步往外走:“所有人,随我先去应敌!” “那三皇子要如何处置?” 周充心烦意乱,回头瞪了他一眼:“绑着上马!” - 京畿城中的百姓不多,听闻起义军到了城门外,也纷纷往洛京逃窜。 城外更是一片混乱。元宝小说 周充赶到时,京畿府兵已疲于应付防守城门,这些起义军是通过几路汇合而至,人数众多,以现有的府兵兵力根本难以应付,就算周充手中的三百将士加上去,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将军,眼下该怎么办?!”刺史急得火烧眉毛。 周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以少敌多的战局他并非没应付过。 他冷静地观察了周围的局势,沉肩指挥:“人马不够,先拿现成的器械凑上,在各角落准备一辆落石车和五名弓箭手,尽量拖住时间。再快马前往最近的潜州与渭州,各借调五千兵马。” 刺史为难道:“周将军,若要从别州的调度兵力,还需要内阁手令才行!您看这……” 周充果决:“急事特办,就说是我下的令,萧挽事后不会刁难。当中若有不从者,诛之即可。” “……是!” 烧杀呐喊声中,忽传来一阵熟悉的求救声,周充的心顿时被拧成一团。 只见四皇子李重杰被蒙着双眼,被铁链捆在了城墙上。他的身后便是起义军,稍有不慎,他便会从城墙上落入敌营。 “救……!快、快救本殿下!” 周充见到李重杰,欣喜又痛心万分,忙被身边人拦下:“将军不可冒险,眼下起义军势众,贸然前去必会身陷险境!” “父亲、父亲……” 李重杰似乎也听见了周充的声音,沿着身旁坚硬的砖石循声找去,哪知脚下一崴,整个人便往后摔了下去,一番挣扎,仅凭腰间的一根铁链悬吊在侧边的城墙上。 李重杰的双手拼命抓着铁链,已经哭了出来:“父亲救我!父亲——!” 周充听到他唤自己“父亲”,老眼泛起泪光。他此刻心急如焚,已经等不及潜州与渭州的援兵了。 周充合紧牙关踱步,不多时,还是做出了决断:“施炮箭,立刻调动无妄镇中所有兵马——” “将军三思,如若这无妄镇的兵调了出来,这罪名便……” 周充当机立断:“这是军令!” “是……” …… 不出半刻钟的功夫,西城门大开。周充亲自打的头阵,近万训练有素的陌生兵马从京畿城中涌出,从正面杀入起义军中。 李重烈三两下挣开绳索,趁乱躲在城墙暗处,观望那些兵马与起义军厮杀起来。 大计已成! 起义军与周充的私兵还在拼死恶战,起义军说到底是民兵组织,比不得周充秘密训练的军队有素,很快便处于下风。 可这帮起义军没有打算退,城外火势逐渐蔓延,城内有不少民宅也起了火,颇有鱼死网破的意思。 他们为了关逊而来,见不到关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李重烈心下思量,很快徒手搬来一样大物件,又站上了城墙的至高处,高声对下城门下喊道:“诸位且看,这就是在银冥峰打败周充的‘关将军’——” 起义军众人在底下见到那白发赤瞳的人形,皆是一愣。 周充也顿住了,望着城墙上的李重烈与他身旁的那个“关逊”,心中觉得蹊跷,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放了关将军,否则我们今夜就踏平了京畿!” 李重烈笑了笑:“给你们便是,何必大动干戈?”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那“关逊”从城墙重重摔落地面。 起义军士兵蜂拥而上,随后有人惊愕地喊了起来:“是个蜡人!” “他娘的诓我们,关将军压根不在京畿!” 火光白日映照之下,此时周充终于也看得真切,那白发血瞳将的关逊,不是个蜡油做粗制滥造的假人罢了。 竟将他骗得满盘皆输! 第 32 章 月色 起义军终于意识到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局,就算攻破京畿,之后若没有关逊的神力相助,不过是驱羊攻虎,穷途末路。 有人放出关逊现世的假消息,欲将他们一网打尽! …… 夜里,京畿城的火才灭得差不多,洛京宫殿中却灯火通明。 “……救我!救!” 李重杰噩梦惊醒,睁眼见到熟悉的华殿软榻,环顾身旁,李梧、周充与一众太医都在。 他怔了片刻,蓦的酸了鼻子,嚎啕哭着扑到李梧的龙袍上:“母皇!母皇,儿臣怕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皇儿莫怕,大周皇宫内,无人敢加害你。” 李梧本想责备,见李重杰如此也实在不忍心,流露出几分为母的心痛。她安抚着轻拍他的后背,叹了口气叮咛道:“此次是你命大,切记日后不可再因贪玩离京了。” 李重杰的喘息声渐渐平稳,仍像个三岁孩童抱着自己的母亲不撒手。 说着,丁柔递上拧干的帕巾。李梧取过,亲自替李重杰拭去了额角的汗珠,宛如一个寻常人家的慈母。 周充击退起义军后,就背着李重杰一路从京畿飞奔回宫,不曾歇息片刻。 好在李重杰这几日在贼人手中只是挨了几顿饿,受了点皮肉伤,双眼也完好无损,并无大碍。 见到眼前重逢景象,周充心中稍安,满身疲惫也宽解了不少。 他走近前,轻声问李重杰:“可还记得当日捋走你的人是何模样?” 李重杰费力回忆了下,摇头道:“没见过,贼人这几日一直蒙着将我的眼。只知是几人联手要害我,定不止一人!” 周充还欲问些细节,却被李梧打断了话。 她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此案朕打算交由内阁侦办,将军此行劳累,先回府歇下罢。老四自有太医照料,这几日你也不必来问安了。” 周充不甘,忍着病痛向李梧跪了下来:“此案关乎四皇子的性命安危,臣想彻查到底,恳请皇上给臣一个机会!” 李梧不被亲情所左右,公事公办,冷冷说:“老四只是此案的靶子,背后实则是起义军余孽的势力,这类案子一直都由萧挽亲理,交给内阁最为稳妥。萧挽的人已在半路俘获了几个起义军的头领,眼下已在审问了。” 周充万没预料到萧挽这么快便已插手上,心中更急:“可——” 李梧忽将手上的帕巾重重扔回了金盆中,水花溅了周充一身,铠甲上的血渍顺着淌下了几滴。 龙颜大怒,满殿的宫女太医通通下跪。李重杰也被吓了一跳,缓慢松开了龙袍,夹在父母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周充,你自己身上的账还未清算,此时再来插手朕的旨意,未免有些太不识相了!” 周充拼命想抬头看看李梧,奈何她坐得太高,怎么都看不清。 他所渴盼的夫妻之情早已无从谈起,眼下连君臣之义也要崩塌瓦解。 周充的心如同被万剑刺穿般的疼,但又无从辩驳,只能缓缓咬字说了句:“臣对皇上,从无二心……” 为君者对这些誓死效忠之言,早已辨不清真假。 李梧对此亦是漠然。 大抵还是念在往日情分上,她当下没有逼周充太紧,已算是给他留够了体面:“回去吧,想想那无妄镇的三万私兵,你到底要给朕一个什么交代。” - - 过了几日,公主府内又设私宴。 李重烈从太学府下了学,便回屋换了身干净精神的行头,一袭暗云黑色短袍,红带束腰,脚上还配了双新靴,将他的身姿衬得愈发修长。 他徒步到公主府时,宾客已差不多都到齐了。 经京畿一战,主动上来与他寒暄的官员多了不少。 不过李重烈心里清楚,这些人会给自己面子,还是看在李懿庭的份上。 李重烈敷衍生疏地应付着官话,视线却寻着机会在来往的宾客游走,最终落在主座旁的紫衣男子身上。 他事先听说了萧挽今夜会来赴宴。 从京畿回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萧挽忙着处理起义军与兵部账簿的案子,李重烈则整日闷在太学府补功课,并无交集。 讲道理,李重烈已称得上是萧府的常客,不从正门进,也能从屋顶和侧门爬进来,若想见总是能见到的。 可李重烈莫名开始在意起了同萧挽见面这事,就越觉得要谨慎一些,不能再似以前那样莽撞。 须得有同今日一样的机缘才好。 李重烈绕了一圈,没上前跟萧挽打照面,最后还挑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就坐。 开宴后,管弦丝竹,轻歌曼舞。 二人心照不宣的,隔着半个大殿,却总是都能在人群中对上眼。 萧挽并未顾此失彼,左右逢源,看起来在这宴席应酬中如鱼得水。 李重烈用筷子扒了两口菜后,将酒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三弟,怎么一个人坐那么老远?”李懿庭席间突然唤了李重烈,拖着裙摆朝他走了过来。 李重烈放下酒杯,也忙站了起来,“阿姊,今日下学来迟了,便随意坐下了。” 李懿庭娇笑,不满意地说:“你如今的身份,怎好如此随意?来,阿姊早给你留了座的。” 说着,她拉住李重烈的手将他带到了主座旁,与自己同桌而饮。 李重烈这下便与萧挽之间隔了不过一丈远。 李懿庭举盏,对在座众人说:“说起来,今日的宴席也是为本宫的三弟所设。我这三弟是个有胆识的可造之材,这不此次京畿平定起义军立了功,可他毕竟年纪尚轻,入京时间也不算长,往后的日子还得靠诸位大人多多提携帮扶才是。这一杯,本宫就先替三弟谢过诸位大人了——” 有了李懿庭的引荐,在座宾客纷纷向姐弟二人回敬。 周充在京畿养私兵,当初多亏是李懿庭提醒。 李重烈此番揭发私兵挫伤了周充的元气,公主党得以扬眉吐气,李懿庭坐收渔翁之利,自是十分欣喜的。 可恐怕连她也没有意料到,李重烈运气会如此好,如此迅速便能揭了周充多年藏着的底牌。 宴上此举,她目的是要加紧笼络李重烈。也是让满朝知道,李重烈与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充其量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条狗。 李重烈也确实在她面前表现得极为乖顺,低声商量道:“阿姊,母皇尚未定我的功劳,如此张扬会不会不太好?” “母皇未定你的功,是因她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周充。待到周充的罪罚定下来,少不了有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李懿庭宽慰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笑盈盈道:“三弟,想当日皆因周充的阻拦,才耽搁了你与沈家姑娘的婚事,如今周充的大势已去,谁还能拦着你娶新王妃?你纳妃的聘礼,阿姊都已替你准备好了——” 李重烈心中咯噔,面上却笑得愈发开心,斟满一杯酒便朝着李懿庭一饮而尽:“如此甚好,那三弟先多谢阿姊了!” 萧挽在旁细细品味着这场景,不言自明,会心轻笑。 李重烈毫无痕迹地在李懿庭与其他人面前装着乖,唯独那半边脸和身子都发烫得紧。 …… 宴席散去。今夜的月色稀薄。 李重烈没要公主府的马车,仍是打算徒步回去,在门口碰见了正在等车的萧挽。 瞅着这下是避不开了。 萧挽叫住了他,打趣道:“三殿下今夜这席吃得可还舒畅?” “寡淡无味,就这样吧。”李重烈实话实说,看了他一眼,说:“萧阁老是个从不屑于结党的人,为何也来公主府赴宴?” “来看戏呢。”萧挽笑道:“要是错过了这样的好戏,岂不可惜。” 李重烈不觉羞赧,又无话可说了。 萧府的马车已备好,停在了萧挽身后。 萧挽见他不作声,也不再逗弄他,提袍要上马车:“三殿下,那么,回见了。” 李重烈神慌了下,忙憋出了一句:“今夜月色不错。” “哦?”萧挽抬头望了望这漆黑不见五指的夜空。 “不如,一起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