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过的大佬都成了偏执反派》 第 1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 虞歌睁开眼,对着女卫生间内的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脸。 那是一张让她分外眼熟的脸。 她沉默了几秒,脑海中立刻响起一道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 “宿主,咋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系统444号没得到回应,只得继续往下问。 “宿主,需要现在就给你传输反派剧情线吗?” “先不用了。”虞歌深吸一口气。 她斗胆道:“这个世界里的反派…该不会叫楚思端吧?” “诶呀,宿主你咋知道的呢!” 444打开了话匣子。 “我看看…哎呦,真惨,这个反派从小被亲妈折磨,长大后好不容易遇到个心仪的姑娘,掏心掏肺地处了好多年对象,结果这姑娘在婚礼上跑了,说自己要追求真爱去了。” 系统义愤填膺,“呔,真不是个东西。” 虞歌:…… 她轻声道:“444啊,那个……我就是这个不是东西的姑娘。” 虞歌是一名宿主,在平行世界管理局工作,她在前几天刚刚升迁,成为了反派感化科的副科长。 反派感化科,顾名思义,就是指在这个科室内工作的科员们,会以宿主身份进入各个平行世界,去打动并感化那些黑化值较高、威胁到世界安全运行的反派们。 反派科又被外界称为拯救世界科,因其工作意义重大,且待遇极好,一直以来都是管理处里报考人数最多、最热门的科室。 这也曾是虞歌参加招考时的第一志愿。 但她当年分数不够,不幸被调剂进了狗血虐恋科。 狗血虐恋科,曾以钱少活多容易疯而闻名整个管理处。 这个科室的科员们,擅长失忆、绝症、死遁等一系列虐恋传统技能,常年奋斗在古早风虐恋世界的第一线,没有狗血就亲自撒狗血,没有虐恋就自己制造虐恋,开会时最常讨论的课题主要集中在“两个人如何谈出旷世四角恋”、“英雄迟暮与少年不复究竟哪个更虐”与“我以为的替身其实就是白月光会不会太俗套”等世纪难题上。 虞歌曾一度成为虐恋科中的佼佼者。 她的工作秘诀只有一条—— 只要够渣,早晚能虐。 不管所进入的世界有着怎样的背景、人设与情节,虞歌所饰演的角色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渣受。 她甚至凭借着自己出色的演技,连续三年荣获“最佳渣受”称号。 但那都是过去的辉煌了。 她当下的任务,就是以身作则,去解决掉反派科里历年以来最难被感化的“钉子户”反派们。 没成想在第一个世界就碰上了硬骨头…… 虞歌洗了把脸,大步走出了卫生间。 “宿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啊?”444追问。 “意思就是,我以前来过这个世界。” 那时候,楚思端也是她的攻略目标。 但与现在不同的是,她当初的任务,并非感化对方,而是让楚思端爱上她,并与其展开一场虐恋。 虞歌之前进入这个世界时,她与楚思端都才十几岁,于是,她决定先和攻略目标从普通同学做起。 她转入楚思端的班级,和目标做同桌,用自己在福利院长大的经历来博取同情,很快就和对方搭上了话。 由于生母疯得人尽皆知,理智尽失时甚至会辱骂或殴打自己的亲生女儿,楚思端自小就养成了一副极端冷淡的心肠,对待任何人事物都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淡漠架势。 为了进一步接近她,虞歌当初为自己选择的人设关键词是单纯、乐观与温柔。 她永远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楚思端身上的伤口并替她包扎、她在发觉楚思端患有胃病之后每天都给对方带热气腾腾的早餐、她会在放学后和楚思端一起投喂学校后山里的流浪狗、她也会在楚思端消沉时鼓励对方早点考上好大学奔赴更好的人生……元宝小说 楚思端从中学时代起就对这位新同桌暗生情愫,她在高考后对虞歌表白,二人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情侣。 虞歌天真又漂亮,对待爱人也万分体贴,哪怕自己勤工俭学,也要攒钱送给女友一份心仪的生日礼物。 在生日聚会上,楚思端看着小女友眼下明显的青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拼命努力,一辈子都保护好虞歌,还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在毕业后白手起家,几经失败,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而且越做越大,渐渐发展成整个行业内的佼佼者。而在此期间,虞歌不仅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也将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表现得既深情又可靠。 事业上小有成就时,楚思端用私人账户内的所有钱,买下了城郊的一栋别墅,她亲自种下了满园的玫瑰花,还依照年少时的约定,和虞歌一起领养了一只小狗。 来年暮春,在玫瑰花竞相绽放之际,楚思端跪在自家花园里,当着所有亲友与下属的面,郑重其事的向虞歌求了婚。 虞歌非常感动,哭着答应了她的求婚。 楚思端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来筹办,力争要为陪她走过十年的伴侣打造一场永生难忘、奢华而不失温馨的婚礼。 婚礼确实令在场所有人都永生难忘。 作为婚礼上的其中一位新娘,虞歌没有任何征兆,在当天早上突然逃婚了。 “那个,宿主啊。”一直在反派组工作的444号系统不解道,“我不太了解虐恋组的剧情,但单就逃婚这一件事而言……攻略目标似乎也不至于就这样黑化成反派吧?” “……我觉得逃婚不够虐,所以还做了点其他的小动作。” 上午11点08分,婚礼准时开始。 全场宾客都在礼堂内交头接耳,楚思端万分焦急,还在试图联系自己的未婚妻。 婚礼上的一位临时接待却突然走上了台。 年轻的男接待颤抖着手,拿起了婚礼舞台上的麦克风。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代虞歌小姐上台发言的。” 现场骤然寂静无声。 “虞歌小姐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代句话,还让我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说出来。” 男接待憋得面红耳赤,踟蹰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阿端,千万不要来找我哦,你耽误我这么多年,接下来,我就要去和自己的真爱共度余生了,拜拜。” 全场哗然。 楚思端面沉如水,手中紧紧攥着一朵玫瑰花苞,暗红的汁水顺着指缝淌到她洁白的婚礼礼服上,像大片干涸已久的刺目血渍。 她轻轻阖上了双眼。 “……。” 444一时无言,它思考了半晌,才提出了质疑。 “为什么非要用这种借口…万一目标不相信呢,直接卷钱跑路不是更直接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虞歌苦笑,“楚思端她妈是个疯子,还一直虐待她,给她留下了特别大的心理阴影。” 444困惑道:“…这和她妈有什么关系啊?” 虞歌难得正经了起来。 “剧情线其实不够详尽,楚思端的母亲不是无故发疯的。” “她在年轻时奉子成婚,在婚礼当天被未婚夫扔在了现场,然后脑子才出了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而楚思端的生父在婚礼上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头所写的内容,和我让接待给她留下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像是一场重演的噩梦。 楚思端心目中那个最专情最贴心的爱人,取下多年以来都悬在她母亲头上的、那把蒙尘染血的钝刀,在婚礼当天,不留余地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她一直怨恨母亲,只是为了一个远走高飞的男人,就数年如一日的折磨自己、折磨女儿。 而在接待传完话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理解了,母亲当初为什么会疯。 ……怎么可能不疯。 444:“……。” 它战战兢兢道:“宿主啊…你们虐恋组的人做任务,都这么杀人诛心吗……?” “嗐,我也不想,都是生活所迫。” 虞歌耸耸肩,打开手机里的所有app,勉强凑出了五百多块钱。 她和444确认道:“我现在的这副身体,在我上次走后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对吧?” “是的,宿主在平行世界内所使用的身体类似于游戏角色,在你完成任务脱离时会化为数据流传回数据中心,直到你下次进入同一世界时才会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就相当于人间蒸发。” “而且每个世界都具备不同的时间流速,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来算,距离您上次离开,应该已经过了整整四年。” 444又小声嘟囔,“不过…我之前也从没碰上过两次任务都在同一个世界的。” “……谁想得到呢,我自己都没想到。” 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 早知今日…… ……她当初估计还是会往死里虐楚思端。 虞歌在手机上找了间附近最便宜的小旅馆,一口气订了五天。 444不明所以:“宿主…你这是干嘛啊,你不先想办法,去看看已经黑化的反派吗?” “不急,”虞歌道,“我是得去找她…但你说,要是她看见我活蹦乱跳,一点没变,离开她还活得挺好,是不是会更黑化呢?” “…诶,宿主,你先等一下的。” 顾及到虞歌是第一次执行反派感化科的任务,444尽职尽责地开始科普。 “反派科的宿主们一般不会主动去找反派…我科宿主的常见套路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引起反派注意,等到反派想要对自己动手时,再出奇制胜,抱住反派大腿,用爱与和平打动对方!” “……,”虞歌用关怀傻子的眼神看它,“444,你觉得我还用引起楚思端的注意吗?” 444反问道:“……那宿主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主动上门让她虐,她不虐我就求她虐我!” 444表示怀疑,“就这么简单吗?” “唉…你不懂。”虞歌目光深沉,“善恶到头终有报,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第 2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 虞歌在廉价小旅馆里半死不活地躺了五天。 她一天只吃几块饼干,直接喝自来水,开着窗户吹冷风,从第二天开始就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元宝小说 到了第五天,444忍不住道:“宿主,恕我直言…你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到时候攻略目标可能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虞歌踉踉跄跄地爬进浴室,憋着气冲了个凉水澡。 她一边打哆嗦一边教育系统,“4啊……电影里演的貌美如花的病美人都是假的,真人生病了就是这么狼狈的。” 这就是从虐恋组带出来的敬业精神! 她扶着洗手池,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而憔悴的脸,唇边缓缓漾出一片笑意。 “444,楚思端现在是不是还住在启南区的那栋别墅里?” “是的,”系统道,“宿主打算怎么接近对方?” “我…我打算打车接近。” 一小时后,楚宅。 虞歌站在铁栅栏外,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宅院中的景观。 当年的玫瑰花园里如今只剩下枯枝败叶,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打量,院子内的仆人们来往匆匆,对别墅周围衰败的景致熟视无睹。 她围着别墅绕了半圈,最终停在了正门前。 “宿主…你不会打算在这儿干等着吗?” “嘘…让子弹再飞一会。”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声犬吠。 一只金色的成年拉布拉多隔得老远,拖着牵引绳,正拼命向她飞奔,跑得四脚离地,像颗硕大的子弹头。 而在猎犬身后的不远处…… 楚思端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正阔步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虞歌还没来得及细瞧攻略目标的表情变化,就被狗扑了个正着。 拉布拉多踩在她身上,尾巴都甩成了螺旋桨,非常热情地扒着她猛亲。 虞歌被大狗湿漉漉的鼻头一碰,眼圈骤然红了,她哑声道:“大黄……。” 她和楚思端在中学时代就约定过,长大后一定要一起养一条大狗,而大黄正是对方送给她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 宠物搞不懂两个女主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它遥遥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立刻辨别出是消失许久的小主人回了家,于是本能的冲过来表示亲近。 楚思端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被大黄扑倒在地的,是个气色青白的年轻女人,面色雪白,几乎能望见皮肤下淡色的血管,连唇上都只覆着一层浅淡的水色,唯有眼梢却泛着大片薄纱般的殷红,看起来可怜得紧。 她正艰难地伸手,抚摸着大型犬的背部,细白伶仃的手臂从袖口中露出来,像是一截舒展的枯瘦花枝,仿佛单手就能牢牢圈住。 她的外表同四年前毫无二致,只是似乎更瘦更憔悴了一些,像株荏弱而娇气的菟丝花,一掐就会死似的。 这人…… 赫然就是她那在婚礼当天逃婚、留下话说要和真爱私奔的前女友。 楚思端面沉如水,藏在镜片后的目光沉而冷,如潭似渊,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她已经找了虞歌整整四年。 起初是难以置信,想要和对方当面讨个说法,后来也渐渐接受了所爱非人的事实,但她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夜以继日地搜寻分析,试图找出这位前女友的行踪。 她痛恨虞歌,却依然想将人抓到自己的眼皮底下。 而虞歌却宛若人间蒸发,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给她留下。 楚思端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疯了,与虞歌相爱的十年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而此时此刻…… 她四年以来唯一的执念与梦魇,居然猝然出现在了她的家门口,就如她当日突如其来的逃婚一样。 楚思端轻声笑了。 她平素里冷漠惯了,一笑起来,反而有种别样的嘲弄意味,惹得身侧的保镖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虞歌,声音听起来又低又阴沉,透着显而易见的冷意,像裹挟于寒风中的霜雪。 “看来逃婚之后,你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楚思端俯身拎起牵引绳,硬是把大黄从虞歌身边拽走了。 她牵着狗,大步从前女友身边绕了过去。 在见到虞歌的那一瞬间,她其实有无数问题想要质问对方。 想问她当年究竟为谁而逃婚。 想问她有没有真心爱过自己。 想问她…… 这几年过得如何,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在外面有没有受过苦,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虞歌陪伴她走过太多年,会关心对方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但她再也不会问出口。 答案对她而言已经无关紧要,现如今,她想要的,只有虞歌的痛苦。 被抛弃、被背叛、被玩弄、被羞辱…… 这四年以来日日夜夜的煎熬,她都要加倍奉还给对方。 楚思端挺直了脊背,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 “阿端,阿端。” 然后,她就听见了虞歌小声的呼唤。 那声音不大,还有些喑哑,同年少时一样,又轻又软的,像是在恳切的哀求。 “阿端……。” 楚思端陡然止住了脚步。 她侧过身,瞥了对方一眼。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 “我…我知道。” 虞歌挣扎了几下,都没能从地上成功站起来,她仰望着楚思端,眼睛里像汪着一泓雪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悔恨与痛楚。 “我没想要什么,我只想有一个还债的机会。” 她咳了两声,眼泪顺着下巴滴到水泥地上,留下了几个圆形的水印。 “阿端…我不指望你原谅我,让我呆在你身边就行……好吗?” 楚思端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笼在了虞歌的脖子上。 她微微加了点力道,当即就在雪白的颈子上留下了一圈红里泛白的指印。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了,嗯?” 触手的皮肤潮湿而滚烫,沾了她一手冷汗。 楚思端立刻意识到她为什么站不起来。 虞歌在生病,而且病得很厉害。 她可能是在外面混得走投无路,所以才想要回头投奔自己;也可能是被所谓的真爱抛弃,才会突然开始对曾经的爱人感到愧疚。 楚思端脑子闪过无数阴暗的猜测,她下意识地将手撤开了。 【感化程度:2】 下一秒,瘫坐在地上的虞歌就像只乞求主人同情的幼犬,猛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我错了,阿端,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 楚思端把刚才还在掐她脖子的手又重新伸了回去,一把扯住了她的长发。 “行啊,我不走。” 她硬逼着虞歌扬起头,语气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恶意。 “我让你留下,但到底能忍多久,就看你自己了。” 楚思端将狗交给了保镖,亲自将虞歌抱了起来,走进了别墅大门。 还债?可以啊。 与其放任猎物自己死在外面,还不如带在身边,一点点折磨。 她这四年来经受的所有痛苦,一定都会让虞歌自己来尝。 楚思端垂下眼帘,阴冷的目光宛如一张黑色的蛛网,将虞歌严丝合缝地笼罩在其中。 而虞歌对此毫无察觉。 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愣了几秒,才像四年前一样,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楚思端肩膀上,那双因高热而水雾蒙蒙的眼睛里都溢出了笑意。 仿佛有了这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密拥抱,就能令她完全忽略对方不善的态度与言语。 虞歌的脑海中又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我靠…她要是重新接纳了你,那岂不是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 “早着呢,”虞歌叹气,“她肯定是憋足了劲要虐我了。” 444不解,“她既然都已经抱你了…虐也应该不会太狠吧?” “……不,”虞歌道,“她可能是怕我提前被虐死吧。” 楚思端一进别墅就吩咐管家,“去联系医生,叫她现在过来。” 老管家四年前就已经在别墅里伺候,非常了解两位女主人之间的恩怨,他有些惊愕地多看了虞歌两眼,但没敢多嘴。 他小心翼翼地问:“楚总,虞…虞小姐还住在主卧里,是吗?” “当然不是,”楚思端面无表情,“把二层最小的那间客卧收拾出来吧。” 她把虞歌暂且抱进主卧,放在了沙发上。 “我让你进门,你就得听我的,”她淡淡道。 “希望你能明白,你没资格对我的安排提出任何质疑。” 虞歌咬着牙,神情既惶惑又哀伤,她沉默了良久,才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道,“都听阿端的。” 二层的那间客卧……最初是给家里的阿姨住的,阿姨在五六年前过世,此后就一直空着。 现如今倒是便宜了她。 楚思端能允许她踏入别墅大门,就已经是仁至义尽,她又能奢望什么呢。 难道还能依仗着前任对她的一点点同情就请求对方的原谅吗? 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是她自己不配。 虞歌闭上眼,安安静静地靠在沙发上,纤长的睫毛像结了露水的疏草,配上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几乎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楚思端攥紧了拳头,转身离开了卧室。 这个女人不值得她心疼。 只要看不见…她就不会心疼。 虞歌听到关门的声音,才慢慢睁开眼。 444问:“宿主,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444啊,”虞歌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窝进了沙发里,“你听说过我们虐恋组最出名的操作吗?” “……什么操作?” 她重新梳理了一遍剧情线,漫不经心道:“追妻火葬场啊。” 虞歌在当天晚上就管家请进了客卧。 她接连一周都没踏出卧室一步,老老实实卧床养好了病。 而楚思端也像当她不存在一样,中途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虞歌不得不再次主动出击了。 她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替楚思端布了一大桌家常菜,都是从前她经常做,而楚思端说过喜欢吃的。 晚上八点,楚思端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站在玄关处迎她的管家,而是终于养好病、出了房门的虞歌。 她那天穿了条深色的连衣裙,衬得她头发愈发黑,皮肤愈发白,站在灯光底下静静等待的模样,活脱脱就是楚思端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所见到的幻影。 于楚思端而言,虞歌不仅是爱人,更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家人。 可她不仅仅出轨、逃婚,还了无音讯地消失了四年。 “呵。” 楚思端嗤笑了一声,连招呼都没打,冷着脸进了门,一踏入客厅,就看见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她一眼就看出,这桌上的每道菜都出自虞歌之手。 虞歌没爹没妈,一直会自己下厨做饭,从中学时起就常常给她带饭,大学毕业后更是直接接管了她的一日三餐。 毫不夸张的说,虞歌的手艺,几乎是她在这世上最熟悉的味道。 气味是有记忆的。 闻着客厅里的味道,楚思端想起了虞歌从前给她送饭时的眼神。 那双眼睛隔着热汤上蒸腾的水雾,清澈而温柔,满满当当地全是爱意,仿佛她是世上最念旧、又最长情的恋人。 后来,这双眼睛的主人和别人跑了,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是拜托一个陌生人、当众转告给她。 楚思端徐徐走到桌前,回过头,恰好对上虞歌期待的眼神。 一如当年、又干净又温柔。 她端起一盘炸藕夹,放在鼻端深深嗅了两下,然后踩开垃圾桶,连盘子带菜都扔了进去。 咔嚓。 垃圾桶里传来一声脆响。 虞歌垂下眼,脸上的血色在霎时间退了个干净,简直比生病时还要难看。 她茫茫然地张开嘴,又把话全咽了回去。 “别再多此一举。”楚思端看起来异常的镇静自若,“我现在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她叫人把餐桌上的菜收拾干净,自己独自上了楼。 虞歌那副既委屈又无措的表情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使得她上楼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挣扎。 ……原来糟蹋别人的心意,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 【感化程度:3】 第 3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3 客房内,虞歌搂着大黄,和444一起在脑海里翻阅快穿文,试图寻找灵感。 她慨叹:“唉,你看看别人家的总裁,黑化之后都知道自己强取豪夺,怎么楚思端就总得让我上赶着呢……。” 444:…… 怎么总觉得宿主好像很期待被强取豪夺的样子??? 它查看了一下过慢的感化进度,问道:“宿主,你说攻略目标为什么一直都不过问当年的事呢?” “她不敢问。”虞歌摊手,“我觉得,她应该是真的相信我在外面还有个真爱。” 444:? 这不是你让她信的吗! 它催促:“那你还不主动去和她解释清楚?” “都四年了…直接说她肯定不会信的,”虞歌老神在在,“还不如将计就计,给她一点小小的刺激呢。” 她话音未落,别墅的门铃响了起来。元宝小说 444道:“稍等……。” “找到了,宿主!来的这个人叫季良时,是楚思端的现任心理医生。” 虞歌微微一怔。 楚思端自幼被生母虐待,虽万幸没有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但也有许多心理问题需要疏导,是以,从青春期开始,她一直在定期地看心理咨询。 季良时是楚思端多年以来的心理医生。 在虞歌没有逃婚之前,因部分治疗环节需要患者伴侣的介入与配合,她也和季良时打过不少交道。 “444,”虞歌挑眉,“好像有机会了。” 系统懵道:“啥…啥机会?” “刺激我家楚总,逼她强取豪夺的机会啊。” 季良时算是别墅的常客。 她一进门,就被老管家热情地招呼进客厅。 “哎呦,季医生您来啦,”管家殷切地替她倒水,“来,尝尝这回刚送来的茶。” 季良时稍一颔首,言行间流露出一种斯文而温雅的独特气质。 “您别客气了,”她微笑,“我就是来问问,楚总最近的生活状态如何?” 老管家吞吞吐吐道:“表面看是没什么异常,就是吧…有个事我不知道楚总有没有告诉您……。” 他拉开椅子坐下,摆出一副要深谈的架势。 “您还记得我们楚总之前的未婚妻,虞歌小姐吗?” 季良时微讶。 “小虞?我当然记得啊……不是说她已经音讯全无,找了四年都没得到一点消息吗?” “哎呀,您说这叫什么事啊,”老管家一拍腿,“虞小姐前不久突然又回来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季医生打断了。 季良时说话的语调一直非常和缓,此时倒难得听出几分焦急。 “您说小虞回来了,那她现在在哪?” 她停顿了片刻,又问:“楚总…有没有把她怎么样?” “季…季医生?”她身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真的是您啊。” 季良时回过头,看见虞歌正牵着大黄站在楼梯前。 她看起来依然既天真又温驯,同四年前一模一样,仿佛岁月根本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只是神色中多了几分难掩的哀痛与倦意。 “小虞…你回来了啊。” 季良时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她不仅是四年前那场婚礼的参与者,更是陪在楚思端身边的伴娘,因此,虞歌逃婚这件事也曾令她非常惊愕。 她很早之前就认识了楚思端。 此后,季良时就以旁观者的身份,从楚思端暗恋自己的女同桌开始,一直见证着她在高考后对虞歌表白、二人相恋、共同度过创业的难关、甚至临门一脚就要迈入婚姻的殿堂。 身为楚思端的心理医生与好友,她自认对虞歌十分了解,与她接触得自然也不算少。 虞歌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美而不自知,脆弱而有韧性,对待恋人更是专一且深情,季良时曾无数次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 可她非常明白,虞歌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楚思端一个人。 直到婚礼当天。 听到虞歌逃婚的消息,在错愕之余,季良时心里竟冒出一丝莫名的庆幸。 原来虞歌也不是非楚思端不可。 原来虞歌也并非看起来那样完美。 原来…… 虞歌也认为,是楚思端一直在耽误她。 季良时见识过不少名门望族背地里的腌臜心思,可在那一天,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原来也有着这样难以启齿的阴暗企图。 她爱上了自己患者的未婚妻。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她渴望能再次见到虞歌,但又希望虞歌再也不要出现在楚思端面前。 她甚至一直在隐晦地劝告楚思端,放下对虞歌的执念,放弃寻找虞歌。 但是现在…… 为什么虞歌要自己回来?! 短暂的诧异过后,季良时飞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 她温和道:“小虞,好久不见了,方便一起聊聊吗” 虞歌似乎有些认生,她腼腆一笑,下意识地伸手捋了两下头发。 “好…好的,季医生稍等,我去换下衣服。” 她回到客房,仔细搭了一套衣服。 444小心翼翼道:“…宿主,这个医生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可能是吧,之前接触过几次。” 虞歌陷入了回忆。 “最开始我是打算和她一起绿了目标的,你也知道,我们虐恋科最擅长给人戴绿帽子了。” 她漫不经心道:“后来是偶然发现了楚思端她爸妈之间的那档子事,觉得逃婚更虐一些,我才临时决定要逃婚的。” 444:…… 它听着都觉得好气……攻略目标快上!!赶快虐死这个人渣!!! 季良时选的谈话场所是一家装修精美的私人菜馆,过去她和楚思端以及虞歌常常一起约在这里聊天。 果不其然,虞歌一走进包间就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情。 “季医生还记得这里呀。” 季良时倒好茶水,推到她面前。 她特意将声音放软了一些,“是啊,以前咱们三个不是总来吗。” 她停顿了片刻,意有所指道:“今天能见到你还挺意外的…你和楚总,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又在一起了?” 虞歌抿了抿唇,苦笑道:“怎么可能,阿端她…没和您说吗?” “没有,”季良时替她摆好碗筷,听起来似乎有点为难。 “你应该也能想到…你走之后,楚总就不太愿意提起你了……。” 她这话其实不假。 楚思端不仅是不愿提起虞歌,她几乎是在刻意逃避与虞歌相恋的这段过往。 她不准身边的任何人再提及这个名字,将与虞歌有关的所有东西都缩进储物室内,一次醉酒后,甚至主动向季良时提出请求,问她能不能通过催眠手段,使自己彻底忘掉虞歌这个人的存在。 婚礼过后,虞歌从前的一切付出,在楚思端那里,都渐渐变成了永无止境的痛苦。 虞歌紧紧握着茶杯,用力得连指尖都泛了白。 “……我知道,”她低声道,“季医生,阿端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对吗?” 季良时定定地望着她,发现虞歌的眼圈都红透了,正可怜巴巴地等着自己的答案。 她心里清楚,楚思端这个人,表面冷淡得近乎不近人情,但内里却心软又念旧,如果虞歌真的有心要破镜重圆,得到原谅不过是早晚的事。 但她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对虞歌露出了一个充满同情又略显遗憾的笑容。 …… 楚思端踏进大门时,习惯性地抬头确认了一眼。 虞歌房间的窗户一片漆黑。 或许她又和昨天一样,自作主张地准备了一桌饭菜,站在门口等自己回来吃饭…… 她绷着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玄关处只站着管家一个人。 老管家为她挂好外套,顺便提了一嘴今天前来的访客。 “楚总,今天季医生过来了一趟,就问了问您近期的生活情况。” “知道了。” 楚思端洗干净手,在餐桌旁坐下。 桌面上摆着三素两荤与一道汤,单看卖相,就知道出自她家厨子之手。 她面无表情地端起了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哦对…季医生好像对虞歌小姐回来这件事很惊讶,还特意把人约出去单谈了。” 楚思端撂下筷子。 “你说,”她徐徐道,“季良时把虞歌约出门了,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一愣,“大概…是下午四点多出的门吧。” 也就是说,她的心理医生和她的前女友已经在一起单独相处了四个小时。 楚思端沉默地吃着饭,忽然回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时她刚刚和虞歌求婚成功,约了季良时与其他朋友出来喝酒庆祝,酒过三巡后,季良时喝得有些多,独自去了卫生间。 她的位子就在季良时旁边,低头时恰好看到了这位心理医生落下的钱夹。 在那只摊开的钱夹里,透明的卡位中间赫然夹着一张虞歌的两寸证件照。 楚思端在那会就意识到,季良时恐怕对自己的女友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此后的咨询过程中尽量避免提及与虞歌个人相关的问题,而将谈论的重点放在了自己与虞歌相恋的这一事实上,使得季良时知难而退。 虞歌逃婚后……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心理医生,但季良时当初确实也和她一样万分错愕,甚至在这几年间还几次与自己打探过虞歌的消息。 楚思端非常确定,虞歌当初绝不是因为季良时而离开自己。 可她前不久回来时明明说是为了补偿自己,却转头就应了季良时的邀约,出去密聊好几个小时。 虞歌那么聪明,大约已经猜到季良时对她的感情了吧。 装了这么几天就装不下去了…… 她一定觉得待在这里就是在浪费时间,又打算在暗地里给自己找好下家了。 可惜了。 这回可不是她想抽身就能全身而退了。 楚思端眯起眼,浓而黑的眼睫轻轻扇动,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鹫鹰。 …… 虞歌顶着张哭花的脸,轻轻打开房门。 她还没将门完全推开,就被人攥住了手腕,一把拽了进去。 楚思端关上门,将她牢牢抵在了门板上,一只膝盖猛然抬起,带着股狠劲顶在她腿间。 除了刚回来时被楚思端抱进家门,虞歌这半月以来还没和她离得这样贴近过,在被按住的那一瞬间,除去本能的惊疑以外,她几乎是有几分窃喜的。 她怯生生地抬起眼,心里那点侥幸陡然消散得干干净净。 楚思端的眼神冷厉至极,与她仅隔着一副眼镜的距离,像呼啸而过的寒冬风雪,令虞歌颤抖着瑟缩了一下。 “怎么,怕了?” 楚思端将她胆怯的神色尽收眼底,她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在虞歌脸上轻拍了两下。 “和季良时聊得很高兴,又快忘记回来了吧。” 她比了个禁言的手势,堵住了虞歌欲出口的解释。 “别费心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虞歌的眼泪淌到她的手指上,又被她随手甩掉。 她慢悠悠地解开虞歌身上的腰带与纽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冷利刃,自上而下、一寸寸地扫视过对方光洁瘦削的身体,仿佛是在评估一件不值钱又不入眼的物件。 “你说要补偿我,可惜我现在已经不缺厨子了。” 楚思端缓缓地倾身而至,泛着凉意的吐息将将停留在虞歌的唇边。 她轻声笑了,那笑容里没什么情绪,反而显得她的面色沉得有些可怖,几乎可以用凶狠来形容。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你倒是还有些别的用处。” 第 4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4 【感化程度:5】 虞歌醒来时,身边一片冰凉。楚思端早就已经独自离开了。 她坐起来,盯着自己手腕上分外显眼的两处齿痕,安静地愣了会神。 444望着眼前的一片马赛克,犹犹豫豫道:“宿主…那个,你先把衣服穿好行吗……?” “啊……。” 顶着系统一言难尽的目光,虞歌突然躺回去,原地打了个滚。 “我好爱楚总啊她真的超棒呜呜呜呜……。” 444:…… 合着你还挺享受的是吧。 它自我安慰道:“虽然现在的进度是慢了点,但照这样发展下去,只要你献身的次数够多,我们还是可以成功感化目标的!” 虞歌披上浴袍,走进了浴室。 “……追还是要追的,我可没打算靠这个来刷进度。” 444不赞同道:“那你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虞歌笑了,“你就当我单纯为了爽吧。” 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房门恰好被人敲响了。 老管家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神色尴尬地站在门前,将目光落在面前的地板上。 “虞…虞小姐,刚刚收到了您的快递,需要为您搬上来吗?” “不用了,”虞歌仍然同四年前一样,待人非常和气,“一会我自己去拿,谢谢您了。” 她将三只大箱子拆开,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成排的玫瑰花苗,还都带着新鲜的叶片。 …… 楚思端一下车,就发现了自家花园里的醒目变化。 原先花坛的枯藤烂叶被情理得干干净净,因长期无人打理而干燥结块的泥土都被人铲碎铺平,上头还覆盖着一层深色营养土,现在已经都挖出了大小适中的土坑,就等着有植物来栽种入土。 虞歌跪在花坛旁的石子路上,身旁摆着一盆泡着水的花苗,她正用透明袋子细心地将花苗一枝枝地套起来,神情异常的专注,仿佛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手中那截小巧的花枝上。 楚思端停下了脚步。她隔着院外的铁栅栏,静静地凝望了许久。 院子里的过道旁养着几棵梨花树,一直长得很好,此时刚好到了季节,成团成簇的雪白梨花仿佛冰雕雪塑而成,开得又素净又热闹。 玫瑰花园开败后,这几株梨花曾是整座宅院里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此时此刻,却被跪在树下的虞歌衬得黯然失色。 楚思端的视线不加掩饰地徘徊在虞歌的脸上。 天真青稚,脆弱堪折,带着股说不出的端艳与惑人,偏偏还茫然不自知,浑然不以为意。 这曾经是一朵独属于她自己的小玫瑰。 这间别墅中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按照虞歌的喜好而建,是她想要送给小玫瑰的玻璃花房。 可惜…… 花房中的陈设四年来都未曾改变一丝一毫,小玫瑰却再也不能是她一个人的了。 楚思端冷笑一声,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别墅大门。 老管家躬身将她迎了进去,道:“楚总,虞小姐今天说想自己整理一下花园,我想着…确实也该修剪一下了,就没有拦她,您看……?” “没事,不用管。”楚思端语气寡淡,端的是浑不在意的架势,“就让她随便折腾去吧。” 她在饭后一如既往地走进书房办公,晚上起身拉窗帘时才注意到花园里的灯竟然亮着。 虞歌走后,园子里的景致大多都已经跟着一同消失了,作为主人的楚思端都没心思照看,仆人自然也不会有闲心在晚上开灯观赏。 是以,除了小路旁用来照明的几盏地灯以外,花园里的路灯已经四年都没亮过了。 就连设计花园的楚思端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别墅门前最初的样子。 她从窗内探出头,发现虞歌还在花园里忙活。 这位曾经抛下她的前女友似乎打定了主意,偏要在今天把花园理出个眉目,大晚上还在花坛内扦插。 她的动作慢且细致,几个小时也只种下了两排花苗,但人却是肉眼可见的狼狈。浅色的裤子上蹭上了不少泥点,袖口也沾了水,紧紧糊在手臂上,被风一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好几个寒颤。 管家端着托盘进了书房,进门时刚好撞见楚思端“砰”地一声合上了窗户,又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书房内的氛围透着种莫名的压抑,管家不明所以地摇摇头,将杯子放到了桌上。 “楚总,您的茶。” 楚思端侧过头,半张脸笼在阴影中,下颚处的线条紧绷,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使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漠然。 “不必了,端走吧,”她淡淡道,“我今天要早点休息。” 她泡了一颗玫瑰味的精油球,躺进浴缸里,一闭上眼,就是虞歌以前软绵绵地窝在自己怀里、小声喊冷的模样。 在她的印象里,作为恋人的虞歌一直很娇气,时刻都需要被人精心呵护。 虞歌怕黑、也非常怕冷、做家务都很容易伤到自己,因自幼无父无母而极度缺乏安全感,很爱也很擅长撒娇。 以她对虞歌的了解,这位前女友可能愿意为喜欢的人下厨做饭,但却绝不会沾手翻土种花之类的粗活。 更妄论,在早春的夜里吹着冷风种花。 凭理智而言,她明白以虞歌的所作所为,无论沦落到何种下场都不值得心疼,可她心里还是难以自制地生出了许多种令人不安的揣测。 也许虞歌在外面吃了很多苦,才会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自己身边。 也许虞歌遇人不淑,被她所谓的真爱百般欺辱,这才回想起自己待她的好。 也许虞歌在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后才终于发现…… 这世上能将她捧在手心里的,只有她楚思端一个人。 因此,她不仅主动回来,还在想方设法对自己曾经的爱人百般讨好,即便昨夜被自己强行索要,也丝毫不敢拒绝,今天还要特意爬起来重新收拾花园…… 楚思端吹干头发,随手打开一本书,一目十行地翻了两页,又“啪”地一声合了起来。 【感化程度:7】 …… 花坛内。 虞歌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白着脸,咬牙拔出扎进拇指指缝中的一根木刺,然后立刻痛得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指。 444忧心忡忡道:“宿主,要不要为你屏蔽一下痛觉啊……?” 虞歌被冻得哆哆嗦嗦,她借着昏暗的路灯看了眼自己的手,发现指尖连同指甲都有些发紫了。 她又抄起一株花枝,“不用了,再忍忍吧,不能半途而废啊。” “唉……攻略目标已经回卧室了,你今天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 虞歌笑着安慰它,“没事,反正情况总不会更糟了吧。” 她话音刚落,一低头,就看见泥土里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深色水点。 一场夜雨携寒意而至,裹在萧瑟的斜风里,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浇了她一身。 虞歌:…… 虞歌在原地愣了片刻,身上的衣服当即全都湿透了,连贴在脸上的几绺头发都在往下滴水。 她咬紧牙关,一边勤勤恳恳地将花苗埋进土里,一边问系统:“444…你们反派科的系统是不是有什么屏蔽冷觉的功能啊?” 444遗憾道:“没有哦,管理处的所有系统功能都是一样的,一般也没有你这种靠自己挨冻来感化反派的宿主呢——” “……我靠目标居然出来了!!宿主加油!!!” 楚思端披了件大衣,撑着把黑色大伞,阔步走到了花坛边。 她隔着一层台阶睥睨着虞歌,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眼尾收敛成锋刃般的凌厉形状,显得阴鸷而极具威势。 “还真把我这当自己家了,”她甫一开口便是冷嘲,“这花园,你现在也配随便动吗?” 虞歌面白如纸,脸色发青,眼尾一片游鱼般的殷红,在风雨中艳得触目惊心。 她双手依然牢牢地攥着一截花枝,任凭花茎上的尖刺径直扎进了自己掌心的皮肉里,却像是被冻得完全失去了知觉一样,半点多余的反应也无。 原先楚思端曾说过,这宅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为她所种,可现如今,她却连除草种花都不配了。 是了,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再也不是了。 “……不好意思啊,”她哑声道,“是我擅作主张了,我以后不会动了,我…我这就收拾。” 她将手里花枝扔到地上,重新蹲下来,用力地拔起了几根已经栽种好的玫瑰幼苗,她的动作太急太快,以至于溅了自己一身的泥点,像只因无法讨主人欢心、而急得团团转的幼犬。 楚思端隔着水幕都能清楚地看见她手上的伤口。 那双雪白而细嫩的手本该如瓷器一般,拥有最为洁白无瑕的釉质,在灯光下泛出柔润的光泽。 此时那春葱似的十指上却沾满了暗色的血渍,映着手心内无数道细而蜿蜒的血口,又和泥水混到一起,一路淌到她的小臂上。 楚思端蹙眉,眉宇间现出两道刀刻般的深邃沟壑。 她一手维持着撑伞的姿势,另一只手用力一捞,将虞歌拦腰搂进了自己怀里! 贴得近了,她才发现虞歌冻得连唇齿都在不自觉地战栗,腰腹处也触手冰凉,简直冷得像具尸体。 楚思端没顾忌到被蹭湿的衣服,以极为别捏的姿势将虞歌从花坛里抱了出来。 她冷声呵斥:“你和我赌什么气呢,嗯?” 骤一触及到热源,虞歌立刻蜷缩成了一只小虾米。她颤颤巍巍地搂进了楚思端的脖子,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一只扒紧了浮木的落水小狗,又胆怯又可怜。 “我…我没有,阿端。”她畏畏缩缩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仿佛被钝器戳刺的感觉密密麻麻地泛了起来,楚思端心中蓦地感到一阵酸软。 报复成功的快意像某种滚烫的液体,丝丝缕缕地蔓延至她全身的血液之中,令她抱着虞歌的手都因亢奋而微微战栗了起来,可她的心里却只能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 虞歌怕她。 虞歌现在变得非常怕她。 而不可否认的是…… 这恰恰是她所希望的。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楚思端理清思绪,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她稳稳当当地将虞歌抱进了主卧,放好了一浴缸的热水。 “去泡个澡,”楚思端拉起虞歌冻到麻木的手,眼神中透出某种夹杂着残忍的同情,“从现在起,你的一言一行,都将由我说了算。” 第 5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5 虞歌乖巧地泡在热水里,活动着自己因受冻而又痒又胀的脚趾,发出一声安逸的喟叹。 “原来你们虐恋科也喜欢用苦肉计啊。” 444鼓励她:“我觉得可以再接再厉!我这里还有好几种‘身患绝症’的金手指,宿主要不要用啊?” 虞歌把下半张脸都埋进热水里,含糊不清道:“不了吧,还没到放大招的时候,得先让楚总虐痛快了再说。” “那你岂不是得一直上赶着找虐……?” “倒也不必,”虞歌道,“我估摸着,我家楚总接下来应该会主动来虐我了。” 她把手臂从水里伸出来,将手腕上几道明显的血口撕得更大了一些。元宝小说 “444,有强力安-眠药吗?给我喂一片。” 浴室内一直悄无声息。 楚思端在门外站定,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踟蹰了片刻,才轻轻地推门而入。 虞歌一动不动,脑袋搭在了浴缸外,一头黑得发蓝的长发顺着洁白的浴缸垂落到瓷砖上,配上脸上青白的气色与水中醒目的血色,简直像是个气息奄奄的濒死之人。 楚思端心中悚然一惊,眼皮重重地跳了两下。 她飞快地跨步上前,坐到浴缸边沿上,小心翼翼地扶住了虞歌的脖子。 怀里的年轻女人已经睡得不省人事,被托住后脑后很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小猫崽似的哼唧声。 楚思端替她将黏在脸上的长发拂下去,又打开淋浴的莲蓬头,试了试水温,把虞歌的头发重新冲洗干净,动作放得又轻又缓。 她正要起身去取浴巾,就看见虞歌的一只手挣扎着向上抬了两下,又力竭一般的落回了水里。 “阿端,阿端。” 她的嗓音有些哑,听起来还带着股明显的哭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处可诉,只好化作睡梦中叹息般的呢喃。 “对不起,我真的好想你……。” 楚思端的脊背蓦地一僵。 她垂眸,将指腹贴在虞歌湿润而柔软的唇上,沿着下唇柔和的轮廓摩挲了一圈,脸上的神色在那一刹那显得异常复杂。 既像痛恨,又似怜惜,仿佛还影影绰绰地掺了些无法言表的不甘与遗憾。 她又回忆起了过去的情境。 虞歌在大学时期身兼数职,常常累得在浴缸里睡着,被叫醒也不会自己起来,反而很喜欢扑腾着耍赖卖痴。 “阿端,替我冲干净嘛。” “阿端,给我吹头发,好不好?” “阿端…哈哈哈别亲那里好痒哦……。” 那声音永远都饱含着亲近而依恋的意味,虽与她隔着遥遥的数年岁月,恍惚间却如同近在咫尺,依旧如风如流地回荡在她耳边,飘浮在这间蒙着水雾的浴室里,最终又落回了她怀里、那张分毫未变的脸庞上。 她与虞歌,曾是这世上最亲密的恋人。 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少年相识相知,青年携手相伴,无数次在一起畅想未来,约定终身。 在楚思端心里,虞歌是她生命中曾经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哪怕在她最沉最离谱的噩梦里,她也从未想过,虞歌有一天会离开她。 但是在她倾尽心血的那场婚礼上…… 映着一层层的玫瑰拱门与垂地的白纱,她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幻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把撕破,沦为了一场荒诞至极的笑话。 自此,虞歌从她的人生中匆匆退场,只留下了遍地狼藉与一句荒唐而讽刺的说辞。 她们相爱的整整十年,原来竟也抵不过虞歌口中的耽误二字。 楚思端脸上一片空白,无悲无喜,也不见丝毫怒意。 她望着虞歌的睡颜,用温热的手心覆盖在她的眉宇间,抚平了对方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的眉头。 如果虞歌是为所谓的真爱而离开她,那么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如果虞歌早就和她的真爱分开,为什么时隔四年才回到自己身边? 虞歌在这四年之间究竟藏身何处,又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查不出任何踪迹? 楚思端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去盘问虞歌。 她与虞歌曾经的感情不容遗忘,但隔着一场婚礼与四年光阴,现如今虞歌的一言一行她半点都不敢相信。 躺在浴缸里的这个女人,已成为她在这世界上最为熟悉、又最为怨恨的至亲至疏之人。 而这一切,都是虞歌自己做出的选择。 虞歌的睫毛微颤,像是幼虫柔弱的触角,悄悄蹭过她的掌心。 楚思端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镜片后的目光黑沉沉的,辨不出情绪。 【感化进度:9】 …… 虞歌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发现自己还睡在客卧里,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 “唉…我恨楚思端她是块木头……。” “得了,你就知足吧。”444不留情面地戳穿她,“你刚才还瞅着你那双爪子傻乐呢!” 女人都是这么口是心非的吗! “嘿嘿。” 虞歌高举起双手,借着窗帘间透进的晨光看了一会,才美滋滋地下了床。 她手上的所有伤口都被人悉心地涂上了厚厚一层药膏,手指上的血口上贴着透明创可贴,手腕还被缠上了几圈绷带。 看这极不熟练的包扎方法…… 一看就是楚思端亲手替她料理的。 都替她处理伤口了,怎么就不能留她在主卧里过个夜呢。 虞歌揉了揉泛酸的鼻头,开始在脑海里和系统插科打诨。 “宿主…你觉得攻略目标要怎么虐你啊,总不会就这么一直晾着你吧?” “……以楚总的性格,”虞歌怂唧唧道,“干晾着我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推开房门,准备下楼去找点东西吃,还没迈出第一步,就被人拦住了。 堵在客房门前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性保镖,二人都侧对着房门,站得笔挺,宛若两尊黑面的门神。 这两个人,在虞歌回到楚宅的那一天,都曾在楚思端身边见到过。 见她出来,为首的那一位转向房门,微微红了脸。 “虞歌小姐早,”保镖道,“楚总说……。”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面带犹豫道:“……楚总说,不能放任您在家里白吃白喝,让我们等您起来就立刻送您去公司。” 虞歌脸上的笑意登时便敛得一干二净。 她沉默了几秒,轻声应下了。 “好,那就麻烦您了。” 楚思端的办公室选在集团顶层,是连通会客室与休息室的单独套间,虞歌没寻到机会四处转转,径直被保镖领进了一间小的接待室内。 “不好意思,楚总让您先在这里稍候片刻。” 虞歌捂住自己因久未进食而隐隐作痛的胃,听话地坐在了椅子上。 实时监测她身体状况的444适时发出了提醒。 “宿主,你目前的血糖值略低于正常值,还是尽快进食吧。” 虞歌吞了口口水,看了眼四下无人,从桌上的托盘里抓了两包点心。 她拆了一包,里头是两块撒着砂糖粒的黄油曲奇,不太甜但非常酥,奶香味十足,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小零食之一。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包,抽了张纸巾擦干净嘴,还未来得及将残骸丢进垃圾桶,就有人从外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接待室的磨砂玻璃门。 来者是方才送她过来的保镖之一。 虞歌低眉顺目,对这位保镖大哥露出一个怯生而略显羞赧的微笑。 保镖站在桌前,对着她略一欠身,“虞歌小姐,楚总让你现在去收拾一下休息室,她晚上要用。” 他交代完任务,又替虞歌拿了一瓶矿泉水,便转身离开了接待室。 走出几步后,他回过头,看着玻璃门后的身影,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他是在十分钟前被楚思端叫进办公室的。 这位顶头上司当时正在埋头工作,听见他进门,一如往常地点头示意。 保镖在原地站了一会,悄悄瞥了眼总裁的脸色,发现楚思端面色不虞,目光落在屏幕上的某处,许久都未曾挪动。 看起来…竟像是在发呆。 他低声道:“楚总…楚总?” 楚思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屏幕。 监控画面中,虞歌正蜷缩着上半身,努力地往嘴里塞饼干。 虞歌胃不好,挨不得饿,这还是小时候在福利院里落下的病根,从前,楚思端每天都亲自看着她少食多餐,而现在…… 这全是她自己应得的。 楚思端用眼镜布细细擦拭着镜片,语气淡漠。 “你去,让虞歌现在就去打扫休息室,就说我要用。” 作为回报,她也为虞歌备下了一份厚礼。 …… 444道:“宿主,你不是说要任人家虐的吗?” “那也不是这种虐法,我最讨厌做体力活了。”虞歌拎着水桶,单手掏出了休息室的钥匙,“我想要的,是那种傻瓜总裁式虐法……。” 她嗲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富婆,冷冷,抱抱。” 444:…… 你要真这么说话,攻略目标可能会直接送你去看精神科。 虞歌推开门,吭哧吭哧地走了两步,骤然愣住了。 这间休息室应当只是供楚思端稍作休憩,内里的装潢十分简单,不过就摆着最基础的双人床、衣柜与床头柜。 而现在…… 在皱成一团的羽绒被下,赫然躺着一个衣不遮体的长发女人。 那女人听见响动,正慢吞吞地坐起来,倚在床头上,摆的是慵懒而倦怠的倨傲架子,连被子都只是随意地搭在身上。 而在她骨肉匀婷的肩头上,那小面积的淤红印痕就显得分外刺目。 “你新来的,怎么不敲门啊?”女人点了根烟,瞟了虞歌一眼,脸上是不加掩饰的不屑与轻蔑,“真够没家教的。” 这是楚思端自己的办公室,休息室也只有楚思端本人或经她应允的人才能进来。 在四年以前…… 这间休息室甚至是专门拿来给虞歌饭后午睡的。 虞歌不自知地打了个寒颤,手中的水桶“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扶了一把门框,面上的神色惶惑又无望,耳边一阵嗡鸣,甚至听不清那女人恼怒的惊呼。 …… 被重金聘来扮演总裁情人的林潇潇也怔了怔,她一只脚踩到地上,几乎忍不住要去搀虞歌一把。 这小姑娘脸色都灰了,还直冒冷汗……可别真因为她闹出个好歹来。 造孽哟。 雇她来的那个总裁看着不苟言笑的,像是个正经人,一张口就让她配合演一场捉奸大戏,说是为了报复前妻。 可她看这前妻倒是长得又乖又文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值得被报复的。 林潇潇心虚地瞧了瞧虞歌,又将自己的眼神飞快地伪装成一个白眼。 她只是个十八线小模特,该不会因此掺和进什么狗血的豪门恩怨里去吧…… 第 6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6 虞歌偏过头,眼里像洇着一层粼粼水光,却没凝出一滴眼泪。 黯淡的室内灯光勾勒出她文弱而清瘦的侧影,配上那副平静却隐而不发的神情,几乎给人一种错觉,好似她生命中的朝气与念想在一瞬间都骤然衰竭了一般。 这模样其实是非常令人不适的。 虞歌看着还很年轻,面相在女性中又属于天真秀丽的那一挂,在她身上,本不该出现这种死气沉沉的势头。 作为旁观者的林潇潇略有些不忍,但思及可观的佣金,她依然保持着敬业的精神,把“总裁的现任恶毒情人”这一角色扮演得入木三分。 她披上丝绸浴袍,转身就要走进浴室,临走前,还不忘撂下狠话。 “杵在那干嘛呢,还不赶紧收拾干净了?” 楚总说让她尽可能恶劣地对待这位前妻,到底是要恶劣到什么程度啊。 林潇潇心里也直打鼓。 在总裁给她提供的那些参考案例里,现任可都是要和前任真正动手的…… 虞歌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她沉默着伫立在原地,肤色像是沾湿的白纸,半分血色也无。 系统小声提醒:“宿主…检测到您有较为剧烈的情绪波动。” “没事,就当我在酝酿情绪吧。”虞歌道,“你做好准备,一会儿记得调低我的痛觉系数。” 444:……? 宿主不会要去和这女人拼命吧? 下一秒,它就看着虞歌踉跄着走了两步,冲上去扯住了那女人的衣袖。 “你…你是谁,和阿端是什么关系?” 这话是很有几分挑衅意味的,但虞歌的声音却在颤抖。 她一眨眼,就有眼泪顺着颊边滚滚而落,那双透彻分明的眼睛却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林潇潇的脸,看起来有种既屈辱又不安的感觉。 楚思端身边已经有别人了。 她心里最害怕看到的一幕,终于还是不容拒绝地在她面前上演。 而这全都是她自己的错。 是她一时冲动逃了婚,是她时隔四年才回来,是她自欺欺人地逃避问题,一厢情愿地认为楚思端会永远等她。 她情愿楚思端一辈子都痛恨自己,也不愿看到这位曾经被她抛下的前女友与旁人共赴良宵。 绝望与怫郁如沸腾的毒液,顷刻间便席卷至虞歌的四肢百骸,使她体会到某种近乎于呕心抽肠的剧痛。 她惨白着脸,执拗地攥紧了林潇潇的浴袍袖子,与其说是在质问,倒更像是迫切地乞求一个答案。 求你了,阿端。 哪怕你身边有了一时的情人,也千万别…… 别让旁人彻底取代我。 别让我们十年的感情付之东流。 ……别这样对我,求求你。 身材高挑的女人犹豫了片刻,回身用手指轻轻绞住了她散落的长发,怼着后脑逼她扬起了脖子。 虞歌紧抿着唇,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外来者略一俯首,附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对她进行宣判。 “别叫得这么亲切,”那女人笑道,“楚思端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虞歌骤然停止了挣扎。 她顺着墙面滑坐到地板上,安安静静地阖上了眼,仿佛已经失去了直面现实的胆量与底气。 【感化进度:10】 …… 休息室隔壁,办公桌前的楚思端霍然起身。 高清的实时监控里,虞歌仰面露出脆弱而纤细的脖颈,半张脸都挡在散乱的黑发里,看不出神色,唯有嗓子里溢出了轻而微弱的抽噎声,听起来又绝望又无助。 而这一切,都是经由楚思端亲自授意的。 她的小玫瑰自己离开了玻璃花房,又被外人剥去了小叶与花瓣,现如今,终于被迫露出了内里最柔软鲜嫩的花蕊。 当林潇潇承认她是自己的未婚妻时,楚思端敏锐地从虞歌那张白得可怕的脸上捕捉到一瞬间不可置信的神色。 像是经年的噩梦终于成了真。 究竟是失落还是悔恨,虞歌是否在此刻领略到了她这些年万分之一的煎熬? 她麻木的心脏里飞掠过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似乎掺杂着畅快与酸涩,仿佛被烧红的针尖反复戳刺,令她的呼吸滚烫起来,连鼻腔内都被烫得微微发酸。 她本该因为虞歌的痛苦而感到完全的畅快。 楚思端紧蹙着眉,缓缓坐回了椅子上。 几分钟后,伴着小声的敲门声,林潇潇探了个头进来,对上楚思端冷冰冰的视线,又立刻挺直腰身走进了门。 “那个,楚总啊,”即便顶着正宫气场十足的精致妆容,她依然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我实在是和她吵不起来,更别说动手了……。” 林潇潇想起虞歌脸上显而易见的病气,忍不住道:“她…要不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楚思端默然无语,镜片后的眼神非常复杂,像是夜色中的海水,泛出一种深浅难测的阴沉。 她沉默良久,才平淡道:“你今天先走吧,有需要的话我再随时叫你过来。” 她将视线重新挪到了屏幕上。 虞歌用手指死死抠着地毯,过于清瘦的肩膀在小幅度的战栗着,她坐了良久,才重新站了起来。 她甚至没去理会身上的污水,只是扭过头,仔细地环视了一圈这间不大的休息室。 楚思端只看了一眼便咬紧了牙关,力道大得她的口腔内部都略有些麻木,沉郁的愤怒像是泼天的烈火,顷刻间便顺着大脑燃至她的每根神经。 虞歌的那副神情她其实再熟悉不过—— 在筹备婚礼的那几个月,虞歌就常常在别墅内四处转悠,脸上的表情异常的温柔,既像是眷恋,又似在怀念,但眼睛里却总是带着微弱的水光,掺杂着某种十分怪异的决绝。 在她逃婚很久之后,楚思端才渐渐意识到,这位年轻的未婚妻其实是在努力记住周身熟悉的一切。 在她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虞歌花了几个月时间,和别墅内的一切人事物做了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告别。 而现在…… 她难道又要一声不吭地跑了?! 被扔在婚礼现场的耻辱与当下的愤恨相交织,几乎将楚思端的全部理智燃烧殆尽,她不假思索地冲进休息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放走虞歌。 某种不详的预感令她的脏器紧缩成一团,以至于双手都失去了知觉。 如果这次再让她走了…… 虞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啪! 楚思端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对上虞歌诧异的眼神,巴掌裹挟着劲风,狠狠扇在对方脸上。 这记耳光又急又重,在躲闪不及的情况下,令虞歌的上下两颗犬齿深深切进了舌中的嫩肉里,她甚至还没反应出疼,楚思端就跨出一步,一脚踹在她柔软的腹部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嗬……。” 虞歌眼前发黑,视网膜上只能看到隐约的光点。她微微弓起腰,从喉咙里发出沉重而怪异的吸气声,像是呼救,又似在哀求。 “阿…阿端……。” 仿佛肺腑移位的疼痛使她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间,她挣扎着直起上身,试图说两句话,却被涌上来的咸腥味呛得爆发出剧烈的呛咳声。 楚思端轻轻托起她的脸,用拇指拂去虞歌唇齿间的大片血渍,轻柔且充满怜惜的,将唇贴到了虞歌嘴边。 她的神色晦暗不明,但眉宇间却似乎蕴着一种残忍的笑意,配上下巴和侧脸上被蹭到的淋漓鲜血,显得这张斯文而冷淡的面容带着些可怖的癫狂感。 她稳稳当当地将虞歌搀扶到床边,强硬地扳平了对方因痉挛而蜷缩成一团的身体。 “你有别人了,”被按住的虞歌缓缓地侧过头,哆哆嗦嗦道,“你有别人了。” 她脸上的表情惊惧且痛楚,一张口,就有血痕源源不断地从齿缝间渗出来,受伤的舌头令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分外艰难,甚至是非常含混的。 与其说是在控诉,不如说是在迫使自己接受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 楚思端没有一丝迟疑,只是用袖子再一次替她沾了沾嘴边的血,就带着股悍意掰开了虞歌的双腿。 她不大听得清虞歌的话,但还是根据口型读出了她极力想表达出口的内容。 真可怜啊。 既然见不得我身边出现其他人,这些年又为什么不回来? 既然已经丢下了我……我又凭什么,偏要非你不可? “所以呢,”她轻声微笑了一下,语气很温柔,仿佛横亘在她心头的那四年煎熬在一刹那便消失了,“你又要走了吗,小歌?” 这熟悉的称呼令虞歌浑身一颤,她被迫将身体打得更开,既而就被死死按进了床垫里,而在这种紧绷而危险的氛围中,呼吸不畅的憋闷感竟让她的四肢渐渐地松懈了下来。 “阿端,”她哽咽的声音沙哑得仿佛要洇出血来,“你已经有别人了。” 她挣扎未果,只得力竭般的摊平自己,摆出一副任取任求的姿态,甚至不得不顺从楚思端的动作,将自己肿胀而刺痛的侧脸牢牢地贴在对方温热的肩头上。 虞歌张了张鲜血淋漓的唇,断断续续地艰难道:“……既然已经有了新欢,就好好对她…别让自己像我一样后悔了。” 后悔…… 原来你也知道后悔。 此时此刻,你是否也能体会到我当年的绝望与哀恸? 但和你不同,我不会后悔。 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昏暗的光影间,楚思端的瞳孔微微紧缩,她看着自己与虞歌交缠在一起的长发,顿了顿,还是倾身而下,舐去了虞歌鬓边渗出的冷汗。元宝小说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虞歌用略带留恋的眼神静静地望着虚空,她紧攥着拳头,每处指关节都泛起了苍冷的青白。 …… 趁着楚思端走出休息室去取医药箱,444感动道:“唉…宿主继续不离不弃,一定可以打动攻略目标!” 虞歌吐着舌头,用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 她虚弱道:“放屁,我马上就要跑了。” 系统大惊失色:“别啊,为什么要跑,你不就要让她虐你吗?” “都说了不是这种虐,”虞歌忿忿道,“你没听说过吗,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444:…… 它道:“你的舌头,难道不是自己故意咬的吗?” 虞歌默默地鼓了鼓嘴。 系统继续道:“她踹你,不是因为你非让她以为你要跑吗?” 它循循善诱,“和你的所作所为比起来,楚总其实也没有很过分,你就凑合着过吧。” “……4啊,”虞歌大着舌头道,“你真的很像居委会里劝和不劝分的老阿姨。” 444:…… 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任务吗! 第 7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7 老管家守在门口,遥遥地望见楚思端怀里抱着个人。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是被裹在毛毯里的虞歌。 虞歌紧密着眼,鸦翼般的眼睫微微颤动,看不出是在熟睡还是已经昏迷。 她的大半张脸都红肿了起来,上面印着明显的指痕,而且额间冷汗淋淋,黑发全都湿漉漉地黏在了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 饶是管家了解她逃婚一事的始末,见到这状况也有点于心不忍。 “楚总,要不要请医生来…。” 他话都没说完,一抬眼,窥见了楚思端的表情,便立即噤若寒蝉。 楚思端斯文而寡淡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眼神像是饱和度极高的旷石,透出某种无机质般的漠然,使得她周身似乎萦绕着某种强势且难以言说的逼人势头,单看一眼,便令人望而生畏。 她看都没看管家一眼,只冷声吩咐:“不必叫医生,端碗姜汤上来。” 老管家应了声是,又有些狐疑地望着楚思端脚步匆匆的背影。 这位总裁的性子一贯都是较为疏离的,但与之相匹配的是,楚思端在日常里其实算是个内敛而有礼的人。情绪不外显,威势不外露,会将性情中的锋利与冷漠隐藏在不入凡尘的雅致之中。 他上一次看到楚思端出现如此频繁的情绪波动,还是在虞歌刚刚逃婚离开的那几个月里。 失去了未婚妻的别墅主人在那段时间里变得脾气古怪、气势锐利,仿佛仅存的那部分柔软易感的人性被虞歌一并带走了,只剩下如死水一般的、冷冰冰的阴沉。 老管家差仆人送上去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厨房门口忧心忡忡地转了几圈,几经思量,还是悄悄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电话。 楚总最近真的很不对劲,还是和医生咨询一下比较踏实。 “喂,季医生吗?对对,是我,我们楚总这两天好像有点状况,想和您说说……。” “嗯?是的是的,和虞歌小姐有关。” …… 主卧内,楚思端替虞歌换了身干净的睡衣,又在她腰后垫上两个枕头。 “别装了,”她道,“我知道你醒着。” 她端起水杯,试图替虞歌润一润白而干裂的下唇,一抬手,就见虞歌猝然抬起胳膊,双手交叉,死死地掩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个普通人在应激状态下最常做出的、充满畏惧感的防御动作。 楚思端飞快地意识到,虞歌以为她又要挨打了。 她以为自己伸手就是要打她。 从理智上,她明白,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 因为虞歌小时候也常常挨打。 青春期时虞歌的身上总是带着淤痕,说是挨打,也并不算多么严重,往往只是几巴掌或者几下鞋底,但那疼痛总是来得粗暴、突然而又毫无理由,使得虞歌在成年后对任何暴力行为都极度恐惧。 而她…… 本该充当一个保护者,成为这世上最不可能伤害虞歌、最令虞歌信任的存在。 一种艰涩难言的感觉如同腐蚀性液体,缓慢地包裹住她的心脏,令她一时间竟完全忽略了报复成功的快意,只能体会到心里长久汹涌却不知其源的怒意。 不能让她躲起来,她应该一直看着我…… 楚思端不假思索,当即就攥住了虞歌的手腕,把她的双手按在了被子上。 伴随着这个动作,虞歌剧烈地扭动起来,试图躲避对方的钳制。 她睁大眼睛,透彻的眸子里写满了茫然与惊惶,配上微微缩着的脖子,简直像一只因受惊而炸起羽毛的虚弱小鹌鹑。 “别这样……。” 不要再动手打我。 不要让我来当你们的第三者。 不要这样惩罚我…… 对于暴行的胆怯与得知原配另有新欢的绝望相交织,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在极端紧张的情况下,出于本能地、用后牙死死咬住了口腔两侧的嫩肉。 她的感官在这时已经非常迟钝,以至于连痛感都是麻木的,咬到肉里也了无知觉。 这短促的讨饶令楚思端露出一点嘲讽般的笑意。 “不要什么,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嗯?” 楚思端等了许久都没有回音,她凑近了一点,盯着虞歌略微缩起的两腮与唇齿间不正常的殷红,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伸手,异常强硬地掰开了虞歌的嘴巴。 那本该呈现出粉红色的口腔内部此时已全部被浓郁的血色所浸染,猛地一瞧,根本无法确定具体的伤处在哪。 那颜色深而艳丽,在不见光的口腔内形成大片流淌的色块,几乎像在灼烧着她的双眼。 ……为什么这么多血? 她是故意的吗? 虞歌在干什么,难不成还想在她眼皮底下咬舌自尽吗? 楚思端思绪混乱,脑子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无端的猜测,某种带着躁动的疯狂念头浮现出来,使她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加难看了。 她单薄而狭长的凤眼里泛起瘆人的狠意。 楚思端抄起托盘内的白毛巾,随便团成一团,掐紧了虞歌那张受伤的脸,想也不想地硬塞进了对方嘴里。 ——而正在此时。 季良时敲了几下门都没听到回应,正当她踟蹰着推开门时,就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楚思端手里的毛巾上…… 全是虞歌吐出来的血。 年长的心理医生也见识过比这惨烈得多的家暴场面,但在看清全貌的一瞬间她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心脏一瞬间都被碾成了一滩淋漓血泥。 她早在楚思端的少年时期,就发现了这位患者兼好友身上潜在的暴力倾向。 在家暴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往往会受到极其恶劣的影响,其中一部分甚至会在成年后成为亲密关系中的施暴者。 而楚思端在成年前,不仅仅遭受过来自生母的武力暴力与威胁,更承受了长达十几年的精神折磨,这使得她的性格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偏激、执拗的一面。 是虞歌一直在无意识地压制着她的负面性格。 对楚思端而言,虞歌不仅是一位爱人,更是帮助她逃离苦海的拯救者。是以,在她对虞歌的感情里,其实一直包含着异于常理的依恋与控制。 在婚礼之前,她喜欢了解虞歌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的照顾虞歌的起居饮食、甚至不愿让虞歌接触外界与陌生人,希望虞歌能成为她一个人的贤内助。 诚然,楚思端非常爱虞歌,但这种可怕的控制欲…通常会成为家暴最为首要的产生原因。 此前,她对虞歌无止境的怜爱成为了约束她的一根锁链,可后来……虞歌在逃婚时留下的狠话就像一根引火线,使得这位被抛弃的恋人重新回到了年少时阴暗而偏执的精神状态,丧失了全部理智。 更妄论,这种糟糕的心理状态在楚思端的心头酝酿了整整四年。 季良时死死地闭了下眼。 悔恨像是毒液,顷刻间便顺着血管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明知道楚思端的精神状态在这几年间每况愈下…… 她明知道虞歌回来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可她竟抱着一种让虞歌彻底死心的私心,在上次见面时没有尽全力阻止虞歌试图挽回楚思端的行为。 作为医生,她充分理解楚思端的心理缺陷,也愿意帮助对方治疗,甚至在必要时,也许还会劝服充当关键人物的虞歌一起加入治疗。 但作为她本人…… 季良时大步上前,端起床头柜上已经冷透的姜汤,扬手就泼了楚思端一头一脸。 “楚总,你清醒清醒!”医生厉声呵斥,“知道自己在和谁动手吗!” 楚思端略一怔愣,手中的毛巾下意识地从虞歌嘴里抽了出来。 她垂下头,看见虞歌那张清纯又白净的脸上此刻全是青红交加的印痕,眼下还有一处非常明显地、指甲掐出的血印。 “咳咳…呕……。” 虞歌已经无暇顾及医生与前任之间的纠纷。 她战战兢兢地缩起身体,眉宇间流露出明显的栗栗危惧,在被松开的一刹那便被流入喉咙里的血沫呛得死去活来。 那喘息不止的呛咳声如一把冰锥,蕴着凝固的冷意,重重地敲击着楚思端的耳膜。 她紧紧攥着桌沿,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指甲生生掰断。 她的小玫瑰看起来万分凄惨,简直像是被凛凛风霜肆意摧残过,而这场面,完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 她在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对虞歌动粗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明明…只是请了个演员,想要让虞歌体会到她当年被背叛时的心情。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楚思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面色里漾出一种怪异的疑惑,她眼睁睁地看着季良时将虞歌扶进了卫生间,竟根本提不起心思去细究这位医生与虞歌之间那点单方面的感情纠葛。 这难道就是她所希望的报复吗? 还是虞歌真的让她疯了…让她变得和她的生母一样魔障,成为了只会发泄情绪的怪物? 楚思端望着浸透毛巾的刺目血渍。 虞歌方才含糊的呜咽与她自己幼年时的求饶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魔鬼的私语,久久地回荡在她耳边,竟让她焦躁而灼热的情绪渐渐平静了几分。 然而很快,她就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慑住了全部心神。 虞歌那么怕她,会不会就这样离开她…… 虞歌是不是已经后悔要回来了…… 就算勉强留下来…虞歌会不会从此就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刻意疏远她? …… 在楚思端患得患失的同时,虞歌正靠在卫生间的墙面上,非常温顺地张开嘴,任由季良时帮她口中的大小伤口涂药。 在她脑海中,444道:“宿主…你这两天为什么要成心惹攻略目标生气啊?” 被屏蔽了大部分痛觉的虞歌忍受着口腔里隐隐约约的刺痛,声音里竟带着笑意。 “你想想,逃婚这事不管怎么说是不是都是我理亏?” 系统一愣,“是啊,所以你就是想故意找虐然后卖惨?” “哎呀,不是,”虞歌道,“只要她动手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楚总的错。” 她狡黠地一挤眼,“一段感情里,双方都有错才有商量的可能嘛,我也不能一直自己当恶人啊。” 444又给她加了点止痛计量,道:“我靠…你这都是哪来的经验啊。” 虞歌沉默了片刻。 “……以前我在狗血虐恋组的时候,每周都得参加四课时的女性恋爱培训必修课,专门教你如何在理亏的情况下转变局面,倒打一耙。” 她摆出了老神在在的神态,“别说自己咬自己一口了…必要的情况下,装失忆甚至死遁我都干得出来。” 444:…… 这种莫名的自豪究竟从何而来? 第 8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8 季良时将一叠纱布垫在虞歌的下巴上,替她擦拭从下唇处淌出来的血水。 虞歌安安静静地任她动作。她低垂着眼睛,神情里有种非常古怪的懵懂与空茫,似乎已经将灵魂从肉身中抽离出去,以至于完全失去了感知外界的欲望与能力。 但她的双手却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着,幅度大到连整个上半身都跟着哆嗦,每隔几秒,就会爆发出一两下剧烈的痉挛。 那是人在极端恐惧的情绪下所显现出的应激状态。 医生不敢去碰她那张挂着血印的脸,只得微微弓着腰,将手背垫在了虞歌的后脑处,并就着这个姿势,将对方轻轻拢在了怀里。 她把嗓子压得又轻又温柔,甚至有了几分虔诚的意味。 “小虞,深呼吸。”她道,“不要憋气,来,深呼吸。” 虞歌的胸膛起伏了几下,随即如同哮喘患者一样,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急促的抽气声,那声音仿佛从胸腔里发出来,听起来几乎像是怪异而喑哑的呜咽。 这种吸气声似乎完全无法控制,她连着喘了好几分钟,连大脑都因为缺氧而变得麻木而昏沉,根本不能、也不愿去做出任何思考。 “……乖孩子,吐气。” 医生任由她缓了许久,在她开始轻轻打嗝时才慢慢松开了手,自上而下地抚过她的脊背。 “好乖,你做得非常好。” 季良时将虞歌抱到洗手台上,拢住虞歌冰凉泛紫的手,像捧着一块沾了尘的珍宝。一股从未体会过的疼惜之情翻滚着涌入了她的肺腑,烫得她的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凝望着虞歌此时肿得夸张的脸,又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十八九岁的虞歌眼中纯挚而青稚的笑容,暗暗打定了主意。 不管虞歌自己的意愿如何。 不管虞歌将来是否能够发现她的心意。 ……她都不能让虞歌继续留在楚思端身边了。 这样发展下去,对她们双方而言都将成为一种伤害。 季良时将虞歌的长发挽到耳后,语气里透着几分亲切的诱哄。 “小虞,”她徐徐道,“我今天先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虞歌像是骤然被唤醒一般,眼底只剩下一片茫然,她慢吞吞地掀起眼睫,看了医生一眼,继而眼尾就漾出了大片艳丽的殷红,仿佛又狼狈又困惑。 她张了张口,却全都吞咽了回去,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不要怕,我去和楚总说,”季良时安抚道,“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卫生间外,与虞歌仅有一门之隔的楚思端屏住了呼吸。 她无意识地张口咬住了自己的虎口,力道之大,使她霎时间便尝到了满口咸腥,可她竟没觉出一丝一毫的不适。 冰凉的空气似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肺上,她几乎能听到浑身上下的血液一寸寸变冷、凝结的声音。 她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并从中浮现出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虞歌要走了。 虞歌要跟着季良时一起离开了。 她等了虞歌整整四年,却只用了不足一个月,就将虞歌硬生生逼走了。 某种暴戾而阴暗的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如一颗含有剧毒的种子破冻土而出,令她本能地想将虞歌牢牢绑在身边、时刻锁在房间里、甚至…… 真的为她打造一只透明的玻璃囚笼,让虞歌成为一枝真正的小玫瑰,这辈子都只能见到阳光、雨露与她一个活人。 但楚思端最终只是沉默地止步在卫生间门前,将一切令她兴奋不已的设想都藏匿在低垂的眼睫之中。 她应该放弃了。 虞歌留在她身边,能得到只有无休止的报复与折磨。 虞歌确实逃了婚,但她并不欠自己什么。 她只不过是选择了离开这里,和别人在一起。 ……恰如今日一样。 楚思端脸上浮现出冷嘲般的笑意,她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 ——门内陡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是…虞歌的哭声。 卫生间内,季良时将虞歌环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替虞歌顺着气,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对方的悲泣。 像是要将近期所有的委屈与无望尽数发泄出来,在她提出要一起离开的建议之后,虞歌的眼泪在一瞬间潸然而下。 她不顾脸上的伤痕,吃力地将正脸扎进医生温暖的胸膛中,像一只崩溃却又无处可逃、只能躲进窝里的幼兽,迫切地寻求一丝丝难得的安慰。 “我不想再走了…我只有她了,我这一辈子,都只有她了……。” 她的眼泪带着滚烫的热度,使得季良时的心口都泛出酸涩的苦意。 虞歌略显沉闷的声音伴着哽咽,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你不懂,我想要个家,我…我只想有一个家。” ……不,你不是单单想要个家。 你是只想要一个和楚思端一起建立的家。 而我能给你的……始终只有陪伴与拥抱。 医生将下巴贴在虞歌的头发上,脸上露出了略带着涩意的包容微笑。 在虞歌看不见的地方,季良时的眼神里泛出眷恋而又入迷的温存,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位和善且富有耐心的长辈一样,轻轻拍着虞歌的后背。 被人这样一哄,虞歌似乎更委屈了,她几乎像是个被父母抛下的幼童,只能发出饱含着悲恸的号啕。 “但是…阿端,阿端她……。” 她分外艰难地吞了下口水。 “阿端她不要我了,她已经有其他人了……。” 这倾诉声几乎可以用呕心泣血来形容,令门内外的两位听者都快要落下泪来。 ——砰! 季医生刚准备细细地哄她,就见楚思端忍不可忍,猝然推开了门。 虞歌被这声巨响惊得浑身一颤,连哭声都噎住了,她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模糊的视线内,楚思端面沉如水,神色又冷又厉,但眼睛里却像燃着烈焰,仿佛俄顷便要灼伤她。 虞歌忍不住微微瑟缩,她侧过了脸,将自己红肿的那半张脸严严实实地隐藏在了季良时身后。 她在极力躲避对方的目光。 这显然是种充满戒备与提防的反应,楚思端看得一清二楚。 虞歌在刻意躲闪,对她设防。 楚思端紧攥着拳头,力度大得手背内的血管脉络都清晰可见,但手下的动作却难得的轻缓,像在试探着安抚一只饱受惊吓的野猫。 她抬起手,以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力度慢慢扳过了虞歌的脸。 在她的手上,虞歌的血与她自己的血混杂在一起,已成为一片干涸的血渍,此时被虞歌炙热的眼泪冲刷,逐渐化为了浅褐色的水迹。 楚思端的动作一顿。 那股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了数年的无名火,仿佛在转眼之间,便被虞歌的几滴眼泪浇熄了。 “小歌,宝贝……。” 她依然无法原谅虞歌,但那呼唤饱含着想念与怀恋的意味,在她触碰到虞歌的一刹那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使得她自己都陡然怔住了。 我痛恨虞歌。 ……但我也一直很想她,甚至仍然在爱她。 虞歌一听到这称呼就立刻僵在了原地。 她扬起脸,眼中似乎重新溢出一点莫名的光彩,但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因情绪波动与连日的疲惫而陡然昏迷了过去。 【感化进度:12】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是来自系统的惊呼。 444听起来非常靠谱,“放心,安-眠剂已经注入,在你完成戏份之后立刻就能让你死过去。” 虞歌努力挣扎道:“可…可我已经要不行了……。” “哎,宿主,宿主!别睡,正是关键时刻!” 444突然沉默了一下。 它勉强笑道:“……靠,对不起啦宿主,剂量下大了,你现在只有两秒钟了嘿嘿嘿嘿。” 虞歌:…… 等等……她还没来得及和楚总表白呢! …… 楚思端态度强硬地将心理医生暂且请出了房门。 她转过身,悄悄地坐到了床边。 虞歌睡得非常沉,但在睡梦中也时不时发出含混的呓语,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承受莫大的不安与折磨。 楚思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虞歌的手。 …… “我这一辈子都只有她了。” “我想要个家……我只想要有个家。” “可是……阿端她有别人了。” …… 虞歌在情绪崩溃时的泣诉声声入耳,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器,一记记地碾过她内里的骨骼与血肉,使得她到现在还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战栗,久久难以平息。元宝小说 如果只有她…逃婚时所说的真爱又究竟是谁? 如果想要个家,又为什么要在婚礼当天匆匆离开? 在昏暗而静寂的卧室中,虞歌方才的话倏忽触动到了使某一页渺远却清晰的记忆,使得那回忆如昨日重现,完完整整地在她内心里上演。 ——那是她们都在念初中时,她14岁,虞歌13岁。 在无法反抗绝对力量时,人往往会选择逃避现实。因此,在成年之前,常遭到生母殴打的楚思端有个很私人的小习惯。 她在受伤或被责骂时喜欢躲进狭小而黑暗的密闭空间里,而在她们所就读的学校里,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处,在废弃教学楼的最顶层,是个堆满保洁用品的小小阁楼。 某一次,腿上缝了针的楚思端躲在阁楼里稍稍发呆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她从纸箱后面探出头,发现那赫然是刚转学过来的新同桌。 她听说过,这个小姑娘出身福利院,是领了补助才能进这所学校念书。 小同桌不知被谁欺负了,雪白的脖颈上落了一处面积很大的烫伤,零星冒着好几颗水泡,脸上还有几处明显的淤紫,看起来非常可怜。 虞歌注意到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处,略有些羞赧地抿唇笑了,但眼底又分明闪烁着某种总算找到同类的惊喜。 仔细想来,那其实算是她最初的悸动。 自那之后…… 每当楚思端逃课或者请了病假,虞歌总会拎着小小的医药箱,在半小时以内出现在小阁楼里。 刚步入少女年纪的虞歌即便身处逆境,也显得乐观而有朝气,总是会有一句话来安慰她。 ……是什么话来着? 少女虞歌带着笑意与期冀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 ——“别难过,阿端,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有家的,真正的家。” 楚思端跪在床边,将虞歌冰凉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都快忘了……原来曾经的虞歌是那样一个乐观又快活的小姑娘。 年少时的楚思端与虞歌,本是两只徘徊在种群之外的、伤痕累累的幼兽,相互汲取养分,依靠着彼此的鼓励与安抚顺利进入了族群。 她们约定好,长大后要有一个家。 可事到如今…… 她们都亲自毁掉了对方心中,那份最期盼的圆满愿景。 第 9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9 虞歌是被脸颊压在枕头上的刺痛疼醒的。 她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床头柜与台灯,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客房。 444殷切道:“宿…宿主!你看,柜子上的冰袋和毛巾可是楚总亲自为你备下的!” 它虚情假意地大声称赞,“你看这冰袋,多冰!你看攻略目标,多深情!” 带着起床气的虞歌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你看我的系统,多么容易掉链子。” 444:…… 马…马有失蹄时嘛。 它硬着头皮道:“那宿主接下来准备怎么往回圆呢……?” 虞歌冰敷着自己的脸,口齿不清道:“还能怎么办啊,将计就计,欲擒故纵呗。” 她点开手机备忘录里的一个文件夹,里头密密麻麻地全是菜谱,分门别类的记录了楚思端的各种偏好与忌口,严谨连苹果要切片还是切块、番茄炒蛋出锅后要不要撒葱花之类的细微之处都记得一清二楚。 系统惊叹,“这…这是?” “是我以前做过的功课啊,”虞歌笑了,“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楚总不仅脾气不好,事还贼多。” 她在老管家同情的目光中进了厨房,硬撑着有点发烧的身体,叮了咣当地料理出一整桌菜。 楚思端一回家,就立刻注意到桌上的菜。 她看着那盘底座上裹着薄薄一层面皮的冰花煎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某些长久以来、被她刻意遗忘的小细节。 过去虞歌总是抱怨她吃东西太看卖相,但每一餐还是会特意替她摆盘,甚至连去公司送饭都会把便当装点得异常精致。 她面露犹疑,沉默地在桌前站了一会,还是落了座。 食物中承载着的记忆,被味蕾一激,唤醒了她心中遥远而隐秘的地方,使得楚思端的每一次吞咽都变得分外艰难。 虞歌在切胡萝卜花时的背影、虞歌捧着汤碟让她品尝时的眼神、虞歌强行把香菇塞进她嘴里时的笑容,虞歌偷偷端出生日蛋糕时那饱含着期待的神情…… ——那时候,虞歌永远站在她背后,替她打理着生活中的一切,像一道乖顺而安静的阴影,将“总裁贤内助”这一角色扮演得妥妥当当。 她面色复杂,看了眼候在一旁的管家。 “……虞歌她人呢,吃过了吗?” 老管家悄悄打量着总裁阴晴未命的神色,一板一眼道:“没有…虞小姐可能是身体还不大合适,所以做完饭就直接上楼了。” 这是在关心被自己打伤的伤患吗? 再怎么不对,也不该动手打人啊…… 他想着虞歌那张青黄交加的小花脸,垂下眼,慢吞吞道:“当然,也有可能是上次想和您一块吃饭,结果被您当面把饭菜全倒了,所以不太敢出现了吧。” 楚思端眉间显现出两道极深的刻痕。 什么意思,虞歌在刻意躲她吗? 是害怕挨打,还是因为上次被她倒掉了饭菜,而有意识地在饭点回避? 虞歌的身体不大合适……是脸还肿得很厉害吗? 楚思端撂下碗筷,回书房时刚好经过二楼的客卧。 她四下扫视一圈,轻轻将侧脸贴在了门板上。 房间内悄无声息,沉寂得如一坛结了冰的死水。 她完全猜不出虞歌在做什么。 这样的情况其实在虞歌逃婚之前也屡见不鲜。 楚思端总是很忙。 年少时因经济不独立而无法脱离原生家庭的难堪与苦痛给了她太大阴影,致使她的事业心永远得不到满足,即便已经权势滔天,也试图做出一番更大的事业,给虞歌更好的生活保障。 在她成年后,事业上的野心与爱人的陪伴充盈了她从小到大所匮乏的全部安全感。 虞歌单纯怯生,不善于和外界打交道,出于私心,楚思端要求虞歌留在家里,当她一个人的贤内助。元宝小说 年轻的爱人甚至在仆人面前都会感到不自在,于是总是将自己独自关在卧室里。 当她回到家时,虞歌的生活总是以她为中心,围着她打转,那么当她上班、出差、与朋友相聚时,虞歌又在做些什么呢? 从前她从未意识到这些问题,而当她在这漫长的四年渐渐回想起那些藏匿在平静日常下的汹涌暗潮时,答案已经再也无处可寻了。 那些在她心头环绕了四年之久的疑虑终于凝成寒意,顺着骨肉一寸寸蔓延至全身。 楚思端放下了握着扶手的手,将视线静静地落在门板上,像要隔着这层厚重的木板,窥见昔日被她独留在家中的未婚妻。 婚礼前的虞歌非常乖巧,一对上她的视线就会露出微笑,笑容沉静得如同一尊栩栩如生的遗像。 楚思端从那时起,就已经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了。 所有见过虞歌的员工都说,她将来一定会成为楚氏集团最完美的夫人。 可那真的是虞歌想要的吗? 究竟是虞歌自己想要待在家里…还是为了她那可悲的控制欲,而不得不放弃了一切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楚思端不得而知。 她身居高位,听过太多圈子里的谈资。 不少全职夫人都会因缺少陪伴而结交情人,更有甚者,还会在年过半百后与年轻的情人私奔。 可虞歌和其他人不同,没人比她更了解虞歌对“家庭”的渴望。 时至今日,楚思端依旧不了解,虞歌到底是为谁、为了什么而逃婚,但某种不详的预感却似化为实质,如铁块般沉沉地压在她心上。 从情感上,她承认自己非常爱虞歌,甚至巴不得能立即与她重修旧好;但这一个月以来她对虞歌的所作所为与婚礼前虞歌的状态都像是一记丧钟,重重地砸在她的脑子里,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一个事实。 来不及挽回了。 她与虞歌之间的关系,早在四年以前就来不及挽回了。 ……但即便是互相折磨,她也绝不会放任虞歌再次离开。 楼道内昏黄的壁灯灯光笼罩在她脸上,只能映出她紧绷的下颚线条。 楚思端像一颗扎根在冻土中的枯树,在原地静默地伫立了良久,才转身进了书房。 与她一墙之隔的客房内,虞歌盘腿坐在转椅上,重新拿起桌面上的游戏机。 她问:“楚总已经走了,是吧?” “是,回书房了。”444道,“宿主,我觉得攻略目标的态度好像有点软化了,你不乘胜追击一把吗?” “哎呀,不急。”她吊儿郎当地垫着脚,“得给她时间好好脑补脑补。” 虞歌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叫得很大声的肚子,“唉…就是还得挨饿,好烦。” …… 接连几天,楚思端都没见到过虞歌一面。 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呆在她身边”的前任未婚妻像是根本没与她同住在一栋别墅里一样,躲她躲得滴水不漏。 但楚思端却和四年前一样,每天都在享用着虞歌亲手为她料理的三餐。 ——每当她出现在客厅里,热气腾腾的早餐和晚餐都已经在桌子上摆好,而虞歌甚至还拜托了家里的司机,让人专门给她送午餐。 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好好面对虞歌,却也不希望遭到这样直白的逃避与疏离。 楚思端为了逮住虞歌一回,某天还特意提前了两三个小时回家。 结果她一踏进玄关,就听见二楼客房的木板门带着风,“砰”地一声,被从里头撞上了。 “汪汪——!” 大黄本来一直跟在虞歌身后,此时被突然关在门外,于是发出了意犹未尽的吠叫。 下意识跟在大黄尾巴后头、一起追上楼梯的楚思端扭过头,和拉布拉多无辜的豆豆眼对视了一眼。 大黄:“汪汪嗷!” 楚思端:“……” 她不在家的时候,连狗都能和虞歌同处一室…… 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那个…是虞小姐自己听见了车库关门的声音……。” 当晚,虞歌愣是一步都没踏出房门。 楚思端吃了数日以来、由家里厨子做的第一餐,半夜却忽然梦起了一桩旧事。 那时她创业刚刚初见起色,还买不起这栋别墅,和虞歌两个人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处公寓里。 搬进公寓时,虞歌买了一只烤箱,刚刚开始学习烘焙甜品。她常常失败,做出来的点心不仅甜得腻人,底部还带着股很明显的糊味。 奔波了一整天的楚思端将女友失败的糕点吃得一干二净,末了,还不忘嘲笑几句。 “就冲你这手艺,”面容冷峻的楚老板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将来肯定得娶个特别会做饭的。” 虞歌越过小小的一方餐桌,用舌头刮掉她唇角的奶油。 “行啊,”她的眼睛像是在发光,里面盛满了星河一般的柔情蜜意,“你要是找了别人,可就再也吃不到我做的饭了。” 这其实是个充满了怀恋意味的美梦,但自从虞歌逃婚以来,与虞歌沾边的一切旧事都像是沾着血泪,那十年于她而言也变成了不敢也不愿去重温的梦魇。 半睡半醒之间,一丝清明的意识提醒她不要继续沉溺在这场梦里,于是楚思端骤然惊醒了过来。 窗外渺远而细碎的白色灯光从纱帘中透进来,安静地打在床铺上,看起来像是明亮的月光一样。 楚思端反应了一秒,就立刻回过了神。 ……灯光?! 她赤着脚跑到落地窗边,“唰”地一把扯开了纱帘。 花园里的路灯并未被打开,只亮着别墅正门前一盏小小的门灯,照亮了从别墅通往大门的石子路。 而在小路上,有个瘦削得过分的背影正提着一只行李包,艰难地往门外走。 ——那赫然是今天才给她送过午饭的虞歌! 第 10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0 虞歌回过头,遥遥地朝着二楼主卧的方向望了一眼。 回来不过一个多月,她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两腮处明显的塌陷下去,眼眶也略有点发青,显得憔悴而恹恹,那张惨白的小脸笼在乌黑的长发里,简直像是纸糊出来的一样,仿佛一吹就会破似的。 但她的一双眼睛依然是透彻而清亮的,好似氤氲着薄薄一层水光,看起来既缱绻又憾惜,似乎还有点说不出的怀念。 虞歌要走了。 她又要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 而这次,她甚至没拜托任何一个人,来给自己带句话。 一股邪火如滚沸的岩浆,自胸腔猝然迸入大脑,激烈的情绪令楚思端的视网膜上浮现出了大片模糊的光点。 她夺门而出,动作仓促到下楼时都踉跄了好几步,抓了好几次才攥住门把手,“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开败的梨花树下,虞歌正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面上的神情出乎意料的镇静,似乎对楚思端大半夜追出来这件事并不感到多么惊讶,又或者是…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阿端,你来了啊。” 她的语气异常的温柔,唇边一片和婉笑意,仿佛只是在和曾经的恋人一同谈天说地、欣赏夜景。 楚思端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手指发抖,言语间有种奇怪的顿挫,仿佛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 “……虞歌,你要走了?”她哑声道,“你又要走了?” 她每天都给自己做饭…难道不是在试图挽回这段关系吗? 既然挨了打都能咬牙留下下来,现在又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是的,我要走了。” 虞歌侧过脸,将目光落在那片已经翻过土、但依然寸草不生的玫瑰园里。 “当年逃婚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已经没能力补偿你了。”她道,“我这几天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你说得对……你现在不缺厨子,也有了新的未婚妻,我继续留在你身边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她顿了顿,轻声重复道:“我要走了。” 楚思端的脸色几乎可以难堪来形容。 她知道虞歌说的没错。“不缺厨子”也好,“雇人来演未婚妻”也罢,都是她刻意施加给虞歌的折磨,所要报复的,不过是当初虞歌私自逃婚的恶行。 可她从来没想过要逼走虞歌。 无论是在情绪冲动还是心绪平静时,她心里都是希望能与虞歌破镜重圆的。 楚思端心头一紧,上前一步就想要拉住虞歌的手,和对方好好解释一番。 “没有,小歌,我没有未婚妻,那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虞歌下意识地后撤半步,仰起头,定定地与她对视,眼底没有任何示弱的痕迹,只剩下不加掩饰的警惕与戒备。 饶是楚思端已经得知了虞歌要离开这一事实,也还是为这种明晃晃的提防而感到震惊。 明明虞歌回来的那天…还眼巴巴地躺在自己怀里,脸上全是满足与爱意。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她自己搞砸了吗? 楚思端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半晌,道:“未婚妻是我请来气你的,不缺厨子也是假的,我…你先别走,先听我说。” 虞歌轻轻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与倦怠。 她问:“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逃婚吗?” 她这话问得着实很突然,然而没等对方回答,她就继续道:“我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真爱,让人给你带那种话,只是因为怕你再来找我。” 她闭了下眼,“我逃婚,是因为我当时已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我甚至…甚至已经开始恨你了。” 经年溃烂的伤口被人骤然碾压,仿佛五脏六腑都化作了一滩腥酸的血肉,疼得楚思端浑身发冷,她牢牢地盯着虞歌的脸,霎时间屏住了呼吸。 夜露无声地降了下来,顺着梨树的新叶淌到虞歌冰凉的手背上,她错开眼,视线停留在虚空里,眼神非常散,像在重温一场渺茫而迢递的故梦。 “你要忙事业,所以非要让我做全职太太;你说你爱我,所以不允许我和其他人多说一句话;你说要送我一场婚礼,却执意把婚礼办得又盛大又奢华,好像只需要一个人,陪你去走个过场。” “我确实是爱你的,也很想和你有个家。”虞歌的眼圈渐渐红了,“但我那时…那时候已经很累了。” 她终日被关在偌大的别墅里,唯一能出门的机会就是去给未婚妻送饭,仿佛她不再是楚思端的爱人,也不再是虞歌本人,而只是一个顶着“总裁夫人”头衔的塑料模特。 在婚礼彩排到第十几遍时,年轻的虞歌躲在更衣室里痛哭流涕,门外的司仪一声接一声地催促她。 “夫人,来,再过一遍,明天可不能在来宾面前出乱子,再给楚总丢脸啊。” 她茫然地望着白纱上的水痕,想起了十八岁时,心理医生在私下里告诫她的话。 ——“小虞啊…患者会对关系亲密的爱人具备非常强烈的控制欲,而且这种情况会愈来愈严重,很可能终身都无法改善,因此,就需要另一半在各方面都极力配合,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你看你……?”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刚刚陷入热恋的少女虞歌透过诊疗室的磨砂玻璃窗,看着恋人模糊的侧影,满心满眼里全是溢出来的炙热爱意。 “放心吧,季医生,为了阿端,我什么都能牺牲。” ……不,她后悔了。 婚礼当日,独自坐在休息室中的虞歌听着楚总在门外与宾客的寒暄声,终于暗自下定了决心。 她要走了。 她要让楚思端再也不敢寻找自己。 她要躲到一个楚思端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 气氛如绷到将断的弓弦,一时间,只能听见树丛里的春蝉时断时续的凄鸣声。 虞歌神色中的倦意如一把泛着寒意的铁器,紧紧贴在楚思端的喉管上,令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 虞歌没有过其他人。 虞歌离开…原来真的只是因为恨她。 是她做错了吗? 楚思端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想过千万次的词句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含着不规律的哽咽,“我那时…只是非常爱你。” 她强撑着一口气,伸手去拉扯虞歌的行李包。 “留下来,小歌,我已经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我不让你一个人呆着了,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我们就办什么样的,都听你的……。”元宝小说 “不了。”虞歌汪在眼睛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你一点都没变,甚至更……。” 她猝然停顿了一下,颤抖着吸了两口凉气。 “你甚至动手打我。”她道,“楚思端,你也曾经是被暴力威胁过的人。” 我曾牺牲掉自己的一切,试图治愈你被他人割裂、无法痊愈的伤口,可你却反手将伤人的利器捅进了我的心口。 楚思端将嘴唇抿得发白,血液里仿佛流动着某种剧毒的液体,使她由内而外地感到寒冷。 自从两人交往后,虞歌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全名。 她是这世上最了解虞歌的人。 虞歌的确是个非常单纯、温柔的人,但不幸的人生经历也赋予了她一些超乎常人的品性,比如韧性,比如固执,比如决绝。 她通常会在说话做事时给人留三分余地,但一旦把话说绝了……就意味着完全无可挽回。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们二人之间,心软念旧的其实是楚思端,而虞歌才是性情更为果决的那一个。 楚思端意识到一个可悲而令人窒息的事实—— 她无休止的索取、控制与无端的暴力行为,已经踩到了虞歌的底线。 虞歌已经决定要放弃她了。 莫大的恐慌如盘踞在毒蛇的尖牙,将毒液深深注入了楚思端的心脏。 那一瞬间她甚至觉不出任何情绪,噩梦成为现实所带来的绝望悄无声息地裹挟着她的思绪,使她心里只剩下了冷冰冰的麻木与凝滞。 她凭借着本能,极力想要劝服虞歌。 “那是因为你之前走得太突然了,又这么久都没回来,我只是怕你……。” 虞歌缓慢道:“别说了,阿端,就到此为止吧。” 她的神情里既看不出不舍,也没什么怨恨的迹象,在那张苍白而充满病气的脸上,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在这种时候,楚思端竟微微恍惚了片刻。 ——虞歌此刻的这副表情,和她在婚礼当天、最后一次见到虞歌时一模一样。 “别走,虞歌。”她抹了把下巴上的眼泪,动作之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不会再报复你了,我很爱你,小歌,我一直…一直都很爱你。” 虞歌抽动了一下通红的鼻头,眉目间隐约显现出一丝极为细微的不忍,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别墅门前的动静打断了。 一束刺目的远光打在她与楚思端之间,如一道泾渭分明的沟壑。 别克稳稳当当地停在铁门前,季良时从驾驶位上下来,怀中抱着一大捧白玫瑰,对着她们的方向挥了下手。 楚思端侧目,看见虞歌飞快地擦了擦眼泪,重新换上了那副安静又温柔的神情。 她蓦地意识到—— 虞歌要和季良时一起跑了。 第 11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1 天幕如坠,密云不雨。 季良时在等红灯的间隙里偏过头,细细地端详了虞歌几秒。 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手中捧着花,视线却长久地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瘦削而沉默的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惨白得像是要融化在浓黑的夜色里……简直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偶人。 白玫瑰象征着天真与纯挚,很符合她对虞歌的印象,但医生却突然很后悔送白花。 一水的白花配上虞歌现在的这种状态…未免让人生出某种非常不吉利的联想。 她强压住心底的不安,递给虞歌一罐热咖啡,轻声问:“小虞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虞歌用咖啡捂着手心,一动不动地愣了好几分钟,才慢吞吞道:“我不知道,还没打算。” 在别墅门前对楚思端所说的一番真相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令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无根无蒂的倦怠里,连脑子都有些犯懵。 连虞歌自己都未曾料到,离开楚思端这件事既没有让她觉出一丝一毫的解脱,也没有带给她莫大的哀恸,所留下来的只有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茫感,像是燃烧殆尽后、飘浮在空气中的余烬。 她和楚思端认识十几年。 自她懂事起,她的人生轨迹就像是徘徊在楚思端周围的一道虚线,永远都在随对方而划动,以至于她已经像是温水中的青蛙,习惯于暗示自己,不要思考,听话就好。 在她逃婚之前,楚思端几乎每天都在对她表白。 ——“小歌,你一定要知道,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这话一度给过虞歌一种非常强烈的心理暗示,仿佛她的一切价值只能依存于对方所恩施的那份感情上,如果离开楚思端,她不仅仅会失去一位爱人、失去一个家,甚至会失去自己人生的全部价值。 ……但本不该如此。 高中刚毕业时,她或许也曾有过自己的理想与憧憬,但那些美好而缥缈的幻想早就在日复一日、为他人作配的生活中消磨殆尽了,时至今日,她已然完全回忆不起自己年少时的那份蓬勃又乐观的心气了。 她原本不是只想要一个家的。 但到后来,校园中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受伤同桌、诊所里那个性格古怪却以她为中心的年轻恋人、公寓内那个与她共同笑闹的创业小老板,已经长成了一个想将她时时刻刻都握在掌心里的怪物。 她被迫完全与外界失联,与社会脱节,人生中所能奢求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家了。 虞歌知道,楚思端一直都非常爱她。 可惜直至今日,那饱含着占有与控制的爱意已然将她短暂人生中的一切期望都磋磨得一干二净。 她在恍惚中意识到。 ——自己已经什么都没了。 虞歌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后脑仰靠在头枕上,动作之间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无力感。眼泪顺着她殷红的眼尾一路没入鬓间。 一旁的季良时像骤然被沸水溅到一般,飞快地错开了眼,将注意力集中到停车上去。 虞歌身上的天真与温婉确实是最吸引她的地方,但除此之外,也并非没有其他外在的因素。 ——她生得实在是太好了。 即便是在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也像是遭人遗弃的素白瓷器,夺人眼球,又能激起旁观者内心最深处的怜情蜜意。 年长的医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 “没关系的,小虞,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她温声抚慰,“你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她将虞歌送进房间,按捺住自己心中那点难言的暗喜,只是将饱含着疼惜的目光轻轻落在对方发顶。 “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找我,你知道的,我会无条件的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虞歌是在三天前突然打电话联系她的。 小姑娘一反常态,非常利落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说要彻底离开楚总,问自己能不能夜里去接她。 季良时很难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 她不仅是楚总的心理医生,也算得上这么多年以来和楚思端关系最好的朋友。 即便她承认自己爱上了虞歌,即便她为虞歌能寻求自己的帮助而感到欣喜,即便她已经无法抑制地开始畅想自己与虞歌的未来,接到虞歌消息的那一刻,常人的道德标准依然使她体会到了强烈的自责感。 但在此时,当虞歌拎着行李走进她家客房时,医生终于放下了自己内心的包袱。 归根结底,她也从未从中作梗,是楚思端自己伤害了虞歌。 而虞歌将要和她一起共同生活了。 “成为虞歌在这世上唯一能依赖的人”。 这念头甫一浮现在脑海里,便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攀附至全身的血管与脉络,死死地慑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伸手替虞歌带上了房门。 “季医生。” 虞歌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她复又推开门,正好对上了虞歌的眼神。 小姑娘面上的神色分外温和,但目光却清亮又冷静,像是无风无浪的平静湖面,如实地倒映出对方内心所有隐秘而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 “季医生,”她轻声道,“您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再与阿端重修旧好了,对吧?” 季良时呼吸一滞,竟有一种被对方完全看穿的错觉。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虞歌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埋怨自己明知她们不可能破镜重圆却没在第一时间阻止她吗? 还是……她已经觉察出自己对她的心思与企图了。 她刚想开口辩解两句,就看见虞歌若无其事地微微颔首。 “今天多谢您了,”她道,“医生,晚安。” 季良时怔愣地站了两秒,头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些古怪的联想。 她在虞歌还是个少女时就已经非常清楚,虞歌在平日里就是非常有眼色有分寸的人,在感情这方面更是有种超乎常人的敏锐。 因此,能察觉出自己的心意也并不奇怪。 但如果连她的心思都能被看得这样明白…那虞歌没理由不了解楚思端的意图。 如果虞歌一直都明白,曾与自己共患难的枕边人在有意识地控制她,将她与外界隔绝…… 那她在那十年间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与楚思端一起生活的呢? 季良时为脑海中的想象而咬紧牙关,继而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疑虑。 既然已经成功逃离了四年,虞歌究竟为什么要再次出现在楚思端面前……? 【感化进度:18】 即便进度算不得快,444还是有被爽到,它道:“哇,宿主终于支棱起来了!” 虞歌同学也非常自豪,“我宣布,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把自己的修罗场,变成别人的修罗场!” 系统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兴奋道;“接下来你就要做出一番事业用成绩来征服楚总让她悔不当初了!” 它打开了系统仓库,一拍胸脯,“说吧,需要我提供什么金手指吗? “事业线倒是不必了,”虞歌打开淋浴,“楚总吃软不吃硬,不是慕强的人。” 她微笑起来,“不过我确实需要一份材料,来把剧情圆回来,4啊……。” …… 老管家在客厅里坐了一早上,既没等到下来给楚总准备早餐的虞歌小姐,也没等到需要吃完早餐再上班的楚总。 临近中午时,他实在不放心,上楼去敲门,却见楚思端自己从客房里出来了。 管家心头发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楚思端的状态是肉眼可见的不对劲。 她没换衣服,而是穿着虞歌那件还没洗的、沾满了血污的浴袍,也没戴眼镜,眼白里全是血丝,目光黑沉沉的,又深又冷,配上那头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 这副尊荣颇有几分类似古早鬼片里来人间索命的怨灵。 她刚从客房里出来时,管家还在心里琢磨,觉得八成是这两位女主人终于和了好;现在一看这模样,和好是不可能了,倒是很像被老婆…… 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楚思端木讷讷地绕过他,飘下了楼。 她一宿没合眼,嗓子哑得不成样子,灌了两口冰水,才勉强说出话来。 “别看了,虞歌和季良时跑了。” 这句话在她心里无休无止地盘桓了一整夜,如同一曲哀而不绝的挽歌,萦绕在虞歌睡过的床铺上,飘荡过虞歌亲手修整过的玫瑰花园,勾留于虞歌碰触过的每一寸角落,最终融入楚思端的一呼一吸之间,在每一次吸气时都为她带来灼烧般的剧痛。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她现如今令人艳羡的事业、财富与人脉,也忘记了这些年所经历的磨砺与苦难,而像是回到了童年时的噩梦中,再次变成了那个在半夜被生母打出家门的无能幼童。 她只能意识到一个板上钉钉的冰冷事实。 ——虞歌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与虞歌共度十几年,虞歌于她,不仅是爱人或亲人,更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虞歌要与她分开这件事几乎令她体会到剥皮剜骨般的剧痛,每每思及,便仿佛将浑身上下最珍贵的部分硬生生地从血肉中剥离出去。 她只想把她仅有的一朵小玫瑰牢牢地绑在身边,却从未意识到,这种自私的控制原来已经给对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是她做错了吗? 在楚思端无意识的情况下,这句疑问已经脱口而出。 “这…这我也说不好啊。”忧心忡忡的管家沉默了片刻,吞吞吐吐道,“您要是说四年前逃婚那事,确实是虞歌小姐处理得不太合适,哎呀,但这怎么说呢……。” “……那时候您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得也晚,我半夜起来时,有好几次都撞见虞歌小姐坐在花园里哭。” 在他一个外人的印象里,虞歌始终都是个腼腆内向的小姑娘,但总是特别和善,未语先露三分笑意,还很会照顾人,做出来的饭菜比厨子都漂亮。 他那时看见虞歌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悄无声息地掉眼泪,还以为是无父无母的小夫人在为自己不幸的身世感伤,还体贴地不去打扰在外忙了一天的总裁。 虞歌逃婚后,他才渐渐回过味来…… 那位衣食无忧、却总躲起来偷偷啜泣的年轻夫人,原来活得并不快乐。 楚思端握着拳,拇指的指甲深深陷进了食指的关节处,留下一道弧形的血痕。 她听见管家继续道:“但虞歌小姐肯定还是对您有感情的,否则干嘛还要上赶着回来啊。” 回来…… 是了,如果虞歌在当年逃婚时就已经彻底死心,又为什么要心甘情愿的回来? 垂死挣扎的侥幸如滴入热油的一滴冷水,令楚思端内心轰然迸出一个念头。 虞歌还爱她…却因为遭受了无端的暴力而选择放弃。 若是虞歌还爱她…… 是不是说明她依然拥有挽回对方的希望? 第 12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2 季良时一踏进玄关,就听见了开放式厨房内、抽油烟机运作所发出的沉闷声响。 她走进客厅,餐桌上已经摆上了腌笃鲜、松鼠桂鱼与凤梨酥,都算得上是非常复杂的家常菜。 而虞歌依然在料理台前忙活,见她回来,手底下功夫也不停,只勉强笑了一下。 “医生回来啦,稍等一下哦,得一会才能开饭。” 季良时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把虞歌接到家里已经整整一周了。 在此之前,她也曾接触过几位与虞歌情况类似的病患。 人是社会性动物。一个人在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很容易感到完全没有盼头,甚至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最常见的体现就是作息不规律、暴饮暴食或者逃避现实,极端抵触与外界接触。 她在接虞歌回来的那天夜里已经做好了详细打算。 如果虞歌整天都无所事事的发呆该如何安排。 如果虞歌因为生无可恋而要死要活需要怎样疏导。 但这一周以来,她在虞歌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异常的反应。 虞歌照常早睡早起,在她家里空荡荡的阳台添置了不少绿植,将两个人的饮食都照顾得健康且规律,还订了好几箱小说回家,要把这些年想读的书单全部补完。 单看表面,其实比大多数普通人都活得有干劲。 之所以说是几乎…… 是因为季医生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虞歌半夜爬起来,抱着马桶呕吐得撕心裂肺的声音。 她能感受到,虞歌在白天所极力维持的、这种正常的生活状态,就像是河蚌紧闭着的坚硬外壳,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护好自己柔软而疼痛的内里。 她本想给虞歌一些时间,让她自己痊愈,却眼见着对方在自我麻痹这件事上越来越投入,几乎已经到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地步。 季良时想起她上次提出要带虞歌离开,虞歌却哭着说“只想要一个家”的样子。 家这个字于虞歌而言,好像是一道自我防御的屏障。 她从前在楚思端身边,哪怕过得再不快乐,也会用“这是她的家”来麻痹自己;现如今到了自己这里…也一直在尽力营造出一种一家人一起过日子的微妙氛围。 仿佛只要有了家,肩上的那点责任就能让她忘却自己的苦痛,在假象里默默隐忍一辈子。 真是…又乖又可怜。 但无论是作为年长的旧友,还是作为虞歌的爱慕者,她都不该放任虞歌这样下去了。 医生坐在饭桌对面,看着虞歌那张憔悴得吓人的小脸,狠了狠心,率先挑起了话头。 “小虞啊,”她道,“我有个事,一直想不明白,你是不是…很早就已经发现楚总成心要把你关在家里了?” 虞歌喝汤的动作一顿。 她沉默了许久,把手里的大半碗汤慢慢喝完,才擦了擦嘴,开始和医生交流。 “是很早了。”她平静道,“您也知道,阿端的控制欲一直很强,所以她最开始让我当全职太太时,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她停顿了片刻,眼中流露出几分缅怀般的细微笑意。 “虽然您是她的心理医生,但我自认为比任何人都了解她,阿端是个非常缺乏安全感,还很容易患得患失的人,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直到有一次,我去公司给她送饭……。” 楚思端那天有要紧的公事,一直到午休时间都在会议室里开会,作为总裁夫人的虞歌被一路带进了办公室里,并在随手整理桌面时,误打误撞地碰到了楚总的鼠标。 亮起的大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别墅主卧内的实时监控。 虞歌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哆嗦,但声线依然压得非常稳,已经全然听不出当时的震惊与无措。 “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她后来再也不问我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原来在我所生活的地方,卧室、厨房、甚至是卫生间里都装了摄像头,方便她在白天的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我的一举一动。” 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她并非楚思端的爱人,也算不上活在花园里的小玫瑰,而是一条养在玻璃笼子里的狗,连吃喝拉撒都要毫无尊严的、被迫展示给主人看。 错愕与愧疚相混杂的负面情绪如硫酸,迅速腐蚀着季良时心肺上的血肉。她的手悬在口袋上方,犹豫几秒后,还是骇然起身,坐到虞歌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小虞…我,这些我都不知道……。” “是,您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虞歌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她,“别墅建成之后从没有二次装修过,而最初设计别墅的图纸也只经过阿端一个人亲自过目。” 这绝非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 年轻的虞歌想为爱人奉献一切,而她的心上人在事业刚有起色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变成一只活在透明牢笼里的宠物。 她甚至忍不住反复怀疑…… 楚思端是否从年少时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不过是碍于那时能力有限,未能尽早落实。 虞歌对医生轻轻摇了摇头,以示自己情绪稳定。 那些激烈的情绪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她独自消化干净,现在提起来,已经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或失望了。 “我非常爱阿端,”她道,“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她变了,在我未能觉察的情况下,在岔路上越走越远,以至于变成了一副我根本不认得的模样……。” 她的嗓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像是在耳语,已经完全听不清,仿佛在讲述某些不值一提的旧事。 季良时当即便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到后来,虞歌已经开始自我质疑,认为她所深爱过的那个初恋情人,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十年如一日地用行动对楚思端倾诉爱意,希望能借此满足爱人的控制欲,弥补爱人内心的缺憾,甚至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全部青春。 但如果楚思端从她们相恋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动了这种心思呢? 她这些年的感情,是否全都浪费在了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身上? 从理智上而言,这种想法是非常无稽的。 可当季良时在想象中代入虞歌的位置时,即便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也能轻易地体会到那种莫大的无力感。 怨自己识人不清也好,恨对方自私隐瞒也罢,似乎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年长的医生压制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愤怒,萦绕在脑海中的疑问随即脱口而出。 “既然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这次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虞歌踟蹰了足足几分钟。 她神色里有种显而易见的犹豫与挣扎,思索了半晌,才终于抬起眼,将目光定定地落在医生脸上。 她起身回到房间,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医生。 季良时不明所以地拆开,发现里头装着厚厚地几沓病例。 “这件事,还希望您务必替我保密。” 她移开眼,不去看医生的反应,只是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在逃婚途中…出了意外,被撞到了头,再醒来,已经是三年以后了。” 昏迷在床的病患不会像健康人一样做梦,但会依据自身的主观意愿,陷入某种潜意识中的“似梦”状态里。 而虞歌在昏迷期间,唯一能梦到的,就只有楚思端一个人。 ——恰如楚思端一直以来所希望的那样,虞歌的世界里,真的只剩下她了。 昏迷中的虞歌忘却了在别墅中日复一日的徘徊与挣扎,忽略了发现监控时那份滔天的愤怒与绝望,像是沉溺在一场久违的幻境里,重新回忆起了与爱人相恋时的点点滴滴。 十六岁的楚思端被生母打破了头,在医院将她抱在怀里,滚烫又委屈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滴在她的发顶上。 十九岁的楚思端在学校后山的梧桐树下对她表白,紧张得一路都在同手同脚,被嘲笑后还凶巴巴地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二十一岁的楚思端被房东停了水,把矿泉水烧热给她洗头,洗到一半却突然吻了吻她沾满泡沫的额头,承诺会给她更好的生活。 …… 那些万分不起眼的平凡日常,模糊在漫长的光阴里,却始终潜藏在她的记忆深处,泛出不容忽视的细微折光。 虞歌咬住自己哆嗦的下唇,又猛地松开。 “醒来后,我花了一年时间恢复。”她道,“我每天都躺在病床上思来想去,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突然就不再恨她了,而且,还为逃婚时伤害了她而感到万分愧疚。” 她微微偏过头,眼睛里看不出一点哭过的痕迹,干净得像是天端未落的雪。 “我回来时,确实是一心想着要挽回她的。”她道,“但我现在明白了。” 她抿着唇,露出一点略显茫然的微笑,“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季良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沓纸,喉咙里像是堵了块冰,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来。 而在她的口袋里,手里屏幕骤然亮了起来,又缓慢地熄灭了。 …… 咣当。 手机掉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楚思端愕然地坐在满地的玻璃碴里,习惯性地咬住了自己的虎口。 是她拜托季良时去打听虞歌的想法。 是她想知道虞歌当初究竟为什么要走、前不久又为什么要回来。 可她从未想过会听到这种答案。 虞歌出了意外,自己在医院里待了四年,醒来后一心只想挽回她…… 而她竟然绞尽脑汁,一直算计如何才能更彻底的折磨对方。 伤口中淌出的鲜血顺着她的小臂蜿蜒而下,恰如婚礼当日,被她在掌心里生生攥出的玫瑰花汁。 第 13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3 【感化进度:22】 虞歌在脑海里翻阅着一本先攻渣受、再受渣攻、中途互相渣、最后两败俱伤强行he的古早虐恋文,看得眼泪汪汪。 444怜惜宿主在狗血虐恋组工作了好多年,对她的品味不予置评,只是非常好奇地问:“宿主,病例是我给你造假的,那你刚才和季医生所说的监控呢,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虞歌擤了擤鼻涕。 系统义愤填膺,“我还是觉得装监控这件事很不尊重人,很过分啊,攻略目标真的太坏了,你之前怎么不翻脸啊?” 它的宿主不置可否,“那时候我已经盘算好要靠逃婚给楚总会心一击了,前期当然是能忍则忍了。” 虞歌把小说关上,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而且,虽然楚总的很多行为自私又任性,其实也有一部分算是我刻意纵容的结果吧。” 444愕然,“……不是,你干嘛要给攻略目标洗白啊?” “不是洗白,我可没说她做的对。”虞歌非常平静地分析,“我做过很多个虐恋任务,其实所有虐恋的主线都是非常类似的,狗血也好现实也罢,反正大前提是双方都有问题,没能及时解决,最后越发展越崩坏,根本无可挽回。” 她叼着笔杆,道:“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楚思端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管理处要把她列为反派,再派人来感化一次?” 系统勉强跟着她奇奇怪怪的脑回路,“为…为什么啊?” “我觉得,应该是执念吧。”虞歌道,“她对‘虞歌’这个人,有股超乎寻常的执念。” 虞歌竟把自己完全摘除出去,放到了旁观者的角度。 “但也恰恰是这份执念,使得她在‘虞歌’身上寄托了过多的东西,因此才会产生那些过分的举动。” 年轻的宿主对上系统不解的眼神,道:“你仔细想想,如果把这个任务当成现实世界……楚思端从小就被亲妈虐待,十几岁又认识了一个非常能忍、处处惯着她、时刻以她为中心的女朋友,这么多年就只有这一份亲密关系。她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去谈恋爱吗?” 虞歌耸肩,“我不是为她开脱,只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她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非要形容的话…说是根本没长大比较贴切。” 她语气淡淡,“小朋友很难学会换位思考,楚思端在感情这方面也差不多。她从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喜欢什么人就非得牢牢霸在身边,时刻死死盯着才能放心,还总把自以为好的东西硬捧到对方面前,这种行为吧…说好听点是幼稚,放在成年人身上就是性情恶劣或者脑子有病。” 444被她这番话搞得愁眉苦脸,简直觉得攻略目标无可救药,它哼哼唧唧道:“都脑子有病了…宿主还打算怎么感化啊?” “好好利用这两点啊。”虞歌轻轻叹了口气,“对‘虞歌’有执念,在感情上很幼稚。这两点加在一起,使得楚总对亲近的人抱有一种盲目且无条件的信任。” 而这份信任,将会成为她最大的王牌。 “你是说她信任你?”系统目瞪狗呆,“她…她信任你这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吗?”虞歌哂笑,“严格来说,‘虞歌’这个人在这四年之中根本不存在,昏迷这事本身就已经很不切实际了,就算能圆得天衣无缝,来,我给你捋一捋我参与的主要情节。” “你有个认识十年的女朋友,十年如一日,一直对你百依百顺,婚礼当天却说自己出轨所以逃婚了,当然,其实她没出轨,就是对你心如死灰,不想让你再去找她。” 444不知她想表达什么,只能跟着不住地点头。 “她逃婚途中受了伤,躺了四年,结果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翻回来找你,态度特别卑微,还非要挽回你。” “前前后后挽回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再次幡然醒悟,觉得你根本不值得,又决心要和你一刀两断了。”元宝小说 虞歌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楚思端既监视又家暴,还有点pua的嫌疑,确实挺有病的。但你不觉得‘虞歌’这个角色多少也有点反复无常吗?” 系统从没见过这么批判自己的,它道:“宿主的意思是……?” “于你我而言,这只是一次任务,只要身在角色里,难免会做出某些不合常理的事,但对楚思端来说,这就是她真实的人生。”她道,“大多数人碰到‘虞歌’这种举动,难免会觉出有点不对劲,但楚思端从来不会怀疑。” 她眯起眼,神情如一把锋利的刀刃,透出某种难掩的锋芒。 “打个比方,季良时能被昏迷三年这个借口糊弄过去,主要是因为前头有监控这档子事做铺垫,使她当时非常震惊,等回过神来说不定还会调查,”虞歌道,“但楚总不同,我就算空口无凭地说我这四年被外星人抓走了,估计她也会深信不疑。” 她眼中影影绰绰透出几分怜悯,“因为楚思端从不会在‘虞歌’身上多心,她从头到尾所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虞歌’一个大活人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当然,这想法本身就是大错特错。”她摸了摸444的头,“我有种预感,这回的感化进度应该不是按恋爱计算的。” 444:……! 它…它好像有点懂了! 虞歌沉吟道:“我猜,任务最终完成的标准,应该是要把楚总感化成一个正常人吧。” …… 楚宅别墅依照主人的要求,进行了一轮二次装修。 说是装修,工程倒不大,只是单独将主卧与厨房拎出来简单翻修了一遍,还请园艺师重新设计并栽种了满园的玫瑰花。 楚思端躺在客房内,将脸深深埋进了虞歌睡过的棉花枕头里。 虞歌残存下来的味道早在这团柔软的织物上消散得一干二净,但她凭借着共同相处那十年记忆,仿佛真的嗅到了近在鼻端的浅淡馨香。 十天以前,虞歌还曾经整日躲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那时候她还以为,客房与外界相隔的这一道薄薄的门板便是她与虞歌之间的天堑,她不知虞歌在里面想些什么,虞歌也不愿意主动走出来见她。 现如今…… 虞歌把自己的一切私人物品都带走了,什么都没给她留下,浴袍或毛巾这种已经脏了的…甚至全都打包装进了垃圾袋里。 她在离开之前,把这间客房整理得就像无人住过一样,非常刻意地避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楚思端紧紧攥着怀里那枚枕头,力道大得连小臂都在微微痉挛。 这栋别墅最初设计的每一处地方都倾注着她的心血,这本该成为她与虞歌一起共度余生的家,可同样是她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这处装修奢华的建筑变成了软禁虞歌的笼子。 原来虞歌这些年来一直都清楚她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心。 虞歌当年看到监控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当她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在爱人的眼睛里时,又是如何容忍下来的呢? 楚思端无从想象。 从理智上来说,她知道自己应当感到无比的愧疚与自责,但实际上,虞歌当年离开的真相与现如今的结局几乎像是足以麻痹全身神经的毒液,自心脏蔓延至每一处神经末梢,令她陷入了一种无悲无痛的麻木境地。 她能深切地体会到脏器中央那种莫大的空旷感,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安在卧室与厨房中的十几处监控摄像头都已经拆得一干二净,她把摄像头装进箱子里,找同城快递寄给虞歌,寄出后,又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去了季良时家的楼下。 她不敢出现在虞歌面前,只是凭借着本能,藏到了离虞歌最近的地方。 楚思端略弓着身子,站在漆黑一片的安全通道里,透过模糊不清的长条玻璃窗,将注意力集中在季良时家的防盗门上。 她非常清楚,自己这样实在像极了正在踩点的窃贼,也明白这样站再长时间,对她们这段残破不堪的感情也于事无补。 可当她看着那扇冷冰冰的防盗门时,某种雀跃而期待的心情却倏地从记忆中回溯而来,仿佛在她死水般的情绪中掷入了一块滚石,令她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 好像她从未犯下过任何不可饶恕的过错,只不过是在一个平常的春日里,等着对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同桌告白,或者躲在出租屋旁边的楼梯间内,在伺机给她打工回家的小女友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她恍惚间似乎沉溺在某些遥远而渺茫的幻想里,连煎熬都成为了期冀。 楚思端掏出手机,一遍一遍地不断查询快递配送的具体位置。 她特意叮嘱快递员要送货上门,如果运气足够好,是虞歌出来取快递…… 她至少能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悄悄地看一看虞歌。 听说虞歌这几天已经不吐了,气色会不会好一点?一直住在别人家里,会不会睡不好? ——叮。 从电梯里下来的快递小哥一边核对着快递单的地址,一边敲响了季良时家的门。 楚思端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过快的跳动声。 她像个被赶出花园的乞丐,只能将一腔热意倾注于偷窥,趁无人时默不作声地躲在栏杆外,偷偷地,再看一眼那朵曾属于自己的小玫瑰。 第 14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4 虞歌推开了门,对快递小哥轻轻一点头。 “好的,麻烦您了。” 她穿着卫衣和运动裤,过长的头发随意挽在后脑处,是很休闲很显年轻的打扮。 那张纯挚而天真的脸上挂着熟悉的温柔微笑,虽然依然瘦削,还带着很明显的苍白病气,但给人的直观感受几乎已经与多年之前别无二致。 楚思端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这样闲适放松的模样。 虞歌在她身边时也会表现得非常温和,面上常常挂着几分笑模样,但那张笑脸似乎总笼罩在一层朦胧而隐约的水气里,给她的神情罩上了一层隐忍不发的苦闷底色。 她过去还以为,这只是出于单纯的孤独,现如今才明白,那层略显紧绷的底色其实并非源自于虞歌自身,而该归咎于她自己对虞歌陈年而无止境的折磨。 楚思端的目光如同漆黑的蛛网,一错不错地黏在虞歌身上。 从开门到虞歌取回快递,前前后后也不过用了短短几秒。 但这片刻的功夫却在一瞬间牢牢慑住了楚思端的灵魂,成为了某种致-幻的药物,使得那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的定格、回放,将某个刹那无限地放大,充盈着她肺腑中央透着冷风的巨大空缺,令她因一股莫名的欢愉而兴奋战栗。 随着虞歌关门的动作,楼道内的最后一点光亮也终于从门缝中间消失殆尽。 重新陷入黑暗使楚思端的视网膜上浮现出模糊的光斑,但她却浑不在意,只是紧握着冰凉的楼梯扶手,试图抑制住自己剧烈的心跳。 自虞歌离开以后就麻木而凝滞的身体霎时间恢复了知觉,仿佛休克病患骤然开始呼吸,胸腔内汹涌奔腾的血液让她体会到一种难言的剧痛。 但在极致的空虚与无望之中,连疼痛都会令人成-瘾。 一连好几天,她都想方设法地给虞歌寄点东西,然后悄悄地守在季良时家门外的楼梯间内。 有时是一捧红玫瑰、有时是虞歌很爱吃的曲奇饼干、有时是她与虞歌过去的合照。邮寄物品的行为充满了非常浓重的骚扰意味,而她本人则沦落成了可悲的偷窥狂。 季良时也会开门取快递,她甚至不是每次都会见到虞歌。 但在黑暗的楼梯间中默默等待的那几个小时,已经足以让她感到满足。 她像是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唯有陷入这种病态的期待与幻想之中,才能给自己的身体注入几分鲜活的痛觉。 直到某天傍晚,在快递赶到之前,虞歌率先推开了门。 她看起来精神不大好,非常谨慎地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会,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与防备,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后,才将两只垃圾袋放在门前的角落里,又再次退回了玄关里。 楚思端再清楚不过,这是虞歌个人的一个细微的小习惯。 她会先把垃圾放在门口,回家去洗个手,再穿上外套,下楼去丢垃圾。 这套工序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虞歌这么多年都固执地保持着。 楚思端在楼梯间内逡巡了几秒,飞快地推开门,拎过那两只垃圾袋,一路跑下了楼梯。 ——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全凭欲望驱使,恰如这些天她整个人的状态,时而木然,时而狂热,但都理智全无。元宝小说 她把打包好的垃圾袋拎到小区内的户外垃圾桶旁边,却没直接扔进去,而是仔细地解开了塑料袋上的系扣,顺着敞口往下倾倒。 零食包装、成团的纸巾、眼药水瓶…… 直到最后,压在垃圾袋最底下的,是剪碎的合照与没开过封的蛋糕盒。 那是她昨天寄给虞歌的东西。 楚思端坐回车里,在恍惚间意识到这些快递的下场。 拆下来的摄像头也好,她亲自采摘的玫瑰也罢,应该都无一例外,直接进了虞歌的垃圾桶。 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邮寄曾经的旧物,躲在楼梯间内偷窥,甚至去翻看虞歌的垃圾袋。 她为满足私欲所作出的行为,对虞歌而言,却完全意味着二次伤害和莫大的威胁。 她想用拆掉的摄像头向虞歌证明自己的改变,却再一起无法自控,成为了一双潜藏在虞歌周围的、隐匿于黑暗中的眼睛。 楚思端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座上,喉咙里像被某中酸苦而坚硬的固体堵住,连呼吸都泛出滚烫的涩意。 她随手抽了一张湿巾,擦干净自己虎口上的血渍,并在虚无与木讷之中蓦地回忆起了某一篇旧日情景。 那是四年多之前,她跪在重重叠叠的红玫瑰之间向虞歌求婚。 虞歌当时怀里捧着花,手上戴着戒指,静静地俯视着她,面上的神情异常的复杂,似乎也有一点浮于表面的羞赧与感动,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很荒唐的伤怀。 仿佛她的眼泪并非出于与爱人修成正果的喜悦,而源自于某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无法与外人言说的苦痛与委屈。 楚思端死死闭上眼,如呛水般的撕裂感再次裹挟至她的肺部,使她产生了一种很真实的错觉,好像自己马上就要溺毙于曾经自以为美好完满的回忆里。 是了,她求婚的时候,虞歌已经非常清楚监控的事情。 ……她那时说了什么来着? 年纪轻轻的总裁当着所有集团高层与亲朋好友的面,跪在女友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小歌,嫁给我,我会一辈子都爱你、珍视你、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这份爱、珍视与保护,说起来非常好听,可从很早之前开始,就已经成为了伤害虞歌的利器。 而她自己、这个看似十分深情的爱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手握利器,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 楚思端摘下眼镜,唇边缓缓溢出一点笑意,这使她的神情看起来非常古怪,既像是疲惫到极点,又似乎透出了某种笼在阴霾之中的自嘲。 不知过了多久,她接到了来自虞歌的电话。 楚思端哆哆嗦嗦地捧着手机,哑声道:“喂,小歌,你怎么了吗……?” 电话那头的虞歌没有一秒钟停顿,第一句话就劈头盖脸地问:“你现在在哪?” 五分钟后,虞歌走出了楼门。 她甚至没来得及换衣服,只是在睡衣外面裹着一件毛衣外套,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神色寡淡,脚步匆匆。 楚思端一直默默地望着虞歌,如今真等到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几乎是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甫一近距离地闻到虞歌身上的味道,眼圈霎时间便红透了。 虞歌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喉咙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阿端,”她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烦请你,不要再给我寄东西,也不要出现在我周围。” 楚思端心头一紧,她颤抖道:“小歌,我没有……。” “不,你有。” 虞歌抬起眼,定定地望着她,那目光异常的冷静平和,却像是把开了刃的尖锐利器,死死地戳在楚思端的肺管上。 “前几天收快递的时候我就在怀疑,直到今天你突然把垃圾带走了。”她道,“阿端,我在季医生门口的监控里看到你了。” 她裹紧了身上的毛衣,轻声道:“我只想过几天不活在别人眼皮底下的安生日子。” 楚思端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青灰来形容,她看得见虞歌一张一合的双唇,也听得清虞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但那些语句却无法在她脑中连贯成形,反应出确切的含义。 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肺内所传出的轰鸣声,那声音透着尖锐的讽刺,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强调着一个事实—— 她再一次伤害了虞歌。 虞歌把语调放得温柔了一些,说出的话却非常残忍。 “这些天我和季医生聊了很多,自己也在反思,”她徐徐道,“这些年我犯过最大的错当然是逃婚,但除此之外…我在和你相处的时候,心态上也有点问题。” 她垂下眼睫,眼睛里渐渐氤氲出一点水汽,“我过去吧…太想弥补你了,甚至在你事业有成之后,也总觉得你还是那个挨了打,只会偷偷躲在阁楼里哭的小姑娘,以至于每次你和我提要求,哪怕这要求很过分,哪怕我自己并不愿意,到最后也会出于愧疚或者同情的心理而答应你。” 她充分理解、疼惜自己的爱人,愿意尽全力去填补对方内心的缺憾,而她的爱人却在她未曾觉察之时走进了岔路,试图将她牢牢攥在掌心里。 虞歌的嗓音又轻又软,像一阵风似的,轻轻散在楚思端的耳畔。 “可是我那时始终没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欠你什么。”她道,“你童年不幸,青春期时又孤独又自卑,成年后还特别缺乏安全感,这都是事实,但这些不是由我造成的。” 她露出一点包容而无奈的笑容,“就算是作为你的爱人,我也没义务、没办法、没能力去补偿你。” 楚思端太熟悉虞歌脸上的这副表情了。 在她逼迫虞歌做全职太太时、在她要求虞歌不出席同学聚会时、在她执意要邀请所有股东出席婚礼时…… 虞歌总是会摆出这样一幅温和、纵容又略有些疲倦的神情。 而她却在这份纵容与忍让中贪得无厌、一错再错。 楚思端脑中一片嗡鸣,她重重地喘息,那声音沉重得几乎像是在含混的哽咽。 “别这么说,小歌,是我做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她抽泣道,“换我来弥补你,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 虞歌从没见过曾经的爱人用这样卑微的态度哀求过任何人。 她替对方擦了擦眼泪,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从躯壳中脱离出去,正平静地俯视着楚思端哭着对她倾诉衷肠,无悲无喜,既没有愤怒,也提不起心力去心疼。 这其实是非常滑稽的,因为月余之前,这样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人还是她自己。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叹息般的语气回答:“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咱俩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已经衡量不出谁的过错更多一些了。” 她们之间,已然只剩下一笔算无可算又毫无意义的烂账。 “如果你这几天盯着我是出于歉疚,那大可不必。”她道,“如果你只是因为欲望,那你也该去看医生,而不是来找我。” 楚思端轻轻捧着虞歌给她擦眼泪的那只手,像是垂死挣扎的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小歌,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爱你,非常爱你……。” 虞歌用力抽回了手,将一样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丢在了面前的仪表盘上。 ——那赫然是从别墅里拆出来的一枚摄像头! “我知道,”她的眼中微红带水,但单薄的身板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掰就会折似的,“但是楚思端,我怕你。” 第 15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5 季良时站在玄关处默默等待,一听到电梯到达时的响动,就一把打开了门。 虞歌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看起来也没有受伤,医生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单手撑着门,将对方迎进了屋。 客厅内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套齐全茶具,放在底盘上的陶瓷茶炉发出咕噜噜的滚水声。 “您要泡茶啊。”洗完手的虞歌坐到茶几前,神情平静,“我来吧。” 她用沸水给茶壶预热,又将茶叶从茶则中一点点地拂弄出去,动作安静且不疾不徐,那双端杯落盏的手白而纤细,像是枯瘦的兰花花枝,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虞歌泡茶的功夫相当纯熟,又生了一张清纯而带有婉约意味的脸,举止间自有一番温柔写意。 季良时默然无语地端详着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本原本想问的,其实是楚思端与虞歌在楼下的谈话。 她接过那只小巧的茶杯,干巴巴道:“小虞,你还特意练过泡茶啊?” “是,不过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虞歌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茶盅里,凝望着沉淀在沸水之下、已经氧化出金黄色的陈年芽叶。 她唇边漾出几分笑意,“那是我上大学后找的第一份兼职,在一家茶楼里给茶艺师当助手,茶楼一直营业到晚上十一点多,我轮到的几乎都是夜班。” 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天,楚思端每天晚上都会蹲在茶楼后门等她下班,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会问她有没有被其他人欺负,还会捧着她冰凉的手亲来亲去,夸她手上的茶叶味很香。 她们牵着手一起走回出租屋,路过西街时从便利店或路边摊上买两份吃食当夜宵,往往走不到门口就会不由自主地吻到一块,有时不小心关门关得太响,还会听到楼上房东念念叨叨的抱怨声。 那时候她们和全天下所有走在迷途中的年轻人一样,没有退路、举步维艰、前程未卜,但因身边有爱人的依偎与陪伴,本该艰辛灰暗的苦日子里似乎也充满了某些难以量化的甜意与盼头。 还在茶楼里上夜班的虞歌从未奢望过她们能白手起家、过上万分富裕的生活,同样的,年少时的她也从没想到过,某一天她自己会主动选择离开当年的爱人。 ……只可惜,物是人非四个字早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她头上,命运在她未曾觉察时就馈赠给了她一份充满讽刺意味的厚礼。 刚刚成为总裁夫人的虞歌几次三番提出要出门工作,事业有成的爱人耐心地听完了她的诉求,微笑着做出了妥协。 “还记得当初你打工的那家茶楼吗?” 总裁办公室内,楚思端近乎虔诚地轻吻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欺身将她按在了顶楼的玻璃窗上。 “……小歌,别怕,睁开眼。” 因恐高与羞恼而剧烈挣扎的虞歌被人从身后捂着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她像一只搁浅在岸边、行动迟缓的蚌,被迫打开了紧闭的外壳,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只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我这就把茶楼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楚思端附在她耳根处低语,那声音非常清晰,亲昵中又泛着点冷意,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透着残忍的满足。 “你再也不用辛苦了,可以安心地在家当老板娘了,开不开心,嗯?” …… 被热气一熏,虞歌的眼泪就滚滚地落进了她那杯颜色清透的茶汤里,而她自己却像是无知无觉一样,面色如常地端过茶盅,给医生续了茶。 季良时踟蹰片刻,还是忧心忡忡地劝慰道:“小虞,你和楚总在一起那么多年,一时半会放不下也再正常不过了,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好吗?” “嗯?”虞歌反应了一下,“没有啊,我没什么放不下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医生心中一片酸软。 她想起虞歌年少时那双总是快活而明亮的眼睛,又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身上日益衰败的精气神,忍不住为对方感到不平。 “别难过了,小虞。”她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为别人做错的事情折腾自己。” 虞歌笑了,那笑容稍纵即逝,温柔而疲惫。 “哪那么容易过去啊,”她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毕竟我和阿端有过好的时候,就算别人看到的都是不堪与苦难,我自己也知道,我们曾经有过非常要好的时候。”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痛苦与辜负永远翻不了页,反而是其中美好的部分,会轻易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流逝。 而对虞歌而言…… 生命中难得的光亮反而更加难以忘怀。 她微微扬起头,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半空中,似乎在透过空气中静静浮动的尘埃而怀缅着某些无人知晓的往事。 “我小时候在福利院长大,就算无故挨了打受了欺负,周围的人也会来给我讲大道理,说我没爹没妈,能顺利长大就已经很不错了,做人得知道感恩。” 她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后来,楚思端把我关在别墅里,她身边的那些高层每次见到我,也都说我运气好,劝我懂得知足。” 虞歌嗤笑了一声,神情里混杂着说不清的涩意与嘲弄。 “我那时能在阿端身边忍那么多年…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她道,“我长这么大,能不问缘由地永远偏爱我,站在我这一边的,其实也就只有过楚思端一个人。” 她和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非亲非故、毫无瓜葛,只有楚思端一个人愿意掏心掏肺地爱她,然而到头来,给她伤害最深的,却也是这位爱人。 “不是的,你别这样想!”年长的医生匆匆打断了她,“小虞,其实我也……。”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也能够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 “季医生。” 虞歌轻声止住了她的话音。 “以阿端的脾性,动手打我不过是早晚的事,但您以前从没告诉过我她有暴力倾向,只是非常隐晦地提及,说她控制欲很强。” 医生愣了一下,当即就要解释,“那是因为……。” “因为归根结底,您原本就是阿端的朋友,不是我的。”虞歌语气淡淡,“所以在我逃婚之前,即便您能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差劲,也只能委婉地劝我多加配合,不要放弃。” ……什么? 一股寒意陡然蔓上了季良时的脊背。 “多加配合,不要放弃”,这话正是她自己说过的。 那是楚思端与虞歌婚前的某一天,她收到请柬去别墅道喜,顺便帮楚思端进行每周一次的心理辅导。 楚思端当时的心理状态非常稳定,哪怕从专业角度来看,也几乎是毫无病态与障碍可言的,只除了一点—— 治疗了这么多年,她对虞歌那强大的控制欲依然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 但这早在季良时的意料之中,只要虞歌不出意外,她相信,楚总的状态一定会越来越好。 她在离开别墅前碰到了虞歌。 当时虞歌正在花园里摘花,怀里抱着一大捧玫瑰,眉宇间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郁色。 寒暄过后,虞歌非常小声地叫住了她,神色紧绷,像在倾诉压抑已久的心事。 “季医生…我,我最近总是睡不好,而且很心慌,但是阿端不让我自己去找您……。” 季良时望着她眼下的青黑,心下了然,但她顾忌着好友难得好转的病情,只是给出了看似温柔、实则十分敷衍的劝诫。 “放心吧,婚前就是这样容易焦虑的。”她笑道,“而且楚总最近的状态已经有很大改善了。” ——“小虞,只要你能多加配合,不要放弃,楚总很快就会痊愈的。” 季良时百口莫辩,她捧着手中凉透的茶汤,微微打了个寒战。 她当然知道楚思端不会痊愈,那话不过是拿来搪塞虞歌的。 而虞歌是在什么境地下得到的这句搪塞呢? 是在逃婚前夕,在孤立无援、最难捱最无措的情况下,虞歌把她当成值得信赖的长辈,期望着能获得一星半点的理解,或者获得外人的搭救。 许是她的脸色太难看,虞歌竟坐到她身边,反过头来安慰她。 “季医生,您一直都是阿端的医生与朋友,我非常理解。”她道,“况且,这次您帮我离开阿端,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她起身,重新煮了水,替医生续上了热茶,转身回到了客房。 房间内早已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地板上斑斓变换的细碎光影,那是小区内被潇潇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的梧桐树。 虞歌透过纱帘与窗框间的缝隙,静静遥望着停在楼下的那辆迈巴赫。 楚思端待在车里,依然没有离开,也许是在愣神,也许…… ……她还在哭。 一股空前的疲惫自上而下地席卷至她的每一个细胞,令她脑中一片空白,连心口处酸楚而剧烈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虞歌抱着双膝坐在地板上,侧着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她已经将话说到那种份上,她知道楚思端不会再来纠缠。 但楚思端一直没有离开,虞歌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盯着车内朦胧而昏暗的剪影,只知道对方在车里坐了一整夜。元宝小说 那一宿,她与楚思端隔着三层楼的高度,隔着两扇玻璃窗与一层淅淅沥沥的雨幕,彼此凝望了好几个小时,仿佛她们之间所间隔的,是她们从第一次相识至今的十五年光阴,是一段破裂关系内永远无法弥补、亦难以逾越的幽深鸿沟。 整整一夜,对她们双方而言却宛如凝固住的一瞬间。 那是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雨。 天蒙蒙亮时,别墅的司机赶过来,将楚思端接回了家,而虞歌从紧紧蜷缩的姿势舒展开来,一边活动着麻木的关节,一边走进卫生间洗漱。 离开房间前,她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玫瑰花。 那是楚思端之前寄过来的、由她亲手采摘包装的玫瑰花,几天没喷过水,已经干成了一把枯枝败叶。 寄过来的所有东西里,虞歌只留下这捧花。 她在原地停顿了两秒,大步走过去,将那捧干□□直扔进了垃圾桶。 第 16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6 市中心的一家茶馆长期开设茶道培训班,自夏至起,虞歌经季良时的介绍,开始在培训班内担任助理讲师。 茶道课程是小班授课,学员大多都是各家的富家太太或小姐,一天正经上课的时长不过两三个小时,其余时候都是在一起喝茶、品尝点心或谈天说地,虽然薪资不高,但对虞歌而言也算是比较清闲的合适工作。 她已经脱离社会太多年,学校里学过的东西更是忘了个彻底,出门工作与其说是为了谋生,倒更像是在循序渐进地、给自己一个融入外界的机会。 更何况,人只有在有正事可做的时候,才不会将全部思绪都浪费在沉湎往事之中。 楚思端在茶馆里遇到虞歌时,她正从课室里往外走。 虞歌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很透亮很细腻的雪色,虽然两腮处依然略有点塌陷,不过前些日子那股弥漫在周身的衰弱灰败之气已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而温和的从容。 这种独到的气质使她看起来格外引人注目,特别是在与旁人谈笑、眼带笑意的时候。 ……仿佛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本该具备的模样。 虞歌甫一发现她,就将脸上的笑容敛得干干净净,只残存着一点猝不及防的茫然与无辜,她的上半身板得僵直,像是一尊沉默、美丽而毫无灵魂的石膏雕塑。 这细微的变化像是一把钉在地上的钝刀,将楚思端的脚步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她舌根发苦,勉力微笑了一下,但那情绪也只停留在唇颊边细微的弧度上,远远到达不了晦暗而冰冷的眼底。 “小歌。” 楚思端轻声道。 “不要怕,我不知道你在这,我…只是碰巧过来,真的。” 这话其实十分荒谬,她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一天需要为“偶遇虞歌”这件事特意辩解。 她望着虞歌隐含着狐疑的清透眼神,只觉得心脏已经腐朽成一滩酸腥的烂肉,又被浸泡在滚烫的毒汁里。炙热而剧烈的爱意之下,隐藏在最深处的感情竟然近乎于不甘与愤恨,能带给她的只有经年未灭、长久不息的痛苦。 “不要怕。”楚思端重复道,“我这就要走了。” 她甚至不敢再多看虞歌一眼,只留下了一道紧绷而略显萧索的背影。 而在虞歌看不到的地方,楚思端的眼神沉得可怕。 像浑身上下沾满汽油的人陡然被一点火星引燃,欲望在嘶吼叫嚣着,让她将虞歌抓回身边、关进笼子里,可她怕身上的火将猎物灼伤,因此只能拼死地压抑、克制。 当她在虞歌面前时,掠夺与压迫才是她的本性,但她实在不想再让虞歌透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些渴望。 楚思端走到拐角处,将自己的左手放进嘴里,任由牙齿深深刺入手背上的皮肉。 那只手上已经布满斑驳错落的齿痕与新鲜的伤口,虎口附近甚至印着明显隆起的突兀疤痕,连指缝间都残存着乌黑干涸的血渍,而手掌的正当中,裸-露着一小块鲜红的血肉。 ——她在神志不清时把燃着的烟蒂碾灭在了自己手心里。 但是连疼痛都无法令她镇静,一股无名的焦躁渐次地席卷至她的每一根神经,使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连指尖都止不住地微微战栗了起来。 ——这其实非常近似于成-瘾患者在强制戒断之后的生理反应。 而能缓解她痛苦、赐予她理智的那枚解药与她仅有一墙之隔,正在茶道课室里对别人温言细语、体贴入微。 不…… 楚思端咬紧了牙关。 她再也不能去伤害虞歌。 【感化进度:25】 …… 虞歌在第二天上班时收到了一条来自银行的短信,说她常用的那张银行卡内一次性收到了一大笔转账。 她还未来得及咨询,来自楚思端的信息就从屏幕上方一闪而过。 「小歌,我在你上班的茶馆附近恰好有套装修好的公寓,已经联系好律师,这几天就会转让到你名下。你放心,我绝不会去打扰你,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住。」 「另外,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你打一笔钱,你有任何需要也可以直接和管家联系,我不会过问。这不是为了弥补,也没有其他意思,就当让我图个安心吧,抱歉。」 这口吻,简直像个犯下大错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孩子。 虞歌垂着眼,将视线落在屏幕上,黑屏后又重新按开,她像不解其意一样,把这两条不长的短信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分钟,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送房送钱,图个安心。 她觉得自己的理智与感情似乎已经混杂成一团,一方面,她好不容易逃离出来,本该为对方的不纠缠而感到庆幸,她这些年付出得不少,无论是钱还是物,楚思端送给她任何东西她都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而另一方面…… 不去打扰这四个字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解恨般的快意,所留下的,只剩下胸腔之内、那种空旷而沉重的窒息感。 虞歌望着沸腾的开水,一个疑问蓦地浮现在了她脑海里。 ……我在期待什么? 不管是对谁来说,她能放手都是好事一桩,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些天她过得非常好。 像是终于从辗转反侧的故梦中苏醒过来,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她有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交到了几个能聊一聊日常的朋友,不仅将季医生家里的花花草草打理得很好,还开始计划着再领养一条小狗。 她白天不会刻意去思索,夜里也再没有梦到过那些被管束、被监视的真实往事。 虞歌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往前走了,只要接受了楚思端送来的房子与钱,她很快还会拥有完全崭新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新生活。 但也许是时间还太短,也许是她也得了病。 虞歌并未觉出快活,甚至也没有体会到楚思端在短信中所提及的安心,总有一种不知何故的鲜明刺痛横亘在她的心头,像一颗生长在血肉之中的生锈铁钉,伴着每一次呼吸,将她扎得鲜血淋漓,仿佛整个人都只剩下奄奄的一口气吊在喉咙里。 她甚至已经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 楚思端派来的律师办事效率很快,下午就直接过来找了虞歌。 这律师姓陈,年纪挺大,从公司成立伊始就一直是老板的心腹,对虞歌自然也不算陌生,过去还总跟着一起蹭小夫人送来的点心,因此,哪怕时隔几年再见,也表现得分外亲切。 “哟,小夫人泡茶的手艺还是这么漂亮啊。” 律师腆着肚子坐在她对面,一边赞叹一边从文件袋里掏出两沓文件,双手推到虞歌面前。 “这是房产转让合同和相关公证材料,您方便的话随时都可以入住。” 虞歌看也没看文件上的内容,只对着他微微颔首,那神情柔和恬淡,如风似水一般,一如往昔。 “多谢您了,”她道,“还有,以后还请不要再叫我小夫人了。” “哈哈抱歉,我这不是叫顺嘴了吗!” 律师并不了解楚总与这位前夫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倒是很清楚这二位曾同甘共苦所走过的十年岁月,只当是因为楚总心理不太健全才导致了二人的关系破裂,因此还挺为这段感情感到惋惜。 他交代完公事,忍不住多言道:“小…虞小姐啊,有个事不知您是否了解,其实集团内一直保留有您的一部分股份,您要是乐意的话,实际上也可以进集团……。” “不必了。”虞歌替他斟茶,“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进了集团也没什么能做的。” “哎哟,话可不能这么说。” 陈律师对她挤眉弄眼。 他这人心性不坏,就是上了年纪又特别自来熟,和硬要劝和不劝分的亲戚似的,总容易说出些不合适宜的言论来。 “您还不知道吧,”他神神秘秘道,“我们楚总最近换了新的心理医生,每礼拜都去问诊,就在原先老夫人就诊的那家疗养院,哦对,还开始定时定量的吃药了,说不定……。” “说不定很快就能痊愈了。” 虞歌温声接下了他的话。 她面上的神情半分没变,只有原本亲切而平和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陈律师,”她道,“以我对你们楚总的了解,她应当只是让您来交代房产,而不是支使您特意来当说客的。” 她明白律师先生也只是出于好意,但某种混杂着恶意的负面情绪还是顷刻间便涌入了她的血液之中,令她非常不适地蹙起了眉峰。 “第一,楚思端治病是为了她自己,和我没多大关系;第二,就算她痊愈了,又能怎么样呢?” 虞歌对上律师讪讪的笑脸,把声调压得异常平静,不像是在反问对方,倒更让人觉得…… ……是在扪心自问,掷地有声地诘问自己。 “难道她痊愈了我就能与她重修旧好吗。”她道,“难道股份和房子就能偿还我搭在她身上的那么多年吗。” 把律师送出门时,虞歌才迟缓地反应过来,这话其实问得非常不讲理。 且不说不该去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她和楚思端在一起的那么多年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就算过得不如意,也根本没道理要求偿还。 致使她一时失控的根源,其实根本不是律师无心的撮合,而是她内心深处那难以忽略的忧虑。 楚思端又开始吃药了。 而且还去她母亲过去的疗养院看了医生。 没人比虞歌更清楚,曾经的爱人对这家疗养院有多抗拒,也没人比她明白,那些药虽能帮助楚思端暂时自控,却也是治标不治本,在极端情况下,严重到难以承受的戒断反应甚至会使对方不由自主地伤害自己。 那顾虑与担忧无法避免的在她心中徘徊,但理智又一遍遍地向她重申:元宝小说 那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去疗养院也好,戒断反应也罢,都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虞歌默默给自己兑了杯茶,溢出杯口的开水径直淌到了她的手指上。 第 17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7 虞歌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一封来自疗养院的邮件。 「虞歌小姐您好!冒昧打扰了,我是启南市第三疗养院的精神科医生褚南,现负责楚总的相关治疗工作,出于治疗需要,可否邀请您在本周方便的时候与我进行一次会面?」 邮件的结尾处,这位名叫褚南的新医生还附上了自己的工作名片。 虞歌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仔仔细细地在整间公寓里检查了两圈,确定了没有任何监控设备,这才慢吞吞地回复邮件,与医生约定好时间。元宝小说 “诶嘿,”她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机会来了!” “机会,什么机会?”444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分手你干嘛还要去配合治疗啊!” 虞歌最近喝茶太多,嘴里发苦,她从冰箱里掏出一听可乐,配上冰块,吨吨吨地灌下了肚。 “术业有专攻嘛,我又不能靠谈恋爱把楚总变成正常人,当然得逼她去看医生了。”她盘腿坐在地上,“再说了,我要不配合她能好得了吗?” 她眯起眼睛微笑,神色中流露出一些她本人身上特有的柔妩与秾丽,而这副表情放在角色那张清纯挂的脸上其实是颇有几分违和的。 系统不忍直视,“得了吧,你那哪是逼她呢,完全就是在虐你自己吧。” “虐自己就是在逼她嘛,”虞歌撇嘴,“楚总这么多年都一直抗拒治疗,我要是活得不够惨,做戏不做足,哪能让她下定决心去治脑子啊。” 扮了这么长时间抑郁人设,虞歌自己也非常崩溃,她长叹一口气,“唉…我可真是个痴情的可怜人啊……。” 444:…… 它面无表情道:“别装了,你为了让她看到你在窗边张望了一宿,还一直在脑子里放惊悚片提神呢!” 而它作为一个脑内自带系统还不得不跟着看! 虞歌:…… 系统再接再厉:“而且你这两天和个炮仗似的,怼完季良时又去怼人家陈律,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给楚总带话,说你是真的心如死灰生无可恋吗!” 虞歌:…… 虞歌吭吭唧唧道:“4…你好了解我啊4……。” “但我确实也难过啊,”她把自己蜷成一只咸鱼,“谁能想到都攻略总裁了,我为了立人设还得自己出门打工呢,谁能想到呢!” “况且照这个感情线发展下去,就算我去配合治疗,就算我和楚总的感情还很深,最后能不能破镜重圆还真是说不好啊啊啊啊……。” 系统无情地打断了她,“能不能重圆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你懂个屁,”虞歌气得鼓嘴,“我是个好宿主,不能随便崩人设,一个哀大莫过于心思的前女友哪有那么容易就被人挽回啊。” 444:……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立这种苦情人设啊!!! …… 虞歌在周末去见了楚思端的新任医生。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长发女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非常正式的衬衫与西裤。 不同于季良时身上温文尔雅的和煦气质,无论是从外貌还是气场上来看,这位新医生似乎都更具攻击性一些,像是永远在观察猎物行动、只在夜间出动的某种大型猛禽。 褚南甚至连问都没问,上来就直接替虞歌叫了杯冰镇的咸柠七。 “抱歉啦。” 她替虞歌拉开座椅,修长的手指随着虞歌落座的动作顺势划过对方挺直的脊背。 “虽然知道你是个茶艺师…但就是感觉你会很喜欢喝汽水呢。” 虞歌稳住心神,面上看不出半点心虚,她开门见山道:“您不是说,叫我出来是因为阿端的治疗上有需要吗?” “哦,对的。” 褚南敛起几分笑意,递给她一只厚厚的本子。 那里面详细记述了楚思端近一两年的诊疗情况,从患者自述到医生判断再到用药的经历与变化,每一项都列得一清二楚。 “别误会,这上头所有涉及到病人隐私的地方我都是经过楚总同意才敢给你看的,”她道,“不过我想,你了解的应该也不比医生少吧。” 她望着虞歌那张和婉又天真的脸,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座椅的扶手。 从听过楚思端的主观叙述开始,她就一直非常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能令那位总裁着迷到近乎魔障的地步,非得关在家里才能安心。 直到今天见了真人,褚南才对病患的心态多了几分理解。 真顺眼啊,还那么专情,为一个前任的病情,急得眼眶都红了。 简直像只被人伤害后假装狠心、但其实只能唯主人是从的幼犬一样。 但凡能被这小美人放在心里全心全意地供着,哪怕是圣人也很难不沦陷吧。 况且…… 楚总运气非常好,竟让虞歌几乎无私地爱了十年,虽然结局惨烈,但归根结底,也只是没掌握好方法。 若是换了她…… 一定能够让这位美人快乐又安心地永远留在家里。 “所以…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虞歌略带些喑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医生抬起眼,看着小美人那副温顺而充满信任的神情,轻声笑了下。 “如果方便的话,你每周和楚总定时见一面,相处几个小时,会对她的治疗起到非常大的帮助。” 她眼珠都不错,将视线定定地落在虞歌身上,直到如愿地看到对方因纠结与犹疑而将嘴唇抿得发白,才若无其事地补充道:“当然了,我知道你现在没有义务再帮助病患治疗,所以,要不要见面全依你的个人意愿。” “没…我没有不愿意。” 虞歌顿了顿,下意识地用手指拉扯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她松开紧抿着双唇,那由白转红的下唇哆嗦了好几次,才终于吐出连贯的话语来。 “我只是有些担心…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 “我都了解啊,”褚南招手,替她加了一份栗子蛋糕,“我上个月说服了楚总,替她做了一次催眠,所以,对于你们俩之间的那些事,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她端着蛋糕坐到虞歌身边,把叉子递过去,又轻轻拿下了对方折腾头发的那只手。 “喏,吃吧。” 挽着袖口的医生将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一些,以至于虞歌已经能够隐隐约约地嗅到医生领口上那种既像烟草…又有点类似于皮革质感的香水味。 虞歌的年纪已经算不得小,但由于社会经验过于单薄,她并未在第一时间反应出这姿态中所透出的、较为隐晦的暧昧意味。 她轻声道了声谢,一口吃掉最上头的栗子仁,然后便含着叉子,非常乖顺的等着医生的下文。 那副驯良又天真的神情配上她微微下垂的眼梢…… 实在像极了蹲在主人身边、眼巴巴蹭肉吃的小狗。 褚南当即就意识到,自己在难以抑制的心跳加速,甚至延着脊椎慢慢蔓延起一股难言的滚烫热度,直至她的脖颈与耳根。 她一边嘲笑着自己的荒诞,一边活动了两下肩颈,驱散着背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汗意。 “不要担心啊,”她笑盈盈地对上了虞歌的眼睛,“我有把握,不会再让楚总做出缺乏理智的事情。” “倒是你,现在真的还愿意这样帮助一位伤害过你的前任吗?” 这话里的试探意味几乎是昭然若揭,虞歌细嚼慢咽地吃了小半个蛋糕,这才重新坐直了身子。 她随手抹了把唇角上蹭的奶油,又把中指的指尖放在嘴里吮了两下,不停颤动的眼睫下,那双青稚而泛着水光的眸子轻轻瞥过来,令褚南脖颈上的那片殷红轰地一下径直燃到了眼底。 “……愿意啊,”她听到虞歌小声道,“我和阿端确实都做过一些无法原谅的错事,但有一点总归是毋庸置疑的——” “——我们都是彼此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 一走出咖啡馆,444就忍不住炸了锅,“我靠靠靠,宿主,这医生她不对劲啊!” 被勾出馋瘾的虞歌从便利店里买了好几袋板栗仁,她用牙咬开包装。 “看出来了。”她满脸的一言难尽,“你说…楚总到底知不知道,她的每一任医生都想搞她前女友啊……。” 系统:…… 这么一说还真是越想越不对味…… 它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结合自己对虐恋科的深刻了解,给出了中肯建议。 “那宿主…要不要利用这一点,稍微刺激刺激攻略目标啊?” “想都别想,”虞歌含糊不清道,“我要真打着治疗的幌子给她扣个绿帽子,楚总可能就再也正常不起来了。” 她与楚思端的见面时间被安排在了周五下午。 为避免虞歌联想起某些不算美好的回忆,褚南和双方确认后,将最终的见面地点从别墅换到了一家私房菜馆。 那是家不大的粤菜馆,位置就在虞歌与楚思端所就读过的大学旁边,不仅味道地道,而且环境相当清静。 过去她们总会在特殊的日子里来这吃饭。 一踏进正门,熏鸭与汤水相交融的味道就扑鼻而来,虞歌深呼吸了两次,流露出了一种怀念而恍惚的神色。 她走上窄小的楼梯,楚思端正坐在临窗的老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 楚思端那天散着头发,换了副无框眼镜,身上也只穿了纯色t恤与休闲裤,无论是打扮还是在等人时那种略显期待、又极力绷着脸的冷淡模样,都与她在学生时代时一模一样。 这既是她年少时最依赖最信任的深挚恋人,也是多年后那个把她当成宠物对待的怪物未婚妻。 虞歌躲在楼梯口的背阴处,足足停留了几十秒。 第 18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8 一碗陈皮老鸭汤被摆到了虞歌面前,醇厚而略带辛香的味道顺着蒸腾的热气而上,久久地萦绕在她鼻端。 楚思端坐在对面,用开水仔仔细细地给筷子消毒。她用余光瞟见虞歌在埋头喝汤,就立刻将目光落在虞歌身上,默默地打量着曾经的爱人。 ——那目光非常轻,贪婪而缱绻,又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局促。 仿佛她所面对的并非是相互亏欠的前任恋人,而是她如珍似宝的心头挚爱。 虽说这次会面仅仅是为了治疗,但从她心里却觉不出一点压抑与排斥,反而透出一种难言的满足,像是整套脏器都浸润在某种久违而酸楚的热度中,令她清晰地体会到了严重的心脏回血,连握着水壶的手都在微微哆嗦着。 窗外苍茫的暮色安安静静地笼罩在虞歌身上,借着饭馆中的烟火味,将她温润而纯挚的眼睛勾勒出近乎于安宁的弧度,那张脸上始终没什么明显情绪,只在尝到美食时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点熨帖与欣喜。 明明只分隔了一两个月,楚思端却觉得自己许多年没有这样长久地端详过对方,以至于哪怕仅仅看着虞歌乌黑的发顶,她都能体会到如年少时一模一样的迷恋与心动,简直像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 “来,小歌。”她将拆好刺的鱼肚挑进小碗里,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紧,“我记得你以前特别爱吃他家的桂花鱼,是吧?” 虞歌接过碗,却没立刻动筷子,她盯着楚思端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犹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阿端…褚医生和我说你已经在吃药了,你…疼不疼啊?” 虞歌在关心她。 像在中学时那个昏暗的小阁楼里,作为转校生去帮助自己遭受家暴的新同桌。 像在本科时停水停电的出租屋内,作为恋人去关切自己的另一半。 像在集团中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里,作为贤内助去体贴自己的未婚妻。 如今,她作为成功逃离的受害者,反而回过头去关心给予自己莫大痛苦的前任。 楚思端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虞歌什么都没变。 她依然天真而赤诚,是永远飘荡在夏日黄昏时的暖风,是风景中始终如一的山峦与湖泊,也是…… ……是她没有刺的那朵小玫瑰。 也恰恰是因为虞歌身上这种一成不变的柔顺性情。 即便她如今已能心平气和地去面对这段破裂的关系,每当她想起虞歌,每当想起这朵小玫瑰曾经独属于她一个人,又被她自己亲手摧折,那份沉甸甸的愧疚与遗憾就重如千钧,压得她几乎难以呼吸。 【感化进度:32】 ……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这种会面治疗一直在循序渐进地展开着,频率就固定在了每周一次,但地点会依据着双方的意愿进行调整。 从大学城内的粤菜馆,到她们刚开始租房时经常去逛的家具城,再转移至她们一起就读的高中校园。 虞歌甚至还跟着楚思端去了一次别墅,参观了重新栽培过的玫瑰花园。 她们能选择的地方太多,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角落里,几乎都留下过这对旧日恋人的足迹。 她们曾在某个冬日的夜晚,躲在雪后的街心花园里悄悄接过吻。 也曾在医院门前的停车场内因某一方重病初愈而紧紧拥抱。 她们曾在无数个无望的日子里,一起站在某栋废弃宿舍的顶楼上看过日出。 也曾在出租屋附近的一家小酒吧内,趁着酒意对彼此倾诉心声。 现如今,她们已经不能被放在一起谈论,而分别成为了需要前任帮助才能走出阴霾的总裁,与一无所有却愿意陪同前任治疗的茶艺师。 仅此而已。 …… 在某次约定见面地点的时候,褚南站在医生的角度,提出要陪同会面,以观察患者的具体状态。 虞歌选定了地点,提出要去当地非常出名的一家宠物中心,说她想要挑选一只幼犬养在家里。 在幼犬展区内,她相中了一只刚断奶不久的小柯基。 小狗被关在无盖的笼子里,前爪搭着边沿,正奋力地抻长脖子去够虞歌的手。 趁楚思端去卫生间的空档,褚南悄悄地把虞歌拉出门,拽到了楼道里。 医生身上的衬衫一如既往的平整,那双雪鸮般的眼睛从头至脚地扫视了虞歌两遍,泛着笑意的目光尖利而明锐,令虞歌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有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相较于一般女性,褚南的声线其实格外的低,但并不显沙哑,反而令人联想起某种表面光滑而色泽深冷的木料。 “你有没有觉得楚总最近两个月的状态好了很多啊?” 她的上身微微前倾,滑而湿热的吐息像是蛇类嘶嘶作响的鲜红信子,与虞歌的侧脸近在咫尺。 那股介于烟草与皮革之间的香水味熏得虞歌脑子发晕,她慢吞吞地发出了表示疑问的单字,略略偏过头,眼神茫然且懵懂,和方才笼子里的小狗一模一样。 褚南眼中的笑意愈盛,她如愿地看到小美人如她所预料的一般,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太清楚啊。” 医生的喉咙处稍稍滚动了一下。 她抖了抖垂落下来的衬衫袖子,眯起眼睛,循循善诱道:“我有个非常好用的办法,可以看看楚总现在到底痊愈到了什么程度,就是需要你…配合一下。” 下一秒,她一手掐着虞歌的腰,一手扣住对方的后脑,在虞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唇正正当当地印在了小美人的额头上。 单就这动作而言,其实未必有多暧昧,但她把虞歌抱到太紧了,那力道几乎像是在勒,又像要把对方的上半身牢牢嵌进自己的怀里。 因此,若是从背后望过来,在错落的光影之间,她与虞歌交叠在一起的姿态其实很像是一对…… 正在相拥热吻的情人。 楚思端回来时刚好撞见这一幕。 她骇然后退了半步,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但眼底却只剩下一片通红。 身旁的保镖非常有眼色地要伸手扶她,又被她一把甩开了。 混着妒忌与不甘的滔天怒火如浸透了火油的湿毛巾,死死捂住她的口鼻,以至于她连吸气时都能清晰地嗅到呼吸道内沸腾的血腥气。 她想起虞歌被她揽在怀中的模样。 ——祈盼、顺从、毫不设防。 原来虞歌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吗? 原来虞歌也会和认识不过几个月的医生拥抱在一起吗? 那么虞歌答应配合这些次的会面治疗…… 到底是为了能够让她尽快痊愈,还是为了同新欢多作接触呢? 她心中的愤懑是如此鲜明,几乎已经到了怨恨的地步。 但那愤怒并非针对虞歌,也落不到褚南的头上。 这难以想象的耻辱与狼狈,全是她自己自作自受的结果。 楚思端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某种自胸腔内部传出的强烈痛感使她额角都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仿佛一颗血粼粼的真心被人用指甲抠出来,又碾在了尖锐的玻璃碴里。 激烈的情绪如洪水猛兽,从痛楚中骤然苏醒,对身体的主人咆哮出潜意识中最深最迫切的渴望。 ……抓回来! 把虞歌抓回来,牢牢地关在身边,让她那祈盼而顺从的眼神永远都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哪怕她哭闹,哪怕她畏惧,哪怕她抵触……虞歌也只能呆在她的身边! 楚思端死死咬着牙,眉间显出两道深而曲折的刻痕,压抑欲望的痛苦比愤怒更加磨人,如同摧心剖肝,令她的面孔在某一瞬间都有些扭曲了。 她镜片后的目光森冷且凛冽,几乎让人不寒而栗,保镖正要发问,就见这位女主人掉头就走,只有紧绷的下颚线流露出锋利而冰凉的弧度。 【感化进度:48】 …… 褚南望着楚思端大步离开的背影,这才把虞歌放开了些许。 她轻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楚总已经好多了?” 仍被她半搂在怀里的小美人没发出一点声息。 医生扶着虞歌的双肩,稍稍离远了一些。 虞歌在悄默声地哭泣,像只被迫流浪、在外头受了天大委屈的家养宠物。 她鸦翅般的睫毛此时湿漉漉的,正安静地低垂着,那张雪白的脸上沾上水汽,反而给人一种白得半透明的错觉,像是灯光下的白釉瓷器。 那副模样既纯粹又文弱,激得褚南心里一咯噔。 她提不起半点同情,脑海中陡然浮现出的念头竟是…… 亲个额头都能哭,真想让她多流点眼泪。 仿佛这样瓷器似的美人,偏得配着眼泪才更值得欣赏与珍藏。 但她到底没敢把这见不得人的念头说出口,只拿手背替虞歌抹了两把眼泪。 “别哭了,我错了,行不行?” 虞歌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打开医生的手,慢慢地掀起眼睫。 那蒙着水雾的目光清亮、透彻,像雨后的平静湖面,看不出一点波澜。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她抽抽噎噎道,“你故意让阿端看到的。” 医生被她戳穿,竟也没有半分心虚,还非常得意地用手指摩挲着美人骨节分明的手腕。 “那你不也没躲开吗。”她道,“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啊?” 虞歌清楚地听见444骂了句街。 “艸,真够不要脸的。”系统咂了下嘴,“宿主,你这是棋逢对手了啊。” 虞歌:…… 哦豁,好像惹上真变态了。 第 19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19 褚南熄了火,将车停在了虞歌家楼下。 她侧过头,发现虞歌已经止住了眼泪,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夏日大亮的天光打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显得她的目光透彻、干净,清澈得像是从未经人踩踏过的洁白雪地,仿佛稍稍一碰,就会不可避免地留下脏污的印痕。 楚思端真的将她保护得很好,医生默默地想。 单看眼神,这小美人简直像个不谙世事的怯弱处子似的,使人不禁想要进一步探究,这样一尊冰雕雪塑般的漂亮瓷器,若是真的脏了破了打碎了,又该是副怎样惹人怜的光景。 ……这可比单纯养条小狗要有意思多了。 她倾身替虞歌解开安全带,热烫而湿润的吐息就将将悬在小美人雪白修长的脖颈上。 “怎么,”她低声道,“不请我上楼去坐坐吗?” 她本以为会听到对方怯生生的拒绝,或看到美人的躲闪与落荒而逃,却没成想,虞歌反而表现得异常的镇静。 “行啊,您要是有空的话就和我一起回家吧。” 那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怯意,像含着蜜似的,虞歌略一低头,从医生的视角中,只能看到她唇边温和而青稚的笑意,与吐字时于唇舌之间若隐若现的粉红舌尖。 “就当是…答谢您这些天的辛苦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褚南跟在虞歌身后上了电梯,她面对着小美人那张纯挚的面孔,却忍不住透过电梯间里镜子,将视线一寸寸地反复游移在虞歌身后。 虞歌是那种非常典型的、瘦而单薄的身量,腰肢细软,背薄而挺拔,医生隔着层单衣,几乎觉得虞歌那高耸的蝴蝶骨与深深凹陷的腰窝已经衬在了雪色的肌肤上,无遮无挡地展露在自己的面前。 若是能在这方后背上留下大片刺目的青紫淤痕,在白瓷的净瓶上随心添上几笔彩绘…… 这难以启齿的想象使得褚南的目光愈发专注、愈发灼热,她被虞歌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但纷飞的思绪却始终濡溺于某种夹杂着莫大快意的欲望之中,久久难以自拔。 直到虞歌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套了件灰色的围裙,脚步非常稳,为了确保装着热水的杯子一滴不撒,甚至直接轻轻地跪在了茶几旁边。 那副姿态沉静而驯良,当真像一尊只能被人捧在手里把玩的摆件,和褚南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膜□□鸣,使得她头脑中骤然掀起一股明显的震颤感。 她不假思索地蹲下去,单手攥住了虞歌的肩膀。 ——下一秒,刀刃稳稳当当地抵在了她正在前倾的脖颈上。 那是把藏在托盘底下的家用菜刀,尖头,木柄,上头还挂着清洗后未干的水珠,看起来非常普通。 但当它横在脆弱的脖颈上时,也极有可能会成为致命的利器。 持刀的年轻女人依旧维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连脸上的神色都未见分毫变化,自然而然地透出些平和与天真的意味,看不出狠劲,更不见怒意。 “褚医生,我大概也能猜到您在想什么。” 她连眼皮都不抬,落在地面的目光中似乎夹杂着某种很单纯的苦恼。 “您放心,我不会伤害您,”她的嗓音放得又轻又软,“就想奉劝一句,有点职业道德,别在我这浪费功夫了。” 她说着不会伤害,手里的刀却没挪开一星半点,反而还晃了晃刀锋,使得医生不得不稍稍后退开一些。 仿佛摄入了过量□□,褚南的呼吸霎时间便紊乱了,她的神经系统正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但那并非出于受胁与恐惧,而是某种令人剧烈战栗的兴奋感。 她在第一次见到虞歌时,想起被催眠的楚思端曾称这位前未婚妻为“红色的小玫瑰”,还觉得非常好笑。 这明明就是一朵插在花瓶里的栀子花,颜色白而纯粹,花梗细得一掐就断,摘下来便很容易死,单纯荏弱得要命。 如今看来,这倒真是朵小玫瑰,那表面雪白的苞球里,竟暗含着血红的花瓣与染着剧毒的花蕊。 这样的反差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褚南的声音因极致的激越而微微颤抖。 “楚总见过你这样吗?”她道,“你可别忘了,楚思端还指着我治病呢。” “但您也只能负责问诊与用药。”虞歌笑了,“归根结底,能治她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她猝然收起刀,动作利落得简直像个老手,而且看也没看对方的反应,反而直接站起身来,从医生身边绕开了。 “……至于阿端嘛。”她顿了顿,“您觉得楚思端是会信您呢…还是信我呢?” 虞歌微微扬起头,笑容温柔而眼神澄明,仍旧是那副单纯无害的少女模样。 …… 送走医生后,444还有点心有余悸。 “宿主,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冒险啊。”它道,“万一让攻略目标知道了,你这人设不崩得一点不剩了?” 虞歌最近哭得有点多,正忙着贴面膜,说话时有种奇怪的一板一眼。 “我刚才可没威胁她,”她道,“就算这医生把我说的每个字都录下来放给楚总听,我也有办法圆回来。” 系统琢磨了片刻,心想宿主还真没吹牛,但它还是忍不住吐槽,“你这样说话真的好像个仗着总裁偏爱就有恃无恐的两面派恶毒女配啊……。” 总觉得虐恋科出身的宿主…身上好像带点疯-批味啊。 “我的攻略目标本来就只有楚总一个,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就够了。”虞歌不以为意,“至于其他人…就爱谁谁呗。” 444:…… 虽然不够敬业但是听起来真的好爽是怎么回事…… 虞歌是在第二天上午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电话那头是已经在别墅里工作多年的老管家,语气听起来前所未有夫人急切与焦躁。 “虞歌小姐,是我,我知道您已经和楚总分开,真的很抱歉再来打扰您。” 他略有点语无伦次地道出来意,“是这样的…昨天夜里楚总开车去看了老夫人,今天早上才回来,随行的保镖说楚总出来时都已经头破血流了,所以我就叫了医生,等我把医生接进来……楚总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他口中的老夫人,是楚思端那位疯了许多年的母亲。 楚母的心病已经治无可治,从前一直在疗养院里凑活着将养,自从她在疗养院里打伤了一名护士,楚思端就专门在郊外置办了一处小别墅,单独雇了几个护工,专门负责照料并看护她自己的生母。 “楚总好像已经离开别墅了,她这两天的状态真的不太好,您……您能不能帮忙找找啊?” 将近两个小时后,迎在大门外的管家见到了打车赶来的虞歌。 他匆匆上前,“司机都已经就位了,您看咱们先去哪找啊?” “不必了,”虞歌轻声叹了口气,径直走入别墅大门,“她应该没离开别墅。” 她将管家领进主卧内、那间从不让下人进入的衣帽间,顺着盘旋而上的楼梯,走到了空无一物的半层小平台上。 老管家不明所以地跟着她,“这…您带我进这干嘛啊——” 他话音未落,就见虞歌从角落里拎起一根挑衣杆,捅开了分隔顶层与阁楼的一方小小的顶门。 说是门,倒更像是个入口,只能容纳一个同行,一被打开,就立刻降下了几节简陋的折叠楼梯,刚好落在虞歌脚边。 管家一直以为别墅内的阁楼层是彻底封死的,他顺着这方洞口往上望,只能从昏暗的阁楼里看到一扇木门的轮廓。 “您先下去等吧,”虞歌独自钻进了阁楼,把脑袋探了出来,“一会儿我把阿端带下去。” 她吃力地收起折叠楼梯,又合上那方顶门,立刻就被翻飞的灰尘呛得咳嗽了起来。 阁楼层高足够高,面积也不小,但因只靠着屋顶上那扇小小的琉璃玻璃透光,又常年无人打扫,所以并不显敞亮,反而透出一种难言的阴森与压抑。 倒很像恐怖片里那种无人居住的废弃古宅。 虞歌几乎看不清脚底下的路,她摸索着走到门边,转了两下门把手,发觉这扇木门已经被人从内里彻底锁死了。 她索性坐在了门前、那片落满了灰的地板上。 而在门内,同样席地而坐的楚思端用毛巾捂着自己下颚处的血口,听着门外那熟悉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渐渐红了眼眶。 虞歌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她。 在中学废弃的阁楼里、在出租屋楼下无人使用的地下室中、在集团总部闲置多年的储物间内…… 在别墅顶层,这间隐秘而不透光的房间之外。 她是最和煦最柔软的风,无处不在、包容温和,无论对方藏匿于何处,都能及时地出现在周围,轻轻拂去爱人脸上的泪、身上的汗与伤口处的血。 酸涩而持久的痛感如软体动物腕足上的洗盘,紧紧吸附于楚思端内里的每一寸血肉,使她难以克制地干呕、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是了,她已经不再是虞歌的爱人。 虞歌现在或日后与谁在一起…也都与她无关了。 曾经常年萦绕在周身的那一阵煦风,如今不过是穿堂而过,恰巧经过她的门前。 而造成这一切的因由…… 是因为她身体内流着与母亲一样的,病态而疯狂的血液。 是因为被人伤害过的她以变本加厉的手段去伤害了自己的爱人。 冷汗浸入伤口里,如一把粗粝的盐,使得她由于疼痛得咬紧了牙关。 到头来,她依然和童年时一样,所拥有的,只有由生母亲手制造出的创伤,与这方黯淡而密闭的小小空间。 楚思端将沾着血污与汗渍毛巾捂住脸上,一时间只能听到自己沉闷而急促的呼吸声。 “……阿端,阿端?” 虞歌的呼唤里带着令她鼻酸的关切与担忧,似乎从遥远的时光中传来,又像是近在咫尺,从耳畔一路传至脑海里,又如幻觉一般,久久地盘绕不散。 【感化进度:52】 第 20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0 虞歌背靠着木门,等了好几分钟,才听到门内传出的回应。 “……小歌,抱歉。” 楚思端的声音哑得像相互摩擦的两块锈铁,几乎能洇出血腥味来。 “你走吧。”她低声道。 ……走吧,再也别回头了。 门外坐着的,既是她的小玫瑰,也是她生命中唯一一缕和煦的微风,但她自己在虞歌面前,却早就成为了一个伤人害己的怪物。 当看到虞歌倚在褚南怀中相拥亲吻时,她能抑制住自己不去伤害虞歌,却压抑不了内心那些翻涌迸发的歹毒念头。 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总是呼啸而过,席卷灼烧着她的每一滴血液,迟早有一天,还会令她再次失去理智。 恰如她那疯得人尽皆知的母亲。 已经极少有人记得,她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位非常出挑的美人。 嚣艳、恣肆而又骄傲,曾是启南市许多富家子弟求娶的对象。这样一位打眼的小姐,最终却选定了某位来市中心打工的穷酸服务生,为了能与对方结婚,甚至不惜怀着孩子与家人决裂。 后来,被未婚夫背叛抛弃的年轻孕妇成了整个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嫉恨与不甘终于将她变成了一只只会发泄情绪的美丽异兽。 在楚思端的印象里,她的母亲非常爱美,又极端暴躁。 她在家里也时刻维持着最完美的外表,同时也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鲜花、珠宝、香水、颜色艳丽的唇釉、摆盘精致的甜点。 在楚思端年幼时,母亲的房间永远像是巨龙的巢穴一样,杂乱无章地堆满了东西,又漂亮得闪闪发光。 但她不敢出现,只能扒着门缝,躲在漆黑密闭的大衣柜里,窥探着自己生母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逃跑。 一旦母亲发觉了她的存在,那房子里所有好看又尖锐的东西,就都有可能成为攻击她的武器。 她像是一只活在“待宰杀”阴影之下的活体猎物,随时都会被虐打甚至残杀,因此只能藏身于黑暗的角落里,用一双眼睛去观察外界。 这份在童年时期难以言说的恐惧甚至一直延伸到了当下。 即便她已经权势滔天,即便她经受过多年治疗,即便门外就站着保镖,但当她的生母扑上来,用开瓶器扎向她的脸时,她依然像是七八岁时,那个因极度恐慌而无法躲闪的幼童一样,只能一动不动地扎根在原地。 当她对虞歌动手时…… 虞歌也是这样害怕的吗? 当她因畏惧失去,而日复一日的监视虞歌时…… 虞歌是否也像小时候的她一样,终日活在紧绷与惶惑之中? 轰天震地的愧疚压得她无法言语,只能从喉咙深处,渐渐溢出几声近乎于肝胆俱裂的哽咽声。 “阿端,不要哭了。” 虞歌的声音像散在漫长岁月中的一声叹息,轻飘飘地从门缝中传进来。 “休息好了就出来吧,我来帮你包扎,好不好?” 那柔和又纵容的语气一如往昔,仿佛她依旧只是个刚转学来的高中生,隔着一具废弃的跳马,在不见天日的学校阁楼里安抚自己躲起来的新同桌。 人在失落自责时愈是被亲近之人安慰,便愈发难以克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 “对不起,小歌,对不起……。” 楚思端的抽泣声中掺杂着非常明显的倒吸气,使得那诉说是如此的嘶哑战栗,像混着鲜血与阵痛,从胸腔里内径直喷发出去。 “你真的很好,太好了,你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份礼物。” 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将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却是在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境之下。 虞歌仰着头,目光在黑暗中非常散,但眼里却氤氲一层水光。 “不…我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好心。”她道,“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说上话吗?” ——中学时的小阁楼内,因被生母殴打而躲起来偷偷哭泣的楚思端遇到了身上同样带着伤,想找个地方给自己处理伤口的少女虞歌。 于楚思端而言,那是踽踽独行时终于遇到同类的情窦初开,但对虞歌来说…… “当时我甚至是有点开心的。” 沉湎于回忆中的虞歌露出了一种辛酸而充满慰藉的笑容。 “那时候我就在想,原来有妈妈的人过得也未必有多好嘛。” 她的人生始终笼罩在“无父无母”这层黑色的幕布之中,那是在她幼年时由命运相赠的第一道阴霾,也是在成年后令她退无可退的元凶。 若是非要将这层幕布具象化,虞歌可能更倾向于“没有妈妈”这种说法。 她一直在羡慕这世上的其他人,因为别人都有自己的妈妈。 她曾听过妈妈在早起送孩子进入校门时“多喝热水别惹事”的俗套叮嘱;也曾看到过在男人家暴时母亲极力保护孩子的新闻。 她曾见过同学家的妈妈一边抱怨一边仔仔细细地替孩子收拾房间;也曾在医院中听到过别人的母亲守在住院病房外、偷偷摸摸的抽泣声。元宝小说 那是她这辈子都未能体会到的一份关怀。 幼年时,虞歌看着其他人的妈妈在校门口,给刚放学的孩子买小吃,她躲在树后面,吞着口水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小学时,她因为被欺负在学校和女同学动手打架,欺负她的同学却被闻讯赶来的母亲搂在怀里嘘寒问暖关心伤情,她像个傻子一样坐在旁边,堵着鼻血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上中学以后,同寝室的小姑娘在宿舍里埋怨妈妈从外地寄来了许多用不上的日用品,虞歌笑着在旁边应和,心里却在默默地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若是她真的有母亲,她不会奢望着母亲能二十四小时围着她打转,也不要求母亲能在她受尽委屈时替她出头,她只希望妈妈能给她一个家,并在她经受过风雨摧残后,能摸摸她的头,轻轻地抱一抱她,或替她抹两把眼泪。 如果连这些动作都得不到,那么只给她一件母亲贴身穿过的衣物,让她能埋头闻一闻妈妈的味道也是好的。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但在她风雨如磐的人生中,却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份与生俱来的依靠与寄托。 虞歌太羡慕旁人了,以至于在她青春期后,这份羡慕已经渐渐发酵成了一种尖酸的嫉恨。 直到她在阁楼里,遇到了常年被生母拳脚相加的楚思端。 她没敢和任何人提起过,在得知楚思端的遭遇时,她的内心虽有同情,但更多的,竟是难以言说的欣然与慰藉。 原来有妈妈的人也可能会这样不幸,和我一样不幸。 原来有妈妈的人…也会成为我的同类啊。 怀着某种近乎于恶毒的念头,少女虞歌面带笑容,接近了年少时内向而寡言的楚思端。 …… 咚、咚。 躲在门内的楚思端轻轻敲了两下门板。 这是她们从年少时就培养出的默契,每当楚思端因情绪低落不想或不愿出面说话时,她就会敲几下门板,示意虞歌继续讲下去。 虞歌因这微妙的小动作而露出了怀念而温柔的神色,她无意识地用指腹在门板上摩挲了几下。 “你过去盯着我是因为在我身上寄托了太多感情,怕我跑了。”她道,“但其实我也一样。” 门内悄无声息,但她还是絮絮地说了下去。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既没亲人也没朋友,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没有联系,简直和条流浪狗似的,在一起之后吧…我又把爱情、亲情与友情全放在你一个人身上,所以哪怕不高兴也不敢说,更不敢离开。” 老旧的门锁发出刺耳的声响,门把轻轻转动,从内里被人推开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上午的阳光透过色彩绚烂的琉璃玻璃,在地板上映出斑斓而昏暗的色块,而在门内外的光影交界处,一双雪白细瘦的手顺着那道门缝,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虞歌还是会从缝隙中伸出手来,试图将她牵出去。 还是个孩子的楚思端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世上能有人爱她,当她躲在衣柜中瑟瑟发抖、躲避母亲的寻找时,能有人从两扇衣柜门之间的缝隙中伸出手,带领她脱离苦海。 这只手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出现,中途消失了整整四年,现如今又再次静静地摊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楚思端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以额顶触地,近乎虔敬地亲吻着虞歌那沾着灰尘的手心,以热泪,以鲜血,以一颗被丢入尘泥、却依然炽烈的真心。 从理智上而言,她知道虞歌一辈子都无法放下芥蒂,与自己和好如初,但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已经不在乎结果了。 至少虞歌还在这里。除此之外,她已经别无所求。 【感化进度:58】 …… 老管家在客厅内焦灼地踱步,一抬眼,却见虞歌一个人走下了楼。 “虞歌小姐,楚总她怎…怎么样了?” “不是大事,就是脸上受伤了,还有点发热。” 虞歌保持着那副和婉而略显疲惫的神色,对他微微颔首。 “麻烦您叫医生进来吧,辛苦了。” 包扎完毕后,老管家送医生离开,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放到了肚子里。 也就只有虞歌小姐能管得住楚总了。 他老神在在地靠在躺椅上,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刚歇了两分钟,就听见客厅中的座机响个没完。 他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对面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那是在郊外小别墅中负责看护楚母的一位护工,不是启南本地人,口音非常有特点,因此管家一下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老夫人不见了!” 女护工尖锐地哭叫声断断续续地传入管家的耳中。 “我们在楼底下打整饭,老夫人自己从三楼窗户那跳出去,现在哪都找不着人了!” 第 21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1 楚母所住的别墅在市郊的半山腰上,前有花园后有车库,距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位置偏僻且环境相当清静。 楚思端赶到时已经是下午,负责楚母饮食的护工正蹲在花园前头等她。 她与虞歌边听着护工颠三倒四的叙述,边绕着别墅看了一圈。 三层房间里安装的是推拉窗,为保险起见,可拉开的那一侧其实是装了室内防护栏的。楚母是用某种钝器,完全砸碎了密封起来的那一扇玻璃窗,又在二层的开放式平台上落了脚,这才得以脱身。 窗后的草地里有一处露了泥的凹陷,应当是楚母以膝盖或肩部骤然着地时所留下的。 楚思端拒绝了护工让她进别墅休息的提议。她杵在夏日午后暴晒的日头底下,下颚处还贴着纱布,额头上却因低烧而冷汗涔涔,那双狭长而单薄的凤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残存着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她对母亲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更谈不上爱憎,若非要形容,也只能说是恐惧与责任。 她甚至常常觉得,若是母亲有朝一日真的失踪或者过世了,也许对她们双方都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然而,母亲终究是母亲。 即便当她回忆童年时,能联想到的只有无休止的惶恐与疼痛,她依然希望能有这样一位血亲,存在于这人世间。 “……阿端。” 虞歌仰着头,轻轻挽过了她的手臂。 “保镖已经报过警了。”她道,“你要是不想进去,我们…我们就在附近找一找,好吗?” 她漾着水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关切与顾虑,仿佛她们之间从没出现过半分隔阂,仿佛她仍旧是那个会在任何时候都站在对方身边的爱人,坚定不移而又温柔可靠。 若不是过于了解她的心性,楚思端甚至都要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虞歌真如她那副长相一样,念旧且异常长情,永远都舍不得抛下自己。 而事实上,她几乎无法判断,虞歌现在愿意陪在自己身边,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因为同情。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面容中透出无可奈何的苦意,就这样僵了许久,才用力握紧了虞歌的手。 “好,去路上找吧。” 这个时间的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热风吹拂而过,只能携来遥远处隐约的车鸣声与林子内短促而凄厉的蝉啼。 虞歌手里捧着一只磨砂玻璃水杯,慢腾腾地跟在后头,时不时轻轻吹两下杯子里滚烫的姜糖水。 那是她借用别墅小厨房亲自熬的,说是姜糖水,其实用姜汁可乐来描述更为恰当。 楚思端喝不得红糖的味道,因此她会将老姜与桂花放在可乐里文火熬制,可乐宜人的甜味会非常好地中和掉一部分老姜的辛辣气,使得姜汤的味道很容易被人所接受。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会为楚思端熬这种糖水,有时是因为对方处于生理期,有时是由于爱人感冒发热,有时是缘于未婚妻工作疲惫或心情低糜。 她与楚思端认识这么多年,只在疗养院里见过楚母一面,因此,对于楚母失踪这事,她倒没生出多么复杂的心绪,她只是非常担忧楚思端的状态。 这份担忧几乎已经成为了她本能中的一部分。 即便她无父无母,无法在亲情这方面与任何人感同身受,但出于对楚思端的顾虑与挂念,她依然能深刻地体会到那种令人战栗的恐慌感,像是胃部紧紧绞缩成酸软的一团,将断断续续的抽痛传递至四肢百骸。元宝小说 那感觉甚至不是她自己的,而更像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共情。 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她唯一的爱人与家人,是这世上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存在,即便她的理智已经无数次发出警示,提醒她不要再与对方产生瓜葛,但她仍然情不自禁。 她被自己的本能所支配,在分手之后依旧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关怀、照顾、疼惜对方。 “楚思端还非常需要自己”,这念头甚至成为了分手期间,唯一能够使她感到欣慰欢悦的事情。 虞歌怔怔地望着前任熟悉而挺拔的背影,目光温和而神色迷惘。 在平和的表象之下,她像是被裹挟在潮汐里,只能随着复杂的心绪起起落落,挣扎而纠缠的感情寄托于同一人身上,如同遍地的尖牙与黏液,让她感到痛苦,而又难以抽离。 楚思端停下脚步,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又悄悄握住虞歌被烫红的掌心。 热可乐里泛着辣味与淡淡的花香在口腔中激活了嗅觉,混杂着林间刚割过草的泥土青腥气,使她下意识地深呼吸了好几次。 这味道几乎冲淡了她因生母失踪而产生的焦灼与不安。 她用拇指摸索着虞歌那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肌肤相亲之处传来了对方平和而鲜活的脉搏,如汩汩的溪流,使得她那常年遭受烫烙的灵魂都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 没有愤怒,没有嫉恨,也没有那种会令她失去理智的、掌控一切的欲望。 虽然从虞歌的脸上已然看不出浓烈的爱意,但她毕竟近在咫尺,又如此温柔,楚思端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细微而又清晰,仿佛有一株结满了玫瑰花苞的藤蔓,正轻轻缠绕在她的心脏上。 ——那是如年少时如出一辙的怦然心动。 “…小歌。”她低声道,“我能抱抱你吗?” 虞歌微怔。 她掀起眼睫,眼神里没什么焦点,犹豫了有十几秒,才伸出双臂,用力地环住了对方的腰。 她的两手紧紧交握,侧脸就贴在楚思端的胸口上,那动作既能说是慰藉,也很类似于某种刻在□□之中的眷恋。 楚思端僵直着脊背,从上至下地顺了两下虞歌的头发。 虞歌…还愿意拥抱她。 仿佛被倒流入心房的温热泪水所浇灌,缠绕在她心脏上的玫瑰花藤在霎时间开出层层叠叠的大片花朵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生母的失踪,忘记了她与虞歌已经分手,也忘记了她自己身在何处。 她内心里那透着冷风、渗着毒液的缺憾似乎终于被某种柔软的织物一点点充盈,那织物还带着属于爱人的体温,使她几乎只能觉出近乎于慰藉的满足。 ——呲呲。 模糊而辽远的响动自远处地面传来,楚思端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出脚底下的地面好像在以微不可察的频率战栗。 那其实是胶皮轮胎在高速下转弯时与沥青地面发生剧烈摩擦的声音。 “楚总,躲开——” 与此同时,保镖的嘶吼自斜后方十几米处陡然响起。 虞歌尚且沉浸在这个充满温情的怀抱中,就猝然被对方一把推开了。 那一把的力道之大,让她在地上足足滚了好几圈,从手掌到肘部全都被路面蹭破了皮肉,半凉的姜汁可乐劈头盖脸地撒了她一身。 似乎有阵风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火烧火燎的痛感使她的头脑变得分外清醒,然而,她已经完全无暇顾及这点皮外伤。 她们所处的地方是一段下坡路的最低点,而一辆吉普正从坡段顶点以高速俯冲下来,隔了几米,都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隆巨响。 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 吉普破碎的前挡风玻璃内,露出一个女人的上身,那女人面容憔悴且头发花白,但眼神却是雪亮的,甚至连两颊都泛着殷红而艳丽的光彩。 ——那其实是失智状态下的极度亢奋。 虞歌从未想过,她第二次见到楚母,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伴着“砰”地一声闷响,尚未闪躲开的楚思端正面迎上了车头,当即被撞了出去,她由于巨大的冲力飞出去好几米,才将将侧着身落在了地上。 “嗯…哼…啦啦啦……。” 楚母口中哼唱着某种婉转而哀戚的乡间小调,那歌声在高速行驶的车上扭曲变调,听起来简直像是凄厉而刺耳的挽歌。 她一边将油门踩到了底,一边一把打过方向盘,重新将前进方向对准了倒在路上的楚思端,竟是想从亲生女儿的腹部直接碾轧过去! 在那一刹那,从近处爬过去的保镖蓦地攥住了楚思端的大臂,当即将她硬扯到了路边的草地里。 而肇事的楚母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余地,她甚至未曾回头看一眼现场的情况,便伴着那一脚求死般的油门,以一种玉石俱焚的速度,狠狠怼上了道路尽头的电线杆! 那一下撞击爆发出霹雳般的轰鸣声,吉普的前盖都飞出去一半,那令人牙根发寒的曲调声也戛然而止。 静默了不过两秒,整辆吉普就轰地一声自中段燃起了熊熊的火光,火焰势头极猛,顷刻间便蹿得没过了车顶,既而腾起了灰中透红的浓烟。 警车与消防车的鸣笛声、有人闻讯赶来的脚步声、保镖叫救护车时的吼声、山中永远时断时续的蝉吟声都混杂在一起,却没有任何声音能透过虞歌的耳膜。 在她一片轰鸣的大脑中反复回想的,只有楚思端被撞击时所溢出的那声闷哼。 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那袖子擦了把糊眼睛的粘稠液体,那是撒出来的可乐与她自己额角上流出的血。 楚思端侧身躺在草地里,离她也就几步远,可她却栽了好几个跟头,狼狈得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奔到对方身边。 “阿端…阿端,阿端!” 她跪在渗进鲜血的泥土上,以为自己在呼唤旧日爱人的名字,可实际上,从她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只有变了调的尖叫声,那声音又急又厉,像是幼鸟的哀鸣。 楚思端极力翻了个身,面朝着夏日午后炎炎的骄阳与那一方高而渺远的天空。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心上人,抬起了一只手,摸索着替对方拂开了黏在脸上的头发,然后就以这副姿态,挥了两下手,把剧烈颤抖着的手心贴在了虞歌的侧脸上。 那天的阳光实在是太好了,她在视网膜上只能看见火光与烈日所交织的斑驳光晕,但那目光的焦距却依然正正当当地停留在虞歌的脸上,仿佛是在脑海内,凭着这十几年的观察记忆,一寸寸地用眼睛描摹着初恋那天真温婉的面部轮廓。 这对她来说着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每当虞歌离开她身边,哪怕只有十分钟,她也会在脑子里无法克制地去重复这项工作,想象着虞歌的一颦一笑。 至于现在,虞歌也许哭了,也许吓白了脸,也许…… 虞歌也在以相同的目光,从上方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以至于口干舌燥,从唇齿间呛出了一点浅色的血沫。 ——这是内脏器官出血时的现象之一。 她已经觉不出疼了,哪怕只是躺在车祸现场的血泊里,恍惚之间却似乎回到了二十出头,她和虞歌第一次去滑雪。 那天的太阳和今天一样,被雪地映得格外刺眼,她摔倒在雪场里,顺手捞住了从一旁滑下来的虞歌。 虞歌也是这样跪在她上方,皮肤冻得发青,连睫毛上都是雪花,但眼睛里却全是雀跃而单纯的笑容,全心全意地,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真好啊,她的小玫瑰。 她张了张口,从胸腔里发出持续而瘆人的抽气声,破风箱似的,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她有很多话想告诉虞歌。 想哭着说对不起。 想一遍遍重复我爱你。 想哀求她千万不要去找别人。 想偷偷问她自己能否得到原谅。 还想问问…… 虞歌刚才拥抱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非常动心? 但这些话都淹没在了从她喉咙中翻涌而出的鲜血中,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虞歌了。 一望无际的漫天飞光之中,有一片模糊的黑影替她遮住了灼人的光亮,某种冰凉的液体大颗大颗、接连不断地滴入了她的颈窝。 ——那是虞歌的眼泪。 在神志涣散之前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听清了虞歌的话。 “别死。” 那声音就贴在她耳边,轻而软的嗓音中透出一种疲惫至极的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地强势、坚定,仿佛在作出一个唯此一次的郑重承诺。 “楚思端,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属于你。” 【感化进度:63】 第 22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2 楚思端在进入医院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连下了几份病危通知书后,她终于被从手术里推出来,转进了综合icu。 虞歌坐在冷冰冰的金属座椅上,静静凝望着磨砂玻璃门上“重症监护病房”几个大字,将脊背挺得笔直,半点都没挨到靠背上。 那其实是个非常紧绷的姿态,更妄论,她那张脸惨白得像是失血过多,上头还沾着泥土与血污,神色中也透着惶惑与无措,连下唇都在不自知的哆嗦。 这明显是副惊悸过度的模样,说是面无人色也不为过。 赶到医院的老管家走到她身边,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 他不忍道:“虞歌小姐,现在交上申请明天上午就能进去探视了,反正楚总这一时半会也醒不了,您看您是不是也先去包扎一下……?” 虞歌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摸了把自己的额头,像是这才发现额角处的伤口。 “不用了,”她哑声道,“您替我填份申请吧,我就先走了。” 她脸上其实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一片异常空白的茫然,仿佛整个人都累到了极点,不想思考也拒绝交流,连活都懒得活了。 她起身时摇晃了几下,然后就扶着墙,缓慢地走进了安全出口,没和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回过头。 凌晨时分的主楼里非常冷清,只能透过楼梯后的玻璃,看见对面急诊楼里嘈杂窜动的人群。 叮。 她一走进楼梯间,脑海中就立刻弹出了来自444的提醒。 “…宿主,你没事吧?”它忧心悄悄道,“刚才检测到你的情绪出现了剧烈起伏。” 虞歌面朝窗户,两手紧紧攥着楼梯栏杆,力道大得指尖都被按得发白,穿堂而过的夜风一吹,她才觉出自己后背上一片冰凉。 因为她身上的单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 系统十分不安,“宿主,宿主!回神了!” “……有情绪起伏也正常吧,谁在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还没点动容啊。” 虞歌勉强打起了两分精神,她看四下无人,索性直接坐在了台阶上,把双腿放松伸直。 即便宿主拥有背景剧本与金手指,也永远无法完全掌控角色的命运。 从发生车祸到楚思端被推出手术室的这几个小时里,她是真的以为对方会死。 这不详的预感如一坨冻着噩耗的冰块,沉甸甸地凝滞在她胸口里,让她觉得整个灵魂都已经脱离了躯壳。 系统倒是非常想得开。 “哎呀,宿主不用自责,这也是攻略目标自己的选择。”它道,“再说了,就算目标真的出了意外,也只会判定任务作废,不会算到宿主头上的。” “……我知道。” 虞歌看起来已经完全冷静了,但她的眼眶却渐渐红透了,眼尾那一片殷红一直蔓延到了颊边。 作为宿主,她一贯都秉持着客观自持的态度,因此,在私下里出现这样明显的情绪表达,其实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444大胆揣测,“宿主,你该不会是真爱上攻略目标了吧……?” 要不怎么出个车祸就这么难过啊。 难道它看的那些在快穿世界里实打实谈恋爱的小说终于要成真了吗……! 虞歌沉默了足足一两分钟,才徐徐地叹了口气。 “没有。”她道,“该怎么说呢…你也知道,快穿世界与现实中的时间流速不同,在这里待上几年,回到现实里也不过是经过了一两个小时。” 444道:“是啊,每个世界的时间流速都不太一样,但这和感情又有什么关系啊?” 虞歌伸手打断了它。 “就算心里知道流速有差异,一旦宿主完全进入到快穿世界里,对时间的感知还是会不可避免的被这个世界所同化,对吧?” 她将双手交握在一起,指甲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留下了几弯极浅的血痕。 “也就是说,即便我能够完全以旁观者或局外人的身份去看待这个世界,在这里待的这几个月,以及之前待过的那十年,对我个人而言也是完全真实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由我自己所亲身经历的。” 她对上系统困惑不解的表情,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几乎像是某种微妙的叹息。 “如果你在某个世界里真正生活了十几年,还一直都在和同一个人持续地产生感情纠葛,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难免会有动感情的时候吧?” 444道:“但宿主刚才不是说没有爱上攻略目标吗……?” “爱是谈不上的。”虞歌蹙眉,“对我个人而言,体会到的时间流逝是真的,情感上有过动容也是真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毕竟这个世界本身,连带着楚思端这个人,都是不存在的。人怎么会在已知的情况下爱上一个虚拟出来的人物呢,这和爱上一个全息游戏内的npc有什么分别?” 她的视线停留在玻璃窗的微弱折光中,既像是在与系统讨论,又像是在扪心自问。 “即便是沉浸式体验,我也非常清楚,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她道,“更何况…我现在常年服用水银,基本也不存在爱上攻略目标这种可能性。” 系统愣了一下。 虞歌所说的“水银”是一种精神类药物,全称为rt31668,又因其水银般的金属色泽与黏稠质地而得名。 确切地说,这是一类非常安全的特效神经阻断剂,可以对特定受体产生阻断作用,拮抗某些神经递质,从而起到“从生理上抑制情绪波动”的作用。 这药只提供给特殊职业,管理局内的所有宿主都可依据个人情况申请服用,最新一批的快穿舱内甚至已经安装了应急装置,宿主在入舱后如果产生了过于剧烈的情绪起伏,即便没有提前申请,执行管理中心也会直接将“水银”以喷剂的形式在舱内释放,强制令宿主吸入。 但即使这药能使宿主在任务中尽可能地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也很少有人愿意常年服用。 原因无他,就算从生理层面入手,压制情绪对常人来说本来也是一件非常难以适应的事,与其说是“强行理智”,倒不如直接用“剥夺本能”这种说法。 是以,大多数宿主都会在任务前的几小时内小剂量服用,只要保证不沉溺于快穿世界、任务能够顺利进行即可。 如果虞歌真的常年服用…倒确实不需要顾虑“爱上攻略目标”的这种可能。 但444却更为她的身心状况感到担忧了,“宿主的演技过关,又拎得清真假,也没有一直吃药的必要吧……?” 虞歌顶着那张温和而单纯的面相,露出了一点略带讽刺的笑容。 “4啊,你知道给快穿舱安装应急装置,是因为之前局里出过一档子大事吧?” 她这话问得非常突兀,但系统还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事发生在三四年前,一经公开便震惊了全局。 狗血虐恋科的一位资深宿主因沉溺于快穿世界难以自拔,最终死在了快穿舱内。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舱内接连不断地待了整整七天,其实就是因过度脱水而死的。 “过世的那一位,是当初在虐恋科负责带我的老师。”虞歌平静道,“我不了解她所拿到的剧本,但那个快穿世界,应该是基于某种东方玄幻类背景。” “玄幻嘛,无外乎就是神仙妖怪修士这些角色,动辄都能活个上万年,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是被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所迷惑,因此才在里头逗留了太久,以至于彻底忘记离开。” 她停顿了片刻,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往事。 “后来我赶到现场,看到当时那台快穿舱上清楚地显示出,她那次任务到最后的完成度也只有2。” 444不了解内情,它道:“宿主是说……?” “这位老师当时应该根本没想要完成任务。”虞歌淡淡道,“虽然当时跟着她的系统已经被格式化,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了,但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 “她宁愿在现实中受死也要留在那个完全虚假的世界里,是因为她爱上了自己的攻略目标。” 因为爱上了目标人物,因此不忍心刻意与对方发生虐恋,因此能够完全忽略真与假,因此要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玄幻世界里,长长久久地陪伴对方。 刚入职的虞歌透过快穿舱门上的一方玻璃,俯视着老师那张因极度脱水而干瘪暗沉的脸,竟半点没觉得可怖。元宝小说 因为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神色,只能看出一种从内而外的满足与安详,仿佛在任务中赴死,竟成为了她一生中最令人心满意足的一瞬间。 444能理解人类的大部分感情,但还是因诧异而一时间难以言语。 “你应该能猜到,这位老师当年就是真情实感派的推崇者,一直拒服水银,而且在每次任务中都全情投入。” 虞歌把腿蜷缩起来,将下巴支在了膝盖上。 “我以前吧…会在任务中途一直自我代入,觉得自己特别自控,而且游刃有余。”她道,“虽然现在我也会被打动,但从那以后,我就决定要一直用药,时刻分清真假了。” “对于宿主来说,偶尔动心无关紧要,可是绝不能爱上任何人。”她抿了抿唇,语气非常轻,“我很害怕落得老师那样的下场。” 她害怕永远地滞留于一场、由自己精心编织而成的美梦之中。 444已经完全没心思细究虞歌在车祸时所产生的情绪波动了,它一听宿主这心态,就开始为眼下的这次任务而操心了。 “那这一次,宿主打算怎么继续啊,还要一直刺激攻略目标,逼她去治病吗?” 虞歌站起来,边思索边慢悠悠地往楼下走,路过贩卖机时还买了听冰可乐。 “治病也就到这种程度了,再刺激下去没准还会偏执得更厉害。”她道,“若是想让楚总彻底正常,她缺的那点安全感早晚都必须要补回来,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从我这下手。” 她灌下大半听冰镇汽水,一整天大起大落的情绪总算渐渐缓和了下来。 “接下来嘛,我就得尽力让楚总相信一件事” “就算她不控制,我也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922:16:502020123016:2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诸葛大猫、想要一只猫、南北一生推!、xoxxxx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va38瓶;a30瓶;冬临夏木、和颂南鸣10瓶;李慕白5瓶;游丝、何以解忧,唯有暴富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3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3 楚思端醒来时,正是某个天光大亮的早晨。 自内而外的剧烈疼痛自内里席卷至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但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是微微扬起头,将视线定格在了窗边。 这是一间单人住院病房,整体配置非常简单,虞歌就坐在窗户底下的小沙发上,正默默地翻阅一本配着插图的童书。 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的熹微晨光影影绰绰地打在她脸上,使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呈现出透彻而清润的色泽,衬在那张雪白而清纯的脸上,显得既干净又温驯。 她是那种很耐老又很耐看的长相,因此单就外表来说,其实与年少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反而因长久的忍耐与顺从而磨砺出了某种更为温婉、更为文弱的独特气质。 这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楚思端的幻想中。 虞歌会在某个清晨重新回到她身边、会以温柔的目光等待她醒来、会如同年少时一样与她肆无忌惮的亲吻拥抱。 她将后脑落回枕头上,并因这微弱的震颤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沙哑的闷哼。 “阿端,你醒了呀。” 虞歌合上书,替她按铃叫了医生,又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轻轻架到了她的鼻梁上。 “你这回得养几个月了,先别乱动哦。” 她是在…照顾我吗? 楚思端无法从昏沉的头脑中捋出具体清晰的思绪,她张了张口,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却吐不出任何连贯的字节,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某种异常古怪的低吟。 虞歌立刻躬下身子,将吸管递到了她嘴边。 那只是杯普通的温水,用吸管喝起来甚至稍稍有点烫嘴,但她已经太久没享受过这待遇了,以至于几乎像是一株久旱逢甘露的枯萎植株,当即将白开水喝得一干二净。 “慢点,慢慢躺下。” 这位曾经的爱人正耐心地拖着她的后脑,尽可能轻地让她躺正,那动作太小心又太缓慢,几乎像是将她的脑袋抱在了怀里。 仿佛有只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拂过她的心口,楚思端觉出某种细微的窃喜与熨帖,但她不敢在面上显露出分毫,为了控制住表情还死死地皱着眉,像是在承受非常大的痛苦。 这反应简直像是苟延残喘的乞丐偶然拾到了世间难得的灵丹妙药,却由于过分珍视,既不舍咽下去也不愿吐出来,只能当成至宝,小心翼翼地含在口中、捧在心头。 可真是…太难看了。 主治医师很快就匆匆赶到病房,详细的询问了几遍病患的感受,又叫护士重新给她挂上了点滴。 而在这过程中,虞歌就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床尾,专注而尽责的听着医师的每一句嘱托,就像她依然是患者身边那最温柔最体贴的年轻爱人。 医护人员离开后,病房内当即陷入了某种微妙而尴尬的静默之中。 楚思端足足斟酌了好几分钟,才在虞歌的帮助下勉力撑起上身,半靠在了床头。 “我要把别墅重新装修了,把多出来的那间小书房改成茶室,把屋里所有的黄灯都换成白的,落地的窗帘以后也都得用浅色的。” 她说话时依然有点语无伦次,尾音甚至都由于过度紧张而拖出了明显的颤抖。 “还有,我想了,那么大的房子,不能只养大黄一个,也该养两条可爱的小狗,以后可以抱进卧室里,书房也要给你加一组沙发,还可以把那间小客卧改成花房,把你喜欢的那些盆栽都移进去……。” 她越说越亢奋,几乎已经彻底忽略了身体上的不适与疼痛,那言语间的讨好与邀请简直呼之欲出,甚至字里行间内都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前提是这个未来里存在着她所心心念念的那个另一半。 她把能想到的全秃噜了干净,这才意识到虞歌从头到尾都没搭茬。 楚思端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脸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神情,但那双狭长的眼睛却渐渐眯起来,在镜片内偷偷地打量了好几次对方的脸色。 虞歌面色平静地坐在原地,不抬眼也不言语,虽然神情仍旧很温和,却也看不出任何期盼与憧憬的痕迹。 通常情况下,她不是个会直截了当拒绝他人的性子,因此,沉默不语所代表往往并非默认,而是婉拒。 楚思端心里凉了半截,她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是那股在这段时间与她分外熟悉的、酸涩而泛着苦意的冰冷液体,再次迅速地翻涌至她的脏腑之中。 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得意忘形呢…… 是因为虞歌在最近的治疗中愿意与她相处、是因为虞歌在林间主动与她拥抱、还是因为在她昏迷之前,所听到的那句郑重其事而令她梦寐以求的承诺? “只要你活着,我就会永远属于你。” 她不敢问出口,只能试图将话题引到别处。 “小歌,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 “好。” 虞歌挪近了一些,定定地俯视着她,那眼神温顺而纵容,氤氲着难以形容的无可奈何,顷刻间便令楚思端红了眼眶。 “我说好的。” 她轻声重复。 否极泰来的欣悦徐徐地攀上了楚思端那反应迟缓的神经,像是长久遭受冰凿火烙的心脏突然脱离了苦海,一双雪白而温热的手重新伸出来,轻轻地掸掉表面的浮沉,将那颗真心再次捧进了手心里,浸入至温热而湿润的液体之中。 楚思端整个人都在战栗,面色由于过分惊喜甚至显出些凶恶的扭曲,她下意识地往前蹭了蹭,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虞歌搭在被单上的手。 “……小歌,”她的声音抖得太厉害,像是含着某种古怪的哽咽,“你原谅我了,要重新和我在一起了,对吗,小歌?” 虞歌微微偏过头,望着墙边阳光下那片微小的浮尘,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那语气中并不怨怼,也并不是迟疑,只是极为迷惘,像是站在现今的时间节点上,回首面对着过去那些蒙尘染血的旧账,而不知所措,茫然不安。 “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非常、非常的舍不得你。” 她挣脱开楚思端那只过于用力的手,又不容置疑地回握在一起。 “我甚至觉得,我把半辈子都押在了你身上,即便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完美,即便我们双方都犯过无法弥补的过错,我也很难…很难放弃。” 虞歌停顿了好几秒,才扭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在你身上已经分不清爱情与亲情,也不知道该不该重新在一起,但有一点是我现在就可以确定的。” 她贴近了一些,单手取下楚思端的眼镜,骤然吻上了对方的唇,说是吻,倒不如说是碰撞,那一下来得太猛,撞得楚思端的牙齿都隐隐发麻,而虞歌最后的话音就泯没在了二人狠狠交互的唇齿之间。 “阿端,我确实还在爱你。” 感化进度:70 …… 由于楚思端家里有两位私人医生,因此,她只在医院内住了不满一个月,便立刻牵着新任爱人回了别墅。 如她所提过的一样,别墅从上到下都开始重新装修,所有设计图纸都经由虞歌的应允,还为虞歌单独改造出了一间小书房,给她足够的私人空间。 楚思端的控制欲其实并未消退,她只是开始慢慢学习,在控制欲望的同时,信任并尊重自己的另一半。 而除去正在动工的别墅与楚思端的身体休养以外…… 楚母的葬礼也不得不被提上日程。 楚思端为她选定的墓地与她血缘上的外公外婆位于同一处,虽未同穴,但相隔极近,与骨灰一同入土的,还有楚母生前的几本日记。 那小半箱日记里记述了楚母长大成人的全部经过、讲述了她初逢爱情时的热烈爱意、描绘了她发现自己怀孕时的雀跃与欢欣,也提及了她日后陷入疯魔的一部分过程。 她曾为一个男人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与父母决裂,而到头来,她竟因谋杀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丧生于火海之中。 仔细想想,也许她这辈子最骄傲且最恣肆的时候,便是她与父母相伴的那一段年少时光。 下葬那一天下了场滂沱大雨。 公墓里除了工作人员的低声询问,就只剩下雨雾中渺茫而旷远的鸟鸣声,那鸟的叫声如莺似燕,婉转而哀戚,缭绕于湿润的天幕之间,久久不散。 那鸟啼与楚母在吉普中所哼唱的乡间小调所重合,如风似语地飘荡在楚思端的耳边,那么亲和,又那么遥远,令她抓住了记忆中吉光片羽般的一段场景。 幼年时,母亲也是常常唱歌的。 她藏在那扇双开门的木质衣柜里,在无止境的黑暗与沉寂之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母亲那曲调奇怪的歌声,又柔和又绵长,也永远都听不清歌词,却是她整个童年中,唯一能记起的、属于母亲的声音。 疏风骤雨之中,楚母那块崭新的墓碑树立在了一颗倾斜的柳树下,如一段尘封已久却不堪回首的往日时光。 虞歌撑着把黑色的雨伞,努力地踮起脚尖,将楚思端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直到这场雨渐渐停息的时候,爱人滚烫的热泪才一点点地洇在了她的衬衫上,如一场永远无法言表的悼念与告别。 感化进度:75 第 24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4 主卧内。 虞歌的内里如同刚被打捞出水的蚌肉,软而湿热,是这世上最细腻、最贴合且最温柔的存在。 这朵小玫瑰正被迫展露出柔嫩荏弱的花蕊,她的半张脸都陷在了枕头里,绸缎般的长发散在雪白而单薄的脊背上,只能从齿缝间溢出几声时断时续地、透着哭腔与压抑的喘息。 事毕,楚思端躺在她身边,把玩着虞歌素净而细瘦的手指,心里陡然浮现出某种既遗憾又不甘的念头。 那念头如同兑入血液中的某种烈性药酒,令她脉搏贲张,只单幻想一番,就因极度的亢奋而深感快意。 她已经不敢再去试图控制虞歌,但却依然渴望能用某种方式,来确保这朵小玫瑰能永远长在她的花房内。 即便她与虞歌能够全无芥蒂的肌肤相亲,在这交叠重合的心跳之间,仍旧留存着一道沟壑般的憾惜。 虞歌在仓促逃离时,还未来得及嫁给她。 她曾亲自布置出一场盛大而完满的婚礼,试图用控制与占有的方式使对方永远留下来,可到最后,只落下了两把尖刀与遍地血泪。 而现如今,虞歌还愿意再次回到她身边,她也许还有机会,能够重新弥补这一切。 楚思端微微垂下头,用口鼻反复贴合虞歌曲起的后颈,又顺着脊柱舐去了对方背上一点潮湿的水汽。 “唔…阿端,你怎么了?” 年轻女人迷迷糊糊地回过身,习惯性的伸手去替她按摩受过伤的肩膀,还将那殷红湿润的唇重重地在对方肩头印了好几下。 楚思端静静地凝望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里却几乎要压不住自己那翻涌而出的怜情蜜意。 虞歌是那种…非常易于上色的体质。 一旦受到点刺激,眼尾就会泛上游鱼薄纱般的绯红,紧接着,这抹秾艳就会蔓延至那平素里总是发白的双唇与小巧而圆润的鼻端。 在极度激越的情况下,她的脖颈与胸膛上甚至都会浮现出一缕一缕蜿蜒曲折的淡红色,衬在那雪色的皮肤上,如同刺绣在锦绣上的玫瑰花纹。 这些艳丽的色彩使得她看起来没有日常里那样平静从容,反而多了些无法公之于众的魅力与美感。 楚思端异常痴迷于这些只能展现在她眼前的独特景致。 她边捏着对方的下巴交换了几枚绵长的吻,边在空隙里含糊不清地问,“小歌,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这话其实问得十分草率,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没人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的伴侣求婚。 她当即就被虞歌推开了。 她失而复得的爱人很坦然地下了地,赤足站在床边,正紧蹙着眉,像在全神贯注的思考着什么,那神情不像恼怒或羞愤,反而只有一种单纯的困惑不解。 思绪回神的楚思端跪了起来,以不容拒绝的强势力道掐着虞歌的腰,重新把人按在了自己怀里。 她手上的动作既坚定又强硬,几乎有种无坚不摧的笃定,但语调里却混杂着难言的担忧与畏惧。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歌,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她道,“这不是求婚啊,宝贝,你听我说……。” 虞歌的表情更茫然了,她懵懵懂懂地问:“……怎么,你不打算和我求婚吗?” 细密而轻柔的吻立刻落在她头顶。 楚思端非常吃力地解释,“我当然打算啊,但刚才这不能算数啊,你放心,我一定会选个正经的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 “倒也不必。” 虞歌重新上了床,眼里还浮着一层盈盈的水光,但显然是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抿着唇轻声笑了,那笑容里有股说不出的纵容与亲昵。 她挺直了脊背,凑到对方耳根处,一字一顿道:“我可同意了哦。” 下一秒,她就被自己的初恋按回了床垫里。元宝小说 楚思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迫切而又克制,她的神色像是极其渴望,却又因过于急切,而显出一点瘆人的暴戾来。 简直像是快要饿死的野兽看到了令它最心动的猎物一样。 但虞歌没有半分躲闪的意思,她只是伸长了手臂,轻轻勾住了爱人的脖子。 …… 楚思端终于在凌晨时分熟睡了过去。 虞歌搬回主卧的这些天,她几乎一直没怎么睡过觉。 即便虞歌待她一如往昔,相处中毫无嫌隙,言语间未言不满,但分隔的这四年多的时光依然使她寝食难安,以至于一闭上眼,就能听见自己忐忑而急促的心跳声。 这份不安使她处在一种永远不放心的焦虑之中。 她会在半夜点一盏小夜灯,整宿整宿地端详虞歌平和而温顺的侧脸;也会在拥抱时可以用手去贴近虞歌的脉搏,体会那份稳定而不疾不徐的律动。 她在吃饭时难以自制地盯着虞歌咀嚼食物的动作,甚至在每一餐都会不自知地复刻对方的饮食;她几乎将所有工作都搬进了别墅,只为能在虞歌看书时与爱人多相处几个小时。 她尽可能使自己表现得像一位成熟而体贴的恋人,但很多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眼中只有虞歌的、总在摇尾乞怜的小狗。 但在虞歌随口应允了求婚的这个夜晚,她总算能在凝视了虞歌几个小时后便安然入睡。 仿佛一块融着岩浆的巨石轰然落地,却未曾激起一片灰尘,而悬于她头顶正上方的活火山也在那一瞬间骤然恢复了死寂,她再也无需担忧浓烟与火山灰的威胁,这风光旖旎的庞贝古城将会永远安全,且注定属于她一个人。 而在古城中的每个角落,都开满了层层叠叠的小玫瑰。 感化进度:84 …… 虞歌接管了她之前工作过的那家茶馆,每周只去三或四天,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待在别墅里,只是这次并非出于爱人的强迫,而是她自己的心甘情愿。 她其实是个非常热爱生活,又懂得享乐的人,总是在闲暇时煲煮很复杂的汤水,热衷于尝试各种味道的香薰与浴盐,还很喜欢收集毛绒绒的玩偶与各式各样的贴纸。 楚思端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这样稚气……又这样自在的样子。 她一想到自己从前曾在暗地里修剪掉这朵小玫瑰的刺与枝叶,就忍不住因亏欠与内疚而加倍地弥补对方。 她重新设计了婚礼方案,删掉了大部分宾客名单,而只宴请了几位与虞歌也算熟识的公司元老,还定制了几件不同风格的婚纱,供虞歌自行挑选。 筹备婚礼这件事为她带回了某种极具吸引力的盼头,命运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收回了沾着毒液的爪牙与利刺,而将她生命中最珍贵、最重视、最令人患得患失的那件礼物重新还给了她。 而且这礼物依然完好如初,甚至比当初还要和她心意,几乎每每相处,都会令她的灵魂发出怡悦而满足的战栗。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场景美好到近乎荒诞,以至于她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极为莫名的感激之情,她由衷地感谢生命中的那些苦难,感谢不幸的童年经历与病态的青年时光,甚至感谢与虞歌相分别的、那段黯淡而不堪的过去。 她下午回家时,虞歌正坐在花园里的小秋千上,一边晃荡一边陪着大黄玩球。 爱人、玫瑰与夏日难得的阴凉构成了一副分外和谐的画面,令她顿住了脚步,站在大门外默然无语地望了许久。 而在她听不到的地方,虞歌却正在被脑内传来的消息所困扰。 “宿主,攻略目标的感化进度近期一直在稳步上升,现在已经突破90了。” 444一板一眼地汇报:“而且任务期限也差不多了,你再苟一苟,就该着手准备一下,合理地脱离这个世界了。” 虞歌荡秋千的幅度都半分未变,但眼中的笑意却敛了个干净。 她沉默了片刻,问:“你就说还有多久吧。” 系统略有些心虚,“还有…整三天。” 三天…… 她与楚思端的婚礼刚好在四天以后。 虞歌垂着眼,望着在风中微微晃动的玫瑰花丛,足足思索了一下午。 直到半夜,她确认楚思端已经睡熟了,才重新叫出了444。 “4啊。” 她的声音里有种难言的冷静与沉着,那是与角色完全无关的、独属于她本人的特质。 “你去执行科与数据中心交份申请,就说我要求我的角色能完完整整地留在任务世界里,而不必再回收至数据中心。” 系统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它道:“宿主!如果你回去了但角色还在,这副身体就会完全成为一具没主的尸……。” “我知道啊,死人而已。”虞歌漠然道,“但即便是死在她面前,我也不能再从楚思端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她将手指悬在上方,在虚空中描摹着攻略目标下颚处那略显凌厉的流畅弧度,眼中的神色异常复杂,仿佛既存在着温存与眷顾,又像是在悄无声息的道别。 “楚总现在的感化进度,有很大一部分都建立在我再也不会离开她这个前提上。” 她阖上了眼,鸦翼般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 “我前两天看见她写的婚礼誓词了,其中有一句是” “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会有的,只不过来得稍微晚…晚了一些。 感谢在2020123020:10:332020123023:2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尘拾叁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茕螭23瓶;李慕白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5 章 霸道总裁小逃妻25 婚礼前一天,为确保此后的蜜月旅行不被琐事打扰,楚思端不得不在提前出门,去集团处理一部分公务。 “虞歌马上就要嫁给她”这件事使她的每根神经都感到由衷的兴奋,过度的激越与紧张甚至令她坐立难安,仿佛胸膛里揣着一锅沸腾的滚水,心脏总在剧烈的收缩,哪怕处在浅眠之中,脑子里也会接连不断地循环婚礼时的流程与设想中的场面。 她凌晨就清醒了过来,洗漱后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还非常难得地贴了张面膜,希望自己明天站在虞歌身边时不至于看着太憔悴。 虞歌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动静,她自然而然地凑了过去,搂住了爱人的一只手臂。 “阿端…你要去哪呀?” 那声音又恋人又黏糊,几乎像是兑了蜂蜜的玫瑰花水,听得楚思端心里酸软一片,她蹲到床边,将虞歌的长发别到耳后,轻轻在对方侧脸上落下了几枚蜻蜓点水般的吻。 “你睡吧,我马上就回来。” 她怕虞歌也会在婚前感到忐忑不安,因此连早餐都没吃,打算赶快处理好公事,中午就回家,好好地陪一陪她失而复得的未婚妻。 结果甫一走到玄关,自她身后就传来了急切而匆忙的脚步声。 虞歌赤着脚,飞快地跑下了楼梯,几乎是没有半分停顿,便径直扑进了楚思端的怀里。 那动作慌张且无措,而且充满了紧迫的意味,仿佛若是错过了,就会在生命中留下某种无可弥补又难以言说的遗憾。 她将脸埋在爱人的颈窝里,深呼吸了好几下,两只手臂牢牢地环着对方的腰,力道大得连手腕都在微微哆嗦。 楚思端被她吓了一跳,她胡噜着虞歌的后脑,轻声哄她,“怎么了小歌,做噩梦了?别怕,我在呢。” 虞歌把脸扎在她怀里,大幅度地摇了摇头,她一言不发,就以这种紧绷的姿态僵持了良久,那毫不放松又不肯妥协的执拗模样像是万分难舍,又似乎是饱含着贪恋,几乎带了几分抵死缠绵的味道。 直到管家开了门,她才陡然松开了手。 那张温驯而天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只是唇色有点泛白,眼睫也恹恹地低垂着,似乎只是没休息好、略有点倦怠的样子。 “没事,就是刚刚没找到你。”她温声道,“去吧,阿端,早点回来。” 楚思端出门时怀里还带着来自虞歌身上的馨香与余温,像是夏日清晨凉爽而温和的微风,裹挟着玫瑰花的味道,轻飘飘地缭绕在周身。 她在掰正后视镜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表情,发现那眉端依然是微微蹙起的,但唇边却漾着一点细微的、不自知的弧度。 ……简直像个刚陷入热恋期、心愿得偿的傻子似的。 她将车驶到路口,与一辆闪烁着刺目红灯的救护车擦肩而过。 直到下一个红灯时,她停下来看了眼后方车辆,这才发觉,刚刚的那辆救护车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别墅门前。 …… 一夜之间,别墅门前为婚礼而装饰的粉纱就换成了垂地的白幡,挂着挽联的花圈从别墅正门一路摆至灵堂门口。 这场告别仪式办得堪称盛大,却未邀请一位宾客。 静默的灵堂内,楚思端独自跪在棺材旁,身姿笔挺而端正,像是绷到极限的一根丝弦,仿佛一触即断。 虞歌的死因被确定为心源性猝死。 她唯一的初恋、爱人、未婚妻,现如今正以异常板正的姿势平躺在棺材内。 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经过了装扮,作为死者,她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痛苦的痕迹,只剩下平静与安详,似乎是早有预料而甘愿赴死。 楚思端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她。 她怕碰到虞歌冰冷而惨白的皮肤,怕触摸到虞歌毫无动静的脉搏,甚至不敢抬起头,生怕在余光里望见虞歌那张黑白的遗像。 那种麻木与凝滞的空旷感如同表面凝着冰霜的尖刀,自下而上,剜掉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而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与一颗仍在缓缓跳动的心脏。 楚思端已经很难觉出疼痛,甚至根本无法消化这个事实,她蜷缩起身子,紧贴着那口冰凉的棺材,用力按住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 某些毫无关联的疑惑蓦地涌入她的脑海。 为什么虞歌永远都无法嫁给我? 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呢? 虞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去吧,阿端,早点回来。” 这句寻常的嘱托轻而温和,如同枕边人消散在风中的一阵叹息,却在无形中,与她硬生生地拉扯开了一道生与死的距离。 原来命运并不打算把这份礼物还给她,反而要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从全身上下的骨血中、一寸寸地剥离开来。 即便她已经尽力弥补了那道在她与虞歌之间横亘多年的鸿沟,即便她从小到大曾遭受过无数毫无缘由的苦难,即便…她在这世间想要的,唯有虞歌一个。 她的小玫瑰明明该永远开在最安全、最坚固的玻璃温室里,为什么命运的报应反而落在了她的头上呢? 沉重而凛冽的无望使得她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内里的脾肺简直像是吹拂着寒风的冻土,干裂而森寒,使她凝不出一滴眼泪,也吐不出任何言语。 楚思端守了一整日的灵,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她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也不想看到任何事物,这别墅内的一景一物都已化为了敲击灵魂的重锤,无声无息地对她发出来自宿命的狞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个冷冰冰的事实。 永失挚爱。 她只需要一颗茧,一个没有光、也没有声响的隐蔽角落,将自己紧密的包裹起来,能使她暂时逃避这份难以承担的哀恸,至少,能让她安安静静的接受这个事实。 楚思端绕开在门前抹眼泪的老管家,一把拽出了衣帽间小半层上的折叠楼梯。 楼梯上的小阁楼依旧昏暗而狭小,像是一方久未使用的堡垒。 她甚至来不及收起,只是盯着那扇沾染着灰尘的木门,大步走到了门前。 只要藏在这里,就能偷得片刻安宁,就不会有人发现她。 毕竟…… 这世界唯一会来寻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楚思端面无血色,她哆哆嗦嗦地握住门把手,一把推开了门。 夹在门缝内的一张纸顺势飘到了她脚边。 潜意识内的某种微妙预感霎时间便钳住了她的心神。 她借着楼下透进来的一点涣散的灯光,勉强看清了纸上的字。 那字很有特点,笔锋尖锐,字符转折处如铁画银钩,透出一些难言的冷厉锋芒。 虽然与主人的性格极不相符,但这确确实实是虞歌的字迹。 “阿端: 见字如晤。 如果我还在你身边,一定不会让你再有机会躲进这方密闭的壳里,所以,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抵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楚思端已经无从得知,虞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的这封信,这短短的两行字几乎像是锥心剜骨的弯刀,瞬间就令她体会到了体无完肤的疼痛。 她剧烈地喘息了起来,喉头一片咸腥,以至于每一次吐息都变得灼热而颤抖。 “我知道这事实对你而言会格外难以承受,毕竟我们充当了彼此的伴侣、朋友与家人,都在对方身上寄托了为人的全部感情,我自认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因此,才不得不在这留下几句话。 阿端,我一直都非常爱你,哪怕是在过去互相撕扯的那几年里,我对你的爱意也未曾被漫长的光阴冲淡半分,我与这世间的所有人都非亲非故,本该接受自己孑然一身的命运,可你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赐予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满足与欣慰。 我曾怨恨过你给我的伤害与痛苦,但事实上,你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珍视我、爱护我的人,因此,不管你向我求多少次婚,我的答案永远都会是:我愿意,而且求之不得。 死亡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很陌生的事情,但我想,命运不会就这样让我离你远去,也许我会成为风、成为雨、成为一朵开在你花园里的真正的红玫瑰,我要留在你身边,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你,时时刻刻都围绕着你,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你。 阿端,我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陪伴你、保护你,使你免遭流离之苦,不必风雨琳琅,从此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伤害到你。 所以,当你感到难过或绝望时,请你离开这里,离开这处逼仄黑暗的巢穴,走到天空与阳光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风中、雨中或玫瑰园内与我重逢。 我要我的爱人,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人世间。 永远属于你的,虞歌。” 那薄薄的一页信纸轻如浮沉,却又重若千钧,承载着她年少爱人的一切不舍与嘱托,顷刻间便压垮了楚思端的脊梁,她把那张纸捂在心口上,那凝塞已久的眼泪终于大片大片地淌了出来。 而在脑中嗡鸣的间隙里,一个无端的念头在火光电石间涌入了她的心头。 虞歌是那种做事一定要留有余地、一定会备出万全之策的人,如果她在这里留了信,那么…… 她猝然起身,走出阁楼,叫住了在门外徘徊的老管家。 “叫司机。”她的声音又哑又厉,像含着血似的,“让司机备车,现在送我几趟。” 那一夜,司机开车跑遍了大半座启南城。 而楚思端从她幼年时藏身的衣柜里、从中学时废弃的小阁楼里、从出租屋无人的地下室内、从集团内特意辟出的杂物间里…… 都发现了虞歌留给她的信。 不多不少,整整十二封。 她已故的小玫瑰,在每处能让她容身的巢穴中,都留下了一份温柔的抚慰,只为能够在她最痛苦难言的时刻,送给她一点念想与寄托。 那是虞歌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顾虑与牵挂。 …… 亿万光年之外,单间里的快穿舱门咔嚓一声自动弹开了。 444那副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在舱体内响了起来。 “恭喜宿主!”它道,“宿主,你…你没事吧?” “没…没事。” 虞歌坐起来,透过模糊的泪眼,看了眼在她桌上的那只电子钟。 距离她进入任务,将将过去两个半小时。 她鼻端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种分外熟悉的味道。 那是她最后与楚思端紧密相拥时、深深烙印在她记忆之中的味道。 虞歌抹了把眼泪,熟练地掰开一只安瓿瓶,将里头的透明试剂兑入了大一些的药瓶内。 玻璃内壁上立刻就浮现出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 她扬起头,将瓶内的药液一饮而尽。 叮。 由于延时,舱外操作台的卡槽处这才弹出了一张覆着芯片的快穿任务卡,漆黑的卡面上,以金色浮雕的字体印着任务基本信息: 世界代号:1304857894 攻略目标:楚思端已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3023:27:232020123121:3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北一生推!2个;诸葛大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实诚耿直12瓶;哮天犬10瓶;卑微小卒7瓶;和颂南鸣3瓶;lda的小迷妹2瓶;机长、茨哲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6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 卡罗维尔城北部。 这座被誉为“人间圣所”与“上帝约柜”的沿海老城此时还在静静沉睡,爬藤月季上残存的夜露滴在湿而滑的碎石大路上,与不可及处隐约可闻的喑哑鸦啼相互呼应。 修道院旁的隐蔽小巷内,虞歌尚未来得及起身观察环境就骤然摔在了地上,惊得矮墙上的野猫弓着身子跳了下去。 某种尖锐而清晰的疼痛顺着她身上的每一处骨关节在一瞬间涌入脑海里,像是烧红的铁刃生生在皮肉下搅动,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身上的衬衫立即就被冷汗浸透了。 正在接收剧情线的444听见宿主沙哑而含混的命令。 “…屏蔽一下我的痛觉,就现在!” 几分钟后,她用手抓着身后的爬山虎藤蔓,勉力坐了起来,判断了一下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伤情。 右肩脱臼、肋下有一处极深的穿刺伤,虽然还在汩汩地淌血,但并未伤及肺腑、大腿外侧由利刃划开了一道狭长而蜿蜒的伤口,不算深,足有将近两掌长。 看起来倒很像经历了一场恶战,刚刚死里逃生的样子。 系统哆哆嗦嗦道:“宿主,这应该也是您来过的世界,所以数据中心会自动为您加载至上次离开时的角色状态。我不能让您立刻痊愈,但…但已经为您将医疗用具实体化了!” 虞歌:…… 要你何用! 作为一名敬业的宿主,她趁着还没失血过多,当即开始麻利地给自己包扎。 “宿主,这个世界的背景类似于欧洲中世纪,”在她脑内,系统已经开始进行剧情简述,“攻略目标是个年龄不详的纯血吸血鬼,在血族里地位非常高,名叫梅兰萨蒙…蒙蒂斯…不是……。” 忙着给自己接胳膊的虞歌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姓氏,“……蒙蒂奥利菲斯。” 她对上系统诧异的眼神,低声解释,“我这一身伤,就是从她那逃跑时落下的。” 444:……??? 哦对,这也是宿主渣过的对象…… 为什么搞个虐恋也能搞得这么遍体鳞伤啊?! 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个攻略目标也喜欢玩家暴吗…?” 一定是不堪面对家暴的宿主隐忍多年后最终跑路了,这才导致了攻略目标的黑化! “那倒不是。”虞歌把手上的血随手蹭到衣服上。 “毕竟跑之前…我还往她心口捅了好几刀来着。”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所拿到的身份不过六七岁大,是个流浪到市郊乡镇的孤儿。 在被一对乡村夫妇收养后,她足足等了三年,才见到了自己的攻略目标。 那一年,瘟疫与饥荒接连侵袭了整座城市,而扮作人类贵族的梅兰萨蒙蒂奥利菲斯是来村子里收购仆人的。 这位神秘的女性贵族定居在城市北部的一座古堡中,拥有自己的庄园与大片土地,每隔几年,都会从周边的乡镇内挑选一批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充作侍从或家仆。 值得一提的是,她很少选择身强体壮的青年男性,购买的大多都是些尚未成年的女性幼童。 梅兰萨提前在镇长家设了宴,等到她亲临时,客厅内的长桌两旁已经坐满了狼吞虎咽的年轻姑娘,有些还携带着父母或其他家眷,场内听不到任何亲属间的哭啼或劝慰,只有刀叉相碰撞的刺耳摩擦声与争抢食物时的大声叫骂。 那是…非常符合人类本能的行为。 全程都未曾加入这场饕餮盛宴的,只有一位瘦小的东方女性,面容冷淡而漠然,正以冷眼旁观的姿态杵在墙边,沉默地望着桌上那泛着油光的食物,目光渴望,而神色木讷。 444激动得摩拳擦掌,“然后攻略目标就对你一见钟情,把你带回了她的老窝?” 虞歌撩起衬衫,擦干净头上的冷汗,“虐恋也没这么容易就搞起来……。” 她是被买了回去,但与她同批次进入古堡的一共有三十几个年轻女人,其中大的可能有二十几岁,而最小的还未满十岁。 这群女佣人被关在了古堡内唯一可以照入阳光的顶层,虽然与家人亲眷断了联系,但从此都过得衣食无忧,日常所做的工作也不过是简单打扫一下她们自己生活的楼层。 在那个不怎么太平的年代,这实在算是难得的好日子。 直到数日之后,她们中间年纪最长的那个漂亮姐姐被古堡中的管家带下了楼。 一夜之后,那位姐姐在清晨被送回了顶层,还换上了镶满蕾丝与珠宝的奢华长裙,只是再也看不见窗子里透入的阳光了。 她那双湖泊一样的绿眼睛从此彻底失了明。 此后的两年间,顶层的所有女佣都依次被领到了楼下,并按照先后顺序拥有了自己的编号。 虞歌排在第十七位。 她在初次进入地下室时才意识到,梅兰萨蒙蒂奥利菲斯并不是古堡内唯一的血族。 身为元老级血族的攻略目标会与其领地内的其他血族分享食物,而被买回来的女佣们,就是她们最好的活体血袋,能够长期供应最新鲜、最甜美的人类处女之血。 女佣们按照自己的编号轮流下去供血,轮到第三轮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十个人。 少部分人是被活活吸干,直接埋进了庄园里;而大多数都是承受不住古堡内压抑低糜的氛围与被迫任人宰割、成为食物的压力,在出逃过程中被古堡四周负责守卫的低等血族直接撕成了碎肉。 第六轮进食进行到十七号时,古堡的主人终于下定决心,要留下她最心仪的人类。 梅兰萨单独召见了虞歌,并在吸食结束后第一次吐出了那个对她而言分外拗口的名字。 “虞歌。”她扬起下巴道,“留下来侍奉我,就再也不会有其他血族敢碰你了。” 年长的血族以慵懒而闲散的姿势倚在扶手椅上,望着东方少女那光洁而白皙的后背,随意伸出了一只脚。 即将成年的虞歌回过身,单膝跪在她面前,那张已经长开的脸上依旧挂着和幼年时一模一样的、寡淡又冷淡的神情,看不出任何不甘或隐忍的模样,仿佛早已对命运的一切施舍逆来顺受。 “遵命。”她垂下眼帘,以双唇轻吻血族那冰冷无瑕的脚面,“我的…女主人。” …… 系统骂了句街,“怪不得你要捅她好几刀然后跑路,这根本就是人鬼殊途啊这。” 虞歌:…… 行吧,吸血鬼也算鬼。 她指着剩下一大半厚度的剧本,给444泼冷水,“距离我崛起还早着呢。” 整座卡罗维尔城中的血族都在接下来的几年间渐渐得知,古堡里的那位元老身边,添了一位非常得宠的人类少女。 东方面孔,性子忠诚,左右双利手,善用短刀。 那一手干脆利落、刀刀致命的杀人功夫,还是由梅兰萨亲身教导出来的。 纯血血族中的领主兼元老,花心思将一个只配当血袋的普通人类培养成自己身边的仆从、亲信与侍卫,这放在血族里其实是件颇为荒唐的事情。 但梅兰萨乐在其中。 她已经活了太多年,自认为已经见识过人类在所有情况下的善与恶,但直到收下虞歌,她才意识到,让一个平素冷淡的人类心甘情愿地献上全部忠诚是一种多么引人沉溺的感觉。 每当虞歌挡在她身前,为她与其他血族殊死搏斗、甚至为她杀人的时候,她都觉得有某种滚烫的热流顺着内里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那感觉…… 简直就像从她空荡荡的胸膛里,陡然生出了一颗正在鲜活跳动的人类之心。 她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但很享受喂虞歌吃东西。 她几乎无坚不摧,但为了从虞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窥探出一点担忧来,偶尔也会故意弄伤自己。 她对鲜血的欲望极大,但自从有了虞歌,她就非常克制地、只吸虞歌一个人的血。 于血族而言,杀戮只是漫长生命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但每当虞歌与旁人动手时…… 那惨白的面色、乌黑的长发、身上的鲜血与那双永远只注视着她一个人的眼睛,几乎美得像是一件艺术品。 梅兰萨在某天夜里醒来时,望着守在地牢门外、那道瘦削而坚定的背影,骤然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她想要的……好像已经不止是一个人类血仆了。 等虞歌再稍微长大一点,她就会赐予虞歌初拥,并以长亲的身份为对方冠上自己的姓氏,让这个人类少女成为城堡与领地内的第二位主人。 到那一天,虞歌将不仅是她的亲信与后代,也将成为她永恒生命中、唯一的一位伴侣。 她立刻与虞歌分享了这一想法,不出所料地,虞歌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一如既往的恭顺而沉默,像一只不会撒娇但始终都忠心耿耿的犬类。 在准备期间,毫无转化经验的领主久违地体会到紧张,她甚至去异地拜访故友,只为能为虞歌的初拥做好万全打算。 而在转化发生的前一夜,当她将虞歌揽在怀里,为她讲述血族那些久远的历史故事时…… 两把银质的短刀,猝然捅穿了她的胸膛。 与她自己的抽气声相呼应的,是庄园内通天的熊熊火光与血族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那是来自人类教廷、以猎杀低等血族为生的异端审判组。 而她那忠实到近乎愚昧的信徒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跪在她的棺材里,出手又快又狠,反复戳刺着她的心房。 是了,做得很好。 梅兰萨想,遇到强大的血族一定要围绕同一位置多次下手,这还是她亲自教给虞歌的。 她只是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感受到这样的疼痛。 这是一种…她只在人类眼中见过的、饱含着愤怒与无望的疼痛。 …… 444一时辨不清对错,它磕磕绊绊道:“然后她把你打成这样…你就九死一生的跑出来了?” “哦,不是她打的,当时情况特别乱,很容易受伤。”虞歌搓着最后两页剧本,似乎有点难得的心虚,“除此之外吧…还有点别的。” 那是城边最大的一处港口口岸旁。 夜潮鸣声如雷,漆黑而汹涌的海水排空而至,如裹挟着万千惨死的魂灵。 梅兰萨赶到时,滚了满身伤口的虞歌已经只身站在围栏外,顶着身后呼啸的海风,坦然地与她对视。 她能嗅到空气里全是腥而腻人的鲜血味,似乎还混杂着某种白丁香馥郁而浓烈的芳香。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虞歌血液的味道。 身受重伤的血族元老由手下搀扶,无视身侧无数血族“撕掉她”的嘶吼,只是异常温柔地望着这位未能成功逃脱的背叛者。 “小歌,过来。” 她随意伸出一只手,就像她在收下虞歌的那一天,漫不经心地伸出了一只脚一样。 只是那指尖,此刻却因极度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我命令你,留在我身边。”她道,“小歌,别怕,你仍然能得到我所承诺过的一切。” 永无止境的生命,无可估量的财富,能让她一生都安然无忧的莫大权利…… ……与一颗来自血族的、独一无二的真心。 “……抱歉,女主人。” 她的人类侍从捂住自己腹部狰狞涌血的伤口,第一次拒绝了她,并露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笑容。 那笑容非常无奈,似乎完全发自内心,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与一点点…即将得以解脱的欣慰。 “我要走了。” 血族不存在灵魂,但在那一刻,梅兰萨却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已经出了窍,以至于她心里只剩下空洞与麻木,一个字音都吐不出来。 虞歌定定地凝视着她,目光依旧专注而执着,似乎已经将这一瞬间当成了永恒的回忆。 而在下一秒,她一动也没动,就这样笔直地躺进了冰冷而澎湃的海潮之中! 领主握紧了胸前的刀柄,一对肮脏的獠牙深深地切入自己的下唇中。 她在恍惚间意识到 银器无法使她丧命;教廷无力动她分毫;原来虞歌这个人类…才是上帝赐予她的、最终的审判。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元旦快乐!!! 昨天本来给楚总临时添了个番外,讲她被迫坦坦荡荡孤独终老的后续…但总觉得有点硬要发刀的味道,所以还是删掉了:3」 有关结局这点也想稍微说一下,快穿小世界的结局hebe不定,但最终现实世界里的大结局肯定是he的,而且由于是切片攻,所以…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小世界里的每对cp最后都会在一起,嗯! 以及,小世界里的背景只是为故事作配,不会过分强调,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新世界的背景被劝退卑微跪下 感谢在2020123121:33:462021010221:4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洛尘2个;和颂南鸣、诸葛大猫、浪白、随缘等更新、百岫嶙峋、skyr、傅菁我可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风想见雨、草木灰10瓶;422330357瓶;楚山、和颂南鸣5瓶;余白、刑诉商经再爱我一次4瓶;晓团子2瓶;陌上公子夜白、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7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 444听着修士们晨起时的细微响动,小声催促:“宿主,那您现在是打算直接去找攻略目标吗?” “那可不行。”虞歌勒紧了腰腹上的绷带,“我上次离开时基本上就是死遁的,这次如果贸然回去就显得太突兀了,我得让她自己找到我。” 系统愣了下,“怎…怎么找啊,你叛逃还不主动回去低个头,到时候要真被找到了会不会直接给人家虐死啊?” “除了古堡那一派,其实城里也有很多伪装成普通人类的血族,只要开始露面,被找到倒是很容易。” 她撑墙站起来,脸上的汗如同水洗过一样,大颗大颗地顺着下巴往下滴答。 “而且领主也不一定会虐我,我觉得…她更有可能会采取其他以牙还牙式的报复方式。” 她对上444那双黑溜溜的豆豆眼,轻声叹了口气。 “像梅兰萨这种纯血血族,其实是完全不能以人类的思维或三观去揣测的。”她道,“一般人类如果碰上这种事,难受的地方可能在于我爱的人居然想杀我,所以会从感情上入手报复对方。但血族不同……。” 虞歌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淘出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麻布外套,随手披在身上。 “最让领主无法释怀的那个黑化点,应该是围绕着培养出的人类不仅背叛她还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这件事。” 听到这的444还非常乐观,“宿主的意思是说,至少这回你会很安全了?” “…不。” 虞歌无奈摊手。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不会试图从感情上虐我,而会直接抄刀宰了我。” 系统:…… 哦豁。 感情不是不报复,是更激进了。 …… 位于老城区北部的圣西瓦尔教堂曾以其悠久的历史而在当地著称,然而这教堂的位置极为偏僻,看起来又旧又落魄,又很少对外开放,是以,在教堂内经常出入出入的往往只有居住在附近的几户老者与常年在此修行的神职人员。 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道,这处破旧的小教堂其实是大教廷下属异端审判组的主要据点之一。 某天夜里,小教堂迎来了一位贵客。 那是个狼狈不堪的年轻女人,生着一副非常典型的东方相貌,面色苍白,身形单薄,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沉静、文弱而不善言辞的贫民少女。 但伊莱恩修女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不仅是天父的献身者,同时也是异端审判组内少有的女性成员,更是亲身经历了八年前那场发生在血族古堡中的惨烈斗争。 她曾见过这个东方女人真正的模样。 她见过对方在探讨计划时的决绝神色、见过对方拔刀时快而狠的娴熟动作、见过对方取人性命时那平静而透亮的清澈眼神、也曾遥遥地望见过…… 这位贵客与一群血族对峙,随后便面朝东方,纵身跃入翻滚浪涛时的惨烈场景。 那段经历实在是刻骨铭心,以至于在八年之后,她还能一眼认出虞歌。 伊莱恩修女仓促起身,甚至没注意到烛台上漫出的滚烫蜡油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上帝保佑。”她将人迎进内院,结结实实地送给对方一个拥抱,“虞,你竟然真的还活着。” 她端上热汤与面包,将室内所有的烛台通通点亮,再回头去端详时,才发现虞歌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这位东方女人脸上的神情一片空白,显出一种难言的呆板与木讷,那绝非正常情况下的沉默寡言,而那白得像石膏雕塑一样的气色,也使她看着如同重伤未愈或身患绝症。 年长的修女凑近了一些,轻轻拉住了虞歌的手。 “虞……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回来的?” 她似乎没指望得到回答,只是像一位女性长辈一样,将对方冰凉僵硬的手指捂在手心内反复揉搓。 “你是来找我的,对吗?”她慈爱道,“虞,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好吗?” 室内足足安静了好几分钟,只能听见烛火偶尔的噼啪响动与窗外的月桂树被海风拂过时所发出的枝叶摩擦声。 就在伊莱恩修女几乎要放弃时,她终于听见虞歌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这间温暖而明亮的单间休息室内。 那声音喑哑而顿挫,既像是喉咙因呛水或吞碳而受了无可痊愈的创伤,又活像是已经十年八年都没张口说过话似的。 “修…修女,我有罪。”虞歌道,“请允许我暂且在这里修习。” 一周之后,圣西瓦尔教堂内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位曾为他们多次传递情报、与他们并肩作战、最终献身于海洋的血仆在时隔八年后又重新回到教堂,当起了修女。 忏悔室内,炽天使加百列塑于朝阳与浪涛之间,并无人形,唯生六翼,以双翅触水、双翅横展、双翅交错。 在三对羽翼的正中央,一只被无数羽毛环绕的硕大瞳孔成为整座塑像中心点的重点部分,如一只圆睁的横瞳,正以意味不明的目光默默审判着整个人间。 那其实是一尊与人性毫无瓜葛、充满了威压与可怖意味的雕塑。 而身披白袍的虞歌只身跪在加百列翼边,双手交握而神色肃穆,像是这位大天使膝下最虔诚的忏悔者。 没人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忏悔,也许是为身为人类却残杀过同族,也许是为身为血仆却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镂刻着圣经典故的彩色玻璃窗被室内的烛台一照,在她身上落下森然而斑驳的阴影,像是给那张素净而寡淡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阴翳。 而在那道嵌着铁丝网的玻璃窗外,一双血色的眼睛正隐藏在黑暗之中,温柔而贪婪地凝望着她。 梅兰萨蒙蒂奥利菲斯在一天之前得到了有关虞歌的消息。 自八年前那一次泄密以后,古堡的存在对教廷来说再也不是个秘密,而她之所以选择带领本地的血族继续坚守那片古堡与庄园…… 不过是因为她在冥冥之中产生了一种近乎荒诞的错觉。 她认为虞歌不会死,她认为虞歌会回到这片故土,也许…还会主动回到古堡内,回到她身边。 即便对方只是个普通人类,梅兰萨也愿意欣然承认,虞歌确实是她曾用过的、最顺手的一把刀。 这和经验、体能与技巧毫无关联,单纯是因为那份温驯、沉默、听话与无可比拟的忠诚。 血族内部确实不太强求亲缘与爱侣,但自有一套规矩森严的上下级关系,因此,忠贞才是这个体系内最值得重视的品质。 在近乎于永恒的漫长生命里,梅兰萨拥有无数忠心耿耿的血族下属,但只遇到过虞歌一个唯她是从的人类。 时至今日,那种令人心房震颤的温热爱意都令她记忆犹新。 即便后来…这人类处心积虑,送给了她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 梅兰萨习惯性地伸出手,隔着衣物,无声地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那里依旧横亘着几道平滑而浅淡的刀口,伤口整齐交错,像一朵以平行线条勾勒而成的雪花。 纯血血族的基因里似乎就囊括了躯体无瑕这一项,因此很难留下伤疤。 而烙在她心口的这一处…… 还是她在这八年间,用银器反复重叠割裂,才能勉强印在自己的肉身上。 这是…虞歌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 她活了太长时间,比任何血族都更加清楚,人类的生命究竟有多脆弱、多短暂,流血会死,受伤会死,跳海也会死。 那深不可测的、对于生命的敬畏与那时有时无且毫无由来的一点期盼相交错,几乎磨灭了她所有多余的情感。 她只想要虞歌活着。 梅兰萨推开忏悔室的门,室内所有的烛火在刹那间应声而灭。 身形高挑的血族掀去斗篷上的帽子,垂腰的长发在月光下宛如流动的黄金,而她的手指却因极度的期待与兴奋而剧烈的战栗了起来。 八年前惨遭背叛时那滔天的愤怒与与无底的恐惧似乎在顷刻间消失殆尽,自得知虞歌去向以来,她心里竟只能浮现出某些纯挚得近乎愚蠢的念头。 虞歌真的还活着。 虞歌真的回来了。 她马上就能见到虞歌了。 这念头令她欣喜雀跃到坐立难安,甚至想要像个愚昧的人类一样,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帝。 她快步走近了那道跪在地上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踏着庄园里的烈火、翻滚的海洋与虞歌的鲜血,使那短短的几米距离在恍惚之间成了这人世间最漫长最遥远的一段路,几乎凝成了令人屏息颤抖的八年光阴。 在梅兰萨停下脚步时,虞歌终于回过了头。 她单膝跪在地上,亦如多年以前,跪在古堡中的地下室里一样,就连那张脸也半分都未曾变过,依然素白而寡淡,低垂的眼睫下,唯有单侧眼尾处落着一颗浑圆的红痣,像是飞溅在白色绸缎上的一滴鲜血。 “女主人。”她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梅兰萨陡然定在了原地。 伴着对方转身的动作,某种浓郁而甘烈的甜味顺着鼻腔涌入她的感官中,使她的喉头与舌尖里似乎都已经品尝到了那股渴慕已久的、掺着花香的酸腥气息。 那是隐藏在洁净白袍之下的…… 虞歌鲜血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221:49:032021010323:1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34567892个;撅撅你的兔耳朵、和颂南鸣、诸葛大猫、默默吃瓜的橘外人、大白菇、豆汁儿爱吃糖、7、长笛一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笛一声17瓶;李慕白5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3瓶;招教还是公务员、桑桑、狂浪……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8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3 恰如人类能以味蕾分辨出各种食物之间的微妙差异,血族也可以凭借着过于发达的嗅觉灵敏度精确地区别出上百万种血液的味道。 是兽类还是人类,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幼童。 血液所传达出的信息不仅仅是味道,年长的血族甚至会以此为据,来判断对方的种族、年龄、生活习性与健康状况。 那带着馥郁香料味的雏子之血闻起来又甜又烈,如刚刚融化的铁汁,带着灼热而惑人的滚烫温度,令梅兰萨的喉咙内传来火烧火燎的干涩渴意,那一对尖锐且狰狞的獠牙顷刻间便从她的齿槽内伸长了出来。 对于血液的渴求篆刻在血族的天性之中,这不单是食欲,更代表着某种难以抗拒的本能。 但梅兰萨却保持着那副镇定而僵直的姿态,沉默地停住了脚步。 忏悔室内有窗,但不通风,这密闭房间的面积称不上大,但层高挑得极高,布局又较为空旷,照常理而言,本不该充满如此浓郁的血腥味。 除非…… 散发这血腥味的人类身上具有出血的伤口,此时正在大量失血。元宝小说 她望着虞歌那因失血过多而泛出灰白的唇色,心里蓦地涌起了某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块坚硬而有棱角的石块,纹丝不动地堵在胸口。 那应当…… 是种无从发作又落不到实处的怨愤。 相较于人类,崇尚爱憎分明的血族在感情上有种格外纯粹率直的单一感。 在她们的思绪中往往并不包含心疼、怜惜或关切这一类细腻而微妙的心态,绝大部分令人不适的情绪在这一种族的心里都会跳过复杂的变化过程,直接转化为更为直白的怒火与愤恨。 梅兰萨紧紧攥着拳头,力道大得手背上的筋脉都清晰可见,但她抬手后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份世间难得的脆弱珍宝,而非一位在多年前出卖她又死遁的叛徒。 她掐着领口,骤然掀掉了虞歌披在身上的宽大白袍! 白袍之下是一副伤痕累累的女性躯体,像一尊被人硬生生凿出裂痕的瓷白雕塑。 这雕塑的肋下落着一处尚未痊愈的穿刺刀口;左腿外侧蜿蜒着一道裂谷般的狭长伤疤,还泛着淡红的肉色,应当是刚刚长好;而在那条跪地的右腿上…… 膝上一掌处正牢牢捆着一道四指宽的黑色皮带,以那条皮带为基点,汩汩淌下的鲜血甚至在她的膝盖下积出了一滩小小的血洼。 那才是室内浓重血腥气的来源。 梅兰萨太清楚教廷磨人的手段了。 绑在虞歌大腿上的是一条加宽的苦修带,分为三层,最外层的皮带用以遮盖与固定,而在皮带底下,布满倒钩与钉刺的条形铁链以繁复的规律缠绕于环环相嵌套的宽扁金属圈上,如攀爬在铁网之上、长满玻璃碴的荆棘藤蔓。 而当这条皮带被扣在腿上时,内里的那层环形金属链会严丝合缝地嵌入皮肉里,并伴随着佩戴者的动作,以条链上的倒钩与钉刺对大腿上的一圈血肉进行反复戳刺。 如果修士长时间佩戴这种苦修带,条链上的大部分利刺就会直接长死在大腿里,在一坐一卧间为佩戴者带来难以形容的剧烈痛苦,一旦强行取下,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梅兰萨极力将语气压得又低又温柔,但那声音听起来依旧有种无法掩饰的尖利与紧绷。 “……这是谁给你绑的?” 她俯身,将虞歌抱到天使像的底座上,用冰凉而战栗的双手绕到对方的大腿内侧,解开皮带上的几层扣环。 “是教廷里的那群人类吗,她们折磨你了,对吗?” 漆黑的忏悔室内,虞歌仰面靠在加百列垂落的羽翼上,一贯淡漠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既像是痛苦愧疚,又似乎有点…难言的慰藉与平和。 “不,女主人。” 她悄悄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一下血族那头柔顺垂落的金发,却又于咫尺之外硬生生地止住了这僭越的动作。 “我有罪,这是我自己应得的,啊” 下一秒,梅兰萨出手飞快,竟一把将她大腿上的苦修带生生地扯了下去! 那铁链上密密麻麻的倒刺已经与皮肉紧密勾连,随着这粗暴的举动,几乎是完完整整地咬下了她大腿上一整圈的皮肉。 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味…… 简直浓郁得像一株生长在血泊中央、正徐徐绽放的白丁香。 年长的血族被熏得眼白泛红,她凑近了些,居高临下地对上虞歌因剧痛而开始涣散的瞳孔,又抬起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按住了对方剧烈起伏、颤动的胸口。 待到虞歌胸腔内那急促的倒气声渐渐平息了一些,她才跪在地上,不知满足地吮吸起人类腿根血肉模糊处那还在横淌的芳馨热血,甚至顺着血液流淌的痕迹,以双唇与温热的口腔一路舐至对方那清瘦而苍白的脚踝。 一只手在半空中颤颤巍巍地抓了两下,继而伸向下方,非常谨慎地,用五指绞住了她的金发。 纯血血族的毒液带有麻醉与致幻的效果,是这世上见效最快的强力吐真剂。 待到她直起上身,捧起人类侍从那张布满冷汗的脸时,虞歌面上已经全然不见那种木然、疏离且彬彬有礼的客套劲,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饱含着苦痛的挣扎。 梅兰萨眼中尽是餍足,她将唇舌间的鲜血蹭到虞歌那汗水淋漓、泛着绯红的颈窝里,唇边漾出几分亲昵而略显残忍的笑意。 “好了,乖孩子,不疼了。” 她反手将虞歌的双眼遮得严严实实,那湿而滑腻的吐息温柔似水,如同上帝的福音,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诱哄意味,烟雾一样地缭绕在对方耳边。 “告诉我,小歌。”她道,“你有什么罪,又在为什么而愧疚呢?” 虞歌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她完全暴露出脆弱而白净的脖颈,身体还由于未曾散尽的疼痛而微微抽搐着,但脑子里已经混沌一片,像置身于昏暗而冰冷的浓雾内,只能依靠自身的直觉与那声音的指引,将心内浮现的画面断断续续地串成不成句的言语。 某种渺远而不堪回首的记忆在刹那间化为斑驳残破的碎片,幻化成她眼前无数模糊的光点,如同稍纵即逝、不可追寻的尘埃。 城郊乡镇内将她骗到镇长家中的养父母、古堡顶层内洒在木地板上的熹微晨光、教堂后院里坐在轮椅上读书的人类少女、她手中正从血槽内往下滴血的两把短刀、棺材内血族领主那饱含着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殷红双眸…… 以及那总是回荡在她耳边的、温柔又纵容的轻声呼唤。 “小歌,别叫主人了,叫我的名字。” “小歌,不要怕,对着心脏劈下去,他就再也不会挣扎了。” “小歌,你拿刀的样子真的好美,要是能再笑笑就更好了。” “小歌,只要你能效忠于我,我愿将我永恒的生命,与你一个人分享。” 小歌…… 小歌 那呼唤无时无刻不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当她被其他血族欺辱时、当她为自己的人类身份感到迷茫时、当她将刀剑刺入人类神父的胸膛时、当她被冰凉翻涌的海水没顶时。 那是她曾起过誓,要为之献出生命的女主人。 梅兰萨静静等待了好几分钟,才感觉到虞歌下垂的睫毛在她掌心内微微颤动,像是某种幼虫细嫩而纤弱的触角,轻轻拂过了猎食者的心房。 “我杀人了…很多人。” 年轻人类的嗓音里透出一些藏匿于内心深处的、无法释怀的不安与忧患。 “而且,我还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她道,“我爱上了…我的主人。” 她…爱我。 她这样折磨自己,只是因为她爱我。 虽然她背叛了我,但这个孩子,她…她还爱着我。 某种近乎于心悸的抽痛感从血族那空旷而死寂的胸腔内蔓延至全身,仿佛她舌根处残存的那股香甜的血腥味渐渐流淌进了心底,那莫大的欢欣几乎要令人落泪。 然而血族没有眼泪。 梅兰萨没有生出分毫疑窦,只是以唇轻吻对方的耳垂,那神情又柔和又怀念,甚至是有几分虔诚的。 “那你这次回来的目的……。” 她笑起来,语气里透出种分外明显的缱绻与期待,温软得像是在哄个听不懂话的幼童。 “……是为了请求主人的原谅吗?” 虞歌略微偏了下头,握着血族长发的那只手缓慢地松开,垂到了冷冰冰的青铜底座上。 “不。”她轻声道,“我想请…请……。” 她似乎在做某个异常艰难的决定,说话时非常含混,几乎像是含着口血似的。 梅兰萨知道,虞歌是个极其羞于表达的人,每当她感到犹豫不决或难以启齿时,就会开始语无伦次的吞吞吐吐。 好在,她这次有的是时间。 血族元老避开人类身上的伤口,将这失而复得的叛徒牢牢搂在怀里,推开了忏悔室的大门。 垂泪圣母像前,男性血族正将利剑抵在伊莱恩修女的脖子上,在得到领主的指示后,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直至将虞歌抱到温暖的马车车厢里,梅兰萨才感觉到,有一只生着血口的手,重新缠住了自己的发梢。 被裹在斗篷里的虞歌紧闭着双眼,依然沉浸于毒液所带来的幻境之中,神色既安详又平静,几乎像是一尊躺在棺材内的遗容。 她道:“我想请求我的主人将我赐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323:12:572021010422:0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白菇、南北一生推!、星野玥、草木灰、诸葛大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道、柴柴、诸葛大猫20瓶;十年诠释罅隙、结构蛋白质不可分解10瓶;郁离子5瓶;小鸽手3瓶;晓团子、参商2瓶;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29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4 感化进度:3 虞歌在醒来时只能感觉到自大脑深处传出的、连绵而艰涩的疼痛感。 她撑起因高热而酸软的上身,正好看见头顶以酒红色天鹅绒作饰的弧形顶盖,与四周床柱上嵌在金银底托内的红宝石相互呼应。 在家具中装点稀罕而奢靡的珠宝象牙或以金银线勾勒出繁复华丽的图样,是非常典型的、血族古堡内的装饰风格。 “宿主,攻略目标的毒液应当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我虽然能够帮您中和掉大部分,但还是会留下一点后遗症。”系统尽职尽责地开始询问,“您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 虞歌躺回包裹着丝绸织锦的枕面上,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几下自己的额头。 “不影响正常思考,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有点像喝酒刚上头的感觉。” 444沉默了几秒,检测到宿主的身体指标并无太大异常,才继续和她探讨任务内容。 “宿主,我觉得攻略目标好像对你还有很深的感情,”它道,“你干嘛还非要摆出一副求死不能的架势啊,恩恩爱爱的不更方便你去感化吗?” 虞歌在脑海中戳了戳系统软乎乎的光头,“我问你,如果一个寻死未果的人,硬是留着一条命苟延残喘了整整八年,还特意故土重游,你觉得一般会什么原因?” 444奋力地挣开她罪恶的手,“那就是因为怕死或者还不想死呗。” “不,人类天生就是非常惜命的,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承担任何风险。绝大多数人都曾真情实感地抱怨过不想活了,但真正去实践的又有几个呢?” 年轻的宿主灌下一杯冰水,费力地咳嗽了两声。 “但凡一个人真能做出自我了断这种违背本能的行为,哪怕只是一时冲动或想不开,那也必定是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坚定不移的决心。”她淡淡道,“求死者往往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挣扎与痛苦,所以,这份意志不会被轻易改变,也不会单单因为一次未果的尝试而动摇。” 她重新过了一遍由自己亲身演绎出的剧本,将个人情感摘得干干净净,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猜测角色的心态变化。 “我是觉得……这样的人会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八成是为了等待一个契机。” 系统迷迷瞪瞪地问:“……什么契机啊?” “很多种,”虞歌一瘸一拐地下了地,“比如想要最后见一次某个人、完成某件事、回到某个地方、弥补遗憾、偿还亏欠,或者是……需要得到一道允诺,才能走得踏实。” “好复杂啊。”系统打了个哈欠,“宿主,我明白了,你现在不得不沿用一心向死的这个人设,但这样下去,你怎么才能和攻略目标相亲相爱啊?” “别了,我其实不太可能去和领主相亲相爱。” 她换上绣着荷叶边的男式衬衫与绑腿裤,脸上露出某种一言难尽的微妙神色。 “4啊,你对剧本了解得还是不够透彻,”宿主语重心长道,“这老不死的确实挺爱憎分明的,但她搞对象的方式吧…也只能用有悖人性来形容了。” 444:…… 这话是没错,但是…… 人家攻略目标本来也不是人啊!!! …… 虞歌扶着涂满鲜艳彩绘的墙壁,一步一停地挪蹭到了门边,甫一推开大门,就被一柄冷冰冰的长剑顶在了胸前。 反手持剑的是位男性血族,身材魁梧且相貌端正,只可惜半张脸上都覆盖着凹凸不平的肉色淤痕,那伤痕面积相当大,一直蔓延到衣领内,看着应当是严重的烧伤。 这是血族领主最忠诚的心腹之一,古堡内的侍卫长巴伦。 侍卫长板着张棺材脸,将剑尖送出去几公分,径直抵在了对方心口处。 “虞歌小姐,请您后退。”他道,“领主要求您在卧房内静养。” 他将这极具威胁性的姿势维持了好几秒,才看见那生着东方面孔的年轻人类静静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上的神色与八年前别无二致,依旧淡漠而疏离,漆黑的眼里也看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联似的。 ……但明明不该如此的。 这女人是卡罗维尔城所有血族中的叛徒,是八年前为庄园带来浩劫的罪魁祸首,是来自人类教廷的爪牙与喉舌。 隔着一柄长剑的距离,他都能清晰地嗅到那萦绕在鼻端的浓郁花香,那是对方香甜而惑人的血液味。 ……她就是凭着这种味道来蛊惑领主的吗? 巴伦还未来得及出言讥讽,就见虞歌曲起手指,以一种非常轻蔑的态度轻轻弹了弹他的剑尖。 “侍卫长,”她平静地问,“您不杀我吗?” 剑尖细微的震颤一路沿着剑柄传至掌心,男性血族强行按捺住内心翻腾的怒气,几乎听到了自己尖锐的磨牙声。 “不。” 他唰地一声收起剑,对这挑衅似的问题嗤之以鼻。 “我确实恨您,”他道,“但我和您不同,与我对领主的忠诚相比,个人情感根本不值一提。” 虞歌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掺杂着某种异常怪异的憾惜,又似乎有点意料之内的平和。 “哦,那算了。” 她偏过头,将视线落在楼道内那具单纯用以装饰的人类骨架上,没有半点要转身回房的意思。 “侍卫长,”她贸然问,“您以前也曾经是个人类,是吧?” 巴伦紧拧着眉头。 “是又怎么样?”他粗声粗气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虞歌惨白着一张脸,将因不适而略微弓起的后背靠在了门框上,但那镇静的目光却仍固执地流连于楼梯转角处、那具苍白而完整的骨架上,像在通过那对黢黑而空洞的眼眶,悼念岁月长河中某个逝去的亡魂。 她以一种很温和的寻常口吻道:“那您一定参加过很多场葬礼吧。” 侍卫长陡然一怔,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边的剑柄。 古堡内等级森严,能有幸侍奉于领主左右的,大多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纯血血族,像他这种由普通人类转化而来的血族,其实是非常少见的。 是以,这一类与生老病死相关的话题,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曾与旁人提及了。 他曾悄悄站在教堂公墓的栏杆外,蹲在死亡天使塑像的羽翼之下,甚至藏在菩提树繁茂的树冠里,以一位陌生人的身份,见证过无数亲眷的死亡。 他因战争而过世的双亲、他那死于癌症的结发妻子、他白发苍苍的小妹妹、他那未足月便染上瘟疫的小孙子…… 他那一生拮据的同胞弟弟甚至还在临死前替这离家已久的哥哥买好了墓地,期待一家人能在死后于天堂团聚。 他曾眼睁睁地送别过他在人世间的一切牵绊,也曾痛恨过人类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即便他已经是个以血液为食、以杀人取乐的怪物,那种与至亲至爱永久道别的深切沉痛依旧如神祗的诅咒,总在不经意间化作不灭的烈火,一寸寸地焚烧着他那颗毫无用处的心脏。 那颗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但内里却依然残存着属于人类的血液。 “我很敬重血族的忠诚。” 他那久远的思绪被虞歌轻飘飘的话语打断。 这面相年轻的东方女人正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一块银色的有链怀表,间或按开再合上,让按扣不时发出咔哒哒的清脆响动。 她好像微微有些伤感,眉心渐渐浮现出几道深深的刻痕,某种怀缅而和缓的意味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得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 “但人类的生命与死亡总是更能打动我。” 巴伦曾和这女人共事过好几年,他从未在这个人类脸上看到过这种堪称温柔的表情。 血族借着身高优势偷偷向下瞥了两眼,对方手里握着的怀表是很老旧的款式,朴素到没有任何装饰,表盘上的指针都已经静默地停滞,永久地凝固在了毫无意义的某个瞬间。 而表盖内嵌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小像。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棕发少女,五官精致且容貌恬淡,正对着镜头露出腼腆而含蓄的微笑。 侍卫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是您…已故的亲属吗?” “不是。”虞歌摇头,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那张小像,“这是我…曾经的挚友。” 十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刚刚替领主杀死两名牧师,正打算顺路去圣西瓦尔教堂,拒绝异端审判组请求她合作的邀请。 通往教堂后门的高台阶两侧开满了郁郁葱葱的风车茉莉,那浅淡青涩的花香味随着夏风吹拂,驱散了她身上那黏腻而酸膻的血腥味与臊气。 她那天在动手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未能一刀致命,使得其中一位牧师在挣扎时漏了尿,溅到了她的裤脚上。 但年少时的虞歌觉不出恶心。 她知道,当她赶回古堡,她那温柔而成熟的女主人就会让侍从烧掉她穿过的衣服,还会在她沐浴洁身后为她送上丰盛的食物,并在睡前反复亲吻她的额头。 那是她应得的恩赐。 她并不肮脏,只是在为主人尽她应尽的职责。 而那些漫过她鞋面上的人类鲜血,就是对这份忠诚最好的证明。 “天哪,上帝保佑你。” 石阶的尽头处,坐在轮椅上的棕发少女将赞美诗放在一旁,吃力地驱使着轮椅,滑动到她面前。 “你是流浪过来的旅人吗?”那少女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头底下宛如流动的阳光,“你受伤了。” 她面上浮现出明显的焦急与担忧,甚至冒冒失失地倾着身子,拉住虞歌那冰凉沾血的手。 “我……。” 陡然被对方暖得发烫的体温一捂,虞歌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她听见自己沙哑而艰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我…我是来找人的,他叫戴纳琼斯。” 姓琼斯的这个男人当时是异端审判组的副组长,之前曾主动与她接触过两次。 “哦,那我知道了。”那少女将熏过精油的柔软手帕打开,并隔着一层布料,再次牵起她的手,“和我进来吧,那是我爸爸。”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个面无表情的陌生姑娘。 “我叫塞拉琼斯。” 她嫩而细滑的圆润指尖掠过虞歌指缝间的血口,为那麻木而迟缓的神经带来几丝隐约的疼痛,这疼痛顺着开裂的伤口蔓延至她的每一寸血管,最终汇聚于她那腐朽的胸膛内,使她体会到几分极为罕见的微妙情绪。 新奇、无措与一点微不足道而难以形容的羡慕。 在修道院内长大的塞拉热衷于一切美好而柔软的事物。 集市上售卖的糖渍葡萄、带着精美刺绣的棉布枕巾、羊绒内里的皮质手套、粘着金黄假发的布偶娃娃、传道故事里缤纷而无暇的极乐世界。 她喜欢与父母姊妹撒娇,却也会用最真挚最直白的关怀去照顾自己身边的朋友。 年少的虞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 她的世界里充斥着黑暗、鲜血、利刃与主人冰冷的亲吻,而塞拉的存在就像是微弱而渺茫的一点烛火,灼热且与众不同,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去观察与接近。 她怀着某种既好奇又嫉妒的复杂心思,以塞拉好友的身份,在这间小教堂里第一次收到了属于自己的圣诞礼物,第一次品尝到了出自母亲之手的土豆沙拉与华夫饼,第一次和同龄人贴着耳朵讲悄悄话,第一次听到唱诗班那洗涤心灵的天籁般的颂歌。 仿佛身体内冷凝住的血液终于开始缓慢的流动,在血族内部长大的虞歌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人类的身份产生了强烈的认同。 对于主人的感恩与忠诚令她无法背叛血族,但这份对于人间温暖的涉足与贪图却也让她难以彻底地回绝审判组的邀请。 她崇敬主人,却也期冀着能做个平凡的人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对挚友开诚布公,倾诉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压抑已久的恐惧与委屈。 直到八年前的一个下雨的清晨。 她约好要与塞拉一起学习煮红酒,所以在主人入睡后偷偷溜出了古堡,赶到了教堂的后门。 她再也没能等来这位少女玩伴。 在风车茉莉后面某块空缺的砖缝内,被人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里头只有一角边缘参差的羊皮纸与一块普普通通的怀表。 “虞, 很抱歉,无法当面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是戴纳琼斯,塞拉出了些意外,我们决定回到家乡为她举行葬礼,预计半月后回城。 塞拉她…夜里溜出门去看星星,被一名失控的血族新生儿咬断了脖子。 怀表是从她桌子上找出来的,是为你提前准备的生日礼物,十分遗憾,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送给你了。 虞,你是我小女儿最好的朋友,无论你是否愿意配合审判组的工作,我保证,琼斯家的大门都会永远对你敞开,欢迎你随时来家里做客。 戴纳琼斯。” 虞歌沉默地攥着那一角纸,冷冰冰的雨水顺着发梢浸湿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那是主人在睡前为她留下的印记,是血族深深烙印在她命门上的齿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422:09:222021010521:3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说话的ki大2个;大白菇、诸葛大猫、雪莉、阿肥发、默默吃瓜的橘外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云28瓶;icberl、墨君、风语如歌10瓶;肖战糊了2瓶;花语、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0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5 领主在午夜时分回到了属于她的庄园。 灯火通明的古堡内,侍从与女仆分立两列,为主人奉上鲜花、酒液与最新鲜的人类血液,金发的血族随手挥退了仆从,自己捧着一方长方形的镶金木匣,脚步匆匆地上了主楼。 某种混杂着憧憬与忐忑的焦灼如同裹着糖霜的毒药,在她的喉管内涂满了甜蜜而馨香的滋味,却在滑入胃袋后散发出辛辣的苦意。 梅兰萨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失去了一条腿后被迫归乡的人类战士,一面为与爱人即将到来的重聚而心驰神往,一面又为这久违的会面而焦躁不安。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身体内相互碰撞,融合成了一种极其鲜明的狂喜,令年长的血族不禁按了按自己胸前的伤口,试图抑制住那颗本不存在、却仿佛在怦然跳动的心脏。 她在无人的楼道内逡巡了好几分钟,才终于坚定地推开了卧房的门。 壁炉与烛台将这件布置奢华的卧室装点得如同白昼,而虞歌正倚在摞起的软枕上,安静地阅读一本由人类作家所著的游记。 她颊边泛着病态的晕红,下唇也因发热而洇出点血色,使得眼尾那颗血红的圆痣看起来愈发的艳而夺目。那深浅不一的红色氤氲在一处,被苍白的底色一衬,几乎像是雪地里晕开的一点血污。 即便端着一副淡漠冷静的神色,也掩不住这副姿容里散发出的、那种媚糜而隐晦的味道,令观者无端生出几分别样的联想。 梅兰萨将尖利的指甲生生抠入木匣内,强行压抑着自腹腔内蒸腾而起的隐秘欲望,她缓步走到了床边,面上依然挂着那副惯常的笑容。 那笑容温柔且从容,充满了怜爱的意味,倒非常像是一位稳重又体贴的长辈。 “来,小歌,打开看看。” 她制止住虞歌要下床行礼的动作,将沉重的木匣摆在了床边。 盒内的丝绒底托上,赫然摆着一柄非制式的亚特坎弯刀。 那刀的全长约莫二十寸,柄端无护手,刀身呈现出流畅而锋利的曲线型,刃上镂刻有多条血槽,是难以掌控、但非常适用于近身格斗的夺命利器。 也是虞歌过去最钟爱的刀型。 伤口未愈的人类将指腹贴在刀鞘上,望着那由纯银打造而成的利刃,犹犹豫豫地缩回了手。 “别怕,”年长的血族握着她的手,带她抚过刀鞘上凸起的图案,“小歌,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去杀人了。” 那是一处精致的浮雕,无角的羔羊静卧于祭台之上,以右前腿持十字旗,象征着无私的驯服、无杂的喜乐与无玷的美德。 梅兰萨将虞歌的手拢在自己冰冷的掌心里,声音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期待。 “你不是最讨厌血族了吗。”她道,“这把银刀送给你,以后你想杀多少血族都可以,想杀谁、在哪杀、怎么杀都依你。” 她把那匣子合起来,凑近了一些,去亲吻对方滚烫而潮湿的额头。 “我反思了,以前不该总让你杀人的。” 金发的血族微微垂下眼,那张温文而和气的面庞上尽是呼之欲出的柔情蜜意。元宝小说 “从今天起,我领地内的血族都随便你杀。”她道,“毕竟你…小歌,毕竟你那么爱我,我也必须得为你做点什么。” 她怀着某种近乎于讨好与逢迎的心思,用指尖轻轻磨蹭虞歌颤抖的双唇。 “作为主人,我不允许你去求死,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那不仅是情话,更是一句发自心底的承诺,在水到渠成之际凭借本能脱口而出,梅兰萨甚至不知道理不清自己内心的感觉。 似乎是尖锐的刺痛,又像是灭顶的欢愉。 就像将生命中最纯粹最深挚的一份感情从肺腑内一寸寸地刮离出来,趁着新鲜捏成一颗心脏的形状,再双手捧到对方的面前。 她期望能用这团淋漓的血肉去换取虞歌的生志、去偿还对方的爱意,再不济,也能让这个她所不能理解的人类稍稍地…高兴一点点。 这行为或许又拙稚又愚蠢,但确实出自血族的真心。 她不在乎人类的性命,不看重同族的生死,这些东西再庄重、再神圣,似乎都比不过虞歌一时的喜乐。 领主惴惴地等待了良久,都没得到来自人类的回应,她直起身子,打量了一眼对方的表情。 一种陌生的恐慌与惶惑从梅兰萨的脑海中泛了出来,如同烧红的针尖,细细密密地戳入她的眼睫。 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虞歌不善言辞,又羞于外露,她没指望着能得到多么直白感人的回应,甚至已经料想到,不会看到这位人类侍从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至少…… 也不该是这副神情。 她年轻的侍从死死阖着眼,眼睫正剧烈的颤动着,眼下殷红的瑰色凝在她惨白的脸上,几乎像是浮在死人遗容上的两团胭脂,艳色再艳,也遮不住那张脸上的苦楚与悲恸。 梅兰萨读不出复杂的情绪,但她眼看着虞歌长大,因而对对方的每种表情都分外熟悉。 那表情她很多年前就曾见过。 那是虞歌第一次练习杀人。 就在庄园内的小礼堂里,十几名纯血血族围坐在四周,笑闹着观赏人类侍从的表演。 那时候虞歌也就十几岁,她骨架小,小时候又很瘦弱,看起来甚至都还不是个少女,反而像个根本没长开的小姑娘。 刚刚成为领主侍从的血仆被其他血族用黑布碰上了双眼,十分迟疑地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手里哆哆嗦嗦地攥着一柄砍刀。 在她身后,坐在主位上的女主人正在用最轻最亲和的嗓音不断地鼓励她。 “别怕,小歌。” “乖孩子,往前走,杀了她。” “好了,停下吧,可以动手了。” 在距离虞歌一步之遥的地方,被绑在座椅上的年轻女人睁大了一双清澈而无神的绿眼睛,从那堵得严严实实的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无声呼求。 但还是个孩子的虞歌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在了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在血族吵闹刺耳的叫好声里,她唯一能够听从信赖的,只有一位主人的命令。 黏稠的液体喷到她脸上,侍卫长赞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替她解开绑在脑后的绳结。 在明亮而刺目的烛光中,虞歌垂下头,微微眯起了眼。 她看到了一颗滚到地板上的、死不瞑目的头颅。 那双失明已久的绿眼睛瞪得浑圆,像是惊慌至极,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那是与她同一批次进入古堡中,编号为一的漂亮姐姐。 梅兰萨从未在虞歌脸上看到那样鲜明的情绪表达。 那表情不罕见,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单纯的痛苦。 ……出自人类本性的、足以焚烧灵魂的痛苦。 当时自己是怎么哄她的来着? 领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屈尊降贵地跪在对方面前,笑着吻了吻小姑娘的额头。 “做得非常好。”她道,“小歌,你会习惯的。” …… 梅兰萨望着虞歌此时的神色,茫然地愣在了原地。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已经明白,虞歌也是人类,当初不该让虞歌去屠戮同族了。 为什么获得猎杀血族的权利,虞歌也会露出这副痛苦的表情呢? 虞歌不是很喜欢刀吗? 虞歌不是讨厌血族的吗? “……不要。” 长久的静默之后,年轻人类终于将字音吐了出来,她的嗓音紧绷而喑哑,像是在压抑着胸腔内某种剧烈震颤的抽气声。 “别这样,女主人。”她道,“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血族感到既愤怒又困惑。 她勉强维持着那副温和包容的语气,但喉咙里却像堵着某种酸涩而苦辣的硬块,使她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调门。 “小歌,你为什么在难过?” 她把人类环在自己的怀里,以虞歌那平稳而鲜活的脉搏来平复自己的心绪。 “你…你是饿了吗?” 血族的痛苦往往来自于难以满足的欲望,对权利的贪婪、对财富的渴求、对血液的无餍。 她无法与自己心心念念又失而复得的心上人感同身受,便只能从自身出发去揣测对方。 火光电石之间,某个无稽却极有说服力的念头悄然涌入了她的脑海。 梅兰萨在恍惚之间意识到,还有一样东西,她从来没给过对方。 虞歌她…… 还是个雏子。 她曾听闻过,人类那奔涌的热血与加剧的心跳,使得这个种族能从灵与肉的交融中获得极致的快乐,甚至能依靠这个过程,激起一个人对于享乐与欲念的渴盼。 ……若是虞歌对这世间还残存着一丝半毫的渴盼,那她就断然不会再去寻死了。 梅兰萨陡然伸出手,就着对方跪坐的姿势,将虞歌按进了柔软的织物内。 虞歌的肩永远都端得十分挺拔,上身又被迫伏得很低,以至于从脖颈至腰部都凹出了一弯新月般的弧度。 每当她想起虞歌,总会想起初次碰面时,那个站在镇长家的长桌旁,面目模糊,而且异常木讷的小姑娘。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原来小歌也已经长成一个女人了。 领主倾身而下,轻而易举地挡下虞歌的挣扎,将这副人类的躯体从头至脚地仔细嗅了个遍。 那馥郁而凛冽的花香味时隐时现,在血流快且血液滋养充足的地方,味道总是更浓郁一些。 某种危险而久未出现的亢奋感轰然蒸腾,透着征服与肆虐的快意,顺着嗅觉飞快地翻涌进血族的四肢百骸。 是了,她默默地微笑起来。 那应当是小歌…更喜欢被触碰到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521:35:222021010623:5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宁宁宁丶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语、南北一生推!、深陷七五、荒唐、有所耳闻、小竹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所耳闻22瓶;宁宁宁丶20瓶;草木灰2瓶;萬達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1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6 梅兰萨几乎完全凭借着本能,在毫无章法地压制与掠夺。 某种滚烫高热的快意如同拉丝成缕的沸油,由天灵盖灌入,滚过她的喉头,腐蚀她的肺腑,令她那飘荡在虚空中的灵魂都发出急不可耐的战栗。 她面容上依然端着眷恋、疼惜、几乎是充满温情的那副神色,但手底下的动作却不可避免地透出些强势与残忍的味道。 于血族而言,满足欲望的这一过程往往建立在最直接的征服与最肆无忌惮的索取之上。 虞歌生得有些过于单薄了。 她不丰满,甚至也称不上云亭,但那雪白而布满疤痕的皮肤如同泛着光泽的平滑锦缎,严丝合缝地贴附在每一寸骨肉之上,包裹着内里那温度极高的灼热血液,仿佛一触即碎。 随着血液温度的上升与血流速度的加快,那血液闻起来更浓稠、更凛冽,白丁香烈而回甘的香味几乎使得血族陷入了某种满溢着痴醉与欢愉的漩涡之中。 她随手在那铺陈的锦缎上落下大片淤紫的掐痕,甚至难以自制地去撕咬对方的脖颈。 那截暴露在她眼下的脖颈细窄而脆弱,裹着虞歌沉重炽热的喘息,只要轻轻攥住,就能让她年轻的侍从渐渐窒息,若是真用了力,甚至当即就能被生生扼断。 而人类像是对这份凶险一无所知。 她竭力仰着头,用手遮住自己紧闭的双眼,像是要用这徒劳的动作来隔绝外界的一切。虞歌甚至都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连胸腔内那喑哑的倒气声都时断时续,仿佛只是吊着半条命,随时都会断气似的。 年长的领主无法理解,却为这种隐忍而内敛的举动而深感着迷。 没有任何征兆地,虞歌骤然弓起了上身,从喉管内溢出了短暂而痛苦至极的闷哼。 她将背绷得像一张一碰即断的弓弦,在那一瞬间无意识地张开嘴,将犬齿深深地切入了血族冰凉的皮肉之中。 这与领主脑中的旖旎想象毫无关联,只是出于最单纯的屈辱与疼痛。 在神经极度亢奋的情况下,梅兰萨不能自已地弹出了指甲,不慎刺破了人类热烫且柔嫩的内里。 掺着汁液的血水瞬间便顺着那方松软微濡的沼泽淌到了她的手心内,年长的血族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过了半晌,她才慌张无措地按平了虞歌痉挛蜷缩的上身,又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舐去了人类鬓边那涔涔的冷汗与血渍。 血族甚至依从着天性的指引,将自己一对肮脏的獠牙缓慢地埋入鼻端那湍急跳动的血管内,试图用止痛的毒液去麻痹对方的痛觉。 随着毒液的注入,虞歌那因剧痛而发抖的身体终于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这年轻的东方女人瘫软在暗红的丝绸上,脸上看不出一点情动的红云,反而透出某种半透明似的苍白,仿佛有股衰弱而灰白的死气,默默笼罩在她受过重创的生命上。 与其说是逆来顺受,倒更像是陷入了某种自我逃避的昏迷之中。 虞歌侧过头,将半张脸都埋进枕垫内,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她的身体因持续的病症而又热又烫,以至于整个人的意识都像湮灭在流淌的岩浆里,某种深重的麻木感从心口传至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末梢,使她对外界的感知也变得分外迟钝,仿佛是即将脱离的灵魂,借着最后一线生机,与自己的肉身感同身受。 年长的血族着实不是很擅长这档子事。 虞歌觉得自己像是被锋利到极点的冰锥捅了个对穿,又似乎是被金属的利刃活活扎透了。 那疼痛是如此的冰冷尖锐,仿佛在她内里最隐蔽的角落内反复地穿刺、鞭笞与讨伐,令她产生了一种极为鲜明的错觉。 她一时间只能体会到彻骨的严寒,像是赤身裸体地被扔进了冰天雪地里,也可能是裹挟着呼啸而至的夜风,纵深跃入冬季翻滚的潮水之中。 恰如八年前的那个深夜。 她站在港口的栏杆外,望着血族那月光一般的金发,仰面投身于海浪之中。 没顶的海水冻得她忽略了身上钻心剜骨般的疼痛,也忘却了即将窒息的恐惧与难捱,当她置身于死地时,只能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快乐,像是灵魂上背负已久的重担蓦地消失了。 漆黑的波涛下,无数细微的光点透过水面,混着泛白的泡沫涌入她的视野,形成不可名状的大片光晕,如同加百列羽翼中央那只圆睁的怒目,无声地宣判着她短暂人生中的全部罪责。 某些吉光片羽般的记忆片段,于濒死前的最后一刻,一帧帧地在她脑中闪现。 …… 教堂内的小壁炉旁,她唯一的人类挚友坐在轮椅上,替她脚踝上流脓的伤口消毒包扎。 棕发少女不仅没有对这狰狞的伤处表现出一丝半毫的心疼,反而在收拾东西时非常刻意地摔摔打打了起来。 “你不是说不会再受伤了吗!” 她伸长了胳膊,用还沾着药膏的手,忿忿地去捏虞歌那张木讷又呆滞的漂亮脸蛋。 “打住,别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她把摇椅上的毛毯扔到虞歌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然软下了语气。 “虞,”塞拉琼斯朝坐在地上的好友伸出了一只手,“我知道你是因为缺钱才会去的,以后你没钱的时候能不能先从我这拿啊?” 被血族养大的虞歌搞不明白挚友突如其来的火气,但她对自己撒过的谎言感到十分心虚,于是立即依着对方的意思,很顺从地握住了少女那只温热而干燥的手。 “那可说好了。” 塞拉露出点狡黠又得意的笑容,握手的力道却用得极大,几乎要被虞歌关节上粗粝的老茧硌得生疼。 “你要再这么糟蹋自己,我就把你关进我房间里,再也不让你出去胡闹了。” 那颗因寒冷而迟缓喷张的心脏在陡然间发出剧烈地战颤,仿佛有某种温热而和暖的液体,在悄然浸润着她的脏腑,这罕见的柔软感使得虞歌悄悄地抬起了眼。 棕发的挚友还坐在壁炉前,絮絮叨叨地威胁着她。 不再杀人,不再受伤,和人类共同生活…… 这是她所渴望的吗? 不…… 她不该想这些。 她属于血族的领主,而非自己人类的灵魂。 …… 担心惹得挚友不快,再次受伤时,虞歌捂着自己淌血的伤口,直接赶回了古堡。 她甫一进入大厅,嗅到血腥味的侍卫长巴伦就飞快地赶了过来,扔给她两卷纱布。 “虞,你的味太冲了。”面红耳赤的男性血族把她推进封闭的盥洗室里,嫌恶地扇了扇风,“别磨蹭了,快点包上吧,千万别让其他血族闻见了。” 侍卫长像一尊铁塔似的立在同僚面前,吭哧了好几分钟,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先声明,我是怕你到时候吓死,才破例和你透露一点领主的行踪。” 他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 “领主她…最近订做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他道,“我估计,你很快就要撞大运,成为领主唯一的嫡系了。” 虞歌手底下猛地一哆嗦,不慎将自己的伤口豁得更长了些。 但她却像根本没有知觉一样,只是用厚厚的一叠棉布死死按住了翻起涌血的皮肉。 没得到回应的巴伦不满地低下头,看见这黑发人类落在虚空中的目光。 那双眼睛清敛、透亮,眼神里也没什么异色,但那泛红的眼尾与眼下鲜红的圆痣相互映衬,竟给观者一种…… 这人有点难过、有点出神的错觉。 ……应当不是难过吧,侍卫长默默地想。 这年轻姑娘可能只是在为领主的青睐而感动不已。 她毕竟已经跟了领主这么些年,现如今终于要得到此等殊荣,会觉得感动也再正常不过。 魁梧的血族伸出手,重重拍了拍虞歌的肩。 …… 浮光掠影般的场景飞快掠过,化为细碎明亮的光点,又被海水中翻飞的浮沫搅动汇合,最终凝成了庄园内那冲天的浓雾与熊熊的火光。 虞歌跌跌撞撞地穿过扭打的人群,滚烫的夜风携黑烟而至,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她捂着自己脱臼的胳膊,在那延绵不绝的疼痛中觉出一点微妙的触感。 那是她掌心里沾着的、来自领主的黏腻鲜血。 她背叛了她的主人。 伤痕累累的人类踩着地上焦黑的葡萄藤,踏过被血液浸湿的泥土,迈过无数具生死未卜的躯体,倏地,一双粗糙而温热的大手攥住了她流血的脚踝。 灰红的夜幕下,异端审判组的副组长戴纳琼斯躺在地上,胸前顶着个硕大的血洞。 他快要死了。 虞歌茫然地跪下来,撕下其他尸体上的衣料,颤抖着堵住那不断涌血的伤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但那种吞噬般的惊惶与错愕在那一刹那如同巨龙的利爪,牢牢地慑住了她的心神。 “……没用的,别忙活啦。” 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攥着她的手,露出点熟悉的笑意,那笑容因剧烈的疼痛而略显扭曲,却依然充满了慈爱与宽和的意味。 “虞,别这幅表情,你又没做错什么。” 由于急促而不规律的倒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怪异而低沉的哽咽,但那语调却是非常轻快的。 “其实我们塞拉啊……她很聪明的,她早就知道你在为血族卖命了。” 这位父亲艰难的抬起手,用拇指将自己的热血蹭到了虞歌的额顶上,留下一道透着宽恕意味的印痕。 “她之前还一直交代我,让我把你救出去呢,”他艰难地停顿了下,“我是没辙啦,虞,你自己走吧。” 虞歌在夜风中拼命地奔跑。 她穿过庄园烧红的铁门、穿过城市内沉睡的砖墙、穿过那时断时续的夜莺的挽歌、一路奔赴至海岸线旁最近的港口。 那人类濒死前的祝福如一记命运的丧钟,沉甸甸地撞击着她的灵魂,令她无法思考,无法言语,甚至无法回头。 “虞,去吧,你自由了。” 是啊…她自由了。 黑沉沉的水面下,虞歌伸出手,握住那团无形的光晕。 她曾听路边的老乞丐给幼童传教,说上帝就是每个人在天国的父亲。 如果真有上帝的话…… 父亲…… 我有罪。 我的躯壳上已经沾满了无辜人类的鲜血,我的灵魂却在向往着一位血族的疼爱。 父亲…… 惩罚我吧。 以伤痕,以火焰,以荆棘,以海水,让我流尽最后一滴血,赐予我这人世间永无止境的苦痛。 父亲…… 如果您能宽恕我。 就请让我死吧。 在冬夜的海水里,在暗红的床铺上,虞歌蜷缩起身体,轻轻地阖上了眼。 梅兰萨沿着她滚烫的身躯向上,在静默中低下头,爱怜地亲吻着她那沾湿的睫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623:51:392021010722:5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800167、有所耳闻、7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笛一声10瓶;和颂南鸣3瓶;桑桑、陌上公子夜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2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7 当古堡的大多数血族都在清晨开始洗漱休息时,虞歌终于彻底昏睡了过去。 她侧躺在床罩边沿,整个人都团成了一朵花苞的形状,突出的脊骨蜿蜒出嶙峋而平滑的弧度,如同一柄从未开过刃的钝刀。 梅兰萨蹲在她面前,用手指把对方那散乱的黑发拂到了耳后。 即便是在沉眠中,虞歌也紧紧蹙着眉头,她唇齿间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像是感到非常痛苦,在对外界发出无声的呼求,又似乎是陷在某段经年的噩梦里,惶恐难安,却醒不过来。 年长的血族凑上去,用冰凉的舌端碰了下人类眼尾的那颗红痣,落下一点浅淡的水光。 那痣生得大且嚣艳,几乎是虞歌整张脸上最显眼的地方,以至于时至今日,梅兰萨已经完全回忆不起,那个在小镇里对着食物默默吞口水的小姑娘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副五官,却能清晰地描摹出这颗滴在雪白绸缎上的浑圆鲜血。 在刚来到古堡时,虞歌其实是非常呆板的。 她那时年纪小,长得也不算打眼,即便是在第一次被领到楼下时,那张巴掌大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迷茫困惑,更没有那种惹人怜的怯懦与惧意。 与其说是逞强或者镇静,倒更像是…… 对外界的感知过于迟钝,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梅兰萨欣赏这份木讷讷的安静,也很中意那带着浓烈花香的血液的味道,但所有血仆对古堡内的血族们而言都如同买来豢养的家畜,不过是满足食欲的消耗品。 一只傻愣愣又不会叫的小羊羔确实挺特别的,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她留下对方的理由。 直到某天夜里,闲来无事的领主去阁楼上吹风看月亮,透过木地板上的缝隙,偶然撞见了一次发生在顶层内的交谈。 那是位于顶层的一间杂物室,里头只堆放了一些破损的旧家具,虞歌与同一批次的一名血仆悄悄点燃了一只蜡烛,背靠背地坐在了地板上。 那血仆是第二次从楼下被送回来,正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低声抽泣。 “……我好想妈妈,还有哥哥,还有家里的大狗。” 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回过身,把脸埋在了同伴的肩膀上。 “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呆了,我…我只想回家,哪怕挨饿也要和家人在一起。”她哽咽。“我…我甚至还没为我的家人们付出过什么……。” 虞歌足足沉默了好几分钟,就在梅兰萨以为她不会接话的时候,才听见那沙哑而略显莫名的回答。元宝小说 “不就是家人把你卖进来的吗?” 跳动的烛火旁,那张雪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讽刺或愤怒的神色,只有和月色如出一辙的清敛与平和。 放在她尚且年幼的长相上,这表情甚至透出了一点很古怪的温柔。 “你是有个家,但父母唯利是图,家里条件又差,有什么值得想念的呢?” 虞歌慢慢地撩起眼皮,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干净又明亮,显得非常通透,又十分坚定。 “人要为值得付出的东西付出。”她轻声道,“如果我要效忠于某个人,那这人必定很厉害,待我很好,最好还只有我一个。” 她用袖子很粗暴地替同伴抹了两把眼泪。 “如果真有一个这样的人,那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为她付出,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这话着实有些幼稚,但却令金发的领主露出了欣喜而期待的微笑。 ……原来这张寡淡的皮囊之下,还藏着一副这样忠诚且坚硬的心肠。 她不缺温顺乖巧的羔羊,但若是有个人类,只要施与一点点情谊与恩惠,就能充当她忠心耿耿的猎犬,为她撕咬下敌人的血肉…… 那可真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 虞歌昏睡了整整四天。 到第三天夜里,她脸上那点由高热而产生的薄红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灰而瘆人的气色。 像是开在雪地里的植株再也经不起严寒的折磨,又像是一柄单薄的利刃被噩梦摧折粉碎,那是种显而易见的衰弱与颓丧,似乎在宣告着某个垂危的生命终于放弃了挣扎,决定归顺于死神的召唤。 那是种血族所最熟悉的、森寒而无可挽回的死气。 领主从背后将她揽在怀里,昏暗的房间内,只能听见人类那绵长而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通过骨骼传入她耳膜中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是那么急促、那么微弱,令梅兰萨体会到了一种难言的恐惧与胆寒。 她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但在这漫长到永无止境的岁月中,她曾见证过人类帝国的兴衰、也曾目睹过无数生命的消逝。 与血族相比,人类的生命脆弱而短暂,是融于阳光的雪,是稍纵即逝的风,是食物,也是过客。 八年对她而言不过旦夕之间,那如果是永远呢? 如果虞歌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怀里的这个普通人类,是她忠诚沉默的侍卫,是她亲手养大的猎犬,是她最钟情的一把刀,也是这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一条性命。 那莫大的恐惧如挂着黏液的蛛网,无声无息地笼在血族的脏腑内,使她的脑中一片嗡鸣,连牙关都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侍卫长巴伦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才推着餐车走进了卧房。 餐车上摆放的都是些人类的吃食,烤猪肘、土豆汤、腌制过的卷心菜与胡萝卜,都是虞歌从前非常喜欢吃的东西。 他在两天前进入这间卧房时,就敏锐地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虞歌的血液依然馥郁而甘甜,但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很明显的清冽感,像是浸泡在圣水内的白丁香,透着湿润和柔和的味道。 男性血族当即反应过来,这人类被领主临幸过了。 或许八年过后,这曾经的同僚到底还是要成为古堡中的另一位主人了。 可惜到目前为止,那血液的味道已经愈发浅淡了。 即便被高烧的体温所蒸腾,也掩不住这人类鲜血中那种逐渐微弱、逐渐凋零的味道。 巴伦想,他可能又要参加一场葬礼了。 侍卫长垂下眼,把声音放得很轻。 “领主,”他略一躬身,“我已经从修道院请人过来了。” 梅兰萨立在墙边,眼睁睁地看着伊莱恩修女为虞歌用水蛭放血。 她知道虞歌不会疼,但那贪婪而膨大的蠕虫还是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这年轻人类身上仅有的那点活气就这样被生生地吸食殆尽了。 但她没有打断治疗的过程。 这已经是人类能给虞歌的、最大的帮助。 在老修女那恳切虔诚的祷告声中,领主将虞歌抱进了浴室,试图用加了冰的冷水去为对方灼热的躯体降温。 虞歌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下意识地,用自己烧得滚烫的脸颊去贴合血族那冷冰冰的掌心。 梅兰萨微微一怔。 这小动作不仅没能消除半分她心底的恐惧,反而让她体会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感。 她跪在浴桶旁,将脸贴在虞歌的颈窝内,反复轻蹭那因沾了水而半透明、却又泛出点青紫的皮肤。 脖颈内的脉搏声规律而孱弱,像是某道自亘古而来的哭声,遥遥地回荡在她耳边,又随着一呼一吸涌入她的胸膛,凝成了一颗能与之共鸣的心脏。 她只有在抱着虞歌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这种心跳般的奇异错觉。 “……女主人。” 她怀里的人类稍稍挣动了一下,梅兰萨颤抖着低下头,才发现虞歌并没有醒过来,只是从喉咙内溢出几句断断续续的呓语。 那声音细如蚊呐,又非常含混,需得贴近了才能勉强听清。 “女主人,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为什么而歉疚呢? 是为八年前那场庄园内的大火,是为出卖全体血族的背叛,还是…… 这个孩子,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向我道别? 血族没有眼泪,但在那一瞬间,领主的眼球内却传来鲜明而干涩的剧痛,她贴着虞歌的唇,将对方那饱含着痛苦的喃喃吞咽进了自己的脏腑内。 她曾亲眼看着虞歌长大。 却从未想过要这样与心爱的人类分别。 梅兰萨甚至无法想象,如果虞歌真的不在了,自己又该如何熬过这场弥久而无穷无尽的生命。 原来……永生真的是天父赐予血族的诅咒。 感化进度:8 …… 到第四天的黄昏,连444都绷不住了。 它在虞歌的脑海里急得团团乱转,时不时还要倒抽两口凉气。 “宿主啊,”系统苦口婆心,“中世纪医疗救不了现代人,你这样下去真的会没命的,还是让我给你用药吧,嗯嗯嗯?” “…别了,就这样拖着吧,省得我自己折腾了。” 连日的病痛不仅伤身,也给她的精神头大大打了折扣。 她吃力地睁开眼,那张脸已经憔悴到了极致,但眼神却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甚至还透出点锋刃般的凛然。 “我慎重地思考过了,”虞歌道,“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从钱权还是自身能力的角度,人类和血族相比都有着天然的劣势。” 444愕然,“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如果以现在的身份推进情节,最可能发生的结局依然是作妖过后我自己去死,”她轻声道,“死遁这一招吧,放在虐恋里还凑活,指着靠死来感化她就别想了。” 宿主停顿了下,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我决定不做人了。” 系统吞吞吐吐,“宿主,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要黑化的意思啊……?” “黑化倒不至于。” 虞歌偷偷夹紧了腿,心有余悸。 “就是这老王八蛋吧……她活实在是太太太差了。” 444:…… 这还真是无…无法反驳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722:51:332021010822: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读者q、柴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等党永不为奴83瓶;芸起琳落38瓶;长情30瓶;风语如歌、柴柴10瓶;糖人、草木灰4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萬達2瓶;桑桑、勿空、致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3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8 古堡底层的礼堂内燃起了所有的吊灯与壁灯,门外的侍从们行色匆匆,端着血浆、炭盆、各色铁器与刚刚剔掉血肉的完整羊骨,为这间从未被使用过的礼堂做着最后的装点。 初拥是血族一生中最神圣的仪式。 泡桐木的包金棺椁静置于石质圆台的正中央,而在棺椁后方,巨大的锚十字以银链缠绕,高高竖起,纯金十字架上的大片红宝石在烛光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鲜红光晕。 血族不入天国,不奉上帝,在初拥之际将叉型十字架焊于勾状船锚之上,取的不过是其“一沉到底,无可回首”的决绝含义,同时也借此预示着全新的开始与崭新的生命。 正午时分,金发的领主终于下了楼。 这位血族女性天生就有一副典雅而深邃的五官,但面部轮廓却偏带着几分冷峻锋利的意味,这使得她那张姣好的面容常常会为观者造成一种非常微妙的反差感。 当她心情愉悦或面露微笑的时候,那温雅和煦的模样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一只靠血液为生的怪物;但一旦这位元老敛起了所有多余的表情…… 她身上威势逼人的凛冽气度便会如同此刻一样,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领主抱着奄奄一息的人类走入了礼堂,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在她身后,侍卫长带领在场的血族们躬身行礼,随后就传来了大门缓缓合上的沉重闷响。 礼堂内瞬间陷入了死水一般的静默,一时只能听见碳火燃烧时的噼啪跳动。 梅兰萨扔下虞歌身上裹着的披风,与对方紧密地肌肤相贴。 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力道用得非常大,似乎要借着这样的动作,把这条垂死的生命,一寸寸地揉入自己冷冰冰的血肉里。 倚在她胸膛上的年轻女人保持着温顺而沉默的姿态,整个人都已经完全虚脱了,连嘴唇都泛着淡淡的乌青,像一只在陷阱中流干了血、又无力自我解脱的幼兽。 “小歌,孩子,宝贝……。” 年长的血族停顿了很久,才颤抖着张开嘴,以獠牙刺穿了那层薄薄的静脉血管,浓稠而甘烈的鲜血顷刻间便涌入了她的口腔。 虞歌似有所感。 她嘴唇翕动,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随即就有大颗大颗的滚烫泪水顺着眼尾滚滚而落,又急又突然地,如骤然而降的雨水,很快就浸透了她的整张脸。 “别哭了,没事的,”梅兰萨用舌尖卷去那些横淌的眼泪,“乖孩子,很快就不疼了。” 血族只能尝出鲜血的味道。 但那泪水却好像带着某种辛辣的苦意,在她的舌根弥漫开来,如毒蛇的利齿,狠狠地戳刺着她内心最柔软的一处隐痛。 她从未见过虞歌的眼泪,即便是在虞歌还小的时候,即便是在虞歌受了重伤的情况下。 这年轻的人类好像根本不会哭,也无从表达自己的悲痛,因此无论是在多恐惧多痛苦的境况下,也只能以持久的沉默来忍耐。 但现如今,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以这种最无力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抗拒与不情愿。 这眼泪几乎透着呼之欲出的哀求意味,令梅兰萨都感到鼻腔里泛起一股非常怪异的酸楚。 她确实幻想过无数次为虞歌转化的场景,但没有一次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初拥之所以神圣,是因为这仪式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充满温情愉悦的奉献与传承。 在正常流程中,长亲与被其选中的人类会在领地内所有血族的见证下交换誓约与血液,此后被注入毒液的人类将沉睡数个小时,并在全族的祝福下迎接自己截然不同的新生命。 这仪式发生的前提,是人类乐于接受的意愿与年轻健康的身体。 而等待虞歌的……将只有被逼无奈的向死而生。 毒液绝非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当它强行作用于将死之人身上,所起到的作用更像是涅槃重生的那道烈火。 那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煎熬、痛苦与考验,与其说是重获新生,倒更像一场…… 漫长而无望的酷刑。 梅兰萨将虞歌抱进棺材里,顺着她的额头一路吻至脚趾,那亲吻冰凉刺骨,却带着种难以言说的虔诚与贪恋。 “你可以的,小歌,你会活下来的。” 她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听着那衰竭到极致的心跳声,露出一点点亲昵的笑意。 那笑意里夹杂着一种单纯而微渺的期待,像是在某个风和日朗的好日子里,憧憬着与爱人的久别重逢。 “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她悄声道,“你会和我共享一口棺椁,共享一片领享喜悦、苦痛与无穷的生命。” 血族最后蹭了蹭虞歌滚烫的皮肤,将黏稠的毒液缓慢地融入对方的血液里,并替人类侍从整理好了头发。 “对不起,小歌。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要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声音温柔又笃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金发的领主跨出棺材,轻轻合上了棺盖。 她跪在圆台上,拇指的指甲深深嵌入食指的指根内,那从棺材里传出的隐约响动,使得她那并不存在的灵魂都在随之战栗。 最初是指甲划过漆面的刺耳摩擦声,紧接着又传出了关节撞击钝物的脆响,最后…… 是虞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夹杂着哽咽与抽气声的哀号。 那哀号已经彻底变了调,听不出一点女性天生的和婉与清润,反而像极了落在钉板上的困兽,只能发出嘶哑的悲鸣。 在氧气稀薄的环境里与烈火焚身般的剧痛之下,虞歌不会彻底清醒,但会依靠本能开始剧烈地挣扎。 梅兰萨将侧脸贴在棺盖上,将五指张开又握紧,仿佛要隔着一层沉甸甸的棺板,去安抚她将死的爱人。 她知道,当这些声音彻底平息时,虞歌那磨烂的指尖、撞裂的骨头与身上的每一寸伤疤都将在转化过程中恢复如初,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 虞歌那条温热鲜活的、属于人类的生命,已经彻底回到了上帝的怀抱中。 年长的血族再也听不见棺材内的脉搏声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好像是失去了某样最珍贵的宝物,又好像有种卑劣到极点的快乐。 她用僵而冷的双臂在虚空中轻轻交错,像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拥抱人类那已逝的魂灵。 …… 虞歌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这梦境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以至于她能完完全全地体会到那种摘胆剜心般的剥肤之痛。 她看到八年前的庄园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久久不灭的火焰与遮天蔽日的浓烟,而在火焰与浓烟的中央,她被燃烧的荆棘牢牢地捆束,被迫仰躺在灼热而焦黑的土地上。 荆棘上密密麻麻的利刺裹着火星,生生抠入她全身上下的皮肉,令她只能像只被活活烧死的动物一样,发出干渴而沉痛的喘息声。 恍惚之间,蓄着胡子的戴纳琼斯顶着胸口那空荡荡的血洞,缓步走到了她面前。 高大的男人弯下腰,刮了刮她鼻尖上的黑灰。 “虞,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他微笑起来,“不是都说了嘛,我的孩子,你自由了。” 是啊…… 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回到哪里了? 眼前的男人、火焰与荆棘陡然扭转成斑驳的大块色斑,随着光影变换,她竟再次回到了某段曾经真实过的场景之中。 在临近新年的某个清晨,她和塞拉琼斯在雪地里道别。 她那天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是一条由塞拉母亲亲手织的羊毛围巾,那围巾上还特意为她织了些菱形的图案,对她而言,是非常精致、非常温暖、又非常贵重的一份礼物。 这份来自挚友母亲的心意让虞歌整整一宿都倍感惶恐。 分别之际,塞拉故意装出了很不耐烦的样子。 “行了,一条围巾而已,我们的友谊还比不上几卷羊毛线吗?” 坐在轮椅上的棕发姑娘望着虞歌茫然错愕的表情,轻声叹了口气,她直起身子,把怀里的皮手套塞进了虞歌常年冰凉裂口的双手中。 “虞,你可别瞎感动,到时候又给我送金子啊。” 她停顿了下,语气是很罕见的郑重其事。 “我的朋友,你要记住,你永远、永远都值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虞歌跪在她面前,仰视着挚友冻得通红的面颊,在霎时间意识到 这是她与塞拉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某种不详的阴云于火光电石之间慑住了她的全部心魂。 她紧紧攥住挚友的轮椅扶手,甚至都没来得及过脑子,就听见了自己那急促而紧绷的叮嘱声。 “塞拉,你听我说,不要夜里出门,不要夜里去看星星,等我,等我早上过来,等” 等我来找你。 等我来保护你。 等我告诉你…… 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生活。 虞歌的话音戛然而止,眼前的画面逐渐暗淡消逝,陷入漆黑的漩涡之中,而她自己则成为了一道麻木冷酷的游魂,徘徊在某栋民宅上方。 这民宅窗外的小花园里,栽种着大片的绣球花,是很少见的混色,一眼就让她觉得有点眼熟。 虞歌穿墙而过,看见二楼墙面上的鲜红血渍,才渐渐回忆起来。 是了,她确实来过。 她来这里杀过人,是就职于修道院的一家三口,她最先杀的是正在打鼾的父亲,紧接着就是被惊醒的母亲,最后一个…… 虞歌飘浮在半空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年少时的自己拎刀上了阁楼。 阁楼上是这家人的儿童房,随着门把手被徐徐转动,从门缝间传来了稚嫩而含混的童音。 “唔…妈妈?” 那缩在被子里的男童不过几岁大,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母亲半夜来替他盖被子。 虞歌看见自己脸上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犹疑,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推开了那扇画满彩绘的门。 别…… 别过去。 别杀他。 别举刀。 你会后悔一辈子…… 幼童的鲜血乍然间穿透了她的灵魂,飞溅在了她身后的地板上。 为什么要让我见证这些? 如果无法改变过去…… 为什么要让我回来? 庄园的浓烟、塞拉的棕发、幼童的鲜血,她周遭的一切色彩在须臾之间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旷而苍茫的纯白。 在这渺茫一片的白色里,响起了她最熟悉、最亲切的声音,那声音像一颗包裹着光亮的冰球,触手生寒,却透着种明亮而温柔的金色,宛若黑暗中徐徐流淌的月光。 “小歌,不要怕,到我这里来。” 虞歌转过身。 在洁净无瑕的云朵之中,她金发的女主人赤足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正笑着对她敞开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822:27:052021010922:3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诸葛大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语如歌10瓶;洋向、二九5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2瓶;萬達、燕幽篁、花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4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9 虞歌的转化过程足足持续了一天一夜。 翌日黄昏到来之际,整座卡罗维尔城的居民都听见了由北面森林内传来的浑厚钟声。 那钟声辽远而肃穆,混在铺天盖地的黑鸦悲鸣中,映在熔金似血的漫天残阳里,不疾不徐地敲满了十二下。 装扮成集市商贩的年轻血族捂住自己空荡荡的胸口,顺着渐次昏暗的天际,遥遥地眺望着远方的古堡。 那一刻,城内所有的血族都意识到,在时隔数百年后的今天,这片领土内的第二位领主终于诞生于世了。 古堡礼堂内,梅兰萨轻轻掀开了棺盖。 棺盖内侧满是错落的血迹与划痕,在木缝之间,甚至嵌着一枚完完整整、还在滴血的指甲。 但无论挣扎得有多么惨烈瘆人,躺在棺椁内静静沉睡着的这名血族新生儿依旧拥有着最完美无瑕的一副躯壳。 金发的领主俯身,将虞歌抱进了装满冰水的浴桶内。 即便她已经无数次幻想过虞歌成为血族的模样,在亲眼见到的这一刹那,她的双瞳还是不可自制地微微紧缩了起来。 这位一直守在棺椁旁的长亲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初生的幼儿,那种久违的灼热感顷刻间便裹挟着莫大的欣喜,在她胸膛内沸腾起来,使她情难自禁地口舌发干,连抱着对方的双臂都在剧烈的颤抖。 即便是在温暖的烛光下,虞歌的这副身躯也泛着冰冷的色泽,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疤与暗沉都随着初拥的洗礼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透莹润的洁白,像是吸饱了水、终于徐徐绽放的花朵,展露出不逊于风霜的雪色。 这颜色与她寡淡而沉静的面容是如此贴合,以至于呈现出了一种非人的赏心悦目,给了观者一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小歌,宝贝。” 梅兰萨将吐息贴在对方耳畔,压低的声音内透着点古怪而喑哑的笑意。 “乖孩子,你是属于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她将掌心贴在虞歌死寂般的胸口处,肌肤相接的地方不再有滚烫的热度,而是一种与她相近的、令人舒适的冰凉。 在这新生儿心口的位置,一枚巴掌大的图腾赫然印在了濡湿的皮肉之上。 图腾显现出很深的暗红色,三只相交缠绕的角形盘旋出三叶的形状,但叶尖不收口,随弧度环绕出凌厉而平滑的锋刃。 这三枚奇长弯曲的利齿獠牙,恰好构成了蒙蒂奥利菲斯家族的族徽。 而唯有被长亲认可的唯一继承者,才有资格在初拥过程中获得家族图腾。 梅兰萨埋下头,将自己的獠牙深深地刺入了图腾的中央,留下两颗极深的齿痕。 躺在水中的这个年轻女人,不仅是她最心爱的侍从,也将成为她唯一的嫡系,很快,她们的血管中就会流淌着彼此的鲜血,即便是岁月与生死,也无法割断这份沉甸甸的羁绊。 “……主人,主人?” 伴着虞歌略显迷茫的呼唤,一只冰凉的手带起一串水花,试探性地触碰到了她黄金般的发梢。 “嘘,别怕,我在呢。” 梅兰萨撩起散在脖颈处的长发,微微弓起背,将自己最脆弱的命门送到了对方的唇边。 她那语气里充满了怜爱与温情的意味,既像一位体贴至极的温柔爱人,又像是慈爱而毫无底线的和蔼长辈。 “小歌饿了吧?”她道,“来,喝吧,记得用点力。” 这是血族初拥中的最后一道仪式。 新生儿会在外界的引导下,依靠血族的本能主动吸食长亲的血液,一旦这一道“活血”被身体所消化,也就意味着接受转化的人类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血族。 梅兰萨清晰地听见了虞歌反复吞咽口水的声音,她面上笑意愈盛,贴得也愈近,那段凉而光滑的脖颈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覆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她活了这么久,还从未有过这种卑躬屈膝的时候,简直像是跪在地上,拱手奉上了一颗血淋淋的真心,以求一份恩施与犒赏。 她甚至在等待中产生了一点荒谬的幻觉,觉得虞歌那对尚且稚嫩的獠牙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血管,为她带来了一点尖锐而集中的疼痛,但那疼痛是如此的令人快乐,让人着迷,竟让一只只懂得自私索取的怪物体会到了奉献与牺牲的喜悦。 可惜她什么都没等到。 略有些虚弱的新生儿轻轻推开她,翻身离开浴桶,继而就着这个位置,赤身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 “小歌,你要做什么?” 梅兰萨垂眸,困惑地端详起虞歌的神情。 这东方女人跪得笔挺,低垂的眉眼弧度疏淡,又被冰水所浸透,仿佛凝着一层薄薄的霜。 “抱歉,主人。”虞歌稍稍扬起下巴,捧住领主的一只手,“我…我做不到。” 她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娇不怨,沉默无争,与她多年前亲吻着血族的脚背、宣誓效忠时的模样分毫未变。 梅兰萨从未被自己的下属拒绝过,一种晦暗不明的愤怒顷刻间便充斥了她的胸膛。 与其说那怒火是针对虞歌,其实倒像是对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恼羞成怒。 她强压着这股怪异的情绪,蹲下搂住了那僵直而紧绷的身体。 “小歌,你不饿吗?”她问,“不想尝尝主人的味道吗?” 她太了解虞歌了。 这小姑娘天生有幅顽固而木讷的脾性,极端坚韧,隐而不发,像块浸在潭水中的朽木。 但朽木也是能焐热、能点燃的,她知道,在那沉稳疏离的表象之下,虞歌其实有颗柔软、温顺又十分顾念旧情的……人类之心。 “小歌,过来,我对你不好吗?” 血族的语调和缓、亲昵,透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与蛊惑,令虞歌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一种难以忍受的焦渴与快意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她已经在一片汪洋大海上独自漂泊了几天几夜,而主人的鲜血…就是唯一能够拿来解渴救命的那碗淡水。 只要她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凿开两枚小洞…… 那清润甘甜的淡水就会汩汩地涌入她灼烧剧痛的喉管,滋润她那干裂破碎的脏器。 而她自己…将成为一名血族。 虞歌微微晃了晃了神,越过长亲的肩头,将目光落在了灯台某颗跳动的烛焰上。 总出现在梦中,让她念念回首的那些人类…… 戴纳琼斯、塞拉琼斯、顶层内与她一同被关押的血仆、教廷内惨死的同伴。 这些人类的话语与灵魂似乎都已经成为了一些渺茫而细微的光点,在午夜梦回之际逐渐地离她远去,明亮温暖,而不可企及。 原来上帝赐予她最大的惩罚,不是痛苦与愧疚,而是将她从人类的行列中彻底除名。 到最后,她所能触碰的、所能仰仗的,依然只有这一位金发的领主。 某种酸热而苦涩的液体如同凝结的冰凌,在无数个日夜里都悬在她的心尖上,成为心头上的一把锋刃,时时刻刻都在往下滴血。 那血来自她的挚友、同僚与万千无辜惨死的亡魂,而手握这把利刃的,却是她那永远都温柔和善的女主人。 我为什么要效忠于她……? 我为什么要爱上她……? 我为什么会爱上一位血族的领主? 这答案埋藏于烈焰与海水之下,隐匿在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晨。 那时,年幼的虞歌在守护主人安睡时被抱进了棺材里。 那是属于领主的棺材,空旷而漆黑,寂静得宛如坟墓。 血族元老在每个白天都独自沉眠在这四四方方的黑匣子里,熟睡时的侧脸安宁且柔和,看不出一点位高权重的威慑,反而显出一点过分的…孤独。 小虞歌在黑暗中伸出手,摸索着将主人柔顺的发梢缠绕在自己的指根上。 她想起主人随口提及的世事变迁,想起主人为她讲述的那些发生在人类历史上的污浊与腌臜,想起主人只身坐在阁楼上看月亮时的背影,微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 她的主人…一个人捱过这么多年,一定活得非常辛苦。 她不仅要做主人最好的一把刀、最尽责的一位侍卫、最忠诚驯良的一条狗…… 也要尽力成为主人的体己人。 她将脸埋进主人冷冰冰的怀抱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要用我短暂的一生,去报答这位孤身一人的领主。 那时还在为填饱肚子、学会用刀而偷偷庆幸的虞歌未曾料想过,这份报答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变得如此沉重,以至于彻底压垮了她心底里残存的那点人性,又真的搭进了她完整的一生。 …… 梅兰萨按着虞歌的后脑,感觉到那泛着潮意的利齿若有若无地擦过了自己的皮肉,又陡然缩了回去。 这个孩子…在犹豫什么呢? 该不会是不敢咬伤她的主人吧? 她还未来得及窃喜,便嗅到了室内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混着馥郁花香的浓稠鲜血味。 领主松开手,霍然起身。 虞歌紧闭着双眼,将獠牙深深抵入自己的舌根内,整个口腔内都是满溢出来的血水,而她的胸腔在不规律的起伏着,那情形不像是在练习呼吸,倒更类似于…… 根本无法止住的抽噎。 梅兰萨伸手掰过她的脸,将自己的手指塞进了对方的上下牙槽之间,又用浴袍擦干净那淌出来的鲜血、口水与毒液。 “小歌,你做什么呢!” 她几乎按捺不住那在血液中咆哮的怒火,却又无法对虞歌发作,只得焦躁不安地将新生儿按在地面上,用关节小心翼翼地按揉那剧烈颤动的胸膛。 “宝贝,你就这么恨我吗,我不是已经知道错了吗?” 她那副口吻真是像极了一位任劳任怨又无计可施的年长爱人。 而虞歌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单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片由利齿组成的图腾。 就当梅兰萨以为不会听到对方的回答时,她忽然见到这年轻的血族伸出了手,像小时候一样,在自己的头发上轻轻绕了两圈。 “不,主人,您不会有错。”她小声道,“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922:36:212021011022: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子先生2个;12345678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笛一声10瓶;夜光5瓶;170192013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5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0 两名年轻的血族并肩停在主位前,对闭眼假寐的领主跪地行礼。 梅兰萨依旧保持着那副闲散慵懒的姿势,好像只是在与下属商讨某件平常至极的琐事,但那双深邃的眉眼却微微地拢了起来,唇边惯常的笑意也荡然无存,显得她的整副神情非常不悦,透出些难掩的焦躁与不耐。 “她还没喝吗?” “是…是的,”其中一名血族道,“小领主甚至都没允许我们近身,就直接将我们赶出来了。” 守在主位旁的侍卫长清晰地听见了领主的叹息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恼怒与无奈,但仔细听来,又隐约含着点爱怜或者疼宠的意味。 他结合着现状,很自然地联想到“千辛万苦抢回家的小老婆开始闹绝食”这一情景。 巴伦欲言又止地纠结了片刻,探过头一瞧,发现在熬了整整一周后,金发的元老竟真的靠在王座上睡熟了。 严格来讲,血族不会做梦,但除去长时间的休眠以外,她们很容易在日常的浅眠状态下陷入梦魇之中。 远优于常人的听觉让梅兰萨将下属悄悄告退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她的胸膛像压着一块重若千钧的坚冰,又冷又沉,令她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挪动。 即便是在梦魇之中,她也不担心窒息,更不觉得畏惧,于是就索性放弃了抗争,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了那黑暗而永无止境的旧梦中。 那是一段在她清醒时都很少回想起来的时光,非常漫长,又极其杳渺,像是千百年前就越过林间的一道微风,像是融于岩石沉于地底的某颗沙粒,亘古不变而永不可追。 作为蒙蒂奥利菲斯家族的第二代血族,梅兰萨出生在南方的密林里。 那是一个连宗教都未曾普及、上帝都未曾存在的时代,人类崇尚古老而原始的力量,信仰自然神明所显现出的神迹,甚至会以牲畜或同族进行活祭。 她的生母曾是密林内唯一的一位领主,在她仅存的一点印象里,母亲总是躲在漆黑的洞穴内休眠,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像头普通的兽类一样,疯狂地汲取血液。 她在暗无天日的密林内生活了很多年,和归来的族人了解着外面的世界,品尝着不同味道的鲜血,学习了人类的语言与常识,并在成年后断然离开了故乡。 血族生性独立,在她们最初的天性之中,其实是不包含亲缘这一项的。 梅兰萨决定留在北方海岸的那一天,卡罗维尔才刚刚建起属于人类的城池。 那是初来乍到的领主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异族的世界。 她怀揣着某种新奇而古怪的心思,模仿着人类的做派,在庄园中种葡萄田酿酒、雇佣农民来豢养家畜、自己亲手饲养大而温顺的猎犬、甚至还会扮作贵族,去参与人类之间的交际。 北方的秋冬季常常在下雪。 尚且年轻的领主喜欢在雪天走到庭院里,看着仆人或长工的孩子们凑到一起,将积雪捏成小鹿或房屋的形状,或在结了冰的水池中央溜冰玩耍。 从异地前来游历的血族告诉她,“即便生着相似的面容,人类也是与血族截然不同的物种。” 但梅兰萨那时完全听不进去。 她太享受融入人类的感觉了,一切对她而言都显得那么新鲜,那么美妙。 人类会因无数莫名的理由而相爱、会以最虔诚的态度迎接新生命、会发自本能地畏惧衰老与死亡。 和人类交好的感觉,就像是某一天回到家,趴在壁炉旁边的猫咪忽然伸着懒腰走了过来,亲切地和来者介绍它一天的所思所想。 那样的日子约莫持续了两三百年。 在这期间,梅兰萨眼睁睁地望着身边的异族们来了又去,几代人的性命如烟似雾,就这样飘散在她的面前。 最开始走的,是一直都窝在她门前的那只猎犬;然后是白发苍苍、死于衰老的老管家;再那之后是以供奉鲜血来完成自我救赎的人类盗贼;此后还有负责为庄园监督酿酒的中年女人、总爱在喝酒时吟唱诗歌的年轻剑客、因丈夫过世而郁郁而终的富家少妇、医术出众却被当做女巫当众绞死的麻脸少女…… 最后,是老管家的曾曾曾外孙。 那孩子离开人世的时候不过七八岁,一枚生锈的铁钉戳伤了他稚嫩的脚掌,为他带来了足以致命的伤口感染。 举办葬礼的那天,梅兰萨伫立在雪后的庭院里,遥遥眺望着城内的教堂,仰着头静默了许久。 待到教堂的钟声敲响之际,她转过身,吩咐血族的侍从关紧了城堡的大门。 自那以后,庄园里豢养的畜类只有用于出行的马匹,而进出古堡的人类们也再也没有被领主接见过,他们所要扮演的角色只有一个,那就是血族们的活体血袋。 金发的血族终于明白,人类是不适合与血族交好的种族。 纯血血族的生命在永恒中趋于静止,而人类的命运与寿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改变,是开在悬崖上的一朵野花,是闪烁在月亮下的一点火星。 悬崖与月亮亘古不变,但花会败,火会灭,即便再美好再温暖,也终将成为无法被追忆的尘泥与灰烬。 梅兰萨独自坐在阁楼内,默默望着森林里一尘不染的洁净雪地。 城堡外的人类世界可能发生着变革、战祸、瘟疫或时时刻刻都在重演的生离死别,但那些转瞬即逝的戏码通通与她无关。 她的一生就如同一片积满了雪的荒原,终年不化,旷日弥久,苍茫又寒冷。 直到某一天,一滴浑圆的鲜血落到了这片惨白致盲的雪地上。 她一时兴起,将刚刚留到身边的东方血仆抱进了自己的棺材。 年幼的虞歌攥着她的头发,在一片漆黑中犹豫了好久,大抵是以为她已经睡熟了,这才悄悄扬起头,蜻蜓点水般的吻了吻她的下巴。 梅兰萨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某种细细小小的尖刺戳中了,她垂下眼,在黑暗中凝望着虞歌那低垂、战栗的眼睫。 那睫毛如燕尾上成片的黑羽,轻轻松松就在她的胸腔内掀起了尖啸滚烫的飓风,并在霎时间席卷过她的每一根血管。 她想着虞歌平日里那副温顺、刻板又非常不善言辞的模样,又思及对方那全心全意为主人奉献的忠顺言行,在脑子里暗暗地下了定论。 这孩子一定非常爱我。 即便是被虞歌背叛、经历了八年分别、又亲眼目睹过虞歌的痛苦,这念头也从未改变过分毫。 这念头…令她体会到了那种刚刚进入人世间的、久违的快乐与满足。 虞歌对她来说不再是一个人类,而是必须存在于她生命雪原中的那滴血,是深水陈潭之上的唯一一根浮木。 八年、八十年、哪怕是八百年,对血族来说都是能够轻易被感知、被计量的时间长度。 无论是再次见到虞歌、还是将虞歌转化成血族,只要虞歌出现在她面前,梅兰萨就能体会到内心中那几乎要决堤的澎湃感情。 她与世隔绝了太多年,甚至无从分辨那感情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对稚童的疼惜,也许是对恋人的柔情,也或许那仅仅只是一份珍视。 对漫长时光中,这份独一无二的挂念与寄托的珍视。 但不管那感情是什么,那柔软而略带怜爱的温热爱意,确确实实将血族的一颗真心烫得无处遁形。 她也一直…… 都深爱着虞歌。 梅兰萨的拇指颤动了两下,随即从梦魇中解脱出来。 她骤然睁开了双眼。 “抱歉,领主。” 她还未缓过神来,便见到侍卫长巴伦跨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有一件关于虞…关于小领主的事情,我认为有必要向您反映。” …… 虞歌对外界发生的谈话毫不知情,她正踩在自己的棺材板上,在脑海中努力梳理着过分简洁的剧情线。 444打了个哈欠,“…宿主,你这得绝食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再等等。” 刚转化完的血族新生儿下意识地用虎牙在拇指上划出一道小口,又眼看着那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自愈了。 “我觉得以领主的性子,没准还能再给我份惊喜呢。” “惊喜,啥惊喜?”系统莫名其妙道:“你不会还打算再使一轮苦肉计吧?” “没必要。”虞歌道,“苦肉计主要是为了求得原谅,但人家领主根本也没怎么恨我,反而对我态度还挺好的。” 也对哦。 444困惑地皱起了脸,“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来说攻略目标原谅你了,就算是完成一大半感化了,怎么进度还是走得这么慢啊?”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我所来过的世界,我也确实和领主发生过一段虐恋,但她并不是因为单纯的虐恋而黑化的。” 宿主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摇了摇头。 “确切的说,她甚至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黑化,她只是…格外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了一点。” 她沉吟了几分钟,才终于给出了自己猜测。 “我觉得…这个任务世界的最终目标,可能是让我帮领主体会到人性。” 444挑眉,“所以…宿主你要教攻略目标做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虞歌盯着自己痊愈的指尖,神色罕见的有些复杂。 “我根本没能力,也没义务去教人家做人,最多也只能让她认识到血族的行为模式有哪些不足。”她轻声道,“给一个血族硬塞上人性,这任务本身就十分荒谬了。而且从我个人的立场来看…我甚至都不觉得她有错。” “打个比方,一只鲨鱼抵抗不了好奇的天性,咬了闯入领地的潜水员一口,导致人类最终惨死在海里了,难道还要去教育鲨鱼不能咬人吗?” 以完成任务为唯一目标的系统表现得十分乐观。 它鼓励道:“但你现在都是攻略目标唯一的嫡系了,也就相当于…你是她的独生女啊,爹妈都拗不过孩子,你说的她肯定会听啊!” 虞歌:…… 哦豁,照这么说还…还挺禁忌。 她忍不住纠正:“长亲与嫡系之间的关系,其实更类似于以血立誓的法定伴侣,倒…倒也不能说是母女。” “况且,亲缘对血族来说还真没什么大意义。” 444愣了愣,跟着她的思路一路跑偏。 “为…为什么没意义啊?” “因为生命的限度不同。”虞歌短暂的微笑了下,“父母子女是人类所能创造出的粘合力最强的纽带,这句话其实有个大前提” “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 她打开剧本,将手指停留在了“八年”两个字上。 “因此,长辈才会成为孩子与死亡之间相隔的一道墙,而子女则被视为父母生命的延续。”她道,“但对血族而言,亲缘仅仅是繁衍的证据,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我是得让她听我的劝。” 虞歌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迅速躺回了棺材里。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挖掘出她那颗能与他人共情的人类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022:44:292021011121:2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得感情20瓶;长笛一声10瓶;南年4瓶;彼岸花3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花语、小菜包2瓶;致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6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1 穆琳正对着楼道内悬挂的锡镜整理头发。 那面略微凸起的镜子上映出她模糊的相貌,棕色长发,短而偏圆的脸型,精致而秀气的五官,种种元素叠加在一起,拼凑出她恬淡文静的面容。 这张脸放在血族中实在是普通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能依靠相貌得到元老的召见。 元老的意思,是要让她去接近小领主,并为刚刚转化完毕的小领主喂食第一道活血。 之所以选中她,不过是因为她与小领主已故的人类挚友拥有着一副相似的长相。 穆琳往脖颈处喷了点玫瑰水,露出了窃喜而得意的微笑。 血族新生儿会对“第一道活血”的供给者生出天性上的依赖与信任,这其实很类似于雏鸟情结,即便不是亲生母亲,小鸟也会与幼年时的哺育者建立起一种自然而然的羁绊。 按理来说,新生儿所吸食的第一血通常都来自于自己的长亲,虽然不知道元老现在为什么不亲自上阵,但若是真的便宜了她…… 就算没机会受到领主的宠爱,若能得到小领主的信任与青睐,想必也能使她在城内好好地站稳脚跟了。 棕发的血族踮着脚,悄悄推开了礼堂的门。 巨大的锚十字架下方,刚完成转化的小领主身披白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端坐在棺椁之中。 “小领主日安,我叫穆琳威尔逊,来自……。” “劳驾了,请回吧。” 年幼的领主连头都未回,她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勾勒出一道羸弱而紧绷的弧度,那白得半透明的后颈从挽起的长发间影影绰绰地露出来,几乎能望见皮肤下浅黛色的血脉与筋络。 穆琳微微一顿,用舌尖碰了碰自己被唾液濡湿的后牙。 她陡然意识到,这位新生儿还没有学会像血族一样去控制自己的血流。 以至于隔着大半间礼堂,她都能清晰地闻到,那种馥郁辛烈,又似乎略有点回甘的血液味,像是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骤然发现了一片轰然盛开的白丁香。 如果小领主吸了我的活血,我一定会好好教导辅佐她,帮助她成为一名完美的血族。 ……但在那之前,我得先让她看到我的脸,闻到我的血。 穆琳按捺住自己心底的躁动与兴奋,她无声地直起腰,膝行到了石台的侧面。 “小领主,恕我冒昧。” 她将嗓音压得又低又软,并缓慢地撩起自己搭在身前的头发,露出了脖颈两侧怦然跳动的动脉。 “我这也是……在为您着想啊。” 年长的下位者抿唇而笑,将一只手伸到棺材旁,手掌平摊,小指与无名指略微曲起,摆出了一个充满诱惑意味的邀请姿态。 被热烈注视着的小领主终于心不在焉地偏过了头,将视线移到了来者的脸上。 昏暗的烛光下,虞歌的眉眼疏淡而寡淡,带着东方人特有的内敛,在眼波微转时显得非常平静又非常冷淡,但当她的目光流连在血族身上时,却露出了一点难掩的错愕与困惑。 那神情像是看到了心心念念却失去已久的某件旧物,因目光太过怀念、太过专注,令她的眼里一时间竟像洇着一层不大明显的水光。 穆琳几乎压不住自己唇畔的笑容,她盯着虞歌那双潋滟的眼睛,模仿着人类的模样,垂头而挺胸,亮出了自己饱满而白皙的胸脯。 她羞怯道:“小领主,您…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伴着她逐渐急促的喘息声,一只纤细而无暇的脚踝从棺材内迈了出来。 那双赤足陷在酒红的地毯内,足足停顿了十几秒,紧接着,就穿来了金属相互碰撞的叮铃细响。 吸血之前还要摘配饰,元老身边的血族都这么讲究的吗……? 穆琳狐疑地抬起眼,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僵在了脸上。 虞歌站在桌边,略微仰着头,那张苍白的脸上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喜怒,只有一点极为浅淡的倔强与固执。 而在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柄纯银打造的亚特坎弯刀。 一股森然的寒意渐次蔓上了穆琳的后脊。 她紧握着拳,下意识地换上了一副更温和、更亲昵的语气。 “小领主,您怎么了…呀?” 下一秒,虞歌手中的短刀铿锵出鞘,她出手太快,甚至在对方毫无反应之时,那刀锋便已经割下穆琳鬓边的一绺棕发,深深地没入了墙面里。 那一刀承的力道太大,连留在墙外的半截锋刃都持续地发出了嗡鸣的颤动声。 穆琳捂住自己发凉的侧颈,骤然回过头,恰好对上了虞歌被刀光映得雪亮的一副眉眼。 她忽然想起坊间传闻,说这一任小领主在转化之前,曾是元老身边最得力的侍卫。 ……原来竟是真的。 “滚出去。” 虞歌把刀鞘哐当一声扔在地上,面上看不出任何悍然的杀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惊的、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悲哀。 她轻描淡写道:“顺便,把你们领主叫进来。” 梅兰萨推开房门时,心里没有半分不忿。 照常理而言,嫡系屡次拒绝长亲的恩赐,其实是一种充满了挑衅与不敬的行为,她应当感到冒犯与恼怒,最起码,也要对这位不懂事的嫡系生出一点点的不满。 但每当思及虞歌这个名字…… 她都会有种由内而外的、非常古怪的喜悦感。 仿佛在她空荡荡的胸膛内生长着一株活在血肉之上的白丁香,在徐徐地展开那密而四散的小小花蕾。 这份喜悦甚至会经常性的蒙蔽她的眼目与心智,使她在对待虞歌的态度上,总是饱含着一种毫无底线、毫无原则的纵容。 虞歌背叛了血族,带着异端审判组烧毁了庄园,还敢在她面前跳海。 但至少,这个孩子最终还是性命无虞,而且主动回到了她的领地里。 虞歌背着她,与一个人类少女交好了好几年,甚至在对方过世后还念念不忘。 那又如何呢,这份念念不忘再怎么深刻,也不过是对一个死人的悼念之情。 虞歌坚定地拒绝了来自长亲的第一道活血…… 梅兰萨走近了那口静悄悄的棺材,眼中泛着点轻微又异常怜爱的笑意。 可虞歌不也没有去吸食其他血族的血液吗? 即便是那血族长得与她已故的挚友非常相似,不也照样遭到了虞歌的断然回绝吗 这孩子并非是排斥她,仅仅是还没适应当一个血族罢了。 年长的领主坐在棺边,隔着素白的长袍,轻轻地揉了两把虞歌胸前的图腾。 “小歌,找我做什么呢?” 那声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怜情蜜意,几乎能轻易地将听者溺毙在其中。 “我们小歌,竟然都已经这么有小领主的样子了啊。” 虞歌把上身蜷缩得紧紧的,侧头望着她。 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既含着小心翼翼的倾慕与欣悦,又隐约夹杂着几分无法言说的莫大苦痛。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的吗?”她小声道。 她双手扯住了领主扶着棺材边沿的手腕,飞快地翻身而上,硬是将自己的女主人压在了棺材里。 那动作异常的流畅,透着说不出的狠劲与力量,使得整口棺材都稍稍晃了晃。 梅兰萨略一怔愣,完全没在意自己被抵在木板上的后脑,反而张开双臂,稳稳地护住了新生儿歪歪扭扭的上身。 她仰视着坐在自己身上的虞歌,用冰凉的拇指抚平了对方那紧蹙的眉头。 虞歌保持着这个姿势,细密乌黑的眼睫拢在一起,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察,且漠不关心。 “小歌?” 金发的长亲揽住她的肩背,而虞歌却蓦地甩开她的手,自己倾身而下,将冰凉锐利的獠牙狠狠切入了领主的皮肉之中! 她喝得非常急,连胸腔里都发出了液体流淌的咕咚声,那做派既像是快要饿死的幼兽终于得到了足以救命的食物;又很类似于…… 在发泄心里那些无处诉说、又没着没落的恨意。 血族也是知道疼的,更妄论,新生儿那对利齿几乎要活活撕下她的一块肉。 但梅兰萨的神色却愈发温柔了,她顺着对方的吞咽声,自上而下地轻拍着那匍匐在自己身上的脊背。 “乖孩子,慢一点。” 她双臂相交,以一种体贴、关怀而充满占有欲的姿势,把虞歌按在了自己怀里。 百十年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心甘情愿地,以自身的血液去哺育爱人,那感觉几乎与奉献或牺牲毫无关联,反而是一种…很蹊跷的感怀与安心。 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她怀里这个年轻女人才终于彻彻底底地属于她。 什么人类挚友,什么教廷与背叛,从此都再也不必放在心上,交换血液的过程如同一道横跨隔阂的誓约,将她与虞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虞歌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她的下半张脸都在往下滴血,黑亮的眼珠里映着血光。 这看起来本是非常可怖的情景,但领主却情不自禁的微笑了起来。 “这是您所希望的吗?”吸饱了血的新生儿重复道。 梅兰萨直起身子,近乎慈爱地吻了吻对方殷红的唇角。 “是的。”她道,“小歌,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121:20:292021011222:0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0瓶;陈阙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7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2 梅兰萨本以为,教养虞歌成为血族的每一步,都会像逼她喝下第一道活血一样艰难。 没成想,虞歌好像已经完全想开了,开始自己学习“如何当好一个血族”了。 这很好。领主默默地盘算。 似乎再也无需费心、无需多言,她便能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位…合格的血族伴侣。 她在清晨亲自端着托盘,送到了虞歌的棺材旁。 虞歌正在黑暗中阅读一本血族史,她低垂的眉眼勾勒出非常清淡的轮廓,显得神情既专注又平和,仿佛这充斥着血腥与残忍的异族历史半点也没戳碰到她曾经为人的那根神经。 “来,宝贝。” 梅兰萨将满溢着人类鲜血的金杯递给她。 “喝点,试试味道。” 血族在转化后的前几年需要饮用大量的血液,以保证体内的循环系统能循循渐进地适应这种与人类全然不同的饮食结构。这些血液往往来自于不同的人类或血族,也是对新生儿味蕾最好的锻炼。 她此刻捧着的这杯血,就来自庄园内的一名血仆。 “谢谢主人。” 虞歌合上书,双手接过那只金杯,像饮水一样吞咽了两口。她饮血的动作极其流畅,看不出半分勉强。 那暗红的血液沾染在她发白的唇内,与眼尾浑圆的红痣相交映,显得非常触目惊心,又好像本就应当如此。 许是鲜血的味道取悦了她,那张寡淡而疏离的面容上竟映出了一点非常清淡的、浮于表面的笑容。 “这是…未成年的雏子的血,”她平静道,“对吗,主人?” 梅兰萨眉梢一跳。 某种古怪而空茫的疑虑陡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她血肉内生出了细小的根须,为她带来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微妙的不适感。 这不正是一名血族该有的反应吗? 这不正是我所期望看到的吗……? 她伸出一只手,替虞歌擦干净唇边的血渍。 “是,这是雏子的血,你做得很好。”她道,“快睡吧,小歌。” 虞歌屈膝跪坐在棺材里,以一副驯良而恭顺的姿态,轻轻吻了下领主的手背,并十分听话地躺了回去。 她平躺的时候连胸膛都没有半分起伏,像一具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全身上下,只有抵住牙床的舌尖在轻微的滑动,似乎在回味那略显酸腥的铁锈味,又似乎…… 在以这种方式,提醒着自己一个不争的事实。 棺材内的世界寂静无声,虞歌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通天的火光、汹涌的海水、挚友温热的掌心、教堂内空灵悠扬的颂歌,以及在多年前的某个深夜里,女主人那立于月下的孤独背影,似乎都已经随着人类的灵魂一起,彻底地离她远去了。 自她咽下第一血的那一刻起,那些温暖又痛苦的记忆就已经与她毫无瓜葛了。 她…只是个血族而已。 当血族真的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再也不必去回味人情冷暖,再也不必去在意爱恨纠葛,她一直以来都求得不得的解脱,似乎就埋藏在这具冷冰冰的身体里。 那缓慢流动的血液与近乎于静止的心脏,使她不会在梦中再见到逝去的生命,也忘却了在人世间所亲历过的大悲大喜。 年幼的新生儿在棺材内找寻到了一份久违的安宁。 而她金发的长亲久久地伫立在门边,注视着那口合死的棺材,脸上的神色既像不解,又似乎是有点无措。 …… 暮秋之际,庄园按照往年的习惯,从外头买回了一批新的血仆。 出于某种连自己都感到费解的心态,血仆抵达的那一日,梅兰萨带着她心爱的小领主去大厅内参观了这几年一度的惨烈场面。 血仆们的整颗头颅都套在麻袋里,在古堡的大门外就由侍从们扒光了衣服,又被一路鞭打着排成纵列,依次走入了大厅。 久经颠簸的年轻少女们瑟瑟发抖,边摸索着往前走,边在麻袋内发出惊惧不已的啜泣声,那哭声又压抑又绵长,萦绕在雕梁画栋的奢丽城堡中,长久不散。 虞歌幼年时所亲身经历过的片段,此刻再次完完整整地在她面前上演。 梅兰萨曾料想过虞歌的许多种反应。 这曾经的人类可能会出奇的愤怒、可能会显现出某种深切的悲哀、也可能…会在极致的痛苦下,再次爆发出求死的决心。 这都是虞歌曾在她面前展露出的情绪,也是一个人类在此情此景下大概率会出现的状态。 然而,虞歌从头至尾都静静地立在她身侧,面上喜怒无色,看不出一点伤心难过的痕迹,甚至…也看不出一点烟火气。 她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几乎给了旁人一种错觉,仿佛她才是那个生而无心,且永远温淡自若的纯血血族。 许是梅兰萨盯着她看了太久,虞歌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近乎于温驯地仰视着领主。 “主人,您怎么了?” 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如流沙般无声消逝了,那一瞬间,梅兰萨忽然觉得身体与灵魂都变得很轻,连骨头都成了中空的。 那绝非轻盈与放松,反而令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般的沉重感。 过分浅薄的情感经历使她无法细究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凭直觉与多年的观察判断出,虞歌真的不太对劲。 “小歌,你不想看见这些,是不是?”她攥住虞歌冰凉的手,“我这就让她们带人上去。” “不必了,主人不必在意我的感受。” 新生儿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两下。 在少女们悲切哀痛的恸哭声中,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清澈见底,也淡漠至极。 “主人,我没关系的。”她道,“您忘了,我不再是人类,而只是您的侍从。” 那异常笃定的语气传入梅兰萨耳中,竟让这位位高权重的长亲霎时间错开了目光。 虞歌似乎一点没变,还像多年前一样尽忠职守,而且还更称心了,她现在甚至连人类的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眼中心中都只有她这一位主人。 虞歌…真的成为一名血族了。 这本是一件如她所愿的好事,比她之前所料想的还要顺利很多。 但不知为何,梅兰萨那中空的骨髓内似乎被灌入了森寒而料峭的冷风,心下那不详的预感是如此鲜明,以至于令她一个血族都感到了那种自内而外的彻骨寒意。 感化进度:14 …… 虞歌在侍卫长的注视下,坦然地喝干净了碗里的鲜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444望着她不由自主伸出的獠牙,炸了一身白毛汗。 “宿…宿主,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崩人设了?”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设?”虞歌合上棺材,才终于露出了几欲作呕的痛苦表情,“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个味觉屏蔽设置啊?” 444:…… 还以为你真能把人血当可乐喝呢。 它言归正传道:“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现在的角色应该是个历经痛苦、一心向死的善良人类啊!!!” 虞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如果一个一心向死的人,注定求死不能,那她又会做些什么呢?”她道,“在没疯之前,一般都会选择自暴自弃,逃避现实。” “趋利避害是人性中的本能,因而放弃去思考让自己痛苦的东西,或者干脆放弃做人,其实都是自暴自弃的一种表现而已。” 系统跟着她的思路,当即意识到了一处难以修补的巨大漏洞。 “宿主,照你这个路数发展,你自己都已经放弃做人了,还怎么能去教攻略目标做人啊?” “因为教这个字本来就不对啊。” 虞歌掐着眉心,勉强压下了胸膛内翻腾而上的那股腐烂般的腥气。 她耐心道:“按一般套路,教三观不正的攻略目标做人,要么是靠硬碰硬的征服与打压,要么就是以柔克刚,用话术与感情去说服对方。” “但这两种对领主都不太适用,因为她不是三观不正,她是根本理解不了人性。人类的天性本身就非常玄妙,很难通过日久情深的陪伴去传达,而硬碰硬吧…我又完全碰不过她。”元宝小说 系统艰难地吞了下口水,“那宿主打算就这样将错就错了?” 虞歌没正面回答这问题,她反问道:“你现在也对剧本了解得比较全面了,我问你,你觉得领主为什么会爱上我,或者说,她为什么会对虞歌这个角色产生特殊的感情?” 系统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特别忠诚,而且还特别爱她!” “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与这恰恰相反。” 年轻的宿主轻声叹气。 “我对她忠诚,同时又会因与人类之间的羁绊而背叛她;我深爱她,同时又会为这份不容于世且不合常理的感情而深感痛苦。” “这份忠诚与爱情之下的矛盾感,其实正是人性的一部分体现。”她道,“归根结底,领主爱的是个有血有肉、会纠结会难过的人类,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血族。” 444迷失在她曲折的脑回路里,却因这句话而骤然灵光一闪。 “但这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是,她暂时还没意识到,但早晚会想明白的。” 虞歌垂着眼,面色非常难看。 “她所爱的,实际上是虞歌这个角色内里复杂的人性,而这一点,仅仅靠说是没有意义的。”她道,“领主对待感情是非常迟钝的,像人性这种抽象的东西,唯有让她真的失去一次,才能体会出区别,才能感觉出痛苦。” “我想了很久,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她领会到人性的美好与可贵。” 她曲起一根手指,用指关节刮过棺板上斑驳染血的划痕。 “我得让她知道,她所爱着的那个人类女性,已经彻底死在了这口棺材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222:08:472021011322:3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笛一声、来本五三10瓶;月亮与云5瓶;草木灰4瓶;萬達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8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3 古堡的地下礼堂内新添置了一口棺材。 双人制式,通体水晶,正当中以红宝石镶嵌出三只相交缠绕的角状獠牙,那夺目的红色折射在通透至极的水晶外壳内,使得整副棺材即便在昏暗的地下也泛出某种冷厉的寒光。 这口棺材躺在新鲜的白丁香花座内,是领主为自己与伴侣打造的婚床。 血族无法得到上帝的赐福,更无法站在圣坛前共立神圣婚誓,是以,人类社会中的婚姻关系于血族而言不过是一种“相互结合”的象征。 在等级森严的血族体系中,上位者会邀请交换过血液的另一半进入自己的棺材,以示接纳与包容;而下位者将在这口棺材内主动献上自己的心头鲜血,来表达自己的温驯与臣服。 鉴于漫长而漂泊的人生常态,大部分血族其实并非终身一夫一妻制的坚决拥护者,他们往往在确立关系后就会立刻睡到同一口棺材里。 梅兰萨之所以拖到现在,也不过是在等待虞歌适应罢了。 由人类转化而来的新生儿会发自本能地抗拒棺材内幽闭黑暗的环境,因此非常需要一段时间来独居。 但虞歌对棺材的接受能力似乎远胜于其他新生儿。 金发的长亲在她的棺材旁守了好几夜,从未听见过内里急促而张惶的喘息或呼救,更未曾见识过人类那难以自制的挣扎与抵抗。 许是由于在血族身边长大的缘故,虞歌睡在棺材里的模样既安稳又平和,没有半点抵触,反而带着种异乎寻常的自在与安适。 即便是古堡中的侍从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曾背叛过血族的新生儿的确在“成为血族”这件事上显现出了别样的天赋。 …… 礼堂门外以大片鲜花铺路,侍从们夹道而立,目送着年长的领主牵住她刚转化不久的伴侣,携手走向她们共同的婚床。 梅兰萨微微偏过头,将视线一寸寸地游移在虞歌身上,连最细微之处都不愿放过。 虞歌并未用白纱遮面,与西方人深邃笔挺的五官相较,她的眼窝很浅,眼皮褶皱也极为清淡,在没有明显表情的大多数时候,都给人一种并未聚焦的感觉,像是将神思完全放空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一个隐秘而未知的、旁人所不可及的世界。 某种混杂着恐惧的不安与忐忑如冷凝的白霜,悄然蔓上领主的脊背,几乎令她心生不详。 ……小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看我? 她是否真的愿意和我睡在同一口棺材里? 在她踌躇之际,虞歌已经接过侍从呈上的小刀,飞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凛冽而馥郁的浓稠鲜血当即顺着她手腕上的纹路,一路淌入了盛着酒液的杯盏内,并与暗红的酒水溶于一体。 “主人,请用。” 虞歌双手捧着金杯,面容沉敛而动作流畅,仿佛她只是为自己的主人随手奉上一杯再普通不过的酒水,而并无其他特殊的含义。 “……小歌。”梅兰萨哑声道,“一旦我喝下去,就代表你是我的唯一伴侣了,你明白吗?”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确认什么。 从她决定要为虞歌初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对方伴侣的位置,可那种难言的恐慌令她惊悸不宁,甚至……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虞歌能当众拒绝自己。 虞歌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成为她的伴侣,这与私人感情无关,完全是出于双方立场上的巨大差异。 这立场使得虞歌成为血族的侍卫,使得她被迫拾起了刀刃,使得她失去了唯一的挚友,使得她在挣扎之下背叛了血族,也使得她走投无路而只能寻死。 就连如今成为血族,都并非出于她的自身意愿。 诚然,虞歌从小就有着一副隐忍而坚韧的性子,但这不代表她没有主观上的喜怒哀乐。 梅兰萨俯视着杯子里纹丝不动的液体,唇边含笑,眼神也非常温柔,但那温柔似乎只是浮于表面,以至于她那副神情里几乎带了几分悲哀的味道。 她曾见过虞歌最痛苦、最愤怒、最绝望的时候,也曾体验过这孩子藏于内敛表面之下的,那柔软、炽热又赤诚的心肠。 原来比起与对方长相厮守…… 她更愿意让虞歌获得快乐。 原来一个活了无数年的纯血血族…… 也能为某个人最单纯的喜乐,而摒弃掉自己掠夺与占有的天性。 年长的领主撤回了手。 她郑重其事地问道:“小歌,你真的想成为我的伴侣吗?” “当然。” 虞歌对主人的踟蹰恍若不察,她单手拎起裙摆,从容地欠身。 “一切都将如您所愿,我的主人。” 她的长相在血族中也算是极为疏淡冷漠的类型,但当她摆出这副下位者的姿态时,那副寡淡的眉眼间却似乎在流动着某种虔敬而深挚的意味。 这是血族们最常在领主面前露出的表情。 忠诚、尊敬、无怨无尤。 这与所谓的爱意毫无关联,只是发自本能的效忠与对最强者无可分说的臣服。 梅兰萨在侍从们的欢呼声中颤抖地举起杯盏,将那混着爱人血液的酒液一饮而尽。 白丁香、葡萄酒混入略显辛烈的腥锈味,这本该是她在世上最痴迷的口味,可如今却让她尝出了近乎于黏稠的涩意,以至于舌根都苦得发麻。 为什么虞歌也会露出这副神情? 为什么从虞歌的言行间感受不到以往那种温驯至极的情谊? 为什么在虞歌的身上…看不出一点曾经为人的影子? 无法言表的惊骇霎时间席卷至她的每一处神经,梅兰萨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恍惚之中,她牵着虞歌走向那口水晶棺材,看着周遭的侍从们逐一跪地祝福,脑中却嗡鸣一片,听不清任何声音。 当她曾经梦寐以求、朝思暮想的场面真正在她面前上演时,她却如同在观看一场荒诞无稽的哑剧。 随着礼堂大门的关闭,梅兰萨骤然顿住了脚步。 一脚迈入棺材的虞歌茫茫然地回过头,似乎觉察出自己的逾矩,又将腿收了回去。 她面对着领主,从食指上弹出仍然稚嫩的指甲,从上至下地划破了自己身上的白纱。 水晶棺材上那显眼的冷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眼睫下的那颗圆痣像是浮在冰雪表面上的一滴鲜血。 那是一种…明显非人的红与白。 虞歌跪在棺材前,吻了吻领主的掌心,像只尚且无知无觉、而只懂得讨好饲主的雏鸟。 “主人。”她仰起脸,“您要使用我了吗?” “不……。” 那一刹那,梅兰萨内心里翻涌出一股无名的愠怒,但虞歌面容上的那种近乎于天真的困惑就像一把雷霆重锤,顷刻间便将这愤怒砸成了齑粉,甚至在猝不及防时便狠狠摇撼了她的心神。 “……不,小歌,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她抑制不住自己指尖那过电般的战栗,只得哆哆嗦嗦地将虞歌搂紧了怀里。 “女主人。” 虞歌低垂着眼,燕尾般的眼睫弯出残月般的婉约弧度,似哭而非哭,但她的语气却异常的镇定,仿佛那话已经在她心内过了上千遍,只需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的吗?” 室内霎时间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虞歌的声音又轻又低柔,顺着如水的夜风,轻飘飘地落入梅兰萨的耳中,却如同在周身的每一寸空气内同时响起,绕梁不绝,生生震慑住了她那从未存在过的魂灵。 她似乎听见了虞歌在被逼喝下第一道活血时那痛苦、抗拒而极为复杂的诘问。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的吗?” 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来着? “是的,小歌,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即便你一心向死,我也要倾尽全力,强行将你永远留在身边。 这份孤注一掷看似感人肺腑,却给予了虞歌这人世间最彻骨的折磨。 她想起了虞歌在转化时从棺材内传出的嚎啕与悲鸣,想起了虞歌在昏迷时那无声无息横淌出来的大片眼泪、想起了虞歌在重逢之际卑微而真诚的向故主求死…… 以及虞歌立于海岸边界时,那无奈而欣慰的笑容。 在层层惊惧之下,那狰狞淌血的事实终于明晃晃的摆在了她面前 毫无生志的恋人被迫成为了血族,与之相对的,那浸透在对方骨血之中的、滚烫而纯挚的爱意,早已在虞歌初拥结束的那一刻便彻底湮灭于无形了。 作为新生儿的虞歌依旧是领主最忠实、最虔诚的信徒,她只是…不再对主人抱有人类的爱情了。 自她饮下主人活血的那一刻起,心跳骤停,而温情即止。 …… 水晶棺材内,梅兰萨从背后紧紧搂着虞歌毫无生息的身体,任由自己的意识游离在遥迢而混沌的往事回忆之中。 她时而见到虞歌在第一次杀人后那痛楚而迷惘的神情,时而回味起虞歌被她抱进棺材里后那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时而又嗅到了虞歌腿上那来自于苦修带的浓烈血腥味。 她甚至梦到了某段杳渺而不可追的情境。 那应当是在塞拉琼斯过世后不久,虞歌在一个午夜顺着窗子偷偷摸进了古堡,却被她逮了个正着。 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虞歌隐藏起来的伤处。 自后肩一路蔓延至臀腿,虞歌的整个背上都交错纵横着无数条隆起见血的淤痕,那紫里泛白的伤处曲折蜿蜒,活像是在她血肉里生长的无数条幼蛇。 那是被戒具抽打所留下的痕迹。 这种戒具通常以细铁丝与桦树条扎为一捆,用力挥动时受力集中于数条狭窄的细线,难以造成血肉翻飞的场面,却会为承受者带来远超于观感的尖利刺痛。 想来那也是虞歌当初从修道院里求来的忏悔。 虞歌那时在为什么而愧疚呢? 是为过世的挚友,为即将遭到背叛的主人,为死在她刀下的无辜亡魂,还是…… 她从那时起,就已经试图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以消解内心那不可言说的痛苦了? 作为人类的虞歌,在灰暗而无望的岁月中一日日煎熬着的那位血族侍卫,又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才明确生出了求死的念头呢? 梅兰萨将脸埋在虞歌的后颈处,似乎在这个多年之后的漫漫长夜里,隔着生与死的鸿沟,与一个属于人类的、痛苦至极的灵魂遥相对望。 那灵魂曾依附在虞歌的身体里,却消散在了她的手心间。 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虞歌身上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实际上是一把过刚的利刃,看似永远坚韧而难以摧折,然而真正崩断却只需喀嚓地千分之一秒。 在这场恒久的梦魇中,领主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广袤苍茫的雪原内,她的周身空旷一片,只有脚下终年不化的冻土与苍穹之外神明嘲讽的目光。 那株长在雪地里的白丁香已然凋零了,落于冰面的浑圆鲜血也彻底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只有一截埋于积雪之下的锋利断刀。 感化进度:20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322:34:162021011506:0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祁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白鹅、明几20瓶;荒唐5瓶;无人可知的饕餮之宴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39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4 梅兰萨将药瓶内完全透明的黏稠液体倒入了鲜血内,又用银匙稍稍搅拌了几下。 当她抽出那把银匙时,最下端的一截匙柄当即就暗沉了下去,遇到空气后甚至还泛上了一点不详的乌黑。 那是血族元老才可能会拥有的,由先祖毒液提纯后所得到的强效催眠剂。 这药剂浓度极高,在发生战争时通常被用来审讯同族,再忠贞不屈、不惧酷刑的血族,也会在催眠剂的作用下吐露出心底最隐晦的秘密。 她从未想过,会把这催眠剂用在虞歌身上。 领主端着盛满鲜血的碗,缓步穿过了地下长而陈旧的回廊。 即便这回廊里永远都一片漆黑,即便那用以装饰的人骨与鹿角总弥散着阴沉可怖的味道,即便地上受潮的地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嘎地轻响,这也是…… 虞歌真真正正长大的地方。 当梅兰萨凝视着眼前那片浓稠厚重的无边黑暗时,却仿佛透过这段她最熟悉的路径,看见了那湮灭在漫长岁月中的、不断变幻的人类的虚影。 这道虚影大多数时候都是温驯而沉默的,是主人身边最得宠也最不打眼的一位侍卫,但在年幼时却也曾有过叛逆与困惑的时候,在这段无数血族都走过的回廊中留下了一点点微不足道且稍纵即逝的人类心性。 梅兰萨将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虚空中空无一物的某个点上,目光缱绻而怜爱,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沉湎在过去的回忆中,缅怀一位逝去的故人。 虞歌第一次穿过这条路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是很多前的一个夜里,刚进入古堡的虞歌衣不蔽体,被侍从一路推着,跌跌撞撞地走过这条回廊,等待着一群冷血而未知的怪物来吸食自己的血肉。 那时这孩子一定非常害怕吧。 害怕黑,害怕疼,害怕死,却始终无处可诉,只能将这点幼童的胆怯埋在寡淡木讷的皮相下,哆哆嗦嗦地逆来顺受。 人类的成长与衰老一样迅速,很快,当日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血仆就成为了领主身边唯一一位人类侍卫。 出落出几分少女模样的虞歌在训练时受了很严重的伤,她一路流着血,终于在回廊中遇到了刚回到古堡的主人,并得到了接受包扎的应允。 那青稚而冷淡的黑发少女因剧痛而跪倒在地,仰起的惨白面孔上却透出点天真的迷惘。 “……女主人。”她疑惑道,“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处理完一伙叛徒的领主没什么耐心,却依然挂上了温柔而包容的笑意,抚摸着她被冷汗浸湿的长发。 “别担心,宝贝,你不会死的。”她含着笑意的声音里几乎带着点蛊惑的意味,“小歌必须永远都和主人在一起。” 那时虞歌的眼睛里都在发光,像是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暗色海水,那明显是种…很期待又非常倾慕的眼神。 怕死是人类的天性,虞歌又从未被人温柔的对待过,因此,她曾经也是向往着要永远留在主人身边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孩子不再期望着能与血族一起永生,不再无条件地信任她的主人,不再把心底的困惑拿出来询问,甚至… 开始暗暗巴望着,能得到那份只属于人类的死亡呢? 已成年的虞歌是领主身旁最优秀的侍卫。 为报复人类公开焚烧血族的行为,古堡内抓进来一群就职于教廷的普通人类。 这些人未必都从事神职,也未必与异端审判组打过交道,其中几位身旁还跟着妻子与话都说不利落的幼童。 几个人类幼崽被围在血族中央时,因恐惧与惊慌而爆发出了刺耳的尖利哭嚎,那哭声悲切而绝望,远远盖过了母亲们轻声细语的安抚。 领主站在二层的窗口处,正在沉默中思索着该如何让手下处置这群吵闹的羔羊。 单纯砍杀未免太容易了,让低等血族去撕碎又显得有些过于粗暴,不如就以牙还牙,通通烧死算了…… “女主人。” 虞歌身姿笔挺地立在她身后,疏离漠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透着一点细微而不易觉察的隐痛,但那双眼睛里却如同年少时一般,只有虔挚而赤诚的温顺。 这使得她的神色显出些不自然的复杂。 “主人,人类幼崽也可以养大后当做您的血仆,您看……。” “不需要哦。” 领主回身揽住她,将獠牙贴在她脖颈处反复徘徊。 “小歌,主人有你一个就够了。”她轻笑,“你怎么还开始同情人类了?” 虞歌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她低眉顺目地倚在血族的怀里,轻轻打了个寒颤。 梅兰萨已经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虞歌那时候的确切表情了。 也许这个年轻的人类已经为目睹同族的惨状而感到痛苦;也许她对血族残忍弑杀的天性而生出了一点失望;也许她在怨恨没有勇气与立场去反驳主人的自己…… 但这孩子大概率不会将这一切显现在脸上。 在绝大多数时候,作为人类的虞歌都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非常到位,特别是在成年后,在她不信任任何血族、任何事物、任何神明之后。 但领主始终知道,虞歌深爱着自己。 每当虞歌被迫挥刀为她杀人时,每当虞歌为残杀同族而深感痛苦时,每当虞歌在白日里躺在她的臂弯内默默哀悼时…… 这份爱意都会愈发真切、愈发赤诚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被人类炽烈的心意迷晕了心智,以至于只能肆无忌惮且毫无底线的去索取虞歌的感情,却从未为对方思虑过一分一毫。 而在她眼皮底下一天天长大成年的这个人类女性,就这样被深爱的主人一步步地逼入了命运无常的绝境里。 她无法杀死自己的主人,无法偿还同族的性命,更无法继续承担这份足以泯没心智的苦痛,于是只能选择折磨并了结自己。 梅兰萨紧紧地闭了下眼,她端着手里那杯掺入了大量毒液的鲜血,轻轻推开了礼堂的大门。 躺在水晶棺内的虞歌依然在沉睡。 对体质良好的血族而言,所谓睡眠其实更类似于一种仪式,在避开白日的同时帮助他们更好的理清思绪、调整状态,以便在黑夜到来之际重新踏上自己永无止境的人生旅途。 血族只会在极度衰弱的情况下被迫陷入休眠,而虞歌显然是出于主观、主动选择了长时间的睡眠。 她在醒着的时候依旧是领主身边最忠诚最虔敬的侍卫,只是每天要在棺材里休息将近二十个小时。 虞歌蜷缩着身子,双手拢于一处,不当不正地遮于脸前,既像是胎儿在母体中最安全最自然的姿态,又像是在夜以继日的乞求祷告。 她宁愿躲在棺材里,逃避于惨痛不堪的过往之中,也不想睁开眼,再去面对那永恒的生命与曾经的爱人。 她在乞求什么呢……? 是想要求死,想要得到救赎,还是…想要离开这座古堡,离开自己的主人? 梅兰萨靠在她身边,望着那张年轻而疲倦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吻了下虞歌的鬓角。 她足足犹豫了几十秒,才含住一口鲜血,掰过虞歌的脸,以嘴将那毒液渡了进去,并托住对方的后脑,自上而下的顺着食道按动,确认浅眠中的爱人将那腥而苦的汁液完完全地咽了下去。 我得知道……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把虞歌放在身边养大,又经过了八年转瞬即逝的离分,甚至还亲手撕碎了虞歌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生命。 但这是她第一次,试图认认真真地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 这对年长的血族而言其实是件很陌生的事情。 她生而尊贵,又亲缘淡薄,即便曾与几代人类有过密切接触,那对她孤寂而无穷尽的生命而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一瞬间,或许惊艳,但远不必追忆或思量。 人类一生中的绝大多数苦痛挣扎对血族来说都毫无意义,但她却发自内心地爱上了一个人类,并真真切切地渴望着…… 能对虞歌的痛苦感同身受。 年幼的新生儿微微睁开了双眼。 她那略有些濡湿的眼睫像是雏鸟震颤的羽翼,眼睛也像是被泪水洗刷过一样,透出种单纯而迷离的茫然。 那饱含着依赖与信任的神情几乎同她小时候纠结人类死后会去哪时一模一样,令梅兰萨霎时间屏住了气息,连冰凉的指尖都由于战栗而发麻。 “小歌。” 她怜爱地蹭了蹭虞歌的额头,将嗓音压得非常柔软。 “你现在…在为什么而难过呢?” 虞歌反应了片刻,才将头埋进领主的胸膛里。 她慢吞吞道:“我不难过,我很…很好。” “我现在很好。” 她一边倔强地重复,一边将腿压在主人的身上,又用手臂将对方牢牢圈住了,像是畏惧被抛弃的孩子,只能以这种幼稚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我以前啊…总是很难过,杀人也难过,受伤也难过,看到人类过世也难过,爱上主人也难过,被主人善待也难过。” 梅兰萨未曾听过虞歌说出这么长的语句,她不敢打断对方,又克制不住自己内心那混杂着酸涩与灼热的疼痛感,便只能将利齿深深地切入自己的下唇,来发泄这份难言的剧烈情绪。 “但现在…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虞歌道,“我…理应效忠于自己的领主。”元宝小说 那声音非常小,但因紧贴着梅兰萨空荡荡的心口,以至于每一个音节都带来了一种古怪的震颤,像是在她心中最隐秘的地方掀起了一阵冰凉而微弱的飓风,那冷意顺着心房传入全身上下的每处缝隙,令她一时间只能僵在原地。 得到宣誓的领主沉默了许久,才哑声确认道:“那你…还爱你的主人吗?” 虞歌细软纤长的睫毛在她胸膛上小幅度地拂动了几下,她下意识地将面前的爱人抱得更紧了,几乎是用力在勒,那力道大得使她的整个上身都战栗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诚实道,“那是人类才会有的感情,我不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506:01:042021011623:4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谙不圆40瓶;何生、艾草不辟邪10瓶;啊啊啊啊、xdlbx9瓶;。。。3瓶;南年2瓶;莫瑜白、花语、夜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0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5 梅兰萨无声地抽了口气。 某种沉重艰涩的痛觉沿着与虞歌肌肤相贴的心口,如过电一般传至她的每一寸神经。 天真的、迷惘的、饱含期待的、失望心寒的,那在遥远时光中溯流而上的各色虚影在一瞬间呼啸散去,而只剩下现实中那正发生在当下的、板上钉钉的回答 虞歌已经不再对她抱有那份发自内心的、复杂而真挚的爱意了。 这孩子或许依然依赖她,但那依赖只是寄托于一位教养自己长大的长辈,而与爱情毫无关联。 这孩子仍然会效忠于她,但这虔诚的忠心只针对于一位领主,而绝非是一位相伴多年的爱人。 她坐起来,凝视着虞歌半散而迷蒙的眼神,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了亲那颗醒目至极的红痣。 虞歌现在很好,她在心中默念。 成为血族新生儿的虞歌未必过得有多么轻松快活,可至少她再也不会挣扎痛苦,再也不会去寻求折磨,再也不必跪在那不可名状的神明面前无底线的忏悔。 这个曾经的人类也许真能就这样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血族。 她忽然意识到,虞歌的“好”并非由于成为血族,而仅仅是因为舍弃了她自己生而为人的那些复杂的感情。 梅兰萨露出点温柔而宽和的笑容,但那笑意却完全未达眼底,反而在她那张温雅而异常深邃的面孔上显出了几分微妙的阴沉。 让虞歌获得快乐不正是我最大的心愿吗? 如果她快乐的前提是不再爱我…我该成全她的这份快乐吗? 我要让虞歌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 我能放任这孩子将躯壳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却将那颗心落到我所不了解、不可及的地方去吗? 这些疑问甫一浮现,就令领主的瞳孔倏尔紧缩了起来。 她下意识将虞歌的一只手拢在自己的掌心里,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那手的大小即便在女性当中也算是非常秀气的,耸起的指骨透着种薄瘦可怜的味道,指甲也非常薄,只是四指的球窝关节突兀地隆起,配着关节内侧的厚茧,使得这只手看起来与精致孱弱相差甚远。 当她将虞歌的这只手一点点舒展开时,那根无名指甚至只能微曲出略显狰狞的弧度,有一截指骨应当是被某种钝器生生击碎过,却没能顺利地长好。 初拥能还给虞歌光洁无瑕的肌肤,却无法细致地修补好她已经定型的每寸骨骼结构。 留在她身边的那些漫长的时日,并未让虞歌获得最优渥最安宁的生活,反而为她留下了一双提过刀也受过伤的,饱经风霜的手。 属于血族的那一部分理智已然将最佳决策送到了领主的脑海里。 我该放过这孩子了。 无论她是否爱我,我都该尽力让她快乐。 虞歌的快乐…才是我最想要看到的东西。 这未成形的决定只在她脑子里忽悠闪过了一刹那,便有种与之针锋相对的、灼热而沸腾的情绪骤然涌入了她的心房,那情绪是如此的剧烈蒸腾,带着足以令冰碎雪融的热度,轻而易举地侵占了她的全部心神。 那其实是一种近乎于痴迷的怜爱。 这样的感情对血族而言实在是很不正常。 血族对伴侣并非没有感情,但那感情随着时间线的无限拉长,往往会化作某种和缓、深沉、又略显厚重的情感寄托,与其说是爱意,倒更类似于人类之间的血脉亲情。 梅兰萨活了这么久,还从未体验过这种…狂热而无法自制的激烈情绪。 那感觉简直像是胸膛里生出一支结着花苞的荆棘,那枝条刺穿了她的血肉,折断了她的骨骼,却偏要一路生长,凑到虞歌手心里,悄悄开出一朵洁白染血的花来。 哪怕虞歌并不想要,哪怕虞歌并不爱她。 这份感情是如此的陌生,使她疼痛又脆弱,却又令她体会到了某种难言的喜悦与亢奋。 她是这血族新生儿躯体上的主人,但手中握花的虞歌却始终主宰着她的灵魂。 “……抱歉,宝贝。” 年长的领主反手捂住虞歌那双清澈而茫然的眼睛,将獠牙浅浅地刺入了对方的脖颈,然后便就着唇边的那点血液,从上至下地,在那雪白光洁的锦缎下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细密印痕。 “我爱你。”她轻声道,“我爱你。” 那连串的亲吻中透着股非常荒诞的恳切,几乎有种哀求与讨好的味道。 比起人类间亲昵的求爱,倒更像是弄疼了幼崽的兽类,在慌不择路地用唇舌舔舐对方的毛发。 这其实没有任何隐晦的含义,只是出于一种出于本能的安抚或示好。 但虞歌却陡然有了反应。 她的双腿抽搐了两下,胸腔内传出轻微地起伏,随即便猝不及防地反扣住蒙在自己眼皮上的手,蓦地将领主的手按在了身下。 还处于催眠状态的血族只拥有朦胧的意识,所以她动手时根本没留力,那冒了尖的指甲甚至直接划破了主人的掌心。 梅兰萨没顾上这点小伤。 虞歌用身体压着她的一只手,整个人都紧紧蜷成了一团,那嶙峋的脊背不规律地颤抖着,像是只由于惊惧而瑟缩起来的小动物。 作为新生儿的虞歌不需要呼吸,那明显颤动的脊背,其实是她在情绪起伏时下意识地沿用了人类不断倒气的习惯。 金发的长亲等待了几秒,才尽可能轻柔地吻着她的后颈,将对方半搂在怀里。 “小歌,乖孩子,你怎么了?” 她冰凉而潮湿的吐息紧贴在虞歌耳畔,像是蛇类鲜红的信子,可那语气却万分小心,将诱哄与蛊惑的意味昭彰而出。 “不喜欢主人亲你吗,嗯?” 虞歌将两条腿拧在一起,非常固执地按死了她的手。 她的年纪对领主而言着实太小了,那张清敛寡淡的面孔又不大看得出年纪,因此这种幼稚的举动让她做出来就有种拙稚而青涩的感觉,配上那截白生生的后颈,竟让梅兰萨品出几分略带反差感的可爱来。 仿佛是一柄裹在刀鞘里、埋于风雪中的利刃,真正被后,却见那刀身上烙刻着一只正在草地里打滚的小羊羔。 “小歌,和我说话啊。” 她刚要再次去亲吻虞歌,就见那黑发的新生儿稍稍扭过了头。 “我不要,会很疼的。” 虞歌眉眼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胆怯与委屈,那神色并不明显,但由于与她平日里素淡疏离的模样差异太大,还是当即便让领主瞧了个真切。 “主人…主人会让我非常疼。” 梅兰萨心中一沉。 她立刻意识到,方才她的行为有些过分地狎昵,以至于虞歌在潜意识里误认为自己要碰她。 新生儿在催眠剂的作用下暴露出这副脆弱怯生的样子,仅仅是因为抵触自己的亲密。 那种席卷入骨髓中的寒意再次悄然拂过领主空荡荡的胸膛,她面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只缓缓拍着虞歌的背,以最大的耐心与柔情去对待她年幼的爱人。 血族对身体状况的觉察是非常敏锐的,事实上,她一直都清楚虞歌的疼痛。 在这人类受伤流血时,生病昏迷时,被教廷的刑具折磨时,或者…被迫将雏子之身献给自己时。 她曾将虞歌隐忍不发的表情与含在喉咙深处的痛呼当成乐趣,甚至会刻意在吸血时撕咬对方的皮肉,试图撕裂那张永远木讷、永远平静的皮相。 她没有一次成功过,久而久之,便将“虞歌也会疼”这档子事抛在了脑后,那恒久的坚韧与忍耐,无论是在她这里还是在其他血族眼里,似乎都已经成为了这人类身上最有特点的品格。 梅兰萨将虞歌抱在自己腿上轻轻摇晃,像哄孩子入睡一样,用指腹抚平了对方紧蹙的眉头。 怎么可能不疼呢? 当虞歌被砸碎了指骨时,被扯下连在血肉内的苦修带时,被她尖利的指甲刺穿了内里时…… 这孩子是否也曾想过要露出这副委屈又怯懦的模样,以求得亲近之人的抚慰与宽恕呢? 但她无法对任何人说出诉之于口。 她的同僚不可能理解人类,她的挚友死于同僚的獠牙之下,而她的主人…… 她的主人正是这一切疼痛的施与者。 她那属于人类的短暂一生始终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偶有温暖,也都如萤火般稍纵即逝。 “疼”这字眼也许在她心里无声地翻涌过无数次,但她第一次真正说出口,却是在几滴催眠剂的强迫效用下。 ……这孩子过去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爱着我呢? 梅兰萨将脸埋进虞歌的颈窝内,那料峭又辛烈的花香味就与她近在咫尺,却再也唤不起她的半分渴望。 某个令她束手无策的念头在黑暗之中渐渐地缠绕在她的脏腑上,那无可挽回的过往如蜘蛛滴着黏液的网,将那最柔软的肉块一点点地绞成了斑驳残破的血泥。 没有人会在弓断弦崩的一瞬间失去人性,虞歌赤诚而炽烈的心性,是在日复一日的漫长折磨里,是在孤立无援的无望煎熬中,硬生生被磋磨干净的。 她低下头,望着虞歌那燕尾般垂下的眼睫,露出了一副非常古怪的表情。 那表情介乎于怜悯与慈爱之间,又隐约掺杂着一点略显残忍的执拗,看起来有种令人心惊的温情感。 我不能放她走。 我得补偿这孩子。 她像虞歌小时候一样,将那垂在膝上的黑发绕到了自己的指根处。 我得让这孩子…重新爱上我。 感化进度:44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623:41:242021011722:1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迷鹿、和颂南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一40瓶;余耐30瓶;韩梅梅20瓶;长笛一声10瓶;来本五三、草木灰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1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6 那几滴提纯过后的毒液使虞歌浑浑噩噩地躺了将近七天。 在此期间,领主几乎是寸步不移地守在棺材里,喂她喝血,替她洁身,哄她入睡,甚至还在第六天的清晨亲手为她修剪了过长的脚指甲。 直到确认这位血族元老彻底离开了古堡,444才偷偷用了药,唤醒了宿主因轻微中毒而略有些麻痹的身体。 它斥巨资把冰镇可乐实体化,试图用开罐时的气泡音勾起对方的精气神。 “宿主,宿主!你好点没啊?” “…嘘,先别说话。” 虞歌脑仁生疼,她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撑着棺材,挣扎了好几分钟才终于从原地坐起来。 她那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里却泛着红,配上垂到腰间的柔顺黑发与唇角没擦干净的血渍,倒颇有几分古早电影里索命厉鬼的味道。 444殷切鼓励,“宿主,再坚持一下,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 “我没什么能做的了,接下来就得见招拆招了。”虞歌活动着自己发软的手腕,面色沉着,“领主应该会想办法,来主动教我做人了。” 系统:……? 这话有点过于耳熟了。 “教学相长嘛。” 年轻的宿主爬上阁楼,走到窗边,深吸了几口裹挟着海水咸腥味的冷风。 “让领主从头到尾教我一遍,想必她自己也就能领悟到人性了。” 马蹄踏过石子路的喀嚓细响与浪涛拍岸的潮声混杂于一处,自遥不可及处传来,不过片刻,那水声便渐渐淡了下去了,唯有马车轱辘下的响脆动静由远及近,最终止步于古堡门前。 她眯起眼,静静凝望着楼下的情形,几秒过后,她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那种闲适而安逸的神情霎时间散得一干二净。 444听见她脑子里的脏话,不明所以,“……宿主,你咋了啊?” “先酝酿下情绪。”虞歌漠然道,“准备吧,来活了。” …… 梅兰萨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了古堡。 在她身后,侍卫长巴伦正尽职尽责地押送着两位人类女性。 年长的那位已经年过百半,鬓间都明显见了银霜,但她的脊背依然是笔挺的,即便是面对一整座庄园的血族时,那张庄严而朴素的脸庞上也未曾有过半分惧意。 她尚且年轻的女儿倒生得相貌平平,一路挽着母亲的胳膊,将半张脸都藏在至亲的肩膀后,仅仅露出了一头微微颤动的棕色卷发。 这是…… 塞拉琼斯的母亲与长姊,是那人类姑娘仅存于世的两位亲属。 巴伦不明白领主为何要特意去修道院将这两个人类抓进古堡,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像尊沉默而顺从的雕塑一般,依照着主人的意愿,老老实实地留在了楼上。 梅兰萨脚步匆匆。 她担心虞歌醒来时,没能第一眼看到自己,但与此同时,内心里又似乎泛出一股晦涩而隐秘的期待,在她冰冷的脏腑内深深扎根,用细密纤长的根系牢牢地缠绕着她的心房。 她陪着被催眠的爱人,在棺材内待了整整六天五夜。 在这六天间,她无数次凝视过虞歌迷蒙不清的双眼,无数次回忆起虞歌多年前偷偷落在她脸上的亲吻,也无数次陷入一种古怪而令人痛苦的挣扎。 她既希望虞歌快乐,也希望虞歌能和多年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向她奉献衷情。 这两种同样强烈的诉求为她带来了山穷水尽般的无力感,那感觉既空茫又沉痛,几乎令人无法承受,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像只被碾掉了头的昆虫,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只得被困于原地团团打转。 血族实在是非常不擅长处理这等复杂的情绪。 那充满矛盾的渴望在短短的几天内发酵酝酿,最终竟殊途同归,奔向了同一个分外蹊跷的答案。 虞歌的快乐与爱意,都建立在她还是个人类的前提下。 初拥过程是不可逆的,但她可以凭借外界的刺激,帮虞歌重新找回独属于人类的剧烈情绪。 即便那情绪让虞歌痛苦,哪怕那刺激令虞歌对她心生恨意。元宝小说 只有虞歌身上还拥有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那么至少,她还能得到一个弥补与挽回的机会。 …… 年长的领主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那笑容藏在黑暗里,透着种孤注一掷的恨意与不加掩饰的欲望,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她心里的那份期待或许残忍,或许恶毒,但只要想到虞歌能在她面前再次展现出属于人类的激烈感情,这点裹挟着苦意的期望就让她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了起来。 梅兰萨推开了地下礼堂的门。 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材里空无一物,她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觉出一阵厉风从耳侧倏尔划过,随着叮铃地一声细响,一把烙有羔羊浮雕的弯刀已经严丝合缝地抵在了她的侧颈上。 那赫然是她亲手赠予虞歌的银刀。 一瞬间整个地下一层都陷入了死寂,唯有大厅内的女性抽泣声,自天花板的缝隙间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 “……小歌。” 金发的长亲徐徐地转过身,随手握住那开了刃的刀锋,那如霜雪一般清凛冰凉的鲜血当即便顺着血槽淅淅沥沥地落在了地上。 她唇边笑意愈盛,像是根本觉不出疼似的。 “你醒了啊。” 虞歌整个人都在哆嗦,幅度大到那弯刀的锋刃都在跟着瑟瑟铮鸣。 她这些天都只喝了一点点血,以至于双肩上已经耸出了伶仃而突兀的骨架轮廓,那么脆弱,又那么板直,像是枯到极致的枝干,轻轻一窝就会碎成木屑似的。 那张冰雕雪塑般的寡淡面孔上已经将最后一丝表情都敛得一干二净,仿佛前几天那个被亲几下就忍不住委屈控诉的小姑娘只是旁人最不可思议的错觉。 唯有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某种令人心头发颤的、彻骨的迷茫。 也许是因为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主人,也许是因为见到了已故挚友的亲眷。 “正好。” 梅兰萨隔着一柄尖刀的距离,伸手摸了摸对方因过分用力而泛紫的指尖。 “乖孩子,和我上去吧。” 她对上虞歌略微涣散的眼神,猝然出手,扣住那段细瘦薄弱的反关节,扬腕反手一拧,随即便从背后将对方死死绞在了怀里! 成年的纯血血族具有极具压迫性的绝对力量,如果她愿意,甚至能就着这种别别扭扭的姿势,轻易地将虞歌的骨头生生捏断。 被钳制住的新生儿爆发出濒死般的猛烈挣扎,她紧咬着牙,用肘尖反复下沉去锤击长亲柔软的腹腔,到最后甚至开始负隅顽抗,试图将身体贴在地上去拖拽对方前行的脚步。 到达最顶端的一节楼梯时,虞歌的半边脸上已经全都是血。 大部分是从领主手上淌下来的,还有一些是由她被磨破的皮肉在混乱间蹭上去的。 作为血族的新生儿,虞歌的身体状况固然虚弱,可若她还是个普通人类,这一路竭力而惨烈的抵抗足以让她到这里就昏厥过去。 “……啊。” 她挣不开那不容反抗的桎梏,只得用痉挛的双腿用力缠住楼梯的最后一段扶手,那模样狼狈至极,又透出种罕见的恐惧与惊慌,令梅兰萨都僵了片刻。 以源于外界的强烈刺激来逼迫虞歌展露内心最压抑也最激烈的情绪…这其实就是一种有意而为之的折磨。 但除此之外…… 她已经对甘愿完全成为血族的虞歌束手无策了。 自虐般的快意让她的眼眶都在发烫,年长的领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毫无顾忌地蹲下去,强行掰开了虞歌的膝盖。 “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虞歌像是只被困在陷阱内、撞得头破血流的困兽,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无意识地哀求。 “……求您了,别这样对我。” 梅兰萨将她搂在自己怀里,按住对方因疼痛而虚软的四肢,坚定地走入了前厅。 那不过是短短的几米距离,却仿佛穿过了燃烧着火焰的荆棘,踏碎了她与虞歌之间最后一点残存的美好与眷恋。 大厅内,被侍卫拦住的琼斯夫人拂开大女儿的手,直挺挺地站起来,步伐却由于震惊而略显踉跄。 “……虞,是你吗?” 在那一刹那,这年迈的妇人再也不是背负着血汗深仇、与血族顽强抗争的人类战士。 在故人面前,她好像忽然间苍老了很多,而仅仅是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一位失去丈夫的未亡人。 “天哪,虞。” 她隔着侍卫的胳膊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虞歌被鲜血粘连到一起的头发。 “……塞拉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她捂住嘴,极力克制住声音中沙哑的哽咽,“上帝保佑,虞,你竟然还活着。” 梅兰萨微微垂下眼帘 虞歌缩在她怀里,用双臂严严实实地遮着自己的脸,仿佛一只在极力躲避致命危险的鸵鸟,只能将头颅埋入滚烫的沙堆里。 她是因自己现在的身份而无颜面对故人吗? 还是在以这种最无力最荒唐的方式…… 来躲避这她那承载了苦痛命运的人类灵魂呢? 她是否回忆起了作为人类的那些惨痛悲戚的经历? 又是否…重新捡回了那埋在平静外表之下的、滚烫而灼热的爱意? 虞歌的下巴止不住地哆嗦,连带着双唇都跟着轻微的颤动,梅兰萨在痛苦之余,竟根本无法忽略心里那一点混杂着紧张的期盼。 那简直像是溺水之人所能攀附上的最后一根浮木。 她微微凑近了些,直到贴到对方唇边,才终于听清了那含混而嘶哑的乞求。 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请求,这倒更像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一声哀鸣。 “求您了…求您了,别让我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722:13:272021011901:0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笛一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韩梅梅10瓶;艾草不辟邪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2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7 按照领主的最初设想,她是打算在虞歌面前杀死这两个人类的其中一个,让另一个被按在一旁旁观的。 但虞歌那种失神无望又异常惶恐的样子到底还是将她镇住了一些,琼斯母女最终只是被关进了古堡最西侧的塔楼里。 安排好软禁相关事宜的血族元老回到礼堂,发现虞歌依然保持着数小时前被放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棺材旁。 她的皮肤在黑暗中泛着柔腻细密的光泽,四肢上却印着非常显眼的淤紫与血痕,远远看过去,简直像是被遗弃在废墟中的一尊石膏雕塑。 不过以血族新生儿的身份与已故挚友的亲眷重逢……竟能让她这样难过吗? 但即便是再难过…也总好过成为一个无知无觉的血族。 梅兰萨心里隐约有些担忧,但这焦虑而充满顾虑的陌生心情很快就被一种介于亢奋与痛苦之间的快意所取而代之。 那快意如电流一般,顺着她的脊椎一路蹿进了脑海,令她的每一寸神经都微微震颤了起来, 但胸腔内的那沉甸甸的窒息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按在了没顶的冰水里,连喉咙里都泛出呛血般的火辣痛觉。 这为她亲和温柔的笑容平添了几分令人胆寒的阴沉。 她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混合在快意中的痛觉,其实源自于刻意折磨爱人所带来的心疼与愧疚。 她试图将虞歌从地板上抱进棺材里,甫一触碰到对方的后背,就见虞歌颤抖着挡住了她的手。 黑发的新生儿微微扬起脸,在与长亲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的瞳孔紧缩成一点,连那张终年古井无波的面孔都略微有些扭曲了,那模样是如此的鲜活而苦痛,仿佛有条吃人饮血的毒蛇,正盘踞于胸腔之内,贪婪无度地攫取着她的肺腑。 “…主人。”她道,“这是威胁吗?” 由于情绪尚未完全缓和,她的声音里还残存着一种类似于哭腔的沙哑与模糊,那腔调与她小时候在高热昏迷时所发出的梦呓实在是非常相像,以至于梅兰萨在刹那间竟根本没反应过来她这话里的内容,反而体味到了某种即将失而复得、如愿以偿的期许。 她在虞歌身上…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活人气息,哪怕这气息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绝望与哀恸,也足以为她产生一种“虞歌还活着”的真切实感。 她伸出手,拂下了对方黏在脸上的头发,又用袖子随手蹭了蹭那些还未干透的血渍。 虞歌别过脸,很固执地重复:“主人,你是为了威胁我吗?” 梅兰萨心头一跳,她强压下那种古怪而蹊跷的预感,稍稍退开了一些,温柔地凝望着新生儿那双略有点发红的眼睛。 “怎么会呢。”她面不改色道,“小歌,我怎么会威胁你呢。” 为刺激对方情绪而特意布置的精心折磨,原本准备好的一死一伤的惨烈场面,都被她掩藏在了那轻描淡写般的典雅容色下。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纵容、宽和,裹挟着痛惜与怜爱的味道,像是一位毫无底线的爱人与长辈,仿佛刚才那个硬是将虞歌拖拽到大厅里的铁血怪物根本不是她一样。 “宝贝,我只是…太想讨好你了。” 她倾身而下,吻了吻虞歌的额头。 “你不是非常喜欢这家人类吗,以后就让她们留在城堡里,陪你一起生活,好不好,嗯?” 虞歌紧紧闭着双眼,她将后牙咬得太紧了,连微凹的两腮处都稍稍鼓动了几下,那张清敛疏离的面容紧绷到极致,显现出一种苦修士般的隐忍与挣扎。 梅兰萨完全没去在意她此时的表情。 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道缓慢地按平了对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甚至强行掰开了虞歌那紧握于胸前的、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 她知道虞歌未必会信这番说辞。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已经达成了目的,得到了她所希望看到的。 她找回了虞歌身上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痛苦与愤怒,又通过血脉相连的方式,彻底将这孩子牢牢绑在了身边。 她拥有了一位…… 拥有人类灵魂的永生爱人。 即使虞歌会暂时地怀疑她、畏惧她、甚至是怨恨她,但这些情绪总会消散在永无止境的漫长时光里,她还有无数次机会,去加倍地补偿这孩子。 那些灰暗的过往,那些已逝的过客,总有一天会如雪过无痕一般,在虞歌那段短暂的人生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孩子未来的一切感情与羁绊都将寄托在她一个人的身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将金发别在耳后,挨个地去亲吻虞歌冰凉而战栗的每一段指关节,那饱含着占有与征服的滚烫感情如同附骨之疽,于转瞬之间便将那堵在胸膛内的愧疚之情蚕食得不留踪迹。 当她将虞歌搂在怀里时,那因过分激动而翻腾不息的血流甚至将她的额角都激得砰砰跳动。 偌大的礼堂内,一时只能听见虞歌唇齿之间那微不可查的喘息声。 直到年长的领主略有点失控去板正她的脸,这完全放弃了抵抗的新生儿才终于张开了嘴。 她没由来地问:“你的手…疼吗?” “嗯,什么?” 梅兰萨亲昵地去吻她的眼皮,连尾音里都透出点笑意。 哪怕是在八年以前,虞歌这样直白的关心也是十分罕见的,领主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托起了虞歌的后脑,将那只刚刚夺了白刃的手举起来,展示给对方看。 那只手修长而具有力量感,瓷白的掌心内横亘着一道狭长而平直的淡色疤痕,已经全然看不出方才血肉模糊、几乎见骨的伤口。 “不疼了,宝贝,没事了。”她哄道,“一点都不疼了。” 虞歌掀起沾湿的眼睫,目光中有种非常笃定的平静,像是结冰积雪的湖泊,像是冬日里寂静的海面。 她睁大了眼,细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位血族元老,足足看了几分钟,才骤然屈身,将双手紧紧压在了胸膛之下。 梅兰萨甚至都没来得及板过她的身子,就见那澎涌而出的暗红鲜血瞬间浸透了她的长裙,在几秒之内便在大理石地面上积起了一层浅浅的血洼! “小歌,虞歌!” 在她手底下,新生儿那单薄嶙峋的脊背剧烈的起伏痉挛,但她硬是咬牙翻过了身,竭力扬起了手臂。 那只弓成利爪的手中,赫然捧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类之心! 虞歌竟在她眼皮底下,于火光电石之间,用指甲刺穿胸膛,将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生生剜了出来。 那一幕着实过于骇人,有那么一瞬间梅兰萨的脑海里完全是空白的,那淋漓鲜血顺着扬手的动作溅了她一脸,而她跪在地上的双膝甚至都因那淌出来的血液而感到了一种黏腻而温热的触感。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试图去堵住虞歌胸前那巨大的创伤,却连个下手的地方都看不出来。 “……嗬,呼。” 胸前那颗血洞所带来的剧烈疼痛使得虞歌眼前只有一片迷迷蒙蒙的漆黑,她从胸腔内爆发出接连不断的抽气声,那声音大到几乎像是在震动轰鸣,听起来有种格外非人的凄厉。 而在短短数秒之后,她胸前那片狰狞裸露的血肉竟渐渐地开始自愈,那透风冒血的创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封存于刚刚诞生的伤疤之下,而只留下了一块空洞而疼痛的内里。 地面上的殷红鲜血映着领主的眼里,让她的眼白中都泛出些瘆人的通红,但她却呆滞地跪在原地。 某种尖锐而刺骨的寒意沿着沾在她身上的每一滴虞歌的鲜血,一路汇聚在她的脏腑之中,浇熄了她的勃然大怒,淋灭了她的胆战心惊,而只剩下一种空旷而无力的茫然。 她一时间竟什么动作都想不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虞歌躺在血泊里,惨白的双唇稍稍颤抖了两下,那无法想象的剧痛令她的声音虚弱至极,几乎像是在无声的喃喃,但那反复变换的口型却将每个字都烙刻在了梅兰萨的眼睛里。 “你骗我。”她道,“明明…明明很疼的。” 她将掌心按在心口处那崎岖丑陋的疤痕上,眉峰却轻轻地舒展开了,那神情并不怎么亲热,但却有种很难得的闲适与平和。 “我不要了。” 她望着领主那困顿而沉重的眼神,艰难地吞了下口水。 “这颗心还给你,从今尔后,你再也不是我的主人了。” 这新生儿缓了片刻,勉力撑着地面,硬是靠着棺材坐了起来。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回来找你。”她轻声道,“我以前真的只有你,因此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你亲一亲我,指望着你一直对我笑,你又……。” 她顿了顿,将那颗被抠得面目全非的心脏随手扔在了领主面前。 “你看起来又太和气了,以至于我竟然真的以为你需要我,就连看见你一个人喝血赏月睡棺材,都觉得你需要人陪。” 梅兰萨在仓皇中捡起那颗被摔到地上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捧到手心里,她脸上惯常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那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虔诚,仿佛在捧着这世间独一无二、珍贵易碎却再也无法修补的一件宝物。 而这宝物的主人却对它弃之敝履。 “可你什么都不需要,”虞歌道,“你以我的伤痛取乐,因我的苦难自得,甚至连那些亲吻,那些微笑,都没有一次是真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缓地往门口走,那脊背料峭而孤拔,有种难言的坚定与决绝。 “你是只只懂得索取的怪物,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爱。” 一种莫大的畏惧沿着脊髓骤然击穿了梅兰萨的心神,令她的整个身体都僵在了原处,她甚至不敢去反驳虞歌的话,更不敢去阻挠分毫。 “以前是我想错了。” 虞歌连头都未回,就这样走出了礼堂的大门。 “你放心,日后再也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901:01:272021012000:2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701920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3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8 巴伦甫一推开礼堂的门,就被屋里浓重黏稠的血腥气熏得后退了半步。 在密闭的房间里,馥郁而凛冽的白丁香味几乎酿出了一点辛烈的酒气,混在铁锈般腥且甘甜的鲜血内,激得他当场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獠牙。 侍卫长谨慎地停在门外,对主人略一躬身。 “领主,虞…小领主刚才从正门……。” “……她已经走了吗?” 梅兰萨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那声音的质感类似于锈迹斑斑的金属相互摩擦,已然喑哑到了极致,活像是说话的人活活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又被涌入气管里的血沫呛住似的。 巴伦飞快地抬起眼,随即眉心便重重一跳 那位年龄不详的血族元老正双膝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她月光般的金发流泻而下,垂在底下的部分完全被积在地上的鲜血浸透了,而那张苍白典雅的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深邃而立体的面部线条绷得死死的,全然不见平日里温雅柔和的模样。 她的腰背微微弓起,塌下的双肩至腰背勾勒出一道弯曲颓丧的线条,猛地一看,竟给人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她不再是正处于体质巅峰时期的血族元老,而只是一名因无力承担重负而佝偻起身体的年迈人类。 那姿态里有种极为罕见的衰败的味道,配上她手里捧着的那团看不出形状的烂肉,使得她竟半点不像个身份尊贵的领主,反而更像是一只游荡在坟地里、只懂得捡食腐肉的僵尸。 “是…是的。” 侍卫长不由自主地将嗓子压得很低。 “小领主从庄园里牵走了一匹马,领主,现在还来得及,需要我带人去追吗?” 虞歌走的非常匆忙,没人敢贸然出手去阻拦她。 一方面当然是碍于她领主伴侣的这一层特殊身份,而另一方面…… 巴伦打量着领主这副怪异而了无生气的状况,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涌到嘴边的汇报咽了下去。 另一方面则是…虞歌看起来根本跑不远。 那新生儿浑身是血,脚步虚浮,瞳孔已经彻底涣散了,她连爬上马背的动作都完成得万分勉强,活像是受了什么致命的重创,只能靠一口气硬吊着命似的。 她在离开庄园时,整个人都缩在马背上瑟瑟发抖,却在满庄园的血族面前露出了一对尖利而稚嫩的獠牙,试图威慑想要上去扶她的仆从们,那情形充满了色厉内荏的味道,几乎是可笑又有点可爱的。 现在去追,也许能在森林内就将虞歌截住吧。巴伦在心内默默地想。 他在门前等了良久,才听见梅兰萨发出一声沉重而深长的叹息声。 “…不用了。”她道,“她不会回来了。” 她没叫人来打扫礼堂,就这样跪在那汪渐渐干涸的血洼里,轻轻朝门外摆了两下手。 那动作非常随意,却透着种极为疲惫,极为倦怠的味道,既像是要让下属立即退下去,又仿佛在与一段不忍回首的过往进行无声地道别。 缓缓合上的大门带走了礼堂内的最后一线光亮,只有那口水晶棺材在黑暗中将粼粼的波纹折射到大理石的地面上,那波纹纹丝不动,像是凝固在时光中的海浪,泛着幽蓝的色泽。 ……虞歌当年跳海时,也有这么冷吗? 彻骨的寒意如千万根凝着白霜的银针,密密麻麻地刺入梅兰萨的每一处骨缝中,令她失去了一切感知外界的能力,连飘浮在虚空中的灵魂都颤抖着缩成了扭曲渺小的一团。 那颗躺在她手心里的人类之心已经彻底凉透了,呈现出一种黯淡发白的褐色,如一只被冲刷上岸的章鱼尸体,带了些瘆人而不详的意味。 而领主就弓着背,将这团烂肉捧在心口的位置,仿佛生怕它化掉或冻伤,因此只能以自己那恒定的冷血体温来保护它。 这是…由虞歌亲手剖出的,她自己的心脏。 梅兰萨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过无数坚烈而不屈的人类。 在特殊情况下,人类总能爆发出坚毅而极有韧性的一面,有被当众焚烧而一声不吭的女巫,也有为了同伴而毅然赴死的战士……那些惨烈而惊心的场面曾再她面前一次次的上演,却从未带给她这种切肤入骨的痛苦。 她将那颗拳头大小、布满划痕的心脏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材的正中央,继而将五指化为利爪,骤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纯血血族的自保本能是刻入基因里的。 在指甲深深没入皮肉的一瞬间,那种剥皮燎火般的剧痛就令她陡然跌在了地上,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痉挛了几下,而坚硬而锋利的指甲也遵循着天性,飞快地弹缩了回去。 领主近乎茫然地垂下了眼。 在她苍白无瑕的皮肉上,赫然添了四道浅红色的伤疤。 那疤痕呈现出微小的弧度,看起来平滑而整齐,仿佛只是几条较深的刀口。 她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连视网膜上都映出大片模糊而朦胧的白光,像是在漆黑中迸溅出的明亮强光,几乎要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生生照化。 纯血血族生而无心,这还仅仅是将指甲扎进胸腔的疼痛。 而人类的心脏是脏腑中最精密、最核心的器官…… 当虞歌把半只手都伸入胸腔里,又将那团沉寂已久的血肉从数以千计的血管中强行剥离出来时,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疼痛呢? 虞歌秉性隐忍,但她过去明明也是非常怕疼的,究竟是什么让她忽略了这样的疼痛感,一步步地离开了这房间呢? 这孩子方才到底有多绝望,有多寒心,才能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对自己下这样耸人听闻的狠手呢? 梅兰萨侧躺在血泊里,隔着一道透明的棺材,颤颤巍巍地摸了摸那颗由虞歌亲手挖给她的心。 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怅惘轻而易举地攫住了她的心神,使得她连喉管都紧缩成一团,眼眶却泛着灼人的热度,仿佛置身于漫天飞雪下的辽阔冰原上,周遭空无一物,既无来处,也寻不到归途。 她在那种渺茫的迷惘中意识到,虞歌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这新生儿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她天生就是只懂得索取的怪物,甚至根本不能理解“爱”这种情感。 那些温柔的笑容,关切的言辞,亲昵的举动,那些充满怜爱与纵容的抚慰,甚至连月光底下形单影只时的孤寂…… 都是她刻意做给虞歌看的。 永无止境的生命与常人难及的阅历,让她能够将人类所表露出的一切外在情绪都模仿得得心应手,入木三分。 她太明白虞歌缺什么了。 这孩子生性木讷寡淡,很可能一辈子都茕茕孑立,少时更没见识过一星半点来自于外界的恩惠,因此但凡在旁人身上尝到一点点甜头,感受到一点点亲近,便能为此肝脑涂地而奋不顾身。 哪怕这份甜头和亲近使她饱尝痛苦,哪怕那需要她奋不顾身的事情违背她为人的天性,哪怕她在成年后也亲历过人类之间的亲情与友情…… 她却依然无法舍弃那份一路陪伴她长大的怜爱与纵容。 虞歌会爱上自己的主人,从最开始就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梅兰萨想起她第一次亲吻虞歌时,那孩子震惊而错愕的神情。 多年以前,她在某次用餐结束时,将这孩子搂进怀里,将沾染着对方鲜血的双唇轻轻印在了虞歌的额头上。 虞歌那张寡淡而清隽的东方面孔上,当时流露出一种…极度渴望又极度压抑的复杂情绪,既像是惶恐不安,又类似于受宠若惊。 她很向往我的恩宠,年长的血族飞快地盘算。 这份恩宠在此后的无数日子里使得虞歌为她受伤,为她流血,为她痛苦挣扎,也为她献上了一腔赤诚炽烈的爱意,与这世间难寻的虔诚。 那么虚伪的温情脉脉,那么危险的怜情蜜意,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让虞歌爱上了她。 简直像只得到块骨头,就为主人去和狼群撕咬的狗一样。 在恍惚之间,一种荒谬的讥讽陡然浮现在梅兰萨的脑海里,那自虐般的念头仿佛是隐藏在久远往事之下的残酷真相,夹杂着淋漓的鲜血与滔天的悔恨,令她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是了,虞歌说得一点没错。 她确实以虞歌的伤痛取乐,因虞歌的苦难自得。 她不具备爱的能力,更不可能爱上虞歌。 可若是她不爱虞歌…… 时隔八年之后,当虞歌回来时那冲昏头脑的欣喜雀跃,当虞歌寻死时那难以言表的震怒不忿,当虞歌完成转化后那令她灵魂战栗的忐忑与不安,以及…… 此时此刻,当她守着虞歌心脏时所体会到的这份悔怨与无望。 究竟来自于何处? 梅兰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了那团千疮百孔的血肉上,仿佛只能以这种最懦弱最无力的方式,来回味多年以前,这颗心那蓬勃、温热、饱含着憧憬与仰慕的跳动。 ……这孩子曾经这样爱我。 是我亲手将她毁了。 我用那足以以假乱真的温情蛊惑了她,踩碎了这株丁香,折断了这把利刃,甚至还扼杀了这颗心。 金发的领主将那颗心重新捧出来,放到唇边吻了吻,既而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了下去。 那其实只是团不太新鲜的烂肉。 但她吃得那样专注、那样珍惜,仿佛在品尝什么唯此一份的珍馐美馔,那副雅致和气的相貌配上她脸上飞溅的血渍与手中残缺的腐肉,显出某种令人寒毛卓竖的可怖与瘆人。 梅兰萨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在她不甚清晰的脑海中,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麻木痛感,仿佛雪地下忽闪而过的一道寒光,那么冰凉,那么痛楚,却又传达出某种令她几欲落泪的执着。元宝小说 ……是我的。 即便虞歌已经舍弃这颗心了,它也是我的。 虞歌的一部分,终将带着那份无可挽回的倾慕与眷恋,永远活在我的身体里。 感化进度:52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000:21:362021012123:0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远山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iubiubiu17瓶;柒玖14瓶;一只窥屏君、梦客10瓶;草木灰3瓶;荒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4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19 虞歌由马背跌到草地上,甫一沾地就连着打了好几个滚,将将避开了那匹马慌乱跺地的铁蹄。 她裹着一身的草屑,在原地缓了好几分钟,才靠着一棵毛榉树的树干勉强坐了起来。 444看着她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语气十分忧虑。 “宿主,不是已经完全将你的痛觉屏蔽了吗?”它问,“你怎么还这么难受啊。” 深林内雨雾缭绕,那温润潮湿的水汽混杂在泛着雪松清香的草木气息里,勉强冲淡了虞歌身上浓重逼人的血腥味。 她死死闭着眼,仿佛生怕看到自己衣袍上的血渍与胸前依然醒目的伤口。 “……不是因为疼。”她哑声道,“挖心这事实在是过分残暴了,搞得我都开始恶心了。” “…是,给谁都受不了。” 系统的鸡皮疙瘩到现在还没消下去,它深以为是地点了点头。 “但宿主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啊,留在城堡里见招拆招,不是更方便去感化攻略目标吗?” 虞歌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稍纵即逝,充满了精疲力竭的味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而只能够停在这里稍事休息。 “我现在能自愈,又死不了,见招拆招就会发展成没完没了的局面,所以必须得一次性镇住她,让她不敢再整那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其实领主吧…并不是没有人类的情绪,相反的,她对外界的变化有着敏锐且准确的直觉。” 她轻声叹了口气。 “但是她活得太久了,连生死这等大事对她而言都失去了特殊意义,以至于那些在人类心里最强烈的情绪到她那里永远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的厚玻璃,就算能感受到一星半点,也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也不分明。” 年轻的宿主伸出手,下意识地抠了抠衣角那块因血迹干涸而变得坚硬的布料。 “举个例子,我刚回来时一天到晚要死要活,她肯定是生气的;我初拥成功后获得了永生,她也会非常高兴,只不过这些情绪能引发的波澜太小了,小到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这种复杂激烈的感觉究竟因何而起,又意味着什么。” 虞歌半睁开眼,望着444紧蹙的眉头,徐徐道:“正因如此,如果手段不够激烈,戳不透她与自身情绪之间相隔的那层玻璃,她就会一直肆意妄为,想起一出是一出,往死里折腾我。” 系统犹疑道:“可依攻略目标非人的性格,她折腾你…不也是爱你的一种表现吗?” “爱我?” 宿主将这词在嘴里嘟哝了好几次,才不屑一顾地嗤笑了一声。 “那不是爱,她不过是想通过我备受折磨的反应,来证明我有多爱她罢了。”她道,“我估计,她大概也是真想过要让我开心,真想过要加倍善待我,但归根结底,那也是想想而已。到目前为止,这份爱她心里的分量,还是没抵过那种发自本能的,无休止索取的欲望。” “我不否认她对我有感情,但这感情与人类所谓的爱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她在强力止痛剂的药效下头脑昏沉,索性放松了身体,彻底躺到了地上。 “接下来嘛…就该到她学会付出与给予的时候了。” …… 女骑士卡桑德拉在密林深处捡到了一个陷入昏迷的东方女人。 那是个骨架小而肤色雪白的成年女人,正蜷缩在毛榉树根旁的厚重青苔上,浑身上下都糊着黏稠黯淡的血渍,唯有半掩在黑发中的小半张侧脸还相对干净一点,显露出寡淡而清隽的面部轮廓。 这女人实在是虚弱极了,仿佛刚刚亲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恶战,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不详味道,那毫无起伏的胸膛与如风灯一般微弱的气息,几乎让年轻的骑士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横陈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具冰凉而僵硬的尸体了。 “啊,呜……。” 她蹲下来,以手稳稳地托住对方的后颈,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动作,就听见这女人发出了气弱声丝的哀鸣,那声音像是从胸腔内传出来的,带着空旷的回音,像是某种鸟类斌死前的哀鸣。 仿佛最柔软最炽热的心房被细而纤长的针尖骤然戳中了,小骑士僵在原地,握住了伤者摊平在地上的一只手。 那手并不细腻,反而冷得像凝着霜的铁器,指腹处的厚茧与偶有参差的骨节,无疑昭示着这女人恐怕不算太平的人生经历。 “……先别走,过来一下!” 卡桑德拉攥紧了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大声呼喊正在远处巡视的同伴。 “她还活着!” …… “干涸的灵由主爱滋养; 空洞的心被主爱充盈; 痛苦与死亡也不能隔绝主恩, 他的羊只听从他的引召。 主使我灵苏醒,以救赎,以奉献; 我为主恩称颂,以信靠,以顺服。” 幼童空灵而清润的歌声自教会的天窗内传来,刚刚结束执勤的卡桑德拉驻足聆听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从石墙上折下几枝疯涨的风车茉莉,摆在了手中的餐盘上。 她端着牛奶面包与新鲜的果蔬走进了房间,摸索着燃起了两根白蜡。 即便是在日头大好的午后,房间里的主人依然用薄木板与麻布窗帘将窗子封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亮,配上那散不出去的药水味,硬是在这间布置得温馨整洁的修女寝室里营造出了一种灰暗阴沉的氛围。 但卡桑德拉对这种环境变化浑然不察。 刚成年不久的小骑士出身于城镇内不大出名的乡绅家庭,父母兄弟都有着一副乐观热情而富有同情心的炽烈心肠,连带着她本人也养成了开朗达观的好性子。 而她此时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被她救回来的那个东方女人正倚靠着床头,因骤然亮起的烛光而微微眯起了眼,她那乌黑的眼睫勾勒出柳条般清淡而内敛的弧度,被眼尾那颗殷红的圆痣一衬,又凭空显出几分近乎于温和的明艳。 那是种非常浅的的瑰丽,不显山不露水,像是乍暖还寒之际,溅在初春薄雪上的一丁点血痕。 单纯的女骑士从未见识过这种含蓄寡淡的风情,她难以自制地吞了下口水,将托盘上的鲜花插入了那只小小的花瓶里,花瓶内半满的清水都由于她手掌的颤抖而稍稍晃荡了起来。 即便面对最严苛的师长与在长官面前获封时,卡桑德拉都没体会过这种又渴望又焦灼的心情,那心情像是裹挟着烫意的微风,悄无声息地席卷过她的脏腑,使她的心脏跳得又急促又强劲,好像连脖颈内的血管都在跟着砰砰地起伏。 她看着虞歌陡然别过去的侧脸,坐到床边的矮凳上,轻轻捧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虞,你好些了吗?” 她软着嗓子,小声地问。 这受伤的女人是在三天前醒过来的。 被捡到时,她身上不存在任何一处伤口,既没有呕吐也没有发热,只是单纯地处于昏睡状态。 即便是在醒来后,她也水米未进,更不怎么说话,只是终日将自己关在昏暗安静的房间里,似乎在以这种最消极最无力的方式,在逃避着某种不堪回想也难以挽回的过往。 卡桑德拉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这个叫虞的奇怪女人就是一朵被丢进棺材里陪葬的白花,就要这样随着尸体一同入土腐朽了一样。 小骑士扬起脸,就着这个姿势捧起了对方的那只手。 “虞,和我说说话吧,好吗?” 即便是待在封闭的室内,那只手依然非常凉,腕骨都泛着寒霜般的青色,那细而白的指尖从深色的衣袍中探出来,几乎像是白骨生花,令人本能地感到不适。 “你还是不想出门吗?” 卡桑德拉眼珠不错地盯着虞歌的半张侧脸,语气里流露出难掩的担忧。 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浮着一层略带有颗粒感的雪白,那其实是她从母亲那里顺来的脂粉,胡乱涂在脸上,不过是为了遮掩两颊上新生的一点雀斑。 这不自然的颜色配上她略有些泛红的气色,实际上是稍微有些滑稽的,却也刚好吻合了一个人类少女,在情窦初开时那份幼稚又可爱的心境。 “外头天气可好了,前街上满墙的爬藤茉莉都开了,被风一吹,半座镇子都能闻见香味;天一暖和,海鸟也全都飞回来了,海岸边上现在简直吵得要命;最近不是开始新一轮的主教选举了吗,我们要巡查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 她拂了把黏在额头上的头发,那绺蓬乱的棕发当即便很不听话地卷了起来。 “哦对了,我家的小羊下崽子了,你喜欢的话我给你抱一只来…好吗?”她絮絮道,“养在院子就行,刚出生的小羊特别可爱,过几天就会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了,还会认主人,和小狗似的……。” 虞歌那张惨白而疏离的侧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就当小骑士以为今天也不会再得到任何答复的时候,却见这东方女人以轻微而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嘘。” 某种莫大的空虚如同无底的深渊,令她的食管紧缩成小小的一团,而那滔天的渴意却化作滚沸的岩浆,在她的胃内四下翻腾,仿佛已经熔化了她的每一寸胃黏膜,甚至还即将烧穿那些仅存的脏器。 虞歌情不自禁地舔了舔自己伸长的獠牙,人类少女那糖渍苹果般的甘甜血液正在面前的这副躯体内飞速地涌动,那味道是如此的灼热迷人,令她的鼻翼都微微翕动了几下。 她分外艰难地背过了身。 “你先…离我远点。” 直到听到女骑士渐行渐远的沉重脚步声,她才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股甜腻逼人的血腥味随着人类的离开迅速消失了,残存在房间内的,只有烛火燃烧时轻微的蜡油味,混杂着床头上茉莉花所传来的浅淡芳馨。 满墙盛开的茉莉、岸边盘旋的海鸟、在投票时争吵的教徒、青草地上连跑带跳的小羊羔……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温暖,那么生机勃勃,仿佛世事从不曾变换,人间终年都是温情。 ……真好啊。 虞歌阖上眼,将手心轻轻覆在了自己那空荡荡的心口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胃里的那股岩浆已经涌到了自己的眼眶里,将她的眼球烫成了一团湿漉漉的火,那灼烧感使得她单薄的眼皮不断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眼泪来。 但她的眼睫却永远都是干涸的。 可惜这一切人世间的盛景,都与一个冷血无心的怪物毫无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123:01:352021012318:3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20瓶;羊喵喵想改名、桑桑、陌上公子夜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5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0 在虞歌拒绝进食的第五天夜里,卡桑德拉偷偷抱来了两只小动物。 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羊羔和一只巴掌大的狗崽子。 那幼犬生着一身的黑色小卷毛,还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性子非常活分,一下了地,就立刻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刨出了一个比它自己还大的土坑。 那是小骑士在傍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让虞歌高兴一点,吃些东西,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虞歌顺畅地交流,因此只能凭借经验,送一些大多数人都会感兴趣的东西。 小羊羔只顾着埋头啃草,啃到她脚边才仰起脖子,蹭了蹭她的小腿。 卡桑德拉叉着腿蹲下来,胡噜了两把羊羔那头蹭着泥土的小绒毛,露出点羞赧而期待的笑意。 少女初开的情窦宛如这世上最温熙的春色,令她在尚且结着寒露的春夜都体会到一种难言的热度,那热度并不灼热,反而像是某种流淌着的温热液体,悄悄浸润着她的心房。 虞会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幼崽吗……? 她会愿意离开那间昏暗密闭的屋子,出来稍微走一走吗? 那张总是淡漠素白的脸上,如果因开怀而泛起了微笑,又该是副怎样动人的光景呢? 嘎吱。 她翻飞的思绪被车轮骤然停滞时所发出的刺耳动静打断了。 停在花园栅栏外的,是一驾由两匹黑马并驾拉动的四轮厢式马车,那车厢外侧以金银作饰,其奢丽程度足以与出行巡访的皇室相媲美。 身着骑装的高大车夫麻利地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抬起手,为马车内的主人充当扶手。 一只手由灯芯绒的窗帘内伸了出来,随意地摆了两下,示意侍从先行起身。 那只手非常漂亮,修长云亭,甲床圆润,配着拇指上所佩戴的红宝石镶金扳指与手腕上方垂落的重工蕾丝袖口,处处都透着种养尊处优且保养得宜的味道,肤色在夜色中都泛着白透明的色泽。 那是同虞歌一模一样的,一种类似于石膏雕像的,僵硬而不自然的惨白。 正在奋力刨土的小狗崽发出几声介于呜咽与吠叫之间的小声哼唧,继而一路连跑带颠地躲到了卡桑德拉的身后。 年轻的女骑士一手捞起瑟瑟发抖的幼犬,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 只见从车厢内走下来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士,那女士身量极高,又将帽檐压得很低,因此看不大清容貌,唯有前襟外垂下了两绺柔顺且夺目的金发,如倾泻而下的月光流淌在最纯粹的黄金上。 这女士捧着一只盛满酒液的琉璃罐子,信步走到她面前,露出了深邃雅致的五官而略显紧绷的下颚线。 “虞歌在哪一间?”她居高临下地问。 “……虞?”卡桑德拉愣了片刻,“左手边最里头的那间。” 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询问,就见那女士匆匆转过身,进了住宅的大门,她走得非常快,那黑色的斗篷迎着夜风,在她身后划出了一道凌厉而冰冷的弧度。 小骑士按住试图舔她的小狗崽,没由来地觉出有点心慌,那种近乎于恐惧的慌张令她难得体会到了某种忧虑,这忧虑是如此的深切,将方才那点温暖的期待都驱赶得不见半点踪迹。元宝小说 这位是…虞的朋友吗? …… 血族的眼线遍布全城,特别是与教廷有关的宗教场所。 梅兰萨蒙蒂奥利菲斯在三天以前就得到了虞歌的确切位置,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出现…… 也不过是因为胆怯罢了。 虞歌剖心的举动是如此锥心刺骨,而那颗被她吞吃入腹的人类心脏更如同一粒饱含着苦涩的种子,生长于她的血肉之中,一路扎穿了她的血管脏器,最终在太阳穴中结出一颗突突乱跳的小小心脏来。 那颗心脏每分每秒都在剧烈的跳动,以莫大的痛楚提醒她一个已被昭彰的事实。 她与虞歌相识的那十几年,于血族而言不过是一场用于享乐的短暂挥霍,却蹉跎了虞歌那一生仅此一次的心动。 这孩子是在何时发觉,她所为之献身的那位主人,只把自己的苦难与疼痛当做享受呢? 年长的领主走在修道院明亮的走廊里,唇边浮现出近乎于温柔的笑意,整张脸却绷得死死的,以至于显露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郁感。 也许是作为血族新生儿,却被迫以这样的身份面对着曾经的人类故人时。 也许是一心向死,却因对方的私欲而注定求死不能时。 也许是在第一次被蒙着眼睛杀死其他血仆时,是在受了重伤却只得到主人敷衍的称赞时…… 是在某些更早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虞歌的这颗真心,曾经历过常人难及的痛楚,也曾深陷过难以抽身的泥沼,经狂风不摧,历岁月难折,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毁在了她的手上。 梅兰萨止步于最里间的那扇木门前,隔着门板便嗅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馥郁而浓烈的血腥味。 她将手按在生锈的扶手上,足足摩挲了几十秒,才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虞歌正在安安静静的沉睡。 就着蜷缩起来的姿势,她看起来有种伶仃且孱弱的瘦削,这瘦几乎是有点异常的。 从前她也单薄,但那是种残月一样的流畅的瘦,并不显脆弱,反而透着点清润的光芒;而现如今,她简直瘦成了一捧潺潺的水,好像一不注意,就会顺着指缝间淌走一样。 梅兰萨知道,那是血族新生儿因久未进食而骤然暴瘦的缘故。 她将手中装满人类鲜血的琉璃罐放在小桌上,却并不敢贸然唤醒对方。 哪怕是凭借直觉,她也能料想到,若是虞歌醒来,绝不会再给她一丝半毫的好脸色。 她能独自消化伤人的话语,却无法直视那双黑眼睛里,溃散了一地的微光。 金发的长亲伸出手,将掌心停留在了虞歌心口的上方,仿佛在隔着虚空,触摸那处新鲜而隐蔽的伤痕。 那伤处的颜色应当已经黯淡了下去,但愈合的创面却绝对是狰狞的。 她难耐地搓了两下手指,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虚虚地环住了虞歌的手腕。 那在一瞬间,她已经麻木无感的灵魂被肌肤相碰的微妙触感所击中,回光返照般的疼了起来,带起了新一轮的沉痛与无力,使她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道。 手中所握的,仿佛是把折断的弯刀,虽锋利硌手,却贵如珍宝,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一件珍视的东西。 那截突兀的腕骨直愣愣地戳在她的掌心上,其实是半点不疼的,但在梅兰萨心内,却如一段烧红的利刃,严丝合缝地嵌在她的肋骨缝隙间,那刃尖径直抵着她的肺叶,以至于在一呼一吸之间,都让她体会到灼烧般的剧痛。 那剧痛令她的脏器发紧而肌肉紧绷,也让她的爱意在这间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几乎无处遁形。 是了,她默默地想,她应当是爱着虞歌的。 那爱意是如此的艰涩隐晦,潜伏在经年的虚情假意之下,展露在虞歌面目全非的命途之前,几乎连她自己都无从辨别,更难以承认。 她似乎终于弄明白了一点人类的感情,却是在彻底失去虞歌之后。 伴着她愈发用力的动作,虞歌那燕尾般的睫毛簌簌地颤动了起来。 新生儿睁开眼,稍稍愣了片刻才认清了面前的长亲,她寡淡的脸上神色空白,却下意识地抽了自己的手。 “…别怕。”梅兰萨声音发紧,“你还不太会咬人,我只是…来给你送点吃的。” 她将罐子递了过去,却眼珠不错地盯着虞歌的脸,那目光太胶着太专注,让她的眼球微微酸涩了起来,视线都有点紊乱,而只能聚焦于最醒目的一点上。 那是虞歌眼尾处的那颗圆痣,即便是在黑暗里,也鲜艳得如同夺眶欲出的一滴血泪,深深地烙刻在她的心尖上。 虞歌非常戒备地接了过去,放在脸前嗅了嗅,立刻咕咚咕咚地吞咽起来。 她正处在最需要充足营养的时候,这回掏了颗心,跑了那么远的路,又饿了这么些天,真见着血的时候简直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周遭的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一门心思地填饱肚子,抚平那足以烧穿灵魂的,对鲜血的渴望。 梅兰萨怕惊到她,甚至不敢去替对方擦一擦淌到下巴上的血水,而只能僵直地坐在一旁。 “我已经…把那两个人类放走了。” 待到虞歌将那罐子血喝得一干二净,她才终于轻声开了口。 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再多看虞歌一会。 仿佛在死气沉沉的一片黑暗中,只有这么一点绝处逢生的鲜红,才能让她那紧缩到极致的灵魂体会到一丁点难言的熨帖。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不用躲,我以后只按时给你送吃的,除此之外,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年长的领主几乎要挂不住脸上那习以为常的温柔笑意。 “小歌,对不起。”她口不择言道,“我做了很多恶劣的事情,我知道你恨我……。” “不,我不是恨你。” 虞歌轻轻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这新生儿低垂着眼帘,非常艰难地吞了口吐沫,像要将所有曾经的悲苦都扼在喉咙里,而不愿吐出一句怨恨。 “主人。”她道,“您是纯血的血族,没有心,不懂感情,以人血为食,这都是生来注定的事情,我怎么能因此而恨您呢?” 她保持着那副平静而疏离的神色,哑声道:“那些温情与疼宠,就算全部都是假的,也曾是我在离开的八年间,唯一一点能让我活下去的盼头。” “不…我现在不一样了。” 梅兰萨难以抑制自己声音里那显而易见的颤抖,但她已经全然无从顾忌这些细节。 “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后悔了。 我是真的想让你快乐。 我是真的心甘情愿地爱你。 ……就如同当初的你一般。 几天对血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但这些日子里的经历却如同最漫长最彻骨的折磨,竟强行磋磨出一位纯血元老对于人情的浅显体悟。 她有那么多话想要倾诉给对方听,却被虞歌的一个眼神轻易止住了。 新生儿缓缓地掀起眼睫,眸子里漾出来的只有一点碎落的水光,那光点非常细微,却有种令人心惊的无奈与绝望。 混杂在煦风中的犬吠虫鸣仿佛在一瞬间悉数褪去,寂静的房间内,只剩下她嘶哑且平淡的嗓音。 那声音其实很虚弱,但传入领主的耳内,却像是在宣布一条板上钉钉的判决。 虞歌停顿了良久,道:“我不恨您,主人,我只是…没办法再爱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318:38:282021012422:0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韩梅梅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6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1 卡桑德拉身着最轻便的链式软甲,单手持剑,以木盾格挡于胸前,在草地上反复练习用于突刺的制式动作。 她自幼和家里豢养的马匹一起长大,因此在得封授甲前,便已练就出了最精良纯熟的骑术,但作为团内非常罕见的女骑士,她不大有机会随主人出战,更未曾在实战中加钢淬火,那一身粗略模仿来的剑术与武艺就像是未开刃的重刀,空有力量,却难谈经验与技巧。 棕发的小骑士将盾丢到地上,边揉着自己因过度劳累而酸痛不已的手腕,边推开兴冲冲扑到她怀里的小狗崽。 她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将视线落到了那扇被铁丝网与木板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上。 咸而潮热的夜风裹挟着海浪的潮意,不疾不徐地拂过她汗津津的发间,令这年轻的少女体会到一股难言的燥热与焦灼。 虞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为什么还是不吃东西,也不愿意迈出房门一步呢? 自打上次有友人来访后,虞甚至都开始拒绝见人了…… 要怎样才能让虞开心起来呢…? 她陪狗崽子来回丢了几次玩具,沮丧地意识到,她所心心念念的那东方女人今天也不会出现了。 小骑士皱起生着雀斑的鼻尖,从地上提起那把沉甸甸的重剑,正准备暂且打道回府,却见那扇斑驳的后门从内里让人推开了。 虞歌迈出了门,正静静地伫立在两节台阶之上。 她微微仰着头,那双透彻区明的眼睛长久而沉默地停留在广袤无垠的夜空里,那目光里没什么焦距,却并不显散乱,反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怀念与缱绻。 在昏暗的夜色与温润的星光之下,她那张素白而寡淡的面容上似乎有点近乎于悲悯的痕迹,惊鸿照影一般的,仿佛是身消骨死的一抹游魂,失去了七情六欲,忘却了大悲大喜,而只能留下这副空茫沉静的眉眼,在肃穆中悼念着自己爬满草木的遗容。 ……那种一闪而逝的悲凉几乎是令人心惊的。 卡桑德拉的一腔热意被对方捉摸不透的神色浇了个透心凉,她两眼发直地盯着虞歌眼尾的那颗红痣,却不敢有半分的唐突或冒犯。 她用自己这辈子最温柔最细腻的语气,轻声叫她,“虞,你还好吗,虞……?” 虞歌像是这才回过神来,她低垂下眼睛,提着过长的斗篷,赤足下了台阶。 小骑士当即注意到,虞贴身裹着的斗篷,正是那天来探病的那位友人所留下的。 她还未来得及细响,便被另一件更醒目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虞歌那双惨白细瘦的脚,一步一步地踏在深绿挂褐的草皮上,徐徐地移到了她的眼皮底下,那脚背在夜里都白出一种半透明的光泽,能叫人清晰地望见那层薄透的皮肤之下,蜿蜒潜伏的血管。 “原来你是用剑的啊。” 那浅淡平和的口气其实是非常日常的,但骤然响在卡萨德拉的耳膜旁,却令她心内涌起了一股难以忽视的热度,那热度是如此的炽烈灼人,混着她怦然作响的脉搏声,飞快地由胸口蔓上了她的脖颈与耳廓。 “是…是的,虞。”她磕磕巴巴道,“这是我们骑士团统一要求的。” 虞歌后退了两步,出门时那悲悯而茫然的神色已经从她脸上敛了个干净,只剩下那种十分常见的、看不出情绪的淡漠。 仿佛方才那点怀念与沉湎,只是旁人最无稽的错觉。 “这样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便给我演示几招,好吗?” 她垂手站在一旁,望着年轻的骑士在月光下练习剑术的身影,那空荡荡的眼神不知道究竟在看谁,所留下的那道单薄萧索的侧影,又不知道在给谁看。 说是随便演示,但卡桑德拉却将手中的重剑挥出了长刀的气势,一起一落之间都异常卖力,透出少年人难得的蓬勃与英勇,以及一点……无法被挑明的示好意味。 她以前总嘲笑那些男性同僚,以花哨无用的骑术去谄谀矜贵娇气的贵妇们,可此时此刻…… 她却巴不得自己的剑术看起来能更熟练更…更好看一些。 正当她准备以压把反手剑的姿势结束这轮展示时,虞歌却陡然接近了她,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手几乎瘦出了一种枯石般嶙峋的架势,也如大理石一样冰凉,可当她被攥住时才发现,这副枯瘦的皮肉底下竟蕴含着某种难以撼动的力量,令她一时间无法挣动分毫。 “别和我较劲。” 这东方女人从斗篷内伸出一只光洁无瑕的手臂,又将掌心稳稳当当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发力的地方不对,来,顺着我的动作走。” 卡桑德拉惊愕地发觉,虞歌的剑术竟是如此娴熟,半点显不出虚弱,那流畅的动作宛如历经过无数次鲜血的洗礼,竟给她一种异常笃定与可靠的感觉。 她顾不得因力有不逮而掉落在地的剑,反而顺势扣住了虞歌的腕骨。 “…虞,你也曾经当过骑士吗?” 虞歌微微一怔,陡然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我只是个侍卫。” 她似乎觉察出自己行动上的突兀,于是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少女骑士那明亮得像是盛满星光一样的眼神。 “小骑士,”她问,“你在为谁而尽忠?” 卡桑德拉兴冲冲地凑了过去,连心口都由于激动而剧烈起伏了起来,她完全没感觉到对方的回避,只是单纯的陷入了某种近乎于亢奋的欣悦之中。 也许虞愿意留下来,指导她的剑术。 也许虞终于对她的事感到好奇了…… 她不留痕迹地挺直了脊背,信誓旦旦道:“我将永远忠诚于教廷。” “…那很好。” 虞歌在她饱含着热烈期待的注视下缄默了良久,才将双手重新缩回了斗篷内。 “我…我以前只为一个人效忠。” 小骑士困惑地盯着她略微拢起的眉峰,又思及将虞歌救回修道院时的惨状,下意识地想照顾对方的感受,避开这个八成会令人不快的话题。 但她实在是太想了解虞歌了。 在被救回来的这些天里,这还是虞歌第一次踏出房门,第一次与她亲近地接触,第一次用这样和气的态度与她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后来,你…你是被主人抛弃了吗?” “不…不能那样说。” 虞歌望着盘旋而过的几只海鸟的影子,似乎在透过昏暗而阴沉的天际,来窥探某段遥远隐秘、又不堪触及的过往。 “我曾爱上了自己的主人,并为此做出过许多不可饶恕的错事。”她总结道,“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 修道院墙外的菩提树后,梅兰萨将手指深深抠入厚重而皴裂的树皮内,她下意识弹出的指甲因过分用力而洇出了斑斑的血迹,而她却对这点疼痛恍若不察。 是了,对虞歌而言,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虞歌已经…不再爱她了。 她隔着那面斑驳的石墙,望着虞歌与人类交谈时那平静而微妙的神色,眼里的怜爱与疼惜近乎泛哀,仿佛在遥望着此生难求的珍宝,又似乎怕惊醒一场久未出现的美梦。 虞歌在棺材内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虞歌在第一次杀人后那崩溃而痛苦的神色,虞歌剖出一颗真心时那无望而决然的笑容…… 那些或温情或惨烈的画面穿连成串,凝成一道粗粝而结实的绞索,牢牢地嵌套在她的脖颈上,时时刻刻,都为她带来窒息般的濒死痛觉。 仅仅为了那点浮于表面的虚伪情谊,这孩子就曾任她予取予求。 很多年前,当虞歌跪下来等待她的亲吻时,那疏淡的眉眼里分明还是暖的,在那燕尾般欲飞的眼睫底下,还隐藏着一颗柔软至极的滚烫人心。 年长的领主目送着曾经的侍卫与人类骑士一同进了门,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也难以挪动半分脚步。 她的生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滚滚洪流,但时间却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凝固成了一段晦涩而破碎的剪影。 那些在面对虞歌时所产生过的情绪波动,那些冲动狂喜,那些愤怒暴戾,那些酸涩郁结,一切一切令她难安不解的困惑,都在虞歌剖出的那颗心里寻到了最终的答案。 因为她一直一直,都爱着自己最忠诚的人类侍卫。 她在这些天里准备了无数冗长而详尽的腹稿,想要对虞歌忏悔过错,想要对虞歌阐述心路,想要对虞歌吐露真心…… 但连她自己都明白,这不过是种自欺欺人的侥幸。 虞歌已经不再爱她了。 “领主。” 侍卫长捧着琉璃罐,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您不亲自进去送了吗?” 梅兰萨甩掉了指尖上积于一处的几滴血,近乎于麻木地咬紧了牙关。 “不必了。”她道,“你去吧。” 巴伦回头看了眼立在草地上的木盾,犹豫了几次,还是单膝跪在了主人的面前。 “领主。”他忍不住艰难地吞了下口水,“恕我冒犯,但大多数人类或血族,都不会一生只动一次心。” 他回忆着虞歌在提及已故挚友时那伤感而怀缅的目光,把声音压得非常低。 “我认为,小领主她…并非没有可能再爱上您。” 如果没有再爱上您…… 也并非没有可能再…再爱上别人啊…… 侍卫长仰望着领主那冷冰冰的神色,将未尽之言默默地吞回了肚子里。 感化进度:60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422:08:502021012523:3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情35瓶;170192017瓶;陌上公子夜白、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7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2 梅兰萨悄无声息地迈入了昏暗逼仄的回廊内。 她并未听信侍卫长的建议,只是单纯的,不愿就这样离开。 哪怕能挨近一点,看一看虞歌,或亲眼看着虞歌好好喝点血,对她而言,都将成为一种莫大的慰藉。 年长的领主微微眯起眼。 在她面前几米处,年轻的白衣骑士正护送着虞歌回到房间。 棕发的人类少女因得以与心上人交谈而激动得脖颈通红,她蓬勃汹涌的血液味被暖风裹挟着,忽远忽近地徘徊在纯血血族的鼻端,简直像是一只新鲜出炉的、滋滋冒油的羊腿,多多少少勾出了她的一点食欲。 但与人类并肩而行的虞歌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这新生儿专注地仰望着对方,非常耐心地听着小骑士那找不到重点的自我阐述。 她干净雪白的侧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唯有长而疏淡的眼梢上带一点浅浅的弧度,像是终于抛却了无法承担的苦痛,总算脱身于混着鲜血的脏污,而显现出一种异常云淡风轻的柔和来。 那副温和坦然的神色落在梅兰萨的眼睛里,如同密密匝匝的一束银针骤然戳刺在眼球后方,令她的视网膜上都泛起一些扭曲而模糊的色斑。 这孩子已经很多年都没用这副表情面对过她了。 在她能回忆起来的场景里,长大成人的虞歌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她面前刻意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表现得不悲不喜且波澜不生,即便偶有暴露,所流露出的也往往是紧张与哀求。 如今这份暌别已久的柔和与坦诚重新出现,却并未让她感到一点怀念或喜悦,反而有种轰然而起的愤怒,夹杂着难以忽略的、近乎于酸涩的苦意,为她带来一种剧烈而尖锐的灼痛感。 即便是在虞歌尚且年少的时候…… 这孩子也绝非是亲人的性格。 虞歌天生便有一张木讷冷淡的壳子,因此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甚至都不太爱和人说话聊天。 她到底…为什么要对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青眼相加呢? 是因为那头与她已故挚友相似的棕色卷发吗? 梅兰萨难以自制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以至于手中的琉璃罐面上都现出了几道轻微的裂痕。 可她当初在虞歌初拥过后,送过去的那名用以提供活血的血族,明明也有着一脑袋更漂亮更顺滑的棕发。 还是说…… 虞歌只能对人类这样亲近? 更有甚者…… 如果虞歌只是欣赏这个人类呢? 那愤怒如烈火烹油,从胸腔内腾起一股畸形而恶毒的渴望,血族本能的恣肆与暴虐几乎令领主开始兴奋地战栗了起来。 如果是从前…… 她会让虞歌亲自吸干那小骑士的血,然后再用刀尖刺穿对方的心脏。 也许虞歌会害怕,会痛苦,会觉得残忍或恶心…… 但那又怎样呢? 这孩子的那份忠诚与爱,会让她为主人献上一切。 以妒忌为原料的那团火焰在梅兰萨的心房最底部熊熊燃烧,又被肋骨、血管与皮肉生生栓住,那感觉就像在胸膛里堵住了一块将熔的铁器,哽得她钝痛而难以呼吸。 虞歌已经不再是她的侍卫了。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虞歌很久了。 恰恰因为她总试图在对方身上激出更极端、更激烈的反应,而从未为虞歌思及过一分一毫,才让这孩子最终没了命,又失了心。 一股无端的胆怯与畏惧如漂浮着冰碴的冷水,顷刻间便将她方才沸腾的怒火浇熄了。 她不能去碰这小骑士,她想,虞歌会不高兴的。 她…不能再去伤害虞歌了。 梅兰萨按了按胸前那处刀疤,将发白的唇角抿得死死的。 她分不清到底是胸腔痛还是肺叶在疼,那沉闷而冰冷的刺痛感缓慢地连成一片,令她的气管都痉挛了起来,仿佛即将在冰水里溺毙。 这就是人类的爱吗…… 这就是她对虞歌的爱吗…… 原来爱不单单会让人快乐,也会令人这样的畏首畏尾,又瞻前顾后。 “……夫人?” 站在房门前的卡桑德拉注意到楼道里的情况,她困惑地扭过头,看向那个捧着精致酒罐的高挑女人。 “夫人,您要做什么呢?” 在她身后,虞歌就着这个姿势露出半张脸,她方才那种安适沉柔的神色已然褪了个干净,只剩下微微颤抖的下唇与惨白的脸色,有这么一刹那,那张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惊惧而错愕的。 梅兰萨当即悲哀地意识到 虞歌没什么可怕的了,她不是在为她自己而惊惧。 这孩子是在担心…她曾经的主人会一如既往的,去伤害她的新朋友。 领主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便见虞歌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白衣骑士的身前。 “是来找我的。” 她对小骑士低声道。 “没你的事了,你快走吧。” 卡桑德拉望着那扇在她眼前紧闭上的木门,非常难得地体会到了失落与懊恼的滋味。 她努力地挤出个笑脸,却觉得连鼻腔内都漾出了火辣辣的酸意。 虞为了一个朋友就要赶她走…… 难道她在这女人的心里,连个普通朋友都比不过吗…… …… 当空旷的楼道内响起女骑士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时,梅兰萨看见虞歌的双肩明显地松懈了下来。 这新生儿面向着她,寡淡隽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点很微妙的尴尬,自上照射下来的烛光被她垂而浓密的眼睫所割裂,影影绰绰地落在她的眼下,落下了两处暗淡的光影。 “谢谢您送来的血。”她道,“主人,您…您可以不这样的。” 她背靠在墙上,轻轻阖上了眼。 “我确实没做好准备去吸食活人的鲜血,但血族几乎是不可能被饿死,最多也就是难受一些而已,那……。” 她似乎觉察出了自己的失言,那话音戛然而止,但她的长亲却立刻领会了那言犹未尽的部分。 但是同虞歌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磨难相比,这一点忍饥挨饿的难受又算得了什么呢? 仿佛有凝霜的气体骤然流入了胸腔膜,梅兰萨左胸口内泛起了沉重而无法摆脱的疼痛,那痛觉几乎浸润了她的每一根血管,令她完全无法思考。 火光电石之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长出了一颗溃烂而千疮百孔的心脏,那心脏朝着虞歌的方向兀自跳动着,发出饱含着怜惜温柔,却难以抗拒的渴求 她遵循着那颗心的指引,将虞歌牢牢地按在了自己怀里。 梅兰萨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又好像就这样又死了一回,她与虞歌挨得这样紧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打破那种无形的距离感。 她体会着虞歌那抽搐般的细微颤抖,扣着对方脆弱而绷紧的后颈,边吻着那头沾了夜露的黑发,边将对方平放到了地面上。 自这孩子抽出青年人的轮廓起,她身上就再也没有过少女的柔软与丰盈,那白到极致的皮肤紧裹着骨头,几乎也泛出了白骨般的森然与惨淡。 领主根本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神。 她只是顺着下巴、脖颈,一路向下,又沿着突兀嶙峋的胯骨,细细地亲吻到了虞歌的双脚上。 那双脚其实并不干净,沾着泥土与苔藓的脏污,脚腕与掌心还带着尚未痊愈的划痕,虽有种冰雕雪塑似的非人美感,却也不应当受到任何人如此虔诚深挚的对待。 但梅兰萨的举动是那样自然,她用自己唯一带着热度的唇舌,去温暖对方冰凉僵硬的每一根脚趾,像是一只慈爱的母兽,在舔舐幼崽身上任何地方的皮毛,又仿佛只有如此,她胸腔里那处灌注着冷风的缺口,才终于能得到一点点实物的充盈。 挣脱不得的虞歌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两声哽咽似的低鸣。 她以一只手反手掩着面,另一只手则在上方的虚空中挥动着抓握了两下,似乎想像小时候一样,下意识地用指根去缠绕主人柔顺的金发。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摸到。 那只手只能维持着虚握的形状,静静停留在半空中,像在向神明乞求,又似乎…在捧着一颗已经破碎消失的人类心脏。 这凄入肝脾的联想令梅兰萨悚然一惊,她飞快地攥住了虞歌茫然伸出的掌心,将对方重新搂回了怀里。 “小歌,我爱你,我真的在爱你了。” 她语无伦次地贴在虞歌耳边呓语,那声音低哑到含糊不清的地步,像是气管管腔被滚沸的鲜血烫烂了一样。 年长的领主一点点地弓起脊背,将曾经的爱人严丝合缝地嵌在了身体内,那动作非常强势,又非常卑微,她那双手带着同样冰冷的温度,紧贴着虞歌那烙着伤口的胸膛。 好像这样就能把虞歌推回多年前,推回一切的。 她会阻止虞歌抠出这颗心。 她会在虞歌抵触初拥时吻掉那满脸的泪痕,将虞歌抱出棺材。 她会在虞歌跳海时,冲上去接住对方,把这孩子保护在怀里。 她会在那人类挚友过世后,替虞歌包扎伤口,为对方讲述生命死亡的意义与归途。 她会拿走虞歌手上的刀,献上鲜花珠宝与最柔软的爱意,一辈子都不让对方见到暴行与鲜血。 或者在最开始…… 她会在那个贫瘠的小镇里,单独将虞歌接进古堡,将这孩子视作一生挚爱,好好地养大成人。 虞歌不会杀人,不会亲历挣扎与痛苦,不会体会伤病与绝望,海水不会淹没她,火焰无法伤害她,人情更不会让她迷茫落泪。 她会是领主的女儿与爱人,是整座城市内最无忧最肆意的珍宝。 梅兰萨的胸腔微微起伏了两下,从身体的最深处传出近乎于呜咽的悲号。 有什么比心爱之人亲历过一切人间苦痛更令人绝望的吗? 她麻木地垂下眼,吻了吻虞歌的额头。 有,当然有。 这那些苦痛当作赏赐,强行施与给对方的,正是她自己。 感化进度:66 第 48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3 梅兰萨将脸埋在虞歌的脖颈处,深吸着她所最熟悉的、馥郁而凛冽的甜腥花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喉头那灼烧般的渴意,才能获得十点得偿所愿的平和。 她将双臂箍得那样紧,以至于连她自己的关节都在因疼痛而战栗,那种轻微的颤动顺着她的手传至虞歌的胸口,几乎给了她十种错觉,好像那心房内依然揣着十颗在慌乱跳动的心脏十样。 可惜慌乱无措的,从头至尾都只有她自己。 室内十片静寂,只能听见她急促紊乱的喘息声,连远处那惊涛巨浪所发出的海潮声都显得渺远而模糊。 领主在这样的沉寂中,足足拥抱了对方好几分钟。 直到她的呼吸稍微平缓十些之后,虞歌才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慢吞吞地攥住了她的十根食指。 新生儿以十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十根十根地掰开了她的手指,又拼尽全力地挣扎了几下,将她从自己身上硬生生地撕了下去。 梅兰萨顺着虞歌的动作跪坐在地上。 她的面色苍白而轮廓深刻,单看正脸,其实很近似于精雕细琢出的石膏雕塑,透出着冷硬而不近人情的味道,但此时此时,那张典雅肃穆的面容上却彰显出某种如坠冰窖般的茫然神色,配上那头柔顺如流水的金发,反而有种很矛盾的美感。 虞歌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目光中似乎有些非常复杂的、近乎于不忍的情绪,但那情绪稍纵即逝,转瞬便消弭于无形。 “主人,不要再这样了。”她轻声道,“您已经…不必来爱我了。” 她的眼睫哆嗦起来,略显上挑的眼梢也弯出了十道非常浅的弧度,那似乎是个很勉强的微笑,却因沉重与疲惫,而令人看不出十点笑意。 “我说过了,我不怪您,也怨不得任何人。” 那语气非常平淡,仿佛在阐述某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但声音却有种古怪的艰涩与顿挫,像是缺了油的铁器,只能以声带发出哑而尖锐的摩擦。 年轻的新生儿单手抚上自己的胸膛,以冰凉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几道狰狞曲起的伤痕。 “……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虞歌微微仰着头,视线越过领主那颓丧垂下的肩膀,安安静静地落在了跳动的烛焰上。 她曾是那么渴求十份源于血族的感情,迫切又虔诚,忠贞而向往,几乎已经到了剖肝沥胆且毫无保留的地步。 她曾沉溺于血族温柔慈爱的笑容里,憧憬着十句敷衍般的安慰或漫不经心的亲吻,甚至为了这点小小的恩惠,做出了无数叛离人道的事情。 她曾以为那就是爱。 直到那尖锐的獠牙在她的血脉中注入了毒液;直到那弹出的指甲扎透了她柔软脆弱的内里;直到那只曾抚摸过她额顶的手,骤然扯下了长在她血肉内的苦修带。 ……或者是在某个更早更遥远的,她们谁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 许多年前的某个冬日里,虞歌匆匆挥别了挽留她的塞拉琼斯十家,婉拒了刚烤好的姜饼与热气腾腾的火鸡,十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古堡。 她怀里揣着十只小巧的木头盒子,盒子里放着十串做工精致的红宝石吊坠。 她从某个贵族的尸体上掠来了十枚成色极佳的红宝石,又在典当行里选了十条花纹繁复的吊链,甚至还花光了身上了最后十枚银币,请人将二者合为十体。 这是她想送给主人的圣诞礼物。 她知道那位养尊处优的领主什么都不缺,也知道血族绝没有过圣诞的传统,会特意去打造这样十份礼物,其实不过是为了借此表十表忠心。 尚且年少的虞歌冒着大雪,捧着那盒子进了庄园。 她手上的冻疮十沾风便流血,还淌到了盒子外层的牛皮纸包装上,这形容狼狈的人类少女却像觉不出疼十样,只将礼物盒贴在自己的衬衣上小心翼翼地蹭干净了。 她那么恳切地想要对领主示好,就像十只从垃圾箱里拖出布偶的狗,只想将这难得的好东西摇着尾巴叼给自己的主人。 ……但哪有狗主人会在意这种废物呢? 城堡大厅内,金发的元老随手将那被风雪沾湿的盒子扔到十边,隔着手帕握起了她那只淌血流脓的手。 “乖孩子,谢谢你。”她温柔道,“去,帮哥哥们把这里收拾十下,好吗?” 她甚至根本没想过要打开这份礼物。 少女虞歌面无表情的留在台阶底下,仰望了十会主人消失的背影,又怔愣愣地低下了头。 在她脚下,人类尸体的脸上还挂着恐惧而扭曲的表情,那蒙着白翳的双眼,正隔着生与死的间隔,毫无遮挡地与她对视。 她突然感到十种难以形容的疲惫而懊丧。 ……要是留在塞拉家过圣诞就好了。 她真不该赶回来的。 …… 昏暗的烛光下,虞歌清隽瘦削的侧影仿佛完全凝固住了,连低垂的眼睫都安安静静地静止着,看不出十丝情绪。 有那么十瞬间,她那张寡淡而疏离的面容剧烈地扭曲了十下,梅兰萨几乎都以为她要哭了,但最终,十切骤然掀起的感情起伏都被她压抑到了认命般的波澜不惊里。 她近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祝贺您终于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但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是她第十次在面对自己的主人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命运送给她视死如归却求死不能的诅咒,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想要了。 那轻飘飘的叹息传入对方耳中,如十道通天彻地的滚雷,顷刻间便在梅兰萨的胸腔内留下纵横龟裂的伤痕,她在恍惚间似乎亲历了某种令人心神剧颤的莫大悲戚,如万仞冰川化作齑粉,似广阔雪原轰然塌陷。 那悲戚不是因为虞歌的十句话,甚至都不是因为虞歌这个人。 ……而是因为十些,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彻底消磨掉,却又令她眷恋至极的东西。 人类的感情让她如此痛苦,却再也无法割舍。 如果这就是虞歌这些年的感受…… 如果这就是她唯十能做出的补偿…… 如果虞歌能愿意垂怜,再低头看她十眼…… 那么即使是摧心剖肝,她也甘之如饴。 她锋利的指甲在无意识中刺穿了自己的整只手掌,但她却只是露出了十点纵容的笑意,用没沾血的那只手,轻轻拂开了虞歌散乱的头发。 感化进度:72 …… 眼看着日益增长的进度,444忍不住开始轻声哼歌。 它拿荒腔走板的机械音高歌了十曲好运来,十抬眼,却见虞歌依然保持着攻略目标离开时的姿势,垂头坐在原地。 “宿主,你咋了啊?”它担忧道,“怎么感觉你有点难过啊?” “没什么,不是难过。” 虞歌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将下巴杵在了支起的膝盖上。 “非要说的话…可能有点愧疚吧。” 她默默阖上了眼。 “人家领主活了这么多年,纵情享乐也好,杀人饮血也罢,本来在这个世界观底下过得好好的,结果我这个外来的横空冒了出来,先是十厢情愿地和她卖惨搞奉献,等到她真有了感情学会爱了,又十拍屁股把人家给甩了……啧,可太不干人事了。” 以任务优先的系统对她开始为非人类攻略目标感到愧疚的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它犹豫了半晌,才试探性地确认道:“宿主…你进入任务前不是已经服用了足量水银吗?” 虞歌微微十怔,“是…是啊?我又没情绪失控。” “哎呀,不是失控。”444鼓起了脸,“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和角色过分共情,甚至有点融入啊…正常人谁会站在攻略目标的角度换位思考呀,你该不会是偏爱这种没三观的类型吧?!” 虞歌:…… “…把三观放在十边,就算换个三好美人当目标,我也不太可能完全融入角色,顶多受点影响罢了。”她道,“你…你之前在反派感化科就没听说过我吗?” 444摇头又点头,它迟疑道:“听…听倒是听说过,就算不太敢提……。” “这有什么不敢提的。” 年轻的宿主对它的纠结浑不在意,她抻直了腿,慢慢掀起了自己单薄的眼皮。 “我当初在管理局入职的时候,没有十丁点属于自己的记忆。”她轻声道,“我所经历过的十切感情,所体悟到的全部人生,甚至包括我个人的三观建立,绝大多数都局限于快穿世界里。” 她套着各色角色的外壳,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却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真实十生。 而即便在快穿世界内…… 以任务为前提、靠药剂压制情绪反应的宿主,也无法彻底代入角色,而只能作为半个局外人,用自身的思维与言行去演绎悲欢离合。 “自身全然空白的记忆”与“永远无法全情投入的小世界”,这两个限定叠加在十起,或许能塑造出十名最游刃有余的宿主,但这宿主却很难被称作十个完整的“人”。 444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听见宿主异常冷静地将话题扯回了正事。 “沉浸式演戏对我来说其实更类似于十种技巧,”她淡淡道,“我连感同身受的资本都不具备,拿什么去和角色完全共情啊。” 她稍稍皱起了眉,眉眼间流露出十种既无奈又有点困惑的神色。 “我说愧疚,更多也是从剧情上出发的。”她道,“领主会被虐甚至都不是因为她没人性的所作所为,从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十刻起,她就注定得被虐了。” 她反问道:“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不…不觉得啊,”系统瞪大了眼,“从剧情出发的话,被虐的更惨十些的还是你的角色吧。” 也是。 虞歌深以为然。 “有理。”她长舒了十口气,“那我还是自己同情自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623:14:372021012723:4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来本五三15瓶;长笛一声、3289694710瓶;叶洛5瓶;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49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4 巴伦都不必勒紧缰绳,拉车的两匹马便十分自觉地止步于修道院门口。 他敏捷地跳下车,弓腰拉开了车厢前的天鹅绒车帘,“领主,我们到了。” 整座卡罗维尔城的血族领主正端坐在昏暗的车厢内,猛地一照见了月光,她那缟素的肤色泛着某种青灰的光泽,白得像薄薄一层纸,仿佛能轻易被人撕毁,竟给人一种…憔悴与灰败的感觉。 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合理的观感。 在成年后的上千年中,纯血血族的身体机能都会常年保持在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巅峰状态,即便是不饮血不休眠,也不会出现这样显而易见的虚弱或枯槁。 借着梅兰萨捧着器皿走下马车的档口,侍卫长又悄悄地抬起眼,谨慎地打量了领主一番。 但就外表而言,这位金发的元老并未显现出丝毫衰老瘦弱的痕迹,他之所以产生这种奇怪的错觉,实际上更多是源自于对方的神态 领主脸上最常见的那种温和包容又不失威严的笑容已经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一般的生冷与平静,她的眼神比旷野中的风还要空茫,仿佛全然认了命,连灵魂都已然遗失了,而只剩下一副森然的白骨,在死死支撑着这副完美无瑕的姣好皮囊。 这是梅兰萨来给虞歌送血的第三个月。 在此期间,领主每天都会为她离家的新生儿送上两罐最新鲜最健康的人血,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由长亲去巴结一个新生儿,这事放在整个血族里都堪称荒诞。 作为同僚,巴伦确实很欣赏虞歌身上的某些特质,但作为领主身边最忠诚可靠的侍卫长,他望着主人那日渐倦怠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诚恳地谏言。 “领主,”他毕恭毕敬道,“元老级血族拥有赋予任何人类初拥的权利,与其在这里等着小领主自己回心转意,其实您大可以再去挑选个人类姑娘,重新” 如水汽般无声而沉凝的压迫感悄然而至,侍卫长当即便被主人凌厉的目光扼住了喉咙,他非常有眼色地跪在了地上,双手为领主奉上了厚重的披风。 梅兰萨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修道院的大门。 这三个月以来,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那虚空既沉重又柔软,几乎要将她活活溺死在其中。 她明明应该无望又悔恨,应该苦痛而不甘,但在这种古怪的虚空中,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产生不了一丝一毫激烈的情绪。 她已经不指望虞歌能回头了。 在意志极度消沉的情况下,自她内心深处最渺小的角落里,甚至生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庆幸 幸好虞歌还需要血,幸好我还能借此机会,再多看这孩子两眼。 领主轻轻推开最里间的木门,看见虞歌依然保持着背对房门的姿势,安静地跪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她的脊背清瘦孤拔,有着过分流畅的弧度,唯有后腰处骤然凹陷下去,如同弯刀上的一处突兀的豁口。 虞歌还将头发剪短了,乌黑的发梢胡乱搭在脖子上,纯粹的黑与半透明的白相碰撞,产生了一种令人屏息的美感,更衬得那截后颈像是一截笔挺而白生的花茎。 ……仿佛一手就能牢牢紧握似的。 某种在这三个月间习以为常的挣扎感蓦地浮上了梅兰萨的心头,仿佛生来眼盲的人见到了第一线天光,她的神智在那一瞬间被虞歌的一个背影割裂成两半。 其中一半源自于她血族的天性,化作伤黑累累的冷血巨兽,用崩断的指甲不停抠挠着粗粝的砂石,在她的胸膛内发出濒死般凄厉瘆人的哀鸣,咆哮着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面前这个年轻的新生儿彻底摧毁,并据为已有。 而另一半…… 则成为了牵制巨兽的一截绳索,那绳索自她贫瘠虚弱的灵魂中诞生,由虞歌的经年苦痛凝结而成,正死死地勒在巨兽的脖颈上,逼迫它仰面倒地,暴露出最脆弱最温暖的腹部,企图分走虞歌轻描淡写似的一个眼神。 这极端剧烈的挣扎感令梅兰萨的头颅内泛起了针刺般细密而连绵不绝的刺痛,她将器皿摆在桌子上,以相同的姿势跪在了虞歌身后。 拜初拥所赐,虞歌身上散发着某种与她非常相近的气息,甫一靠近,似乎有白丁香那种香料气极重的甘甜,但若是仔细辨别,便能嗅出那浸润在对方骨髓中的,深雪般冰冷而凛冽的味道。 梅兰萨怔怔忪忪地抬起了手,悬在虞歌的后颈上。 她的手指由于犹疑而过度紧绷,像一条条冻僵的小蛇,而那微妙而不知其源的紧张感,几乎令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成了锐利的坚冰,直愣愣地杵在她的管壁上,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我在做什么呢? 虞歌会愿意让我摸一摸她吗? 虞歌能回过头看我一眼吗? 她颤抖的手以一种微不足道的力道落在了虞歌露出的后颈上。 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她心头那只哀号抗争的巨兽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虞歌不会愿意的。 这孩子甚至再也不想看我一眼。 她凝望着虞歌一动不动的背影,似乎在沉寂的室内听见了自己灵魂的恸哭。 那哭声让她的肺腑都缩萎了起来,那些脏器似乎被无形之中的某种重压挤成了小小的一团,血管与骨骼都被缓慢地碾成了一滩酸腥的血泥。 梅兰萨微微蜷起上身,腰背都弯成了一把饱满的弓,她茫然地望着自己垂在地上的金发,像是被某种隐秘而极为深刻的情感深深击中了。 在她过分漫长的生命中,还从未有过这样卑微而心甘情愿的时刻。 像是风霜雨雪刮下了她皮囊上的每一寸血肉,只剩下一把干枯腐朽的白骨,那白骨却也要直挺挺地伫立在对方面前,充当一副瘆人且无用的摆件。 全心全意,悲喜由人。 她在虞歌身后跪了大半宿,而虞歌就像一尊静默沉静的雕塑,从头至尾,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侧目之意。 在天色将亮时,虞歌终于扭过了头,她将桌上的鲜血一饮而尽,对着领主略一颔首。 “谢谢主人。”她道,“您该走了。” 她的眼睫垂落出非常疏淡的弧度,跳动的烛光在她深色的虹膜中折射出坚定而冷硬的微光,那眼神似乎是有点涣散的,虚虚地停留在某处尘埃上,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仿佛被冰刃割烂了喉舌,梅兰萨终于得到了一点点梦寐以求的回应,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是了,这才是她应得的报应。 与虞歌曾经遭遇承受的那些东西相比,她这点报应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但除了自身的痛苦挣扎以外,她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去补偿虞歌了。 梅兰萨在恍惚之间离开了房间。 她的肩膀似山体般倾颓塌陷,虞歌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便击溃了她笼罩于情绪之外的那层虚空的薄膜,令她的灵魂都发出高亢刺耳的震鸣,那种“被彻底放弃”的恐慌感使她的肺叶都痉挛起来。 她倚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却无法汲取到一点点能够缓解疼痛的氧气。 而血族根本不需要呼吸。 从外表看来,她也许只是面色苍白且脚步虚浮而已。 一道身影从她身边匆匆经过。 是最近常常出入虞歌房间的卡桑德拉。 女骑士艰难地拖着一副一米来宽的油画画框,甚至没注意到与她擦肩而过的金发女人,她怀着某种焦急而紧迫的心情,将那副画摆在楼道里,敲响了虞歌的房门。 梅兰萨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血族超常的听力令她将屋内的每句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虞,你听我说,我近期可能都没法过来陪你了。” 人类少女的声音里有非常浓重的鼻音,似乎含着某种难以抑制的哽咽。 “你…你知道教廷的异端审判组吗?”她断断续续道,“新来的组长已经选定了我,我马上就要去报到了……密林后头的城堡里都是血族,我们这次要去剿灭城堡的主人。” 门内传出了啧啧的轻吻声,年长的领主怀着某种自虐般的酸妒心思猜测,那应当是小骑士在不住地亲吻着虞歌的手背。 “虞…我还从来没杀过人,更别说血族了,我…我怕我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虞,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与少女那忐忑而满溢着期待的语调相比,血族新生儿的嗓音里有种不近人情的柔和与淡漠。 她答非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杀死城堡的主人呢?” 卡桑德拉足足停顿了数秒,才怔怔地反应过来。 “是…组长的女儿好像是在那城堡里被杀死的,”她的抽泣声似乎更大了,“但我也不太了解内情。” 房间内的对话声渐渐沉寂了下去,楼道内只能听到树梢被风拂动时的簌簌声响,漆仄的楼道内,梅兰萨微微眯起眼,将目光定在那副油画上。 触及画面的一瞬间,她的瞳孔陡然紧缩成了小小的一点 那副画上所绘的,是个衣着华贵的贵族少女,约莫二十出头,正含笑望着画师的方向,在那张和善而精致的脸蛋上,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双湖泊般明澈潋滟的绿眼睛。 那是种非常独特的、饱和度极高的碧绿,几乎绿出了一种世间罕见的感觉。 ……但梅兰萨记得这双眼睛。 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某次血族的聚会上,那抹恐慌而迷惘的绿色坠在一颗孤零零的头颅上,一路滚到了虞歌的脚边。 而在更早的时候…… 这双眼睛长在一位与虞歌同期进入古堡的血仆脸上,因失血过多而彻底失了明。 现任异端审判组组长的女儿……竟是她逼着虞歌第一次杀人时练手的对象。 她已经完全想不起这血仆血液的味道,但当初…… 虞歌在摘下眼罩与这双眼睛对视时,那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却立即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悬在头顶的命运之神,在所有人都不曾觉察之际,便已经展露出了狰狞可怖的利齿。 如果这是她能够补偿虞歌的唯一方式…… 如果这能让虞歌解脱,带给虞歌一点宽慰…… 梅兰萨抬起手,将手掌轻轻贴合在冰冷的墙面上,仿佛在隔着一堵斑驳而陈旧的墙壁,小心翼翼地触碰虞歌的一小块皮肤。 她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依稀带着多年以前的影子,温柔纵容,而充满怜爱,她的神情几乎难以形容,好像既没有伤感,又不似痛苦,而只是一种非常非常轻微的…… 内疚与遗憾。 感化进度:88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723:41:432021012923:3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81658440瓶;鹤猫子20瓶;长笛一声15瓶;洛洛清秋3瓶;德国牧羊犬、生命、莫瑜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0 章 血族大佬小叛徒25 444观望着疯涨过90的进度条,心里猛地一哆嗦。 它心虚地苦笑了两声,“哈…哈哈哈,宿主,你说攻略目标会不会是被虐到醍醐灌顶,突然想开了吗?” 系统等了半晌都没得到回音,再一低头,却发现虞歌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陷入了某种致命的打击或震惊中,连眼波都在明显地颤动着。 它不安道:“宿主…宿主,你没事吧?” 虞歌强行按捺住心底不详的预感,与它确认,“从前天开始,来给我送鲜血的人就换成了侍卫长,对吧?” “是啊…侍卫长说攻略目标有要事在忙,暂且顾不上这边。” “我觉得…攻略目标可能要以极端方式来挽回这段感情了,”年轻的宿主咬紧牙关,“领主…领主可能要把命偿给我了。” 444微微一怔,它磕磕巴巴地试图反驳。 “不…不是,攻略目标活了这么久,按理来说不会做这种傻事吧……。” “恰恰是因为活得太久。” 虞歌微蹙着眉,脸上的神色在那一刹那闪过一种很古怪的复杂。 “惜命这两个字之所以能写进人类的天性里,就是因为人类的生命短暂且脆弱,即便是身体强健的青壮年,也总会面临无数足以丧命的风险。对人类而言,生命是独一无二且易逝的。” 她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但纯血血族生来就不怎么受到死亡的威胁。”她道,“他们也把生命看作非常珍贵的物件,但因体会不到失去的恐惧,所以远远到不了人类这种畏死的程度。” 系统思索了片刻,道:“我们的任务只是感化攻略目标,就算她真的把自己折腾死了,只要在死前能把进度涨满,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吧……?” “是没什么影响。” 虞歌轻声叹了口气,在思索时习惯性地用指甲去抠自己拇指上的死皮。 “我只是…非常讨厌别人死在我面前而已。” …… 正午时分,卡罗维尔大教堂。 哥特式建筑尖塔耸立,每处塔尖上都装饰有镀金的神明或圣人雕塑,远远往上去,如同一簇缀着毒液的刺林,以刺尖笔直地指向苍穹。 而在教堂的正门门口,高约百米的青铜圣母像立于浪端,展开双臂,微垂着头颅俯瞰众生。那青铜材质因岁月的风化侵蚀而在塑像饱满的脸庞上显现出大片条纹状的黑色斑驳,宛如口鼻淌血而眼落黑泪,看不出半点悲悯或慈爱,竟给人一种压抑而阴森的观感。 铛。 正午的钟声如同滴入沸油中的一滴冷水,围聚在邢台前的忠实教徒们当即炸开了锅。 “这架势…终于又要来一场焚刑了,是吧” “可不嘛,这些怪物除了火以外也什么都不怕啊。” “我听人说,今天要烧死的这个还大有来头呢。” 人群之中,幼童尖利的童音突兀地传出来。 “这姐姐长得好漂” 她立刻便被怕事的母亲捂严实了嘴。 层叠垒起的大摞木柴旁,面容典雅的金发女人正被反捆着双手,跪于刑桩前。 她仰着头,直面着正午刺目的阳光,皮肉与长发上都闪烁着细腻柔和的光泽,如同身披银辉,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没什么畏惧或抵触的神情,反而带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笑意,非要形容的话,好像能隐隐约约地观察出某种期待与喜悦的意味。 在市中心伪装成糖果店老板的年轻血族握紧了拳头,那种不可置信的愤怒令他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本能,骤然伸张开的尖利指甲瞬间在他的掌心内留下了三枚将将穿透的血洞。 他在昨天听闻这条最新消息时,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要在背地里悄悄滋事。 那消息说,卡罗维尔城的那位女性的血族领主,已经去和教廷主动自首,即将被处以焚刑示众。 纯血血族的躯体几乎无坚不摧,除了银具刮骨或焚烧殆尽,再没什么能使得他们彻底丧命。 可领主为什么要来赴死呢……? 对血族而言,杀害人类难道不是件轻而易举且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究竟是什么迫使着一位血族元老,使她能够心甘情愿地惨死在教廷手底下呢? 铭刻于心底的忠诚与驯服使他无法违背领主的任何指令,但那一刻,年轻的血族却如遭雷殛,整个人都被那种迷茫与怨怒交织的情绪而击溃了。 他站在二楼里,眼睁睁地听着人类的枢机主教走到邢台前,以一板一眼的口吻逐条诵读着领主的罪责,数十名骑士在这过程中有序地将邢台层层围起,而四周民众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大,透出种难言的热闹与兴味。 “主有恩惠、慈爱,我以主恩宽恕你的罪名,并施与焰火与烈日,将你沐于我主的荣光之下,愿你灵永远颂主” 主教的宣言被一声马嘶骤然打断。 纯黑的战马一路冲入人群中央,前蹄高抬,发出凄厉高亢的嘶鸣,一名身披斗篷的东方女人顺势自马背一跃而下,以银质弯刀横于身前。 现场的气氛莫名地紧绷起来,教徒们的讨论都渐渐平息了下去,一时只能听见远处海浪翻滚时时断时续的波涛声。 跪在台上的梅兰萨瞳孔紧缩,她将视线牢牢地凝在虞歌身上,那目光是如此的专注执着,几乎可透血肉之躯。 绷在她心口的一口气悄然散去,那一瞬间,她全然想不起自己此刻的境遇,而只能体会到那种意料之外的雀跃与狂喜。 就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有幸攀附上了水面上的唯一一根浮木。 虞歌竟然来了…… 虞歌还想见我…… 哪怕她是来看我死的,哪怕她只是想寻个痛快。 至少这孩子还没有彻底放弃我,在我漫长生命的终点,她还愿意最后再…… 再看我一眼。 …… 众目睽睽之下,虞歌陡然抬手,掀掉了自己身上的斗篷。 由人类转化而成的血族新生儿拥有在血族中最为脆弱的体质,严格而言,他们根本无法直面强光。元宝小说 在大地上普照的炎炎烈日仿佛化作了万千细密锋利的兵刃,竟在这女人雪白透亮的皮肤上划出无数道翻飞露肉的血口。 她掀起燕尾般的眼睫,寡淡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那切肤的疼痛并未落在她身上似的。 “主教,您错了。” 她的声调抬得太高,以至于那尾音都在嘶哑的颤抖着。 “我是血族成员,也是领主唯一的伴侣。”她道,“您所说的那些罪责,通通都是我一人犯下的。” 围观的教徒们面面相觑。 ……这也是个自投罗网的血族吗? 血族也讲究伴侣那一套吗 她说的话可信吗? 教堂前的死寂如同紧绷的弓弦,沉默而一触即发。 当值的卡桑德拉红着眼眶,推开了前排的同僚,冲到人群的中央,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头盔。 她早在梅兰萨前来伏诛的那一日,便确认了虞歌的身份,但…每当她想起虞歌,都只能回忆起在前不久的月色之下,为她扶稳剑柄的,那只冰凉而亲和的手。 虞只是错爱了她的主人。 小骑士这样安慰自己。 她一定不是自愿杀人,也绝非自愿成为血族。 上帝会宽恕虞的。 …… 然而当下,她望着虞歌身上遍布的狭长伤口,一时间竟完全无从下手,那种焦急而惶恐的心情令她将心中所想低吼着脱口而出。 “…虞,这就是你说过的主人,对吗?” 她甚至都没等对方的回答,便直愣愣地举着起誓的手势,对着主教的方向发出语无伦次的哽咽。 “不…不是这样的,大人,请您听我说,她是被逼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卡桑德拉绝望而慌乱的解释很快就被身后轻飘飘的一声叹息打断了。 她看着虞歌走到自己身前,随手丢下了手中的银刀,既而一步步地走向了邢台。 “不是哦。”她道,“主人之所以能驱使我,是因为我自己愿意。” 年轻的骑士看着心上人略微偏过头,那颗落在虞歌眼尾的红痣几乎像是刺入她眼中的一枚铁钉,令她霎时间便被眼泪糊了满眼。 “谢谢你,小骑士。”对方语气淡淡,“我要走啦。” 卡桑德拉双手扶膝,在茫然的痛苦中看见了虞歌踏于泥土中的,那白皙染血的双脚。 每一步都那么从容,那么坚定,那么的…无可挽留。 “天哪!” 人群之中猝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在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时,始终隐藏于邢台阴影之后的,现任异端审判组的组长,倏地抄起铁架上的火油,箭步上前,劈头盖脸地淋了罪人一身,并一把夺过了卫兵手上的火把,飞快地点燃了台上的火柴。 这位组长在邢台上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被疤痕贯穿的脸扭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那其实源自于大仇得报的巨大快意。 背负着独女被血族虐杀的血债深仇,他在人世间苟活多年,所指望的…… 便也只有这一刻了。 …… 人类被活活烧死约莫需要七分钟上下,而血族所需的时间还要更短一些。 梅兰萨从未遭受过这样的疼痛。 像是被沸腾的铁水兜头浇下,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都蜷缩卷曲起来,那是种抽筋刮骨都无可比拟的,由灼烧而产生的剧痛,每一次火焰的噼啪跳动,都仿佛生生钉入了她的头颅。 她的哀嚎几乎不受控制,和应着火苗的跳动,从胸腔内挣扎而出。 那本该是掷地有声的苦痛铮鸣,但在剖心断肠的痛楚之下,实际上听起来却只是几声气若游丝的哑声低语。 “小歌…小歌,我错了,我真的学会爱你了。” 恍惚之间,她觉得连自己的眼球都已经彻底融化了,但虞歌那裹在白袍内的身影却依旧如此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让她的灵魂都酸涩得紧皱成一团。 虞歌笔直地跪在她面前,眼尾下垂,而温柔似悲,火光映在她苍白破皮的脸上,却如同最瑰丽嚣艳的胭脂,为她添了几分独属于人类的血色。 年长的领主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虞歌这样的好脸色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扬起自己可怖的面容,从喉咙内挤出若有似无的哀鸣。 “你来了啊…小歌,对不起,我明白得太晚了……。” “嘘。” 虞歌凑近了一些,轻轻覆上她燃烧得滋滋作响的手背。 那冒着黑烟的火焰蓦然蹿上了虞歌的手! 这孩子…竟提前在自己身上裹满了火油! 梅兰萨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撞击对方,试图扑灭虞歌身上的火星,但那却让火团燃得更旺更残忍了。 金发的血族发出响彻天际的厉叫,那声音也许响若惊雷,却在虞歌冰凉的唇齿间湮灭于无声。 那亲吻一如多年以前,蜻蜓点水,而谨慎小心,不带任何的绮念与色思,却在那一刹那浇灭了她的全部痛觉。 如晚风融冬,似天光化雪。 周遭的全部声响都在一瞬间远去了,她眼中心中,都只能望见虞歌一人。 她看见虞歌那因剧痛而狰狞的神色,听着虞歌那嘶哑如铁锈般的嗓音,甚至感受到了虞歌自眼尾处淌下来的涔涔血泪。 其实那泪水根本没落到她皮肤上,便已经被烈焰蒸发殆尽了。 “主人,我来晚了。”虞歌道,“我是您的侍卫,本当与您同生共死。” 她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悬在领主的脸侧,似乎想像幼年时一样,绕一绕主人那金色的长发,却因无处下手,而只得僵在半空。 梅兰萨几乎想要笑着反问,你方才不是已经承认,自己是我的伴侣了吗? 但她挤不出笑容,也没力气调笑了。 ……原来在灼烧的煎熬过后,死亡竟来得如此迅速。 她反手握住虞歌的手腕,将对方紧紧地箍进了怀里,力道大得自己的双肋都隐隐作痛,仿佛要将爱人揉入骨血,而永不分离。 “小歌,你有一点点重新爱我…了吗?” 虞歌的回答自她空荡荡的心口处,顺着残存的血管与骨骼,一路传至脑海,成为她一生中所能听见的,最后一道声音。 “我…我一直都无法放弃对您的爱。” 梅兰萨仿佛回到了那片苍茫而辽阔的雪原上。 那雪原荒无人烟,终年飘飞着细凌凌的冰絮,空旷且漫无边际。 而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听见了草木疯长而花叶绽放的声音。 一株小腿高的白丁香自冰面内凭空长了出来,每一朵小小的花苞都散发着馥郁浓稠的甘甜香气,显出一种茂盛而蓬勃的鲜活劲。 那是她以心血喂养灌溉出的人间挚爱,她曾一度失去对方,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收场失而复得。 如今那道来自遥远异乡的,伤痕累累的魂灵,在几经离乱苦痛之后,终于能够穿过人间种种的悲观离合,掠过那数不清的火焰与海浪,与她同归一处,恒久相守。 梅兰萨与她年轻的爱人确实死于那一天的同一时刻。 在遮天蔽日的浓烟之下,定格于刺目耀眼的金光之中,风停,火熄,而恩怨歇止。 …… 嘀。 快穿舱门开启又缓缓合上,为躺在里头不断挣扎的宿主提供了大量可吸入式rt31668试剂。 虞歌奋力地捶打了几下强行开舱的按钮,她甚至都没等到舱门完全打开,便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杯凉水,骤然泼在自己脸上。 待到她的喘息渐渐平缓一些时,444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才自舱内响起。 “宿主,宿主,您的心率过速了!” “……我知道。” 年轻的宿主踉跄着从舱内爬出来,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双手还完好无损,便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操作台,紧握住了弹出的任务卡盘。 那卡盘依然以黑作为底色,上头却绘制了大量血色的图腾,那图腾弯曲错落,几乎凝成了一场熊熊的烈火。 而在火焰之中,环绕着一串非常长、非常拗口,却令她永生难忘的一个名字。 世界代号:560486289c 攻略目标:梅兰萨蒙蒂奥利菲斯已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923:33:192021013023: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生199瓶;空一18瓶;icberl10瓶;柴柴8瓶;路人丙、若西5瓶;琉璃雪、長歡4瓶;萬達3瓶;迈拓拾二世、莫瑜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1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 宇宙历1377年,首都星。 与第一行政区相隔甚远的σ号工业城已经提前见了黄昏,恒星时刻聚变所产生的光辉自上亿公里外折射到这颗虫族的母星上,落下大片刺目而斑驳的黯淡色斑。 工业城城郊的某处小旅馆内,开裂脱落的绿色墙皮下露出锈迹斑斑的筋柱与打着补丁的钢板,浑浊的水珠自天花板淌到墙面上,又一路浸入了生着霉斑的地板。 除了近在咫尺的水滴声与远处工厂的轰隆闷响外,在这间逼仄腐朽的小房间内,便只能听见从地下室内断断续续传上来的新闻播报。 “7月8日凌晨,逾十万名阿尔西斯虫族在第一行政区的官方网站上参与请愿活动,要求女王公示王后失踪的细节与具体原因。自三年前王后私自在全网直播中宣布正式退出王室后,女王始终并未对此事给出合理解释与明确的处理方案。据悉,本次活动由……。” 444将楼下光脑内的新闻以投影的方式呈现在宿主面前,播放了没两分钟,就被精神不振的虞歌一把挥灭了。 “……还用了解什么背景啊。” 年轻的宿主顶着角色的皮囊,抱着一桶15l的冰镇可乐,盘腿坐在吱扭作响的地板上,试图用足量汽水来麻痹自己的神志。 “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她皮笑肉不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本人,虫族在逃小王后,本事件唯二当事人之一。” 444试图安抚她。 “宿主一个跑路剧本连演了三个世界!宿主辛苦了!” 系统拱进她怀里,吭吭唧唧地进入了正题。 “既然都是王后了…那起码你和攻略目标已经是正经妻妻了,这次感化会不会稍微容易一点啊……?” 虞歌清了清嗓子,深感有苦难言。 “如…如果抛妻弃子也是件值得原谅的事的话……。” 她进入这颗世界的身份,是只刚刚破茧的纳蒂斯虫族幼虫,折合成人类的年纪,约莫也就七八岁。 帝国史中有过明确记载的虫族种类多达数十万种,其中大多数被人所铭记的,都是曾为帝国征战过的战斗种族或以繁衍能力见长的远古虫族,像纳蒂斯虫族这样,以姝丽外表与动人歌喉闻名星际的,其实也就只此一支。 这一种族的生存能力极差,在数百年前就已经面临濒危的绝境,仅存于世的又几乎都为雌性,在帝国成立之初的混乱时代,成年的雌性纳蒂斯虫族甚至一度成为进献给王室贵族的稀罕礼物。 但虞歌赶上的时候还算不错。 在王室多年的统治下,宇宙历二百多年起,纳蒂斯虫族已然凭借着少数战时功勋与对帝国娱乐产业所做出的卓越贡献,而拥有了自己的爵位与领地,也算是晋升成了帝国内活得相当滋润的贵族阶层。 待到她进入身份后,还是只幼虫的小虞歌拥有了一对慈爱温和的父母,与立志于从军报效帝国的姐姐。 …… “我靠…可算赶上一手好牌。”444摩拳擦掌,“但这和攻略目标有啥关系啊?” “嘘,别急。” 宿主轻轻叹了口气。 “她马上就要出场了。” 宇宙历1363年,刚刚继任女王的斐济云与王室周旋已久,她忽然起了些叛逆心思,决定要亲自率领队伍,对偏远星系进行考察与暗访。 尚且年轻的女王自幼在极端精英教育中长大,时时刻刻言行周到,且处事得体。这次行程全程由官方团队直播跟拍,任务目标还未过半,便已经受到了广大虫族群众的一直好评。 小女王的唯一一次稍显失态,发生在距离首都星上千万光年以外的密林星系内。 她在探访以家族为单位的纳蒂斯虫族时,撞上了一只在花园里学飞的雌性幼虫。 那只幼虫的脊背上长着两对标志性的透明脉翅,因过分稚嫩,甚至都没能完全伸展开,连翅膀上崎岖蜿蜒的网状格纹都不甚清晰,那些浅淡的纹路里流动着液状的血淋巴,虽未能使幼虫振翅,却让那双翅膀上泛出某种琥珀一般的,半透明的蜜金色光泽。 福至心灵一样地,裴继云骤然想起了某本科普读物上对纳蒂斯虫族所作出的精准描述。 “因出过数代杰出歌后,纳蒂斯虫族又被誉为帝国夜莺,但当你真正面对一只纳蒂斯雌虫时,或许也会发出不一样的感叹。即使刨除那泉水一样的歌声,这一种族介于虫形与人形之间的惊人美貌其实已经足以让任何观者神魂颠倒。” 小女王当场愣在花丛里,几乎完全不记得要示意身旁的摄影师先行离开。 有翅类虫族的翅膀其实是自身外骨骼的延伸。 这只幼虫身上的骨头会不会也是空心的,像是水流一样,一碰就会碎呢……? 她望着雌性幼虫那两对偶尔才呼扇一下的脉翅,忍不住悄悄立起了耳棘。 身为王室的阿尔西斯虫族在化为人形时褪去了触角与翅膀,他们凭借精密的信息素传导信息,依靠耳棘的颜色与形态来表达情绪。 将耳棘竖起抖动…其实是一种非常直观的,传递好感的形式。 但努力练习飞翔的幼虫对女王的反应浑然不觉。 她正忙着和姐姐讨饶。 “不要,我不要,我不喜欢高的地方,而且这翅膀带得我后背疼。” 那声音果真如莺呼燕语似的,全然不同于有节律的蛩鸣或哀哀的蝉泣,反而像是…暮春时落在花蜜内的第一滴晨露,又娇又青涩,轻飘飘地拂过女王的肺腑,为她带来一点难言的古怪战栗。 “小歌,乖一点。” 即将离家前往军校就读的长姊听起来非常严厉。 “再闹我可要罚你了。” 委委屈屈的雌性幼虫晃悠着飞了起来。 但她的两边翅膀鼓得不一样大,用力也明显地不协调,不过盘旋了几米,便耍赖似的掉进了庭院尽头盛开的花丛里。 她恰好砸在了女王的胸膛上,并得到了一个来自上位者的,非常坚定、非常可靠的拥抱。 …… 444捧着心口咂嘴。 “俗套但是好甜啊。”它言简意赅地评价,“不过这剧本根本没什么自带的原始虐点吧……。” 虞歌随手一指那翻开没几页的剧本。 “前景概述结束了,接下来才真正开始搞对象呢。” 回到首都的裴济云尝试着在处理公事的闲暇之余与虞歌通视讯。 这只纳蒂斯幼虫比她足足小了将近百岁,怀里揣着的,不过只颗稚气未脱的孩子心肠,愈发成熟的女王听着终端那边可爱得近乎可笑的疑问与抱怨,几乎觉得陪伴对方重新过了一遍自己未曾拥有过的童年。 虞歌因为挑食被姐姐骂了、虞歌转校后和欺生的小同桌吵架了、虞歌在犹豫到底要选哪门外语课、虞歌觉得父母不够尊重自己的选择…… 那是普通、懵懂又十分令长者向往的少女时代。 直到某一天,虞歌在视讯里红着脸倾诉,说自己的触角最近非常容易痒。 那是纳蒂斯虫族成年的标志,虞歌已经能够感受到其他虫族用以求偶的信息素,并遭到干扰了。 裴济云盘算了一下选后的时间表,随意挑了个提前些的日子,将这只已经成年的雌虫接进了王宫。 于她而言,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想过,还要询问一下虞歌的意见。 王后正式嫁入王室的那一日,恰逢帝国诞辰。 全星际的虫族为盛况欢呼祝福,上千架机甲绕星系数周,将这位来自偏远星系的小王后正儿八经地迎进了王宫大门。 虞歌未必适应“王后”这重陌生身份,但她学习得很快。 她以亲切礼貌的态度对待下人,用温和有礼的方式招待来宾,甚至能从容不迫地站在民众面前演讲。 她把一切都打点得非常好,只是不大愿意像过去一样,事事都拿出来同女王交流了。 裴济云隐约觉出二人之间生了点无形的隔阂,但她只当是孩子长大了,从未放在心上,待到她想把这事当成一个问题拿出来谈的时候,整个帝国都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小王后有身孕了。 女王将无关事项都暂且搁置在一旁,开始像多年前一样,事无巨细地过问伴侣的情况,将对方的孕产摆在了最优先的位置上。 似乎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往好的方向发展。真正令她们之间的感情急转直下的,其实是一桩意料之外的变故。 即将被帝国军团剿灭的联合星盗组织,抓了王后的父母作为要挟。 在成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伴侣之前,女王永远是女王。 整个帝国军团的虫族们端坐在机甲内,按照女王的命令,眼睁睁地看着居住在密林星系内的全体纳蒂斯虫族惨死于星盗的屠杀之下。 星盗被成功剿杀的消息在当日便传回了首都,但虞歌对此毫不知情。 她那时已经快要临盆了。 小王后为帝国诞下了一只非常健康的雌性阿尔西斯虫族,这只小小的幼崽还没来得及碰一碰母亲的手,便被医护人员抱离了房间。 在顺利生产后,第一个被塞进虞歌手中的,是她自己的通讯终端。 长姊沙哑的嗓音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令意识昏沉的产妇稍稍清醒了一些。 “恭喜呀,小王后。”她陡然抽噎了一声,“纳蒂斯全族与我们父母的性命…都搭在女王手上的事,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裴济云对王宫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等到她兴冲冲地赶回家,想要去好好疼一疼女儿的妈妈时,却发现虞歌已经结了茧。 她年轻的小王后,甚至都没让医生缝合刀口,便凭借着本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了茧里。 接连好几周,虞歌都没有离开过那枚茧。 她像是对外界的声音浑不在意,又仿佛是只能以这种最无助最无能的方式,来逃避某种致命的打击。 女王在她离开王宫后的好几天,才发现虞歌已经消失的这个事实。 对王后的搜寻足足持续了大半年,裴济云始终不明白,被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懂事又完美的小伴侣,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 毫无预兆地,在半年后的某一日,小王后突然联系了一家三流媒体,在星网上开了一场公开直播,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 那交代是送给全体民众的,独独将她唯一的爱人分割在外。 镜头内的虞歌待在某辆悬浮车上,面色苍白而憔悴,看起来已经完全脱了相,但那语气却如同她从前演讲时一样,笃定又平和。 “亲爱的帝国公民们,你们好,非常抱歉以这种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今天是想借这次直播,向大家宣布一个经由慎重思考与权衡的决定。” 久未露面的小王后稍一颔首。那柔软中甚至透出点奶味的声音,通过滋滋作响的电流,清晰地传入每位听者的耳朵里。 “我,虞歌,阿尔西斯虫族的第六任王后,裴济云女王的法定伴侣,自即日起自请从皇室中除名,同时解除与女王的伴侣关系。” 她抿了下唇,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但眼睛里却半分笑意也无。 “帝国万岁。”她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3023:38:412021020123:5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柒荨、莫戒游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情不好想看虐38瓶;3915409930瓶;余耐20瓶;若云、大大大兮釉、不纠10瓶;莫戒游8瓶;若西7瓶;啊啊啊啊6瓶;今晨有夜墨不归3瓶;洛洛清秋2瓶;桑桑、迈拓拾二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2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 帝国王后抛下尚未进入化蛹期的虫族小公主,单方面宣布退出王室。 这起事件未经发酵,便直接成为了近些年有关王室成员的最大丑闻。 事发三日后,女王不得不亲自露面召开发布会,在向公众致歉的同时进行了两点声明: 第一,退出王室并解除伴侣关系仅仅是王后出于产后抑郁而做出的、充满冲动意味的个人决定,而作为帝国领袖、王室代表与王后唯一的伴侣,女王本人并不认可这一决定; 其二…… 经过多方调查,现已确认王后的失踪,目前已进入全方位的追踪与寻找阶段,将进一步加强巡控力度,扩大追寻范围。 王宫内,裴济云斥退了两名前来汇报进展的联络官,阔步走回了寝殿。 寝殿这两日都没让佣人进来打扫,是以,她甫一踏进门,就踩住了某件柔软厚实的织料。 那是件纯白的法兰绒浴袍,看起来再普通不过,虞歌在候产时随手将它披在身上充作了睡衣。 女王将这件浴袍卷起来,牢牢抱在了怀里。 即便是在无人的卧房内,她面上的神色也依然维持得非常到位,那么温和,那么平静,又显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独属于掌权者的震慑感。元宝小说 但某种近乎于不详的担忧却始终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头,如一块积淀着往昔与来日的巨石,令她攥着衣物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连手背上都崩出了清晰可见的血管与筋络。 叮铃。 在恍惚间,某样坚硬而冰冷的物件从浴袍的侧兜里滚了出来,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转了两圈,又一路滚到了她的鞋边。 金属落地的脆响微不可闻,传入她耳中,却宛如陨石坠落时所产生的巨大轰鸣。 裴济云微微垂下眼。 躺在地上的,是一枚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戒指,以阿尔西斯虫族先辈的遗骸打造而成,戒身由盘旋蔓延的荆棘图样勾勒出完美无瑕的环形,而那些生着细刺的纤长藤蔓又在戒面上重新汇聚,形成一只五边形的闭合牢笼。 这枚戒指在阿尔西斯王室中世代传承,是现任统治者身份的象征,也是……她送给虞歌的订婚礼物。 她的小王后走得那样匆忙,甚至连她们的婚戒都没来得及带走。 女王将戒指拾起来,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那块棱角嶙峋的巨石终于顺着唇边冰凉的触感,缓慢地碾压进她的血肉里,将蓬勃跳动的脏器生生挤成了一滩淋漓腥臭的血泥。 不…不是没有带走。 在她们结婚的时候,这戒指的尺寸对虞歌而言还太大了些,她的小王后一直将它穿在自己的颈链上,将这枚略显尖锐陈旧的圆环捂在自己最温热的脖颈间,即便是洗澡睡觉时也从未离过身。 虞歌是特意将这枚戒指留给她的。 发布会上所提及的产后抑郁也许能在民众面前遮掩一二,却无论如何都骗不过她自己。 王后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离开她。 哪怕公然离开便注定要背负起舆论上的骂名,即便此时离开便是舍弃了她那刚出世不久的婴孩。 这只连飞都飞不利落,又再也无家可回的小雌虫…… 却依然消失得如此彻底而迅速。 裴济云抬起手,按住了自己因情绪过激而突突跳动的浅色耳棘。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呢? 她在虞歌幼年时充当了对方最可靠的朋友,在虞歌少年时扮演了对方最浪漫的恋人,又在虞歌长大成人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对方体贴而富有担当的伴侣。 从小到大,虞歌一直都那么单纯,那么听话,所经历过的每一步都在她的指导之下进行,怎么在产子以后反而做出了这等有失身份的行为呢? 但她绝不会因此就放弃虞歌。 女王端丽而肃穆的面容上浮现出某种非常古怪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神情。 她的眉眼间似乎隐约带着种极为沉凝的痛苦与疲惫,但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是镇静而异常稳重的,若是不仔细观察,那副神态其实和她在正式场合内运筹帷幄指点大局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明显差别。 她将皱成一团的浴袍展开,小心翼翼地叠平整,摆在了虞歌惯常所睡的那侧床铺上。 …… 三年后。 年轻的宿主简单地标出时间节点,便啪地一声合上了剧本。 “快上!搞她!”444义愤填膺地跳脚,“宿主现在是打算主动去找攻略目标,还是等着她自己找过来啊?” “这倒是不必发愁了。” 虞歌站在沾满灰尘的窗帘后头,打量着楼下正交接换岗的帝国卫兵。 “只要我露面,自然会有人把我送到她面前。” 系统急不可耐地搓了搓手,“那你还等什么,出去吧,给攻略目标一个痛哭流涕的机会!” “痛哭流涕?” 楼梯被踩过时发出刺耳而绵长的吱扭声,虞歌徐徐地走下楼,唇边漾出非常浅淡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柔或期待的意味,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女王她…八成还指望着我能主动痛哭流涕呢。” …… 当值的虫族卫兵煽动起两米来长的鞘翅,那对特化为鞘形的前翅在夜色中闪烁着以斑点状规则排列的荧光色斑,为他映亮了眼前的路。 他百无聊赖地围着整个街区绕了两圈,将将降落到自己的哨岗旁,却被一位匆匆路过的行人吸引了目光。 那只虫族将自己裹在一件过膝的大号风衣里,将帽檐扣得严严实实,正要拐入旁边出售酒水的小巷子里。 从那纤瘦单薄的背影来看,这应当是只非战斗种族的雌性成虫。 年轻的雄性卫兵狐疑地打量了片刻,刚要收回目光,却在火光电石间发现了某样令他骤然而动的可疑之处。 这只雌虫被风刮起的风衣下摆处,露出了一对尖端呈叶状的透明脉翅。 即使是在昏暗起雾的巷口,那一段翅膀仍然泛着难以忽视的金棕色,像是熔化的金属或流淌的蜜浆,在夜间显现一种略带有光泽且饱和度较低的金色。 这样的颜色与纹路,恰好是纳蒂斯虫族的标志性特征之一。 而在整个星际范围内,仅存的纳蒂斯虫族除了那名已经确认叛国的女将军,便只剩下……女王失踪数年的那一位小王后。 卫兵强行安按捺住自己紧张的踹息,他悄无声息地小跑到对方身后,陡然按住笼在风衣内的,一侧瘦削的肩膀。 “巡逻队执勤。”他公事公办道,“烦请您配合一下,去帽转身,让我看一眼。” 被他按住的雌虫足足犹豫了十几秒,才单手掀开了帽子,慢慢地回过了身。 在那一瞬间,小卫兵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脑中嗡鸣的声音,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他在无意识时依从本能而开始震颤的双翅。 他将视线掠过那张相当眼熟却令他惊艳到屏息的脸上,飞快地收起翅膀,单膝跪在了对方面前。 “尊…尊敬的王后陛下。” 他毕恭毕敬地低垂着眼,刚好望见了雌虫那头垂落到腿间的无瑕白发。 “我是奉女王之命,前来迎接您回宫的。” …… 凌晨时分,首都星的王宫内灯火通明。 机甲启动时的低沉闷响与数百名虫族侍从杂乱而细微的脚步声相交织,映衬着家政管家急切且不间断的叮嘱,使得王宫里难得弥漫着一种近乎于慌乱无序的忐忑氛围。 正外出巡访的女王在一小时前临时返航,并要求王宫上下立刻为小王后的归来做出应急准备。 待到乐团、喷泉与最隆重的迎宾晚宴通通备齐后,驶自于σ号工业城的军用大型飞行器才姗姗迟来。 第一侍从官宋戟笔挺地立在女王的侧后方,将目光聚焦于微微泛出淡蓝色的辽远天际。 在成为侍从官之前,这位出身武将世家的阿尔西斯雌虫曾毕业于全帝国最优秀的指挥类院校,并在服役期间因单眼失明而被迫退伍。 是女王主动收留了她,才让她侥幸成为了家族的骄傲。 性格耿直的侍从官不着痕迹地望向了女王的侧脸。 在熹微的晨光下,裴济云略微扬起的下颚平滑地融于骨相之中,勾勒出深沉庄敬的面部轮廓,那半张脸有种过于内敛严肃的味道,以至于在不经意间,便会给观者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女王从年少时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就已经拥有这样的仪态了。 当她不笑的时候,那点平日里的亲和便会在霎时间荡然无存,那沉静而逼人的气势,仿佛她生来便该是整个种群的统治者。 也许恰是因为这份气度,当她主动站在王宫大门外站立相迎时,让宋戟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介乎于不满与不解之间的微妙感。 作为王宫内的首席侍从官,她当然也曾有幸侍奉过那位来自密林星系的小皇后。 她不否认虞歌是个极具魅力的雌性,也认可虞歌作为伴侣的忠贞与体贴,只不过…… 若是在那个小姑娘脑袋上硬扣上“帝国王后”这顶帽子,总让她有种不相匹配的不适感。 在场所有人都在注目着飞行器那即将升起的舱门,宋戟却再一次将视线游移到裴济云身上。 这一次,她非常明确地观察到,女王发间那对耸立的耳棘上,渐渐浮现出了某种色彩明艳而不断变幻的复杂花纹。 那是阿尔西斯虫族在求偶时才会展露出来的独特图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123:59:512021020223: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rayaza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0546394、抽刀断水、诸葛大猫、长笛一声、長歡、然然里、莫戒游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溱冇60瓶;芸起琳落45瓶;结构蛋白质不可分解、rayaza20瓶;陌倾苏、大白菇6瓶;诸葛大猫4瓶;钉钉打卡3瓶;洛洛清秋2瓶;寸瑶寸、迈拓拾二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3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3 即使她已经和虞歌相识多年,而且还孕育出了一个孩子……在时隔三年后再一次亲眼见到对方时,裴济云依然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如潮涌一般的震撼。 那感觉简直像是许多年以前,刚刚继位的小女王第一次在密林星系的主星上邂逅对方时一样。 仿佛在没顶的冷水中逐渐窒息,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自她耳边哗然褪去,她几乎完全没听见侍从官在身后反复的提醒。 在那一瞬间,她忽略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也忘却了重若千钧的震怒,而只能将视线牢牢地定在虞歌身上,似乎要通过这种最焦灼最直白的目光,看清对方的每一寸身体与内里呼吸的变化。 虞歌正微微躬身,从飞行器内缓步迈出来。 年轻的雌虫肩膀稍垂,半侧身子都笼在散下的白发内,而在长发与羽毛状的洁白触角下,连她的眼睫都显现出一种透彻而纯粹的白金色。 单就长相而言,那张秾丽而清贵的面孔其实不沾一点人气,甚至由于色彩上的极端空茫,而显出某种令人惊心的距离感与不详。 但她面上所显露出的,那种人形独有的复杂神色,又恰到好处的中和掉了这点让观者不适的错觉。 那神色乍一看似乎非常的温和持重,却隐隐约约透出一种经过克制的怨怼与惧意,这使得自她那副极具冲击力的皮囊看起来有种…… 既矜贵,又不堪一击的味道,像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似的。 除屈指可数的几类高阶战斗种族以外,大多数虫族在化作人形后都会保留一部分非常明显的本体特征,例如平衡棒、触角或纤长飘逸的尾须。 但像纳蒂斯虫族这样,能够将虫族特征与人形外貌结合得近乎完美的个例,似乎也只能归纳于自然的鬼斧神工。 伫立在原地的女王眯起眼,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小王后,朝自己的方向渐行渐近。 然而在不漏破绽的内心深处,她感觉似乎有某种冰凉钝物重重地叩击在她的脊椎上,令她的骨髓内都泛起一股无言的冷意。 虞歌不是自己主动回来的。 在无故离家三年后,她唯一的伴侣,竟然还是靠着旁人的搜捕,才被迫回到了王宫。 我该感到愤怒,并且送给对方一份刻骨铭心的教训。裴济云默默地想。 可在那一刹那,她所能体会到的所有情绪,全部来自于那种最本能最真实的,对虞歌的渴望。 作为被抛下的那一方,她竟渴望着…… 能够用卑微驯良的姿态,去向虞歌求偶。 虞歌终于站到了她的面前。 久违归来的小王后颤了两下触角,便将拇指相互勾握于胸前,掌心对内,那双雪白云亭的手略一张开,展出了一对翅膀的形状。 那是在虫族中最为常见的,下位者对上位者行敬礼时的动作。 “陛下。” 她将上身伏低,那头白发顺势垂到了王后脚前的地板上,如同攀附于地面的一簇霜花。 “我听外面的民众说,女王对外手段雷霆,对内却仁慈宽和。不知陛下可否念在过去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呢…?” 裴济云咬紧了后牙,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听见了自己脑中嗡地一声轻响,那声音细微,但并不清脆,反而带着某种奇怪的韧性,令她觉得自己的前胸紧紧贴在了发凉的脊椎上,那些温热柔软的脏腑器官好像突然就彻底消失了一样。 那或许是她引以为傲的理智绷到极限的声音。 即便是在她和虞歌刚认识的时候,她的小王后也从未用过这种毕恭毕敬的语气和自己交谈,那口吻又疏离又矜持,仿佛要用这全星际里最尊贵的一个称谓,生生隔开二人之间的无形距离。 过去的情分。 过去虞歌向她求情…还是在小时候求她去密林星系多多探望自己,或者在刚结婚时求她不要在家摆架子,对自己那么凶。 如今…… 虞歌抛弃伴侣与孩子,毫无缘由地私自离家三年,竟还指望着能凭借一句话,就彻底摆脱她吗? 裴济云露出了一点微笑,那笑容称不上温和,却并不亲切,反而充满了某种…阴沉而压抑的意味。 “你已经很累了,王后。”她温声道,“好好和带你回来的卫兵致谢,然后我带你回寝宫去休息,好不好,嗯?” 她的声线非常低,有种格外稳重且成熟的定力,旁人这样听起来,几乎和平日别无二致。 但虞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惊到了,当即后撤了半步,那步伐非常急,让她完全没意识到身后就是一节台阶,而当场踏了个空。 女王张开手臂,稳稳当当地环住她的腰,将滚烫的掌心牢牢地贴在对方的脊背上,甚至不着痕迹地收拢五指,避开两层脉翅,在那层单薄的皮肉间重重抓了一把。 严格来说,这场面其实是非常感人的。 位高权重的阿尔西斯虫族与她久别重逢的小王后紧密相拥,那姿态极其紧密,又溢出某种保护或安抚的意味,既和谐养眼,又显足了伉俪情深。 不远处立刻此起彼伏地亮起了来自首都星诸多家媒体的闪光灯。 裴济云微微眯起眼,那浓密纤长的上下睫毛几乎密密地合拢于一处,显出一种喜怒不明的古怪感,好像是在微笑,又似乎是在极力地呈现出最完美、最无可争议的温柔神情。 她借着那明灭变换的刺目亮光,望着虞歌陡然紧缩的淡金色瞳孔,感受着虞歌整个上半身的轻微战栗,面容上的笑容愈发真情实感了一些。 她当然知道虞歌在畏惧什么。 这孩子…还是这么害怕她的信息素。 除去惊人的战力与卓越的智慧以外,阿尔西斯虫族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点,便是其信息素的影响力。 他们体表下附着着数以万计的腺体,所分泌出的不同信息素也不仅仅用于相互通讯或传达情绪,而能够对其他虫族的心理及生理状态产生直接且不可抗拒的影响。 恰如此时,她身上所散发的信息素实际上在小范围内表达着某种警示与威胁的意味,虽无形无味,且浓度极低,却足以对低阶的纳蒂斯虫族起到足够的震慑效用。 虞歌偏过脸,难以自控地摆了摆触角。 她的那对触角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会成为一种生理层面上的致命劣势。 那触角不算长,且因其软而细的质地,而半点不显修长笔挺,反而从中段开始便以无数羽毛状的纤细分支极大的增大了表面积,那羽毛过大,又异常蓬松,使得这对触角几乎不太能支棱起来,而只得如兔耳一样垂于脸侧。 触角过强的嗅探能力让纳蒂斯虫族对于外界的丁点刺激都感知得过分敏感,以至于只需一点点信息素,就足以让他们受到强势一方的影响或控制。 但若是将这个部位单纯地拿来观赏…却几乎称得上是整个虫族中最可爱最讨人喜欢的一类触角了。 裴济云在起身时,刻意用双唇轻轻拂过那毛茸茸的触角末端。 那触觉令她非常熟悉,仿佛是某股无痕却隽永的微风,徐徐地拂过了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生出些无法形容的满足与慰藉。 宛如宇宙内最脆弱最罕见的一间琉璃器皿正顺从地被她握在手心里,而只能任她赏玩亵渎一般。 “欢迎回家。”她附在虞歌耳边轻声道,“我的…小王后。” 她环着虞歌的双肩,在众目睽睽将自己失而复得的伴侣带进了王宫,只留给外人一双引人无限遐思的亲昵背影。 小王后任由身后的那只臂膀揽着自己向前走,她脸上一时间反应不出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可即便她不听、不看、不想,从王宫大门通往寝宫的一路景致依然清晰且深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知道自己脚下踩过的是花园前的那条雪白的小石子路;左手边栽种着五棵并于一处的合欢树,这个季节应当刚好会有绒花飘落下来;而在十几米开外,便耸立着整个王宫内标志性的巨型雕塑,以荒星稀有金属打造的远古虫族振翅欲飞,露出长有锋利勾刺的六足与滴着毒液的尾针…… 她曾以王后的身份,在这座王宫里生活了十几年,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曾令她刻骨铭心,唯有身边人的真实模样…… 随着相处时间愈长,共同经历的事情愈多,便愈发的模糊不清且无从分辨。 到最后…已经完全到了令她不寒而栗的程度。 非要形容的话。 就像是把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坏的情况无限地拉长,延伸进十几年的时光里,将一切事情都变得漫长且难以忍受。 而在她初次踏入王宫之时…… 她本是满心欢喜地,想用这时间中每一分每一秒的刻度,来度量她与年长的爱人之间,那份令她信以为真的感情。 那可真是她这一辈子所产生过的最愚蠢的想法。 “小歌,睁开眼。” 一根手指自上方抚过她的眼睫,小王后眨了下眼,才发现周遭的全部侍从都已悉数退下,偌大的寝宫前院内,只剩下她与裴济云两个人。 女王垂着眼,那张肃穆庄严的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神色,但言语间却流露出一种非常轻微的期待。 “小王后。” 她略弓着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那温凉而泛着潮气的吐息几乎严丝合缝地贴在虞歌的触角上。 “你走了这么久,就不想问问我们的孩子吗?” 纳蒂斯虫族是很典型的社会性种族,他们不仅以全种族为单位共同迁徙,也秉持着最传统的、最接近于人类的家庭观念。 特别是母亲。 在数百年前,当这个种族面临艰难困境之时,曾无数次出现过雌虫为保护幼崽而挺身牺牲的壮烈情景。 哪怕无益于种群发展,这也几乎成为了一种铭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虞歌又是在非常温馨幸福的原生家庭中长大成人的,她比其他虫族更能理解血脉亲缘的意义。 即便这年轻的雌虫在三年前因误会或叛逆而离开了自己,她也一定经历过非常难捱的挣扎,并在这三年间的日日夜夜里,思念着那个刚刚出世的小小婴孩。 她与虞歌之间最牢固的保障,最无可割舍的联系,其实并不是法定意义上的伴侣关系,也不是来自于外界的舆论压力,而是…… 那个从虞歌身体内孕育出来的,流着她们双方血脉的孩子。 女王端详着虞歌因愧疚而扭曲的面容,志在必得地倾身而下,作势要送上一枚用以表达安慰与包容的深吻。 在双唇将将相处时,她却听见了虞歌意料之外的回答。 她的小王后缩了缩脖子,那娇气又略显青涩的嗓音里却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坚决,像是裹着花蜜的第一滴夜露,在降落时猝然凝成了冰。 “……不想啊。”她顿了下,“我连您都不想要了,还会去在意我们的孩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223:59:312021020423:5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34167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过飘零50瓶;顾怀14瓶;长笛一声10瓶;迈拓拾二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4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4 裴济云直起了身子。 垂落的直发自侧面挡住了她的眼睛,使人看不出一点表情,但她的牙关却咬得死紧,以至于两腮处都能看出点细微的翕动,那线条分明的下颌骨僵硬而紧绷,显出某种晦暗不清的古怪意味。 “这样啊。” 她叹息一样地软下了嗓子。 “那倒是……省了大麻烦了。” 空气里似乎有种一触即发的不安与紧张,年长的女王与她久别重逢的小伴侣相视而立,一时间连树梢被晨风轻拂的簌簌细响都清晰可闻。 女王在静默中仔细端详着虞歌那张惊艳慑人的面容,足足过了好几十秒,才反手捂住了对方的双眼。 那洁白而略带潮意的眼睫在她手心内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她用手拢住了一只在雨水中垂死挣扎的蝴蝶。 要是虞歌真的是一只无法化为人形的蝴蝶就好了…… 要是虞歌真能这样被她攥在手心里,那可真是…太让人放心了。 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念头在隐忍中重新裂帛破冰,令她的舌根都由于过激的情绪而微微发麻。 虞歌为什么不想要我? 难道是我对她还不够好吗? 她曾把那个骄矜单纯,甚至有点任性的小姑娘捧在手心里,事无巨细地处处关心指导,并在对方成年后立即将后位双手奉上,把一只来自濒危种族的脆弱雌虫亲手打造成了受万人敬仰的帝国王后。 虞歌本应爱她,尊敬她,感激她,依赖她。 至少…总不该想着,要彻底离开她。 她半搂半推着,一路将对方牵进了寝宫西侧的塔楼。 那塔楼占地面积不大,但地面上方仅留出一层,层高约莫有十几米,上方无窗,只从侧面的几处通风口内流泻进来非常稀薄的晨光。 这座塔楼设立于阿尔西斯王室刚刚入驻首都星的那一年,最早的效用,其实用以向万虫之母献祭或祷告。但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自虫族正式迈入大机甲时代起,这支起源于远古星球的种族就已经彻底放弃了信仰与传统。 而现如今…… 裴济云按下开关,镶嵌整座塔楼内部的上千盏壁灯同时亮起,瞬间联结成一片横贯了弧形墙壁的浩渺星辰,那些小小的圆灯闪着微渺的光芒,在昏仄的柱形建筑内错落排列,勾勒出一对脉翅的形状,连脉翅内最纤细复杂的网状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是一对纳蒂斯虫族的翅膀。 而被这明亮灯光所照亮的内部主体只和周围的墙壁隔了一两米的距离,几乎与塔楼完全等高,沉重而冰冷的银色金属以格纹勾连交错,在最上方平缓地过渡出拱形的弧度,外围以金属刺网在每一根竖管之上缠绕盘旋,像是无数肆意生长的荆棘藤蔓正牢牢地依附在这副巨大的金属框架上。元宝小说 这分明是一只被建在塔楼内的金属牢笼! 某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令女王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与自得,那情绪来得如此迅猛,如同裹着烈焰的飓风,在她的每一根神经上如电流般呼啸而过。 她仰头望着自己的作品,缓缓地松开了罩在虞歌双眼上的那只手。 “……宝宝,看看,你喜欢吗?” 她的声音甚至温柔得有点发黏,仿佛有什么隐忍多时的充沛情感,正顺着她的胸腔深处一点点地淌出来。 虞歌的眼神略有点散乱,没有一点焦距,她的眼睫长而雪白,但落在眼下的扇形阴影却是暗色的,像是浮在雪面之上的两片浮灰。 年轻的小王后一言不发地僵在原地,神色中有种强弩之末般的平静,那勉力强撑的意味太过明显了,以至于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几乎是有点生冷的,好像只要轻轻敲碎这层薄而脆的平静外壳,就能看见那柔软孱弱的内里。 裴济云回过头,将视线定定地落在虞歌的脸上,不禁稍稍叹了口气。 这孩子的相貌真是一点都没变,连最细微的眼角眉梢与嘴唇上浅淡的纹路都与年幼时完全一致,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给人一种时光倒流而岁月回溯的错觉。 多年以前,当她亲自驾驶机甲前往密林星系,要将对方以女王恋人的身份接入首都星时,虞歌也是这副惊惧交加又茫然无措的表情。 尚且年幼的纳蒂斯雌虫在校门口愣了许久,连触角都因震惊而微微颤动。 “……我也觉得你很好。” 刚成年的小雌虫非常踟蹰地表达着个人意愿。 “但是吧,这发生得太突然了,我爸妈不会同意我就这样和你走的。而且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 那是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女王当着随行媒体的面,不由分说地将她懵懂无知的小恋人按在了怀里。 她的面色是那么的亲和宽容,不带什么色厉内荏或冷硬强势的味道,但语气却非常坚决,容不下任何动摇与反驳的余地。 “嘘,宝宝,没关系的。” 她游刃有余地低下头,亲了亲小雌虫泛红的双颊。 “我会一直等你的,回家去和爸爸妈妈好好谈一谈,好吗?” 她当然知道虞歌大概率会和家人闹得很不愉快,恰如此时,她也清楚,虞歌有多么畏惧这长满利刺的牢笼与塔楼。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 裴济云的唇角泛出一点极淡的弧度,然而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反而透出一种收敛的威压与不动声色的怜悯。 她俯视着虞歌,就像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只苟延残喘的猎物。 “别怕,这不是对你离家出走的惩罚。” 她伸手摸了一下虞歌因濡湿而半透明的眼睫,将一切激烈翻涌的渴望都压抑在了坚定而沉稳的表象之下。 “这座塔楼在十几年前就装饰好了。”她道,“就算你不想看见孩子,不想再当王后也没关系,毕竟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握住小王后的肩膀,由于力道太大,连指甲都深深地抠入了对方的皮肉里,带出一点鲜红的血渍。 虞歌的皮肤滑而温凉,却如同最炙热的燃料,透过相触碰的皮肉焚烧过她的每一根血管,让她感到一种轻微的疼痛。 但那点疼痛很快就在难以言说的快意下消失殆尽了。 年长的女王吻了吻虞歌肩膀上弯曲的血口,眉眼间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阴霾,她的动作其实非常轻,却因她本人的强横威压,而显出一种…… 充满了镇压与威胁的味道。 “外人怎么看固然重要,但就我个人来说,我真的已经忍了太久了。” 甚至早在十几年前,在她与虞歌还未曾大婚的时候,她就已经着手准备这处塔楼,想要将虞歌变成她一个人的小夜莺。 而在虞歌失踪的这三年里…… 时间仿佛寸寸定格,为她带来了凌迟般的漫长而痛苦的折磨。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为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要是把虞歌关起来就好了。 要是在虞歌离开之前,就把她关在笼子里,让她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就好了。 她会在需要王后露面的时候将这孩子带出去放风见人,其他的时候,虞歌只要好端端地待在笼子里,为她一个人唱歌就够了。 纳蒂斯虫族在化为人形之后,无一例外,都拥有一副得到神明眷顾的好嗓子。 而小王后第一次被暴露在民众面前,其实也是因为一支唱歌的视频。 即将成年的小虞歌在学校的某次汇报表演中登台献唱,唱的是纳蒂斯种族的传统歌谣,年少的雌虫跪坐在舞台中央,一头过腰的白发逦迤垂地,像一段未经染色的密织绸缎。 她当时唱的都不是星际通用语,那古怪的吐字发音混在她青稚温婉的歌声里,顺着风在礼堂内蜿蜒流淌,既有种绵密扎实的温热感,又仿佛是自远古传来的,柔和而遥不可及的哭声。 客观来讲,虞歌的声音也算不得纳蒂斯虫族中最出众的,但那歌唱已经足够扣人心扉,一夜之间便被传遍了整个星网。 那段视频还是女王亲自放出去的。让首都星的民众们接受一位过分年轻又出身偏远星系的小王后,总需要提前做些铺垫。 她料定了民众的反应,料定了视频所产生的效果,却唯独没想过自己心境上的变化。 有那么多人听过虞歌的声音了。 有那么多人见过虞歌的脸了。 有那么多人发现虞歌极具魅力的长处了。 从理智上,她明白没人有胆子来觊觎帝国的王后;但在她内心最晦涩最隐蔽的角落里,那种将所有物曝光的感觉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生生刮穿了她的脊椎,令她再也压制不住那种隐忍的欲望。 在人前,她依然是虞歌那个体贴成熟而面面俱到的伴侣。 但塔楼的设计图纸,在那一日便已经被暗中送到了施工方的手里。 …… 裴济云强行按捺着自己悔恨的心绪,她后退了半步,将目光从墙壁上的某一点重新挪回了虞歌身上。 年轻的小王后没有落下泪来,但眼睛却已经湿透了,那眼睫由于濡湿而透明,眼睛里也波光粼粼,那浮光掠影衬在她浅色的眼底,叫人一时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浮动的泪光还是那些灯光星尘所映下来的倒影。 她连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是硬端着那副充满提防与戒备的神情,不将自己的畏怯主动暴露出去。 “我当年离开,就是因为……。” “宝宝,不用说。” 一根竖起的手指比在她的唇边。 “我还不想听你解释呢。” 被提起的话题如同一把割断理智的利刃,令女王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倒是格外真心实意,使她的眼尾都浮上了一点蜿蜒的刻痕,没了一点平日里克制而虚伪的意味。 她掐着虞歌翅膀最脆弱的根部,将自己挣扎不止的伴侣硬是摔到了面前软而厚实的地毯上。 咔哒。 那牢笼高耸的大门骤然合拢,无数根生满尖刺的金属竖管岿然不动,将整座塔楼封得密不透风。 裴济云收回了渗出血珠的手指。 笼门上的电子锁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针管,与那坚硬的金属板合为一体。 这笼子竟是通过识别主人的血液来开合的。 女王的脸上露出一种久违的轻松,她蹭干净指尖的血,隔着笼子捏了下虞歌剧烈抖动的触角。 她漫不经心道:“闲着没事的话…你可以唱歌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423:54:462021020616:1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诸葛大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yy120瓶;韩梅梅、sake、南瓜20瓶;玛卡巴卡2瓶;桑桑、迈拓拾二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5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5 小王后已经被关入塔楼内整整一周。 王宫内自然不会有人敢过问女王与王后之间的私人感情;而王室发言官也对外给出了官方且得体的说法,称王后由于常年流落在外而身体虚弱,需要久居王宫静养,暂且不宜在镜头前露面。 在第七日的夜间,牢笼内来了一位令虞歌完全没有料到的访客。 那是只阿尔西斯虫族的幼崽,看外表约莫有十二三岁,虽已拥有了与人类无异的体型,但那对长而坚硬的骨翼还未曾褪去,一双巨大的翼展在她未长成的肩背上以绷带缠死,末端尖锐而锋利的翼尖随着她的移动轻轻刮过地毯,发出细微的轻响。 小王后跪坐在囚牢中央,茫然地张大了眼。 仿佛被某段残忍而隐秘的往事骤然击中了,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种沉重而撕裂的剧痛究竟源自于哪里,那强忍了七天都没能流出来的眼泪就在霎时间潸然而下。 那疼痛似乎源于某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透过她近乎于麻木的感官,一寸寸地焚烧过她的每一根神经。 时间似乎被无限地放缓延长,她一度一度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极力去看清那孩子的脸。 那只幼崽的整副面孔有着和女王如出一辙,庄严而内敛的面部轮廓,但眼睛却是纳蒂斯虫族所特有的淡金色。 不同种族的虫族所孕育出的幼崽往往会继承基因强势一方的生长周期,而作为星际内进化最为完善的阿尔西斯虫族,他们通常会直接以人形出生,并在出生一月后便自主完成化蛹脱皮等步骤,自此便会完全以人类的形态成长。 由于发育过程早期极端快速,阿尔西斯幼虫的零至六岁又被称为黄金成长期,在六岁之前,他们的大脑与身体状态都会无限地趋近于人类的十一至十四岁。 那恰好是一个人类步入青春期,开启第二性征发育的最佳时段。 此刻站在囚笼前的…… ……是她与裴济云三岁零四个月大的孩子。 这是她与亲生女儿的第一次相见,中间却隔着一道布满荆棘的冰冷牢门。 那只拥有十几岁人类智慧的幼崽也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处于幼年的小公主曾无数次在星网上搜索过王后的照片,但那位笑容从容温和的王后似乎永远都只是王后,而不是…她的母亲。 原来她的母亲真如传闻中一样好看。 原来她的母亲…真如女王同她所说的一样,像个犯人似的被关在笼子里。 一种难以遏制的茫然的愤懑在那一刹那席卷过她那颗幼小的心脏,那感觉是如此的陌生而炙热,烫得她的鼻腔内都泛起一股强烈的酸楚。 但她没有哭。 女王已经告诫过她许多次,阿尔西斯王族是不会哭的。 小公主在生母面前竭力绷住了自己疏离有礼的神色,但按在电子锁上的那只手却在大幅度的颤抖着,她哐当一声推开了门,定定地立在了虞歌的面前。 在她短暂而过分青稚的生命中,还从未与母亲靠得如此之近,她望着雌虫那头沐浴在星海灯光之下的苍白长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某种深埋于天性之中的渴望由内而外,缓慢地浮现到她的神经表面。 母亲的皮肤会带着怎样的温度呢? 母亲为什么在哭呢? 母亲会允许我的触碰吗? 她在那份渴望中,陡然想起了来自女王的教导。 那是一年以前,在她的人类形态还保持在七八岁时,她因磕破了膝盖而伸出双手,试图向自己的另一位母亲讨要一个充满安抚或疼惜的拥抱。 但那只年长的阿尔西斯雌虫只是捏着她的手腕,将她重重推回了地上。 女王低沉的声线是那么温和,但话语内却没什么情绪,甚至能听出某种难以形容的抵触与嫌恶。 “公主不该这样软弱。”她道,“你是虫族唯一的公主,应当从小就练就自己坚强独立的品格,而不是…向长辈乞求恩惠与怜悯。” 孩子的心肠稚嫩且敏感,更何况,小公主本就如此早慧。 幼崽微曲的手指将将悬在雌虫的额头上,又骤然撤了回去。 女王说的是对的。 她未来也将成为虫族的女王,不该向一位抛弃过自己的母亲去乞求温情。 下一秒,她缩回的手指忽然陷入了某种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之中。 她觉得自己的脏腑像被一团刚曝晒过的棉花轻轻围绕了起来,那感觉令她整个人都微微地战栗了起来。 王后的一只触角,正小心翼翼地环着她的指端。 纳蒂斯虫族无法摒弃基因中的本能,那只触角甚至不受虞歌的控制,只是感受到了幼崽难过失落的情绪,便遵循着母性的指导,去尽力亲近自己年幼的孩子。 这是…她的孩子。 即便这孩子只是女王此时派来试探她的工具,即便她与这孩子的另一位母亲之间隔着数不清的恩怨纠葛,即便就连当初孕育这个孩子都非她所愿…… 但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原来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啊。” 小王后的声音里像混杂着撕裂般的血气,连尾音里都带着根本无法掩饰的泣音,她拉住孩子凉而颤抖的小手,试探性地将小公主揽进了自己怀里。 “对不起,宝贝,我很抱歉,我……。” “没…没关系的。” 小幼崽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由于紧张与惶恐将脊背板得僵直,她足足愣了愣了好几分钟,才像是终于被生母的怀抱捂化了。 那怀抱其实是很脆弱的,却在恍惚间为她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温热,那热度几乎是泛着烫意的,轻而易举地渗透进相触的皮肤,令她的灵魂都一点点地熨帖了下来。 她垂着眼,默默地想,这是我的母亲。 小公主强忍着泪意,以至于语气里有种古怪的紧绷。 “我叫裴承。” 她用小小的双手抱住母亲的肩膀,那动作非常谨慎又非常迟疑,像是出生在寒冬腊月里的小狗崽子,第一次接触到火炉似的。 “母…母后。” 虫崽细软而浓密的短发反复地搔着虞歌的颈窝,令那种难以言说的苦痛都渐渐平息了一点,但她胸腔内的那颗心脏依然因为畏惧与惶恐而痉挛,让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而不敢去多看一眼这孩子的模样。 是的,除去发自本能的母性与愧疚以外,她对这孩子,原本是只有恐惧的。 这可真是件毫无责任感,又荒唐至极的事情。 哪有母亲会害怕自己的孩子呢? 但那恐惧是如此的真切而持久,如同一把尖端淌着毒液的利刃,长久地悬在她肺腑中最不设防的地方,总是在不经意间为她带来血肉模糊般的切肤之痛。 这份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在这孩子刚刚诞生于世的时候。 她分娩之际恰逢战事,当时,女王已经亲自率领军团外出作战。 作为低阶的纳蒂斯虫族,产下阿尔西斯虫族的幼崽对她而言本身就是分外艰难的,更何况,她那时年纪还小,还从未遭受过那种摧心剖肝般的人生至痛,那简直像是把一团连着血管与筋脉的血肉,生生从她体内活剥出去一样。 她躺在产床上,眼泪与冷汗已经完全浸透了她的整张脸,她甚至在痛到昏沉时无意识地扯下了自己的两把头发。 在她的指尖都因抓挠被单而彻底磨破时,远在战场的女王终于打来了视讯。 那时她对裴济云的感情已然彻底破裂了,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位位高权重的伴侣依然是她在王宫中的唯一依靠。 镇痛还未见效的小王后根本抑制不住自己撕心裂肺的哀号。 “济云…救救我,我好疼,济云姐姐……唔!” 一旁的助产士将干净的纱布硬塞进她的嘴里。 助产士把她的光脑递了出去,对极力挣扎的小王后露出了亲和而周到的微笑。 “请王后再努力坚持一下,不要因个人的痛苦而影响女王的公事。” …… 仅仅是因为疼痛吗? 仅仅是生产时持续数小时的疼痛与一声没能喊出口的痛呼,便会让她对一个孩子如此恐惧,便会让她如此痛苦吗? 在冰冷而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小王后用手指摩挲着幼崽被绑束住的骨翼,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因这回忆中的痛感而迎来了古怪而久违的清醒。 她上一次如此清醒,似乎也是在这王宫里,似乎也是因为这孩子。 那是在她有孕几个月的时候,女王带她去附近星系的某颗海洋型行星上消暑,结果在度假中途出了场不小的意外。 裴济云外出处理公事,被留在行宫内的王后在泳池边遇到了行刺的星盗。 那星盗并未真的伤害到她,不过是用枪抵着她的头,试图劫持一架机甲进行跃迁。 可虞歌还是吓坏了。 她那时已经能完美地端起王后端庄镇定的架子,但在性命受到外部威胁的时候,她仍然觉得自己的胃部都蜷缩成硬邦邦的小小一团,那种恐慌感几乎快要让她当场吐出来。 行宫的卫兵们来得非常及时,王后被挟持了一两分钟,埋伏在屋顶的雄性狙击手就远距离地击毙了她身后的星盗。 女王也在这时匆匆赶了回来。 惊魂未定的虞歌颤颤巍巍地攥紧了伴侣的袖口,非常顺从地被人搂进了怀里。 那是她在有孕以来第一次没有拒绝来自女王的拥抱。 裴济云的声音在那种时候听起来也温柔悦耳得不可思议,但却让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一瞬间都凉透了,以至于她的牙关都已经战栗出声。 “还好吧,孩子没事吧?” “没事了,孩子很好。” 小王后从女王怀里退出来,她听见了自己平静而略显沙哑的嗓音。 “……我也很好。” 那时候她确实是心怀怨恨的。 但这也与孩子没有关系,她不可能单单因为被女王伤害,就去恐惧一个无辜的孩子。 也许…… 这份恐惧与惶惑诞生于某个更久远、更微不足道的时刻,宛如时针与分针重合时的咔哒一声轻响,转眼便消失在漫长无望的婚后时光里,甚至连她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那是……在她刚刚拥有这个孩子的时候。 她与女王共同度过了许多次求偶期,会怀孕其实是件必然的事情。 但这孩子来得太早又太巧了。 早到她完全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就要手忙脚乱地开始学习如何孕育一个新生命;巧在…… 确定怀孕前的那段时间,小王后已经对裴济云起了疑心,她将所有思绪都强压在心里,整宿整宿地失眠做梦,不知该如何与女王开诚布公,更不知该怎样从王宫内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去。 然而她在心里反复演练的一切都没能派上用场。 孩子的到来成了封住她喉咙的一口陈血,将她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再也无法对任何人诉诸于口。 女王不由分说地将她软禁在王宫内,强迫她生下这个孩子。 王后有孕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抉择,甚至不仅是王室内部的家事,更是整个帝国都翘首以盼的喜讯。 对孕期的无措、对分娩的恐惧、对爱人的怀疑、对亲人的想念、对渺茫未来的茫然无依…… 她人生所有的前路都断送在这座偌大的王宫里,叵测而满怀恶意的命运终于在她面前展开狰狞瘆人的诡谲面目。 年轻的小王后身陷异乡,失去了自由与念想,山穷水尽又孤立无援,在无力独自承担这一切之时,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向女王提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求。 王后请求爱人将自己的父母接入王宫,为自己陪产。 但裴济云只是蹲在她面前,轻轻吻了吻她的腹部。 “宝宝,你有我还不够吗?”她问,“我难道不是你最信任的人了吗?” 虞歌再也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她沉默着微笑起来,但那种消沉而无力的愤怒却冲击着她的每一根血管管壁,令她难以抑制地用指甲将指腹上的皮肉抠得鲜血淋漓。 她那时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情绪其实是心寒与失望。 她那天遵循了医嘱,很早就去洗漱休息,与女王背对背地躺到了卧床上。 直到听到背后传来平缓悠长的呼吸声,她才总算忍不住,悄无声息地抽泣了起来。 她的眼泪那么多那么急,顺着眼角淌入鬓梢,一路浸湿了她的枕头。 小王后在黑暗中紧闭着眼,想起了自己远在天边的父母与长姊。 她也曾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幼子,甚至到十几岁时还会偶尔赖在母亲身边入睡,父亲也那么的温柔慈爱,就连她那看似严厉刻板的姐姐…… 也会在她伤心难过时,将她的感受摆在第一位。 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活在蜜罐里的孩子了。 她是帝国的王后、是女王的爱人、是未来王储的母亲…… 却再也没人来问她想要什么,没人在意她活得快不快乐。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得知自己有孕的那一夜,小王后是在痛哭中入睡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616:15:392021020715:04: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幻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观正常38瓶;结构蛋白质不可分解、从前有个魔仙堡,有个10瓶;机长8瓶;和颂南鸣、ghostfox王2瓶;大fff团魔法师、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6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6 444围着整座监牢上蹿下跳,时不时瞅眼正趴在地上行行分析剧本的宿主。 它来回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落在了壁灯所投射下来的片星海之中。 “宿主,你怎么还这么气定神闲啊,该你动肝火的时候你咋点都不生气啊?” 虞歌被它闹得心烦意乱,索性啪地声收起了剧本。 “……4啊,你觉得我该做点什么?” 系统忿忿地以拳击掌。 “按照你做任务的习惯…这种时候你可以越狱或者靠自虐来让她心疼啊!” “全帝国都是人家的,轻易跑不了。至于自虐……。” 虞歌解开睡裙中段的几枚纽扣,露出横亘在小腹处的那道狭长而骇人的刀口。 “我为她下了个崽都没见她心疼,指着拿伤害自己来换取同情……恐怕在任务完成就先把自己搞死了。” 444沉默了良久,才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如果攻略目标真的这么不在意你,你当初在狗血虐恋科的进度条到底是怎么刷满的啊……?” 狗血虐恋能建立的基本前提…难道不是两个人真心相爱吗?! 年轻的宿主组织了下语言,才踟蹰道:“因为女王的虐点和普通人真的很不样,根本没办法被传统虐恋所打动……。” 她望着那对由壁灯组成的羽翼,眉间显出几道浅浅的折痕。 “我当时也是在任务中途复盘数据时才发现,能虐到她的地方往往并不在于感情上的波折,而在于…意料之外的变故。” 444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但宿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 “裴济云这个人……对于完美两个字有种过分狂热的追求,但这个完美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方方面面都很好,也不仅仅是针对于她自己,而是要让切都百分之百地顺应她的计划发展,做到完全的控制大局与运筹帷幄。”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反复摩挲着剧本泛黄起褶的封皮。 “我那时候和她基本上就是黑吃黑的状态,我手里拿着有关世界线的大剧本,她则在脑子里给每个人、每件事、每个情节都设计出了如她所愿的小剧本,这份对于完美的偏执不仅局限于正事,也渗透进了她所参与过的任何段私人关系里。” “该怎么说呢。”她非常苦恼地停顿了下,“位掌权者,如果仅仅是对外谋求算计,刻意营造出爱民且亲和的外在形象,还可以用虚荣或事业心来掩饰;但要是这人在私底下都无时无刻不保留这份控制欲,那她其实……就是想把自己打造成名将切尽在掌握的神或者圣人。” 虞歌微微垂下头,终于注意到了444因困惑而皱成团的脸,她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换种方式解释。 “举个例子,她有时候其实会故意激怒我,希望我能按照她的想象去发火或者崩溃,如果这时候我被逼得嚎啕大哭起来,她面上会表现得非常愧疚非常心疼,但实际上心里不会有什么波动……除非我突然改常态,和她冷战个十几天,让她体会到那种计划之外的惶恐,她才有可能稍稍被虐到。” “现在想想,也幸亏这点发现得早,不然按照我的套路,在刚怀孕时我本来是想要当着她的面把孩子生生做掉的。” 宿主微笑起来,那笑容里透出种难以形容的讥讽,衬在角色这张艳丽逼人的脸上,硬是显出某种全然非人的邪性来。 444知道这事宿主是真做得出来,它脑补那场面,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它小心翼翼道:“那这么说,你也是攻略目标的傀儡之,她根本就没爱过你咯?” 虞歌这次思索的时间反而更长了。 “我不知道。” 她轻声道,“和位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圣人去搞真爱,未免有点太可笑了,我从头到尾都摸不清她到底对我有没有真感情,甚至……。” “……很多时候吧,我觉得她自己都不知道。” 个处处都以完美强迫自己、要求他人的人,当然也会设计出段在她心中堪称完美的爱情,但那爱情…真的能算爱吗? 444吞了吞口水,“那你下步打算怎么办啊……?” “我自己哪怕和她正面硬刚也是无所谓的,但总得先把孩子救出去。” 宿主严肃道:“这几天注意到裴承翅膀上的那堆绑带了吗?” “绑带”系统当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她的翅膀受伤了?” “那可不是受伤,在这个世界里,阿尔西斯王族幼年时对翅膀的摧残差不多就类似于裹小脚。” 虞歌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几乎让人难以分辨。 “这支虫族在进化的道路上其实无限地趋近于天空,他们是虫族中最擅长飞行的种族,虽然那对骨翼会在成年后收敛于身体内部,但在幼年时期,那不仅是翱翔的象征,也是虫崽自卫的最大武器,若是放开了长,翼展加起来会超过五米长。” 系统愣,“那为啥要捆起来啊?” “因为阿尔西斯王族崇尚人形,非常排斥这种非人部位的发育,小裴承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万将来长成裴济云二世可怎么办啊。” 她站起来,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虽然另位亲妈这里有点问题吧,但孩子现在还是有的救的。” …… 裴济云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那梦境中的切都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切,几乎像是从某段难以追忆的时光中溯流而上,无数已逝的亡魂穿过黑暗浓稠的不可及处,重新盘旋在她最深最无力的噩梦之中。 那是…在她尚未成年的时候。 她的生母早逝,老女王又未曾再娶,她年幼时曾是帝国内唯的储君,王宫内的所有人都以最严苛的目光审视她的成长,帝国中的全体民众时刻都在关心她的状态,而她仅有的位母亲…… 同时也扮演着她最冷酷的师长。 她在王宫中的记忆起源于连绵不绝的疼痛之中。 阿尔西斯幼虫在破茧后便会渐渐生出坚硬而锋利的骨翼,那对翅膀在更多时候是作为利器而存在的,因此异化延伸出的骨骼并非中空的,而是像生于体外的肋骨样,具备完整的骨架结构与丰盈饱满的血肉,为了在战斗时提高感知能力,翼展的边缘甚至还拥有着幼虫全身上下最为密集的神经末梢,被风拂过都会传来明显的触感。 大多数王族后代,会以绑带或矫正架来约束这对翅膀的生长,幼崽在骨折或反复的生长痛中会感受到持续数年的隐隐作痛,但那远不能与裴济云所遭遇过的相比较。 她甚至没能长出过翅膀。 每当那对巨大的骨翼她的肩胛处长出点点短而小巧的翅芽,老女王就会带着医官,割下翅芽外缘包裹着的血脉,切开她薄而脆弱的翼膜,再生生搓平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的关节与骨头。 “阿云,你是帝国最优秀的王储。” 母亲用指尖刮过她泪水斑驳的侧脸,对被绑在手术台上的幼崽露出慈祥而威严的笑容。 “你的人生容不得任何差错,你要永远、永远都以最好的状态示人。” 年幼的裴济云死死地叼着毛巾,力道大得牙床都在渗血。 她艰难地睁开眼,冷汗沿着她的额头流进她的眼睛里,那湿意是那样的浓厚,仿佛顺着鼻泪管路淌进了鼻腔内,令她在呼吸时都觉出火烧火燎般的灼人热意。 这手术过程固然残酷瘆人,但在大机甲时代,高效止痛剂与医疗舱本可以缓解掉患者的绝大部分疼痛,之所以她要默默承受这切…… 不过是为了锻炼未来女王远远优于常人的意志力。 那割肉磋骨的痛责足足持续了十几年,在她还小的时候,几乎每两个月都要经历次。 即便这事已经过去许多年,即便当初见证过这切的老女王与历任医疗官都已不在人世,即便她的背上在成年后也未曾留下任何道伤疤。 但那种无法躲闪的疼痛却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丰沛,化作肆意流动的岩浆,蒸干了她身体内的每滴血液,又在她的脏腑上撞出铮铮的回音。 每当午夜梦回之际,这仍未消散的痛觉里就夹杂着上任女王的殷殷教诲,在她的噩梦中骤然狰狞,永无止境地向她重申 你的人生容不得任何差错,你要永远、永远都以最好的状态示人。 裴济云难以抑制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她陡然弓起身子,整个人都窝了下去,似乎要以此保护最脆弱最柔软的腹腔。 仿佛从高处坠入真空,那瞬间的失重感使她猝然清醒了过来。 某件带着棱角的硬物硌在她的胸前,为她带来了某种与梦境截然不同的,非常鲜活的不适感。 年长的女王将手伸入睡衣领口,拎出了穿在项链上充当吊坠的两枚戒指。 那两枚银白色的戒指拥有着模样的荆棘花纹,即使在黑暗中也闪动着荧荧的磷光。大些的那枚是她自幼便随身佩戴的,小圈的则是虞歌在三年前裹在浴袍口袋里故意留下来的。 她将那对戒指握在掌心里,将那荆棘上的每根尖刺都重新捂得滚烫。 有那么刹那,时光深处那足以击穿灵魂的剧痛似乎悄悄地降下些气焰,种难得的安宁与松懈飞快地掠过她时刻紧绷着的神经,仿佛有对柔软而孱弱的触角,轻轻地拂过她心内最提防最克制的隅。 但那仅仅只是片刻之间。 裴济云在凌晨时分起床梳洗,并在更衣时顺便看了眼电子钟上的日期。 不多不少,刚好十天。 虞歌已经在她亲自设计的笼子里,被关满了整整十天。 长时间的关押也许会让虞歌的认知产生混乱,过分早熟的小公主或许会让作为母亲的虞歌悔恨难当,但若是想让她的小王后重新对她建立起那种单纯甚至成瘾的依赖,这无疑是最快速而行之有效的方法。 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像虞歌小时候样,用大量的时间与经历同个孩子培养出信任,成为对方最可靠的朋友与长辈,再按部就班、深思长计地使得小王后不得不嫁入王宫,不得不依附于自己。 她已经忍了太久了。 在很早之前,在虞歌尚未出走的时候,甚至在虞歌怀孕之前,她就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察出,这孩子好像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乖顺听话,但她那时出于某种掺杂着怜爱与同情的心理,并未狠下心来去真正改变自己的伴侣。 她毕竟也曾真的期待过,希望虞歌能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希望虞歌能在做个好王后的同时保留那份天真甚至骄横的特性,希望虞歌能在信服自己的同时也偶尔肆无忌惮地撒撒娇。 但这切的大前提是,虞歌必须得心甘情愿的留在她身边。 裴济云将餐桌上的果酒饮而尽。 那酒保存的时间略有些长了,回味已经不复甘甜,入口只剩下股浓烈的辛辣与苦意,为她干涩的喉管带来种冰凉且刺激的酣痛。 她微微垂眸,望着那只淡金色的杯子,神色温和至极,眉眼中却似乎含着种微妙而古怪的遗憾。 否则的话…… 她倒是也不介意,亲自去扮演回虞歌心目当中的恶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715:04:262021020822:2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有所耳闻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所耳闻7个;鲜熠、求求自己别熬夜、45503537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4瓶;结构蛋白质不可分解、长笛一声10瓶;什么昵称才不会撞呢、45503537、啊啊啊啊、迈拓拾二世、389868072瓶;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7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7 甫一踏进塔楼的大门,裴济云就听见了由监牢内传出的歌声。 那歌声中的气息算不得稳,顿挫也非常古怪,但拜婉转清润的嗓音所赐,这质朴且悠扬的歌谣依然在这座柱形的建筑内轻轻飘荡,像一只在迁徙中途掉了队又无家可归的候鸟,只得在高空中漫无目的地盘旋。 仿佛有一滴滚烫却无味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血液,又顺着血管飞快地流遍全身,女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因那难得的温热感而微微颤抖起来。 那调子是非常经典的纳蒂斯虫族安神曲,在她们还未建立起明确关系的时候,她曾为博取信任而刻意向虞歌示弱,倾诉自己常年受噩梦折磨的困扰,那个时候,还未成年的虞歌也曾在视讯时整宿整宿地为她哼歌。 那场景恍如昨日,现在想来,在虞歌还未被接到首都星的时候,竟是她们之间相处最和谐的一段时光。 现如今,被虞歌用歌声安抚的对象换成了她们的女儿。 虫族幼崽将头伏在生母跪地的双膝上,极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用双手紧紧环着虞歌的腰,似乎要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汲取更多来自母亲的温暖。 而王后则垂着眼帘,轻轻按压着小公主酸痛疲惫的双肩,她的神色里有种非常安静的温柔,状态也是难得的松懈,以至于那壁灯的光影笼罩在她身上,看起来竟不像沉落的星辰,反而化作了连绵的水波。 那画面里有种裴济云从未接触过、更无从想象的浑然天成,她在门前驻足了几分钟,才终于坚定地推开了牢笼的门。 空灵飘渺的歌声登时戛然而止。 塔楼地处偏僻,外围完全无人经过,甚至连植被都非常稀疏,因此当室内陷入沉默时,这座牢笼就会彻底与世隔绝,落进深海一般的寂静里,连自然光与轻微的风声都不复存在。 虞歌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连眼皮都未抬,但整条脊背却明显地绷紧了,在肌肉极度紧张的情况下,那对脉翅都不受控制地稍稍展开了一点。 她甚至不敢显露出明确的怨恨或愤怒,但那种略显抵触与防备的模样却如一同割断理智的钝刀,将将横在了裴济云脑子里那根未断的弦上。 女王停在了与妻女一步之遥的地方,将虞歌的身影完完全全地笼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她身上那种不动声色的沉郁威压令牢笼内的氛围都眼见着紧张起来,仿佛无声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奔涌涌至,将空气都挤压得愈发冰冷稀薄。 年幼的裴承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对女王行了礼,又转向了虞歌的方向。 “母后,”她轻声道,“我要去上早课了。” 小王后用手心抹了把幼虫额头上的冷汗,勉强挤出点和婉而敷衍的笑容。 “原来…已经是早上了啊……。” 笼子里完全不见自然光,除去偶尔前来探望的小公主,也没人过来和她说话,不过才几天,她就已经完全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的意识常常陷入某种奇怪的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少天,忘却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关进来,也忽略了心中最激荡最强烈的情绪。 在某个时刻,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宝宝,你在想些什么呢?” 待到公主走出塔楼,裴济云才叹了口气,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王后面前。 混杂着酸涩的恼怒如沸腾的毒液,缓慢地灼烧着她的心脏,令那团剧烈跳动的血肉因疼痛而痉挛颤抖,甚至将那迟钝的痛感传导至她的每一处神经末梢。 而这不知何由的强烈感情甚至让女王感到非常困惑。 我为什么会生气呢? 是因为虞歌在抵触甚至惧怕我吗? 但这不正是我刻意为之的结果吗? 她强压下胸腔内那时断时续的莫大蛰痛,不过转瞬,便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缘由。 也许,她只是没料到,虞歌会愿意同公主这样亲近罢了。 毕竟…王后当初是那样地排斥做母亲,那样地恐惧生育子女。 她只是不喜欢虞歌做出她未曾料想过的行为罢了。 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王后关在笼子里,不想让虞歌难过崩溃,但她更无法接受…… 虞歌意料之外的改变。 就像侥幸拥有了一只独一无二的小夜莺,她希望这只鸟儿能永远在她眼前飞翔歌唱,因此会赠予对方广袤而富饶的森林,但她又怕夜莺飞得太远,甚至不愿再回家,于是只得在森林周围搭建起层层叠叠的铁网与荆棘。 夜莺会产生自己的想法,而那是她无法掌握、无法触及、甚至无从了解的东西。 因此…即便铁网会扎穿夜莺的翅膀,即便荆棘会刮伤幼鸟的双爪,她也不得不出此下策,让这只鸟儿永远都处于她绝对可控的范围以内。 裴济云唇边漾出点笑容,那笑容几乎可以用精确来形容,恰到好处地介于无奈与包容之间,可惜没落入任何人的眼里 她的小王后跪在她面前,却将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而停留在墙壁上的某个光点上。 虞歌的眼梢偏长,因此即便是在眼波凝滞时,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里也总像漾着些微潋滟的水光,依稀能看出年少时异常秾丽异常明艳的影子。 但这点影子禁不起任何仔细的端详。 她的眉眼仍然是艳丽逼人的,但眼睛里那些明亮的光点却已经完全溃散了,显得矜贵有余,而灵气不足,那副神情倒是令裴济云无端想起了钉在王宫走廊上的历代王后像 阿尔西斯王族的几代王后均出自不同种族,却无一例外,都生着漂亮的面相,端着矜持的神情,甚至连眼角眉梢弯起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画像通常作于王后们产下子嗣的第一年,是以,面容惊艳的雌虫们都兼顾着年轻的姿容与成熟的风貌,但这些被世人所铭记的容颜由肃穆庄严的黑色幕布一衬,却总是显出某种死气沉沉的阴森感,配上过分相似的神态与眼神,几乎像是一排冰凉而古怪的遗像。 仿佛那些对着画师从容微笑的王后们,在作画之前便已经失去了自己鲜活的生命。 恰恰是由于这种瘆人的错觉,令裴济云在年少时甚至不敢去直视她那被挂在墙壁上的生母。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那副画像去联想出母亲活着时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裴济云望着虞歌那一动不动的雪白眼睫,某种巨大的恐慌感分割成无数根长而尖利的毒针,密密麻麻地埋入她的肺叶,令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且分外灼热。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虞歌还活着,来证明这只小夜莺的情绪,还处于她的掌握之中。 女王掩在长发下的耳棘微微颤动了两下,随即便蔓上了一种鲜亮而夺目的暗红色,那大片的红色由千万片微小的鳞片组成,在昏暗的壁灯下甚至反射出一种非常微弱的金属光泽。 阿尔西斯虫族特有的高浓度信息素在短短几秒之内便弥散在了整座塔楼内,无声地下达着引诱与交配的命令,裴济云敛去了笑意,倾身而下,以唇舌包裹住了虞歌剧烈颤抖着的触角末端。 纳蒂斯虫族的触角过分易感,在这种时候几乎是碰不得的。 “裴济云!” 她如愿地逼出了虞歌的声音,那声音含混又沙哑,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喉咙,让每个字都显得分外艰难。 “别这样,滚开,我不要!” “嘘,宝宝,乖一点。” 女王在激烈的反抗下熟稔而自得地抚过伴侣的脊背,只在那处最为脆弱的翅膀根部轻轻一捏,就见对方立刻软下了身子。 虞歌在产子后是非常瘦的,尤其是上半身,几乎瘦出了一种贫瘠而伶仃的味道,但她的皮肤又异常的细腻贴手,仿佛只需略一沾及,手指就会完全地深陷进去。 那是一种在幼年时从没见过任何风霜,才能被娇养出来的好皮相。 且由于容易留痕,而显出一种薄软可怜的意味,那一手透出血管的皮肤几乎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副皮囊之下所藏着的那颗心,也是这样软弱而任人鱼肉的。 ……要真是这样,那可再好不过了。 裴济云微微眯起眼,吻了吻虞歌脸上的湿痕,但手底下却半点不见含糊,反而透出某种令人胆寒的压制与胁迫。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会放任自己展露出骨子里的凶残与暴躁,任凭理智暂且从上被剥离出去,而只留下最真实刺激的外在感知。 虞歌痛苦隐忍的呼喘中混杂着明显的哭腔,像是夜莺近在咫尺的模糊哀泣,随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而产生音调或节律上的显著变化,那种将伴侣的情绪牢牢控制在手心里的感觉…… 令裴济云的心尖都因战栗而微微发麻。 直到在攀上沸点的那一刻,小王后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然后猝然陷入了安静。 在突兀的死寂中,被强行按捺的思绪骤然回笼,那近乎于不详的猜疑使得女王露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神色。 沉定、持重,又有种不加掩饰的嘲讽似的恶意。 “唔,呕!”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虞歌故作镇静的神色,陡然伸出手,铁钳似地攥紧了雌虫的下颚,迫使对方张开了嘴,若是力道再大上一星半点,她几乎能够直接卸掉王后的下巴。 在这样粗暴的压制之下,她的小夜莺终于忍不住,喷出了含在嘴里的一口鲜血。 那是虞歌从她肩膀上生生咬出来的血,除去她本人的远程授权以外,这也是能够开启监牢大门的唯一一把钥匙。 “……咳,咳咳,你放开我!” 在王后惊天动地的呛咳声中,裴济云放心地蹲下来,松开了绞在手指上的雪白长发。 “我本来啊…是打算要放你出去的。” 她单手拂开对方的额发,露出了那张屈辱而狼狈的脸。 虞歌的侧脸上还印着她刚刚掐出的指甲印,眼尾由于咳嗽而洇着显而易见的大片水渍,鲜血混杂着口中的唾液沾在她的下巴上,确实是脏污,却也算是为她添了几分…没那么克制、没那么紧绷的活人味。 女王凑近了一些,将湿而滚烫的吐息重新贴回对方的耳畔。 “但这前提,得是我想让你出去,而不是你自己来争。” 裴济云一放开手,小王后就如同彻底脱力一般,径直躺到了地上。 缺氧所带来的不适感令她眼前发黑,涌入肺部的空气同时也为她带来了难以忽略的刺痛,那痛感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她的每一根血管上,又在胸腔中汇集,以至于她几乎觉得骨膜都在轰鸣作响。 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悔恨的情绪是如此的熟悉,在至今为止的十几年里,总是时不时的出现浮现在她的脑子里,让她的心脏被钝器反复凿击得血肉模糊,又一次次地结痂生茧。 年少的时候,她足够漂亮,足够聪明,又是家里最小最得宠的孩子,过分单纯的成长经历给了她一种…毫无缘由的自负,仿佛命运绝不会张开那张无形的巨网,仿佛她一生都不会遭遇任何灭顶的不幸。 然而一切转折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发生在她根本未曾觉察的时刻。 她遇到了一位位高权重的长者,沉溺于对方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切,并轻易地产生了动摇。 她那时甚至不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婚姻,更无从想象嫁入王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今若要回过头去分析,少女时期的虞歌确实曾因裴济云一时的悲喜而失意或得意,但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一种浅薄而单纯的喜欢而已。 她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不巧迈上了绝路,自此一脚踩入陷阱,跌进深渊,落得个星离雨散的惨烈下场。 直到女王离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虞歌才重新坐了起来。 她垂下眼帘,一滴悬在睫毛上的泪水当即滑落,碎在她摊开的掌心上。 在那只手掌上,赫然躺着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号通讯器! 那是她方才在挣扎纠缠时,趁乱从裴济云后腰处摸出来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822:27:052021021017:4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舒畅、求求自己别熬夜、黑白灰、倾祁、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20瓶;灯火18瓶;鸴鸠、远山长10瓶;迈拓拾二世2瓶;舒畅、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8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8 王宫首席侍从官宋戟的午休是被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吵醒的。 她当即翻身下床,为自己戴上义眼,并在第一时间确认了女王的实时定位。 裴济云依然按行程在距离首都星上亿公里的虫族星系进行外出巡访,而这四短一长的特殊警报声说明危机发生地就在王宫当中,因此,至少女王此时的人身安全是完全能够得以保障的。 宋戟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点开了个人终端屏保上正不断更新的紧急通知。 12点55分:原雷光军团虞岚将军率一支叛军跃迁至首都星上空,检测到机甲148台,约320人次。距离星球最外围防护网3205公里。 1点02分:向叛军发起通讯请求被拒,首都星第二边防机甲战队已出发应战。 …… 1点18分:首都星内部驻扎的12支机甲战队均遭受不同程度的区域性电磁攻击。叛军剩余机甲122架,均已进入首都星,导航方向为首都第一行政区或阿尔西斯王宫。 宋戟摸了下枪套内的相位枪,甫一走出寝室的大门,就被扛着激光炮疾步前行的王宫侍卫撞了个趔趄。 “大人,抱歉!” 小侍卫朝她匆匆行了个礼。 “叛军预计在五分钟以内就要到达王宫了,请您也尽快前往应急安全区避险!” 侍从官顺着小侍卫所看的方向,抬起头遥遥瞭望。 夏日晴空如洗,在首都星天清气朗的天幕尽头,通体深灰的机甲战队横向排列,如同大片压境的滚滚黑云,而在每架机甲最中央的机身上,特意漆成金色的复杂军图案又显得格外醒目,几乎在刺目的烈日底下熠熠生辉。 那隐匿于积雨云之中的待发雷暴,赫然便是原雷光军团在帝国中所使用的军徽。 那不仅是千年以来唯一一支从帝国中彻底宣告叛逃的军团,也是宋戟在入伍时曾经服役过的地方。 侍从官微微眯起眼,眼见着那一层翻滚的黑云逐渐下沉至半空中。 她进入雷光军团的那一年,恰好是虞岚将军刚刚凭借战功荣获上将军衔的时候。 作为纳蒂斯虫族中所出的首位将军,这事在当年曾被首都星的多家媒体大肆报道,并将孕有子嗣的虞歌王后与这位功名赫赫的雌性将军相提并论,大力颂扬这对姐妹为帝国所做出的卓越贡献。 可惜…不过大半年以后,王后在王宫之中离奇失踪,将军率亲信公然叛逃,为这已然覆灭的种族留下了最后一点耻辱的印记。 在周遭侍从们惊慌无措的叫喊声中,宋戟将相位枪举于胸前,却眼见着那机甲方阵以压顶的架势从王宫核心区路过,反而径直飞向了寝宫人迹罕至的最西面。 ……都已经擅自入侵了,难道还要去找块空地规规矩矩地降落吗? 满心狐疑的侍从官紧跟着侍卫们的脚步,一路飞奔到寝宫门前,还未来得及观察方向,就听见自高处传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随即脚底下的平地都骤然震动了起来! 她跪伏在地,极力睁开眼 只见最西侧的废弃塔楼从中度被轰开一道巴掌宽的裂缝,内部的承重柱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吱扭细响,碎石与砖末簌簌落下,不过一两秒过后,整座塔楼的上半截建筑便重重地倾倒在地,顶部甚至径直砸向了寝宫的方向。 霎时间几面宫墙纷纷倾塌,塔楼中数十根石柱同时断裂,在轰响之中带起一片久久未能落尽的烟尘 为首的那架机甲悬于原地,此刻才终于打开侧翼舱门,放下了几米高的舷梯。 机甲内的两位副官振翅落地,位列两侧,而消失三年的虞岚依然摆着那副目无凡尘的派头,正三步并两步,从舷梯上飞快地走下来。 她似乎全然不在意周围对准自己脑袋的几圈枪口,虽沦为了乐叛军头目,那架势却比现任的帝国元帅还要理直气壮,面上也不带一点表情,就连举手投足之间,都还是同当年一模一样的利落坦然。 凭心而论,这位前将军其实生得相当不错,她的五官与王后有七八分相似,且面部轮廓更为深邃锋利,相较虞歌那种格外引人眼球的秾丽与嚣艳,反而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淡薄味道。 但极少有人会注意到虞岚的相貌。 从军近三十年的经历使她拥有了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凛然气势,而叛逃时所留下的一道伤疤更成为了她脸上最醒目的印记,那伤疤从额角蜿蜒至另一侧的耳后,却未伤及五官,却也将这张原本无瑕的脸从中部生生割裂成了两半。 塔楼及周边建筑都荒废已久,在王宫内得以保留也仅仅是留作纪念,与危险二字并无关联,侍卫们以对峙的姿态与叛军僵持了十几分钟,待到对方的头目真的露了面,人群中便渐渐泛起些微极小声的议论。 但虞岚对此完全无知无觉。 她极力板着脸,但那颗急促跳动的心脏却高悬在胸腔内,迟迟不肯落下,那种充血胀痛的感觉在她的五脏六腑中翻涌,既像是怒不可遏,又好像她下一秒就要因过度紧张而呕吐出来。 三天前,她在个人终端上收到了一条来自首都星的加密通讯。 她试了许多次,最终试出的密码是她已故母亲的生日,而内容则只有一条具体定位。 甚至无需猜测,她便能肯定这语焉不详的消息来自她那再次回到王宫的妹妹。 这实在是非常“虞歌”的作风。 在她尚且年少的时候,虞歌每每得罪了她,都不敢大大方方地开口道歉,反而会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稚嫩的触角与上半张脸,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姐姐的背影瞧,希望能得到对方的主动原谅。 那模样真是…又可爱又可恨。 不过…那都是太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两年恋爱,十五年婚姻,三年失踪,再到如今重返首都星。 自虞歌离开家的那天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间,她大部分时候都忙于军务,偶尔放了假,也只能从新闻资讯上了解家里这位小王后的消息;而在父母族人惨死于女王的放弃之后,她又常年叛逃在外,根本无法再和妹妹建立起一星半点的联络。 更妄论…… 纳蒂斯虫族惨遭灭族时,她正在后方进行战略支援,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这个结果,那种无力又绝望的怨愤如突降的岩浆,顷刻间就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在失控中不止怨恨自己,甚至难以自制地埋怨起了女王的伴侣。 她当时根本无从顾及虞歌刚刚完成分娩,仅仅为了获取那种自虐般的快意,便任凭情绪驱使,拨通了令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条通讯请求。 出于一点近乎于卑劣的企图,她在通讯中诘问了自己的妹妹,她希望妹妹能对此事全然知情,而她便能以此为自己寻一个开脱的借口。 她与虞歌之间有着割舍不断而无法抛却的血脉。 她总以为她还有许多机会,去为这一时的恶意补偿对方。 然而命运如黑夜中最湍急的暗涌,顺着一道狭窄的裂缝一泻千里,带着寒意与悔恨浇在她的心上,又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流淌成了横亘在姐妹二人之间的血泪亲情。 她上一次见到虞歌,还是隔着一方闪烁不定的屏幕,她离家十几年的妹妹,独自面对着镜头,向全体群众颔首致歉,宣称要单方面脱离王室。元宝小说 但虞岚知道,屏幕内所出现的只是帝国的王后,而算不得她自己的妹妹。 她攒了那么多话,想要在久别重逢之际,一句句地向妹妹吐露。 她想放下身段,诚心诚意地向虞歌道歉,说姐姐错了,姐姐不该在你生孩子时冲你发火。 她想告诉虞歌,不要愧疚,也不要自责,爸爸妈妈从来没怪过你,爸爸他不怕被你牵连,妈妈…妈妈她这么多年,唯一担心的事,无非也就是你在外头过得不如意,活得不自在。 她想问问虞歌,问她年少时跟着裴济云来到首都星,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她也想问问她的幺妹,问问那个小时候连划破根手指都要念叨好几天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在王宫里混出头的,究竟受过多大的委屈,为什么向她发消息时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而只能留下一条母亲的生日。 但当她时隔二十年之久,再一次亲眼见到虞歌时,她却觉得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那些因时间所产生的隔阂与鸿沟被锥心的疼惜添补得严丝合缝,就连持续了数年的滔天怒火都化作了沉甸甸的郁痛,如一块酸涩坚硬的巨石,牢牢地堵在她的心窝里,堵住了所有呼之欲出的诉说。 虞岚咬紧牙关,从头到脚都紧绷成一根待发的弓弦,唯有头顶的那对触角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她唯一的妹妹正站在一只被轰掉一半的金属笼子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大厦崩塌之前,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的外壳。 但这改变不了观者所看到的事实。 年轻的王后像条狗一样,衣不蔽体地被关在笼子里,甚至在那截枯槁雪白的脖颈上,还印着大片尚未褪尽的青黄淤痕。 虞歌其实并没有哭,只是以手臂遮挡着正午刺目的阳光,但那些生理性的泪水却将她的眼睫都浸透了,一簇簇地黏在眼下,以至于连眼中都映出了柔软而潮湿的水色。 她被关了太长时间,骤然一见强光,眼球便泛起灼烧般的剧烈痛感,烫得她视线模糊,仿佛眼眶里汪着两滩滚沸的毒液。 但她不敢闭眼。 她在恍惚间看着长姊愈行愈近的颀长身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她离家前的那一天午后。 那一天的天气也这样是好,雨霁天明,赤日炎炎。 那时她还在密林星系念书,虞岚也尚未入伍,她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幼子,因年少骄纵,几乎未曾拥有过感知哀恸的能力。 她人生中的一切都还那么美好,好像屋檐下的鸟雀永远都会飞回来,好像花园内的喷泉永远不会歇止,好像父母姊妹永远都会陪在她身边,她因笃信不会失去,而对一切都格外有恃无恐。 她站在后院的小花园里,看着长姊负气离去的身影,非常委屈地撇了撇嘴,在二楼密切关注情况的母亲立刻就端上点心与果汁,匆匆赶到她身边。 母亲抹去她脸上的汗渍与眼泪,让她轻轻靠在怀里,用手指不厌其烦地拢着她的头发。 虞歌静默地看着这烈日之下的幻觉,像跌进一场缥缈而虚无的大梦里,她隔着一道河道凝望着自己的过往,那河流虽浅,却无论如何都无从跨越。 她的视线中满是灿烂又温柔的色彩,她看见母亲在和自己对话,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那年少时的午后化作了明亮且模糊的一场默片,看似再平常不过,却在悄无声息中决定了她的一生。 但她知道母亲当时在说什么。 “小歌,没关系的,你不愿意的话千万别勉强自己,爸爸妈妈就算什么都不要,也不会让你被女王带走,你姐姐不是说了吗,我们虞家的女儿,实在不必远嫁进王宫,而且你还这么小,妈妈实在是” “哎呀,妈,别再说了。” 不。 求你了……别说出来。 留在家里。 别打断妈妈的话。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妈妈了。 一个来自二十年后的灵魂在恸哭中挣扎着伸出手,却只能无力地穿透自己年少时那没有实体的胸膛。 这场景清清楚楚地烙刻在她的脑海里,又如实地在她眼前重现,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知道一切的结局与终点,却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听见自己当年那满不在乎的声音。 “妈,你和姐就不能尊重一下我自己的选择吗,济云姐姐会好好对我的,实在不行的话…我混不下去再回家也不迟嘛。” 这场景止于长梦尽头的一声呼唤。 “……小歌。” 一道阴影遮住了她眼前灼热的光线。 她的长姊在她面前俯身,发出一声痛苦的抽噎,那声音太轻太哑,听起来甚至像是单纯的抽了口气,却让虞歌体会到了那种泛滥成灾的刺骨剧痛,那痛觉沿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直入肌理,比寻常的皮肉伤还要疼上千万倍,令她涔涔的冷汗当即就顺着脊背淌了下去。 她抬起眼,迷茫地望着虞岚脸上那道贯穿全脸的疤痕,听见长姊那压抑至极的沉声质问。 “小歌,你为什么不回家?”她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三年前不回家而选择流亡,是因她再也无家可归。 ……那么在此之前呢? 在她进入首都星,刚刚与裴济云开始同居时,她心里也许是在赌气的。 她的意图是那么自私、那么幼稚,她想向远在他乡的父母与长姊证明自己离了家也能过得很好,想让王宫里的所有人看看,她也能靠自己当个好王后。 那时候…裴济云待她也还非常有分寸,会在她偶尔被官员为难时替她开解,会去寻可爱却无用的小玩意哄她开心,也会在深夜向她示弱,向她倾诉那些女王在少年时所遭过的痛,受过的苦。 那段日子她也很想家,但总归还算过得不差,以至于她几乎有了一种错觉,觉得好像成为一名王后,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难捱。 等到她终于在婚姻中长大时,等到她开始为当初的草率决定而感到悔恨时,一切都已经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和女王共同经历第一次求偶期时,她被铐在床脚,因浓度过高的信息素而失去意识,甚至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而被迫一次次地打开自己的生殖腔。 那感觉令她体会不到一丝半毫刺激与兴奋,于是在此后的每一回求偶期时,她都做过无数消极且毫无用处的抵抗。 她咬烂过自己的舌尖,扯断过自己的长发,甚至在情绪崩溃时对着女王歇斯底里地拳打脚踢。 回应她的只有伴侣不急不缓的安抚,与接连不断的残酷镇压。 在她怀上小裴承的那一次…… 为了确保她能安安分分地受孕,裴济云甚至在交配开始前的几个小时里,就交代医官来给她打了药。 那药物确实令她无力抵抗了,也让她彻底成为了一只被欲望所支配的动物,而只能强捱着屈辱与无措,屈从于伴侣的信息素之下。 而作为王后,初次在民众面前露面之前,她被关在王宫内学习了几个月的王室礼仪,练就了不兴不惊的从容微笑,从发梢到袖口,都被装点得庄重而一丝不苟。 她那对柔软的脉翅被裹进过分合体的长裙里,脚踝被高跟鞋磨得血口模糊,就连头上孱弱的触角,都被迫挂上了精致而沉重的宝石饰物。 而她的伴侣,却只是在她哭诉时将一块干净的手帕塞进了她的手心。 “宝宝,当王后就是这样的。” 裴济云的语气是那么温柔,那么和善,那么…不容置疑。 “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态,这本就是一位王后的本分。为我再忍一忍,好吗?” 身后的侍从极有眼色,当即走上前,以非常轻巧的力道,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捏在女王衣角上的手指。 “王后,不要打扰陛下处理公务了。”侍从跪在她面前,为她洗干净蹭了涕泪的双手,“您也知道,一位合格的王后是不该哭的。”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错。 而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改变自己,无止境、无底线地去填补伴侣的要求,她无法从旁观者的角度分辨是非,到后来,甚至无法从当事人的立场上去倾诉心情。 她是帝国的王后。 那些抱怨,那些委屈,本就是她不该产生的想法。 自大婚之后,就连王后与家人的通讯情况,也都由贴身侍从一一记录在案。 最开始,她想和妈妈说,来看看我吧。 到后来,她只想告诉父母,来救救我吧。 但面对着侍从官温和而官方的笑脸,她在私下里同家人所说的话几乎屈指可数。 她能说些什么呢? 告诉母亲她和女王在床笫之间的那点腌臜事,还是说她在王宫之中受了所有人的折磨? 她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些场面话像刻在脑子里的例行公事,接连不断地从她嘴里吐出来。 “妈,我没事……嗯,挺好的,我很开心。” 在王宫中的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成了一场不见血的凌迟,那么漫长,那么煎熬,日复一日地消磨着她的意志,仿佛有千万把薄薄的锋刃,贴着骨架,将她的血肉一点点地片下去,又生生抽走了她的每一根神经,让她在循环往复中痛到失声,而只能期盼着,能够早一点,再早一点,死在这张无形的巨网之中。 这场凌迟持续了足足十五年。 帝国的民众,王宫内的侍从,她枕边的伴侣。 所有人都只想要见到一位完美的王后。 甚至在她父母惨死、族系全灭的那一天,在她因悔恨与绝望而将自己裹紧茧里的那个午后…… 匆匆赶回王宫的女王抱紧了她的茧,声音依旧放得那么稳重,那么和缓。 “宝宝,你该出来了。” 她望着自己腹部上鲜血淋漓的刀口,听见裴济云轻轻吻着茧壳的窸窣响动。 “王后要在产后二十四小时以内在王宫门前亮相,我们要来不及了。” 王后…吗? 虞歌在漆黑一片的茧中蜷缩起身体,像窝在母亲最温暖最安全的子宫里,而再也不必去思考得失,再也不必去权衡利弊。 她用仅剩下的一点力气扯掉脖子上挂着的戒指,终于忍不住陷入了昏迷。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妈妈,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已经为年少时的决定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我成为了帝国真正的王后,还为女王生下了一位健康的公主。 妈妈,如果您能原谅我,就请带我走吧。 请让我远离这些困踞与桎梏,请让我拜托这段充满折磨与苦痛的婚姻,请让我…再见您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新春快乐!!!虽然来得晚但超大声 感谢在2021021017:41:182021021319:0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艾斯兔的海王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千木予30瓶;木、夜幕、你die20瓶;砚栖14瓶;弥奈、芸起琳落13瓶;阳光10瓶;抹茶折耳根9瓶;癔症5瓶;293099813瓶;攻气十足2瓶;舒畅、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9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9 在虞岚那隐忍而低沉的质问之下,小王后的指骨短暂地白了一瞬,面上却未露出任何端倪。 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眶,神情明灭了几次,又在闪烁过后重归于沉寂,甚至连胸口起伏的频率都逐渐调整得绵长而平稳。那是一种从主观上刻意控制过的呼吸节律,一呼一吸都于起落之间完全重叠,精准得不似真人。 仿佛被某种利器反复敲击着大脑,那种震颤而尖锐的疼痛渐次传递至虞岚的每一段神经末梢,令她悬着的那颗心脏重重地坠了下去,溅起大片滚烫灼热的血花。 在王宫中生活的十七年,培养出了一位能够在情绪崩溃时依然故作镇静、粉饰太平的王后,也还给了她一个面目全非的妹妹。 她艰难地张了张口,那沙哑干涩的字音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便被虞歌打断了。 小王后抬起眼,即便眸中的水色尚未褪去,眉眼间也寻不见半分少年时骄纵任性的影子。 她将双手拢于胸前,对自己久别重逢的长姊俯首行礼。 那么卑微,又那么平静,仿佛那短短的一句话已经在她心里打了千万遍草稿。 “我知道你还或许还在怨我,你可以不管我,也可以杀了我,但至少…请把我的孩子带走。” 她单手攥住姐姐的衣角,略一垂眸,大颗的眼泪就径直落了下去,在那片织物上留下几片浑圆的水晕。 “孩子是无辜的,求你…把我的孩子救走吧。” 周遭一切嘈杂的声响都如潮水般褪去,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只剩下一片恒久的静默。 虞岚咬紧了颌关,一时间都能听见自己臼齿之间所传出的刺耳摩擦声,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强压住要扇对方一耳光的冲动。 被她放在血肉里精心呵护长大的宝物,在泥泞中独自滚了这么多年,甫一向她提出请求,就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做交换。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扣住虞歌那截手腕,不出所料地,握住了满手慌乱急促的脉搏。 “你是在以王后…还是在以我妹妹的身份和我说话?” 虞岚走近了半步,用自己的触角与对方轻轻触碰,那两根一模一样的触角甚至仅仅蹭到了边缘,便立刻不受控制地缠到了一处。 “如果你是王后,那我确实该恨你,就算今天把你和那小崽子绑在一起宰了,也算是情理之中。可如果你是我妹妹……我哪怕是死,也得把你和你的女儿一并救出去。” 她与虞歌额头相抵,几乎能从对方淡金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望见自己的身影。 “…那么小歌,你到底是谁呢?” 几秒之后,她听见了虞歌的哭声。 那哭声不同于小王后婉转润和的嗓音,几乎像是从胸腔里直接迸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血气与无法言说的委屈,当即便令虞岚跟着红了眼眶。 “姐…姐姐,姐姐” 她唯一的妹妹扑进她的怀里,像小时候第一次学走路时跌倒在她面前,又像是少年时因飞得不稳当而从半空坠落,将瑟瑟发抖的上半身与那对柔软的脉翅一同塞进她怀里,以寻求一份保护与庇佑。 “……救救我吧。” 虞岚稍稍弓身,将虞歌抱离了地面,她托着对方剧烈颤抖的翅膀,仿佛透过那对半透明的羽翼,捧起了自己遗失多年的另一半魂灵。 她低声承诺,“放心,一切有我。” 待到她将虞歌抱入指挥舱时,潜藏在王宫内的下属已经将小公主领进了舱门,上百架机甲起飞前的引擎声轰鸣成片,眨眼间便能透过侧翼的透明玻璃,俯瞰整座王宫整齐而富丽的全景。 得以解脱的快意混杂着陌生的惶恐无措,霎时间紧紧慑住了裴承幼小的心房,以至于连她那刚刚解开绑带的骨翼都不受控制地冒出了细密而锋利的倒刺。 正在以拥抱安抚她的生母当即就被戳破了掌心。 小公主盯着由虞歌腕骨上淌下去的鲜血,面上依然极力维持着那副稳重庄严的表情,但动作中却显露出孩童所特有的慌张。 她茫然地后撤了两步,因失血而麻木的翅膀不慎带倒了医疗架上的瓶瓶罐罐,于室内发出接连不断的脆响。这动静着实不小,一时间整个指挥舱的人都将视线聚焦在这方小小的角落里。 “不好意思,我是…无意的。” 年幼的裴承觉得自己的肺叶像被一根细而透明的丝线勒住,摇摇晃晃地吊了起来,隐藏在锐利疼痛之下的,只剩下那种没着没落的莫大不安。 那不安是如此强烈,又如此鲜明,令她不敢去直视生母的双眼,几乎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密不透风的翅膀里。 没有母亲会喜欢笨拙又爱惹麻烦的孩子。 况且待她离开王宫的叛军们…本来就对王室成抱有仇恨…… 她要被丢回王宫,重新绑起翅膀,甚至还可能同母亲一样,被震怒的女王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她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生母了,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疼痛时为她唱歌了。 “多大点事儿啊。” 一双粗糙的大手冒冒失失地胡噜过她的头发。 小公主回过头,看见带她来到机甲上的那位副官正斜靠着门框,对着王后的方向微微一压帽檐,以表尊敬。 “小王后,没其他事我就先把孩子带走了,让她去看看房间,您看行吗?” “辛苦了,中将。” 她的生母甩掉手上的血,细致地替她拢好骨翼,又在她额头上落下非常轻的一个亲吻。 那亲吻如雌鸟的绒羽,啄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又像是透过这层血肉,径直拂过了她的心脏。 “小承,不要怕,妈妈会永远保护你的。” 母亲只将她送到门外,但那道婉约青稚的声音却一路跟着她,始终缭绕在她的耳畔。 “去吧,我一会就来。” 虞岚在沉默中旁观完这一幕,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稚子无辜,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虞歌是个多么心软、多么在意血脉亲缘的人。 可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女王了,不仅仅是五官与骨相,就连那种紧绷出的端庄劲儿,都和年轻时的女王一模一样。 况且…… 在她印象里,就连虞歌都还是个担不起事、经不起风雨的孩子,头一次见着妹妹当妈,那种酸涩泛苦的感觉让她一时片刻根本无法释怀。 她比虞歌年长了二十几岁,年少时脾气又直率暴躁,常常扮演起半个母亲的角色,亲自出面管教妹妹。 她那时总觉得虞歌娇气,觉得虞歌任性,觉得虞歌没吃过苦,也不够懂事。 然而现在…… 她对虞歌唯一的寄愿,也仅仅是希望对方能再娇气一点,再任性一些,再给她一次…弥补缺憾的机会。 但这些微妙的心绪,就不必再让虞歌知道了。 “怎么,不抱着姐姐哭了?” 她用指腹擦过妹妹通红的眼尾,又像小时候一样,按着对方的侧脸,将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首都星的防卫没我们想得那么难以突破,你就别在这操心了,下去休息吧。” “……不。” 虞歌微微挣扎了几下,从她的怀抱中站了起来。 年轻的王后望着窗外壮阔静谧的宇宙图景,眉眼稍拢,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 那或许是种隐秘的恨意,或许只是种因恍惚而产生的僵硬,总而言之,都与放松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即便是在情绪崩溃之后,她的脊背也仍旧是笔挺的,像一根由于过度紧绷而摇摇欲坠的弓弦。 “姐姐,”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自雷光军团叛逃后,首都星的防御或许松懈了一些,却绝对到不了这种来去自如的地步。”元宝小说 “我用女王的通讯器给你发消息,即便她当时未能觉察,过了这么多天,也断没有对此一无所知的道理。” 虞岚怔了片刻,“你是说,她是故意让我来的的?” “济云她…是非常优秀的政客。” 小王后洁白的眼睫静静垂落,若是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其实是有点涣散的,仿佛她在脑中思忖的,并非女王当下的意图,而是某道如影随形且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 那是一种铭刻在她灵魂深处的恐惧,即使她刚刚脱离桎梏她的牢笼,即使有血亲与一整支部队为她保驾护航,那份恐惧却依然徘徊在她的胸腔里,永远无法止息。 她在姐姐担忧的目光下稍稍回了下神。 “政客做事,讲求的是一份体面。”她道,“在这三年间,女王未必不想直接歼灭雷光军团,不过是没寻到合适的借口罢了。现如今,你私闯王宫,掳走了王后,劫走了公主,若是在逃离过程中还和她发生了正面冲突……那她当场剿灭叛军,就会成为一件有理有据的事情,更何况……。” 虞歌停顿了下,艰难地挤出点笑意。 “姐姐,若是你真的死了,我与公主,就只能一辈子都被她关在王宫里,就此绝了她的后顾之忧。” 她与女王相识超过二十年,又曾做过对方十几年的枕边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裴济云。 隐藏在那副内敛面孔与温柔语调之下的,是算计与蛊惑,是心机与城府,那些运筹帷幄的预设与笃定,曾一次又一次地令她不寒而栗。 哪怕不暴露出任何破绽,哪怕权衡得面面俱到,女王也能对人性本身加以利用,计谋频出且不择手段,不仅要让结果如她所愿,也要将过程中的每一点细微之处都牢牢地控制在掌股之中。 就一位女王而言,这着实是件好事。 但作为女王的伴侣…… 她只能体会到沉甸甸的惧意与隐忧。 当她与父母分别来到首都星时,当她孤身一人面对整座王宫的要求时,当她的父母族亲悉数死于星盗的虐杀时…… 女王心里…又究竟是怎样的心安理得呢? 机甲集体进行过第一轮跃迁,刚一行使出跃迁点,便被迎面赶来的王宫护卫队堵了个正着。 虫形机甲以镰刀横于胸前,蛰针甩于舱后,单看外形,分明是凶残又冷酷的杀人利器,但偏生侧翼上又以血色的荆棘勾勒出大片红心,彰显王室的仁爱厚德。 那护卫队不像是恰巧撞见,反而更像是蛰伏已久,只等着猎物一头撞进陷阱之中。 女王的打算,倒真和虞歌所设想的半分不差。 “别怕,小歌。” 虞岚捏紧了手中的指挥杆,对副官匆匆地使了个眼色。 “我不会死,也绝不会让你被她带回去。” 小王后却偏过头,对长姊信誓旦旦的保证不置可否。 从侧面看,她眼底似乎有点潋滟颤动的水光,那水光在万千星尘的映射之中,恰到好处地模糊掉了她眼中的一切情绪。 没人知道说这话时,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谢你,姐姐。”她道,“但我必须得出面了,这不仅是为了军团与你,也是…我与女王之间,不得不做的一次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319:02:202021021501:5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个;求求自己别熬夜、百岫嶙峋、舒畅、顾弃雍、云无幽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我睡了。20瓶;我很平常、火腿、任遗随塌、易蘅芜、。、韩梅梅、。。。10瓶;南桥月有明8瓶;叶清子、舒畅2瓶;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0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0 无需任何周旋或对峙,这场蓄谋已久的战火便已然一触即发。 王宫护卫队的虫形机甲于千分之一秒内完成形态变换,由高位架起的两排轨道炮倾囊而出,炮弹在半空中脱去钢壳,裹挟着刺目的火光而至,甫一触及到军团机甲的外壁,便发出轰隆一片巨响。 驾驶舱的弧形玻璃仓顶之上,一时间只能望见无数破碎的金属与飘浮的巨石。 雷光军团自指挥舰起,依次竖起坑坑洼洼的侧翼,继而全速前进,在毫厘之间将炮口对准敌方的舱体。 铺天盖地的酸性液体瞬间扑面而至,王宫的巨型机甲在遭受腐蚀时冒出滚滚白烟,机甲双侧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紧接着,那虫形机甲竟一反常理地迎头而上,烙刻着红心标志的大型机身顷刻间就重重地撞上了指挥舰的双翼!元宝小说 相撞的那一刻,指挥舱内的地面都在对方碾压般的重击而剧烈摇撼,四面指挥台同时迸发出大面积的火花。 虞岚一把扯下精神栓的外接插口,啪地一声解开腰间的安全扣,伸手扶住跌倒在地的妹妹。 “这王八蛋疯了吧,她也不要命了?” 小王后撑着台面喘了好几声,才勉强能发出声音。 “…裴济云清醒得很,雷光军团曾为王室卖过命,在帝国内战功赫赫,若是仅仅因为我和公主就将你们全数剿杀,难保部分民众会提出异议。” 她望着窗外急速下坠的虫形机甲,淡金色的眼中似乎映着一层水光,又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唯一能够万全的说辞,就是军团在逃离过程中…主动袭击了女王。” 裴济云所驾驶的机甲被包裹在熊熊火光中坠落,在即将爆炸时,机甲自动将驾驶舱弹出,随即便跌到一颗荒星上,映出连天接地的大片金红。 “……姐姐。” 虞歌微微侧过脸,对着长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她其实是在微笑的,但那笑容里却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歉疚与悔恨,令虞岚的心霎时间紧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团。 仿佛那些滚烫的腐蚀性液体并未喷发在敌方机甲的机身上,反而悉数溅落进她的胸腔当中。 她看着妹妹近乎于痛苦的笑容,但余光却不可抑止地停留在副官们困惑无措的表情上。 若是让她一个人去为虞歌送死,她当然心甘情愿,但这机甲上不止有她一个人,军团内也不止有这一架机甲。 她是要救虞歌,但如果为了她一个人的意图而以整个军团的性命去做交换,那这行径…又和当年的裴济云有什么分别? “好,给你八分钟。如果到时候你没能回来……。” 她上前一步,将虞歌勒紧怀里,那力道大她得整个上身都在发颤,似乎要隔着这层成年后的皮相,隔着那错失已久的血脉亲情,来抱一抱那个在二十年前懵懂离家的小姑娘。 虞歌当年离开密林星系之前,她曾为这幼稚的决定而大力斥责妹妹,甚至在对方出发当日都没去相送。 那是她这二十年间最大的遗憾。 这拥抱足足持续了大半分钟,虞岚在松手后匆匆转过身,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妹妹的眼神。 “过来,开我的护卫舰。”她沉声吩咐副官,“送……王后下去。” 女王的驾驶舱落在了一颗荒星上。 荒星的大半地表被莽莽雪原所覆盖,没有任何多余的生命迹象,呈现出一种荒寒至极的景色,罡风猎猎,而雪光如昼。 裴济云的双腿被压制在坠落的碳钢横梁之下,弯折的尖锐金属生生刺入了她的皮肉,因剧痛而冒出的冷汗还未来得及淌下,便在她的额角上凝成了细碎的冰碴。 她几乎觉不出疼痛,反而有种剜肉刺骨的冰冷由她被那条戳了个对穿的小腿一路向上,过电般地传导至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令她体会到一种直入肺腑的麻木感。 但这一切都还算值得。 叛变的雷光军团一直是她的心腹大患,一方面自然是从大局出发,担忧叛军会联合其他势力发起战争;另一方面…… 有虞岚这样一位姐姐在,她的小夜莺这辈子也不可能安安分分地被关在笼子里。 大抵是源自于无忧而骄纵的成长经历,小王后的骨子里有种非常执拗的特质,一旦她发自内心地做出某个决定,那么哪怕最后头破血流也非得亲自去试一试,绝不会因外界的质疑而轻易动摇或改变。 当年她利用这一点,让虞歌主动离开了密林星系,和她来到了首都星;现如今,虞歌自己想走…… 除非让她的小王后彻底死了这条心,否则三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逃离大戏,迟早会在王宫内重演。 如何能让一个人彻底死心呢? 当然得先让虞歌成功飞出笼子,让她亲眼看着血亲再次因自己而死,在把这只小夜莺亲手抓回去,永远关起来。 或许…… 即便日后她不关上笼子,这只鸟儿也不敢再自己飞走了。 碎琼乱玉似的雪片刮入裴济云的眼睛里,融成炙热的泪水,在她的视野前笼上了一层温柔而模糊的光晕。 许是由速失温,许是由于大量失血,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恍惚地望见了一个浮光掠影般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艰难地向她踱步前行。 仿佛是年少时的小王后,穿过漫长岁月与无数隔阂,在自家春日的花园里,自半空摇摇晃晃地撞入她怀中。 某种隐秘而不宣于众的温热触感无由地涌入她的脏腑,几乎令她裹垢的感官为之战栗,令她浑噩的魂灵随之复苏。 即便是在成年生子以后,虞歌的身形也非常瘦弱,仿佛骨架永远都在抽条,每一寸骨肉之间都拆得分明,使得脆弱与坚韧的意味在同一具躯体内相互交织。 而那副秾丽端艳的皮相也始终洁净无垢,好像任何苦痛或折磨都无法在那张脸上留下痕迹,依然那么矜贵,好看得不沾一点烟火气,也不带半分情绪。 她的小夜莺,可真是…一点没变。 裴济云伸出沾满血渍与油污的手,试图去摸一摸虞歌那对毛茸茸的柔软触角,却见自风雪中走来的小王后稍稍退后了半步,与她拉开了一个非常适中的社交距离。 她仰视着对方沉沉下垂的雪白眼睫,极力张开了手。 “宝宝…你好好地留下来,我就谁都不杀,好不好?” 女王的喉管里全是血沫,又夹杂着克制不住的气喘,声音沙哑得像从水底传出来,几乎是让人听不真切。 那其实是种明显已经油尽灯枯的、很容易令观者感到不适的声音。 但虞歌却跪在雪地里,轻声笑了。 她将冻得青紫的手指拢出弧度,罩在女王的喉管上方,虚虚地悬停在半空中。 这动作里的威胁意味相当浓,但由她做出来,却不见任何杀意,反而像是以最轻柔的力度,随意地拂去了爱人肩头的积雪。 “不好。”她道,“裴承不该留下来让你折磨,我也不该。” 她笑得非常标志,当真如多年前在王宫里所学到的一样,既不忘形,也不失态,叫人看不出所思所想,仿佛…也不为任何人的喜怒哀乐而动。 那是…一位王后的完美笑容。 裴济云眯起眼,费力地咳了两声。 她面上那点温和纵容的神色像面具一样完全卸了下去,在异星呼啸的寒风里,在仅有她与爱侣二人的环境之中,她终于卸下了那层外在的亲和,而露出一点真实而残酷的内里。 即便那种刮过骨髓的剧痛已然令她眼前发黑,即便她连话都说不大连贯,但那种沉定而冷静的目光却分毫不差,牢牢地黏在虞歌的脸上。 “宝宝,不…咳,不要任性。” 她握住虞歌的手,似乎要从对方沉稳跳动的脉搏里,汲取一点点赖以生存的温度。 “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讲和吗?你放心,只要你保证不再离开,我一定不会伤害你姐姐。” “陛下,裴济云,济云姐姐……。” 年轻的王后俯下腰身,鬓边的白发垂落在雪地里,几乎要与积雪融为一体。 “你说的话,我早就一个字都不信了。” 她贴在女王耳边,嗓音仍旧和小时候一样温婉青稚,又有点说不出的娇气劲儿,几乎像是凝着晨露的花蜜,令人完全联想不到她所说出口的内容。 “陛下,您的翅膀是怎么没的,阿日善王后是怎么死的,上一任女王和她的亲信又是怎么失踪的……这些事,民众不知道,王室不知道,您该不会,也已经忘了吧?” 仿佛心底最隐蔽最不可告人的角落骤然见了强光,裴济云的瞳孔陡然凝缩成了暗色的一点。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又回到了幼年时期,变成了生母子宫里的血肉,变成了无能为力的婴孩,变成了在隐忍中一言不发的王储,变成了…这天地间最微不足道且最懦弱不安的存在。 她近乎茫然地张了张口,还未发出声音,就见虞歌面上的笑意更盛了。 “可我却不敢忘。”她的小王后长叹了一口气,“您今天放裴承走,放我走,我就让您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体体面面地带进棺材里。不然,就算我死了,也会有人把王宫里的那些腌臜事昭告天下。陛下,您冒不起这份风险。” 虞歌说得没错。 裴济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了下来,那种全然失控的无力感几乎令她难以呼吸,仿佛有千万条毒蛇正呲着獠牙缠绕在她的肺叶上,正死死地裹住她最致命的弱点与痛处。 一位统治者,永远都要将自己的统治摆在全无风险的地方。 她不能去冒险。 她攥紧了虞歌的手,极力维持着沉定而稳宁的神态,但那么多滚烫的眼泪却汩汩地从她的眼眶里淌了出来,又被冷风凝成了霜。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更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哭。 “别这样…宝宝,你…咳,你过去也那么爱我,你还记得吗,在你还小的时候……。” 虞歌微微一怔,盯着女王因干裂而崩出鲜血的手指缝隙,面上的笑容渐渐地褪了个干净。 在她正式嫁入王宫的那一年,全帝国的媒体都争相报道着她与女王的初遇。 那些文字浪漫、真切且极具感染力,将女王与她的邂逅描述成一场因意外而产生的一见钟情,这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几乎都要信以为真。 然而她根本都记不清了。 她甚至不太确定那一天的天气是否真如报道中所说的那样美好,毕竟,那只是她年幼时再平凡不过的一天,或晴或雨,或有风或无云,对她而言实在不算很重要。 她只能想起自己家那个永远开着花、流淌着喷泉水的小花园,想起在她背后鼓励她展开翅膀的长姊,想起那个坚实而带着香水味的、来自陌生人的温暖怀抱。 那一天是那么遥远,那么虚假,几乎像是她臆想中的一场幻觉。 “……不。” 她在咆哮的风雪中听见自己清晰的回答。 “我那时根本不爱你,后来…也只是对你有些好感,而在嫁给你之后,我就一天比一天恨你,尤其是在怀上裴承的时候,裴济云,那时候,我简直恨你恨到了极致,我每天夜里躺在你身旁,都想把你身上的所有腺体生生剜下来,每次你离开王宫,我都在为自己祷告,希望你能死在外面,再也别回来。” 她年少时那份单薄的喜欢与孺慕,还未来得及酝酿成更深沉更炽烈的爱意,便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逐渐变了质,成为了某种面目全非的、连她自己都难以面对的感情。 ……幸好,她再也不必回头了。 虞歌踉跄着站了起来,在雪地中蹭了下沾到鞋底的潮湿血渍。 “……宝宝,别走。” 女王的哀求由她身后响起来,那么慌乱,那么卑微,与她这么多年在王宫里的呼声微妙地重合了起来。 “帝国不能没有王后,我也不能……。” 我也不能没有你。 在裴济云腹腔中绷紧了数十年的那根弦终于摇摇欲动,她甚至像个残疾的幼童,用沾满血的双手捧起地上的雪,扬向虞歌的方向,希望能以此挽留住对方的脚步。 虞歌停在了原地。 她年轻的小夜莺并未回头,只是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齐刷刷地割断了那头垂至膝间的长发。 她那头长发蓄了许多年,甫一割断,发尾便滑稽地翘起几绺,其实是非常可爱,又有点好笑的。 但女王却没心思打量这点细节。 “是,你说得对,帝国不能没有王后。” 小王后低头看了眼表,把那一把长发随意地扔进雪地里,在凛冽的朔风中挺直了脊背。 “陛下,我给您一个交代。”她平静道,“就和民众说我已经死了,您另娶吧。” 那对愈行愈远的脉翅泛着淡金色的透明色泽,像是卧在雪中的一块琥珀,将裴济云的心脏严丝合缝地裹进了黏稠而凝滞的液体之中,让她在剥疮扒骨般的剧痛中发出难以自控的抽噎。 这是虞歌在婚后首次对她吐露心声,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却是…为了离开她。 她曾在多年前那个春日的花园内,第一次见到虞歌的翅膀,遇见了自己的小王后。 现在,她又在这颗遍布风雪的荒星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小夜莺,从她的手心内飞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501:56:062021021623:0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做只有态度的崽、紫水鱼、我的七五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岫嶙峋50瓶;源太子的姜杉10瓶;听风想见雨8瓶;作者多点肉丶、希林5瓶;云无幽、闲云野鹤、一条懒狗子、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1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1 雷光军团所前往的最终目的地是密林星系。 纳蒂斯虫族的平均生存能力较差,在数千年以前,该种族之所以集体迁徙到这里定居,所看重的便是行星上四季如春的气候条件与足够富饶的自然资源。 自种族宣告灭绝之后,星系内的主要宜居行星便彻底荒废,但虫族的哀号与血泪并未将星球上的景致更改分毫,待机甲降落在平原上时,云端便飘落下无数细如牛毛的太阳雨,在舱体裂痕的折射下映出大片波纹状的淡薄金光。 行星上常年多雨,且由于其特殊的位置与运转周期,在首都星给出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标准时内,这颗绿宝石一样的小小星球每天都要经历四次日出,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处在透彻而熹微的晨光之下。 虞岚甫一踏出舱门,湿润而泛着泥土青腥味的空气便骤然涌入了她的鼻腔,那属于故土的独特气味无孔不入,于一呼一吸之间钻入她的每一根血管,为她带来舌根处苦中回甘的甜蜜错觉,也令她的鼻腔里弥散出酸涩的痛意。 即便周遭的土地上已然不见太多居住过的痕迹,而只剩下遍布爬藤的斑驳残垣;即便那些印象中的亲人与故友早已逝去,连音容笑貌都彻底消散在无妄的虚空之中;即便这平原下的每一粒泥沙尘土,都包裹着她族人垂死挣扎时的血与泪…… 但雨依然在细细密密地落,晨光依然温暖且朦胧,树梢那些浓绿的叶片依然在煦风中簌簌作响。 而拂过她发顶的每一缕微风,在多年前都曾掠过她至亲的指间。 虞岚舒展开脉翅,对着斜后方微微侧目。 “小歌,出来吧,我们到家了。” 她在舱门前等了良久,都没听到妹妹的半点回音,反而是小公主那因紧绷而略显慌张的安慰从舱门的缝隙间颤抖着飘了出来。 “母后…您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副官赶在前头替她推开了门,虞岚重新进入驾驶舱时,恰好对上了虞歌的眼睛。 那眼神里似乎透出某种辗转的哀求,但根本看不真切,很快就被淌出来的泪水冲散了,甚至由于水雾过于浓重,而显出一种涣散而失神的茫然。 年轻的小王后正跪在地上恸哭,半点不见在荒星雪原上与女王对峙时的镇定,也顾不得在孩子面前摆出母亲的姿态。 许是在王宫内被规训了太久,她连哀号都是悄无声息的,仿佛让某种尖锐的异物卡住了气管,虞歌在落泪时几次三番地张开了口,却没发出一点泣音。 她曾意气风发地收拾好行囊,奔赴一场满怀期待的人生,最终却带着眼泪与悔恨,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故乡。 蚁噬般的刺痛密密麻麻地浮现在虞岚的胸腔内,她长叹了一口气,对下属使了个眼色,副官立刻识时务地将小公主先行带了出去。 叛逃的女将军俯视着妹妹失声痛哭的模样,蹲到对方面前,用手指顺着虞歌脉翅的纹路由上之下地轻轻按揉。 家里的幺女终归要娇惯一些,虞歌小时候也经常会哭,为的都是些在大人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家里养的兔子死了,不常玩的娃娃不见了,或者门外的老树被砍了。 那么小的孩子,还不及她腰高,一旦受了点委屈,却哭得像是天都要塌了一样。 她比妹妹年长了太多岁,在虞歌到了哭闹不休的年纪时,她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幼童那份敏感又稚嫩的难过心情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安抚妹妹。 她会将憋红了脸的虞歌揽进怀里,摸摸对方的翅膀,拍拍对方的脊背,再用手帕替年幼的孩子一点点地抹干净眼泪。 她妹妹是那么娇气,那么心软,连养死只兔子、倒了棵树都能缩在被窝里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下来,这孩子住在那个万事都无法宣之于口的王宫里,陪伴在心机叵测而城府颇深的女王身边,又间接连累了两位血脉至亲与一整个星球的族人,每当她失望、悔恨、委曲求全时,又有谁能安慰安慰她,替她抚平那对蜷缩卷曲的柔软翅膀呢? 虞岚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深思。 直到她的手臂都因酸痛而轻微颤抖的时候,虞歌才终于发出艰涩且隐忍的喘息声。 小王后仓皇地退出姐姐的怀抱,一面难以抑制地不停抽噎,一面以双手下意识地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睛。 她因哭泣而缺氧,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任何情绪,但那种冷水没顶的窒息感仍然缓慢地淌遍她的四肢。 仿佛她永远都在下沉,既无法上岸,也不会触底。 有那么一瞬间,虞歌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忽地落空了,空悬所带来的无措与不安令她深感畏惧,几乎像是坠入永无止境的深渊,但她却丝毫不愿去挣脱。 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二十年前,她在颠簸的星舰中离开密林星系,也曾体会过这种失重般的悬置与窒息,但那时候……她只能感受到期待与欢喜,甚至没想过要回头看一眼,这颗养育她成人的小小星球。 而现如今…她的父母与族人皆因她而送命,就连蹲在她面前的长姊,也因灭族一时而踏上叛逃的道路,甚至还在脸上落下了一道刻骨铭心的狭长伤疤。 将纳蒂斯虫族交予星盗屠杀的确是女王的决定。 但那又如何呢? 若她不是王后,若她当初没有因一时的蛊惑而远赴他乡,若她能早些摆脱女王的控制……这片星系根本不可能会被恶徒拿做要挟。 可惜命运没有两说。 她人生的碎裂由一道微不足道的裂痕而起,时至今日,已经化作齑粉而不可还。 在王宫中痛苦挣扎的十五年间,她曾无数次怀恋过这片土地,她怀念在阳光下折射着斑斓色彩的喷泉,怀念一年四季都生满了苔藓的池塘,也怀念闲暇时节里窗外隐隐约约传入耳中的虫蟊低鸣。 然而那喷泉里也许有她父亲的鲜血,那苔藓上也许浸着她母亲的眼泪,那些蚊虫的嗡鸣里…… 也混杂着一个种族的濒死哀号。 她又凭什么,再次踏足这颗星球呢? 小王后用痉挛的手指抓着金属地面,连指缝间都被血渍浸透了,她固执地跪坐在驾驶舱内,既不去看姐姐的脸色,也不愿挪动分毫。 下一秒,她就被长姊拦腰抱了起来。 “妈妈临死前,其实给我留了一条简讯。” 虞岚望着将脸扎进自己怀里的妹妹,用手指摩挲了几下那对毛茸茸的雪白触角。 她们的母亲被一根钢管戳穿了胸膛,却依然在垂死挣扎之际给受困于战场后的大女儿发出了最后一条语音 女将军罕见地软下嗓子,将母亲温柔而略带笑意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岚,你要好好活着,让小歌也快快乐乐的,妈妈…妈妈永远爱你们。” 小王后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姐姐放在了草地上,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那扇门上的红色油漆已经剥落得七七八八,四角都印着大面积的锈点,被雨水一冲,留下了浅褐色的泥水,猛地一瞧,其实是有几分瘆人的。 但虞歌却觉不出害怕。 家里仓库的大门,没有任何缓冲,便直愣愣地摆在了她面前。 她像一道迷茫的魂灵,飘浮在半空之中,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情,看着姐姐在自己面前忙里忙外,那感觉不是难过,不是愧疚,也不是不安…… 非要形容的话,更近乎于一种逃避与躲闪。 在这风景不殊的情况下,她甚至没有底气,去面对一扇摇摇欲坠的腐朽铁门。 直到虞岚将摆在地上的几只箱子悉数敞开。 每只箱子里都堆放着大量用以储存生鲜食物的泡沫纸,而在泡沫纸内,满满当当地包裹着几十只已经熟透的青勒果。 那是一种密林星系中的特产水果,产量不大,在星际内也不大出名,但熟透时的甘甜与复合式的馨香却足以与汁水最充沛且含糖量最高的果蔬相媲美。 这果子需要在刚长成型时采摘下来,装进密封容器里长时间揽制,将青白的脆果闷得甜软发紫,方才能够食用。 那是…虞歌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水果。 虞岚俯身,挑了一只很圆很饱满的青勒果,随手递给了妹妹。 “你走之后,每年这水果上市,妈妈都会提前订两箱囤起来,觉得万一哪天你突然回了家,还能吃到刚好熟透的水果。” 她站起身,将外套罩到小王后沾了雨水的头发上。 “直到水果都快烂透了,她才肯拿出来让爸吃,然后第二年再去买新的,就这样买了十好几年,这几箱还是当初冻在冷柜里才侥幸留下来的……。” 女将军咬了一大口果子,脸上露出点微妙而复杂的笑意。 “……当然,冻过后就不怎么甜了。” 仿佛内心最隐蔽最柔软的地方被重重揉搓,虞歌在剧烈战栗时被姐姐重新搂回了怀里。 “你看,你都当了王后了,妈妈也只担心你没吃上最爱吃的水果;哪怕她都快没气了,还得让我嘱咐你,叫你快快乐乐地活。”她道,“小歌,我知道你过不去心里这道坎,但这绝不是妈妈所希望的,如果妈妈还在的话,也肯定不会指望你去报仇什么的,她肯定会说” 虞岚清了清嗓子。元宝小说 “一切都有尽时,死亡只是生命归于沉寂的一瞬间,只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小歌,妈妈不怪你,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永远爱你。 虞歌跪在泥泞之中,将姐姐手中咬掉一口的水果塞进自己嘴里,那紫红色的汁水蹭到了她苍白的面颊上,甚至顺着下颚,径直淌入了她的领口内。 但她却全然未曾在意这点脏污。 那果子经过太长时间的冷冻,不酸也不甜,像嚼木屑似的没滋没味,却带着一股不知名的暖意,徐徐地压平了她慌乱无措的脉搏。 这一天的最后一轮旭日携东曦而至,照干了她脸上残存的泪痕。 仿佛有一只来自母亲的无形的手,穿越过生与死的交界,穿越过长达十几年的离乱与思念,像幼年时一样,温柔地托住了她的后脑,使得她那悬空的脏器终于找到了落点,终于进入了永不见天日的泥土之下,终于回到了…已故母亲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623:02:162021021823:5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岐安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求求自己别熬夜、昭明、亦声、icberl、熊悠、蔡汉林、墨得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亦声19瓶;昭明15瓶;熊悠、我爱病娇、远辰10瓶;你die、。。、寥寥几笔5瓶;梵风衣4瓶;桑桑、少君傾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2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2 雷光军团的居留地暂定为密林星系主行星的地下城。 即便是在地下,这座被用于避难的小小城市也温暖而亮堂,甚至连主体建筑都采用了特殊材料,使得室内的环境比地面之上还要更加干燥舒适。 444蹲在浴缸旁边的小板凳上,眼巴巴地望着宿主接连不断地往嘴里塞水果。 青勒果鲜红泛紫的汁水蹭在虞歌的嘴唇上,显出格外嚣艳惑人的色彩,但她本人却对此完全无知无觉,只将视线落在虚空中盘旋飘荡的无形水汽上,那神色不像是难过痛苦,也不是她在思考中所惯有的表情,反而透露出一种…… 极为罕见的,近乎于失神的困惑。 “宿主…宿主?” 系统指着数据中浅红色的箭头,非常小心地放低了声音。 “你的情绪在这几个小时里略微有点波动,你没…没事吧?” 虞歌将那尝不出味道的水果全都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了两下,便一口咽了下去。 许是由于蒸腾的热汽,许是由于卡在嗓子眼里的果肉,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圈都红透了,连雪白的眼睫都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剧烈颤抖了起来。 然而那眼泪却始终没能流出来。 年轻的宿主按住自己的心口,在渐渐凉透的洗澡水中沉默了良久,才勉强敛去了面上茫然的神态。 “没事,我没事。”她轻声道。 “……我只是从来不知道,原来父母子女之间的情分,也是这么让人难受的东西。” 444当即就要对这奇奇怪怪的感叹提出质疑,却在开口的一刹那将声音扼在了喉咙里。 为保证宿主们能在快穿世界中进行最大限度的个性化发挥,平行世界管理局下属的全部科室通常都会对虚拟角色的身份进行尽可能的模糊处理。 这些角色在最初往往并不具有凄惨的命运或复杂的身世,反而大多像张白纸一样,无父无母也无亲无故,虽作为快穿世界中的一份子,却与小世界内的所有人都毫无瓜葛。 直到有宿主进入角色,才能利用这层过分单薄的身份与任务目标产生联系。 在来到这个虫族异世界之前,它甚至对小王后这一类自带家庭亲缘与种族属性的角色闻所未闻。 而作为宿主,虞歌的全部记忆都源自于平行世界中的一次次任务。 在其他世界里,这位宿主从未代入过这样的角色,自然也从未有过父母与姐妹,从未亲身体验过亲情。 身为现实中的真实存在,她所拥有过的感情体验却比任务中的虚拟角色还要更加单一浅薄,以至于会轻易地,为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母爱所震慑。 “……宿主啊,”系统犹豫道,“您是不是有点和角色产生共情了啊?” 虞歌从冷水中站起来,将浴巾蒙在了脸上。 “这不是入戏。”她的声音自浴巾底下含糊不清的传出来,“我只是…觉得很新奇罢了。” 444为根本不存在的任务进度难受了好几天,现在一看见宿主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下来,就生硬地将话题转回了工作。 “虽然攻略目标很不做人吧,但你现在跑的这么远,又把话都说绝了…接下来怎么才能和她继续接触啊?” “唉…信息素压制、情绪感知、还又是翅膀又是触角的,这个世界的设定本来是很适合搞甜甜蜜蜜的人外小黄文的,弄成现在这样可太可惜了……。” 它的宿主却像是全然不担心任务本身似的,一边感叹一边随随便便地问:“女王的心思不好猜,得先看看再说,4啊,我之前让你造的假证你留在王宫了吧?” “你是说那个光脑?”系统一愣,“留了啊,照你说的留在寝宫里了。” 虞歌打开吹风机,将短发吹至半干的程度,又拿着剪子仔细地修理了一下翘起的鬓角。 “那就行,”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微笑的表情,“先给她点时间反应反应,咱们就暂且静观其变吧。” …… 首都星,虫族王宫。 首席侍从官宋戟一动不动地守在医疗室门前。 她的身姿笔挺到略显僵硬的地步,又许久都未曾开口说话,那副面无表情杵在阴影中的样子,简直像是一尊伫立在墙角的雕塑。 雌性小医官端着方盘踟蹰了片刻,才小步踱到了她身边。 “大人,您看这个…应该要怎么处理啊?” 那不锈钢托盘上摆着一束以发圈捆扎的白色长发,由于雪水干涸而略有点粘连成绺,还裹着大片深褐色的……属于女王的血渍。 宋戟轻轻闭了下眼。 诚然,女王所受的贯穿伤在大机甲时代已经算不得多严重的外伤,不过需要将养一段时日,耽误不了多少正事。真正让她感到揪心不适的,反而是叛军顺利逃亡的结果与女王被送回王宫时的狼狈状态。 躺在医疗舱内的阿尔西斯王族被送回来时还未陷入昏迷,却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强忍疼痛去应付媒体们的提问,反而将本就端丽的面容绷得严肃又刻板,那神态不仅仅是不耐或者不亲民,甚至都因过分压抑而显出某种…格外躁郁、格外阴沉的味道。 那神色实在是非常酷似在中年时失去唯一伴侣的上一任老女王。 宋戟在年轻时便随侍于裴济云左右,对这位统治者的处事原则与行事方法也略知一二,她知道女王约莫是故意受伤,也能猜想到,八成是在虞歌王后那里出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岔子,才导致了女王不得不被迫放走叛军。 女王在半睡半醒时还将这把来自王后的长发死死地绕在自己的手指上,那只僵握成拳的手甚至掰都掰不开,连指甲都深深刺入了皮肉里,似乎在下意识地用这种徒劳而无力的方式,去挽留某个不可追的背影。 她从来没见过女王做出过这种毫无意义又近乎于幼稚的举动。 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一把头发而已。 宋戟微微垂下眼,当即就想让小医官将这把看不出光泽的长发直接丢掉,但当那片沾着脏污的血色映入她的视线时,她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小王后被叛军带走时的情景。 年轻的小王后拖着这头快要垂至膝间的长发,裸露出的肩颈白过山巅不化的积雪,上头却错落着大片紫黄交接的沉淀淤痕,那形容就像是蒙了尘的泠泠月光,平白令观者心生不适。 “留着…让陛下自己决定吧。” 侍从官别过眼,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医疗室的磨砂自动门上。 她极力忽略背后因羞愧而蒸起的微妙热意,不着痕迹地吁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希望小王后再也不要被女王带回来,能永远和亲朋活在宇宙间的某处,活在一个…不被任何人所察觉打扰的地方。 …… 裴济云醒来时,四周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寂静,剧烈的强光几乎要灼伤她的视网膜,令她一时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医疗舱四周的白光灯,还是荒星上漫无边际的如昼雪光。 她觉不出任何肉体上的疼痛,最优效的止痛剂与镇定喷雾使得她的心神久违地松懈了下来,但她的身体却半点动弹不得,仿佛胸膛上压着一块重如千钧的冰块,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使包扎得当的指尖微微战栗。 那种生命体征不为自己所控的感觉为她带来一种难以堪负的恐惧感,好像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关节都被焊死,连眼珠的转动都滞涩万分,而尚未清醒的灵魂却被牢牢地禁锢在这副躯壳里。 医疗舱运作时的细微轻响、空气在她眼睫上的缓慢流动、以及那虚空之中并不存在的微小尘埃。 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真切的近在眼前,却为她带来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那熟悉感并非源于环境,而是刺入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是她隐藏在完美面具之后的…软弱与无力。 好像她很多年前也曾这样胆怯不安,也曾这样不堪一击。 在恍惚之间,她几乎真的望见了走马观花般的往事掠影。 阿尔西斯虫族内唯一的王储正透过半透明的舱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拜强大的基因所赐,尚且年少的公主有着与老女王极其相似的一张脸,眼窝深邃而轮廓锋利,而且还没来得及在日复一日的训导中浸润出虚伪包容的表象,这样没什么表情盯着人瞧时,便显出一种十分阴鸷的疏离与桀骜。 裴济云隔着一道舱门,与少年时的自己相互对视。 她轻轻一眨眼,那道与现实重叠的虚影便当即悄无声息地消弭于无形。 但那种无法自控的惧意如一把审判的巨锤,穿过数十年已被遗忘的光阴,重新悬挂在距离头顶咫尺之遥的半空之中,好像随时都会落锤定音,将她的脏腑黏成淋漓破碎的血泥,将她的骨架散成随风即逝的齑粉。 原来我小时候竟会露出这种表情,原来我年轻时竟然如此的…真实。 ……但我为什么会害怕呢? 即便是年少时,我也是帝国唯一的公主,是在整个王宫眼皮底下长大的王储,我在害怕什么呢? 好像胆汁与胃液被反刍出来,她的舌根因羞惭与难堪而泛起苦涩的辣意,那种发麻的苦意甚至顺着味觉流淌至她的每一根血管,在她的胸腔内汇成一汪沉甸甸的毒液。 女王在刺目的白光中眯起眼,一切混乱的思绪都在静寂中无限放大,霎时间便令她坠入不堪回首的经年旧事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1823:58:002021022022:1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御、懒咩不是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山84瓶;求求自己别熬夜45瓶;夜幕、禾九不喝酒20瓶;闲着就行11瓶;空着不好看10瓶;云川9瓶;结构蛋白质不可分解8瓶;迈拓拾二世6瓶;刑诉商经再爱我一次5瓶;223681903瓶;梵风衣、s2瓶;熹风夜未央、47596754、桑桑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3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3 首都星,阿尔西斯虫族王宫。 几个小时前,年幼的裴济云公主在王宫老师的指导下观看了有关虫族历史的纪录片。 那片子拍得过分真实,怀抱幼虫的雌虫在轰隆作响的炮火声中发出尖锐而绝望的嘶吼,又被突降的巨型机甲生生碾成一滩人形的血泥;两侧垒起的战壕上堆满了虫族的蛰针与鞘翅,几条化为人形的零星后腿还在被鲜血浸成黑色的土地上猛烈抽搐。 这血肉模糊的大场面足以让星际中的任何一只幼虫深感不适。 虽然在大机甲时代不存在绝对的和平,但小公主彼时还小,她尚未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也尚未理解生命的消失与死亡的苦痛,这份来之过早的历史教育令她在睡前辗转反侧,甚至在半夜于慌乱与迷茫中骤然惊醒。 窗外亘古不变的月色款款洒落在地板上,却无法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慰藉或安抚,裴济云抱着双膝坐在大床中央,极力调整着自己错乱的呼吸节拍,却难以压制住双手的微微战栗。 昏暗的环境带给她近乎可怖的无尽想象,仿佛在战场上惨死的士兵与幼崽都化为了幽灵,而那些横飞的残足或利齿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正不当不正地悬在她的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在绘着彩绘的穹顶逡巡了一圈,踟蹰片刻之后,还是抱上自己的枕头,赤足下了床。 在这种被噩梦纠缠的时刻,她依然凭借着本能,试图索取一份来自母亲的怀抱,好像那副柔软的血肉之躯便是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足以驱散外界一切的危险与严寒。 这念头是如此的突然而卑微,以至于当小公主走在回廊里,内心都升起一种近乎于自嘲的无稽与荒诞。 阿尔西斯虫族天生早慧,而作为王储的裴济云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知道,她的母亲对她…并未抱有什么无私的慈母之情。 她的生母阿日善王后出身于在整个帝国内都赫赫有名的军旅世家,在嫁入王宫前,也曾参与试验过最新一代的机甲战舰,更曾亲自率领军团外出作战,那时候,帝国上下都将王后视作英雄,就连她那坦诚而略显粗俗的谈吐都在报道中被各家媒体大肆赞扬。 但裴济云从未见过母亲说过脏话,也从未见过母亲性格中率真健谈的那一面,在她现存的印象里,她的母亲永远都那么克己复礼,那么高高在上,似乎……天生就是按王后的模子长出的性子。 在公众面前的阿日善王后对伴侣顺从体贴,对民众亲和有加,但小公主却总能在不经意的某些瞬间,察觉出母亲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孩子虽不懂事,却早已拥有了敏感的内心与敏锐的直觉。 也许是从即将肌肤相触时,母亲那只陡然抽回的掌心里;也许是从她脚滑跌倒时,母亲那冰冷下睨的神情中;也许是她每每看向后视镜或玻璃窗,都能与母亲那谨慎而戒备的眼神相对视。 那眼神几乎要将她骨髓里饱含着期望的那份温度焚烧殆尽,而只为她留下通身灰暗森寒的余烬。 她的母亲并不爱她,那份感情不仅仅是有所保留,也不仅仅是生疏或漠然,每当她看见母亲在私下里那副僵冷而无情的表情时,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甚至让她觉得…… 尽管未知缘由,但阿日善王后…很可能是憎恶着她的。 这异样的猜测是如此真切,肉眼可见又有迹可循,如沉重而规律的古董钟摆,在她的心脏旁左摇右摆,一下接一下地,震得她胸腔发痛,又在日复一日的茫然疼痛中逐渐麻木。 是以,当裴济云一步步地接近女王与母亲的寝宫时,她心里除了恐惧与期盼意外,其实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心平气和。 她遭生母厌恶,女王对待亲子又始终冷酷苛责,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想离这世上唯一的两位血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哪怕母亲不会抱她入怀,就算是能让她早点回去睡,让她听听母亲的声音也是好的。 “啊…滚开…唔啊!” 虹膜识别过后,小公主顿然僵在了门内。 生母那嘶哑而痛苦的哀号没有经过任何缓冲,便径直传入了她耳中,她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捏紧了怀里的枕头,悄声地推开了卧房的门。 女王正将阿日善王后按在地板上,死死地叼住对方后颈上的一块皮肉,并用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拎起王后的额发,强迫雌虫用趴伏在地的姿势高高地扬起脖子。元宝小说 那动作中间充满了折辱与压迫的意味,从公主的角度,甚至刚好能看见王后小腹下黏滑反光的水渍…… 与那只被镣铐紧紧禁锢的细瘦脚踝。 她望着母亲眼睛里的泪水,那双平素里对她不假辞色的眼睛,此刻却因蹂躏与凌虐而盛满了破碎的星光,那眼神既痛苦又复杂,透露出许多种幼虫尚且无法理解的情绪,却令观者与她的屈辱感同身受。 与其说是求偶,这场面其实更像是一场残暴而直白的交媾。 她的母亲被迫露出扭曲的神情与韫红的眼尾,像只正在交配的雌兽一样,用手指在地板上抓挠出刺目的血痕,又有黏稠的涎水从她那被卸掉的下巴内垂落出来,将地上的血渍都冲淡了。 下一秒,某种强势而冷淡的信息素轰然而至,当即席卷了整间卧房,那信息素中暴戾与排斥的意味简直不言而喻,当即就将小公主镇住了,令她下意识地退缩了两步。 那是由女王身上所散发出的信息素,求偶时的王虫往往会通过这种具有极大威慑力的信息素,在宣誓主权的同时驱赶觊觎爱人的其他个体。 但没人会对自己的幼崽发出这等威胁。 “阿日善,宝贝,看着我。” 女王扒开王后死死阖上的眼皮,冷冰冰的视线却径直落在小公主那张惶惑失措的脸上。 她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恶意,低声笑了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吗,再给我生一个,怎么样,嗯……?” 王后蓦地爆发出猛烈的挣扎,她的后脑狠狠磕在床脚上,并短暂地挣开了女王的钳制。 一枚染血的耳饰砸在了裴济云脚边。 她的生母竟生生扯豁了自己的耳垂,将嵌在皮肉中的耳钉硬拽了出来。 “啊…滚出去,出去!” 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便在母亲那含糊不清的训斥中落荒而逃,她踩过脚下湿漉漉的草地,踩过走廊泛着寒气的瓷砖,一路飞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某种愤懑与羞恨相混杂的复杂情绪如剧毒的液体,无声无息地由胸腔内淌出,又迅速地席卷至她的四肢百骸。 急促的心跳声让她的耳鼓微微震颤,与剧烈的喘息相应和,那感觉对一个孩子而言晦涩且难以表达,她那时甚至都没意识到,这股愤怒并非是针对女王,而集中在她自己身上。 她无力保护自己遭受的生母,甚至在女王的信息素下完全无法自控,这种因胆怯的本能而产生的羞耻,足以击溃一个孩子怯懦的自尊心。 那一夜,小公主终于确信,她的生母真的在痛恨着她。 在这种情境里怀上的孩子…怎么可能不遭到仇视呢? 她彻夜未眠,在光脑中搜索有关王后的全部资讯,总算在凌晨时分,寻到了一则十多年前的新闻。 那新闻里配着一张不甚清晰的插图。 刚刚领了奖的阿日善站在巨大的新型机甲底下,用手肘随意撑着机甲的底盘,对着镜头侧目而笑。 她似乎比现今略黑一些,高扎的马尾下露着饱满光洁的额头,那笑容内的骄傲与朝气…更是藏都藏不住。 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 能将这样一位从军出身的雌虫折磨成现在的王后,折磨成她那漠然又疏离的母亲呢? 裴济云想不明白,但很快,她就再也没机会明白了。 阿日善王后在王宫内无故猝死的讣告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帝国。 只是小公主知道,她的母亲并非猝死。 王后在寝宫的浴缸内割脉自尽,为确保能一次性成功,甚至抄起一把陪嫁的相位枪,硬是轰掉了自己的一条大腿。 裴济云没能亲眼目睹那惨烈至极的一幕,但生母浸泡在血池中的模样,却经过无数次幻想的润色,一遍遍地在她的脑中浮现,即便是在她长大成人时,即便是在她手刃了老女王之后,这场面也始终如噩梦般如影随形,挥散不去。 哪怕她知道生母的尸骸已被埋葬在万丈高山之下,她也常常出现幻觉,觉得自己在王宫内见到了阿日善王后的游魂。 那游魂淌着狰狞的血泪,面容不屑,而目光怅惘,她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含糊且沙哑的嗓音质问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为什么要出生?”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为什么这么无能?” 裴济云无力抵抗,也无法作答,但她知道,这只是她的一场梦,她的母亲在生前,其实从未与她有过这样正面的沟通。 但这梦又是那么真着而清晰,竟令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是醒。 毕竟梦里也那么冷,那么可怖,梦里…也到处都没有虞歌的影子。 ……虞歌?! 窒息感顷刻间将她浸没,躺在医疗舱中的裴济云女王陡然睁开了双眼,发出一阵憋闷的呛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022:18:192021022201:0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青椒12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vrt46瓶;ali、岐安10瓶;no29瓶;夜冥星辰8瓶;十九6瓶;刑诉商经再爱我一次4瓶;无人可知的饕餮之宴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4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4 下属们向女王汇报完近期动向,又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病房,前来换药的小医官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她小心翼翼地回身带上门,在大门关上的前一秒望了眼室内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怔。 方才在与侍从交流时还冷静自持的女王此刻正将口鼻埋入那捧沾了脏污的长发里,那头发长且厚重,掩住了她的半张脸,使人看不出确切的神情,但那副庄严的眉眼间却透露着某种凝重且压抑的情感,既像是隐忍不发的痛苦,又似乎…有点难以言说的怀恋。 那模样对一位女王而言,着实显得过于感性,但这已经是裴济云刻意收敛过的结果了。 皮肉伤所带来的疼痛不足以让她在人前失态,医疗舱内所忆起的晦涩过往也不至于削弱她的意志力,但这头发…… 却和三年前的那枚戒指一样,在无声无息地向她陈述着一个冷冰冰的事实。 虞歌真的再一次离开她了。 仿佛紧绷过久的神经陡然松懈了下来,她在极致的疲惫中体会到某种剧烈的疼痛,那感觉简直像是有人用烙铁生生贴在她的大脑皮层上,令她的精神状态将将悬在了崩溃的临界点上。 之所以还未曾彻底崩溃,也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她是帝国的女王,克制与审慎几乎刻在她的骨髓里,这种内敛的性格能够让她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困境中保持清醒的自制,也会使她在走投无路时寻不到任何宣泄或疯狂的出口。 除了虞歌。 那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她真实面目的人,也是承载着她全部强烈情绪的寄托。 在许多年前,虞歌曾是与她午间无息的亲密爱人,是永远都会停留在她身边的小夜莺,是组成她灵魂的如血如肉的一部分,仿佛永远不会弃她而去,永远不会消失。 ……那可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远到她自己都记不太清。 那记忆说不出又抓不住,甫一回想起来,就引得她喉管内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焦灼,像是幼年时那悬在她胸腔内的钟摆被放进了烈火里,顺着心脏一路烧至了喉头,但她却完全觉不出疼。 反而像是被浸在了温热的液体里,沐浴在阳光下的雨水中。 她与虞歌相遇在一个……不是很合适的时机。 那时她作为帝国仅有的王储,刚刚继任了女王之位,还未来得及在政事上有所建树,便遭到了王室们明里暗里的弹劾刁难。 她能够就老女王的死因给民众做出冠冕堂皇的解释,却很难敷衍过这群野心勃勃的王室臣子。 是以,当年出访密林星系,与其说是对偏远星系进行考察,倒不如说是一场不得已而为之的短暂逃离。 她在雨后的小花园里撞见了她的小夜莺。 喷泉、花坛、熹微的晨光、姐妹相交握的双手、颤动的脉翅与秾丽而明艳的面孔,那画面处处都透着她无法想象的美好,以至于时至今日,那种屏息而脑海空白的震撼感都能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年少时的纳蒂斯雌虫是那么矜贵、娇气,甚至带点过分天真却略显荏弱的味道,当她搂住摔进怀中的虞歌中,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像是花枝被采撷时的碎裂折断声。 她的手指掠过那对柔软而单薄的翅膀,仿佛隔着那些流淌着血淋巴的网格状纹路,在一瞬间触碰到了自己那颗怦然悦动的心脏,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令她的瞳孔深处都在剧烈的战栗。 与其说是倾慕,那感觉可能更类似于一种无法表露的……艳羡。 在她灰暗而过分谨慎的人生里,还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灿烂的生命。 她最初会接近虞歌…其实是完全凭借着本能的。 那是她这辈子最失控也最放松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无法镇静地思考任何与虞歌相关的事情,仿佛所有的气血都在脑子里上涌翻搅,连神经都因长久的激动而麻痹。 她甚至无心处理公务,只想整日望着视讯里那张稚嫩雪白的面孔,连目光都舍不得离开半分。 某一日通讯意外中断时,她在骤然黑下的屏幕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时间都有些难以置信 那么满怀爱意,那么温情脉脉,连笑容都又疼惜又恳切,不见任何平素里的虚假与威严。 原来她看着虞歌时…竟然是这副表情。 原来她竟然也会发自内心的流露出这么…温柔的样子。 那时虞歌甚至只是个还在念书的孩子,她甚至还没有和虞歌确立明确而稳定的恋爱关系。 她倾注了无止境的耐心与诚意,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虞歌长大成人,等待着虞歌来到她身边,她常常因求而不得的焦躁而如坐针毡,连心脏都跟着发紧,但一旦听到虞歌的声音,见到虞歌的脸,那些阴鸷而狂躁的情绪便在霎时间消失殆尽了。 在虞歌刚刚来到首都星时…… 裴济云确实和所有陷入热恋中的年轻人一样,以无暇他顾的头脑深爱着这只令她心心念念的小雌虫。 她看着虞歌下了星舰,毫不戒备地奔到自己怀里,感到自己胸腔内空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似乎终于实打实地嵌入了什么东西,那么卑怯,那么虔诚,震得她的骨骼都在发痛,她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抚摸对方毛茸茸的触角。 她想,她得妥帖地照顾好这孩子,她要她的小夜莺永远在阳光中醒来,永远见不到乌云罅隙间的阴晦;她要以月光的银辉来映衬鸟儿雪白的肤色,绝不让这片锦缎染上一丝尘霾;她要打造一只嵌满钻石的黄金桂冠,点缀夜莺那艳如带露玫瑰的耳畔…… 然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迹可循,那在幼年时让她无限恐惧、在成年后令她心生隐忧的命运终于还是如期地显露出了狰狞阴恶的面目。 妄论是尚且年少的虞歌,就连裴济云自己都不堪去回想那转折点般的一夜。 拥有了伴侣的女王,在婚前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求偶期。 从她腺体中散发出的浓烈信息素不仅让虞歌失去了挣扎的资本,同时…也唤醒她身体内属于王虫的那一部分本能,她像一只凶性未泯的野兽,不顾小夜莺带着泣音的哀求,狠狠按住了对方因被迫塌腰而深深下陷的几节脊椎。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成了滚滚的毒液,如电流般涌入她的四肢百骸,连那亢奋的吐息都烫得她的鼻腔泛起灼灼的疼痛,那种烙刻在灵魂上的渴求是如此炽烈而突然,在她始料未及的时候便侵占了她的全部神识。 她撩起虞歌的额发,在对方颤抖的淡金色眼瞳中望着自己紧缩成一道竖线的瞳孔,并在巨大的快慰之中,强行打开了小王后痉挛蜷缩起来的身体。 她的胸膛前浸润一片,那是…虞歌的眼泪,但在那个夜里,裴济云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她一寸寸地舐过那具无力抵抗的躯体,几乎想将对方连骨带肉的吞吃入腹,让这只手、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副唇舌……甚至是这骨架中的每一滴骨髓,都成为她的一部分。 那情形充满了残忍冷酷的意味,完全不像是在欣赏爱人的身体,而更像是一位统治者…在占有、甚至毁坏自己的所有物。 待到她清醒的时候…… 虞歌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刚成年不久的小雌虫缩在床边,凝脂般的脊背上遍布青黄相接的肿痕,那对泛着蜜色的脉翅微微翕动,甫一被触动,就立刻收了回去。 女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指缝中还缠着从虞歌后脑处硬扯下来的几根头发。 “……济云姐姐。” 她听见虞歌沙哑而含糊的声音,那语调里有种显而易见的迷茫与委屈,简直像是无故遭到父母粗暴对待的懵懂幼童。 “这是惩罚吗……?” 裴济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钝物牢牢地栓塞住,她在仓皇中张了几次嘴,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这么多年以来,所有人都把“老女王的继任者”当成对她最大的褒奖,而她却每分每秒都在畏惧,担心自己继承了老女王那残暴而虚伪的性情,担心那攀附在基因上的蛀虫难以铲除,担心她会…伤害虞歌。 她活得那么小心,那么克己,像在万丈悬崖之上踩着一条摇摇晃晃的钢丝,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落空到粉身碎骨的地步。 然而在不详的预感成真的这一刻…… 仿佛摇晃多年的钟摆总算重重垂落,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被无限地拉扯,又在虚空之中砰地一声绷断,那在数十年间悬于她胸腔内的恐惧与隐忧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却只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大冷意。 而在那冷意之下,竟只剩下一点轻飘飘的遗憾。 就这样吧。她颓然地想。 如果这份王虫的血脉注定要让她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恶人,那么就这样吧。 反正,就算虞歌畏惧她,就算虞歌无法理解她…她也能够把对方栓在自己身边。 那份遗憾来得并不深刻,很快就被滔天的欲望所吞没了。 她如同饮痛止痛,在肉眼无法观测到的某个时刻里,怀着一种近乎于自暴自弃的绝望念头,从一位忧切体己的恋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虚伪而严酷的狱卒。 而她想要看守关押的,自始至终,也不过只有一只小夜莺。 她过去连为虞歌簪一朵花都觉得胆怯忐忑,如今却能肆无忌惮地在对方身上发泄自己沉淀多年的郁结与戾气,求偶的过程总是带着信息素的加持与影响力,的确让她觉得痛快淋漓,然而那隐藏在漫漫长夜里的失落却是无穷无尽的。 她眼见着虞歌逐渐出落成一位从容得体的王后,生出了光芒内敛的风姿,但私下里却愈发冷淡、越发沉默、愈发…神似当年的阿日善王后。 到后来,就连裴济云都猜不到小王后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望着虞歌洁白眼睫下的浓重阴影,只能偷偷清理掉王宫内一切能够伤及性命的利器,防止虞歌走上她生母的旧路;并且在王宫外围派人严防死守,将爱人硬生生地禁锢在自己身边。 她看得见虞歌的痛苦,也注意到虞歌的变化,但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因此她只能尽可能地远离对方,或长久地缄口不言。 在十几年的漫长蹉跎里,她与王后之间的这道沟壑已然形成了无法弥补的鸿沟,很多时候,她将虞歌揽在怀里,看着对方苍白而病恹恹的侧脸,都觉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触手却不可及。 那感觉是如此的清晰而疼痛,仿佛是她灵魂中最宝贵的一部分正一点点地、年复一年的流失,令她一秒痛过一秒,她无数次想要挽回这一切…… 然而她根本就没什么可以解释的。 她只能在虞歌困顿无助时,给予最敷衍最官方的安抚;只能在虞歌熟睡后,沉默着吻去对方鬓边的泪痕。 在这沉默的深处,也许有过歉疚,也许有过自责,也许有过疼惜,但天亮之后,她依然是那个有条不紊且计谋频出的女王,依然是虞歌枕边的那个令对方恐惧憎恶的酷吏。 这样的面具戴了太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已经完全习以为常了。 某一次,有记者问她与王后相爱的心路历程,她当着镜头的面,露出亲和又不失威严的笑容,讲述那场充满意外的浪漫邂逅,内心却难以抑制地浮现出自虐般的诘问。元宝小说 我真的爱过虞歌吗? 也许我最初会待那孩子好,只是因为她年纪小,且性情单纯,撑得起王后的体面,又没有能力去伤害我,对我造成威胁。 我只是在挑选一位王后。 也许我会对王后青眼相加,仅仅是出于自己那懦弱、不安又异常自私的本性。 如果我真的爱她,怎么会忽略她的感受,试图去左右对方的想法呢? 可如果我不爱她…… 为什么在虞歌面前,患得患失底气全无的人…反而是我自己呢? 这些疑问尚未梳理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下一轮因果便无声无息地降临到了她身上。 虞歌她…竟真的怀上了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201:05:502021022323:0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停、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y957瓶;苏幕遮40瓶;你die19瓶;长笙10瓶;远辰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5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5 对裴济云而言,裴承的到来也同样突然。 作为女王,她理应拥有一位后代;但不宣于众的过往与王虫的本能都使得她对自己的子女产生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排斥。 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相较于需要呵护爱怜的幼崽,阿尔西斯王虫过于早熟的孩子其实不仅是血缘上的继承者,而更类似于不同方面的资源竞争者,这致使她们从基因里就很难对子嗣怀有为人父母的无私情感。 那点排斥其实微不足道,远远称不上厌恶或憎恨,却也使得女王无法对虞歌肚子里那团还在发育的血肉抱有什么真情实感的爱意,她之所以会关心这孩子,也不过是因为她在裴承身上抱有一点近乎于侥幸的卑劣期待。 尽管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但她确实憧憬着,能依靠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或多或少地修复她与虞歌之间的关系。 她的小王后在年少时曾经那么向往一段稳固而长久的婚姻关系,甚至在刚刚恋爱时就与她谈论过,要如何组建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小小家庭。 那言论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理想,却在多年前,轻而易举地牵动过她的心神,那感觉就像有一股陌生而澎湃的浪潮温柔而至,将她的肺腑轻轻裹噬其中,令她连窒息都觉得无比快乐。元宝小说 正门前四季如春的小花园、后院内清澈见底的水渠、夏日落在卧室地板上的斑驳树影、孩子与宠物追跑玩闹时的嬉笑、以及在午睡之后,来自枕边爱人的温热亲吻…… 她听过虞歌最美好的幻想,那些画面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令人神往,然而那时她与虞歌都未曾预料到,这场婚姻的前路,从一开始就迈入了一条无可回环的殊途。 她们之间的感情在大婚后始终摇摇欲坠,仿佛从内部坍塌碎裂的山体,外部或许还能维持着青翠欲滴的茂盛原貌,然而在植被下的泥土已经大面积脱落,山中的河道被暗涌截断,就连坚不可摧的岩石都被岁月的水滴冲刷出碎裂,只需大地轻轻一晃,整座高山便会在霎时间土崩瓦解,彻底化为无数齑粉。 她知道虞歌恨她。 这份恨意不仅来自于憧憬被彻底打破的失望与责难,也源自于这十几年间不间断的折磨与蹉跎,以至于发酵出了苦涩陈酿的味道,截止至眼下,已无法被任何事物所填补。 可孩子…… 孩子毕竟具有独特的意义。 纳蒂斯虫族对亲缘极为重视,虞歌又曾长在氛围和谐的家庭环境中,说不定…她的小夜莺,会愿意为了血脉相连的孩子,而再忍一忍,再在她身边久留几年。 女王对着反光的玻璃,将自己的神情凝滞在略显期待的微笑上,她绷着这副表情,匆匆地推开了寝宫的门。 那一刻,她心里有种很不合常理的迫切期许,她明白这期许来得非常无稽,但那种久违的感觉依然令她的脊椎神经都因兴奋而微微战栗。 “宝宝,我们要有孩子了……。”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小王后立在落地窗旁,侧影单薄且枯槁,曾经骄矜明艳的面容上只剩下一种波澜不惊的清贵与从容,她偏过头,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眼睛里像滚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波。 即便是在昏暗的背光处,裴济云都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睫上的水痕,与那红得发艳的眼尾交相呼应。 她被一个眼神当场定住。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期望或眷恋,只有最由衷最深切的痛苦,几乎叫人难以承受。 “陛下,”虞歌轻声道,“您需要我生下这个孩子,对吗?” 女王从云端跌回了现实,她像是被失控感拉扯着下坠,在深不见底的海渊尽头,理智尽摧而圆滑全无,她又变成了那个被关在医疗室内磨平翅膀的幼年王储,万事万物都由不得她,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母走上一条赴死的归途。 她与虞歌遥相对望,却只能矢口缄默,一如她这十几年来所做的一样。 那天夜里,她听见了虞歌的哭声。 刚开始,那哭声隐秘而压抑,裹挟着成年人的周全与体面,将大多数泣音都噎在了喉咙里,哭到后来…… 小王后大约是睡着了,她一边嚎啕,一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 裴济云偏过头,在黑暗中接近了爱人的背影,她将指腹贴在虞歌因恸哭而剧烈颤抖的细巧骨骼上,像是在隔着这具骨架,默默安抚着对方那颗蜷缩起来的心脏。 她的灵魂仿佛分裂成了等重的两部分,牵着在隐秘而悱恻的感情中焚烧煎熬,在喷薄的愧疚中永不停息地发出哀号,让她放过虞歌,放过她唯一的爱人。 而后者…… 却如同跗骨的毒虫,怀揣着她内心深处那急躁而阴戾的恶意,催促她用有悖道德的手段与身体的无间契合来牢牢地禁锢住对方。 她尚未来得及做出抉择,便迎来了密林星系上的胁迫与对峙。 时至今日,裴济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究竟是如何做出了抉择,那决议对一位女王来说,甚至都不需要过多的权衡或犹疑。 那片虞歌幻想的源头终于还是在炮火的洗礼下湮灭殆尽。 无数对父母子女在混乱与慌张中仓促永别,他们是战争下的无辜残魂,根本没时间去回想彼此想见的最后一面在那里,最后一句话交代了什么,最后一次拥抱够不够郑重深刻…… 鲜血与尘埃就将这一种族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并在那里开始腐败、分解,重新进入自然的轮回。 他们没有遗像,也没留下名字,从此再也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脑海中。 女王班师回程,并在全星际的媒体面前对纳蒂斯虫族的牺牲表示了最沉痛的怀缅与哀悼。 她站在星港的高台上,冷得连肺腑都麻木了,她俯视着台下的无数闪光灯,仿佛见到了密林星系上的惨烈场面……以及她与虞歌之间无可挽回的关系。 布满苔藓的大地布满交错纵横的龟裂,暗河冲垮了山间的河道,席卷着泥土奔腾而下,碎石与泥沙随着山壁的碎裂轰然落入沉渊,整座山脉都完全地崩塌了。 是了,她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小夜莺…这次一定要离她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323:06:502021022416:0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熊悠、空着不好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苍牙仔19瓶;konghaku、无闲、九竹、熊悠10瓶;梵风衣、熹风夜未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6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6 “海潮军团军团长本月第三次前来请示,希望能有机会亲自率军,前往密林星系剿灭叛军,并承诺将会将王后与公主殿下毫发无损地救回来,陛下您看,要不要给出明确批示啊,陛下……陛下?” 军部高官于阶下躬身而立,试图通过脸色揣测女王的意图,他飞快地掀起眼皮,只需短暂一瞥,便骤然屏住了呼吸。 正值虫族全盛时期的女王端坐在巨大的王座上,神情中没有任何逼迫或威慑的意思,但那种锋利自矜的气度却依然从她的身上清晰地显露出来,仿佛那深沉眉眼中的每一寸弧度,都淬着利器般尖锐的寒光。 那是一种与上一任女王身上所如出一辙的气息,强势、沉默又极其晦暗。因其背后暗含着与生俱来的基因悬殊与生死予夺的权势力量,甚至让下位者无需任何缘由,就能直观地体会到那种阴翳般的可怖。 然而女王的眼神其实是滞空的。 即便是在私下场合里,裴济云也惯常会以温和端方的形象示人,威仪或许偶有表露,却也绝不会如同此刻一样,无端地令人胆寒畏惧。 在下属面前流露出这副趋近于真实的形容,于她而言其实不过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恍惚。 “……兹事体大,恐怕还需进一步商讨才能做出决策。” 她强行抑制住脑中那种冷而绵长的倦怠感,勉力安抚住年迈的帝国老将。 “劳烦您将我的意思传达给海潮军团的将官们,并向他们致以王室由衷的感谢与慰问。” 待到前来与会的官员们依次告退,女王才微微放松了双肩。 她略一偏头,与金属圆柱上的模糊倒影相对视,眼中残存的妥帖关切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只有一股压抑而沉默的冷意。 于她而言,今天这样的失态并非偶然。 自荒星上那场风雪交加的诀别起,虞歌已经离开了整整三个月。 王室催促她将唯一的王储救回首都星,军部急着要去密林星系缴获叛军报效帝国,官员与民众等着她对一系列出人意料的失态给出最官方可信的解释…… 裴济云轻轻阖上眼,干涩的眼球当即传来星星点点串联成片的灼痛。 而她…大概是真的疯了。 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当口,她竟只能想起虞歌一个人。 这些日子,她常常活在一种难以自制的混沌里,那种漫无边际的虚无感令她感官模糊,头脑迟缓,唯一能够支持她继续应付外界的,大约也只剩下那刻入骨髓中的自控与理性。 这为她带来了一种异常古怪的分裂感,仿佛时间与躯壳都仍在循序渐进地向前移动,但她的思绪却永远地留在了一种了无边际又无声无息的虚空之中。 她作为王储长大,过分早慧,又天性务实,即使是在遥远而的童年时代,也从未有过什么想象力旺盛的时候,但现如今…… 她却只想放任自己流连在一场虚假至极的白日美梦里,那梦境为她带来再真切不过的熨帖与满足,像是微弱欢欣的电流,顺着脚底一路蔓延至她的天灵盖,让她那终年端方克制的灵魂都随之战栗。 在这场梦里,她不再是女王,虞歌也不是王后,她们……也还没来得及孕育出一个孩子。 她在这几个月里,总是梦见相同的场景。 她梦见自己停留在了某颗陌生而宜居的小小星球上,于某个黄昏步履匆匆地赶回了家,甫一推开门,就被温润馨香的甜汤味扑住了口鼻。 年少的纳蒂斯雌虫背对着她,站在半开放式的小厨房里,用木勺缓慢地翻搅了汤锅内的食材,不说话,也没有回头。 饶是在梦里,裴济云依然有刹那间的怔忪与踌躇,仿佛在潜意识中回避某种冰凉而残酷的痛苦…… 但那仅仅只是刹那间的事。 她自然而然地挂起雨伞,走到虞歌身后,用指腹抚摸过那对半透明的脉翅。 “小歌…宝宝。”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一种…很难想象的、既黏糊又柔软的声调,像是深陷于热恋中的毛头孩子,试图用撒娇讨饶来引起对方的注意。 “好香啊……。” 虞歌放下汤勺,回头仰望着她,雪白的长发由黄昏镀上了一层暖色,侧脸在厨房氤氲的热气里显出一种非常柔和的模糊。 纳蒂斯雌虫的触角安安静静地垂于两侧,随着动作的起伏微微颤动,拂过主人洁白的鬓发与无辜茫然的侧颊。 非人的特征配上她那副矜贵秾艳的相貌,传达出了一种非常纯粹的、令人神魂具摄的美感,那点震慑感又被她身上的气质恰到好处的中和了。 非要形容的话,那其实仅仅是种普普通通的烟火气,这烟火气来自她在原生家庭中被养出的天真性情,也源自…… 一个普通少女,对另一半浑然天成的信任与依恋。 裴济云下意识地紧了紧手指,扣住了对方肩头细巧的骨骼。 她划过虞歌放松舒展的脊线,用力将爱人搂进了怀里,连骨骼都贴合得严丝合缝。 “济云…济云姐姐?” 年轻的雌虫咯咯笑了两声,回身环住她的脖子,眼波流转间有种成年雌性特有的娇柔,又混杂着某种过家家般的恶劣天真。 “哈哈…你又想干嘛哦?” 裴济云感觉连自己的咽喉都紧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凝望着爱人下垂的眼睫,胸口那团血肉传来蓬勃而急促的陌生跳动,那跌宕的幅度几乎像是要冲破血肉,跃出衣襟,颤动着落入对方的手心里。 没有任何信息素或外界因素的影响,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没有任何顾虑的情难自歇,仿佛永远没有威胁,永远不会失去,永远能将对方牢牢扣在自己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既想将虞歌关在家里,控制在掌控之中;又想跪下来,亲吻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那可真是一种,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过分热烈又过分执拗的感情。 裴济云弓着身子,嗅探着虞歌脆弱的咽喉,又双手掐住了爱人的腰,雌虫温凉泛潮的皮肉从她指缝间溢出些许,似乎带着某种近乎于顺从的迎合。 她几乎是目眩神迷地亲吻对方,汲取着丰盈的雨水与甜汤的腻人香气,仿佛一切的苦难折磨都悉数碾碎在唇齿之间,再也不会化作风雪与眼泪。 “陛下…陛下,需要帮您将饮品重新加热吗?” 王宫内的女侍毕恭毕敬地替她撤下小桌上的托盘,躬身退出了主殿。 女王仰面靠在王座上,足足停留了好几分钟,才颤动着睁开了双眼,仿佛只要用尽全力将自己钉在原地,就能阻止梦境的消逝。 然而印入眼帘的依然是王宫内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与穹顶繁复奢华的壁画,那熟悉的景象令她的血液冰凉,仿佛在梦中始终令人隐忧的一道阴影在霎时间成了真,穿过交错叠加的时空虫洞,骤然席卷过她的每一根神经。 虚空中的黄昏已然破碎,那颗潮湿阴雨的小星球更是了无踪迹…甚至就连虞歌,也从未对她露出过那种眷恋又饱含着爱意的神情。 因为故事一开始的假设便都是错的。 她是帝国的女王,无法毫无顾虑地去追寻爱情,她给不了对方炽烈无私的赤诚爱意,也得不到这等温馨平淡的平民生活。 这美梦对她来说几近荒诞,可唯有沉溺在这份无稽的幻想中,她才能暂且按捺住自己血液中那份焦灼的本能。 她渴望将小王后抓回自己的身边,不顾及民众看法,不顾虑官员意见,把那只决然远去的小夜莺当成猎物与俘虏,排除掉那些阻挠她的人,断了对方一切的后路,用最残酷的讨伐与鞭笞,将虞歌永远困在这座王宫里。 在某些时候,这份深植于骨血之中的阴暗渴求是如此迫切,那种完全主宰对方命运的快意几乎令她难以自控。 但她知道,若真被逼迫到这种地步,虞歌也许会死。 恰如她的生母阿日善王后。 你能把一朵花连根拔起,强行栽种到自己的花盆里,却无法以人力去阻止它的自然凋零。 她不在意那数千名叛军的性命,不在意小公主的成长,却无法将虞歌的生死置之度外。 裴济云走进寝宫,轻轻摩挲着那束摆在床头小桌上的长发。 雪白、冰凉,在室内灯光下,泛出一点非常隐约的淡金色,几乎像是要融在光里。 那是小王后的头发,甫一触及,便令女王空茫而森寒的眼神都随之柔软了些许。 没人知道女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在房内默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才终于起身,缓步走到北侧的书架旁,依照奇怪的顺序接连按动了书架内壁上的三盏小壁灯。 三秒过后,卧房内靠近拐角的半扇墙壁应声而动,大理石外壁缩进旋转,几经拼接,竟在她面前展开了一扇衣柜大小的金属大门。 那门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黢黑,在灯光下也透不出半分金属色泽,即便是尘封已久,也丝毫不见斑驳的迹象,唯有从侧面的高低隆起能隐隐看出上面雕刻着的王族图腾。 裴济云将整只手掌贴在那图腾上,伴着咔哒一声轻响,大门徐徐滑至内侧,露出了里头完整的房间。 阿尔西斯王族在此传承千年,城堡内有个密室密道实在不足为奇,但这所谓的密室从内部看来却没有任何隐秘的含义,反而灯火通明且一目了然,与其说是密室,倒更像是某间藏馆中的主展厅。 这间隐藏于寝宫内的展厅,收藏着帝国各代王后的画像与遗物,因其略显不详的特殊内涵,只供王室的继承者开启。 自继任之后,裴济云进入密室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对祖代传承一事既无概念也无兴味,更不愿从中追忆起生母那几近于惨烈的短暂一生,因此这房间内陈列着的绝大多数东西,对她而言也是十分陌生的。 第四代女王在任时恰逢战争年代,因此,在那副画像下,只摆放着罩在玻璃内的缎面高跟鞋、一对特属于虫族的触角与一瓶没有盖子的强力安眠药剂。 而她生母画像前的展示则要稍丰富一些,有阿日善王后年轻时所获得的帝国军功章与各类奖项、亲手设计过的机甲模型,也有王后在婚礼时所佩戴的桂冠、在王宫内所画过的油画,与她…在自尽时所使用的匕首与相位抢。 裴济云深吸了一口气,将视线飞掠过那些成排的玻璃展柜,停留在了房间尽头的那张画像上 属于她的那一位小王后在画像中微微侧着脸,眼中唇边都含着最含蓄得体的微笑,露出一种与她梦境中截然不同的克制与疏离。 而在画像前,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毯上却提起放置了一只小小的牛皮纸盒子。 这是间只有历代女王才知晓的密室,多了这种意料之外的东西,本该是件令人狐疑、甚至引起警惕的事情,但裴济云却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惶恐与紧张,那感觉是如此的鲜明,以至于她的血液在瞬间涌上了头顶,快速涌动的血流冲击着耳膜,令她在坟墓般的寂静中听见了轰隆的嗡鸣。 那盒子非常不起眼,表面落了满满一层灰,女王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只见里头只有一只小巧的光脑 那赫然是虞歌在许多年前所使用过的随身光脑!元宝小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还留着这篇文的小天使们!!!扑腾着飞了回来感谢在2021022416:06:512021042615: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迪、昼海、苏幕遮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栖栖遑遑、风过淡无痕、南瓜、啊呜啊呜、深陷七五、苍井野结衣、k、空着不好看、南北一生推!、我的七五折、愿为西南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过飘零100瓶;昼海70瓶;妈沫c饭啦50瓶;三目23瓶;風情、百合文的抄袭大王是谁、涉及到八点半20瓶;小迪17瓶;yarby00816瓶;黄色的橘子皮、天王星引力、橘味沙雕14瓶;多言数穷,不如秤砣12瓶;闲云野鹤11瓶;拉斐尔再世、久久九、zhy、聆弋柒、记忆、2022年再看文10瓶;心情不好想看虐9瓶;朝歌7瓶;迈拓拾二世、考研狗6瓶;斯盖、风子瞳、9喵、洛洛清秋5瓶;梵风衣、江枫渔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7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7 那光脑比巴掌略大一圈,是多年前就已停产的老旧型号,因跟不上星网更迭的速度,早已被时代所淘汰。与其说是光脑,其实顶多也只能充当一个阅读器或备忘录。 裴济云记得这台光脑。 这还是二十多年前,虞歌从密林星系一路带到首都星的。 年少时的小王后看似骄纵洒脱,骨子里却是个非常念旧的人,即便是换了新的电子设备,旧的也总也舍不得丢,总要留在身边备用。 在许多年前的某些夜晚,在她和虞歌的关系还有可能被挽回的时候,她也曾见雌虫倚靠在床头,抱着这台光脑写写画画。 可这光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小公主常年被养在专属的育幼所里,能自由出入寝殿主卧的,实际不过只有她和虞歌两个人。 虞歌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进入这间密室的呢? 当时还是帝国王后的虞歌,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此前历任皇后的遗物的呢? 她是否在那时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是否从那时起就已经决定逃离……? 时至今日,裴济云已经全然无从猜测这一切了。 在她们共同生活的那十几年间,除去偶有的外事活动以外,小王后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独自待在寝宫里。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虞歌有太多机会去探索这房间里的一切,也有太多时间…去理清那些无处可诉的心绪。 而她那时…只想得到一位在人前端庄得体的王后,培育出一只在人后体贴顺从的夜莺,不愿也不敢去揣测对方的心思。 女王坐在地上,背对着历任王后的遗物与画像,将那只沾灰的光脑双手捧了出来。 她面上的神情由于过分紧张而显现出一种古怪的僵白,但动作却异常的沉稳缓慢,以至于连开机解锁这种微不足道的步骤,都硬是操作出一种……极为郑重其事的味道。 光脑的主屏页面空空荡荡,用的还是数十年前最为常见的原始屏保,只有相册这一个选项,孤零零地留在界面的正中央。 那是…… 虞歌希望在她死后,能留给伴侣,留给后代的唯一一样东西。 她的小王后…究竟存了些什么呢? 女王凝滞了良久,用冰凉颤动的指尖戳开了这一方小小的图标,等待加载的那几秒里,她的眼神里似乎有种…惊惧又仓皇的东西,那种罕见的情绪仿佛一把过薄过直的锋刃,绷到微微颤抖的程度,一碰就会折断崩溃似的。 屏幕暗了一瞬,又重新亮了起来,那光亮令她的瞳孔骤缩,几乎凝成了一线。 相册里存着上万张图片,每一张上都或多或少的写着几段话,白纸黑字,以年份分类,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她面前。元宝小说 那是一份…由虞歌亲笔写下的日记。 即便是在大机甲时代,小王后也格外偏爱手写这种复古又繁杂的记录方式,哪怕是在电子产品上,也要写下来存为图片。 她当然认得虞歌的字迹。 那笔迹看似纤长,却见棱见角,字与字之间不带任何勾连,笔锋流转间几乎透出种金戈铁马般的决狠,是与主人性情完全不相符合的一笔字。 相册以年份分类,自宇宙历1360年一直排列到1374年,恰好完整地记录下了她们成婚以来地整整十五年光阴。 有那么一瞬间,裴济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也不会呼吸了,她像是被风干的石膏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抬起来,毫无知觉地点开了第一张存图。 「1360年,3月1日,多云: 大婚的流程非常复杂,从凌晨起开始准备,出不得一点纰漏,一整天下来脸都要笑僵了,而且鞋子的鞋跟太高了,又非常不合脚,脚跟那里磨破了好几处。 虽然很疲惫又有点烦躁,但总归还是开心的。一方面,不得不承认,“成为王后”这件事确实满足了我那点卑劣的虚荣心;另一方面嘛……婚礼上的济云姐姐真的好温柔哦。 来到首都星以后的这两年,感觉这老家伙一直特别忙,都没时间陪我说话,又不让我出去,我一个人应付王宫里那群礼仪老师,每天都无聊得要命,而且时间久了,也觉得济云姐姐不怎么喜欢我,开始刻意冷落我了。 但今天她念婚礼誓词的时候,在婚礼上吻我的时候,抱着我穿过红毯的时候…都超耐心,超体贴,感觉当初那个会隔着网线哄我睡觉的年长恋人又回来了,所以没忍住一直在笑,有点丢脸。 算了…谁让我找了个女王呢,公务繁忙也是正常的,我能怎么办呢,当然只能选择原谅她咯。 爸妈和姐姐没能来首都星参加婚礼,晚上和妈妈通过视讯了,妈妈一直在哭,就算我说过得很开心也哄不住,哭得我都开始跟着掉眼泪了……过段时间一定得想办法回趟家了,我真的好想妈妈。 像今天在婚礼上所承诺的一样,今后我不仅要做个好王后,也要努力当好济云姐姐的妻子,替她分忧,为她出谋划策,不让她为我费心,和她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 偌大的密室内一片死寂,连傍晚时分宫墙外的浓稠虫鸣都听不见半分,仿佛连空气都凝固在了虚空之中。 裴济云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一种夹杂着错愕的沉重感从内心深处缓缓地渗透出来,令她的每一处关节都透出一种古怪而生冷的僵硬。 这日记的风格…完完全全就是虞歌年少时讲话的口吻。 有点骄纵,过分天真,连抱怨都像是在撒娇,仿佛在亲近的人面前永远长不大似的。 她都已经快忘了,虞歌的这幅黏人又娇气的模样,也完全无从知晓,婚礼时的虞歌竟然一直在笑。 婚礼于她而言,比起结为伴侣的浪漫仪式,更类似于一场半公开化的政治任务。那一天,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誓言,每一个亲吻,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已经在心里排演了千万次。 而这孩子…竟然会被这样一次演出轻而易举地打动。 即便已经受了两年的冷落与规训,她的小王后在结婚时,仍然真心实意地想要和她共度终生。 女王想起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荒谬幻想。 黄昏时的小小星球、下班回家的年长恋人、全身心信任对方的年轻妻子、炽烈悱恻的、发自内心的亲吻…… 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建立在错误的假设上,因此永远也无法成真。 但…如果本可以呢? 如果这些过分美好的、令她沉沦的想象,本来是有可能被实现的呢? 如果她当初真像虞歌所期望的一样,始终呵护对方,照顾对方,当一个合心合意的温柔伴侣,又在剿灭星盗时,寻求其他方式,保住纳蒂斯全族的性命,再不济,至少救下虞歌的父母…… 那么依照虞歌这样好的脾性,会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她留在王宫里呢? 作为整个帝国的统治者,裴济云无疑拥有着近乎于无坚不摧的老成心境,但她此刻却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软弱,那么胆怯,连虚幻的想象都无法割舍,连虚拟的假设都不敢深思。 她停留的时间太久,再次解锁光脑时,过分灵敏的触控屏感受到细微的压力,自动翻开了随机的一页。 「1363年,10月22日,晴: 昨天又是济云的求偶期。 我真的很难受,不仅仅是单纯的疼痛或者刺激,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对自己的身体失去全部掌控权的无力感。 第一年的时候,医官们一直和我说起初都会疼,叫我好好配合,到现在,连他们都已经找不出说辞来敷衍我了,只劝我耐心忍忍。 又要忍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呢? 我不认为欲望是种可耻的东西,也愿意以伴侣的身份去满足对方的需求,但这本该是双方的享受,而绝非单方的折磨。 济云或许并不是故意在为难我,可是她的信息素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我没办法拒绝,也没办法抵抗,甚至连出声…都是无意识的。 昨天夜里她在中途替我擦口水时,我觉不出一点关爱,只感觉屈辱。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被人打了麻药的狗,而济云…则是一位抄着针筒的饲主,丝毫不顾虑我的尊严与感受,冷酷又不近人情。 我知道这比方很过分,但我是真的这样觉得。 姐姐上午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实在没办法告诉她,我和女王信息素悬殊太大,在那方面一直不和谐。 依姐姐的性格,说了…也许只会骂我不中用吧。」 婚后的第三年,小王后已经对女王的某些地方心生不满,并感到无助,那些想法确实消沉,但依然只停留在委屈与难过的程度。 她甚至还试图在这份日复一日的委屈中去为对方开脱。 某种自虐般的痛感从骨头缝里缓慢地涌入每一根血管,裴济云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强迫自己一页一页地依次序看了下去。 待到她们婚后的第九年,虞歌的精神状态开始急转直下。 「1369年,6月18日,雨: 最近脱发脱得很厉害,随便拢下头发就能扯下一大团,医官说我的精神压力太大,给我开了些能够平复情绪放松心情的药物。 吃药又有什么用呢? 我改变不了舆论环境,改变不了王室传承千年的习俗,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枕边人。 我渐渐、渐渐地开始意识到,女王所喜爱的并不是我这个人,甚至不是我的声音与相貌,她只想利用我的懦弱与愚蠢,把我变成一位完美的王后。 女王当然爱她的王后,但那王后不一定是我,可以是这帝国中的任何人。 她所爱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易于操控的身份。 我过去还以为,能得到女王的青睐,是命运馈赠的礼物,还曾为自己的条件沾沾自喜,觉得得到别人的爱护是一件…非常自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离家的那天早上,姐姐和我说,除了家人以外,没人会无私地把我放在第一位,事事为我着想。那时我只当她说的是气话,现在我才明白,姐姐说的都是对的。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是深陷在女王蛛网中的猎物,或许这位猎手也曾有过一段真心待我的时日,但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甚至连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到首都星、为什么要嫁给她,都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要如何当好一位周全妥当的王后,除此之外,似乎这世上的其他事情,都通通与我无关了。」 此后的一两年时间里,小王后再也不尝试与女王交流,她端着王后温和有礼的假象,将所有的失望与无奈都藏在自己心中,写进了日记里。 然而命运的恶意还是在接连不断地对她露出狞笑。 某一个午后,在寝宫内因焦虑忧思而反复踱步的小王后意外开启了这间密室。 「1371年,5月3日,不详: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阿日善王后过世时的场景。 当我偷偷藏在这间展厅里,对着这些画像与遗物一连端详好几个小时的时候,心里总在想,阿尔西斯王宫内的历任王后都不得好死,这是否是种来自虫母的诅咒? 嫁入王宫的时候,刚开始当王后的时候,与女王在一起生活的时候……这些王后们又是否已经预料到,自己将来注定的结局? 总有一天,我也会被挂进来,不会有人记得我是谁,不会有人知道我想过什么,以后的人只知道我曾是帝国的第六任王后,只知道我曾向命运所屈服,在这王宫中选择了却自己的生命。 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倒不是要挣扎,也并非对女王心怀希望,我只是…不想死在父母之前。 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在王宫里,妈妈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姐姐也一定会怪我吧。 我就再忍一忍,再忍几十年,待到多年后父母故去的时候,我在这世上也就再没什么好挂恋的了。 女王近期已经不愿意让我踏出王宫一步了,也不愿意让我在公众面前露面了,但我…也没那么想要自由了。 毕竟,活着的时候…我是注定逃不出首都星了,就是不知道死后,能否让我再回到姐姐身边,悄悄地,再看一眼。 我没脸和她道别,只想抱一抱她,和她道个歉。 对不起,多年前不听劝,那么任性地离开了家。 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和你说过实话,让你为我担心了。 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去天上找爸爸妈妈了,只能把姐姐你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了。 对不起。」 在此后的几年间,虞歌的日记越写越少,在怀孕期间,甚至有一些全然不成句的发泄性语句,因写得潦草又模糊,已经完全读不通了。 她所留下的最后一张图片,保存于临产的前一天夜里。 裴济云盯着那图片下方的日期,感觉整个人都被浸入灭顶的冰水里,即便结局已然尘埃落定,但那种又绝望又无力的情绪依然如尖锐的冰锥,戳在她内心唯一一处隐秘且柔软的角落里。 她几乎有种非常可笑的错觉,觉得自己在等待着冥冥之中的一道宣判。 女王足足迟疑了十几分钟,才终于打开了小王后所留下的最后一张日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615:58:372021042715: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苏幕遮6个;三目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目3个;昼海、若云、奇迹、可可爱爱没有脑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t7740瓶;風情28瓶;天王星引力、余谙不圆27瓶;fly夜买醉&zte、芸起琳落20瓶;沅浕12瓶;幺柒、若云、三目、艾斯兔的海王、琉璃雪、吃肉的草10瓶;e7瓶;迈拓拾二世6瓶;梵风衣5瓶;昭明2瓶;荆楚、机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8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8 那篇日记分了许多段,笔触又十分潦草,裴济云几乎能想象到,她的小夜莺是如何忍着生产前的种种不适,勉力划拉出这篇文字的。 「1374年,8月20日,不详: 我现在已经打完营养剂,就等着好好休息&nj;夜,准备明天的分娩。 寝宫门外的随侍、医官、产师、发言官与各家媒体从前天起就已经严阵以待,我知道,他们要等的并不是我,而是“王后顺利诞下公主”这需要公之于众的天大喜讯。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保证这孩子的顺利降生,我从怀上她以来就没能踏出寝宫&nj;步,陛下亲自软禁了我,不准我同外界联络,每晚都要守在我身边,把我按在怀里,强迫我按时休息。 可惜我从没睡过&nj;宿完整觉。 女王身上的信息素,只要&nj;贴近就会让我出汗哆嗦;更妄论…… 闭上眼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十几年没能见面的父母与姐姐,有时会想起模糊了面目的同学与朋友,有时会想起我与陛下的邂逅与大婚,但更多的时候,我只能想到阿日善王后的画像。 那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归途。 几年前我还打算,等数十年后父母故去,再在这王宫中结束自己的性命,但现如今,我真的半刻都无法再等了。 我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不起我腹中的孩子,可为帝国诞下&nj;名子嗣,已经是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我本性软弱,年少恣肆,多年来又识人不清,因自己的天真愚蠢与优柔寡断,在王宫中白白消磨了十几年,也断送了自己的&nj;辈子。 作为子女,我于父母长姊悔恨交加;作为王后,我对王室臣民问心无愧;作为伴侣…… 我同陛下,已然无话可说。 陛下所期望的,是&zp;nj;位仅存于我幻想中的年长爱人。 我这几年的神志其实&zp;zp;nj;切,都是我被假象所蒙蔽,自己幻想出的结果。 我那时所爱的,本应该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事已至此,多少委屈,多少误解,都多说无益,这篇日记不会有公之于众的那&nj;天,我也无需对任何人作出解释。 此时此刻,陛下她…应当在我的故土附近作战,那我就在最后,祝陛下…… 攻无不克,凯旋而归。」 在写下这篇道别信的第二天,命运的马车便在她猝不及防之际轰然翻倒。 心存死志的小王后实现了她最后的祝愿。她的爱人在帝国人民的欢呼声中携捷报返还首都星,与此同时…… 也带回了纳蒂斯虫族全族的亡魂与她生身父母的&nj;双性命。 分娩过后的小王后,在得知父母死讯后结出了幼虫才有的茧,将自己裹进了茧里。 那几日她究竟在想什么,又是怀着怎样的念头才放弃赴死,毅然逃离了王宫呢? 那是光脑里未曾提及的部分,也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仿佛有&zp;nj;种缺氧到极限的窒息感。 光脑中的上万张存图如同灼烧美梦的火流,将她那颠倒沉沦的想象烧灼殆尽,而只残存下&nj;地冷冰冰的余烬。 她在转瞬之间,忽然想起了在她当年出征以前,最后&nj;次与虞歌道别时的情形。 在这样沾满血泪的纠葛与离分之后,那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暮色四合的寝宫花园里,身怀六甲的小王后靠在躺椅里,将双手习惯性地盖在腹部,微微仰起头,望着自己已经换好军装的女王。 许是在孕期中不得不强迫自己补充营养,许是黄昏时的夕阳颜色太艳太温柔,虞歌那时候反而比先前的气色要好&zp;zp;nj;种…极其罕见的怀念的。 现在想来,那怀念不是针对什么温情往事,也不是在不舍自己远征的爱人,而是…在同自己的余生道别。元宝小说 在虞歌孕期的那几个月,是她们之间相处时间最长、也最平和的&nj;段时间。 小王后依然不愿同她交流,却不再显出之前那种消沉又失落的模样,反而展现出&zp;zp;nj;点挽回的余地。 裴济云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那时候…她确实也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在这份日记面前,&zp;nj;切的自欺欺人都无处遁形。 她的小夜莺从没有从痛苦中得到过解脱,那只被迫饰演着完美王后的年轻雌虫,始终无法原谅虚伪自负又控制欲极强的枕边人,更无法原谅少年时轻信任性错付终身的自己。 在这间密室里,在历任王后的遗物面前,怀着后代的小王后总算下定了决心,亲自确定了自己的死期。 即便虞歌现今还活在这世上,但这日记中所承载的情绪与意志是如此沉重,仍能轻而易举地重重垂至裴济云的灵魂深处。 那是十五年痛苦光阴的重量。 在这方小小的光脑里,她逼迫自己以当事人的视角,去亲历虞歌在王宫中生活的十五年,就像是以掌心捧雨,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的希望与生志从指缝间日复&nj;日地流逝。 ……而那时的她在想什么呢? 是了,她自作聪明地以为虞歌什么都看不出来,肆无忌惮地敷衍哄骗,像个用食物诱惑来猎物的狡诈猎手,将这只不慎误入歧途的小夜莺锁进笼子里,&zp;nj;边又冷酷地严防死守,以确保掌控全局,有备无患。 而虞歌…早就渐渐地明白了这&nj;切。 小王后怪不得任何人,只能在沉默中承受这&nj;切,没日没夜地为难自己,将所有秘密隐藏在心里,为旁人的自私索取,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裴济云僵直的颈骨&nj;寸寸地垂了下去。 她将那只冷凉的光脑抱在胸前,屈起的后背剧烈地痉挛了起来,她喉咙里的呜咽声实在太重太沙哑,反而听不见&nj;点声响,只有胸腔内震颤的闷响缓缓地渗了出来,像是压在舌根末端的、困兽濒死的哀鸣。 女王是不该哭的。 可有那么&zp;zp;zp;nj;道雪白的背影。 她曾无数次凝望过虞歌的背影。 起初立在花草繁盛的后花园里,拖着&zp;nj;头及膝的无暇长发。 但在此时…… 数年前的小王后就与她背向而立,以双手拖着肚子,静默地立在密室里,立在历任王后的画像前。 那是在她无从知晓的时候,偷偷溜进这里,独自留下绝笔日记的年轻爱人。 裴济云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穿过离乱与时光,望着那道沉默而温和的虚影,即便是在恍惚之间,她也想象不出虞歌回头的样子,想象不出虞歌会对她说些什么。 因为在她无法接受的现实中…… 虞歌对她,确实已经无话可说。 感化进度:16 …… 密林星系主行星,地下训练场。 年幼的裴承向老师躬身致谢,转身跨出了场馆大门。 拜阿尔西斯虫族强大的基因所赐,她实在生了&nj;张和女王过分相似的面孔,即使实在这样小的年纪,也提前透出了几分庄严肃穆又不近人情的味道。 如果…能忽略她那泛红的侧脸与微微翕动的耳棘的话。 小公主看着她那坐在长椅上对自己微笑而视的生母,强行按捺住自己小跑的冲动,信步走到王后的面前。 “阿承,来,慢慢喝。” 年轻的纳蒂斯雌虫举起毛巾,替她擦干汗湿的头发,又顺着脊背,轻轻抚摸公主背上那对养好的骨翼。 裴承&zp;nj;边用余光偷偷打量母亲的神情。 在这几个月里,虞歌亲手割断的那头白发长得整齐了&zp;zp;nj;点她气色中浓郁而憔悴的病气。 小王后生病了。 在带着孩子成功重返故土的&zp;zp;nj;发不可收拾。 雷光军团内的几名医官经综合会诊,谨慎地给出了判断。 小王后可能患有中期的诺克罗尔茨病。 那是&nj;种较为罕见的神经系统变性疾病,不致命,却足够耸人听闻,在数十年前,曾多发于纳蒂斯虫族及其同门虫族,因起病缓慢且病因复杂,至今尚无有效方法能够医治。 致病原因或许与许多因素有关,包括家族史、精神疾病史、外伤或长期的负面心理因素等,但无论病出何处,在临床上的表现却是趋近&nj;致的。 患者在末期会出现较为严重的认知功能障碍,甚至会出现记忆缺损、妄想、完全失认等常人无从想象的症状。 没人能预测,这些症状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小王后身上,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依照虞岚将军的意思,对虞歌守口如瓶。 裴承接过那块带着母亲温度的毛巾,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了握王后的掌心。 那只手不厚实,也算不得热,却透出&nj;种恰到好处的柔软与细腻,小公主说不出这感觉特殊在哪里,她只朦朦胧胧地体会到,妈妈的手与旁人不同。 她与生母相认,还不足半年时间,还未来得及真正与母亲亲近。 若是母亲有&nj;天真的不认识自己了…… 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 被幼虫忧心忡忡的目光盯了&zp;nj;进房间,444就开始忍无可忍地谴责宿主。 “我靠你干嘛非要来这&nj;出啊!”它义愤填膺地敲打虞歌的胸口,“想让女王内疚你自残不行吗!女儿和姐姐又做错了什么啊呜呜呜呜!!!” “女王的心理素质过硬,骨子里又有种绝对的理性,自残能起&nj;次作用,总不能回回都有用。” 年轻的宿主拍了拍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良心,顶着小王后那张嚣艳逼人的脸,露出&nj;点…微妙又冷淡的笑意。 “就和那本日记&zp;nj;次,或许能暂且击溃她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却很难对她这个人造成什么根本性的改变。” “难道靠你装疯卖傻就能改变她吗?!” 虞歌对系统愤怒的眼神视而不见,她径自蹲下来,捏了捏对方涨红的小圆脸。 “我需要&zp;nj;个能够……反反复复折磨攻略目标的契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715:27:152021042821:1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梦130瓶;4513536120瓶;heartsweet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9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19 面对着上百台漆黑反光的镜头,阿尔西斯虫族的女王端坐在长桌的主座前,脊背笔挺而面容肃穆,即便唇边漾着一片官方得体的温和微笑,但那种不怒自威的威仪气度依然通过星网清晰地传导至每一位帝国民众的心中。 这是一场王室官方的直播发布会,举办于首都星的中央议会报告厅,帝国所有的主流媒体均受邀参与,而超过七成的民众也早已在屏幕前翘首以待。 除探讨近期引发热议的大型经济改革以外…女王本人还将亲自发言,对虞歌王后与裴承公主被叛军绑架一事作出官方的回应与解释。 “首先,我想针对叛军这一指控进行阐清。” 在短暂致意后,女王略微扬起下颚,以郑重而沉着的姿态直面闪光灯。 “三年零五个月以前,由虞岚将军所率领的雷光军团驾驶198架机甲自首都星向外域跃迁,自此了无音讯,直至今年六月才在王宫附近重新现身。”她道,“军方并未对这一系列事件发表过明确定性,而大部分民众乃至官员…都默认雷光军团已经叛逃帝国。” 她礼貌性地停顿了下,在全场错愕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 “而时至今日,我终于能将真相公之于众。当日,雷光军团的军团长虞岚将军奉我之命,接受了帝国的机密任务,开始这场为期三年的离乡航行,现今任务已经结束,部分可公开的行动计划将于发布会结束之后在官网上发布,以供民众阅览核查。” “在此,我代表我个人及全体王室成员表达对雷光军团全体将领士官最衷心的慰问与感谢,并欢迎他们随时起航,重返家园。其二,至于虞歌王后携公主离宫一事……。” 裴济云的声音如同在任何一次发布会上一样,低沉且安稳,听起来异常的真诚可靠,然而,在镜头拍摄不到的角落里,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拇指的指甲已经深深刺入了食指的关节处,晕开一线暗色的鲜血。 “……我与王后早在三年前便已感情破裂,身为伴侣,我未能及时体恤王后的心情,而使得王后屡屡失望,最终导致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向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在静默的会场内,女王起身,在全帝国人民的面前鞠躬致歉。 “虞歌…虞歌王后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向所有臣民承诺,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段婚姻,定会尽力去获取王后的原谅,来拯救这段关系。” 发布会后,女王婉拒了媒体们的一切私人提问,独自走入了休息室。 她对着化妆台上明亮的镜子,与镜中的自己冷冷对视。 那是一张成熟女人的面孔,面部轮廓深沉庄重,因神情内敛,而显出一种过分的严肃老成,即便面无表情时,眉峰间也烙着一道深深的刻痕。 那本身就是一副与温柔小意之类的形容完全无关的相貌。 她确实已不再年轻,但以阿尔西斯虫族的平均年龄而言,也不过刚刚步入壮年,从理智来说,她不得不承认,虞歌在荒星上所给出的交代其实是完全合理可行的。 雷光军团虽叛逃,但并未对帝国造成什么严重的打击,就算不解释也未必会引起多大的非议;而她与小王后之间的关系俨然无可回还,即便虞歌带走了公主,她也大可以再另娶一位王后,只要再生下几位王嗣,想必王室的意见也能被轻易平息。 相较“秘密任务”与“”感情破裂”之流的说辞,那其实是更方便也更万无一失的做法。 单站在一位统治者的立场上,只需舍弃这段失败的婚姻,就能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然而……那不仅仅是一场婚姻。 裴济云擦干净指腹上的血迹,微微眯起了眼,乍一看,那表情里没有半点波澜,但她的眼神里却似乎有种深得刻骨的迷茫,像置身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深海之中,被冰凉的潮水裹挟,彻底迷失了方向。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感性的时候。 那种难以遏制的感情是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在这段时间里攫住了她的全部感官,如一泡徘徊在鼻腔内的眼泪,时刻泛着苦而辛酸的痛意。 发布会上所宣布的事宜不仅是出于感情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埋藏在她潜意识内的直觉。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虞歌。 这孤注一掷的念头根本未经思考,便径自从脑海里生长了出来,用长刺的藤蔓包裹住她的肺腑,那种近乎于盲目的冲动令她本能地觉得危险,但同时…又那么甘之如饴,以至于无需片刻犹豫,便摧折了她全部的理性。 她想要挽回虞歌,把自己的死穴交付给对方,把自己变成小王后的猎物,哪怕只能够患得患失,甚至引颈就戮,也无能为力,且无法自拔。 这可真是一种…毫无逻辑的、自虐般的渴望。 女王对门外的纷纷议论充耳不闻,她按了按心口的位置,一点微不足道的闷痛沿着心口中央蔓延至肌肤下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而且愈演愈烈,演变成割肉断骨般的难言剧痛。 她所触碰到的…是小王后当年所留下的骨戒。 虞歌将来还会再有那一天,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枚戒指吗? 裴济云不知道,这种失控的感觉令她全无底气,但那种随之而来的紧张与期待却又来得如此真切,简直像是把心脏悬在对方手底下,即便面临着性命之虞,也别无他顾。 “啪!” 起居室内的小屏幕被金属钥匙砸出一处浅坑,随即龟裂开无数到细微的网纹,屏幕明明灭灭地闪了几瞬,室内终于重归寂静。 “……这疯子是什么意思?!真当我们怕她不成!” 虞岚蹲在地上,单手扯掉屏幕后的电源线,咬牙咬得两腮处都微微隆起。 随时起航,重返家园…… 这话里的威胁含义不言而喻,倘若军团近期毫无动向,恐怕那一位女王能亲自派兵,将全体将士全封不动地押送回首都星。 这三年里能跟着她东躲西藏的人,大多都无牵无挂,且对帝国失望透顶,若是真实打实地兵刃相接,恐怕没几个是怕死的,但她作为军团的最高将领,却不得不将这几百条性命担在肩上,她当然不愿有人为了无谓的意气用事白白送死,也不愿再让任何人的鲜血染在这片满目疮痍的故土上…… 但以私心来说,她最放不下的……自然还是她年少的妹妹。 女将军强压下内心焦灼暴怒的情绪,悄默声地扭过头。 小王后靠在柔软的沙发里,用毛毯盖住了双腿,只露出一道清贵而单薄的侧影。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神色其实挺平静,既没有爱憎,也见不到悲喜,在那双颜色极浅的淡金色眼睛里,似乎有种认命般的软弱一闪而过,但那情绪太隐约了,转瞬便消失无踪。 “…小歌,别怕,没人会听她的。” 虞岚挡在妹妹面前,用掌心抚过妹妹微微颤动的触角,在这间密林星系的小小房子里,这动作常给她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与虞歌都还年少的时候,姐妹之间总是通过一模一样的触角才表达亲昵与依赖。 她为方才砸屏幕的举动深感懊恼,只得耐心哄道:“没事了,都是姐姐的错,我就不该带你看这些有的没的,以后还是看电影就好了……。” 多观看些新闻、纪实类节目或脱口秀其实是来自医官的建议。 诺克罗尔茨病的发展速度因人、因时、因事而异,甚至连中期,也只是医官针对片子与虞歌的精神状态所给出的大致判断,没人能保证小王后的病情不会突然恶化,也许一觉醒来,就会彻底迷失在自己的幻觉中,再也回不到现实。 多看看真实的世界,多与现实接触,或许能让患者在末期通过潜意识来掌握一些对健康人而言不足为道的常识,但那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虞岚垂下头,望着妹妹那双酷似生母的、尚且清亮透彻的眼睛。 在叛逃的这三年间,每到一处地方,她就要带着亲卫队,翻来覆去地去找寻小王后的踪迹,有时是在四季如春的虫族小镇里,有时…是在波涛汹涌的未命名行星上。 她心知肚明,能够找到虞歌的几率,也许只是大海捞针的万分之一,但她无法不侥幸,也不能容忍自己放弃这点念想。 虞歌没有过逃亡经验,也许跑到中途坚持不住,就会给她这仅存于世的亲人留下点消息呢? 又或许…… 血亲姐妹在冥冥之中所存在的那点心电感应,远在天国的父母那充满怜爱的指引,残酷命运因偶有不忍而降下的一点慈悲……或许这些近乎于玄学的东西,能在颠沛流离的命途中,赐给她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呢? 然而她的人生中从没出现过任何幸运的迹象。 她在逃亡中感到绝望,又一面埋怨一面庆幸,她怨这胆小的妹妹死脑筋,即便在王宫中被人折辱了十几年,即便撑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当了三年的亡命之徒,也不肯主动透出点消息;与此同时……又庆幸上天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慈悲送给了她的妹妹,让她没有在找寻的过程中亲眼见到虞歌的尸首。 诚然,将军实在不是个适合做姐姐的人。 她天性固执强势,年轻时又极好面子,甚至还有些自以为是的成分在,以至于她总觉得,那些犯过的错早晚有机会补偿,那些错过的人终有一天还能再见。 在小时候和虞歌为了个模型吵架时、在虞歌负着气出嫁时、在虞歌十五年的漫长婚姻里、在虞歌生产那天得知全族的死讯时、在把虞歌从首都星救回来的那一天…… 即便是纳蒂斯虫族这种身体素质算不得强悍的种族,也总有个几百年好活,她和妹妹…总归还是有很长时间可以拿来相处的,只要时间够长,她们总有机会和好,总有机会解释误会,总有机会相互弥补。 但如果没有呢? 如果你与面前这个人的相处…多一分多一秒,本来就都是侥幸呢? 逃离的现状、女王的胁迫、疾病的阴影……命运的恶意永无止境,凝成一张染血的巨网,死死勒住了女将军那颗看似无坚不摧的心脏。 虞岚摸了摸妹妹冰凉的侧脸,喉管紧绷,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能、也不敢想象,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彻底失了智、失了尊严,与现今判若两人的模样。 忽然,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 “……姐姐。” 虞歌吻了下她的手指,留下一道温热的水痕。 她问:“姐姐,告诉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821:17:462021043016:0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岐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山34瓶;fly夜买醉&zte30瓶;岐安22瓶;高坂丽奈我老婆20瓶;闲云野鹤19瓶;梵风衣11瓶;若云、韶咕咕、刑诉商经再爱我一次、癔症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0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0 虞岚霎时间僵在了原地。 某种令人无地自容的愧疚感如一块泛着酸液的毒瘤,牢牢地堵在她的喉咙里,烧得她舌根里都透出酸涩至极的苦意,却答不出一句辩驳。 妹妹只是生病,并不是彻底傻了,觉察出端倪不过是早晚的事,因此,女将军早已同资历最深的几位医官商讨,准备好了几种冠冕堂皇的说辞。 然而,当她对上小王后那张惨白的面孔时,那些说辞便陡然失了效,沦为了一声静默的叹息。 虞歌以非常松懈的姿态仰视着她,神色中带着全然的信任与眷恋,那种依赖感掺杂在浅淡的笑意里,显出一种过分的单纯,仿佛她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因为不想上课而肆无忌惮对长辈撒娇耍赖的孩子。 可惜她的眼神里再也寻不到一丝半毫的热烈明艳,取而代之的,只有那种黯淡又憔悴的、令人心惊的疲惫。 “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蹭了蹭长姊颤抖的掌心,语气里似乎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听起来既镇定又温和。 “姐姐,好姐姐…告诉我吧,我还有多久可活?” “不,小歌…你没得什么致命的病,真的。”虞岚听见自己喑哑的吸气声,“你,你只是……。”元宝小说 下一秒,小王后便靠进她怀里,柔软的短发紧贴着她的下巴,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亲密拥抱。 “诺克罗尔茨病,是吗?” 妹妹的回答从她的胸腔处传出来,在她的脏腑内掀起一股剧烈而急促的震颤。 “这没什么的,姐姐,其实早在几年前,在我还没怀上裴承的时候,我就发觉自己的脑子不大好用了,只不过那时我还以为……哎,算了,不提了。” 女将军怔愣愣地垂下头,她纤长的触角甫一垂落,就立刻与虞歌那一对密不可分的缠绕在一起,同样雪白浓密的绒互交织,即便凑近了观察,也从来都分不清彼此。 她一时间像是在原地扎根的一棵树,完全没有任何举动,连头脑都麻木成一块沉重的坚冰。 在她离家去军校报道的前一晚,虞歌也曾这样兴冲冲地冲进她房间里,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 虞歌还小的时候,她也刚刚步入青春期,不擅长表达感情,也拉不开脸面与妹妹亲近,还因为妹妹幼时过分骄纵的性格而动手揍过对方,她知道,在家里妹妹怕她甚至胜过怕父母,因此还一度觉得,小虞歌应当是巴不得她离开家的。 但那天晚上…妹妹把脸埋在她腰腹处,固执地一言不发,流出来的眼泪,却将她的睡衣都浸湿了。 那感觉又潮湿又温热,足够融化这世上最坚冷的冻土,恰如此时此刻,在她胸膛上的触感。 女将军伸出手,用了点力道,从自己怀里挖出了一张湿漉漉的小脸。 “小歌……傻孩子,你哭什么呢?” 她用袖口去抹虞歌的脸,却在对方那瓷白泛青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显眼的殷红。 “别怕…我不会让那狗女王发现你,我要带你去找最好的医师,医官们也说了,若是保养得宜,你现在这种状态至少还能维持好几十年…我们以后还会有小时候的那种带后花园和小池塘的大房子,还要把爸妈的墓碑立在自己家里,哦对,你还可以在花园里带裴承一起玩,我们一家人,会生活得过去一样……。” 她实在是不善于撒谎的性子,也想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说辞,只能将心里那点盼头,将这些日子没来及说出口的期望,没头没脑地全倒出来。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女将军用拇指擦干了妹妹沾着泪水的眼睫,将嗓子压得又低又温软。 “别怕,大不了我们一起逃,姐姐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了,要死也得所有人都死在一块。” “……不,姐姐。” 小王后从她怀里退了出来,虽然眼圈还红得厉害,但眉宇间的情绪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若是仔细观察,那冷静里几乎有种斩钉截铁的味道。 “你们不必逃,也不必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就够了。” 已经当了母亲的年轻雌虫握紧了双因脱离怀抱而无所适从的手,言语间有种异常残酷的清醒,仿佛在最艰难的困境里,也能果断地做出抉择。 那是在王后这个位子上硬撑了十五年所留给她的品性。 “我手里确实有女王的把柄,但对方能够这样堂而皇之地当众胁迫,说明必定是想好了万全的对策,对那些无谓的把柄毫无忌惮了。这时候若是硬要同她在明面上唱反调,同送死也没什么分别。”她道,“你我的性命是命,纳蒂斯虫族全族的性命是命,雷光军团数百位将官的命也是命……姐姐,你总不能叫下属们都去白白送命吧。” 她垂下眼帘,稍稍一眨眼,就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径直滚了下去,落得那么急,那么仓促,似乎在预示着某场悄然而至的分别。 “……女王待我,虽没有寻常夫妻之间那么真切的情分,但到底是和旁人不同的。只需要我一个人回去,就一定能想到办法,让她放你们所有人自由。” 小王后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将军的侧脸,就像姐姐小时候在抚摸她一样。 “…姐姐,如果没有你,没有妈妈,我可能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和女王同归于尽了。” 她第一次直接和姐姐提起自己在王宫内的想法,所说出口的,却是这种令人不忍听闻的内容。 “现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姐姐能原谅我这么多年所犯过的错;最大的请求,就是希望姐姐能和下属们一起,替我好好照看裴承长大。” 她攥住长姊僵直的手指,轻轻吸了一口气,语调听起来非常轻、也非常徐缓,几乎听不出半点哽咽的迹象。 好像她只是在某个寻常不过的午后推开门,看了眼天色,又回身嘱咐家人外头下雨,记得带伞。 “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我作为母亲,不能给这孩子百分之百的母爱,已经非常对不起她,总不能再将她带回去受罪。” 她小声地问:“姐姐…你愿意吗?” 虞岚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心里的滋味,在那一瞬间,她能切身体会到的,其实只有迷茫。 不知前路何为,不敢回想过往,也不敢面对现实的那种迷茫。 她像是忽然被某种钝器从内部击溃了,连神志都分裂成两半,一半保持着漠然旁观的态度,得出冷冰冰的结论,告诉她好好接受这一切,因为虞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而另一半…… 则透过模糊的泪眼,穿过二十多年的光景,将面前这个攥着她手指垂眼絮语的年轻女人,变成了一个赤脚跑来她面前的孩子。 那孩子也许是在恼羞成怒时对她们的母亲发了脾气,因此遭到了她几日不闻不问的冷待,孩子到底心性脆弱,终于还是怯生生地敲响她的房门,对她低声认了错。 小小的幼虫拖着张不开的一对脉翅,涨红着脸捏她的衣角,非常小声地问:“姐姐…姐姐!你不再生气了,好不好呀?” 而在她猝不及防之际,那尚且生着婴儿肥的小孩子飞快地抽条成长,长成了会赌气、敢同她闹脾气的青春少女,长成了一位只会在镜头面前亲切微笑的新任王后,长成了…她眼下这个,能强忍着病痛与眼泪,为所有人想出两全之策,甚至还会为幼子托孤的成年女人。 当年她启程念军校时,曾幻想过丰功伟绩,也曾想过要让父母与妹妹为自己自豪。 然而她的父母族人在几十公里外的战场上惨死,而她的妹妹…… 她们曾分开了整整二十年,而她只让自己的妹妹在阳光底下生活了三个月。 她想安抚妹妹,说自己能帮她打点好一切,叫她好好休息,不必多思。 她想打虞歌一巴掌,质问她怎么敢回到那波澜诡谲的王宫里,怎么敢就这样认命的自投罗网。 她也想把王后拽进怀里,说姐姐会原谅你,姐姐会照顾好你的孩子,但是绝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女王。 但她最终只是像很多年前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那回答艰涩得像把肺部硬生生抠出来一样,但她确实给出了答案。 “……好。”虞岚道。 反倒是虞歌露出了一点细微的笑意,她吃力地够着将军的脖子,安抚似的与姐姐额头相抵。 “别难过,也不必愧疚,我的姐姐,我清醒不了多久了。” 小王后在她的故土上展开脉翅,用那对半透明的孱弱翅膀,最后一次抱住了自己的姐姐。 她说:“姐姐,出嫁那一天,我一直非常后悔,没能和你好好道别……对不起,从今尔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小王后离开密林星系的那一天,将军依然没有出门相送。 她躲在昏暗的地下房间里,打开尘封已久的光脑。 那里面只存着一条语音简讯,是母亲临死前留给她的,唯一一道遗言。 「阿岚,你要好好活着,让小歌也快快乐乐的,妈妈…妈妈永远爱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3016:04:252021050122:5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祁2个;荆楚、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情不好想看虐63瓶;你die9瓶;言茗曦8瓶;461634025瓶;机长、迈拓拾二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1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1 星港最西侧的一处废弃码头前,王宫的第一侍从官宋戟坐在驾驶席上,透过贴着防窥膜的深色玻璃,默默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在她的视野内,偶有居住在远郊的上班族踩着高跟鞋匆匆经过,而身着便装的女王正独自迎风而立,背影依然绷得笔挺板直,看不出任何软弱或胆怯的迹象。 侍从官皱了皱鼻子,用力嗅探了一下车内残存的信息素。 那是阿尔西斯虫族因情绪波动而自然散发出的信息素,影响范围极小,就嗅觉而言是几近无味的,但却无端的令人联想起…在风雨飘摇的某个黑夜里,黏在树叶上的瑟瑟发抖的虫茧。 那是在数亿年之前真实存在过的场景,是镌刻在虫族基因深处的本能,传递出某种…充满了胆怯或紧张的情绪反应。 宋戟上次感知到这种信息素,还是从年幼的裴承小公主身上。 而作为成虫的女王陛下她…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是一次未在王宫记录中备案的秘密出行,听说是要将被雷光军团送回首都星的小王后悄悄接回王宫。 待到正午时分,属于雷光军团的微型螺旋式机甲终于伴随着轰隆一声长鸣声降落到口岸上,机甲内除了驾驶员以外,只搭乘了小王后与一位…十分年迈的医官。 裴济云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起,那种过分忐忑的感觉令她双手冰凉,机舱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虞歌面对着她,站在猎猎的海风里,雪白的面孔让风一吹,完全不带半分血色,看起来又孱弱又矜贵,简直像个陶瓷制的假人似的。 “小歌…小歌,你怎么了?” 那种不真实的观感令女王的心脏重重地坠落了下去,失重般的恐惧感让她脚底下都跟着发虚,只能勉强上前一步,试图拽住对方的手。 “陛下,不要过来。” 小王后掀起眼睫,浅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首都星灰蓝的天空与伴侣无措的神情,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眉眼间竟有种…非常罕见的决绝。 “陛下,我可以回来,但那是有条件的。”她低声道,“其一,您再也不得以任何形式限制或阻挠雷光军团的行动,更不能擅自伤害军团中的任何人;其二,裴承…您要同意将裴承留在首都星以外,直到她成年才能将她接回王宫。” 这其实是非常无理的提议,放眼整个星际,恐怕也无人敢对女王用这种口吻谈判,更何况…上位者,本来也不是习惯于被人威胁的角色。 裴济云止步于原地,强压住了那种令人全然失控的惶惑错觉,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的伴侣露出一点近乎于温情的宽和微笑。 “我当然可以答应你,”她道,“但是小歌…宝宝,你在拿什么威胁我呢?” 她并非想刻意为难对方,但在任何情况下都占据主导优势,不仅仅是她作为统治者的话术,更是扎根在裴济云基因中的一部分本能。 那是一种…连悔恨与怜爱都无法泯灭的本能。 你不能说这是错的,不过在此情此景之下,在那些分离与诀别之后,这样的本能确实显得极其的不近人情。 虞歌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下一秒,她陡然抽出藏在背后的手,将一把拉开了栓的相位枪举到了自己的太阳穴旁。 这样近的位置,这样精确的角度,但凡她稍稍扣动扳机,恐怕大半个脑袋都能被当场轰下来。 没人比她更了解女王。 在这样难得的相视一笑之下,隐藏着的却只有针锋相对与一触即发,一时间连呼啸的冷风都静了下来,空气中似乎有根绷到极致的弓弦,正随着双方的每一次呼吸轻轻颤动。 裴济云仿佛听见了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理智被彻底摧折的咔嚓一声脆响,她那颗坠落着的心脏终于沉甸甸地骤然落了地,在肺腑中摔成了一滩剧痛灼烧着的血泥。 “…宝宝,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我什么都会答应你,别这样,好吗?” 那声音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听起来甚至是有点尖利的,因为绷得太紧太急促,以至于连尾音都在哆嗦。 “陛下,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因此,能拿来威胁您的,也就只有我自己了。” 小王后坦诚地摊开另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近乎于无奈地耸了下肩。 她像是没听到女王脱口而出的惊呼一样,随手将枪口垂了下去,攥在了手心里。 “至于我以后是死是活,是全看…陛下您对我的情意了。” 裴济云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她死死地盯着王后,目光里几乎有种残忍又狠厉的意味。 与其说是对方的举动激起了她的脾气,倒不如说…那从前只在虞歌面前才得以展露的真实本性,此刻终于暴露在了人前。 连匆忙跑出驾驶舱的宋戟都被她身上威压甚重的信息素逼得后退了两步。 倘若这是女王理智尚存的时候,她势必能理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辞,一面对刚刚回来的伴侣聊表深情,一面劝说对方放弃这种激烈的抗争方式。 但在那一刻,虞歌留在密室内的日记、生母阿日善王后用相位枪轰掉自己一条大腿的惨状、以及这接连数日失控的恐慌与焦灼已经压垮她仅存的那点温和,更何况…… 她在虞歌面前,已经充当了太多年强势逼人的酷吏,那时间久到她几乎忘记了要如何去饰演一位含情脉脉的伴侣、如何去充当一位宽容体贴的长者。 “……我爱你,小歌,但你要听话。” 女王将放下枪的小王后一把揽进怀里,牢牢地箍进了对方瑟缩着的身体,那动作间充满了胁迫的味道,但她的语气却那么轻,那么不稳……几乎像是在哀求。 她贴在虞歌耳边,道:“小歌,我永远都爱你,但你要听话…好不好?” 她没得到任何回应,连日的车马劳顿与这番令人精疲力竭的谈判,让小王后在她怀里彻底陷入了昏迷。 两日之后,王后重返王宫的消息还是不慎在王室之间走漏了风声,并非是侍从内有人刻意传播,不过是由于…王宫内这两天的动静,实在有点太引人注意了。 女王紧急召集了帝国医学院内所有资深的神经内科专家,要求医官们在签署保密协议后入住王宫进行会诊,没人敢揣测王后究竟生了什么大病,倒是坊间有些流言蜚语,说王后几次三番硬要从首都星逃跑,怕是真的疯了。 寝宫内,女王端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为王后换下头上冰敷用的凉毛巾,她撤下推盘,犹豫了足足有几十秒,才忍不住倾身而下,吻了吻对方濡湿的鬓发。 虞歌在睡梦里似乎都在抵触她的信息素,一被触碰到就立刻往枕头里缩了缩,只露出烧得酡红的半张脸与雪白的一头短发。 即便是顶着这样清贵艳丽的五官,那副模样也是异常可爱的,裴济云刚想伸手拂开王后散乱的头发,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她凑近了些,却发现虞歌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只不过是在昏迷时,下意识地捉住了她的手。 小王后的掌心湿而滚烫,甚至由于过分用力,而剧烈的颤抖着,连指甲都捏得发紫。 “……宝宝?” 裴济云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似乎是在沙漠里挣扎的垂死之人意外捡到了一颗柠檬,满口下去酸涩泛苦,却有种绝处逢生的喜悦从那苦意中一点点地生长出来。 虞歌已经许多年没主动与她有过肢体接触,即便是在熟睡时,小王后也永远都规规矩矩地蜷在床边,好像生怕越雷池一步,就会陷入某个令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能这样抓住她的手…怕不是真的烧糊涂了。 女王刚想抽出手替对方掖一掖被角,就听见王后小声的呼唤。 “妈妈…妈妈?” 那把嗓子已经哑到了极致,但依然听得出柔和婉转的音色,甚至由于这称谓的特殊性,而沾上了一点略显青稚的奶音。 仿佛躺在病床上的,还是二十几年前那个能呆在母亲身边,随时随地都能耍赖撒娇的孩子。 当孩子感到不适时,永远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的小夜莺,即便已经做了母亲,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裴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抚似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别怕…小歌,我在呢。”她道,“妈妈…妈妈在呢。” 她已经被那无时无刻不肆意滋生的控制欲支配了太多年,以至于她根本无从回想,上一次这样和虞歌温言软语的说体己话,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 也许是在虞歌在得知怀孕时哭着入睡的夜晚。 也许是在虞歌因思乡心切而喝得烂醉的午后。 总而言之,在虞歌清醒的时候,能见到的永远都是那个言行一致、虚伪端庄的女王,而绝非这个…能戴着母亲的面具,轻声哄骗她的伴侣。 女王沉浸在这完全虚假的依赖中,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无法自拔,连她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然而…敲碎她幻想的重锤总是来得那么及时、落得那么沉痛。 她听见虞歌委委屈屈的哭声。 “妈妈…为什么要丢下我?” 小王后将她的手捧在脸侧,炽热的眼泪径直滴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之间。 她像只难过到极致、又无从表达的小小幼虫一样,一面抽噎一面哽咽着问:“妈妈…是谁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122:54:322021050223:4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苏幕遮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御、昼海、南北一生推!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幕遮15瓶;粟粟不吃素素10瓶;夜无初2瓶;凉凉九月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2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2 裴济云陡然抽回了手。 那动作太快太仓促,惹得小王后含含糊糊地吭叽了两声,又重新将脸缩进了被子里。 她生病时似乎异常畏寒,将被子裹得像一只严丝合缝的茧一样,仿佛只要缩进茧里,就不必面对外面的风雨,就不必回想那残忍而冷酷的事实。 …什么事实呢? 是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吗? 还是…她的母亲之所以过世,是因为她的枕边爱人亲自下令,放弃了纳蒂斯虫族全族的性命? 昏暗的卧室里,女王的神情晦暗不清,一如首都星上连绵数日的阴雨。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将唇贴了上去,轻轻舐去了上头的水渍。 那是…她的小夜莺,落在她掌心的眼泪。 那眼泪咸且苦涩,承载着二十年间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与苦痛,激得她味蕾发麻,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出滋味,那混杂着苦意的闷痛就顺着舌根一路蔓延到了肺腑。 她在安静的室内听着虞歌急促的呼吸声,好像有无数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能留下任何踪迹。 片刻也不停息的浓稠痛意已经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浸入到她的骨血里,搅得她根本无法分神去思考,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几乎觉得自己活在一场荒诞的噩梦里,面前的一切都朦胧且滑稽,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转醒。 诺克罗尔茨病这个词条对她而言着实非常陌生,随着纳蒂斯虫族的灭绝,这种病症已经彻底被从教科书里剔除了出去,年轻些的医生们恐怕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这样罕见的疾病,怎么会偏偏落到她的小王后身上呢? 是虫母在冥冥之中降下的报应吗? 为她哄骗伴侣结婚、为她对伴侣的亲狎与折磨、为她对伴侣多年苦痛的视而不见、为她对伴侣全族的间接屠杀…所降下的报应。 但那报应分明就该应在她的头上,倘若真有神明在世,又为什么要让虞歌来替她承担这一切呢? 裴济云在恍惚中轻轻合上了寝宫房门,门外,随虞歌一路来到首都星的年迈医官瞅了眼她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却并不行礼,只微微欠身示意。 “陛下辛苦了。”老医官哑声道,“只是…这份辛苦若是旁人来受,王后说不定就能醒得更早一些。” 这挑衅未免来得过分直白,令人难以忽视。 女王侧身,脸上有种倦怠到极致的僵硬,那神情配上她身上压抑且沉重的信息素,平白给了人一种未老先衰的错觉。 “……中将,我不杀你仅仅是因为没那个必要,你确定还要继续在我面前火上浇油吗?” 已叛逃了大半辈子的帝国军医沉默了片刻,用残缺不全的右手手掌对掌权者随意摆了两下。 “陛下,实话告诉您,王后本来想只身一人回到首都星,是我死皮赖脸的非要跟回来,为的也就是再看看这里的变化。” 他咳嗽了两声,整个胸腔内都传出几声撕裂似的闷响,但那张生满了皱纹的衰老面孔上却露出点自嘲般的笑容。元宝小说 “我年轻时,您才刚刚继任,我的一家老小都因为你们王室内部的争斗遭人暗杀,那时候,我就和打了鸡血一样,一天到晚都想着总有一天要杀回来报仇,但事到如今…就算您不杀我,我也没几年活头了。” 他转过身,对着落地的玻璃窗背手而立,凝望着首都星外围那亘古不散的灰白阴云,连花白的触须都垂落了下去。 “我知道,您这两天找那么多医官留宿,无非就是想求个令王后痊愈的法子。”他平淡道,“但就算王后的诺克罗尔茨病得以有效控制,她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 一把随身配枪抵住了他的后脑。 那种灭顶的恐惧感令裴济云觉不出任何上的疼痛,她用拇指抹干净嘴角溢出的血渍,这才发现自己在无意间将口腔内的嫩肉咬烂了。 “你住口,王后…小歌她不会死的,她只是生病了,她还那么年轻……。” 年轻得…几乎像是个还缩在母亲怀里的无知少女。 连女王自己都发觉这反驳有多么苍白无力,她还未来得及用迟钝的思维组织语言,便立刻被老军医接过了话头。 “是的,她还非常年轻。”迟暮的中将连头都未回,“陛下也是没了父母的人,应当比常人更懂得哀毁加人的痛处,更何况…就算没有密林星系的那档子事,王后她在您身边,怕是也没过过几天自在日子吧。” 他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陛下,我在王后昏迷时为她诊疗,发现虞歌王后至少患过十几年的信息素紊乱综合征,就连诞下裴承公主都实属强弩之末…这其间的原因,想必您比我更加心知肚明吧?” 老医官佝偻着脊梁,毫无顾虑地转过身,以残肢挡开了女王的枪口。 “既然不方便,那我明天再来探望王后……陛下,我先行告退了。” 齿缝间残存的血腥味似乎凝成了一块酸腥腐臭的烂肉,分泌着腐蚀性的黏液,一路滑入裴济云的喉管里,令她连呼吸都几欲作呕。 信息素紊乱综合征…… 她当然知道,曾经在王宫内出入的每一位医官都知道虞歌的信息素水平不正常,也不适合生育,但没有一个人敢把实话告知王后。 造成信息素紊乱的成因不仅仅在于配偶过分强势的求偶期信息素,更是由于…… 即便不在求偶期时段,她也喜欢用信息素去压制虞歌,以对对方的身心掌有绝对的控制权。 阿尔西斯虫族得天独厚的信息素使得她能轻易影响到对方的状态,小王后在王宫内那时不时的情绪失控,其实也与枕边人的信息素脱不了干系。 裴济云紧咬着牙关,极力克制了半晌,还是将胸前那团淤积的血气“哇”地一声吐了出去。 她跪在地上,茫然地盯着地上那摊混着鲜血的秽物,视网膜上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而只能在虚空之中看见飘浮在尘埃中的只言片语。 那是…小王后多年前所亲笔写下的日记。 「我大抵是真的疯了,见到济云姐姐的时候…竟然只觉得害怕。」 「医官说我的精神压力太大,给我开了能够平复情绪放松心情的药物。」 「自从有孕以来,我常常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转眼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很多时候,我真希望我没有怀上这孩子……。」 那些潦草的字迹散成大片昏花的光晕,又随着黄昏的微光重叠变幻,幻化成了一道清润而清晰的声音,混在风雪的咆哮中,重现了荒星上的一场诀别。 “……裴济云,那时候,我简直恨你恨到了极致,我每天夜里躺在你身旁,都想把你身上的所有腺体生生剜下来。” …是的,我的小夜莺,你应该把它们剜下来的。 我早该察觉到诺克罗尔茨病的不详征兆。 我也早该明白,纳蒂斯虫族的灭族势必会让你哀毁过度。 更有甚者…… 如果是由于我常年施加的信息素才造成了这场灾祸。 如果是由于我强行令你受孕才摧垮了你的身体。 那么我就是那个…手持钝刀,杀害了你的凶手。 远处,远古虫族的巨型雕塑以遮天蔽日的两对翅膀在寝宫上方投射下大片斑驳灰暗的阴影,女王一寸寸地转动僵直的颈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与王后在那雕塑下所举行的帝国大婚。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亲爱的王后陛下,我以虫母之名在此宣誓,在未来的漫长人生中,我将在危险中保护你,在苦难中拯救你,在疾痛中安抚你。我将与你共享生命中的一切喜悦与荣光,作为长者引领你,作为伴侣疼惜你,作为爱人忠诚于你。我承诺,将永远让你体会到我的爱,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繁茂的菩提树冠下,身着白色披风的女王带着最温柔最亲和的微笑,虔诚地吻了吻新婚爱人的手背,又接过软垫上的骨戒,套到了对方纤细颤抖的手指上。 ……一滴眼泪混着血渍与唾液,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 她的小夜莺…所承受的一切危险、苦难与疾痛,通通源自于她。 原来那时候,她为虞歌套上的并不是象征着爱情与婚姻的戒指,而是一圈缓缓收紧的绞索,那绞索年复一年地勒了二十几年,事到如今,终于要取走对方的性命。 她与王后…即将被死亡所分开。 女王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跪在了王后的床头。 虞歌依然在黑暗中沉睡,雪白浓密的眼睫虽梦境的起伏而微微翕动,不时有眼泪顺着侧颊淌入枕头里,仿佛即便在漫漫长梦中,也在经历一场永无止境的恒久坠落,令她无法求救,无法呼痛,只能在无底线的忍耐中默默地落下泪来。 每一根神经都如过电般战栗的剧痛使得裴济云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此刻狼狈的形容,她在虞歌身边跪了一宿,在天将亮时,才吻了下王后的额头,独自走入了那间密室。 她打开玻璃罩,取下了阿日善王后画像前的那把匕首,感觉自己的心绪陡然宁静了下来,在这种近乎无知无觉的惶恐之中,她似乎见到生母从画像中迈了出来,拖着一截淌血的大腿,冷眼立在了她面前。 “公主还在等什么呢?” 阿日善王后居高临下地仰着下颚,对她露出了那印象中最常出现的、漠然又轻蔑的微笑。 “也许这报应落在你身上,你的王后就能活下去呢…济云,你不想试一试吗?” ……不,我想试。 我必须要试。 女王的瞳孔在明亮的室内灯光下渐渐涣散,她反握住那把沾染着生母血渍的匕首,未曾犹疑过一秒,便倏尔刺入了自己颈后的腺体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223:46:002021050401:1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2个;十九、懒虫吃草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encer29瓶;懒虫吃草莓、无人可知的饕餮之宴、弥奈10瓶;紫晴,嗷呜5瓶;yarby0082瓶;少君傾酒、凉凉九月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3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3 虞歌是被涌入鼻腔中的血腥味呛醒的。 那味道本身只是股锈迹般的腥甜,但因浓郁到如有实质的地步,几乎腥得有点泛苦了,令人无端联想起被血液彻底浸透的褐色泥土。 “宿主,密室!宿主,快去密室!” 年轻的任务者还没来得及缕清思路,见系统自作主张地为她打开了密室的大门。 门内的那场景,饶是她这样身经百战的宿主见了,背后也不由得涌上微微的寒意。 虞歌勉力定了定心神,随即脱下鞋袜,赤足踏进了密室。 她的攻略目标扯侧身倒在暗色的血泊里,身上横陈着八九个将将干涸的血窟窿,像是用带勾的器具生生剜下了半身的血肉,肋下的那一处几乎能窥见内里发白的骨头,而最严重的,却还是后颈处的血洞,那片模糊的血肉到现在还在汩汩地往外涌血,许是伤到了脖颈内的其他地方。 阿尔西斯虫族的腺体分布类似于人类的淋巴系统,几乎遍布全身,又全都埋藏于肉眼不可见的体表之下,唯有后颈、喉头、心口、肋下、小腹等核心部位汇集有腺体结,这些地方也会作为信息素传导时的集中输入与输出部位,虽每一处的面积都不算太大,但因分布广泛而大幅度加强了个体对信息素本身的控制与感知能力。 进化至今,腺体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求偶与交换信息素,也成为了阿尔西斯虫族体内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 宿主拭去了额上的冷汗,用冰凉手腕稍稍探了探对方的脉搏,却意外地感知到了一点微弱而急促的气息。 就这副惨状而言,女王居然还没有断气确实是一件很让人讶异的事情。 “……4啊,”虞歌哑声问,“你看看,她还有救没?” “命是能救回来,但伤得这么厉害,救回来也得残废了,宿主你看……。” 系统窥了眼主人的神情,却未能从那张脸上见到一丝半毫软弱的痕迹,它白发的宿主踩着脚底下那团被血浸得看不出颜色的衣物,用角色那副清贵且过分艳丽的面孔微微笑了起来。 “别看我,任务进度条才百分之四十几,我可不能让她死,况且……。” 她望着地板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稍稍一顿。 “况且,这样就能死,未免也有点便宜她了。” 她踢踏着拖鞋走出密室,仔细洗干净了自己的双脚,这才触响了寝宫内的紧急呼救按钮。 444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重新缩回被窝里,试探着问:“宿主,那您的过敏原还要接着打吗……?” 即便作为系统,它也无法直接操控角色的体温,小王后连绵多日的发热与昏厥,其实是外来药物注射的结果。 虞歌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淡淡地瞥了它一眼。 “别打了,我要是一直昏迷,恐怕女王真能把自己折腾死也说不定。” 一向聒噪的系统这次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听见侍卫与医官破门而入的声音,才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心中所想。 “……宿主,你是不是真的有点恨攻略目标啊,毕竟你之前那么些年,或多或少也确实在王宫里被她…被她pua过。” 它实在说不出强暴这种话,只能将话音压得低了又低。 宿主雪白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过了良久,才梳理出一番合情合理的回答。 “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确不欣赏她,但也到不了恨的程度,毕竟经历是角色的,我只是暂且用用这副壳子。”她平淡道,“至于那档子事…说实话吧,前几年的时候其实我是有点暗爽的,虽然不受控制,但就和被人下了药似的,也不是一点感觉没有,而且被强迫这件事吧,也不是不能当成一种情趣看待。” 她长舒了一口气,悄悄一撇嘴。 “但后来吧,与其说是我的心态变了,倒不如说是角色的这副身体,在本能地排斥强者的侵犯,这种事若是身体不合拍,再怎么调解心理也没用,我甚至都一度怀疑自己快要被玩成冷淡了……尤其是在代入角色感情的时候,是真的很希望她立刻去死。” 444比任何人都清楚宿主的工作内容,也明白小世界中的情节就算再令人不愉快也不会对宿主本人造成多大的影响,但在那一瞬间,当它看着虞歌以小王后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还是有种巨大的违和感悄然蔓上了它素来单一的思维。 经历是角色的…难道经历这些腌臜事的不正是宿主本人吗? 仅凭着较常人而言更为坚定的心性与一管精神类药剂…就真的能让一个人将自身与角色的心态完全割裂开吗? 它安抚似地蹭了蹭宿主的手心,终于还是把这点狐疑暂且压了回去。 算了…一切还是等任务结束以后再慢慢聊吧。 …… 裴济云在昏沉中隐约听到了身边的窃窃私语,那声音似乎时远时近,像隔着一层起伏动荡的海浪,即便她能听见每个字的发音,也无法将这个字词串连成句。 “陛下以后…肯定是不会再有求偶期了,就更别提王嗣了。” “哎哟,这可怎么和其他王室们交代哦……。” “交代?”女医官的声音尖利了一点,“大人,实话告诉您,我们能把人救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就连腺体发育失常的阿尔西斯虫族都会死于不同程度的免疫系统疾病,更别说这把自己腺体生生挖出来一半的了!” “你…快别说了!小点声吧!” ……腺体? 哦对…是她在密室里剜出了自己的几处腺体。 但医官与大臣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女王还未来得及分神思索,全部心神便立刻被滚烫沸腾的剧痛所吞没了,那剧痛甚至不在任何一处部位聚焦,反而以整个上身为起始点,在顷刻间燃至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徒劳地蠕动了下嘴唇,却连半点气声都没发出来,那感觉简直像是整副躯体都浸没到流动的岩浆里,连喉管都被烧化了,唯有感知疼痛的大脑还牢牢地坚守着职责,为主人传递着生不如死的讯息。 她的意识还未完全苏醒,便已在岩浆的裹挟下化作了一滩滚水,而在这样痛苦的迷蒙里,终于有一道声音穿透了一切的海浪与火流,清晰地响在她的脑子里。 清晰得…几乎像是一场幻觉。 “大人,济云…济云姐姐她,还没有醒吗?” 济云姐姐…… 她的小夜莺愿意这个称谓来呼唤她的时候,她还终日扣着那张虚情假意的温柔面具,没敢将自己那自私而残酷的本性暴露分毫。 那时候…小王后是那么单纯、那么娇气,与她这个爱人之间…也还确有期许与真情, 然而,在如今这种面目全非的局面之下,在王后已然时日无多的事实面前,又为什么要她回想起这些呢? 滔天的悔恨与绝望甚至压过了席卷全身的痛楚,裴济云在这幻觉面前胆怯的挣扎了起来,她竭力睁开眼,甫一转动酸涩胀痛的眼球,便骤然倒吸了一口气。 明亮的室内灯光下,身着洁白长裙的小王后对支支吾吾的大臣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提着裙摆走到她的病床前,以忧心又关切的神情在床头坐了下来。 “……陛下,您醒了啊。” 她的小夜莺用那副婉转而青稚的嗓子发出小声的惊呼,甚至由于过分激动,连眼圈都彻底红透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叫您陛下哦?” 虞歌勉强笑了一下,随即哆哆嗦嗦地捧起她垂在床侧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脸边。 “济云姐姐,她们说你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济云姐姐,我好害怕……。” 年少时的恋人,以最温热的泪水表达委屈、担忧与喜悦,裴济云用僵直的拇指拂过对方沾湿的眼睫,一瞬间几乎被虞歌哭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然而她一抬起头,就撞见了女医官那充满同情的眼神。 时间并不会倒流,能够重返过去的,只有人自身的记忆。 诺克罗尔茨病所导致的记忆障碍与妄想,也许终于将虞歌的回忆停留在了十几年前的某一段时间节点内。 或许在小王后的脑海里,她的父母族人还未曾惨死,她还没有在伴侣的逼迫下孕育出一个孩子,她年长的爱人也没有在波涛诡谲的王宫里露出近乎于残暴与疯魔的真实面目…… 她只是个刚刚嫁给女王的年轻雌虫,在病床前等来了自己重伤爱人的转醒。 “小…小歌,宝宝,不要哭。” 女王的安抚里混杂着喑哑而混乱的喘息声,听起来其实又惨烈又含糊,但她完全无暇顾及这点细节了。 她望着小王后那纯挚又干净的眼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某种含着剧毒的糖霜裹了个严严实实,那点偷来的甜头几乎令她霎时间忘却了虞歌重病这个事实,而只想沉溺在这往日难得的时光里,但在那薄薄一层的麻痹与欺骗之下,毒液却将那团欣悦跳动的血肉烧得千疮百孔,以这种的疼痛来提醒她元宝小说 回不去了。 即便是她亲手挖出了身体内大半的腺体,即便是她能从此对虞歌温柔以待,即便是她能够心甘情愿地扮演一辈子,虞歌心目中那个温和宽容的年长恋人…… 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济云姐姐,你不要难过。” 小王后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她的脸色,用柔弱的触角小心地缠住了她的手指。 “我已经知道我们不可能有宝宝了,但没关系的,即便没有孩子,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大不了到时候从王室里选个王储…姐姐,济云姐姐,你哭什么啊?” 裴济云忍着身上数处伤口连绵不绝的疼痛,近乎虔诚地吻了吻虞歌的额头。 她不是在为虞歌糊涂的神志而哭,甚至都不是在为她们之间沉疴难返的关系而哭,若非要概括…… 那只是一种悔怨与遗憾。 那么沉重,那么尖锐,像是垂悬在二人命运上方的一把利剑,时时刻刻都露出淌着毒液与鲜血的锋刃,让她连想都不敢细想。 感化进度:48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401:18:482021050522:3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傲娇到凌乱的小嘿喵2个;昼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幕30瓶;江多渔10瓶;南北一生推!5瓶;少君傾酒、小鸽手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4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4 自从那天起,小王后的病情便陷入了一种时好时坏的僵局里。 她常常以年少时青稚而矜贵的姿态陪伴在女王左右,偶尔也会卖一卖痴,撒一撒娇,露出少女所特有的那种鲜活气,然而那点鲜活就像是耗尽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没熬过几日,她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下去。 客观来讲,伤得更重的其实是女王,但状况更差一些的反而是王后。她不昏迷,也不再发热,只是日复一日地逐渐枯槁,仿佛连身体都已经从内部彻底放弃抵抗了。 王宫上下都对王后守口如瓶,就连远在密林星系的虞岚也不忍再让妹妹重历一遍那些蒙尘染血的过往,因此,虞歌对自己近十几年的惨痛遭遇一无所知,她的衰竭并非出于哀痛或者主观意愿,非要找个依据的话,那只是由于精疲力尽。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险的跋涉,终于能在临近终点处卸下一切的重担与包袱。 裴济云把没精打采的小雌虫抱在腿上,看着对方泛着潮气的灰白气色,无端地联想起了灰墙上攀附着的大片霜花。 薄且脆,惊艳而易化。 她垂下头,避开身上未能长好的创口,安安静静地去亲吻虞歌,那细碎的亲吻里不带任何旖旎或缠绵的味道,反而显出一点荒诞的清纯。 许多年前,她在密林星系的小花园后头,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吻过虞歌,伴着不受控制的慌张脉搏与骤然变色的耳棘,与其说是在享受亲密,倒更像是…有什么弱小又稍纵即逝的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心口里,令她感到由衷的快乐与胆怯。 那是一只活在森林里的,偶然驻足的小夜莺。 裴济云睁开眼,恰好对上虞歌的眼睛,对方淡金色的眼底汪着盈盈的一层水色,里头只剩下单纯的濡慕与依恋,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似的。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瞬间,女王连心跳都感觉不到了,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那种久违的欢欣尚未传达至脑子里,便立刻被清醒而残酷的认知所击碎了。 如若不是她放任自己那失控的欲望,虞歌本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她,。 她一面压抑着喉咙里痛苦的喘息,一面魔怔地想,大不了就这样吧。 至少虞歌能得到一点解脱,再糟又能糟到哪里去呢? 至少在虞歌还活着的这段时间里…她们能抛却一切前尘,在一起相恋,这已经是虫母赐给她的施舍了。 然而很快,她这点略显卑劣的微渺期望就被命运淌着毒液的獠牙活生生地撕成了碎片。 某天夜里,小王后突然在睡梦中挣扎了起来。 虚弱的雌虫奋力脱离开她的怀抱,自己往前滚了一圈,最后蜷缩在床尾的角落里,爆发出痉挛般的痛哭。 那动静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裴济云暗自心惊,甚至都没过脑子便强行按平了对方的上身,将虞歌摇晃醒了。 醒来的小王后跪坐在床边,雪白的眼睫微微垂落,在那张惨白到极致的脸上落下两道浅淡的虚影。即便颊边沾满了泪痕,她的神情依然可以用镇静来形容,只是目光非常散乱,没有一点焦距。 ……简直像个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家,茫然失措的孩子似的。 女王捂住自己肋下因大幅度动作而绽裂开的血痂,把声音压得非常轻。 “宝宝,你怎么了,你不舒服了吗……?” 虞歌的眼泪像是根本不受情绪支配一样,接连落在床单上,晕开了大片浑圆的水晕,她带着一点空茫的困惑,稍稍偏过了头。 “……不,我没有不舒服。”她道,“我只是…做了个很奇怪的噩梦,梦到和您有了孩子,梦到有人剖开了我的肚子,梦到…我被您关在了一个没有自然光、也听不到声音的笼子里。” 她借着微薄的月光望着女王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停顿了足足几分钟,才缓慢而笃定地摇了摇头。 “哦,原来是真的。” 小王后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凌厉的指责,也不见任何深刻的恨意,她只是非常迷茫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近日的愚蠢,还是在笑对方的虚情假意。 她重复道:“原来那些……都是真的啊。” 裴济云霎时间定在了原地。 她的小夜莺勉力缩回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出声,只默默地把自己团成了一只茧。 她猜不出虞歌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揣测枕边人的所思所想,与自己的爱人感同身受,是她这二十年来都极力回避的事情,如今再想去尝试,却已经远远来不及了。 女王死死地闭了下眼。 “小歌,你不想留在这里的…是不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声调战栗,而语气温柔。 “你的所有条件我都会答应,如果说回到密林星系能让你更快乐,我送你回去吧,好不好?我不会去抓你,也不会…不会去看你,只要你的医官能和我报个平安,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行,宝宝……好不好,嗯?” 室内骤然陷入了死寂。 时间仿佛被寸寸定格,每一秒都无限拉长,而那从她自己口中吐出的提议,却化作了一把参差而粗粝的钝刀,硬生生地挫平了她的脊骨,使那短暂的几分钟,成为了一场迟缓又残忍的凌迟。 二十年前,她偶然邂逅了一只在森林里飞过的小夜莺,她把这只鸟儿哄出森林,骗入自己的笼子里,以荆棘与镣铐相约束,一关就是十几年。 而如今……她要亲手将她的小夜莺放走了。 裴济云在锥心刺骨的剧痛中伸出手,用沾着血渍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虞歌洁白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挽留住一点吉光片羽般的温存。 但小王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白发的雌虫抽回自己的衣摆,侧身坐了起来。 “不必了,陛下。”她道,“与其让姐姐与裴承看到我这样…还不如就这样死在王宫里。” 女王张开的掌心在半空中徒然地虚握了两下,最终只得颓然地垂回了身侧。 她的视线越过虞歌窄而单薄的肩头,径直落在了寝宫内灰白的砖墙上,那墙面是非常吸光的罕见材质,即便是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也透不出半点鲜亮的色彩,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闷压抑。 像是盘踞着无数代人不甘枉死的魂灵,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压得人几乎难以呼吸。 这就是小王后这些年在睡前所看到的唯一场景吗? 裴济云将手指搭在被单的阴影上,像是在隔着一道光与影的距离,细细描摹对方支棱出来的嶙峋骨节。 虞歌一直非常轻,轻到抱在怀里,就像举着只小小的幼虫一样。 那份轻不仅是由于娇小或瘦弱,而更多的源自于纳蒂斯虫族那半中空的骨骼结构。在进化成人形以后,大多数虫族身上的虫类特征仅仅是作为装饰存在,像纳蒂斯虫族这样真正能飞翔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第一次在密林星系的小花园里见到虞歌时,尚且年幼的小王后就是顶着这身坚硬轻薄的骨骼,扑闪着那对半透明的翅膀,跌跌撞撞地叫她抱了个满怀。 那可真是…太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久远到她回忆起来,那画面都像是笼罩在渺茫浓厚的昭昭雾气里,混杂着小王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平白沦为了一片不详的阴云。 事到如今,连她自己都不愿相信,在那个时候,在一切伤害与磨难都尚未展开的时候,她确实也曾把这只小雌虫捧在心尖上,确实也期望过,能一辈子看着这只小夜莺飞翔在阳光下。 她在昏暗的室内躺了半宿,快要天亮时,才终于将指腹按在虞歌的侧颈上,在对方羸弱且平稳的心跳声中昏沉入睡。 感化进度:61 那几日,首都星难得下了几场痛痛快快的大雪,绵密的雪花粘连成羽毛的形状,飘得又急又密,寝宫前后不让侍从打扫,蓄起了厚厚一层积雪。 小王后白日里总是在看雪。 纳蒂斯雌虫拖着那对泛金的脉翅,成日地抱膝坐在落地窗前,就连灰败的肤色都被窗外敞亮的雪地映照出一种半透明般的细腻光泽,几乎给人一种她的病情有所好转的错觉。 裴济云内心陡然被这场景浸润得酸软而滚烫,然后在那暖流一般的熨帖中,却总有种无法忽略的苦意梗在她的喉头,让她不敢卸下这口气,也不敢放任自己得到半刻解脱。 这些年以来,每当她看着虞歌的时候,都像是在赤身面对着一面镜子。 她所给予的伤害、虐待与不留痕迹的欺辱,都在她的爱人身上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形成了虞歌身上的每一种病症、脸上的每一丝神态,也明明白白地倒映出她自己的恐惧与软弱。 只有最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在所爱之人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泄欲望。 然而她不能奢求任何宽恕。 虫母能让她与虞歌有这样看似平静实则煎熬的相处时光,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女王端着亲自洗净的水果,压抑着胸腔内心悸般的痛意,将那沾着水的果子递到了王后嘴边。 “宝宝…稍微吃点东西吧,好吗?” 虞歌扭过头看着她,雪色的眼睫似乎弯出几分弧度,又似乎只是安静的低垂着。 她这些天不太开口和人交流,就连医官也无从诊断,她究竟是沉浸在那天夜里的噩梦里,才显露出这种万念俱灰般的平淡,还是…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而只能以初生般的懵懂来接触外界。 小雌虫欲言又止地愣了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就着女王的手,像只温驯的小动物似的,皱着眉头地咽下了大半盘水果。 裴济云替对方擦干净唇角的污渍,忍了又忍,还是低下头去,给了小王后一个密不可分的结实拥抱。 那拥抱一触即分,随即她收起托盘,甫一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非常压抑的咳嗽声。 虞歌捂着胸口,把刚才喂进去的那点水果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那一瞬间,女王的神色几乎是有点狰狞的,又难堪又痛苦,像被人凌空狠狠扇了一巴掌,又像是…有人将一壶烧得沸腾的铁水,顺着天灵盖一路灌进了她的腹腔。 那也许是失了智的小王后在发自本能的抵触她的触碰。 也许是…虞歌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难以进食。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经足够令她绝望。 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站着怔了好半晌,才勉强替虞歌清理了溅到身上的秽物,又按铃叫来了医官。 医官为小王后调配的药物兼具补充营养与镇静情绪的功效,裴济云将昏昏沉沉的虞歌搂在怀里,一抱就是好几个小时,正当她以为对方早已熟睡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小王后仰起头,神色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温和沉静。 那本是她在这段日子里罕见的、完全清明的时刻,却令女王无端地生出一种近乎于惧意的惊慌,仿佛从脊椎里渗入一股冷风,瘆得她四肢都在细微的颤抖。 虞歌有点讶异地打量她一眼,干干脆脆地缩回了手。 “……陛下。” 她哑声道:“如果我死了,求您…把我的骨灰,交给我姐姐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522:39:272021050715:2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当机立断菜鸡滑铲30瓶;空着不好看10瓶;十九4瓶;空白2瓶;凉凉九月九、少君傾酒、梵风衣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5 章 虫族王后丢球跑25 阿尔西斯虫族的王陵位于首都星上最人迹罕至的一处高原山脉,因海拔奇高,而终年积雪,湖泊碧蓝,曾被视为距离虫母最近的地方。 来自远古的巨型虫族在高压之下展翅盘旋,寂静的群山守护着无数代统治者及其伴侣的遗骸,在许多年后……那里也终将成为裴济云埋骨的地方。 那里足够安宁、足够清净,是历任女王与其伴侣的归途。 但如果虞歌不在那里…… 裴济云彻底地倒吸入一口气,连空气都如有实质,在她的肺部上激起连绵的剧痛,以至于她视线发黑,一时都看不清虞歌的神情。 即便拥有赴死的意志,死亡对任何活着的人而言,也是一件过分遥远、无法企及也无从想象的事情。 在百年之后,她将被独自一人埋入地下,在那永不见天日的冰冷雪山之下,孤零零地腐烂成一滩碎骨。 那里永远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一点点虞歌的踪迹。 这可真是一种…再残忍不过的惩罚。 女王跪在床边,脊背微微地佝偻着,像一只陡然被人敲碎了脊骨的困兽,她在极度的恐惧中喘息了几秒,才嘶哑地问:“小歌…你就这么恨我吗?” 其实连她自己都清楚,这话根本不必再问。 小王后当然恨她,恨到活着的时候不愿多与她说一句话,死也不想同她死在一处。 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的恶果。 她近乎虔诚地捧着虞歌的一只手,用力用到手指都在痉挛,仿佛把所有信念与寄托在了这份触碰上,恰如许多年前,她在阿日善王后的葬礼上,唯一一次捉住了生母的衣摆。 窗外的黄昏透进大片灰蒙蒙的余辉,那笼罩在暖色光晕之上的层层阴翳,似乎在预示着那即将到来的、永无止境的黑夜。 即便浑身的血液快在剧痛下翻滚沸腾,裴济云还是勉强挤出点笑意。 “抱歉…当我没问吧,宝宝,我只是……。” 出乎意料的是,虞歌将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轻声打断了这欲盖弥彰的解释。 “我没办法回答,陛下。” 小王后已经病得完全脱了相,连发乌的眼圈都深深地凹陷了进去,但从这种仰视的角度望过去,她的面容里好像依然有种令人神魂俱摄的美感,那是一种与皮相与五官关系不大的,铭刻在骨头里的端艳。 “你我之间的感情,多也好,少也罢,都无法用单纯的爱恨来解释,甚至…我们之间所发生的很多事,都不仅仅是你我之间的事,现在来分辨这个,已然没什么意义了。” 她挣扎了几秒,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女王那沉重而疲惫的神情,竟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那笑意柔和且清淡,在她唇畔停留了片刻,便立刻消逝于无形。 “裴济云,我已经快死了,就最后和你打个商量吧。”她道,“我死后,你可以把我葬入王陵,但有个前提……。” 虞歌回握住女王的手,因太过于专注,甚至连指甲刺入了对方的皮肉里都未曾发觉。 女王的血渍在她的指纹间流淌,而在她那单薄到极致的身躯里,似乎有种孤掷一注的力量,在最后的关头撑起了她的脊椎,使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坚定,又那么不容拒绝。 “我要你在裴承成年的时候,主动把王位传给她,然后…自绝于我的陵墓前。” 这要求不啻于惊雷落地,然而说完这番话之后,小王后却像是陡然卸下了一口气一样,她放任自己陷回了床垫里,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若是……若是你对我问心有愧,若是你对我还有半点真情,裴济云,就照我说的去做。” 她单手抹掉了下巴上溢出的血沫,神态中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安详与从容,仿佛平白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办了件能令自己顺心如意的事,终于能去…慨然赴命了。 “不单单是你手刃了上一任女王,陛下,你们阿尔西斯虫族的统治者,哪怕个个名垂千古,也没有一个得了善终,我不能…我不能让我们的女儿,变得和你一样,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踏入我们的旧路……。” 小王后断断续续的艰难喘息戛然而止,霎时间,裴济云的瞳孔骇然紧缩,她哆嗦着去探对方的鼻息,却发现虞歌还在呼吸,只是重新陷入了昏迷。 即便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但她确实还活着。 裴济云眼眶发胀,她摸了摸虞歌单薄的眼皮,直到把那略微下垂的尾眼都蹭得明显发了红,才颤抖着呼出一口炙热的吐息。 她把小王后冰凉的手背抵在自己额前,一闭上眼,就似乎见到了淋漓的一泼鲜血,不当不正地糊在她眼前,那血迹飞快地风干,又在虚空之中化作了通天刺目的大火,裹挟着这上一辈的恩怨与仇恨,在散不尽的灰烟之中烧灼殆尽。 而在那掺着飞灰的猎猎夜风里,又遥遥地传出那镌刻在她骨髓中的诅咒。 “公主…你以为你日后就能得了好死吗!” “即便做了女王,你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你会亲手害死你爱的人,你会在王座上煎熬至死,而你的痛苦…也将由你的子女终结!” 大仇得报的王储没觉出任何解脱的快意,她望着飞溅在半空的点点火星,漠然地伫立在那通红的夜色里。 不会的。 那时候,尚且是公主的裴济云心里异常平静,没被这濒死者的咒骂影响半分。 她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也不会有自己孩子。 她只要…当好一位女王就够了。 女王在恍惚的状态下张开双目,重新凝视着虞歌处于昏迷中的面孔,那目光是那么深,那么执着,像是要把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纹路都印在心里。 她确实手刃过上一代女王。 也恰如虞歌所说,阿尔西斯虫族的历代女王,几乎都是踩在上一代统治者的尸骨上踏上了王座,那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狰狞的宿命,甚至在裴承还未降生的时候…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终有一日要死在这孩子的手上。 那可真是一种非常荒诞的轮回报应。 她对裴承那种漠然无视的态度里…或许也有这一重因素的影响在。 虞歌那要求背后所隐藏的内容,直到此刻才如一滴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血液,又顺着血管一点一滴地爬入了她的脑海。 一种混合着哀恸的巨大愤怒如电流一般鞭笞着她的神经,以至于她不得不将牙关咬紧,紧到连下颌骨都在剧烈的颤动。 若是仅仅为了报复而想看她悲愤自绝,那么这要求绝不算过分,相反,能以一条性命补偿虞歌,完全在她甘之如饴的范畴以内。 反正虞歌不在了…她即便活着,也没什么快活好寻了。 但那显然不是虞歌的本意。 她的小夜莺…为什么要为一个被迫生下来的孩子做打算呢? 虞歌在年少时体谅伴侣的处境,顶着屈辱与压力,竭尽全力地扮演着一位好王后;在一切幻想破灭之后又为父母与长姊愧疚难当,没有一日摆脱过血泪离散所带给她的沉重包袱;现如今,在她时日无多又难得清醒的时候,她宁可死后将遗骸永久地葬入王陵里,也要为她们的女儿铺好前路。 小王后这辈子,除了那渺远得不可追忆的童年时光以外,究竟有没有那么一时一刻,是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呢? 裴济云几乎想摇醒对方,也许她会声嘶力竭地向虞歌问个清楚,也许她会凭着那灼热的感情像虞歌许下很多无法实现的承诺,可抵在她额顶的那只手…… 是那么凉,那么枯瘦,几乎是在无声地昭告着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虞歌无法回答,也无法听见了。 女王在地毯上跪了许久,才取下项链上的那枚骨戒,轻轻套回了王后的手指上。 她的动作是如此郑重,如此紧张,以至于说话时连舌根都彻底麻木了。 她将嘴唇贴在虞歌的手心里,喉咙里像含着口浓重的血气,又似乎…隐约有点哭腔。 “……好,我答应你。” 那许诺只是短短几秒的事情,但却仿佛被一双的手无限拉长延伸,使得岁月流转,情景溯回,二十年前,那透过扩音器传至室内的声音,似乎在这死寂的黑夜里悄然破冰 “……我亲爱的王后陛下,我将与你共享生命中的一切喜悦与荣光,我承诺,将永远让你体会到我的爱,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 与此同时。 444小声骂了句脏话,反复确认了两遍进度条。 “我靠啊…这是bug吗,为什么突然就过90了,难道攻略目标终于长出良心了???” 宿主无力地摆了摆手,因为顶着角色那奄奄一息的壳子,以至于说话都有些气若游丝的味道。 “是…是因为生离死别。”她道,“即便是对女王来说,这些也是完全在她想象之外的事情,你知道一个人得了重病的冲击,远远比不过这人马上就要在你面前断气来得剧烈,更何况……。” 她费力地喘息了一会。 “与其说是渴望权利,女王其实更加贪图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这份控制欲给了她超乎常人的理性,也几乎盲了她的心性,她未必对我没有感情,也未必…没对她的两位母亲抱有过期待,只是那些情绪压抑得太久,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更别说好好表达了。” 444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质疑道:“宿主,都这会了,你怎么还在为她开脱啊?!” “我可没打算为她开脱,杀人犯大部分都有悲惨的童年经历,被逮捕之后也能知道改过自新,但这些难道就能成为杀人的借口吗?” 虞歌轻轻叹了口气,在思索时习惯性地啃了啃自己的指甲。 “非要说的话…我只能说有点理解吧,毕竟她的经历造就了她的虚伪与冷血,而我的工作则需要我活成一个虚情假意的人。” 系统愣了愣,心里蓦地窜上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 攻略目标的确虚伪冷血,但在那些恶劣自私的行径下,你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对宿主抱有感情。 而宿主这贯彻了无数小世界的虚情假意背后…是否又或多或少的藏下了一点不能外道的真心呢? 它迟疑了片刻,还是把这话吞了回去。 毕竟,它是宿主最忠实的工作伙伴,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影响对方的任务进程。 …… 自从彻底无法进食以后,小王后几乎一直在昏迷。 雪停的那天清晨,首都星难得见了一次真正的日出,万丈的晨曦穿透了半空中常年不散的雾霭,在寝宫内倾泻下刺目的金光。 裴济云下了晨会回来,替昏迷中的爱人拉上厚重的窗帘。 每当做这种事时,她心里都会泛起一阵异样的平静,仿佛虞歌会永远这样睡下去,永远睡在她的身边,不会醒,也不会走。 然而在见到晨光的那一日,她却突然体会到一种莫名的仓皇,仿佛在这璀璨炽烈的日头里,正隐藏着某种令她无法承受的厄运与不测,从晦涩不清的未来中向她伸出了爪牙。 那感觉令她的心肺都蜷缩起来,冷得刺骨的血液瞬间淌遍她的四肢百骸,使她难以自控的哆嗦了起来。 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阿日善王后自尽的那个深夜。 女王猝然转过身,却刚好对上了一双淡金色的眼眸。 虞歌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正躺在摞起的枕头上望着她。 小王后那张青白的脸上泛着一种古怪的潮红,眼底发灰,但眼周却漾着非常显眼的嫣红,这迹象当然不正常,却让她看起来有种…近日罕见的活人气。 那显而易见的不详感让裴济云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小心地拖着虞歌的后颈,极力张了张口,却只从嗓子深处发出一阵可怕的咯咯声。 “陛下…去哪了呢?” 她的小夜莺直愣愣地仰起头,眼底的水光结成眼泪,一路渗进鬓角里,显得又委屈又凄惶,由于神情无辜,甚至还有点孩童般的执拗。 然而她那把天生的好嗓子已经在这接连几个月的病痛中完全倒了,现下连清晰的吐字都实属勉强。 女王将耳廓贴近对方的嘴唇,淡色的耳棘随着虞歌微弱潮湿的吐息剧烈翕动。 “陛下,如果您见到了,请您帮我问一问,那个人……。” 小王后张大了眼,瞳孔在柔和的阳光之下急剧涣散。 她困惑道:“那个在我小时候,会哄我睡觉,对我表白,从来不忍心伤害我一点点的济云姐姐……这么多年了,她究竟去哪了呢?” 陛下,请您替我问一问,济云姐姐她…究竟去哪了呢? 在濒死的时刻,她终于卸下了层层的身份,那个克己复礼的小王后、那个隐忍慈爱的年轻母亲、那个懂事而悔恨的女儿与妹妹…… 那些漫长岁月中的外在包裹,此时都一并褪去,所留下的,只有那只隐藏蛰伏了许多年的小小幼虫,软弱又亲人的,带着天真的困惑与痛苦的迷惘,在年复一年的摧折中等待着她心心念念的年长恋人。 即便她在婚后就已经心知肚明,她所爱上的不过是个虚假而缥缈的幻影,但心里却依然在暗暗地期待着。 花园里的偶然邂逅,跨越星系的懵懂暧昧,都并非是女王罕见的失控心动,也成为了小王后在临死前…所期盼的最后一根浮木。 然而她终究是什么都没等到。 裴济云感到怀里的那副躯体猛烈地痉挛起来,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痉挛便如从弓断弦绷般猝然而止。 她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地松开了一点怀抱。 小夜莺迷茫地张大了双眼,那双总是潋滟明艳的眼睛里…飞快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翳,如同一层半透明的柔软白纱。 在苟延残喘了数个月之后,王后终于在女王怀中崩逝。 恰如虞岚当初安慰小王后时所说的一样,一切都有尽时,死亡只是生命归于沉寂的一瞬间。 在无法形容的情绪压迫下,裴济云的视网膜因短暂充血而映着混杂错乱的光晕,她哆哆嗦嗦地捂住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从发梢至脚尖,细细地亲吻着虞歌的尸首。 无数藏匿在时光中的碎片纷纷落下,令这具逐渐僵硬的冰冷躯体显不出一点可怖,反倒透出种旖旎而悱恻的温情。 还带着潮气的眼睫、微微垂落的触角、彻底透明的脉翅、下腹处蜿蜒崎岖的刀口…… 虞歌也曾掀起眼睫对她微笑,也曾用这对触角轻轻拨弄她的耳棘,也曾在寝宫中扑闪着翅膀飞进她的怀里,也曾…… 死死捂住自己的刀口,不让她看,也不让她碰。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紧紧抱在怀里,却再也得不到的东西。 “小歌…宝宝。” 二十年以后,裴济云终于换回了无奈又温和的口吻,扮回了那个含情且体贴的年长爱人。 她胡乱抹掉满脸横淌的眼泪,不知那话是说给面前这句秾丽清贵的尸体听,还是说给那广袤而寂寥的…另一个世界听。 她轻声道:“我爱你,姐姐…姐姐永远爱你。” …… 虞歌王后的尸首被浸入防腐液体内,以水晶棺椁装就,在全帝国人民的见证下一路送入了王陵。 宇宙历1407年,在裴承公主成年盛典的次日,女王裴济云于王后陵墓前自绝,最终死因由官方确定为失血过多,据称,女王在临死前曾亲手割下自己的二十块血肉,并于王后塑像前长跪不起,这一耸人听闻的行为究竟是遭人胁迫还是因邪祟蛊惑,至今仍然有待考察。 同年7月,裴承女王继位,并在当年公开了大量令民众难以接受的王室秘辛,之后的三年间,王室成员遭到大规模讨伐,女王决意废除君主制,并在帝国各辖区内大力推行联邦制。 无论改革结果如何,历史的车轮依然在浩渺无边的大机甲时代中滚滚向前,而在那车轮之下,又卷挟了无数不知名者的苦痛血泪,与无数岁月下的渺茫星尘。 …… 而在亿万光年之外的快穿任务间内…… 年轻的宿主摩挲着那本绘有浮雕翅膀的剧本封皮,对着另一张崭新的任务卡陷入了难得的怔忪。 在那张巴掌大的卡片上,一对四面带刃的子午鸳鸯剑正静静闪动着泛蓝的寒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0715:25:412021050901:4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街上漫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栖栖遑遑9瓶;梵风衣2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6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 天道,,大梵天。 雾霭苍茫,水汽氤氲。 漫无边际的清浅水塘上生长着大片无暇的百叶莲花,每一朵都因全然无风的缘故而自然挺立。 这景象映在周遭亘古不散的水雾与寂寥无声的大环境内,平白显出几分渗人的阴森来。 444缩着脖子道:“宿主…我们上线的地方是不是搞错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虞歌盘腿坐在盛开成片的莲花上,随手拨弄了一把身下纹丝不动的水面,闻言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 “别怕。”她轻声道,“我们在…天道啊。” 系统吞了下口水。 “一出场就升天…你拿的什么牌啊,不会是什么神或是什么佛吧,那还怎么谈恋爱啊?” “哎,别急啊。” 宿主伸出手,从能见度极低的空气里凭空取出了任务剧本,摊平放在了双膝上。 平承十六年春。 崇隆神佛的穆和女帝误入歹道,为求长生,在宫内豢养食人僧与罗刹恶鬼,并于各地挑选数千名美貌少妇进行活祭,一时间,朝堂内哀声载道,市井间民不聊生。 同年冬月,性情残暴的罗睺阿修罗王接受供奉,应召降世,与女帝共修欢喜禅,竟使得年过知命的女帝貌如少女,身强体健,且孕有一子。 两年后,女帝诞下一名女婴。 女婴哭声凄厉,身披软鳞,背覆图腾,腰下拖着一条长而柔韧的龙尾。且降生当夜,天降不详,南方惊现天狗蚀月,天北则有赤者如席。 当夜,几名宫人奉女帝之命,胆战心惊地将这刚刚出生的小异物裹入一块寻常襁褓里,一路快马加鞭,远离了皇都。 …… “我靠,这什么背景啊。”444愣在当场,“所以你这回是个…小龙人?” 虞歌摇头,“不,还没到我出场呢,小龙人是我们这次的攻略目标。” 平承二十七年,晏州,清祚寺。 禅寺低处僻静,周边又穷苦,因此并不见五山十刹门前那香船避日的盛景,唯有讲堂内传钟鸣鼓的清越声响,伴着隐约的梵唱屠音连檐流泻。 “你这魔物!就管不住自己那张破嘴吗!” 那伽摩任由年长些的沙弥尼扯着头发掴了两记耳光,又被一脚踹进了山门殿。 “唉,别和她较劲了,和打个哑巴似的,上次上师拔了她满手的指甲,也没见她喊上一声,实在是忒无趣了。” 劝解的这位似乎是越说越不忿,大跨出一步踩在小姑娘的胸前,直到碾出对方的一声闷咳,才在地面上蹭了蹭自己的鞋底。 她们…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年幼的那伽摩披头散发地侧躺着,安静得像个不会喘气的死人。直到施暴者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了,她才倒吸了一口气,探着手揉了两把背上的血口。 那是今天清晨在香积厨里被人用荆条抽裂的。 她在昏暗的阴凉处微微抬起眼,恰好望见殿内的两尊塑像。 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手持金刚杵,作击打之势;而右侧则头戴宝冠,将降魔杵平托于掌心。护法的金刚力士均对来者嗔目而视,取的是嫉恶如仇的含义。 而她…便是这里的恶吗? 那伽摩无父无母,自记事以来,便始终在寺庙内结发修行。 庙内久居的居士僧侣,年龄大些的都对她颇为忌惮,似乎连看她一眼都会脏了心性,败了道行。而年轻的沙弥或沙弥尼…则因为她身上的不详异处,将她当作一只残废的畜生,肆意欺辱打骂。 无论修行时间长短,但凡是住在这寺院里的人,每日都要以慈悲为怀来警醒自己,为普渡众生而诵经苦修,只可惜…没人把她当作众生中的一员来看待。 她咬牙往前爬了几步,甫一垂眸,就在石板道上的一汪水洼里望见了自己的脸。 那张面皮由于常年挂伤,又脏得不成样子,已经半点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唯有延后颈生长至侧脸的小片图腾,留下了几道艳而阴邪的绯红线条。 那蜿蜒延伸的图案埋在她的皮肤之下,远看着像是莲花或业火的形状,若是仔细端详…那无数叶的花瓣与火流之间,又真真切切地生着一双双血色圆睁的人眼,在一动不动地窥探这人间。 那伽摩拂乱了那潭水洼,吃力地爬过无相门的门槛,默不作声地窝在了一阶石阶上。 她把脸埋进膝盖间,想起了自己偷偷听来的话本。 自幼在寺中修行的沙弥遇到了一位心爱的姑娘,最终因恋人枉死而信仰破灭,一把火烧干净了整座寺庙,自己也因此而入了魔。 如若是她烧干净了这座寺庙…… 也许会把里头的人都一口口吃掉吧。 那股灼痛般的焦渴第无数次涌上了那伽摩稚嫩的喉管,令她难以自制地大口吞咽着唾液。 这感觉几乎像是席卷过她全身的滚烫飓风,来得那么突兀,又那么猛烈,以至于她几乎用后齿磨烂了自己的舌根。 不能再去吃了…… 她今天挨打的因由,就是因为一时克制不住,吃了一只在庙里搭窝的喜鹊。 不过……要是可以下山就好了。 要是不再受这些莫须有的戒律约束,能够自己一个人去浪迹天涯就好了。 那伽摩捂着酸瘪的腹部,望着通往山下的石子小路,目光里有种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执拗。 她稍稍翘起一只脚,草鞋最前端的边缘处就立刻被烧得冒了烟。 是了,她出不去。 这座寺庙的外围有一层看不见却摸得着的界限,对寺中僧侣与来往香客毫无用处,唯独将她一个人牢牢地圈在了这口笼子里。 她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那伽摩抹了把嘴角的血渍,默默地想,她也许就要这样…像只被捕兽夹卡死的野兽一样,毫无尊严地死在这里了。 “怎么,你想出去吗?” 一道女声如玉石泠泠相碰,蓦地在她身后不足三尺处响了起来。 那伽摩陡然扭过头,刚要习惯似地抬手挡住面门,就霎时间怔愣在了原处。 那人站在石阶之上,因此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其实仅仅是一双脚。 那双脚在拖地的白袍内半遮半掩,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即便是完全赤足,也不见半点脏污,几乎像是…浮在云端里的一对并蒂白菡。 那一瞬间的注视似乎被无限地延长,那伽摩缓缓地上移视线,尽可能自然地掠过那头蜿蜒至脚踝的秾丽乌发与对方掐着念珠串的细瘦指尖,最终将眼睛停留在了来人的脸上。 那真是一张非常清丽的女子的脸,眉眼疏淡而轮廓单薄,甚至由于神情过分平静的缘故,而显出一种目无凡尘的冷淡来。 这绝非是傲慢或自矜,倒更像是对这世上一切都可有可无,没什么东西值得她入眼一样。 许是这番打量耽搁的时间太久,那女子用一模一样的声调重复道:“你想出去吗?” 这大约……是个山林里孕育出的艳鬼吧。 那伽摩心生胆怯,却完全不是为了鬼怪之事。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终是抬起了手,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整张脸。 简直像只因见不得人而抱头鼠窜的老鼠一样。 紧接着,她看见那双雪白无暇的脚探出衣袍,又收了回去,最后将将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我叫虞歌,但是旁人都喜欢叫我的另外一个名字,他们更愿意称我为…谛听。” 怀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忐忑与期待,那伽摩轻轻地扬起了头。 站在她面前的还是方才那个女子,也还端着那副镇静自若的模样,只不过是…… 额前有角,颊边垂耳,身后也…落下了一条毛茸茸的雪色尾巴,正随着呼吸的幅度轻微摆动。 谛听,通灵瑞兽也,独角、犬耳、狮尾,以耳察辨万物,尤其善听人心。 原来…她真的不是人。 原来她和我一样…也是这人世间的异物。 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欣如同迅雷一般,轰然炸裂在那伽摩那阴暗却过分年轻的心脏之上,她几乎不假思索,便凭借着本能扯住了虞歌的衣袍下摆。 小姑娘久未开口,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可是我…丑,还…还吃生肉。” 顶着人身的谛听没露出任何诧异的意思,只是…眼底隐隐浮现出一种近乎于温柔的无奈,她拢了下念珠,略一躬身,便将那双冰凉的手小心地扣在了对方耳畔。 那一刻,来自大千世界中的万千思绪化作心中絮絮的低语,如蜩鸣,似水滚,氤氲出各色的渴望与情绪,雾气般弥散开来,凝成天端细碎纷繁的光点,最终通过一双长者的手,如风如流地汇入了天地之间,一对小小的耳朵里 “早知道不把这婆娘打死了,妈的,嫁妆到底给藏哪了?” “香火钱到底还是不中用,要不下个月再叫牙花子来几趟好了……。” “呵,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了地,立马就叫我儿子把你休了,看你还能威风到几时!” …… 在那伽摩剧烈地喘息声中,虞歌坦然地撤回了手。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伤痕累累的小脸,眼神温和、平静,又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淡淡威仪,仿佛真的只是在挑选一样略感兴趣的小玩意。 “如果我说,这世间恶人太多,你还勉强算是个好孩子。”她轻声道,“你愿不愿意同我走呢?” …… 444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宿主…你不觉得你上去就要把人家带走,有点草率吗?这很不像你啊……。” 虞歌强忍住改剧本的冲动,不留痕迹地撇了撇嘴。 “我也想细水长流的撩一撩,”她道,“但当时进来得比较晚,我怕再耽搁下去,把这孩子的命给玩没了。怎么认识固然重要,但是吧,我虐她可以,别人这么实打实的虐她…我会不高兴的。” 系统:…… 说得好像你很有良心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私设如山,求求小天使们不要较真跪 感谢在2021050901:47:452021051100: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艾斯兔的海王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熊悠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幕遮、多言数穷,不如秤砣、十九、熊悠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解卿、kk10瓶;什么昵称才不会撞呢8瓶;十九、年少6瓶;梵风衣、荆楚、何以解忧,唯有暴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7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 归雲山。 藏书阁二楼,身着僧袍的那伽摩抱着两卷内功心法,悄悄往楼下望了一眼。 说是藏书阁,这座不小的阁楼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仅仅用于储物,一层入口处并排立着两架百宝阁,里头满满当当地堆着各类奇珍异宝;而一整层里的大半空间则整齐地林立着十几排铁架,上头全是五花八门的兵刃火器。 那伽摩沉默着扫视了一圈,恰好与一双她心心念念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虞歌站在门槛前,微微仰起头,自然而然地对小徒弟招了下手。 熹微的晨光下,她眼睛的色泽浅得近灰,眼神里似乎含着点隐蔽而柔软的笑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师尊,我在。” 那伽摩在长者面前躬身而立,目不斜视地捧着那几卷书,那模样不仅乖顺,配上她那紧绷到极致的脸色,甚至都有点呆板与木讷的意味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那夹杂不敬与亵渎的阴暗企图。 她尽可能不着痕迹的,彻底地深吸了一口气,以至于自己的肺部都传来些微的刺痛。 虞歌身上那醇润而隽永的檀香味,便顺着鼻腔,如流水一般渗进她的血脉里,甚至浸在她的每个毛孔里,令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种迷迷蒙蒙的雀跃。 山中无岁月,自她被师尊从晏州带回来,已经过去整整百年。 归雲山山顶的结界内设有大片居所,在这里所生活的,除了她与虞歌以外,还有一位名叫陈泛的师姐。 这师姐应是跟了虞歌许多年,性子喜静,常年在洞内清修,偶尔出关,便会贴身照料虞歌的起居,平日里倒是与那伽摩交集不深。 虽以师徒相称,但严格来说,这地方并非门户宗派,虞歌也从未端出尊者长辈的架势,来教导自己的两个弟子。 这位师父对说禅论道不怎么上心,平日里也不行暮鼓晨钟的规矩,她只在弟子需要时稍作点拨,而这需要与否,则全凭借着她自己的判断。 毕竟对一只谛听而言,所谓的请教都显得有点多余。 “那伽摩,”虞歌道,“别再用木剑练手了,自己来挑一把吧。” 小徒弟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师尊站在兵器架前,从墙上取下了一把以绸布包裹的双剑。 那两把剑约莫都有三尺长,上宽下窄,剑身带细刃,剑柄以布条缠裹,弧形的两方剑尖一柄内弯一柄前刺,与剑把处的一双棱状双刺相呼应。 这对剑不知是什么材质,在任何角度都散出一种芒刺似的幽蓝寒光。 四面有刃,纤薄锋利,是把真正用以夺命勾魂的利器。 “师尊,这是……?” “我记得你是很少见的双利手。” 虞歌将剑分别塞进她的双手里,肌肤相触之间,她几乎完全无法分神观察那柄新兵刃,而只能将目光凝固在对方那双雪白的手上。 那实在不像是一双握剑的手,白得像是窗纸一样,连底下浅色的血管筋脉都清晰可见,又冷得像是淬过冰似的,让人想要捧在心口,拿体温与血液一寸寸地焐热。 那伽摩猝然抬起眼,惊疑不定地凝望着对方的神色,却见虞歌面色如常,只紧了紧手,让她把剑握紧了。 师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只望着那泛蓝的剑锋,“这双剑是我用过的,左手上的叫克己,右手里的叫恕人…送给你了,自己拿着玩吧。” 又是这样…… 在无数个瞬间,那伽摩都在怀疑,当初在清祚寺门前所听见的世间心声,是否只是她自己因伤病而产生的错觉。 谛听好像从不将这奇能用在她身上,即便她脑子里想着多么大奸大恶之事,甚至对着这位面容清绝的师尊当面肖想遐思,虞歌看起来都是那么平静,那么不动声色,凝望她的目光中,几乎是含着宽容与悲悯的。 或许是师尊根本不愿听见她的心声;也或许是听见了,却全然不在意…… 那伽摩无从揣测师尊的心思,她只伫立在原地,将那段由虞歌握过的剑柄,轻轻印在了自己温热的唇上。 那百年是她人生里最无忧最安宁的时候,旧日惨烈的记忆与无休止的挣扎似乎都伴着山中那混着香灰的煦风一并弥散在了虚空里,她修心习武,缓慢的长大成人,烙刻在脑海里的,便只有师尊的一个微笑 在她尚且年幼时,学着戏文里的唱词,第一次管虞歌叫了师尊,正在埋香的谛听略有点诧异地盯着她,继而将细密的眼睫徐徐合拢,在眼尾勾勒出了近乎于温婉的弧度。 那伽摩睁开眼,几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间滋生暗长的声音,她咬紧了牙关,眺望着虞歌所在的主殿。 说是主殿,那其实是这山庄里唯一一处坐北朝南的正殿,只是没人知道虞歌在里头供了些什么。 这间正殿由八十一道禁咒封得严严实实,日日夜夜在殿内诵经护持的,也就只有谛听一人。 …… 这一年的七月晦日,虞歌喝了个烂醉。 像谛听这样的修为,平素里向来都是滴水不进、滴米不沾的,那伽摩将师尊扶到塌上,一垂头,就见到对方那头泼墨般的青丝拖曳垂落,静静搭在了她的脚边。 “……师尊,弟子先行告退了。” 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着小徒弟生冷而诡谲的一副面皮,那面孔由于过分的隐忍克制,而显出一种阴森森的扭曲,在这无风的寂夜里,几乎有些令人胆寒。 她将自己的手掌从师尊的白袍上一寸寸地移开,手底下没有半分感觉,反而有股炽烈又焦灼的渴意,顺着喉头一路烧至肺腑,烧得她犹如困兽,只能靠一点残存的清明,极力背过身。 一条尾巴在空气里晃荡了两下,无声地勾住了她的手腕。 那是一条雪白而纤长的,狮子猫一样的尾巴,因毛发散乱,显得异常的蓬松柔软。 那伽摩瞳孔骤然紧缩,像在瞬间被人吸走了三魂二魄,她战栗着扭过头,对上了师尊那双含着水的淡色眼睛。 “…那伽摩。”虞歌轻声唤她,“来,侍奉我罢。” 与师尊共同破了欢喜戒的那一夜,小徒弟一夜没合眼,她跪在对方的床脚,从头至脚地膜拜虞歌的肉身,那么贴合,那么温存,甚至令她相信…… 她与师尊,已是情深意笃。 然而百年间的一切终是化作了一场荒唐的幻梦,虚假缥缈,随风而逝。 那一夜过后,虞歌便收回了寄托在小徒弟身上的那点温和情分,她不再露出神情,不再点拨剑法,甚至…不再出现在那伽摩的面前。 那伽摩一个人守在了归雲山里。 起初,她也许还有过茫然与困惑;后来,也许也曾为师尊突如其来的漠然与躲闪而感到愤怒或怨恨;但到最后…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在盼着些什么了。 虞歌大多数时候都只身待在正殿里,偶尔云游,一走便是数十年。谛听来去无踪,那伽摩甚至连对方的背影都望不见一眼。 她练遍了藏经阁内的心法,将一双子午剑用得炉火纯青,也学会了用山上的花果来酿酒,但每当路过正殿的时候,那种眩晕般的剧痛依然会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每一道筋络,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碾成肉泥,再将体内的每一滴血液一滴一滴地榨出去。 师尊究竟为什么对她生气? 师尊是否还能听见她的心声? 如果能听见…又为何要这样年复一年的折磨她? 这样僵持的局面足足维持了数百年,直到某一次虞歌云游归来,带回来了一个新的孩子。 同样的伤痕累累,同样的遭凡人厌恶,同样的…以孺慕又期盼的眼神,望着她的师尊。 久违的饥饿感如一只无形的魔爪,在绝望的嫉恨中掏空了那伽摩的心肺,她竭力克制着那啖食血肉的渴求,在混沌的意识中徒劳地伸出双手。 只要一次就够了。 只要师尊能再正眼看她一次,能对她再笑一次,能够再好好地和她说一次话,就够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虞歌将那孩子抱进藏书阁里,一字一句地教导对方占察因果、显正去邪,那情形与年幼时教导她如出一辙,却将那伽摩仅存的那点支撑毁于一旦。 如若这就是因果…… 如若这就是正途…… 于她而言,入魔是在是件异常容易的事,至少,比归顺佛法,拔济众生来得容易得多。 死在她剑下的,不仅仅是被虞歌留在山上的那孩子,还兼顾了清祚寺的百余条人命。 尽管时移事改,现今在清祚寺内修行的,早已没有当年欺辱过她的故人,但…那又如何呢? 那伽摩亲手砸了自己酿出的酒液,将归雲山头上的尸首烧了个干净,那把无名的烈火蔓延至坍塌的亭台楼阁与千年古树,最终将将止在了正殿的门前。 混着魔息的真火无法烧毁这间正殿,却破除了殿外绝大多数的禁咒。 这动静闹得太凶,甚至惊动了她那久不出山、闭关修行的师姐。 “为何不进去一探究竟呢?” 陈泛携风霜而至,一把推开了正殿的侧门,她对师妹赤红的双眼视而不见,只信步迈了进去。 “你可知道,在凡人传说里,谛听的主人是谁?” 那伽摩在恍惚间双膝跪地,霎时间如坠冰窟,千般罪业似乎骤然压在了她的肩上,终于压垮了那根强撑了百年的脊椎,也压熄了她入魔后那虚张声势的怨愤。 这殿内供的竟是地藏菩萨像。 菩萨法相自然无关性别,但地藏王菩萨却往往被民间认定为男子形象,是以,这女相菩萨给人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陌生。 菩萨以庄严微妙的姿态端坐于莲座之上,一手持人头幢,一手结甘露印,确实充满了渡化六道的慈悲与仁爱。 若是…不直视这塑像的面孔的话。 那张黄金塑出的脸庞生冷而俊秀,眼梢略长,唇痕饱满,如果忽略那副寂静相所带来的柔和神色…… 那赫然便是一张那伽摩自己的脸! 陈泛哑到极致的嗓音在死寂中缓缓地响了起来。 “谛听原形与犬类近似,取的便是其性情忠贞的含义。师父…曾为菩萨在地狱道跪地俯首三万年,承大天雷九九八十一道,亲身渡化恶鬼万条。” 她艰难地停顿了片刻,“如今…师父之所以固守婆娑,应当也是为了菩萨。” 这位面目平常的师姐侧过身,眉眼里带着种难言的冷淡。 “那伽摩,你觉得…谛听做这些,真的只是因为对饲主的忠贞吗?” 为什么虞歌有了修为却不愿成佛…… 为什么虞歌的背上留着天谴的伤疤…… 为什么虞歌当初…愿意把她带在身边教养。 某些令她困顿百年之久的疑问在一时间得以解答,但那伽摩却完全觉不出解脱,她像是坠入了浑浊无明的境地里,无法,也不愿去缕清思绪。 她直愣愣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陈泛静静地俯视了她片刻,陡然抬起手,在自己面前随意化了个印,破开了凝结多年的幻术。 她露出了一张…更为年长的、与那伽摩有七八成相似的脸。 “因为你不是第一个。”她道,“你不是最后一个…但也不是第一个被师父带回来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100:21:082021051222: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美好的一天从作死开始、十九、苏幕遮、路人丙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乐当及时20瓶;幺柒、聆弋柒、朝歌10瓶;木子9瓶;癔症、顾弋离5瓶;最爱吃小甜饼、梵风衣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8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3 那伽摩的声音难听得像混了血渍的粗粝砂砾,但她已经全然无从顾忌了。 她听见自己问:“你是说师…虞歌便全凭着一张类似菩萨的脸,来选择弟子吗?” 陈泛静静地背光而立。 入魔的那伽摩跪在她面前,孤拔的脊梁挺得笔直,身上又浸着种异常不详的观感,说不清是暴戾还是阴邪,这感觉配上小师妹那张血泪横淌的姿容,本该是十分渗人的,但她却只觉得可怜。 她看着那伽摩眼睛里的愤恨与凄惶,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跪在虞歌面前的她自己。 “……不,容貌或许相近,但这只是因果和合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巧合。”她道,“我猜测,师父应当是用她自己的本能来选择弟子,她想要找的…是一个听不见心音的人。” 在上千年的时光还未曾流逝的时候,她曾是被养在皇宫中的一株九穗禾。 她生于神农殿背后的悬崖上,之所以被药师养进皇宫,所求的不过是她身上那使人老而不死的惊人药效。 在被拿去炼丹的前一天夜里,虞歌进宫带走了她。 她的根茎被裹在潮湿肥沃的泥土里,而枝叶则随着夜风拂过谛听单薄到几近料峭的肩头,将自己身上的草木青腥气,不着痕迹地蹭到了对方散乱的长发上。 谛听将她养在了窗前,亲自为她遮风挡雨,日夜以甘露滋养,甚至挑灯等她开花,生怕错过她千年一次的花期。 草木的世界总是单纯而稚嫩的。 陈泛从不涉世故,也分辨不出人情,她只是对虞歌怀着一种懵懵懂懂的衔环之心。 她将落花抖落到虞歌膝头,在心里默默地想,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修成人形了,也定要像虞歌今日待她一般,时时刻刻侍奉左右。 而在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天定。 那伽摩对师尊心怀旖念,因此她的契机便不当不正地发生在她与虞歌破戒的那一天夜里。 而她只想早日修成,以人形为虞歌作蛇雀之报,是以,虞歌能够听见她的心音,便是在她终能成人的那一刻。 她以女子的身姿,赤身跪伏在谛听面前,僵直的舌根在口中起伏几次,都未能将连续的词句吐出来。 她只得伸出手,轻轻捏住了虞歌骨节分明的冰凉脚踝。 我要变得很厉害。她想。我要以仆从、以门生、甚至以家人的身份,侍奉并保护好这个人。 毕竟…… 虞歌待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专注。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九穗禾的思绪。 谛听单手托着她的下巴,眉目含笑,“阿泛,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啊,我什么时候用你伺候……。” 她盯着陈泛半分未动的唇舌,面色霎时间便冷凝了下去,几乎像是突然让人扼住了呼吸。 九穗禾剥开花蕊,向主人献上自己滚烫的一颗真心,然而却只换来了对方一声微弱的叹息。 “……原来,”虞歌道,“你不是她啊。” 那叹息声是那么无望,那么惶惑,以至于听起来都有点像是…一声隐隐约约的呜咽。 …… 陈泛睁开眼,将视线停留在正殿内缓缓浮动的尘埃上,那些灰尘漂浮过菩萨巨大的金身,在窗外山火的映衬下泛出明艳异常的色泽。 谛听是上古神兽,天地化物,自然与日月同寿,然而,草木却是总有盛衰枯荣的。 她或许也曾为虞歌的骤变而迷茫苦痛,但最终,她顺利成为了虞歌的弟子,如愿地照顾起了师父的坐卧起居,并在对方的点拨下苦修多年,已经从天道那里白白偷来了千年的寿数。 为什么她会觉得不知足…甚至有点不舍呢? 在那永恒的岑寂到来之前,她究竟还有什么一定要抓住的东西呢? 九穗禾想不出来,也理解不了。 她顺手拍了把那伽摩那看似无坚不摧的肩膀,结跏趺摩在金像前的蒲团上。 她对小师妹或有悲怜,但她们之间到底是缘分太浅,有关师父的经历,有关天道的因果,都是点到为止即可,却也不必深谈。 她这辈子几乎只和虞歌一个人打过交道,对所谓人情的参悟,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终归是非常有限的。 九穗禾在地藏菩萨像前圆寂,那漫漫的黑夜是那么静谧,那么安宁,与一次普普通通的入定修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漫长一生中的一切场景化作吉光片羽,那些流萤一样纷乱浮动的光点,如乳鸟归林般飘至高空,最终全融化在了归雲山巅那搀着魔息的不灭火光里。 唯一留给她怀念的一点光晕,反而是在她…还未修成人形的时候。 那是在她都记不清时候的某个雨夜,刚刚沐浴完的谛听微微欠身,嗅了嗅她难得盛放的花朵,还只是株植被的九穗禾在月色下看着那对不描而红的双唇一寸寸地靠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 她用自己尚且鲜嫩的花茎悄悄勾住了饲主的衣摆。 …… 那伽摩在正殿内等足了四十九日,她那出门云游的师尊才终于回了山。 她曾这样等待过上百年,那时候,岁月于她而言几乎都成了静止的,虽谈不上日日静心凝神,却也绝没有肆意的放纵与躁动。 然而在那四十九天里…… 她像是被心魔活生生地撕裂开血肉,拆出来一副磷光森寒的白骨来。那副空荡荡的骨架叫嚣着滔天的怨恨杀意,而堆砌的脏腑血肉…却只想像幼年时一样,极尽卑微与胆怯,缩在师尊脚边跪地求饶。 那伽摩稍稍侧目,以余光瞥了眼师姐那垂首而坐的尸身,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没人能够知晓谛听的心思。 但她宁可虞歌是个滥情无德的恶人,是个不解人情的兽类,也不愿…相信陈泛所说的实情。 她的师尊曾与一个人有过那样深,那样久的一段因缘,曾经全心全意地奉献心魂,也许还曾心甘情愿地遭过苦痛磨难,历过世间坎坷。 ……可惜那人,并不是她。 被虞歌揣在心里的,是教化众生的菩萨,而绝非一个面目全非的异族。 那虞歌究竟又为什么要在人界寻人呢? 是因为被背叛了吗,还是…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这只以忠心耿耿闻名六界的谛听…是否已经失去了主人的怜宠? 那伽摩望向走进山门的师尊,不无恶意的扬眉而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却使得那覆盖她半张脸的艳丽图腾古怪的扭曲了起来,以至于她的神色里有种无法掩饰的阴鸷与戾气。 这对师徒在时隔数百年之后终于相向而立,中间却隔着鲜血淋漓的真相与无辜者的百余条冤魂,映在归雲山山头的断壁残垣里,几乎显出一种渊渟岳峙的紧绷氛围。 虞歌踏飞灰与血渍而来,逶迤秾丽的长发安静地垂落在地,她堪堪止步于正殿门前,不说话,也不动作,在那内敛而温婉的表象之下,那伽摩几乎能清晰地看出对方那难以遏制的战栗。 她在痛苦吗? 是为徒弟的死而难过,还是…在为失去一个替代品而遗憾呢? “……那伽摩。” 她听见虞歌轻轻地倒吸了口气,那语调活像是几十年没开过口,每个字都显得那么的生涩与艰难。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下一秒,她在小徒弟凶恶的目光下踏进殿门,左手立于胸前,右手指尖轻捻,飞快地结出了一组印。 霎时间,九穗禾圆寂的尸首在金身前火光大盛,随即以脊椎为轴心,迸发出绚烂而纷繁的光辉! 伴随着地面的几次颤动,那伽摩微微眯起眼,只见从无数弥散的齑粉中徐徐地浮出一柄细长的兵刃,还带着未燃尽的星点火流,便兀自飞向虞歌平摊在半空中的掌心。 那是柄僧侣所持的锡杖,全长近六尺,配有二股六环,以五轮塔作饰,杖股刻有数行篓文。 「明珠照彻天堂路,金锡振开地狱门。」 被谛听抱在怀里的……赫然是地藏王菩萨所持的金杖! 那伽摩在震惊中起身盯着虞歌,仿佛要跨越过数百年的自我质疑与煎熬,深深地望向对方的脑子里。 如果被虞歌养了近千年的九穗禾都仅仅是菩萨的一件法器……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分不清那怨恨是对虞歌还是对自己,但那爆发式的剧痛已经令她的喉管牢牢地缩成一团,以至于声带内都发出浸血似的喘息声。 在恍惚的神志间,她竟想不起那数百年的等待,想不起在欢愉彻夜后便被抛却的绝望,想不起师尊明明见到她却匆匆回避的背影…… 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虞歌抬起手,就像在她幼年时,用那冰凉的指尖替她拂开汗湿的额发。 而在谛听背后…千万枉死的冤魂纠缠盘绕,裹挟着盘旋的气流与飞腾的碎屑,于半空中勾勒出一只怒目咆哮的灰白巨兽。 那是…独属于上古瑞兽的忿怒相。 师尊在她面前…祭出了一只仁兽千年未现的降魔相。 “教而不服…则诛。” 在猎猎的气流声里,那伽摩完全觉不出畏惧,因为她见到了虞歌的眼泪。 那眼泪几乎像是水一样,汩汩地从谛听绯红的眼眶里涌出来,又飞快地聚集在她消瘦的下巴上,无声地淌到了尘埃里。 即便她面上没有任何软弱或悔恨的迹象,即便她在这种关头也不愿对徒弟解释分毫,但在祭出凶相的那一刻,谛听其实是在哭的。 那伽摩忽然就不是很在意那些藏在往事里的真相了。 虞歌甘愿为菩萨跪地俯首、虞歌将教养长大的弟子们都当成替身、虞歌甚至因为入了魔便要亲手杀她…… 就算这些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呢? 她生来就是个怪物,又对相伴百年的师尊生了非分之想,最终还无从抵抗本性,一朝入了魔。 这难道能悉数算到虞歌头上吗? 况且…师尊在哭啊。 幼年时所遭遇过的欺辱与折磨,青年时代无数个日夜的求而不得,成年后饱含着不甘与愤怒的得而复失,以及…在前不久所得知的,令她不敢细思的残酷事实。 命途中无数沉痛的打击都未能挫平她的脊梁,但在此时此刻,虞歌的眼泪却像是径直流进了她的骨髓里,令她浑身的骨头都酸软一片,连鼻腔内都漾出涩而灼烈的苦意。 那伽摩伸出手,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轻轻拂过了师尊流水似的长发。 她道:“……来,杀了我吧。” 师尊,别再哭了。 如果我的所作所为让你痛苦…那就杀了我吧。 反正…就算我活着,也永远都入不了你的眼。 然而谛听只是猛地摇了摇头,她随手抹了把颊边的泪水,死死地闭了下眼。 “不,我未曾训教过你,自然也不能杀你。”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小徒弟,神色里掺着点温和的悲悯,但眼神却渐渐冷却了下去,似乎凭借着那些眼泪,又重新撑起了一副刀枪不入的冷硬心性。 她解下了那串终年盘在手心里的念珠。 “……那伽摩,你走吧。” 一根手指携着隽永温醇的檀香气,颤抖着抵在了那伽摩的额前。 ……师尊愿意主动触碰她了吗? 不过一瞬间,她就已经全然无法思考了,泼天的威压席卷着冰棱雨雪,于顷刻间割断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她甚至完全觉不出疼痛,只能听见脑子里轰鸣一片,视立刻泛起错乱的光斑,而某种冷冰冰的液体,正如蛇信一般沿着全身流泻。 她以为那是血,但其实那只是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所流出的冷汗。 在穿心刺骨的黑暗里,那伽摩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即便是百年修为一朝被废,她依然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她再也找不到虞歌,甚至…连她固守多年的归雲山,都随着谛听的消失,而彻底成为了一场幻梦。 …… 444迷迷糊糊地反应了一会儿,还是忍无可忍地趴在了宿主的肩头。 “不是…到底是这剧本混乱还是你把任务做得太奇葩了,你到底找了多少个替身啊,你的攻略目标到底是这个小徒弟还是地藏菩萨啊?” 它理不出条理清晰的问题,只得试图萌混过关,“哎哟…人家头疼。” 虞歌一言难尽地看着它,深深吸了口气,把那词典厚的剧本“啪”地一声丢到了一旁。 “4啊…这个感化任务,它其实是两个剧本的集成版,但就世界观而言,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进入这个小世界了。” 系统目瞪口呆,“第三次…之前为什么要派你进来两次,难道都是同一个角色吗?” “我是同一个角色,但攻略目标不是…也不能说不是,哎,你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年轻的宿主飞快地兑换出一整箱可乐,试图安抚自己即将崩坏的心态。 “简单来说,我第一次来,先和菩萨搞了个对象;第二次来,又和小徒弟搞了个对象,两段恋爱都搞得死去活来,为了搞对象还不得不去走剧情,结果搞到最后吧……。” 她伸手,指了下任务栏最上方的红色进度条。 感化进度那伽摩地藏菩萨:0 444:…… 444诚心诚意地问:“大哥,可乐加冰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222:56:252021051321:1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美好的一天从作死开始、苏幕遮、昼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拉尔、深陷七五10瓶;莫戒游5瓶;闲云野鹤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79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4 那伽摩意识到,她被一场幻术魇住了。 但那幻觉来得是如此真切,连周身醇正且缥缈的檀香味都有如实质,流水一般融入她的五感六识,徐徐地唤醒了她的每一个器官。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而只能体会到那种由衷的熨帖与快意,仿佛有什么极度渴望又求而不得的东西…已经被她牢牢地捏在了掌心里。 在恍惚之间,她似乎回到了长大成人的归雲山,回到了那间揭露出淋漓真相的正殿里,但这一次,殿内没有与她面目相似的地藏金像,周遭也没有缭绕不灭的漫天火光,那间空荡荡的正殿内只关着一个人,关着…她的小谛听。 虞歌席地而卧,铺散开的长发一路蜿蜒至门槛,露出的半边侧脸温婉沉静,是隐约带笑的模样,听见推门的动静,她在原处扭了下腰,却没能直起身子来 一只刻满梵文的染血金环严丝合缝地钉死在她嶙峋突出的琵琶骨内,金环与链条相扣,而链条的另一端…正缠在那伽摩自己的手腕上! 满世界的喧闹声响化作寂静的风声,从那伽摩的耳畔哗然褪去,与此同时,也呼啸着裹挟走了她的全部理智。 “师…师尊?” 在这剧烈而奇异的兴奋中,她浑身的筋脉都因紧绷而隐隐作痛,过快的血流冲击得她耳膜发胀,连指尖都传来轻微的麻痹感。 虞歌伏在她面前,雪白袈裟上还留着点点血渍,但面容中却有种古怪的平静与温和,甚至由于那温柔到极致的风韵,而显出一种满怀着慈悲的佛相来。 那种虚弱而又充满包容的低姿态,恰到好处的击中了那伽摩心中最为深沉隐秘的角落,她甚至来不及思索,便跪在对方面前,去抚摸谛听那丰泽无暇的肌肤。 “师尊…来,叫我的名字。” 她单手掐着虞歌的后颈,感受着手底下那微弱而恒久的脉搏,用力得连指尖都微微发白,而谛听那条蓬松而纤长的尾巴便随着动作起伏一下一下地扫过她的上身。 那么可怜,那么无力,简直…像是在撒娇讨饶一样。 “师尊,疼吗……乖,说话啊。” 那伽摩扯了把手中的链条,一把将虞歌抱起来,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她清晰地觉察出另一幅骨架内的心脏也在猛烈的跳动,隔着皮肉与肋骨,昼夜不停息。 仿佛像是虚掷了千年的心意,终于被一双滚烫的手接住了,在近乎于暴虐的发泄过后,她反而陷入了一种异常的安宁。 她托着虞歌的下巴,在对方脸上落下扎扎实实的亲吻,那些吻又湿又绵密,连鼻尖上的汗液都湿涔涔地磨蹭到了一处,但似乎…又有些比汗液更咸涩的味道,苦得她心口发麻。 她抬起眼,对上了虞歌那双涌出泪水的淡灰色双瞳。 那伽摩骤然惊醒。 不绝的万鬼同哭从窗棂缝隙间传入房内,遥遥地听上去,几乎像是一道响彻四野的清啸;而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冰寒至极的环境里凝成薄薄一片白雾,还未还得及散去,便与香炉内缓缓升起的青烟融为一体。 这里不是人界的归雲山,而是地狱道内的八寒之境。 为了进一步修行,入魔者往往会选择四恶道中的任意一道久居,而她之所以选择地狱道…或许是因为想亲眼见见虞歌曾修行过的地方吧。 那伽摩将桌上的冷茶随手泼入香炉,伴着里头刺啦地几声细响,室内缭绕的烟雾乍然间便淡了下去。 约莫在几十年前,她偶然在地狱道里发现了虞歌常年所用的那一道熏香。 那不是普普通通的檀香,内里额外添了几味地狱里特有的药材,燃起后不仅有助眠安神之功效,也能让使用者…陷入一场日有所思的美梦之中。 谛听当年没日没夜的燃着这道香,是为了梦见和菩萨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吗? 与师尊耳鬓厮磨的温热触感似乎还切肤可察,然而那伽摩的神色却渐渐地冷凝了下去,仿佛五脏六腑连同着血脉坠入了某个永无止境的深渊,让她的血液慢慢流干,肌肉寸寸腐烂,连神志都只能日复一日的消沉下去。元宝小说 恰如她数十年如一日的梦中幻境。 那些渴求,那些焦灼,那些无法言描的爱与恨,似乎从来都没有随时光流逝而淡化一丝半毫,只不过…… 年少时被抛却的那不甘又绝望的滔天愤怒,被千百年的光阴逐渐磋磨成了一种漫长而难忍的刺痛,事到如今,她已然能够绷住如深水一样波澜不惊的表象。 “大人,大人,我有要事相报!” 马头夜叉急奔而来,扑通一声跪伏于门前的石子路上,他在喘息略一昂头,便见房内的那一位已经拖着蜿蜒在地的龙尾拉开了房门。 那截龙尾约合七尺来长,通体银红,均匀地覆盖着箭簇状的细小鳞片,尾鳍上排列着丛丛尖锐的刺棘,在万年不化的雪光内反射出一种近乎于不详的红光。 常人入魔后难免会显现出某种非人的特征,如男子的兽角或青黑肤色,女子妖冶异常的美貌或双口獠牙……但即便是在鬼怪横行的地狱道,能完全以龙尾现身的魔修其实也屈指可数。 若以人界的公序良俗来划分,龙这一通灵兽类确有善恶之分,但无论是正教护法还是作孽妖魔,总归都代表了某种他人所难以企及的强盛力量,又因其力量过盛,而引申出了易嗔恚、易嫉恨、易暴怒的嗜虐性情。 ……恰如他面前的这一位大人一样。 三百年前,身拖龙尾的那伽摩驾临冥寒,以双剑斩杀罪鬼大魔无数,最终落在了八寒之境的山巅。 自地藏菩萨成佛后,地狱道千年来始终处于动荡而混乱的局势之中,在那伽摩定居之前,占据八寒这一隅的本是一位容色姝丽的食人罗刹女。 马头夜叉当日赶到时,只见拖着龙尾的白衣少女拎起罗刹的最后一枚头颅,面色灰白而眼底血红,那副尊荣…倒比濒死的罗刹更像个恶鬼。 铺天盖地的魔息掀起飓风般咆哮的雪暴,然而她本人却不怒喝,也不疾呼,只哑声质问:“……什么时候,谛听才会重返地狱道?” 罗刹女用仅剩的头颅露出个扣人心弦的惑人微笑,张口便吐出百尺烈焰,在连绵不绝的轰然巨响之中,她那笑声几乎能刺穿听者的耳膜。 “哈哈哈哈…谛听?那畜生千年以前便功德圆满,又极尽讨好谄媚之能,怕是早随着菩萨一道上天成佛去了!” 下一刻,一泼靛蓝的鲜血飞溅到马头夜叉的额前。 他愣在原处,只见罗刹的五臂僵直垂落,剩余的一只手还将将保持着食指指天的姿态,而那伽摩便已经用左侧内勾的剑尖挑下她怒目圆睁的头颅,与周遭围观的诸魔坦然对视。 在龙尾魔修的目光所及之处,百鬼俯首,而众魔称臣。 然而心思细腻的马头夜叉却从这位新任主人的身上瞧出点微妙的不对劲来。 若忽略那附着了半张脸的血红图腾,其实那伽摩本来生着一副堪称庄敬的面容,骨相挺拔且眉目深邃,哪怕放在人道也称得上是标志而饱满的长相,但在立于雪顶的那一瞬间,这位顶级大魔的神色里却隐约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败。 仿佛那浮于表面的坚定与平静是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今日她才是在场最大的惨败者,仿佛她心中的某种意志…已经随着定居在地狱道的这一行为,而完全泯灭了。 这大魔身上应当天生便流着四恶道的血,在地狱清修的这三百年间,马头夜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愈来愈形似一位真正的魔修,嗜杀、暴戾、且喜怒无常,日日啖食新鲜而狰狞的血肉,似乎连为人的那一部分天性都被完全蚕食了。 那行为看似纵情恣肆,然而在那伽摩的身上,却极少见到任何快活洒脱的迹象,随着修行的深入,她看起来反而愈发深沉、愈发平静,但在这波澜不惊的湖面底下,却仿佛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只需一眼,便足以令观者心生忌惮。 马头夜叉以角触地,恭敬道:“昨日夜里,南面山巅忽现天光普照,冰川竟有些许消融的迹象…而在雪原之上,竟结出了几朵莲花花苞。” 他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听这里最年长的阿修罗说,当年谛听现世的时候,地狱道的两大金刚山及周边山川上,都长满了漫山遍野的莲花,听说那花生来便有瑞兽赐福,若是有恶鬼捡起来吃了,甚至能消除一部分业力,早些进入轮回……。” 谛听降生之时,地狱都还只是一片混沌,时至今日,已经没人能说得清这头瑞兽为何会来到地狱,到来时又究竟带着怎样的福泽。 夜叉只知道,也许谛听与这位主人结过怨,有关这只瑞兽的任何一点流言蜚语,都是这位冥寒之主最在意的事情。 甚至在一甲子之前,地狱道的百万恶鬼还曾奉那伽摩之命放出消息,说已经寻到了地藏菩萨的舍利子,叫谛听亲自来取。 诚然,这消息荒诞得连夜叉都深感蹊跷。 舍利子由菩萨骨炼就而成,可六道皆知,地藏菩萨渡化恶鬼无数,是因大愿已成而涅槃成佛,既然并非在地狱里就地圆寂,又哪里来的菩萨遗骨呢? 他迟疑了片刻,想开口劝慰,说有关天象莲花之流的说法,兴许也不过是千年前所留下的谣传,然而他还未张口,便忽然觉察,四下里似乎一下子便鸦雀无声了,连两山之间那日夜不歇的万鬼哀号,都霎时间陷入了死寂。 他颤巍巍地望着那伽摩紧缩成一道竖线的瞳孔,顺着对方的目光极目远眺 只见两座顶天立地的金刚山之间不知何时劈下了一道圆月似的光晕,于悄无声息间泻下漫天接地的溢彩流光,那光辉如惊雷般落在地狱道的焦土与雪原上,震得连大地都在微微摇撼。 竟有人以因果轮回之外的外力…强行在大梵山与金刚山之间,劈开了一条通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321:19:332021051617:4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苏幕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云野鹤15瓶;洛长清10瓶;事了拂衣去、梵风衣、最爱吃小甜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0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5 在地藏菩萨涅槃后的上千年间,没人知道谛听究竟去了哪里。 六界普遍都认为这忠贞不移的走兽该是随着主人一同成佛了;也有人说她的修行不足,也许是在人界或天道游历,总之,在菩萨离开之后,这片凝结着世间至恶的幽冥内便再也没有了有关谛听的确切传闻。 然而,在谛听重返地狱的这一日,依然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连绵不绝的冰原之上遍地都是金石交激之声,罗刹夜叉与无数恶鬼一同哀声呼号;终年赤红的无边天际,结片的蛊雕在低空盘旋,间或发出凄厉刺耳的婴孩啼泣;而在更远处…成群的骨鲛从火海中接连跃起,自口鼻之中喷出大股泛黑的火流,以拱形交相呼应。 修为低的,想求谛听渡化,而修为高的,或许是想直接吞了谛听这一身的功德,然而虞歌却像是对周遭纷繁错杂的心思了无察觉似的。 单就表象而言,她那张清绮的面容几乎能够算得上漠然,因神色里过分的从容内敛,而显不出任何情绪,也不见任何欲望。 那本是那伽摩再熟悉不过的一副神态,却令她从脊椎里骤然蹿起一股怒意,那难以抑制的无名火浸透肌肉与血管,使她的尾鳍无法自控地战栗起来,坚硬的鳞片在拍击地面时带起金属相碰的铿锵脆响。 三百余年过去了,她这位师尊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依然那么温和,那么冷淡,连眼角眉梢的最细微之处都未曾增添一丝褶皱,仿佛所有的钻心剜骨与血泪离乱,都只是她一个人自作多情而产生的错觉。 仿佛时光回溯,流年倒转,一切都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只除了…虞歌那血迹斑斑的散乱长袍与染了一层银霜的鬓发。 即便是修为难测的上古瑞兽,以一己之力强行打开通路也难免负伤,身上有血实属正常…… 但那头渐渐灰白的青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火光电石之间,一个仅存的缘由如一把剔骨尖刀,无声无息地刺入了那伽摩的骨髓,猝然令她肺腑发寒。 瑞兽的本质是应机缘而生的天地化物,原身虽为兽型,却不属于六道之中的任意一道,之所以以瑞兽相称,不过是由于其在灵智初开后选择了皈依天道的结果。元宝小说 谛听自然也具备瑞兽身上的常见特征,寿命无尽,功德深厚,且免入轮回。是以,从人界的角度来看,谛听应当是不会老的。 银发这类最显著的老化趋势,放到谛听身上,其实所代表并非是衰老,而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枯竭。 天道众生会有天人五衰,是源于命数将尽的必然结果;而一只与天地同寿的瑞兽出现这样的现象,恐怕只能用自身的意志来解释。 虞歌竟然…自愿放弃了无量的功德,走上了一条注定衰败的道路,选择了在天地之间彻底消亡。 ……是因为找不到菩萨了吗? 仅仅为了一段消失已久的主仆情谊,便能让这只小谛听像个人界新寡一般行将就木,为她心目中那唯一的主人自取灭亡吗? 那种掺杂着嫉恨与哀怨的绞痛感再一次密密麻麻地浮现了出来,那伽摩微微扬起头,穿过自发分列于两侧的百鬼与夜叉,下颚紧紧绷出一段近乎于凛冽的线条。 她们第一次在人界相遇时,她还只是个未及师尊胸膛的孩子,现如今,连虞歌都不得不仰面望着她,才能看见曾经那个小徒弟的双眼。 但即便是处于在这样不利的位置上,谛听却仍旧保持着那种奇异的波澜不惊,她以水一样柔和的目光看着那伽摩,就像透过小徒弟那张端方的面容,穿过数万年的光阴,远眺着一位故人的残影。 她在万鬼的恸哭声中沉默了良久,才轻声叹了口气。 “果然…果然是假的啊。” 这话里的惋惜与遗憾都那么轻微,那么隐晦,然而从那殷红口舌中所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千斤巨鼎,将那伽摩的心神活生生地坠进了深渊。 她盯着虞歌侧颈上被朔风所割出的细密血口,露出了一个因怒极而略显狰狞的微笑。 明知道舍利子的谣传不切实际…却也要拼死来地狱道一探究竟吗? “……师尊。” 那伽摩将滚烫的手指探入虞歌的衣襟,轻轻蹭了把对方琵琶骨上尚未干涸的鲜血。 那动作里含着种近乎于轻蔑的亲狎,谛听略一蹙眉,终于显出一点警觉的模样。 魔修欣赏着对方那点难得的变化,唇畔笑意欲盛,几乎有点喜不自胜的意味了。 她逼近了半步,从喉咙深处发出难以掩饰的吞咽声。 “既然都滚了这一身伤,依我看……师尊,您也不必急着离开了吧。” 在她头顶上空翱翔的蛊雕似有所感,匆匆地落了地,下一秒,只听天顶遥遥地响起破风般的嘶鸣,无数冤魂残魄在飓风的裹挟下扭曲成残影,于昏黄的虚空之中凝成了一道灰蒙蒙的巨大阴影 那隐约是个相貌诡谲的异形,通体青蓝,千眼千手,上托天而下撑地,闪着磷火的硕大龙尾蜿蜒盘曲,尾尖直指向西。 那赫然是…唯有流着阿修罗血脉的顶级大魔才可祭出的千面阿修罗王法相! 这场面震撼十足,彰显着四恶道中最强势的实力,几乎有着无需掩饰的恐吓威压,足以令所有观者心生惧意。 在窒息般的死寂中,谛听略微茫然地怔了片刻,随即连唇上仅存的那点血色都彻底褪了个干净。 “…那伽摩。” 她避开法相那千万双赤瞳的逼视,只将目光落在小徒弟洁净无瑕的那半张脸上。 “你…你吞了活食了。” 那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与哀切,却并非出于畏惧或胆怯…若真要分析,反而有点像某种无可言说的,沉甸甸的失望。 一种古怪的快意从剧痛中缓慢地渗透了出来,使得那伽摩情不自禁地直起了龙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将她那神色衰败的师尊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虞歌在为什么而失望呢? 是因为曾经的小徒弟在入魔这条路上走到了无可挽回的极致吗? 还是因为…她顶着菩萨的那张脸,却做出了生啖血肉的恶心事呢? 她放软了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细腻湿滑的尾巴掀起那方雪白的裙摆,死死地缠绕住谛听那细巧的脚踝与犹自颤动的双腿,任凭龙尾上那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刺棘如箭簇般深深地埋入虞歌的血肉。 许多年前,她伤痕累累地躲在寺院门前,见到了师尊那双…并蒂新莲似的洁白赤足。 那双脚看起来那么小巧,那么孱弱,既像是浮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之上,又让人想膜拜亲吻,妥协地捧在手心里。 现如今…她终于让这对莲花染上了血渍与黏液,同她一起,落入了淤泥之中。 相较于千年以前的初次邂逅,谛听身上的修为已经薄弱到无可附加的地步,这只雪白的走兽,似乎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以功德普渡万鬼,以降魔相惩戒弟子。 那伽摩拂过对方斑白的鬓发,看着被她缠在怀里的虞歌一动不动,又隐忍又狼狈地僵在原处,就像是…这些年来她梦中的情形一样。 ……后悔吗?她不无恶意地想。 为了一个抛却你去成佛的主人,独自追寻,又执拗挣扎了这么些年,最终连那点与生俱来的大功德都快丢了,你可曾有那么一刻后悔过? 你又可曾料想过…当年那个不得你青眼、又被你废了满身修为的小徒弟,将来终有一日,能成为你的下一任主人? 雪顶之巅的几个角落里,二十四枚以龙筋悬垂的铜铃在各自的方位上发出最后一声微不足道的鸣响,终于渐渐生出了斑斑锈迹,随即便在空气中化作了无色的齑粉。 马头夜叉沉默不语地望着远处的响动,悄悄将残余的痕迹填了个干净。 那是一道阴邪而繁复的阵法,原本只在远古时代的六道混战中出现过几回,不知那龙尾的魔修是从哪个地方打听到的 二十枚铜铃均在天下至凶之处炼化而出,以活人血肉日夜浇灌,又用代表着无尚力量的龙筋常年悬挂,逐渐凝出了一件代表吞噬与惑乱的恶道法器。 凡是在阵眼内见了鲜血的天道修士,必将被铜铃阵法惑乱神志,吞噬清明,在日复一日的昏沉中陷入浑浊不明的凝滞之境。 在他视野所及之处,双目紧阖的谛听正被卷入龙尾之中,那尾稍虽尖锐带刺,但裹带着对方的姿态却那么柔软,那么贴合…几乎都有点缱绻与悱恻的味道了。 能让那位魔修亲自抽出筋脉,制造阵法,放出消息,又百般对付…至少说明谛听与这魔修曾有过什么深仇大恨吧? 可他看着那伽摩那亲昵至极又严阵以待的架势…却由衷地觉得那姿态像是在对待一位久别重逢的虚弱良人。 不论是恨意难解还是试图加以利用,以实力直接镇压住对方都是更好的选择,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困住谛听的神志呢? 马头夜叉将最后一点飞灰用雪埋得严严实实,脑中却不由自护地浮现出当日那伽摩生抽出自己一根筋络时的怪异神情 那模样既像是被迫承着凌迟般的剧痛,又仿佛充满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憧憬与期许,使得那疼痛都变得如此欢愉,连折磨都成了无上的享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617:48:252021051800:1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诺艾尔7瓶;少君傾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1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6 雪顶的温泉水浸湿了谛听雪白的皮肤,使她那一身犹带伤痕的皮肉看起来几乎剔透,单就视觉而言,几乎有种冰雪般脆而冰凉的感觉,然而肌肤相接时的触感却又那么湿热、那么熨帖,连最深处安然颤动的脉搏都清晰可闻。 那伽摩跪在浴池边,用细软的绵巾替师尊擦拭那头掺着银霜的长发,时不时便按捺不住,肆无忌惮地用掌心抚摸对方伤痕累累的躯体。 从背上嶙峋突出的骨骼到腿侧仅有的柔软肌理……这朵在地狱生长多年却未染尘埃的莲花今日终于跌入了尘泥之中,连肋下最纤薄的地方都被人硬生生掐出了青红的印记。 那举动之间的狎昵意味几乎呼之欲出,然而虞歌却像是毫无觉察似的,神色里不见半点隐忍的意味,反而透出一种堪称温婉的沉静。 一种隐晦的怀念透过氤氲沉重的水汽,由那伽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缓慢地渗透进她的脏腑之中,使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只掀起那头散了一地的长发,在对方半透明的耳廓后落下一枚近乎于虔诚的亲吻。 从很多年前起,她就知道,这位师尊的大部分思维与想法,其实根本不能用寻常人的方法来判断。 许是由于开蒙过早的缘故,谛听不遵循人界的公序良俗,也不奉行天道的恻隐之心,她对万事万物都拥有一套……古怪又独到的行事标准。 好比那伽摩幼年时因极度渴食血肉而心神衰微,虞歌能亲自拖着大奸大恶之人的尸首回到归雲山投喂小徒弟,却会为了孩子私自捕杀野兔而冷言相对。 再好比…… 那伽摩轻轻闭了下眼,那萦绕在鼻端的檀香味浸润到她的五感之中,却使得她连舌根都泛出微妙而无法忽视的蛰痛。 她十几岁时,举着一摞话本,故作天真地去找虞歌探讨何谓亲昵。 正在跪经的谛听抬头看着她,随意招了下手,紧接着就将自己鲜艳欲滴的双唇在小徒弟嘴上贴了一下。 那完全称不上亲吻,不过是又快又急促的一个触碰,甚至由于过分莽撞,而带出了一声湿漉漉的脆响。 “这不就是亲昵吗。” 被称作师尊的年轻女人全然不在意小徒弟错愕而僵硬的模样,只轻轻一抹嘴,仿佛她刚才并未作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腌臜事,而仅仅是随意指点了几招剑法。 “那伽摩,少读点话本吧,这也没什么意思的,对吧?” 不…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久远的记忆几乎如流光飞逝中的一道掠影,现今回想起来,全都蒙上了荒诞而扭曲的阴影,龙尾的魔修放开谛听那泛白战栗的下唇,将五指并拢,默默地贴在了对方胸前。 已经蛰伏了一甲子的铜铃阵法终于奏效,谛听又如强弩之末一般在劈开通路时耗掉了部分修为,如今恰逢虞歌意志薄弱,且神台恍惚的时候…… 能与师尊重温往日时光固然令那伽摩心驰神往,然而眼下,她却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趁此机会来完成。 她将单手小心翼翼地前伸,如探囊取物一般,不着痕迹地没入了虞歌最脆弱、最滚烫的胸腔。 谛听淡色的瞳孔微微涣散,却依旧凭借着本能,反手扣住了她露在外头的腕骨。 “那伽摩…别,你住手。”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挣扎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充满了动摇与犹疑,几乎可以用予取予夺来形容。 铜铃阵法固然阴邪,但仅凭一个故意为之的阵法,远远不足以将上古瑞兽的意志与精力摧残到这种地步。 在这样险恶的劣势中都逆来顺受…也许这只小谛听真的就这样放弃了生志,而任凭外界的一切来主宰自己的性命。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才能让一只活了上万年的神兽陷入这等自我放逐的境地呢? 魔修安抚似的亲了亲对方的眼皮,留在胸膛内的那只手略一张开,便无声无息地穿过血脉与骨骼,牢牢地拢住了那团挣扎跳动着的猩红血肉。 师尊的命门…正死死地被她握在手里。 这事实令那伽楼喉头发紧,她严丝合缝地捧着那颗心脏,感受着那与自己同步的喷薄律动,仿佛带着电流的澎湃浪潮披头浇下,她一时间只得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连天灵盖都兴奋得发麻。 只需要一滴心头血,她就能亲眼见到这只谛听数万年生命中的全部过往,就能揭开那些隐晦而漫长的隐秘光阴,就能…把她那目无凡尘的师尊由内而外地剥个精光,将那残忍而多情的脏腑袒露在之下。 她与师尊之间,从此再也不会有秘密、保留与试探,虞歌将以被迫坦诚的面目与她相对,也许…也许那些埋藏于杳渺时光中的苦痛与隔阂,便能就此消弭于无形。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却忽然迟疑了起来。 莫大的恐惧化作抵在肺叶上的一把尖刀,在一呼一吸之间掀起细密而突兀的刺痛,她甚至想不到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那只隐没在虞歌胸腔内的手便因颤抖而划破了对方最柔软最致命的心尖。 她捂住师尊骤然睁大的双眼,那细密颤动的眼睫接连不断地拂过她的掌心,仿佛在她掌中正拢着一只锤死顽抗的小小昆虫。 在虞歌不自知的痉挛中,那伽摩陡然抽出手,一滴鲜红的血液,正不偏不倚地凝滞在她的指尖上。 而裹挟着浓厚檀香气的青烟如嗅见了血味的凶禽,于虚空之中缭绕而至,将那一滴属于瑞兽的心头血卷进了缥缈而渺远的幻境之中。 三万余年间发生在谛听身上的一切…终于在此时此刻,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那伽摩面前。 …… 天道,三十三重天。 “这回评议法理可闹了太久了,须弥山顶的雪都快化了,还没得出个定论……。” “哎,好小的一只犬儿啊。” “哪来的小畜生……许是从舍念清净地掉下来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养着玩的。” ……好吵。 喜乐心、悲苦事、无明识、执迷意、忧怖思、禅定音…芸芸众生纷繁而紊乱的亿万种思绪,混杂着无常的因缘与难测的命数,钻入泥土、渗入水波、卷入空气、焚入火流,不加取舍地涌入谛听的双耳之中,片刻也不得止息。 即便是神佛天人也尚存四蕴,她生于六道内最清净脱尘的天道之中,却未曾有一时半刻真正得过清净,那些难以辨明的声音几乎凝成了冥冥之中的一道狞笑着的诅咒,不分日夜的折磨着这只幼兽的六根六识。 谛听跌跌撞撞地倒在软如罗绵的草地上,用稚嫩的爪子捂住头颅,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那如影随形的世间心音。 那感觉仿佛有万千只虫蚁同时在她耳膜内鼓动翅膀,又顺着耳道爬入内里,密密麻麻地啃食着她幼小而柔软的脏器,激起连绵成片、又无法抓挠的酸麻痛痒。 在无止境的迷蒙苦痛之间,一只温热的掌心为她遮住了刺目的金光,也给她带来了有生以来,唯一一刹那的安静。 那只手上带着芬馥而湿润的莲香,携无声的黑暗而至,简直像是给终年被啄食脏腑、不得休憩的疲累囚徒送上了一场黑甜梦乡,只需一瞬间,便足以令人心生贪图,而无法自拔。 谛听凭借着一只神兽的本能,用粗粝淌血的指甲勾住了搭在那只手腕上的衣袖。 “啊,原来…你不是只小狗崽啊。” 前来为三十三重天天上诸神说法的地藏菩萨握了握那只小爪子,将锡杖交予身边的小沙弥,自己则蹲下来,怀着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慈悲,将脏兮兮的幼兽小心翼翼地托在了怀里。 那不过是只巴掌大的小兽,猫脸、垂耳、狮尾,厚实的毛发原本应当是洁白的色泽,而在头顶粘连的几簇卷毛之间,还藏着一只稚嫩而短小的独角,像是鸟雀幼年时的嫩黄尖喙一样,正静静地抵在她的指尖。 尽管连牙都没长奇,但那确实是一只普天之下,仅此一只的神兽谛听。 为什么一只诞生于菩提树神脚边的天地瑞兽…会落得这么狼狈可怜的模样呢? 哪怕是菩萨也不能任意揣度天意,她忍不住摸了把谛听湿润的鼻尖,随即便清晰地听见了怀里传来的呜咽声 那么微弱,那么惶恐,几乎像是一只小小生灵的濒死哀鸣。 在漫天神佛中,地藏菩萨以其沉敛而持重的心性而著称。 她曾独自走遍三千大千,得过菩萨道,起过大誓愿,也曾亲眼见识过六道内的至善至恶,自认为早就炼就了一副坚如金刚的菩提心肠,但在那一刻,谛听的细声哀号却给了她一种全然陌生的震撼。元宝小说 那不是占察因果时的沉稳果决,也绝非教化罪苦时的仁慈恩施,含藏一切妙法于心的菩萨也说不清,那种令她内心沉沉发痛的震惊究竟从何而来。 这稍纵即逝的感觉就像是受了惊的飞萤,还未让她真正觉察,便骤然散在了虚空里,她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思虑,便已经将这只异常亲人的走兽带离了三十三重天。 她很快就发现,作为一只尚且年幼的小兽,谛听其实十分安静稳重,而且性情也算不得亲人…非要说的话,也就是异常黏着她罢了。 这只毛茸茸的小瑞兽总是霸占着她的青叶莲花,不出声也不跑动,只摇着尾巴在她腿边蹭来蹭去,有旁人来了就安安分分地蜷在她怀里,窝在她心口前安然入睡,乖巧温驯得简直像个大号的茶宠。 就连眼神都像是被温润的茶汤浸透了一样,总是湿润又柔和,那目光甚至常常给菩萨一种错觉…… 仿佛这只还未开灵智的谛听正怀着满心的信任,盛着满腔的眷恋,在婆娑众生中,只这样全神贯注地依赖着她一个人。 许是天道垂怜,这点错觉在数十年后总算得到了证实。 在六道轮回最为混乱的至暗年代,四恶道伦理不清而黑白不明,幽冥之境积攒疾苦罪业无数,功德将满的地藏菩萨受天道嘱托,以金刚愿地藏之相度化狱生。 在前往地狱道的前一天夜里,菩萨将谛听抱在膝上,反复摩挲着那张猫儿一样青稚娇气的小脸。 她沉默了良久,才将自己腕骨上的那串念珠解了下来,轻轻缠到了幼兽的脖子上。 那是串通体纯白的砗磲念珠,因在她掌心内盘了太多年,已然彻底玉化,在谛听雪白的毛发上散发着润而透亮的乳白色光泽。 “你既然生在天道,便留在这里吧,待到你真正开蒙之后,想必也会……。” 想必也会有无数功德无量的神佛,愿意将这只天赋异禀的瑞兽带在身边,悉心管教照看。 菩萨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微妙而无名的怨怼,那晦涩的情绪还未浮出水面,便被她轻而易举地熄了个干净,就像偶然落入平静深潭中的一粒碎石,纵然能溅起几层涟漪,也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波。 她望着谛听那既腻人又懵懵懂懂的眼神,笑着叹了口气,把玩脏了爪子的小兽从身上抱了下去。 次日清晨,菩萨甫一踏出无边莲海,便见那朵青叶的莲花花芯上趴了个人。 那是个六七岁的稚童,不着寸缕,散发及肩,浑身上下白得胜过含露的莲瓣,唯有微微上翘的唇角不描而红,洇出一片欲滴的艳色。 地藏菩萨屏息而立,眼睁睁看着那莲花之上的孩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飞奔到自己面前,又自然而然地扎进了她怀里。 单就面相而言,这小姑娘其实有副非常讨喜的五官,清丽端秀,充满了拙稚而未经雕琢的天真,一双淡色的眼睛里像是盈出了一捧逼人的水意,天生就显出一种既深挚又虔诚的情谊来。 那动作、那眼神、那乖巧又依恋的姿态…… 怜爱与错愕交织成一张细密错乱的丝网,悄然笼在了她的肺叶上,菩萨将目光凝在女童脖颈上的那串砗磲念珠上,一时间连发声都像是受了阻,而只能慎而重之地,一把将对方按在了怀中。 那模样与她怀抱幼兽时几乎别无二致,除了她那在不自知时剧烈战栗的十指指尖。 这只过分黏人的小谛听…竟然偏挑在这个时候,开蒙了神志,化作了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800:11:352021051922: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深陷七五、hky、荒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jllkihg5瓶;诺艾尔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2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7 谛听陷在这个紧密无间的拥抱里,将湿漉漉的额发抵在菩萨的身前。 响在她耳边的心脏泵动声是如此的沉稳安定,如一棵坚韧不拔的茂盛古树,恒久地屹立在这里,为她撑起了这世间唯一的一片清净之地。 刚拥有灵智的幼兽尚未研习过佛理,也不解天道,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如果菩萨独自离开了,她就有很久很久…都要见不到对方了。 这念头令她的喉头发涩,连眼眶都微微地胀痛了起来。小瑞兽本能地将这种感觉认定为恐惧,于是便依照往日的习惯,去寻求菩萨的庇护。 菩萨被一只潮湿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攥住了食指,她垂眸,定定地望着幼童憋红的小脸,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身相端严,面容殊妙,无边莲海内的无尽风华,似乎都显现在这罕见的展颜一笑之中了。 谛听非常吃力地张了几次口,最终一日只发出了含糊不清的稚嫩呓语。 她焦急道:“啊…啊,你……。” 绵长而柔软的疼惜化作温热至极的液体,于无声中悄然渗入了菩萨的那副菩提心肠里,让她内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烫意。 她将孩子重新环住,用手指贴在了对方艳丽的唇上,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脉脉温情。 “兰提。”菩萨道,“你可以叫我兰提,这是我…渡无量劫之前的本名。” 菩萨在成为菩萨之前…原来也是有过名字的。 …… 地狱道,金刚山。 石俱宁咽下最后一口男子的腐肉,用混着泥汤的河水仔细洗干净嘴,这才理了理衣裙,展翅飞向山巅。 这位在万年之后受无数母亲膜拜的密教童子护法女神,在当时甚至连罗刹都未修成,而不过是个在地狱内肆意玩乐的鸟首恶鬼。 她无声地落了地,将本体的鸟首化成了人面,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那对紧实而玲珑的一双雪脯。 足够妩媚,足够惑人,只可惜…她想引起注意的那一位,似乎并不是非常懂得欣赏成熟女子的傲人风姿。 石俱宁赌气似的一撇嘴,往莲花池里投了两颗大大的石子。 “虞歌,虞小歌!快出来,我背你去火海看混沌!” 莲有佛性。这莲池里的水与植被都寓意着正道的无量修为,像她这样的恶鬼,是不能以肉身去触碰的。 被她叫了名字的少女跪在青叶莲芯之上,正安安静静地默诵一卷经文,闻言也只稍稍摇了下头。 她轻声道:“你自己去吧,我要等兰提回来。” 石俱宁用锐利的鹰眼盯着对方那清瘦孤拔、不动如山的背影,将视线反复流连在那被宽大腰封细细缠裹住的一截腰身上。 那么薄、那么韧,像是一握便会溜走一样,甚至比与她双修过的阿修罗女都要有致。 有那么一刹那,她心中似乎略过某种非常污浊的企图,但口中却只狠狠地威胁:“你不出来我可下水了,你就忍心看我烧死自己吗!” 她作势要将脚尖踏入莲池里,在距离水面不过毫厘之际,莲花上的少女终于起了身。 谛听拖着及腰的青丝,白袍迤逦坠地,面容端丽而目光温和。 那本是一副非常和婉秀丽的长相,却因常年清修,而平白沾染上某种尘埃不可近身的孤傲与凛冽,其间风姿,几乎难以描摹。 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衣冠不整的恶鬼,轻飘飘地一摆手。 “石俱宁。”她肯定道,“你不会的。” 依照石俱宁的性子,她这时本该转头就走,只留下一道爱答不理且浑不在意的倨傲背影,然而在谛听平静温和的目光下,她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不知河源的臊意,仿佛怀揣着的那点小心思,都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扔到了对方的眼皮底下。 她与虞歌对视了良久,才直愣愣地一屁股蹲下,瓮声瓮气地承认了。 “是是是,我不会下水,那谛听大人可否随小的一同出行了?” 百余年前,地藏菩萨驾临地狱道,还顺便带来了一个幼嫩的孩子。 刚化形不久的谛听还尚未修得稳固的心性,虽日日随侍菩萨左右,但难免还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她常常因为周遭万鬼险恶至极的心声而胆怯,也会为地狱道内的多端罪业而感到迷茫。 孩子的生性总来得脆弱而易感,像她这类修为的瑞兽,其实往往在化形后便被送往三十三重天之上,与诸天神佛一同精习佛法,然而谛听自己不愿意、菩萨也不大舍得放她离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年,直到某天夜里,谛听在噩梦中挣扎辗转,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身上的中衣几乎完全被冷汗浸透了,在极度的畏惧与惊恐中,那张柔嫩而青稚的脸庞甚至显出几分成人的憔悴。 菩萨沾湿了面巾,替怀里的幼兽擦拭全身,并在次日清晨直上须弥山,跪经三十日。 没人知道她在跪经时都想了些什么,又求了些什么。 三十日后,菩萨重返地狱道,凌空割下了自己的一根小指。 那根裹在淋漓鲜血中的手指甫一沾地,便在金刚山山巅上化作了大片的莲池,莲香芬馥,池水圣洁,凛凛而不可侵。 菩萨落到池边,身体因断骨切肤的剧痛而犹自战栗,但唇畔的笑意却一如既往,透出极致的悲悯与平和。 她长舒了一口气,用完好的那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揽住谛听的肩膀。 “小歌,来,不怕了,以后你就在这里……。” 她微微偏过头,却见被噩梦折磨了几年都没抱怨过一句的小小走兽,在此刻彻底地红了眼眶。 小虞歌怔怔地仰望着她,雪白而稚嫩的面孔中一片空白,像是整个人都失了神。这不及她胸膛高的孩子既不皱眉,也不眨眼,那汪在眼底的水汽飞快地凝出眼睑所承受不住的重量,当即便滚滚而落,沉沉地砸在了她的创口上。 仿佛六感忽然被沸腾的开水烫出了知觉,对肉身痛苦拥有着无尽忍耐的菩萨在那一瞬间骤然体会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酸苦蛰痛,那感觉是如此的鲜明猛烈,竟让她灵台闷窒,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谛听从此开始在地狱道内清修。 菩萨不在的时候,这只瑞兽总是独自一人诵经焚香。她的人形看起来是那么怯生,那么稚气,永远长不大似的,简直像是个被长辈抛在一旁的无知幼童,因而在那时候,总有地狱道内的凶兽与罗刹前来逗弄。 在这世间至凶至恶的地方,单纯的幼崽实在是过分罕见了,那些凶神恶煞大多都并未包藏祸心,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有趣罢了。 混在其中的石俱宁便是从那时起,发现了虞歌性子里的古怪之处。 这只原型似犬的走兽…从幼年时起,便对菩萨抱有异常的忠贞与执着。 在谛听还小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那只是一种类似于雏鸟情节的依赖与仰仗;而兔缺乌沉,白驹过隙,当年那个被幽冥之境吓得噩梦连连的懵懂幼童,已经在这片刀山火海之上兀自抽条生长,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出落成一个年纪正当的人形少女。 菩萨回到莲池时,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微微拢着双肩,把自己缩进菩萨怀里,用清瘦的侧颊去磨蹭饲主温热可靠的胸膛,有时甚至还会化出原型,甩着尾巴绕着对方的足尖一圈圈打转。 而在地藏菩萨离开的时候…… 虞歌日复一日地在莲池内跪经念佛,即便在恶道之内,也遵循着晨暮课颂的那一套规矩,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了无兴趣,对万事万物也毫不关心。 石俱宁路过莲池时,也常常听见这只小兽作梵唱经的声音,那吟唱而出的韵文永远都那么平稳,那么安然,能轻而易举地静慑住每个听者的耳朵,但恶鬼却敏锐的意识到,在谛听这个年纪,这样虔心诚意、全然忘我的皈依绝不是源于看透世事的超脱,而是一种…… 异于常人的冷漠。 不管是出于对饲主的依顺,还是因为对尊者的崇敬,这只瑞兽的眼里心里,确实只能盛得下菩萨一个人。 这份天真又执拗的专注,致使她再也无法分神去领略世事,她看不见草木禽鸟,忽略了山川微尘,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了那些熟读于心却不解其意的佛法以外,她在六界中的全部寄托,便只有她的主人。 而这一切,都是谛听自己心甘情愿所选择的结果。 翻腾喷涌的火海内,不可名状的凶兽混沌以了无边际的身形高高跃出海面,掀起铺天盖地的焦黑火流。 石俱宁侧过头,看着虞歌那不言不笑的神情,心里泛起了一阵说不清缘由的怜惜,她故作轻松地搭上谛听的肩膀,扬手一指远处灰红的天际。 “唉,小书呆子,出来玩玩多好。”她循循善诱道,“虽然才化形百十来年,但你可是天生的瑞兽,注定与山地山河同寿,你又不用求得涅槃永生,皈依有什么可图的呢?” 在岩浆的映衬下,谛听的侧脸显出云蒸霞蔚一般的殷红,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孔上还隐约残存着幼年时稚嫩惘然的影子,却全都藏进了那温婉而坚定的眉眼之下。 不会得到回应的,劝得再多也不会有回应的,石俱宁暗暗地想。 因为虞歌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不会对任何人解释,也不奢求任何人理解。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只走兽当真是完美继承了主人的性格,坚毅不动,而隐忍深藏。 虽然在她眼里,谛听的行为又可怜又可爱,但说不定…将来真有哪天,便能靠着这副顽固偏执的性子而成就大道呢。 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翻飞的思绪。 “…不是为了大道,也不是为了涅槃。” 在她愕然的目光下,谛听抬起手,用白嫩的指尖拨弄了几下浮在空中的飞灰,划拉出一朵莲花的轮廓。 “我遇到兰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地藏菩萨了。”虞歌静静道,“石俱宁,你知道她离我有多远吗?” 那是一道天堑般的鸿沟,如命定的阻碍,在邂逅时便横亘在她与菩萨之间,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还未化形的小谛听缩在莲座之上,听着饲主万年不变的脉搏声,就在朦胧之中意识到了这段距离。 ……赶不上的,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当她在诵经唱释的时候,当她在敬香礼佛的时候,当她只能守在莲池里,望着兰提远去的背影的时候。 那种虚脱般的无力感总是模模糊糊地涌上虞歌的脏腑,无时无刻不让她觉得恐惧。 即便她已经皈依,也在拼命开悟,但那距离却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渺远,远到…即便她拨皮抽骨,把一身血肉碾碎成泥,铺成道路,也永远都追不上兰提的脚步。 菩萨…终归是要成佛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922:57:422021052022:16: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語今天帽子掉了、十九、苏幕遮、昼海、灵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die19瓶;ee000010瓶;十九9瓶;解卿5瓶;少君傾酒、梵风衣、腐宅双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3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8 石俱宁拎着从人界偷来的莲子酒赶到金刚山巅,却见虞歌正跪在莲池旁,对着洁净的水面细拢妆发。 少女身披深色袈裟,那发暗的色彩衬得她头发愈发黑,肤色愈发白,简直比她颈间的那串砗磲念珠还要莹润透明。 而在谛听温婉至极的眉眼间,罕见地噙着一片轻浅笑意,显出几分年轻人所特有的鲜活恣肆。 那是七月晦七,地藏王节。 人界将这一日认定为菩萨诞辰,以皈依瞻礼来供奉庙宇,然而天道神佛的生辰根本无法界定,七月廿九,不过是菩萨在菩提树下偶然成觉得道的日子。 一种针扎般的轻微刺痛在恶鬼腐朽的肺腑中时隐时现,令石俱宁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那在谛听身上异常难得的喜形于色,所为的其实并非节日,而是…… 这几个月以来,菩萨忽然停歇了救拔众生、广渡恶道的未竟之业,改在殿内日夜跪经,对地狱道内的一切业报罪苦都充耳不闻,甚至不再踏出居所一步。 天道难测,佛法无边。 尚未悟道的虞歌不解缘由,她只是为这难得的陪伴感到窃喜,她近日常常化作原形,扒在菩萨的肩膀上,像幼年时一样,依靠在对方颈边安然入睡。 兰提…是不想成佛了吗? 兰提要和她一直在一起了吗? 这念头甫一浮现在心头,便令这只小兽情不自禁的感到轻松,仿佛在那条一通到底、绝无回头的大道上得了片刻解脱,终于见到了一点微渺而孤注一掷的希望。元宝小说 她怀着一种无法外道的晦暗心思,在池边等待了很久,才见到鹤发鸡皮的菩提树神蹒跚着走出了正殿。 每年的这一天,树神都会亲自上门,来同菩萨商定佛事。 作为世间的第一位护法神,菩提树神早已超脱六界之外,久居在比天道更高更远的虚冥之中,满天神佛在她的树冠下开悟得道,异兽奇观于她的根茎旁诞生成形,就连谛听在刚刚出世时…也是从菩提树旁落入天道的。 虞歌起身,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对老者合掌行礼。 “……谛听。”树神略一沉吟,“我当年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能叫人捧在手心里的毛团子,原来如今…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佝偻着脊背,自顾自地坐到了池边,那张一贯慈祥仁爱的面容上不见任何笑容,反而透出一种…经过深谋远虑的郑重。 “谛听,你在地藏菩萨的膝下长大,应当已经皈敬三宝了吧?” 树神凌空一点,微弱而绚烂的金光便在莲花池上飘飞游弋,如星点一般串连出一个清晰而庞大的轮廓。 那是两棵干云蔽日、枝叶成荫的老树,以垂条相互缠绕,扎根于天道,冠顶于虚冥,花落于婆娑,是真正的超凡脱俗。 树下佛光大胜,释迦摩尼佛以得证法王位而名闻六界,来在会坐的他方诸佛均位列上首,示菩萨形。 “燃灯佛归于天地后,释尊在娑罗双树下涅槃,修成了正佛,而在场见证的诸位全是证入妙觉海、已登十地果位的得道神佛。” 已登果位…… 兰提在那个她还未出世的久远时代里,便已经是无喜无悲的真佛了吗? 难以言说的恐慌如海潮一般席卷至谛听的每一段血脉,于霎时间冲散了她那些美梦一样的欣慰与憧憬,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惊惧。 那简直让她全身上下都冷透了。 菩提树神望着虞歌骤然惨白的脸色,长吁了一口气,她抬手,指了下光点内的一道模糊人影。 “地藏菩萨本门深远,其地位本来证同于正佛,后来之所以迹现为菩萨形,也不过是自愿舍弃了功德,古佛再来罢了。” 她张开指尖,挥散了这漫天的盛景,那流萤般的金光盘旋飘洒,又飞快地凝成了一座巍峨高耸、魏然屹立的巨山。 那是撑起天道的须弥山,谛听过去所生活过的地方。 “释尊入灭至今,须弥山上再无正佛坐镇,轮回重归混沌无明,六道之中攒下恶业无数,是以,继观世音之后,普贤、地藏、文殊、弥勒等大菩萨纷纷示迹婆娑…其中,地藏菩萨以无数方便教化恶世,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甚至立下大誓愿,要察遍因果,度尽众生。” 树神略一停顿,和蔼的眼眉间似乎隐隐有些不忍,但语气依旧非常沉着,那里头既没有同情与悲悯,也不见任何责备的迹象。 “菩萨悲心救苦,在三千世界中所经时间、所历劫难均已无可估量,虽尚未救度干净五浊恶世中的苦恼万物,但确实已攒下了无量殊胜之功德……。” 她散去了那飘荡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用干燥而苍老的掌心摸了摸跪在脚边的幼兽。 化作人形少女的瑞兽抬头仰望着树神,目光涣散而神情恍惚,仿佛有把无形的冰刃,一寸又寸地,将她整个人都捅了个对穿,那艳丽的双唇剧烈战栗了片刻,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小谛听啊。”菩提树神沉默了良久,才徐徐道:“天道不可悖逆,地藏菩萨当年本就是依靠自身强大的愿力,舍弃了功德,才勉强留在了菩萨位,若是这次功德再满……那下一次在三十三重天上现身的金身正佛,便必当写上你家主人的尊名了。” …… 石俱宁不大有胆子在正道神佛面前现身,她蹲在树丛里抓了两只小鬼逗弄,待到玩累了才重新拎起酒壶,展翅落到了莲池边。 谛听正死死攥着那串终年不离身的砗磲念珠,怔怔地跪在石子地上,苍白而清敛的面容上透出一种古怪的衰颓,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什么常人无法想象的大喜大悲,连感官都彻底麻木了一样。 那一天晚上,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谛听饮酒。 说是饮酒,其实那根本就是在硬灌,虞歌自幼就一直在清修,根本不会品酒,烈而清苦的酒液顺着喉管横冲直撞,直直地坠入腹腔,随即便泛起酸涩而冰凉的痛意。 “哎,虞小歌,不想修佛也别这么放纵啊,来,把壶给我……。” 恶鬼按住对方哆哆嗦嗦的手腕,却发现那方细白小巧的掌心内全是横淌的血渍,那血又多又黏,全都糊在大片的创面上,应当是给石子磨烂的。 鬼使神差地,石俱宁垂下头,用分叉的舌尖卷走了一滴未干的鲜血。 入口发甜,回味却酸腥,似乎还带着瑞兽身上特有的莲花味…足够馥郁,浓到近辛辣的地步,比莲子酒还要烈上千百倍。 在她还在回味恍神的时候,谛听却已经抽回了手。 许是常年修佛的缘故,虞歌在行卧坐立之间都充满了威仪端庄的意味,在柔和如水的月光底下,那清瘦伶仃的脊背绷得那么直,那么挺拔,像是一张一触即断的弓弦,几乎给了恶鬼一种错觉 仿佛即便刀斧加身,这人的心性也不会为任何外事而磋磨摧折,更不会为任何人而动摇分毫。 那的确是令人咋舌的决绝与坚定,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执迷。 “石俱宁,多谢了。” 谛听转身,垂落摇晃的衣裾轻柔地拂过她的身侧,掀起混着苦意与酒气的微风。 但石俱宁知道,虞歌并未低头看她。 这只瑞兽的目光,永远只追随着地藏菩萨的背影。 她听见对方轻声道:“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 那语气一如既往,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像是和漠不关心的熟人随口招呼了一句,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道别。 三日之后,石俱宁便从小夜叉那里听来了一道震惊了整个地狱道的消息。 为报教养之恩,上古瑞兽谛听直上须弥山,在漫天神佛面前起了大誓,要凭一己之力,替地藏菩萨察遍因果,辨明是非,度尽万鬼。 以耳辨万物心音的谛听确实能够识清是非曲直……但那只小兽的天性那样喜静,对凡尘俗事那样的漠然排斥,修为又不足以度化众生,为什么要立下这种自不量力的誓愿呢? 如若是被迫的,那能命令虞歌的…便也只有那位主人了。 陡然升出的怨怼如裹挟着火流的飓风,于火光电石之间席卷过她的四肢百骸,连天灵盖都被激得隐隐作痛。 怒目圆睁的鸟首恶鬼冒着大不敬之责,于地藏法堂前击鼓彻夜,终于叫开了那扇镂刻着繁复经文的檀木大门。 石俱宁不跪,也不行礼,只立在石阶之下厉声责问:“地藏,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却要让虞歌去度鬼?!” 三日之前卷在她舌尖的那滴鲜血似乎化作了无形的滚水,顺着舌根一路流进食管,烫得恶鬼连肺腑里都抓心挠肝的苦意。 她生前便恶贯满盈,甚至犯下过虐杀幼童的无赦大罪,死后才会沦落到地狱道,受尽实践劫难,甚至换上了一颗鹰鸟的头颅。 对她这样泯灭了人性的恶鬼而言,挚友知己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虞歌没有,也不会把她当成朋友。 为什么她会为了一只匍匐在菩萨身边的走兽…而觉得愤怒难受呢? 石俱宁无暇他想,因为她甫一抬起头,便被菩萨的神色慑在了原处。 地藏菩萨惯常以慈悲仁爱的寂静相示人,然而她本身的形貌却很难用慈眉善目来形容,端方倒确是有的,但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于冷峻的肃穆与深沉。 是以,当她略一流露出责难或冷凝的神色时,那难言的威仪在无量修为的加持下便有如山雨欲来的万钧雷霆,生生将恶鬼的愤恨与诘问当场镇压了回去。 她当然无需对任何人解释任何事,甚至连是否成佛这种两难的困境都能一并抛却在脑后,但在恶鬼看不到的地方,这位占据了绝对优势的菩萨眼中,却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迷茫。 仿佛世间最难解的迷思,与须弥山外终年无明的混沌,悉数混在了那双狭长凛冽的眼睛里。 菩萨只身跪坐在寂寥无声的佛堂里,周身浮动着无数闪着微光的梵字经文,那些蕴含着无上智慧的字符如风如流地萦绕纷飞,却没有任何一个字能映入菩萨的脑海。 无论睁眼还是闭目,她都只能想起…那只不再盘踞在她肩头的小小走兽。 七月晦七的那一天夜里,虞歌携一身清苦酒气进了房门,却没如平素一样同她卖痴撒娇,只不言不语地窝在她怀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好像…只是想安安分分地,寻求一点慰藉。 菩萨是不必入眠的,数百年以来,她夜夜宿在谛听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照看着这只小兽安然入睡,但是那天夜里,没合眼的却不仅仅是她。 虞歌缩在她怀里,四肢都紧紧地贴着她,姿态里有种非常隐蔽的忧虑与不安,而那潮湿颤抖的吐息就径直留在她的颈窝里,留得久了,甚至都带起一点泛凉的水汽。 待到金刚山巅都泛起火海涨潮时的朦胧红光时,这只小兽终于有了动作。 少女用尾尖轻轻勾住她那只缺了手指的手腕,淡色眼瞳映在暖色的微光下,透出剔透明亮的色泽,既像是盛着光,又似乎在含着泪。 “……兰提,我听不到你的心。”她哑声道,“我要你自己告诉我,兰提,你想要成佛吗?” 想要成佛吗……? 菩萨久久不语。 她的修为早已超凡入圣,又自认通达佛法,参透万物,那些深奥而幽微的义理教条,已经成为她体内的一部分,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吐纳而流转周身。 成佛于她而言从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在天理之内必将达成的成果。 她理应告诉这只小谛听,那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件水到渠成的好事。 然而,菩萨以慈悲为怀。 慈能与乐,悲能拔苦…即便她无法像谛听一样真真切切地听见旁人心声,好歹也能多少与这只养了许多年的幼兽感同身受,她几乎本能地反应过来,谛听今日的异常,恐怕与她将要成佛这事有关。 更何况…… 一种莫大的茫然于动心起念之间,在菩萨胸膛内的那颗玲珑佛心深处悄然地埋下了种子。 我…真的想要成佛吗? 如果从此就要无欲无求,超然六道,远离众苦煎迫,也…同这只由我一手带大的幼兽永别,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菩萨在空落落的犹疑之中垂下眼帘,恰好对上了谛听浅得近银的一双眼睛。 少女的目光同她还是一只小兽时没有任何区别,依然只有纯粹的仰慕与温顺,而且永远都那么专注,那么诚挚,不见一点杂念,也…容不得丝毫的虚与委蛇。 一种不知何起的羞愧化作酸涩而灼热的烙铁,牢牢地卡在菩萨的气管里,令她吐不出一个字的敷衍,甚至连呼吸,都泛着火辣辣的连绵痛意。 虞歌定定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才珍而重之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轻轻蹭了两下。 少年人只单单捧出一颗赤诚而滚烫的真心,无需任何劈山跨海的勇气,也无需任何后顾之忧的思量,便已然替她做出了决定。 那其实完全无关人世间的情或爱,不过是出于一腔发自本心的虔诚,和鸟雀不舍母亲、幼犬挽留饲主,都并没有什么分别。 “兰提,我不想你走。” 虞歌以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又固执又幼稚地小声嘟囔。 “我才不想,”她悄悄扬起了尾巴,“我要把你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022:16:342021052317:5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楚玖10瓶;没腌透的咸鱼5瓶;作业你又皮痒了吗、荆楚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4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9 地狱道内有一道奇景。 在连绵不绝的万刃冰脊与翻滚沸腾的不熄火海之间,整座金刚山的山巅上竟辟出了一片漫无边际的莲花湖泊,湖底以金沙为泥,水浅而澄澈,而池内植株华实齐发,花盏大如车轮,朵朵乾净洁白,取其无染解脱之意。 神兽谛听,便万年如一日地,伏在那湖泊的正中央。 少女跪于青叶莲花之上,以额触地,身姿卧如弯弓,清癯伶仃的脊背上几乎能望见嶙嶙骨节的轮廓,那曲折的弧度看起来似乎是那么柔弱,那么不堪一击…… 但菩萨却再清楚不过,这只幼兽的骨血里生长着某种坚如磐石的意志。那意志足够清晰,足够坚定,永远不会为任何外事外物而动摇。 这是虞歌度鬼的……第两万九千年。 宛如明晦瞬息变换,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愠怒在顷刻间充斥了地藏菩萨的胸臆,几乎令她整个人都濒临暴怒的边缘。 她左手持锡杖,右手结与愿印,正身端坐于塔顶,在恒久的沉默中俯瞰着地狱道中的一切。 血海依然在怒号,怨鬼依然在哀啼,曾伏在她肩头、窝在她怀里、蜷在她的脚边的那只小谛听…也依然以那万年不迁的心境,替她的主人固守着无量的功德。 菩萨端的是安稳沉宁的架势,然而,在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的地方,那冷淡的眼眉间已然全是近乎狰狞的暴戾与恣睢。 那其实是可怕又荒诞的一幕,简直像是寺庙里供奉的菩萨金相,突然在芸芸众生面前展露出了恶鬼般的凶残面目。 在谛听代她察因果、度万鬼的近三万年间,这种压抑不住的焦躁戾气常常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她的神台之中,宛如顷刻焚烧的无明业火,令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怒意。元宝小说 这怒意不知何起,也无处着落,几乎将她的神志啃噬一空。在某些稍纵即逝的瞬间里,她既怨恨外界,也憎恶自身,她想让六界的山河倾倒,乾坤沦丧,同时…也渴望自己能被剥皮抽骨,万劫不复。 菩萨修行的年头比恒河泥沙还要无可估量,三万年于她而言,虽算不得弹指一挥间,却与等一株草木生长、看一席流云离散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在燃灯佛魂归太虚之后,她曾独自游历六界,一个人持一卷经,度朝阳,沐月辉,怀着满腔的感悟,却无言诉与天地。 在那样久远而漫长的孤寂中,她常常料想宿命,以为自己会和那些太古神明一样,终有一日也会这样孤零零的与日月同寂,随大道消亡。 谛听的出现……实则是造化赐予她的一份钟顾。 她阅人之广,无人亚匹,又以占因察果而冠绝于世,但那些或蹊跷或合理的人情世故,归根结底,都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轰轰烈烈的爱与恨也好,平淡如水的深远情谊也罢,即便她再慈悲再仁爱,那也都是她能够想象、能够领悟、却远远无法切身体会的事情。 但虞歌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在相伴的数百年间,幼兽仰望着她的眼神是那样濡慕,贴在她胸口的温度是那样真切,那几乎给了她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只走兽永远都会待在她怀里,会与她休戚相关,永不分离。 不知从几时起,那些本来对她无关痛痒的人情冷暖好像陡然便化作了无限度的脉脉温情,她整夜整夜地守着熟睡的虞歌,不挪动分毫,甚至也不愿眨眼,那清净多年的六根好像在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便密密匝匝地攀援上了六尘。 那感觉令她不知所措,却也心肺舒张,像是终年浮在云端的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明明滚了一身的尘泥,又被摔得昏沉茫然,但内里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肉却都由衷的……感到快乐。 她与虞歌的身份之差远如云泥,修为之距深如渊薮,所有人都说她是谛听的主人,称赞幼兽对她的恭顺与温驯,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当年那只巴掌大又脏兮兮的小狗崽子,才是上天赐予她的恩典、是天道对她的眷顾、是宿命唯一的一次垂怜。 只有在那只幼兽的眼里与心里…她才是兰提。 不是神秘莫测的古佛,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她仅仅是一个在天地间长久跋涉、身心俱疲的孤独旅人,是一个有名字、有血肉、也有喜怒哀乐的寻常人,在机缘巧合之下邂逅了一只能够相携与共的天真小兽。 她只是兰提。 在几番吐纳之后,菩萨张开眼,那滔天的愤怒戛然熄止,而只留下遍地灰烬一般的怅惘与空白。 她眺望着虞歌散落入湖水中的长发,听着远方众鬼对谛听的感赞颂,心内却如同陷入了泥淖的涸泽之鱼,提不起半分精力,也觉不出一点波澜。 自谛听去度鬼后,她便开始止语闭口,不发一言,她从前也曾这样禅修过,那时是为了断绝凡心杂念,以求修为精进,而现如今…… 她却巴不得,能将那些杂念攥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那只黏人又安静的小兽,用一点微薄稚嫩的修为去度鬼,不过是为了完成她的夙愿,是为了将她留在菩萨位。 虞歌本可以如她所憧憬的那样,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如若不是…她会成佛的话。 为什么功德圆满就要成佛呢? 为什么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无生无死…才是极乐呢? 如果大道走到极致便注定独行…那么停下脚步又有何妨呢? 她对世间万物都怀着慈悲怜之心,也救治过生灵无数,又为什么……会独独舍不下虞歌呢? 仅仅是因为数百年的陪伴与那几近偏执的挽留吗? 如果当初她意外捡到的那只幼崽…并不是谛听呢? 无数错杂盘旋的念头轰然而至,菩萨心头那经万年时光而不变分毫的悸动如同藏于匣中的利剑,终于在她们相识的三万年后…展现出无可遁匿的摄人锋芒。 因为无可取代。 她并非贪图谛听的通灵奇能、也未曾被对方炽热又虔诚的少年心意所感化……非要解释的话,是因为谛听在她心中,本身就是无可取代的。 以地藏菩萨这种问天达神的修为,万事万物的明灭都只在千分之一念之间。 在莲花凋零的那一刹那,五蕴聚集于菩萨的肺腑,如风呼啸,如火炽燃,贪嗔痴化作剧毒的蜜汁,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在霎时间便彻悟,何谓刀头舐蜜,何谓一切莫非是苦。 无关因缘果报,无关天魔外道,她爱虞歌,因此而生出贪婪、生出嫉妒、生出怨愤、也生出…永无止境的悔恨。 在她犹疑思量的这三万年间,谛听却在为她眼皮底下,为她肝脑涂地。 而在另一端…… 一泼污血飞溅在雪白的花瓣上。 修为耗尽的谛听伏在原处剧烈的喘息,待到那濒临极限的痛意在脑中稍稍停息,才略一抬起眼,对着藏经塔的方向凝望了片刻。 她知道,她的那一位主人此刻应当就在塔里,也许是在参禅,也许是在诵经,总之…一定还是那样的庄严明净,虽怀着一颗仁慈之心,却永远不可沾染,也不可觊觎。 她阖上眼,重新伏下了脊背,那双疲累至极的犬耳微微支起,任凭那些嘈杂繁乱甚至包含着恶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拽入永无止境的深渊。 她从出生起,就最讨厌声音了,当初会眼巴巴地紧跟着菩萨,便也不过是为了追寻片刻安宁。 要是早知道还得为了留下主人日复一日地受这种罪,那她…… 应当还是会寸步不离地跟在菩萨身边吧。 谛听长舒了一口气,血渍斑驳的双唇边只有一片温婉笑意,即便那笑容因紧咬的牙关而略显扭曲,也无法遮掩其间那粲然的满足。 她已经度化许多人了,或许…横亘在她与兰提之间的沟壑,已经稍微被填平了一些吧? 兰提、兰提、兰提…… 她在心里接连不断地默念着同一个名字,仿佛在独自守着一个不能外道的秘密,又仿佛仅仅借由这两个字,便有了所向披靡的力量,便能拥有忍耐疼痛的意志,便能让她在一朵莲花之上,如雕塑一般守持三万年,再三万年。 一片遮蔽天日的黑云浮在了湖面之上,而在云光之上,天幕赤者如席,火光般的灰红裹挟着不详的沉沉烟雾,宛如将火海的倒影投映在了近在咫尺的天边。 跪伏的谛听对周遭一切恍若不察,但她却听见了那此起彼伏的畏惧惊呼 “明王现世!天哪,这是哪位神佛生出的忿怒相?!” “这教令轮身分明是带着佛光的…为何要降在地狱?” “这得多高的修为啊,简直比降三世明王看着还渗人。” 谛听对这纷纷议论充耳不闻,然而那令她魂牵梦绕了近三万年的心脏搏动声就那样安然沉稳地响在她的近旁,为她带来了…那久违的寂静与平和。 她在极度的震惊中抬起眼,却只见到了一片硕大而可怖的阴影 那是一尊脚踏黑云的明王,三头四臂,皮肤上漫布着无数花朵状的青黑色图腾,手中持戟握斧,披散的长发色如鲜血,而在那三颗头颅之上,六只眼梢狭长的眼睛都一动不动地逼视着她。 各大明王均是不同神佛忿怒相的化身,因代表歼灭邪魔、降服退治的强势意志,所以大多有着非人而诡异的形象,若是以塑像摆在寺庙里,或许仅仅是古怪吓人,但若是这样一位神明携万钧怒火,活生生地呈现在了面前…… 莲花湖四周陷入了冰封一般的死寂,氛围紧绷如绷到极致的丝弦。 而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明王面前,谛听蓬松的尾巴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 三万年来,人形少女第一次从那朵青叶莲花上站了起来,她极力踮起麻木的脚尖,那纤长的眼睫之下流动着湖水一样的光华,仿佛上万年的光阴没能在她眼中留下任何痕迹,那对淡色的眼瞳依然如淌着月光的明镜一样,静静地倒映着对方狰狞凶暴的影子。 她怀着无尽的耐心与仰慕,不退却也不卑微,只从心里开出干净炽热的花朵来,再把这花掐下来,稳稳当当地交付到对方手中。 谛听伸出手,用沾着血渍的双手握住对方结着印的一根手指。 “……兰提。”她哑声道,“兰提。” 地藏菩萨万年闭关不语,甫一出关,便祭出从未有过的忿怒相,以无能胜明王的姿态现身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317:51:342021052516:2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語今天帽子掉了、白苹秋一枝、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荒栖千歧11瓶;白苹秋一枝5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春秋战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5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0 身量七尺有余的无能胜明王对四下悚然的样目光毫无觉察,她从低矮的云端落到水面上,近乎僵硬地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将谛听抱了起来。 虞歌身上已具备了几分成年女子的风韵,流水一般的长发蜿蜒垂落,从她的手臂中流泻出去,一路散落在湖水里。她本该有着温柔委婉到极致的风姿,却因其主人万年度鬼的动心不乱,而平白染上了某种鬼神都无法近身的凛凛威仪。 鬼神无法近身…… 明王怀着无名的焦躁与怒意搂紧了对方的腰身,甫一低下头,却对上了一双满溢着濡慕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旖旎的神态,也没有任何踟躇或彷徨,反而只汪着一股滚烫而炽热的少年意气,仿佛没有任何多余的含义,而仅仅是在这样专注的凝望着她。 三万年时光流转,千百番时移世易,就连以坚韧稳宁闻名天道的地藏菩萨都克制不住妄念而心生三毒,使得无能胜明王应运而生,但在这物是人非的重逢时刻里,虞歌的眼睛却依然一成不变。 与其说是修为,那倒真算是一种得上天眷顾的单纯心性。 明王以三颗头颅逼视着周遭悄悄窥探的夜叉与怨鬼,空出来的两只手臂却将怀里的走兽藏得严严实实。 只可惜…那不是爱。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灼热的吐息,然而那坚硬的重物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肺叶上,令她在恼怒与愤恨中几近窒息。 虞歌可以伴她左右,可以以万年不变的目光注视她,甚至可以为了她的誓愿,跪伏三万年,忍心音侵扰,度恶鬼无数。 然而那并非情爱。 那样投入又执着的眼神,那样全身心信赖的依存,都仅仅出于对饲主的忠贞与对陪伴的渴求,那里面确实有着无法被磋磨的真情实感,却算不得爱。 至少…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一种。 仿佛心头被某种冰冷的利器重重刺了一下,某种尖锐而突兀的痛意顺着胸腔骤然弥散到明王的全身,激起不甘又无从着落的躁动感。 她径直踏在湖面上,泛青的皮肤与波光粼粼的湖水相触碰,水面竟于霎时间开出大朵黑漆漆的千叶莲花,牢牢地托住那具巍峨冷峻的身形。 步生黑莲不仅代表了足以成佛的高深修为,也象征着这一位明王镇压业障、不服则诛的果决心志。 无能胜明王将谛听一路抱进了卧房,还未曾把对方放下,便被一只细白冰凉的手扯住了衣袖。 “兰提…兰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虞歌把她的一只小臂抱在怀里,全然无视那皮肤上繁杂可怖的图腾,好像即便是心性大改,肌骨重塑,在她面前的这一位也仍旧是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主人,慈悲温和的菩萨相也好,凶恶刚俊的明王相也罢,无论这位主人以众生百态中的何种面目出现,对她而言似乎都并不存在分别。 菩萨神通无限,化身至少数十种,然而在谛听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却始终都只有一个人。 这只走兽固执地撑起上身,扒着对方宽大而可靠的肩膀,像只幼犬一样,重新缩回了明王的胸前。 她背着那对雪白的犬耳,带着一种幼童似的青稚,有点不安地问:“兰提…地狱尚存罪业疾苦,我当然很高兴你能来接我,但我就这样离开了,你的誓愿该怎么办啊?” “嘘,不…不必多虑。” 明王的嗓音不复往日的清润低醇,喑哑得如同能生生磨出血的礁石沙砾,但她根本无暇顾及这等细枝末节了。 那混杂着愧疚与怜惜的欣喜如泛着苦意的清冽酒水,迷乱了她的六只眼睛,也蒙住了她清明的神志,顷刻间便使那如鲠在喉的焦炙消弭于无形。 是哪种爱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无憾惜地想。 无论出于何种情愫,谛听永远都只会看着她一个人,永远都只会留在她的身边。 至于那些普渡苍生的慈悲与大愿…菩萨该操心的事,便交给菩萨吧。 “……小歌,乖孩子。” 在明王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时候,她面上的神色已然显露出一种久违的柔和与怜爱,若是忽略相貌本身的巨大差异,那面对谛听的神态其实与菩萨已经别无二致。 沸腾的血液如海潮般奔腾在她的每一寸血管里,掀起蓬勃的喷张热意,她倾身而下,艳如鲜血的长发便顺势垂到了谛听懵懵懂懂的面庞上。 “来,小歌,亲我一下。” 虞歌被放到锦衾上,茫然地抬起头与明王对视。 这只小兽敏锐地察觉出对方身上那种磅礴而极富压迫感的气势,那感觉近在咫尺,几乎像是在酝酿着某种可怕的风暴,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起脖子,然而骨子里的忠诚与温驯还是盖过了本能的惧意。 她吃力地抻着脖子,随即便不假思索地,啪叽一声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 那动作是那么坦荡,那么磊落,甚至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倒像是不知所措的幼犬,莽撞地用嘴巴拱了拱自己的饲主。 下一秒,便有一只滚烫的掌心携凶狠力道而至,死死地箍住了她不住颤动的尾尖。 无能胜明王以三只手臂将谛听托在胸前,目光中似乎有点无法压制的迫切渴望,却因刻意的自持,而显出一种古怪的钝感。 那汹涌的欲望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恶意,令她觉出剜心蚀骨般的剧痛,仿佛躯壳中被填满了劈啪作响的火流,那火焰骤然燃至心肺,令她连气息都变得湿沉且炽热。 她便带着这样的热度,一寸寸地吻遍了虞歌的脊背。 谛听的脊梁如玉石一般洁白冰凉,所有的阴影都源自于茕茕清癯的骨节,好像细伶伶的一把骨头,硬是撑起了一身雪白的皮。 这样瘦的一张背…究竟是怎么一动不动地跪伏了三万年,又是如何有胆量,去撑起一位菩萨惊动六界的大誓愿呢? 咸腥而酸楚的海潮陡然批头浇下,浇灭了明王心内的贪欲,那海水里似乎掺杂着血腥与尘泥的味道,呛得她鼻腔发涩,而只能毫不吝惜地,将满腔的怜情蜜意倾注到面前这只小兽的身上。 明王终归是明王,即便再温柔再怜惜,那与生俱来的暴戾也是无法被消弭的。 在完全契合时,无能胜明王将指尖浸润在一汪丰沛而温热的水意中,用一只手臂环住了谛听脆弱的脖颈前,那种全然征服的快意几乎令她脑中永无止息的躁动与怨愤陷入了一种平和的黑暗,她觉得自己在这种平和中徐徐下坠,由云端,坠回了人间,陷入了由七情六欲所编制的巨网之中。 她以一种极克制的力道掐住那道紊乱的脉搏,仿佛在掌控着虞歌欲望的同时,也在掌控着对方的生命。 那种漫长又尖锐的极乐几乎令她眼前发黑,直到那副伤痕累累的肉身因窒息而猛然弹动,她才松开掌心,安抚似的吻了吻那濡湿的鬓角。 “小歌,好乖…乖狗狗。” 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她的指尖淌到了手腕上,明王以最左侧的那颗头颅去观察谛听的神情,却见这只小小的走兽躲闪开她的目光,将脸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心口。 仿佛这只幼崽在向给予她疼痛的人寻求庇佑,又仿佛…她所贪恋的单单只是这一方怀抱,哪怕这怀抱中掺杂着无限的痛苦与欲望,也甘之如饴。 明王听着那与自己共鸣的同频心跳,一时间几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抚着谛听因痛意而搭拉下去的犬耳,强行扳过了对方的正脸。 虞歌密实的眼睫因疼痛而簌簌发抖,大颗大颗的眼泪由眼尾流得满脸都是,连微垂的眼梢都被浸得殷红,与明王高大怪异的身姿相比,她又显得非常幼小,以至于那模样看起来有种过分的可怜。 但那双雾气昭昭的眼睛里仍旧带着潋滟的微光,摇摇欲滴的温婉情思便顺着眼睛透出来,将对方濒临灭顶的快意逼到了极致。 那也许并不是欲界中的情或爱,但已经足以令人沉溺其中。 谛听伸出遍布淤痕的双臂,执着地攀上了明王的脖颈,像是紧紧攀附着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支柱。 “……兰提。”她用发声受阻的嗓子小声嘟囔,“兰提,不要放开我。” …… 地藏菩萨以无能胜明王为化身,带着谛听搬离了莲花湖,而迁居到了两座金刚山相交界的山脉上。 她们住在终年不化的冰脊之巅,在四周布下结界无数,而使得众鬼无法近身,万魔望而却步。 菩萨不再提起察遍因果,度进众生的大誓愿,她像是藏在明王怪异非人的躯壳里,用这种方式来与自己的无上志向达成了自洽,仿佛只要放弃了大道,便能避开六道中的因缘际会,远离那如影随形的怨憎别离。 她生平头一遭放纵那些纷繁渴求的欲望,便如同枯木逢春,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在谛听的陪伴中日益沉沦,几乎不让虞歌离开自己的怀抱。 曾经数百年的陪伴发酵成了岁月难折的滚烫爱意,她们一个不再辨听人心,一个不再占察世理,反而终日依偎在一处,将彼此当成六界之中唯一的依靠。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仿佛有一根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丝绳,你踩在上面,明明那么凶险,却一点不觉得畏惧,也忘却了隐忧,而只能体味到由内而外的温柔慰藉。 直到某一天深夜,菩萨如同平素一样,将谛听抱进火海蒸出的温泉水中,爱怜地亲吻对方的每一根手指。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猩红血渍从氤氲的水汽中浮了出来,她微微一愣,却见到了虞歌脸上横淌的满面血泪。元宝小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516:23:452021052621:2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深陷七五、hky、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想睡觉啊63瓶;xdlbx59瓶;羽墓、百合文的抄袭大王是谁、千山10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事了拂衣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6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1 瑞兽化形于天地之间,不受因果束缚,因此并不存在广义上的生或死。在它们之间,有在危难关头浴火涅槃的凤凰,也有在灵气殆尽后以焦骨庇佑人界的玄武,没人知道谛听会在神志消亡后去往什么地方,也许会因功德而受封明王,也许会就此归于六界之外的混沌,那是件超脱于佛法之外的,连神明都无法预料的事情。 明王飞快地意识到,在地狱道内度鬼的三万年确实已经耗尽了虞歌的全部修为。 一种无法形容的惶恐与失措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脏腑,仿佛被淬着寒冰的箭头穿肠破肚,冰川上混着霜雪的寒风径自吹过她被剖开的腹腔,令她遍体生寒。 那段时间,她常常用四只臂膀交织成一张火热稳宁的网,牢牢地将谛听抱在怀里,揽在肩头,好像只能借着对方的躯壳来填补某种近乎于慌乱的空虚,然而即便是枕在她的怀抱里,虞歌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起初是七窍涌血,后来是畏寒畏光,到最后…甚至已经出现了六识失灵的不详征兆。 那是在某一天夜里,她将虞歌抵在不见天日的床榻之间,试图带着对方一道沉沦进炽烈而绝望的欲念里,却未能听见谛听那讨饶般的吞声低泣。 虞歌仰面望着她,眼里的泪水薄如微光,但神色里却没有任何隐忍或难耐的迹象,只剩下一片懵懵懂懂的天真。 她用布满淤痕的手指怯生生地攥住了明王青黑的手腕,停顿了好一会,才有点羞赧地垂下了眼。 “……兰提,别玩了好吗。”她道,“你倒是…求你了,快点进来啊。” 无能胜明王霎时间如遭雷殛,她撤回了埋入那汪丰沛的手指,面上显露出一种近乎于扭曲的震惊,似乎非常愕然,又似乎…仅仅只是难过。 丧失六识的人会首先错乱身识,即感触之识,在她身下的这只小兽,甚至已经觉不出与肌肤相贴的火热触碰了。 谛听对外界的感知意识逐渐淡薄,中途有那么几年,把大半的时间都拿来昏睡,那也许只是衰弱的一部分,也许…是上古瑞兽潜意识中的自我修复。 明王只得没日没夜地照顾对方,有些时候,她看着虞歌从唇畔溢出大量的鲜血,那么多,那么浓稠,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那简直像是眼睁睁地目睹了白璧染尘,鲜花曳地,平白让人心生痛意。 在那凌迟削骨般的漫长疼痛里,她总是觉得悔恨,总是觉得怨愤,这灭顶的情绪如磅礴呼啸的海潮,携凛冽寒风而至,顷刻间便使她浸溺其中。 为什么在同谛听相伴的那百年间…她未曾觉察出对谛听的感情呢? 当初又是为什么…能怀着一颗平静之心,心安理得地默许虞歌去替她度鬼呢? 明王怀着无尽的怜爱与疼惜,去亲吻对方淌血的耳朵,颤抖潮湿的气息就直直打在那半透明的雪白耳廓上,惹得虞歌在昏睡中都忍不住缩起了身子。 是了,她想,是因为菩萨那无差别的宽容与慈悲。 在许多年以前,那只扯着她衣角不肯离去的小小幼兽,在她眼中与乞求庇佑垂怜的万万亿苍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是在虞歌化形之后,她看着少女虔诚孺慕的神情,也像是在望着这世上的任何一处草木山石。 那时候,她对谛听或许也有怜爱,但那种怜爱的感情就如同一个人,看待一株枝上鲜花,惜花者再浇水施肥,遮风挡雨,也只是任这株花顺应四时流转,兀自的生灭开谢。花开时,欲赏、欲嗅、欲折;花落时,也愿为其哀而不伤,可惜……也就仅此而已了。 春风总有来去,草木总有枯荣。一个人总不该为了一株花而费太多心神,恰如一位菩萨…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为了一只生灵而落入凡尘。 而现在…她要这株花长长久久地生在自己的枝上,无论如何,也得恒久开放,不再凋零。 地狱道不大适宜瑞兽修行,明王又不愿回天道做回菩萨,是以,她带着谛听来到了人界。元宝小说 她选了人界的归雲山,在山顶上建起了一座碧瓦朱甍的山庄,山庄平日里有溪水围抱,落雨时见四水归堂,取的都是人界盛行的好景致,但她抱着虞歌,却觉得怀里的身子软成了一汪流淌着的水,那几乎令她心生畏惧,仿佛再怎么用力打捞,也只是徒然。 无论明王心下作何思绪,那确是虞歌有生以来最快活的时日。 无论菩萨或明王,归根结底都是天道内的通达神佛,而在人界的时候,她的主人却忽然化作了寻常女子的模样,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旁,好像她们只是这世上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好像她们中间再也没有任何差距与阻碍。 那段时光如藕断丝连的一根细线,将断未断地被无限拉长。 谛听依然在日益衰微,却因人界灵气所带来的一点滋养,而有幸免于昼夜不分的昏睡。 她与兰提终日相伴,曾见识过江湖快意,也曾领略过凡间疾苦,但绝大多数时候,她们只是窝在那片山庄里,在清朗的夜里并肩躺在屋檐上,看点点繁星的参横斗转;在雨雪的天气时缩回寝殿里,一边共阅那些痴人写下的戏文话本,一边学着里头的样子,对彼此讲出最拙稚最上不得台面的温言软语。 她这一生似乎都在围绕着兰提打转,在年幼时苦苦清修,于茫然与卑怯中追随着一位神明遥不可及的背影;在少年时又以心念度鬼,固执又卑劣地死死挽留着她心心念念的主人。 谛听在下雪时悄悄化作了原型,将身子靠在对方肩膀上,以口衔住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尖,她像一只狐皮围脖一样缠住兰提的脖子,仿佛只要这样,这能占据饲主的全部心神。 那稳固又安宁的心跳…依然在亿万年如一日的搏动着,就那样亘古不变的响在她的耳边,成为她在六界中能听见的唯一一道声响。 近在咫尺,又可靠又坚韧,仿佛…永远不会弃她而去。 我是这世上离兰提最近的人了。她不无得意地想。 能辨听人心的禀赋奇能也好,能通达佛法的无量功德也罢,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要兰提。 一双温热而干燥的手扯住了她的后颈,托着她柔软的腹部,将她稳稳当当地揽进了怀里。 她面目平庸的主人自上而下地捋着她那身油光水滑的雪白皮毛,语调间有种显而易见的亲昵安抚,似乎将她因喜悦而爆发的小小呼噜…当成了细微的颤抖。 “乖,小歌,不要怕。” 饲主贴着她冰凉的鼻尖,声音混在那有力泵跳的脉搏声中,如一道温柔至极的雪水,徐徐地渗入她那对听辨万物的犬耳里。 “我不会去成佛的,就算有一天回了天道,我也只做…这天上护你的那一尊佛。” 然缘起因果,而天道无常。 那一场雪足足下了一整个冬月,而自风雪歇止的那一天起,谛听忽然就尽失了六感。 她尝不出味道,看不见形状,觉不出冷热,甚至连那对耳朵也跟着一并失了效,然而即便灵敏的双耳内听不见任何声音,那六界中嘈杂而纷乱的千万心声依然如密集落下的箭簇,不由分说地传入她的识海之中。 那简直像个整个人被从内部击碎了,她像是被罩在一口冰凉黑暗的巨钟内,时时刻刻受种鱼敲击,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响或许并未传入她的耳中,却活生生震断了她的每一寸骨头,连三魂七魄都被从体内震了出来。 有眼不能观,有舌不能尝,有身无感触,有耳化苦危,有那么一个瞬间,谛听几乎觉得自己连脑浆都崩裂了。 她连意识都受损,甚至分不清舒适痛苦,映不出善恶好丑,但在六识尽失的时刻,她心里除了那煎熬而无望的折磨,便只残存下一种近乎于荒谬的担忧。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兰提会忘了我吗? 她会不会养一只新的走兽,也这样日日陪伴呢? 那只走兽也会讨兰提欢心,也会替兰提去度鬼吗? 我…我不想离开兰提,也不想她有其他人,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灼烧般的莫大疼痛之间,似乎有液体接连不断地落在她脸上,她想象不出那水是凉是热,是咸是苦,甚至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还是…兰提滴在她身上的。 她的识海陡然安静了下来,重归了宁寂,谛听在虚脱般的恍惚之中睁开了眼,透过湿漉漉的眼睫,却只望见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和煦光晕。 一双手带着芬馥而湿润的莲香,轻轻替她遮住了双目。 “小歌,不怕,不要怕了。” 那语调一如既往,足够柔和,足够疼惜,几乎像是一句哑声的诱哄。 “我在这里……乖孩子,睡吧。” 虞歌伴着那平和沉着的安静心跳,踏踏实实地闭上了眼,在陷入黑甜梦乡之前,她似乎听见了冥冥之中,水钟滴到尽头一般的滴答一声轻响,遥遥地自天幕传来,又似乎…那仅仅只是她疲累过度所产生的幻觉。 在主人身边,她向来无所畏惧,也从来都没什么好忧心的。 她在某个春日的午后醒来,耳边只听闻燕语莺呼、风拂垂柳,这只走兽抱着腿愣了会神,才觉察出周遭有些过分的寂静了。 没有兰提的温柔慰藉、没有兰提的轻言安慰、也没有…那伴随她无数年的稳宁脉搏声。 她的主人就此消失,甚至连一道音讯都没来得及给她留下。 谛听将那串砗磲念珠紧紧地攥在手里,起身时连耳朵里都在嗡鸣,她拖着一头蜿蜒至脚踝的长发踏进院子里,那道总会在花园内浇花除草的温柔虚影…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是…被丢下了吗? 仿佛长久畏惧的事情骤然成了真,她蹲在花园中间,沐在和煦的春光之下,却觉得自己像陷入了一场无法转醒的噩梦中,比万年度鬼还要孤独,比六识尽失还要难耐,因为这一次,没有那个会来接她、会来叫醒她的主人,再也没有出现。 兰提知道她胆小,所以从不会让她等待。 ……她真的、真的只有兰提啊。 “虞…虞歌?太好了,可算找到你了。” 已修成罗刹的石俱宁匆匆赶来人界,还未来得及寒暄,便被故友的神情震得微微一滞。 她见过虞歌在地狱道内清修时的迫切与迷惘、也见过谛听将要去度鬼前的那孤注一掷的坚定…然而那里头的万般情思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此刻那张脸上的,那种近乎于惊惧的空白。 那简直像是被人生生抠出了心肺、又当面碾成了血泥一样。 “…虞小歌啊。”她艰涩道,“我听说,地藏菩萨功德圆满,已经成佛了,你俩这…这是怎么回事吗?” 从来天运总循环。 在地藏菩萨甘心献出己身修为,救治瑞兽谛听的同时,也补全了她距离修成正果……所差的那最后一道功德。 作者有话要说:小徒弟今天出场了吗?没有慈祥 感谢在2021052621:28:412021052920:5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卷耳2个;、昼海、碎瓷、十九、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瓶;砚栖20瓶;夜幕、粟粟不吃素素、啧、今天仍旧帅气、吃肉的草10瓶;霉霉lover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7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2 石俱宁在山庄内等了三日,才见谛听重新走出了房门。 虞歌身披白袍,而长发及地,气色里还透着天光化雪般的苍白,但神色却已经全然冷凝了下来,那张端艳秀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软弱的迹象,几乎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坚毅感。 她对着故友合掌致礼,以示感激。 “石俱宁,多谢你。”她轻声道:“我要去见佛了。” 见佛……?! 难道还要去求一位正佛的怜悯与恩施吗? 鸟首罗刹对着她细细端详了片刻,几乎不由得暗自心惊。 三万余年时光荏苒而逝,在这只瑞兽身上,却成了不留痕迹的屡变星霜,单就人形来说,虞歌确实出落出一点成熟婉约的女子韵味,但那双眼睛里的执迷与顽固却依然堪称单纯,与当年她守着菩萨清修、或代替菩萨度鬼时,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那可真是一种…教化不通、而岁月难折的坚定。元宝小说 地藏法门向来倡导其门下修士静虑养心,坚韧果决,然而这样的性情放到一只不通人故的走兽身上…那简直算得上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冥顽了。 石俱宁有心劝慰,但她对着虞歌那双淡色的眼睛,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瑞兽谛听自那日起,重新登上了须弥。 她来到须弥山顶,踏入忉利天的三世三重天城,只见足下地触柔软,如踏绵绸,周身妙香薰远,诸天人在此处议论法理,游乐戏玩。 那是…她初次拥有灵智的地方,她与兰提相遇,也恰是在此处。 居于城内的护法神帝释天骑六牙白象而至,一眼便认出了这只曾在善法堂边被菩萨带走的小兽。 “是谛听啊,你回我这里来做什么?”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听闻地藏菩萨已功德圆满,你是要再为自己寻一位主人吗?” 虞歌对这三十三重天上的城主稽首而拜,低垂的雪白脖颈蜿蜒出一段曲折而坚硬的弧度。 她道:“我要去见佛。” 她穿过裹挟着层层雷电的靛紫阴云,步入离生喜乐地的大梵天,甫一进入,便被那再熟悉不过的馥郁莲香裹了个严严实实。 面前仍旧是生长在佛国净土中的无边莲华,她与兰提数万年未归,那些笼在氤氲水汽中的莲花却不灭不落,不染纤尘,当真是本性洁净,妙色无比。 但谛听以掌心拂过那带着佛性的柔嫩花瓣,心里却只能想得起那万年之前的陪伴,想起在她还是一只幼兽时,伏在菩萨莲座下的满足与欢愉。 兰提会从青叶莲花上垂下一只手,轻轻梳理她耳后的毛发,偶尔也会将她托在掌心里,替她隔绝外界的风波与杂音……那本该是一段非常欢喜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委屈。 她将一颗滚烫的忠贞心肠交给了心心念念的神明,而那神明却只对这颗心弃之敝履,甚至不告而别,根本不待她追从。 谛听眼中映着潋滟的波光,却只负气般的小声道:“我要去见佛。” 她于无烦天门前跪经八十一日,跪到手臂麻木,失去支撑,只得以上身倒伏,匍匐于地,那扇汉白玉所制的大门才终于在她面前徐徐张开。 这扇门内预示着沙门们毕生所求的舍念清净与超凡入圣,但谛听踏入殿门时,心内却只有…比凡人更盛的苦痛与迷茫。 殿内两侧,十六位阿罗汉尊者或坐或卧,或喜或嗔,均以超脱轮回的透彻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宛如天道之下的最后一道审判。 谛听于坚硬冰冷的黄金地面上长跪不起,哑声道:“我要去见佛。” 隔了许久,她才听见一道叹息,自遥不可及之处悠悠传来,阿罗汉们应声而动,为她让开了一盏通往天道的窄门。 那是唯有识心存在,连诸天神佛都无权踏足的地方,据说里面解脱了一切诸苦烦恼,任何生灵在这条大路上,都须以原本的面目来呈现。 是以,匆匆追来的石俱宁便止步于此,她在漫天的白光之中垂下鹰眼,便只见到地上残存着一串…被血渍所浸染的梅花爪印。 每一步都那么艰难,又踩得那么深,仿佛连切肤的痛苦,也无法阻挡那只小兽的脚步。 谛听在弥散呼啸的风雪中极力仰头,只见正佛所在的金殿离她不过有万丈石阶,但那每一级石阶上却如同铁板炙烤般滚烫,留不下一滴雪水的痕迹。 她长舒了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带着沸然热度的地面当即便沾下了她稚幼爪心上的一层油皮,然而这只走兽却在磅礴飞雪中寸步不移,向着众生从未涉足过的窅冥之境,决然地踏出了下一步。 当她还是一只不会化形的幼兽时,兰提甚至没怎么让她的四足沾过地,而现在…她甚至已经觉不出脚下的疼痛了,烫到了极致,反而只剩下削皮挫骨般的冰凉。 成佛是一条天定人则的独行大道,落定便再也不可回头。 可即便兰提真的成了佛,真的无悲无喜,无嗔无怒…那又如何呢? 就算她的主人再也不会抱她、怜惜她、安抚她…再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亲吻她的额头,她也只想留在兰提身边。 雪水混着冷汗浸入她的眼睛,令她眼中汪着的那泡泪水彻底无处遁形,难以抽身的灼热痛楚自眼眶与四肢弥漫,在她的心肺间汇集,疼得如同钻心剜骨,几乎令她无法承受。 她想起在归雲山巅的那场冬雪,想起兰提在人界将她捧在心头,一字一句地对她承诺 “我不会去成佛的,我只做…这天上护你的那一尊佛。” 谛听用裸露着森森白骨的前爪搭上最后一阶石阶,周身风雪骤熄,而足下如玉般温凉,她于金殿前恢复了完好无损的人身,整个人却依然因残存的剧痛而克制不住的战栗。 兰提,是你自己亲口所说,只做护我的那一尊佛。 那你如今…又为什么要丢下我呢? 她忘却了路途中的艰辛与委屈,忘却了寸步不退的毅然心智,而只怀着一种天真而茫然的困惑,孤身立在了金殿门前。 她从地上爬起来,挺直了脊背,不跪也不拜,只重复道:“我要见佛。” 而正佛的金殿便为这一句话所开。 霞光万丈的偌大金殿中,正佛百余丈的金身塑像便静卧于瑞兽的面前,身姿圆润丰满,面容豁达仁慈,以宽容和蔼的微笑,对芸芸众生坦荡而视。 那竟是一尊…以慈爱能忍而著称的弥勒尊佛金像。 如果应天道因果而修成正佛的是曾经的弥勒菩萨…… 那兰提又究竟去了哪里呢? 若是没有涅槃成佛…那消失和入灭有什么分别? 她要走到哪里、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找到她的主人呢? 谛听如脱力一般跪伏于地上,将那串砗磲念珠紧紧握在掌心里,连指甲洇出血迹都浑然不察。 她像是被淬了剧毒的利器骤然击中了,连呼唤里都只残存着沙哑的气音。 “兰提,兰提。” 在耀眼夺目的无量佛光中,一双苍老温热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发顶,落下一片茂密树荫般的阴凉。 “……小谛听,你还是来了啊。” 菩提树神佝偻着脊背,抚摸虞歌头发的动作与胡噜着一只无知幼犬并没有什么不同。 “…菩萨成佛之前总要有无数劫数,而最后一道证得圆满法身的劫难嘛。”她顿了顿,“往往发生在因果之外,连六界神佛都预料不到。” 而瑞兽生于天地,无根无源,一生因缘命数,均不受因果约束。 树神垂眸望着谛听怅惘至极的神情,难得生出了一点同情之心。 她放缓了语调,“小谛听,劫数也不一定是不好的机缘,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菩萨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罢了。” 数月之前,同样是在这间金殿里。 诸天神佛归位,重重祥云环绕,佛光万丈,而仙乐齐鸣。 距离修成成果仅差临门一脚的地藏菩萨只身立在莲花宝座中央,平视着漫天的嗔目金刚与低眉菩萨,沉默了许久过后,终是静静地,阖上了一对狭长的双目。 “我不成佛。”她掷地有声道,“诸戒已破,千般罪业皆由我,既守不住这菩萨尊位,便且待我…近身三界六道,受生死轮回之苦罢。” 菩萨笑容安宁,似有慈悲,又好像…有什么比慈悲更加复杂的东西,令她见之欢喜,触之怜惜,悄然盛放在她的识海里。 那是一株雪白的枝上花,看似荏弱,却有着比神明更固执的心性,开在天道,开在地狱,开在人界…也开在她那颗玲珑剔透、不染浮沉的菩萨心肠上。 她禅定而坐,将整只手掌切入了自己的胸膛,勾出了三道色泽明亮、无法直视的金光,而在那光晕周遭,又有华光流窜,异彩纷呈。 霎时间乐声骤停,而莲花寂灭。 菩萨为了舍弃受六界敬仰的浮屠之位,献出了…那载着无量功德的三魂七魄。 …… 上古谛听自天道直下地狱,在八寒之境祭出了前所未有的瑞兽忿怒相,却并非是为了降魔。 她一意孤行,与镇守地狱道的万千罗刹悍然交手,强行夺走了地藏菩萨落入轮回的魂魄,从而触怒了天道,引发了亿万年来,最大的一场天谴。 在这场雷霆万钧的交战之时,其中的一魂三魄应声裂出,恰巧落入了在山脚下观战的…一名龙尾阿修罗的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小天使在评论里反映了,才想起之前一直忘说了诚恳跪下 有关防盗:考虑到是快穿文,有些小天使可能喜欢跳世界看,所以本文的防盗比为50,时间6小时。 所以原则上说…订阅过半应该都能正常看新章,如果偶尔不行可以先试试清一波缓存,要是还不行…就只能报抽了叹气 感谢在2021052920:50:192021053020: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岫嶙峋4个;十九2个;昼海、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瓶;楚玖20瓶;公子世无双、夜幕10瓶;早点睡吧9瓶;闲云野鹤6瓶;既墨、351628445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8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3 天谴与任何神佛无关,而代表了天道自身的意志,其本质并非降劫或惩戒,而仅仅在于…诛杀。 神怒天诛,雷殛于野,而不死不休。 第一道落雷降下的时候,谛听便已经完全无从顾忌周围怒目圆睁的恶鬼罗刹了。 她甚至反应不出疼,那简直像是以金刚重杵垂直地叩击着她的脏器,翻滚的血液涌入肺部,漫过腹腔,使她不自知地大口抽气,当即便跪伏于地。 在她的怀里,兰提的魂魄化为一颗巴掌大的素面琉璃珠,散发着微弱而难以言描的溢彩流光。 虞歌在势不可挡的滚滚惊雷中卧了下去,将这颗冰凉又坚硬的珠子严丝合缝地贴在心口,护在身下,她的大半躯壳都泛出近乎于不详的麻痹,雷电所留下的灼伤在她背上绽开无数道支状裂痕,烧焦的肌肤又裹住血肉,令那伤口连一滴血也流不出来。 她脑子里嗡鸣一片,连视线内都映着大片错杂斑驳的刺目白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连苟延残喘的意识都随着奔行的闪电一同消失于天际了。 然而她依然还醒着,依然清清楚楚地体会到那种喉管紧缩的干渴感,依然在极度的寒冷中浑身战栗,而无法挪动分毫。 那其实是内脏破裂所导致的结果。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接连不断的雷暴以她的置身之地为中心,掀起层层的疾风气旋,千仞冰川上的冰粒在裹挟中盘旋而上,如同雪霰所形成的一场飓风,而在飓风之下,八寒地狱终年不化的雪原都被劈出了层层焦土,露出了焦黑龟裂的大地。 谛听咬死牙关,以掀翻了指甲的十指紧紧攥着手中的琉璃珠,那动作是那么执着,那么孤掷一注,仿佛她在这世间所求的单单只是这一颗珠子,即便是惹来雷霆震怒,万劫加身,也在所不辞。 除了压在肋下的手腕与手指,她身上的每一寸骨骼甚至都被生生震碎了,当粉身碎骨这说法在一道道惊雷中成为具象的时候,即便那些碎骨戳穿了融化的皮肉、扎进了重伤的脏器,似乎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我会死的吧。 七窍内淌出的鲜血糊住了她的眼睫,虞歌在惊天动地的霹雳轰响中轻轻阖上眼,任凭簌簌而下的雪水浸湿她滚烫焦热的肉身。 那真是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尽管剧痛到几近麻木,五脏都因冷意而蜷缩成一团,但四周却好像满溢着某种令人心神颤动的温暖,仿佛在冻到濒死的时候被没入温热舒适的热水里,又仿佛…在绝望无明的懵懂之时,被搂进了一个稳宁可靠的怀抱。 兰提…兰提。 在神志恍惚的弥留之际,连她自己的魂魄似乎都被卷进了这场混杂着电光雷鸣的暴风雪中,她在骤风中俯瞰着那具奄奄一息的丑陋躯壳,内心却浮现出一种…近乎于坦然的平静。 在她漫长生命中的无数回忆如闪着微光的齑粉,借着无边雷光的映照,浮雪一般地飘荡散落,在这象征着罪不胜诛的天谴之中,晕开星星点点慈悲而温柔的光晕。 那是归雲山冬日的连绵落雪、是地道狱大殿中的飞散香灰、是大梵天无边莲花之上的氤氲水汽…… 她有幸在一位大菩萨的膝下长大。 她曾贪图那份世间独有的清净与安宁,以一只幼兽的爪子勾住神明雪白袈裟的一角;也曾放纵过自己骄纵粘人的性子,终日守在青叶莲座之下,用额头与独角去磨蹭对方垂落的掌心。 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怀着一种说不清、也不必言明的仰慕与崇敬,以地藏法门那无坚不摧的心性,追随着一道永远都遥不可及的背影。 她在地狱道内暮鼓晨钟的清修,却根本领悟不通半分佛法,心里只想着主人身上馥郁殊妙的莲花香气。 她在莲花池中央昼夜不分的度鬼,也觉不出半分对芸芸众生的同情与感怀,而只能感受到…兰提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眼神。 好在…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兰提不仅没有去成佛,还脱去了那恒久慈悲寂静的菩萨相,从莲花宝座之上,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 与无能胜明王相处的日日夜夜、在人界共同相依为命的短暂时日……于她而言,都像是从宿命轮回中所偷来的恩赐,她一面在这火热而炽烈的美梦里辗转沉沦,一面又为那在幻想中都不曾出现过的怜情蜜意而惴惴不安。 在她那些影影绰绰的担忧中,她几乎早就料到,兰提终有一日会弃她而去,但她从没想过…兰提会死。 那可是古佛再造的菩萨、是为她遮风挡雨,亘古伫立的一棵巨树、是在六界之中,唯一一个令她心心念念的主人。 神佛怎么会落入轮回呢? 兰提…怎么会死,怎么会消失呢? 虞歌在雷嗔电怒中勉力睁开眼,汪在眼睛里的泪水便顺着侧脸蜿蜒而下,混着她脸上的汗渍与鲜血,径直滴落在那颗被她捂热的琉璃珠上。 九九八十一道大天雷愈演愈烈,到此时此刻,便只剩下最后…最致命的那几道。 瑞兽不在因果之中,不受天命所限,但她确实已经快死了。 连度鬼三万年所攒下的厚重功德都化作了如有实质的柔和光流,恋恋不舍地盘绕在这幅伤痕累累的身体四周,惹得山下的众鬼虎视眈眈。 谛听是菩萨成佛大道上的最后一道佛劫,而菩萨……则是一只瑞兽,此生仅此一道的命劫。 但这道劫数的门槛太高了,没有兰提在前头等她,她跨不过去,也不想再跨了。 虞歌将那颗琉璃珠托在手心里,放在眼前凝望了片刻,便径直按进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腔内。 那玉石般触而生寒的东西放进裸露的血肉里,应当是会让人痛不欲生的,但那对她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把兰提留下来吧。 她们都不会成佛,都不会踏入轮回,即便在地狱…她们也要永远、永远都守在一起。 飓风席卷着电光飞雪与哀声长鸣的万千怨鬼,在风眼中央……颗冷硬又了无生气的琉璃珠却陡然绽出万丈金光,那金光自谛听胸膛爆发而出,将这生生捱过大半场天谴的躯体当即照透了! 在漫天接地的光晕之中,一只手托住了虞歌的下巴,抬起了走兽那张血泪斑驳的、茫然的脸庞。 那不是恒久以寂静相示人的地藏菩萨,也并非怀着忿怒相的可怖明王…而仅仅是个面容稍冷,但目露怜爱的凡俗女子。 尽管没有响在耳边的沉稳心跳,没有芬馥湿润的温柔莲香,谛听还是用她那裸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指,义无反顾地抱住了那只手臂, 这是兰提。 自琉璃珠中所幻化出的这道温柔又模糊的虚影,是度无量劫前的菩萨本相,不是佛陀弟子,不是六界慈心,而仅仅是…… 她的兰提。 谛听极力张大了因疼痛而涣散的双眼,一时间甚至完全屏住了呼吸。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兰提,求求你了,别丢下我。 兰提,如果你走了,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兰提,你能不能…不要去轮回呢? 兰提,我真的只有你了。 兰提…我爱你,我爱你啊。 但她连声带都快要被雷火烤化了,那夹杂在气声中的倾诉又粗粝又含糊,好像下一秒就要将污血呕出来,又仿佛…那只是一只幼兽在重伤垂危之际的不甘呜鸣。 菩萨低眸望着她,用洁净无瑕的手心细细拭去走兽脸上的每一处脏污,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干那滂沱滚落的泪痕。 那么湿,那么多,像怀着满腔的困顿与委屈,却无处可诉,无人能听。 “……小歌,不要哭了,来,看看我啊。” 她像很多年前一样,用温热干燥的掌心去抚摸虞歌毛茸茸的发顶,又把那只手凑到唇边,落下蜻蜓点水似的一枚浅吻。 “乖孩子,别怕,去人界找我吧,我们小歌最喜欢人界了,是不是,嗯?” 菩萨露出一点感怀而怜惜的笑意,那笑容中似乎含着无限的遗憾,又好像仅仅是出于温柔的抚慰。 “从今而后,山川草木是我,虫鱼鸟兽是我,人间百态也是我,即便我不再是菩萨,也永远不会离你远去,宝宝…别再哭了。” 那话里的诀别意味已然不言而喻。 最后一道电劈雷击自天边轰顶而至,带着挟火携风的瘆人气势,便要于千钧一发之际,悍然夺去冤孽的性命。 “呜…啊,兰……啊!” 整整八十道天雷都抵不过此刻的半分绝望,那种无可言说的畏惧如冰冷至极的雪水,从谛听身上的每个毛孔中渗进去,几乎要让她焦黑的骨骼都一寸寸结上冰霜。 兰提,不要走。 求你了,求你了,别留我一个人。 ……请带我一起走吧。 她发出毫无意义的徒然哀鸣,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腿往前挪蹭了两寸,竭力伸出手 那只手自对方的掌心中径直穿过,又骤然落了地上,最终只抓到了…掺入琉璃碎片的冰凉泥土。 悬在半空的幻影弓下身子,虚虚地将她环入怀中,带着流水般温凉的热度,以双手笼住了那对低垂战栗的犬耳。 “嘘,小歌。”她道,“不要听了。” 谛听确实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最后一道振聋发聩、穿云裂石的巨响令她暂且失了聪,心中耳中都只残存着一片嗡鸣,在那极致空白的静寂中,她似乎听见了那熟悉的平稳心跳,安宁又朦胧地,像从深不可测的水下传来,然而那柔和的频率稍纵即逝,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已经彻彻底底地没了踪迹。 她错愕地抬起头。 遥远天幕上残存着灰黑一片的雨迹云踪,然而那滚雷已然完全止息了,一道金光璀璨的通天佛光笼罩在地面深深塌陷的风眼处,惹得八寒之境的万万亿生灵跪地俯首,以感念上天垂怜。 那是地藏菩萨在六界中的最后一次现世。 菩萨以残存的二魂四魄召出普照地狱的佛光,在天谴中…用自己的怀抱,保住了瑞兽谛听的一条性命。 …… 八寒地狱,雪域山巅。 室内的袅袅檀香自低处徐徐飘散至虚空,幻境中的血泪离散如潮水般呼啸退去,龙尾的魔修摇摇晃晃地支起上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她狭长而褶皱深邃的双眸微微眯起,那种相貌里与生俱来的稳重与庄敬便骤然褪了个干净,而只剩下本性中那近乎于凌厉的肃杀。 那伽摩在昏暗中沉默了许久,才以尤在颤抖的指尖,静静抚过谛听光洁脊背上、那些交错突兀的支状疤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3020:55:542021060115:0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九2个;昼海、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天打鱼48瓶;南瓜20瓶;十九、荆楚10瓶;天王星引力3瓶;何以解忧,唯有暴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89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4 数万年时光如流沙沉淀,那些裹着淋漓血肉的焦黑疤痕,如今已痊愈成一道道细窄泛白的凹陷,如藤蔓般横亘在虞歌雪白的皮肤上,若非亲身眼目睹,简直让人无从想像,这累累伤痕当年有多么触目惊心。 那伽摩垂着乌沉的眼眸,神色中难辨息怒,她沿着疤痕来回摸索,很快将手指定在了某个点上。 在谛听的脊椎上,有一处十分明显的错位,像是叫人生生敲歪了两段骨节,平日里看不出分毫,若顺着整条脊椎去抚摸,便显得十分突兀。 天谴将她这一身骨头都劈成了焦骨,纵使瑞兽在修行上天资过人,也难免留下些许未疗养好的沉疴旧疾。 这实在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结果。 但当那伽摩亲手碰到这些残存的痕迹时,她却觉得胸腔内的某处忽然空了一块,灌入了满胸口仓皇逃窜的冷风,令她全身上下的体温都骤然流失在了那场渺远而不可追寻的幻境里。 有关师尊、有关菩萨、有关师姐、也有关她自己……多年来尘封在冰川之下的真相终于徐徐掀开了面纱,她以为她会愈发的焦躁嫉恨,或者就此释然解脱,然而在此时此刻,她甚至已经无从分辨心内那些沉甸甸的情绪了。 三万余年间跌宕起伏的真实记忆甫一呈现在她面前,却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陌生,这些桥段固然使人震撼,却如同话本里汇集了凡人想像的感人故事,纵使能唤起些许的真情实感,也令她很难联想到虞歌身上。 毕竟,她印象里的师尊……总是端着不动声色的镇静架子,似乎永远都温淡自若,无悲无喜,不会被任何外事外物所影响。 那伽摩坐在在寂静而黑暗的室内,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师尊的耳朵,在俯身的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清晰,又那么沉重,仿佛带着永无止境的挣扎与迷茫,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内部击垮了。 原来陈泛所言非虚。 这只小谛听……真的也曾怀揣过纯粹赤诚的心肠,义无反顾地追逐过某个人,即便面对着晦涩的前路与叵测的命途,也能够顶着雷霆怒火,剖心掏肝而毫不退缩。 在地狱道内跪经清修的时候、在莲花池内以修行度万鬼的时候、在须弥山上独自前往正佛金殿艰难跋涉的时候…… 这只无父无母、又无亲无故的走兽害怕吗,难过吗,是否也曾有那么一时片刻,因为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而独自落泪? 在脚下这片土地上遭受过那么重的天谴,又痛失爱侣之后…… 她是如何养好了这一身的皮肉,又在人间苦苦寻觅了多少年呢? 也许她养大过许多位徒弟,却仅仅换来了几件菩萨的旧物。 当满腔期待一次次骤然落空之时,谛听又是否彻底绝望过,她可曾疑心过,当年菩萨的遗言…不过是一场美好又温柔的骗局呢? 归根结底,虞歌又是如何从当年那只虔诚深挚的执迷小兽,一点点蜕变为现如今这个…克制而内敛的师尊的呢?元宝小说 那伽摩吐出一口灼热而战栗的气息,从背后将师尊搂紧了怀里,又抬起一只手,轻轻贴在了对方心口上。 虞歌什么都不会说的。 因为她的师尊,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背负着这样隐秘惨痛的往事,在每一年的七月晦气都喝个烂醉淋漓,甚至因心灰意冷而出现了天人五衰的衰败征兆,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倾诉半句心声。 当年能为幼兽遮天蔽日的那根支柱已然坍塌,举目也只剩下看不出轮廓的断壁残垣,但这只小谛听却依然固守着那些腐朽蒙尘的秘密,仿佛只要她不说出口…她等的人就还会回来,就还有可能回来。 而现在…只需要一两滴心头血。 昏睡中的虞歌不会觉出疼,也不会留下痕迹,只要再取两滴心头血,她就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师尊…这些年在人界的全部经历。 那伽摩将并拢的五指悬在那方雪白的皮肉上,甫一触碰,便摸到了满手慌乱又细弱的脉搏。 仿佛心肺在针板上陡然滚了一遭,魔修脏腑内泛起一种细密而尖锐的疼痛,令她一时间根本下不了手。 这其实是非常荒谬的。 客观而言,是虞歌将她当成菩萨的替身,是虞歌利用了她的感情,是虞歌…明明对她的心意了如指掌,却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在这段师徒关系里,她才是那个板上钉钉的受害者,但若是与那万余年的苦痛光阴相联系…… 虞歌这个持刀的凶手,却似乎比她这个挨刀的还要可怜。 ……真不讲理啊,师尊。 那伽摩嘴角漾出点笑意,眉间却依然凝着不化的寒霜。 她在师尊苍白沉睡的面庞上落下密不透风的亲吻,却见虞歌的那对犬耳即便在睡梦中也紧紧贴在脸侧,仿佛只要将耳朵合上,就能躲避尘世的琳琅风雨,就能忘却那恍如隔世的痛苦别离。 她望着那张温婉而疲倦的面容,久远的记忆却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至,又将她带回了多年以前的归雲山巅。 那是她年少时的某一日午后,在翻找剑谱时意外从藏经阁的顶楼里发现了数十箱落满灰尘的经卷,其中的许多卷,一眼便知是师尊亲手誊抄的。 讲经是个众所周知的大工程…若是她打着皈依学佛的名号去悉心请教,也许日后就能从师尊那里讨到很长的相处时间吧? 怀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她在当晚请安后便提出了请求,然而谛听却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不见端倪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虞歌也是这样靠在塌上,神色倦怠而语气平静,但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却仿佛蕴着某种经久不化的风雪,几乎流露出一点罕见的不悦。 “那伽摩,自己学着玩吧。”她道,“不懂的地方可以拿来问我,其余的…就免了吧。” 她对上小徒弟困惑又讶异的眼神,悄悄别过了脸。 “我生在天道,却已经…不信奉佛法了。” 是了,她当然不再信奉佛法。 因为这只谛听从头至尾的信仰…都只是菩萨。 那伽摩猝然撤回了手。 没必要了,她想,她不想…也不忍再去目睹,谛听这些年在人间所亲历的种种了。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捧眼泪。 她在归雲山上入魔的时候,那捧热泪从虞歌红透的眼眶里滚出来,却像融进了她的血液里,在这些年间淌遍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脉,所过之处,连她的五脏都泛着酸楚。 那时师尊说了什么来着……?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魔修用立着鳞片的龙尾缠住师尊的双腿,眼中的情绪明明灭灭,最终只剩下一片晦暗不清的怫戾。 师尊确实没有恶意玩弄她的爱意,没有将她当作替身豢养,也没有仅仅因入魔一事而对她心生厌弃…… 因为谛听根本不在意这些。 自从双修那夜听见了她的心音,虞歌…甚至没再将她放在心上,这只瑞兽在人世间度过无数寒暑,却一心只想找到那位早已不存于世的主人。 这份感情经岁月而不败,历生死而难折,只经得起全心全意的寄挂与托付,因此…不能分给旁人一分一毫。 即便…这旁人曾在人界伴她左右,曾对她献上一腔恋慕,还生着一张与菩萨一模一样的面孔。 阵阵迟来的怒意在体内冲撞,如火流奔涌,顷刻间便煮沸了魔修身上每一滴兀自流淌着的血液。 她不奢求取代菩萨,也不妄想虞歌能忘却旧主,但凡…但凡谛听能够对她稍加青眼,哪怕仅仅只将她看作最亲近的弟子,哪怕单单把她用作独一无二的替身,她都愿意守在师尊身边,对一切给予与恩赐甘之如饴。 ……可惜了。 若非是拿菩萨的消息做引子,这只瑞兽应当根本想不起,这世间还有她这号人吧。 她已经等了虞歌太多年,久到那掺着魔息的戾气都一点一滴地渗进了她的骨髓,连半点温情都浮不出来了。 从前在归雲山,她拘泥于师徒身份,只能遥遥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她整夜整夜地守在门口,等着将她带大的师尊从正殿内走出来,等着那个看似冷淡实则温和的长者分给她一个眼神,或留给她一句嘱托。 后来她入了魔,被人废了遍身的修为,又开始在人界遍寻谛听的踪迹,她涉足过所有供奉着地藏菩萨的庙宇,也留意过不少与她面容近似的凡人修士,徒然耗了无数年头以后,又从人界来到了八寒地狱。 或许众鬼群魔畏于她身上的阿修罗血脉,而在这里对她俯首称臣,然而在夜深人静之时,她却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佛寺中任人欺辱的孩子,只能怀着卑微与畏怯,日复一日地等人施救,只能对那本不属于她的恩宠而摇尾乞怜。 即便是时至今日……能将谛听强留在地狱的是她,能在谛听心头取血的是她,能对谛听肆意揉搓的是她,但在她们之间,那个高高在上、凡尘不染,牵制对方一切心绪的人,却始终都是虞歌。 一切都没有变,恰如初次邂逅时,她遍身脏污地被困在结界里,而只能悄悄觊觎师尊那双雪白无暇的赤脚。 她怜惜虞歌的惨痛过往,而虞歌…又可曾为她考虑过一丝半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伽摩想。 在无人的小阁楼内,她取下那柄名为克已的左手剑,放在火苗上燎了几个来回,便骤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那直入肌理的闷痛令她的神色近乎狰狞,然而她就在那令人意识恍惚的剧痛中斩断了血脉与膈膜,生生剜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鲜活心脏。 那颗心上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处角落,或深或浅,或曲折或平直,都载着她这些年来无从可诉的孺慕与情思,而也恰恰是这颗心,让她的一切想法,都在谛听面前无处遁形。 魔修胸前血流如注,而她却觉不出半点伤痛淋漓,反而体味到那久违的抽筋换血般的快意,顺着痛到麻木的肺腑渐渐传入脑海。 她将那柄剑小心翼翼地撂在桌上,单手取出匣子内的一颗内丹,径自怼进了那颗看不出形状的血窟窿里。 那颗万年无忧树的内胆本就是温软润泽的质地,甫一被满腔的血管与筋络接纳,只静了片刻,便以某种恒定而安稳的频率怦然泵动了起来。 那伽摩将那颗悬在剑尖上的心脏藏进不见天日的匣子里,眼中渐渐映出一种…温柔而扭曲的笑意。 既然师尊心中只有菩萨…… 那她就做一回菩萨,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115:04:552021060221: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卷耳、海滩鱼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碎瓷2个;昼海、汐語今天帽子掉了、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拂晓夜溪20瓶;夜幕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0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5 夜薄雨骤,灯火将熄。 卧房内静得落针可闻,那伽摩跪在床侧,紧握着虞歌的一只手,将那方冰凉细嫩的掌心悄悄地贴在了自己胸口。 包裹着一颗内丹的血肉还在肌理之下隐隐作痛,但至少从表面上看,那片皮肤依然是平滑齐整的,看不出一点留疤的印记。 魔修望着谛听那张消瘦如谷中新月的侧脸,唇边慢慢溢出一点笑意,然而眼中却依然残留着暗涌的乌沉。 纵使她已经见识过师尊的记忆,也换上了一颗读不出内容的蓬勃心脏,那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畏惧却未曾消减半分,反而愈演愈烈,使她疲惫不堪的脏腑都皱缩成了小小一团。 ……师尊会发现她在弄虚作假吗? 若是侥幸糊弄了过去…师尊会像从前对待菩萨一样,从此便待她忠贞不二,痴心不改,将那些照拂与偏宠悉数送给她吗元宝小说 她那些虚掷了太多年的爱意与企图,是否能在今日…得到些许应得的回响? 纵使她正处于一名魔修的巅峰时期,手上又沾着无数无辜者的血与泪,但在那一刻,她心内的种种忐忑却无措得近乎单纯,似乎与当年那个苦守在归雲山巅的小徒弟别无二致。 但心口里那颗内丹却跳动得那么蓬勃,那么鲜活,以一棵万年草木的性命来时刻提醒她,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摇尾乞怜的孩子了。 三百余年前,她心灰意冷地在人界寻找虞歌的踪迹,意外撞见了这棵老树。 无忧树以其消苦解难的果实而闻名人界,释尊当年又恰巧在这种树下落地诞生,使得这类草木因此与正道结缘,修成正果的几率也远远高于其他人界精怪。 年轻的魔修裹挟着一身尘嚣,在一个骤风暴雨的夏夜来到树下避雨,醒来时,头顶那片葱郁扶疏的树影却换成了一张通体碧绿的桐油纸伞。 撑伞的是个雪鬓霜鬟的年迈妇人,并不追问她的来历,也并未打听外界变迁,只望着远山的水田青秧,絮絮叨叨地同年轻人唠了几番家常。 “……我可没听闻过什么瑞兽谛听,当年我在这里着土生根的时候,释尊都尚未入灭呢。” 老太太拢了拢暗色的袈裟,将一捧念珠似的荚果颤巍巍地掏出来,递到了对方面前。 “萍水相逢也算是一道缘……喏,这是我今年新结出来的果子,虽不能真的教人断念忘忧,但若是入了酒,也足以让你大醉一场了。” 她大约是太久没见过人了,对这陌生人的不置一言浑不在意,反而还在端详片刻之后,露出了一点和蔼又慈祥的笑容。 “我这老婆子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但你和我年轻时长得真像啊,尤其是那眉眼,几乎和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一样,啧……。” 始终对她爱答不理的魔修却在此时骤然抬起了眼。 那张脸上的绯红图腾随着面部神情的变化而清晰了许多,这样一动不动时……简直像是无数只怒目圆睁的饱满眼球在齐齐逼视一般。 这沉默而素厉的年轻人沉吟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点头。 “……您老说得是。”她哑声道,“倒真是一模一样。” 下一秒,一段直挺挺的剑尖陡然刺穿了无忧树的胸膛,她在喘息中垂下浑浊苍老的眼眸,只见到一串深绿色的血渍,顺着利刃棱状的血槽,一路淌进了泥土里。 魔修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那捧无忧果就哗啦啦地径直落在她脚边,而剑柄上所传来的微弱跳动,却伴着老者咽气时的抽搐,穿过百余年的岁月,在她的胸腔内渐渐重溯。 无忧果的果实真的会让人醉吗? 那伽摩不知道。 在人界徘徊的那段时日,她才刚入魔不久,全然无从压制那嗜杀躁动的力量,加之骨子里便留着阿修罗一族易怒善妒的血脉,简直将好斗滥杀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一方面,她当然排斥一切有可能成为菩萨替身的世间生灵,而另一方面…… 谛听到底是修过佛道的瑞兽,纵使没有黑白分明的是非原则,对屠戮无辜这种事也是非常厌恶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求能得到师尊的感情了,她只希望能见到虞歌,哪怕对方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再废她一次修为,哪怕这只谛听看她的眼神会流露出嫌恶与唾弃……也无所谓了。 她只想见到虞歌。 情意过尽后那无从着落的空虚与无措是如此声势浩大,如恒久焚烧的炽烈明火,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智。 幸好现在…她又抓到师尊了。 魔修不厌其烦地抚弄着虞歌的脸,似乎要借着这极力克制的举动,来剥离心内那层无法忽略的不安。 谛听的眼皮非常薄,即便在睡梦中,也勾勒出柔和而温婉的弧度。 持续时间过长的幻境使得她眼下隐约透着点憔悴的青灰,但那双唇却依然泛着饱满欲滴的绯红,这点艳色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那么鲜亮夺目,几乎给人一种没有由来的错觉,仿佛下一刻,这人就要睁开双眼,用最真切最温柔的语调来唤你的名字。 ……然而师尊想叫的,却并不是她的名字。 那伽摩陡然抽回了手,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缠住了手腕。 她霎时间怔在了原地。 仿佛漫长时光轰然倒转,那些无从外道的爱恨与苦甜轰然退去,只剩下一点残存的委屈与遗憾,化作一根戳在肺管内的蜂刺,蛰得她刺痛无比。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虞歌也是这样躺在她身边,用一截尾尖,悄悄勾住了她的手腕,此后所发生的一切,便如同一场虚假而荒诞的梦境,令她时至今日,都忍不住在其中颠倒沉沦。 那伽摩咬着牙,脸上的笑容慈爱到几近扭曲,她僵硬地回过身,却发现虞歌…并没有睁开眼。 谛听佝偻着脊背,缩在锦衾里,燕羽般的眼睫剧烈翕动,然而却死死地合着眼皮,只摸索着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悬在半空。 那形容几乎是非常瑟缩、甚至是惶恐的,仿佛面前有什么令她触手而不可得的东西,一旦握不住,就完全没办法承受一样。 那伽摩暗藏住满腔的杂念,用她汗湿而滚烫的手,与对方稳稳回握。 掌心相契,而紧密无间。 虞歌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她不睁眼,那下垂的眼梢旁却飞快地晕开了一层薄薄的赤色,简直像是惊疑畏惧到了极致,连眼泪都化不出来了。 “……是你吗” 那一瞬间,这只功德无量的上古瑞兽看起来突然很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幼犬,虽承过无数风霜蹉跎,却依然朦胧地怀着点可怜的希望。 “……兰提。”她问,“是你吗?” 汹涌的无力感一寸寸碾压过那伽摩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遭人凌迟,连骨髓都被剔干净了,那痛意一秒胜过一秒,然而…却令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即便是疼痛与欺骗,也总好过一场无法收场的狼藉。 她捏着嗓子,换上了一副温柔如旧的虚伪强调。 “……小歌,看看我啊,为什么不敢睁眼呢?” 虞歌顺着手臂攀附到她怀里,淡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淋漓的水色,刹那间如冰雪消融,又似明月入怀,那朝圣一样的仰慕与依赖…几乎令魔修头皮发麻。 那令她坐立难安的焦灼随着谛听的举动而烟消云散,但她半点也没觉出如愿以偿的轻松,反而有种更深沉、更悲懑的感觉悄然而至,卡在她的血脉与喉管中,磨出不可消除的大片血痕。 是了,她备好的那几套说辞与借口自然是用不上的。 谛听连无能量明王那样可怖的相貌都能甘心认可,更妄论是一副与菩萨一模一样,不过是添了几片图腾的皮囊呢? 至于与小徒弟之间的那点情分纠葛…这位师尊,大抵是从未当成过一回事吧。 而谛听窝在那个久别重逢的怀抱里,足足僵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斗胆伸出手,在沉默中回抱住了那方紧实而瘦削的脊背。 她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衫,以至于自己的指甲两侧都洇出血渍来,那感觉就像抓住了一把生锈的旧刀,虽珍贵如宝,却锋利难握。 她曾无数次伸出手,怀着悲怆,怀着祈告,怀着无法言尽的微末期待,将这只手伸向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界生灵。 就像在极力打捞水中的月亮。 即便她的指尖能触到水面,月光也会在她的手中破碎,被动荡的水波切割,最终顺着她的指缝,流逝成银白微渺的光晕。 菩萨谢世后,她的确去了人间。 她拖着在天谴之后苟延残喘的残躯,在人间度过炎暑寒冬,也见过和风甘露,赏过日落星出,也历过青天朗照,然而在大部分时间里,她仅仅是在漫无目的地找寻与等待。 天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多了,恰如月有阴晴,而圆缺自有天意。 她遇到过不止一个让她听不见心声的生灵。 有时是一株草木,有时是一只恶鬼,有时是一位妖修……有时,又单单只是一块恰巧开了灵智的石头。 这些形形色色的生灵或多或少有着一副与兰提相似的样貌,也能陪伴她短暂的时日,以好友、知己、养子或门徒的身份待在她身边。 ……就像无意入室的月色一样。 待到对方故去以后,她虽能得到属于菩萨的一样旧物,但那归根结底…… 不是她要等的人。 她自然珍视与兰提有关的一切,但那也仅仅只是珍视罢了。 她只想要兰提。 在无数个夜里,她独自守在归雲山巅,就像守着无边佛法中的残篇零简,天上冷月无声,而群星静默,再也寻不到任何温柔与偏爱的痕迹。 兰提因她而赴死,甚至在魂归太虚之前,还要给她留下一份虚幻的幻想,让她重新来到这人世间。 要是没有去地狱抢夺魂魄就好了…… 要是没有去天道找寻真相就好了…… 要是没有去度鬼,放任兰提去成佛就好了…… 在更遥渺更无可追忆的时候,要是没有勾住兰提的衣摆,逼对方饲养自己就好了…… 遗憾之事多如泥沙,以至于独自回头望去,遍地都是散落的“倘若”与“可惜”。 可惜这世上没有倘若。 在菩萨故去的数万年间,谛听躲在半昧不明的混沌世界里,追忆自己冥隔六界的爱侣,不死不活地捱着日子。 归雲山上连绵的风雪浸入她皴裂的骨头,沤入她破损的皮肉,徒留一个活着的人,在午夜梦回之际,一声声呼唤着故人的名讳。 兰提、兰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221:58:102021060416:2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汐語今天帽子掉了、百岫嶙峋、加油啊喂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临渊谷50瓶;痛苦面具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1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6 人界,归雲山。 庙宇布局疏朗,层层相叠,单看其殿堂楼轩无一不缺的构成规模,其实足以媲美前朝禅修最盛时的五山十刹,然而其中的殿堂布置却与制式佛寺相差甚远,猛地一瞧,倒更类似于一处舍宅为寺的大户民宅。 冬日的归雲山上大雪未停,纷纷雪片如飞蛾般扑朔而至,在那伽摩的眼睫上化作潮湿的水雾,令她的视野都笼上了一层朦胧而模糊的光晕。 自谛听消失后,她已经三百余年没能登上归雲山巅。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许多时候,瑞兽所布下的结界连神佛都难以奈何,更况且…虞歌其实也并未尽心尽力地教过徒弟,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她曾在这里度过这辈子最怀念的一段日子,那时候,她的师尊沉默而温和,总会时不时的关照她,有时是几卷能让她刚好领悟的心法,有时仅仅是一匣子从山下带回来的吃食,甚至有那么几回,这只永远纤尘不染的谛听见她忍得实在难受,还亲手猎回了几只野兽。 在某天深夜,虞歌将一头还在哀鸣的成年麝鹿丢到她面前,雪白的袈裟上沾着泥水与血渍,神情中却没有任何责备或埋怨的迹象,反而…透出一种如水似的包容。 “喏,吃吧。”她高高在上的师尊平静地洗干净手,“想吃生食也不必忍着,但一定要和我说,知道了吗?” 现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段时日简直像是隔世的梦境,虽轻柔又引人感怀,却早已经彻底凝固在时光里,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周遭的草木山石都与她入魔时一模一样,未曾改变分毫,龙尾的魔修伫立在山门前的五十三级石阶之下,长长地吐出一口灼热的叹息。 带她回来的虞歌窝在小徒弟的怀抱里,双手紧紧搂着小徒弟的脖子,以一种全然依赖的姿态仰望着对方。 “……兰提,上去吧,真的什么都没有变哦,虽然被烧过一次,但我都重新建好了。” 即便这只瑞兽的鬓发还泛着洁白的雪色,但她的精神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好了许多,在那张轮廓柔和的侧脸上,恍然间竟有种少女时期温驯而婉约的神采。 她对上魔修晦暗不清的目光,有点心虚地晃了两下尾巴。 “兰提,我…我有在乖乖等你哦,虽然等了好久好久,但我一直都在专心的等你啊。” 那种乖顺、执拗又有点稚气的腔调,与她当年在菩萨怀里撒娇卖痴时别无二致,却叫那伽摩的脏腑传来钻心剖肝般的剧痛。 难以言喻的嫉恨与不甘如刻毒的火苗,一寸寸地舔舐着她的骨髓,令她湍急流淌的血流都叫嚣着烧灼般的痛意。 原来仅凭一张相似的面皮与一颗听不出心音的心,师尊就能真的将她当成菩萨。 原来在数不清年岁的日月交替里,虞歌对菩萨的感情始终未变分毫,这只瑞兽的心性…竟真的顽固至此。 不过是将她养大而已,不过是为她切过一根小指而已,不过是为她放弃成佛又落入轮回而已,不过是为她挡过一次天谴而已…… 那伽摩飞身略入山门,清晰地听见师尊那含着笑意的小声惊呼与脚下积雪破碎的声音。 她死死地闭了下眼。 是了,纵使那些事她能做,也愿意去做,陪伴谛听走过漫漫光阴的终归也是菩萨,而不是她。 ……而菩萨已然辞世,那些晦暗而剧烈的情绪甚至因此而彻底无从找落,她只能顶着这重使她激愤难安的身份,去窃取师尊那全心全意的倾慕与信赖。 “…小歌,你要带我看什么?” 那怜爱又温柔的声音从她吐出来,带着一种含糊又压抑的味道,听起来其实不像来自喉咙里,反而掺着某种胸膛内的沉闷震颤。 然而谛听根本无心理会这点微末的出入。 她自己踩到地上,却依然牢牢攥着对方的手腕,似乎要借着这个动作,来感受那稳宁而温柔的脉搏。 “兰提,我找到了很多你的东西,我…我本来以为那是你的,结果,都只是你的旧物。” 她微微抬起眼,在透亮的雪光里,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也流动着某种婉转而期待的微光,连雪白的犬耳都稍稍支棱起一点,那显然是个…得愿以偿的满足神情。 但谛听那略微下垂的眼梢却渐渐红透了,在如潮的风声里,那点血色从她洁白而过薄的浮出来,几乎让观者无端地想象出刺痛。 她重复道:“我…我还以为那都是你。” 下一刻,她抬起一只手,骤然推开了西配殿的大门。 殿中地面上空无一物,唯有两侧金墙上依次悬挂着如意宝珠、人头金刚幢、莲花梵箧、斩恶业烦恼剑、金刚智大刀与一柄…闪着着熹微佛光的地藏锡杖。 仔细数来,那不过是寥寥几样法器,却消磨了她上万年的光阴,也几乎要耗尽她的满腔热忱。元宝小说 虞歌回过头,眼睫抖得像一只易惊的蝴蝶,但脸上却泛起又怀念又温和的笑意。 “当我发现那伽摩…我是说,当我以为兰提你现在所用的这副身体不是你的时候,我几乎完全要放弃了。” 她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甚至连声音都随着上身的战栗而微微发颤。 “我非常想找到你,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兰提,没有你的时候,人界太大了。” 她攥着小徒弟的一截手腕,委委屈屈地嘟囔:“人界真的太大了啊,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呢,我……。” 她想说我好想你,但一只干燥滚烫的掌心已经严丝合缝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仿佛五脏六腑都中的最后一丝热度都被蒸发殆尽了,那伽摩几乎无法克制自己那不正常的痉挛,沉洪而压抑的躁郁灭顶而至,令她无法再听师尊多说出一个字。 有什么可愤怒的呢?她自虐般的想。 不是早就知道,谛听的眼里只有菩萨了吗? 不是早就知道,她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替身了吗? 不是早就知道…找不到菩萨的谛听,甚至都已经活不起了吗? 这是独独属于谛听与菩萨的故事,而她…连故事中的一位故人都算不上。 在虞歌印象最深刻的回忆里,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场。 她将手掌上移,遮住了那双迷茫而可怜的眼睛,并且不顾对方的挣动,于唇舌之间碾压出几声零星破碎的痛呼。 那全然是冲动之下的一时兴起,但被她按在地上的虞歌却很快撤下了抵抗,反而像一只幼犬一样,犹犹豫豫地凑到她的嘴边,细细地吻了回来。 她从未被师尊这样亲吻过,那样轻盈笃定,那样包容果决,仿佛珍爱到极致,便只能以口舌来温热,来讨好,无论受到如何粗暴突兀的对待,都不会躲避半分。 那予取予求的模样像某种啃噬脏腑的毒液,令那伽摩的神经都倏尔紧绷了起来,而嫉妒与苦痛又于刹那之间,将她空荡荡的躯壳重新填满,她伸出手,沿着虞歌脖颈上那淡青色的血脉一路顺延,终于忍不住倾身而下,饱饮了一口源自上古瑞兽的热血。 虞歌甚至连眉头都未蹙一下,只是用被按在冰冷地面上的那只手轻轻摩挲对方关节上的硬茧,用吃力地扬起头,一寸寸地舐过魔修面颊与脖颈上那些错杂慑人的血红图腾。 这举动其实与欲望完全不相干,好像仅仅只是在表达…… 即便她的主人换了一副魔修的壳子,她也全然不介意。 那可真是一种近乎愚蠢的忠诚与虔挚。 即便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伽摩也没被师尊这样伺候过,她脑子里的血管因过激的情绪而突突跳动,几乎已经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愤恨还是悲哀。 她知道自己手底下失了分寸…但是,那又何如呢? 魔修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以吞吃入肚的力道在对方玉石般的皮肉表面留下无数血痕,她咬穿了谛听胸前玲珑的一侧尖端,那最贴近心口的腥甜血液自瑟瑟挺立的凸起滑入她的口中,却像是一把尖刀,将她的心肺都生生搅烂了。 因为虞歌甘之如饴。 那伽摩带着不容忽视又不容推拒的蛮横力度往下一探,却只触到了满手泛滥淋漓的润泽。 下一刻,她的师尊用那条因疼痛而不住发抖的尾巴,轻轻缠住了她的手臂。 谛听道:“兰提,我不疼的,我…我只想要你。” 感化进度:22 …… 癫狂过后,归雲山巅重归寂静,只能听见窗外的簌簌风雪,自天际呼啸而来。 虞歌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扯开了小徒弟在睡梦中也紧扣在她腰间的双臂,悄悄离开了卧房。 她在藏经阁的顶楼里翻出了一只匣子,匣子内里撑着一颗血渍干涸的心脏,因被人下了咒而未曾腐烂,却也只能化作一滩死气沉沉的血泥。 444吞了下口水,颤颤巍巍地扒着她的肩膀。 “……宿主啊,你怎么还真陪攻略目标演下去了啊,你以后可怎么收场啊?” 虞歌定定地望了一会那颗心脏,思索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声气。 “……小兔崽子,下得了狠手,真不愧是我亲徒弟啊。” 她把匣子收回原处,盘腿坐在了地上。 “收场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先演不下去的是对方才对,我觉得蹊跷的是另一档子事。” 她借着明亮的月光摊开剧本,将系统从后头一把扯了过来。 “哎呀你过来看,菩萨背弃佛道,耽于私情;小徒弟误入魔道,生妒滥杀,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问题,但客观来说,但也没偏执到彻底黑化或者毁天灭地的程度吧?” 444一怔,道:“会不会是因为还没开始黑化呢?” “没黑化叫我来做什么呢?”虞歌拍了拍它的脑袋,“这个小世界本身有个逻辑自洽的世界观,我觉得之所以让我来感化,可能不单单是因为感情上的那点偏执,而是…这两个任务的性格与行为,受到了某种因果之外的不良影响。” “你是说…瑞兽?” “瑞兽不受因果约束的这个设定本来就很bug,因此但凡是上古瑞兽,基本上死的死,消弭的消弭,除了…谛听。” 虞歌一边咬指甲一边含糊不清道:“作为一个快穿者,我对这个因果体系而言是个百分之百的世外之人,所以无法被世界观所代谢,从而造成了一系列…没那么符合因果律的影响。” 系统愕然地质疑道:“可是…菩萨救你所以成不了佛,小徒弟因为嫉恨所以彻底入魔,这难道不是因果吗?” “菩萨悟道无数年,应当轻易为了某个人而放弃成佛吗?小徒弟年幼时给点阳光就懂得感恩,若不是被当了替身,也根本不会黑化吧?” “当然了,这都是我自己猜的。”宿主摊了摊手,“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的进度条可能不仅仅在感情线上,而是得靠消除影响来实现。” 她踉跄着站起来,下楼时忽然一晃神,差点一头撞在墙柱上。 444垫在她身前,大惊失色道:“我靠,你没事吧宿主” “没…没事。” 年轻的宿主用那张温婉而清丽的面皮露出个羞怯的表情。 “……就是爽过头,腿软罢了。”她小声赞叹道:“年轻人,啧,火气真大啊。” 444:…… ……行了行了,知道你喜欢年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416:27:432021060523: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妈呀、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恣昭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2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7 归雲山上的整个冬月都天晦而雪骤,那伽摩端着托盘走出香积厨,恰好见着了一只前来觅食的赤麂。 那应当是一只尚且年幼的雌性赤麂,非常谨慎地躲在树底下,用狭长的吻部去嗅探埋在积雪之下的灌丛,摆尾时露出一小条纯白色的毛发。 魔修甫一迈出脚步,这只警惕的小鹿便惊慌失措地发出两声短促的吠叫,随即便撒开四蹄,飞快地蹿进了寒冷枯败的深林。 鹿血浓烈腥膻,但年幼雌鹿的肉质应当是鲜嫩紧实的,若是生嚼在口中,吞咽时会有一种筋拉丝的奇妙弹性。 ……好饿啊。 仿佛喉咙里被滚烫的血块堵得严严实实,那种甜腻而腥咸液体顺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渗入身体,让人油然而生一种隐秘而暴戾的渴求。 她身上流着阿修罗的血脉,又已入魔多年,对血肉生食的强烈需求早就镌刻在了她的本能中,那股热流顺着心肺一路涌上头顶,令她心中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与不安。 那伽摩握紧了手中的托盘,用力到连那木质的纹路间都崩裂出细微的裂缝,她于卧房前踟躇不前了好一会,直到那盅热汤表面都已经漂起了凝固的油花,才勉强柔和了神色,挤出一点仁慈包容的笑意。 太难看了。她想。 ……顶着一副慈悲仁德的菩萨外壳,内里却阴暗凶蛮到如同只晓得吸食血肉的饿死鬼,这可真是太难看了。 那伽摩将托盘随手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又取来木桶,捏住了搭在床榻边沿的、那双青紫斑驳的脚踝。 刚刚醒来的谛听茫然地扭过身子,随即便抿唇而笑。 单就面相而言,这位师尊其实看起来还非常年轻,又生得清丽而和婉,眼波流转之间,眼中像是凝着薄薄的一层水光,仿佛含着世间最珍贵最无私的一份情意,足以让任何被她所注目的人泥足深陷。 “兰提、兰提……你方才去哪里了,兰提?” 那声音因久睡而显出一种轻缓低慢的腔调,即便虞歌说话一直慢声细语,也能让人轻易地分辨出,这话的意味并非在于询问,而在于…撒娇。 魔修知自己应当摆出云淡风轻而无坚不摧的架子,但在那一刻,她几乎像是浮在云端,或踩进淤泥里,胸腔内的跳动声一下一下地鼓动着她的耳膜,却仿佛是蒙蔽了她的双目,使她径直陷入了某种又丑陋又悲哀的欢欣之中。 她蹲下来,捏着师尊的脚踝,将那双细白冰冷的双脚浸入到温热的药汤之中,又就着这个姿势微微扬起眼,去揉捏对方垂落的掌心。 她的瞳孔极其黑沉,边角又锋利上挑,这样自下而上望上来得时候,难免带着几分凶恶而冷峻的味。 但谛听却对这无形的压力浑然不察,她倚在床边,双手紧紧握住对方,体会着那平稳波动的脉搏,那种熟悉而怀念的安宁便通过魔修过高的体温,沿着掌心曲折的纹路渗入了她的骨血之中。 那感觉令她千疮百孔的内脏都皱缩了起来,一种麻痹般的闷痛感随神经霎时间传遍了全身。 仿佛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能板上钉钉地确认,她苦苦追寻了无数年的那位主人,终于回到了她身边。 兰提不再是当年的兰提,而她…似乎也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她了。 谛听在一种昏昏沉沉的迷茫中,将视线定在了自己垂落的几绺白发上。 兰提换上了一副属于魔修的年轻躯体,而她却已经逐步走入了年老与衰败。 她将漫漫光阴都耗在了寻找上,在菩萨落入轮回的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像是在追随者一岑寂而寥远的故人背影,那影子时隐时现,有时也会给予她莫大的期待与希冀,但最终…都只是归于遥渺而无从追忆的往日时光。 她怀着一颗炽烈纯挚的心肠,不厌其烦地在天地间追问,兰提,我爱你啊,你究竟…去哪了呢? 那疑问中包含着提问者的心绪……患得患失的、挣扎痛苦的、困惑茫然的、或全然绝望的。 后来她已经不愿再问了,但那种求而不得的无望感却随着年久日深,成为了她血管里流着的血,成为她脊背上挺直的骨,成为她胸腔内团着的肉,令她连那虔诚坚定的心性都逐渐模糊了。 那简直像是将心肺用悬丝一点点绞断,化为一滩细碎而破裂的血肉。 我很爱兰提,她想。 但我还是把她弄丢了,而且…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念头的出现如同金石崩裂般的一声脆响,谛听便是从那一日起开始衰老。 瑞兽生来便伴着六界祥兆,即便是不再刻意修行,也总有拥有不断累积的修为与功德,因此这衰败的征兆并非源自于修为枯竭,而仅仅由于…… 那时候,她确实已经不想活了。 那是她在遭受天谴时都未曾明确产生过的想法。 听见那伽摩心音的那天早上,谛听将自己锁在正殿内,蜷缩在冰凉硕大的菩萨金像之下,只能觉出身心俱疲。 兰提,你还是骗了我。 山川草木不是你,虫鱼鸟兽不是你,人间百态也不是你…人界那么大,哪里都有你的影子,但那通通都不是你。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她跪伏于地上,用湿润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碰金像的一根脚趾。 那种彻骨冰冷的气息便在这个亲吻中攀附入她的骨髓,让她在那个旭日初升的清晨感到不寒而栗。 即便是时至今日…那冷酷的阴霾依然残存在她的身体里,如一截卡在肋骨之间的箭簇,虽不至于绞碎周遭器官,却总令她打心底里发冷。 在这个她本该因失而复得而安心坦然的时刻里,她却觉得连肺腑中的最后一丝温度都彻底褪尽了。 但好在…兰提已经回来了。 “……兰提,起来抱抱我吧,好吗?” 下一刻,她立刻陷入了一个紧密无间的怀抱之中。 其实那怀抱并不算舒服,那伽摩身上的血肉紧实而丰盈,但却有种年轻人特有的瘦削,以至于那肩膀上突出的骨头非常坚硬,不当不正地硌在她的脖颈上。 而那条长而有力的龙尾随着卷曲的弧度而自然显露出尖利细密的刺棘与鳞片,在缠绕在她裸露双腿上的同时,便严丝合缝地镶刺在了她的血肉之中。 魔修每移动半分,便有细细的血流顺着谛听雪白柔软的双腿一路淌下去,哪怕只用眼睛去看,那也该是一种非常难捱的切肤之痛,然而虞歌却只是抱紧了对方,用红而湿的唇去亲吻那覆着图腾的面颊。 “……没关系的,兰提。”她低柔,“别放开我,不要…放开我。” 那种全然奉献又全身心依赖的模样,简直像是一场献祭,就连那伽摩亲眼见了,都觉得暗自心惊。 她几乎沉迷在这份偷来的沉重深情里,尽管骨子里还有着难以启齿的卑怯与不安,但她却在师尊毫无狐疑的倾慕中愈陷愈深,她熟练地扮演着菩萨的角色,没日没夜地将虞歌怼在床榻之间,甚至偶尔在夜里醒来,还会见到虞歌坐在她身边诵经。 这只走兽不信天,也不敬神佛,之所以能这样熟习经文,也不过是为了菩萨而已。 而她现在…已经能够取代菩萨了。 那伽摩用后齿反复碾压着口腔内的血肉,默默地自欺欺人,她攥着虞歌的尾巴,享受着对方倾囊而出的感情,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快要忘却那份悬在她头顶的欺骗与恐惧。 感化进度:31 …… 腊月初八,风雪初歇。 上山捕猎的惠枝追着一只赤麂踏入陌生的土地里,她在半山腰回头眺望,只见出发的农庄不知何时已彻底不见踪迹,除去铺天盖地的干枝与残冰,便只剩下她自己呼出的吐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昭昭白雾。 她裹紧了身上的羊皮小袄,索性放弃了追逐,只将弓箭扔进身后的竹筐里,便准备打回府。 唰啦! 某种东西猝然划过冰层与枯枝,捡起一声短促的窸窣响动,年少的惠枝困惑地扭过头,瞳孔霎时紧缩 一截蜿蜒于地的蛇尾横陈于三丈开外,那尾巴比她的腰肢还要粗,上头布满了某种坚硬而锐利的鳞片,即便在雪光之上,也看不出颜色,简直像是将一切光亮都吸收了一般。 而那仅仅只是其中一截。 她在惊愕中瞪大了眼,却见那尾巴的大半部分已然笔直地伫立起来,与蛇尾相连的却并非蛇头…而是一张肃厉而可怖的女子的面孔。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只记住了一副花纹。 既像是密密扎扎的盘绕莲花…又仿佛,是无数只圆睁淌血的眼瞳。 那伽摩将猎物掳回了东配殿,在确保了人族少女昏迷得足够彻底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在十八味伽蓝神塑像的面前享用起自己的美食。 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食欲足以支配进食者的理智。 那种充盈而饱和的满足感自口腔缓慢地流入食管,又撑开她粘连成一团的胃部,将那种腥而惑人的味传遍脏腑,魔修连手指都在哆嗦,那条龙尾随着她进食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敲击着砖石地面,带起一层飘荡的浮灰。 阿修罗蛮狠凶恶,而龙族生性贪婪,这两者相结合,本就寓意着某种永无餍足的欲念。 她抹了把糊在眼皮上的血渍,却发现两扇殿门之间陡然敞开了一半人宽的缝隙,透进来半明不昧的熹微光线。 那伽摩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一种阴冷而悍厉的神情,那并非针对任何人,只单单是为了保护她手边的这份…生存资源。 一双雪白如并蒂新莲般的赤足踏了进来。 两个时辰之前,她亲手将这双脚擦干净,塞进锦衾里,这双脚的主人扯着她的衣袖,用不描而红的唇凑上来,可怜又可爱地讨要一枚亲吻。 而现在,那双脚一步步地走向她,轻若罔闻的脚步声通过地面的震动传来,几乎像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重锤,一下接一下地凿击着她的血脉。 她张了下口,便有大片的血渍自嘴边溢了出来,隔了许久,才勉强吐出声音。 “小歌,我……。” 谛听俯身,任凭自己的双脚与长发都浸在了血泊之中,她脸上的表情几乎难以形容,既不像是嫌恶,也不像是镇静,反而有种更深重更隐晦的情绪从里头透出来,又似乎…那仅仅是一种绝望。 她将视线从地上的断肢上移开,将手指贴在了人族少女的手腕上,于肌肤相贴处,感受了片刻脉搏跳动时那慌乱而微弱的起伏。 “……她还有命在。”虞歌哑声,“我方才在睡梦里…听见了她在昏迷时的呼救。” 这些时日里她面上养出的那点血色,此时已经尽数归为了青灰,配上那涔涔而落的冷汗,看上去倒比躺在地上的凡人更像个重伤之人。 那伽摩眼见着师尊站起来,转身时竟于原地摇晃了两下,她飞快地跟上去,一把扶稳了对方的腰身。 ……贴在她掌心下的那片在剧烈地战栗着,那频率大到根本无法忽视,简直像是在亲历着最隐秘最刺骨的剧痛,却呼不出一声疼一样。 她轻声唤:“……小歌?” 下一秒,她的师尊猝然甩开了她的手,那动作突兀到虞歌自己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撞在了一处香台上。 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里,甚至没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声响,使得那短暂的刹那显得格外冗长。 魔修那含在喉头的诡辩之言几乎是硬生生地被堵了回去,因为她从未见过虞歌那样的神色。 不是愤怒,也并非失望,那完全是一种无从掩饰的崩溃。 谛听密而直的眼睫颤抖着垂下去,在眼下投下一片倾斜扭曲的破碎阴影,而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血气,几乎像是从肺里生生压出去的一样。 “……别这样叫我,那伽摩。”她,“兰提…兰提有一颗在无边莲海中养出的仁心,就算她真的用了魔修的躯体,也断然不会,不会……。” 难以堪负的水渍从她眼睫下沉沉地坠到了地上,又粘住了她鬓边的雪发,单看那形容,几乎分不清她与那伽摩究竟谁更狼狈一些。 “……归根结底,当年把你带回来,又辜负了你的心意,也是我种下的因。” 那伽摩等了良久,等到连胸腔内那团模糊淌血的腐肉都回光返照般地疼了起来,才见虞歌微微退后了一步。 然而这一次,谛听没有再说任何话,她只是遥遥地,对小徒弟徒然地摆了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祝所有高考的小天使们都能超常发挥啊!!咆哮 感谢在2021060523:21:492021060721:0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美好的一天从作死开始、百岫嶙峋、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好的一天从作死开始6瓶;癔症5瓶;事了拂衣去、何以解忧,唯有暴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3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8 那伽摩接连几日未眠。 这段时日内那肆无忌惮的欢愉与享乐似乎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又仿佛只隔着一层纤薄的绵纸,与她咫尺相隔,然而一旦她想要捅破这层纸来回味,背后那狰狞淌血的真相便立刻露出獠牙,令她不敢再僭越分毫。 而那种不甘而刻毒的怨愤却如同终日不熄的碳火,带着密集的火星与灼烫的热度,一寸寸地炙烤着她的心肺,令她在焦灼的痛苦中难以自拔。 她本以为师尊会在一气之下离开归雲山,就此消失在人界,但谛听没有走,也没有问责,这只遭受了恶意欺瞒的小兽仅仅将自己关在了大殿内,对山内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魔修将果蔬整整齐齐地码入食盒,扣门三声后,用力推开了大殿的侧门。 偌大的金殿内只有一片灰暗至极的岑寂与静默,虞歌侧坐在金身佛像的肩头上,侧影单薄而寂寥,就连那苍白凝定的神色,都影影绰绰地隐没在黑暗中。 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真当得起未亡人这三个字,连她身上那雪白的袈裟甚至都有点像是不详的丧服,更衬出一种衰败又憔悴的感觉。 ……简直像是攀附在棺椁上的一簇素白的霜花,马上就要跟着入土归西一样。 那伽摩僵直地伫立在原地,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深深浅浅的呼吸,她定定地仰望着虞歌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开口劝慰,便见那褪尽了血色的双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 那仅仅是在叫她出去。 待到最后一丝光线都归于昏暗,谛听才重新偏过头,将侧脸贴在了金像流畅而平滑的脖颈上。 那里当然没有温度,更没有脉搏震颤时的微弱起伏,只剩下一片捂都捂不热的冰凉,沿着相贴的皮肤一路渗透到她的血脉里,令她连脏器都因寒冷而蜷缩了起来。 那感觉就像被寒夜里的潮水悄然没顶,那混着冰碴的水流径直灌入她的鼻腔,冻僵她的四肢,令她无法呼吸,也不想挣扎了。 她这辈子中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活在菩萨为她撑起的繁荫之下,躲在兰提温热包容的怀抱之中,即便是在天谴之后独自回到人界,也未曾体会过这样彻骨的冷意。 那时她总归也还是有希望的。 而就算那点渺茫又孤注一掷的希望,促使她做了太多徒然的尝试。 她寻到一块异常沉默的石头,就将那枚石头搬回床头,日夜以灵泉浸润,那石头染上瑞兽的灵气,修炼成了一个小小的幼童,又日复一日地在她膝下长大,直到孩子成年的那一天,她才终于听见了对方的心音 “幸亏被捡回来了,要是不蹭蹭这只谛听的光,也不知道还得在别人脚下被踩多少年。” 谛听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憾惜,但那毕竟不是她要找的人,因此在遗憾过后,也就渐渐释然了。 她撞见一株恒久安静的草木,于是连夜杀进凡人的皇宫,将那朵未结出花苞的九穗禾捧回居所,养在窗前,她撑着伞为那植株遮挡风雨,燃着碳火替那花苞驱赶严寒,又仔仔细细地算着花期,提前数月便等着对方开花,照料了无数年月,才终于等到对方修成人形,也听见了那株草木风吹麦浪一般的声音 “我…我一定要变得非常厉害,侍奉并守护好我的主人。” 那纯挚单纯的誓约令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稍稍抚慰了她因失望而战栗的神经,但那依然…依然不是她所要寻找的人。 她遇到了数不胜数的人界生灵,近似的情况一次又一次地重演,六界的心声于她面前都无从掩饰,但她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的兰提。 到后来,连她自己都渐渐麻木了,那义无反顾的期盼在过分漫长的光阴里被磋磨成层层齑粉,任风一吹,便再也见不到任何踪迹。 捡到那伽摩,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的。 她不忌惮这孩子身上阿修罗的血脉,也不在意徒弟幼年时寡言又有点别扭的性子,但她确实未曾全情投入地关照过那伽摩。 在人界了无止境的找寻虽未将她折磨得面目全非,却也到底消磨了她骨子里那种毫无保留的温柔善意,她不吝惜外事外物的给予,但对倾注心意这件事已然变得慎而重之。 是以,在大部分时候,她只是顶着一个所谓师父的身份,在旁观着这个孩子长大。 她眼看着那伽摩的骨架年复一年的坚硬而修长,目睹了小徒弟的眼神从胆怯瑟缩逐渐染上了锋利而坚韧的锐气,也注意过…当她不出现在对方面前时,这孩子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桀骜神情。 她比那伽摩年长了几个世代,自然能轻而易举地识破对方在她面前刻意装出的温厚质朴,但孩子终归只是孩子,想要变厉害证明自己,喜欢人界的吃食与小玩意,爱看莫名其妙的话本,也爱缠着她讲故事,就算有什么小心思…也远远到不了需要她防备的地步。 直到某一日清晨,她在睡梦中感受到了奇怪的触觉,她尚未睁眼,便知道那是长得比她更高的那伽摩在悄悄亲吻她的嘴唇。 那吻并不是轻触即止,反而透出一种暴烈而执迷的欲念,虽小心翼翼,却也使她霎时间便清醒了过来。 她知晓小徒弟幼年时的敏感与卑怯,因此并未戳破这层窗户纸,只是在沉默中开始细细端详起对方的身影 挥剑时那么果断敏捷、伺候人时那么体贴妥善、盯着她背影的目光…又是那么的滚烫直白,几乎带着如有实质的炙烈热度,烫得她连脊椎都微微发麻。 就在她眼皮底下,当年那个以手遮面、不敢直视她的无知稚童,不知何时…竟已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知道那伽摩想要什么,七月晦七的那一日,她并未醉到彻底失智的地步。 与小徒弟双修的那一夜…似乎唤醒了她那麻痹无感的神经,她在迢递而无从可诉的道路上独行了太久,偶尔也想放任自己完全沉沦在一个火热稳重的怀抱里,那伽摩那温柔而隐忍的神情与当年的兰提是那样相似,更何况…此时此刻给予她痛楚与欢愉的这个人,可能本来就是她的兰提。 谛听接触过那么多听不见心声的生灵,其中对她抱有私心的绝不仅仅是那伽摩一个,至于为什么要独独与这孩子共修欢喜禅…那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思过的问题。 因为…她根本也没机会深思了。 她在一种沙哑而患得患失的心音中醒来 “师尊会对我说什么呢……?” “真好啊,师尊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如果我直接说我爱你会不会过分冒犯了。” “我爱你,师…虞歌,我爱你,我爱你。” 她支起身子,看见那伽摩笔直地跪在床边,面上勉强撑着隐忍而敦厚的神情,但眼里那固执而虔诚的感情却完全无从掩饰,而那昨夜亲吻过她的双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翕动。 虞歌霎时间感受到了一股荒谬又真实的愤怒,那愤怒如腐蚀性的毒液,生生剥离了她内里的每一寸血肉,连心脏都疼得发皱,但表面却流露不出一点痕迹。 她不可能对小徒弟发泄,即便在心灰意冷又绝望透顶的情绪下,她也明白这与那伽摩毫无干系,而只是一种不讲道理的迁怒。 此后的种种…不仅对那伽摩而言是场苦痛的煎熬,也同样横贯在谛听的记忆深处。 她不知如何面对小徒弟,而对于少年人的那份滚烫情思而言,冷待与忽略便已经是种罪无可赦的伤害,与其说入魔是天性使然或那伽摩自身的抉择…倒不如说,那完全是由于她的错待。 虞歌伸长双臂往下探了探,紧紧握住金像结印的左手,似乎能够借着这个动作,回忆起那方熟悉的掌纹,与皮肉底下恒定的搏动。 若是要细细算起来,其实从头到尾做错了事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她生来便无法与自己的奇能共处,以至于长大之后的每一步,都笼罩着层层的危险与不详。 为了清净与安逸,她不肯放弃自己那雏鸟一样依存他人的本能,而硬是替兰提承了度鬼的功德,凭自身的执念而阻止菩萨成佛。 为了无从割舍的顽固私欲,她从天道直下地狱,硬是违逆天理抢夺兰提的三魂七魄,最终惹来了一场浩劫般的天谴,使得菩萨连魂魄都受了损害。 而为了那不肯放手的一意孤行……她又放任那伽摩动了凡心,平白让一个孩子饱受了那么多年的漫漫折磨,以至于入魔滥杀,沦落到今日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 自菩萨生出明王相,彻底放弃成佛以来,那种无法消弭的愧疚与悔恨便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且随着日久事态恶化而一日胜过一日。 时至今日,她几乎都已经认命了。 天理昭昭,佛法宏达,菩萨慈悲,稚子无辜,她怨不得任何旁人他物,便只能去憎恶自己。 若是能改变这一切…要她重新去度鬼,或者干脆死在人界,她也在所不辞。 谛听平静地将掌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轻轻阖上了双眼。 无论是对是错,她想要的,都只有兰提。 …… 那伽摩在大殿外徘徊了半宿。 那种饱含着忿怒与怨恨的无力感如烧干的药渣,紧紧糊在她的喉管里,令她连舌根都泛着酸涩辛辣的苦意,那几乎让她产生了某种古怪的错觉。 仿佛她还是三百余年前那个无能又卑微的孩子,只能怀着自嘲般的无奈,将自己视作微不足道的微尘,来仰望她永远高高在上的师尊。 她为虞歌挖了一颗心,而谛听宁可和一尊毫无生气的金像终日耗在一起,也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魔修对万事万物都贪得无厌,她弑杀,暴食,喜欢无休止地镇压与折磨自己的猎物,唯独对虞歌…… 哪怕屡次被弃之敝履,她所求的真的也只有那一点点偏爱,即便这偏爱远敌不过菩萨,即便只是将她当成尚且年少的徒弟,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然而虞歌什么都没有给过她。 没有多余的关切,没有悉心的教导,甚至没有痛心疾首的责备,她甚至都觉得,虞歌应当是巴不得…当初没有将她救回来。 但其实…她与师尊之间的关系本不该如此。 单论修为与功德,谛听的确远胜于她,若真是双方都祭出法相,八成能取走她的半条性命,但阿修罗的先天优势加之魔修所特有的强盛力量,已经足以让她在不拼法相的情况下占据绝对优势,对她那一心守寡的师尊肆意讨伐了。 而连她自己都知道,谛听在菩萨身边被教养出了一副心慈骨软的软弱心肠,若非忍无可忍,绝不会拿法相来对付自己的小徒弟。 这一念头甫一浮现于脑海,便令她连呼吸间都漫上了一股翻涌的血气,她眉眼间的阴霾依然全然未散,但那暴戾而强横的施虐欲却已经为她带来了一种口舌发干的快意。 是了,顶着别人的壳子算怎么回事呢。 既然菩萨回不来,那么也该让虞歌…不得不正眼看她一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721:09:422021060821:1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深陷七五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4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19 那伽摩跨过正殿纯金的门槛,脚跟还未落下,便因惊愕而怔在了原地。 原本昏暗空旷的大殿里此刻开满了相互依偎的千叶莲花,朵朵大如车轮而洁净无染,花瓣上泛着难以辨认的细微光点,那种馥郁而潮湿的幽香浸在空气里,几乎能令人轻而易举地联想到某个清凉而无忧的夏日清晨。 漫过她脚踝的温凉池水足以证明这并非一场幻觉,然而那伽摩却敏锐地从那袭面而来的芳馥中嗅出了一种她更熟悉、更渴慕的味道…… 甜而微腥,回味酸苦,明显得令她完全无法忽视。 ……那是谛听鲜血的味道。 虞歌半躺在莲花池内,大半侧身子都浸在水里,却将后脑枕在菩萨金像的脚边,而在那露出的雪白胸膛上,横亘着数十道交错纵横的蜿蜒划痕,痕迹相交之处皮开肉绽。 那肆意横淌的血痕便顺势滴入池水内,甫一触到水面,便当即绽开一朵朵莲花。 见血而生莲。 魔修盯紧了那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筋络与血脉,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那种轰然下沉的窒息感令她连脏腑都被挤压,满腔的情绪连着理智全部被榨了个干净。 “师…师尊,虞歌,小歌,你要做什么啊…啊?” 她脱口而出的声音里掺杂着一种古怪的顿挫,那其实是唇舌牙齿都在不断战栗的缘故。 “你…你要这莲海有什么用,还是…你就是一门心思非要去寻死?!” 严格来说,谛听身上所攒下的功德足以与天道上的某些神佛媲美,瑞兽修行到她这个阶段,要么就是为果位更高的菩萨或正佛自请效力,要么就是以心性或道行证明自己,在天界获封尊位。 能像虞歌这样留在人界却不受丝毫约束…本身就已经是件非常蹊跷的事情了。 像她这样的瑞兽,都能以自身血液生成无边莲华,自然早已不需要依靠环境来加持,这莲海对她的修行全然无用,所为的…很可能仅仅只是一场怀缅。 连她在探知过往的时候,都只舍得以隔空取物的法子借走虞歌的一滴心头血…… 而她这冥顽的师尊,却单单只因为思念菩萨,单单只为了将这尊无生命的金像立在莲海里,便能亲自动手将自己划得鲜血淋漓。 那伽摩沉沉地、彻底地吸了一口气。 浓郁而酸腥的血气混在氤氲空气里,争先恐后地涌入那伽摩的肺部,却未能将她剧烈翻涌的怨愤平息半分,她甚至能觉出自己的心跳声,在一下接一下地,沉闷地冲击着她的鼓膜。 她大步走过去,虞歌那散在水中的长发便如水藻一般漂荡在她的脚踝边,而那张苍白虚弱到极致的面容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谛听并未昏迷,只是仰面望着她,目光散乱得全然没有焦距,似乎停留在她身上,又好像落在了某粒漂浮不定的微尘上,那双淡灰色的眼睛里像覆着一层半透明的釉,折射出零星细碎的光点。 那真是可怜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在为过去的残缺而哀悼,又像是……全然沉溺于某种虚假的完满之中。 那伽摩想象不出,在谛听的幻想中究竟上演着哪一番场景。 也许是匍匐在菩萨膝下听经学佛;也许是在莲海之上为菩萨度鬼;也许…虞歌仅仅是想靠这片自鲜血之中生长出的莲华,来回忆菩萨身上的味道。 毒辣而刻薄的憎恶于霎时间挣脱桎梏,顺着脊椎攀爬至全身,将魔修的肺腑都完全烧热了,她脑子几乎只剩下一种迫切至极的渴望,令她将全部的情绪都诉诸暴力与折辱。 虞歌对菩萨的依恋与濡慕不仅不会消失,也无法随岁月流逝而淡化一丝一毫……而她与师尊之间,甚至从没有任何感情可供挥霍,她卑躬屈膝地献上一颗沾满泥泞的心,却屡屡被对方随意地抛之脑后。 那伽摩霍然出手,拎着谛听的头发,将对方泛青的侧脸死死按在了金像的脚边,另一只手则轻轻松松地剥下了那身雪白的袈裟。 那头乌发将虞歌的神情遮得严严实实,魔修只能看见对方那嶙峋颤抖的脊背,那上头的每一寸皮肤都还带着潮湿的水意,只需要用力吻或掐,便会在皮下晕开大片显眼的血痕,如同捣烂花朵后所留下的红泥。 她知道自己的动作蛮横、失控又饱含恶意,但她已经全然不在意了,她的师尊身上溢出层层的冷汗,湿润而冰凉,在沉默中也沾湿了她的衣襟,那冰冷的潮气简直像一把温柔刀,能令一切热烫的欲念都在刹那间化为无形 尽管没有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猛烈挣扎,但虞歌只是在难受,虞歌并不想要她。 那伽摩乌沉沉的眼中透出某种骇人的阴沉,她跪下来,扯断身边碍事的莲花,用力去扳谛听的脸,剧烈的情绪使她手底下完全失了分寸,甚至没意识到虞歌拒绝回头其实并不是在抗拒,而是无法以这种被压在地上的扭曲姿势露出脸来。 在反复的拉扯中,谛听蓦地从口中溢出了模糊而尖锐的痛呼,那声音几乎能用凄厉来形容,里头包含的畏惧与痛苦简直无从掩饰。 “小歌…小歌” 些微的不忍陡然间渗入那伽摩的脑海中,她松了力道,将师尊抱到没有水的纯金莲座上,然而谛听整个人都哆嗦成一团,那颤抖的幅度过分鲜明,以至于贴近了都能听见骨骼摩擦般的咯吱声。 ……这是怎么了?! 魔修在惊惧中去抚摸对方剧烈起伏的胸口,却见浓稠而暗红的血液自谛听雪白的鬓发上汩汩地淌了下来。 能从那种位置流血,伤到的要么是脸要么是头,她想都没想就捏过虞歌的下巴,把散乱打绺的头发全都拨开了。 看清伤处的那一瞬间,那伽摩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她心内那飓风般猛烈的情绪陡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捧焚烧殆尽的冷凝余烬。 虞歌紧紧闭着双眼,神情因分外隐忍而显出一种古怪的僵白,她看起来似乎在剧痛中极力平静了下来,而那只垂在左侧的温热犬耳却依然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耳根处那半截小指长的断口上涌出大量血液,使得整只耳朵上的毛发都已经被鲜血黏住了。 那伽摩在发泄时失了手,扯豁了谛听的一只耳朵。 “小歌,师尊,你…你说句话啊,小歌?” 魔修僵了片刻,将虞歌牢牢箍在怀里,贴在那只耳朵旁边絮絮地说了好一会话,才见对方因不适而稍稍侧过脸。 尽管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但这并未影响谛听的听觉。 这个认识令那伽摩略微松懈了一点,她用手掌往后撑了下,才发现自己的体温比那金像还要凉。 亲手伤害师尊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慑不亚于当年得知地藏菩萨的存在,她甫一从那彻骨的惧意中脱身,便觉得一腔热血都被泡在了某种酸热粘稠的液体里,那感觉令她连鼻腔内都酸得发胀。 她死死地闭了下眼,避开那只受伤的耳朵,用手指疏离细细地梳理虞歌的头发,却见谛听死死咬着牙,整个上身都不住地瑟缩了起来。 不管是出于厌恶还是恐惧,那都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躲闪。 “师尊刚才为什么不避一避呢,为什么要任我动手呢…对不起,小歌,对不起,我知错了,小歌,你能看一看我吗?” 她的嗓音因为沙哑而显出几分突兀,像是胸腔里涌出了一股血,又像是喉管里含着一声哽咽。 她微微垂下头,那些混杂着颓败与悔恨的眼泪就顺着眼睫径直流下来,一滴一滴砸进了莲池里。 “我知道你只想要菩萨,可菩萨她回不来了,师尊…你到底喜欢菩萨什么呢?” 从未有人将这事挑明了说出来。 问出口的一瞬间,那伽摩觉得喉管里向被塞了一块发红的烙铁,以至于每每说出一个字,都烫得她想要抓心掏肺。 她明白自己没脸委屈,也没立场质问,但那些日久经年所酝酿出的嫉恨、不甘与怨愤从来都无从诉说,她不愿将这一切归咎于虞歌,便只能全都压抑在心里。 然而她毕竟比虞歌年少了那么多,从未有人好好教导过她,也没人给过她正确的指引,她实在练就不出地藏法门那坚韧而隐而不发的心性。 “你图她对你好,我也可以;图她身边安静,我也可以;你图她为你割了根手指、挡了次天谴,我也可以……。” 在三百余年后的今天,作为师尊的徒弟,作为谛听的仰慕者,作为虞歌曾经的榻上之宾,她终于能将自己那颗已然腐烂的真心明明白白地双手献上。 “我…师尊,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然而虞歌不会要的。 枕在她膝上的谛听静静望着她,尽管身体与意志都在自伤与受伤中愈发虚软,但她依然清醒着。她伸出手,抹了把小徒弟下巴上的眼泪,勉力微笑了一下。 尽管神情灰败到了极致,但谛听的眼神却仍是温和且包容的,甚至比普通的长者更温柔几分,那也许是出于经年的愧疚,也许是源自彻底的无望,却唯独…没有任何惹人遐思的旖旎痕迹。 即便如此,某种紧张而期待的感觉还是如涂着蜜液的铁网,紧紧地勒住那伽摩的脏腑,她将耳朵贴近了虞歌的双唇,一时间连瞳孔都有点紧缩。 “…不必如此,那伽摩。”她听见虞歌用气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是了,谛听当然知晓她的心意。 即便她没有说出口,谛听在三百余年前也应当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 她的确也愿意为虞歌豁出命去,但时移世易,她的师尊已经没有任何需要她的地方了。 魔修贴在对方侧颊上的手颓然地垂落了下去,正巧触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笔挺新莲。 这片莲池也许是师尊献祭给金像的回礼,毕竟当年在地狱道,地藏菩萨为了让谛听安心清修,也曾隔断小指,换来了一片开在金刚山之上的佛光莲池。 她还记得,那是谛听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 只需要一截手指…便能令这只瑞兽感动至此吗? 那伽摩无意识地抬起手,摸到了…那把一只别在身侧的克己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0821:12:542021061017:0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ype1476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5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0 那剑刃太快太锋利,以至于手起刀落的一瞬间,那伽摩其实根本没觉出疼。 一种冰冷而古怪的麻木感自那一处小小的创口过电般地蔓延至脑海,她垂下头,只能见到自整齐的断面处所喷涌出的大量鲜血,那么多,那么浓稠,当即就在身侧的池水中晕开大片狰狞而渗人的鲜红色斑。 谛听完全没料想到小徒弟这错综复杂的九转回肠。 她勉力撑在金像上站起来,一时间觉得连自己的十指枝根处都传来清晰而尖锐的剧痛,那幻痛唤醒了胸膛上的划伤与犬耳上的豁口,在刹那间串联成一张苦痛而灼热的巨网,勒得她几乎要神志不清。 那节断指坠入水里,激起扑通一声极轻的水声,却如同天雷落地,将她整个人都劈成了一摊焦黑而破碎的血肉,她连视线都彻底模糊了,只能听得见自己胸腔内的嗡鸣响动。 那其实是她在情绪起伏过大时剧烈倒气的声音。 当年地藏菩萨为她断指时,她脑子里只有愧疚与无措,她那时连菩萨的爱宠都算不上,也从未奢求过对方青睐,因此兰提为她自伤时,她简直要被那沉甸甸的亏欠压得惶恐不安。 就仿佛已经习惯陷在尘泥中极目仰望,却忽然被神明亲手托上了茫茫云端,她那时满心满肺都只剩下心疼与茫然,甚至完全想不起感激或窃喜。 而此时此刻…… 她仅存的那点精力几乎要被鼎沸的情绪蒸干了。 虞歌与小徒弟相隔片寸之距,扬手就甩了对方一记耳光。 她身上带伤,精神又非常不济,那一巴掌其实也只是以手背轻轻一抽,甚至连片红痕都没留下,但那伽摩却依然在极度的惊愕中后退了半步。 即便是在她很年幼的时候,谛听也从来没真正对小徒弟动过手。 作为一位师父,虞歌这个人对弟子颇有几分听之任之的意味,对待弟子的行为,她有喜恶之分,也有一套自己的是非判断,却绝不会以这种标准来要求对方。 那种近乎于无限度的容忍与温和在当年就给了那伽摩一种错觉,好像她犯了天大的错……虞歌也不会开口责备一句,也断然不会因此而心生厌弃。 尽管她后来已经再明白不过,那种纵容不过是出于浑不在意,但谛听的脾性非常好这个认知依然板上钉钉地烙在了她的心里,时至今日都没有任何改变。 ……仅仅是因为她和菩萨一样割了根手指,就气到要和她动手吗? 断指那切肉削骨的尖锐剧痛终于回光返照般地席卷了她的每一根神经,令她难以自制地痉挛了起来,那层层滑落的冷汗腌进了她的眼睛,那伽摩极力抬起眼,只能见到谛听伸出的一只掌心。 那只手掌泛着羊脂玉般的透亮色泽,上头沾满了血渍,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却仍然以坚毅而稳妥的姿态,静静地摊开在她面前。 许多年以前,当她在佛前受尽折折磨打骂,而只能躲在寺庙门口蜷成一团的时候,谛听也是这样,对一个满身脏污的小怪物,坦坦荡荡地伸出了手。 那时候,虞歌能出手搭救简直是九天十界赐予她最大的救赎…而事到如今,她真的还能握住这只手吗? 长达万年的爱恨纠葛如黑暗而狰狞的渊薮,不偏不倚地横亘在她与师尊之间,也将她拖进了以嫉恨与怨憎交织而成的漩涡里,即便虞歌能容忍她留在身边,她也无法保证…不会再继续伤害这只小谛听了。 相传地藏法门的修习者在极盛时期能够知天命至幽微,定祸福于占察。 ……若是虞歌当年就料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她捡回归雲山的吧? 这种无端的揣测令魔修心里最后的念想都快要溃散至无了,她扶着膝盖喘息,以紧缩成一条线的瞳孔牢牢地盯着谛听的那只手,却不见任何行动。 在漫长的僵持中,整间大殿都陷入了紧绷至极的死寂,连深林内遥不可及的幼鹿哀鸣都清晰可闻。 打破这片寂静的,只是自浅水内传来的一声模糊脆响,如同锁扣相合时的咔哒一声,令谛听霎时间打了个寒战。 地藏应世,金锁骸鸣。 据佛经记载,地藏菩萨每一番在人界降时,虽姿容身份各有所异,但其遗骨均全身不腐,每一寸皮肉都栩栩如生,每一处骨节…都有金锁般脆裂声响。 虞歌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危殆与紧张中猝然泵动的震鸣,她仿佛被冻在经年不化的冰雪之中,又被一锅滚水泼头淋了满身,那感觉确实烫得人连心肺都蜷缩起来,却也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后一点温暖了。 兰提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天真又荒谬的期许与盼望了。 她在那伽摩那狼狈又困惑的眼神中足足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却没能等来任何征兆。 什么也没有出现,什么都不会出现,恰如她这么多年无望又执着的找寻。 那简直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恒久坠落,耗得人没了声嘶力竭的悲痛,也没了一腔孤勇的心气,只留下一点酸涩至极的苦意,顺着舌根一点点蔓延在食管里。 虞歌轻轻闭了下眼,听见那伽摩那沙哑至极的嗓音徐徐地响了起来。 “师尊,小歌,不要生气了,好吗,我不知道你在意这种……嗬啊啊啊啊!” 那饱含着歉疚的安抚陡然变调,化作了惨烈骇人的尖利哀嚎,简直像是连喉管都被生生扯破了。 谛听眼睁睁地看着小徒弟扑通跪到莲池里,死死捏着那只断了指的手腕,神色狰狞而全然无法自控,她淌过飞溅的水花试图扶起对方,将将触到一片染血的衣襟,便见异象突生! 火光电石之间,无数道绚烂繁复的淡色金光自那伽摩断指的创面内骤然升腾,如虫茧般将魔修包裹得严严实实,又蜿蜒盘绕于高空,化作了夺目而炽烈的一道身形。 三头四臂,长发披散,而面容冷峻。 那并非是地藏菩萨悲悯仁慈的寂静相,也不是菩萨在成佛前那温柔端庄的人界本相,而是以凶暴强势而著称的无能胜明王! “兰提……兰提?!” 谛听跌坐在池水中,带着遍身的伤痕与疼痛,对那道金光大作的身影,徒然地举起了一只手。 她发抖的幅度大到连身边的莲花都跟着不停摇动,那雪白的鬓发被鲜血黏在她脸上,看起来几乎比断了指的那伽摩还要可怜。 “……兰提,回来啊,不要走了,不要走了。” 瑞兽这些年在人世间的际遇颇丰,早就练就了一副温淡自若的漠然心肠,然而在这一刻…… 数万年前,那只在八十一道天谴雷劫之下垂死嚎啕的幼兽,穿过无数晦暗而无法言说的岁月,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一样的无能为力,一样的苦苦哀求。 虞歌被涌入嗓子的鲜血哽出猛烈的呛咳,大片血渍断断续续地自她唇边溢出来,而她却只能觉出那刮骨焚髓般的沉重闷痛,如岩浆般灼烤着她的脏腑与神识。 “兰提……兰提,回来吧,求你了。” 她的眼睫在明显地战栗,却没有一滴眼泪掉出来,那些感怀与憾惜,那些恐惧与悔恨,几乎全随着日久年深的破碎希冀而消失殆尽了,所留给她的,只剩下那份孤注一掷一般的执迷。 无能量明王的三颗头颅都于虚空之中俯首而视,那六双狭长而黑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谛听身上,似乎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与怜爱,又似乎…仅仅是在居高临下的凝望。 她在谛听含糊不清的呼唤中伸出两只手臂,隔着无法跨越的光晕在空中缓慢地摩挲,似乎要用这方式,细细描摹出对方的每一寸轮廓。 她饱满的双唇上下开合了两下,仿佛有什么不得不交代的叮咛,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安抚。 然而明王没发出任何声音,虞歌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这佛光又那么耀眼…… 她也看不清对方的口型。 “兰提,如果你再离开,我就不去找你了。” 在杳渺而不可追忆的经年往事里,她一直以为自己得上天眷顾,能够理所当然地窝在菩萨的心口,躲在那方永远温柔包容的怀抱里;而在这间地藏金殿里,谛听却久久地俯下身去,用血迹斑斑的额顶,触碰到了脚下的那片洁净水面。 “我太累了,我真的、真的已经找不到你了。” 她的声音低得几近无声,但那语气里却明明白白地透着委屈与怅惘,甚至还有一种幼兽般蛮不讲理的负气。 那种完全不过脑子、也不符合人情世故的讲话方式,只在她年幼时出现过,时至今日,简直让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了。 “……兰提,别丢下我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我不知道啊。” 似乎有一只温热的手如风一样抚过她受伤的犬耳,谛听在那令她溃不成军的蛰痛中抬起眼,却只见那道金光一闪而过,随即便紧缩成星辉般的光点,于须臾之间径直没入了那伽摩的胸腔之中! 虞歌恍惚地跪在莲海之间,神色间尽是无处遁形的彻骨空茫,她就这样安静了半晌,才匍匐着挪蹭了几下,将魔修因疼痛未止而微微痉挛的上身搬到了自己膝上。 那些从她骨髓深处淌出的眼泪终于沉沉坠落,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小徒弟的脸上,凡是被瑞兽的泪水洗礼过的地方,那狰狞而可怖的血红图腾竟悄然褪净,从而显露出一张…端方而无暇的侧脸来。 感化进度:44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017:08:422021061121:3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ranoid27瓶;怀琼、奇遇、睡不醒、ciourale10瓶;龙海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6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1 月落星沉,万籁俱寂。 卧房内摇曳不休的烛火映在那伽摩那张略显生冷的面容上,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明明灭灭的暖色光晕,以至于她眉眼间狭长而肃淡的轮廓都模糊了起来,连侧脸都浮上了鲜活的绯红。 然而那点仅存的血色其实只是由于高热未褪。 虞歌将小徒弟包扎得当的残肢放回锦衾内,独自出了门,她甫一合上门,便见444从虚空中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地蹦到了她肩头。 “……宿主,我怎么越来越搞不明白这个世界了,为啥攻略目标割根手指头就会出现明王啊?” 年轻的宿主倚在虬曲苍劲的银杏树根上,脸色里还透着重伤未愈的浓重青白,但神色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静。 “这应当也是因果机缘里的一环吧,菩萨为谛听割下小指,因此当她的转世做出相同举动时,就能唤醒藏在身体内的那一部分菩萨魂魄?” 她有点狐疑地摸索着剧本的封皮,眼神里露出一种罕见的困惑。 “但是这个时机本来就是一种玄学,哪怕完全是巧合也没什么说不通的…我所担心的,其实是另一方面。”她道,“4啊,你听说过密宗的三轮身吗?” 系统迷迷瞪瞪道:“我就大概听说过,不就是佛、菩萨和明王吗?” “是,尽管在实际流传的过程中,普遍都已经将这三者理解为各自独立的、三种不同的神明,但在这个世界的背景里,三轮身这个说法反而是最贴合的。” 她随手在草稿上画出几个箭头。 “三轮身中,以自性轮身代指本地佛位,象征着某种理论上的正法;佛又从佛位垂迹,显现出正身,即菩萨身,以菩萨的形象来向六界亲身说示法理,教化众生;在此期间,若遇到了刚强难度或受了蒙蔽的苦主,便从佛位或菩萨位上化出代表忿怒相的明王,也就是教令轮身,起到喝醒众生,驱逐魔障的作用。” 444犹疑道:“概括一下,就是佛有三种相……?” “…简单来说,佛掌握理论知识,所分化出的菩萨负责走慈爱感化路线,明王负责以暴制暴。就好比…这种组合里比较有名的,不动如来、金刚手菩萨与降三世明王。” 虞歌把那几个箭头涂成黑漆漆的一团。 “结合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来说,几乎广受歌颂的几大菩萨都可以算是正统的古佛再世,但因为除了正佛以外,其他佛位上的神明通常不在六界显现神迹,也没人知道这些佛究竟在哪,所以佛,或者说真理这条线,基本是可以忽略的。” 她把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抱在怀里撸来撸去。 “接下来,菩萨所履行的职责基本也就是救苦救难,还是走原来的亲民路线;至于明王…因为历史演变的缘故,所以除了佛与菩萨的忿怒相之外,还另外开辟了两条获得明王尊位的新途径,相当于提倡众生凭借努力考取编制。” 444迷茫道:“……嗯,比如呢?” “要么就是靠常年修行明悟佛法,比如自幼在雪顶苦修的孔雀大明王;要么就是真的为天道立过某件大功德,比如曾亲手摧伏过邪魔无数的金刚夜叉明王。” 系统掰着手指陪她缕逻辑,半晌才柔弱地举起爪子。 “……这些和攻略目标有什么关系吗?” “咳…言归正传。”宿主拍下它的爪子,“兰提这个人物,一共以三种身份出现过,一种是即将成佛的寂静相,即地藏菩萨;一种是因六根不净而自菩萨衍生而出的忿怒相,即无能胜明王;还有一种…就是在天谴时从魂魄内所出现的虚影,也就是菩萨还没彻悟时的凡人本相。” 她沉默了片刻,有点颠三倒四地分析道:“凡人本相本质上只是菩萨在人间的一种化身,应当并不具备所谓的三魂七魄,所以只能以虚影的形式出现一下;而无能胜明王在兰提这里,更类似于…某个承载着所有非慈悲情绪的载体,虽然也拥有独立人格与独立记忆,但归根结底,也只是精分出来的一部分。” 她将剧本翻到天谴那一页,逐行指给系统看。 “所以,天谴时所出现的兰提的魂魄,其本体应该还是指地藏菩萨。既然那伽摩是兰提的转世,那么……。” 444吃力地跟着她的思路,“那么,小徒弟就应该是菩萨转世?” “我就是这个意思。”虞歌道,“但那伽摩断指时,所出现并融入她身体内却并不是菩萨,而仅仅是明王。” 她静静垂着眼,鸦翅般的眼睫几乎在眼下落下了两道破碎的弧形阴影,显出一种古怪的深沉与冷静。 这神情本身没什么奇特之处,但摆在谛听这张清丽温婉的脸上,倒是充满了违和的意味。 “若是菩萨和明王都存在于一副魂魄里,所出现的理应是菩萨相,除非属于地藏菩萨的那一部分已经有损,或者…根本不存于世了。” 444被她这语调吓得一悚,“如果菩萨已经不在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如果说最后的进度标准是要消除谛听这个角色给世界所带来的影响,那么至少得先把菩萨找回来吧。” 年轻的宿主似乎轻轻笑了一声,然而唇角却始终绷得犹如石刻,不见丝毫笑意,与其说是那是一种负面情绪,其实倒更类似于压抑到极致的迷茫。 当她将感情藏得这样秘密且隐而不发的时候,往往说明这种情绪起伏与任务无关,而仅仅是她自己的私事,按理来说,系统是不会刻意去追问的。 但在这样一个被有神论疯狂输出的温和月夜里,连444都奇异地…燃起了一点人类八卦的兴致。 它哥俩好似地攀上虞歌的肩膀,鬼鬼祟祟道:“咋了你这是,在这世界里时间太长,世界观动摇了?” 虞歌捡起地上的一截枯枝,放在脸边一晃而过,眼神里有种非常克制的强烈不安。 “……是太久了。”她道,“在人界寻找菩萨的时候,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曾经真的这样追寻过某个人的怀抱,也曾经真的这样等过许多年。”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无稽。 她的一生于快穿局中起始,所认识的师长、友人与同事都屈指可数,且无一例外,都是因工作而结识。 在不同小世界中以各种角色来完成任务,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工作,也是全部人生经验的累积。 尽管没有多少感情,但亲历过的事情总归会成为她经验的一部分。 一个连过往都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会真正和角色感同身受呢? 她天生一副冷淡心肠,又怎么可能…会单单为了一个温暖而包容的怀抱,就像谛听一样孤注一掷,而不死不休呢? 虞歌怔忪了片刻,才注意到444那诧异的目光,她想随口开个玩笑,但开口的那一瞬间,连她那颗真正的心脏,都像是被死死卡在了肋骨之间,根本动弹不得。 那真是一种极度陌生的感觉,以至于她几乎难以抑制自己那突兀而鲜明的心悸感,而只能强迫自己进入角色的状态,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卧房。 …… 那伽摩看见…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布满了青黑色图腾、正结着佛印的手。 她像是被笼在一层浓厚而黑沉的水雾里,周遭都闷热而黏腻,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看不清四下的环境,那只生长在她身上却不受她控制的手…有那么的狰狞可怖。 这本该是一场显而易见的噩梦,然而她却只觉得安心,仿佛在冥冥之中觉察出,有什么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终于来到了她身边,而从脑海最深处升起一种微醺般的酣然。 那真是一种无名的雀跃,连泰山一般重重压在她心头的桎梏都霎时间不见了踪迹,她陷在一种鲜活而奇异的情绪里,刹那间只能体味到一种混杂着迷恋与怜爱的隐秘欲望。 气息纠缠、耳鬓厮磨、相依为命、毫无间隙。 ……是和谁呢? 一只冰凉而战栗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结着佛印的一根手指,那伽摩在困顿中俯下头,只见到了驻足于青叶莲花之上的少女。 身披雪白袈裟,身姿清瘦孤拔,非常吃力地掂着脚尖才能勉力够到她的手指,唯有那双淡灰色的眼睛里,透出某种坚韧而内敛的力量感,仿佛即便荆棘遍地,滚雷加身,也能在跌跌撞撞之中一往无前。 那赫然便是处于杳渺时光之中的少女谛听 仿佛缠裹面容的绸缎忽然撤开,那伽摩的视野逐渐清晰了起来,她以六只圆睁的眼睛同时看见了脚下踏着的纯黑祥云、金刚山遍山跪地祈福的信徒、虚空之下映着莲花与金沙的无边莲池、以及……年少时的小虞歌。 一双无形的手穿过她的皮肉,径直抓住了她的血管与筋络,控制着她麻木的三头四臂,稍一动作,便带起抽皮扒骨般的剧痛。 但魔修却只觉得甘之如饴。 因为那双手牵引着她…将颤抖不已的虞歌抱在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121:37:322021061322:0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深陷七五、清欢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求求自己别熬夜20瓶;46357322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7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2 此后十年,均如过往云烟。 那伽摩借着明王的视角,带着年轻时的谛听移居到地狱道的两座金刚山之间。 她穿过了谛听与她之间悠远的时光,也跨过了师尊和她相隔的深远沟壑,而成为了虞歌……真正心心念念的枕边人。 谛听消失后,她曾独自在这万仞冰脊上生活过三百年,自认对这片空无一物的雪原再熟悉不过,然而当她真正抱着虞歌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周遭呼啸不息的风雪却陡然化作了顺风飘扬的碎琼乱玉,粘在谛听那如羽的眼睫上,成为一道温柔潮湿的水痕。 面对此情此景,魔修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在那一瞬间,那双于无形之中牵引着她的手霎时间不见了踪迹,她只能听见自己那几乎要震破胸膛的蓬勃心跳声,一下接一下地,彻底融入了这幅躯身的骨血之中。 她以指腹细细抚过谛听眼梢那濡湿而婉约的弧度,却见这只走兽忽然扬起了脸,那双淡色的眼瞳如映着无边雪光的潭水,心无旁骛地只映着她一个人的模样。 发丝艳如鲜血,三头眉骨清挺,六目纳藏怜情。 原来面对着这样一幅渗人的姿容,谛听也能露出这种……又依赖又顺从的神情。 仿佛有温热而酸涩的液体灌注进她的腹腔,那伽摩的五脏六腑都被烫得微微瑟缩了起来,然而那隐藏在酸苦之后的回甘滋味却长久地填满了她心头的空缺,令她连眼眶都泛起胀痛的湿意。 自她幼年时起就徘徊于她胸腔内的怨愤与焦躁终于获得了片刻止息,她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深陷于某一处黑暗而柔软的尘泥里,被欣悦与慰藉包裹着全身,她完全不愿意挣扎,而只想在此地生根发芽。 这份难以言说的心境与万年前的无能胜明王微妙地重合了起来,使得这尚且年少的魔修终于有了几分实感,她脚踩着地狱道覆盖着冰雪的焦土,将虞歌牢牢地箍在自己怀里,就像是以骨血,撑起了一片温宁可靠的温房。 是了。她看着谛听全然仰慕的眼神,默默地想。 我就是虞歌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我就是无能胜明王。 我就是…师尊的兰提。 …… 即便她已经从旁观者的视角,完完整整地目睹过虞歌的这一段记忆,但当谛听在她眼前日益衰败的时候,那种灭顶般的不甘情绪却依然令她觉得无所适从。 那漫长而永无停息的剧痛简直如同肝胆崩裂而腹壁震颤,那伽摩只得亲身经历这一遭,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勘破。 就像为一颗孕育着不详的虫茧遮风挡雨,她明知这颗茧最终会抽丝破茧,将发生过的一切都变成一场活生生的噩梦,但她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她同谛听一起来到了人界的归雲山,在三万余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处风水尚佳的偌大山庄,而见不到任何庙宇的痕迹。 虞歌年轻时是那么驯良亲人,几乎日夜都离不开她。 她们在雪夜对坐,一起翻阅人界的诗文话本,往往对不上几句词,便会滚到一处相亲相拥;雨霁天明时,谛听也喜欢拉着她下山,去游逛那些凡人与仙修的市集,头一回真正在人间生活的走兽对四周都充满了炽烈而懵懂的好奇,总是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买回山庄里,有时是养着玩的鸡鸭兔子,有时是节日里的风筝与花灯,有时…… 典当铺内,虞歌攀着她的一侧手臂,温热湿沉的吐息就静静拂过她的耳畔。 这个时候,谛听面容中已然具备年轻女子的温婉与秀丽,但目光里却仍残存着少女一样透彻分明的神采,其间风姿,几乎无可描摹。 “兰提你看,这把叫克己,这一柄叫恕人,听说这对双剑的主人…从前是江湖里很有名的一位刺客,后来因心爱的女子而归隐,为了断绝纠纷,还亲手割下了自己的双手拇指。” 那几年,谛听对这等充斥着浪漫色彩的江湖轶事十分着迷,她像是从六根清净处一头扎进了由人情世故编制而成的细网中,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已经深陷其中。 即便是那伽摩年少的时候,也理解不了这种充满了血腥与决绝的故事到底哪里吸引人,但她看着虞歌那副写满了向往与遐思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 藏经阁里那乱七八糟的兵刃与满架子的人界话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在她小的时候,虞歌已经在年复一年的无望找寻中练就出一副波澜不惊的镇静心肠,很难为外事外物所影响,自然不会和小徒弟分享一对剑背后的故事,甚至还会劝慰少年时的那伽摩少看点话本。 明明最喜欢这些东西的,就是虞歌自己啊…… 她望着谛听心满意足的背影,唇边似乎含着怜爱的弧度,然而那双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无。 若说菩萨对谛听的感情是深沉而厚重的温柔,那伽摩对师尊的感情是无所顾忌的偏激与占有,那么无能量明王在看待虞歌时…心中更多的,则是怜惜。 那怜惜不仅仅是惜花者呵护一株拥有喜怒哀乐的植株,而更像是父母看待自己天生残疾的独子,狂热到完全不正常的地步。 怜到极致,便只剩下泛哀的余韵在她肺腑内长久地徘徊,那感觉如同被某种冰冷的液体一点点榨干了肺叶内的空气,连一呼一吸都裹挟着疼痛腥甜的浓厚血气。 即便精神还很好,但虞歌确已衰弱到极点,距离这只瑞兽尽失六识的那一天,也只剩下了短短几个月。 兰提在救治谛听时献出修为而功德圆满,从而不得不彻底放弃成佛,选择落入轮回。 这是一切苦难与离乱的,也是命运轰然坠在这只走兽头顶的重锤。 她将虞歌从衰败虚弱的痛苦中救出来,又亲手将谛听推入了坎坷狰狞的命途,此后万年…… 谛听遭天谴雷击九九八十一道,拖着一副残躯与一颗伤痕累累的赤子之心,于人世间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追寻,甚至因全然灰心绝望,而再次陷入了天人五衰的境地之中。 那是一段那伽摩明知前因后果,却无力改变分毫的故事。 因为虞歌在哭。 在丧失六识的境地里,这只走兽甚至觉不出自己在哭,但那些大颗大颗的眼泪便从那完全涣散的眼睛里滚滚坠落,沉沉地砸在了魔修的手心里。 谛听在无法感知外界的情况下死死地攥着她的小臂,连指甲都深深刺破了表面的皮肉,而那不描而红的艳丽双唇剧烈翕动了无数次,却也只能比划出模糊而无声的口型。 “兰提…兰提,兰提!” 她因替菩萨度鬼而耗尽了修为,而在这痛苦到无法呼救的境地里,却也只能一遍遍地念着对方的名字。 那伽摩像僵成了一尊金像,以至于每挪动一寸,都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关节在艰涩作响,在抬起手的那一刹那,那颗发紧的心脏已经完全痛到麻痹,而只剩下电击般的狰狞蛰痛,沿着心口蔓延至全身。 她伸出手,轻轻拢住了谛听茫然睁大的双眼。 “…小歌,不怕,不要怕了。” 那声音那么沙哑,又那么疼惜,听起来甚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而无限的趋近于虞歌记忆中的菩萨。 “我在这里,乖孩子…睡吧。” …… 那伽摩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只有床顶上的五滴水床檐,撑起一方昏暗而稳固的安宁空间,而幽淡缥缈的微弱檀香便顺着床头锦囊时隐时现地飘入她的鼻腔,令她在梦境中那哀痛而压抑的心绪都稍稍平息了些许。 谛听自己就是瑞兽,自然不讲求风水祈福的那一套,为小徒弟所亲手系上的锦囊里,塞的也不过是些安神驱虫的香料。 这习惯…还是这只走兽在三万余年以前,从人世间所模仿过来的。 魔修将手掌贴在蓬勃跳动的心口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那对深邃异常的眼窝里似乎少了些不甘与怨愤的痕迹,但眼中的阴霾却并未能完全消退,反而酝酿出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沉痛。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轻如草芥的局外人,因此便能心安理得地去嫉恨菩萨,去埋怨师尊;可现如今…她就是无能胜明王,就是将谛听带到人间的主人,就是将虞歌逼入山穷水尽的罪魁祸首。 在那难以割舍的温情遗韵过后,便只剩下酸涩至极的苦意,顺着舌根滑入她的食道,又如毒液般蔓延至每一根血管。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过往,也猜测不出属于菩萨的那一段记忆去了哪里,为何一切遭遇在人界便已戛然而止…… 属于两个人的偏激与怜爱不分彼此地于她心内混作一团,此时此刻,她是多年求未果的年少徒弟,也是那个从时光长河之中溯流而上的故人,但无论她是谁…… 她都只想在这片故土上,做她万年以前未来得及做的事情,将那只胆怯又痛苦的小谛听,重新拥入怀中。 那伽摩以龙尾触地,尾尖甫一触到冰凉的地面,便凭空绽开了一朵漆黑的莲花,稳稳当当地托住了她的身形。 而虞歌恰在这时推门而入。 与当年全无后忧的赤诚心性相比,她的神态里明显多了经年痛苦所淬炼出的平静与宽和,那种温和而目无凡尘的姿容其实非常类似于地藏菩萨,然而菩萨的凛然威仪源自于遍经世事与明心悟道,谛听则在日复一日的颓丧与无望中显现出一种……异常且明显的消沉。 这份消沉令她提不起心气来教导徒弟,甚至根本不愿意再继续生存。 那只对一切人情冷暖都怀着莫大热忱的无知幼兽…真的只存在于明王的记忆之中了。 那伽摩一眼不眨地盯着对方,逶迤在地的长尾拖曳出一条芬馥四溢的黑莲过道,径自摇曳在谛听的面前。 “……小歌,不要怕。” 她伸出手,抚过那处受伤的耳根,又一路往下,静静地遮住了那双茫然下垂的眼睛。 “我回来了,小歌,不要怕了。” 谛听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隔了片刻,那双藏在魔修掌心内的眼睫才剧烈的战栗了起来。 ……依稀在许多年前,也曾有人这样为她遮住刺目的晨光,也曾有人这样温言劝她不要害怕。 那是永远遮在她头顶的一片树荫,是恒久为她开放怀抱的一方净土,是她在六界中唯一的依靠。 后来…宿命终于拨开脉脉含情的虚伪面纱,放任她一个人去独面人世间的琳琅风雨,饶是她踏遍世间荆棘,追到天涯海角,也未曾再寻到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虞歌刹那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莽撞地一头栽进那温热的怀抱里,任凭氤氲而殊妙的莲香沾裹了满身。 …… 归雲山的冬夜依然是万籁无声,唯有凛冽风声盘顶而过,掀过檐下铜铃,泛起层层脆响。 那伽摩以龙尾死死地勒住谛听的双腿,稍一动作,便见那洁净皮肉上被剜出了细碎交叠的弧形血痕,她陡然松下力道,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脊背。 虞歌将侧脸仅仅贴在她胸前,一双手正竭力扒着她的后背,用力到浑身都在发抖,似乎硬是要借这个动作,汲取一点久违的温情,又仿佛…要就这样将自己塞入对方的心口,仿佛那本来就是她该栖身的地方。 “我在呢,乖孩子,小歌…不要怕了,好吗?” 隐晦而生硬的闷痛自魔修肋下传来,却自皮肉渗入了某处更深更柔软的角落里,好像有什么酸涩剧毒的液体渗入了血液,令她连心肺都疼得发皱。 她依照无能胜明王的动作,尽可能完整地将虞歌整个人都环在怀里,又接连不断地在对方雪白的犬耳上落下又湿又热的亲吻。 “兰提,不要动哦,就这样…抱紧我。” 谛听脱离般的松开手,发出混杂着疼痛与满足的喘息,她的皮肤被汗渍与莲池内的水汽浸出一种半透明的色泽,但饶是如此,那脸色本身发灰的青白也是无法掩饰的。 那样孱弱衰败的颜色,使她神色中的那点笑意看起来也有种勉强的意味。 “我知道你想不起来当菩萨时的记忆…但是没关系的。” 她仰面望着那伽摩,那双浅得近灰的眼睛里不见任何犹疑或踟躇的迹象,反而只有一种坦坦荡荡的果决。 尽管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这双眼睛里那一往无前的凛然孤勇却与多年之前别无二致,几乎与她当年要为菩萨普度万鬼或直上天道时未差分毫。 那不是炽烈的真心,也并非懵懂的莽撞,而仅仅是埋藏在这只瑞兽骨子中的…一种无法被外事外物所改变的固执。 魔修用指尖一寸寸抚摸过虞歌背上嶙峋细瘦的骨骼,只觉得手底下的触感凉而坚硬,没有任何软弱的余地,那感觉…几乎像是触摸着一张打磨圆滑的弯弓。 ……然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固执的走兽曾有多么畏怯,多么绝望,以至于连这辈子里仅有的那一点包容与温存,都要像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不放。 她捧起谛听的脸,用额头去磨蹭那只包裹着皮肉的钝角,开口时连声音都有点模糊,几乎像是在哀求。 “小歌,告诉我,你想去做什么?”她问,“但凡你下定决心硬要去做的,就一定是件大事,所以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她微微离远了一点,却见虞歌闭紧了嘴,只以着迷又贪恋的模样赖在她怀里,那副模样看着似乎是在耍赖卖痴,内里却隐藏着某种…与地藏菩萨一模一样的隐忍与深藏。 那不是由于信不过小徒弟,也不是因为针对无能胜明王,哪怕在菩萨身边的时候,这只走兽都很少吐露心声。 她像是天生就学不会与人沟通的方式,因此永远都怀着秘密,而且主意又那么大,性格又那么犟,只要自己想做的,哪怕天打雷劈都必须得去完成。 可是依谛听现在的身子,是断然经不起再一次天谴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下一个菩萨,能以魂魄护住这只小兽了。 “小歌,我不要菩萨的记忆了,我们就这样不好吗” 那伽摩掐着后颈,小心翼翼地把师尊从怀里挖出来,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她知道她沉下脸来的样子是非常凶悍肃杀的,但若是能让这只小兽老老实实地留在她身边…这根本都算不得什么。 “不答应我就把你关起来,再也不放你出去了。” 而虞歌只是静静垂着眼,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才轻轻摇了摇头。 “……不,兰提。”她道,“你不会的。” 魔修唇畔缓缓地漾出一片近乎于无奈的温和笑意。 “小歌…那你可想错了。” 倘若再世的是地藏菩萨,那么即便再担心再焦灼,或许都只会好言好语的柔声劝慰,然而对一位奉行不服则诛的明王而言,夺与镇压本就是天性中的一环,何况…她现在身上还流着一半阿修罗王的血脉。 魔修以一只玄铁脚镣,将谛听拷在了正殿里,脚镣的另一端严丝合缝地扣在菩萨金像的手指上,所留给这只走兽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方圆两丈。 那是一只从金刚山里所淬炼出的、带着魔息的脚镣,佩戴者甫一挣扎,便会越缩越紧,若是长期紧贴着皮肉,上头强盛的魔息甚至能熔断一只瑞兽的骨头。 那伽摩当然不是要伤害虞歌,她只是害怕这只瑞兽再一次离开归雲山,为了挽回菩萨的记忆,而做出什么震惊六界而无可挽回的举动。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场面确实满足了她内心的那种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渴望。 她日夜留在大殿里,不动声色地侍奉在虞歌左右,将那种极度餍足所带来的慰藉与安宁埋藏在心底,而只以滚烫的掌心,静静摩挲着谛听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而虞歌身上没有任何挣扎与抗拒的迹象,她的眼神还未能完全聚焦,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攀附在魔修那蕴含着力量感的腰背上,以一种怔忪而全然依赖的姿势,吃力地与对方相拥。 那看起来真像是全身心的信任与依恋,但她却始终没说出…她究竟想要如何去挽回属于菩萨的那一份记忆。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对那伽摩而言,这已经算是一场惹人沉沦的美梦,没有血腥与背弃,没有猜疑与告别,所有辗转反侧的不安与求而难得的渴求都在难得相伴的日夜里化作了遥渺而不可企及的风声,仿佛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322:09:172021061615:5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3个;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人封26瓶;舒畅9瓶;高坂丽奈我老婆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8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3 那伽摩是在沉睡中被人吻醒的。 那亲吻中似乎透着某种急切而隐秘的渴求,使得萦绕在她唇齿之间的呼吸起落都变得湿而滚烫,她闭着眼伸出手,却只透过凉而滑腻的皮肉,握住了满手惊惶又紊乱的心跳。 谛听枕着她的一只手臂,小鸡啄米似地不断亲吻她。几绺的雪白的鬓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这只小兽青白的侧脸上,在那婉约而瘦削的面部轮廓上,勾勒出一道谷中新月般的孱弱弧度。 “……怎么了,小歌?” 她翻身而上,以强势而稳固的姿态,将胡乱啃咬的谛听按压进怀里。 “又想要了吗,想要什么,说话啊。” 许是对失而复得这件事感到本能的不安,这段日子里,虞歌总是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心神不宁,仿佛神经时时刻刻都在紧绷,没有片刻能得到松懈,而这种紧张的状态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根本无法被掩饰。 她不分日夜地黏着那伽摩,与其说是粘人,那简直就是一种…歇斯底里一般的缠磨,睡觉要化作原型让人完全搂紧,吃饭也得一筷子一筷子喂入口中,就连欲望也在这份惶恐中被无限放大,而成为了一种……时时刻刻充盈她内心缺憾的手段。 在被关进大殿之后,她仿佛全然放下了师尊的架子,也忘却了那些在人世间浸染的公序良俗,而显露出了一只走兽…悲哀而又惹人怜惜的本能。 那伽摩当然对此甘之如饴。 当虞歌还是一只幼兽的时候,雏鸟情节一般的本性使得她对菩萨有一种毫无分寸感的乖顺与依赖,而那恰好是魔修一直以来都深感憾惜、却无从弥补的一段经历。 现如今…当年单单展露于地藏菩萨面前的那一面,终于完完整整地在她眼前重演,她固然疼惜这份异常的惶恐,却也无法否认内心深处那不可告人的晦涩念头。 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要是这只走兽能一直这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不敢离开她一步…就好了。 那伽摩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连血肉塑成的脏腑,都在谛听一下接一下的轻啄中化作了泥泞而绵软的一滩液体,那种酸软而微微刺痛的感觉一路浸入骨髓,令她开口时的声音,都温柔得几近陌生。 “小歌,宝宝…说话啊,你想要什么?” 虞歌缓慢地掀起眼睫,浅色的眼睛里波光潋滟,泛着一点轻轻晃荡的光晕,叫人分不清是闪烁的泪痕,还是金像的倒影。 那种又茫然又温驯的神情令魔修的心脏都骤然紧缩,她死死盯着谛听的眼睛,在昏暗而寂静的大殿里,她觉得那简直像是灰烬里最后残存的微渺火光,正在她的怀抱中兀自发亮。 她忍不住去触碰那潮湿颤抖着的眼睫,却见虞歌稍稍后退了半寸。 “我想喝酒…用雪水湃过的梅子酒,兰提,去替我取罢。” 这样突兀的要求在这几日并不稀奇,那合该便是亲密爱侣之间最自然不过的提议,那伽摩当即就要起身,却被谛听玩闹般的重重勒了一把。元宝小说 虞歌将脸埋在魔修的怀里,极力地、彻底地吸了一口气,拥抱时的力道仿佛要将对方的肋骨都生生按碎了,以至于连她自己的上身都明显的痉挛了起来。 那动作本身没有任何缱绻或悱恻的味道,甚至由于来得太突然,而显出一点小兽般的、莽莽撞撞的凶悍。 那伽摩莫名其妙地垂下头,却见谛听骤然松开双臂,催促似的推了她一把。 “…行了,兰提,快点去吧。” 待到魔修转过身,虞歌才重新躺了回去。 她将侧脸贴在大殿冰凉的砖地上,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通过地面的细微振动,一步又一步地,静静敲击着她的耳膜。 感化进度:57 那伽摩端着酒液回到大殿,空旷寂寥的大殿内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脚镣,内里沾着一层新鲜的皮肉与血痕,被人端端正正地摆在念珠旁,那情形里几乎透出一种古怪的眷顾与不舍,仿佛即便是折磨与苦痛,也值得这只走兽……如此珍而重之地对待。 心悸般的不适感令魔修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她被人从正面豁开了一道巴掌大的血洞,混杂着冰渣的寒风就从她空荡荡的胸腔内呼啸而过,那感觉令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一时连愤怒或困惑都涌现不出来。 唯一能使她产生反应的画面,便只有砖地上零星的一串血渍。 虞歌一定很疼吧。她想。 那只小兽…拼着流血受伤也要离开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操控着麻木僵硬的四肢,俯身捡起那串念珠,放到眼前仔细端详。 那是一串通体玉化的洁白砗磲,因盘磨的时间过久,内里已经隐隐有些泛黄的迹象,若是贴得近了,便只有稍纵即逝的馥郁檀香从鼻端飘忽略过,除此之外,再也不见任何……谛听留下的痕迹。 …… 天道,须弥山之上,正佛佛堂。 金殿大门于虞歌身后缓缓合拢,四面金墙映在地面上的大块琉璃砖石上,显现出一种如月色般柔和的金光,那光晕不摇晃也不明灭,只是像潮水一样,在沉寂中浸满了整座佛堂。 谛听不跪也不拜,只拂去了额前半干的血渍,在万籁俱寂中微微扬起了头。 这是六界中象征佛法真义的至高之地,在恒久中不增不减,也不生不灭,在她面前所耸立的,依然是那尊笑容和蔼、身姿硕大的弥勒金像,而十方尊佛与七位如来便携漫天神佛,于迷雾祥云之间俯首而视,金刚瞋目裂瞰,菩萨凝睇低眉。 能在此处现身的神明,均已脱离三界六道生死轮回,此时愿以物质形色亲身示人,本身就算是赐予了来者莫大的殊荣。 头戴宝瓶天冠的大势至菩萨望着佛堂内的这只瑞兽,以手中莲花轻轻一指。 “上古谛听,你再上须弥山,所求为何呢?” 是啊,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虞歌静静仰望着天界诸佛,隔了良久,才从苍白至极的唇边缓慢地溢出一点笑意。 她合掌肃立,顶礼而拜。 “……我想以我的明王位,”她哑声道,“来换取一个菩萨位。” 三万余年前,瑞兽谛听以身度鬼,因其感召善因的救苦之义,而获封明王尊位。 靠功德得证明王本就是一种天道对于修行者的最大肯定,即便是以光明智能而著称的大势至菩萨,也从未听见这样荒诞无稽的请求。 单就果位而言,明王与菩萨实则并无什么地位上的高低之分,但这称谓所代表的绝非一个能够以物易物的位置,而是冥冥之中的因缘不同及行道有殊。 “…简直是胡闹!” 就连誓将众生所求如愿皆得的黄随求金刚都忍不住开口怒斥,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质询,便见大势至菩萨冲他摇摇一摆手。 “上古谛听,你以天资与修行判辩祸福,又对戒法守持不毁,于护持道场不疑,这样坚如磐石的心性…能得证明王,已是再合适不过的因果。” 菩萨略一沉吟,再垂目时,便似有无量威仪,劈山跨海而来。 “我问你,为何要执意来做菩萨呢?” 在威压之下,过急的血流令虞歌微微发麻,她听见自己心跳得那么急促,仿佛要带着抽搐般的剧痛,从她的喉管中生生呕出来。 然而在开口说出诉求的那一刻,却仿佛有什么难以堪负的沉重负担在陡然间消失于无形,一种隐秘的欢喜汩汩地喷涌而出,夹杂着无数难以言说的酸涩苦意,令她当即便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滩淋漓血洼。 “咳…我不想做菩萨,”她道,“我要以我的明王位,来换取…地藏菩萨的菩萨位。” 她支起上身,用雪白的袍袖蹭了把下巴上的鲜血,在恍惚间竟体会到了某种…如饮鸩止渴一般的决然快意。 她在地藏菩萨的莲座边长大,从孩提时代起便已皈依三宝,梵音与经幢声总是久久地响在她的耳边,从破晓到入夜,都片刻不倦。 在心思最澄净清明的时候,她听着地藏法门弟子们的诵经声与往来跫音,也觉得自己是这些信徒中最虔诚的一员,那时她伏在兰提的脚边听经,只听得见经文中的佛法义理,而从不闻其他。 但那段时日太短暂又太久远,甚至经不起任何的推敲回想,便如山间云雾般消散无踪了。 在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能令她一心不乱全然奉献的对象,已经从一种信仰而变成了……一道确切不过的背影。 那是一道永远都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背影,她怀着一颗向往之心长久地追随,却于那穷极一生亦无可企及的遥远差距中生出了形秽之感。 天道赠予了她常人难及的奇能与秉性,然而自那一刻起,她坚如磐石的心性便已不再是无懈可击。 羞愧与畏缩经年累月地在她的胸膛中盘桓,令她分不清贪欲与喜舍,看不懂嗔怒与慈悲,参不透痴愚与智能,她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只走兽,尚未触及过人界的情爱,也形容不出经文中的八万四千种烦恼,说到底…… 她对菩萨所怀抱的,真的也只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倾慕而已,与修士敬奉佛祖、凡人仰望天象,都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那份对待信仰一般的感情又单纯又炽烈,没有任何轻薄的邪念,甚至…也不包含什么明显的爱意。 直到地藏菩萨落入轮回的时候,独赴人间的谛听才在无比清醒的绝望中意识到,她与兰提之间…… 甚至从未开口,对彼此倾吐过情或爱。 她那时已经切身懂得了人情冷暖,这点微不足道的憾惜简直令她连受伤的皮骨筋肉里都泛起针刺般的连绵痛意。 然而六界中的生死轮转,从来都无有尽时,缘聚则成,缘散自然也…无法强求。 她在人界度过了许多年,见识过凡人的富贵吉昌,也见过仙者的贫贱衰耗,诡谲的命途在万事万物面前都风雨难测,却未曾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慰藉。 身为地藏菩萨,兰提三觉圆满,万德具足,之所以未得涅磐之乐,也不过是因为她的存在。 她便是绵亘在兰提一生中的……障道孽缘。 这可真是一件荒谬无比、又找不出任何纰漏的事情。 那伽摩在发现正殿中的金身地藏像后,总以为她在对着佛像吐露爱意或思念。 然而她仅仅只是在悔忏。 天谴雷霆加身的剧痛,甚至都不及那悔意中的千分之一,那简直像是将她身上的每一根血脉筋络都徐徐剥离,使得她在年复一年的狰狞哀痛中渐渐领会,什么叫死生如泥,难以出离。 她这一生有如一场永无尽头的漫长坠落,于出世那一日,便怀着不详的奇能,自六界之外的菩提树下落入三十三天,她本该一直掉下去,也许会落入人间,也许会坠下地狱,然而一双温柔而滚烫的手却总是穿过因缘际会,一次又一次地,稳稳地接住她。 在她还是一只不堪烦扰的小兽时、在她还是个上下求索的少女时、在她为了执念而度鬼万年时、在她遭受天谴的奄奄一息之际…… 兰提救过她太多次,救到最后,不仅放弃了成佛的机会,断送了宏大的誓愿,舍去了菩萨的心肠,甚至连魂魄与性命都一并抛却了。 若是早知有这样的苦果…… 或许她可以早一点醒悟,向兰提倾诉爱意。 也许她能懂事一点,不要因一己私欲,就去阻挠菩萨成佛。 也可能…… 早在初遇时的三十三重天天城内,她便不会以幼嫩的爪子去勾住菩萨的衣袖,不会让菩萨将她带回身边教养,更不会黏着兰提…使得一位菩萨,对一只走兽动了凡心。 谛听长长叩首,凝在眼梢上的眼泪落在明亮的琉璃地面上,转瞬便不见踪迹。 在普天神佛的注视下,她以两手飞快结印,于掌心之中托起一片绚艳而散乱的金光。 尊位是一种天道的认可,与其说是一重身份,那其实更类似于是某种…脱凡而成神的资质。 大势至菩萨微微变了脸色。 “谛听,纵使瑞兽的寿数可与山川河海相媲美,那也并非是永无止境,当年地藏菩萨尚且因为脱离菩萨位而落入轮回,你如今已然有了天人五衰之兆,若是执意剥了这层明王的外皮……。” 但虞歌已经根本听不清她的声音了。 那无形的金光在虚空中化作灵巧翻飞的乳燕,于谛听颤抖的身躯旁恋恋不舍的盘旋了几圈,以温热而明亮的鸟喙,默默啄食着原主吹地的发丝。 原来兰提当初…是这种感觉啊。 仿佛被冰凉的雪水从颅顶灌注,连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都生生抽离,虞歌在不自知的时候,从喉咙里发出含混而模糊的抽气声,那声音其实非常微弱,如同溺水之人在冰层之下的濒死回音。 然而她心里却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解脱。 现如今,无能胜明王已在人间归位,她只需将地藏菩萨的菩萨位换回来…便能让她的兰提,完完整整地回到六界之中。 应在兰提身上的千般错处均由她而起,那她也合该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一切都带回正轨了。 兰提,我在你膝下长大,承过你那样多的恩情…现在终于能以这种方式,稍微偿还一二了。 谛听的视野内只有一片斑驳错乱的色块,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连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她倒在琉璃砖地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化作了最初的兽形。 然而这一次,没有那双总会托起她的温柔双手,也不会再有人舍身来救她了。 被她剥蚀出体外的金光恋恋不舍地停留了片刻,便依照着天道的召唤,振翅飞入了遥不可及的刺眼天光之中。 在极度衰弱的恍惚之中,虞歌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场寒冷而面目全非的梦境里,她看见自己在无量的光芒之中不断下坠,周遭景象化作扭曲狰狞的错杂光影,混着嘈杂无序的喧闹嘈杂,将她一寸寸地拖进深渊。 她静静地阖上了双眼,坦然而全无后忧地,坠入了自己生来注定的命途。 下一刻,一声慈爱而沙哑的叹息自云端而下,带着无法言表的怜爱之情,静静地停在了谛听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615:57:322021061815:2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2个;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語今天帽子掉了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昼海64瓶;愿为西南风57瓶;type147620瓶;钱充书18瓶;鹤吾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99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4 兰提垂下眼帘。 伏在她脚边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幼兽,猫脸、犬耳、狮尾,蜷缩起来时也就巴掌大的一团,看不出什么属于瑞兽的威能或凶悍,反而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小狗崽,透出一种…孱弱而可怜的意味。 不同于天道诸神一成不变的庄严法相,瑞兽的原形在代表了一种在修行过程中不断变化的心性。 即便谛听的人形已随万年时光流逝,从少女出落成成年女子的模样,但她的原形…竟从未长大过一丝一毫。 那当真是一颗纤尘不染…而虔挚如初的赤子之心。 兰提于至高佛堂中俯下身来,用双手托起小兽轻轻颤动的柔软腹部,将对方拢进了怀里。 那只鸟喙一般稚嫩的独角便抵在她的胸膛上,硌出一种非常轻微的钝痛,那感觉其实微不足道,却仿佛在霎时间穿透了衣物与皮肉,以难以形容的剧痛焚烧着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又于疼痛中华带起剜心蚀骨般的莫大哀恸,令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战栗,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可是…她的虞歌啊。 神格归位而记忆回笼的那一刻,兰提其实是没有任何实感的,她望着金殿内流转浮动的金光,环视着四周神态各异的漫天诸神,心里却只有一种微妙的陌生。 她顶着明王的身份、用着魔修的壳子活了太久,在此期间的心绪起伏又过分真切,以至于天道内亘古不变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场迢递而缥缈的梦境,已经激不起什么切身的感怀之情。 直到她如同数万年前一样,将这只幼兽抱进了怀里。 虞歌仰望着她,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漾着一种微弱的光泽,像是被仔细打磨过、淬着银辉的琉璃,显得又透又分明,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于执迷的决然。 那眼神真是一如当年,那么纯粹,又那么专注,仿佛能够踏过烈焰与荆棘,永远一往无前,没有任何退缩或动摇的余地。 兰提与这只小兽久久对视,刹那间几乎有种世事消弭,万籁俱寂的感觉,好似万年间那跨越着六界生死的种种苦难沉疴,都于弹指一挥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然而她的视野却渐渐模糊,那些滚烫而咸苦的液体一滴接一滴的,重重砸在了谛听那张毛茸茸的小猫脸上。 那是象征着悲悯与怜爱的、菩萨的眼泪。 她当过许多年菩萨。 自青年时代的某次偶然开悟时起,她便开始潜心修佛,那时她不过是个寻常凡人,却已经从亲眼所见的人间八苦中习得生死无常的道理,而若想永断生离死别所带来的无尽苦恼,便唯有凭借不断修行。 那真是一条漫长又崎岖的大道,她曾在三十三重天上获得证悟,也曾重返人间,靠入世来宏法度众,就连释尊都曾亲口赞过她隐忍深藏的性情,而在那时…… 她因全心全意的专注,甚至从未察觉出苦痛或寂寥,那些渺远而冗长的光阴在她眼中与一个未眠的长夜并无分别,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出离生死苦海,逍遥于常寂光中,以坚定不移的心志,进入到不死不灭、亦无悲无喜的涅槃之境。 而谛听的出现…软弱了一位菩萨的意志。 她们刚搬到地狱道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的虞歌常常畏怯受惊,怕得狠了,甚至会化出原型,缩在她的衣袍中瑟瑟发抖,她试图伸出手去安抚,却只有一截湿润而温凉的舌头…讨好似地拂过她的指尖,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水痕。 仿佛带着说不尽的委屈与不满,却也只得来寻求主人的庇护。 她端坐在莲座之上,面对着无数面目凄厉的冤魂怨鬼,怀里却总是揣着这样一只弱小而亲人的生灵。 谛听蓬松卷曲的毛发随着一呼一吸而微微翕动,那点轻微的起伏又透过相触的肌肤,一下接一下地,与她胸膛内的跳动声相应和,那几乎给了她一种奇妙的错觉 好像她怀里藏着的,并不是一只由她抚养长大的幼兽,而是一颗小小的心脏。 一颗…与她完全同频、而永远不会离开的小小心脏。 自此之后,她便在困惑与痛苦之间辗转相因,流转不已。 那些从未有过的饥渴寒热、瞋恚惊怖、色欲怨祸……都渐渐地,在她功德圆满的躯壳内生根发芽,她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位菩萨稳宁慈爱的面貌,内心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落下了神台。 甚至在某一日……她在莲池周围找寻了很久,都未见到谛听的身影,转头去见到那化成少女的虞歌,被一只鸟首的恶鬼背在背上,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地藏法堂。元宝小说 她认得那只恶鬼,那是…谛听的友人。 从小在她眼皮底下长大,总是窝在她怀里的小小走兽…竟也有了体己的友人。 这友人是否会在她离开时陪伴在谛听身边、是否也会抚摸谛听的犬耳与毛发、是否还能带着谛听见识一下…除佛法之外的异域大千? 兰提不愿为这等小事卜测因果,但一种绵长而晦涩的刺痛感却缓缓浮现在她的心中,仿佛被密密扎扎的细针反复戳刺,使得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于灵台内油然而生。 她疾步踏入法堂大门,却见二楼窗门大敞,独自坐在桌边温书的谛听听见响动,立刻上前起身相迎。 少女亲亲热热地挂上她的脖子,像幼年时一样在她的颈窝之间蹭来蹭去,言语间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欣悦与欢喜。 “兰提,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好想你哦。” 既然想我…为什么还要和那只恶鬼一同出游呢? 这问题甫一浮现,连菩萨自己都略有点诧异,她搂紧了虞歌的腰身,尚未开口,便习惯性地露出了几分温和笑意。 “…乖,小歌好乖。” 她将口鼻贴在谛听的发丝间,深深嗅闻着内里馥郁而潮湿的幽静莲香,那是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就算虞歌偷偷溜出了莲池、就算虞歌有了其他友人…也永远不会被外界所改变。 那可是…在她心口里一日日长大的生灵,是她心中最柔软最割舍不下的秘密,那么温顺,那么忠贞,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 …… 天道佛堂内,兰提顶着周遭各异的目光,将伤痕累累的小兽小心地捧在了怀里。 甫一贴近,那醇润而浓郁的檀香便袭面而来,相比草木特有的青郁气息,那味道里其实还多了不少焚香的香尘气,闻起来其实并不柔和,令连她的鼻腔内都泛起酸涩逼人的苦意。 这确实是她的小谛听…… 但三万余年的光阴,已经足够海枯石烂,青山见老,也足够携祥兆而生的瑞兽舍弃辛苦修来的明王位,而沦为一只…普普通通的、逐渐衰微的走兽。 仿佛全身上下最脆弱最隐蔽的地方被泼上了一捧沸油,兰提几乎能听见皮肉翻滚皱起的细响,她将谛听裹得严严实实,转身便要离开金殿。 与她相识已久的文殊菩萨于身后发出轻呼。 “……地藏!天道现已圆了谛听的心愿,令你重归菩萨位,你还想去做什么呢” 兰提微微侧目,却见故人身侧,那只菩萨坐骑的硕大青狮正摇头摆尾地卧起来,蹭着主人的裙角撒娇。 为什么一头开了灵智的狮子都能活得这样滋润,而她的小瑞兽…却已经走向不可避免的衰微了呢? 地藏菩萨回过头,望着云端上的漫天神佛,最终仅是遥遥一摆,合掌致礼。 那动作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而仅仅只是一个告别。 …… 她带着谛听重返归雲山的时候,人界终于捱过了漫漫凛冬,而显现出复苏与启蛰的迹象。 她曾三次进出过这处山庄。 头一遭,是带着谛听远离地狱道的无能胜明王;因缘巧合之下,又成了被谛听领进师门的魔修弟子;而在此前不久,她既心怀怜惜的明王,也是生性暴戾的阿修罗后代,却唯独算不上是…真正的菩萨。 她在这片土地上建起过楼台庙宇、达成过圆满功德、也于怨愤之中误入过魔、沾过血、伤害过她怀里的这只走兽…… 她本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然而当她真正立足于此的时候,那些隐藏在岁月长河之下的无数流光却都化作了不可名状的细微喜悦,使她痛到麻痹的灵魂都在极致的怀念中剧烈地战栗了起来。 那是初次品尝到人间酒水时,谛听眼尾的绯红色泽;是一同在山顶看雪时,黏在虞歌眼睫上的氤氲水汽;是她第一次开口叫出师尊时,对方唇畔那温和而无奈的笑意;是无数个欢愉快深夜里,小兽在疼痛与迷蒙中缠在她手腕上的雪白尾尖…… 那么多无法忘却的瞬间叠加于一处,简直比凡人的三生三世还要漫长。 身为菩萨,她本性里有着无止境的慈爱与悲悯,因明王相的诞生而生出了忿怒果决,又在魔修的壳子里,好好体味了一把人世间的嫉恨与怨憎…… 种种纷繁多面的感受混杂在她的胸腔里,凝成了同样稳宁规律的蓬勃脉动,也将一位神明…… 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凡人。 而一介凡人…又当如何去面对周旋往返的生死别离呢? 那是她目睹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敢真正去想象的事情。 感化进度:72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815:24:472021062001:0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2个;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岫嶙峋、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o25瓶;小梁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0 章 替身魔头俏师尊25 积雪初融,春水迢迢。 兰提将沾满淤泥的酒坛放到旁,以山间冰凉刺骨的泉水洗干净手,待到指尖温度回暖时,才托着幼兽的两只前爪,将谛听从肩上抱进了怀里。 由于剥蚀神位后元气大伤的缘故,沦为普通走兽的虞歌近日显得格外的倦怠畏寒,饶是清醒着,也不大愿意活动,便总是老老实实地盘在她身上,假装自己是个兽皮的挂件。 “小歌,你还记得吗,从前过了冬天,你就偷偷挖酒来喝,喝得醉了也不哭不闹,就是非要抱着我的腰,遍又遍地喊我的名字……。” 她将声音放得温软至极,用手指不厌其烦地去疏离谛听额前的毛发,等了许久,才见这只雪白的毛团子伸出潮湿粗粝的舌尖,将她的拇指下卷入了口中。 谛听不沾荤腥,因此口牙齿也小巧微钝,摸起来像是幼崽还未长齐的乳牙,而那含在唇舌之间的滚烫呼吸便径直覆盖在她的肌肤上,随着她心脏起搏的频率,悄无声息的起起落落。 那本该是非常安逸的场景,然而兰提轻轻眨眼,便有某种沉重而逼仄的窒息感席卷而来,令她无法体会到半点解脱或释然,在这种古怪的恍惚之中,她简直觉得连自己的魂魄都在虚空中缓慢地脱离,重归于三十三重天之外的窅冥之中。 她能以这副肉身,端出温柔稳宁、镇静而麻木的外在,但那三魂七魄却于混沌与痛苦之中,因煎熬而蜷缩成团,接连不断地发出沙哑刺耳的悲鸣。 若她当真是个凡人,也许尚能在那长夜梦境般的生死轮回中抱有丝毫侥幸的期望,只可惜…… 她自少年时起便专注于占察祸福,比大多数神佛都明白因果无改,命数天定的道理,那不仅仅是种笃定的信仰,更是道…不容任何质疑违逆的昭彰天理。 在归雲山的这段时日,如同于光阴长河中溯流而上,勉力偷出来的捧流水,她极力探看着里头残存的碎片,打捞着那些她与谛听共度的时光,然而水却总是握不住的,越用力,流得便越快,最终连指缝间仅剩下的那点湿痕,都将在日光之下彻底化作无形。 这感觉…仿佛是胸腔内跳动的血肉正在轰然下坠,内里的忧怖绝望秒胜过秒,却总也触不到底,得不到剧痛至极的那下摔击,而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凌迟般的折磨。 在这种境地里,连兰提都无法将自己心神皆乱的状态掩饰得天衣无缝。 白日里,她顶着令人目眩的日影,带谛听去回忆山庄内的草木,从九穗禾曾生长过的那片泥土,到堆满无数经文话本的藏经阁;从大殿内万年不变的金身佛像,到檐下早已没了燕子踪迹的腐朽燕巢…… 这可真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简直像是个捕捉水中月影的痴儿,但谛听却从未流露出任何不甘愿的意味,这只小兽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她怀里,以种无底线的温柔与包容,纵着她做了许多徒然的事情。 那也许是因为爱意、也许是因为忠贞、也许是因为…在她落入轮回的三万年间,虞歌也曾切身体味过这种无望至疯魔的心境。 菩萨在生离死别面前尚且如此软弱,当年那只还未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兽…又究竟有多害怕呢? 那是虞歌无法再开口告诉她,而她也不敢去仔细猜测的东西。 感化进度:89 …… 归雲山的春日多雨,她总是彻夜将谛听圈在自己心口,却并不睁开眼,只是以自己的体温,去安抚对方不时战栗的身体,直到某个夤夜,怀中的幼兽悄悄扬起头,用热而干燥的鼻尖,重重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她以为虞歌做了噩梦,便在昏暗中半睁开眼,却见这只走兽异常吃力地爬了起来,在塌边踉跄了下,便顺势滚到了地上。 开了灵智的忠贞走兽,往往是不愿死在主人面前的。 那瞬间,兰提那颗恒久律动的心脏终于在坠落中触了底,落入了深渊之内的泥泞之中,被碎石与枯枝扎得遍体鳞伤,滚成了滩酸腥腐烂的淋漓血泥。 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将她的意识裹挟空,使得她甚至无法挪动半分。 窗外寒意依稀,山中入夏尚早,而分离…却早已于须臾之间无声而至。 谛听摇摇晃晃地爬进院子里,路接满了雨水的放生池、走过永远燃着香火的正殿、走过种植着菜蔬的西配殿小院…这行为也许是出于留恋,也许是出于怀念,也许仅仅是出于本能…想在曾经的居所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味道。 兰提通过窗子的缝隙,看见这只走兽走走停停地蹒跚了许久,最终…停在了寝殿门前的银杏树下。 那树还尚未生出葳蕤如云的浓绿,虬曲苍劲的枝干间,便唯有麦穗般嫩色的花朵随风而落,携草籽尘香而至,藏进谛听厚实的毛发间。 鲜血顺着掌纹浸透兰提的掌心,于木质窗棂上砸出嘀嗒细响,她不知道自己在房内站了多久,炷香,个时辰,还是只上古瑞兽寿数中的万年光阴,待到她推开寝殿大门时,院内已经只剩下徐徐拂过的温煦春风,而再也听不到…… 只小小生灵苟延残喘的痛苦喘息。 “小歌,小歌,我的……小歌。” 她将谛听冰凉的身体捧在怀里,就像捧着自己那颗木讷而茫然的真心,然而在肌肤相触的瞬间,那颗紊乱搏动的心脏却仿佛被毒蛇的利齿陡然扎透了,无法承受的畏惧与哀痛如毒液般沿血液而流动,遍布了她的每寸肉身,也压弯了……位神明的脊梁。 她佝偻着身躯跪在树下,怀揣着具日益腐朽的尸体,几乎要随时光流逝,而成为这棵古树的部分,而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季夏夜里,她竟在无知无觉之间陷入了场短暂的沉睡。 那恰好是在七月晦七的前日。 她站在无边莲华之间,馥郁湿润的殊妙莲香如有实质的萦绕在鼻端,不远处,八寒地狱内传来延绵千里的万鬼同哭,而火海翻涌沸腾的浪潮声便混杂在风雪之中,凝成了道永无止息的哀鸣。 仿佛胸腔中凝固的心血骤然开始涌动,那种回光返照般的沉重剧痛霎时间充盈了她空荡无感的脏腑,令她整个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 她在模糊的泪眼中抬起眼,却只见了道…茕茕清癯而骨如新月的背影。 那是…少女模样的谛听。 白衣素色,长发披散,雪白的裙裾与乌黑的发丝同逶迤入水,与地狱道血色的月光融于处,像迎着月色静静盛放的莲花。 故人入梦,却唯有吞声。 “……小歌,小歌。” 此时此刻,兰提竟全然提不起任何重逢忆旧的心思,她只不过是这九天十地中最凡常不过的未亡人,只能忍着舌根发苦的酸涩泪意,以哑到模糊的声音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 “……瑞兽不在因果之内,是无法落入六道轮回的,兰提,我不想骗你,我是无法变成山川草木、虫鱼鸟兽或是人间百态的。” 虞歌回头仰望着她,语调听起来又低又平静,几乎像是含着笑意的。 “在我还是只幼崽的时候,曾听三十三天城内的天人们偶然提及,说上古生灵在死后无法重归于天地,而是会去往个游离于六界之外的地方……那里只有永远的安宁与混沌,听不到任何声音,也见不到丝光亮。” 兰提说不清那种肌骨破碎般的疼痛究竟从何而来,即便是当年开悟皈依的时候,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神魂俱震的感觉,那简直像是将灵魂从血肉里生生剥离了出去,她在莫大的迷茫中张了张口,然而脑中却只有片空白。 虞歌似乎想伸手触碰她,但那半透明的指尖甫沾到她的面颊便化作无形,只留下了道雾气样的水痕。 “那个时候…我觉得入灭当真是太可怕了,又黑又未知,好像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只小兽微微垂下眼,点浅淡的水光氲在浅色的眼底,如浸着光辉的透彻池水,但她的神色里…却渐渐透出种固执而单纯的坚定。 许多年前,同样是在这片莲池里,少女谛听于莲花上跪地俯首,为挽留自己即将成佛的主人而亲度万鬼,跪便是三万年,那时她的目光也是这样深挚,神情也是这么天真,那真是种…幼兽所特有的、毫无依据的执着。 而在这刻,少女谛听的面目与这缕梦境中的亡魂完全重合,中间许多年的血泪恩怨、苦痛纠葛,似乎都湮灭在了不可估量的遥渺光阴中,彻底消失不见。 “但是现在,我不会害怕了。”她轻声道,“兰提,只要你还在这世间日,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念诵着地藏菩萨的功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虞歌燕尾般的眼睫微微翕动,大颗的眼泪便垂直滚落,又于半空中化作青烟袅袅,缭绕于兰提周身。 然而她面上却露出点近乎于羞赧的婉约微笑,似乎不敢将爱意流露于言表,于是只得道:“但凡有你存在的世界,我都能心生向往,而往无前。” 她伸出手,从自己心口捧了团柔和而温润的光晕,又轻轻送到了对方面前。 “你虽有了菩萨位,但这些年所攒下的功德,我却没办法还给你,兰提,那只能靠你自己去攒了。” 那团温暖的金光落到兰提的手心里,却仿佛将她五脏六腑内的最后丝温度都完全带走了,她从胸膛内发出断续而喑哑的呜咽,那声音飘荡在地狱道内,显得如此微弱渺茫,却又比怨鬼冤魂的嚎啕还要沉重。 那毕竟是从未出现过的,菩萨的痛哭。 虞歌略怔忪,眉眼间终于透出点…克制不住的眷恋与伤怀,她将无形的双手伸进对方的胸膛里,最后次,隔空感受了会那永远稳宁、永远温柔的蓬勃心跳。 “我要走了,若是以后你再养了其他走兽,可不能像…不能像待我样去待别人了。” 仿佛有滴雨水落在头顶,兰提骤然惊醒,在她头顶,扇形的银杏树冠葱茏长青,风过时便带起阵嚎啕般的窸窣响动,而在她的怀里…… 滩泛着磷光的苍苍白骨之中,只有颗蕴出浅色微光的小小石子。 那是谛听仅存于人世间的舍利,是这只瑞兽…万年未改分毫的磐石之心。 感化进度:98 …… 地藏菩萨再现六界,重归地狱,依其本愿而救拔阎浮众生,偶有日,跪伏于莲台之下的小鬼斗胆仰视,却只见那只本该盘弄着菩提子的经纶之手上正挽着串砗磲念珠。 那是串通体玉化的雪白念珠,却比寻常佛珠多出了第千零八十粒,小鬼眯起眼端详,却见那并非什么奇珍异宝,仅仅是颗略有点破损的、浅得近灰的圆形石子。 看起来与人界的俗常之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感化进度:100 …… 叮。 “…宿主,宿主?不出来呼吸下真实的空气吗?” 系统特定的女性机械音于舱体内平平板板地响起来,年轻的宿主却依然紧闭着双目,她像个死人样躺了许久,才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那里没有耳朵,没有毛茸茸的触感,听不到世间万物的心声,也听不到…攻略目标安然搏动的心跳。 在虚幻的感情中沉浸得太久,反而连这幅最真实的身体…都令人觉得微妙而陌生。 虞歌昏昏沉沉地从舱内爬出来,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简直,都不想出来了。” 她不敢也不愿再多看眼,便将弹出的快穿卡盘飞快地收回了匣子里。 任务匣内,张全新的卡盘从插槽内徐徐吐了出来,吐到尽头,又径自落在了台面上。 那只是张素色全灰的卡片,上面没有任何浮雕的图案,甚至…也没标出任何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001:03:222021062115:0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味羊皮纸c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1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 平城市郊,虞家别墅。 客厅内弥散着食物与酒液相混杂的酸腥腐臭,无人打理的爬藤凌霄花顺着外围的砖墙一路攀岩到玻璃上,将外头的光亮遮了个七七八八,仅有的那点熹微晨光透进室内,只在落满了灰尘的木地板上留下了大片扭曲斑驳的摇晃花影。 虞歌从东倒西歪的空酒瓶中间坐起来,环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扎着玻璃碴子、正在汩汩淌血的手臂,面上浮现出一种非常罕见的,近乎于震惊的空白。 “……宿主,宿主!”444低声催促,“你愣什么神啊,不先包扎下伤口吗?” 虞歌对它的声音置若罔闻,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趟过遍地的衣物与脏污,一把推开了卧室的门。 她茫然地走出两步,才终于蹲了下来,从扯豁的台灯灯罩底下,翻出了一只六寸大的相框。 444略有些差异地凑到她旁边,只见在那破碎的相框里封着一张本科毕业照,两位年轻少女并肩站在砖红色的教学楼前,形容亲昵而动作自然。 其中身着学士服、怀抱着花束的那一位,赫然便是宿主如今的角色,而另一位看起来则略微年长几岁,正单手搂着宿主的肩膀,对着镜头的方向稍稍侧目,露出谦恭而娴雅的柔和微笑。 连系统都忍不住慨叹道:“这是我们这次的攻略目标吗,长得可真不赖啊。” 虞歌吞了下口水,啪地一声把相框反扣了回去,强行定下了心神。 “……我可真是,”她喃喃道,“日了快穿局了。” 非要概括的话,她这一把所领到的身份,完全就是朵天生富贵花。 虞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商贾世家,从她祖父母那一辈才开始发迹,虽比不得名门望族的深厚家学,但家里的整体氛围还是相当让人舒心的。 父亲虽有点强势习气,喜好说说大话充充面子,但在家中却十分体贴妻女;母亲则是如水一般柔软的性子,即便到了中年,说话也总是细声细语,言谈举止之间,都颇有几分娇嗔婉约的意味。 作为家中独女,小虞歌自幼便接受着以激发兴趣为目的的自由式教育,也因此养出了一幅任性而过度天真的性情,她学过的特长不少,但大多都半途而废;能够玩到一起的同龄朋友也挺多,却也没几个能发展到交心的地步,其中陪着她一路长大的…也就只有那个谈家的小姐姐。 谈临非比虞歌大了四五岁,二人能顺利成为朋友,实际上还是托了她母亲的福。 谈母这个人的性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刚硬与热烈,这份性格让她在刚成年时便一意孤行,给心心念念的老男人生出个孩子;也促使她在发觉对方已婚后,干脆利落地捅了人家好几刀,蹲了好几年的牢子。 但这些腌臜事不足以磋平一个女人的心气,她从里头咬牙混出来,接走寄养在亲戚家里的谈临非,就拖着个刚到学龄的孩子,只身来到平城打拼,最终竟真凭着一腔孤勇白手起家,勉强够上了一点圈子里上流社会的台阶。 她在某次聚会上认识了虞家太太。 那是个永远温言软语,连打牌都不慌不忙的温吞女人,好像全身上下都没有骨头似的,照理来说,那本是一种最令她不屑一顾的女人,但许是这些年孤身一人吃了太多苦头,许是二人都有个年龄相近的独生女,一来二往地熟识了几年后……这两位母亲竟发展成了无话不谈的金兰密友。 谈临非认识小虞歌,是在第一次来虞家做客的时候,在她仅有的印象里,那一天虞家夫人拥有着温柔得体的待客之道,招待到一半,却因一通电话而乱了心神。 “啊,小歌逃了钢琴课?” 她捧着鲜榨果汁,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听见了母亲发出了一声轻呼,紧接着就是低声的安慰。 “哎呦别急,你先别急,说不准只是翘课,还没有离家出走呢,先叫人在附近找找看吧。” 她还未回过神来,便被母亲一把推下沙发。 “临非,阿姨家的小妹妹不见了,你也别傻坐着了,跟着出门找找吧。” 她从母亲口中听闻过虞歌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个刚上小学的小姑娘,被迫出门溜达的时候,她心里仅仅产生了一种事不关己般的冷漠与不耐。 活在这样家境优渥而父母慈爱的环境里,却还要因为一时的骄纵任性而麻烦他人…到底是个根本不懂事的富家小姐罢了。 她在别墅区旁边幽静的小树林里,恰巧撞见了正在见义勇为的短腿小团子。 这么小的年纪,自然是看不出美丑皮相的,她只记得那小姑娘有一身雪白幼嫩的皮肉,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养出来的,哪怕在浓密遮天的树荫里,都白出一种半透明的光泽,仿佛连底下的每一根血脉经络都清晰可见。 “你们走远一点!我妈妈说了,他不是傻,就是智力有障碍!你们不应该欺负残疾人!” 面对着几个同样出身富庶的中学生,小虞歌极力仰高了脖子,像只受了惊炸着颈毛的小小白鹅,在她身后,跌坐在地的少年茫然地咧开嘴,一边无法自制的嚎啕大哭,一边抬起一只手,在耳边不自觉地大幅度抽搐。 十几岁的富家子弟可能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单纯一点,再欺软怕硬也不至于和一个还不及腰间高的小姑娘较劲,因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嘲弄了片刻,便如鸟兽般一哄而散。 谈临非站在树后头,等到那智障的少年也止住了哭声,才若无其事地露了面,她甫一弓下腰,就见小姑娘很是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小虞歌张开双臂,极力把那少年拦在身后,声音却因紧张而变得尖利而不连贯,甚至还染着一点可怜巴巴的哭腔。 “你…你也是来打他的吗?” 孩子睁大的眼睛又透亮又潋滟,里头像有一汪水来回流转,几乎让谈临非想起了某种在纪录片里出现过的动物幼崽 天真、拙稚、愚蠢又可爱,因被雌兽保护得太到位,而无法感知外界的危险,反而龇牙咧嘴地对强者示威。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伸出手,捏住了对方那软嘟嘟的嫩白小臂。 “我不是。”她软着嗓子道,“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接下来的几年间,母亲与虞家的交情越来越紧密,她最初会偶尔来这里过个周末,度个暑假,后来,母亲一个人难以兼顾孩子与公事,便干脆让她住进了虞家别墅里,打着辅导妹妹功课的名号,同小姑娘一起生活。 若是正经论起功课,虞歌着实算不得一个好学生,这孩子似乎从小就理解不了学习的重要性,在课业内最大的努力目标,便是不当倒数第一,甚至在做作业时都根本坐不住,仿佛连窗沿上路过的一只小小蜘蛛都能引发她莫大的兴趣。 但如果把虞歌单纯地当成一个妹妹…… 天底下真是难找这样轻松的好差事。 虞歌会在吃蛋糕前为她分出一半;会在她认真学习时躲在书房门外,只拿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偷偷看她;会在她每一年的生日时为她精心准备礼物;会在全家人一起吃果盘时把她喜欢的水果单独留下来;也会在不小心闹了脾气之后悄悄把小熊布偶放在她枕边,让娃娃来替自己道歉。 纵使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难免偶有骄纵,但孩子的心意却总是最炽热最单纯的,被虞歌当成家人的那种滋味…就像是整颗心都被没入了温热清透的液体里,悄无声息地令她沉浸其中。元宝小说 虞歌在她眼皮底下一天天长大,从一个跑步都会摔跟头的幼童,渐渐出落出一点懵懂少女的模样,虽然和她说话时还维持着稚气又娇贵的味道,但也在外头交到了一些同龄的朋友,外表上…也逐步显露出一种艳丽而不可方物的端倪。 那是她与虞歌关系最疏远的一段时间,她升入大学,每月也只回虞家一两次,而还在念中学的虞歌则被一群狐朋狗友带着,开始参与部分富二代圈子里的常规活动,包括但不限于赌球、泡吧与毫无节制的消费。 某次她接到虞母的电话,在一家私人会所门口堵到了彻夜未归家的小朋友,甫一靠近,便被那混合着烟草与酒气的香水味熏得狠狠一皱眉,她刚要开口质问,虞歌倒率先一步,扯住了她的衣领。 “……姐!姐姐!谈临非!” 少女死死攥着那一角布料,眼睛里像是含着清凌凌的水光,又似乎…酝酿着某种无可言说的委屈与不安。 “你是不是不会再回家了,你是不是…上了大学,有了其他人,就不会再回家,也不会再要我了……?” 谈临非微微后退了半步,一贯安静而柔顺的温和神情霎时间消失无踪,而只剩下一种…表露出声色的惊喜交集。 她从小就较同龄人成熟,又习惯了在妹妹面前端出可靠内敛的架子,这样又错愕又欢欣的古怪表情出现在她脸上,其实是有点失态的。 但归根结底,她那时也还非常年轻。 在她尚且明亮的生命里,除了性格洒脱无需担忧的母亲以外,便只接触过虞歌这样一个牵动她神思的对象,即便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性格上的小缺点,但…那又如何呢? 她们相识了那么多年,培养出了无数常人所无法理解的默契,也建立了一种如血亲家人般的坚固信任。 也许她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会撒娇、能讨喜的妹妹,也是一位…一辈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青梅恋人。 仿佛有一捧火苗自脚底而起,徐徐包裹住全身,使得谈临非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灼烧融化,每一滴鲜血都被蒸腾无形,但她却全然觉不出疼痛…在这个年轻人的心里,那时候是真的只有暖意与满足。 那天晚上,她像抱孩子一样,把少女搂在自己腿上,与对方约法三章,让虞歌好好学习考上与她一样的大学;让虞歌远离那些不正经的朋友,也要果断拒绝其他人的示好;让虞歌第二天去给尚在担忧的父母道歉;说到最后,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轻轻吻了下对方的额头。 “宝宝,你要快一点长大,等你高考结束之后…我们就真真正正的在一起。” 少年人的承诺来得诚挚又果断,而命运的变数却总是先一步到来。 从中学毕业的虞歌确实顺利考取了她所在的大学,而她那一直忙于公务的母亲,也在这一年的夏天,被病魔夺去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115:03:002021062321: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傲娇到凌乱的小嘿喵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傲娇到凌乱的小嘿喵、春逝2个;十九、倾祁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倾祁38瓶;钱充书5瓶;小梁、4815702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2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 那是谈临非和虞歌确立恋爱关系的第一年,她继承了属于母亲的公司与大笔遗产,也失去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血亲。 那时她年轻的恋人尚未能对这种丧失至亲的哀恸感同身受,却也在能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宽慰与支持。 在母亲入土的那一天夜里,虞歌望着她沉凝的神色,紧紧地攥住她的双手。 “姐姐,你不要这样,从今以后,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将来…将来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少女连鼻尖都彻底红透了,那种迫切又纯挚的模样,与她幼年时非要分给对方一半蛋糕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而她滚烫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砸在对方的手上,又顺着掌纹,一路渗进二人交握的掌心。 谈临飞这时才陡然觉出疼,那种空空荡荡的茫然里带着说不出的憾惜与懊丧,令她的心肺都骤然蜷缩成一团,然而她却始终没能哭出来。 在她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那眼泪分明是虞歌替她而流的。 她与虞歌的关系在那几年间逐渐步入了稳固的正轨,她在读研深造的同时开始着手于自家公司的经营,而在此期间,看着她长大的虞父虞母也倾囊相授,帮她度过了许多难以解决的危机。 即便被惯得略有点骄纵,但虞歌到底本性单纯,小姑娘一点不怯生,又爱热闹,在大学期间交到了不少正派的朋友,甚至也有了一两个忠实的追求者,在外头玩得顺风顺水,甚至都有点乐不思蜀。 因此在她念大学的时候,反倒是谈临非回虞家回得更为频繁,这位年长的恋人似乎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里,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完全像是虞歌的亲姐姐,像是虞父虞母更乖更懂事的那一个女儿,像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在虞母进行小手术时,她与虞歌一同出面照料;在虞家产业出现了一点资金问题时,她不仅出谋献策,还掏出大半遗产填平了空缺;在虞歌脑子一热忽然闹着要转专业时,也是她出面,不厌其烦地对小朋友进行劝说与管教。 一方面,她将虞歌照顾得非常到位,在确保小姑娘行为不出格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纵容着少女那份不谙世事的小性子;另一方面,她确实在这个家里长大,从小到大都那么听话,那么可靠,又年纪轻轻就经历了丧母之痛…… 是以,在她提出要与虞歌结婚、真正加入这个大家庭的时候,虞父虞母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她们的婚礼办在虞歌毕业那年的秋天。 婚礼当天,谈临非站在拱形花门之下,望着她两小无猜的恋人身披白纱,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面容如雪,而目中含情。 虞歌的鬓发内别了一朵暗红的虞美人,那花开得又盛又热烈,开在少女艳而靡丽的皮相旁,却也被衬得黯然失色。 “……你不仅是我青梅竹马的爱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姐姐。” 小姑娘因过分紧张而有点舌头发沉,虽然声音压得又轻又郑重,但若仔细听,连尾音都染上了哭腔般的细微战栗。 “我承诺,无论是阳光雨露还是风雨雷鸣,都将与你共享我生命中的一切,我会永远爱你、支持你、忠于你、听你的话,我们曾一起长大成人,也将共同…百年相守。”元宝小说 …… 444看着进度过半的剧本,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停。 “你这个世界是不是没完成啊,根本就没有虐点嘛。”她道,“这不就是很正常的青梅青梅小甜饼吗?” 虞歌随意一摆手,“别急,我马上就要开始表演了。” …… 婚后的虞歌曾先后在自家企业与爱人的公司工作过,但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一年,出门工作这个打算在她这里便彻底不了了之。 她自幼就被娇惯得太过,从未被强迫着做过一件不想做的事,因此也养出了一幅得过且过的怠惰性子,说好听叫安于现状,说难听点…确实是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好在谈临非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位小妻子的秉性,也从未想过勉强对方,她毕业后不仅管理着母亲留给她的公司,也抽空为年纪渐长的虞父虞母打理着虞家祖产,作为虞家独女的法定爱人,这实在算不得越界,而是她理应完成的分内之事。 她在婚后能和虞歌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充裕,往往在她早起出门时,熬夜打了游戏的小朋友还赖在床上不肯动弹;而等到她晚上赶着时间回了家,社交生活丰富的年轻爱人又总是要出门与朋友相聚。 但她对这一切都甘之如饴。 从小就是她照顾虞歌更多一些,自然也没指望过对方能当个尽职尽责的家庭主妇,即便外界总有些风言风语,隐晦地指出虞歌的不尽责与不懂事,但她依然对虞歌的一切都感到满意万分。 这孩子从几岁开始就全心全意地爱她、依赖她,不仅于她共享了自己的家人,还以婚姻的方式给了她一个家,她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即便没有安安分分地当个全职太太,但虞歌在结婚后那几年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单纯,和普通的富家小姐没什么分别,不过也就是打打游戏、看看画展、尝尝新出的餐馆,偶尔逛一回街,多半也是为了给家人挑选礼物。 她像是根本长不大一样,即便也具备同龄人的知识储备与专业技能,但心性却单纯明晰得如同少女,喜欢色彩明亮的家具与摆件;经常拉着谈临非一起尝试味道奇怪的浴盐;有一次甚至给客房重新装修,就为了摆放那些她收藏回家的毛绒布偶。 似乎对她而言,婚前与婚后的唯一差别,就是能随便和姐姐亲亲抱抱,她依然能随心所欲地更换自己的爱好;依然能随时回家同父母撒娇卖痴;依然和上学时一样…从姐姐和父母那里,分别领着好几份零用钱,得到数倍的疼爱与包容。 谈临非对爱人的这种状态没有任何意见,外头的尔虞我诈看多了,琳琅风雨历遍了,她反倒更欣赏这份毫无掩饰的稚嫩与天真,更珍惜少年人滚烫纯挚的无私感情,她甚至有时会刻意宠着纵着,巴不得虞歌能够一直如此。 而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短短几日之内,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虞家的家族企业因遭人陷害而濒临破产,虞父在情急之下突发急病,不治身亡;而生性柔和的虞母…则在出殡之后的那一天下午,于女儿住过的小卧房内草草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虞歌对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是非常混乱的,她甚至记不清爱人的陪伴与劝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入了消沉。 她人生的前二十几年过得实在太过顺遂,上天总是时时眷顾她,将她想要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摆在她面前,令她从未经历过一场真正的挫折磨难,也从未想象过失去与遗憾。 以至于在这记雷霆重锤坠在她头顶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甚至都没来得及长大成人。 待到谈临非终于为这场灾祸妥帖地善了后时,虞歌已经陷入了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她控制不了自己反复无常的脾气,终日在暴躁与郁郁寡欢之间切换,发展到后期,甚至出现了酗酒与自残的迹象。 她再肆意任性,也能分得清最基本的善恶是非,因此总在潜意识里极力抗拒去拿爱人发泄,这样的情况酝酿了太久,便只能压抑到伤害自己的地步。 谈临非无法在家里日日守着她,也不愿把小朋友交给旁人看顾,便只能将虞歌带到公司,有些时候,她在工作之余偷偷走到休息室的门口,透过门缝观察对方的状态,便只能看见一道倚靠着落地窗的单薄侧影。 那一抹身影裹在泼墨般的散乱长发里,裸露着的小腿上还缠着一段渗血的纱布,看起来是非常狼狈的形容,但却透出一种近乎于锋利的端艳美感,简直像是七零八落的一捧虞美人,虽碾碎了枝叶流出了花汁,却也艳得令观者暗自心惊。 她在人生的前半程中,都将这株花束保护得太好,一直罩在透风的玻璃罩子里,永远都用最清澈的露水来浇灌…… 但连她也从来没料想过,总有不受控制的狂风能掀翻花罩,总有倾盆而下的骤雨会摧折花茎。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让虞歌接受这个只能与她相依为命的事实,便只能在沉默中日夜看护,而随着时间流逝,虞歌竟也在这份使人窒息的沉闷相处中缓慢地恢复了常态。 她年少的爱人自然不愿再流露出热烈而明艳的笑容,不愿再对一些稀奇古怪的无用物件多花心思,也不愿再在深夜钻进她怀里,用那青稚可爱的语气一遍遍地和她耍赖…… 但虞歌到底还是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她能够依靠药物好好入睡,能够保证规律而健康的三餐,能够坦然地和枕边人谈起父母与家庭,能够偶尔出门与一二好友谈天说地,就在谈临非以为一切都将慢慢被扳回正轨的时候,她在公司接到了一通来自爱人的来电 “……姐姐,你听我说。” 小朋友的声音里掺着止不住的抽噎,连吐字都有点明显的含糊,听起来其实有种因崩溃而变调的意味。 “谈临非,我思来想去,都觉得无法接受这样的婚姻,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你,我们…我们离婚吧。” …… 系统端着下巴思考了片刻,故作深沉道:“你上一次的虐恋指数…不会因为提了离婚就满格了吧,那这攻略目标得有多脆弱啊?” “当时进展到这里,其实是没有完成的,我后续也有其他的计划,但是吧…中途出了点意外,使得任务提前终止了。” 年轻的宿主包扎伤口的手微微一抖,便有一滴血径直落在了浴室的瓷砖地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晕。 “谈临非…她死了。” 攻略目标与快穿世界本身都具备主观意识,出现这种意外其实也并不算罕见,之所以令她印象深刻…大概也只是因为没能完成。 谈临非这个名字后头所跟着的进度永远停留在了78,而弹出的卡盘早已经被自动销毁,甚至连世界代码都没能留下。 可现如今,她却重新回到了这个…攻略目标已确认身亡的世界里。 …… 提出离婚的时候,虞歌正待在虞家的老别墅里,而谈临非则死在了…从她们自己的小家,驱车赶往虞家别墅的路途中间。 她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 有时候是载着虞歌回家探望父母,有时候是独自去给虞父虞母送些礼物,有时候是去接闹了脾气的虞歌回家。 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也只是懊恼,觉得这下可真是没办法,第一时间去把小朋友哄回家了。 被她悉心看顾着长大、没受过一点冷落的孩子…如果连提了离婚都没有被哄,应当会很难过的吧? 会不会因一时赌气,而再去伤害自己呢? 总不会…是真的想要离开她吧? 然而她很快便无暇他想了,因为压在她肺腑间的空气是那么潮湿沉重,每一下呼吸,都翻起带着蛰痛的潮热,仿佛某种滚烫的利器在无形之中洞穿了她的躯体,令她连视野中都泛起暗色的光晕。 那时她的内脏已经被破裂的肋骨扎透了。 她听见车轮碾压过地面的闷声震动与人群飞奔而来的嘈杂声,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透过贴了防晒膜的车窗,最后一次看了一眼悬于天际的月亮。 弯月细窄如弦,似怨非怨地隐于夜雾之中,分明是…最憾恨、也最不舍的形状。 她在剧痛中阖上双眼,而人在濒死之际,往往是听觉最后消失。 “……紧急联系人没人接,是,和主任报备过了,先抢救再说,院里那边会联系派出所的。” 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刻,其实只有千分之一秒般的刹那间,谈临非于冥冥之中,似乎感受到无数亡魂在她身侧呼啸而过,顺着夏夜潮热黏腻的风,从四面八万奔往天际,而她在恍惚之中,却觉得这一刹那被拉伸得如此漫长,漫长到足以令她回味母亲爽朗洒脱的笑声,足以令她感念虞歌柔软稚嫩的怀抱,足以令她…… 在胸膛内强行吊着一口气,只为再等一等…某一个人的某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什么,也什么都未能等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321:32:132021062419:4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传说你床底下有只粽子2个;十九、傲娇到凌乱的小嘿喵、lxy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长清、既墨10瓶;叶蓁6瓶;ciourale5瓶;长不大的小孩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3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3 面对这的剧情,444罕见地沉默了一会,才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宿主推测…攻略目标这次会以什么形式出现啊?” “这个小世界不走未来科技线,应该不存在变异成丧尸或僵尸的可能,我估计嘛……” 虞歌一言难尽地闭了下眼,在死寂一片的室内,一时只能听见窗外的槐树花叶无风自摇,发出细碎不绝的连绵轻响。 “……也就剩下凶灵怨鬼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她借着浴室天窗透进来的黯淡月光,用手指梳了两把自己散乱到地面上的乌黑长发,对系统抿唇而笑。 “我不太清楚姐姐愿不愿意主动来找我,所以,我得先找个由头,去把她的骨灰请回来。” 444:…… 比起对付怪力乱神,总觉得…宿主倒更适合去演一回艳鬼呢。 它有点惴惴不安道:“宿主现在的身份也只是个普通人类,就…就一点不怕鬼吗?” “说一点不怕是假的,哪有活人不怕死人呢,但是就算真出现了血腥惊悚的场面,我应该…也不会完全惊慌失措吧。” 虞歌微微侧目,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而浮现出了一种…近乎于淡漠的沉静。 一旦开始认真论事,纵使她现在顶着一张明艳而鲜亮的皮囊,也难以削弱那种镌刻在骨子里的、清敛而冷静的气质,反而借着外表的加持,而衬出几分如刀似剑般的锋利来。 “大剂量服用水银的宿主,连浓烈到极致的爱与恨都能视作轻描淡写的一段故事,自然也不会产生什么难以自控的恐惧。” 444愕然道:“但恐惧…不是一种本能反应吗?” “4啊…对人类而言,爱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本能。” 年轻的宿主长长地、彻底地叹了口气,用指尖轻轻抚摸过剧本封皮上凸起的字体。 “从前,我一直以为,只要借助药物,我就能把每一次任务,都完完全全地当成工作,但最近的某些时候,我却总觉得,自己已经非常、非常老了,老到经历了数不清的邂逅与告别,老到再也没精神去投入角色,再也没力气…去完成任务了。” 那几乎令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些经她而实现的任务,都脱离了业绩表格内那一串串复杂难记的世界编号,而成为了她生命中真实存在过的一段时间,又一点点地串联成漫长而无止境的光阴,将她拼凑成了一个…面目模糊、却有血有肉的怪物。 那怪物或清纯或寡淡,或清贵或温婉,总是顶着殊色的面皮,装着迥异的性格,演绎着大相径庭的情节,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无论任务中的时间线是长是短,折合到真实的世界里,终归也超不过半天,那当然只能算是她人生中很短暂的一部分,甚至远不及普通人一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长。 她投入角色的时长还不及她生命中的百分之一,可如果说她不是这怪物…… 那她还能是谁呢? 参加工作后所认识的师长、前辈、同事、下属,那些在任务前后一次又一次的讨论与总结,那些艰难而模式化的演技培训与生活体验,那些在职场上无法显露出声色的熟识与道别,现下回忆起来,似乎都变得那么杳渺,那么单薄,那么的…不真实,如同上辈子所发生过的一场荒唐大梦,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宿主于她而言,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份工作,然而她一生的记忆却起始于快穿局,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与感悟都由一个个小世界拼凑而成,除此之外,前无可瞻,后无可顾,若连这些写满了爱恨情仇的故事都不属于她…… 那她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又和一个只懂得完成任务的系统有什么区别呢? 444打量着她低垂的眉眼,却没见到任何要落泪或者濒临崩溃的端倪,它欲言又止地沉默了良久,才见虞歌收起剧本,从地上勉力爬了起来。 “算了,好像有点矫情了。” 它听见宿主轻声道。 “先把任务做完再说吧……这一轮搞完之后,我可能真得请一次长假,好好歇一歇了。” …… 陶明时换下脚底下踩了一天的高跟鞋,还没来得及坐到沙发上喝口水喘口气,便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一个…来自虞歌的电话。 她能和虞歌认识,其实还是通过已故的谈临非。 在还在念书的时候,她曾是谈临非同门的学姐,二人虽在私下里没什么交情,但到底在同一间办公室里相处过两年,毕业季来临之际,她几次三番错失心仪的工作,在心灰意冷之际,索性给这位学妹递了简历,进了谈家的公司,当起了小谈总的贴身助理。 那时候,全公司上下都知道小谈总有个从小看着长大的未婚妻,她听了不少同事们的流言蜚语,知道那是个长相漂亮的富家小姐,与谈总非常般配,心里却总有点不以为意。 原因无他,她的这位顶头上司,不仅在学业与事业上表现得过于优异,在性格上知性温雅,人还生得格外的好看。 任何一个见过谈临非的人,都会对她的相貌加以称道,但也只能用“美丽”或“好看”这样浅薄的词汇来形容,因为这个年轻女人的相貌实在是有点…过分的标志了。 三庭五眼之间的比例恰到好处,五官的轮廓如同从精雕细琢而成的石膏塑像,那简直像是一张以高超技法画出来的面皮,却也因这份完美无缺,而少了几分能拿来形容的特点。 跟在这位上司身后工作的时间久了,连陶明时都忍不住偶尔暗暗疑心,寻思这世上哪会有这样无可挑剔的一个人,模样好、有事业心、把下属当朋友、待恋人体贴照顾…… 这得是多漂亮多有钱的一个姑娘,才能当得起这样一份照顾啊? 许是缘于怀着这样的偏见,她最开始见到虞歌,其实是有点看不上眼的。 虞歌也的确是漂亮,艳丽的表皮之下,藏着几分纯挚天真的底色,致使那份秾丽与嚣艳并不显得锐利跋扈,反而愈发鲜活。 但单就相处的状态而言,她却总觉得,这位虞家小姐似乎与自己的上司…也没有传言所说的那样合适。 相较谈临非超乎常人的稳重与端雅,这姑娘实在是幼稚得过了头,那心性也就像个十几岁的无知孩子,不仅显不出成年伴侣之间的体恤与理解,反而还常常需要另一半付诸额外的宽容或迁就。 谈临非公事繁忙,而她碍于上司的情面,被迫接送过因拎了行李而无法独自去学校的虞歌、在上班时间替不敢自己看病的虞歌开过药、为出去玩却丢了钱财证件的虞歌报过警、甚至…带着这个逗弄流浪狗却被反咬一口的大小姐去打过狂犬疫苗。 这样离谱的事情做得多了,上司的这个小女朋友竟真把她视作朋友,出国旅游会记得给她带礼物;替谈总送饭也会顺手给她捎一份;给谈总偷偷准备生日聚会时会叫她帮忙打掩护;在她这个助理过生日时…都曾收到过来自虞歌的真心问候。 那是谈总结婚后的某个星期五,她替正在开会的上司去把出门逛商场的虞歌接回家,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挪上副驾,把怀里抱着的大盒子递给了她。 “明时姐,喏,这个,给你的。” 新婚不久的小夫人眉目生动含笑,眸光流转之间,自有一番无法忽略的潋滟嬿婉,那种纯挚的欢欣几乎霎时间便感染了她,令她一时间愣在原地,连一句客套话都想不起来。 “上次聊天的时候,你说小时候过生日一直想吃巧克力蛋糕,但家里条件不好,只能给你买普通奶油的,我知道像你这么自律的精英人士,现在应该已经不怎么吃甜食了。” 虞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举动的不合时宜,于是有点羞赧地将视线移到了车窗外。 “我就是脑子一热,想补给你一个像样的巧克力蛋糕啦,你要是不吃的话,就当…就当我只和你说了生日快乐吧。” 陶明时比谈临非还要大上几岁,早就过了需要家里人给庆贺生日的年纪,更何况,像她这样出身不佳的普通人,一辈子都容不得任何行差踏错,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与工作之中,平日里没什么时间社交,更无心去谈情说爱。 那天过了零点,她把外卖沙拉的包装盒扔进楼下的垃圾箱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来自虞歌的这个为时过晚的巧克力蛋糕,竟是她当天所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 制作蛋糕的食材用的是非常醇厚的黑巧克力,入口微苦,回味甘甜,透着一点轻微的焦香与果实味,的确是她吃过的…最地道的巧克力蛋糕。元宝小说 她忽然就有点理解,为什么像谈临非这样一个完美到近乎虚假的女人,会为虞歌这个看似处处无用的富三代而心动神摇。 人活到一种自制端方的地步,大约总是希望,能有位情真意切的枕边人的,这枕边人或许缺点显著,或许恣肆黏人,但总归心肠是滚烫的,性情是纯净的,皮囊是顺意的,也是值得…旁人去偏爱的。 况且,虞歌会活成今天这种不能自理的模样,其中也免不了…有几分恋人刻意纵容的结果。 不会打车,叫下属去接;不敢去医院,便找人去开药;被人盗取了东西,支使旁人去报警;出门逛个商场,也绝不会让对方自己回家。 那绝不是对待平等爱人的包容与体贴,而全然是一种毫无底线的、养孩子一般的纵容。 不,就算是养孩子,也得或多或少的教授些常识,这分明是种…硬要把孩子养成废物的养法。 既是两小无猜,定有千万次机会,能将这些寻常成年人能够独立完成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教导给对方,哪怕不手把手地一一教导,至少…也该给虞歌留下自理与自主的意识,让对方不需要连衣食住行之流的小事,都得处处仰仗于他人。 但是从她认识虞歌的那一天起,虞歌便已经是这种…又无能又安逸的状态了,简直和朵娇气又艳丽的凌霄花一样,离了人就根本活不了似的。 这一念头甫一出现在陶明时的脑海里,便演变成无数种饱含着恶意的揣测,在她心中久久翻滚,但当她在私下里与虞歌相处时,那些疑惑与质问却全都淤堵在她的喉咙里,被她悉数吞了下去。 那双属于小夫人的眼睛里,还盛满了对于年长爱人的恋慕与信赖,那感情是那么热烈,那么缠绵,容不得外界一丝一毫的质疑或阻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419:42:242021062722:1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天之jiao纸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九、上司幾太、lxy、傲娇到凌乱的小嘿喵、美好的一天从作死开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铁憨憨60瓶;临渊谷50瓶;玖肆48瓶;柑橘味13瓶;迈拓拾二世、梵风衣、余灰、36、破晓10瓶;。。5瓶;栖栖遑遑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4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4 接到电话的陶明时彻夜未眠,赶到的时候,比约定好的时间还提前了不少。 她将车停在别墅区门口,随手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三两口,却没尝出任何滋味。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属于虞家的那一栋小别墅楼上依然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凌霄花,因长久无人打理,那些橙红耀眼的花簇已经疯长出繁茂而恣肆的姿态,如同裹挟着暗色的火流,毫无忌惮地堆满了每一处窗框与墙头。 ……两年以前,也是夏季日头最好的一个清晨,也是站在相同的位置,她在公司里听闻了虞母的死讯,便因一时冲动,而跑来与上司当面对峙。 这种完全不过脑子的行为对她而言简直前所未有,但她当时已经忘记了按捺自己的情绪,忘记了她与谈临非的身份之差,忘记了权衡利弊与忧心前程,那感觉如同心口内突兀地失了重,她被躁动不安的情绪彻底支配,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 某一次在办公室里撞见虞歌搂着谈总脖子撒娇时,年少的小夫人所露出的…那种又乖又生嫩的懵懂眼神。 ……虞歌那时候都说了什么来着? “姐姐,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我那都是气话,我才没有不信你,全世界我最最最…最相信姐姐了,来,低个头,亲我一下嘛。” 对于这种没怎么亲历过人情世故的富家小姐,在吵架赌气时口不择言实在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陶明时当然不知道这对爱侣为何事发生争吵,也无意探究人家对话中的隐私,但虞歌那副饱含着依赖与眷恋的青稚模样却让她鬼使神差地记了个真切,以至于在日后化作了沉甸甸的一只钟摆,悬在她的心脏之下,将那颗兀自搏动着的血肉……拉扯着往胃里坠。 两年前的那天,在见到谈临非终于从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几乎被那只钟摆坠得快要呕吐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顶头上司端着那张标志得几近完美的面孔,以沉默而温雅的神态望着她,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心虚或歉疚的痕迹。 她已经和对方工作了不少年,在私下里也时常接触,那本是令她欣赏有加、也再熟悉不过的一种态度。 得体、周全、有分寸而恰到好处,仿佛在那精雕细琢的皮囊之下,也装配了一台运行缜密的仪器,虽比她还年轻两岁,却永远都显得那么的可靠,那么的…值得信赖。 而恰恰是这副表象,骗过了那位心思纯挚的小夫人,也骗过了虞家的长辈,致使本该属于虞歌的家族企业,毁在了谈临非手中,酿成了虞父虞母相继过世的人间惨剧。 以陶明时当时的职位,会碰巧发现疏漏其实再正常不过,毕竟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况且,那段日子谈临非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公事,都不得不交由她代劳。 当她面对着满屏幕的数据资料与往来邮件时,当即便联想到了某一类总在网上见到的八卦新闻。 父母双亡的年轻人凭借过人实力闯出一片天地,借着优越的外表与刻意的纵容,惹得一位富家小姐对自己死心塌地,从而成功入赘豪门,接手岳家的家业,并在逼死岳丈岳母后,将全部财产顺势据为己有。 谈临非联手外人搞垮虞家产业的证据就摆在她面前,然而无论如何用理智梳理,陶明时都很难思及具体缘由,若抛开激愤与失望不谈,这件事甚至让她觉得异常的蹊跷。 谈临非不是故事里那父母双亡的年轻人,谈母所留下的公司也许确实不如虞家产业实力雄厚,却也足以让她的上司在商圈中立足。 她能令虞歌死心塌地,也并非仗着美色与关爱,而是二十年如一日的体贴陪伴,从几岁起便亲密无间的青梅之交无法作假,纵使怀揣私心,也断不可能是为了钱财。 更何况,按计划开始的时间来看,谈临非在稳妥地掌握了虞家产业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想方设法,毁掉这份虞家两代人经营了一生的心血。 她的上司是虞歌的法定伴侣,无论是在家庭还是经济层面上而言,二人都已被牢牢绑为一体,将虞家产业打击至濒临破产,甚至间接地害死虞歌的双亲,对谈临非而言…究竟有什么益处? 那是陶明然想不明白,也无从下手分析的事情,翻滚的情绪刺激着激素的快速分泌,几乎令她连舌根都隐隐发麻,更难以冷静地思考,她那时一路超速赶到虞家别墅,脑子里其实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得将虞歌救出来,再不济…再不济,也得将她所了解到的真相,如实地告知这位小夫人。 那念头使她显出一种久违的鲁莽与急躁,也给了她且怒且悲的一腔奋勇,她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子,作势要大步绕过挡在面前的上司,却听见谈临非…轻声笑了。 在装点着白幡与花圈的虞家灵堂之前,这位虞家独女的青梅爱人微微偏过头,于唇畔露出一点无动于衷的弧度,衬在那张堪称雕塑的脸上,几乎令人头皮发麻。 陶明时略一迟疑,便直直地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她形容不出那目光里所蕴含的内容,只觉得在一瞬间,谈临非的视线非常像是某种蛇类,以黏腻而湿滑的触感,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她的躯体,冻结了她全身的神经,使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僵持在原地。 “……要去和小歌指控我吗,学姐?” 谈临非换上旧日的称谓,稍稍垂下了头,她那长而密实的眼睫在眼下落下了两道残影,影子的弧度堪称温和柔顺。元宝小说 一如她这些年在虞歌面前所呈现出的状态,一如她在所有人眼中所留下来的印象。 温文宽和、稳重坚韧,仿佛永远都那么好脾气、有耐性、处事稳妥从没有任何急切的渴望,或者自私的欲求。 “且不说小歌是否会相信您,学姐,就算她一时糊涂,真的信了您……” 陶明时死死地咬着牙,一时间连远处的哀乐都化作了朦胧而渺远的悲鸣,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脉搏,与谈临非那…温柔而坦然的声音。 “小歌现在正在承受丧母之痛,她吃不下饭,合不上眼,就在昨天夜里,还哭得昏厥过去一次,全靠我在身边陪着,才能勉强吊着这一口气。学姐…您现在要去告诉小歌,说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吗?” …… 裹着火星的烟灰溅到她的手腕上,烫得她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她那天的确以友人的身份进了灵堂,却并未…开口对虞歌提及此事,即便她手头有确凿的文书证据,即便谈临非在别墅前对她所作出的一番警告,悉数被她录进了特意携带的录音笔中。 没人能在那种时刻,对着考妣尽丧的受害者雪上加霜,因为虞歌那时候看起来……真的已经有些活不起了。 她进门敬香时,只见到小夫人跪坐在软垫上的单薄背影,那背影紧紧攀附在谈临非的身上,片刻也不愿离开,与其说是对爱人的依恋,那倒更像是一种求生般的本能,仿佛失去所有依靠、而只能扒住它物的一株凌霄花,好像稍微一离开对方,就再也活不了一样。 她憋着一口气同虞歌道别,总觉得熬过这段时日,之后总有机会,将鲜血淋漓的事实摊在光天化日之下,到时候虞歌也许会难过失落、会痛哭自责、会情绪崩溃,但也总好过…… 永远被蒙在鼓里,活在爱人的股掌之间。 然而她再也没能寻到时机。 虞母的过世如同陀螺失衡前的最后一秒停顿,此后一年,虞歌深陷抑郁,而谈临非则变本加厉,直接将病中的夫人栓在了身边,基本不给对方与外人单独接触的机会。 直到一年以前的那个夏夜…谈临非意外身亡,而虞歌查无踪迹。 她不知道虞歌到底跑到了哪里,也猜不出这位小夫人是否了解了内情,在这整整一年间,她只是常常在下班后顺路去一趟她们共同的母校,将车停在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默不作声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男女学生。 那是学生最常出入的东侧门,在这条翻修了好几次的侧门小路上,也曾留下过她的身影、留下过谈临非的身影、留下过虞歌的身影…… 她在学校的时候,最常想的事情不过局限于导师所布置的任务,与自己那晦涩不清的未来前程。 而虞歌在这里念书的时候,大部分心思应该都用在了乱七八糟的社团活动与谈恋爱上,那时她来接送对方上下学,一路上总听见对方讨论那些无用的兴趣爱好,以及与谈临非相处时的甜蜜点滴。 那谈临非当初又在想些什么呢? 那个总顶着一张虚伪面皮的漂亮女人,是否在当初就算计好了要与虞歌结婚,要将虞家的家业毁于一旦,要令恋人失去双亲…… 那她是否也预知到了,自己会在一场全然意外的车祸中不治身亡呢 逝者已逝,无论陶明时再怎么揣测,都注定无从求证了。 她只能弥补当初的悔恨与憾惜,去竭尽全力地…帮助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722:18:562021062923:5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康桥徐志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肉的草20瓶;负笈°、夜幕10瓶;许灿、康桥徐志摩、墨得宇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5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5 寿和公墓位于西南边的风景区内,北临佛教圣地归雲寺,东抱饱经沧桑的平城老城关,西望群峰环绕的祈茵湖水库,不仅周边环境清幽肃穆,取的也是环山抱水,而气盛地旺的好寓意。 平城里的不少富贵人家,都将这里选作百年以后的安身之所。在死后将自己安葬在这片离家不远的地方,所图的不仅仅是安逸清静,大约也是指望着,能常有儿孙后辈前来洒扫慰问,吐诉思念。 然而逝者已逝,生者总会伴着释怀与遗忘,展开一段全新的旅途,此时既非清明,又非中元,前来墓园祭拜的家属屈指可数,在低矮错落的桃树间,便只有几个佝偻着腰身的年迈老者,在成排的墓碑间缓步而行。 “小夫人…小歌啊,你不想进去的话,不如我替你去办吧?” 陶明时迟疑了片刻,还是伸长了胳膊,轻轻握住了虞歌正在解安全带的那只手。 即便在盛夏,那只手也没有半点温度,润而莹白的皮肉之上残存着七零八落的十几道血口,内里则藏着急促且慌乱的微弱脉搏。 即便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年…却还在因爱人的离世而痛苦到自残吗? 她微微垂下眼,恰好对上年轻女人略有点倦怠的茫然眼神。 一年以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虞歌,还是在谈临非的办公室里。 那时候,虞歌应当已经开始在服用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因此情绪还算稳定,只不过是身边二十四小时都离不了人,仿佛大病初愈又提不起精神,总是昏昏沉沉地缩在沙发上,不怎么爱说话,甚至也不愿意抬眼看人。 而现如今…… 这位失踪归来的小夫人,却好像比一年前的状态更差了,尽管骨相还能支撑出一副秾艳夺目的外表,但表面的皮相却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不仅气色灰白,连从前粉润的双唇都有点发乌,活像是在天寒地冻的气候里冻了一整宿,连浑身的血液都彻底结了冰似的。 这一年里,虞歌到底跑到哪去了、有没有正常的吃过饭睡过觉、有没有再去酗酒寻死、有没有就心理问题去看过医生、有没有或多或少地摆脱父母与爱人相继离世的阴影、又有没有…想起过她呢?元宝小说 无论是作为谈临非曾经的下属还是久未联系的故友,陶明时都很难将这些问题直接问出口,她在夜里接到虞歌的电话时,对方也只是开门见山地向她求助,说要找个人陪着,一起来安置谈临非的骨灰。 虽然过世时也才三十出头,但谈临非在公墓里是有墓地的。 谈母过世后便被葬在此处,虞家的祖坟也选在了同一片地方,两家长辈都是在过世前为自己提前购入了墓地,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家族墓,因此,一直被寄存在骨灰堂中的这份骨灰此时要入哪一家的土,便全依照虞歌个人的意愿。 在骨灰堂值班的管理员在存放着无数亡者遗骸的立柜中间找寻了良久,才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那是一只通体素色的金丝楠木骨灰盒,上头没有雕刻任何装饰,唯有小小一圈普普通通的塑料假花,中间框了一张两寸的椭圆黑白照。 照片上的女人对着镜头露出公式化的温和微笑,五官标致而面容素净,被深色的衬衣领子一衬,自有一番不语俨然的贵气天成,仿佛连眼角最细微的纹路都经由上帝精心设计形成,而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柔和美感。 陶明时将目光掠过照片,反而侧目观察起虞歌的神情。 小夫人的半张脸都笼罩在垂柳一般的乌黑发丝之下,露出的侧脸瘦而紧绷,因紧咬牙关的缘故而透出一种非常明显的隐忍与克制。 她以伤痕累累的手指摩挲了几下骨灰盒底下贴着的编号,过了好半晌,才有眼泪凌空滚落,顺着下巴一路淌进衣襟里,留下几道稍纵即逝的水痕。 既然这么舍不下,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回来呢? 如果虞歌还一门心思要为谈临非守寡,她又该不该…把当年那蒙尘染血的真相,如实地告知对方呢? 从小就不得不谨慎做出抉择的成长环境使得陶明时养成了一副略显瞻前顾后的心性,她将一包面巾纸递到虞歌面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几乎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连语调里都有种古怪的战栗。 她站在冰冷寂静的骨灰堂里,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膨胀得无限大,又仿佛被无形的铁网死死勒紧肉里,从而畏葸不前。 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这情绪究竟是源于对故友的担忧与关切,还是出自隐藏真相多时的良心不安。 “小歌,如果想要明天就入土的话,我们还得先去办一下手续。”她道,“你是想把谈临…谈总埋进你们家祖坟,还是和她母亲埋在一处啊?” 如若虞歌不再考虑再婚,那么按照当地的普遍风俗,她在过世后也是要和先走一步的配偶并入同穴的,且由于夫妻都是女性,也牵扯不到所谓的娶嫁之分,至于究竟选在哪一边永眠,便全凭虞歌自己的意思。 应当还是会葬入虞家祖坟的吧,毕竟这对伴侣从前和虞父虞母生活的时间更长,单从虞歌的角度去考虑,肯定也是和自己父母的感情更为深厚…… 陶明时还在为对方仔细分析,却见虞歌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那骨灰盒取了出来,双手抱在了怀里。 虞歌掀起眼睫,那双湿润潋滟的眼睛里没有什么不舍或眷恋的痕迹,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仿佛含着深沉的郁色,又似乎…仅仅是在哀恸。 远处的山林内,夏风裹挟热气而至,穿过郁葱成荫的大片树冠,传来长远而微弱的呜咽,遥遥地听起来,几乎像是一阵无可言说的彻骨哀鸣。 陶明时伫立在这些无人认领的骨灰之间,听见虞歌清清楚楚地道:“先不要下葬,我要把姐姐……留在我身边。” 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荒诞与无稽。 伴侣过世后不舍得焚烧遗物的人不在少数,但真留下骨灰的…当真是少之又少,况且留在身边做什么呢,不让谈临非去入土为安,反而要守着个骨灰盒过一辈子吗? ……这倒真像是虞歌能做出来的事。 虞歌和谈临非可是幼年相识,从小在一个家里长大,又携手相伴着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而在虞歌眼中,她们二人对待彼此的感情,恐怕是同样的温柔无私、同样的情深意笃。 如果虞歌知道了谈临非做过的那些事,还能以现在这腔炽热心肠去看待已故的爱人吗? 如果虞歌知道了父母的真正死因,她还会把罪魁祸首的那点骨灰放在身边,永远都不放手吗? 凌霄花总是需要一棵树去攀附的,如果在这一次,在遭受了灭顶的重大打击之后,能让虞歌去全身心依赖的人只有她一个,那么…… 这一念头乍一出现,便令陶明时猛地一哆嗦,那感觉如同有一滴泛甜而温热的汁液,忽然滴进了她咸腥发苦的血液中,并沿着血管蔓延至全身,令她连舌根处都咂摸出一点回甘的滋味。 然而那她无法将这滋味延续下去,归根结底,像她这样务实又平凡的人,当不起虞歌那份天真赤诚的心意,而对虞歌而言,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谈临非。 两小无猜的意义是任何感情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就算日后有机会移情别恋,那个后出现的人…也不会有机会像谈临非那样陪虞歌长大,不会有机会像谈临非那样纵着虞歌的性情,不会有机会像谈临非那样与虞歌同甘共苦。 在懵懂的童年、青涩的少年与情窦初开的青年时代,一个人所承受的迷惘、所经历的悸动、所憧憬的激情,无论酸甜苦辣,都是一生仅此一次的体验。 而陪伴虞歌度过这段无法复制的光阴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谈临非一个人。 这认知是那么的清晰刺骨,令陶明时心内的那点甘甜余味霎时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是这感情仅仅停留在肉眼可见的美好表象,那可当真是这世上最难得可贵的一份深情厚谊……可偏偏,也是那个无法被旁人所替代的青梅爱人,使得这位小夫人落入了如今这样孤苦无依的境地之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稳地拐出车流,将车停在了路边。 “小歌,有些事情,我思虑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交由你自己来定夺。” 周遭行人的喧嚣如潮水一般哗然褪去,陶明时盯紧了虞歌那低垂战栗的黑沉眼睫,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早在一年零一个多月以前,我在公司准备会议资料的时候,偶然从谈临非的……。” 她稍一停顿,顺便瞟了眼后视镜,却见那原本干净无瑕的镜面上…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漫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这可是夏天日头最盛的中午,车内又没有开空调,哪里来的雾气呢……? 陶明时略微睁大眼,但触目所及之处,却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简直像是突然沉入了不见天日的地下,或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蒙住了双目。 “小歌,你有没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尾音尖锐得几乎像是在呼救,因为那双手从她的眼部下移,下一秒,便以惊人的力道箍住了她的脖颈与喉咙。 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在几近窒息的境地下,她只能看见视网膜上惨白而阴森的白光,如上天忽然降下的一道审判,径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虞歌略带哭腔的一声喘息。 “……谈临非,你放开她。”虞歌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923:54:282021070323:5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有所耳闻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莫西林24瓶;李慕白20瓶;顾弋离、ciourale、安酱、。。10瓶;小梁7瓶;没有感情的看文机器6瓶;荆楚5瓶;舒畅3瓶;康桥徐志摩、48544514、最爱吃小甜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6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6 驶向墓园方向的灵车在拥堵的公路上缓缓前行,以超度亡魂的轻灵哀乐笼罩着道路两侧贩卖花圈与祭品的商铺。 虞歌艰难地回过头,僵直而紧绷的脖颈几乎随着每一寸移动发出生锈般的骨节闷响。 车外有乐声、有风声、有烈日下车流涌动时的喧嚣声,然而她整个人却如同被浸在寒冬腊月结了冰的湖底,被刺骨的阴寒浸透了四肢百骸,一时间只闻水声盈耳,而听不清其他。 一滴冷汗自她剧烈战栗的鬓角滴落,又被一只从后座伸过来的手稳稳地接在掌心里。 凭心而论,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 皮肤细滑而骨节分明,白得像是纸扎的一样,几乎能透过凌乱错杂的掌纹,窥见底下青紫纵横的血脉。 她对这只手再熟悉不过。 在她幼年时,这只手会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轻轻箍住她的肩膀,将她稳妥地护在马路内侧;会将剥好的虾仁一颗一颗丢进她的碗里;会替她扶稳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车把;会帮她够下挂到树上的羽毛球。 在她少年时,这只手会在早自习那温煦熹微的晨光里,划过练习册上的一个个公式,为她点明步骤与重点;会停留在她的侧脸上,将她垂落在肩头的长发拨弄到耳后;会牢牢捂在她的小腹上,在她因生理期而请假回家时,小心翼翼地替她按压痛处。 而在她长大后…… 这只手曾在她们接吻时轻轻托着她的下巴;曾在她们欢好前拨开她的内衣扣带;曾在婚礼上与她亲密无间的十指相扣,也曾圈住她的手指,为她戴上那枚象征着托付终生的戒指。 这人世间只有两双手,让她只凭一眼便能确认无疑,其中一双,源自于生她养她将她哺育成人的母亲,而另一双…… 虞歌的视线顺着那只手上最细微的浅薄纹路,自手臂与肩颈而上,最终对上了一张…平静而温柔的面孔。 这张脸可真是分毫未变,即便气色青白得像被笼在一层淡淡的寒霜里,那目光里却依然满溢着某种显而易见的温柔,仿佛将一腔温热淋漓的血肉都溶在眼尾微微晕开的淡红里,几乎令人心惊肉跳。 在长久的静默无声之中,她们隔着三百多个漫长的日日夜夜,隔着携手与共的二十余年青涩成长,隔着阴阳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相对视。虞歌眼珠不错地盯着那双眼睛,几乎觉得自己耳朵里充斥着幻听一般的古怪微声。 那其实是在极度惊惧的情况下,血液冲击鼓膜而产生的错觉。 “…小歌,好久不见。” 坐在后座上的亡魂凑近了一些,湿而冷的吐息里几乎掺杂着某种阴气森森的雾气,但那张殊色面容上的笑意却一如既往,依然那么温文,那么体贴,仿佛她依然是那个无底线包容伴侣的年长爱人,仿佛那些由生与死交织而成的血泪离散…从未在她们之间出现过。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很久都未能找到,小歌,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接姐姐回家呢?” 虞歌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出手,试图触摸她的胸膛,她下意识地以为那只手会穿胸而过,最多也不过留下一阵森寒的气流,然而下一秒,冰冷而柔软的实体便严丝合缝地贴在她的胸口前,掀起一点刺骨的怖意。 会畏惧未知的怪力乱神本来就是人类的本能,更何况,这不知是怨鬼还是凶灵的秽物便顶着一张已故爱人的脸,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了她的肉身。 她本该为身侧那如拥有生命般徐徐流动的阴气而畏缩胆寒,但在那一刻,她却只觉得熟悉。 就像提及柠檬便会觉得酸涩,思至玫瑰便能想起馥郁,那感觉是如此的清晰鲜明,仿佛她与生俱来的某一部分…终于在久别重逢之际,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若是放在从前,放在她还年幼无知的时候…… 来自爱人的轻柔触碰,一定会成为她最大的慰藉与救赎,即便对方的出现便意味着鬼怪与不详,也足以令她甘之如饴,将这缕残魂当作赖以为生的最后一份寄托。 然而现如今…这种激烈的情绪却凝聚在二人肌肤相触的右侧胸膛处,从肌理与血肉中透出一种勃然的震颤,仿佛是一颗错了位的心脏,所带来的仅有酸涩至极的剧痛,而不留任何欢欣或感动的痕迹。 虞歌死死地阖了下眼,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姐姐…谈临非。”她重复道,“我不是傻子。” 她已经记不清与谈临非相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景下,那时候她还太小太稚弱,现在回想起来,只能想起母亲将在她托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嘱咐她要和阿姨家的姐姐好好相处,不要吵架。 母亲的担忧着实有点多余,因为在她印象里,幼年时的谈临非其实是非常寡言的性子。 这个生得过分标志的邻家姐姐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更不会用哄孩子的态度娇惯她,仅仅是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在她想要玩具时跟在她身后付钱,在她因摔倒而泫然欲泣时把她搂在怀里,在她因被小伙伴排挤而暗自委屈时带她出门去放风筝。 许是因为相处得十分和睦,那时候她从未觉得对方沉闷或无聊,反而在小姐姐那异常沉稳得体的作风上……品出了一点很成熟,又很酷的意味。 但谈临非看起来永远那么温淡自若,好像并没有多喜欢带孩子,对她关照有加,似乎也单单是出于长辈的吩咐,怀着某种隐秘的不安与不甘,她从幼年时起,便开始暗自讨得对方的欢心。 小的时候…她是家中独女,又含着金汤匙出生,身上有种幼童所特有的、理所当然的自负,总以为全世界都得围着自己转,总以为应该得到一切的宠爱与青睐,说是讨好,那也不过是出于一种非常幼稚的心理,渴望得到更多关注罢了。 她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硬塞进姐姐的碗里;在姐姐写作业时藏在书桌底下抱着对方的腿不放;把自己都舍不得养的小金鱼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姐姐;甚至强迫姐姐在作文里写,说自己是她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后来细想想,她可能不仅是谈临非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也是对方唯一的朋友,因为在那个婉约稳重的少女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关系稍近的同龄人。 但以一个孩童的认知,即便注意不到这点异常也情有可原,即便愚蠢自满也显得可爱,只可惜……别人家的孩子总有长大成人恍然大悟的那一刻,而她却这样秉持着幼年时黏人骄纵的状态,一直糊涂了二十年。 直到母亲过世的那一天,她接到母亲语焉不详的一通电话,被混杂着电流声的哀声恸哭惊得坐立不安,连夜奔赴虞家老宅。 先她一步闯进小房间浴室里的…实际上是她的爱人。 在惶惑与恍惚中,她跟着跌跌撞撞地跨出一步,却没踩到潮湿而滑腻的浴室地砖,反而撞进了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怀抱里。 “姐…姐姐?” “……乖,不要看。” 谈临非背对着浴室,单手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牢牢箍在怀里,她只能听见姐姐那沙哑战栗的古怪嗓音,只能嗅到…空气里腥酸逼人的回甘腥气。 依照她骨子里软弱怕事的本性,她那时的确应该乖乖听话,缩在枕边人永远可靠稳宁的肩头上,安然避开这一切,但在那一刻,某种冥冥之中的悸动却在霎时间衔住了她的心神,令她耳边嗡鸣一片,以至于都能听见血管最深处那汩汩涌动的血流声。 她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率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母亲浮在血水中的尸首,不是散在地上的刀片与瓷砖碎块,而是零星几个被涂在镜子上的血字。 那字迹凌乱潦草,难以辨认,因写在水汽氤氲的镜面上,而久久未曾干涸,泛着鲜活的色彩与灼人的热意,仿佛化作了一株食人血肉的草木,在她心口内兀自扎了根。 小心姐姐。 她母亲也是一株菟丝花,做了一辈子全职太太,又生性怯懦单纯,几乎没上过社会,也不常和圈外人打交道,即便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妈妈,也未能被唤醒强硬刚毅的天性,因此在丈夫过世后…便只得选择最无能、最惨烈的方式来警醒女儿。 原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非公司破产的突然噩耗,并非父母双亡的既成事实……而是化为狰狞怪物的青梅爱人。 那段时间,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个傻子,也希望自己是真的彻底疯了,然而她在席卷过每一根神经的惨痛竟还残存着一点神志,能令她重新捡起所受过的教育,所学过的东西,能令她沿着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追根溯源,去揭开枕边人的真实面目。 谈临非令她在这世上一无所有,可除了谈临非…… 她又有谁呢? 她没有知己挚友、没有兄弟姊妹、也没了父母亲人,除了谈临非…… 她已经什么都没了。 …… 副驾驶座上,虞歌的五指因用力而微微颤动,她攥着那截纤细而瘦长的手腕,终于重新扬起头,与对方那饱含着纵容的温和目光笔直对视。 “……别再祸害别人了。”她道,“我把你的骨灰带回去,要杀也好,要害也罢,谈临非,你冲我一个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0323:52:362021070522:3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康桥徐志摩30瓶;我今天还想玩猫24瓶;南北一生推!、什么昵称才不会撞呢20瓶;既墨14瓶;季风徐暖、凉薇大法好、河川10瓶;闲云野鹤9瓶;和颂南鸣7瓶;我爱学习、小梁、舒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7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7 陶明时睁开眼,恰好望见远山尽头处的一轮圆月。 那满月泛着玉石般莹润无瑕的光泽,岿然悬在山顶的烽火台之上,不沾一点阴云或夜雾,显然是一个月份里最完满无缺、皎洁无憾的形状。 周遭唯有路旁林荫内的窸窣风声与长途货车跋涉而过的沉闷震颤,她随手抹了把衣领处黏而湿热的汗渍,只觉得脑子里昏沉一片,几乎就要就着这柔和的月色再次陷入安眠。 然而…某种慌张至极的戒备感却如同一根骤然刺入她额顶的细针,使得一股冰凉的酸麻当即便沿着脑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连下意识地强撑开眼皮,用尽全身的力量,才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稍稍颤动了一下被压得麻木的小指。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呢? 我明明是要送虞歌回家的。 虞歌……?! 一只油光锃亮的水老鼠从路边的泥地里溜到公路上,惊得昏昏欲睡的客车司机陡然鸣笛,那急促而尖锐的刺耳声响令陶明时整个人都狠狠一机灵,猛地从副驾席上坐了起来。 思绪伴着眼前发黑的眩晕感蓦地回笼,令她心里的忧心与焦躁几乎无可遁形。 虞歌断然不会无故将她丢在路边,而她在丧失意识之前,分明听见那位安静了一路的小夫人,失口喊出了谈临非的名字…… 虞歌究竟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叫会惊慌失措地叫一个死人? 陶明时习惯性地点了根烟夹在手里,单手拉下了遮阳板后面的镜子。 在她湿漉漉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一片狰狞而狭长的淤紫,那伤痕经几个小时的酝酿而浮现出泛黑的血点,甚至串联成一整片,根本看不出手指或指甲的轮廓。 就算真的是谈临非还活着,也无法仅用单手掐按便留下这样的痕迹,以她对对方的了解,谈临非只是个读书人,就算有规律性健身的好习惯,也不过是为了保持健康的体态,绝没有进行过任何带有攻击性的训练。 更何况…当时她所体会到的那种即刻窒息的压倒性力量,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女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道。 陶明时死死地皱着眉,给最近通话的号码回拨了回去,却只听见了电话那头冰冷而机械的甜美播音腔。 “您好,您所呼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请您……” …… 因长期无人打理,虞家别墅已断电多时。 月光透过层层树影,于暗色积灰的地板上落下黯淡交错的光点,光影又随穿堂而过的夜风变换不定,在久不停息的水滴声声之中,平白显出几分瘆人的阴寒。 虞歌被放到沙发上时,悄悄低了下头,却见谈临非并未如她想象中的一样悬浮于半空,在那漆黑潮湿的裤脚之下,反而露出了一双还沾着干涸血渍的瘦长赤足。 她从前听大人们在闲聊时提及,说遭遇车祸的人,若是鞋子都被撞飞了,那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的。 这双脚上此时此刻的血渍…是在发生车祸时所留下的吗? 这便是她的爱人…在临死前所留给世间的惨状吗? 她瑟缩起上身,眼看着这归来的鬼魂自然而然地蹲在地上,替自己换下鞋袜,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飞快地溶化淌水,只留给她一颗麻木而空旷的血窟窿,而没有任何沉甸甸的实感。 她其实是非常怕鬼的。 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学校里有一阵子忽然就兴起了灵异或悬疑题材的文艺作品,所围绕的大多都是些耳熟能详的都市怪谈,譬如突然多出的一级台阶里藏着尸体,或跳楼身亡的女学生会保持坠地时的姿态,用开了瓢的头颅在地上跳跃移动。 她知道自己胆小又软弱,却无法抵抗那充满猎奇意味的好奇心,于是趁着放假,便总是捧着p3,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电影或小说。 那些阴郁轻灵的音乐与绘声绘色的文字,足以击破她那些意义不大的自我安慰,她甫一熄灭卧室里的小台灯,就觉得窗外的树影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眼睛,阁楼上的规律细响酷似高跟鞋的脚步声,就连被微风拂起的厚重窗帘里…都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森寒。 她不敢出门去求助于父母,甚至也没勇气将手从被窝里伸出去,便只能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拨通了谈临非的号码。 那时候…在深夜被吵醒的姐姐匆匆赶来,替她按开房内明亮的顶灯,便也如现在这样跪在她的床边,为她焐热因恐惧而凉到失去知觉的双脚,又将她从肩到脚都裹进被子里,一下一下地拍着被子哄她入睡。 谈临非那会也尚未成年,又因青春期个头蹿得太快,自身形里显出一种青少年所特有的劲瘦与峻峭,那单薄的侧影看起来与强壮可靠相差甚远,却令她提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去,以至于连头脑都陷入了一种因安心落意而产生的困倦当中。 仿佛只要有这个人赶到她身边,那些藏匿于黑暗之中的鬼怪邪祟就不敢现身;仿佛只有姐姐坐在她的床脚,她才能放任自己毫无忧患地陷入沉睡。 那可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陌生,好像那仅仅只是一场消逝于漫长光阴之中的梦境,但那种踏实的定下心神的感觉却如此鲜明而真切,使得这感觉在陌生与熟悉之间来回徘徊,将她的脏腑都搅碎成一滩模糊的血泥。 虞歌佝偻着侧躺在沙发上,攥紧了身上盖着的毛毯,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有种蹊跷的错觉,觉得连自己的灵魂都失了重,不受控制地飘浮而上,居于深空之中漠然俯视。 害死她父母的枕边人化作怨灵回到她身边,而她却只能回想起那些年少时荒唐又温情脉脉的渺远时刻,甚至…想要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哪怕是在谈临非现身之前…回到平城的这些日子里,她也总在做梦,梦到自己的少年时代,梦到她已故的父母,梦到她那年轻的恋人。 她梦见在某个放学的傍晚,她单肩背着书包,和一群同班的朋友笑闹着走出校门,却见靠在车边的姐姐举着章鱼烧与鸡蛋仔,在校门口的银杏树底下对她无声微笑。 梦中的场景一闪而过,连一点初夏时的燥热温热都未能留下,可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的姐姐会接过她的书包,将路边摊上的小零食递到她手里,帮她撩开被汗水黏到额头上的刘海。 “小歌,走啦,我们回家。” 她梦见在市郊的盘山赛道上,她被圈内好友硬拉着去观摩别人飙车,在大冬天的半山腰上冻得哆哆嗦嗦,却在转头时接到了一只灌满了热水的保温壶。 凛冽呼啸的山风里,下班赶来的姐姐强行给她披上羽绒服,面色阴沉得如同冬日里快要落日的天,但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严厉的诘问,反而有种…隐忍而无奈的柔和。 “不许大晚上跑出来玩了,宝宝,快点和我回家。” 她梦见了…她们的婚礼。 她站在礼堂的大门前,随着弦乐团拉动琴弦的低沉乐声,怀着某种无法掩饰的期待与忐忑,在母亲含泪的注视下踏上红毯。 在红毯的尽头,她两小无猜的恋人手捧一束虞美人,对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笑意,并在她即将要走近时,轻轻对她伸出了一只…修长而洁白的掌心。 她在周围亲友们的掌声中将自己冷汗涔涔的掌心放入对方手中,却只握住了一把坚硬而光洁的白骨。 身后如水般流淌的舒缓乐声戛然而止,一声刺耳凄厉的唢呐哀鸣霎时间回荡在这间铺满鲜花的礼堂之中,久久绕梁不息,她连呼吸都静止了,只能茫然地抬起眼,将目光锁定在面前的身影上。 在坟墓一般的寂静之中,即将与她共度终生的青梅爱人略一俯下头,混着脓水与皮屑的鲜红血肉便从那张堪称完美的秀丽面颊上滚滚而落,显现出隐藏在精美面皮之下的腐烂内里与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森森骨骼。 那怪物的下巴甫一挪动,内里生着疮的黑紫色舌头就稍稍露出了端倪,但那沾满了暗色血液的嘴唇上却仍残存着依稀微笑,连发声时的腔调都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小歌,乖孩子,我的宝宝。”元宝小说 她听见对方亲昵道:“这一次,你该…接我回家了。” 类似的梦境反复几轮,她终于从夜夜入梦的故人身上寻到了一点潜在的意图,这恐怕并非是日有所思而产生的偶然联系,而是…确有故人存留在世,在誓不罢休地托梦于她,要她了却心愿。 那是她幼年时依赖的家人、是她少年时仰慕的恋人、是她成年后托付一生的爱人、也是…她人生中最可怖的、面目全非的怪物。 ……为什么偏要跟她回家呢? 是害死她的父母不够,逼疯她也未能如愿,所以还要来索她的性命吗? 虞歌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深究了。 小时候所惧怕的那些鬼怪恶灵,似乎忽然也没那么值得敬畏了,大不了…也就是要将她带走罢了。 情绪于人心,如同液体于容器,一个人的心脏总归只有拳头那么大,只盛得下有限的欣悦与苦痛,若灌入再多的哀恸折磨,便没有地方可盛,又无处可溢,只能于黑暗之中湮灭于虚空,连带着心内所寄存的那些温情与爱意,一并消散无形。 她年少时与人情世故接触得太少了,是以时至今日,连明确的爱或恨也分析不出,更无从在狞笑的命运面前徒劳挣扎,便只剩下坐以待毙的份了。 如果没办法变成疯子或傻子,能这样利落点死掉,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死后也不会消失,她还有机会再去抱一抱爸爸,还有机会再去见一见妈妈,还有机会问问妈妈,当时流了那么多的血,到底有多疼。 虞歌眼看着对方将手贴近自己的脖颈。 在生与死面前,她纷繁错杂的思绪似乎变得非常微不足道,她强迫自己不去挣扎,却还是无法控制住那本能中的反应,略微往后缩了下头。 “…小歌,我不在你身边,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那只手略一停顿,按在了她干裂淌血的下唇上,又轻巧地撬开她发黏的嘴唇,温柔地探入了她的口腔。 “整整一年,我都没能找到你,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谈临非对她异常的神情视而不见,只用两指的指尖捏住那段嫩得发颤的舌根,以亲密无间的姿态将对方环在了怀里。 “不要怕,宝宝,不想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还知道回来就好。” 虞歌睁大的双眼微微失焦,一根冰冷而光滑的手指陡然戳了一下她脆弱的喉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种舌根发僵的痛感一路蔓延至腹腔,使得胃袋深处都被激起灼烧般的酸涩。 她弓起身子,剧烈地干呕了两声,然而三两天没有正常进食的胃部吐不出任何秽物,只有混合着胆汁的胃液从口中涌出来,使她连五脏六腑都疼得发苦。 一双手带着再体贴不过的力道,慢慢地拍着她的脊背,她听见那再熟悉不过的…来自长者温和而稳重的嘱托。 “好啦,乖,只要你回来…我就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感化进度:4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0522:36:352021070723:2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麒语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27361297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麒语40瓶;鹤猫子20瓶;icberl、1955225410瓶;舒畅、最爱吃小甜饼、橘味沙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8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8 厨房里正有人煲着汤。 是很家常的玉米莲藕排骨汤,甜玉米含着奶香的鲜甜味与猪肉汤底内的醇香混于一处,被白胡椒与葱花略显刺激的辛香调味一激,泛起某种厚而不腻的质朴香气。 虞歌抱着个毛绒靠垫,依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悄悄咽了下几下口水。 444在她脑子里有点诧异地问:“宿主,你…你饿了啊?” “……为了这些维持纤弱可人小可怜的角色,我感觉我已经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了,”年轻的宿主咬牙切齿,“早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我当初就不该进快穿局,直接去当模特不是更简单吗。” 系统下意识反驳她,“如果网络数据属实的话,您原身的身高应该够不上女模特的最低……。” 它用为数不多的情商敏锐地觉出这话说得不合适,于是立刻改口安慰道:“没事没事!等您这一波任务结束以后,我争取给您找几个以无脑甜宠为主题的世界,听说现在傻白甜吃货人设也挺流行的,嗯” 虞歌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与系统并排蹲在沙发上,一起凝望着在开放式厨房内忙着切菜的怨鬼,这样盯了好几分钟,还是444先承受不住了。 “……说真的,一只鬼一天到晚在这儿当贤妻良母也太惊悚了吧。”它怀着巨大的违和感发问,“宿主就不觉得这个攻略目标特别…特别精分吗,看起来又温柔又会疼人,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怎么一狠下心来又骗钱又害人的啊?” 谈临非对外头这场无声的讨论一无所知,她正将烤箱里加了芝士的面包取出来,在上头均匀地撒上一层糖霜。 虞歌嗅着烤面包的香味,难耐地啃起了指甲。 “……4啊,这个问题我暂时也回答不了你。” 她低声道:“既然是青梅竹马,那么从另一种角度上,我也算是看着谈临非长大的直接见证人。” “就出身而言,她虽然算是私生子,却从未因为这件事遭受过挫折,她母亲性格上粗糙了一点,但也从来没虐待过自己的孩子;从成长经历这方面来说,她从十一二岁开始就有一大半时间都待在虞家,就算母亲过世之后,比同龄人活得略辛苦一些,听过一些来自旁人的风言风语,却也不至于因为这些事就此改变本性,而在感情上,其实我也没怎么真正刺激过她……。” 444略一怔,接着她的话问道:“宿主是想说,攻略目标可能是天生如此?” “我没办法确认一个人的天性,却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虞歌把啃出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几下。 “在前几个世界里,哪怕是行径最过分的虫族女王,若要是真追根溯源,也能或多或少地归结出几个偏执或黑化的原因,只有谈临非……。” “不是有句话说,人无癖不可与交吗?”宿主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在我的印象里,谈临非并什么没有性情大变的时刻,这人好像从小已经这样了,她足够早慧,又生性敏感,所以总能把人情世故处理得非常巧妙,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永远完美或恰到好处的性格本来就挺不正常的,与其说她黑化是由于某件事或某段经历所导致的,我倒觉得…那很可能就是一种天赋。” 她捂住自己因饥饿而隐隐作痛地胃部,一头栽在了沙发上,“不过这种东西,我和你分析得再多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去问问当事人。” …… 谈临非将最后几碟凉菜摆在餐桌上,转身回到沙发旁,把虞歌从一堆靠垫里刨了出来。 她想要伸手将对方抱起来,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便摸到了满手鲜活温热的血肉,那温度对她而言甚至有点古怪的烫意,令她当即止住了动作,在沙发旁边蹲了下来。 许是在沙发上等了太久,又没的可玩,虞歌已然陷入了沉睡。 躺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因心理疾病与现实磨难的常年摧折,而显出一种很不健康的消瘦,微微凹陷的两腮在唇边留下一点点不显眼的褶皱,即便是在面部放松的情况下,窄而疏淡的眉峰间也镌刻着两道曲折的印痕,但细节并未对这张秾艳的面目造成多少影响。 天真无忧的童年、肆意快活的少年与生活优渥的青年时代,足以给一个人的外表添上常人难及的光彩,即便是在憔悴恹气的状态下,即便是在噩梦缠身的熟睡中,虞歌看起来却依然有种茫然无辜的感觉,仿佛无论经历了多少打击与痛苦,这人都能保持着那份纯挚而不知事的心境。 谈临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她的印象中,虞歌身上一直都有一种脆弱而娇气的味道,是一株只能活在玻璃罩子里的花芽,需要旁人多花精力去遮阳挡雨,用最精美的珠宝来装饰脖颈与指尖,以至于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她不得不在面对对方时心怀悲怜,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充满温情。 然而时至今日,虞歌却能缩进壳子里,以一成不变的姿态面对外界,面目全非的…反而是她自己。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贴近了去亲吻对方的额头,却没有在那张灰白疲倦的睡颜上留下任何晦暗的阴影,倒是亲吻时的冰冷触感,令对方骤然睁开了双眼。 由于还未清醒的缘故,虞歌下意识就凑过来搂她的脖子,又用柔顺而散乱的头发轻轻在她的肩颈处磨蹭,言谈举止之间,自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婉转厮磨。 与爱人贴得这样近,对她而言是一种踏实而紧密的连接,仿佛有某种湿而滚烫的液体在肺腑深处晕染,又层层渗透进肌理,那是连时光流转、生死相隔也带不走的东西,令她连空乏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宝宝,不闹了,来,先吃点东西。” 她把虞歌抱到椅子上,在小姑娘面前摆好盛满食材的汤碗与几份便于消化的主食,才将筷子塞进对方手中。 虞歌愣了好一会神,直到面前的汤面上都浮起了一点薄薄的油花,才一言不发地开始低头进食。 谈临非当然不需要吃饭饮水,但她依然如在世时一样,也给自己添了碗汤,此后便就着拿汤匙搅拌的动作,去打量小朋友的模样。 许是由于念旧的缘故,她年轻的爱人仍旧穿着十几岁时的那套起球的睡衣,那衣服其实是不大合身的,小得略显出一点局促,总是随着主人的一呼一吸而勒出一把劲瘦的腰身,但胜在颜色鲜亮,款式也活泼,平白把人衬得小了几岁,使得虞歌那种惶惑不已的神色里…都染上了一点执拗的意味,看着很可爱,又有点可怜。 她望着虞歌那双有些涣散的眼睛,刚一伸出手,就见小姑娘猛地往后一闪,大颗大颗的泪水不由分说地簌簌而下,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盘子里。 这几滴眼泪终于打破了长达几十分钟的粉饰太平,使得那种熟悉而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沉滞的空气与撂下筷子的清脆声响。 虞歌不退不闪地扬起下巴,一双潋滟分明的眼睛已经完全红透了,但里头却不见任何胆怯或躲避的迹象,反而有种冒进且莽撞的悍势。 那模样…… 和小朋友几岁时在路边见义勇为、和她年轻的恋人十几岁时揪着她的领子大声告白、和她新婚的小妻子为遭受冷暴力的同事打抱不平,全然没有任何区别,令谈临非一时间几乎觉出某种…状况之外的啼笑皆非。 她见虞歌张了好几次口,才总算艰涩地发出声音,那声音几乎像是从堵胀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每个字都格外的轻,但叠在一起,却又沉重得使人无法承受。 “……姐姐,我小时候任性不懂事,十几岁时又叛逆不听劝,哪怕在恋爱结婚以后,也和通俗意义上那些合格的恋人或妻子相差甚远。” 与她一起长大的爱人眉眼下垂,言语间却有种近乎残忍的坦荡,使得她产生了某种古怪的错觉,好像她好不容易重新有了血肉之躯,却有被人将一块连皮带肉的组织从身体内生生剜了出去,使得那块腐烂的伤口再也无法痊愈,使得她那难得的欢欣与满足…再也无法被挽回。 她听见虞歌哽咽着问:“纵使我有再多让你记恨的地方,纵使我这个人无德无能又拖你的后腿,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虞歌欠了你的,你应该来害我才对,应该想要杀我才是……为什么要害爸爸妈妈呢?” “我父母把你当亲生女儿养大,从未挡过你的路,也从未有过任何亏待你的地方…姐姐,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记恨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父母呢? 谈临非望着虞歌脸上困惑而哀恸的神情,将一口气吐得缓慢而绵长,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又回到丧生亡命的那一刻,如同被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而只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无力毙亡。 我没有想杀死叔叔阿姨。 我也从来没怨恨过你。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身边而已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于阴暗之处发出裂帛之声,将一切都推入了一条无可挽回的殊途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0723:23:142021071023:4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打分: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余驹21瓶;fly夜买醉&zte、高坂丽奈我老婆20瓶;打分:210瓶;凉凉九月九、最爱吃小甜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09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9 人在活着的时候,总是忙于种种常俗事务,沉溺于纷繁情绪而难以自拔,是以,谈临非第一次开始具体回想自己那短暂的一生,也是在刚刚成为冤魂的那段时间。 她因车祸而丧命,但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其实是在平城市市立医院的大门口。 在医院门前,每天都要上演无数场生离死别,将所有耿耿于怀的爱与恨,化作轻描淡写的一声叹息。 她那时常常飘荡在住院部侧门附近的一棵老槐树上,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默默注视着周遭所经过的无数亡灵恶鬼。 被前夫推进电梯井里而当场毙命的年轻少妇经常抱着自己还未成形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从急诊楼的老电梯里往下跳,以此来重复自己死亡的过程。 被亲生子女毒杀的老太太在活着时就已经得了许多年的老年痴呆,在死后病症也未曾减轻,因此特别喜欢拉住路过的鬼怪们,和旁人絮絮叨叨地讲述那点年轻时的无聊故事。 不甘心遗产被侄子抢夺的中年富商盯着一张因心源性猝死而泛着青紫的脸,不仅会在夜里露面恐吓路过的孩童,还会在白天悄无声息地顺走病患的钱包。 人在死后会以另外一种形态留存于世,终归是源于某种未偿的仇怨、未了的心愿、未竟的使命,譬如在高考前一周因癌症过世的少年,总惦念着要去考一回大学;在护城河里意外溺水的幼童,总希望能再痛痛快快地呼吸一次空气。 那么她又究竟事为了什么事、为了哪一个人,才要留在世间久久徘徊呢?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令她心中怀憾而无法割舍呢? 某个秋雨滂沱的清晨,谈临非神思恍惚地路过一辆停在路边的吉普,借着车窗的反光,打量了一眼自己刚刚凝出的实体。 她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长得很漂亮,然而还被束缚于死地的鬼魂无从改变外在的相貌,便只能以凄惨可怖的死相面世。 玻璃贴膜里映出一张女人的脸,轮廓隽秀温和,眉目深浓端正,唯有额头上还留着大片未能擦净的湿滑血痕,汩汩地淌过破皮的侧颊。 她将视线草草略过脖子以下小片裸露在外的血肉与戳出皮肤的碎骨,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了那道落在水洼内的阴影上。 借着雾蒙蒙的熹微日光,那影子随着雨水的滴落而晃动不休,水波托着模糊洇开的倒影,使得轮廓不断扭曲重组,逐渐地……与她记忆中某个人的身影完全贴合。 …… 平城多雨。 学校建得久了,排水系统也没那么畅通,一到雨季,排水口里涌出的雨水便总会积出一汪脚面深的积水,积水又随倾斜的路势而流淌不止,简直像是临时多了条溪流。 年幼时的虞歌自然是跨不过去的,因此下雨的时候,她总是翘掉晚自习,去小学门口等着虞歌放学,再把对方一路背出校门。 趴在她背上的小虞歌其实挺有分量,又不老实,手里举着的雨伞转来转去,常常将水珠甩到她脸上,惹得谈临非都忍不住要小声喝止,但每当她低下头,却都能看见二人交叠在一处的影子。 那道阴影里看不出任何的深浅错落,虞歌的侧影与她的身影融合重叠,她听着背上那蓬勃而规律的心跳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她们像是同一个人,几乎觉得她们有着同频的脉搏,几乎觉得…能就此与这个孩子骨肉相融。 她幼年早慧,虽常常以温和宽厚的性格示人,但从十几岁起,就已然养成了一幅略显冷漠的心肠,那远远谈不上恶毒,也绝非是什么包藏祸祟的歹心,非要形容的话,也仅仅是…格格不入罢了。 她深爱自己心胸豁达的母亲,羡慕虞母温顺静穆的品行,欣赏虞父踏实顾家的态度,也有平时能一起约出门去看看电影的同学与友人,只不过那些感情都像是浮在表面上,虽然也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却没有任何真真切切的落处,与其说是发自内心…… 倒更像是理应如此。 她应该善待生养自己的母亲,应该敬爱慈善可亲的长辈,应该在私底下和同龄人略有交集,那些约定俗成的理所应当,如同一把打磨玉石的尖刀,将她的性情磋磨得愈发平和温柔,仿佛她本就有着再和善不过的性子,能够体贴待人,妥善处事,从没有过什么暴躁的脾性,更妄论嫉妒与憎恶。 她并未因这境况生出不满,却也体味不到全情投入的快乐与雀跃,在人生的前十几年,她总觉得胸膛里装着的是一颗恒久起搏的机芯,稳定、冰冷又非常小巧,不足以填满空荡荡的胸腔,致使她总觉得心里有种失重般的坠落感,就像在不见尽头的楼梯上一脚又一脚的踏空,虽不会摔伤,却永远也落不到实处。 “……姐姐,你念诗的声音和平时好不一样哦,特别有节奏,特别好听。” 她念高中的时候,虞歌的年纪刚刚一脚迈入青春期。 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常会因叛逆或追求独立而和长者稍加疏远,但从小就赖在家人身边的小朋友,无论时生理还是心理发育,都比同龄人稍稍迟缓了一些,因此还保留着许多幼年时的习气,喜欢用黏黏糊糊的语调没完没了地喊人,也喜欢在睡觉之前缠着妈妈或姐姐来给自己念两页书。 “放轻脚步,她就在附近,她能听见,雏菊的生长。她一头鲜亮的金发,灰暗如一片铁锈,她曾那么年轻美丽,却归于黄土……” 她不愿长篇大论地读小说,就时常选几首短诗,权当做哄小姑娘入睡的敷衍,某一天夜里,她合上手里的书,正要关上台灯,却对上了一双潋滟的眼睛。 虞歌用伸出被子的那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因为困意,一双眼睛被晕得湿润而明亮,几乎快要淌出水来。 “姐姐,就算我们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也会一直在一起的吧,就算我以后长大了,你也不会走的吧?” 这一天的晚餐餐桌上,大人们在茶余饭后时偶然提起了一桩圈子里的八卦,大意是说哪一家领养回来的养子在长大成人后与这家的独生子因财产而兄弟阋墙,最后闹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还真的出了人命。 这在富贵人家里不过是很常见的戏码,却不知为何,戳中了虞歌内心深处的某种隐秘的不安。 谈临非听了这话,当即便想解释,说我们不是法定上姐妹的关系,又想安慰对方,说我们都是独生女,各有各要承继的家产,不会出现需要争抢的利益冲突。 然而“一直在一起”这几个字实在是太动听、太惑人了,她贴近了一些,盯着虞歌茫然瞪大的眼睛,几乎觉得自己那颗机芯塑成的心脏都软得快要拧出水来。 她摸着对方那头泛着湿意的长发,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郑重与虔挚。 “快点睡吧,我保证,就算你长大了,姐姐也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虞歌在十六七岁时,才开始展露出明显的发育特征,这场真正的青春期到得很晚,却来势汹汹,别扭张狂的天性似乎在一夜之间便展露出头角,使得这个黏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不再愿意回家,也不再愿意和家人亲近,反而通过与朋友厮混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成长。 她在放假时开车去接虞歌回家,本以为会得到亲热的拥抱或撒娇似的抱怨,却见到虞歌正跨在别人的机车后座上,扒着一个成年女人的耳朵大声笑闹。 那也许是哪个同学的姐姐,也许是富二代圈子里新交上的朋友,总之…那是她不认识、也没听虞歌提起过的人。 虞歌看见她,从机车上跳下来,冲她瑶瑶地摆了下手,动作随意,而神情自然,那模样…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年轻孩子,拒绝被忧心忡忡的父母打扰社交。 她不是不能理解,也并非无法容忍,她甚至非常明白,应该先退到车里,暂且保全孩子的面子,再以不引发冲突的方式慢慢教导对方。 哪怕虞歌根本不听她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毕竟不是虞歌的亲姐姐,不必承担教育孩子的义务,自然也不必对虞歌的未来负责。 然而在那一刻,却有某种难言的情绪钻进了她的肺腑之中,如同一条呲着毒牙的小蛇,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她的心扉。 她前所未有地感知到了愤怒,那是种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似乎有种藏得过深的狂热,又好像包含着某种骇人的凶狠,令她的胸膛不住地起伏,连血脉都为之贲张。 她将虞歌硬扯到车上,力道大到在对方手腕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指痕,而那肌肤相接的触感…竟也从熟稔种透出一点微妙的陌生。 虞歌小时候是很瘦的。 不是形销骨立的那一种枯瘦,而是孩子所特有的纤细与云亭,那副细瘦的骨骼,与骨架中填充的每一寸皮肉,都曾完完整整地映在她的眼中,使她有幸成为除父母外,最了解对方的人。 但在她出门上大学的这段日子,小朋友的身上却忽然添了些肉,仿佛连每一寸骨骼,都在她所未能觉察的地方兀自生长,长出了一幅…她所不了解的样子。 那是由她亲自浇灌成熟的一颗种子,她花了无数的时间与经历,将对方养腻人骄纵的性子,而不过短短几个月,这颗种子便已经独自发芽抽条,甚至悄然结出了…艳丽而幼嫩的花苞。 这比喻着实不大恰当。 谈临非替吓成一只小鹌鹑的虞歌揉搓着手腕,感受着手底下那些柔软微凉的软肉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透过神经末梢,如过电般烙在她的脑子里。 草木就算会自己生长,好歹也是扎根在泥土之中,但虞歌…可是个活人。 这孩子生得好、可人疼,上有慈爱的父母,肩上担着沉甸甸的家产,身侧又有层出不穷的朋友同窗,怎么才能被旁人牢牢抓住呢? 这念头出现得很不对劲,却在短短一瞬便攫住了她的心神,令她油然而生出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满足感。 她活了二十年,才总算在那条漫无止境的台阶通路上踩到了实地,体味到了常人与生俱来的纷繁感触,而在台阶的尽头…便只有虞歌一个人的身影。 虞歌在那里等着她,但不会永远等她,她必须得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常量,成为一个即便是骨骼生长、四季更迭也无法改变的定点,她必须得…让虞歌快快乐乐地活在她的掌心里。 这想象着实容易使人成瘾,因此未能自然褪去,也没能得到及时更正,反而在此后十年间愈演愈烈,沉入了体内,成为了她心脏上的一块烂疮,无时无刻不在流脓淌血,既带给她扒皮拆骨般的剧痛,也让她…感到由衷的快乐。 于是,早在尚且年少时,她便怀揣着无尽的亲密与狎昵,在温和知礼的皮囊之下,偷藏了一头……试图独占财宝的恶龙。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王尔德的安魂曲。 感谢在2021071023:49:222021071219:2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2个;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361297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迟早猝死在考试前夕33瓶;洛长清10瓶;安酱4瓶;美好的一天从作死开始、舒畅2瓶;最爱吃小甜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0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0 她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候,虞歌刚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于是顺理成章地发展出第一次亲吻、第一次互相告白、第一次从内部了解对方的身体。 那些只能以情侣身份来完成的事情出现在一对熟识已久的恋人之间,显出极度暧昧而陌生的色彩。 而对谈临非而言,她一生中从未体味过任何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滋味,那种泛着灼人热度的感情是如此清晰,如此汹涌,从心肺涌上头顶,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无措到极点的错觉。 她第一次亲吻她年轻的恋人,是在虞歌返校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在学校西门后头的小花园里。 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吻是怎么发生的,当时…那种湿润颤抖的触感令她也怔忪不已,她将舌尖绷紧,探入对方的口腔,抵在一方硬而微凉的上颚上,在垂下眼的时候,只能见到虞歌呼扇不休的眼睫与含着水的眼睛,那样一双眉眼衬在脸上,恍惚间竟给人一种非常脆弱,又非常可怜的神采。 即便已经成年,但虞歌的身上似乎依然带着孩子所特有的青稚,在接吻时都显出一点难以形容的懵憕与天真,像是还没准备好迎来夏季的花骨朵,在天气尚未回暖的时候,便恰巧被欲望所催熟了。 她擦着虞歌沾着水渍的嘴唇,只觉得连周遭的光影与风声都缠绵躁动,那种滚烫的感情从体内流淌而过,将她的整颗心脏浸得酸软不堪,连扎根于神经中的持续痛意,都因极度的快乐而暂时歇止。 “小歌,宝宝,不要怕…姐姐爱你啊,姐姐永远都会爱你。” 脑海里的渴望堆积高涌,几乎要摧毁她与生俱来的理智与漠然,那时她对虞歌说喜欢、说爱、说感激与不安、说热切的心意与虚幻的畅想…… 每个字都裹挟爱意,毫不动摇;每句话都发自真心,饱含悸动;每一次的脱口而出,都证明了她已然为虞歌意夺神摇,而无法自持。 那段时日…简直如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在虞歌大一那年的元旦,她牵着恋人的手穿梭在拥挤吵闹的人群中,看绚烂夺目的烟花接连不断地铺满夜空,远处的江水浩荡奔涌,而她们在茫茫人海中紧密相拥,和这世上任何一对被冲昏了头脑的年轻情侣没什么两样,都那么专心致志,而又得意忘形。 她确实是爱虞歌的,也恰恰是因为这份几乎于纵容的、无可伪装的感情,使得在确立关系之后,把她的小恋人捧进手心内…赫然成为了一件自然而然,也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谈临非比任何人都明白,虞歌不是没有主见的人,也并非承担不起做出决定的后果,说到底,对方会听她的话,也不过是出于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但这已经足够了。 这份信赖绝非凭空产生,而是源自于她二十年来所投入的精力、所倾注的情意,因此来得分外坚固牢靠,足以抵抗任何不切实际的风声与谣传。 她怀揣着不能外道的真心实意,以毫无底线的忍耐与宽和,一天天地守着对方长大。 在无数个深夜,她搂着怀里的恋人,以干燥的掌心,不厌其烦地抚摸手下的皮肉,按压那薄薄蓄起一层的冰凉脂肪,摩挲那圆润而弯曲的骨骼轮廓,而虞歌就四仰八叉地安然熟睡,不见任何挣动或受惊的迹象。 在某些瞬间,她细致而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几乎会产生一种古怪的冲动,想将手指扎入那些隐藏在腹腔内的组织器官,想将虞歌身体内最隐秘、最柔软的部位全部剖开,再一口一口地朵颐下去,以此连通二人的心脏与脉搏,以此让虞歌真真正正的…成为她骨血中的一部分。 这当然只是冲动,她当然什么也没做。 然而这幻想所带来的满足与慰藉却频频连通她的脉搏,使得她胸膛里的震颤越来越快,简直震得她胆战心惊,且避无可避。 一朵在温室里长大的花…被开肠破肚的时候,眼睛里会不会也温顺地汪着水呢? 她生来便比常人心思敏锐,自然在第一时间觉出了这想法的不对劲之处,因此在虞歌念本科的后两年,她偶尔会故意离对方远一些,拿工作与学业当借口,来平息自己那些不受控制的阴暗欲求。 虞歌将近毕业季时,她们的婚期已经确定,小姑娘忙着毕业中的种种事宜,婚礼这档子事,便只能交给她一个人操心。 某天下午,她拿着三版略有差异的婚礼流程独自前往虞家,想和虞父虞母商讨几句,最终敲定一套方案,甫一踏进玄关,便听见了虞母那温吞而斯文的腔调。 “……小谈从小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我对她的为人确实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老虞,万一将来你我都不在了,两个孩子在感情上出了岔子,咱俩总得给自家闺女留条退路,不是吗?” 她停下了换鞋的动作,透过玄关与大厅之间的磨砂玻璃,窥见了虞母说这话时的举动。 虞母正靠在躺椅上,将一把竹制折扇握在手里,摇出一种细声细气的风韵,单就这样模糊的一瞥,就足够温婉贵气,令旁人心生好感。 那副姿容…她在小时候也曾见过。 那个时候,幼年时的小虞歌总喜欢缠着她,进书房都要跟着,抱着她的腿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是以,在她写作业的时候,虞母便常常举着把扇子,把虞歌抱在自己腿上,温言软语地哄孩子。 “我们小歌好乖,妈妈陪你在这呆着,嘘…嘘,不能打扰姐姐学习哦。” 虞母一直是很会照顾孩子的。 这样一位母亲,想在婚姻面前,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留一道退路,真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常事,哪怕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然而那轻描淡写的一句盘算却如同扎入肋骨间的锋刃,将谈临非满腔的脏腑都沁得发寒。 凭借她和虞父虞母亲近的关系,这时候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承诺以保险起见,愿意和叔叔阿姨一起为虞歌谋求一条退路,其实也不失为一个最优的选择。 所谓退路,无外乎也就是几笔财产、几种社会关系、几段值得依靠的亲情与友情,哪怕是当场信口胡诌,对她而言也绝非难事,但是在那一刹那,这承诺中的每一个发音都压在她的舌根上,似有千斤重,压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小就自以为是,认为自己颇富自知之明,但在她与虞歌的婚礼现场,她却忽然反省出了两条错得离谱的自我认知。 第一,是在她还年少的时候,竟然因早熟与漠然,便以为自己生着一颗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冰冷机芯。 第二,是她和虞歌在一起以后,竟然被恋情冲昏了头脑,竟然想过要放任虞歌…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正常人过着怎么的生活呢? 本能不大但足以照顾自己、做一份能维持生计的工作、交着几个为数但非常交心的朋友、有能当做靠山的父母家人、经营着一段不甚满意却也能将就的婚姻。 ……她怎么能让虞歌去过这种生活呢? 那可是黏在她腿边长大的邻家妹妹、是与她两小无猜的年少恋人、是对她依赖有加的未来妻子、也是…被她养在玻璃罩子的小小植株。 卧室里的睡前故事、发生在校园里的亲吻、海滩边的烟花与拥抱,于顷刻间模糊褪色,不再清晰,而谈临非却因那短暂的释怀,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虞歌踩上了红毯,一步步地朝自己靠近,却觉得连蓬勃的心跳都徐徐地随风消散,不留半点踪迹。 这感觉其实很好。 没有不安,也没有顾忌,那些克制与隐忍从此不复存在,她再也不用于深夜里将虞歌圈在怀里,细细拥吻对方的每一寸皮肤,以此来证明枕边人的切实存在。 她断断续续花了一两年时间,筹备出了一场几近完全的策划,在这场策划里,虞家家产会因构陷而破产,虞歌会因负债而被迫放弃产业,而纵使虞歌与父母之间的骨血亲情不会破损断裂,也势必能因种种不能言说的原因而渐渐疏离,譬如虞母的怯懦与娇气,虞父的体面与自私…… 人性中总有无可避免的错漏与不足,在这些地方随便做点文章,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但生死从来由不得人定,那是有起有落的潮汐,是阴晴不定的月晕。 虞父因急病而突然过世,着实也在谈临非的意料之外,虽然这结果对她来说算不得差,但她在最开始,的确没想过要让任何人付出性命。 只是那并非出自心慈骨软或对律法的敬畏…而仅仅是担忧虞歌罢了。 毕竟,人在亲人离世的大悲大恸之下会做出何种反常的行为,那是连她也无法预料、更无法掌握的事情。 此后所发生的生前种种,均以不必回想,而在死后,死不安息的怨灵想要离开死地,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她能随意徘徊在平城上空,能随心所欲地给虞歌托梦,不过是因为寻了个替身。 那是在她死后两个月的时候,医院门口的十字路口处出了场车祸,未到死期的青年孕妇被她索了性命,替她挂在了那棵老槐树上。 她沾过生人的血,凝成了一副看似完美无瑕的实体,借着某个夜晚弥散不净的浓雾,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与虞歌的婚房、回到了虞父虞母的陵墓前、回到了虞家老宅。 然而她再也没有找到她那依然留存于世的爱人。 她死的时候也是很疼的,咽气的时候也是很怕的,但那些剧痛与惊怖纠缠在一起,也敌不过遍寻无果的苦痛折磨。 仿佛在那个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死了一遭,才彻底地皮开肉绽、粉身碎骨,才被这世上最烫最炽烈的一炉火焰,焚作了一捧尸骨无存的飞灰。 虞歌去哪了呢? ……虞歌能去哪呢? 她握着虞歌的生辰八字,借着老宅中所留下的旧物,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一个地方,但神明也好鬼怪也罢,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她回答。 照常理而言,这法子所寻找的并非虞歌的这副肉身,而是属于虞歌的魂灵,因此…即便对方因意外死于非命,甚至是就此转世投胎,也总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她问了三百来天,却仍然查无所获。 那简直像是…查无此人一样。 但她在很多时候,却依然能凭借着灵体的优势,倚靠着虞歌残存于世的气息,稍微探查到对方的情绪。 出乎意料地,那情绪往往来得过分剧烈。 有炽烈深挚的爱意、有茫然无措的惶惑、有隐忍刻骨的挣扎、也有浓烈到令人无法想象的滔天恨意。 虞歌究竟…在哪里痛苦,又是和什么人发生了这些爱恨纠葛? 仿佛千万种时空维度在同一个灵魂上交叠,谈临非无从分析那种情景,便只得怀揣着复杂难辨的心意,在她们曾真实生活过的地方长久等待。 她身上背着人命,若无机缘造化,在这人世间徘徊的时日,再长也超不过一个甲子。 到那时候…虞歌会回来吗? 她又是否能够…在虞歌身边日夜纠缠,以此来将这棵植株,重新关回她的玻璃牢笼之中呢? 谈临非在暮色四合的卧室里深深俯首,将侧脸深深埋进了虞歌所换下的脏睡衣里,深感自己的思绪已濒临疯狂与清醒的边缘,未定的结果、理不出头绪的情绪起伏、从未存在过的人…种种意向糅杂于一处,几乎令她的魂灵都在沉寂中抽痛成一团。 而在想不出对策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便只剩下隐忍与蛰伏。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小天使们,眼花粘错段落了…改了改了已经改了跪下 感谢在2021071219:24:022021071423:5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不犯贱会打嗝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海、打分:2、康橋徐志摩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幕20瓶;弥奈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1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1 卧室内没有开空调,虞歌在凌晨被热醒时,只觉得连床单都泛着微微的潮热,脑子也因久睡而昏沉到无法思考。 她把缠在腰间的被子扒拉到旁,用手指按着自己闷痛不已的太阳穴,赤足走到床边,唰啦声扯开了窗帘。 窗外的路灯不知是什么时候坏的,冷白的灯光在无月的漆黑夜色中闪烁不已,映着远处寂静无声的花园与小树林,使得连地上反光的水洼都泛出近乎不详的微光,仿佛在地下…正隐藏着某个尖刀林立如山的深渊。 ……不过是排坏掉的灯罢了。 虞歌甫推开两扇窗户,夏夜里湿而泛凉的微风便拂过濡湿的发间,她扒着窗台,将上半身略微探出去,还未来得及深呼吸,就有某种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从上方径直落在她的脊背上。 即便知道那可能只是树上的露水,种尖锐而显著的恐惧感还是在瞬间牢牢慑住了她的心神,令她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下。 她缓缓扭过僵直的脖颈,瞳孔霎时间因极度的惊惧而骤缩。 个人正扯着凌霄花的花藤,以倒挂的姿势与她对视。 那其实真的不算是个人,只能从四肢的形态上勉强辨认出人形。 在昏暗的夜色里,那东西丝不挂,青紫的皮肤上清晰地遍布着深褐色的丑陋凹陷,活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身血肉,而在那张看不出性别的脸上,颧骨以下的位置全都被挖空了,只留下崎岖空洞的创口,而浓痰似的血色汁液,便顺着喉咙的地方滴滴地往下淌,恰好沾到下方的窗沿上。 夏日所带来的热度已然散了个干净,虞歌盯着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有那么瞬间,几乎觉得自己连手脚都悄无声息地软了下去,她不敢与那东西直视,也不敢就这样转过头,足足僵持了好几秒,才听到楼下传来的细响。 那声音不大,却非常细密,如同千百只蚰蜒同时翻出泥土,在地面上爬动,听得人耳膜都发麻。 她猝然将上身缩回窗户,却还是被道怨毒的视线无声无息地顶在了原地。 从树底下爬出来的…倒明显是个成年女性,水草似的黑发蜿蜒在地,却遮不住那张苍白而瘦削的脸,而在头发之下,这女人身上通体裸露出肉红发白的鲜肉,那匍匐在地的岣嵝后背上隐约显出道锋利而笔直的创口,底下便只剩下流脓淌水的烂肉与内脏。 怪不得要在地上爬行,这女人…竟被人抽走了上半身里的骨头。 ……是噩梦吗? 她会死吗? 她死后…也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吗? “……出来呀,不要躲了。” 细滑而哀戚的小声呼唤顺着大敞的窗口传来,虞歌踉跄着倒退了半步,几乎能听到自己过快奔腾的血流撞击骨膜的声响。 她被冷汗浸透的脊背蓦地落入了某处柔软而冰冷的地方。 “啊啊……救唔!” 只洁白修长的手裹挟着炼乳的甜香而至,轻轻拢住了她的口鼻,而另只手则果断地伸出去,替她锁上了窗户,拉起了窗帘。 “…宝宝不要怕了,来,胡噜胡噜头发,吓不着。” 那把嗓子又低又柔,带着点沙哑的笑意,如电流般打在虞歌的神经末梢上,又沿着神经路传至脑海,使得她连鼻腔里都漾出种微烫发潮的酸涩感。 在她小的时候,常常喜欢发痴愣神,于是总被身后突然的动静搞得惊乍,母亲看见,就会这样反复揉搓她的头发,借着抚摸、拥抱与为孩童驱邪招魂的童谣,来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无论从性情还是身体上,她母亲都是非常柔弱的,若真遇到危险,可能跑得还不定有她快,但那双带着血亲温度的手却那么令人信服,那么让人踏实,仿佛只要缩进那方娇小的怀抱里,就能躲避切来自阴暗处的可怖,就能远离切源于远处的危险。 而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能站在她身边保护庇佑她的人,已然只剩下谈临非,只剩下这个害死她母亲的罪魁祸首。 原来真正的危险不在想象中的远方,而始终潜伏在她的身侧。 “宝宝,你和我接触得频繁,难免会招惹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不过不用怕,只要待在我身边,这世上就不会有秽物能伤害到你。” 她被谈临非以堪称温顺的态度抱进怀里,那双手顺着后脑往下滑动,熟练地揉捏这她被汗渍浸得发寒的后颈与肩颈,所经之处,连骨头都由自主地止住了战栗,好像连她的身体都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放任自流,屈服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与浮于表面的温柔。 她枕在对方的怀里,只觉得那副微凉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缠在她的背后,使得每寸每厘都如此贴合,仿佛她们生来就挨得这样近,生来就应该拥抱在起。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的爱人直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五官深邃而面皮素淡,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张脸上显示出极致的调和,从而透出种昭彰而精致的美感。 那本是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可在近日时长浮现的梦境里,谈临非分明也是个面目全非的怪物,顶着血肉模糊的躯体,反复出现在她们的婚礼上。 那才是鬼怪本来的面目吗? 只凶灵…真的有可能拥有完美无缺的人类躯壳吗? 虞歌死死抓住对方的手,用力大到连手指都因缺氧而稍稍痉挛,岌岌可危的理智总在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该问出口,然而在这样个危机四伏又饱受恐吓的夜里,铺天盖地的委屈与担忧却翻涌而来,轻而易举地操纵了她的唇舌。 她听到自己哑声问:“你也是那样吗…你本来,也是那副样子吗?” 俯身抱她的谈临非倏忽僵,她几乎觉出掌心下的皮肉都紧绷了起来。 “想看的话…姐姐当然可以让小歌看了。” 那语气里带着种非常无奈的纵容与亲昵,似乎仅仅是在答应个无理取闹的小小要求,而她却用余光瞥见,对方弯起的腰线霎时间失去了起伏,凝成了张拉满的弓弦。 ……也对,鬼当然是无需呼吸的。 虞歌咬着牙收回视线,极力按捺住那种自胸腔涌出的不寒而栗,但她回过头,便对上了双…蕴含着深浓血色的眼睛。 那目光简直像是蛇类冰冷滑腻的鳞片,寸寸地扫过她的骨骼。 她的爱人依然长着那张脸,只是额头与侧颊上逐渐撕扯开狰狞而可怖的大片血肉,那些横淌的血渍漫过那双死不安息的眼睛,漫过那碎裂的和锁骨,又如眼泪样滴到虞歌的眼睫上。 那么厚重、那么浓烈,就像虞母过世时的血腥味样,腥得都有点发咸了,糊得她连视线上都笼上了片红得近黑的色斑。 谈临非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温情与怜悯,用掀翻了指甲的手指抹掉对方眼睫上的血液,时间只觉得自己那颗刀枪不入的腐烂心肠都重新燃起生机,使得那些清晰或未明的情绪都逐渐活泛起来。 虞歌的脸上,正沾着她的血;虞歌的身体,正毫无遮拦的裸露在她的面前;虞歌的心跳,在因她的真实面目而急促地跃动;虞歌的眼睛里…只能映得出她个人的死相。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迷恋这种感觉。 饶是生性淡漠,在生母病逝的那段时日里,她仍然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种空落落的困惑。 失去母亲在她身上的体现并非爆发式的大悲大恸,而是种漫长而轻微的孤独感,就像是身上的每根血管都被刺穿,抽走了几滴血,那当然不足以致命,却总让她体会到种缺氧般的乏力与迷茫,她时长觉得心慌,仿佛失去了在这世上最珍贵、最独无二的份牵绊,从而留下了处无法被填满与充盈的豁口。 母亲过世那年的中元节,虞歌陪着她起去路口烧纸,她如例行公事般的理干净地上的飞灰与纸钱,低下头,却见尚且年幼的虞歌依然蹲在地上。 “姐姐…昨天夜里,我听见你在梦里喊妈妈了。”虞歌小声道,“你…你千万不要害怕,你不是没有家人。” 被熏得眼眶泛红的小朋友就着这个姿势抱着她的大腿,又抓起她的只手,犯倔似的搭在自己头顶。 “我永远都会陪着你的,你年纪比我大,肯定会比我先死…你活着的时候,我直都是你的家人,会直在你身边的。” 虞歌那时未亲历过生离死别,那与其说是承诺,其实只得算是句口不择言的安慰,谈临非自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她低下头,撞上了小姑娘清亮如水、又异常郑重的眼神。 在她的印象里,虞歌的眼神始终都是如此。 赤诚真挚,鲜明可见,将内里的喜爱烦恼、忧虑欢欣全都合盘摆在她面前,从没有任何遮掩或隐瞒的迹象。 哪怕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母亲,也总有些独属于大人的秘密,而这世上的其他人,都与她毫无瓜葛,能这样以真心毫无保留地待她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会有虞歌个人。 那时她没想过要刻意把对方变成自己的所有物,然而这念头出现得如此隐秘而深刻,以至于到后来…虞歌本该顺遂无忧的人生,轻而易举地就毁在了她手里。 谈临非微微垂下头,以若即若离的力道,将虞歌眼睑上的鲜血点点吻了个干净。 生死相隔之后,总有点小小的便利,譬如能短暂地吓唬回她年轻的小爱人,使得对方只敢黏在她身边;再譬如…她如今已经无需入睡,便有时间夜夜入梦,去看看虞歌究竟梦见了些什么。 “小歌,我注意到,你这两天…好像梦见了些很奇怪的东西。” 她刻意压低了嗓子,将自己潮湿泛凉的吐息落在小朋友耳根处。 “我看见你抱了个长得很奇怪的孩子,是个长着翅膀的小姑娘,你对她特别温柔,还遍又遍地叫她阿承;我还看见…有个金色头发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纪,把你从口特别陈旧的棺材里抱出来,没玩没了地让你吃东西。” 她将手掌笼在虞歌脸上,感受着掌心之下那剧烈翕动的睫毛,缓慢地微笑起来,那笑容里不见任何逼迫或威胁的意味,却无端地令人心生骇然。 “那些都是从哪来的呢,是从你看过的电影里、读过的小说中,是从你脑子里产生的幻想,还是…那些就是你真正认识的人?” 感化进度:10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1423:56:492021071801:4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康橋徐志摩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暗香20瓶;主受不可逆、打分:2、吃瓜的猹10瓶;康橋徐志摩7瓶;向妹妹示爱、木生、段肆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2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2 444刚打算趁着宿主与任务目标互动时悄悄打个盹,就被猝不及防地强制唤醒。 虞歌强行按捺住自己紊乱而慌张的呼吸声,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我不是让你防着恶鬼入梦这一出吗,为什么谈临非这王八蛋看见的梦境不是你伪造的,而是我自己的?” 系统飞快地查阅出前情,努力清了清嗓子。 “宿主,您先冷静一下,入梦这件事情的机制此前尚不明确,之前一直都是由攻略目标单方面地将她的幻想注入您的梦境中,因此我也并不清楚她会以什么方式来读取所谓的梦境。” 它在这种时候难得体现出一点靠谱的感觉,甚至故意把声音压得异常深沉。 “我确实提前备好了一份属于角色的梦境,但现在看来,应当是派不上用场了,”它解释道,“在上一个世界里,小徒弟之所以能够按照我们的设想,去观看属于角色的记忆,本质上是由于她读取记忆的途径是通过幻觉,而不是真实的记忆或者梦境。” 虞歌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嗓子明显地发紧,“你的意思是,谈临非作为恶鬼,能够直接跳过你所设置好的幻境,而直接进入到…我自己的脑子里?” “bgo,打个比方,如果说幻觉就是投影仪所投射出的画面,那么从我这里,只能去操控投影仪,而无法改变电脑此时此刻所播放的画面……宿主,你脑子里梦见了什么,那可是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444说到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把“做梦就很可能会掉马”这句话硬是咽了回去,换了套很委婉的安慰。 “虽然大众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愿望的表达,但其实这个观点至今也没得到确切的论证,不过关于梦的特征倒是有过一些比较科学的描述,比如高度情感化,比如非逻辑性,比如荒谬性……总的来说,梦里发生的一切,本来就是完全主观的事情。” “也就是说,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能了解或解释这些梦的由来与意义。”虞歌面无表情地啃了两口指甲,“就算关于梦境的这部分我能够咬着牙死不承认,你又怎么保证,她在我清醒的时候,不会进到我的脑子里来?” 444微微一怔,试图从一个相对合理的角度来阐明怪力乱神对人类的影响。 “我猜测,恶鬼凶灵之所以无法在人醒着的时候进入脑海,是因为人的清醒意识本身具有能动性与调控功能,能够从身心上抵抗来自外界的侵扰?” 它见虞歌缄默无言,吞了下口水,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道:“不过宿主,就算能够把梦里的这些东西圆过去,拖得时间长了,恐怕也很难使攻略目标百分之百信服,当务之急是得想个法子,快点把这个任务搞完才是啊。” 年轻的宿主半张脸上都糊满了干涸的血渍,配上那副略显冷凝的神色与不见半点温度的眼神,几乎有点像是个没什么人性的厉鬼。 “如果谈临非真如我所猜测的一样,天生就是这副性子,那么从性情这个方面…其实本来就没剩下多少能够彻底改变的余地。” 她略一垂眸,对上444愕然的表情,微微抿了下嘴。 “这个世界的世界观允许鬼神存在,因此再一次派我过来,应该也不是因为恶鬼的存在不容于世……你说这一次任务的目标会不会特别单纯,就是希望让我在这里拴住她,让她不要再出去祸害无辜了?” 系统略一沉吟,结合宿主此前在任务中的表现,大胆揣测道:“你的意思是,干脆把她刺激疯了,让她只知道守着你?” “……恰恰相反。” 虞歌用犬齿撕下一块指甲,连指缝间的嫩肉正在往外渗血都浑然不察,她专注地翻了两页近日的剧本记录,反而将话题硬搬到了最根本的人物性格上。 “类似的意外在局里也不是没发生过吧,按照感化科的一贯套路,如果反派的偏执程度高,从小又有点病娇,在任务中途突然发现了宿主任务者的身份……这时候一般会发生什么呢?” 444不解其意,只得依着手头的数据如实回答。 “半数以上最后会发展成先冲动杀人后同归于尽的失败结局,使得宿主不得不被迫脱离;在某些特殊世界观里,也有攻略目标会强制扣押宿主的魂灵,闹到最后,可能会使整个平行小世界都受到不良影响。” 它盘点了一圈,终于反应了过来。 “宿主是想说…这一回的攻略目标和那些反派不一样?” “如果单就感情线而言,谈总当然也有她疯的地方,但是吧……” 虞歌身上的冷汗已经干透了,一动不动的时候,便显出一点轻微的寒意,顺着每个毛孔渗入肌理。 “说是聪明也好,成熟也罢,这个人疯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理智。”她低声道,“入梦这件事,她应该做了不止一天两天,亲眼见过我和其他人谈情说爱,本身又是个恶鬼,不受公序良俗的约束,却还能端出这样一幅冷静虚伪的表象来,这种涵养功夫,绝非常人能及。” “所以宿主的意思是,不能拿普遍方法去套路她?” “……我的意识是,把她逼疯难度太大,纯属吃力不讨好。” 虞歌伸出手,按在了停止流动的时间轴上,随手一划拉。 “倒不如就利用这份理智,让她自己稍微收敛点,心甘情愿地…当个好爱人。” …… 谈临非怀着一点微妙的笑意,俯身去亲吻对方,舌-头相抵的那一瞬间不过短短一两秒,却如同影片里被刻意拉长的慢镜头,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在这令人心悸的寂静中悄然凝滞了,二人的呼吸纠缠间,自有一番煽情悱恻,久久难以平息。 虞歌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难看,苍白得有点泛青,连嘴唇都在微微战栗,在这种显而易见的恍惚与狼狈之间,小姑娘下意识地沿着指缝,回握住她的手,二人的呼吸纠缠间,自有一番煽情悱恻,久久难以平息。 在她尚且年轻的时候,虞歌也总喜欢在接吻时去抓她的手,仿佛感知到危险与不安,只能急切地向她寻求依附。 那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令人怀念,如同直接注入血管里的毒液你,使得她几乎能听见血管里澎湃汹涌的欲-望,那藏在灵魂深处的感觉被骤然唤醒,使得她的太阳穴都在跳动间,一下一下地牵动着额角。 “宝宝,说话啊,你那些梦…都是怎么回事?” 她好整以暇地支起一点身子,似乎是单纯地想了解一下爱人的精神生活,那真是一种异常完美的倾听者的姿态,足够耐心,足够认真,不见一丝一毫的侧目之意,甚至不带一点压迫感。 虞歌怔忪地望着她,眼睛里泛着点粼粼的水光,似乎有点困惑,又十分畏惧,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开始吞咽口水,那微微起伏的咽喉处看起来细嫩而柔软,几乎能透过纤薄的皮肤,窥见下方足以致命的血脉。 “没关系哦,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啊。” 谈临非凑近了一点,将冰凉的嘴唇贴在对方的侧颈上,脸上掠过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与酣畅。 “……姐姐怎么会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呢,宝宝,你倒是把人想差了。” 她从未想过要从虞歌那里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虞歌梦里所出现的一切,真切也好,无稽也罢,终归只是梦境罢了,纵使在旁观的时候,确实使她感到了一种不可外道的挫败与酸妒…那也远远到不了无法自制的程度。 她能够忍。 亦如她能忍着欲-望守着虞歌长大;亦如她能忍着嫉恨去放任虞歌结识朋友;亦如她能忍着各色纷杂灰暗的情绪,二十年如一日,在虞歌身边扮演一位体贴姐姐的角色,而不在明面上越界分毫。 在虞母过世的那段时日里,虞歌好像陡然丧失了和外界正常沟通的能力。 她的小妻子那时总是一个人躲在浴缸里愣神,有时会不管不顾地抓起车钥匙,大半夜就要开回虞家老宅;有时又会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跑到公墓里,蜷缩在父母的墓碑前,一待就是一个白天。 那情况真是肉眼可见的失控,于是她在不得不去工作的时候,偶尔就会把对方关在休息室里,这举动完全不存在什么禁锢或管束的意味,而仅仅是出于保护—— 那时虞歌已经不再信任她,在只身面对她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戒备与谨慎,眼神流转之间,甚至透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仿佛宁愿死在浴缸里、死在老宅内、死在公墓中,也不想再与她亲近半分。 虞歌到底性子单纯,因此连这种没有缘由的排斥与恨意,都显得那么清晰、那么鲜明,以至于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令她不由自主地喉头发紧。 她明白自己的歹毒,懂得人命的脆弱,理解感情的叵测无常,却从未想象过…她会一天天失去虞歌。 谈临非闭了下眼,将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重新搂回怀里。 肌肤相触间,活人身上的恒常热度几乎要将她的掌心融化,但她却浑不在意,因为在她的怀抱里,那副肢体依然在丰饶生长,那颗血肉之心依然在明晃晃地跳动,使得她的灵魂都为之战栗,激起一阵古怪的共振。 好在现如今……她已经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缘,重新回到了虞歌身边。 …… 虞家老宅,正门前。 燃到尽头的烟头藏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一明一暗地闪烁了两下,便被主人按熄在烟灰缸里。元宝小说 陶明时转身回到车上,甫一坐稳,就听见副驾上的人轻声道:“您若是还需要考虑,就不该直接来找我探看。”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成年女人,黑衣长发,相貌端方,气质中隐约透出点不露声色的沉静与肃穆,单就眼缘而言,看不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唯有衬衣袖口露出了一截砗磲手串,在昏暗的车内流转着如玉一般的温润微光。 “……耽误您了,蓝和师父。” 眼看对方面露不虞,陶明时咬了咬牙,伸手一指面前锈迹斑斑的大门。 “这就是我朋友所住的地方,劳烦您帮忙看看,是否真有…邪祟作怪?” 她家里祖辈信佛,母亲在父亲过世后便索性皈了依,每年总要到庙里清修一两月,平时也常常去做做义工,吃吃斋饭。 她那天从陵园回了家,没敢将谈临非与虞歌之间的恩怨同母亲细说,只潦草提及撞鬼一事,年迈又迷信的老太太便当即想法子托关系,介绍来了一位大师父。 说是大师父,这位名叫蓝和的法师却比她想象的年轻许多,且在几年前就已经还俗,如今是平城市某众议院的主治大夫,什么驱鬼去邪…应当也只是个赚外快的副业罢了。 她也没指望着对方真能渡化已有了实体的恶鬼,只是思及那天虞歌惊惶而喑哑的呼唤声,却不得不来赌一回。 陶明时脑子发沉,她推开车门,还没来得及下去,便听见蓝和长长叹了口气。 “既已求了我,您便无需担忧,我幼年出身地藏法门,学的就是察因度鬼的法子,若是无法度化,自然也有其他门道,让那教而不服者…永远离开这人世间。” 第 113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3 被按在床边亲吻的时候,虞歌整个人都微微恍惚了起来。 在冰冷湿润的唇齿纠缠之间,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隔着根本无法对焦的距离,只看得见恶鬼脸上的血渍与脏污。 那些大面积的红与白在她的视线中交织成了扭曲模糊的色斑,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身体最深处的意识都在这久违的亲吻中蒸腾,头顶沾着灰的顶灯与身下被汗水浸透的床单都在顷刻间化作无形,只剩下相互缠绕的鼻息与体温。 她与谈临非第一次在这张大床上接吻拥抱,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是她们刚刚领完结婚证的当天晚上,也在是这样一个闷热躁动的夏天,也是在同样昏暗而寂静的环境,她甚至还能清除地记得,那天床头柜上摆了一大捧快要开败的黄百合,散发出又烈又浓的馥郁香味,几乎熏得人头昏脑涨。 恶鬼垂落的长发笼罩在她的脸侧,虞歌稍稍偏了下头,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黑色发丝,似乎能够穿过漫长而微渺的时光,看见当年那个又软弱又骄纵的自己。 在结婚之前,她的确从未对谈临非起过半点疑心,因为这个永远都陪在身侧的年长恋人实在是太体贴、太好脾气了,很多时候,对方那份宽和而纵容的态度,几乎能够让旁观者觉得稀奇。 在虞歌的印象里,谈临非从小就很优秀,但往往并不是人群里最夺目、最张扬的那一类人。 无论是在学业里还是生活中,这个姐姐都表现得足够聪明,然而那也仅仅是聪明而已,至少在她们都还年轻的时候,谈临非身上是不具备什么显而易见的精英气场的,性格好像也算不得强势,非要找个词形容…似乎也只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温和。 特别是在她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这种特征便体现得尤为明显,每当她侧过头,都能看见谈临非微微错后半步的身影,那道身影的脸上或许会流露出不同的神色,但目光却永远是安静下垂的,以至于连姿态都显得尤为温顺、尤为柔和,仿佛一道沉默而低调的虚影,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去上补习班时,这道影子替她拎着装满了试卷与习题的书包;她踏进大学校门时,这道影子为她拉着精细收拾好的行李;她和父母一起爬山郊游时,这道影子会一直替她备好刚好入口的温水;她和朋友出门逛街吃饭时,也只需往后一伸手,这道影子就会很有眼色地去帮她结账付钱。 就连亲生父母与小时候雇来的保姆也不曾将她照顾到这个份上,那真是到了一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程度。 她们在大学门口租房同居的那段时间,她时常因为熬夜打游戏而耍赖不去上早课,谈临非总是非常有耐性的蹲在床边哄她,最后甚至迫不得己地给她刷牙擦脸,帮她换好出门要穿的衣服,再一路把她送到教室门口。 这样的相处模式听起来既夸张又不公平,但她那时真的已经完全习惯了,在谈临非面前,她好像可以全然扔下成年人的面子与戒心,心安理得地假装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蛮不讲理地索取一份陪伴与照顾,而无需去考虑旁人的眼光。 与其说是恋人,她在年少的时候,其实更多地将谈临非当作家人,之所以想和对方一起谈恋爱,一方面是贪图新鲜、刺激与浪漫,另一方面…… 也只不过是出于一种与孩童类似的、自私而恶劣的独占欲而已。 即便她身边也有朋友与同学在谈恋爱,即便她看过的狗血电视剧与小说也不在少数,但在结婚以前,她其实不太能领悟所谓爱与喜欢的感觉,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姐姐拱手让人而已。 对年少时的虞歌来说,没有比姐姐更让她放心的人,谈临非会和别人在一起的这个设想是那么遥远,又那么可怖,令她不敢、也不愿去想象。 在她们正式领证之前的那几个月里,与她两小无猜的枕边人已经开始插手虞家祖业中的某些业务,在她所生活的圈子里,为了家产而反目成仇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因此,并不是没有交好的朋友直白地出言提醒。 在某次聚会上,朋友搂着新搞到手的小模特,用沾着酒气的巴掌糊在她的头发上,用力揉了几下。 “虞…虞小歌啊,别怪姐说话难听,就当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啊。” 比她大两岁的朋友大着舌头嘟嘟囔囔,但眼神里却还留着几分清明。 “你们家那位,没爹没妈的,心眼又比你重了那么多,还天生一副薄情相…你现在就这么把家产让给人家了,万一将来她变心了,你打算咋办啊?” 正处在婚礼筹备阶段的虞歌挥手拍掉她的手,非常不屑一顾地撇了下嘴。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和我姐姐和你们这种关系可不一样,我们一块长大的交情,还能比不过外头的花花草草吗?我告诉你,我的就是她的,我和我未婚妻…才不分什么你的我的呢。” 她那时已经快大学毕业,不是没听过圈子里的骇人传闻,也没少看过为夺家产而闹出人命的社会新闻,能说出这话,并非是源于天真无知,而仅仅是因为那份盲目的信任。 纵使谈临非在那两年已经展露出一点精明而圆滑的处事天赋,纵使她的未婚妻在处理工作时已经愈发的从容干练,纵使按照这趋势下去,她家的公司恐怕真会改名姓谈……但那又如何呢?元宝小说 她既然要与谈临非结婚,就必然会心甘情愿地和对方分享生命中的一切,包括钱财、亲情与爱意,那不是一种愚蠢的义无反顾,而只是…她应该做的罢了。 毕竟,在这世上,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如此待她的人,越是骄纵肆意的人,就越容易屈从于温柔。 领完证的那天,谈临非也是很高兴的,尽管那种沉柔而稳重的笑意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但虞歌就是能凭借多年的相处,感觉到对方身上那微妙的雀跃与欢欣。 那时,她们在这间刚装修完的婚房里拥抱着聊天,所提及的,都是些琐碎而毫无意义的事情,譬如在婚后要在阳台上单开辟出一块小花园;譬如蜜月旅行时要给父母带哪些礼物;譬如要将小时候一起看过的电影都重温一遍…… 这对新婚爱人从幼年便相识,中间有多少年都日日夜夜地耗在一起,连虞歌也解释不清,领个证走个形式而已,为什么会带给她这么新奇、这么振奋的体验感。 她那时缩在谈临非怀里,几乎希望自己能再瘦一点、再薄一点,最好是能蜷缩起来,藏在对方心口里;最好是能变成氧气,溶解在对方的每一滴血液里,从此再也无法被分开。 她用额头顶着姐姐的胸口,听见从脑袋顶上传来的,低沉发闷的笑声。 “宝宝别挤啦,姐姐在这呢,你放心,姐姐一辈子都会是你的,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照顾好叔叔阿姨,让你永远都活得快快乐乐的……” ……在那个时候,谈临非应当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对虞家的祖业下手了吧? 那么这个人,这个承诺过会照顾她、让她永远快乐的人…当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她领证结婚的呢? 领证时的畅想与闲谈、交往中无底线的体贴入微、从小到大的纵容与温柔…究竟是从哪个节点起,就已经全都是假的了呢? 在她因父母双亡而被逼入绝境,四面楚歌之际,这个青梅爱人是否在忧心焦急的面皮之下…藏着一颗暗暗窃喜的心呢? 不堪回首的往事化作虚空中飘浮不定的微尘,随着意识的涣散而逐渐消失在远处,虞歌被迫与身上的恶鬼十指相扣,心里只剩下一种无法言说的失重感。 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空虚的麻木所笼罩了,她只觉得神思飘忽而大脑空白,她知道,自己应该为这份图谋不轨的感情而感到灰心与绝望,应该为父母的故去而感到愤怒与怨憎…… 但当她真正重新回到对方的怀抱里时,她却连一点情绪也生不出来,连一点痛苦也体会不到,那感觉像是被污秽幽深的泥沼淹没了,、黏稠的液体仅仅缠裹着她的四肢,将她的血肉与骨骼碾成一滩腥臭的血泥,而她甚至没有……一星半点挣扎的念头了。 ……她有什么可挣扎的呢? 她从记事起就与谈临非相熟识,这份感情对她而言远不止是一段婚姻、一场恋爱或一份亲情,那简直就是她人生中最完整、最宝贵的一部分,像她这种意志软弱的人…该如何割舍掉自己的前半生呢? 她与谈临非之间,看似任性索取、无度挥霍的是她,优柔寡断、离不开对方的…却也是她。 打破这份死寂的,是来自老宅大门前的门铃声,那脆而刺耳的门铃在凌晨时分显得格外突兀,混着远山里若有似无的寥远蝉鸣,几乎有种凄切而令人心惊的意味。 “……嘘,宝宝,有生人来了。” 恶鬼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污,将她稳稳当当地扶了起来,然而虞歌的脑子里却依然昏沉一片,方才纷繁混乱的回忆似乎浸在她的血管里,令她浑身都发软,既不想思考,也不想动弹。 “小歌,我还不能在太多人面前露面,乖乖等我,等那些人走了…姐姐再现身来找你。” 她已故的爱人蹲在床前,声线里显出一种古怪的缓慢与压抑,但那种温驯沉静的神态,与从前叫她好好吃饭、与过去哄她起床上课的时候没有丝毫分别,看不出一点虚伪与残酷的迹象。 然而一切都已经回不到原点了。 虞歌轻轻一眨眼,原本看得见、摸得着的凶灵便在她面前凭空隐匿了踪迹,甚至没留下任何暧昧的气息或者存在过的印记。 所爱的也好,该恨的也罢,这辈子与她有干系的人,都去往了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那是一个她无法了解、更无从触及的地方。 她操控着僵硬的四肢,费力地走下楼梯,每迈出一步,便如同跌入时光的深海,无数错杂而陆离的画面闪烁着点点的微光,纷至杳来,又哗然飞去,久久地盘绕在吊灯上方。 那盏吊灯还是妈妈从前托人定制的,走的是明亮而温馨的风格,开灯的时候,水晶玻璃的灯罩便会漫散出柔和的白光,照亮整间大厅。 她小的时候,就是在这盏灯底下,有普通话说不太利落的年迈保姆、有她细声慢语柔弱温婉的妈妈、有她踏实慈爱又不懂表达的爸爸、有喜欢朗声大笑还会偶尔捉弄她的谈家阿姨…… 还有她那总是笑着旁观一切的邻家姐姐。 在最初的最初,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拥有一种令人艳羡的滋润人生,但此时此刻,她独自走下沾灰的楼梯,本该在楼下嬉笑谈天的长辈们均已因种种原因悉数故去,而留在她身边的…只剩下一道面目全非的爱人亡灵。 陶明时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到有人开门。 门内没有开灯,虞歌就散着头发,怔愣愣地站在玄关处,脸色煞白仓惶,不见一点血色,唯有雪白细嫩的脖颈上,赫然印着两块殷红泛紫的淤痕。 “小歌,你…你怎么不说话啊?” 陶明时一步踏入房门,却见对方微微一晃,几乎要顺着墙面往地下坐,她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便将一只戴着砗磲手串的手,以一副非常镇静的架势,替她从腋下托住了虞歌上身。 “不必惊慌。”她听见蓝和沉着道,“恶鬼缠身,煞气入体,会神思不属…也是难免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1923:52:442021072101:2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停、小k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61460112瓶;2838864910瓶;粟粟不吃素素5瓶;莫停4瓶;最爱吃小甜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4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4 陶明时倒出两杯冰好的酸梅汤,依次递到蓝和法师与虞歌的面前。 她认得手里的饮料。 那并不是用香精简单勾兑出来的塑料饮料,而是拿乌梅、陈皮、桂花、甘草等原料真材实料地熬制而成,入口酸而解腻,透着一点薄荷般的清爽凉意,咽下去之后,嘴里却只会留下一点不明显的冰糖的回甘。 过去她开车送虞歌上学,小姑娘总会替她装一瓶酸梅汤,在她忍不住开口称赞时,露出一点又得意又嘚瑟的微妙笑容。 “是你们谈总亲自煮的哦,想不到吧,姐姐不仅上得了厅堂,还下得了厨房呢。” 虞歌年少时脾胃不和,夏天喝不得冰镇汽水,又嫌凉白开没滋没味,谈临非就总是在冰箱里留下许多变着花样做出来的自制饮品,有时是酸梅汤,有时是西米露,有时是茉莉奶绿,虽比不得外头卖的滋味足,却足以满足恋人的胃口。 她那时也跟着蹭了不少吃的喝的,对谈临非的手艺记忆犹新,然而此时此刻,那酸到生津的液体滑入她的喉咙,却没让她觉出一点感怀,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寒顺着那冰凉的温度灌入四肢,令她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活人会畏惧鬼怪,完全是一种铭刻在骨髓中的本能,饶是她已经做过一番心理建设,那些诡谲而血腥的想象依然在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令她几乎有点想要夺门而出。 但虞歌的状态…看起来比她还要糟糕百倍。 那张秾艳明丽的脸上已然不剩半点血色,两腮边甚至透出一点近乎于干瘪的消瘦,就连那双微微涣散的眼睛里,都显出一种肉眼可见的憔悴与灰败,在拉紧了窗帘的昏暗客厅里,几乎像是蒙着一层浅淡的白翳。 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吸干了精气神一样。 “蓝和师父,您看这事…究竟要怎么解决啊?” 凭心而论,陶明时其实并不算是佛教徒。 她幼年时受家里的影响,大年初一也会跟着去庙里烧香参拜,但那也不过是走个祈福的形式罢了,她这辈子从未在佛像前发过愿,也从未将人生中的任何期许寄托在某位虚无缥缈的神佛身上,更别说指望所谓的僧侣与大师了。 可现如今…在亲眼所见的怪力乱神面前,她却只能将唯一的盼头放在这个看不出门路的古怪女人身上。 被她催促的佛门弟子端坐在沙发上,依然保持着那副沉着而镇静的姿态,只是拿一遍遍地打量着虞歌,那目光里仿佛有种难以形容的怀恋与郑重,又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与其说是在考察估量,倒更像是…… 在用眼神…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对方的每一寸皮肤。 灭了一半的吊灯在蓝和那张端丽而肃穆的面孔上勾勒出奇异的光影,由那么一瞬间,陶明时几乎从那种沉定至极的神态之中,窥见了某种难以掩饰的沉溺与迷恋。 迷恋…对虞歌的迷恋吗? 她下意识地掐灭了这荒谬的念头。 她勉强也算是虞歌的半个朋友,在她的印象里,这位从小活在阳光底下的富家小姐,从来没和佛刹或僧人产生过什么交集,更别说…发展出什么暧昧关系了。 “……小歌,你这边的情况,我已经和你的朋友大致了解过了。” 蓝和的语气实际上是非常冷静的,但尾音却因过分的压抑而沙哑得近乎无声,里头似乎隐匿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那听起来不是愤怒或埋怨,也并非失望与谴责,而更类似于一种…很沉重的怜爱。 在旁观者的耳朵里,那声音异常稳定,异常平淡,几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有个问题想先和你确认一下,你…曾经信过菩萨吗?” 正常人问宗教信仰,大多都是以“您信佛吗”作为开场白,这大师父提问的方式着实有点古怪,令陶明时都忍不住皱了下眉。 在她的对面,虞歌死死盯着那串如玉般的砗磲手串,搭在身侧的那只手牢牢攥着沙发的金属扶手,力道大得连指甲都快要崩断了。 叮。 在宿主的脑内空间里,444哑口无言地愣了片刻,当即出手,按停了世界线最下方正在缓缓流动的时间轴。 虞歌借着这个喘息的空当,静静地闭了下眼,隔了足足几十秒,才伸手拂去了额角上的冷汗。 这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情况,若非要勉强来解释,她也只能找到一种缘由。 尽管世界编号截然不同,但在上个世界任务结束时,她将作为攻略目标的兰提送回了神位,而按照这两个小世界背景里的基础设定,菩萨本身就具备穿梭六界、游走人间的能力与职责,能够再次找到她…似乎也不是什么有悖逻辑的事情。 但她在快穿局工作了这么多年,确实从未听说过,有哪个攻略目标能横跨多个平行世界,要是小世界中的角色能够凭借身份发挥特殊的能力,那快穿局的存在…岂不是早就该被发现了? 她哑声问:“444,你给我交个实底,有关我自己的梦境也好,有关菩萨的出现也罢,数据中心那边…是不是已经给你反馈信息了?” 系统吞了口口水,犹豫半晌后,还是把来自数据中心的邮件直接转发给了宿主。 “那边给出的说法,就是说这个小世界存在得比较早,本身构建得就不是很健全,尽管人物和世界观都没什么大问题,但作为一个平行世界,已经独立运行了太长时间,不仅发展出了自己的故事线,而且信息屏障也存在漏洞。” 平行世界自身不具备完整的故事线,在独立运行后,其运行规律会无限地趋近于于无常变幻的真实世界,所以在上次执行虐恋科的任务时,谈临非才会在任务结束前就因外力而意外去世。 在现实中,上天可不会顾及所谓的任务进度或个人意志,壮志难酬也好,圣人早逝也罢,那都是人力所无法控制、无法企及的事情。 若只是趋近于真实,无外乎也只是增加了任务中的不可控性,往乐观的地方想想,也未必会造成多大的挑战,可要是信息屏障出现了漏洞…… 现在上一个世界里的人物已经牵扯了进来,宿主的身份一旦被曝光,她能否活着离开这个世界,恐怕都犹未可知。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令虞歌腹腔内的器官都紧紧揪在了一起,那好像并非是慌张或恐惧,也不是由于挫败,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形容的东西。 仿佛她冷静地坐在这里,披着这张无坚不摧、不为所动的皮囊,内里却忽然…生出了一副优柔寡断的心肠。 但她究竟在为什么而优柔寡断呢? 为即将告败的任务、为即将被遗忘在这个世界里的恶鬼、还是…为那个曾与她相伴万年的菩萨? 虞歌面色煞白,神色中却缓缓浮现出一种一触即碎的坚定。 “我不做了。” 她道:“就算我再敬业,也没必要为小世界的bug而买单,不过就是一个任务而已,大不了,我不做了呗。” 她点开强制脱离的界面,密码刚输入到一半,就听见444那副无机质的声调里传出一点罕见的尖锐起伏。 “……宿主!宿主,你先等等!” “为了不影响你的心态,这事我本来打算在这轮任务结束后再告诉你的。”系统撞进对方怀里,气喘吁吁道:“在虫族的那个世界里时,你所使用的水银计量就已经超标了!” 虞歌悬于屏幕上方的手指骤然蜷缩了回去,连口舌都因一时的失措而有点发黏。 “……什么时候,超标到什么程度?” “任务进度61,你决定在虫族王宫里等死的时候,眼睁睁赴死这件事不仅仅给攻略目标造成了影响,也让你产生了情绪波动,所以快穿舱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自动调高水银浓度,截止到今天早上,已经从标准的0015…上调至了02。” 02是快穿舱所能自动注入的水银浓度上限,一旦所需使用浓度超过此上限,宿主便会被强行中断任务,重新接受安全顾问部门的职业心理测评 毕竟……即便是具有安全保障的精神类药物,也禁不起长时间毫无限制的摄入,在此之前,快穿局里也曾出过一起与药物相关的重大事故。 一位资深宿主在某次以战争为背景的任务中遭受了无休止的严刑拷打,在极端的与精神折磨之下,该宿主尚未通过申请,便要求随行系统操纵快穿舱,一口气注入了两剂浓度为045的水银。 那一次的任务的确完成得很出色,宿主所操控的角色也成功经受住了审讯与拷问,可惜在任务结束后,宿主本人却再也没能醒过来。 她的身体没有死,精神也没有疯,但在药物计量大到无法代谢的情况下,快穿舱检测不到属于宿主的任何精神波动,也就无法将她带回现实。 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串包含着宿主灵魂的数据流,究竟徘徊在哪个时空里,又面临着怎样的境遇。 444将这两个世界里的药物用量图投射在虚空里,难得摆出了一份分外正经的表情。 “宿主,你现在的药物浓度卡在临界点上,单方面的强制脱离虽然不一定会出事,但终归是有风险的,作为你的系统,我还是建议您继续执行任务;或者提交申请,要求管理局从数据中心那边直接取消本次任务,将您接回现实。” 虞歌十指交握,面沉如水。 “……申请处理拖的时间太长了,在这个任务里,一旦中途出了岔子,如果不强制脱离,我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她呼吸发沉,连四肢都因现状的焦灼而微微战栗,然而脑子里却仍然清明一片,泛起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痛意。 “4啊,你现在帮我递一份申请,同时…接手快穿舱的药物注射系统,将水银的浓度暂时调低至010。” 系统愕然道:“浓度调低确实能降低你在强制脱离时的风险,但擅自调低浓度,很可能会对药效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宿主,你的情绪……?” 虞歌伸手,轻轻拂过它晃来晃去的脑袋,虽然唇边漾出了一点温和笑意,但眉峰间却仍然镌刻着两道深深的刻痕。 “抱歉,我保证不了,接下来…就只能尽力而为了。” 叮。 蓝和微微眯起眼。 隔着半个茶几的距离,她都能隐约听见对方胸腔里那种显而易见的呼吸起伏,那频率是那么急促,那么慌乱,使得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元宝小说 虞歌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面容上还勉强维持着看不出波澜的礼貌神态。 “没有。我没有宗教信仰,也从未…信过菩萨。” 客厅里的空气湿沉而黏腻,几乎有种凝滞不畅的感觉,使得每分每秒都显得那么冗长,那么逼仄,不给人留下一丝一毫苟延残喘的余地。 蓝和将念珠挎在手上,拇指与食指顺着圆润的轮廓一颗接一颗地逡巡而过,仿佛想要借着这个动作,来克制自己抚摸对方的欲望。 然而最终,她只是略一偏头,对着陶明时的方向稍稍颔首。 “有一些私人情况,我需要和小歌单独谈,还劳烦您……暂且回避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2101:20:322021072521:2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昼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康橋徐志摩2个;打分: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50瓶;白骑士40瓶;高坂丽奈我老婆、昃49520817、事了拂衣去、火腿10瓶;康橋徐志摩6瓶;废也、270067522瓶;最爱吃小甜饼、我爱学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5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5 待到室内彻底安静下来,蓝和才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她落座的姿态非常从容不迫,似乎对眼前的状况毫不意外,笼在昏暗灯光下的那副面皮看起来也持重而沉静,透出某种慑人的镇定。 那其实是一张陌生而模糊的面孔,甚至都算不得温柔漂亮,最多也只能以严肃正派来形容,然而在目光交错的瞬间,虞歌却忍不住别开了脸,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知道,在这副面目全非的躯体里…藏着一颗心脏。 一颗曾夜夜贴在她耳畔的、永远稳宁搏动的心脏。 在长达万年的逢场作戏里,在虚虚实实的爱恨纠葛之间,她所亲历过的一切血腥恩怨都随时空变换而消失无踪,唯有这怦然而动的律动,穿过无边的岁月与虚空,再一次回到在她的耳边。 她僵直地坐在原地,将表象控制得毫无破绽,胸腔里却难以克制地生出了某种…不合常理的期待。 作为职业宿主,她不得不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来对任务与攻略目标负责,在这样麻烦的境况下,究竟有什么值得她期待的呢? 难道还能指望着…和一个寄居于任务磁盘里的灵魂,重逢叙旧,或再续前缘吗? 虞歌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深思,但那希冀的成分是那么明显,那么清晰,几乎令她不由自主地剧烈喘息起来。 “……也曾有一个名叫虞歌的孩子,在我的膝下长大,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小姑娘总是非常顽固、非常坚毅,不为任何外事外物所动摇,也从来学不会逃避与撒谎。” 蓝和靠在沙发上,将一只手停留在对方的侧脸旁,轻轻做了个结印的手势。 那是地藏菩萨的与愿印,手掌外翻而指端下垂,表达着满足众生心愿的慈悲之意。 “……我只能以转世的方法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从原则上而言,不能干涉人类的生死,也无法插手凡人的因果,但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替你超度那只恶鬼,要与不要,仅仅在你的一念之差。” 那声音柔和而平缓,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诱哄,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中,几乎煽情到可怕的地步。 虞歌几乎要溺死在对方怜惜而郑重的眼神里,那种感觉如同活吞了一块炭火,炽烈而剧痛的热度从喉管烧到胃里,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焦灼与渴望,简直给了她一种随性放纵的冲动。 只可惜…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并非她这一轮的攻略目标。 客厅里唯一一扇没有闭合的小小窗户外,潮热的夏风吹起纠缠不清的柳树枝条,在地面投射下纷乱变幻的光影。 她轻轻闭了下眼,那些错乱的光斑却依旧留在她的视网膜上,如同回头去看时,那些留在她身后的坎坷命途。 那是出现在任务之中,属于各色角色的命运,或许颠沛流离,或许错综复杂,一旦脱离了冷冰冰的白纸黑字,就会永远成为她记忆中的一部分,理不清,也抓不住。 但那都不是真的。 那些光怪陆离的狰狞命运、那些或悲或怒的绝望情绪、那些发生在任务中的各色故事……包括此时此刻,这个与她意外重逢的昔日恋人,都不是真的。 她强制自己将吐息放得非常慢,任凭那种针扎般的尖锐刺痛,由供氧不足的肺部徐徐蔓延到全身,那种窒息般的感觉令人四肢泛软,却也让她勉强握住了岌岌可危的理智。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蓝和盯着对方那副绷得生冷而淡薄的神情,却觉得有种难言的餍足从骨头缝里溢出来,连胸腔中那处隐秘的空缺都被一点一点地填满了。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她甚至都没有碰到过虞歌,反而一直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来观察那份强撑出来的坚定。 “在谛听还年幼的时候,我曾在它身上留下一道地藏赐福印,那印记是裹在魂魄里的,那时我想着,即便是这只小兽日后落入了轮回,使我们彼此走散,我也总能在无垠而广袤的大千世界里找到它。” 她顺着指缝摸进去,强行与虞歌十指相扣,直到两人都在战栗的手心完全契合,才流露出一点缱绻而隐晦的笑意。 “我抱憾了数万年,直到满天神佛都换过了一整轮…才终于重新找到了它。” 她望着虞歌那张单薄到近乎无辜的侧脸,嗓子哑得几近无声。 “我的小谛听…天性孤勇,而爱憎分明,断然不会受到一只恶鬼的胁迫,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动摇。” 她在对方剧烈颤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亲吻,那亲吻短暂、柔和,又滚烫得过分,裹挟着再直白不过的欲望,又似乎有种久违的…厚重而黏腻的疼惜,几乎使人无法拒绝。 “小歌,坏孩子……在你身上,确实有我留下的赐福印,可你还是我的小谛听吗,嗯?” 虞歌眉梢间霎那间微微一跳。 她被蓝和箍在怀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肋骨生生按断一样,带着某种死不松手的执拗,她当然应该推开对方,应该矢口否认,应该搬出和444商量好的借口,暂且把这问题搪塞过去,然而在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她连手腕都在哆嗦。 在她仅有的记忆里,她从未这过这样意志软弱的时候。 那份沉定而温柔的心跳声包围着她的鼓膜,令她从肺腑里萌生出一种汹涌而强烈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安,又非常难过,那感觉顺着脏器渗透到身心,让她体会到一点冰冷的眩晕,从而只想遵循着本能,紧紧缩进对方怀里。 她甚至意识不到,那其实仅仅是在委屈。 蓝和顺势将虞歌搂进怀里,用指腹按压着对方的下唇,那一寸发粉的皮肤惊慌而柔软,因为亲吻的缘故,沾着一点细微的光泽,把亲近旖旎的氛围烘托得分外明显。 她就着这个姿势挡住对方的视线,将袖口里的一次性安瓿瓶悄悄塞进了沙发靠垫的缝隙里。 在她来的时候,这只空空如也的瓶子里,原本装着几滴世间难求的佛身血。 那是真佛在世时所流出的鲜血,代表六界中至纯、至烈的刚性,不仅能在危急时刻起到肉白骨、活死人的逆命奇效,也足以在短时间内麻痹凡人的神识、瓦解对方的意志。 她不具备谛听听心的奇能,也算不出虞歌身上晦暗不明的因果线,因此根本无法作出合理的推断,来揣测对方的意图。 但虞歌身上…定然隐藏着某个超越了天道的秘密。 这秘密给了虞歌穿梭时空的能力,驱使着对方来到她身边替她度过佛劫,也迫使她的小谛听不得不以死来脱身,不得不在这里……忍受一只恶鬼的折磨。 这想法看似荒谬无比,却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她自幼研习佛法,早就接受了三千大千的观念。这世上的世界之多、宇宙之大,如恒河沙数一般难以估量,其间的时间迁流与空间划分也都抽象而缥缈,就算有什么东西能凌驾于天道之上,纵横于时空之中…似乎也不是一件值得惊诧的事情。 她不能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加以置评,因此则无从责怪虞歌的隐瞒,但若是那个在她怀里长大的孩子,在她所不了解的世界中,与旁人耳鬓厮磨,遭受了痛苦与伤害也不肯抽身,甚至把她们之间那些没齿的恋慕与陪伴当作大梦一场…… 蓝和死死地攥了下拳头,去亲吻虞歌茫然而困惑的侧颊。 对方的呼吸起伏如动荡不安的潮汐,透过肌肤贴合处的微妙震动,妥帖地抚慰了她的神经,她在那微微张开的口腔中浅尝辄止,酸梅汤透亮的回甘混着一点点微乎其微的腥味,顺着齿缝蔓延到她的舌根,那滋味浸透了味蕾,又渗到血液里,激起一种慑人的亢奋。 为什么要离开她的庇佑、离开她所在的世界呢? 这孩子…明明还这么需要她,还这么依赖她。 将下巴枕在蓝和颈窝里的时候,虞歌只觉得舒服。 那些顾虑与畏缩似乎都在一个拥抱里呼啸着奔腾远去,仿佛连脏腑都泡在黏而温热的液体里,那种厚实而安静的感觉令她一动也不想动,连绞紧的肌肉都从内里一寸寸舒展开来。 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很多年,一旦得以松懈,翻涌的困倦便席卷而来,将她拖入绵绸静谧的幽深梦境,那里没有闪烁着微光的亮斑、没有漫无止境的长路,而只剩下一场漫长而缓慢的坠落。 但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好像在梦里都笃信着,这场坠落的尽头并非疼痛与伤害,反而仅有一个温柔而可靠的怀抱。 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摊开四肢,却见到一个刺目浑圆的小小光球,陡然撞上了她的胸膛。 叮。 “我靠…宿主!宿主!”444的嗓子尖得都变了调,“你快回回神,我刚才突然就从你脑子里掉线了!” 我在…做什么呢? 虞歌骤然惊醒,她眯起略有点涣散的双眼,还未来得及挣脱这个面对面的怀抱,便觉出有一道深浅不定的冰冷气息,隔着一点能感受到气温的咫尺之遥,将将停留在她的脑后。 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稍稍一松,将她顺着滑落在地的靠垫跪坐到地毯上,而在下一秒,蓝和凭空抽出一柄沉重的锡杖,携厉势而至,径直挥到了恶鬼的面门之上! 444倒吸了一口凉气,胆战心惊道:“宿主你可算清醒了,不拦一下吗这都动起手了我靠靠靠?!” 虞歌靠着沙发脚,眼看着谈临非飞身后撤,伸手揉了下自己昏沉发胀的太阳穴。 “……别打啦。”她在脑海里柔柔弱弱道,“你们这样是打不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72521:23:242021072810:4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汐語今天帽子掉了、十九、百岫嶙峋、yg、朝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zr77767瓶;20瓶;chloe、楚玖10瓶;萬達5瓶;最爱吃小甜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6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6 444眼看着宿主摆出一幅坐山观虎斗的架势,忍无可忍地拔高了一点嗓门:“你看看这屋里!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是人吗!还有人怕死吗!” 虞歌:…… 虞歌咂了下唇齿间所残留的血腥味,缩着脖子,躲开了一块不知从哪飞过来的玻璃碴。 “你觉得…她俩要是全力以赴的动起手来,谁赢的概率大一点?” 系统被她这话问得一愣,将视线停在了那柄溢出淡淡佛光的锡杖上,犹豫不决道:“这个世界的攻略目标看起来的确鬼气森森的,但真要分个胜负的话…应该还是菩萨会占上风吧,不是都说邪不压正吗?” 宿主若有所思地点头,“恶鬼的力量主要源自于阴邪滋养与怨念缠身,前者依靠时间积累,后者凭借谋财害命,谈临非毕竟才死了一年,手底下虽然沾了人命,应当也是屈指可数,在正派的地藏转世面前,成不了多大气候。” 她将指腹贴在地板上,抹了一把由恶鬼吐出来的鲜血,一张秾艳逼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连情绪都敛了个彻底。 “都到这个地步了,靠端水来明哲保身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还不如将计就计,先把谎话圆一圆再说。” 444眼看着对方合上剧本,不禁吞了下口水。 “宿主是说…要把你刚才临时翻出来的那个小剧本演了?” 虞歌微笑起来,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连瞳孔深处的颜色,都显得幽深而沉重。 “……再把水银的浓度调低一点吧,”她低声道,“这个鬼剧情,没点真情实感…真是很难演出来。” …… 黑沉锡杖裹挟着破碎金光批头而下的时候,谈临非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连肉身都化作了一抔白灰,相较之下,似乎连魂飞魄散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单手支在窗框边沿,听着背后传来清晨难得的喧嚣,幼童无知的笑闹与行人匆匆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模糊在明亮而滚烫的晨光里,勾勒出一幅久违的人间光景。 ……但那早就不是她的人间了。 杖头的二股六环泠泠相撞,于虚空中掀起绸缎般翻卷不休的梵文经卷,那短暂的一瞬间仿佛被一双手无止境的拉长,翻腾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她肺部的最后一点空气都硬生生地绞了出去。 然而她几乎没觉出一点疼痛,因为那潮水里也卷来了汹涌的酸妒与愤怒,令她得不到解脱,也永远无法释怀。 如果连灵体都被打散了…那么死亡是否就只是死亡? 从此没有什么报应、没有什么轮回、也没有什么来生,没有在奈何桥旁徘徊的旧友与故人,只剩下深深泥土之下的骨灰一捧。 只是如果她真的不在了…虞歌还会记得她吗,又能记多久呢? 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自称法师的陌生女人,在虞家的客厅里和虞歌亲热。 那亲吻与拥抱都紧密无间,又自然而然,仿佛在夏日里就需要这份亲昵,仿佛在清晨间就需要这段沉默。 她伫立在虞歌背后,望着二人唇齿交缠,气息相接,虞歌雪白的耳尖自散乱的黑发间露出来,泛着一点不显眼的粉,如同缀着露水的嫩白花苞,其间隐含着的旖旎与温驯,连藏都藏不住。 她与虞歌接吻的时候,虞歌也会露出这种沉溺而不舍的神情吗……也会发出这种暧昧而沙哑的低喘吗? 她的结发妻子,予取予求地枕在别人的肩头,用那只细白小巧的手,轻轻揉攥对方后背处的衣衫。 那动作很乖很可爱,其实有点像幼猫踩奶,可能连虞歌自己都意识不到,那是她只有在真正情迷意乱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曾几何时,那只手…也曾这样抓着她的衣衫。 那是虞歌大二那一年的寒假,她驱车带着虞歌去往了几百公里开外的省份,在下了大雪的草原上露营过夜。 荒野上的风雪冷得刺骨,她们裹着羽绒服和毛毯钻出营帐,一抬起眼,却见白日里灰蓝的天色在夜里熠熠闪烁,漫天的星斗骤然化作灿烂的星河,仿佛要从天边倾斜,又好像只要稍微伸一下手,就能触碰到无垠的星海。 她们在营帐四周散步,时不时就停下下来,交换几个纠缠难分的亲吻,虞歌在接吻时怔怔地望着她,连眼都不眨一下,以至于连乌黑细密的眼睫上,都沾上了薄薄一层雪花,而那只僵冷的、略有些潮湿的手,就顺着她的外套钻进来,又隔着一件贴身的衬衫,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后背上摩挲抓蹭。 即便已经是冬日,那些亲吻里依然带着牧草干而冷的汁液味,她们并排走在雪地里,在掀开门帘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二人所留下的脚印。 那脚印并不深,间或错落在一起,连接起来的路途也并不笔直,反而崎岖而蜿蜒,但这样遥遥地看上去,每一步又都那么清晰朗然,好像她们携手一同度过的那十几年一样,或许也有遗憾或误会,却总是离得非常近、走得非常扎实的。 那时连她都觉得,她与虞歌是对方此生命定的恋人,她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隔阂或沟堑,会一直一拍即合,形影不离。 而在此后的几年间,一切都时过境迁,她年轻时那满腔的温柔缱绻通通化作了丑陋而虚伪的欲望,如同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刀刃,将二人近乎于完满的关系划得支离破碎。 在虞父虞母相继过世的那个当口,她也曾料想过无数种惨重的代价。 若是虞歌知道了真相,应当会怨她恨她,从此歇斯底里,巴不得与她同归于尽;若是虞歌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也可能就会这样一直郁郁寡欢下去,最终因无法承受这份心理上的痛苦折磨,而耗尽气力,死在她的怀里…… 因为这些惨重的结局与不详的预感,她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都无法入睡,或在半夜陡然惊醒,感觉无法汲取一丝一毫的氧气,连肺部都因窒息而紧紧蜷缩成一团。 但那个时候…虞歌还在她的怀里,在无数错杂纷乱的思绪之中,她们肌肤相贴的触感还是那么的实在而滚烫。 饶是在最恐怖最无稽的梦境里,她也从来没想过,虞歌有朝一日会离开她,会…爱上别人。 什么谛听,什么转世,那都是她根本理解不了,也无从猜测的事情,然而某个近乎于荒诞的念头却愈来愈明显,昭彰到一种难以忽略的地步 在她眼皮底下长大成人的小姑娘、被她圈在玻璃花罩里的小小花苞,确实曾去往一个没有她的世界,确实曾与其他人发生过深刻而漫长的情感纠葛。 客厅内的表针在走动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脆响,她直视着那柄几寸之隔的沉重锡杖,只觉得连那颗早已不存在的心脏都重重地沉了下去,坠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喉咙里都被酸涩而冰冷的异物牢牢堵住。 她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她替虞歌掖好被角,调好空调,已经十几岁的小朋友却从背后搂着她的腰,非让她为自己背一首诗。 她听着隔壁主卧里,虞母在泡澡时哼歌的声音,顺势一扭腰,把惊呼嬉笑的虞歌抱进了怀里。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她鬼使神差道,“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要是能一直那样就好了。 那时候虞父虞母都还在世,虞歌还年少,她也还非常年轻,年轻到裹挟着恶意的欲求都没来得及生根发芽,而只是怀着一种朦胧而敦厚的温柔,去疼爱她两小无猜的天真妹妹。 那时候,好像连时光都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安静地流淌,她与虞歌之间没有秘密,没有膈膜,也没有生离死别,唯有介于亲人与恋人的脉脉温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交叠传递。 只可惜…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了。 流溢的金光徐徐没入她的身体,使她脑子里的一切都迟缓而模糊,好像感官都跟着消退了,也感知不到什么疼痛,她似乎陷入了一种空茫茫的静寂里,无声翻涌的浪潮席卷而来,将她死死地困在了里头。 在这片静寂里,再也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苦痛,也没有…虞歌。 ……她还没来得及问问那女人究竟是谁,问问虞歌究竟经历了什么,也没有机会对虞歌说一声抱歉,说一声我爱你。 谈临非忽然就被这认知击垮了。 来势汹汹的剧痛自胸腔深处轰然掀起,像是嵌入了一块永远不会熄灭的碳火,令她的每一处脏腑都被烫得抽出,而痛到痉挛的躯体得不到舒展,只能在循环往复中悄无声息地衰亡。 直到两根细瘦而颤抖的手指,轻轻抵在了她的颈间。 身后街道的喧闹声重新鲜明,鼻端发甜的咸腥气味沉重地流泻,她在刺目的日光之中睁开双眼,只见到了挡在她面前的虞歌,与从对方额顶处…层层滴落的大片鲜血。 那血是那么多,那么黏稠,连额前的头发都被浸透了,显然是由钝物砸出来的硬伤。 她年轻的小妻子…竟然在生死关头,替她生生挡下了那柄纯金锡杖。 谈临非在恍惚中扶住爱人的手臂,她其实尚未彻底清醒,只是依着潜意识,总以为对方会抱住她,会掉眼泪,至少…会和她说句话。 然而虞歌只是在她手臂上借了下力,便晃晃悠悠地转过了身。 “……兰提、兰提。” 她听见虞歌小声叫那女人的名字,声音又轻又哑,透出一点异样的战栗,以至于尾音里都带着哭腔。 “对不起,兰提,我和你走,但我…我不能让你杀她。” 那道单薄的身影在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哆嗦,却仍旧寸步不移地挡在她面前,这本该是一副生死不离、感人至极的画面。 但谈临非还未生出一丝侥幸或欣悦,便见虞歌背对着她,稍稍摆了下手。 那动作随意而自然,仅仅意味着一次道别,好像她只是将虞歌送到校门口,目送着对方进去领个成绩。 但她却在茫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虞歌只需要这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能告别她们之间所有的际遇与陪伴,从此人海茫茫,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普希金的月亮。 感谢在2021072810:46:362021080200:3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昼海、夜幕、konghaku1个;元宝小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九2个;康橋徐志摩、百岫嶙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梁54瓶;熾21瓶;konghaku17瓶;3516284415瓶;余灰14瓶;zzr777、拂晓夜溪、弥奈、夜冥星辰10瓶;hky8瓶;嘿嘿嘿、康橋徐志摩、粟粟不吃素素5瓶;wendy圈外女友3瓶;462060972瓶;最爱吃小甜饼、时空星尘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7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7 在见到血的那一瞬间,蓝和其实险些失声。 她手持的那柄锡杖是地藏真迹,全长将近六尺,即便没有术法加持,普通人端起来也着实吃力,单就战力而言,完全算得上是极具威慑力的降魔重器。 而现在,这柄重器的杖头上,已经沾上了虞歌的鲜血,她摇摇欲坠的爱侣却不躲也不闪,单单以非常顽固的姿态立在她面前,神色中间…透出一种显而易见的回护与哀求。 她的小谛听…终于叫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却只是为了求她,放过那只恶鬼。 一股难以言描的焦躁自胸腔内蓦地燃起,如一束小小的火流,不暴烈也不凶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熄灭,带着灼人的热度,将她的理智都一寸寸蒸干,只留下死气沉沉的一地灰烬。 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直到肺部都因缺氧而泛起细密的疼痛,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语气似乎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沙哑,但猛地听起来…却依然又温和又平稳。 “……小歌,乖孩子。” 她稍稍弓下身子,顺着对方的手腕一路摸到手掌,直到把虞歌那只剧烈颤抖的手牢牢地捧进了手心里。 “不要怕,来,到我这里来。” 虞歌微微抬起眼。 她茫然地望着对方双唇开合的动作,但一个字也听不清,血流的奔腾碰撞声冲击着她的鼓膜,令她几乎产生了一种感官麻痹的错觉。 然而那也仅仅是错觉。 头顶大面积的灼痛简直像被人活生生剐掉了一层头皮,那炽烈的剧痛沿着颅腔往脑子里钻,使人想要呕吐,又眩晕得眼前发黑。 ……可她还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在势不可挡的疼痛中死死掐住蓝和递出的手,勉强支撑起身子,而在下一秒,那只手便顺势将她带入一个满溢着氤氲莲香的怀抱里,并以一种笃定而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的颈部托起,抱到了沙发上。 那是个她非常熟悉、也非常怀念的怀抱,透着怜惜与偏宠的意味,总是很牢靠又很温柔,几乎在心脏的一收一缩之间,便让她稍稍镇定了下来。 她看不见自己的伤势有多狼狈,但蓝和可以,但谈临非可以。 恶鬼停在沙发近旁,眼珠不错地盯着端详着虞歌的全身上下,那目光如同一只手,足够直白,足够专注,几乎带着某种黏而热的温度,能使对方的每一寸皮肤都裸露在外。 但她始终不敢真正地伸手触碰。 原因无他,虞歌看起来…真的已经很虚弱了。 遭受钝器重击所留下的并非单一一道伤口,而是一整块创面,而她年轻的妻子本来就算是很容易见伤的体质,经过几分钟的酝酿,连发际线附近都显现出大片暗色的血痧,那些皮下的淤血与干涸的血污溶于一处,几乎不详得令人心悸。 虞歌就这样侧躺在别人的怀里,身形伶仃而神色温驯,眼神里带着毫无防备的顺从与迷茫,唯有涔涔的冷汗,沿着粘连的鬓发而下,一路淌到了沙发上。 谈临非轻轻阖上眼。 在她短暂的一生里,纵使也有过迟疑或犹豫,却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怯懦而软弱的时候。 那伤口明明落在虞歌的身上,却也在她的头颅深处激起了密密麻麻的绵长痛意,痛意如电流一般穿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渗进她心里最柔软最隐秘的一隅,使得她连血管里都满溢出又酸又涨的冰冷液体。 原来虞歌…也并不是非她不可。 即便没有她,也会有人给她的小朋友最妥帖的照顾;即便没有她,这株凌霄花也能找到另一棵更可靠的树,也能…活得很好。 什么保护,什么迁就,什么纵容与帮扶,都是她因一己私欲而牵强附会出的东西,说到底,这份潜藏着欲望的感情本身就不够纯粹,因此才会发酵出如今的恶果。 在她们刚刚结婚的时候,针对这段关系的绝大多数风言风语,都是针对虞歌一个人的。 好听些的,羡慕虞歌能在混完文凭之后安安心心地回家当米虫;恶毒点的,则从功利的角度指责虞歌,说她年少的爱人在小时候就抱上了她的大腿,成功给自己找了个干妈。 那个时候…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对这些闲言碎语,其实是有点乐见其成的,非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些外界的不良风评之中,也不乏有她推波助澜的因素。 她在出席正式酒宴前不会嘱咐妻子穿正式的礼服,反而会在对方衣着休闲的出场后,才牵起虞歌的手,当着全场亲友的面,带着虞歌回房间换衣服。 她在重要会议之前不会交代妻子去准备外文文稿,反而会在对方与外宾面红耳赤地静默良久之后,再出面解围,将虞歌挡回身后。 她在虞歌精心准备好统计之后…放任另一位平级的员工去篡改对方的数据,眼看着她满怀着信心的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了笑话,却从不会出言指责,只是以宽和而无奈的口吻,一遍又一遍地出言维护。 她当然支持虞歌出国深造、当然支持虞歌尝试新的行业、当然支持虞歌和新认识的朋友出游…… 但那些被婉拒的研究生申请里、那些未能顺利通过的试用期之中、那些在背后讥嘲或乱嚼舌根的交际圈子内…却未尝没有她参与过的手笔。 虞歌在小时候颇有几分无知者无畏的勇敢气势,但在长大成人后,却碍于她的呵护与管教,很少与人发生正面冲突,压抑得久了,自然也就褪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冲动尽头。 她新婚的爱人听多了朋友或同事的恶意揣摩,便愈发排斥同旁人交往,愈发恐惧去接触社会,愈发抵触去深造或工作,而一心只缩回那方小小的圈子里,终日围着她们的小家庭打转。 她对虞歌的爱意…从来都并非作假。 她从二十岁出头起,就曾怀抱着不同的心情,对虞歌说过无数次情爱,小心翼翼地、挣扎痛苦地、温良包容地、患得患失地…… 她说过的情话都是真的,背后隐藏的感情也都是真的。 除了虞歌,她这辈子从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任何人,那种空茫的感觉是非常可怕的,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常常觉得自己活成了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没有支点,也找不到归途,便只能想尽办法,把虞歌留在身边。 旁观者总以为,是她在无底线的照顾虞歌,其实一直在依赖与索取的…分明就是她自己。 既然天命都让她以死亡来换取虞歌的自由。 既然虞歌没有她也能活得更好。 ……她究竟为什么要回来呢? 命运如同不可逆转的洪流,她一身的血肉都在水流中被碰撞撕裂,而在这样一个难以挽回又覆水难收的境遇之中,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甚至不敢去质问虞歌。 憾恨与不甘化作浓稠炽烈的毒汁,从她痉挛蜷缩的灵魂中泵发而出,她蹲在地上,虞歌身上馥郁甘烈的鲜血味便在她的面前沉重地流泻,令她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颤。 谈临非急切地想说点什么,她怔怔地抬起眼,那些欲言又止的辩解却全被虞歌的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虞歌偏着头看她,哪怕是在接近虚脱的情况下,那双眼睛在眼波流转间仍旧带着一点天真而潋滟的色泽,那眼神好像有点委屈,又非常固执,是在一切的崩离解析之中,唯一沉默而恒定的常数。 “……在最初的最初,我只是虞歌。” 虞歌的声音略有些艰涩地响了起来,那语气了透着隐忍不发的痛楚与不规律的喘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打断。 “我出生在这个世界里,有富裕的家庭、有慈爱的父母,并且非常幸运,在尚且懵懂的幼年时代,就遇到了日后要终身相伴的年长爱人。” 面色惨白的年轻女人微妙地顿了一下,将全部的波澜与转折都硬生生吞了回去,而直接宣判了故事的结局。 “我死在二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在我的妻子因车祸身亡的一个月后,我承担不起孤立无援的压力,也无法面对自己发现的真相,所以在精神状态极其恶劣的某个夜晚,我决定像我妈妈一样,草率地了却自己的性命。” 蓝和原本替她捂住伤口的那只手骤然缩了回去。 地藏转世看了眼恶鬼错愕而迷惘的神色,静静攥住了手里的毛巾,力道大得连青筋与血管都清晰可见,但她再开口时,声调却一如既往,只剩下一种沉重而克制的悲悯。 “……然后呢,小歌?”她问,“你是怎么死的?” 虞歌稍稍垂下眼,大颗的眼泪便顺着眼睫滚了下去,和她满脸的脏污混在一处,将她当年所亲历的苦痛与绝望…清清楚楚地传达到另一位当事人的面前。 “我本来想学妈妈的死法,但那太疼了,我试了好几次,都没能下得去手,”她颠三倒四地哽咽道,“后来…我在早上爬上天台吹风,忽然就觉得要是这样跳下去,可能就不会难过了。” 同样是一个夏天的清晨,同样是闷热而躁动的天气。 她衣衫不整地裹着件浴袍,从家族企业的顶层上一跃而下,猎猎的风声划过她的耳膜,但疲惫不堪的魂灵却体味不到任何本能的畏惧,反而只有那些吉光片羽般的温柔记忆从她的躯壳中逃了出去,在这场漫长的坠落中归于天际。 妈妈端着撇去了姜丝的鸡肉粥,在她生病闹脾气时一口一口地喂给她;爸爸在她胡乱练琴时忍不住偷偷皱眉,却在她询问时勉强露出别别扭扭的鼓励微笑;家里的阿姨被她嘲笑了不标准的普通话,但是从来不恼,只是塞给她一盒子饼干,打发她去读书写作业;还有…… 她两小无猜的姐姐,在放学后推着自行车,把坐在后座上的她一路驮回家;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她耍赖偷懒不想上课时,想法设法地替她和严厉的老师请假;她年少有为的妻子,在她被同事辱骂时匆匆赶到,替她挡住来自外界的风雨…… 纵使那些温情的伸出藏着毒蛇的利齿;纵使那些完美的背面写满了算计与虚伪;纵使那位含情脉脉到毫无底线的爱人…间接将她推入了这场永无止境的坠落。 这也是她这一辈子最珍贵、最难以割舍的一段感情了。 她本该就这样了却自己的一生。 虞歌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将指尖悬在蓝和手腕上,仿佛想要摸一摸那串已然玉化的砗磲念珠,又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那时候,其实我已经死了,但在咽气的那一刻,我却听到了某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哪怕她现如今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面皮,但在与蓝和相对视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依恋与倾慕几乎无从掩饰,与万年之前的那只匍匐在地的小小幼兽…别无二致。 “那个声音给了我一个机会。”她低声道,“一个…以拯救异世神明为代价,来换取此生重来的机会。” 感化进度:24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200:39:592021080223:0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目2个;让火舞不起来、昃49520817、十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目138瓶;一只余驹54瓶;千山50瓶;清茶30瓶;时宜逸瑾、池、野犬回潮、ee000010瓶;十九、康橋徐志摩9瓶;处安7瓶;最爱吃小甜饼、时空星尘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18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8 这说法其实荒谬无比,却因无从考证,而使人抓不住任何纰漏。 蓝和微微敛目,将复杂难平的心思湮灭在低垂的眼睫之下,而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虞歌十根青白的手指紧紧绞在起,因过分用力,而显出种细弱的痉挛,好像把拢在手里,就能生生掐断样。 ……那并不是谛听的手。 许是由于瑞兽化形的缘故,即便是在成年之后,谛听的手也长得很像个孩子,虽然看着很瘦很细,但动起来的时候,关节或手背上总有浅浅的几汪肉窝,透出种非常惹人疼的柔软与稚嫩。 那双手曾扒住她的裙裾、曾蜷在她的掌心里、曾刮蹭过她的后背、也曾停留在她的心口上…那本是双万年而不变的、她再熟悉不过的手。 相由心生,而随心转,所谓色身,说到底也不过是行走于人世间的幅载体,她对虞歌的感情当然与外表无关,可在此情此景之下重逢,连她都禁不住疑心,疑心对方在这样身截然不同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颗心。 若是虞歌与她相伴的数万年都仅仅是为了回到此处,重度生…… 那么那些心如磐石的爱意、那些生死相托的瞬间、那些在无数个日夜里的陪伴与依赖……是否还当得了真,又究竟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是为了面前的这只恶鬼呢? 室内时落针可闻,柳枝随风摇摆的扭曲碎影投映在地板上,仿佛悄无声息的暗潮涌动。 在无形的压力之下,虞歌似乎往她的方向望了眼,那秾艳摄人的眉眼之间,有种刻意压抑过的平静,以至于整副神态里,几乎给人种十分痛苦的错觉。 “我那时候已经不太想活了,因此对这交易的态度也算不上认真,也无心去深究其背后的意义,饶是如此,我也很快就意识到,所谓的异世神明,其实所指代的并不单单是神佛、圣人之类的真实神祇,而是能对某个世界造成定影响的任何…任何个角色。” 角色这两个字令蓝和的眉心重重跳,她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便见虞歌伸出了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真的只是浮于表面上的轻轻搭,因为虞歌整个人都像是从冷水里涝出来样,细细密密冷汗浸透了她身上的每个毛孔,连抓握的力道都很难提起来。 “小歌,先不要说了,先去看看你头上的伤……” 谈临非的声音里透出罕见的慌乱起伏,然而她话音未落,虞歌便阖上眼,稍稍摇了下头。 没有歇斯底里的怨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苦痛,时至今日,她久别重逢的妻子甚至不愿再多看她眼,再多和她说句话。 “……兰提,”虞歌低声道,“你…并不是我的第个目标,之所以只有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在其他世界里的经历,最终都被判定为失败了。” 她在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往事,但那些事隔得太久,发生得太混乱,因此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只是如同老旧的黑白默片,帧帧地在她脑子里重现。 她曾在栽满了玫瑰花的小花园里,和相恋已久的心上人笑闹相拥;她曾在吹入了风雪的古堡阳台上,与恋慕多年的女主人同饮杯鲜血;她曾在绿意葱茏的多雨行星上,忽闪着对半透明的翅膀,跌入位统治者的温厚怀抱。 然而在最后,梅兰萨与裴济云均已辞世而告终,而楚思端…… 寻常人类的生命,本就如同无根飘萍般脆弱而无常,对方究竟在她离开之后活了多久、过着怎样的人生,那是她无从得知、也不敢去揣测的事情。 那些纵横在大地上的稀疏灯火,那些飘零在人世间的纷乱落雪,归根结底,都与她无关,唯有恐惧、痛苦与绝望,通过亲身经历绵延到她的生命里,那么长久,那么厚重,那么…难以摆脱,无论如何都无法被稀释。 “…我在那些世界里所徘徊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有了好几十年,对个普通人类而言,那简直就像是留不下痕迹的大半辈子,我救不回所爱之人的性命,也回不到属于自己的人生,因此只能次又次地,在全然陌生的异世里盘桓。” 虞歌连鼻腔都酸得发胀,却流不出滴眼泪,那些无望又没有归途的日子几乎烧尽了她所有的气力,连灵魂里的水分,都在日复日的蹉跎中被生生熬干了。 “兰提,在遇到你之前,我还以为…我永远都只能这样了。” 她在心求死的情况下被命运选中,踏上了条无可回头的漫长旅程,这条路真是点也望不见尽头,她每天都觉得寸步难行,可真正回头去看的时候,却又已经走出了太远。 在某个世界里,她看着浩瀚无垠的夜空,看着熠熠生辉的星辰依规律运转,只觉得这瑰丽的景象是如此岑寂,如此辽远,在那瞬间,她几乎有种古怪的感觉,以为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时间与空间的未知本质。 所有的因缘际会都有始无终,切扣人心弦的温情与爱意,也都无声无息地归于沉寂。 她踩在现实与虚幻相交织的模糊河流里,那些亲吻、那些触碰、那些满载着真心实意的温言承诺,都随着水流奔腾而逝,她像是被浓重的雾气笼住了口鼻,剥夺了五感,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耽搁的时间久了,甚至连仅存的意识…都要在水中蒸腾消弭。 颠沛流离本身并不可怕,但人在弯路里走得久了,总会渐渐忘却回到正途的方式,在遇到菩萨之前…她已经快要分不清自己是谁,快要不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了。 兰提恰好出现在这个时候。 位真正意义上的神明,足够强大、足够可靠,秉性悯怜,而内矜柔肠,给她怀抱,给她亲吻,也给她颗……恒久搏动、永不止息的真心。 所有人都等着她去拯救,而只有兰提,试图伸出手来,打捞她苦痛不堪的灵魂。 她那因迷茫而试图从躯壳中脱离的灵魂终于总算落到了实处,她在无休止的流离中抓住了个足以托付的支点,如同在坠落的中途,碰巧被颗古树托起,而托着她的那双臂膀…却比任何枯枝都要牢固有力,是这世间最坚硬最牢靠之所在,众水不能息灭,而大水不能淹没。 她在那里停留了数万年。 仿佛被细而冰冷的铁丝勒住了五脏六腑,头颅上的疮口与内里的剧痛交融于处,令虞歌痛得蜷缩起来,她伏在蓝和的膝上,以手指捏住对方的片衣袖,几乎像是襁褓里的婴儿,只能依照着本能,祈求母亲的拥抱。 “…认识你的前十几年里,我都感觉自己已经疯了,在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你根本不存在,怀疑那个世界也是假的,什么菩萨、什么明王,都只是我在极度绝望中幻想出来,拯救我脱离苦海的保护者。”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又戛然而止,但没有个人愿意出声打断她,就连蓝和,也只能以种稳妥而厚重的力道,小心地摩挲虞歌的脊背。 那根脊梁总是单薄而笔挺的,略微弓起的时候,便会显出隐隐的骨节,仿佛是隐没在皮相之下的嶙峋风骨。 但是谛听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没什么风骨可言的。 那只雪白的幼兽总是异常的黏人、异常的执着,顾盼之间,始终都只有她个人的身影,即便是在她们已经结为爱侣、下居人间的那段岁月里,也将她当作尊贵无比、高高在上的神明来对待,好像只要稍有怠慢,就会遭人抛却背弃。 在她的世界里,瑞兽的出身并不比寻常神明来得低微,许多佛门弟子,也许穷尽生,也触及不到谛听在修为上的片衣角,出生在三十三重天上的虞歌……就算尊崇菩萨,倾慕主人,其实也不必端得那么不安,过得那样仓皇。 若是真如虞歌所说…… 若是虞歌在碰到她之间,就已经以个普通人的视角,遍历过大千世界中的生离死别…… 若是她当年捡到的,本就是只深陷迷途的丧家之犬…… 这些被她忽略已久的蹊跷与突兀,便都能得以解释了。 那么在遇到她之前,她的小谛听究竟独活了多久,又经历了什么呢? 那么…在送她回到神位之后,虞歌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切的,回到这物是人非的现实之中呢? 那种剜心摘胆般的剧痛透过虞歌剧烈战栗的骨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身体,蓝和在缄默中长长地、彻底地叹了口气,语气中的偏爱与袒护几乎无需掩饰。 “……我想,这样的人生,并不值得你重头再来,对吗,小歌?” 虞歌侧过脸,鲜血混着冷汗蜿蜒淌下,在这张苍白堂皇的脸上映衬出过分艳丽的色泽,几乎让观者油然而生出种怜爱而隐秘的心事。 “我没有选择重来的余地,所谓的交易,根本就是场巨大的骗局,那些任务不可能完成,而在几次三番的任务失败后,我能活着回来,已经算是上天的恩赐。” 她吃力地哑声嘟囔:“兰提,在遇到你之后,我想…我想活着。” 谈临非咬紧了牙关。 她望着虞歌与对方十指交握的那只手,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痛,那些并不存在的骨节仿佛要钻出皮肤,动就能听见抽条生长的咯吱声,而在骨架之下,器官与脏腑均被浸在腐蚀性的液体里,化作了滩腥酸的脓血。 在身死之后,她还从未体会过这种切肤的疼痛。 感化进度:27 第 119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19 室内僵冷的氛围足足凝固了好几分钟,才重新响起虞歌的声音,那声音非常低柔,又微微带点沙哑,猛地听起来,几乎像一声艰涩的叹息。 “姐姐,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也许命运让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回来和你道别的。” 谈临非骤然扬起了头。 她看着虞歌从蓝和的膝上勉力支起上身,目光虔诚而温顺地垂下来,又施舍一般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一直都知道,她年轻的妻子,生着一双非常惑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四周的眼睫密实而硬挺,神情自然的时候,就总是微垂着向下张开,透出底下含着水的眼珠,眼珠也永远是粼粼的,像是汪着月亮的倒影,也像是包藏着一些全心全意的、按捺不住的深情。 这眼神始终都是含情脉脉的,又因性情天真,而显出一点无畏又坦荡的坚定,仿佛带着无法忽视的重量与热度,那真是一种…非常容易惹来误解、又足以让人顿生悔忏的眼神。 她从前也最喜欢这样的眼神,因为在那个时候,在这样的目光背后……曾经隐藏着一个毫无保留地、独独属于她的灵魂。 在与虞歌重逢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确也为这一成不变的眼神而暗自窃喜过。 大约是共同生活了太多年的缘故,在她心里,其实总有一种离谱又毫不犹疑的笃信,仿佛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这个孩子,即便是灰心失望也离不开她,即便是发觉了真相也不敢恨她,即便是不甘不愿…也只能留在她的身边。 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也确实成为了虞歌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成为了对方人生里唯一能够信赖的支点。 因此,哪怕意识到结局无可挽回,哪怕了解了伤害难以弥补,她也能端出一种成熟而好整以暇的态度,怀着无可言说的期许,去找寻对方身上那些熟悉的细节,从虞歌吃饭的口味里、接吻的动作里、看人的眼神里来获取一点幻想,似乎只要虞歌还是那个虞歌…… 一切被打碎的,就总还有机会,被重新粘起来。 可如果…与她重逢的爱人,已经不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人。 如果被她推入宿命洼地中的恋人,已经有了更为坚实可靠的依仗。 如果…虞歌真的能舍弃那些相伴二十年之久的漫长光阴。 那碎了一地的月光,又该如何被打捞呢? 谈临非握住对方垂落在侧的一只手,属于人类的鲜活脉搏,顺着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路传达到血脉里,有那么一瞬间,在她那本该一片寂静的胸腔里,都在恍惚中生出了一颗心脏。 就连那脉搏泵动的频率,都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然而在此时此刻,这点熟悉却没能带给她任何一点慰藉,反而使得她空荡荡的脏腑内都泛起了某种惊心的绞痛,那痛感愈演愈烈,在她体内兀自生长,令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虞歌将视线停留在二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上,停顿了好几秒钟,才轻轻阖上了眼。 “姐姐,在你死后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梦见你。” 即便不睁眼去看,她依然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描摹出那只手的轮廓。 那是一只干干净净的手,细白而不显文弱,淡色的指甲也被打磨出圆润饱满的弧度,透着和主人一样的精致与堂皇,仿佛每个细微之处,都由造物主精心雕刻而成。 在她的梦里,这只手也时常会出现。 这只手会带着厚重舒适的力度,在她感冒发烧时按揉她的额头;也会裹挟着素淡调和的色彩,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替她演示指法;但在大多数梦境里…… 这只手仅仅是在牵着她。 在她高中刚毕业的那一年暑假,这只手在散步的中途将她牵进别墅区里的小花园,她心心念念的年长恋人,就在那里与她悄悄接吻。 那时她们还没和家里坦白恋爱关系,因此接个吻都像做贼一样,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这场景中的一切感知都像是隔着纱一样模糊不清,她在梦里眯起眼,只能看见对方散开的长发笼在自己的面前,像是细密的雾霭,像是缠绕的茧丝,一点点遮住了她的视线。 在她念本科时的某一年九月,这只手在她翘课时将她牵到海边,她们依偎在在民宿的小阳台,一起看暴风雨下的汹涌海面,还未来得及往屋里躲,便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雨水。 即便是淋了雨,盛夏的天气也潮热异常,她在浴室里被对方紧紧地搂住,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浸在汗里,但她那时候,简直像是忽然被人抽走了骨头,提不起半点分开的念头,只想当个乖顺而不知事的孩子,完完全全地任人处置。 在她们婚礼结束的那天傍晚,也是这只手牵着她,把她领进那间崭新的婚房。 她新婚的爱人,似乎总是无所无知、无所不能的,能替她打点好所需要的一切,也总会回应她的一切期待。那天夜里,她闻着自己身上残存的香水味,茫然而无措地抓紧了对方探到自己腿根处的手,却只听见了响在耳旁的沉重喘息,那让她觉得异常刺激,却又无比安全。元宝小说 “……乖,小歌,别紧张,姐姐在这呢。” 少年人的恋爱,如同一张单薄的纸,没什么患得患失的忧心,也没什么维系关系的技巧,只剩下一腔热烈到一点即燃的滚烫心肠。 许是由于这份感情太炽烈,太令人印象深刻,她梦里的回忆,也总是发生在夏天。 在梦里出现的,永远都是流淌在发间的热风、酣畅淋漓的暴雨、腻得过分的果味香水,悠远而嘈杂的蝉鸣,以及无数个亲吻、无数个怀抱、无数次信任与交付、无数个清晨与夜晚。 然而只要她醒来,这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在谈临非死后的某一天,她在夏末时分的凌晨清醒,脸上还残存着意犹未尽的惺忪睡意,睁开眼的那一刻,却只能看见床头整整齐齐的一排遗像。 在那些冰冷而黯淡的遗像里,有她神情僵硬的父亲、有她笑容和婉的母亲、还有……她因意外过世的年长爱人。 她抱膝坐在床上,浑身的汗水连同体内的血液一起凉了下去,那感觉如同内脏都在下沉,一种难以言说的战栗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可怖到令人生畏,而她只能在失重与脱轨的恐慌之中跌下深渊。 这次不会有人来救她,因为将她推入深渊的,恰恰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一只手。 命运以不辩不言的姿态冷眼旁观,留她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跌宕崎岖的残酷现实,去消化那些无法想象的相聚与分离。 她的父亲绝非传统意义上的英俊绅士,但也并不像遗像上那样刻板严肃,照出来会显得这样吓人,只是因为不善于面对镜头的关系。 在她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父亲总会送她一些跟不上潮流的名贵衣物,打着带她见世面的名号,带她出入一些本地名流的社交场所,并且在载她回家的路上翻来覆去地劝她对事业多上点心,多发展发展自己的本事,别一门心思扑在恋爱结婚上。 她和父亲的关系也算得上亲近,但相处起来,终归不如和母亲或者其他朋友来得自在,她那时…只想着尽早摆脱原生家庭的约束,只想着逃离老一辈所谓的思想束缚,也从未考虑过为人父母的苦心与担忧。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父亲的来着? “哎呀,你别在车里抽烟了,也别和我说这些了,我又不需要你给我讲道理,你再说…我可要下车了哦。” 她的父亲在平日里,其实是有几分大男人的强势习气的,但对唯一的女儿却总是怜爱有加,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没和她说过一句粗话,甚至…在她面前,还一直有一点百依百顺的意思。 后来,在她真正结婚以后,父亲的确没再对她的事业选择发表过什么意见,而因去世突然的关系…… 即便是在临死前,她不善言辞的父亲,也没来得及为她留下一句话。 如果她年少时不那么排斥父亲的说教,如果她能在父亲病危时赶到病床前…… 爸爸究竟会和她说些什么呢? 会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会叫她不再继续当全职太太、还是…… 会像母亲一样,告诫她小心枕边人? 她想起母亲留在浴室墙面上的血渍,想起母亲落在瓷砖地板上的刀片,以及母亲在决意离开人世之前,所留在床头柜上的老旧病历。 那是一封来自妇产医院的病历,里头印着她出生时的小小脚印。 相较于寻常母亲,她的母亲有一副过分柔弱、过分天真的性情,这辈子所做过的两件最勇敢的事,一件是怀胎十月生下了她,一件是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因她而死。 也许妈妈在死前的那个夜里,已经通过这方看不太真切的红色脚印,与她尚且被蒙在鼓里的女儿道了别。 妈妈在道别时…都会想些什么呢? 会埋怨她所托非人吗? 会担忧她前路坎坷吗? 还是…也会对自己愚蠢又无知的孩子,抱有一丝一毫的难舍难分呢? 与父母的分别,对虞歌而言都是没有结果的故事,在谈临非过世后的一个月里,她安安静静地守在偌大的虞家别墅里,兀自在梦境与现实之中挣扎,那些残存的混乱回忆在绝望中被无限放大,如同劈天盖地的冰冷潮水,没日没夜地将她淹没。 在药物都无法拯救的那些深夜里,她偶尔会抱着谈临非的遗像入睡,在某些时候,她几乎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回到了姐姐的怀抱,觉得自己听见了姐姐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疯了,但那声音混在一片嗡鸣与错乱之中,听起来依然足够可信、足够沉稳,又像活着时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爱,一遍又一遍地关心她的生活。 “小歌,要好好吃药。” “小歌,读完了这首就必须得睡了哦。” “小歌,不吃饭的话,妈妈也会担心你的。” “小歌,来姐姐这里,姐姐爱你。” “小歌,别哭…不要哭了。” 那声音陪伴着她长大成人,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伴她入睡,即便是在遍寻无果的茫茫人海里,即便是在混沌无明的纷乱梦境里,她也能在千分之一刹那,将那些低沉温柔的嘱托清晰地分辨出来,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再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枕边人,她们也再也无缘相见了。 梦里满心欢喜,梦醒尽是绝望。 对人世的全部留恋在短短一个月里被蒸发得一干二净,她终日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烂在阴暗肮脏的泥潭里,她人生的夏天,也就在这里落幕。 夏天总有旧人旧事,夏天总是漫长、懵懂又酣甜,但无论多么冗长,多么遗憾,夏天也终归会过去。 她跌跌撞撞的一辈子,在夏天开始,也在夏天结束。 …… 翻涌的腥味呛得她舌根里都隐隐发苦,仿佛连喉咙都被血块堵住了,虞歌接连张合了几下嘴唇,才勉强感觉到自己的嗓子。 “……我那时候就在想,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点缘分,也许就这样在梦里耗尽了。” 她略微往蓝和的怀抱里挪动了一下,背上那对伶仃的蝴蝶骨就透过衣衫支棱起来,又很快地归于平滑,仿佛振翅欲飞,又被埋藏于风雪之中。 “姐姐,我在妈妈过世之后,就渐渐发觉了你的打算,但我却始终都没办法怨恨你,一方面,是因为我生性软弱,舍不下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另一方面……是与你相比较,其实我更嫌恶优柔寡断、又引狼入室的我自己。” 她在无知无觉中用尽了力气,将谈临非的手指都捏得发紫,在那一刻,她其实完全反应不出这动作里的含义,但那种强烈而鲜明的痛感却伴着这番自我剖析翻涌而出,如同被利刃刮挠过内脏,满溢的胃酸缓缓流淌出来,一点点腐蚀着她的腹腔。 只是与那一个月的凌迟相比,这点疼痛,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若刨除那些算不明白的人命账……在我们相识的这些年里,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也确实是我欠你更多一些,但那些迁就与付出,我也已经用这条命还给你了。” 许是这番话已经跟着她经历了太多个世界,即使是屡不清想不明白,在真正说出口的时候,虞歌的语气听起来仍旧是非常平静的。 “姐姐……谈临非,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我之间有多少人情恩怨,也总归能算作一笔勾销了。” 她停顿了片刻,轻轻松开对方的手。 “至于你是放不下也好,有执念也罢,抱歉,那些前尘旧事……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620:20:342021081123:2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天之jiao纸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0987802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0987802、康橋徐志摩、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adside2个;野犬回潮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幕107瓶;没有感情的看文机器29瓶;枕星25瓶;狗头军师、deadside、kyo、白20瓶;无人可知的饕餮之宴10瓶;叶洛9瓶;462060978瓶;安酱3瓶;弋只甜甜圈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0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0 客厅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寂静如潮水一般无声而入,随着铁门自动合拢时的咔哒一声脆响,将密闭的室内撑得满满当当。 在这种隐约而灰败的压迫感之下,谈临非一动不动地跪在沙发前,过了好几分钟,才终于艰难地挪动视线,将目光落在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上。 那是虞歌刚刚握过的地方。 相较一恶鬼而言,人类的掌心很烫,被握住的时候,像是被充盈而炽烈的热度牢牢包裹,又仿佛…被人死死拿捏住心脏,以至于连空空荡荡的躯壳深处,都泛起酸胀而久违的刺痛。 那滋味其实是痛苦的,却恰到好处地贴合着她内心里,某种热切而深刻的渴望,她顶着虞歌诚挚含水的目光,又被虞歌紧紧地抓着,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同年少时一样,产生了一种自作多情的错觉,好像虞歌会这样看着她一个人,好像虞歌永远都这么需要她,这辈子都离不开她。 可惜……那真的是错觉。 此时此刻,残存在她皮肤上的,剩下砭入肌理的冰冷寒意,轻微的麻痹感从手腕处弥散,一点点地蚕食着内里,那感觉如同整个人都跪在钉板上,由内到外都被疼痛腌得发苦,稍一动弹,就牵扯到千丝万缕的血肉。 谈临非伸手撑在地板上,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剧烈地震颤起伏,然而那里头所盛着的,并不是一颗急促跳动的鲜红心脏,而剩下一波接一波的、无法形容的绞痛。 窗外陡然响起近在咫尺的尖锐蝉鸣,那蛩响不绝于耳,又声声相叠,于顷刻间将她淹没,又裹挟着这个苦痛不堪的灵魂,回到某个遥远、模糊而不可追的夏天。 同样也是在不断鸣响的蝉声里,同样也是在她面前的这沙发上。 还带着少女模样的小虞歌肆无忌惮地坐在地上,仰面靠在她的腿上,一头蓬松而卷曲的长发就顺势散下来,耷拉在她的膝头。 那个年纪的青少年总是很贪玩的,假期更不可能收心去学习,在那个闷热而潮湿的上午,虞歌正一面举着手机和同学打游戏,一面往嘴里塞着油腻辛辣的膨化食品,时不时还要腾出嘴来,喝两口她手里举着的冰镇汽水。 在她与虞歌相识的第十年,她才刚刚意识到对方的特殊性,她对着一个尚未成年、心性不稳的孩子,生出了某种卑劣而隐秘的念头,且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都放任这念头兀自蓬勃生长。 那不是同辈人之间的喜欢或爱,也不是长者对妹妹的疼惜与垂怜,若非要找个说法来形容……这份感情在她年轻的时候,更类似于一股无处倾诉、又发泄不出的渴慕与征服。 在面对虞歌的时候,她将温柔挂在皮相上,把纵容藏在筋骨里,她既想把这孩子捧上神坛,用唇舌与口腔去温暖对方的足尖;又希望能将虞歌关在笼子里,使她年幼的妹妹,成为一懂得温顺雌伏的无知幼犬。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期冀日夜积攒在一起,常常让她觉得透不过气,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将她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可憎的怪物。 而在她面临这份挣扎的时候,虞歌真的还是个孩子。 天真赤诚、不知世事,而在孩子的天真背后,又总是藏着无知无觉的…薄幸一般的利刃。 她从俯视的角度看过去,恰好看见对方细伶伶的两截雪白小腿,以及被短裤松松锁住的丰腴腿根,而虞歌像是根本觉察不出这带着狎昵意味的打量,将手机往沙发上一丢,便翻身而上,扑过来抢她的饮料。 “哎……我也想喝青苹果味的嘛,姐姐,姐姐!” 她把虞歌按在沙发上,低头端详小朋友的神色,却见那张秾丽而柔软的面皮上,有赤子一般地快乐与单纯,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无辜,简直叫人下意识地心软。 她把饮料递过去,虞歌就和小狗一样,顺势叼住她咬过的吸管,那张软嫩潮湿的嘴唇服帖地抵在吸管上,伴着明显的吞咽声,让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咽了两口唾液。 但她想喝的……可不单单是虞歌含在嘴里的汽水。 她在虞歌念大学的那几年,总是仗着姐姐与学姐的身份,亲自去宿舍替虞歌收拾东西。 那实际上真是多此一举,因为除了学校有重大活动的时候,虞歌根本也没在宿舍里住几天,平时要么是回家过周末,要么是溜出来和她同居,在这样的情形下,照常理来说,她年轻的恋人是没什么机会在学校里交朋友的。 但在那个暑假之前的周末,她却眼见着刚洗完澡的虞歌从浴室里走出来,随手就喝了两口桌上的冰镇矿泉水。 “哎,虞小歌儿!”上铺的女同学从床帘里探出头来,扯着嗓子解释,“我刚刚放错了,你桌上那瓶是我的!” 她认得那位女同学,是一直和虞歌住在一间寝室的室友,比虞歌还小半岁,性子大咧又开朗,总喜欢拉着虞歌去打排球。 她本来没把这档子乌龙放在心上,却见虞歌抬高了手臂,从对方的上铺上…取下了自己的枕头。 “哎呀我知道,你的比较凉嘛。” 小姑娘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又举着枕头对她撒娇。 “姐姐……昨天我们一起看电影来着,实在看到太晚了。” 看电影看得太晚……你就会睡在别人身旁、和别人嘴对嘴地共享一瓶水吗? 谈临非跪在宿舍的瓷砖地上,带着宽和的笑意,替恋人整理箱子里的衣物,然而某种酸苦而灼热的液体却一路倒灌进肺里,腐蚀剥落着她腹腔内的每一寸皮肤。 她甚至不能去质问,更不能去指责虞歌。 因为在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还太年轻,这年轻指的不单单是年纪小或阅历浅,更重要的是,虞歌在那个时候,还尚未领略一份感情的厚度。 她懵懂茫然的恋人,无法接受过分沉重的承诺,承担不了现实中的责任,自然也理解不了…她的渴望与不安。 那些在她看来不合时宜的举动,每每出现,都像是生生挖去了她的一块骨髓,但对虞歌而言,那仅仅是朋友之间的亲密接触罢了。 她明白虞歌是把握不好人情世故里的分寸,也相信虞歌爱她。 虞歌与她认识了那么多年,在确定了关系之后,总会红着脸给她念情诗,会没完没了地缠着她接吻拥抱,会在熟睡后不由自主地往她怀里缩,这感情来得那么鲜明,那么皎洁,容不得任何质疑,但在很多时候,她却仍然觉不出餍足。 少年人的感情的确真挚,却也来得善变而草率,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对着旁人,也剥出一段一模一样的衷情。 如果虞歌与旁人发展出了情感纠葛,那她这么多年的心血…又能剩下些什么呢? 这种不详的想象如同一把长满了红锈的箭簇,在虞歌长大成人后便埋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又沿着伤口处汩汩冒出的新鲜血液,感染了她的每一寸躯壳。 她在新婚之夜将虞歌抱在怀里,亲吻对方嶙峋突出的肩胛骨,几乎想要将自己新婚的妻子一股脑地囫囵吞咽下去,用自己肮脏残破的皮相,严丝合缝地包裹对方的躯干。 要是虞歌没有朋友就好了。 要是虞歌没有家人就好了。 要是虞歌除了她以外…不认识其他人,也不敢和其他人说话就好了。 早在虞父虞母意外过世以前,这些见不得人的腌臜欲求便已然在她心内决堤,如同浮在天边的阴影,低沉而遥远地高悬在一对爱人的头顶。 知情的旁观者总觉得,是她怀着虚情假意的无限宽容,一步又一步地侵蚀着虞歌的权利,然而在这段关系里,从头到尾,患得患失、任人鱼肉的……明明有她自己。 为什么最后被伤害…反而是虞歌呢? 躁动凄厉的蝉鸣久久回荡在颅腔内,鬼魂抬起僵直到发胀的手指,徒劳地划过虚空,似乎要借着这个动作,隔着二十年的漫长光阴与无数难以消解的苦痛泪水,回到一切的,拉起一个稚嫩而青涩的小小幼童。 她当然什么也拉不住,萦绕在脑海中的层层记忆短暂地汇集于一处,又伴着蝉鸣的消失远远褪去,所留给她的,有近乎于微茫的、幻想中的温存。 虞歌真的走了。 从前她送虞歌去上学,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但哪怕再不踏实,要一到周末,她年轻的恋人总会回家,总会回到她身边。 但这一次呢……? 一个满身风尘的时空旅者,还会回过头来,看一眼已经成为凶灵的罪魁祸首吗? 那三言两语的道别像是落锤定音的轰然巨响,重重砸在她的鼓膜上,使得她脑中轰鸣一片,连眼球都泛起汹涌到无法忽视的蛰痛。 她以为那是眼泪,但是冤魂怨鬼…又哪里会有眼泪呢? 因为执念与不甘而凝滞在灵魂深处的鲜血,终于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顺着那裸露在外的深朗眉骨,源源不断地浸到布料里。 感化进度:36 …… 归雲山风景区,西峰禅房。 陶明时蹲在闲人免进的牌子前头,手指之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由僧人与义工栽种的茶田被风一吹,便将浅淡安宁的草木青腥味浇了她满头满脸。 在傍晚时分,山里的游客已经走了个干净,唯有寺中修行者的细声低语伴着野猫们打闹嬉笑的动静自山门内传来,这本该是一天里最平和、最安静的时候,但她却完全静不下心来,欣赏这古刹外的景致。 她心甘情愿地当了一整天司机。 先是将请来的法师送往虞家别墅,又把从楼梯上跌落的虞歌送到了医院,最后……还不得不应虞歌的请求,将对方直接送进了庙里。 她主动搭人情请法师去帮虞歌驱邪,自然不会计较这点脚程,令她在意的,一是虞歌脑袋上的伤,二则是要搬来禅院的行为。 难不成谈临非身上的阴气强大到连佛门弟子都无法奈何,能拉着虞歌来寺庙里避难不成? 还是……这行径古怪的蓝和法师使什么花言巧语蛊住了虞歌,让这受了大磨难的年轻姑娘一时想不开,也要跟着出家了? 一油光水滑的黑色野猫从松树上猛地跳下来,吓得她整个人都一机灵,再一抬头,却见虞歌已经从禅房里走了出来。 她对虞歌的大部分印象还停留在坦诚青稚的青年时代,因此,当她看见小夫人身着僧袍的时候,其实是感到十分陌生的。 虞歌在父母过世以后就一直很瘦,但那副长相本身太艳丽了,即便是瘦得脱了相也不显干瘪,即便是因受伤而面无血色也不至于憔悴,而在此时,她看着虞歌站在古寺内,站在夕阳里,却忽然从对方永远微垂的眉眼之间…看出了某种疲惫至极的迟暮感。 与其说是重伤未愈或心如死灰,那神色…倒更像是皈依多年,了无尘念了。 “小歌,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啊,到时候再叫我来接你?” “……明时姐,谢谢你。” 年轻女人静静地凝望了她片刻,将手里捧着的金色挂饰递给了她。 “这事…和谈临非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家祖上和佛门略有些渊源,所以想借这个机会学习一下罢了。” 她抬起手,又轻又郑重地点了下对方的额头。 “这是地藏赐福印,你年少时活得不容易,心性又这样好,日后…定会有幸福快乐的人生。” 那声音低柔而婉约,与平素听起来别无二致,但陶明时怔愣地举着那个挂坠,有那么一刹那,几乎从虞歌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那姿态、那语气、那温淡自若的态度…可真是与蓝和法师一脉相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123:24:312021081620:2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0987802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夜幕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分: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根过桥米线20瓶;白圭之玷、slr10瓶;腐宅双修6瓶;让火舞不起来5瓶;32784905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1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1 蓝和从背后拥住虞歌。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极目远眺,只见夕阳的余晖正在遥不可及的远山上徐徐沉没,那瑰丽而嚣艳的色彩融成一滴热烈至极的血,渗入绵亘不绝的山脉之中。 ……她也曾寄居在大千世界里,见过数不清的落日。 对一位神明而言,岁月与时代都在转瞬之间更迭交替,唯有自己的生命踽踽独行,永远都无法凋零。 那感觉如同在冰冷的洪水中没顶窒息,连恐惧或痛苦都被时间的河流层层叠叠地消解了,她在麻痹般的平静中保持着长久蛰伏、而处变不惊的心性,看世间纷乱在周身如风如流,呼啸而过,直到某一天,一只由上天恩赐而来的宝贵生灵,携无边苦乐而至,猝然落在了她的莲座上 如果她的小谛听…也被迫经历了这一切呢? 如果在她怀里的这个孩子,也曾迷失在时间的漩涡里、也曾深陷在世界的淤泥中呢? 仿佛在霎时间被人击中了隐秘而柔软的要害,有那么一瞬间,蓝和觉得连五脏六腑都痛得发紧,那种混合着怜爱、心酸与不忍的剧痛如电流般蔓延到她的四肢,几乎陌生到令人束手无策的地步。 她在神位上坐了太久,自认为早已练就了一副铜墙铁壁般的坚毅性情,若是换成她自己,即便是经历了肉身的折磨与衰亡也未必觉得多难忍,即便是在人世间历劫万年也不觉得有多漫长,那些命定的磋磨与坎坷,对她而言,似乎都是咬咬牙,就能轻易扛过去的事情。 但如果将这些裹着磨难与蹉跎的经历放在虞歌身上…… 那真是让她无从想象、也完全无法忍受。 她避开虞歌头上的纱布,将对方严丝合缝地嵌在自己的怀抱里,急促而微弱的心跳声便顺着大面积接触的皮肤传到她的肌理内,一下又一下地,清晰地震动着她的耳膜。 那声音仿佛透过血肉,径直敲在她的骨头上,掀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闷痛与灼热的感觉,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却像是捧着一堆由残雪堆出来的遗骸,以至于她不敢多用半点力道,也不敢放肆的呼吸,似乎连呵出来的热气,都能让对方在她眼皮底下消融。 庙里在晚课后开始撞钟,不紧不慢的悠远钟声在寂静的室内化作模糊不清的背景,显得那么渺远,那么朦胧,甚至给人一种隔世般的恍惚感。 虞歌艰难地挣动了一下,非常迟疑地回过了身。 以蓝和的视角看过去,她那密实下垂的眼睫基本完全挡住了眼神,唯有眼底有水色一闪而过,那其实是一副有点茫然、又十分不安的神情。 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孩子,蓝和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蹲了下去,像个忙着哄孩子的新手家长一样,伸手去搂对方的腰。 “小歌,不要难过了,我在这里,我在呢。” 然而在她热切而包含疼惜的反复询问之下,虞歌的模样却越来越痛苦,那种迷茫无措的神态从眼角眉梢里满溢出来,根本压抑不住。 “兰提…就算你不怨我骗过你,不怪我曾经丢下你。” 她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才听见对方嗫嚅道:“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了,真正的我…只是一个寿数有限的、会经历生老病死的、曾经真心错付的普通人。” 蓝和略一怔愣,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就见虞歌的眼泪笔直地滚了下来,落到她的手背上。 那眼泪真是和雪一样轻,和雪一样凉,却又和雪崩一样重若千钧,这样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将她一直绷紧的神经都浸得又酸又软。 她想说我现在也只是个凡人,也总有生老病死,也总有衰亡与离别。 她想说那些真心错付或刻意欺瞒都是迫于无奈,绝非过失,千万不必挂怀,也无需愧疚。 但若是抽离开这幅,她依然是一位久居高位的远古神明,有着无止境的生命与常人难及的阅历,饶是历了劫丢了命,也总有办法,重新回到这世间。 而谛听已然身死,虞歌如今…真的只是个侥幸捡回性命的普通人了。 在她面前忐忑不安的这个孩子,会因俗事纷扰而寝食难安,也迟早有一天会老会死……会因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而与她分别。 正令虞歌担忧困惑的事情,对她而言,也是一个无法承担、却必将到来的结果。 蓝和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那动作里似乎蕴含着千钧之力,与其说是抓握,倒更像是用自己的力量,将那一把细而颤抖的手指牢牢捆了起来。 “……小歌,不要害怕。” 那不详的预感是如此深重,如哽在喉头的一汪苦水,但在真正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是笃定而平静的。 “我们地藏法门出身的修士,在任何困境之中,都从不动摇,也毫不退缩,既然我的小谛听能把我送回神位,那么我也总会找到办法,将它永远留在身边。” 她将虞歌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以低沉翻涌的同频搏动来安抚对方的情绪,那姿态非常郑重,透出某种不宣于众的温厚与深刻,几乎像是一道来自神明的承诺。 “小歌,不要哭了,即便你流落到无数个遥远、广袤而未知的世界里,我也总会一次次找到你,救回你,把你留在我身边。” 那天夜里,虞歌是缩在她怀里入睡的,这个已经成年的女人将自己盘成一只晾干的小小虾米,看着与她印象中的幼犬如出一辙,忠贞赤诚,而温驯可欺。 黑夜静寂,有如长河。 蓝和在冰冷如水的夜色里强撑了半宿,脉搏同频的震颤顺着虞歌脆弱的脖颈传到她的心口,使她从心底里泛起一股由衷的欣悦与怜情,那感情厚重得异乎寻常,几乎能够抚平一切隐忧与苦痛。 待到头顶的呼吸声已经彻底归于绵长,虞歌才骤然睁开了眼。 她蹑手蹑脚地拎起一件外套,扶着自己因外伤而略有些眩晕的脑袋,起身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中间的银杏树已然枯败,触碰的时候都能听见摧枯拉朽般的脆响,仿佛连最后一点生命力都被光阴抽干了,只剩下一副沉默而死寂的枝干,伫立在万年未变的月色之下。 “……宿主啊。” 作为系统,444也对这联动世界的构成分外好奇,它围着树干绕了两圈,又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停在了宿主的肩头。 “你圆谎倒圆得挺到位,但你就这么和别人跑了,让正牌的攻略目标怎么办啊?” “都说人死如灯灭,除非死得不明不白,否则一般人在过世之后,是不会有所谓的三魂七魄游荡在人间的。” 许是正在摆脱药物依赖的缘故,即便是在私下里相处,虞歌的表情其实也有点凝滞,那神情像是极力端出一副强韧自持的表象,但在那艳丽夺目的眉眼间,却依稀透出了某种沉痛而隐忍的底色。 她停顿了片刻,轻声叹了口气。 “像谈临非这样已经沾过血的鬼魂,只要没实现执念或诉求,就算她自己有意愿,应当也没办法原地灰飞烟灭,我倒是不是很担心她会消失。” 444忧心忡忡地打量她的脸色,把语调都压低了不少。 “就算不会凭空消失,你怎么确定她就会来找你啊?” “虽然说她挺擅长搞pua的,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在建造笼子把我框起来的同时,也顺手将自己锁了进去。” 虞歌不置可否地一垂眸,望着自己掌心里错杂而深刻的纹路。 “在她过世的时候,她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交心的朋友、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更没有能够托付的亲眷,连骨灰都只能寄存在公家的灵堂里……单从这个世界的剧本来看,我确实离不开她,可她也只有我啊。”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伸手摸了把444的额头,“况且,不是还让你留了一份我的遗物嘛,我们就暂且静观其变吧。” 然而系统却笑不出来。 它甚至不需要查看情感波动的具体曲线,便能觉察出宿主肉眼可见的低迷状态,但宿主现在所讲的剧情都是假的,任务也推动得挺顺利,还达成了当面ntr成就,究竟有什么值得低落的呢……? 它踟蹰了几秒钟,还是捧出了最后一罐珍藏已久的冰镇可乐。 “……宿主啊,你说你演个假剧本而已,怎么还给自己演出代入感了呢?” 虞歌闭了下眼,大抵是因为还没有退烧,夏日里燥热发潮的山风拂面而过,却有种战栗的寒意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渗出来,如毒液一般爬满全身。 “也不完全是假的吧。”她轻声道,“如果没有时空管理局的存在,也许这本就是个真实的故事,况且,我当初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攻略目标出了意外而无法直接脱离,最后也确实……不得不选择自尽。” 她确实曾在凌晨爬上了顶层,确实曾在夏日的朝阳中一跃而下。 444咂了咂嘴,却无论如何都揣测不出一个人类的心情,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但宿主你这么有经验,又总以死亡的方式脱身,按理来说,不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吗……?” 这话一脱口,它当即就后悔了。 是了,只要精神还没有彻底失常,怎么会有人类对死亡毫无触动呢,又怎么会有活人能够真正坦然地面对生死呢? 即便那些任务中的一切都只是工作,即便在身死后还能以另一种方式醒来,但那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经历却永远都是真实的,其间的绝望与挣扎,也断然不会随着次数增多而得以消解。 况且…身为一名宿主,虞歌所亲历过的死亡远远不止一种。 她曾死在灯明几净的温馨婚房里、曾死在烈火熊熊的众目睽睽之下、曾死在冰冷寂寥的昏暗王宫里、曾死在这颗巨大的银杏树之下,在一位神明的怀抱中慢慢咽气…… 那些死法或惨烈或温和,但总归…都要由虞歌一个人来承担。 它想起宿主写在剧本里的句子:都说时光如河流,但现如今,曾与我携手前行的人已经纷纷涉水而过,只有我还被留在河里,无法真正溺毙,也无法游到对岸。 444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然而对于系统而言,那绝非共鸣或感同身受,而仅仅是一点令它不适的冷意罢了。 它吞了下口水,啪地一声合上了数据表。 “宿主,到底是从哪一次任务开始,你才产生了这种…对死亡的敬畏啊?” 虞歌沉默了良久,才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依然带着乏力与苍白的痕迹,但猛地一看,竟然是非常柔和、非常坦然的。 “……实际上,”她淡淡道,“是每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620:28:272021081909:4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清茶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0987802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sr20瓶;鹤吾、萬達、芒果5瓶;橘味沙雕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2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2 在持续数日的闷热之后,平城终于痛痛快快地下了场雨。 那雨裹着低沉轰响的连绵雷声,从天幕间密密麻麻地倾斜而下,不过半宿便在院子里积下了深浅不一的水洼,从高处望过去,如同无数道漆黑蜿蜒的河流。 在几年之前,这院子里还是不大会积水的。 像虞母这样的全职太太,总对家装家居或庭院打理抱有超乎常人的耐心,每到春天,便总会提前雇人来修整院落,待到梅雨季来临时,潺潺的雨水就顺着精心搭建的竹槽汇入小池塘里,再从池塘内的水泵涌出,通过细窄的水渠环居所而过。 还住在家里的时候,虞歌也会时不时地挑个好天气,跑到院子里去画画。 那画里的内容往往都非常日常,有时是桌上摆着的新鲜蔬果,有时是池塘里还没完全盛开的几朵荷花,有时是从外头溜进来的温顺野猫。 相较钢琴或奥数,画画算是虞歌坚持最久的一门爱好,但那也仅仅是爱好而已,远远算不得什么特长,在谈临非的印象里,这位热衷于半途而废的年轻恋人甚至很少能画完一幅完整的画,每每都是安安分分坐下十几分钟,便用水彩随随便便地上色了事。 恶鬼从窗台边后撤了半步,将视线从蓬乱凋敝的院落里挪开,那张被血痕浸透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这样垂眸睨视的时候,反而显出一点阴骘而压抑的本性。 既然虞歌不会再回来了……她为什么还会徘徊在这人世间呢? 仿佛连愤怒或酸妒都在麻木中被悄无声息地抹平了,她顶着一副惊悚渗人的死相走下楼梯,心内其实只剩下一种空空荡荡的惫惰。 但在那惫堕之下,却似乎隐藏着某种更消沉、更晦暗的感觉,如同终年生长的附骨之疽,总在她的骨髓中萦绕不散。 她天生就难以与人共情,哪怕时至今日,也生不出什么掏心掏肝的悔恨,那感觉……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在忽明忽暗的廊灯之下,谈临非微微侧目,却见暖色的花纹壁纸上,刚好挂着一副蒙尘已久的相框。 昏黄闪烁的灯光照着旧照片,里面有一对璧人,正对着镜头相视而笑。 即便在此情此景之下,她都能透过这张单薄的旧纸,清晰地回想起来,虞歌本科毕业时的模样。 人在年轻时,总会对人生的每一个新阶段,都抱有一种兴奋而毫无根据的期待,拍毕业照的那一天,虞歌特意涂了色泽鲜艳的唇釉,又非要拉着她一起在学校里东奔西跑,强迫她一同出镜,那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天真无知与情深意笃,不能不使她心头发软。 “姐姐,你放心吧!就算我没有你聪明,也总有一天会追上你,成为和你一样厉害的人,光明正大地和你并肩!” 她激动过头的小恋人根本没在意父母的无奈叹息,在车上还一味地扯着她的胳膊,絮絮叨叨地畅想个没完,她当时只觉得这番豪言壮语过分可爱,刚想喂两口水让对方消停一会,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虞歌的眼睛。 与热切玩闹的语调不同,那其实是一种…有点不安、又透着点卑怯的眼神。 二十出头的虞歌还还尚未经历过现实社会的摧残与洗礼,却也凭着一副不谙世事的少年心性,觉察到了二人之间的差距,这份混杂着自惭与怯懦的热忱倾慕,也许从那时候起,就奠定了一场注定要输的结局。 恶鬼微微敛目,僵硬而冰冷的指尖略有点神经质地抠着相框,力道大得连指甲都泛出明显的青紫。 ……要打消虞歌的这份期许,对她而言,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甚至不需要什么不留情面的责难或冷待,而只消一点点模棱两可的微妙态度。 譬如在午休前,往虞歌的饮料里兑半片安眠类的处方药,并在对方因迟到而在会议上公开道歉时,用最和婉最宽厚的语气来安抚。 譬如在虞歌感冒发热时留在家里,花时间炖上一锅清亮滋补的汤水,并趁着对方在慢慢喝汤,当面处理几通其实算不得紧急的公务电话。 譬如牵着虞歌的手,光明正大地拒绝前来告白的追求者,纵使那追求者同样漂亮年轻、同样出身优渥、还比虞歌优秀了不止一星半点…… 那又如何呢? 她不是已经明确表态了吗? “不好意思啊,两个人在一起,谈不上什么拖后腿或耽误,不管旁人怎么看,我心里都只能容得下……我们家小歌一个人。” 她从十几岁起就把年轻的妹妹捧在手心里,时时刻刻都满足对方的需求、掌握对方的情绪,虞歌对这一切的反应…自然也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虞歌不会怀疑这些粗浅又浮泛的刻意为之,也不会用精确的语言来恰到好处地抒发负面情绪,那些掺杂着恐慌、委屈与自责的感觉酝酿得久了……也只能通过幼童一样的无理取闹来发泄。 毕竟从来没有人教过这孩子,要怎样像成年人一样去处理情绪,又要怎样去辨别和经营一段感情, 她会在夜里敞开怀抱,接纳对方的埋怨与眼泪;也会在争吵时缄默不言,好脾气地打扫虞歌摔破的东西;甚至在虞歌心情极度恶劣,不愿意洗澡出门的时候,也会体贴地替对方请好假或办好离职,给爱人足够多的时间与空间来休息。 在与社会彻底脱节之后的某一日深夜,打了整天游戏的虞歌彻夜失眠,最后终于忍不住,悄悄蹭进了她怀里。 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却只碰到了大片汩汩留下的水渍,在昏黄温暖的床头小灯之下,虞歌那张白到不见血色的脸已经完全被眼泪浸透了,连声音里都全是沙哑的哽咽。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发脾气,姐姐,对不起,别讨厌我……。” 说是发脾气,那其实不过是几句微不足道的口角。 那一天傍晚,她好言好语地叫虞歌放下游戏机去吃饭,烦闷不堪又正玩到兴头上的小姑娘,随口甩了她几句“少管我。”之类的抱怨。 关系再亲近的家人或夫妻,在素日相处中也难免产生摩擦,放在几年前,虞歌断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不仅不会为这事辗转反侧或哭着道歉,甚至还有可能故意沉下脸来,气哼哼地等她去哄。 仅仅是事业与学业双双受挫、仅仅是在家里当个全职太太、仅仅是少了她整日陪在身边……便能将一个任性恣肆的孩子,在短短一两年时间里,磋磨成这副患得患失的可怜样吗? 她点上用以安神的室内香薰,用自己的掌心焐热对方发凉的手脚,一低头,却正对上虞歌那非常软弱、又非常空茫的目光,与其说是撒娇缠磨,那副神情…几乎像是在无声地乞求。 仿佛满心酸涩都于霎时间涌上喉头,歉疚的负罪感如同海水一样淹没了她,令她一句安慰都说不出来,但在窒息之中,又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荒谬快意。 ……物是人分,而身份颠倒,在她们之间的这段关系里,那个永远处于下位、只能活在猜忌与忧患中的人,终于从她自己,变成了她年轻的恋人。 她心甘情愿地照顾了虞歌二十年,自然熟悉对方性格中的点点滴滴,这份照顾与熟悉,总算在十年如一日的情深似海中发挥了作用,为她打造出了一位完美的爱人。 柔软、无助、易掌控、无威胁。 剧烈而狰狞的兴奋与怜爱纠缠在一起,如同硫酸活生生烫过脏腑,令她连鼻腔里都泛出炽烈而疼痛的气息。 她勉强端出一副宽厚温柔的姿态,摆弄着对方的小腿,去亲吻虞歌藕色的脚踝,温凉而细腻的皮肤确实让她意乱神迷,可在这份看似滚烫的爱意背后,却总是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驯服与控制,在不知不觉间堆积这毒素,发酵出罪孽,使得最初那份饱含着渴慕与怜惜的感情……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掩埋之下,沦为一捧腥酸而恶臭的黄泥。 谈临非盯着那张陈年泛黄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泛出模糊而明亮的大片阳光,几乎像是要透过这样一层薄薄的玻璃,深深挖进她的眼窝里。 她将相框反扣回墙面上。 一切纷繁无序的记忆都随着画面中的色与光,一同湮灭于茫茫的沉寂之中,连同迟钝的意识都被缓缓地磋磨殆尽,她伫立在回廊里,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墙面上的几处空白。 说是空白,那其实只是处方形的印子,因印在斑驳脱落的墙纸上,显得格外抢眼,好像那里本该也挂着什么东西,却在许久之前被人一起摘离了。 ……那里本来挂着什么,又是在什么时候被人取走的呢? 仿佛有新鲜的血流在冲击着头颅,在颅腔内唤起鼓点般急促而猛烈的闷痛,恶鬼将手指无声无息地贴到墙面上,却只碰到了满手发潮的白灰。 老宅的顶层内只有她和虞歌的房间,她又从来不干涉这些家装布置,因此在虞父虞母过世之后,会回来取下这些相框的,也就只有虞歌一个人,而她还尚在人世的时候,她年轻的爱人应当并没有机会,单独回到这间长大成人的小别墅里…… 而在她意外身亡之后,她精神失常的爱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故所,又究竟整理出了哪些旧物……才会在那无人知晓的一个月里,最终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这念头陡然勾住了谈临非的心肠。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混杂着恐惧与忐忑的剧痛便如毒蛇般盘踞而上,将毒液注入她痉挛成一团的五脏中。 她踉跄着冲进虞歌的房间,从衣柜顶层一路翻找到床头柜里的小小暗格,却只翻出了一地的药片与玻璃碴,在她带着虞歌回家后,还没从头到尾地打扫过顶层,因此这房间基本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主人离开时的惨状,连枕头上的血渍都因干涸过久而彻底发乌。 这些日子,她极力效仿着常人的生活,在一层打理着虞歌的起居,却并未找出任何奇怪的物件,而依照虞歌的性子,也不大可能将特意留存的东西保存在地下室里,那么剩下的…倒只有她自己的房间。 虞歌在死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原来是她所生活过的房间。 谈临非停在那扇纯色的木门前,轻轻转动了门把,只听金属扇叶发出几声不堪重负般地吱哇细响,才将房间内的全貌,完完整整地重现在了她面前。 说是她的房间,其实从年少时起,这间屋子里堆放得最多的,反而是虞歌的私物。 她的床头摆着虞歌的布偶、摆着虞歌看书时戴的眼镜、摆着虞歌随手画的简笔画、摆着虞歌养得半死不活的盆栽…… 在与虞歌确认了恋爱关系以后,她便在校外租了房子,大学毕业后又直接置办了婚房,是以,在这间虞家老宅里所留下来的小玩意儿,多数都是年少时淘汰掉的,却因常年闲置,而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原貌。 谈临非立在昏暗逼仄的小卧室里,身形如同凝固的雕塑,她怔忪地垂下头,却见原来立在五斗橱上的一张贺卡被开门的动静一刮,不当不正地落在了她脚边。 那是一张许多年前在学校里很流行的立体贺卡,这样摊平打开时,刚好能看见从里头支棱出来的一簇纸玫瑰,玫瑰旁边,留着虞歌见缝插针写下的潦草字体: 「祝姐姐成年快乐!希望姐姐在成人之后,也能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每天都和我待在一起!永远都开开心心!」 十几岁的虞歌……还尚未接触过任何感情与疾苦,便只能用最质朴的方式,祝她开心快乐,盼望她们能一直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听见了虞歌在说这话时的声音,那么青涩,那么雀跃,如风如流地侵蚀着她的全部感官,如同一把刮骨的尖刀,将血肉与骨髓都凌迟刮净。 她将那张贺卡捡起来,勉力迈到床边,那不过是短短的几步路,却显得如此漫长艰险,令她的整根脊骨都在不自知地战栗。 在那张单人床的正中央,摆着虞歌曾用过的一只旧箱子,那箱子安静规整地平摊开来,从俯视的角度,只能看见最上头的一张画。 那是张色调极其灰暗的水彩画,蓝灰与棕褐的色斑铺陈在一处,勾勒出一只从海面上探出头颅的畸形海怪。 而在图案的最下方,只有一行用铅笔写出来的、略显拥挤的笔迹。 「我终于明白,那只总是出现在我梦里的怪物,原来长着……我最熟悉的轮廓。」 落款日期是两年前的夏日…刚好是虞母去世后的第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1909:42:462021082921:2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个;风来3个;小k、十九、昼海、夜幕、远山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感情的看文机器72瓶;清茶38瓶;5、40173335、入云深处亦沾衣、雨饲、lxxr、清酒20瓶;风来15瓶;景13瓶;今晚一起吃烤肉、41490414、沉默的森林10瓶;十九6瓶;作业还没写、闲云野鹤5瓶;舒畅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3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3 窗外喧嚣的雨声如潮水般席卷而入,将人密不透风地徐徐淹没。 因保存不当,那张被水彩浸过的画纸已经脆得不成样子,只消轻轻一碰,上头凝固结块的颜料便混着飞灰簌簌散落,那薄薄的一层纸里,似乎凝结着岁月沉痛的重量,以至于让谈临非油然生出一种捧都捧不稳的错觉。 她盯着画纸上一处沾了颜料的指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胸腔内重新长出了血肉,那团新鲜的器官鼓噪着跳动,仿佛要膨胀勃发,挤压出所有空气,几乎令她体会到了一种反胃作呕的感觉。 明明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当白纸黑字的呈现在眼前时,竟还能激起这样强烈的震颤。 她下意识地想将这只箱子合上,然而那只剧烈战栗的左手却不受控制地将下一张画纸骤然掀开,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得木讷地立在远处,任凭虞歌曾画下的一切都化作鸿泥雪爪,裹挟着蛮横强悍的色彩,在她眼中纤毫毕现。 在这张画里所出现的,是一间窄小老旧的卧房,整体布局类似于一居的筒子楼,除房间的轮廓以外,只以寥寥数笔随意画了几样家具,没有半点装饰或美化的痕迹。 在图案一旁的大片留白里,虞歌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 「从前我一直庆幸,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天大的好事,才能得到这样一份长足又完满的缘分,好像永远都望不到尽头,哪怕是不熟的朋友,也常常羡慕我,能拥有这样一位优秀专一的爱人,还能一路携手相伴,从校服穿到婚纱。」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在这份感情背后,所需要的牺牲与奉献简直永无止境,把人从里到外都掏干净了,从前我总觉得,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付出得还不够多,可惜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事业、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我甚至根本想不起来,我本来…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我想不出理由来为我的爱人开脱。 恰恰因为我们相识二十年,我才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与其说是出于某种歹毒的动机或目的,倒不如将这份恶意看作是她骨子里的本性。 我在公事上见识过她步步为营的心计,也在私底下佩服过她计谋频出的手段,只是在过去,我竟然从来没有弄明白,原来这份恶意,也同样隐匿在决然无悔的旧情里、同样藏身于嘘寒问暖的温情中,同样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再也不敢在她身边睡觉了,在她身边躺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和她一起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谈临非将这几句话反复咀嚼了几次,只觉得脑子里的神经似乎蜷缩成了又酸又胀的小小一团,又好像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抻成了颤抖的弓弦,马上就要啪地一声猝然绷断。 这副画里的线条时粗时细,乱得几近模糊,有好几处都洇在了拓开的血渍里,但她一眼就能分辨出虞歌所画的地方。 在虞母过世后,精神状态万分消沉的虞歌曾闹过一次离家出走,足足跑了一两个月,还在南城自己租了间房。 那房子在许多年前,是附近某家国企的职工宿舍,后来因地方偏僻条件又差,几乎全被外租给了外来务工的单身租客。 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当她终于确定了虞歌的位置、踏进这间连床都没有的小单间时,心里的确浮现出一点……近乎于荒谬的得意。 她当然也在兴师动众地搜寻自己失联多日的爱人,但虞歌说到底也是个具备行事能力的成年人,又是留了字条要离家出走,报案失踪不大作数,私家侦探又算不上得力,她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来,其实是虞歌自己低头屈服的结果。 在离家一个半月以后,她身无分文又无处投奔的年轻爱人,总算被逼入彻底走投无路的境地,在出租屋门前的药房里动用了信用卡副卡。 她查过消费记录,知道虞歌所购买的是一系列的消炎药与强效退烧药,她一方面怜爱生病在外又郁结于心的妻子,一方面也为虞歌犯倔出走的这档子事感到失落恼怒,但在这复杂难言的心绪之下,却有种更滚烫、更炽烈的感觉,如同沸水般倾轧流淌。 因为虞歌那时病得很厉害。 说是重感冒,断断续续地拖了一整个月,也足以摧挎一个健全人的身体,更何况,虞歌那段时间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只能睡在一张漏着弹簧的破床垫上,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她把虞歌接回家里,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就只能终日陷在床榻之间,不仅喂饭灌药得经由旁人,连上厕所都得她亲自来扶。 某天夜里,她正用酒精替对方擦拭后背,只见虞歌吃力地把脸偏转过来,嘴唇由于高热而红得发乌,像是一片鲜血缀在苍白的脸上,显出湿而娇气的颜色。 “咳…你滚开,我…我不用你管,就算死在外面也不用,咳咳呕……。” 那听起来简直像有嗓子里的血呛入了喉头,即便是咳到几近呕吐,说话的声音却非常微弱,甚至由于声带被压迫,而夹杂着一点骇人的沙哑。 她伸手去摸虞歌因情绪激动而绷紧的皮肉,只觉得疼惜又心酸,然而这份怜悯像是蒙在一层纱后头,沉闷而不清晰,反而有股不能外道的慰藉从骨髓里缓缓渗了出来,在她脑海中虬结出痛苦而又快乐的阴影,哪怕是刻意压制,也明显到难以忽略的程度。 一无所有的虞歌,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她。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甚至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欣赏妻子的窘境。 离家出走就吃不起饭、自己生活连身体都照顾不好、最基本的起居饮食都不得不托付于她,那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满足感真是太久违了…… 她从几年前起就总陷入这种荒唐又扭曲的幻想,希望能回到虞歌最软弱可欺的幼年时代,将她无法自理的小小恋人悄悄藏在身边,迫使对方接受她的悉心照料与狎昵摆弄,在这份幻想发展到最极端的时候,她甚至想要卸了虞歌的一身骨头,让对方只能躲在卧房里、瘫在轮椅上。 她自己也清楚,幻想只是幻想……可事态不受控制地发展至今日,居然使她那些无稽又荒唐的念头一点点成了真,这真可以算得上是上天垂怜。 她怀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鄙薄,去亲吻虞歌消瘦而憔悴的侧脸,肺腑间那种快要决堤的躁动争先恐后地翻涌出来,使得她连吐息都带着一种腥甜杂乱的味道。 “宝宝,你真是烧糊涂了。”她软着嗓子道,“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什么都没了,又怎么可能…离得开我呢。” 在她印象里,她高烧未褪的妻子,当时是没有任何动静的。 她用唇舌去安抚对方微微战栗的眼睫,却只感觉到虞歌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那眼泪那么烫、那么多,转瞬间便消失在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如同夏日蒸发的几滴水渍,留不下一点痕迹。 ……原来虞歌在离家出走时,已经发现了这段婚姻背后血淋淋的真相,也早就看穿了那些混杂在温情悱恻中的残忍破绽。 在被她抓回家里照顾的那段时日里,她年少的妻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她身边、又是怎么忍得住,一个字都不来质问呢? 恶鬼不得而知。 她攥着那张画纸,盯着自己看似完好无缺的一双手,肌理深处却翻滚着一种奇异的痛觉,仿佛碎骨刺破了皮肤,血液凝在毛孔里,被风轻轻一吹,就掀起干涩又滑腻的剧痛。 那真是连身死都无法比拟的痛苦。 她活着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报应;在意外身亡之后,又觉得怀着遗憾挣扎离世,已经是上天能向她索取的最大代价。 可到头来……那些所谓的报应与代价,居然悉数落在了虞歌的头上。 她死死地阖上眼,焦灼苦痛的灵魂似乎在冥冥之中分裂成两半,一半怀揣着悲哀而无望的忏悔,在往事的泥沼中发出尖厉变调的哀叫,而另一半…… 则化作了虞歌年少时的模样,从敞开的老旧房门外颠颠地跑进来,笑容单纯而面带笑意,将下一张画纸径直举到她面前。 仿佛噩梦猝不及防地在眼前上演,谈临非觉得连浑身的血液都彻底冷了下去,那寒意从骨头缝里弥散到每一根神经末梢,令她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了。 虞歌画了她的葬礼。 在那张仅由铅笔涂鸦的场景里,她的遗体孤零零地躺在灵堂中央,周遭既没有前来吊唁告别的亲属好友,也没有挂着挽联的花圈环绕,只有大片潦草划拉出的黑色布景,被水渍浸得扭曲发皱。 虞歌用中性笔在那张画上打了个非常显眼的叉号: 「今天是姐姐火化的日子,但我不敢去参加她的葬礼。 我在姐姐的床上睡了一整天,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几乎有种一厢情愿的臆想,总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因为逃了月考,悄悄藏在姐姐的房间里,好像下一秒,那个照顾我长大、又总是特别好脾气的年长挚友就会推门而入,一边数落我的不上进,一边催我快点起来去做作业,而妈妈就在楼下等着我,喊我去吃刚刚切好的哈密瓜。」元宝小说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我还没有真的疯。 我以为我是想让谈临非去死的,但在她真的死掉以后,我却依然在心里管她叫姐姐,依然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旧事,依然日思夜想地盼着等着,希望她能来到我的梦里,让我再见她一面。」 「在妈妈死后,我一直在自我谴责,觉得我离不开姐姐、抽离不出这段感情,纯粹是因为自己软弱不成器的缘故,但也许是吃的药终于起了作用,躲回老宅的这几天,我突然就有点想开了。 ……怎么可能彻底抽离呢? 我从记事起就和谈临非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我们生命中的一切都紧密交缠、息息相关,我从小就爱她,那就像是一个人会爱亲人、爱自己一样,是一件再自然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在我们结婚以后,她就是我生活中的全部,我爱她,甚至胜过爱我自己。 我所需要的,并不是要和一段感情、或者一个死人告别,而是要放弃这段人生。」 中间的两段字迹都被凝固的血污浸得脏污,半点都分辨不出了,唯有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模糊在未亡人的眼泪里,勉强还能看出形状。 「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这辈子也没什么能让我遗憾的,但如果此生能重来的话,姐姐……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认识你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唯有沉而躁郁的雷声时断时续,谈临非茫然地偏过头,只见窗外的凌霄花随残存的落雨摇曳不休,呈现出甘霖正盛,而秾艳湿润的派头。 属于少女虞歌的那道柔和虚影裹挟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于她的身侧悄然消散,她伸手去捞,甚至摸不到一把细瘦的骨头,也留不住一句郑重其事的道别。 ……原来在决定赴死的那个时候,虞歌就已经在这间落满了岁月尘埃的卧室里,独自和她道过别了。 她将那一沓画纸摆在旁边,倒出了箱子底下的一堆小物件。 虞母生前用过的扇子、虞父常常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她在结婚时送给虞歌的婚戒、她们在二十出头时交换过的情书…… 最后滚出来的,是一个从书里撕下来的小小纸团,单面印字,上头只有几行她在少年时念给虞歌的诗。 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她也曾替赖在房间里的虞歌掖好被角,用最耐心、最温柔的语调,拖着声音哄妹妹入睡: “……她洁白如雪如百合,却浑然不知道,她已是一个女人,所以,她甜甜地成长。棺木和沉重的墓石,压着她的胸口,我心汹涌着孤独的烦恼,而她已经安息。” 那时候,她也曾捧着一颗鲜红而毫无欲望的真心,发自肺腑地倾注爱意,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份爱意却如同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一件文物,珍贵又易碎,哪怕重见天日,也会在锥心刺骨的往日时光里迅速衰败成一滩烂泥。 谈临非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码回去,她坐在房间落满灰尘角落里,抱着那只又旧又硬的箱子,看光阴从无动于衷地从窗边流逝,又从窗边爬走。 她到底是无法同当日的爱人感同身受,但这样坐得久了,想得多了,那些炽烈而灼人的剧痛还是从麻痹的感官中生长出来,如同在沼泽里探出苗头的一株荆棘,将她一点点拖入了泥潭里。 那箱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虞歌的一辈子,也是她完完整整的一生。 如果她注定要守着这些旧事熬过这一甲子,那么要是能在消失前再见虞歌一面就好了。 要是能和她曾经的爱人…当面道个别就好了。 感化进度:49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921:28:562021090120:0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昼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感情的看文机器58瓶;lxxr30瓶;小蘑菇8瓶;点点2瓶;百合文的抄袭大王是谁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24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4 说是名胜古刹,但因地处偏僻,又主要用作地藏道场,归雲寺向来算不得什么热门景点,除初一十五外,前来游览或参拜的外来者寥寥无几。 香凝钟静的山门内,连贩卖香火的小贩都早早收摊,唯有几位负责洒扫的皈依义工,正趁着日头未落,在默不作声地修剪草木。 谈临非止步于偏殿檐下,顺着角脊延伸出的弧度极目远眺。 只见浓郁飘忽的山岚云影内,北边如列画屏的山色连绵成川,显出蜿蜒而陡峭的曲线,而在隐约的山影之上,千万光点汇聚成金光脉脉的条带,在山峰与溪流间随风流淌,如同触手可及的星海,明明灭灭地映入眼帘。 ——在这香火稀疏的老庙周围,竟终年环绕着货真价实的佛光。 饶是和那虚假的星河隔着大半座山脉的距离,恶鬼也开始觉得口舌发干,那感觉如同踩在焦黑发烫的岩石上,四下都是湍急奔涌的岩浆火海,即便燃烧着的火流暂且还没有蔓延到她身上,那股扑面而来的灼热感却依然让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倏尔绷紧了。 寻常精怪都不敢在寺庙内现身逗留,更妄论是她这种沾过人命、强留世间的怨灵,与其说是畏惧或胆怯,倒不如将这理解成一种出于自保的本能。 ……可虞歌就在这里头。 所有的遗憾与不甘,本该在死亡那一刹那达成永恒,但在念叨着虞歌这个名字的时候,谈临非却在恍惚间听见了心脏剧烈泵动的声音,那血脉跳动的细微声响在她的耳膜最深处微微鼓噪,使得她连呼吸都凝滞了,一时间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到。 那真是一种习惯般的怦然心动,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她性格里天生就具备虚伪、冷漠又过分追求完美的特质,这份特质赋予了她一份引以为傲的理性,也造就出一种苍白而无法被填补的残缺。 缺乏同理心、缺乏道德感、缺乏所谓的真情诚意……这种残缺在她胸腔内横亘了十几年,如同一处汩汩涌着毒汁的血窟窿,在日久经年的兀自挣扎里,甚至淬炼出一点纯然的歹毒。 念高中的时候,她身边的女同学们基本都处在发育期,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探讨电视里的男女明星,也会叽叽喳喳地聊一聊言情小说,或分享一些带点颜色的小电影。 她在这方面知事比较早,因而在观摩那些旖旎而夸张的场面时,充其量也就是怀着点冷眼旁观的猎奇心,她领会不到什么面红耳赤的羞耻感,更提不起什么热血喷张的兴致,真对这档子事感兴趣,其实还是在虞歌长大了以后—— 那是某一年暑假,虞歌照惯例蹭到她房间里看电影,看到半夜便窝在她身边同榻而眠,她想在妹妹的平板里定个闹钟,却不慎瞥见了对方这两天的浏览历史。 在那张诠释着视频内容的缩略图里,腰细腿长的外国女人被纯黑的皮革镣-铐固定在十字架一样的刑-架上,肆无忌惮地袒-露出一身暇白的皮肉,而即便是在画质模糊的情况下,那身皮相上因鞭-笞而隆起的紫红淤痕也分外抢眼,显出一种痛苦而又欢愉的色泽。 这孩子也想要…被人这样对待吗? 尚且年轻的谈临非略微偏过头,端详着睡得非常香沉的小姑娘。 那张因步入青春期而略显肉感的小脸上泛着一点微妙的酡红,被柔顺下垂的眉眼一衬,看起来有种一无所知的无辜与稚嫩。 那可能只是一个孩子对于小众癖-好的好奇心,也可能是个不入常俗的特殊爱好,她当下只觉得可爱,于是一手替虞歌盖上肚子,另一只手则摸到床头柜上,够下了自己的耳机。 ——那天晚上,她做了场非常有代入感的梦,那梦里不仅仅饱含着春-意与欲-求,更承载着某种热烈又真实的妄念,如同在身体内部炸裂开来的热武器,裹挟着炽烈的气流,无孔不入地席卷过肌理,令她在凌晨的空调房惊醒时,连睡衣都黏在了身上。 在梦里,有囚笼、有眼罩、有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有与世隔绝的无人小岛、也有……她那被颈环拴在床柱上、只能安安静静乞求疼宠的邻家妹妹。 不-着寸-缕的虞歌俯身卧在她膝头,雪白的皮相之下落着细密而不见血的伤痕,那薄薄的两片骨头在皮肉底下撑出引人注目的弧度,像被裹在茧里振翅挣脱的小小蝴蝶。 她垂下头,看见虞歌在自顾自地磨蹭她的手臂,那姿态是那么不安,又那么感激,如同匍匐在主人脚下讨饶的幼宠,露出一点懵懵懂懂的委屈,叫人不能看不见,亦不能不怜惜。 “……姐姐,哎,姐姐,你怎么起来了哦?” 虞歌迷迷糊糊的呼唤声从枕头里传出来,回荡在她的胸腔中,那模样柔软、乖顺、又万分依赖,一切的一切,又在和她梦中的渴慕隐隐共鸣,她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重新躺回去,将对方严丝合缝地笼进怀里。 ——她当然清楚,这对虞歌而言,只是在青春开蒙时偶然发觉的小小情趣,而她也永远不可能将虞歌关在笼子里、栓在床柱上。 但那种来自睡梦中的满足感却如同潮水一般慢慢涌现,填满了她胸腔内鲜血淋漓的空缺,也令她在日思夜想的渴求与忐忑中,体味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 她眼看着虞歌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只敢偷偷传看小电影的无知少女,出落成了能和朋友一起泡吧喝酒的年轻女人;从缩在她怀里睡得直流口水的无忧幼童,蜕变成了一个懂得和她讲情话、也会偷偷亲吻她的年少恋人。 但哪怕是在虞歌和她确立了关系以后,她也常常被那份疼痛所折磨,如同一场漫长持久的生长痛,潜藏在完美无瑕的外表之下,隐匿于无底线的温情与耐心之中,总是发出又闷又胀的痛感,让她连骨头缝里都酸涩淤堵。 她还以为那是出于爱。 尽管这感情里充满了私-欲与算计,尽管这感情将虞歌逼入了求死的境地,她也总以为……那是出于爱。 然而时至今日,在她彻底失去了虞歌以后,她终于能直白地撕扯开所有的遮羞布,剖开自己腐朽的胸膛—— 那里其实没有什么需要被填满的空缺,也没有什么终年折磨她的爱或者恨,她会觉得疼、会觉得不满足,是因为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只暴-露出一团浸在污秽中、裹满了毒汁的心脏。 恶鬼避开供奉着地藏金像的正殿,伸手推开了禅房大门前的木质围栏,系在银杏树枝上的惊鸟铃发出一阵泠泠脆响,却没惊扰到院落内的任何居者。 这居所内的确设立了笼在佛光内的结界,但这结界似乎只为了驱赶外客,并没有什么赶尽杀绝的意味。细密盘旋的光点在微风中交织成一张远长柔软的网,带着神佛无声的告诫与劝慰,不留情面地萦绕在她的身旁。 谈临非长长地、彻底地吐了口气。 每迈出一步,她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更绵绸、更冷凝一些,仿佛坠入了正午时分的海水,时而冰冷,时而灼热,但在这沉浮不定的冷与热之间,窒息感却是一成不变的,如同在气管里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连喉间都瑟缩阻滞,令人哑然失声。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进来。 被她伤害过的、那个两小无猜的爱人已经死了,现在的虞歌较过去更加成熟、阅历也更丰富,断然不会再给她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也不再需要她的歉疚与补偿。 事到如今,她与虞歌之间相隔的那道罅隙,不仅仅夹杂着二十年的爱恨纠葛,不仅仅包含着生与死的隔阂,更涵盖了那么多她无从了解、更无法触及的异世光阴,那个将正颗心都系在她身上、不得不仰仗她来拯救的无助妻子,早已在她一无所知的地方荡然无存,徒留她沉湎在无可挽回的往事中,一件又一件地细数自己的罪责。 但她不得不来。 就算对虞歌而言,这辈子好的坏的都已经定格于过去,她也不得不来。 在少年时和小姑娘一起冒雨上下学的路途、在十几岁时哄妹妹睡觉所念过的诗歌、在虞家的小卧室里一宿接一宿的晦暗梦境、在中学后山里的第一次接吻、在正式交往后牵着手在下雪的草原上散步、在婚后无休止的纵容与心怀恶意的打压、在虞歌离家出走后那令人心满意足的掌控与照拂、在盘山车道上所留下的濒死的鲜血与憾恨…… ——那些或轻渺或沉痛的旧日时光,无论在外人看来如何,都拼凑成了她完完整整的一生,而她这一生,全都牵系在虞歌身上。 她活成了一头看守猎物的恶龙,因不顾及猎物的感受,只知道用锁链将对方牢牢绑在自己身上,可到头来,那锁链不单单成为了猎物的颈环,也变成了约束恶龙的脚镣。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曾将心内最自私最晦涩的渴望,化作一把淬毒的箭,深深没入爱人的生命里,但那箭簇兜兜转转,却也扎穿了她自己的要害。 在肺腑抽搐般的阵痛中,谈临非勉强走到禅房门前,却霎时间僵在了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那只是一声幻听,但那声音很快持续般地刺入她的骨膜,让她下意识地急剧倒气。 ——那是虞歌混杂着哭腔与战栗的喘息声。 “啊……兰提,慢…慢一点。” 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就连接吻时含糊而压抑的低吟都顺着墙根与门缝弥散出来,在她鼓膜深处最脆弱的部位反复徘徊。 她对那声音真是再熟悉不过。 虞歌在投入的时候不会和人交流,更不会发出所谓的叫声,那声音几乎像是含在喉咙里头,从胸腔里溢出来的一样,因鼻音浓重而显得万分缱绻,甚至在激动的那一瞬间,还会沾染上一点仓皇而无助的泣音。 “兰提,兰提,呜……抱我,抱紧我。” 那声音如流水一般倾泻出来,与谈临非近在咫尺,仅有一门之隔。 她几乎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沸水浇透了,那翻滚不休的躁动如电流般蹿入她的血管,使得她连太阳穴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战栗,那滋味是如此的澎湃汹涌,但她一动也不敢动。 ——她昔日的爱人与旁人共赴欢喜,而她甚至不能去出声打扰。 房门内,虞歌的嗓音听上去愈发柔软、愈发温吞,字与字之间粘连得含糊不清,恰带好处地透出一股暧昧的温存。 那声音是热的、门后的氛围也是热的,但谈临非站在门前,却觉得连骨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化作了潮湿而冰冷的淤泥。 飘忽璀璨的佛光如同紧密缠裹的丝网,确实将她裹得透不过气来,但这和身体内部的痛感相比,似乎又算不得什么,她几乎觉得从胃里生长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以尖而薄的指甲抠她的喉咙口,激起一种近乎于呕吐的痉挛。 她自然什么都吐不出来。 门内的声响终于渐渐止息,只剩下虞歌略显低哑的呼吸声,恶鬼死死地闭了下眼,将发麻的掌心贴合在门板上。 混杂着躁动与恼怒的酸妒无声无息地在她内心滋生出来,又飞快地倾颓腐烂,然而虞歌那种介于酣畅与哀求的喘息声却依然在她耳边挥之不去,使她连鼻腔里都泛起酸苦的涩意。 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挫败与难堪中,她竟然不愿挪动一下脚步。 因为虞歌就在门后。 她将指甲抠进木门的缝隙里,尖锐细小的倒刺顺着木质的纹路刺入她的指缝,但她却越按越用力,以至于连手背都绷起明显的经络。 仿佛只有接着这个动作,她才能隔着一扇门,贪婪地汲取一点点……独属于故人的温度。 【感化进度:58】 …… 浴室内放了瓶无火香薰。 那是种非常馥郁、又有点湿润的味道,似乎有种扑面而来的亲切莲香,但若仔细嗅闻,那香味又带着一种很明显的距离感,疏而不散地与氤氲水汽融为一体。 蓝和将虞歌从水里捞起来一点,用粘着泡沫的指腹一点点按摩对方细嫩的皮肉,在她的手掌底下,趴伏在浴缸边缘的年轻女人不适地转了转上身,那截嶙峋的肩骨于皮肤之下艰涩地挪动,好像要撑破那层薄透的皮相,横陈在她的掌心里。 她过去总觉得,菩萨理应有一副缓和又坚定的性子,心胸又宽和宏大,纵使对某人某物心生不忍,也未见得特意降下什么福报或慈悲,但当那虚无缥缈的假设,当真在她面前化作了一个具体的轮廓,那可真是连随意的一举一动,都足够让她意乱神迷,而呼吸发滞。 更何况…在她面前的这个孩子,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经历过和她相似的苦难。 法师脸上流露出一点稍显阴沉的怜爱,她以一种强势有力的姿态,将虞歌托进怀里,但落在对方鬓发间的亲吻却那么柔软、那么疼惜,轻得像雨水舔吻莲叶。 虞歌在这逼仄的怀抱中无意识地挣动了两下,随即便很温驯地软下了身子,甚至主动凑近了一些,将自己的嘴唇埋进对方的颈窝里,温存似的碾了又碾。 她献吻的模样总是异常专注的,和一只只认识主人的幼犬一样,那神色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侧目之意,轻而易举就能剥出一段衷情。 蓝和几乎要溺死在这种温波荡漾的氛围里,她在腾腾热雾中替对方梳理那头与她交缠在一起的长发,却见虞歌的眼皮恹恹地垂了下去,仿佛在极度的倦怠与懒散中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重。 “小歌…小歌,乖一点,我们洗完了再睡?” 她怀着一种掺杂着甘美与餍足的愧怍,贴近了对方的侧脸,却听虞歌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非常细微的闷哼。 她们离得那样近,那声音里的挣扎与无助完全无从掩饰,明明白白地穿透了鼓膜,钉进了蓝河的脑子里,以至于连那吐息中的每一次剧烈战栗,都能让她跟着屏息凝神。 蓝和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扳正了对方的脸,她如沸的冲动刹那间被浇熄了,血液流速过快所带来的麻痹感从肌肤相触的毛孔中弥散开来,不留痕迹地蚕食着心脏,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悸的回声。 ——在那张秾丽又疲倦的皮相上,并未流露出因沉睡而人事不知的表情,虞歌的神情间没有半点安宁,反而透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抗拒与恐慌,连眉头间都皱起一块惶惑惊疑的阴影。 她拿浴巾擦干净虞歌的脸与头发,却见大片的水渍从虞歌紧密合拢的眼睫底下渗出来,如同酝酿已久的一场阵雨,连擦都擦不干净。 那是因为眼皮子太浅,而无法眶住的眼泪。 蓝和将指尖对方颈边,感受着脉搏在血管中的微弱跳动,她足足在虞歌床头端坐了大半宿,才终于下了定论—— 与其说是疲惫到极点的入睡,虞歌此时的状态倒更类似于…一场连当事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浅度昏迷。 …… 444一边处理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剧本,一边趴到宿主耳边唠唠叨叨。 “宿主,宿主,哎你先别晕啊,快起来分析分析剧情!” 虞歌面无表情地瘫在原地,足足缓了几十秒,才勉力掀起了眼皮。 “你觉得…我现在这状态适合上班吗?” 系统狐疑地挑眉,围着她绕了两圈,迅速地统计出一张情绪数据。 “……我天,这药对你产生的影响,比我想得还要大啊。”它忍不住咂舌,“要是这样下去…你还怎么循序渐进地完成任务啊?” 饶是系统,也无法肆意更改宿主的角色数据,是以,若想在任务中达到全然逼真的“垂死”效果,大多也只是靠药物的内部作用。 从理论上来说,管理居使用的药物几乎不存在副作用,只单单会摧残角色的身体,而不会对宿主的思维或意识造成任何影响。 这一类药物所产生出的效果往往是完美且极端的,如同在注射慢性安乐死的同时,强行打入大剂量的兴奋剂,使得宿主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保持积极亢奋的精神状态。 身体痛苦而怠惰,但精神却无比清醒。 这感觉听起来可怕,但对于受过大量训练、又拥有过人理智的职业宿主而言,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而,一旦这份理智从内部彻底瓦解…… 一个人在极度痛苦的濒死状态里,究竟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持有什么样的信念、维持什么样的心境,那真是一件连宿主本人都无从揣测的事情。 虞歌撑着地扳坐起来,将腰背绷得笔挺,整个人的姿态,有如一张紧绷到极致的弓弦,配上那副苍白发灰的憔悴气色,有种说不出的矛盾与异样。 “……就是因为没法循序渐进,我才会让你下这种猛药啊。”她低声道,“一方面,谈临非的本性根本无从改变,如果要想在我走之后,防止她在这个世界突发奇想胡作非为,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让她心甘情愿地被超度;另一方面嘛,夹在一个怨灵和一位神明之间,除了彻底身死之外,我暂时也想不出来,其他拿来脱身的法子了。” 444既忧心她消沉的精神状态,又牵挂着没着没落的任务,踟蹰了好半晌,才嗫嚅着提出质疑。 “但是宿主,‘防止恶鬼作恶’,只是你自己推测出的任务目标,如果最终的评判真是以彻底感化为标准,依照现在的进度与攻略目标的顽固程度,恐怕到你真的死了都无法完成啊。” 年轻的宿主摸了摸后脑上隐蔽的针孔,怔忪地反应了片刻,却将这质疑绕了过去 “实际上,我也一直不明白,如果说任务中的感化进度,真是以攻略目标受触动的强弱来判定,那这么主观抽象的东西,到底是如何计算出具体数值的呢?” 在药物的慢性折磨之下,她连瞳孔都有点涣散了,眼睛里像蒙着一层粼粼水光,但那口吻中却依然透出一点慑人的镇静,几乎给观者一种精悍而不容置疑的错觉。 ……在这副清瘦到有点佝偻的躯体里,似乎蕴含着一种让系统无法理解的力量,即便是□□上的苦痛与精神内的折磨,也无法撼动这力量分毫。 444被她这一出弄得一愣,刚要开口解释其中的原理,却见宿主漫不经心地半阖上眼。 “我知道,你们系统有上头教的一套说法,但归根结底,系统能掌握宿主的情绪波动,是因为属于宿主的□□就躺在快穿舱里,时时刻刻接受检验,让系统获得第一手的生理资料,问题在于……攻略目标由复杂到无可估量的数据流组成,根本不存在实体,你们又从哪去获取一串数据的情绪与心理变化呢?” 她将头皮上渗出的几滴血珠随手一抹,彻底地深呼吸了两次。 “不用提醒,我知道我该集中精力在任务内容上,只不过…如果不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来分分神,我实在是很难控制住情绪。” 宿主松开始终紧咬的牙关,勉力平复了语气。 “让你这么早给我打药,也不仅仅是为了任务考虑,主要是我这一把也确实得速战速决了。”她道,“至于谈临非那边……只要她还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只要她最后还愿意跟我走,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私心,我想,最后的进度还是能够刷满的。” 她略微低头,对趴在腿上的444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毕竟…对一只恶鬼而言,再也没有什么会比弥补遗憾、完成夙愿来得更加重要了。” 第 125 章 家有青梅变鬼妻25 444在确认了宿主意识清醒后,才吞吞吐吐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顺利完成了攻略目标的感化,宿主,你到时候……打算拿菩萨怎么办啊?” 虞歌不动声色地攥了下拳,再开口时嗓子明显地发哑。 “就算兰提再神通广大,也仅仅只能局限于平行小世界里,难道她还会发觉管理局的存在,进而闯入真实的时空吗?” “那倒不太可能。” 系统难得展露了几分可靠,十分认真地摆了下手。 “但她把你当作被迫穿梭时空的快穿者,你在这个世界身亡以后,她保不齐还会继续寻找你的灵魂,从而影响到其他的平行世界,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 它压低了嗓门,“她这回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其实还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信息屏障存在漏洞,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场意外,你要是就这样死了,还让她一直怀着希望等你,是不是有点…太没人性了?” 它这担忧一点也不假,毕竟,连菩萨自己都亲口承诺过…… ——“哪怕有一天我们彼此走散,我也总能在无垠而广袤的大千世界里找到你。” 年轻的宿主沉默了好几分钟,终于重新拿起了剧本,她将手指停在“蓝和”这个字眼上,反复摸索了片刻,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连我都不相信,我居然真的舍不下她。” 那声音近乎微不可察,444一时都没听清楚,但它还没来得及刨根问底,就见宿主三下五除二地往下敲了几行字,那副漆黑而纤毫毕现的眼睫底下,只有一种坚冰般的冷静与果决。 ——若不是能实时监测出情绪波动,它几乎都要以为那一闪而过的犹疑只是它自己的错觉。 “既然菩萨的存在不会影响到任务本身的进程,那么实话实说反而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虞歌垂眸,恰好对上444诧异不已的表情。 她平静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 虞歌的这次昏迷足足持续了两天一宿。 在第三天的清晨,蓝和捧着烫好的毛巾走进卧房,却见这年轻女人正独自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那侧影是如此的沉静安定,黑沉滑腻的头发蔓过雪白的脖颈,碰撞出一种干净而又素淡的色泽。 那本该是一副见之心悦的场面,却使得蓝和的心内涌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苦辛,她缓和了一下面色,在摇椅前蹲了下来。 “来,先擦把脸,厨房里给你温了粥,你先喝点水再去吃饭吧?” 那语气压的不疾不徐,叫人听不出半点反常,但虞歌就像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样,少顷,才悄悄垂下了眼帘。 许是因为睡了太久,还有点惺忪的缘故,她眼睫上凝着的水汽还尚未干透,这样低垂散开的时候,便在灯光下映出一点细碎微渺的光晕。 她就这样愣了一会,才将攥在一起的双手分开,平摊在对方的肩膀两侧。 那是个请求拥抱的姿态,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亲近与依恋,几乎叫人招架不住。 蓝和很配合地坐过去,将她拥进怀里,身影交叠之间,连心跳都紧贴着彼此的胸膛共鸣,自有一番不宣于口的温情脉脉。 虞歌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衣领里,她刚开始只能觉出对方细腻微痒的吐息,但不过几十秒,那块贴身的布料就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浸透了,窝在她怀里的孩子因许久没有进食,连哽咽都哑得发颤,让她连胸腔里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都被酸热苦涩的暖流胀满了。 蓝和的目光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小歌,你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有数,你和我实话实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将嘴唇抿得发白,神色间流露出一点非常罕见的凌厉,她就着二人相拥的姿势,轻轻笼住了虞歌沁出冷汗的后颈,将对方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硬挖了出来。 紧接着,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一滴浑圆的热泪是如何挣脱眼眶,又是如何碎在她的掌心里。 “……对不起,兰提,对不起。” 即便已经抽离了这个怀抱,虞歌的双手依然紧紧攥着她的衣襟,那力道大得连指甲都绷得青白,动作里的忧虑与仓皇全然无从掩饰。 “我得去死了,我必须得…去死了。” 饶是菩萨,也未曾听闻过这样离谱的说辞,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有点荒谬,又非常爱怜,但下一秒,当她看见虞歌那副惨败而惊惧的模样,却觉得连奔流温热的血液都渐渐冷凝了下去,将她从头到脚的每一根血管都冻得发脆。 “我一直在骗你,兰提,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本来…我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虞歌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逐渐拉开了二人之间毫无间隙的距离,那双摆在她面前的手还在兀自痉挛,但对方的泣声却骤然止息,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一种克制而压抑的平和。 “与你们发生纠葛,本来我工作中不得不处理的一部分,为了能够在不引发疑义的情况下顺利脱身,我只能在每个世界生存特定的年限,时间一到,就必须得去死。” “兰提,”她柔声道,“你只是我的任务之一,而现在,又到了我们该告别的时候了。” 即便是在最无稽的话剧里,也演不出这种戏码。 这番话似乎在虞歌脑子里滚过无数次,她表达得既流畅又清晰,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将事态推到了一个难以挽回的局面,尽管或多或少地有所预感,真听到这言论的时候,蓝和却依然有种诧异又撕裂的感觉。 那些曲折而蹊跷的经历原来都是假的。 那些由上天命定的因缘际会…也只是这场骗局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从理智上而言,她也许该愤怒、该质疑、该对虞歌所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追根溯源,但从感情上而言…… 她被眼泪浸透的领口还泛着不可忽略的刺骨凉意。 虞歌的眼泪是真的、虞歌与她同频震颤的脉搏是真的、虞歌与她共同度过的万年时光也是真的。 就算这相处中的动机并不是百分百的单纯,还夹杂着确凿的期满与诱骗……那归根结底,也是她甘之如饴的结果。 神明怀着没顶的温柔,轻轻闭上眼,去亲吻对方紧闭的双唇,在气息交缠间,无数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如同闪烁着微光的雀跃燕群,从她脑中纷纷掠过,又哗然散去。 匍匐在她脚边的小小幼兽、在莲座上对她伸出手的少女谛听、顶着滚滚天雷将菩萨魂魄护于身下的狼狈信徒、小心翼翼的、坚定不移的、缱绻悱恻的……那么多错杂离奇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却只剩下她面前的这个孱弱人类,与她记忆中的那副稚嫩面孔,严丝合缝地交替重叠。 她僵硬地抬起手,擦拭着虞歌唇边的水渍,连呼吸都有点不稳。 “小歌,你明知道我还会再找到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呢?” 工作或任务也好,赴死时意外遇到的变故也罢,这根本都是些无从考证的缘由……究竟有什么必要,来和她和盘托出背后的真相,又为什么偏要挑这种注定性命不保的时候,来和她剖析这伤人伤己的前因后果? 虞歌并未拒绝她的亲吻,然而她从对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缠绵与暧昧的痕迹。 与其说是无动于衷的冷淡,那神色其实更像是一种行将就木的麻痹感,如同再命运施加的苦难面前逆来顺受,即不打算奋力挣扎,也不愿意多加解释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找到我了。” 夏日的山风从窗棂间涌入,掀起院内铜铃的阵阵脆响,那风轻盈地裹挟着一切的恋情蜜意,又沉甸甸地吹拂过所有血泪与磋磨,不当不正地横亘在她们之间。 虞歌用尽了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牙关间的战栗,她咬得那么死,以至于在开口时,连齿缝间都渗出鲜明而狰狞的血迹。 她低眉顺目地静了半晌,平静地替对方理好衣袖,那动作异常迟缓,又异常郑重,仿佛在镜头内被一帧帧定格,她以为能将这一刻拖到漫长而永无止境的地步,但那真的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她的目光还留在对方的眉眼间留连不散,但声音听起来已经又妥当又冷定,甚至找不出半分纰漏。 “兰提,抱歉,你该回到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去了,你的存在,本来就会给其他世界造成不良影响,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我死的…也就越早。” 微渺而悠远的虫鸣回荡在静谧的山林里,又在风中逐渐模糊,化作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绵长哀鸣。 444胆战心惊地蹭了蹭宿主的手心,却惊觉那方细嫩冰冷的掌心里,已经浸了一层湿而滑腻的冷汗。 它掏出一盒面巾纸,小声提醒道:“宿主,宿主,菩萨已经走了,你…你不要再哭了。” 虞歌以单手遮住眼睛。 尽管没发出一点声音,但那大片的泪痕顺着她青白的面颊横淌下来,掉得那么多,又那么急,连薄薄的面皮都浸红了,甚至由于憋得太狠,使得她的整扇胸腔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剧烈抽搐。 “……我知道。” 她停顿了许久,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阻塞而嘶哑的呜咽,那口哽在胸膛里的呼吸一时半会儿顺不过来,让她连鼓膜深处都在嗡嗡作响,如同倒灌进一捧凉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再给我五分钟。”她重复道,“五分钟就好。” 在她面前,任务剧本已经随着宿主的改动而自动更新,摊开的剧本被风一页页吹散,却没能留下一字一句,属于外来者的痕迹。 …… 连谈临非自己都未曾奢望过,她居然还能有再把虞歌接回身边的一天。 她本来是打算在归雲寺里一直等到魂飞魄散的,然而踟蹰了天过后,虞歌却孤身一人,扶着寺庙里的斑驳黄墙,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 ——相较半月以前离开别墅时的状态,这孩子整个人都萎靡了不止一星半点,连袖口都残存着血淋淋的脏污,猛地一瞧,甚至比她还像个徘徊人间的怨鬼。 恶鬼将对方架在怀里,只觉得从骨髓深处蹿起一股汹涌而温热的怜惜之情,她还没意识到这感觉从何而来,便有种更为强烈、更为剧烈的刺痛感便由内而外地涌现出来,彻底淹没了她。 因为虞歌连直线都走不了,只能将全部重量都托付在她身上。 换作她还在世的时候,她定然会为这份不得已的依赖而心生满足,然而此时此刻,虞歌的这份衰弱眼看着便到了威胁性命的地步,叫她不能不紧张、又不能不恐慌。 是为了那个佛门的法师吗……? 为了一个在异世相识相恋的女人,便要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吗? 酸妒与不甘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在她空荡荡的肋骨之下盘旋成一颗心脏的形状,但她没资格提出质疑,更没资格指责旁人,那滋味真是前所未有的无力,令她系扶着虞歌的那只手臂都在轻微的哆嗦。 “不…不用送我去医院,这也不是兰提的错。” 一只因高热而过分炙烫的手心贴在她冰凉的肌肤上。 虞歌微微偏过头,连视线都不怎么聚焦了,但那目光却仍然牢牢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只有借着这个举动,才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我也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过不了多久,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蜷缩起手指,轻轻抠了下对方的掌心。 “谈临非,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但我们好歹夫妻一场,你若是对我还抱有什么执念或不舍,就这样……来送我最后一程吧。” ——外来的要离开,苟活的要偿命,命运怀着扭曲的恶意兜兜转转,将所有人都拖拽回了原有的路途。 那她又该如何呢? 谈临非想不明白,也不愿去细想,她依照虞歌的意思,将命不久矣的年轻妻子带回虞家老宅,安置到那间虞歌小时候的房间里。 那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 窗外的凌霄花还是会挡住半扇窗子,泛黄的白色桌椅还是很容易积灰,断了馅的古典吉他还是被闲置在墙角,就连虞歌只提笔写过几页的练习题,都原封不动地被塞在书柜的角落里。 谈临非终日守在床边,仿佛连颈骨都跟着钙化了,她一动不动地僵直在那里,现在麻木的起起伏伏之中,只留下一道黏稠而凝固的背影,倒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幽灵,没有生气,没有情绪,亦没有意图。 她只是守在那里,也不知是为了守候一位活不长久的故人,还是沉湎于一段一去不返的光阴。 【感化进度:69】 …… 缓慢步入死亡的过程,往往是难堪且难捱的。 在卧室躺了十三四天以后,虞歌就再也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了,连米汤进了胃里都能被呕出去,到这种时候,她其实完全顾忌不了什么面子,有那么几次,在她还来不及撑起上身的时候,食物的汁液甚至会冲进鼻腔里,跟着一起往外涌。 但她自己却完全无暇他想,她甚至没精神在吐完之后冲个澡,便会在深长的呼吸中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沉睡,仿佛四肢都被灌满了沸腾的铁汁,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透出一种沉重的酸软。 谈临非替病患擦干净双手,就把那截白得发灰的小臂塞回被子里,在重病垂危的这段时日,虞歌完全拒绝和她交流,她最开始还觉得那是碍于情分,或者提不起力气,但时间久了,她也慢慢地回过味来。 ——虞歌和她,大概确实已经无话可说。 如果她是虞歌,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一起怀念曾经璀璨美好的少年时光、是指责她所出的那些无可原谅亦无法挽回的旧事、还是感激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无论是哪一点拎出来,似乎都没什么多言的必要了。 她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笼在虞歌的脖颈,那截皮肉因过分的消瘦而略显松弛,但依旧保持着细腻柔嫩的触感,更重要的是,在这层单薄的皮肉之下,还有固执泵动的微弱脉搏。元宝小说 尽管微弱,但虞歌的的确确还活着。 恶鬼丝毫没意识到这动作里所蕴含的威胁感,在虞歌睁不开眼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顶着一副岑寂而又森寒的神情,但内心的全部感触却是朦胧不清的。 她像是回到了对外界情绪一无所察的幼年时代,连痛苦与恐惧都能混淆,连周全与虚伪都分辨不清,哪怕在慈爱的祖父母同时病逝时,都能无动于衷地站在母亲身边,替在场的长辈将一切细微之处处理妥当。 她拿完美无缺的行事准则当成标准,却从未体会一到一丝半毫的欢愉或自得。 那感觉如同和外界隔着一层又深又冷的海水,她理解不了旁人的感受,别人也听不见她的呼喊,她这样捱到长大成人,直到对虞歌上了心,才总算拥有了大幅度的情绪波动,总算得到了唯一一样能够寄托情思的事物。 若是虞歌不在了,想必也会连这份能力都一并带走吧。 在寂静无声的卧室里,她俯低上身,反反复复地轻吻虞歌的手背,在这场景中,看似处于下风、请求恩施的是昏迷中虞歌,然而只有她明白,纵使用尽了心思与算计,那个跪在泥地里,向对方竭力哀求伸手的…… 从头至尾,都只有她自己。 【感化进度:74】 …… 即便是在无法抗拒的半昏迷状态里,虞歌看起来也异常地不安宁,一旦身边离了人,她就总会发出一种含糊又惊慌的呓语,尽管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词根本无法串联成句,这声音里的恐惧与惊慌也已经足够清晰,仿佛她总是徘徊在一场接一场的噩梦里,无法脱身,也无法呼求。 这其实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在水米不进的情况下,她的身体真的已经过于衰弱了,那点残存的精气神甚至不足以支撑噩梦这么活跃的大脑皮层活动,这完全是在硬撑着透支生命。 在某天夜里,她烧得迷迷糊糊,竟然就这样在噩梦中惊醒了过来,谈临非还尚未来得及出声询问,便被对方猝然掐住了手指。 ——那真的是在掐,因为虞歌的手指已经麻木到没什么知觉的地步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指甲已经刺入了恶鬼的皮肉里。 借着床头昏黄的夜灯,谈临非只能看见对方雾气蒙蒙的一双眼睛,那么湿润,又那么明亮,仿佛盈着两捧碎在水里的月亮。 “……姐姐,我梦到我们小时候的事了。” 她凑近了一些,虞歌灼热颤抖的气息就缭绕在她耳根,那气息已然非常微弱,不贴着根本觉察不出来,却这样顺着耳膜涌入她的脑海,拂过颅腔内的每一根神经,如同卷席着岩浆的飓风,掀起一种又烫又持久的蛰痛。 “我梦到我十五六岁时,非要在夏天黏着你睡觉,妈妈埋怨我不懂事,怕我影响你休息,你就拉着我打圆场,说就我这么一个妹妹,愿意永远都把我带在身边……。” 虞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又剧烈地呛咳起来,那沉闷的咳声几乎像是从肺里径直传出来,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喘息,便有大片颜色发浅的鲜血从她齿缝间溢出来,沾到了谈临非的侧脸上。 她有点不解、又有点得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苍白短暂得过分,几乎让人来不及琢磨。 “姐姐,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喜欢我了吧,你还是…还是真的爱过我的,对吧?” 这句话总算突破了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掺杂着悔怨的酸涩感如同腐蚀性的毒液,顺着血管淌过她的每一寸身体,恶鬼甚至在剧痛中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觉得自己连这幅空空荡荡的皮相都要从内部彻底溶化了。 虞歌暂时性地苏醒了片刻,便送给她一份破冰般的情绪体验,那简直像是将粗糙的盐粒磨挫在伤口上,明明是陈年老旧的伤痕,竟也能汩汩地淌出鲜血来。 ……她以为虞歌都忘了。 她年少时的爱人,在异世中度过了数不清的光阴,身侧又有了旁人相伴,甚至在她所无法想象的境地中,练就了一份更为成熟果决的心性,她以为虞歌早将这些蒙尘染血的旧事通通抛却于脑后了。 她以为那些发生在这里的爱意与伤害,已经被时间层层叠叠地消解殆尽,以为守着过往不肯松手的只有她自己。 原来虞歌也都记得。 她想问问虞歌,那些久远而明亮的往事,是否已经沦为了一场噩梦;她想和虞歌一次又一次地坦白,说那时候她是真的动心起意,是真的想要好好爱她。 但虞歌已经将侧脸埋入了枕头里,只身陷入了下一场梦境。 她借着暮夏傍晚的夕阳,重新将虞歌虚揽在怀里,用指节拂过对方干燥起皮的侧颊。 “我…我这辈子,也就只有小歌这一个妹妹。” 她太久没有说过话,那声音哑得都有些发黏了,如同堵塞着酸而尖锐的硬块,一开口便要有血洇出来。 “我要永远把她带在身边,永远照顾好她。” 她略一垂头,乌紫的陈血便顺着狭长眼尾蜿蜒而下,映在虞歌青白的嘴唇上。 “我是真的爱她,我一直、一直…都非常爱她。” 在许多年前的某个月夜里,她也曾趁虞歌熟睡的档口,对即将成年的妹妹柔声告白。 那个时候,她怀揣着有血有肉的新鲜心脏与膨胀充盈的初恋情怀,说喜欢与爱、感谢陪伴与相守、承诺未来与后半生,把年少时学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矫情话,全都倾诉于夏夜那无人倾听的夜风。 也幸好没人听到。 因为在此后的十年里,所有刻意为之的伤害与摧残都藏在了那些情话背后,成为裹满了糖粒的砒-霜,由她一口接一口地亲手喂给虞歌。 她希望虞歌能来和她清算这一切,能怀着仇恨来报复她,让她得到一点点解脱与释然。 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这份希望却注定要落空了。 【感化进度:80】 …… 天气刚要转凉的时候,虞歌总算是退了烧。 那其实是一种非常不详的征兆,她不再做梦,也不再咯血了,如同温吞地接纳了命运所施加的痛苦,再也没力气以任何方式来反抗了,在某一天清晨,恶鬼捧着她冰冷的手指,如同握住了烧到最后、即将被吞没的一点火星。 那把手指忽然剧烈地挣动了一下,她在心悸般的错愕中抬起头,看见虞歌像小时候睡觉时一样,很固执地抓住了她的一根食指。 “小歌,你…你醒了啊。” 她曾无数次说过这句话。 ——想从虞歌手心里抽出手指的时候、掀开被子起夜的时候、在失眠的凌晨时分悄悄亲吻对方的时候、在虞歌因精神失常而时睡时醒的时候…… 但没有哪一次,能让她产生这种无望又灰败的无力感。 她眼都不眨地盯着虞歌,胸口因剧烈抽气发出一种咯咯作响的喘息声,如同一只破旧生锈的老风箱。 虞歌的脸色里泛着一种怪异又可怖的灰红,她吊着一口气,顶着那张完全虚脱的皮相,将仅剩的一点力气,都用在伸出的那只手上。 “我在其他世界游历的时候,听人提起过死人要去的地方,听说那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连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 命运以足以将每一寸血肉碾烂成泥的重量,反复倾轧过她的人生,但即便是在这样垂死的情况下,她那双眼睛里依然是含着水的,显得那么温醇,那么衷情,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对方面目全非的影子,即便是时移世易,也从未改变分毫。 “姐姐,你留在这里,恐怕也没什么意思,要和我…一起去那个地方吗?” 虞歌终于徐徐地阖上了双眼。 在最后的时刻,宿命总算赐给她一点垂怜,昏眩与困意交织成一张平和而安宁的巨网,将她的灵魂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谈临非的瞳孔猝然紧缩。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但在那里…她还有虞歌。 ——虞歌…愿意带她一起离开。 无数记忆的片段如流水般纷乱腾空,交错成错杂迷离的幻境,在她身边呼啸而过,又随风褪去,永远湮没在无尽的时光里,而她心中的欣忭却与渴慕交织在一处,前路未知、艰险而又灰暗,而她只能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同被海水淹没的人,呛得满心满肺都只剩下咸苦,连呼救都做不到,却忽然见到有一只手,破冰进入海面,携无限天光而至,摊开在她面前。 她在半空中竭力伸出手,少年时寄托爱意与怜惜的懵懂少女、婚礼上天真而欢欣的年轻爱人、以及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与她流泪道别的虞歌,所有的真实与虚妄都重叠成同一道影子,在虚空中俯下身,静静地回握住她的指尖—— 遥不可及的远山深处,传出悠长空灵的撞钟声,而涣散的灵体便在早已褪色的旧日时光中分崩离析,化作微渺而不可察的漫天尘埃。 她仿佛彻底死了,又仿佛从这一刻起,才终于……得以重获新生。 【感化进度;100】 …… 虞歌意识到,自己还在梦里。 她似乎正端坐在一座高塔里,透过逼仄而狭小的一扇窗,俯瞰周边的环境,然而在地面上什么都没有,唯有碎琼乱玉般的大片飘雪簌簌而下,光明之下的高山白雪如同透亮的琉璃,在目光所及之处,都堆积出足以致盲的纯白。 许是因为任务影响,许是因为寒意肃杀,她陡然被一种茫然而空旷的孤独感摄住了心神,那感觉是如此不安、如此凄惶,让她坐都坐不踏实,当即便转过了身。 在她身后的两步开外,有个身形高挑的女人,正以端正而肃穆的姿态逆光而立。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似乎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想将对方最细微的轮廓都深深地烙刻进脑海里,然而在这场梦里,她不能说话,也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因而只能直挺挺地僵在原地。 “对…就这样,把下巴再稍微抬高一点,不要眨眼。” 那把嗓子低柔而温和,让她觉得既熟悉又依赖,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诚服。 她依照对方的指令来调整神态,以专注而投入的眼神微微下睨,却听见了一声不露声色的轻笑。 “好极了,就是这样。”那个人说,“小歌,你学得非常好,会有很多人来爱你,会有很多人离不开你,也会有很多朋友愿意陪伴你。” 在惊醒前,那最后一道饱含着怜爱与纵容的夸赞,还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 ——“小歌,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叮。】 综合快穿室内,舱门应声滑动,虞歌解开腰间自动脱落的固定带,刚刚从操作台边坐起来,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温馨女声。 【尊敬的z□□58号宿主,您已按时完成本轮快穿任务,共耗时9时52分,出舱时请注意安全!】 【尊敬的z□□58号宿主,检测到您在执行任务期间,曾手动调整过药物使用剂量,建议您尽快安排相关体检,是否需要提供预约服务?】 虞歌将面罩扯下来,随手扔回舱内。 “……4啊,先把这提示音关上,给我补点可乐进来。” 回应她的,只有舱内自动消毒时所发出的咔嚓轻响,而作为陪同系统的444,已经按照规定,在本轮任务顺利结束时,即刻被送往数据中心进行格式化处理。 年轻的宿主微微一怔。 第 126 章 神明的抉择1 虞歌睁开眼,对着卫生间内的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脸。 镜子如实地映出她此时的模样。 周遭的每一件摆设似乎都令她熟悉无比,但她身体内的某根神经却骤然绷紧了,一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不安顺着脊梁迅速烧至脑干,令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 她知道,自己置身于一次任务中,却半点想不起前因,更想象不到究竟是在什么样的任务里,才会创建出一个和宿主本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角色。 “4啊,这回的剧本还没传过来吗……?” 足足过去好几秒,回答她的,也只有突兀而空白的死寂,唯有急速奔涌的血脉,在颅腔内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的骨膜。 她茫然地迈出卫生间,却只在主卧的大床-上,发现了一位挂着呼吸机的老人。 那是位气息奄奄的老妇人,约莫七十来岁,瘦得只剩下一把沉甸甸的骨头,显然已经因衰老或疾病而陷入昏迷,即便是安然平躺在那里,胸腔里都会发出一种蜂鸣般剧烈倒气的声音。 这是…什么人? 是她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吗? 夏日的微风穿堂而过,掀起雪白柔软的纱帘,也吹得床头柜上的纸张发出清脆的簌簌细响。 虞歌凑近了那盏小柜子,把最上头的金属框眼镜轻轻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沓泛黄褶皱的纸。 “阿端: 见字如晤……” 那笔势稍显虚浮,但笔锋尖锐,转折间如同铁画银钩,透出一种割金断玉般的凛冽锋芒。 这赫然便是她自己的字迹。 阿端……楚思端? 仿佛脑子里最隐蔽最柔软的地方被长针猝然刺穿,那种尖利而冰凉的痛感令她连瞳孔都微微放大,她在床边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却刚好撞到了身后的窗沿。 她迟疑着转过头。 静谧清冽的玫瑰花香混杂在清苦的青草味里,将将萦绕在她的鼻端,她略一垂眸,只见开得正盛的玫瑰花田在煦风中摇曳成片,映在落日的余辉里,红得枯体灰心。 几十年光阴如流水般掠过,曾经的爱人已然垂垂老矣,而她…又为什么要故地重游呢? 虞歌在老人身前垂手而立,隔了良久,才伸出手,拾起了对方散下来的一绺白发,发丝的触感光滑而冰凉,她还尚未来得及抓握,便从她指缝间滑走了,而她无力、更不必去挽回。 理智上,她觉得自己本该释然,但从内心里,却滋生出一些更酸涩、更汹涌的情感,严丝合缝地哽在喉头,令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恍惚间听见门外传来的模糊对话。 “这遗产公证都办利落了,也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咽下这口气哟。” “怎么,你伺候烦了?” “比起还醒着的,这位已经算清闲了,但谁也不愿意一天到晚围着个老太太打转啊,哎,对了,我昨天晚上还听见她说梦话了呢。” “……都这幅德行了,”小护工有点诧异地低呼了一声,“她还能说什么啊?” “好像是什么‘小玫瑰,我也要走了’?”另一道年轻的女声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呢,估计是放不下这么大一个带花园的宅子吧。” …… 虞歌从沙发上坐起来。 单独服务于快穿部门的第三心理辅导室内,桌上的咖啡还尚未凉透,她搭在腰间的珊瑚绒小毛毯随动作滑落到大腿上,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出温暖而干净的色泽。 她随手撤下被蹭到额头上的丝绸眼罩,却意外地发现那布料竟然完全是干燥的,不见任何水渍或泛潮的痕迹。 她以为她会哭,但那些鳄鱼的眼泪甚至没来得及流出来,便已经在体内蒸发了。 负责心理疏导的年长咨询师见她醒了,伸手关掉了掺入玫瑰精油的加湿器。 “这回怎么样了,小虞,还是这一轮任务里的事情?” 虞歌端正了坐姿,捧起那杯咖啡,啜饮着润了润嗓子。 单看神情,她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有脸色略有些灰白,但真正开口时,那语气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镇静,连尾调都稍稍打了颤。 “是我第一场任务的攻略目标,我梦到…她还留在我们过去生活过的地方,但已经老得快要死了。” 步入中年的女咨询师推了下眼镜,将呼吸都压得微不可闻。 “让我猜猜,”她轻声道,“你以为这任务中的场景你早就忘了个七七八八,但真正梦见的时候,是不是还清楚得和昨天一样?” 她看着这位宿主意识恍惚地愣了好几秒,才终于不置可否似地一点头。 “行啦!小虞你也不用紧张,你这轮经历的情节都这么激烈,还自作主张地调了药量,事后反应大点还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咨询师一边絮絮叨叨地宽慰她,一边公式化地在手写板上签了字。 “这样吧,我先帮你申两周的年假,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再批病假,你自己准备一下,做好述职就回去歇着吧。” 许是脱离任务后稍有松懈的缘故,虞歌在醒来后脑子一直有点发懵,她强行压下那种若隐若现的心悸感,勉强稳住了心神。 “……述职?” 快穿类部门确实有明文规定,要求宿主在每一轮任务之后都要和直接上级进行面对面的述职报告,经批准后才可采取下一步行动。 问题是…在她的印象里,反派感化科在职称上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科长,反而一直接受副局批示。 “我得…自己去找副局做述职汇报吗?” “也对,你这几天一直忙着心理辅导和评估,估计还没听说。” 年长些的女人将材料递给她,闻言将视线越过镜片,露出点啼笑皆非的笑意来。 “严格来说,你确实有位顶头上司,而且……人家前两天也醒了。” …… 时空管理局第三住院部,东配404。 虞歌提着一口袋水果,单手在护士站的登记表上签上字,顺便核对了一下上头的病房信息。 「干部病房404:宋皑殊-科长(反派感化科)」 她昨天临时和同事打听了两句,得知这位宋科长已经在位有几年,之所以给下属们一种“科长根本不存在”的错觉,是因为这一位此前在任务中迷失了将近两年。 宿主迷失算是局里最耸人听闻的工作事故之一,照常理来说,有史以来出现过的几起案例都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她无论如何都问不出顶头上司陷入迷失时的相关传闻。 哪怕是反派感化科的老前辈,似乎也对这事毫无觉察,大多数人都只听说过宋皑殊的名号,根本没人这位领导共过事,而入职晚或职位低的,甚至在科长清醒时都没和对方打过照面。 她站在病房门口,想起上一任副科长语焉不详的几句描述。 “宋科长这人吧,只是在咱们科挂个名,平时不大插手日常公务,也不怎么喜欢露面,和其他科室的管理层相比,她好像更愿意亲自做任务……也不知怎么就把自己搞迷失了,真是可惜了了。” 不知怎么就迷失了…吗? 一丝犹疑从虞歌心里一掠而过,仿佛从潜意识中嗅到了某种极其隐蔽的风险的味道,待她想要深究时,却又因缺乏根据,而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 ——那其实是身为宿主,在人情世故之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直觉,但她现在摸不透预判全局的剧本,又失去了搜集信息的系统,这份直觉除了使人忐忑以外,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她敲了两次门,在稍后片刻后,才试探性地将那扇虚掩着的病房大门推开了一道门缝。 门内,低柔发沉的声音徐徐地汇入她耳中,似乎正在独自念诵某一首诗歌的尾段。 “……当水浪暴躁的碰撞时,我听见你的声音;即使你在远方,我也在你身边,你也在我身边;太阳下山,群星闪耀,愿你在我近旁。” 被她推门的声响所惊动,那声音略微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依然是那副稳宁而持重的腔调。 “请进——” 病房内没拉开窗帘,只开了一盏介于黄与白光之间的床头小灯,穿着深色睡衣的女人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下半段的侧影几乎都湮灭在浓黑的背景之中。 虞歌稍稍眯起了眼。 就外表而言,这女人大概三十岁上下,是女性中斯文沉敛的经典款,在稍显表情时,眼角已经略带点时光的痕迹,但却不露衰老,反而显出几分矜贵而矜重的气度。 在昏暗而朦胧的灯光下,那头搭在肩头的长发透出一种柔润泛蓝的色泽,将这幅疏离而陌生的面孔平白衬出几分柔和,令观者的眉心重重一跳。 ——她早已不是初入职场的年轻学生,也未见得有多敬重不得不打交道的领导,就连虞歌自己都说不清,这不合时宜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如同冰冷的利刃陡然没入后颈,让她连吐息都明显的发寒。 在她踟蹰的这当口,反倒是宋皑殊主动打开了场面。 身形高挑的科长站起来,走近了一点,周到地替来者拉开了一把折叠座椅。 “我早上已经看过你发的邮件了,但鉴于日后我们要常常有交集,我想还是当面见一次比较妥当。” 她略微垂下眼帘,视线无意地瞥过对方眼尾的圆痣与稍显潮湿的鬓角,喉咙非常细微地滑动了一下。 “你说是吧……虞歌副科长?” 第 127 章 神明的抉择2 同治安管理局与各大军-部的选址方式相仿,作为特殊机构,时空管理局及其相关组织均安置在体型庞大的悬空星舰上,从星球地面远远眺望,宛如深扎在云层之中的金属浮岛。 星舰内部的人造风从窗帘后头规律性地透入病房,混杂着星球地表的不息车流声,遥远得像从另一世界传来。 许是考虑到会客礼节,宋皑殊在招呼她坐下之后便一把掀开了窗帘,终年长明的舰内灯光璀璨透亮,在玻璃窗上折射出些许稀疏而斑斓的光晕。 虞歌感觉自己的视网膜上泛起了无数朦胧的光点,她极力眨了两下眼,却只能依稀看到对方唇边所残存着的、细微而出神的笑意。 她略一晃神,随即便恢复了警醒,以恭谨而刻板的态度接下了上司的话。 “您说得是,本来也该是我来当面汇报的,我在咱们感化科工作的时间尚短,还不是太了解具体的流程,不知道……科长您想先听我从哪方面来总结?” 她这样面带微笑地仰头看人时,面部轮廓会勾勒出一道格外柔和的弧度,仿佛自公事公办的严谨之中,露出了一点令人难以抗拒的臣服与温顺,是一种无知无觉的驯良。 从宋皑殊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顺着棉质衬衫的衣领,望见对方鲜明温热的锁骨与若隐若现的深凹,那隐藏在衣物底下的皮肤看起来像被雪水浸过一样的白,几乎都有点泛青了,令人无端联想到某种薄而柔韧的触感。 她捻了捻指尖,咽下喉咙深处上涌的气血,替虞歌倒了杯凉白开。 “不用那么拘谨,叫我名字就行。”她平静道,“主要也是想就这轮任务,简单了解一下你攻略目标的风格。” 她随口搬出虞歌在报告书中写下的原句。 “比如在第三场任务的分析中,你提及,‘受幼年经历的影响,女王在个性中存在对完美主义的极端追求,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或亲情,角色应主动提供一份无私奉献、且无力抗争的感情,让女王在客观与主观层面都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以此来满足对方的掌控欲’。” 她微妙地停顿了下,将目光流连于宿主细腻洁白的脖颈上,仿佛在用眼神细细把玩一件名贵脆弱的瓷器。 “单就报告而言,这话写得没什么纰漏,但通常情况下,执行完任务的宿主在进行总结时,会直接用第一人称来替代角色,你这视角……倒是剥离得挺干净。” 她这样站着俯身时,与对方的间距已然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那声音几乎透着喉咙深处的气音,清晰无比地震动着虞歌的耳膜。 作为下属,她本能地觉出不妥,然而某种渐甚的犹疑却刹那间漫过心头,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别扭冲得一干二净。 什么述职报告也好,任务总结也罢,说到底,那都是在工作绩效之外糊弄形式的东西,就算想要深入了解一翻刚上任的下级,也不至于……记得这样一字不差。 她在这一轮任务中的详细汇总足足凑了大几万字,今天早上才斟酌着发过来,仔细读完倒是没问题,按时间来说,应当绝对达不到随意背诵的程度。 也许这份试探与深究……恰好是这位科长用以驭下的手段? 工作仅仅是工作,虞歌不必、更不愿去探究上司的行事风格,她挺直了腰杆,却将眼睫垂得更低,完全避开了与对方眼神接触的可能。 “一方面,以第三人称入手,能够将任务中的情节发展展现得更为直接客观;另一方面,我的确不太愿意在梳理任务中混入过多的个人色彩,代入角色虽然在情感上更便于理解,但我认为,过分的投入,其实也会多少影响到一名职业宿主的判断,甚至…能够从主观上,使宿主的记忆出现偏差。” 她观望着上司如常的脸色,将语气放得颇为和婉谦逊。 “譬如在搜集证词时,证人通常会从自身角度出发,这样的描述本身就具备强烈的感情色彩,即便时极力做到还原真相,也难免会出现前后矛盾或不合逻辑的地方;这种时候,若是能跳出这层身份,以法官的立场进行理性分析,反而能够将已完成的任务还原出最真实的模样。” 下属将这番话说得恳切又留心,实际上单从言语而言,是抠不出什么漏洞的,然而宋皑殊却毫不掩饰地微笑起来。 相较大多数亚裔,她这人眉弓非常高,五官深邃,眼型又狭长,可以说天生就有副内敛老成的面相,说好听点是文气又靠谱,说得不客气一些,其实这张脸乍一看,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倨傲且冷淡的味道。 尤其是这样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更显得阴戾而不近人情。 “解释得不错。”上位者轻描淡写道,“可我怎么听说,副科长你这次硬要休假的理由,就是因在任务中的情绪过分投入,以致于影响了正常的工作状态?” 与其说是寻求一个答案,这几乎像是对新下属的刻意为难,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空气中的静默如同无声而至的潮水,悄然在二人之间涌动。 就在她以为虞歌不会回答的时候,却见对方徐徐掀起了眼睫。 年轻的宿主坦然地望着她,一双透彻分明的眼睛里溶溶如深澈流水,平白显出一种令人意动的沉静缱绻。 “职业宿主在任务结束后花时间自我排解,本来就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需求,我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地方,就连科长您……不是也曾出于个人原因,不慎迷失在平行世界当中吗?” 大约是觉得上司冒犯在先,虞歌将话说得很不客气,她刚要再接再厉,却发觉宋皑殊眼中的笑意愈发浓重了。 那绝不是什么上司对下级的欣赏,这笑容里…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近乎于古怪的柔和,让她自回到快穿局以来就一直麻痹的心脏都泛起微微的疼痛,仿佛被一根柔软的肉刺扎了一下。 脑子里的警钟长鸣不止,告诫她不要和摸不透路子的人多加牵连,但在那一瞬间,她却被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意拖曳得一动都不想动,甚至油然生出一股难捱的焦灼。 “我迷失的原因,可不是因为用药过量,而是……这里。” 宋皑殊替下属续上一杯水,顺手拿食指点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被确诊了超忆症,最初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相较于其他影响正常生活的精神疾病,那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特殊天赋,显得我记性特别好,又特别聪明,还因祸得福,靠着这份天赋,被特招进了管理局,什么大逃杀啊,无限游戏啊……也做了不少别人不敢碰的奇葩任务。” 她背光而立,连双眼都藏在阴影中,衬出一种如山似渊的黑沉色泽。 “后来真正成熟了,才渐渐咂摸出这毛病背后的滋味,因为没有遗忘的能力,大到重要亲密的家人朋友,小到旁人的一句闲谈、某天在饭菜里吃出的一粒花椒……从生到死的所有细枝末节,都清清楚楚地长在我脑子里,沉积得太多了,就和无序的乱码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想起什么。” “这病又根本没药可治,对我个人而言,能够迷失在某一场虚拟的幻觉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这份自我剖露听起来格外明了,可在用以工作汇报的此情此景之下,在一位初次相识的陌生同事面前,却又突兀到有点蹊跷的地步,足以使人感到不适。 虞歌攥紧了那只温热的玻璃杯,将视线落在虚空中细小浮动的尘埃上,既不想擅自出言打断对方,又觉得心跳乱如细麻,有种坐立难安的错乱感。 她不知那种莫名其妙的不详感源自何处,只是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那把低柔平和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地响在她耳边,不由分说地渗入她的鼓膜。 “你加入管理局的时候,我还作为宿主代表,去参加了你的招聘面试,那时候…我看着你简历里备注的‘失忆’两个字,心里就开始羡慕,觉得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一张白纸,肯定比任何人都要适合这份工作。” 宋皑殊盯紧了对方微微战栗的下唇,那目光其实是很温和的,甚至有种纯然的喜爱,与欣赏一株草木、观看一副书画,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分别。 “虞歌……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因为超忆而陷入迷失,也许确实比用药过量这理由来得优越,但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根本没有参加面试的印象,更不记得曾被寄予过什么期许。 不过是在任务中高估了自己,出了些岔子……哪里至于这样大失所望呢? 有那么一瞬间,虞歌甚至有点怀疑,疑心这位上司是迷失得太久了,连头脑都不清醒了,但悬在她心尖上的那块巨石却陡然滚落,碎成密密麻麻的沙砾,随着她的每一秒思考,磨得人血肉生疼。 她在懵憕无措中抬起眼,却看到对方的眼泪潺湲着,成行成汩地淌下来,重重砸在桌面上。 “……你不仅在那些小世界里往死里折腾。”宋皑殊静静道,“甚至连自己的爱人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 128 章 神明的抉择3 面试也好,爱人也罢,这番叙述从头到尾都荒谬到极点,简直像是一场恶劣又刻意的捉弄。 虞歌本能地将这当成一场玩笑,但她根本难以分析,这位刚醒没几天的上司为什么要骗她,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掉眼泪。 她唯一完整的一段记忆就是在局里工作的这段时间,如果真按宋皑殊所说,她们应当在她刚参加工作时就相识,为什么她能够回忆起每一位前辈、能够认得出每一位同事,却唯独不记得这位伯乐呢? 宋皑殊只迷失了两年,而她在进入管理局工作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两年,如果说她们过去真建立过什么亲密关系,为什么在两年以前,在对方尚未陷入迷失的时候,这个人从未在她的印象里出现过呢? 她无法为这混乱纷杂的事态找出任何一条清晰合理的解释,然而,即使连最基本的时间线都对不上,她却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焦躁感,那感觉是如此的滚烫鲜明,严丝合缝地哽在她的嗓子眼里,简直像被蓄意编造的谎言扼住了咽喉。 一方面,这当然是因为她刚从虚拟的任务中脱身,当不真实感远胜过逻辑与理性的时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会被或多或少地降低;而另一方面…… 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这套颠覆认知又漏洞百出的说辞会是真的。 除了工作中的那些任务以外,她没有记忆,也没有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够克制自己不去深思,稀里糊涂地过好日子,但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难免也会滋生出几分无法被消解的张惶与忧虑。 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是很容易的,在只身一人的午夜梦回之际,她也曾无数次呆坐到凌晨,茫然与痛苦同样汹涌,如潮水般席卷而至,让人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像漩涡一样将她吞噬。 在这样的境地里,一种难堪又卑怯的渴望终于在血肉中扎根生长,微妙地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在她脑子中挥之不去。 ——她确实一直想要一份归属感,与其说是一种憧憬或幻想,这份渴望几乎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凝聚成了贪婪的诉求。 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无论对方有多大年纪、是什么身份,无论遭受到怎样残忍的对待,她通通都不在意,她只是想托身于一位可靠的引领者,将一切难以启齿的渴慕与欲-求都交付于人,从此不会失控,也不必承担责任,只需要在被安排妥当的井井有条中,孜孜不倦地汲取感情。 但她做不到。 虞歌深深地、彻底地吸了一口气,沉闷的痛感顺着肺叶,如电流般传导至心脏,令她连指尖都有点发麻。 这种关系既不健康,又不现实,更关键的是……出于天性中的自保,她根本做不到。 她能够在任务中屈居弱势、予取予夺,但在现实中,她不愿把满腔渴求攥在任何人手里,也不可能被其他人掌控于方寸之间。 微弱的人工气流声在住院部中循环播放,如同夏日掠过树梢的煦风,将郁郁葱葱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甚至为了仿真,还间或掺杂着幼鸟清脆稚嫩的鸣啼。 可惜……这声音再悦耳,也终归是假的。 虞歌将语气放得分外镇静,由于过于平缓,听起来几乎带着点滞涩的感觉。 “宋科长,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产生这种臆想,但您在一个下属面前彰显私人感情,未免有点太不合时宜了。” 她垂着眼,抽出两张面巾纸,恭敬有礼地递到对方面前。 “也许是我不该在您休养期间前来打扰,不如…我们还是改日再细谈吧。”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伸到她面前,将她扫过耳廓的一绺长发轻轻掠到耳后,随机又放了下去,握住了她搭在桌面上的手。 那动作足够温柔自然,虞歌一时片刻完全没反应过来,但那种黏腻泛凉的触感却在她掌心内无止境的扩散,将她阴暗晦涩的念头衬得一览无余。 ——她喜欢被人握着手,即便这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即便这人是她初次见面的顶头上司,她也喜欢这样被人握手。 然而掌心里的热度只停留了短暂几秒,便猝不及防地消失无踪,虞歌在混乱不堪的思绪中勉强端出从容的架子,只见宋皑殊面无表情地揩了把下巴上的眼泪。 “……虞歌,你说得有理。” 在朦胧而柔和的风声中,上司的嗓音透出种难言的低哑,像是硬吞了口鲜血一样,似乎有点黯然,又有点难过,但那情绪其实非常克制,稍有疏忽,便会悄然掠过。 年轻的宿主狐疑地抬起头。 她以为会从对方脸上看出好整以暇般的逗弄、或者某种显而易见的痛苦,然而在那双黑沉狭长的眼睛里,其实只有一种沉思般的端详,仿佛要以目光,一寸寸地描摹她的眉眼长相,再透过这层表象,凝望某个被她所遗忘的灵魂。 在对视的那一刹那,虞歌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个不该被揭开的秘密,那感觉让她觉得很迷茫,又有点森寒一般的毛骨悚然。 她听见宋皑殊叹息道:“信与不信都随你,我们来日方长。” …… 住院部,东配洗手间。 一泼冷水溅到蓬松雪白的桌上香花上。 虞歌反复冲了两把脸,垂落的眼睫沾着水渍,在灯光下显得长而浓黑。 她靠着洗手池站直了身子,只觉得溅进水的耳朵里也在嗡嗡作响,仿佛和外界隔着一层穿不透的水幕,使她体味不到明显的悲怆或欢喜,将人生中的一切际遇都化作苍白灰暗的念白。 时间总是连续的,因此在一个人的一辈子里,所有事其实都有迹可循,而记忆就如同这条因果链的,将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追溯到遥不可及的往事之中。 成年后频频冲动消费,也许是由于小时候曾被迫接受拮据的生活;无法和朋友或恋人建立持久稳定的关系,可以归因于幼年时期遭遇过父母的错待;在面试中过分的自卑与紧张,或许能够与某一次重大考试时的意外失误相联系…… 就连偏爱花香型香水这种看似独立的喜好,若真要刨根问底,大约都能联想到“外婆的花园里种满了鲜花”或者“中学时暗恋的女同学用过花香味道的洗发水”这类无关紧要的细节。 而一旦这条因果链彻底断裂,全盘性失忆的患者甚至无从解释自己的行为。 虞歌微微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眼睫,与镜子中的面孔径直对视,她一时间看到连自己的脸都感到分外陌生,如同没有形体的肮脏魂灵,寄居在一副鲜活年轻的躯壳里。 她能够写一笔还算漂亮的钢笔字,却不记得这笔势风格究竟是从哪里学来,又是怎样形成的。 她热衷于冰镇可乐,迷恋那种泛甜的气泡在舌尖炸裂的触感,但她却无从得知这口味是如何养成的,是否在某一年夏天最焦渴燥热的时候,曾有一听冰镇汽水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思考时总在啃指甲,不仅将薄薄一层甲片啃得参差不齐,厉害的时候,十个指缝里全是干涸的血渍,但她已经不敢猜测,她是在什么焦灼的情况下生出了这种臭毛病,又为什么直到成年都没有成功戒除。 她总认为自己应该想起些什么,但其实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烂泥般的黏稠阴影,记忆在追根溯源的关键点上戛然而止,像一部漫长的连续剧,只能播放埋藏了数十条伏笔的中间一集,给人一种虚实难辨、又没有着落的空茫感。 与其说这是她身上独有的习惯,这对她而言,其实和写在人物小传中的重点细节没什么分别,她拿不出任何一个人、找不出任何一件事、想不起任何一个缘由,来赋予习惯特别的意义,而这些毫无根据的点点滴滴拼凑在一起……根本拼不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虞歌避开镜子里的影子,扯下两张纸,胡乱抹干了脸,酸苦的液体从她腹腔深处缓缓渗透出来,而她连眨眼都泛着涩意,挤不出一滴眼泪。 ——她甚至无法为自己而哭。 为什么不留在某一个任务之中呢? 她不过是一只阴沟里的蛆虫,表面上看还是个活人,但内里却早就溃烂腐朽了,既然活得这么不难受,为什么不干脆死在任务里呢? 仅仅因为那都是假的吗? 可现实对她而言又哪有什么实感可言呢? 她连自己的简历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从基本信息到教育情况,从特长爱好到奖惩条例,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客观描述她的人生,却都与她本人毫无瓜葛。 相较于真实无虞的“虞歌的一生”,她甚至更容易和亲身经历过的各个角色感同身受。 在文艺作品中,总将失忆转醒后的问题聚焦于三个很具体的问题:我是谁、这是哪与我们是什么关系。 时间将她人生中的前二十年都抹成飞灰,她在管理局中醒来,搞不清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也和世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比板上钉钉的虚假更令人胆寒吗? 至少在任务里,她能找到挽回局面的机会,总有人愿意拯救她、总有人愿意和她建立联系、总有人能够留在她身边。 “虞…虞歌,虞小歌?” 曾在狗血虐恋组共事过的前同事穿着病号服从隔间里走出来,一把转过了她的肩膀。 “我靠,还真是你啊!” 本该在几年前就该因组建家庭而退下一线的靳冬青扶住对方的手臂,忍不住咂舌。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又想不开来吃药了?” 她眼看着虞歌浅色的眼珠微微颤动了两下,又若无其事地垂了下去。 “……也没什么,不过是遇到个难搞的新上司罢了,怎么,溜出去来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