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 1. 第一章 第一章 满宫都在说七皇子丑。 不仅鄙陋不堪,还心如蛇蝎。 整整十年,太子如珠如宝的宠爱,真真是瞎了眼! — 夜色凄暗,风声呼啸,远方下着芦花般的白雪,压得宫殿外红梅欹斜,仿佛不堪受负。 这场百年难见的大雪,已下了半月有余。 长乾宫被烛火照得通亮,一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太监,如流水一般从里面抬了出来,粘腻的血液多得把厚重的积雪都淌出了一条血溪。 压抑的气氛在弥漫。 沈灼玩弄着沾血的鞭子,轻慢吐出:“怎么,鞭子尝得不够?你们还敢杵在这里?” 太子宠爱他? 可就是这样的太子,将会在今夜送他一碗毒/药。 所有人都紧绷的低着头,生怕下一个便轮到自己。 这位七皇子,以折磨人为乐。 “太子殿下到——” 一声长吟后,打破了长乾宫的沉闷。 来人一袭白底枫叶深衣,领口用金线勾勒,气质尊贵。 他的手里握着一串紫檀蜜蜡佛珠,笑意盈盈的望向了沈灼:“是什么惹清昭不快了?阿兄帮你出气。” 沈灼像是没有骨头般的靠着红木凭几上。 他的容貌像是侵染了孤山冰雪,此刻被宫殿内殷红的披纱一衬,连冷冽的眉眼,都被硬生生揉进了几分艳色。 浓艳到锋利的美。 太子有一瞬间的失神,不愧是被他刻意养出来的。 可惜。 沈灼的面颊上面,布满了如碎裂花瓶的血痕纹路。 这样的容貌,早在年少时便被毁了,也难怪满宫的人都在说丑。 沈灼傲慢又恶毒的玩弄着带血的鞭子,侵略性极强的占据着他人视线:“这碗药,是阿兄派人送过来的?” “是孤送的。” 太子转动着手中紫檀蜜蜡佛珠,“是嫌苦不想喝吗?怎的还发了这么大的火?” 沈灼眼眸半阖,透出隐忍的清光。 自己死于大火之中,没想到真的重生了,而且还重生到了最关键的结点。 沈灼回想起了自己充满诟病的一生,臣子鄙夷、亲人反目、爱人背叛。 先是幼年时容貌被毁,再是少年时身体被毁。 如今世道尚美已至病态,对貌美者追捧热爱,对丑陋者不屑一顾,便连男子也傅粉施朱,追求所谓的名士风骨;九品中正制下,中正官推荐官员时竟也看容貌,将这一风气推至巅峰。 就是因为这碗彻底摧垮他的药,让他在一众容色出众的仇人面前形如枯槁,宛若一只毛色杂乱的老鼠,受尽了自卑和鄙夷。 而他最爱的兄长,只是在捧杀他。 所有人都在说—— 他便是这样的存在,光是看上一眼都让人嫌恶。 既然如此,他再也不想讨任何人的喜欢。 人人厌弃,多大的殊荣啊,他便要做些令人讨厌之事,重生之后倒不如把名声坐实一些。 沈灼仰头:“若我说不想喝,阿兄会依我吗?” 太子闻言轻笑,并未回答沈灼的提问,只是目光里毫无温度:“没关系,今天不管死伤多少内监,这药……清昭都必须喝下去。” 末了,还风轻云淡的说,“小孩子嘛,都喜欢闹脾气。” 危险的宠溺。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如死灰,只剩下熏笼中轻微作响的烧炭声。 窗外柳絮般的雪花肆意飘飞,将远天的一轮孤月完全遮挡。 太暗也太冷了。 原以为可以阻止七皇子的人,到头来竟是祸根源头,放纵着七皇子的一切恶行。 一名资历尚浅的小太监双腿发颤的跌在地上:“呜呜呜……” 谁知太子连看都没看一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他的目光始终柔和的落在沈灼的身上,甜腻又宠溺:“清昭若是嫌苦,兄长给你带了石蜜。” 太子身后的亲卫将那人直接拖了下去,这类事情他们已经做过了无数次。 恐惧变成了哀嚎,小太监涕泪横流的大喊:“饶命!饶命!” 太子轻轻喟叹:“小声些,刺到清昭的耳朵,孤就要心疼了。你们还真是无用,就连让清昭喝药都做不到。” 只一句话,殿外很快就没了声响。 长乾宫内的十来名太监,每一寸血肉都被恐惧侵染,不停朝着沈灼磕头:“七皇子,求求您喝了吧!这药可是太子花了好多心思才成的!” 花心思的毒/药吗? 沈灼冷笑一声,抽出鞭子:“狗奴才,本殿下说不喝就不喝。” 那人发出痛声,黑褐色的药液被打翻一地。 清苦的味道,同殿内燃烧着的甜腻果香,一并纠葛了起来。 “扫兴,还不把人拖出去。” 殿内的太监一瞬间明白了过来,七皇子不过让他们受伤,落在太子的手里只能死。再看向沈灼时,仿佛就在看救世主。 若非被恐惧逼到极致,他们断然不会生出这样怪异的想法的。 沈灼继续朝着那些太监挥动几鞭,又嫌手酸直接上前挨个踹。 “嗷——” 小太监争相恐后磕头,偏着脸眼巴巴的等着挨踹。 沈灼踹到最后,甚至有些小太监挨了一脚不够,非要挤上来,想要接沈灼第二脚。 沈灼内心郁气未消,陡然对上了一双渴望的眼睛。 沈灼:“?” 这脚竟有些踹不下去。 凝滞的空气持续了好几个呼吸,沈灼愣了许久,不知道是谁的脑子有问题,他不应该惹人讨厌的吗? “滚,全都滚出去!” 太监们如释重负,在随时会送命的危险之下竟对七皇子生出了感激,纷纷滑稽的滚出了长乾宫,真是用的滚的姿势,像一颗颗圆球。 太子看得拧了眉头,率先打破了僵局:“没看到药撒了,还不送上新的?” 他拍了拍手掌,无数相同的小太监端着药碗,站在了殿外等候。 今日必须做个了断。 太师宗天朗和沈灼有师生之谊,对他视若己出。 如今宗天朗已经入局,沈灼也被彻底养废,他没必要再装出一副宠爱弟弟的样子了。 十年了,可真够漫长啊。 元正之会在即,今上不会分神关注这个被他遗忘的儿子,现在是斩断一切的最好时机。 太子轻哄道:“不喝容貌怎么能好呢?清昭不是一直想去太学吗?只要你身体好了,孤一定去请求今上。” 这对话还真和那悲惨的前世一模一样。 沈灼端起那碗药,氤氲的热气升腾,泅湿了浓长若蝶的眼睫,似乎即将要喝下去。 “当真?” 看到这一幕时,便连太子也忍不住在内心赞叹,若非沈灼的容貌瘢痕太多,像一个碎掉的花瓶,他的确有一副惑人的皮囊。 不过,终究是要毁了他的。 亲手。 这个认知让太子着迷,又生出了隐秘的快/感。 “当真。” 欺骗十年,至少这一句是真话。 沈灼几乎要笑出声,想起自己身体被毁后的确去了太学,却成为一生破碎的开始,如此丑陋又失了太子庇护,人人都可以欺辱他。 沈灼的手背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凸起,又将药碗砸了出去。 哐当—— “阿兄莫不是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黑眸沉沉:“哦?” 沈灼:“那药——” 话尚未说完,进入宫殿内的太监又换了一个。 沈灼余光瞥到了他,刚想说出口的话,便彻底戛然而止。 大脑完全空白。 沈灼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犹如滚滚岩浆,在心头无尽蔓延,滋滋作响。 叶、听、霜! 他或许已经不在乎太子的捧杀了,却不得不对叶听霜涌起强烈的感情。 多么恭顺的姿态啊。 此刻的叶听霜正卑贱的跪在他的面前,手里捧着檀木托盘,上面正好放置着那一碗药。热气氤氲,熏染得叶听霜向来阴郁的眼眉,都多几分乖巧。 但只有沈灼知晓,这样身形单薄的少年,未来会朝着他露出怎样的面目。 手腕在隐隐作疼,仿佛套上的锁链还未取下。 温热的、噩梦。 沈灼都快要笑出声。 哈!原来上一世他们这么早就见了面。 大约是他一直将目光放在太子沈霄的身上,才忽视了这一头豺狼! 沈灼:“他……” 太子:“一个暴室出来的卑贱之人,不知怎的得了母妃的青睐,怎么……?” 沈灼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 几个呼吸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轻唤道:“你过来。” 闻声,叶听霜才缓慢动弹,将那碗药放到了案几旁,低眉顺眼的跪在了沈灼的面前。 沈灼如乌云蔽日般一步步靠近了叶听霜。 “抬头。” 一张尚且稚嫩的脸,猝不及防的撞入沈灼的视野。 过于出色的长相,像是凛冬的雪,本该尖锐冻人,然而一眼望去却是荒芜,只剩下满地的动物白骨。 静谧的死之美。 压抑之气扑面而来。 沈灼看得太专注,太用力,一旁的太子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分明是前来了断这段畸形的捧杀关系,却因这个一直全心全意儒慕着自己的人,突然被一个小太监夺走了视线,而感到了不快。 太子阖眸,转动着手上的蜜蜡佛珠。 烦躁。 “他惹你不喜了?” “这等卑贱之人,不配入你的眼,阿兄替你处置了便是。” 沈灼没有回答,天真又带三分恶毒:“当然不是。” 东阳宫,他毕生难忘的地方。 上一世得到皇位两年,便被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佞臣叶听霜撺掇了皇位,推了六皇子沈倦上位,还将他囚禁在了东阳宫。 那些呢喃,好似还湿漉漉的落在沈灼耳边—— “我为什么还是杀不了你?” 他怎么知道? 难不成还要他去猜测仇人的心思? 沈灼弯腰靠近叶听霜。 叶听霜脸色微变,逼人而来的清冽香气,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冬日里闻过的新雪味道。 七皇子果然不愧是太子倾尽全力宠大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需要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气息。 哪怕傲慢,也让人想要包容他。 叶听霜心里发紧,不清楚为何沈灼单单留意了自己。 大不了如那群太监一样,挨一顿鞭子罢了。 沈灼却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妖冶勾人。 不该出现在一个容貌被毁的人身上。 沈灼没有再抗拒,而是看向了那碗药,雾气氤氲着他寒星般的眼眸,迷离而朦胧。 太子期待着沈灼会如对待那些太监一样,将叶听霜打得皮开肉绽,能够看到那种场景,想来也是挺美妙的。 忽的—— 半掩的雕花窗被寒风暴力的吹开,‘啪’的一声摔打作响。 殿内被烧得软烂的红烛,也因此而熄灭,视线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所有人都被响动吸引。 唯有沈灼。 他紧盯着叶听霜的眼睛犹如一匹狼,突然拿起了案几上的药碗。 药不多,他只抿下一口,兴许不会如前世那般严重。 他在赌。 致使皇子身体被毁的罪名,必须牢牢固固的安在叶听霜身上,也让叶听霜身后之人无法保全他。 沈灼内心生出了快感,呼吸间也带上了丝丝迷醉,仿佛沉溺在毒/药所带来的剧痛之中。 ——他要让叶听霜去死。 此时烛火在一阵忙碌中被重新点亮,原本始作俑者的太子,在看到沈灼当真喝药后,出现了连他也预料不到的呼吸急促。 不该的,不该的。 他让沈灼喝药也是想结束这段畸形的捧杀关系。 可! 可看到沈灼喷出一大口血,虚弱苍白的倒下去时—— 太子骤然间脸色大变,连视若珍宝的紫檀蜜蜡佛珠也因太过用力而被扯断,珠子哗啦啦滚落一地。 太子失声喊道:“清昭!!!” 紫檀蜜蜡佛珠名曰‘荼罗’,那是太子生母的遗物,从来被他悉心收藏,不许旁人触碰。 正因为知道它的重要作用,洒落一地的圆珠才吓住了周围所有人,甚至比七皇子突然吐血更让他们发懵。 “太、太子殿下……” 他们在拦他的路。 太子疯魔一般赤红了眼:“滚开,都给孤滚开!” 不是在第一时间捡起佛珠,反倒是要冲过来抱起七皇子? 太子殿下莫不是疯了! 温热的鲜血喷了叶听霜一脸,叶听霜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沈灼软软倒在了他的怀中。 而已经冲上来的太子,正从叶听霜的怀中抢人——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 第二章(修) 第二章 叶听霜呼吸凝滞,怀中的沈灼脆弱得好似一块碎掉的瓷。 他的眼神失神,下一刻又被太子大力推开。 叶听霜恭敬的跪在了地上,隐隐明白了今日之局。 毁掉皇子的罪名,桓夫人和东宫要让他牢牢的背起来。 然而东宫这个始作俑者,表现出来的并非畅快,反倒双眼赤红得像是丢掉了珍宝。 莫非还真的宠成习惯了? 荒谬至极! 太子抱着沈灼,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一如无数次的保护者姿态。 太子指尖青筋凸起,狠狠看向叶听霜:“将他碎尸万段。” 殿内齐齐跪倒一片,心惊胆颤皆不敢出声。 近臣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大惊失色的凑到了太子身边:“殿下,不可!” 近臣紧盯着太子,意味深长的说:“谋害皇子是大罪!此等大事,须得桓夫人禀告今上后再做主,不可私自处死!” 这是在提醒他,必须等待定罪? 太子缓过神来,定定的看向怀中的沈灼,才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 不……最不该如此反应的是他自己啊。 宠爱是假的,兄友弟恭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为何还会被沈灼牵动心绪? 太子的眼中动了杀意,手中的力道在缓慢收紧。 呼—— 呼—— 他几乎要陷入疯魔。 指腹下的触感如此清晰,好似被他彻彻底底的掌控。 沈灼轻哼出声:“疼……” 怀中的弟弟是如此脆弱,像是一头需要庇护的幼兽,失了平日张牙舞爪的样子,突然变得安静乖顺。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阴冷的看了沈灼许久,这才一举将沈灼抱入内殿:“传太医。” — 沈灼在噩梦里沉浮,额头滚烫得犹如火烧。 他好似又回到了大火之中,黑色的浓烟呛得他的肺部发疼,脚踝的锁链拴着他,教他怎么也不能逃离出去。 “好烫……” “好疼……” “为什么,偏偏是我要被这样对待?” 他疯狂的扯着脚踝的链子,几乎快要把自己的肉给扯烂。 沈灼知晓今日东阳宫着火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逃出火海,却在此刻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嘶吼声。 是……叶听霜? 沈灼的动作瞬间停止,行尸走肉般的站起身。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你们要杀我的尽管来啊!一寸灰也不要给叶听霜留。” 他倒在了火海里,看到着火的横梁终于不堪重负,即将朝着他压过来。 要……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想象的痛苦并未到来。 他感受到了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和巨大的火柱倒塌的响声。 外面终于爆发出了尖锐的痛哭声。 叶听霜哭了? 怎么可能?大抵是他的幻听吧。 然而他已无从细究,一切已变成了空白和死寂,在脑海里响起了某个突兀的声音。 [系统已激活。] 什么? [宿主:沈灼。] [年龄:23岁。] [处境:即将大火丧生。] 片刻之后,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活泼的稚嫩声音,像是被注入了人性。 [经核算,您的高位职业buff总共有六种。] [暴君、病弱、排行最小的皇子、有个把持朝政的权宦、有个非亲生的皇兄、有个万人迷敌国质子白月光。] [要死对头有死对头,要情敌有情敌。] [这么天然的条件,你肯定能躺赢啊!] 沈灼:“……” 躺什么赢什么?他们全都是仇人! [任务目标:激活角色卡。] [任务奖励:寿命。] [我很快会归于沉寂,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去探索,我会把你送到新的世界!和现在这个处处想折磨你的世界完全不同!] 对方似乎还说了什么,似乎是什么‘十片叶子’,可沈灼的耳朵已经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了。 沈灼陷入良久沉睡,再度醒来,便是重生。 说是新的地方,却还是他的世界,身边也依旧是那些厌恨他的人。 红色帐幔里,沈灼猛地坐起身。 眼前无比熟悉的长乾宫,是母亲死后太子为他选的,而不是叶听霜囚禁他的东阳宫。 殿内凿地为莲,朵朵栩栩如生;梁上挂着薄如蝉翼的红纱,与白莲相映。 风起绡动,便如坠云海。 沈灼确定了许久,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他的额头腻了一层薄汗,连忙伸手摸向自己的脚踝。 还好、还好。 没有伤口,没有锁链,仿佛一切残忍都已离他远去。 十六岁的他还未失去一切,身体还未被毁,老师还未身死。 也真是奇怪,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丑陋之人,又人人厌弃,叶听霜囚禁他才是瞎了眼了。 他也没有任何跟叶听霜结仇的记忆。 沈灼又自嘲一声,探究那么多做什么? 他喝了药却活下来了,将昔日死敌安上了一个无法摆脱的罪名。 叶听霜没救了。 沈灼无声的笑了起来:“我赌赢了……” 哪怕喝下毒药会带来后遗症,但只要能让叶听霜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贴身太监万喜正端着汤药走进内殿,透过屏风远远瞧着沈灼坐立的影子,满眼惊喜的喊:“您可终于醒过来了!太子殿下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沈灼刚想问问现况,话到嘴边又想起万喜是太子的人,连忙止了声。 “阿兄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算了,帮我备水,我要沐浴。” 万喜:“哎哟——太子不分昼夜的照顾了您两日,才刚回去休息呢。” 沈灼只道这位兄长表面功夫做得好。 也正是因为他对自己宠爱入骨,上一世自己中毒之后,太子才没有嫌疑。 万喜站在屏风后,小心询问:“殿下,太医为您备了药,殿下余毒未清,为了自个儿着想也要多饮几口,若是怕苦便吃些石蜜吧。” “不必。” 沈灼正要下床穿屐,便嗅到自己身上的恶臭汗味,轻拧着眉头,“……帮本殿下备水就行了,不需要人伺候,你先下去。” 万喜关切的说:“可殿下才刚醒来,万一受凉可如何是好?若是腿上没力,也可让奴背着您过去……” 沈灼厉声警告:“下去。” 前世万喜可没有这么殷勤。 什么关心?不过是想要时时刻刻监视他,别以为他还是那个蠢蛋! 万喜叹了声:“喏。” 殿下身体孱弱,皮肤细嫩,之前磕到一点都会疼个半天,苍白着脸的样子叫人无比心疼。 他自然十分担心。 中毒一事太过骇人,还好殿下并未喝下太多毒药,才救回了一条小命。 万喜恨不得将歹人千刀万剐,又不舍沈灼受苦,恨不得以身相替。 待离开内殿后,万喜便差人备水。 片刻之后,沈灼来到浴池。 袅袅雾气蒸腾而起,白玉池边烧着暖烘烘的银丝炭,将里面的温度堆得更暖。 殷艳如淬血的梁上披纱,被风吹得轻轻飘动起来。 浴室内空荡无人,沈灼才敢脱去单衣。 他嫌恶的洗净了那一身脏污,才惊觉脸上红血丝的瘢痕消失了。 方才与万喜隔了屏风,才没有被万喜发觉。 他这是……? 容貌恢复了? 枯瘦憔悴、恐怖瘆人,皆是旁人对他的形容。 正因为知晓自己的丑陋不堪,才会被此时的脸所惊到。 沈灼定定的看着水中的自己。 那是一张让人停止呼吸的脸。 苍白又妖娆,天真又秾丽。 人影在水中轻轻荡漾,浓密青丝慵懒的披散,犹如水中月一般。好似稍微动一动,便能让它消失。 沈灼颤抖的伸出手去抚摸自己的面颊,水面的人影也随之动弹。 他又惊到一般的缩回手,手背肌肉细微的抽搐了一下。 直至此刻,他才确信了水面的人就是自己。 当真恢复了!! 沈灼呼吸急促,连忙起了身,瞬间带起了一大片水渍。 容貌之毒被解了! 前世的他喝下一整碗,才导致身体被毁;而前几日他只喝了一口,竟是因祸得福了! 他强压着酸楚和哽咽,许久才平复好情绪。 沈灼回到了内殿,细心检查着自己的身体。 腰腹处出现了妖异花纹,像是一条缠绕着他的藤蔓,总共有十个位置,没有一个地方长出叶片。 回想起重生前的那个声音,沈灼确信这跟他需要做的事情相关。 可具体得做什么,他的记忆就好似出现了断层。 沈灼枯坐一夜,直至天光完全亮开,他才一把穿上了外衣,拿出一只木盒。里面有特制药膏,乃是之前耍泼朝老师的好友石煊索要的。 他重新为自己添补了栩栩如生的瘢痕。 太子要毁了他,自己却阴差阳错的恢复了容貌,无疑自己中毒那件事,太子和桓家就要洗脱干净了,他们大可以说是当晚的确是解药而非毒药。 如果要想把中毒的事情闹大,便得继续扮丑,然后告诉所有人他中毒颇深,才能在建康城内引起动荡。 沈灼要的就是这种动荡。 他要把中毒的影响扩至最大,乃至晋宣帝也必须为他讨回‘公道’和‘真相’。 沈灼勾描完毕,将木盒藏好,才朝着殿外喊了声:“来人。” 万喜守候多时,听到呼声后赶忙入殿,还仔细的添了炭,生怕他的殿下受冷:“殿下?可是饿着了?” 沈灼:“人呢?” 万喜立马反应过来:“您是说从暴室出来的那个黄门?” 沈灼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嗯。” 万喜眼底发狠:“您放心,奴已经示意让人好生折磨他,审问的太监不会留情。那个黄门费尽心思从暴室出来,奴要他爬着回去。” 沈灼:“审问的太监是谁?” 万喜:“好似是王鼎。” 沈灼不过多嘴问了一句,想确定叶听霜是真的没有翻身可能了。 可在听到王鼎的名字时,瞬间诧异的看向了万喜。 王鼎,三年后破格提升为八大中常侍之一。 王鼎惯会踩高捧低,这倒没什么,唯一的问题是他有‘折磨’小太监的恶趣味。 ‘折磨’并非是字面意义。 长居宫中的老太监,有点不可告人的欲念,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沈灼一直不清楚叶听霜为何会如何恨他。 可方才万喜说…… “王鼎不会听你的,谁的授意?” 万喜以为沈灼不信,便慌忙解释:“王鼎不敢不听从的,自然是借了殿下的名义。” 沈灼猛地起身,一鞭子摔在了地上,不禁动了怒。 那不就成了他背锅了吗? “混账!” 万喜咚的一声跪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是殿下大病初愈,发这么大的火,万喜分外担心他的身体。 沈灼拧紧眉头,一股郁气升腾而起。 叶听霜前世以为是他的授意,遭到了王鼎的折磨,才这样恨他的吗? 那股无来由的恨意,他总算知道一点了。 该死! 若能利用好这件事情…… 沈灼死气沉沉的眸子里迸发出熠熠生气,杀了叶听霜,或许真的不如驯服叶听霜。 沈灼:“我中毒的事已经报给今上了吗?是谁在管?” 万喜:“回殿下,是太子。” — 东宫。 殿外一颗青松拂檐,参天而上,却被大雪压得宛若佝偻着腰的老者。 殿内则被热气熏腾,弥漫着难闻的酒气。 太子沈霄双指夹着一枚黑棋,专心致志的盯着错落的棋盘。 东宫内的两名官员正激烈的争论着,谁也不让谁。 “桓夫人怎的如此草率,为何不能等宗天朗无翻身之地时,再去动七皇子?” 桓明阴阳怪气道:“御史中丞,你是在质疑太子殿下的决定吗?再不动手,只怕石煊便要回朝了。宗天朗一旦脱困,我们做了多年的局便要毁于一旦!” 柏升冷声道:“下官自是不敢质疑太子殿下,可你们也太着急了。” 桓明看出他的不满,低声道:“二月的建康最是忙碌,距离岁除还有三天,今上要在那天受群臣恭贺。元正之会是历朝历代最重要的庆典,七皇子向来不受今上待见,哪怕将七皇子的事上报,今上也不会理会。” 柏升:“六皇子那边,不会捉住这件事……” 桓明:“这是一石二鸟的好计,七皇子的中毒不过是个引子,我们便是要推脱到六皇子身上去的。” 柏升瞪大了眼,内心狂跳了起来。 若是稳妥,便可一下子除去六皇子和七皇子两人,当真值得冒险! “顶罪之人,可否稳妥?” “那是自然。” 桓明的眼中迸发出冰冷的杀意,“今上已将中毒案交由我来负责,自不会留他活口。” 柏升长舒一口气。 “七皇子那边……” 桓明一甩宽大衣袖,语气里透着三分不屑:“不过是太子养的一个小玩意儿,能翻得起什么浪?” 只是那张脸。 哪怕布满恐怖的瘢痕,却有着怪异的惑人感,浑身都写满了需要小心对待的样子。 祝昭仪当年凭着绝世容貌才荣宠不断,若不是沈灼的脸在早年便被毁了,他还真有让旁人心甘情愿纵容的本事。 啧,那可是珍宝和权势宠出的‘美人’。 桓明万分庆幸,多亏了太子没有真的沉进去,宠爱不过是装出来的,也的确将七皇子养废了。 柏升以为事情已经稳妥,暗暗得意,便行礼作辑道:“中书令,太子殿下,臣告退。” 东宫内大门紧闭,仅剩下不不会泄露消息的亲兵。 桓明看着太子,忍不住开口:“殿下到底在想什么?臣听闻七皇子不光只喝了一口,没能完全中毒;殿下还差人给七皇子用了最好的药。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今后不再演……” 沈霄:“舅舅。” 他的语气里带着疏离,淡然瞥来时犹如一座重山。 桓明瞬间噤声,心头已然升起了不满。 沈霄竟在为沈灼警告他? 沈霄:“您看这局棋,黑子入局,已是死路,四面楚歌却茫然不知,是不是可笑?” 沈霄眼底浮现着沈灼年幼时看向他儒慕的眼神,他起初还总觉厌烦,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渐渐习惯。 以至于…… 失去的时候,觉得可惜失态。 沈霄将黑子放入棋盘,只听清脆的一声‘啪’音,好似在提醒自己:“执棋人是孤,孤绝不会被牵动心绪。” 桓明这才满意:“重光长大了,胜舅舅之多矣。” 重光,那是太子的字。 为了布局甚至得罪今上,加元服的时间也被延后两年,‘重光’之名是来之不易。 所有人都觉得惋惜,都认为太子宠错了人。 但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不会有人因中毒之事而怀疑太子这位‘好兄长’。 桓明忽的瞥到了他的手腕:“重光,你的紫檀蜜蜡佛珠呢?怎的好似少了一颗?” 沈霄垂眸:“在长乾宫时散掉了,原想串回去,却发现丢了一颗。” 桓明沉默片刻,又由衷的赞叹道:“重光果真是成大事之人,做样子做得如此逼真,怕是今上都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 外面忽的听到了残枝上细雪散落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则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殿下不可啊!太子正在同中书令谈论要事……” “闪一边去,阿兄什么时候拦过我?” 没过多久,昏暗的殿门便被推开,沈灼穿成殷艳红衣,外面的白狐大氅将他衬得犹如一尊玉像。 这才是被金贵养出来的样子。 他毫不犹豫的朝着沈霄走去,眉眼亲昵又一派天真:“阿兄。” 沈霄内心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愉悦。 他醒了。 桓明见沈灼缠着沈霄,不禁拧眉道:“七皇子,您和太子已非幼时,这种举动,有失体统。” 沈灼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装得满目都是沈霄的模样。 “干你什么事?” 他比往常靠得更近。 光是这样全心全意的眼神,便让沈霄有种莫大的满足。 沈霄心头的怪异感更甚,甚至希望他继续大胆下去:“怎么?为何今日比从前还要亲昵孤?又有什么事情要求孤了?” 沈灼感受到了他的僵硬,愈发觉得自己得逞。 怎么样,恶心吧? 沈霄啊沈霄,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厌弃之人强行撒娇的滋味如何? 不得不继续维持一个好兄长的样子…… 一定难受爆了吧? 沈灼说出了来意:“害我的那个黄门呢?我想亲自审问。” 见此情形,桓明立即喊道:“不可……” 沈灼表现得单纯又不谙世事:“阿兄,我就是想让他吃点苦头,这两日可把我痛死了。大不了我打一顿之后再还给你,不行吗?” 打一顿? 他的话里藏着恶毒,却逗得沈霄想笑。 太子:“只是这样?” 沈灼干笑了两声。 他趁着人多,便以为沈霄会继续演下去,故意粘腻腻的撒娇:“阿兄你平日对我最好了,我除了求你还能求谁?” 这话莫名满足了沈霄。 是啊,除了他,能有谁呢? 太子:“那便这么定吧,你拿孤的令牌,去暴室里提人吧。” 桓明万般痛心,恨不得活剐了沈灼,看他的眼神犹如祸国殃民的妖孽。 他一向看不起沈灼,可如今太子的举动,明显比起从前更加迁就沈灼。 桓明:“太子殿下!” 太子紧盯着他:“两日。” 桓明吃了哑巴亏:“那人很有可能是本案凶手,谋害皇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殿下就不怕他被七皇子打死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像是被美人迷了眼而点燃烽火的暴君,不紧不慢的说:“清昭想打,便让他打吧。死了,也是那个黄门的造化。” 桓明震惊的看着他,不甘不愿的说:“……是。” “臣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了。” 桓明压下眼中狠光,语气里带着矜傲,很快便离开了东宫。 沈灼微垂着眼眸,轻慢的扯开一个细小的弧度。 太子敢把人交给他,完全就是因为他往日太过草包的形象,太子在逗弄自己养的金丝雀呢。 案子被中书令牢牢抓着,像是铁桶一样找不到半点突破的迹象。 但…… 解铃还须系铃人,釜底抽薪,必得拿到太子首肯。 还好,他成功了。 属于他的权势,他必须一点、一点、一点的拿回来。 殿内无比安静,炭火噼里啪啦作响,只听得见呼吸声。 东宫内仅剩下太子和沈灼,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沈灼这才发现太子衣冠不整,穿着夏日才穿的蝉衣。 金色镶边的宽袍散落一地,衣襟大开,露出了精瘦的胸膛。 时人追求名士风骨,多有服散,太子三年前生过一场伤寒,经由国师石煊献策,便一直在服寒食散。 纵使服寒食散会产生各种丹毒,有人‘舌缩入喉’,有人‘痈疮陷背’,有人‘脊肉溃烂’。 但沈霄一直把控着量。 沈灼年幼时曾瞧见过一次,他文雅高贵的兄长如发狂的野兽,曾经难压暴郁将整个东宫砸得一片狼藉。 自那以后,沈灼便再不敢靠近服散后的沈霄。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沈霄一步步靠近,热气中吐露着酒气,竟绊倒了熏香炉,炉灰洒落一地。 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像是某种瘆人的鬼怪。 而此刻鬼怪赤红的眼睛,正完全专注在他的身上。 “清昭,为什么故意喝那碗药?” 中书令桓明还未走远,回头看那一眼简直呲目欲裂—— 太子服散后隐隐失控,俯下身在沈灼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好似交颈亲昵、耳语厮磨一样。 太子的假宠,莫非要成真宠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2. 第二章(修) 免费阅读.[.aishu55.cc] 3. 第三章(修) 第三章 沈灼心脏剧烈跳动。 只一瞬,他便装得若无辜稚童:“不是阿兄让我喝的吗?况且我怎么知道那碗药有毒?” 太子:“你没怀疑过孤?” 沈灼结巴的说:“母亲和舅舅过世后,整宫除了阿兄,还有谁对我好?我怎会如此狼心狗肺,竟去怀疑阿兄!” 太子半阖眼眸,仿佛压抑到极点的猛兽,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一丝一毫都……没有?” 沈灼涨红了脸,狠狠摇着头,满眼儒慕一如当初。 太子见状,忽的朝他伸出了手指。 他寒食散发作之时,所有人都会离他远去,露出害怕躲闪的模样。 沈灼也不例外。 幼年的沈灼也是这样表现的。 哪知对方却不躲不闪,甚至反客为主,气鼓鼓的瞪着他,在他伸过手的瞬间,还直接给他来了一口,仿佛在控诉他的恶行。 太子的心中升起微妙的痒。 “生气了?” “咬着牙不疼吗?还不放开孤。” 沈灼气愤的咬着他的手指,却也不敢太过用力,比起‘咬’更像是‘含’:“不放,我如此信任阿兄,阿兄却质疑我的信任……” 太子终于笑了起来。 他本就长得极其俊美,这一笑便宛若春山神君,明媚好似冬日里不存在的春光。 太子眼底的宠爱终于有了实质,将另一只手放到了沈灼的头顶:“好了,还不撒口,小狸奴似的。” 沈灼哼了一声,嫌弃的将他的手指吐了出来。 甚至还呸了几声。 太子勾唇,黑眸带着凝视。 沈灼的模样让他联想起雨夜颤抖的凄美乌蝶,拼命想要煽动翅膀,可怜又可爱。 仿佛一个手掌便能揉弄它。 倒是和之前蛮横的样子,有了几分不一样。 太子慵懒的说:“你当真是想折磨那个黄门?” 沈灼:“当然不是,这只是顺路。” 刚刚放松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太子的笑意全失,语气骤然变得危险:“那是为什么……?” 沈灼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义愤填膺的说:“我怀疑他敢这么做,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太子眼底泛起冷意,目光沉得好似泥沼:“所以呢?” 沈灼像是袒露着肚皮的小动物,毫无心机的看着他:“我想压下此事。” 太子危险的问:“为何?你不是一向睚眦必报,受不得半点委屈吗?” 沈灼目露真切:“能这么干的我只想到一个,那便是六皇兄。若中书令真查出什么,阿兄一定会为了我同六皇兄撕破脸,我不想阿兄为我如此牺牲。” 太子猛地看向了他,凛冽的杀意却被卷入了炙热的关切之中。 瞬间熄灭。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宫殿外的一切呼啸声,都被严实的窗户阻隔。 越是安静,细小的心绪越是放大。 说不出的滋味。 沈霄目光幽深的看着沈灼,用手指不停的摩挲着沈灼的脖颈。 偏生沈灼犹如初生的小鹿,对危险浑然不知:“阿兄……?” 沈霄有种诡异的颤栗。 沈灼的身上兼具着恶毒和天真,那是沈霄刻意纵容出来的。 金砖玉瓦中精心了十年,再难有第二个人让他如此付出。 他想,他只是还不习惯,毕竟那么长的时间了。 如果想清楚了,他会把沈灼割舍干净。 沈灼:“阿兄你的佛珠呢?怎的少了一颗?” 沈霄并未回答,而是冷淡的转身:“孤的药力快要发作了,去忙你的事吧。” 沈灼点头:“阿兄,我办完事之后再来看你。” 他连忙走出了东宫,恍然间听到了里面砸东西的声音。 青瓷碎成了碎片,里面传出太子压抑而破碎的低吼,还有无数跪地的声响。 沈灼本想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 太子披头散发宛若恶鬼,死死的捏住腕上的紫檀蜜蜡佛珠,精瘦的胸膛上下起伏,仿佛有一头猛兽即将要脱笼而出。 沈灼站在背光处,仿佛被所有阳光拒绝,浓重的阴影洒在了他的身上。 更加暴躁了呢。 他的撒娇还真有效果,太子大约是嫌恶吧,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贤兄的模样。 折磨啊。 “噗嗤……” 等离开东宫时,沈灼的背脊已湿了一片。 然而那并非害怕,而是兴奋。 沈灼只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在胸腔里憋出闷闷的笑声,眼底生出无尽的快/感。 还好,他的好兄长信了。 上一世撕破脸后,他不曾在兄长手里讨到半点好处。 有史以来第一次。 这是属于他的胜利。 — 沈灼一路朝着暴室奔驰。 远方宫殿玉砌雕阑,层台累榭,是前不久大匠们才将宫殿修葺完成,错落有致得宛如优美的诗行。 暴室位于未央宫西北处,属掖庭局管辖。 前朝的暴室是暴晒漂染纱布的地方,而后则渐渐成为折磨、处置之所。 诏狱和暴室不同,前者多为关押犯人,后者多为关押宫人。 叶听霜犯了事,自然是被关到了暴室。 “殿下走慢些,再慢些,您余毒未清,不能这么劳累啊!” 万喜一路紧随着,累得气喘吁吁。 想起在殿外听到的那些话,万喜心疼得直冒眼泪。 殿下从小被金尊玉贵的养着,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分明是对自己下毒的歹人,偏要为了太子压下此事。 万喜一时间悲愤又难过。 谁说殿下狼心狗肺? 为了亲近之人的时候,他比谁都豁得出去! 太子根本没有宠错人。 若再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他必得朝那些人撕破脸! 万喜着急的跟上了沈灼:“殿下,您当真要去暴室?那等腌臜之处,殿下千尊万贵,如何能踏足暴室,岂不是脏了殿下的脚?” 沈灼没有说话,想要尽早见到叶听霜。 叶听霜定然以为王鼎折磨是他授意,那些不属于他的罪责,他一万个不想担上,光是想一想便愤怒极了。 他想通了。 叶听霜可以死,也可以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刀。 他可以借助这件事来驯服他。 沈灼笑着看向万喜:“自是要去,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能成为阿兄的拖累。” 万喜一脸的哽咽,在暗处擦了擦眼泪。 “殿下大义!” 然而在转过头的瞬间,沈灼的眉眼瞬间冰冷了下去。 他死死的攥着手心,用力得快要留下深深指甲印。 他想要权势,滔天的权势,足矣颠覆前世结局的权势! 权利即一切。 他要人人伏拜,人人仰望,然后站在权利之巅轻蔑的弄死那群害他的蝼蚁。 两人很快便抵达了一处荒芜之地。 外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天色又再度暗了下来。 无尽的乌云如蜘蛛网一般,覆盖了整座宫城。 沈灼一步步踏了过去,刚好走到了转角处,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极大的动静。 与此同时,暴室内发出一声惨叫。 一个瘦弱的身影夺门而出,却又被里面的老太监给拉扯了一把。 他浑身脏污,穿得也破破烂烂,露出的肌肤隐约可见红痕,看样子是拼命挣扎所致。 “叶家都已经覆灭,你竟然还敢反抗杂家?” 王鼎阴阳怪气,在旁边使了个眼色,浑浊的眼珠子里充满了扭曲和暴虐。 几个太监便赶忙过来,按住了正在挣扎的人。 这是太监和太监之间的龌龊事。 他们虽然没有那个物件了,但总会通过欺压宫女和年轻的小太监,从中获取征服感。 沈灼拧紧了眉头,想起上一世叶听霜差点没命,好似就是打残了一个老太监。 原来是王鼎。 前世中毒落难后,兄长对他再无关注,王鼎是首先朝他露出獠牙之人。 自前朝中常侍之乱后,便总有宦官以为可以控制皇子。 沈灼自然不愿。 然而没多久,他的处境变得更差,吃食、衣物、炭火,乃至…… 满宫的嘲笑和苛待。 王鼎时不时便会轻蔑的讽刺:“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太子那样的天潢贵胄,自是同高风亮节之人一起,而殿下这样的……嗤,自然得和杂家这种腌臜货为伍了。” 算起来王鼎应是他和叶听霜共同的仇人。 回忆戛然而止,耳边传来则是暴室里传出拳打脚踢的声响。 “唔……” 几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细弱的传了过来。 王鼎俯身:“这可不是杂家想折磨你,要怪便怪小殿下授意……” 下一刻,叶听霜便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处,凶狠得直接咬下了半只耳朵。 王鼎痛不欲生的捂住了耳朵:“啊啊啊——!” 他流血颇多,拿出了鞭子,抽打在了叶听霜的身上:“我要杀了你!” 原来叶听霜竟是装弱,只为等待这一击。 沈灼的脚步忽而停了,眼神泛冷的看向了前方。 时光终究让他们相遇。 暴室内的叶听霜内心充满着黑暗,活生生受了好几鞭子,原本高热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皮肤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可他却不吭一声,仍用凶恶的目光看向王鼎:“你是……七皇子的人?” “自是七皇子,他想折磨你,想看着你体无完肤,想你去死啊……” 王鼎讥笑着,说出了前世对沈灼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七皇子那样的天潢贵胄,自是同高风亮节之人一起,而你这样的……嗤,自然得和杂家这种腌臜货为伍了。” 王鼎正要动手,抬头朝门口的一眼,脸上展露出几分恐惧。 叶听霜强撑的一口气,早已快昏迷过去,恍惚间他听到了王鼎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的响动声,像是突然间见到了什么贵重之人。 风雪如鹅毛,吹得人迷了眼。 叶听霜抬头朝着外面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红衣,披着白狐大氅,身后还有一位常侍,正鞍前马后的为他打着伞。 他好似一副画卷,在风雪深处缓缓走来。 “你什么时候奉了本殿下的命令?” 沈灼拨弄着手炉,漫不经心的说着令人肝胆欲裂的话语,“本殿下怎么不知道?”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3. 第三章(修) 免费阅读.[.aishu55.cc] 4. 第四章(修) 第四章 王鼎不停的颤抖,喉咙被堵塞,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如何能说,他是奉了某位贵人的命令,故意让叶听霜误会的呢? “殿下……奴……” 叶听霜耳边响起王鼎谄媚的声音,对沈灼的出现也不禁感到戒备。 怎的?落井下石来了吗? 沈灼宛若一尊神像,一动也没动,静静的凝望着暴室内的画面:“想活吗?” 叶听霜背部的肌肉缓慢紧绷了起来。 什么意思? 不是来报复他的吗? 若非这位七皇子授意,万喜又怎敢暗示王鼎如此折磨他? 王鼎听闻不禁脸色难看的喊:“殿下!!” 沈灼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始终风轻云淡的看着叶听霜:“本殿下问你,想活吗?” 天地间寂静一片,只剩下他一人的声音。 叶听霜卡在喉咙里的一口血吐了出去:“想。” 两人隔了老远的距离,被光与暗分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 如此遥远,如此接近。 沈灼低声得好似诱人进入枯井的水鬼:“从暴室里爬出来,本殿下就救你。” 叶听霜莫名的受了蛊惑。 他不像是被救,而是像在拥抱更深的黑暗。 周围满是‘殿下不可’‘殿下不要任性’的话,沈灼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在万千人群之中,将目光慵懒的赏给了叶听霜。 王鼎的眼底满是慌乱,看向沈灼的目光里透着一丝恐惧。 沈灼才是比他更高一层的恶人。 叶听霜的双腿无力,用指甲紧扣着地板的缝隙,拼尽全力朝着外面爬去。 地板因为审问了太多的犯人,而沾满了陈年血垢。 他是如此执着。 王鼎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惊惧:“不……” 不光是惊惧于沈灼的到来,更是惊惧于叶听霜只因沈灼一句话就行动了起来。 叶听霜的身体多处受伤,却在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向上。 那种姿态,热烈得像是久居洞穴的人,第一次接触灼人的日光。 我能够抓住。 待到眼前终于露出天光,他终于从暴室内爬了出来。 叶听霜抬头望向了前方,撑着最后一口气,似乎想要看戏耍他的沈灼会不会兑现诺言。 然而撞上目光时,叶听霜才看到那个人近乎妖一样的摄人心魂。 哪怕那张脸依旧布满恐怖的瘢痕。 他像是一条终于吐出血盆大口的美人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轰—— 风声在耳畔如刀锋般向着叶听霜刺来。 “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了。” 一缕霞光即将消失,光线浑浊不清,即将要迈入深沉的黑暗。 叶听霜看着他,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沈灼没再给叶听霜一个眼神,他让叶听霜爬出来,自己反倒进入暴室内。 由于密不透风,空气里夹杂着难以被洗清的血腥味。密集的刑具被挂在了一侧,上面沾染了各种粘腻的烂肉。 沈灼朝着刑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痕迹:“怎么,经常在这里处置宫人?” 王鼎吓得肝胆欲裂:“当、当然不是……” 被玩弄,被审视,被掌控生死的是他。 王鼎清晰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沈灼姿态松散得好似晒太阳,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就像是殿下所在并非暴室,而是金碧辉煌的太初宫正殿。 有殿下的存在,连鄙陋的暴室也要熠熠生辉了。 万喜弯腰捧着托盘,里面是随身带着的一些肉脯和水果,殿下一向胃口不好,这是万喜想出的招儿,随身带些吃食,好让沈灼能多多食用一些。 这位殿下,从来都值得旁人这样精心的对待。 “殿下,请用些肉脯再审吧。” 沈灼敷衍了两声,定定的凝视着王鼎:“耳朵什么情况?怎么不给他包扎一下?” 王鼎本已绝望,听到沈灼的关心时,心头立即燃起一团火焰:“小伤,小伤,怎敢劳烦殿下?” 沈灼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王鼎心下一动,欣喜若狂的凑到沈灼身边。 不能让这家伙攀上高枝,他须得比叶听霜表现得更像是一条狗。 “殿下……” 王鼎仰着头,恨不得汪汪两声。 沈灼屈尊降贵的伸出一根纤细手指,就像是被精心雕刻的玉石。 沈灼勾着他的下巴,端详着王鼎的伤势:“嗯,的确伤得有些严重。” 王鼎心荡神摇,足有一刻的失神。 那张脸依旧是那张脸,错落的瘢痕宛若瘆人鬼怪。 可偏偏由沈灼做来,生不起半点嫌恶,让人的目光也忍不住的追随。 王鼎好不容易收敛心神,心道若不是容貌被毁,真不知那群病态尚美的世家公子,尤其是王谢桓庾四家,该追捧成什么样子? 若到那个时候,就不知道太子殿下还舍不舍得做那些事了。 王鼎干笑道:“能得殿下一两句话,奴便不怎么疼了。” 难不成一切都是他的误解?殿下并非想救叶听霜? 这也难怪,叶听霜可是迫害殿下的凶手,殿下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太好了。 “不怎么疼?”沈灼勾唇一笑,妖冶如沾满剧/毒,“那怎么行。” 王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灼不点而朱的唇里恶毒的吐露道:“叶听霜,你若还有力气,便自己去打。” 那根从不离身的鞭子,被沈灼丢到了地上。 他用手撑着下巴,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王鼎呲目欲裂,一下子从暖春跌入了凛冬。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他怎么忘记了殿下从来都是这副性子? 王鼎惊惧得身体发颤,心里暗暗祈祷着叶听霜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敢对他动手。 然而暴室外埋在积雪中的叶听霜却在挣扎蠕动。 沈灼的声音于他而言,就像是一条饥饿的狗嗅到了狗骨头。 馋涎欲滴。 叶听霜喘着粗气,他的手指被刑具夹得红肿不堪,指甲缝里又藏满了血污。 本该没有力气,他却使劲的挪向鞭子,然后狠狠一抓。 沈灼满意的欣赏着此番场景,不停的碾着托盘上的石榴,漂亮的手指沾染了斑斑痕迹。 他侧身轻轻对万喜说道:“是不是有趣?” 万喜弯身应道:“殿下说的是。” 王鼎的心肝都要惊惧得呕出来了,浑身颤得宛若筛子。 比起殿下而言,他那些折磨人的手段,真是小巫见大巫。 王鼎咬牙切齿的看向了暴室外的叶听霜,他凭什么受到殿下青睐!!! “你!你怎么敢?” 叶听霜缓了好几次,才扶着屋外栏杆站起身,黑沉的眼眸直视着王鼎。 叶听霜死死握着鞭子,用力得快要嵌入他的血肉。 他在犹豫。 叶听霜不知道这位殿下在打什么主意。 若是报复完之后,便被重新丢回给王鼎,他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还惨。 沈灼表情瞬间遇冷,不满的说:“打啊,愣着干什么?” 叶听霜:“……” 沈灼啧了一声,嘴里嘟囔了几句,像是在骂他。 他扔了手中的石榴,走到叶听霜身后,握住了他拿着鞭子的手指,轻轻蛊惑道:“像这样,轻轻一挥,就能让他皮开肉绽。” 叶听霜几乎不能呼吸了。 苍白细腻的肌肤,紧贴着他的手指,那些伤口也在刺刺的痒。 “你不想克制的,对吧?” “你想成为一只羊羔,还是一头狼?” “爬上去。” 鬼神使差。 殿下精准的刺到了他的神经,那一鞭子很快便抽到了王鼎的身上。 王鼎痛得遍地打滚,涕泪横流,毫无风度的求饶:“不……不……饶了奴吧。” 叶听霜却像是魇住。 然后—— 打了第二鞭。 沈灼闷笑起来,重新坐回红木矮床上,欣赏着这一幕。 石榴剥了一颗又一颗,他却总是碾烂,一粒也没有吃到嘴里。 “可不就是一出好戏!” 不知过去了多久,霞光完全消失,溶溶月光漫上宫殿,透过天窗藻井缝隙,撒下一地破碎霜白。 王鼎已经奄奄一息,连求饶也说不出口。 可这样两鞭子的惩罚,也够不上王鼎前世对沈灼的苛待,那是长达两年的漫长折磨,似乎所有人都希望王鼎逼疯他。 远方亮起一盏宫灯,突然走来一个人影。 虞淮在看到这一幕时,不禁愣了神,久久才出声道:“太子命臣前来帮忙。” “帮忙?” 沈灼歪头询问,“你看本殿下的样子需要帮忙吗?” 虞淮讪讪的说不出话:“殿下余毒未清,受不得累,自然……” 沈灼冷哼了一声。 什么帮忙? 名为帮忙,实为监视吧。 虞淮只得尴尬补了一句:“今上也对殿下中毒的事情十分上心。” 沈灼沉声:“……够了。”他不想再听。 这种话,还是用来骗以前的他吧。 王鼎以为太子终于出手,撑着最后一口气:“虞校尉……救、救……奴……” 虞淮冷声道:“太子真的只是命臣前来帮忙,若殿下累了,臣可以代为执行。” 沈灼懒懒的指向叶听霜:“本殿下有人帮了。” 王鼎愈发绝望,哆嗦着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沈灼满意的说:“王鼎擅自行刑,本殿下怀疑叶听霜就是个替死鬼,定然是有人暗中指使王鼎,要他害了叶听霜的性命,你去好生审问审问。” 这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虞淮:“喏。” 沈灼只当虞淮在心里骂他变态,伸了个懒腰:“腻了,虞校尉你就好好审问吧。万喜,我们回去。” 万喜:“那他……” 叶听霜? 沈灼冷眼说道:“带他回去。” 他可不是什么好心人。 接下来,他要让前世敌对的叶听霜心甘情愿的帮他,让皇子中毒之事在朝野里扩大,让桓家想压也无法压制下去。 — 月上柳梢头,已快至深夜。 长乾宫内一处简陋偏殿,太医正仔细检查着叶听霜的伤势。 哪怕见惯了伤病和各种伤痕的太医都暗暗震惊,折磨人的刑罚怎会如此之多。 “殿下,这位……?” 大半夜急匆匆的差人前来医寮,想必此人对殿下十分重要吧。 沈灼淡漠得好似一块难以融化的冰:“随便治治,不死就行。” 太医心里有了谱,只得在内心叹道,真不知这位黄门是幸运还是不幸,竟栽到了七皇子的手里。 “臣会开些伤药,不过他虽然皮开肉绽,但没有伤到骨头,养上个十天半月就应当没事了。” 沈灼淡淡的嗯了声,太医这才告退了。 寒冷简陋的偏殿内,仅剩下沈灼和叶听霜。 沈灼危险的凝视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叶听霜,强忍下杀意,附身在他耳侧说道:“你做得很好。” 本该昏迷的叶听霜眼睫打颤,竟是忍到了现在也没舍得昏迷。 在听到沈灼的话时,他这才神色松动,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灼不再施舍他半眼,只身回到了长乾宫内殿。 沈灼撩开珍珠帘,引来白雨跳珠、敲冰戛玉般的撞击声,透亮的烛火也被钻入的寒风吹得摇晃。 无人之时,沈灼沉默得近乎一位老叟。 “哈!叶听霜,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谨慎又从不信任旁人。” 多亏他对叶听霜有一定了解,不然才是功亏一篑了。 沈灼万般困倦,想着叶听霜,陷入了沉睡之中。 意识渐渐被拉扯回了前世—— 破败的东阳宫内,简陋得不见任何奢华,一到夜晚便冷得宛若寒窟。 沈灼刚被囚禁之时,曾与叶听霜见过面。 再次等到叶听霜出现,便是大半月之后。 “新皇已经登基了吧?” “叶听霜,你还真是费尽心机,若是外面的人知道我没死,沈倦的位子可坐得稳?” 叶听霜一身风雪,解开了深褐色的大氅。 沈灼猛地朝前一步,脚踝和手腕的锁链也随之响动:“为何是我?” 叶听霜眉眼淡漠,轻轻撩动着沈灼披散的发丝:“是啊,为什么是你。” 他附身凑到沈灼身边,突然狠狠拉扯了一下那条细长的锁链,便吻住了沈灼。 囚禁以来,不过日子孤苦了些,叶听霜还从未有过如此僭越之举。 沈灼脑子一片空白,很快愤怒涌上了心头:“你竟敢大逆不道……” 他的手心里早就藏了尖锐瓷片,却没想到却用在了这种时候。 沈灼狠狠的朝着叶听霜刺了下去,过于混乱甚至不知刺向何处。 亲吻也带来了伤口。 沈灼原以为叶听霜没有察觉,可他的模样却像是早就知晓,甚至是故意露出弱点,只是为了换来一个亲吻。 沈灼眼中泛起血雾,刺得更狠。 过度安静的东阳宫内,他还能听到血肉被割开的声音,如此清晰又令人颤栗。 “唔……你放……!” 然而叶听霜根本就没有停止。 他向来淡漠的脸上,展现出了一丝骇人的疯狂,好似被瓷片刺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也不能停下这个吻。 沈灼猛地惊醒了过来,短暂的睡眠后他又猛地望向了脚踝。 自重生以来,他总是这样噩梦连连。 脚踝上面出现隐隐幻痛,仿佛被拉扯的感受还停留在肌肤表面。 沈灼狠狠锤击床面,眼底泛起冷意:“再有一次,我便如你所愿,让你真正鲜血淋漓,肠穿肚烂。” 还好是个太监,他也没能力做更过分的事情了。 似乎这么想着,沈灼才最终平复下来。 沈灼才注意到床边的东西,大约是万喜放进来的,太医为他清理余毒的药。 沈灼不再犹豫,一口将其吞入腹中。 在余毒的折磨下,却在享受这份痛苦。 疼痛让他清醒。 霜白的月光从窗外直射而入,沈灼紧拽着床单,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衣袍凌乱,露出新雪般的手臂,黛青的血管蜿蜒鼓胀。 “唔……” 报复叶听霜的想法,被站到权力之巅的野心压了下去。 他要让他臣服,他要让他成为独属于他一人的刀。 他怨恨着叶听霜,同时也想要彻底将他驯服。 待痛苦过去,沈灼深吸一口气,又令万喜去强行叫醒叶听霜:“吩咐他过来伺候。” 万喜诧异的说:“可叶听霜还没醒。” 沈灼冷声道:“那就用冷水泼醒他,救他回来不是让他睡大觉的。” 万喜心里憋着气,没想到这等好事竟让那个叶听霜捡了去。 太监也要分个三五九等,为殿下沐浴的活儿一向轻松,可不是最适合现在养伤的叶听霜了吗? 殿下还真是为他人考虑。 若是想折磨,大可以让他在冰天雪地里去扫雪,不扫完不许吃饭。 如此大的冰雪天,扫了又下,下了又扫,根本没有尽头的时候。 瞧着万喜不动,沈灼冷淡的问:“怎么,你也觉得本殿下太狠毒了?” 万喜连连喊道:“当然不是!” 沈灼却是不信,但对这种厌恶早就见怪不怪了。 嘴上说着‘当然不是’,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骂他呢。 “行了,唤他过来吧。” — 叶听霜被冷水泼醒,对上一抹嫉妒的眼神。 “殿下让你去伺候沐浴。” 嫉妒?嫉妒他什么? 这大约又是沈灼想出来折磨旁人的新招儿,他对这位殿下的大名,可早就如雷贯耳了。 叶听霜如临大敌,低头时带着不驯的冰冷:“喏。” 然而叶听霜拖着沉重的伤势走入浴池时,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沈灼的脚尖在水面上不停的点着,像是故意搅弄者涟漪。他并未做出任何勾人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云雾绕月,色气横生。 叶听霜光是这样看着,就看得格外出神了一些。 仿佛这样…… 便要把他拖入一场巨大的沉沦之中。 沈灼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来同他对视。那一瞬间的冷意,像是快要化作实质的利刃,将靠近的人都给刺伤。 “跪下。” 叶听霜闻言立即跪地。 他在看沈灼,沈灼也在看他。 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蓝缎深衣,端得是孤绝无俦,秀色若珪璋。 若非帽檐下遮掩的乌青伤口,以及过于清瘦的身板,还以为是什么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想起前世叶听霜对自己时而表现出的憎恶,沈灼突然单手托腮,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位还未长成的大权宦:“帮我沐浴……” 叶听霜心颤如麻。 沈灼微微勾唇,轻慢的吐出:“小狗。” 分明是侮辱性的昵称,却带来了格外纷乱的感受。 叶听霜心颤到身缠,麻痒瞬间炸裂开来。 香几上摆放着用银纱罩住的香龛,袅袅香霭升腾而起,仿佛沈灼的血和肉里,都被裹挟了一层香气。 他拥有一眼过后,再难忘的气质。 沈灼想着就是要故意恶心对方,声音甜腻的说:“不喜欢?不行啊,我救了你,不喜欢也得忍着。” 叶听霜背脊弓紧,始终没有应答。 沈灼:“说吧,你知道什么?” 叶听霜这才缓缓对上他的眼,似乎在确认什么。 暴室时曾听闻是沈灼示意,才让王鼎变本加厉的折磨他,叶听霜的心里并非没有恨意。 若能活下来,他定然会让折辱他的人付出代价。 然而沈灼的到来,却让叶听霜惊愕。 原来是误会。 原来并不是沈灼示意。 原来这一切同沈灼无关,自己差一点怨错了人。 如若不然,沈灼又怎会救下他,还惩处王鼎? 沈灼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沈灼拉下自己的发带,青丝很快便披散开来,竟同方才的样子完全不同:“边洗边说,水声大些,外面有人。” 而沈灼看他的眼神,也骤然间冷了下去,像是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殿下恕罪,奴身上并没有殿下想要知道的事。” “没有吗?但你有没有想过,那晚中毒为何非是你来送药,谁想借我的手杀了你?谁又故意授意王鼎,让你误会是我下的命令折磨你?” 沈灼只是靠近了他,简单的一个动作而已。 叶听霜似是遇上了什么恐惧之物,竟比王鼎折磨他时反应还要激烈,赫然远离了沈灼,朝着地面狠叩下去。白玉地板上有淡淡血痕,那是被叶听霜用力叩出来的痕迹。 沈灼穿上单衣,从浴池里出来,意味深长的说:“看来今日是谈不拢了,希望你能想清楚,谁才能救你。快些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吧。” 末了还故意恶心对方的喊道,“小狗。” 叶听霜没有动弹,始终保持着弓着背脊叩头的模样。 待到沈灼离去,叶听霜这才手指弹动。 他目光晦涩的看向了触碰到沈灼肌肤的手指,克制又压抑。 好烫。 叶听霜表情深沉,想起了建康城内外,除却鄙夷和嫌恶七皇子丑陋的另一种叹息—— 为何偏偏是这样的人,容貌被毁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4. 第四章(修) 免费阅读.[.aishu55.cc] 5. 第五章 第五章 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他总算有一丝把对方压制回来的感受了。 沈灼唤来万喜:“若是有人喊你小狗,你当如何处之?” 万喜愤怒道:“奴虽是卑微之身,也断不能让他人如此折辱!” 沈灼满意的点了点头:“甚好。” 万喜:“……?” 万喜一头雾水,不明白沈灼在说些什么。 自从上次的中毒事件后,他便渐渐摸不清殿下的想法了。 沈灼愉悦的玩弄着鞭子,蛇纹粗黑的鞭绳在白玉般的指间绕圈。 他之所以那么做,大约是因为前世曾听过柏升骂过叶听霜是一条狗。 那时叶听霜刚刚被提拔为内廷谒者,掌朝觐宾飨及奉诏出使,专为天子传达旨意。 哪怕被当面破口大骂,叶听霜也没有任何反应。而后没过多久,叶听霜便成为尚书仆射,乃尚书令之副,两人再次相见便已是诏狱。 “柏御史说得对,下官便是一条狗。” “不咬下您一块肉,又怎么可能松口?” 柏升梳刑而死。 由叶听霜亲自执刑。 多年后叶听霜掌控大权,朝堂之上再没有人敢骂叶听霜是一条狗。 那时沈灼便知晓,叶听霜藏在平静下的疯狂。 他有着一股子难见的野性,哪怕比自己体型更大的猛兽,也要从暗处猛冲而出,在咬住对方之后,被打得皮开肉绽也绝不松口。 如今风水轮流转,哪怕如此挑衅,叶听霜也只得忍受。 痛快! 沈灼有种在玩着刀子的颤栗,不禁露出迷醉的快感。 就算弄伤自己,他也要打磨这把刀。 沈灼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墨色发丝随意披散着,发根沾满了水珠,将一部分衣衫润湿。 他整个人好似被水雾蒸过,湿漉漉的,少了白天的狠,多了几分弱。 没隔多久,审问一夜的虞淮便来到了长乾宫。 “见过殿下。” 虞淮余光一瞥,呼吸都乱了几拍。 时人尚美已至疯狂,前有潘安掷果盈车,后有看杀卫阶。世家大族只会对此更为痴迷,中正官推举官员看容貌,士族推崇的清谈之会看风骨,更别提那些豢养几百个家妓娈童的人了[注1]。 他是一介武人,军中都是粗鄙之人,何曾见过七殿下这样的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哪怕面颊瘢痕颇深,也无法否认七殿下的吸引力。 沈灼:“可有结果?” 虞淮:“这……” 虞淮的确有打算道出实情。 他的内心陷入拉扯,自己刚提拔为太子心腹,但也受过国师石煊大恩。此事并不为多少人得知,不然太子也断不可能派他过来问询。 纵然石煊和七皇子没什么关系,但石煊和宗天朗是至交好友啊。 还真是……两难! 沈灼:“进来说话吧。” 犹豫之间,虞淮已被宫人领着进入内殿。 刚一推开帐子,虞淮便感觉到一丝燥热。 四处都燃着昂贵的银丝炭,宫殿内犹如融融暖春。他穿着厚重的甲胄,耐不住这样的热。 虞淮是头一回来长乾宫,观之长乾宫内殿无一处不精致,全是太子为七皇子搜罗而来,明目张胆的展露着宠爱。 这…… 养弟弟,跟金屋藏骄一样。 虞淮在心头嘟囔,跪在了地上:“殿下,王鼎已经招了。” “说说看。” 沈灼懒得像是没有骨头,穿着单薄的外衫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鞭子。时而绕绳,时而拧结。 虞淮缓慢抬头:“药……的确不是太子殿下,而是……” 沈灼原以为虞淮是在走个过场,毕竟对方是太子的人。 然而在听到虞淮的话时,沈灼的目光都变了。 沈灼连忙丢了鞭子,一脸的面对忠贞之士的赤城反应:“卿竟真想要道出实情?我虽早就猜到王鼎背后有人指使,却苦于没有证据,这下可好了!” 虞淮张了张嘴,没有接下去。 沈灼:“……” 看来得再加一把火。 “我早不中毒,晚不中毒,偏偏在此时中毒。太师宗天朗本就在诏狱之中,我真是担心会有人拿中毒做文章,平白算到老师头上!” 沈灼下榻来到虞淮面前,更加真诚的说,“卿实乃赤诚之人,却也要顾忌自身呐!向我道出这一切,难道不怕被幕后之人报复吗?” 虞淮吓了一跳,闻到了凛冽的香气。 他是武人,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紧张得背脊都弓紧了。 虞淮涨红了脸:“自是不怕的。” 沈灼方才那话不过是寒暄罢了,像是饿狼看着小白兔一般看着虞淮,一肚子坏水:“卿大义啊!” 虞淮:“……” 为什么有上当的感觉? 虞淮后悔了,刚想拒绝:“殿下,我……” 沈灼很快起身想要去拿什么。 虞淮大惊:“殿下这是做什么?” “准备纸墨笔砚啊。”沈灼无比感动的看着他,“若能救老师,卿便是我和老师的恩人,自然是要为卿立碑著传,以表恩德啊。” 他都如此待我了! 虞淮脑子又一头发热:“王鼎那厮的确交代了药的事,不过不是太子送的,而是桓夫人。” 沈灼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善。” 虞淮:“……” 我是不是被戴了高帽子? 可事到如今,他已是河边走湿了半只鞋的人,真真是上了这条贼船了! 虞淮不禁痛惋,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感到惘然。 “不论怎么说,太子定是不知情的。桓夫人为太子的姨母,膝下还有个三岁幼儿,自然不可能事事都为太子考虑,她也想将太子拉下来!” 虞淮真切的说道,“殿下切莫被歹人挑拨了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沈灼装得反应极大:“我怎么可能怀疑阿兄?你莫要胡说!” 如今宫中尚无皇后,桓夫人便是最高。 原来这个王鼎的作用,是为了保证查到这一层,切割太子和桓夫人之间的关系。 若是查不到这一层,获利只会更多。 还真是缜密。 虞淮大抵是不清楚,这位桓夫人表面对太子生出嫌隙,却在上一世舍了三岁亲儿的命,换来了太子执掌大权。 沈灼眼中阴冷,语气上却装得乖甜:“还有么?” 虞淮迟疑的问:“殿下带回来的那个黄门呢?” “让他去养伤了。” 沈灼反应了过来,“跟他……有关?” 窗外吹着呼啸的寒风,窗内烛火摇曳,好似要被无尽的冷意逼得熄灭。 虞淮的一半脸都淹没在黑暗之中,声音也侵染了一层寒气:“桓夫人特意从暴室将他提了出来,还特意指定了让他来送。” 那一句话,如同刺破空气的利剑,逼停在沈灼的面前。 无法言说的冲击感。 沈灼仿佛触及到了那层上一世无法触及的黑纱,好似他一伸手,便可以将其揭下来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独独是叶听霜? 为什么……非要借他……亲手杀了叶听霜? 虞淮没再多言,抱拳道:“七皇子,臣先回去复命了。” 他做出恭敬的姿势,即将离开长乾宫。 沈灼见他已快出殿门,阴晴不定的低声询问:“为什么告诉我?” 虞淮:“臣受过国师大恩。” 石……煊? 他在前世同这人并无多少交集,只是知道他是老师的至交好友。 原来,石煊的帮助还藏了这么深。 沈灼,沈清昭。 他前世在加元服时取的字,还是石煊送给他的。 — 他须得再见一次王鼎。 沈灼来不及用膳,便急匆匆的离去。 若是能从王鼎的身上挖到消息,便能找到救下老师的机会。 这两个案子看似不相关,实则皆系于桓家。 万喜已经备好晚膳,瞧见沈灼急匆匆离开,在后方大喊道:“殿下,您不食些黍臛吗?” 沈灼:“不必了,我去去就回。” 沈灼不敢停,跑得气喘吁吁,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大雪如织,薄雾渺渺,远近宫殿皆在雪与雾之中。 直至夜幕降临,高悬起了火红的灯笼,才打破了那种迷离朦胧的阴森感。 待到即将到达掖庭,沈灼又跌跌撞撞的朝着暴室前去。虞淮把王鼎安置在一个小屋,受到侍卫的监管,同时也是保护。 然而沈灼还未靠近,便看到一群宫人站在外围。 怎么回事? “真是太惨了。”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七皇子前脚才中毒,王鼎便成了这样。” “莫说七皇子了,不是连今上都身体抱恙吗?据说前不久才处置了一批宫人,裹尸袋一裹,一车一车的丢到宫外的乱葬岗了。” 沈灼表情发冷,连忙用手拨开人群:“给我让开!” 一只手,忽的从身后箍住了他的肩膀:“冷静些。” 沈灼不由动怒:“你敢以下犯上?我……”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了周围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敬畏的回道:“参见六殿下。” 沈倦? 沈灼猛地抬头,才瞧见自己身边正站着一个人。 他有着令人赞叹的五官,面如冠玉,身似青竹。 这样病骨支离的人,偏又穿着一袭黑色深衣,显得愈发消瘦。好似寒风一吹,便要令他倒下。 沈倦轻咳着,帕上已染了血。 他的语气已带上几分不耐:“没看到清昭也在这里吗?” 清苦的药味萦绕鼻尖,这场突兀的见面让沈灼迟迟未能回过神。 众人冷汗涔涔:“参、参见七殿下。” 这二位怎么遇上了? 里面的事情太过惊骇,竟令他们一时忘记行礼。 这可是死罪。 所有人都惊惧的抖了起来,连求饶都不敢宣之于口。 沈灼烦躁的摆了摆手:“全都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下去。” 所有人都不敢动。 他们跪地的姿态,好似一尊石雕,紧绷的肌肉不曾有一丝放松。 不是七皇子不够尊贵,而是因为如今六皇子正得宠。 今上听信道人谗言后处死了一批宫人,可处理那批宫人的却是这位六皇子。 他亲自找人,又亲眼看着裹尸袋一个个搬上推车,上面的血痕露了一地,又轻言细语的吩咐宫人清洗干净。 那时的场景,所有人都不敢忘。 沈倦温声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清昭让你们下去吗?” 众人如蒙大赦,再度起身的时候已是冷汗涔涔,皆是怀着对沈灼的感激。 之前长乾宫的事他们已经听说过了,没想到这次又因为沈灼而逃过一劫。 太子沈霄,六皇子沈倦。 最危险的两个人,却偏偏只听七皇子的话。 沈灼内心生出了怪异的感觉,‘白光’说要把他送到一个新地方,但入目皆是熟悉的人和事,直至现在沈灼才产生了一丝违和感。 沈倦同自己可是仇敌啊,怎么可能如此温和? 他甚至在怀疑‘白光’没有骗他,他并非真的重生到了过去,而是另一个极其相同的时间点,不过一边是虚情假意,一边是真心实意。 然而只一瞬,沈灼便否定了自己。 也许是因为襄郡叶家翻案的事没有到来,沈倦还没有喜欢上叶听霜,所以才有如此大的区别。 前世沈倦将他取而代之,还心甘情愿放任叶听霜成为权宦,不正是因为‘喜欢’吗? 沈灼强忍着不耐烦:“六兄来此地做什么?” 又是一连串的轻咳。 时间隔了太久,沈灼都以为沈倦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淡了下去,月亮渐渐爬上东墙,将朱檐下的风铃也照成了霜白,整个掖庭都像是被泡在银色的湖里。 沈倦提着一盏红色宫灯,又拿出火折子将其点燃。 他的眉目被红光一照,也沾染了红尘气息。 等做完这一切,沈倦才问道:“太子对你下毒了?” 沈灼鼓起腮帮子,不满的说:“那都是污蔑,是有人想要嫁祸!” 对方并未作声,两人站在雪中已长达半盏茶的功夫。 沈灼搓了搓泛寒的手指,不想待在这里同沈倦废话。 “六兄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 沈倦缓慢靠近沈灼,将手中宫灯提了起来,红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此刻看着犹如一只诱人进入枯井的狐。 “是想去里面?” “若你想看,那便看仔细些,六兄这盏灯便送予你。” 红色的宫灯充斥着不祥,一股没来由的阴森气息弥漫而来。 沈灼听到了房顶传来的寒鸦叫声,嘎嘎的吵得人耳朵泛疼。 方才天黑,看不清沈倦。 直至靠得如此之近,他才看到了沈倦此刻的样子。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呢? 沈灼只知道对方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像是要将他从头到尾舔舐一遍,透着十足的危险性。 病秧子的外壳,也在此刻被宫灯扭曲。 沈灼莫名心口一跳,做出下意识推搡的举动:“六兄自重!” 然而根本没能推动。 沈倦一动不动,保持着这样强势的姿势。 他掰过沈灼的手,将红漆灯柄交到了他的手中,然后用自己的手指覆盖着他的手指,强行让他缓慢握紧。 “收好了。” 沈灼眉头紧拧,感觉对方的手指犹如一块铁。 病秧子力气还比他大? 沈灼皮笑肉不笑:“那就多谢六兄了。” 沈倦唇间绽出笑意,一身沉疴病骨,好似也轻快不少。 沈灼怪异的问:“六兄笑什么?” 沈倦:“自从你与太子亲厚,还是头一次收下我送的东西。” 沈灼总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自己,心绪翻涌了起来,自然也要阴阳怪气回去:“阿兄送的东西太多,我都不缺了,自然也不会要别人的东西。” ‘阿兄’和‘别人’几个字,令沈倦脸色忽的下沉。 “你知道……那碗药的功效吗?” 沈灼摇头。 他哪怕知道,也不可能跟沈倦透底儿。 沈倦一字一句道:“那药不仅无法恢复你的容貌,只会让你形如枯槁,久而久之愈发丑陋。” 沈灼呼吸发寒,眼睫轻颤的问:“到底……是谁想毁了我?” 沈倦却不说话。 他的目光透着三分深沉,忽的用指腹摩挲着沈灼的脸。 沈灼和他的母亲祝聆歌长得很像。 沈倦只觉得可惜,若是没有被毁,他应当是一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太子当真忍心? 沈灼被触碰得毛骨悚然:“六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倦的话题突然转弯:“叶听霜这把刀,你握不住。” 现在就来护着未来喜欢的人了? 沈灼歪头:“可是那把刀,很漂亮吧?要是能出鞘的时候,就更漂亮了。” 两人无声的对峙,目光好似在空气中撞击。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沈倦咳出了血,苍白的唇色好似涂了口脂的艳鬼,要将旁人摄魂夺魄。 沈倦缓过气后,才重新为沈灼绑好了白狐大氅。 他面色如常,倒像是一个好兄长了:“去看看吧。” 沈灼接过他手中宫灯,一步步走向前方,推开了暴室的门。 滴答、滴答。 梁上的鲜血,正不停的冲刷而来,是过细的绳子勒得脖颈被削了一半。 沈灼举着宫灯,缓慢抬头看向上方。 烛火一照。 是王鼎!? “呼——呼——” 剧烈而急促的呼吸声响起,沈灼便这样全身僵直的看着,冷汗顺着他的下颚滑下。 恐怖的并非尸体,而是被削了一半的脖颈。 沈灼像是一个死不瞑目的恶鬼,正紧紧盯看着梁上的尸体。 在推开门的瞬间,这个狰狞的禽兽王朝,他前世从未看见的黑暗,如今全都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耳侧忽的出现沈倦鬼魅般的低喃—— “我们合作,让他从云端跌落,把他拉下来,让他一无所有。” “只有你可以。”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5. 第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6. 第六章 第六章 所有的呼吸都在此刻停滞。 沈灼僵硬的转动脖颈,缓慢的对上了沈倦无波无澜的眼。 一种荒诞之感油然而生。 “沈元衡,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跟他这样一个人人嫌恶的草包合作?沈倦的脑子没问题吧? 况且太子根本就不是真的宠爱他,沈倦聪明一世,没成想也被太子骗过去了。 大颗的雪粒好似在往下砸,门一开便有无数寒风着急忙慌的灌入进来。 过于寂静的黑夜里,这样鬼哭狼嚎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跳动着敏感脆弱的神经。 站得久了,沈倦整个人都被风雪所包裹。 他的唇间尚有未擦干净的血痕,一张一合间好似每一个字都沾染了血腥:“想不想知道,王鼎是被谁灭口的?” 他轻柔的声音,却是在不急不缓的步步紧逼。 像是一张长矛,直刺对方最脆弱的地方。 沈灼:“……” 沈灼的沉默却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沈倦本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指紧紧箍着他的下巴,强行令他看向屋内的尸体:“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阴气森森、充满死气。 梁上的尸体被削了一半脖颈,死不瞑目的瞪着眼睛,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毒。 沈灼陡然望过去时,好似在同对方对视。 猝不及防,便撞入了尸体遗留的情绪之中。 沈灼挣扎了起来:“你放开……” 他何尝不知? 王鼎死了。 他对王鼎动过手之后,王鼎就死在了这里。 这是要把罪责扣在他的头上。 难怪太子轻易答应,要把叶听霜交给他。 死无对证。 沈灼的心不停下沉,忽的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皇子中毒并非小事,元正之会后,会有一场殿审。 那场殿审不光是他唯一的翻身机会,也是他唯一可以为老师争取的机会。 然而前世的他被逼得措手不及,最终一败涂地。 他没能为老师做任何事,立秋之后,宗天朗被判死刑。名满三朝的太师,出殡之日却没有一个人送行。 何其可悲。 他站在风雪里替老师嚎啕大哭,却同样怯弱得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这世上终于没有再爱他的人了。 沈倦岿然不动,好似沈灼的这点儿挣扎只是猫儿轻挠:“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这样也不愿意背叛他吗?” 沈倦像是一个挑拨者。 他正在挑拨被农夫救下的那条蛇,早早的咬上农夫一口。 “还对太子保有幻想吗?” “可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他若真的狠心抛弃你了呢?” “这次没成,太子迟早会动手第二次,那个时候你又该如何处之?” 想要引诱他,想要教坏他。 这个被太子养得不谙世事、还会全心全意对待他人的沈灼,会一点点的成为他的同类。 想看纯真之人染上剧毒。 一想到这里,沈倦所有的病痛都好似消失,宛若醉酒般的沉溺。 沈灼一点点紧绷了起来,呼吸愈发急促。 联手的提议太具有诱惑性,眼下的确得对付太子。 不得不说,沈倦的确打动了他。 再隔不久便是殿审,他失去了王鼎这个人证,叶听霜那边又死活咬着不肯说出口。 沈灼发胀的脑子里塞入了想赢的欲望:“我……” 刚发出一个音节,沈灼便看到了窗户一晃而过的身影。 有人! 沈灼立即改了口:“母亲死后,一直都是阿兄庇护。多少明枪暗箭,都是阿兄替我挡下来的。十年深情,不敢辜负。” 沈倦:“哪怕那碗药跟太子有关?” 沈灼:“是!” 沈倦:“……” 他只觉得可笑,内心又暗暗艳羡了起来。 若是沈灼在知晓这件事后,表现得怨恨或激烈,他都不会做此感受。 偏偏…… 沈倦眼里的温度更冷,手指由强行的按压变为暧昧的揉捏:“可哪怕太子想保你,如今晋朝内忧外患,外有五胡肆虐北方,内有王庾桓谢四大世家把持朝政。桓家要太子舍弃你,你觉得太子会不会为你对抗母族?” 沈灼余光悄然瞥向那抹人影:“若真到那时,便当做是我还阿兄这十年恩情吧。” 沈倦闻言脸色难看:“你竟然认可他会牺牲你!?” 这恰恰是沈倦所无法容忍的事。 沈灼可以恶毒,可以可恨,唯独不可以这样赤诚的对待别人。 凭什么? 沈倦忽的憎恶了起来,因为情绪起伏过于激烈,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忽的一连串的咳嗽便响彻在慢慢寒夜之中。 他陡然咳出一口血,指尖都染上了刺目的痕迹。 沈倦却毫不在意,连歇息的时间也没有,便猛地紧拽住了沈灼的肩膀:“你知不知道,石……” 沈灼的身体被狠狠撞在了门框上,发出一丝细弱的喊疼声。 唯一的宫灯也因此掉落到了地上,蜡烛焚烧了起来,将整个宫灯烧成了骨架。 与此同时,看戏的人终于缓慢走出—— “元衡,你过了。” 对峙中的两人齐刷刷朝着那边望去,发现不知何时太子已抵达了此处。 他听到了多少? 太子金贵得好似一尊玉像,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威严:“恼羞成怒,实在不像你。” 宫灯热烈的燃烧,仿佛像是要将自己一口气烧成灰烬。 熊熊升起的火苗,共同照在了三人的脸上。 沈倦的狐狸眼微弯:“太子殿下来得还真快,莫不是方才就一直在暗处听着了?看来太子殿下也想知道,清昭心里怎么想的,那现在可满意?竟有这样一个傻子,全心全意的向着你。” “不管你同他建议了什么……” 太子玉铸雪砌般的面容,忽的绽出一个笑容,“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气氛再度转冷,直至被两人遗忘的沈灼响起抽气喊疼的声音。 太子唤来虞淮,让他将宫灯对准沈灼。 两人这才发现,沈倦约莫是过度用力,推的那一下让沈灼不慎磕上自己的嘴唇,竟流了几丝血。 色相如刀,刀刀刺人。 那一抹沁人心扉的红,仿佛要流淌起来。 太子虚与委蛇的神色,很快便真实了起来,竟真的因为沈灼的受伤而动了怒:“怎么不仔细些?还咬上了自己?” 分明方才沈倦说什么,太子都游刃有余的应对着。 然而只是这简单的一个小伤口,便展露出了真实的感情,将二十年的教养抛之脑后。 像是拨开了层层内里。 沈灼摇了摇头,心头升起几分诡异:“阿兄,我们先离开吧,这里瘆得慌。” 太子:“……嗯。” 沈倦放开了沈灼,在经过太子身边时,阴冷的丢下了一句话:“你终于把他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了。” 看着沈倦阴沉的表情,太子的心头忽的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感。 他想要的样子? 在几日之前,他对这段捧杀关系早就感到了厌烦,如今却有说不出的感受。 平生第一次,他从旁人的提点之下,才发觉他把沈灼养得有多好。 太子:“你管得太多了。” 两人反而比沈倦先行离开,太子独独吩咐虞淮留下处理王鼎之事。 虞淮这才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方才七皇子有没有看到他给的暗示,太子为人十分小心,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候被人发现,是他出手提醒了。 虞淮:“殿下,国师那边让您不要轻举妄动。” 他前脚刚把审问的事情告知沈灼,后脚便接到了石煊的密函。 “你太多事了。” 沈倦缓慢的将手中梅花攥紧,再度摊开手时,梅花已零落成泥。 随寒风一吹,软烂的残骸很快便投身大雪里。 “就算我不轻举妄动,恐怕叶听霜那边也快要坚持不住、要把知道的都说出口了吧?” “还记得三年前的襄郡饥荒吗?天灾三年,颗粒无收。” “一个受过饥荒的人,饿过了肚子,陡然看到了珍馐美味,将会永远也不知道餍足。” “他能抵抗得了沈清昭?” — 太子和沈灼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的走着,沉默得只听得见咆哮风声。 沈灼不清楚他究竟听到多少,判断着对方起了多少怀疑。 等回到长乾宫,太子才开了口:“太医说你余毒未消,还是早些入睡吧。” 沈灼:“我不打紧!” 太子:“若是身体恢复不了,还如何出席明日的元正之会?” 沈灼瞪大了眼:“元正之会?” 他又立即询问,“阿兄,我能去吗?” 太子:“嗯。” 沈灼目露惊喜,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收获。 “我一定乖乖安寝!” 园内腊梅的香气扑鼻而来,浓稠的香气仿佛要把沈灼整个人给缠进去。 沈灼站得久了,偶有一朵跌入他的墨发之间,好似整个人都被香气熏透,发是香的,衣是香的,连血和肉都是香的。 太子眼神发暗的看着,口腔里泛起食肉动物见到食物时的津液。 很想含一含。 他生下来便是储君,接受了多年的礼仪教养,虚假的面具早就和真实的自己长在了一起。 沈霄的一举一动,都堪称典范。 可近来他愈发情绪波动。 是因为沈灼。 太子的目光晦暗难明,像是浑浊的沼泽泥地:“早些歇息吧。” 沈灼表现格外乖巧,同太子告别后便回到了长乾宫。 待到走入内殿,他的表情瞬间冷漠下来。 线索断掉了。 着手点,便只能从叶听霜的身上去找。 难得雪停了,天空的污浊和阴靡褪去,被洗得犹如缥碧的清潭。 金色的冬阳照在宿露上,反射着金屑般的微光。 流光烁金,不过如此。 沈灼一夜未眠,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疲惫的朝外吩咐:“万喜,叫叶听霜过来。” 没隔多久,叶听霜便拖着病躯从长乾宫外走来。 朝暾藏在云罅后方,朦朦胧胧的泄出几缕淡金色的曙光,照在下方凝霜挂雾的松柳上面,好似一树树琼花。 “殿下。” 沈灼在晨光中端详着叶听霜,对方就像是一场死掉的雪,寒冷冻骨又寂静无声。 在温暖的晨曦之中,构成一种反差极强的美。 “小狗,这次想好了?” 侮辱性的昵称,引出了不堪的回忆。 叶听霜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夜偷看到的他在太子面前的模样。 如此乖巧。 那些乖张、恶毒、也全都收了起来,生怕刺伤在意之人。 “怎么?” “殿下似乎对太子……” 叶听霜刚说出口,便惊觉自己过了。 分明不干他的事。 沈灼被他的话逗笑:“很有趣吧?” 叶听霜:“……?” “那样虚假的人,被逼出一丝真情实意的样子,真是……” 沈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有趣极了。” 他的一切真实都在叶听霜的面前展现。 叶听霜的双眼再也无法从沈灼的身上挪开,对方的眼底迸发出激烈的生气。 ……和方才那副装出来的乖巧样子完全不同。 这份恶劣,好似只针对他一人。 “喂,小狗。”沈灼丢来一瓶药膏,“帮我擦一下。” 直至被药膏砸中,叶听霜骤然间反应了过来,表情难得的难看了起来。 不是因为沈灼砸他的动作,而是因为自己的失神。 叶听霜头一次意识到,他正在被暗处的蛇,一点点的啃食掉自己的灵与肉。 极其危险。 叶听霜跪在了地上:“奴手糙,恐怕会被殿下嫌弃。” 沈灼:“……” 还记恨着之前的事? 不过叶听霜不爽了,沈灼就爽了。 沈灼懒懒的趴在凭几上,打了个哈欠,眼眸生出雾气,一副‘我就是要故意刁难你’的样子:“那我忍忍。” 叶听霜喉头微动,刚刚的压抑又在涌动。 他艰难的捡起了药膏,面色紧绷得像是在奔赴什么刀山火海。 对方单衣滑下,露出光裸的背脊,不合时宜的青紫痕迹出现在如玉的皮肤上面,有种难以言喻的、隐晦的香艳。 想要…… 抚摸上去。 叶听霜如梦初醒,比起之前的反应还要剧烈,紧紧掐住了手掌。 他的手指受过夹刑,那种自虐般的剧痛感受,才将心口麻麻的痒所取代。 叶听霜松了一口气。 他必须得克制。 在替沈灼上药的时候,指腹间也自然而然的夹杂了血丝,也不知道对方的皮肤究竟是被他搓红的还是天生就细嫩。 沈灼睁开了泛着红血丝的眼,歪头看向了他:“你瞧,我说我能忍住吧?” 沈倦说他用不好这把刀,他却偏要将他驯服。 “快点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吧。” “我快没有耐心了,小狗。” 叶听霜的眼瞳里泛起红血丝,像是快要忍耐到极致,只剩下一根连接理智的丝。 被轻轻撩拨,都会断开。 一股没来由的热。 沈灼就像是甜美浓郁的蜜,饮一口便能上瘾的毒。 “为什么……是我?” 沈灼缓慢的对上他的眼,强忍过了擦药的疼痛,眼眸里还带着微妙的湿润。 热烈脆弱,寒眸如火。 “觉得困惑?” “觉得自己没有价值让我这么做?” “既然如此,那就做一些配得上我的垂青的事吧。” “这样,我才会更想要你。” — 建康城内的太初宫刚修缮不久,巍峨庄严,飞阁流丹。 元者,始也。 元正之会向来都是历朝历代最重视的宴会。 自半夜起,华灯若乎火树,炽百灯之煌煌。皇帝高坐于巍峨宝殿之中,群臣在编钟羽磬、筝瑟俱张下祝贺献礼。 一时间,香浮满殿,清光盈瓯。 沈灼的位子在角落,安静的欣赏着即将发生的闹剧。 急管繁弦,玉盏催传。 席间摆放着五辛盘、胶牙饧等多种元正日的特殊食物。 “诸卿,请饮屠苏酒。” 随着前方声音落下,一时间众人齐齐举杯,觥筹交错。 然而朝堂之上,丝毫没有愉悦的氛围,反倒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强颜欢笑。 沈灼晦暗的打量着上方之人,这是他重生以来,头一次见到晋宣帝。 晋宣帝的前半生堪称明君,将坠坠欲崩的大晋从风雨飘摇中救了回来,甚至让胡人乖乖退居塞外。而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他的后半生,暴戾、无情、反复无常,胡人占据了大面积的土地,晋朝自此从北方洛阳迁移到了南方建康城。 而后士大夫不思进取,安置江南。 高朋满座、日日宴饮,清谈畅想,甚至都能把勤于职守看做可耻之事,便知现今的尚美风气有多么荒诞可笑。 一杯之后,御史中丞柏升突然剑指沈灼:“臣听闻七皇子前几日中毒,涉事宫人却被七皇子自己带走……” 原本就焦灼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众人晦暗的将目光放到了沈灼身上,许多世家都惊异于今年竟有七皇子出席。 不过还真如传闻中所见,粗鄙又丑陋不堪,太子宠爱得太不值得了。 让人痛惋啊。 那样一位矜贵之人,竟白白瞎了眼! 晋宣帝刚接过一名宫人的酒,仿佛没听到这番话似的,色迷心窍的抚摸着宫人的手,然后慢慢抚摸到了她的面颊。 晋宣帝虽然荒淫无道,却生了一张俊美的脸。 宫人娇羞脸红,还以为自己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 然而下一刻,晋宣帝便朝着侍卫招了招手:“她的头颅好看,杀了打磨成酒杯吧。” 一时之间,满堂皆惊。 方才提出皇子中毒的柏升,突然连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喉咙深处卡了一块颤巍巍的石头,恐惧也油然而生。 然而此时便是一个机会,石煊已确认会在半月后回朝。 柏升闭了闭眼,心道必须尽早推太子上位,才能还晋朝一个安宁:“陛、陛下,宗天朗案,必须尽快审理,所有的证据都足了,就等待着……” 他心中有自己的大义。 晋宣帝:“何必审理?你不是说早就搜查到证据了吗?” 柏升一愣,完全揣测不出晋宣帝的意思。 晋宣帝摆了摆手:“直接定罪。” 然而下一刻,便有人猛地冲了出来。人人都认得,那是御史罗书,乃是一寒门子弟,宗天朗于他有提拔之恩。 “陛下,太师断不会私吞买官马的银钱,一切都来得太巧合了,请您彻查此事!” 晋宣帝:“巧合?不是已经在宗天朗的家里查到证据了吗?有什么人能把手伸到他的家中?你告诉朕是巧合?” 罗书一脸绝望,扫视着朝堂上避之不及的臣子,皆是心虚得不敢同他对视。 而后,他看到了一个人。 人群之中,唯有沈灼朝他望了一眼,不是带着恶意。 罗书已然绝望,心中忽的燃起一股火焰。太子和六皇子乃一丘之貉,若要救下太师,或许真的只能靠这位皇子。 可他一人之力,过于单薄。 罗书知道晋宣帝暴戾,自己陡然冲出来,已是犯了大罪。 罗书愿意牺牲自己,却换不回军马案的再审。 在迷离的灯光之中,全是些恨不得同他撇清关系的人,他们或鄙夷,或轻慢,一副罗书是什么脏污之物的眼神。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赌到七皇子的身上。 罗书仰天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礼乐崩坏,礼乐崩坏啊!不仅太师入狱,皇子中毒也能放任不管,这便是……晋朝!我倾尽一生要效忠的晋朝!” 周围众人无一不脸色大变,生怕皇帝降罪株连。 然而罗书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猛地栽向了柱子,很快便没了气息。 御史专用的法冠滚落一地,沾染了温热而鲜红的血液,罗书死死的瞪向所有人,到头来一直都未闭眼。 这一幕发生得过于突兀,无数官员大惊失色。 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便葬送在了这里。 这是……死谏! 百官穿着绛色纱袍,脸都埋在笏板之中,像是不敢多看,又像是终于展露出一丝羞愧。 咚咚咚。 方才不敢出声的寒门子弟,想起清流之首的宗天朗的大恩,纷纷不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不敢死谏重申军马案,却敢提议七皇子的事。 或可成为转机! 朝臣们朝着晋宣帝辑礼:“请重审七皇子中毒案!” “臣附议!” “臣附议!” 最后竟形成滔天气势:“请陛下重审!!” 无数目光皆放在了沈灼的身上,哪怕他在宴席上只分得一个小小地方,也阻碍不住那些注视。 沈灼从席间缓慢起身,从参加元正之会开始,他便知道这是一场血腥盛宴。 哪怕前世没有他参宴,罗书也照样死了。只是一个是被下令斩首,一个是自己选择去死。 他一步步,跌跌撞撞,走得越来越急。 向上,向上。 一直攀登,抵达权力之巅。 所有人都在为他让路。 他从角落抵达宫殿中心,在华灯之下重重磕头:“父皇,请为儿臣做主。” 沈灼叩首时,余光瞥到了捏紧酒杯的太子沈霄,不禁露出一个笑容。 更多的袒露出你的真实,让我轻慢的剥开你吧。 阿兄。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6. 第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7. 第七章(修) 第七章 数以千计的金枝铜灯,宛若天上星子,将太初宫照得灿若金箔碎屑。 晋宣帝阴晴莫测的打量着俯身跪地的儿子—— 哪怕沈灼口中说着‘求父皇做主’的卑微之语,也让晋宣帝产生了被逼迫裹挟的错觉。 被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荒谬! 晋宣帝:“太子,你怎么看?” 左席的太子正襟端坐,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只是他手中酒杯已被捏至变形,红色的浆液将手指染红,好似沾染了一手鲜血。 哪怕面上刻意压制,喜怒不形于色,白玉瓷杯也泄露出了主人那一瞬间的感受。 听到晋宣帝唤他,太子沈霄缓慢从席间起身,来到了大殿正中。 “父皇,不如便交给清昭自己查?” 太子的一句话,令堂下蠢蠢欲动的士族大家定了心神,没有再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只是著作郎路汀却变了脸色。 路汀不过是一小吏,勉强算清流之人,仗着家族有几分实力,自己又是个清闲官职,在宴会昏昏欲睡。 而罗书的死谏,瞬间将他惊醒。 自己查? 若真如此,谁又会给无权无势的七皇子面子呢? 只怕是到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罗书就白死了! 路汀连忙站出来:“陛下容禀,七皇子毫无经验,怎可……” 太子厉声打断道,眼底寒芒一闪而过:“你敢质疑皇子能力?” 路汀心头苦涩,刚冒出的一丝火焰又偃旗息鼓:“下官不敢。” 黑暗啊。 哪怕同僚死谏,也不能争取来一丝曙光吗? 如今的大士族们就像是一株汲取王朝养分而生长的巨树,朝廷奉行的九品中正制,使得中正官推举只看家世和容貌,民间还流传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话。 对于这些士族子弟而言,家族远比国家更为重要。 哪怕王朝虚弱,为保家族兴盛,他们也会鲜血淋漓的将国家抽筋啖骨。 就拿十年前南渡的事情来说,皇室和士族狼狈的从北方邺城逃离至南方建康。敌人在后方穷追不舍,过程中并没有携带军粮,于是北边的羯族人便将汉族女子当作“两脚羊”来饲养,随时随地被奸/淫,也随时随地被宰杀烹食[注1]。 人当军粮,人当家畜,何其骇人听闻。 哪怕如此,士族却依旧稳居后方,安享着浮华的一切。 侈丽之风弥漫在整个晋朝。 路汀的身体因紧绷而颤抖,死死的埋下了头,说出了言不由衷的恭维:“七殿下由太子照顾着长大,相信能力一定十分出众。方才是下官胡言乱语了,还请太子殿下莫要怪罪。” 还真是懂得取舍啊。 晋宣帝笑出了声,转眼看向了沈灼:“那你愿意自己查吗?交由中毒者自己去查,这事儿可从未有过。” 沈灼早在唇枪舌剑中被人遗忘,晋宣帝的点名,让他再度成为人群中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 身影单薄清瘦的少年,在万众目光的重压下缓缓抬头。 “嘶——!” 他的面颊布满了怪异的瘢痕,令尚美至病态的朝臣们倒吸一口凉气。 可惊吓也仅是一瞬间。 晋宣帝忌讳十年前的事,算来七皇子已有十年未出现在大众面前了。 由于满宫传言不断,他们都以为七皇子惊人的丑陋。可看到七皇子的那一瞬间,心头却升起一股子微妙。 诚然仍是丑陋,却有种惑人之感。 华灯像是瑰丽如火的晚霞,他的面颊上是一抹延展开来的红,宛如妖魅的纹路,将恐怖的瘢痕也盖得风情。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路汀生出心怜,像是一个兄长对弟弟的和蔼,轻声说道:“七殿下,您是中毒受害者,不该插手此事的,不然……” 沈灼乖软天真的回答:“没关系,前两日阿兄已将令牌交于我,不会有人阻拦的。” 他又朝晋宣帝行大礼跪拜,“父皇,儿臣愿接!请父皇批准殿审!”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东宫令牌?” “看来太子方才出言提点,是早就想要接管此事。七皇子中毒这么大的事,太子定然是想查啊!” 太子的宠爱终于被明晃晃搬到了台面,被揣度,被凝视。 于是,一丝一毫都会被放大。 装出的宠爱便会源源不断的裹挟他。 这便是沈灼想要的。 沈灼露出一个阴暗的笑,像是把玩器具的操控着一切。 便连路汀也不禁动容,连令牌都能给予对方,还有什么是不能给出去的呢? 方才太子看着像是针对,实则竟是保护吗? 晋宣帝赞叹道:“看来太子的确是个好兄长。” 太子紧拧着眉头,在一片赞誉声中,缓慢的同沈灼对视。 他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昔日捧杀背负的美名,如今却要‘被迫’坐实了。 当真是狐假虎威啊。 沈灼是那个狐,他是那只‘冤大头’虎。 金枝华灯晃眼,通亮奢侈的灯光簇拥着沈灼和沈霄。 两人皆置身于万千繁华之中,那一眼的对视宛若开疆辟土、寸土不让。 一如前世两人撕破面皮后,在权利之巅的对峙。 他曾被太子如敝履般舍弃,他也曾仰望这个兄长,觉得自己同兄长是云泥之别。 而如今。 沈灼恶劣的想—— 他终于将这朵云拉拽到了地上。 你再也不能轻蔑我,再也不能揉捏我,你只能习惯跟我站在同样的水平线上。 沈灼恶劣的故意发问:“阿兄,我是不是不应当将令牌的事说出来?” 太子的半阖的眼瞳里迸发出隐忍清光,并未回答沈灼,而是对晋宣帝说道:“清昭中毒这么大的事,孤自然得为他忧虑。望父皇恕罪,私自将东宫令牌给了出去。” “无妨。” 晋宣帝唇角挂起一抹血腥的笑,转眼对沈灼说道,“便交给你自己去查。不过为防止你情绪上头,你必须得拿出比一般人更强的证据才可。” 沈灼:“是。” 晋宣帝:“好!七日后,便在昭明宫正殿赤乌殿内举行殿审!诸位大臣皆可前来观看。” 观看? 还真是昏庸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竟把好端端的查案当做是游戏玩乐。 众大臣纷纷低下头,紧绷着面皮喊道:“今上英明。” 元正之会就此落下帷幕。 天渐渐亮开了,曙色熹微,阴靡的天空渐渐泛起了一丝鱼白,淡淡的曦光洒落一地,将积雪照得宛若发光。 大臣们和晋宣帝逐渐离开,偌大的太初宫正殿只剩下洒扫的宫人。 沈灼并未马上离开,双腿发软的起身。 积雪消融时带来的暴虐寒意,像是一只遮天盖日的兽,侵蚀着每一寸角落。 远处的叶听霜始终紧盯着沈灼。 他是提前被沈灼安插进来的,原以为对方会将自己当做消耗的棋子,哪知道却看到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叶听霜承认自己在对方沉溺权欲时不禁看得入迷了。 咚咚咚。 七殿下就是一个天生的掠夺者,灼烈而炙热,充满了生命的野性。 他想,是时候做那个决定了。 叶听霜并不会把关键证据交给一个软弱无力之人,却愿意在现在的沈灼身上赌一次。 他不愿眨眼的看着沈灼,一步步走向对方。 步子越急,步子越大。 他想要前进,突破一切,去到沈灼的身边。 在即将失控之前,却有一人抢先截胡,变相惊醒了叶听霜。 席间的太子一撩宽大衣袖,如乌云蔽日般起身来到沈灼身边:“沈灼,你想做什么?” 两人已隐隐处在撕破脸皮的边缘。 对立而尖锐,不给人半点喘息。 沈灼抿着唇,眼珠湿漉漉的看着他:“阿兄,我害怕。” 什么? 太子脑子一瞬间空白,在开口前想了无数两人吵闹的样子,却想象不到沈灼会如此表现。 沈灼发寒的搓着双臂,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孩童:“暗处有人想要害我,想要毁了我,老师现在已经入狱,以后便无人护我……” 太子下意识回道:“还有孤。” “可阿兄能护到几时?” 沈灼眼底啜泪,“我为什么一直都是阿兄的软肋和拖累?我……不愿!” 沈灼是如此真心实意的信任他。 太子心头发麻,敌对戒备的心防瞬间崩塌,痛痛的痒意也生长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中毒起沈灼便和之前略有几分不同了。从前只是一昧蛮横恶毒,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勾人。 叶听霜亦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沈灼。 颤抖的睫毛像是失去呼吸的蝴蝶,又被连绵的冬雪覆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虚弱。 令人心悸的美。 太子已有动摇:“所以……你才做得那么出格?” 沈灼:“我也想为自己大胆一次!况且阿兄难道猜不到?哪怕我什么都不做,都已经发生了死谏的事,殿审还是会成立的!捏到我的手里,难道不比交给清流那帮人,更让阿兄放心?” 太子都快被气笑了:“这么说是孤误会了你?你这样做反倒是为了孤?” 沈灼理所应当的发问:“阿兄不这么认为吗?为何会怀疑?我天然就是阿兄这边的啊,不是阿兄庇护了我十年吗?” 无论多少次。 沈灼的全心全意,简直让太子兴奋颤栗。 这便是……他养了十年的弟弟! 沈灼的一切一切,都是被他烙印塑造的。 “不要再查下去了,孤来替你善后。” 太子的这句话里,反倒带上了些许真情实意。 与此同时,叶听霜拿着白狐大氅,从角落缓慢走来:“殿下,天冷了,莫要感染风寒。” 消瘦的身体,轻易间便穿插在两人中间。 叶听霜比沈灼高一个头,悉心为他拴好了领口的绳子,然后再度跪了下去。 这番自然亲昵的模样,太子心头忽的怒火燃起。 他记得这个人,沈灼为了他,头一次忤逆了自己。 他不信沈灼会突兀的做出这些事情,定然是有人暗中捣鬼。 太子阴冷的目光逐渐放到了叶听霜的身上,觉得对方格外碍眼,甚至平日里从不屑这种末枝之人,也对他动了杀意。 若是没有争抢,许多人都无法意识到自己拥有怎样的珍宝。 太子也是这样。 叶听霜的存在,坐落到了实地,激起了他的掠夺欲。 养了十年,沈灼便应该是他的。 太子眼中的阴郁快要化作实质:“清昭,他……” 身后突然传出桓明的声音:“太子殿下,臣有事想同太子殿下商议。” 太子如梦初醒,猛地回过头,心脏狂跳了起来。 对视之间,他想起了舅舅曾经的叮嘱—— “你只是捧杀,切不可将捧杀当真。” 不可,不许,不能。 他……必须得做到。 — 沈灼和叶听霜回到了长乾宫。 “殿下,快安寝吧。” 叶听霜放下帷帐,便退出了长乾宫内殿。 寂静的宫殿内,只余香龛烟雾袅袅。 沈灼重新睁开了眼,褪去了薄薄单衣,余光落到了自己腹部的花纹上面。 刚才叶听霜和沈霄在无声对峙时,他的腹部也在发烫。沈灼根本不想再有停留,只想弄懂‘白光’到底留给了他什么限制。 “刚才是发生了什么吗?” 沈灼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观察着它—— 缠枝的藤蔓,妖异的往上生长,几乎要蔓延至整个胸口,就像是溢满风情的刺青。 沈灼还记得之前只有藤蔓,却因刚才的事情,而长出了第一片叶子。 那片叶子以描金技法落于他的肌肤上,花纹深浅浓淡不一,层次鲜明又栩栩如生。 长出了叶子,也意味着寿命增加,终于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不过,为什么会突然长出来? 难道是因为方才太子和叶听霜的针锋相对?还为了他? 嗤。 刚一这么想,沈灼便笑出了声。 他可有自知之明了,他又不是叶听霜,能够得到君照雪和沈倦的喜欢。 沈灼前世摔得太惨,宁可认为所有人都是厌恶着他。 沈灼暗自思索,近期唯一的变化便是他想驯服叶听霜。 难道要收复别人,才可以延续生命? 原来‘白光’想看他做这个!搅海翻江,掌印柄国,登上权力之巅! 沈灼恍然大悟,不禁因这个认知感到了兴奋,眼里熠熠生辉,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斗天斗地。 “甚妙。” 意识渐渐陷入黑暗,沈灼重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再做噩梦。 这一睡竟是一天一夜,此时众太监正端着早膳,从风雪外踏步而来。 叶听霜也在其中。 他的身姿并不像一般宦官,青竹一样的修长,沾染了些文人风骨。偏偏他身上的孤寒太重,像是绵延的雪山,其间不见丝毫人烟,只剩下万里苦寒。 入目皆是死气。 沈灼令其余人等先行退下,独独留下叶听霜一人:“打断太子,你想告诉我什么?” 沈灼瞧他不说话,不经意发出一声嗤笑,“还真是慎重,又一言不发了?” 叶听霜的确在犹豫,他沉默得近乎一个哑巴。 沈灼从榻上起身,缓步来到叶听霜身边,手指在碗口边缘不停的转动:“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叶听霜身体微僵。 沈灼自顾自的念着:“沈灼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若我真的说出去,便再无退路了。” 说到此处,沈灼轻轻一推,碗口突然滑落,竟直直坠落到了地上。 粘稠的稀粥碎了一地。 “抬头。” 随着沈灼的命令,叶听霜被迫撞上了他的眼。 沈灼似笑非笑:“你是在为自己找个饲主吗?还要考虑主人喂不喂得起吃食?” 叶听霜突兀的发问:“那殿下能喂得起什么吃食?” 这是他头一次的出格。 而造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便是沈灼。 沈灼:“那得看你能锋利成什么样子。” 两人无声的对视,空气好似变得更冷。 叶听霜忽的跪得更低,仿佛收起了利爪和獠牙,甚至于跪下去的时候,不慎被旁边的细小瓷片刺入了手掌的肉,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疼痛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沈灼见他恭敬的样子,忽的发出了笑声:“你不是问我能给得了什么吃食吗?我可以现在回答你。” “不要压抑,不要收敛,变得更贪婪一点吧。” “粗暴的向上爬。” 脸颊布满瘢痕的少年,像是一条盘在梁上的蛇,成了名副其实的教唆者。 “来吧,我会在高处等你——” 毛骨悚然。 叶听霜死死的盯着他,仿佛要看到天荒地老。 谨慎、克制、死去的空洞的心,像是被一团摧枯拉朽的野火重新点燃。 被囚禁的野心,只是被一个人轻轻的旋动了笼中的机关,那头猛兽便要彻底脱笼而出。 叶听霜猛地起身靠近沈灼,眼瞳里带着激烈而失控的情绪:“若真变成那样,殿下不怕我以下犯上?”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好似呼吸相缠。 沈灼露出笑容,犹如古代的祸国美人:“那我便教教你。” 下一刻,一个巴掌便打在了叶听霜的脸上。 ‘啪’。 清脆悦耳。 “放肆。” 一种隐秘的感受,随着肿痛的面颊浮现而出。 叶听霜心口狂跳。 他和仙气沾不上边,是压抑而热烈的野火。 美丽与恐怖共存,如同新雪和刀子共同吸入肺部的感受。 沈灼:“学会了吗?谁才是主人?” 叶听霜重新跪在地上,温顺得好似不曾亮出獠牙:“是殿下。” 可或许连叶听霜自己都未曾发现,他的眼神里透着晦涩的兴奋。 他迷恋着沈灼放在他身上的眼神。 那绝不是喜欢。 只是纯粹的迷恋和不知餍足。 “奴的确有东西想交给殿下。” 叶听霜这一跪,便是把自己交了出去。 他成为这场赌盘上最大的那个筹码。胜也好,输也好,他面临的是一场疾风骤雨。 “这是那碗药的配方。” “而抄写之人……是桓夫人的宫人!” 终于拿到了。 沈灼接过了叶听霜手中之物,他本想立即打开来看看,却意外听到了万喜殿外的禀报。 “殿下,虞校尉来了。” 虞淮? 沈灼将药帖收好,低头看向叶听霜。他能够猜到虞淮的来意,大约是太子终于要提人了。若没有特殊理由,他便要把叶听霜交到太子手上了。 沈灼不想答应。 “你这把刀不够锋利,我还不想用。” “不过,你可以有另一个用途。” 沈灼的脸上流露着恶劣的神色,亲昵暧昧的用手指挑起对方下巴,“取悦我试试?小狗。” — 虞淮接到‘要把所见所闻交代给太子’的命令,太子同样也说过要试探叶听霜在七皇子面前的轻重,若是七皇子不在意,便可直接提人。 当他走进长乾宫时,正巧看到这样的画面。 “殿——” 虞淮那声气音还未发出,便又被灌入的凉气倒吞了回去。 殿内光线昏晦难明,稀粥和瓷片撒了一地,梁上的红纱在混乱中被人拉扯了下来,半遮半掩的盖住了两人。 人人以为的低贱之人,正被他们金尊玉贵的殿下捉住了后颈…… 滚烫的、颤栗的、湿漉漉的纠缠。 那是—— 一个极致香艳的亲吻。 虞淮僵在原地,忽然不敢提人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7. 第七章(修) 免费阅读.[.aishu55.cc] 8. 第八章 第八章 咚咚咚。 虞淮便这么痴痴的看着,心跳宛若擂鼓。 一股缠人的香气,丝丝缕缕的裹了过来。 他像是一只被蜘蛛丝裹住并且拖拽的茧,正一点点朝着对方的口器中靠近。 “殿、殿下……” 虞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沉溺在情/欲的沈灼睁开了眼,透过摇晃的珍珠珠帘同他对视。 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呢? 虞淮难以形容,只是看到沈灼的唇角被津液染湿,湿漉漉的,是实质化的欲。 分明被强迫着压着亲吻的人是叶听霜,虞淮偏生只注意到了沈灼。 冲击力太过头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灼才停下了这个吻,淡然的勾唇浅笑。 “哦,原来是虞校尉?” 他依旧漫不经心,好似方才出格行为的人并非是他,“何事?” 那句‘两日期限已到,想过来提人’的话,却塞到了喉咙深处,死活说不出来。 虞淮结结巴巴的说:“太、太子说不论殿审结果如何,过几日便是天子籍田之礼,派我前来询问,七殿下可否愿意同往?” 沈灼:“甚好。” 虞淮呼出一口气:“那叶听霜……” 他偷瞄着前方,意思很明显。 沈灼轻慢的瞥他:“怎么办?我还想多玩玩。” 虞淮欲哭无泪,殿下您就是这么玩的吗?玩阉人? 莫说被他发现了,就意味着被太子发现。 长乾宫跟个筛子似的,万喜也会禀明太子啊。 虞淮根本不敢想下去,太子会有多么激烈的反应。 金贵的宠爱了十年,却被个阉人给引诱坏了! 虞淮吃了瘪,只得隐隐警告:“那臣只能回去如实禀报了。” “怎么?” 沈灼绕开了叶听霜,如鬼魅般一步步靠近着虞淮,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但凡我想玩,阿兄天南地北的珍宝都会替我搜罗过来,现在不过是一个黄门,凭什么不让我玩?是不是阿兄说了什么,让你现在胆敢威胁起我来了?” 凭什么不让我玩? 听听! 男色这种东西,是想玩就能玩的吗? 虞淮愤愤道:“殿下!” 沈灼哼了一声,拽起地上跪着的叶听霜的衣领,拖着他来到殿堂之上,像是要故意胡搅蛮缠:“坐本殿下腿上,搂着我,亲我。” 虞淮再也看不下去,燥得逃之夭夭。 本该借着太子拿人的借口,去暗中提点叶听霜,让他知道分寸,可虞淮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乱了!乱了! 莫说国师了,就算单单被太子殿下知道,还止不得闹出什么来呢! 确认虞淮离去后,沈灼僵硬的身体才逐渐松软。 差一点就露馅了。 叶听霜始终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仰头沙哑着嗓音开口道:“殿下还要奴这么做吗?” 沈灼突然绽出一抹罂粟般的笑容:“你敢,倘若再碰到本殿下一根寒毛,仔细你的手啊脚啊什么的。到时候缺胳膊少腿儿,可别怪本殿下没提醒你。” 手掌还有些许隐痛,那是方才打叶听霜打得太用力而导致的。 还好虞淮没有精准的看上叶听霜一眼,不然就得发现叶听霜脸上的红痕了。 叶听霜透着隐忍:“奴的确不敢,不过劳烦殿下往后莫要再想这种损招了。” 一瞧叶听霜不乐意,沈灼反倒乐意了。 他偏爱做些令人反感之事。 沈灼将手指放到了被他揉乱的衣襟上,玩弄般的钻来钻去,一会儿在外面,一会儿伸进去:“但是很奏效,不是吗?” 叶听霜心火似焚,充满死气的眼瞳里忽的迸发出一抹短暂的强烈情绪。 像话吗? 像话吗? 不是在骂沈灼,而是在内心痛骂自己。 他竟想要被更粗暴的对待,哪怕被蜘蛛嚼碎了骨头,连皮带骨的吃进去,此刻也甘之如饴。 叶听霜咬下舌尖,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这才获得了短暂的自控力:“殿下不去看看药方吗?” 说到正事,沈灼这才停下:“没趣。” 原本便是被虞淮打断,现在就更加恨不得早些查查了。 叶听霜隐晦的看着他的唇角,眼神如同翻滚的乱云,方才的触感还萦绕在脑海里。 殷红的、湿濡的、滚烫的交缠在一起。 可怕的失控感。 他还记得这种渴望的感受,那是当时襄郡饥荒爆发后,他在流民中足足被饿了四天,饥肠辘辘的他哪怕看到最难吃的谷糠,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想要获得那种饱腹感。 而如今食物他早已不再稀缺,想要获得饱腹感的对象也似乎换做了沈灼。 沈灼的全部注意皆在药方上面,自然没能见到叶听霜的目光。 他的手指是汗,打开药方时尤为仔细。 然而在看到内容的第一眼,沈灼不禁愣在原地。 他认得这字迹。 那曾是他母亲的贴身宫人文鸳的字。 十年前母亲病逝,同桓夫人有关? 一股难掩的愤怒,如大火焚烧,瞬间将沈灼的理智烧了个精光。 老师、母亲、舅舅,他们总在夺走他身边的人。 沈灼强忍着情绪:“这些都是什么药材?” 叶听霜却不答,反倒询问:“殿下是否每日噩梦连连,又寒冷得好似身临冰窖?” 沈灼冷眼道:“你为何得知?” 叶听霜指着药方答道:“雪上一枝蒿,还有这味,以及这味……混杂在一起的功效,便会让人神志不清。殿下哪怕只喝了一口,现下也余毒未清,一时半会儿难以调理回来。” 沈灼眼皮直跳:“多久能解?” 叶听霜:“少则半月,多则半年。” 沈灼的态度沉冷了下来,想起了日复一日的噩梦。 那里面大部分竟是…… 该死! 那是比方才的亲吻更加香艳又不堪的东西。 沈灼上下扫视着叶听霜,眼底泛起杀意:“你该庆幸你是个太监。”不然以叶听霜做过的那些冒犯,重生后便该杀了他。 叶听霜:“……” 瞧着叶听霜表情略微古怪,沈灼还以为是自己侮辱到了他,毫不在意的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你的,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知晓这些事?” “三年前襄郡饥荒时,吃死了不少人。奴有幸见过那场面。” 叶听霜回忆起来,“他们瘦得皮包骨头,仰头讨要吃食的时候,就像是贵人们养的一条条锦鲤。可吃下去之后,便肠穿肚烂,像是阿鼻地狱中受刑的恶鬼,偏生无法挣扎着逃离淤泥之地。” 沈灼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听过叶听霜说这些。 他定定的看着叶听霜,好似头一回认识他。 叶听霜:“殿下这般看着奴,是还想听吗?” 久久。 沈灼沙哑着声音:“然后呢?” “所有人都太饿了,饿到连荒草和藿菜都会争抢。” “一路上,奴看到了许多。” “襄郡地理位置特殊,连接北魏和晋朝,分明已经受到过严酷的饥荒了,却偏生还要遇到些胡人。一些男人自愿饿死,将家中吃食留给妻子和孩子,希望她们可以活下来,然而胡人一来便掳走了她们。” 沈灼:“掳走做什么?” 叶听霜:“胡人叫咱们汉人为两脚羊,自然是掳走烹食。虽然晋朝在十年前南渡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但远远没有襄郡来得恶劣。” 王朝衰颓,风雨飘摇。 沈灼的手指捏了又捏,放了又放,‘烹食’二字宛若重重压来的巨石。 “殿下莫要害怕。” 叶听霜的眼瞳终于被野心浸泡,“哪怕是在那样的地狱,奴也活过来了。殿下想让奴往上爬,奴会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匍匐着爬到殿下所在的位置。” 仅仅为了沈灼一句话。 空洞之人跨过了死亡,奋力朝‘生’爬行。 — 虞淮紧绷的跪在东宫门口。 他紧张的低下头,努力的让自己不去注意那犹如野兽咆哮的声音。 好巧不巧,他正好撞到太子服散的时候。 云层遮挡了日光,早晨也如入夜一般阴靡,一株苍松宛若徒经岁月的老者般站立在朱檐下。 东宫内充溢着浓郁酒气,殿内密不透风,将酒气也锁死在里面。 哐当—— “都给孤滚出去!” 一只酒杯从里面砸来,直直的砸到了虞淮的额头。 血液顺着发丝滴落,糊在了他的眼皮上,虞淮的视线一片模糊。 太子分明几年来都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服散的量,却在近几日加大了。 虞淮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大抵是因为那位七皇子。 太子的发怒,使得屋内跪倒了一大片人。 然而屋内依旧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开口说话,抽气声也不被允许。 庄重、礼教、压制着一切。 桓明阴着脸开口:“太子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太子:“那舅舅又要看管着孤到什么时候?” 桓明:“重光!!” 太子佝偻着身躯朝前走去,不慎撞倒了香炉,里面的火石撒了一地。 他赤着脚掌,竟直直踏了过去,皮肉和火石相接时发出滋滋声。紫金宽袍散乱拖地,衣襟无遮无拦的敞开,尾部已有被烧焦的痕迹。 此时的太子宛若神色凄厉的索命恶鬼:“宗天朗的军马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桓明眼瞳紧缩:“那、那是……” 太子:“说!” 他癫狂的笑着,“都到了这番田地,你们还想瞒着?为何宗天朗要认下罪名,不替自己申冤?” 桓明做了中书令多年,自是积威极深,没想到有朝一日有被小儿压过去的感觉。 手中的麈尾不慎落地,被火星攀染,很快便将尾部烧得焦黑。 桓明只得凝重的道出:“你也知道谢家和宗天朗的关系吧?” 太子:“宗天朗虽随母姓,却是出身谢家。” 桓明点点头:“为保谢家产业,谢家上任家主谢隐不惜贪污军马银钱,而后却急病身死。谢离疏才刚成为家主,便接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想要弥补的时候却为时已晚。谢家出了大纰漏,宗天朗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太子:“是桓家?” 桓明目光混浊得宛若沼泽:“捅出这件事的……自然是桓家,但也要谢家将把柄奉上才行。但若想要达到顶罪这一层,必得戳到他的软肋啊。” 太子:“……清昭?” “宗天朗垂垂老矣,又到了致仕的年纪,自然想为七皇子找到依靠,谢家……便是最好的选择。要想庇护谁,一人之力,如何比得过一个世家?他同谢家私下达成了交易,想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从我们手中将七皇子拉拽出去,嗤。” 说到这里桓明不禁大笑了起来,“本来只是想毁了谢家,却钓到宗天朗这条大鱼,哈哈哈哈,真乃天助我也!” 谢离疏一直在为宗天朗的事情奔走,可那又有什么用? 在谢家全族和宗天朗之间,谢离疏早就做出了选择! 宗天朗不也做出了选择吗? 他是这样的宠爱七皇子啊! 这便是宗天朗入局的关键。 太子讥讽道:“可你们千算万算,却还是迎来了殿审,又有何意义?” 桓明眼底浮现杀意:“七皇子手中没有底牌,哪怕殿审又如何?” 太子缓慢道出一个人名:“叶听霜。” 桓明微愣,又道:“七皇子就靠一个低贱之人翻盘?” 是啊,低贱之人。 太子面露讥讽,刚想要说什么,便瞧见了跪在门口的虞淮:“让你去提人,人呢?” 察觉到极重的两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虞淮倍感压力。 完了。 虞淮:“臣、臣无能。” 见虞淮支支吾吾的样子,太子心里早就有数:“清昭护着他?” 虞淮没敢吱声。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此事孤早就预料到了,原以为你哪怕被大骂一顿,至少会完成孤的命令……” 虞淮涨红了脸:“并、并不是那样。” “发生了何事?” 太子冷冷的盯着他。 这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虞淮嘴里苦涩,难道要告诉太子,七皇子被一个阉人引诱了? 太子的眉头越皱越紧,隐隐有发怒的迹象。 与此同时,万喜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 他本就是太子安插在七皇子身边的人,发生了那种事情,自然得第一时间来禀报。 万喜急匆匆的在太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子便赤红着眼瞳紧紧盯着万喜。 沉默。 恐惧的沉默,在殿内蔓延。 哪怕方才太子发脾气,也不会有这样被刀子逼在脖颈上的感觉。偏偏是这样的沉默,将那种尖锐感推至最高。 “哈……” “好极了。” 太子紧咬着牙关,犹如在咬着什么肉块:“舅舅,今日不利谈事,请先回吧。” 桓明:“可……” 太子猛地对上他的眼瞳:“舅舅莫不是听不懂孤的话?” 桓明被吓了一跳,那双眼瞳黑暗得不见天日。 他不再坚持,很快便说:“臣告退。” 太子微笑目送着桓明,待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笑意瞬间变冷。 他转过头,阴气森森的掐住了万喜的脖子:“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万喜吓了一大跳,快要不能呼吸,哆嗦着说道:“叶、叶听霜这歹人,为求活下去竟以色侍人,奴看到七皇子他……” 太子:“够了!” 太子踢开散落一地的酒坛,一股没来由的杀意涌现了出来。 他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听。 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低贱之人,不配碰清昭一根寒毛,又凭什么抢他的东西? 太子放开了万喜,朝着长乾宫走去。 捧杀、切断、整理,统统都抛之脑后! 他要过去,要见到沈灼。 被抢走珍爱之物的疼痛感,始终撕咬着他的血肉。 万喜不禁大骇:“殿下,你想去哪里?你才刚刚服散!” 太子突兀的停下脚步,回头扯开一抹充溢着疼痛的笑,像是被撕扯出了真实:“孤倒想看看,那个低贱之人如何朝着清昭摇尾巴。”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所有礼教都在自己身上崩盘。 多么恐怖啊。 这是嫉妒。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8. 第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9. 第九章 第九章 叶听霜隐忍的望向了软榻浅眠的沈灼。 夕日欲颓,晚霞的颜色温柔得像是要化开。 浓金色的夕光落到了长乾宫内殿,洒在一片狼藉的稀粥和瓷片上面。 沈灼懒懒的窝陷在皮毛里,他的面颊烧得通红,也许是这些天跑来跑去感染了风寒。 很难想象那个如蛇一般蛊惑他的人,睡着的时候可以这样脆弱。 叶听霜脑海里浮现着石煊的叮嘱—— ‘别太靠近。’ ‘别陷进去。’ ‘时刻保持清醒。’ ‘沈灼会比你想象得更加危险。’ 叶听霜起初不以为然,一个被宠坏的皇子,大抵连中毒背后庞大的关系网都无法查清,能有什么危险? 然而待在沈灼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他却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做失控。 糟糕啊。 明知其危险性,叶听霜还是看得入神了。 内殿安静得似乎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烧炭声,殿前太监单显小心的推开了雕花门,见沈灼还在熟睡,便放下了药碗。 “万喜呢?怎的是你在殿内侍候?” 单显刚问出口,转眼就看到了叶听霜脸颊的红痕。 叶听霜的肤色过于白皙,肿胀的指印便分外显目。 单显:“你、你这是……?” 叶听霜没有回话,似乎对所有人,他的情绪都是这样寡淡。 单显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心头又浮现一丝幸灾乐祸。 呵,神气什么? 还不是被殿下掌掴了。 单显故意朝叶听霜说:“你去帮殿下褪去鞋袜,让他睡得安稳些。” 若是平时,这等好事他定会自己去做,以此来取代万喜的位置。 然而殿下向来浅眠,叶听霜受了罚还敢惊醒殿下,一定会引来雷霆大怒。 单显的心藏了深秘的阴暗,快、快过去,好让他看一出好戏! 叶听霜:“……喏。” 在嫉妒他吗? 叶听霜把对方的心思猜得透彻,自从来到长乾宫后,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当一个人的地位过于尊贵时,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震颤。 所有人都被‘高贵’二字裹挟,以至于连服侍对方都争先抢后。 叶听霜静悄悄的靠近了沈灼,步履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轻风吹动了殿内的红色披纱,细弱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这位小殿下正迷迷糊糊的说着胡话。 叶听霜点着灯,好奇的凑得更近。 幔帐之内,影影绰绰。 “不……不要……” 不要什么? 叶听霜的手刚撩起幔帐,沈灼便骤然间惊醒了过来。 沈灼的眼瞳里还有雾气和迷茫,秀丽的脖颈都泅了一层薄汗,在看到叶听霜时,沈灼的脑子只剩下一片空白。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碰,暧昧得好似方才在抵死纠缠。 随后,沈灼的反应更为激烈,竟一脚将叶听霜踹翻:“滚,看见你就心烦。” 猝不及防。 这一脚踹到了叶听霜的胸口,不慎令他跌倒,手中的油灯也滚落到了地上,瞬间便燃起了一簇耀目的火苗。 叶听霜原以为自己会怨恨。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瞧见沈灼面颊灼如桃花,眼尾都染上薄红。原本沈灼看他的目光始终冷漠,此刻也沾染了三分湿润。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灼。 叶听霜喉咙发热:“殿下方才……是做了什么梦?” 沈灼声音骤冷:“你再敢多问一句?” 闭上眼睛梦见叶听霜,睁开眼睛又是叶听霜,真叫人心烦! 沈灼忍了又忍,恨不得再踹叶听霜一脚。 看到这一幕的单显总算是解了气,谄媚的凑了上来:“哎哟,这油灯怎的撒了?叶内侍还是年轻了些。” 他连忙将火苗熄灭,表现得格外得体,只是眉眼都藏不住的上扬。 “还是殿下大肚啊,叶内侍分明是那晚端毒药之人,殿下不仅不计较,反倒从王鼎那厮手里救下了他。这等大恩,叶内侍怎好意思忤逆殿下?” 依照小殿下的性子,定然是挑拨便炸。 单显狠狠吐出一口恶气,想要看到叶听霜受到更重的惩罚。 沈灼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轻慢的晲向叶听霜:“听到没,坐在地上作甚?还不好生学着接近,不然岂不是对不起‘媚上’的罪名?” 单显一愣,难以分辨沈灼对待叶听霜的态度。 是侮辱? 还是放纵? 然而叶听霜却像是灵敏的嗅到主人气息的狗,在听到沈灼的声音后,几乎是跪着一步步挪向了沈灼。 沈灼勾起叶听霜的下巴,目光却瞥向了单显,意味深长的说:“脸上的红痕还没好?” 叶听霜:“殿下打的,不敢轻易好。” 如此谄媚之语,被长相出众的叶听霜说来,竟完全没有引起沈灼的反感。 沈灼闷笑,将腰间香袋解下,像丢骨头一般的丢给了叶听霜:“接着吧,赏你了。” 在察觉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单显呼吸急促了起来。 那,那药膏是……!? 不光是自己没有分量,难不成太子的心意也抵不上叶听霜的分量? 单显大惊失色,声音尖锐的说:“殿下!那可是太子给您的药膏!!” 当初太子得罪王谢世家,还推迟了加元服的时间,便是因为此药啊! 谢家向来崇尚谈玄,时常同道人论理,谢家上任家主也结识了各种道家之人,这药膏还是谢家上任家主向炼药大家——崇道人求来的。 药材珍贵,只此一瓶。 谢离疏因坠马而受伤,无法参加中正评选,不然谢家上任家主也不会废此心血。 然而药膏被太子截胡了,拿来给了七皇子。 哪怕之后谢离疏的伤势痊愈,两边也因此而结下了梁子! 那瓶药膏的意义太不同了。 沈灼傲慢的说:“本殿下的东西,自然要给本殿下看中的人。” 什么? 单显脑子发懵,看中的人? 沈灼朝着叶听霜伸出一只手指,像是欣赏器物般刮着他的脸:“啧,真难看。” 他自己打的,又是自己踹的,现在嫌弃难看了。 叶听霜眼底闪过一丝无奈:“是奴的不是,奴不该这般不经打。” 沈灼被捋顺了毛:“好好涂药,别总是受伤的样子。会脏了我的眼,明白吗?” 叶听霜丝毫不觉得刺耳,竟浮现一丝真情实意的笑:“喏。” 单显猛然退后一步,看待叶听霜的眼神,犹如看待什么祸国的怪物。 而沈灼高坐于殿堂之上,像是被累累尸骨堆积而出的古代暴君。 叶听霜…… 他、他竟然…… 乱上! 那一轮本该遥不可及的明月,永远无法被他们这等低贱之人触碰,如今却被欲望化作的锁链牢牢拴住。 于是…… 轰然坠落。 为什么受到青睐的人不是我? 单显的脸色愈发苍白,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后退时几欲跌倒。 原本单显便难以站直,竟被身后的一只大手给狠狠推开。 “别挡孤的路。” “滚开!” 空气在此刻凝结。 一个人影突兀的出现在了长乾宫,身后紧跟的万喜和虞淮都面如死灰,战战兢兢的模样毫无一宫常侍和校尉的尊严。 咆哮的寒风倒灌而入,吹灭了屋内的蜡烛。 光线顷刻间变得灰暗,如水般漫上眼帘,带来无与伦比的阴森感。 沈灼的坐姿原本歪斜着,在看到对方时,忽的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缓缓坐直了身体。 “阿兄怎么来了?” 太子的双目布满红血丝,充满攻击性的对上了沈灼的眼。 压抑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疯狂。 太子并未回应,反倒讥讽的看着叶听霜:“此等低贱之人,也配用孤的药?” 沈灼紧拧眉头:“你们先下去。” 虞淮心头骤颤,七皇子约莫还不知道,太子刚服了散,处于最不稳定的状态之下。 现在的太子受不得一丁点儿刺激! 虞淮:“殿下……这……” 沈灼:“无碍,我亦有些事,想同阿兄说明。” 情绪被死死吊着。 太子的身上弥漫着浓厚的酒气,杀意快要化作实质,却无法爆发出来。 “下去吧。” “孤倒想听一听,弟弟究竟想说些什么。” 众人如临大赦,赶忙退出了长乾宫。 他们一方面惧怕着太子,另一方面又担忧太子会迁怒七皇子。 所有人都在朝着殿门外退去,在叶听霜也起身离开时,岿然不动的太子突然转过头看向他,像是食人的恶鬼:“不过是一蝼蚁,你怎配留在清昭的身边?” 叶听霜脚步微顿,好似太子的话根本没有触动他分毫。 “奴一条卑贱性命,太子和殿下想要怎么拿捏,便怎么拿捏。” “奴自是不敢违抗。” 太子重重嗤了声:“你难道想告诉孤,都是清昭强迫你的?就凭你?” 叶听霜始终低着头,态度不卑不亢。 太子眼皮直跳,叶听霜虽未回答,却有种‘无声的默认’。 想起沈灼要同他谈话,太子强压着内心的暴戾:“滚下去,莫要在孤的面前碍眼。” 叶听霜这才挪动了脚步。 然而在擦身离去时,叶听霜的眉眼却展露出一股截然不同的冷意。以往从不会因他人的辱骂感到任何不忿,此刻内心却涌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仅仅是因为沈灼朝着他死亡的心湖投入了一颗细小石子。 咿呀—— 雕花殿门再度合拢。 光线变得更加昏晦,只余一道晚霞的余晖。闯入殿内时,落下一团脏污的剪影。 沉默不过片刻,太子便开了口:“为何维护他?” “阿兄不是看到了吗?” 沈灼揉弄着自己泛红的唇瓣,看向太子的眼神毫无半点温度,“还用我再说一遍吗?” 太子即将彻底爆发,对方轻易间就挑动了他的情绪。 太子厉声道:“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于下毒害自己之人抱有善心?哪怕是想揪出叶听霜背后的罪魁祸首,也绝对无法容忍!更何况……”更何况,还是一个亲吻。 沈灼的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上一世的殿审的一败涂地。 不光是王鼎侮辱、太子嫌弃,还有喜欢之人的利用。 哪怕费尽心力,想要讨得君照雪喜欢,甚至不惜卑微做小…… 可人人都说他不配,平白惹人嫌恶。 籍田春猎时,他被心心念念的君照雪利用又诬陷,那个时候的他才彻底看清了一切。 这次他想翻盘。 而叶听霜,会成为这场殿审的关键,他绝不可能轻易交出。 沈灼异常平静:“阿兄为何会在服散之后走出东宫?这还是第一次。” 太子:“现在是孤在问你!” 沈灼的脑子微微发麻,近乎饮毒般,哪怕内脏已经灼痛,却有种上瘾的快感。 兄长啊,把自己的真实轻易展露出来,不就等同于让我肆意揉搓吗? 最坏的结果,是太子毫无所动。 然而太子却情绪外露到出乎意料,真是惊喜。 沈灼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做出几乎扼住自己喉咙般的尝试:“因为我想留着他,因为我欣赏他,因为我想玩弄他。” 太子双瞳赤红,忽的大步走向沈灼,用手指死死箍着他的下巴:“沈!灼!你玩弄什么不好?那样一个脏污的阉人,连你一根手指都不配触碰!” 沈灼被迫对上那双阴森的眼,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 是错觉吗? 就好像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松压垮他,让他瞬间失控。 在如刀尖对撞般的对峙下,沈灼忽的仰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堆满了讨好巧笑。 这样的刻意却不会让人生出反感,反倒因为察觉到对方的‘上心’,而莫名生出了满足。 “阿兄,你不是说过,但凡我喜欢的,你都会给我的吗?” 一种天真之下的堕落妖娆。 沈灼天真又恶毒,轻轻吐出,“那我就要叶听霜,你给我,好不好?” 他是专门往太子最失控的东西去戳,去刺。 殿外守着的虞淮听得心惊肉跳,身体也不禁颤了颤。 疯了! 兄弟两人今日的尖锐,超出了他的所有想象。 天空阴暗得不像话,厚重得云层沉得好似一块铁,不停的逼压着天和地的空间。 虞淮的身体因过度紧绷而发疼,他艰难的转动脖颈,偷偷瞥向了叶听霜。 在听到沈灼的话之后,叶听霜不经意间扯出一抹笑容。 他的长相过于死气沉沉,所有的表情被他做来都一种难掩的空洞。 无法填满,无法餍足,这才是叶听霜的常态。 然而他在他的脸上见到了什么? 满足! 虞淮再度惊愕,久久盯看着叶听霜,差一点忘记了呼吸。 一场暴雨突如其来,雷光刺破了昏沉的天空,狂风愤怒咆哮,飞珠般的雨滴砸向窗内,吹得房内烛影摇红。 沉闷的空气蔓延许久,太子才在雷光之中回过神。 太子像是被惊了似的,紧捏着沈灼下巴的手指细微发颤。 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一点点失去的感觉。 看到他泛红的嘴唇,他竟觉得无比刺眼。 甚至想要…… 就这样强行吻上去,磨灭掉旁人的痕迹。 轰隆—— 雷声好似从头顶滚过,几乎震耳欲聋。 沈霄猛地惊醒,在察觉到自己想法时几欲陷入癫狂。 礼教和真实在他的身体里激烈冲撞。 不,不,不。 沈重光,你不想,你和沈灼可是兄弟。 太子的口中好似含了一口血:“你当真想要叶听霜?而不是想借着叶听霜反咬谁?” 太子危险的试探:“若真如你所言,殿审是为了孤,这倒无所谓;可若你有其他想法……” 太子狠狠的紧盯着他,用手指挤入他的口腔,摩挲着那颗尖牙。 “那孤便再教教你,对待敌人,怎样一个撕咬才算最好。” 原本只是一次试探。 然而太子的声音刚落下,沈灼便狠狠咬向他:“殿审当然是为了阿兄,交给我不比交给旁人更好吗?阿兄怎能怀疑我?” 比起之前的亲昵,这一口却用了十足的力道。 鲜血在口中蔓延,好像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存在于互相撕咬。 沈灼不能不恨。 十年儒慕,可到头来欺骗、欺骗、还是欺骗。 他和他之间,隔着老师的命。 前世殿审之后,他试过在大雨中想要闯入东宫,却没能得到回应。 兄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弱者是权势下的一粒灰尘,只配被人轻轻一掸。 沈灼想得很清楚,他不再仰视任何人,他要把所有人都拉到烂泥里来。 沈灼从咬到舔,将太子带血的手指吐出时,沾染了满唇的血,好似女子的口脂。 然而说出口的话,偏生是—— “我学得好吗,阿兄?” 嗡—— 他的恶毒清晰的展露在沈霄的面前,稍纵即逝,又乖乖收敛了起来,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分明试探的人是他,沈灼却还敢表达着自己不被信任的委屈。 “因为你是我的阿兄,我才停了口。” “若换做任何人,我一定会咬得他一个血肉模糊。” “只有你。” — 异样的满足。 虞淮毛骨悚然的站在殿门,紧绷到浑身都在颤抖。 若非兄弟二人之间如此尖锐血腥,虞淮甚至都联想到家中朝着他撒娇的幼妹。 太可怕了。 太恐怖了。 可怕和恐怖的不是他对这件事有此感受,可怕的是他竟能理解那种满足感。 小殿下是如此真实的给予太子特殊。 “呼——” “呼——” 虞淮大口大口的喘气,快要被浓烈的情绪压得窒息。 “虞校尉,你怎么了?” 虞淮猛地看向了叶听霜,发现他仍旧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被这样一个感情炙热之人疯狂的渴求,叶听霜的反应该比太子更加强烈啊。 虞淮结结巴巴的说:“你……都听到小殿下这么说了……没有任何想法吗?” 叶听霜的眸光很暗,暗得虞淮想起了漫漫黑夜。 他分不清叶听霜的情绪,只听到对方在喉咙深处压抑着一声短促的笑。 “小殿下真是太危险了,不是吗?” 虞淮:“……” 就这?就这? 与此同时,殿门猛地被人推开。 暴雨被风吹得歪斜,似一片浓厚的阴翳,落到了太子的衣袍上。 虞淮迎了上去:“太子殿、殿下,可有吩咐?” 太子:“无事,你退下去。” 很难想象服散后即将失控的太子,此时已经逐渐恢复平静。 若不去看他手指被咬的血痕,还以为兄弟二人只是在里面寒暄叙旧。 浓烈的情绪只能被另一种浓烈的情绪替代,太子身上的嫉妒和失控都变成了满足。 小殿下轻而易举的完成了这一场替代,实现了统治。 虞淮只觉自己的心跳快得格外难受。 雨渐渐下得更大,豆大的雨滴冲刷着屋檐下的积雪,把深埋了一整个冬的寒意激了出来。 轰隆—— 天空再度被雷光撕裂,犹如一条恐怖的蜈蚣。 太子在殿门驻足良久,缓慢转过脖颈看向了低眉弯腰的叶听霜。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嗷嗷待哺的秃鹫,在寻找可以食用的腐肉。” “把你的眼睛从清昭身上拿开。”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9. 第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0. 第十章 第十章 大雨夹杂着融化的积雪,从屋檐啪嗒啪嗒落下,污浊的冷气伴随雨雾充斥在四周。 万喜蜷在檐下,被大雨淋湿了半个身体,身上的温度也被一点点剥夺干净。 他很后怕。 纵使他是太子派来的人,可他一直精心的照顾着小殿下,哪里舍得小殿下受到任何委屈? 贸贸然通风报信,也是看到叶听霜祸主媚上,惊愕得六神无主罢了。 倘若冲突再大些,会不会波及小殿下? 万喜谄媚的凑到了太子面前,竟破天荒的维护起了叶听霜:“叶听霜一条贱命,怎敢对小殿下不敬?小殿下无非是想要新奇玩意儿,玩腻了便扔。之前小殿下老是朝太子您索要东西,那么多次不都是这样的吗?” 太子的神色稍霁:“也是。” 太子看到了叶听霜脸上的掌痕,知道这是被沈灼打的,心头安定了些许—— 清昭不如表面那般在意叶听霜。 “清昭想要一个玩意儿,孤给他便是。” “何况,只是个阉人。” 晋朝蓄养家伎娈童之风屡禁不止,若是沈灼当真好奇,比起真正的‘男人’,似乎阉人更容易接受。 至少阉人是被‘玩’的。 太子不经意嗤笑:“反正……玩腻了就扔,他一向如此。几日,十几日,一两月,你又能在清昭身边留多久呢?” 叶听霜的手在不断缩紧,用力得在手心烙下了指甲的月牙痕。 哪怕太子对他再轻蔑和敌视,叶听霜的情绪都没有丝毫变化。 ‘阉人’二字,却犹如一把刺来的利刃,直刺向五脏六腑。 羞辱。 叶听霜将腰压得更低,眸子却犹如一汪冰湖,里面暗无天日,无法窥探深浅:“太子说的是。” 太子冷哼一声,转身离开长乾宫。 他的步子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舅舅几日来的叮嘱,不停盘旋在脑海之中,多疑向来是他的性格之一,从始至终不曾更改。 ‘重光,你有没有想过,若七皇子数年来只是藏拙,要借助殿审反咬你一口该怎么办?’ ‘那是一条食人的蛇!’ 且让他看看,清昭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管沈灼想利用叶听霜做什么,若是叶听霜攀咬,殿审便会进入死局。在选择叶听霜呈药之前,他们早就留下了应对招数。 太子的脚步微微停顿,回头看向了被雨淋湿的长乾宫,捏紧了手中的紫檀蜜蜡佛珠。 莫要入局。 莫要让孤失望。 — 时间已过去了好一会儿。 哪怕太子离去,叶听霜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轰隆—— 银白的雷光亮起,将阴靡的建筑照亮。 由于刺目的光线,万喜被迫看到了叶听霜的表情。 他头戴的巧士冠歪斜,墨色长发被淋得湿润滴水,盖住了过人的五官。哪怕半遮半掩,目光中也带着难掩的戾气。 就好似太子所有的话,不过是叶听霜的一块磨刀石,只会让他更加锋利。 “都进来吧。” 万喜猛然回过神来,听到了内殿中沈灼唤声。 保持着僵硬姿势的叶听霜才缓慢的直起身体,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万喜隐隐升起怪异的念头—— 制造磨刀石的人真的不是小殿下吗? 可谁敢拿当今太子磨刀? 万喜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骇人,不敢再想下去,做低伏小的走入了内殿。 鎏金香龛里燃烧着果木香,袅袅烟丝升腾而起,梁上悬挂的鲛绡披纱在香雾中轻轻摇曳,让人如坠云山幻海。 倘若不是周围过于狼藉,连绣着菊花的金丝屏风都被推倒,根本想象不出方才发生的激烈。 沈灼一脸倦怠的用手撑着侧脸,当所有人都进入内殿,才将目光对准了万喜。 “为何随太子一起过来?” 万喜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冷汗涔涔,呼吸急促的想要解释,却连说话也不利索:“殿、殿下……” 那双眼太冷,一点儿温度也没有。 万喜很害怕。 沈灼:“背主,是大忌。” 沈灼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如同一座压来的大山,沉重千斤。 万喜好似被扼住了喉咙,会被抛弃的念头越来越浓。 万喜的声音里夹杂了哭音:“殿下被委以重任,几日后便是殿审。中毒的事情还未查明,又怎可跟罪魁祸首混迹在一起?岂不是白白被人抓到把柄吗?”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惊。 万喜哽咽的说:“今上要您拿出比旁人去调查更有力的证据,还要百官耍猴似的观礼,这不是放任殿下受人耻笑吗?殿审之后……殿下的处境该有多艰难啊!奴……奴不敢想!” 这番对话,似乎前世也有出现。 沈灼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置万喜,便是因为他这一丁点的真心实意。 是自己太软弱了。 沈灼目光深沉的看向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天空仿佛不堪受重的铜块,无法托起过厚的乌云,所有的一切都要在大雨之下轰塌。 他也曾可怜的贪恋着这一点不纯粹的忠心,却在春猎受人诬陷后,收到了万喜的尸骨。 沈灼还记得他跌跌撞撞的走在一场大雨之中,惊惧得几乎连看都不敢看。 那是一具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尸体,发冠打乱、披散的发丝上面沾染了污泥,似乎在昭示着他不配拥有他人的偏爱。 他在接二连三的失去重要之人。 沈灼缓慢起身,背脊紧绷,毫无一丝放松。 他赤足来到万喜身旁,途中被白瓷碎片划破,渗出了几颗血珠。 沈灼对疼痛毫无反应,弯腰看着他:“这就是你去通风报信的理由?本殿下不需要别人替我操心!” 万喜仰头,含着泪光:“殿、殿下,您六岁便失去生母和舅舅,哪怕太子对您万般宠爱,也终究代替不了祝昭仪,您时常被噩梦惊醒,奴舍不得您受任何委屈,您就该肆意去活,不该被奴们这样的腌臜之人绊住脚步。” 沈灼:“……” 他忽然失去了质问的力气,也不想从万喜嘴里查出更多。 “你……走吧。” “滚出长乾宫。” 他不要停,也不需要绊脚石。 他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 万喜原本想着至多便是一顿鞭子,哪知道沈灼竟是不要他了。 这个念头如同断掉的救命稻草,彻底将他打垮。 万喜不停的磕头,用力得在白石地面上磕出血痕:“殿下……您多梦少食,身体孱弱,都是奴在服侍。若奴离开长乾宫,谁去照顾殿下啊!” 沈灼背过身,不愿再看他:“走。” 朝着生路去走,别往死路里来。 他执拗的拖拽着所有人进入泥潭,可万喜和老师却是他唯一想推出去的人。 万喜终于哭出了声音,才明白自己错得多深。 他不该去通风报信,更不该嫉妒叶听霜。 “殿下,呜呜呜呜……” “求求你,奴知错了。” 他不停的哀求,却换不到沈灼任何的回应。 快要凝固的死寂。 万喜心死如灰,嘴唇颤动得厉害。 他失魂落魄的起身,不舍的说:“殿下……保重。” 沈灼依旧没有回应,直至万喜的身影彻底消失。 沈灼却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身体陡然朝前方趔趄,又落入到了一个人的怀抱。 沈灼顿时一激灵,使劲的推开了他:“你做什么?” 叶听霜只是扶了一手,却瞧见了沈灼眼瞳里的红血丝。 “殿下是在伤心吗?” 沈灼不悦又轻佻的说:“你看我像是会伤心的样子吗?收起你可笑的猜测,小狗。” 叶听霜没有回话。 每每对方喊那个称呼时,他总能感受到一股灼人的热气。 沈灼还以为叶听霜已经相信,轻慢的晲了他一眼:“怎么,我不伤心,又嫌我太狠?” 叶听霜低下头:“不敢。” 很古怪。 他想沈灼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是如此的渴望着这件事。 — 约定的时间很快过去,转眼便来到了殿审之日,晋宣帝将殿审设立在了昭明宫正殿赤乌殿。 众多羽林军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情的宫人还以为晋宣帝又要折磨某人,僵硬得宛若一块万年古石。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高坐殿上的晋宣帝,他的怀中抱着新宠美人,嬉笑间享受着对方喂下的果脯。 晋宣帝调笑道:“美人喂的,可真够甜。” 魏美人表现得亲昵又不是体统,心头却有万分畏惧。 她已从宫人的嘴里知晓了‘头颅酒杯’的事情,哪怕自己现在得宠,谁知道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 晋宣帝一边享乐,一边又不耐的发问:“怎么还未开始?” 京兆尹王垚干咳一声,早已等待此话良久。 今上在享乐,谁敢办正事儿? “请诸位入殿。” 随着一声传唤,相关众人全走入殿中。 王垚头疼的看着听审众人—— 这一个个,全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他怎就倒霉接下这等差事! 不过…… 王垚隐晦的看向了堂下的桓明和记录小吏桓擎,不成想桓家也参与进来了。 晋宣帝打了个哈欠:“怎的就这点儿人?” 大臣们低头擦汗,赔笑道:“今上又在说笑了,殿审乃盛重之事,如何能儿戏?” 晋宣帝推开了怀中的魏美人,语气微冷:“是朕在元正之会的话不作数吗?” 他推的力度过重,魏美人竟直直的撞到了梁柱上面,瞬间便头破血流。 魏美人低低的抽气,根本不敢喊疼。 所有人鸦雀无声,这位君王,过于阴晴不定了。 桓明辑礼道:“回陛下,倒是有些官员来了,不过不敢在今上面前晃眼,便另开了一室,由宫人传递殿审消息。陛下说的任何话,臣等自当铭记于心,不敢忘记。” 晋宣帝这才收敛了怒气:“甚好。”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仿佛他们并非旁观,而是真正的涉水之人,湿了他们的鞋。 分明已经开春,却无半点暖意。 屋外雨丝婆娑,清凉的春意漫漶。 香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点着清新的木香,袅袅的烟丝也像是被雨锁在了建筑物内。 殿审开始前的片刻时光,往往最为煎熬。 桓擎是这次的记录小吏,他乃桓家庶子,如今也是头一回被推到了台面上。他并没有多少才能,只是凭借着家世进入了朝堂。 不过哪怕他是桓家庶子,父亲也就他一个儿子。 “七皇子怎的还未现身?” “殿审早已就绪,集中了朝中这么多的大臣,不就是为了等他吗?” 日头渐长,便有人心生不满。 桓擎看到了不少大臣的鄙夷之色,简直要把‘七皇子不通礼仪’写在脸上。 “太子殿下未免把七皇子保护得太好了,难道要我们等到日上三竿吗?” 不满渐渐放大,已开始烦躁不耐。 便在这个节骨眼上,殿外有太监宣报道:“六皇子觐见——!” 六皇子!? 沈元衡来了!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雨雾缭绕的殿门口。 不久之后,一位身着青竹锦袍的男子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他好似一颗隽永青松,遗世而独立,赤乌殿内所有喧嚣都同他无关。 一步一咳,病骨支离。 他走得很慢,慢得让人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却没有一个人敢催促。 只因这位六皇子虽然身体极差,却被皇帝钦点破格执掌宫中诏狱,麾下‘绣衣使者’数千,这四个字一度成为外朝噩梦。 晋宣帝语气和缓:“元衡怎么来了?” 沈倦气息发虚的朝着晋宣帝说道:“父皇不是说所有人都可以前来观看殿审,儿也忍不住好奇了。” 晋宣帝打趣道:“元衡,你也是审惯了犯人的老手,怎会对此等小事感到好奇?” 沈倦笑道:“案子没什么意思,自然是因为人。” 他竟毫不避讳的剑指七皇子。 众人心头发沉,像是压了一块厚重的巨石。 桓擎头一回感受到这样压迫的气氛,他如坐针毡,额头泅满了一层薄汗,连手中沾满墨汁的毛笔都快握不住了。 桓擎听过不少风言风语,对那位七皇子愈发好奇。 ‘七皇子不光丑陋,性情亦是粗鄙,哪里配得上太子的偏爱?’ ‘可笑,便连一些百姓都知道,养只金丝雀也得选漂亮的,七皇子快成咱们晋朝上下的笑柄了。’ 不管是在宴会,还是在清谈,这样的话在世家公子中传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人在提起七皇子时,都带着轻慢和嘲弄。 正因为太子出众,宠爱一旦落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时,才会引起那样强烈的嫉妒。 “七皇子——” “入殿——” 猝不及防。 众人还沉浸在沈倦的话中时,便被太监的宣报声打断。 终于来了! 假装寒暄的大臣们,几乎全都将目光投向了沈灼。 粘湿的雨雾朝殿内喷来,像是流动的浆液。雪的寒气尚未消融,助纣为虐的将雨雾推得更浓。 影影绰绰之间,他们看到了一个人。 沈灼强撑病体,盛装出席。 他一身雪染枫叶的绣金宽大袖袍铺散拖地,露出一张漫不经心的玉颜,宛若懒阳下的春花一般。 象牙宝珠,不过如此。 愈演愈烈的丑陋传言,和一抹无法比拟的风情,构建出令人惊艳的反差。 桓擎紧紧盯看着。 天哪。 他几乎没办法呼吸了。 他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金贵感,哪怕最初是假的,也是由太子沈霄精心养大的,旁人难以企及的无价之宝。 倾尽晋朝之力。 世间再难找到第二个替代品。 整个晋朝流行着尚美和蓄妓之风,在桓擎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莫说大士族们,便连一些民间豪商也有蓄妓百人的传闻。桓擎更是各种翘楚,病态尚美到达极致。 在看清沈灼脸上瘢痕的时候,更加强烈的惋惜。 桓擎脱口而出的惊艳:“这样的风骨,这样的皮囊,怎就毁了呢?若不然……” 他的声音虽轻,在殿中也有回响。 沈灼原本朝着前走,经过时听到这句话,傲慢又轻蔑的瞥向了他。 桓擎心动魂颤,为他此刻的表情。 小殿下就是一抹诱人的风月。 随后,美人朝他勾唇一笑,像是靡艳到腐烂的落花。 下一刻,却吐出了最恶毒的句子—— “放肆!冒犯皇子,当行杖毙。” “你有几条命敢议论?” 拿桓家人开刀。 这是他给所有人的下马威。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咚的一声。 桓擎手中毛笔滚落在地,双腿发软的跪了下去。 “殿下恕罪,臣无意冒犯。” “方才之语,只是觉得惋惜,没有一丝一毫侮辱之意。”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桓擎承认自己一瞬间色心上头,但对方可是尊贵的皇子,哪怕他未来铁定会成为桓家家主,小殿下对他而言也如天上的明月,又怎敢产生臆想? 哪怕宫内还有三岁的十一皇子沈铭,但沈铭自小多病,活一天算一天,连晋宣帝也不肯提一提,所有人便习惯了称呼沈灼为小殿下。 殿内气氛变得异常微妙,粘腻的雨雾一下子钻入到了五脏六腑,像是一只只爬行在肌肤上的小虫。 大臣们都纷纷瞥向中书令,桓明聪明一世,却有这样一个蠢笨儿子,当真是丢脸。 桓明的面皮绷得很紧,知晓儿子是被人拿来开刀了。 若是平日,他的那番言论顶多是孟浪了些,旁人看在桓家的面子上也不会过多为难。 偏偏,遇上了七皇子。 桓擎这一跪,便是将沈灼的尊贵推向了最高位,方才好不容易在大臣中营造出来的不满,也随之灰飞烟灭。 小殿下的锐利好似一把锋利的刀,以最激烈的方式消除了世家的轻慢。 沈灼直指罪魁祸首:“中书令真是教了个好儿子。” 果然!矛头引向了桓家! 桓明弯腰辑礼:“还是今日的殿审重要,请殿下原谅小儿的无礼,莫要为了他耽误了大事。” 沈灼也不回应,更没有叫他起来,丝毫不给桓家面子。 沈灼弯腰捡起了记录的毛笔,褐色的长杆落到了他白皙的双指之间。 这一刻,小殿下仿佛玩弄的并不是毛笔,而是桓擎的性命。 沈灼高高在上,轻慢的晲向桓擎:“你是今日的记录小吏?” 桓擎嘴唇嗫嚅:“是、是。” 沈灼淡笑,将笔丢给了他:“那便跪着记录吧。” 大臣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中书令啊。 桓家啊!大世家啊!又不是寒门! 隔山打牛虽粗暴,却比直接羞辱来得烈上数倍。 桓明老脸涨红,死死握住了手中麈尾。 他出身大世家,何曾受到过这样的轻待? 桓明面色已有些许狰狞,却必须得恭敬的辑礼道:“多谢……殿下……没有怪罪小儿。” 沈灼:“谁让本殿下大肚呢。” 这这这……! 脸皮也太厚了! 众人恨不得以袖遮面,更是难以再看下去。 唯有堂上的晋宣帝,突然间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有趣、有趣,那就跪着吧。” 桓明:“……” 大臣们:“……” 众人违心的说:“喏。” 晋宣帝话锋一转,玩味的说:“殿审多久,便跪多久。唔……不过倒是有些不太够,毕竟他冒犯的是皇子。小七,你有何见解?” 沈灼似是捉弄的笑道:“给他画个圈,尽量小些,若是发现他有半点挪动,便拉出去砍了吧。” 砍了? 也未免太轻描淡写了! 论折磨人,七皇子当属第一。 晋宣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哈,甚好、甚妙。” 愉悦的笑声突兀的停止,晋宣帝冷酷的望向了跪地的桓擎:“来人,照做。” 大臣们纷纷低下头,一个个犹如沉默的鹌鹑,却格外心惊胆寒。 气氛比最开始更让人紧张,七皇子恐怖的助长了这一切。 他们最初的轻慢变成了察言观色。 所有人都在小心瞥向沈灼—— 比起晋宣帝的情绪外漏,提出建议的沈灼却冷漠得近乎一块冰,仿佛受刑也好、玩弄也罢,都勾不起他任何的兴趣。 沈灼望向京兆尹王垚:“殿审可以开始了吗?” 王垚激灵道:“自然!” 殿审采用三方会审,主审人为京兆尹王垚,而副审人则是中书令桓明和廷尉府官吏骆元。 如此高的规格,哪怕以儿戏的方式到来,也是极少听闻。 王垚整理绛色官袍,正色询问道:“当晚既是烈药,为何七皇子现在毫发无损?” 沈灼答道:“诸位应当知晓,本殿下只喝了一口。况且十年前本殿下便中了毒,据医官所言,喝的那一口,正巧同本殿下/体内的毒相冲,才在第一时间反应了出来。” 十年前……? 所有大臣的脸色都变得微妙。 当时晋朝处于最艰难的时期,皇室带领士族大量南迁,途中遭遇岂能用艰辛二字道完,便连最受宠的祝昭仪也遭胡人残害,哪怕侥幸逃到建康,也在不久后香消玉殒了。 此事渐渐成为禁忌,宫中更是连提都不敢提。 后来曾有一位入宫的宠姬仗着自己貌美,故意在晋宣帝面前谈及祝昭仪的名字,竟被晋宣帝冷酷的下令割嘴,直接丢到了掖庭暴室里。 因此,一听七皇子提及过往,众大臣无不发憷。 好端端的殿审,可别变成血溅殿前啊。 王垚愈发感到事情棘手,小心询问着太医,余光却落到晋宣帝身上。 “徐医,七皇子所言可属实?” 徐太医:“七皇子十年前中的乃是奇毒,纵然不会要了性命,却会使得容貌受损。而毒害七皇子的那碗药……臣近日殚精竭虑,终于将其的功效弄明白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丝好奇。 徐太医斩钉截铁道:“那药会损伤身体,渐渐将人掏空,成为枯槁短命之人!” 众人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何人对七皇子如此愤恨?” 两次暗害,两次中毒。 便连晋宣帝的表情也变了,向来浑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清明。 纵使这两次中毒并无关联,也足够引起晋宣帝的注意。 这就是沈灼想要的。 帝王的重视—— 将翻天覆地,截然不同! 所有人都必须排除杂念,认真看待,不敢再抱着一丝一毫戏耍之心。 重视整件事,然后牢牢记住他沈清昭之名! — 与此同时,所有清流大臣们另开一室,挤在一处小殿之中。 纵使晋宣帝昏聩,曾言所有人都可旁观,但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又实在关切殿审,只得望夫石一样的等待着当值宫人的口信。 “来了——” “别堵在门口啊,都让开些!” 宫人韦光庆倨傲的踏步走来,他乃晋宣帝身旁的常侍,纵使不怎么受到荣宠,却也是清流大臣们无法得罪之人。 韦光庆走到殿内:“哟,今日竟来了这么多位大人?可真稀奇。” 众人不禁脸热,生出了些许羞赫。 他们是不得不来,殿审太过重要了,能不能在世家的严防死守中撬开一道缝隙,就看七皇子的了! 为首的路汀讪讪发问:“韦常侍,里边儿怎么说?” 韦光庆这才提及殿审,将所言所闻口述出去。 他在说到处置桓擎时,清流大臣们顿感大悲。 “这么早就得罪了桓家,殿审哪里还能推进下去?” “我们将一切都赌在七皇子身上,他真的能够担当重任吗?” “太子呢?有帮七皇子吗?” 一嘴一舌,丝毫不见文人雅风。 原本军马案的希望便十分渺茫,过度的重视反倒令他们失了礼节。 路汀额头青筋凸起:“莫要吵了,听听韦常侍说吧!” 韦光庆板着脸说:“桓擎现在还跪着呢,一动也不敢动,殿内所有大臣再也不敢有半句不满,您说呢?”瞧瞧这点儿胆子!连七皇子的手指头都比不了! 嘶!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种方向发展。 他们吞咽着口水,皆有几分不可置信。 这是隔山打牛,借了今上的手,来替自己立威啊! “然、然后呢?” 韦光庆对这些人本有不屑,看他们的反应内心才有了一丝平衡。 看来受到冲击的人不止有他。 韦光庆原本只是收了银钱,对殿审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上心,而如今却有了一丝真情实意:“京兆尹大人问了话,七殿下便直接丢出了十年前的事。两次中毒,两次暗害,今上开始上心了。” 路汀瞪大了眼,这可是铤而走险啊! 万一触怒今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看来这位七殿下,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大胆! “韦常侍,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今上上心,也意味着满殿无一人敢怠慢。” 韦光庆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切,心跳快得宛若擂鼓,竟有些痴迷失神,“奴看到——七殿下正在用一根手指搅弄风云。” — 殿审外在时刻关注,殿审内也在继续进展。 王垚已传了仵作:“中毒案发生后,宫中又发生了一场命案。仵作,你详细说来,宫人王鼎究竟是不是自尽?” 仵作脸上的表情分外为难,他官职低微,生怕说错了什么。 况且七皇子动刑之后王鼎便自尽了,若是详细道出,务必会将怀疑引向七皇子。 那可是一位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沈灼沉声:“你大可直说。” 仵作舒缓了一口气,这才开口:“王鼎的尸体上有多处伤痕,不仅有耳朵的咬伤,还有几处鞭痕,但这都不是最致命的……夺走他性命的伤是喉咙,王鼎在上吊的过程中,被绳子割开了皮肉,甚至……割开了半个脑袋。” 这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众人听得脖子都产生了幻痛。 “什么样的绳索,可以割开皮肉?” “诸位请看——” 仵作将东西拿出,“麻绳里面,包裹着一根极细极锋利的铁线。” 晋宣帝也将身体前倾,将目光落到了凶物上面。 麻绳的血液还未清洗干净,仿佛还粘着王鼎的血肉,看着血腥又瘆人。 王垚诧异的询问:“既是自尽,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本官入朝二十几载,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所有人都在朝着灭口的方向去想。 仵作硬着头皮反驳:“的确是自尽无疑,诸位贵人请看——” 他将麻绳勒紧,做了一个向上提的姿势,“以王鼎身形,旁人若从后方勒住他,那尸体断然不会是竖着的伤痕,该是歪斜的伤痕。” 王垚:“若行凶之人身形高大呢?” 仵作讪讪的笑道:“大人说笑了,人会说谎,可伤口是断不会说谎的。比王鼎身形高大,又有力道割开半个脖颈,那王鼎就不该悄无声息的死了,两人的闹腾就足矣引起旁人发现。” 殿内死寂无声。 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开口。 沈灼冷眼看向了众人,顺着仵作的话,一字一句道:“若非灭口,便是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几个字,朝着所有人蛮横的冲撞而去。 大臣们抽气声连连,寒湿的空气也钻到了五脏六腑之中,不禁细微抖动了起来。 七皇子一言,好似拽着所有人朝着泥潭下陷,更深、更暗、更庞大的背后算计即将浮现水面。 事情绝不是表面那样简单了! 话至此处,一阵稀疏又有力的掌声从右席传了过来。 众人这才惊醒,看到了右席的沈倦。 他一身孱弱病骨,绣金黑袍让他看上去更为单薄难支,大约是没了力气,连坐姿都快变形。 偏偏是这样的人,竟还花了力气去为沈灼鼓掌。 管辖诏狱的皇子认同此事,那意义就不同了。 大臣们终于明白了今日殿审的艰险——明面上是灭口和畏罪自尽的二选一,实则是太子和六皇子的二选一。 沈倦勾唇道:“清昭所言甚是,那便要搞清楚畏什么罪了。” 既然无人敢承认灭口,那便引向另一个极端—— 畏罪自尽。 沈倦几乎忍不住想去看看太子的脸色了,或许连他这个培养之人也没猜到,沈灼可以反击得如此漂亮。 兄长啊兄长,被亲手培养的人扼住喉咙的滋味如何? 太子依旧正襟危坐,姿态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指节却被捏得发白。 事情愈发脱离他的掌控,原本想将王鼎的死落到叶听霜和文鸳的身上,变成他们对王鼎灭口,现在反倒被曲解为畏罪自尽。 光是这一点,便是天差地别。 一个是大事化小,用文鸳顶罪即可;一个是小事化大,所有人都会想——究竟何等权势之人,才会逼迫王鼎以残忍的方式畏罪自尽? 商议好的应对之策被彻底打乱,清昭成为那个搅动局面的人。 轻敌了。 太子越来越难再欺骗自己,强压着逐渐翻涌的情绪。 莫要入局,莫要逼孤全力以赴的对付你,清昭!!! 王垚心潮澎湃:“六皇子说的是,王鼎究竟是畏了什么罪?” 沈灼:“没能折磨死关键之人的罪,算吗?” 七皇子还真敢说啊! 大臣们心颤焦灼,终于窥见到了案件背后的一角。 如此庞大,好似暗潮涌动的深海。 这话刚落下,连始终坐于左席的太子,都将目光缓慢放到了沈灼的身上。 终于有所触动了。 沈倦因兴奋而连续的大咳起来,他用锦帕捂着嘴唇,绽出一抹带血的笑:“关键之人是谁?” 沈灼斩钉截铁:“乃一低贱黄门,也是由太子带来,向本殿下下毒之人!” 兜兜转转,终于—— 盘在树上的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朝着太子狠狠咬去。 若不到鲜血淋漓,绝不松口。 沈倦从右席起身,朝着晋宣帝辑礼道:“父皇,此事恐怕不简单,不若让那位黄门进来问话!?” 晋宣帝眉头紧皱,不再有半点开始时的玩闹:“宣。” 只是简单的应允,却有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跪在地上的桓擎双腿直颤,跪得太久身体难以再支撑下去。 他满脑子都在想—— 桓家会怎么样? 太子会怎么样? 难以压抑的惊恐,像是被寒冷雨雾裹挟,化作了实质朝他而来。 桓擎额间布满冷汗,即将朝着圈外倒去—— 与此同时,久未发言的桓明突然主动开口:“能让王鼎畏罪自尽之人,定然位高权重,所以才让他这般恐慌。此事牵扯甚多,的确应当问清楚。陛下,接下来可否由臣来审问?” 不能再让沈灼拿捏了。 晋宣帝:“可。” 桓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才重新稳住了身体。 他回过神来,才惊觉记录毛笔被自己拽得太用力,笔杆都变得扁平。 呼—— 快冷静下来。 桓擎低头用余光瞥向沈灼,却发现他对父亲的插手毫不感到惊慌,仿佛早就有所预料。 殿外风声咆哮,光秃树梢因此而折断,元正之会尚未取下的红色灯笼,也被吹得高高扬起。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如此阴靡的光线下,沈灼却勾起了一抹笑。 为何要笑? 现在不是桓家拿捏了局面吗? 还是说那个宫人哪里特殊? 油煎火燎的气氛中,所有的声音都在消匿。 叶听霜在宣召中抵达太初宫偏殿,他恭顺的低着头,步子迈得小而急,似乎同一般宫人并无二样。 待他出现,所有人的表情皆是微变。 太子、沈倦尤甚。 叶听霜上殿,一步步走来,并没有同沈灼有任何的眼神交汇。 ——那就做一些配得上我的垂青的事吧。 ——这样,我才会更想要你。 当日的对话,宛若时时刻刻伏在耳边低呢的游魂,撺掇着,鼓动着,好似在蛊惑着他更加疯狂一点。 人的心像是一把被紧闭的盒子,一旦找到那把可以打开的锁…… 便再难压抑了。 “拜见陛下。” “奴叶听霜,有冤。” 凝视我吧。 看看我能为你引起怎样的海啸。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11. 第十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冤?何冤?” 桓明话中带刺,“你难道还想说,是太子带你过去,也是太子让你向七皇子下毒了?” 哪怕所有人都知晓会有幕后主使,却无人敢指出太子之名。 晋宣帝的表情凝重,看待叶听霜的目光带上了杀意。太子乃是朝堂国本,也是世家和皇室的平衡,一旦叶听霜胆敢回话,他必得终止殿审。 桓明偷偷观察着晋宣帝,强压着麈尾的手终于放轻。 之所以放任叶听霜在七皇子身边,便是因为他们早早挖好了陷阱,等待鱼儿咬钩。 快些、再快些。 只要叶听霜敢说出太子之名,皇帝为了稳固朝堂,也会让他们赢得殿审! 谁知叶听霜却没有回答,缄口沉默得近乎哑巴。 他的沉默比诡辩更有效,像是一把直戳心窝的利刃。 桓明不禁心急:“是与不是?” 叶听霜语调坚定:“不是。” 王垚暗暗可惜,这等神清骨秀,风骨俱佳之人,如果不是太监,本该受到世人追捧。 他的态度也愈发温和:“不必害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听到王垚的语气,桓明心头分外不爽。 “京兆尹,等我问完话,你再细查不迟。他说到底是害得七皇子中毒之人,何必对他如此温言细语?” 王垚干笑了两声,便不再多言。 王谢桓庾四家虽是大士族,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则互相为敌。除却喜好玄理的谢家,安居三公之位的庾家,王家和桓家之间可是政敌。 若是不能一举扳倒位高权重的中书令,他绝不会出手相帮扯王家下水。 “中书令,您请——” 桓明心里憋了口气,言语不善的对叶听霜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向七皇子下毒?” 他暗暗引诱,“还是说你与太子……?” 叶听霜紧抿着唇,五官似玉,光是立在那里便是一股夏日的清寒凉意。 哪怕中书令再引诱逼迫,都未能撼动叶听霜半分。 叶听霜在所有人都即将不耐之前,终于缓慢道出—— “奴属掖庭局,乃暴室宫人。半月前暴室令王翁旧疾发作,奴前往医寮时碰上了桓夫人的宫人文鸳。” 桓夫人? 王垚眼睛发亮,急促的问:“你是说你突然调离暴室,乃是桓夫人帮忙?” 大鱼啊。 不成想一个黄门,当真翻起了巨浪。 桓明的面色发僵,之前太子那般挑衅,叶听霜竟可以隐忍不发,丝毫不针对太子,反倒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桓夫人。 桓夫人并未直接接触叶听霜,而是派出了文鸳,且桓家原本就打算事发便弃车保帅牺牲文鸳。 可坏就坏在叶听霜的吞吞吐吐,把所有人都钓足了胃口! 原本一开始便定好了殿审结局,可现在渐渐失控。 有一股阴暗的旋涡,正将这趟水搅得更浑。 沈灼!!! 那就是个蛊人怪物,就站在那个地方,便会让更多人为他飞蛾扑火。 桓明气息不顺,警告道:“你最好慎言!桓夫人岂是你这等卑贱之人能攀扯的?” 叶听霜平静的反问:“奴何曾指认了换夫人?” 桓明哑然失色:“这……!” 叶听霜淡然:“或许诸位不知,那位文鸳,乃是十年前祝昭仪的宫人。或许十年前皇子中毒,和十年后的皇子中毒,是同一人所为。” 连上了。 沈灼勾唇浅笑,像是一株沾染了毒的植物。 他便是要将两桩事情搅合到一起。 殿外狂风大作,黑云翻滚好似千军万马压迫而来,阴暗光线把所有一切都染得萧瑟凄凉,阴森恐怖,也乱了人心。 叶听霜的话,让所有人哗然不止。 “简直处心积虑,丧心病狂!”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要两次下毒?” “桓夫人身边的宫人,为何是祝昭仪的宫人?那名叫做文鸳的宫人,又为何要调离这个黄门?” 晋宣帝低低道:“肃静。好好的昭明宫竟乱得宛若市集,成何体统?” 终于认真起来了。 将本场殿审当做好戏的是他,上心的又是他。 沈灼以袖掩唇讥笑,再认真些,再关注一些,这样才能把所有人挖出来。 直到……挖到老师的军马案! 先是桓擎,再是桓夫人,最后…… 沈灼将目光猛地扫向了左席之人。 ——沈霄!! 晋宣帝脸色铁青,朝着受伤的魏美人挥了挥手,嫌弃她碍眼:“你先下去。” 晋宣帝沉声:“宣桓夫人,文鸳。” “喏。” 王垚擦了擦冷汗,实则内心早就乐开了花。 若是能扳倒桓家,他不介意帮七皇子一次。 只是七皇子啊,您可不能让我失望。 再激烈一些,再狠毒一些。 直戳桓家软肋! 不久之后,便有一妇人弱柳扶风般的走入殿内,她看着约莫二十五六,五官貌美,身姿婀娜,又被世家养得诗书腹气,生得万分清雅。 所有大臣却面色凝重,毫无心思欣赏,对殿审的上心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中毒案下好似有一汪深海,里面深不见底,黯淡无光。 而七皇子便是要借着中毒这张巨大的网,把里面的怪物全都扯上岸。 终于轮到桓夫人了。 桓月檀盈盈一拜:“见过陛下。” 晋宣帝拧眉:“你可认得这个黄门?” “认得,也不认得。”桓月檀不卑不亢的说,“妾已查明,此人能离开暴室,的确是妾的宫人文鸳帮忙。不过那只是看在叶听霜乃襄郡叶家之后,文鸳对七皇子中毒之事毫不知情。” 襄郡叶家? 晋宣帝语气不善的发问:“是三年前,赈灾不利,而被下令斩首的叶家?” 近世掖庭之选,或微贱之族,礼训蔑闻;或刑戮之家,忧怨所积。[注1] 因此在一年前,晋宣帝已经下令,罪臣之后不再充入掖庭。叶听霜大约是三年前入宫,倒也说得通。 不过当初叶家好歹是世家,后人竟悲惨到沦落为阉人。 大臣们不禁心有戚戚然,也沾染了些伤春悲秋。 晋宣帝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文鸳为何要帮叶家之后?” 桓月檀抬头,平静的说:“他们,是姑侄。” 哐当。 不知是谁,手中茶盏掉落,碎了一地。 沈灼猛地看向了叶听霜,所有的表情都变成了错愕。 难怪叶听霜可以拿到药方。 他是在…… 弑亲! 若是旁人,或许会对叶听霜的狠毒感到毛骨悚然,可沈灼却被他此刻毫不掩饰的野心而感到惊艳颤栗。 真好。 这才配得上成为他的一把刀。 叶听霜的眸子无波无澜,宛若一摊死水,好似那句话对他而言毫无分量:“奴的确是叶家之后,也的确是被宫人文鸳放出暴室,但贵人们可曾想过——” 他的话音一转,如锋芒毕露的利剑,“倘若文鸳真的打算救奴,又何必让奴端着那碗毒药去到长乾宫?她难道不害怕东窗事发后,奴会被暴怒的七皇子砍了吗?” 叶听霜勾起唇角,散发着死亡和空洞。 “这种姑侄,也配叫姑侄吗?” 咚咚咚。 沈灼好似嗅到了冬雪的潮气,夹杂着刺肺的痛感。 整个朝堂,终于乱成了一锅粥。 一颗卑微的石子在湖面溅起了巨大的波浪,所有人都面皮紧绷,感受到了那股滔天的寒凉。 沈灼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藏在袖袍下方的手指被他自己捏得发白。 他难掩兴奋。 太子的本质是对自己掌控物的轻蔑,却让他抓住了可乘之机。 阿兄,我会让你的轻蔑,付出巨大的代价。 那就争吧,那就抢吧。 权利是上位者手中的玩物,他要一步、一步、尽情染指! 桓明愈发心慌,被逼到了悬崖。 他至今都不清楚,为何妹妹会非要指定叶听霜去送药。 为何……非要借着沈灼的手,亲手杀了叶听霜? “陛、陛下,此人一派胡言!定是文鸳自己擅作主张!桓夫人对七皇子下毒有什么好处?” 晋宣帝冷酷发笑:“你问朕有什么好处?那朕倒是要问问你,王鼎畏罪自尽,究竟是怎样一个位高权重之人,能让他畏罪?” 桓明哑口无言。 那一处的棋差一招,成为满盘皆输的引子。 他弯腰辑礼时如同被压弯的树:“臣、臣……” 晋宣帝冷声:“哼,说不出来了吧?” 他看向叶听霜,“你继续。” 桓明终于恐惧了起来,看向沈灼和叶听霜的眼神里也透着惊色。 然而这一切叶听霜都毫无所动,直到——他接到了沈灼注视的目光。 叶听霜的心脏鼓胀酸疼,终于有了实感。 他注视着我。 这个认知让叶听霜沉溺,他迷恋着沈灼炙热的目光。 “奴拿到了一张药方,已交给了七皇子。” “文鸳区区一个宫人,不可能擅自行动。有一味药,文鸳弄不到!” “请陛下明察。” 交给了七皇子!? 大臣们纷纷看向了沈灼,当叶听霜进入殿审之后,一切都在围绕着他进展,而如今终于又将重心交回到了七皇子的手中。 原来七皇子从一开始便捏到了掌控案件的那把砍头闸刀。 从来都是他说下闸便下闸,根本没有桓夫人的立足之地。 角落里的沈灼拖着高热的身体,来到了殿审中央,咚的一声朝着地上跪下去,好似立刻便要昏倒。 与痛苦相反的则是他的神情。 烧得微红的面颊,透着一种别样的妖冶,神情中是享受而非强忍。 沈灼呈上了药方。 “恭请父皇细看。” “这便是——” “铁证!” 桓月檀缓慢捏紧了手,淡雅的表情上终于生出裂痕。原本早就料到殿审会对她不利,却不曾想完全是一边倒的局势。 药方!!! 连太医都无法查出的那味药,竟被文鸳抄录了一份!!! 桓月檀的眼睛不自觉的盯紧了那张纸。 — 韦光庆说到此处,不禁心有余悸。 他在期间不停的往返于两殿之间,传递着自己看到的东西。 回想起中书令和桓夫人的表情,韦光庆心神失控的说:“分明在呈药方之前,小殿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所有人都在偷看他。” 被人忌惮。 被人戒备。 被人恐惧。 路汀心脏发闷:“太激烈了。” 清流大臣们并不对这次的殿审抱有希望,在元正之会时站出来便已经是孤注一掷。 可事情的走向,却越来越出乎他们的预料。 赢? 那个字眼刚在脑海里生成,便有种大逆不道的感受。 可一旦朝着那个方向去想,心脏就咚咚咚跳个不停。 也许,可能? 万一能扭转乾坤呢!? 路汀急急忙忙询问同僚:“御史大人,您怎么看?” 清流大臣中的一位御史面露尴尬:“这……下官对审查一窍不通,还得看专司审查的廷尉府啊。” 这次唯一赶来的廷尉府官吏只有田永铭。 他不过是廷尉府的小吏,听到有人提名,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原本审查的节奏很容易被主审官带走,或挖坑,或引诱,但那个黄门……他完全不上当,还在主动引着大臣们怀疑桓夫人。” 田永铭想到了一个词,呼吸急促的低喊:“是玩弄!” “你,你……” 路汀震惊的说,“那可是中书令,四大世家之一的桓家,你莫要再这样说话了!” 太大逆不道了! 田永铭回过神来,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下官失言了。” 现今门阀政治如此严重,世家把控了整个国家。 那位黄门不过卑贱之人,他怎可如此失言,是不要脑袋了吗? 田永铭心有戚戚,生怕自己今日命丧于此。 他吐出一口浊气:“再说七皇子吧。” 田永铭虽未参加殿审,可随着韦光庆一点点的带来消息,他的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了一个近乎惊艳又野心勃勃的形象。 他快要被一个从未见过的存在啃食了灵魂。 “小殿下绝对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草包。” “他担得起我们当时冒死向今上进言之举!” “倘若没有小殿下,这场殿审我们只能被牵着鼻子走,绝无反击的可能!” “小殿下就是拏云握雾的那只手。” 伴随着田永铭的话,众人好似也感知到了这场旋涡。 不光是发生在赤乌殿,同时也朝着四周蔓延开来。 太初宫,建康城,乃至全天下。 不能再想下去了! 路汀打断了田永铭:“住口!” 他死死用指甲扣着自己的掌心,强行压制着那种惊心动魄,谄笑着看向韦光庆:“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12.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殿审已不知过去多久,赤乌殿内点燃了数盏金枝铜灯,火芯被渗透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摇欲熄。 高坐殿上的晋宣帝正阴晴不定的查看着药方,他的目光久久的落在一味药材上面。 倘若他记得没错,桓家曾在几月前大量囤积药材,大部分都是来自南方。 雪上一支蒿并非常见药材,也是来自南方。 这不是太巧了吗? 晋宣帝透过薄薄纸张看向了桓月檀:“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已经定罪了? 桓月檀嘴里苦涩,嘴唇嗫嚅的说不出话来。 晋宣帝站起身,将纸张捏成团丢向了桓月檀:“告诉朕,为何!?” 桓月檀匍匐在地,绝望的闭上了眼。 这件事情有风险,她从一开始便知道。 但她恨透了祝聆歌!恨屋及乌,同样也憎恨沈灼! 若非当年祝聆歌太受宠爱,姐姐又何至于被交好的妃嫔算计,受到嫁祸而自戕? 世家何其昌盛,连皇帝也要依靠世家。 姐姐才死了不到一月,皇室便迫不及待,再次朝桓家求了一名桓家女。 续亲婚。 嫁给自己的姐夫,这便是她的命运。 桓月檀怨愤难消,又藏得极深,不敢被人发现。 她按照早就准备了后路,突然间仰头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妾的确管教不利,罪该万死,但妾的确不知情。况且文鸳在这之前,还同太子见过面。” 桓家一千多口皆系于她一人之身,她不能错,一步也不能。 哪怕她死了、被皇帝斩首、皇帝也不敢根除桓家,会有更多桓家的女子嫁入皇室维系通婚。 重要的不是自己,不是子女,而是家族。 哪怕是她膝下的三岁幼儿,也能成为借口和武器。 晋宣帝终于大怒:“还在攀扯太子!倘若真是太子指使,太子又怎会将东宫令牌交给清昭?他又怎会排除万难让清昭审查王鼎?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儿子!” 桓月檀眼底泛泪,终于信了。 她是一个母亲,这就是最大的利器。 大约所有人都想不到,她会为了太子牺牲自己的儿子。 在嫌疑最重的时候攀咬太子,反倒是将他摘了出去。 桓月檀叩头时,身体微颤的露出一个笑容。 重光,姨母尽力了。 “妾……无话可说。” 败在文鸳抄写了一份药方,败在工具生出反心,败在她想让沈灼一生悔恨,非得选叶听霜前去送药。 直至这一刻,桓月檀只有放松,十几年嫁与姐夫的羞耻终于到头了。 晋宣帝怒不可遏:“桓家!好样的!” 他的眼底酝酿着风暴,即将要发作出来—— 忽的,一个人影从殿门外冲到了里面。 宫人文鸳重重磕头:“陛下,这一切都是奴一人所为,同桓夫人不相干。” 桓月檀被文鸳推开,跌坐在了地上,发髻也有了些许松动,显得几分凌乱。 桓月檀怔怔看着文鸳,根本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为何抄录药方,却又保护了她? 晋宣帝危险的眯起眼:“你不是聆歌的宫人吗?你有什么动机去做这件事?” 文鸳眼底缀泪:“十年前南渡的时候,宫眷和护送卫兵曾被冲散过一段时间,祝昭仪为了在胡人手中救下年幼的七皇子,让奴以性命去引开胡人。”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自己胸口的衣衫。 一个牙印出现在雪白的肌肤上面,像是陈年旧伤,深得无法抹去。 文鸳不堪耻辱的说:“奴的确不辱使命,为祝昭仪和七皇子引开了胡人,却被胡人玷污。奴为何不可以恨?” 沈灼捏白了手,呼吸深且长。 那时的他不过六岁,隐约有过这样的记忆。 可脑海里的文姨,慈爱又痛苦的亲吻着他的额头,不停的告诉他没事。 那种感情,绝不是仇恨。 为何……? 为何……? 不光沈灼想要问,桓月檀也想要问。 文鸳却不敢同任何一人对视,眼神闪烁不安,身体紧绷得近乎一块铁。 然而她的出现,到底承担起了一切罪名,将桓月檀干净的摘出去了。 “既然如此,是否……叶听霜也是文鸳的同伙?” “叶听霜本就是罪臣之后,自然是从根子上就坏了!” “诸位别争了,还是好生盘问文鸳一番吧!” 猜想一旦开始,便难以遏止了。 桓月檀诧异至极,没想到这样都能翻盘,真是天助! 京兆尹王垚突然开口:“这个黄门,是太子送过去的,或许桓夫人真不知情,知情的而是……” 沈灼中毒之事总要有人挡下,且只能在她、太子、叶听霜和文鸳三方之中选择。 桓月檀的大脑变得空白,很快明白了这一点。 不不不,不能牵扯到太子。 原以为的转机,却变成了一柄直指太子的利剑。 文鸳不是在救她,而是为了攀扯出更大的那条鱼! 桓月檀厉声道:“我知晓你是念在我收留了你,故意要为我分担罪名,是与不是!?” 文鸳惊恐摇头,忠义两难,抄录药方的是她,想要保护桓月檀的也是她。 早在桓月檀陷入艰难处境的时候,她便后悔了! 不该答应侄儿叶听霜! 文鸳:“不,不是这样的,我……” 她猛地看向了叶听霜,才发现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 如此自焚般的算计,也要让叶家的事情重新浮现水面吗? 襄郡饥荒,叶家办事不力而获罪。 叶文鸳只是外室所出,自幼入宫,根本没有任何要为家族牺牲一切的观念,她只想所有人都安然无事。 文鸳失声喊道:“跟所有人都没关系,只跟奴一个人有关!!” 可她所有的申辩都已无用了。 沈灼的心脏不停下沉,终于明白了过来—— 恐怕在最初的时候,他就想错了叶听霜。 叶听霜不是被牵连的人,就是布局的人! ——那你就死吧。 沈灼的眼瞳里迸发出了杀意,要舍弃一切的孤注一掷和疯狂。 他在这场殿审里没有打算收拾太子,比起老师的军马案,太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力挽狂澜,只为了救下一人。 任何人,阻碍他救下老师,都应该死! 用叶听霜的命,去换一箭双雕,同时牵扯出老师的军马案和太子! 沈灼立即改变了策略:“文鸳之言不可信!凭她一人又如何让王鼎惊恐自尽?恐怕是叶听霜还有暗中勾结之人!请父皇明察!” 京兆尹王垚也随声附和:“请陛下明察!” 王家一系见家主行动,纷纷跳了出来:“请陛下明察!” 细小之声逐渐汇聚,形成了滔天之势。 晋宣帝的眉头越拧越紧,没想到他只不过试探做的一个鱼钩,却把平衡的朝堂搅动成了这副田地。 晋宣帝的杀心渐起,哪怕杀了这个黄门,也不能让他给太子染上污点。 他推开案几,起身朝前踏了一步:“你……” 正当此时,一名羽林军侍卫突然着急进入赤乌殿。 他一身厚重铠胄,大步走来时引起了大多数人的注意。 晋宣帝按捺着杀意:“何事?” 侍卫薛才瑾迟疑道:“禀陛下,臣知晓打扰殿审乃是死罪,但方才发生了一件事,臣不知是否需要禀明……” 他瞧着晋宣帝并未打断,便望向了沈灼,“长乾宫宫人万喜死了。” 沈灼本在权衡最大利益,赫然听到了这个消息,猛地望向了他。 久久的死寂。 这一刻连呼吸也被剥夺,唯有一口浊气压在沈灼的心口,迟迟不肯散去。 沈灼止不住冲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薛才瑾吓了一跳,这才说起:“臣等是在方才发现的,万喜约莫是在殿审刚开始的时候投井自尽的,尸体还摆放在事发之地。” 沈灼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剧烈,竟吐出了一口血。 原本想让万喜活下去,到头来他却仍是死于非命。 众人初听长乾宫宫人身亡,还以为跟殿审相关,哪知道七皇子如此反应,反倒教他们不知如何判断了。 鲜血染红了沈灼的指节,他死死的捂着嘴唇,用力得快要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指印。 沈灼方才逼迫的气势全消,恢复到了孱弱无力的模样。 哪怕是针锋相对的太子和沈倦,此刻也不禁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他竟病得这样重。 晋宣帝头疼的摆了摆手:“徐医,帮小七看看。” 殿审暂时中断,太医将沈灼带入偏殿。 殿内被炭火熏得温暖,可再怎么温暖,也逼不走身体的湿寒之气。 空气死寂而寒冷,沈灼又捧着滚烫的手炉,身体却依旧在发抖。 沈灼的唇角是殷红血痕,并不想太医诊治:“徐医,本殿下无事,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徐太医担忧的说:“殿下,您今日强撑病体前来殿审,臣已警告过您,现在若是再不医治……” 沈灼摇了摇头,目光却放到了外面。 徐太医叹了一口气,猜到了他的想法,郑重的辑礼道:“遵命。” 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天空堆积的黑暗比往日更深,宛若一池脏污沼泽。 它们以倾盆磅礴之势,像是要把憋足了一个冬日的劲儿都给用完。 沈灼头重脚轻的站起身。 咿呀—— 沈灼推开了木门,隔着栏杆死死的盯看着尸体,呼吸愈发急促。 别死。 别死。 万喜的尸体还未来得及运回廷尉府,只是随意摆放在事发之地。 那不过是简单的存放于担架之上,随意盖了一块白布,便算了此一生。 大雨将天空映得阴靡,雨丝如织,绵绵不绝。 沈灼压抑到近乎颤抖,趔趄的朝前走去,好似没踩到实处,每一步都在发虚。 待沈灼终于抵达尸体面前,周围全是羽林军侍卫跪地的声音。 “见过七皇子。” “七皇子怎的来了?” 然而沈灼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唇色泛白,手指僵硬的捏住了那块白布,呼吸急促到几欲呕吐。 沈灼猛地将其掀开—— 只一眼,沈灼便朝后跌坐,眼睛却瞪着担架。 万喜的皮肤被泡得发白肿胀,湿漉漉的,好似画本里的水鬼。 比起上一世的备受折磨,他的死相并不算惨烈,可强烈的冲击让沈灼一下子回到了前世。 ‘有你这样懦弱的主人,他自然也要备受欺凌。’ ‘以前太子护着你,人人都不敢得罪你;现在太子终于腻了你,那些觊觎已久的豺狼自然都围上来了。’ ‘沈清昭,他死不瞑目啊。’ 沈灼捂住嘴唇,在大雨之中开始呕吐。 中书令桓明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好似对他的诅咒。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万分惊恐和小心翼翼:“殿下,您怎么了?” 他们真担心这位孱弱的殿下出事。 沈灼红了眼眶:“走开!” 他的双腿发软,却二度起身,来到万喜的面前,“本殿下不信你会自尽,仵作何处?” 侍卫们纷纷跪倒一大片,却无一人敢回答。 沈灼使气的说:“好,本殿下亲自查!” 连常人都不敢轻易触碰尸体,更何况金尊玉贵的皇子。 侍卫们只当沈灼已经疯魔,心跳声在大雨中响如擂鼓。 沈灼拉开万喜衣领,同样难掩剧烈的心跳。 他查看着尸体的手、足、口,忽的看到了对方的吊坠。 这是……? 沈灼脑子愣了半晌,曾经想起来幼时万喜曾同他说过,那是小时候同家中幼妹玩过的一个游戏。吊坠的内部是中空的,若是谁看到对方佩戴吊坠,便明白那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万喜日常并不会佩戴吊坠。 沈灼脑子昏昏沉沉,脑海里回想着前些日子的对话—— ‘殿下,奴的妹妹已到了出阁的年龄,你说她会喜欢奴给她带的物件吗?’ ‘再隔一月,便是一年一度的出宫日子,奴终于快要和妹妹见面了。’ ‘奴这次也佩戴吊坠,但愿她还记得。’ 当时他还好奇的问了一句‘写了什么?’ 万喜嘿嘿一笑,‘奴攒了十年的银钱,把存放地点写在了吊坠里。奴和她幼年失怙,她一直寄人篱下,舅母又是个不好相与的,这些银钱便当做是做哥哥的给她留的退路。’ 那样的期盼和欣喜,却成了一场空。 沈灼心脏刺痛,在雨雾中唇色被冲刷得愈发苍白。 他不能再失态了。 万喜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告诉他,却因殿审已经开始,在万众瞩目之下,无法做到毫无嫌疑的传达。 任何方式,都会引起中书令的察觉,成为桓明揪着不放的证据。 沈灼眼眶湿热:“……当真是自尽。” 他的呼吸里带着滚烫的热,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本殿下赶你走,不是想看你羞愤自尽。” 方才进入殿内禀告的羽林军侍卫薛才瑾缓慢走进:“殿下的意思是,他并非受人所害,乃是因为背主后被殿下赶走,所以才做了傻事?” 薛才瑾已在后方观察自己多时,却在最后才出了声。 沈灼将手攥得更紧,收好了万喜的吊坠。 “不然还能有什么?” 薛才瑾抱拳道:“末将会将此事禀明今上,殿下全身都淋湿了,还请前往偏殿更换干净衣衫吧。” 他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动作干练干脆。 沈灼立即跨步进入偏殿,趁着服侍的宫人还未进来之前打开了吊坠,发现了里面的纸团。 ——保住叶听霜。 当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沈灼的眼瞳紧缩,脑海里几乎被这句话塞满。 不是万喜的字迹? 谁?! 沈灼刹那间回想起一个让他忽视的疑惑—— 为何桓夫人非要指定叶听霜来送药? 为何桓夫人非要让他亲手杀死叶听霜? 咚咚咚。 沈灼的心跳声杂乱了起来,仿佛呼进了一口沉重的焦土气。 一股荒诞之感涌现出来。 沈灼颤巍巍的将纸团摊得更开,密密麻麻的小字钻到了他的眼帘。 “十年前七皇子所中之毒,臣在三年前已无任何手段压制。” “请原谅臣,在三年前替殿下选中了一个人,来做殿下的药人。经历三年,终于成功。” “臣给殿下的药膏之中,混入了一个人的血。” 石煊! 他提前回朝了!? 大抵是万喜见到了石煊,得知了这部分真相。 可石煊回来得太不凑巧,殿审已经开始,根本难以传达消息,万喜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长乾宫常侍的死,来换取自己从殿审暂时脱身。 沈灼的身体一颤,惊恐和后怕同时袭来,等宫人前来为他更换了干净衣裳后,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推开了大门,不再停留于此。 他要回去,力挽狂澜! 桓夫人要让他亲手扼杀自己的未来,然后在得知真相后痛苦后悔一辈子。 那个没能被石煊宣之于口的理由,正在他的脑海里成型—— 叶听霜才是他真正的解药。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13. 第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不允许叶听霜死。 不光自己不能牺牲叶听霜,谁也不能觊觎叶听霜的命! 沈灼眼底闪过一抹狠意,最终又慢慢沉淀下来。 整件中毒之事,一定有石煊做推手。 但不管石煊背后打的什么主意,此刻叶听霜都是重中之重。 金枝铜灯将宫殿照得金碧辉煌,入目的一切都好像铺上一层灿烂金箔。 沈灼重新回到了赤乌殿,此时王垚已经开始对桓家和太子步步紧逼—— “诸位大人不相信文鸳一个小小宫人,竟敢胆大包天对皇子下手,便推断背后之人是桓夫人。那诸位又为何不敢相信,太子和叶听霜之间也有关系?” 大臣们一脸紧张,在晋宣帝十几年的暴戾之下,早已如履薄冰。没有十成十把握的事,谁也不敢随意开口攀咬。 “王大人不可乱说啊。” “太子一直在推动殿审,怎会对七皇子下手?” 王垚语气激烈:“难不成就是文鸳和叶听霜勾结对七皇子下毒?他们二人是嫌命长了?主动要去送死?” 王家已然是趟了浑水,他必得推波助澜! 若是不一举拿下殿审,怕是未来桓家会剧烈反扑。 王垚一口咬定必有幕后主使:“陛下,请细查!” 晋宣帝瞧着已经牵扯出了太子,脸色越来越沉:“那名宫人不是已经认罪?拉出去乱棍打死便是,竟敢伤害皇子,实乃恶毒!” 如今南北割据混乱,世家虽是毒瘤,却在支撑着晋朝。 而太子沈霄,则是世家和皇室的一个平衡点。在没找到可以替代桓家的世家之前,桓家不能倒也不敢倒。 死一个宫人没什么,桓月檀也可以处置,但绝不可动摇太子。 大臣们嗅到了晋宣帝想护着太子的气味,接连的附和—— “京兆尹,文鸳都已经认罪了,还审什么?” “太子怎么可能派人谋杀七皇子?他宠爱七皇子十年,我等都看在眼里,京兆尹你休得胡言乱语!” “叶听霜送药不过偶然,同太子无关!” 一言一语,总算稳定了局面。 沈灼在这种乱局之中,缓慢走入殿中。 他连看都没看叶听霜一眼,步子走得沉而稳。 乱子入局,黑白翻转。 他和叶听霜,同为乱子。 沈灼眼底冷光乍现:“父皇,儿臣有罪。”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 沈灼一句话,让纷杂的朝堂彻底安静下来。七皇子的回归,再度成为殿审中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抽气声都显得克制。 晋宣帝的目光落到了沈灼身上:“哦?” 沈灼:“儿臣方才去看了宫人万喜的尸体,他被儿臣一怒之下赶走,没想到竟羞愤自尽。” 晋宣帝:“他做了何事,让你如此发怒?” 沈灼:“儿臣想留下叶听霜,万喜却引来了阿兄。如此背主,儿臣不能忍受。” 晋宣帝沉吟道:“……你为何想要留下叶听霜?” 沈灼一脸平静:“因为儿臣想要借叶听霜让桓家受罚,这样才能重启军马案的审查!桓家当初告发太师宗天朗,若是能证明儿臣中毒与桓家有关,那军马案也必定另有蹊跷!叶听霜,便是最最关键之人!” 所有人目露错愕。 七皇子竟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他难道不害怕自己也染上污点吗? 他分明才是受害之人,如此算计,岂不是把自己也拉下水了吗? 晋宣帝:“那为何你现在愿意说了?” 沈灼:“阿兄同此事无干。” 分明想保的人是叶听霜,却偏生用太子做了借口。 沈灼朝着晋宣帝说道:“儿臣看到他们攀扯阿兄,实在难以忍受!桓家是桓家,阿兄是阿兄……” 沈灼讥讽而高傲的说,“在儿臣心中,二者……云泥之别!” 此话不光让桓明倍感羞辱,也让一直置身事外,好似与这场殿审无干的太子,终于屈尊降贵的将目光落到了沈灼的身上。 这是殿审以来,太子头一次的情绪外漏。 幽深的目光里,狠厉在一点点消减。 原本的试探已成定局,沈灼的野心已经完全展露出来。 可事情太过峰回路转,没想到沈灼竟然天真愚蠢至此,竟然在内心把他和桓家做了分割。 太子轻轻转动着紫檀蜜蜡佛珠,珠串因曾断裂而导致丢失了一颗。 他的确将他养得太好了,以至于…… 连丢弃也舍不得了。 晋宣帝拧眉:“竟是因为太子被攀扯,你才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吗?” 沈灼:“是!” 沈灼拖着病体,呼吸间都满是热气。 若不敢得罪世家,就无法打消晋宣帝的疑心。 他这位父皇,并不似表面那样昏聩,此次殿审决不可攀扯到太子身上,不然就是前功尽弃。 太子可以被扳倒,但不是现在。 上一世犯的错,这一世可不能再犯。 晋宣帝看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多了些微末的慈爱:“小七对太子果真是真情实意啊,太子,你的眼光不错,没宠错人。” 太子听见自己被点名,便从左席迤迤然起身。 昔日舅舅的劝阻和警告,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回荡—— ‘你只是捧杀,切不可将捧杀当真。’ 太子不顾那句话,突然询问道:“明明已经快要达成你之想法了,只因为孤被牵扯,你便放弃了?” 沈灼答道:“是。” 太子指尖微颤,眼瞳里翻滚起了激烈的乱云。 中毒案时隔多日,太子终于承认,多疑的他才相信了沈灼的真心。 毕竟在触手可及的利益之下,没人能够把控住自己。沈灼若真的怀有野心,应当顺势而上将他扯出来。 所有的布局,在真心面前都变成了荒唐可笑。 他还要怀疑吗? 他还要试探吗? 不、不会有了! 晋宣帝:“够了,此事到此为止。宫人文鸳已经认罪伏诛,至于叶听霜和太子之间……” 他无法道出‘巧合’二字。 经此一事后,太子到底被染上了污点,若是再被编排一句品性有浊,日后如何能驾驭世家? 桓月檀手指紧绷,朝着底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见此情形,内心悲痛万分,只得磕头道:“陛下恕罪,奴有事禀告,叶听霜乃桓夫人刻意安排到送药队伍之中,同太子没有半点瓜葛。” 这个时候叛变? 晋宣帝:“混账!” 看来当真是利用叶听霜,想要给太子制造污点。 “你为了自己的儿子,竟如此不顾及太子,你也好歹是他的姨母!” 桓月檀眼眶灼热,干干净净的将太子摘了出去。 “陛下恕罪。” 晋宣帝正要发作,桓明突然接到了下属的眼神。他为这场殿审等待良久的东西,终于被弄到了手里。 桓明见妹妹快被处置,根本来不及细看:“陛下,臣想要呈上叶听霜同六皇子勾结的物证!” 什么? 桓家想要拉沈倦下水的密函,终于在最节骨眼上找到了。 事情渐渐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个极端向着另一个极端狂奔。 沈灼猛地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叶听霜,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此变故,让桓家所有官吏都活了过来,像是一汪死水被注入了清泉。 “看来叶听霜便是六皇子用来污蔑太子的棋子!” “太子无罪!” “诸位,你们方才难道没觉得古怪吗?倘若真是太子让七皇子中毒,太子为何又给了令牌让七皇子去查?这不成了好人也是太子,坏人也是太子了吗?” 王垚哑口无言:“这……” 沈灼微垂着眼眸,想起前世的殿审,也是被推至了这等局面。 太子在中毒期间对自己的一切放纵,都是为了今日被提出的违和做准备。 他们有他们想钓的大鱼—— 沈倦。 只是前世并没有密函这件事,桓夫人敢杀王鼎,是因为想让叶听霜背锅,并且祸水东引给沈倦,因为那封信就是沈倦和叶听霜联系的铁证。 事情进展到现在,沈灼也无法预测了。 他的心头掀起惊天巨浪,看到桓明高举着密函,一脸的振奋的模样。 桓家拿到的翻局之证,终于呈现到了皇帝的面前。 胜券在握了。 桓明暗自得意,就说七皇子一小儿,怎么可能赢得了桓家?隐忍至今,便是为了那封在布局前就曾听闻的密函! 儿子桓擎还跪在地上,从未受过这样的刁难和折磨。 桓明危险的眯起眼,要把所有受到的屈辱,都加倍奉还回去。 他要让沈灼一败涂地! 桓家官吏全部松了一口气,真切而渴望的看着晋宣帝。 然而皇帝的表情却越发凝重,竟逐渐变为铁青。 “放肆!” “你胆敢诬告皇子?” 晋宣帝勃然大怒,再也扼制不住。 殿内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包括官员,包括皇子。 沈灼好似轻飘飘在梦中,当他和叶听霜处于同样的姿势时,他才看到了叶听霜此刻的表情。 他在笑。 中毒案的一切复杂,在此刻回溯到了最初。 叶听霜并非是多方博弈的棋子,他从来都是搅动布局的那个人。 沈灼的视线集中在叶听霜身上,耳边却听到了晋宣帝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这哪里是什么叶听霜同六皇子的密函,这是叶家当年赈灾的细节条例,叶家曾想上报,公函却如石牛沉海,无法直达天家。” 沈灼死死的捏紧了手,心头大骇不止,耳旁响起了鸣响,终于明白了叶听霜想做什么。 叶家的罪责便是赈灾不利才被砍头。 叶听霜借此赌命,终于将叶家不白之冤呈现到了皇帝面前。 回到中毒案的最初—— 叶听霜同文鸳见了面,仅仅只是几句轻飘飘的对话。 ‘姑姑,你当真想要叶家一直洗刷不了冤屈吗?’ ‘抛弃你对桓月檀所谓的忠心,帮我。’ ‘我已同六皇子商议好了,桓家和桓月檀想对七皇子下毒,以此来攀扯六皇子。’ ‘没关系,我会将计就计,顺势而上。’ ‘叶家不该被埋没在晋朝的黑暗里,我不要它腐烂,我要它重新发芽。’ ‘我要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蔑视叶家公函。’ ‘我要……’ ‘拿回属于叶家的一切!’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十四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桓明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珠子艰难的转动了两下。 那条线索怎会是假的? 密函写的不是沈倦和叶听霜的密谋吗? 自从沈倦以皇子之身破格执掌诏狱后,桓家几年来一直留意着沈倦,那封密函是探子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消息。 桓明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大约从一开始便错了!自以为是的铁证,竟成了祸害桓家的根源! 晋宣帝如同暴怒的老虎,面颊青筋凸起,显得狰狞恐怖。 对于牵扯太子一事,他原本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叶家的冤屈,正是他被世家欺瞒的铁证,触及到了皇帝的逆鳞。 “你们——” “好啊,弄权弄到这个份上,真真是好样的!” 所有人若涉渊冰,不寒而栗。 跪倒在地的姿势持续了许久,竟无一人敢开口。 晋宣帝:“廷尉府何在!” 廷尉府官吏骆元辑礼道:“臣在。” 晋宣帝:“禁军统领何在?” 薛才瑾抱拳道:“臣在。” 晋宣帝:“诏狱监察使何在?” 沈倦强撑病体起身:“臣在!” 晋宣帝语气铿锵:“世家一手遮天,连赈灾公函都无法上达天听,便由你们三部主审此事!务必查得一丝不漏!” 晋宣帝本想当场处置叶听霜,此刻他却变成了当事之人。 “至于你——” “叶家蒙受冤屈,罪不至此,你又阴差阳错成为阉人,便赦免你擅出暴室之罪!” “另外,你为叶家之后,便破格提升为谒者,为天子使臣,掌宾赞受事。” 叶听霜:“多谢陛下。” 处理完之后,晋宣帝才阴冷的看向桓月檀:“文鸳一小小宫人,不可能擅自动手,哪怕她同七皇子有仇,也绝不可能杀掉王鼎。桓月檀,桓家,你们不光想要攀扯太子,还想攀扯六皇子!” 桓月檀的处罚会比之前更重。 “褫夺封号,交出十一皇子沈铭抚养权,从夫人降为末等的美人。” 哪怕没有直接点明,与桓家相干的所有官员都知道桓家损失巨大。 晋宣帝意味深长的说:“太子,孟春之月即将来临,今年须得举行天子籍田,此事由你一手操办,莫要给朕丢脸。” 他又讥讽的说,“这段时间想必太子会很忙,就没必要同中书令见面了。” 桓明心死如灰,彻底失了力气。 完了。 晋宣帝昏聩了十年,他们早就忘记了他也曾是英明君主。 桓夫人虽然被处置了,但是天子籍田的事情,被交给了太子来做。 恩威并施,也是在奉劝太子,和桓家做一个割舍。 至此之后,若桓家和太子来往过密,反倒会害了太子。 满盘皆输。 桓明的后背泅满了冷汗,没想到会输得这样惨烈。 怎会这样? 话到此处,晋宣帝和蔼的看向了沈灼:“小七,你不必同他们一样下跪,起来罢。” 沈灼:“父皇……?” 晋宣帝安抚的说道:“这次的事情你办得极好,若是抽空可去太学看看,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他这个样子,同从前天差地别,大抵是做给旁人看的。 沈灼同样虚与委蛇,委屈的说:“桓家如此歹毒,难保不会冤枉旁人,请父皇容儿臣再查一查军马案。” 晋宣帝呼吸一凝,颇为不愿。 可想起大臣在场,还得做做样子,他只得勉强答应:“去诏狱看看你的老师吧。” 沈灼眼神一亮:“多谢父皇!” 重生多日,费尽周折,他终于可以再见一次老师了! — 殿审结束时已至黄昏,大臣们走出赤乌殿时,混沌得还犹如身处梦中。 大雨骤停,雨后初晴。 绚丽的晚霞又落到了清浅的水洼上面,似是烁玉流金,浮光粼粼。 韦光庆脚步飘飘然的走向了偏殿,这里还有等待最后一次消息的清流大臣们。 路汀着急的问道:“怎的去了那么久?都快一个多时辰了。我看到其他大人都走了,发生了什么事?” 韦光庆神色恍惚:“竟、竟过去这么久了吗?” 路汀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愈发心焦了起来:“殿审结果如何?之前不是说七皇子突然吐血了吗?” 韦光庆收敛了心神,连连将自己所见所闻告知众人。 殿审的氛围,就像是一个巨大旋涡,把所有相干、不相干之人全都卷了进去。 以至于所有人都深陷其中。 偏殿内所有清流都听得惊心动魄,紧张、瞪眼、抽气,一系列表情接踵而至,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如此焦灼,分毫不让。 路汀和田永铭不约而同的齐声共问:“然后呢?” 韦光庆吞咽着口水:“然后,七皇子突然认罪。” “嘶!” “这又是什么招儿?” “七皇子糊涂啊!分明可以轻松的达成目的,突然这么做,岂不是主动给自己染上污点?” 韦光庆:“奴当时也这么想,可……可……” 他的眼底浮现着殿审的场景,好似那种焦灼氛围根本没在他的身上散去,哪怕殿审早已散场,余热仍停留在他的身上。 “可事情总是在一点点偏向七皇子。” “在七皇子道出全部之后,今上突然对他柔和了起来。” “乃至最后的密函。” “桓家、那可是大士族,头一次被逼到绝境。” 当真成了吗? 莫不是他在做梦? 当路汀离开皇宫时,不禁回头朝着后看。 连日的大雨,一轮明月却终于突破了重重乌云,霜白的月光铺满在整座宫殿之中,将角落里的黑暗照亮。 原以为殿审是鸿门宴,却没想到是独角舞。 尤其是在如此糜烂的晋朝,所有人都自内心深处觉得蚂蚁撼动不了大树,才有那么多名士宁可寄情山水和玄理,也不愿再管朝堂之事。 ——改变。 那曾是天下名士极度渴求,却无法实现的一个梦。 而如今这个梦,凝成了实质,汇聚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身上! 而他竟还想看到更多。 一股原始的热席卷而来。 热血、激动,无数词语可以形容它。 路汀跌跌撞撞,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裹挟着他,压迫他,要让他继续注目七皇子。 或许,七皇子真的可以改变晋朝。 — “为什么帮我?” 昭明宫偏殿一侧,沈灼拦下了被宫人搀扶的沈倦。 长长的廊道曲折连环,红木栏杆围绕两侧,月光穿透了虬枝翠叶,斜斜的照在廊道潮湿的地面。 两人面对面,中间却隔了老远,好似被那道月光天然割裂。 沈倦用眼神示意宫人:“你先下去。” 等宫人离去,沈倦才气虚的说道:“就当我想帮你。” 沈灼发出一声冷笑,沈元衡莫不是以为他蠢? 叶家之事,定然有沈元衡背后相帮。 大约三月后,叶家翻案,叶听霜崭露头角,沈元衡便会彻底喜欢上叶听霜。 帮他? 是帮叶听霜吧! 沈灼的目光愈发不善。 沈倦突然低声蛊惑:“打算怎么处置叶听霜?他利用你,将叶家的冤情摆到了台面上来,这下子朝堂上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了。这样的人,可得好好处罚。” 沈灼审视的表情不由呆滞。 他久久分辨着沈倦的意思,不明白为何他与叶听霜之间如此针锋相对? 过了好半晌,沈灼才恍然大悟—— 沈元衡真是个老狐狸!他是在以退为进!分明不想自己处置叶听霜,反倒说得希望自己处置他一样! 沈灼脸色一沉:“不劳六兄操心。” 沈倦不解:“你袒护太子,又要袒护叶听霜吗?” 直到最后,沈灼还在维护太子。 沈倦的眼眸似浮沉深海,不清楚到底要如何才能刺激这个弟弟。 快点,再快点,成为跟我一样的人。 他快要迫不及待了。 沈灼一脸看穿了对方的奸计模样,阴阳怪气的回击了过去:“谁真心待我,我便袒护谁。” 这是在暗指他不真心? 沈倦吞下那口浊气,像是披上人皮的画鬼,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你若是想要弄清楚我为何要帮你,在去诏狱见宗太师之前,先去谢家找谢离疏吧。” 沈灼抿着嘴唇,没有再继续说话。 他透过了对面的沈倦,看到站在廊道尽头的叶听霜。 身披清辉,逆光而来。 月亮悬于屋檐之上,霜白的月光斜斜照入朱红拱廊,叶听霜的表情更加空洞,让人不禁想到了琥珀里的蝉。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身上凝结。 呼吸、目光、时间。 “见过殿下。” 在叶听霜的目光扫向沈灼时,突然,这只琥珀里的蝉活了。 静谧的死之物顷刻间染上了欲。 沈倦的眉头一点点紧拧,没人比他更加知道叶听霜的血有多冷,要想触动他比审讯犯人还难。 从叶听霜进入长乾宫的第一天起,他便有不好的预感。 而如今—— 预感成真。 沈倦的心头泛起轩然大波,刚想要开口提醒,便听身边的沈灼说:“跟本殿下回去,丢人现眼。” 只一句话,蝉又乖乖钻入了琥珀,收起了那股锋利之意。 叶听霜低头:“喏。” 沈倦呼吸微乱,呛到肺部的寒风令他止不住的大咳。 他已不知道这份心颤是对沈灼还是叶听霜,只是无论是谁,都太过出乎意料了。 方才只是觉得叶听霜碍眼,而如今却生出了几分杀意。 当叶听霜经过时,沈倦悄然间将东西递交到了叶听霜手里。 两人目光仅有短暂接触—— ‘这是之前答应过的,你想要的东西。’ 沈倦虽然没有说话,却无声的传达着这句话。 叶听霜接过东西,死死的捏紧,而后不再施舍任何目光,紧跟在沈灼后方离去了。 寒风在廊道里回旋,夹杂了枯枝和尘土,冷冽砭骨,寒冷异常。 沈倦并未离去,轻柔询问:“太子殿下还想看戏吗?您拖延宫人文鸳的处斩时间,难不成是想利用她去对付叶听霜?” 太子同晋宣帝商议完籍田之事,便要先回东宫。 没想到刚一出来,便看到了这一幕。 太子高傲又冷漠的说道:“今上重视叶家的案子,又有谁敢对付叶听霜呢?” 沈倦温声笑道:“那真是可惜,今日叶听霜让桓家和太子吃了大亏了吧?不知三年前的事,桓家有无参与呢?” 太子站在垂花门里,矜贵的眉目渐渐透出一股阴狠。 “这便是你的算计?” “绕了这么大一圈,只是把叶家的事情闹到最大?” 沈倦:“不止呢,臣弟还想查清楚祝昭仪的死。” 太子发出一声冷笑:“沈元衡,别以为你破格执掌了诏狱,便能跟孤平起平坐。” 沈倦朝着太子行礼:“不敢。” 他低头的样子,宽大袖袍难掩单薄身躯,刺鼻的药味也随着寒风袭来。 沈倦如同吐出信子的蛇,缓缓抬头看向太子:“比起太子对小七的捧杀,臣弟这点儿手段又算得了什么呢?” ‘捧杀’二字,刺得太子呼吸凝滞。 那是一把刺骨的刀,横冲直撞的朝他袭来。 太子大步从垂花门内走来,揪住对方的衣领,像是一头凶狠的兽类:“你知道什么?” 这一下力道,让沈倦咳出一口血。 沈倦用锦帕慢条斯理的擦着唇角,轻轻的说:“两次试探,想必太子都听到了吧?小七如此真心待你,哪怕知晓你也有下毒的可能,也甘愿在心里把你跟桓家进行分割。” 沈倦学着沈灼的口气,亲昵又孺慕,“阿兄是阿兄,桓家是桓家,我不能恨阿兄。” 太子额头青筋凸起,像是被触及到了逆鳞。 沈倦刻意营造的温情,很快便被一句话刺破:“可若是他知道,阿兄的宠爱从一开始便是别有用心呢?” 杀人诛心。 这一句话,诛的是太子的心。 太子站在寒风中,快要被砭骨的寒风吹得宛若一个死人。 直到他彻底相信了沈灼,才忽然间惊觉—— 维系他和沈灼的竟是一根如此脆弱的线。 太子感到了恐惧。 他宛若赤/裸着身躯闯入凛冬之中,被犹如刀刃的寒风一下又一下的剔骨。 不可以! 不能让清昭知道捧杀一事! 太子眼底泛起杀意:“不管你是从何处得知,你若敢告诉他,仔细孤捅出你同许多大臣私下来往的事!结党营私,你这个监察使也到头了!” 哪怕最激烈的时候,太子也未曾同沈倦撕破脸皮。 而如今他已被彻底激怒,理智全消。 沈倦冷淡的回道:“这罪名可真是不小,臣弟会铭记于心。” 听他保证,太子才松开了揪住他衣领的手指,仿佛连看他一眼都嫌脏。 他出身高贵的桓家,而沈倦不过是卑微的宫人所出。若失了晋宣帝的宠爱,沈倦连屁都不是! 太子冷漠高傲的问:“……沈元衡,你已经是多次蛊惑试探了吧?他终究不愿与你为伍,你莫非是嫉妒?” 沈倦擦拭口唇血液的手指不禁一僵,太子戳中了他的心事。 沈倦却不似太子那般外露,反倒轻描淡写的绕开:“也该让小七见一见老师了,毕竟老师没有多少时日了,太子还想继续瞒着他吗?若以后老师突然病故,小七对太子当真不会有半点迁怒?” 太子:“……” 沈倦抓住了他的迟疑,突然间沙哑着声音反击道:“阿兄捧在手心里的宝物,我也想拿来把玩,都是兄弟,阿兄不会不给吧?” 太子压抑的低吼:“别叫孤阿兄。” 一种隐秘的感情渐渐滋长。 原来除了沈灼,任何人这样叫他,都会让他无比膈应。 真是荒唐。 ‘阿兄,呜呜呜阿娘和舅舅都死了,所有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只有你……’ ‘阿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太学啊?我好想同阿兄一起。’ ‘阿兄,又是为朝堂和世家的事情烦心?别去想那些事了,我又得了些新玩意儿,定能让阿兄开怀!’ 六岁的沈灼,十一岁的沈灼,十六岁的沈灼。 一幕幕,皆在脑海中。 太子不再搭理沈倦,失魂落魄的回到了东宫,在宫人的伺候下服下了寒石散,便一直枯坐在地上,像是失去所有力气。 太子的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声音,与他和沈灼一触即破的信任构成强烈反差。 “住口!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太子从喉咙深处道出一句颤音,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想要借助疼痛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要再让孤动摇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十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长乾宫白石铺地,范金为柱,雕甍绣槛。 园内所剩不多的积雪攀上了黛瓦,寒风用力的吹碎梅花,零乱的散落屋檐,让长乾宫美得宛若天上的桂殿兰宫。 沈灼正坐于殿内,而叶听霜便在屏风外跪着。 哪怕叶听霜伤势未愈、面色惨白,沈灼也并不想让他起来。 沈灼慢悠悠的翻动着书卷:“叶家?” 叶听霜的额间泅满了冷汗,已有些脱力。 “是。” 沈灼手上的动作一顿,透过厚重的书本朝叶听霜望去,表情透着刺人的寒凉:“你究竟是谁的人?” 叶听霜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奴是殿下的人。” “我的人?” 沈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容里的凉薄和讥诮快要溢出来,“那就证明给我看。” 叶听霜的双腿已经跪得发麻,挪动时不禁失稳趔趄,竟直接朝着前面倒了下去。 他想要起身,才发觉腿已经僵得毫无力气了。 跪了多久? 快半个时辰了吧。 沈灼冷漠的托腮看他:“就这么爬过来。” 叶听霜却不恼怒,任谁被这样算计,都会杀了那条不听话的狗,更何况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殿下。 叶听霜缓了一口气,神色克制又隐忍,艰难的撑起了身体,朝着沈灼的方向爬行。 一如当初沈灼叫他从暴室爬出来的模样。 沈灼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够了。” 叶听霜却没有反应,像是失了魂灵的空壳,还在以那样的姿势朝着沈灼所在的位置爬去。 沈灼厉声道:“我让你停下!” 他起身将地上的叶听霜狠狠拽起,“滚出去。” 想要羞辱人的是他,不愿羞辱人的也是他。 叶听霜跪到了潮湿的殿外,单薄的衣衫无法阻止温度流失,很快便宛若置身寒窑。 为什么? 哪怕事情已经结束,他也依旧无法从小殿下的身上挪开眼。 雨滴落到了他的头顶,叶听霜重重的伏跪下去,好似要被这场寒冷给压垮。 叶听霜的呼吸微弱,意识已有些许浑浊,只感受到了一口浓重的寒气被裹到了五脏六腑。 他的衣衫之中,还藏着一支玉簪。 叶听霜的脑海里浮现着昔日同沈倦合谋的对话—— ‘玉簪的主人,就是谋害叶家的凶手。’ ‘但我现在不能给你,须得事成之后。’ ‘叶听霜,你可想好了,真要用自己的命去赌?届时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将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那时的他是怎样回答的呢? ‘若能博得胜利,命而已。’ 叶听霜缓慢的收紧了手指,指甲盖里渗满了水洼里的污泥,用力得快要刺破自己的皮肤。 玉簪的主人便是叶家的仇人。 他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没必要再待在沈灼身边。 叶听霜庆幸沈灼折磨自己,如此一来,他就能彻底和沈灼做出分割了。 太好了。 这一刻,他竟有些庆幸。 仅凭他自己,或许不一定能从旖旎的蛛网中挣脱出去。 沈灼便是这样的存在。 一个时辰很快便过去,沈灼已翻完了一整本书,目光发沉的看着一门之隔的地方。 不能让人知道叶听霜就是他的解药。 可笑的是前世的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里面到底埋藏了多少脏污? 沈灼脑子里宛若一团乱麻,脑海里浮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文鸳、沈倦、以及石煊。 石煊为什么要帮自己?仅仅只是因为老师的缘故吗? 沈灼越想脸色越难看,到最后竟烦躁的将书本给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单显进入殿内禀报:“殿下,叶听霜昏迷了。” 沈灼不耐烦的说:“昏迷了就拖回去。” 单显眼露惊喜,看来叶听霜是真的失了殿下的宠爱,哈哈哈活该!背主的玩意儿! 单显把腰弯得更低:“喏。” 他派人将叶听霜拖回简陋的直房。 从离开暴室起,叶听霜便一直在长乾宫,现在却回到了太监集体休息的直房,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微妙了起来。 长乾宫当值的太监瞧见了他怀中露出一角的玉簪:“七殿下的东西怎的在他手里?我记得这块玉,难得的好东西。太子统共得了一点儿,便全都给了七殿下,给七殿下雕了个玉簪。” 另一人:“咱们莫要管太多,想想他前些日子的受宠,兴许就是殿下赏给他的呢?还是给他放好吧。” 迷糊间叶听霜听到了这番对话。 他的心脏宛若被数万根针同时刺来,随之而来的则是被灌满的痛苦和恨意。 前所未有。 前所未知。 心头翻涌着冰冷的巨浪,没想到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得知了仇人的身份。 叶听霜当晚发起了高热,仿佛积压已久的伤势全在这一天爆发了出来。 他的意识好像一只飘荡在海中的小舟,随着狂风暴雨而沉沉浮浮,不知要飘至何处。 叶听霜感觉自己的脑子里被塞入了一个发霉的梦。 他坐在阴暗的废墟之中,房屋坍塌,梁柱倾倒,入眼全是被火烧过后的焦黑。 碎裂的瓦砾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藏着危险的尖锐。 他自顾自的喝着酒,七八只酒瓶都滚落到同一处。 忽的—— 最后的酒瓶被砸到了地上,只听清脆的哐当声,像是一瞬间点燃了所有情绪。 他梦到自己发了疯一样的拼起玉簪,手心伤痕累累,像是一条条蜈蚣。 拼了又毁,毁了又拼。 如此不知道过去多久,梦里的他终于大哭了起来,几近疯魔。 “你为何主动赴死?” “为何不让我救你?”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快要将叶听霜逼疯。 正当此时,忽而有人影逼近—— “叶大人不是一手遮天、深得新皇宠爱吗?现如今似人似鬼的样子摆给谁看?” 他听到自己低低的喊:“住口!” “叶大人若不想听我说,大可以像对付他一样来对付我?” “你对他做过什么,还需要我提醒你吗?撺谋皇位的人是你,囚禁人的也是你,但凡他拥有之物,都被你一一夺走。” 他看到自己身躯弓了起来,似乎难以承受:“别再说了!” 那人的眼睛瞥到了他伤痕累累的掌心,愈发觉得可笑:“哈哈哈哈,人都死了,何必还守着一个死人的玉簪不放?拼了又毁,毁了又拼,何必呢?” 悲痛欲裂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哽咽,像是被戳到了最痛处。 “说什么恨他?说什么玉簪的主人就是祸害你叶家的凶手?那不过是你的借口!” “叶听霜,你还不敢承认吗?你就是想抱着他,吻着他,你对他怀有龌龊之心!” 叶听霜猛地苏醒了过来,他坐起身体时,怀中的玉簪也掉落了出来。 同梦中之物…… 分毫不差。 梦境和现实强烈的混淆在一起,叶听霜眼底是快要溢出的失控,沈倦的话宛若巫蛊般萦绕在耳边—— ‘玉簪的主人就是祸害叶家的凶手。’ 窒息感。 分明只是一个单纯的梦而已,他却有极强的共鸣。 原本故意激怒小殿下,便是为了让他疏远自己,可越压抑越混乱。 叶听霜来不及穿鞋,也来不及吃药,拖着高热的身躯一头钻入了大雨之中。 直房的其他太监端药进来,看到他如此疯癫的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你的药还没喝呢!去哪里?” 暴雨、狂风、惊雷混乱的交织在了一起,雷光几乎要将天空撕裂,轰鸣声不绝于耳。 平生第一次。 克制、谨慎、一切都在他的身上消失。 叶听霜想要去长乾宫,非要看一看沈灼,看他安然无恙,才能安心下来。 单显正准备服侍沈灼用早膳,赫然看到大雨之中游荡的叶听霜时,脑子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你你你做什么?” 太像一只游魂了。 天空灰蒙蒙的,乌云沉重的压了下来。 沈灼刚起身,便听到了殿外的吵闹声,他侧身来到窗边,看到叶听霜赤足走在大雨之中,雨珠飞溅在叶听霜的身上,令他宛若失去灵魂的空壳。 “快捉住他!莫让他闯入内殿!” “叶听霜你大胆!竟敢擅闯长乾宫!” 周遭嘈杂之声更甚,哪怕单显沙哑着声音大喊,在换班侍卫没有抵达之前,周围的所有太监都被叶听霜此时的模样骇住,迟迟不敢动弹。 是恐惧。 对于不正常之物的恐惧。 沈灼拧着眉头,终于推开殿门,现身在叶听霜面前—— 叶听霜分明已经隐忍到浑身颤栗,在见到沈灼之后,汹涌的情绪终于涌了上来。 空壳被注入了魂灵。 一切仅仅因为同沈灼的一个照面。 当沈灼从内殿走出来时,叶听霜的脸上突然迸发出沈灼从未见过的欣喜。 鲜红与暗色。 极致冷情下的浓烈。 叶听霜本欲靠近,却被赶来的侍卫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面,可他的头仍旧如同拱水的鱼儿,想要往沈灼的方向靠拢。 侍卫们不禁暗惊。 这是什么样的执着?才能令他不顾受伤也要靠近小殿下? 轰隆—— 雷光闪烁,短暂的照亮了长乾宫。 沈灼和叶听霜的视线碰撞的瞬间,叶听霜手中死死紧捏的玉簪,也在此刻碎成了几节,他的手掌被划破,鲜血顺着雨水逆流至沈灼面前。 沈灼却只是平静的看着,毫无情绪波动,冷得近乎一块冰。 一个极致的冷漠。 一个极致的炙热。 仅一门之隔,好似天与地,海鸟与飞鱼。 他们交融在一起,却又相距甚远。 叶听霜却犹如魔怔一般,脑海里同时响起梦中的话语—— ‘错了,都错了,沈倦骗了我,耽误叶家公函的人不是你,是我恨错了人,别死,沈清昭你别死!!’ 梦境和现实在此刻连接。 还不够。 还不够。 他看着他,似笑似哭,如同妖魔附体。 “太好了,我终于……终于再次看到你了。” 他错了,大错特错,他不能从他身上挪开眼睛。 一刻也不可以。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十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沈灼拧紧眉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荒唐! 他太了解这个人,叶听霜不该被触动成这副样子。 平日里吝啬感情之人,此刻却爆发得比谁都要浓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拉得几乎肩膀脱臼,看着发魇的叶听霜,心头不禁阵阵发凉。 太不正常了! 叶听霜的脸被按压在污水里,嘴唇磕破,和着血低低的笑着:“……哈,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 沈灼站在建筑的至远至深处,殿内晃动着苟延残喘的烛火,大片阴影落到了他的身上。 如此遥不可及,好似逃出地狱的游魂,无法被人世间所容。 脆弱的光线似乎将他们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边。 一个天、一个地。 单显仍僵硬的站在原地,那句‘太好了,你没事’,单显几乎能感受到叶听霜脱口而出时的哽咽和颤抖。 莫名的酸楚占据了心脏,像是被一根针刺了过来。 只一瞬,单显便清醒了。 他同情叶听霜做什么?叶听霜越不受小殿下待见越好! 由于叶听霜反抗太过,方才压制叶听霜的侍卫手劲儿一松,不慎放开了叶听霜。 “糟糕,到底是谁松的手?” “快快拦住他!” 叶听霜第二次的起身力道来得更重,他被数只犹如淤泥的手,从后方死死的拉着、压着、捂着,可饶是这样,他依旧直奔沈灼的方向。 就像是飞蛾扑火。 单显脸色难看:“这么多人拉不住一个叶听霜?你们是死了吗?” 此刻不光是侍卫,连吓得发抖的小太监也赶忙齐拥而上,第二次拉住了叶听霜。 小太监们欲哭无泪,连侍卫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怪他们呢? 沈灼终于自暗处走来,懒散的披着宽大外袍,渐渐来到了殿门外叶听霜的身边。 仅一步之隔。 那股焦灼的空气,很快就变得松散。 “叶听霜,你想做什么?” “以下犯上?” 安静了。 叶听霜方才还宛若一头控制不住的野兽,在听到沈灼的声音之后,如同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彻彻底底的安静下来。 单显万分错愕,久久未能说话。 分明两次挣脱,两次拉拽,换来的只有一次比一次更为激烈。 现在仅仅只是小殿下的一句话,便让他变得温顺。 沈灼厉声道:“强闯长乾宫,你还当真不怕死!” 叶听霜变得克制而隐忍,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的看着沈灼,像是失而复得。 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 沈灼面色发沉,一股莫名而来的心慌。 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一瞬间将沈灼拉扯回了前世。 籍田春猎后受到诬陷,他的处境更加难熬,阴差阳错的同叶听霜纠葛到了一起。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互不仇恨,相安无事的时光。 直至……太子逼宫的那个晚上。 破碎的灯光照亮着凄凄寒夜,刮骨的狂风夹带着鲜血的气味。 斑驳宫城之下,是冬日的第一场初雪。 太子逼宫不成,反遭羽林军围困宫门。 从重重人群之中走出的人,便是叶听霜:“太子还是束手就擒吧。” 沈灼被太子挟持,冰冷的刀刃贴着他的皮肉,只消轻轻用力,便可以夺去他的性命。 他孱弱的身体被寒雪冻得发颤,唇间已然苍白如纸,直勾勾的看向了叶听霜。 可谁也不回他一个眼神。 太子侧脸染着血:“竟是你?孤从前可真是小觑了你啊。” 叶听霜冷声道:“太子亲卫已尽数诛杀,桓家也就此伏法,太子哪怕挟持了七皇子,也不可能再翻盘了。” 太子突然笑出了声:“听闻你与小七交好,竟也不在乎他的性命么?” 他手中的长剑细颤,赤红着眼瞳轻声对沈灼说,“你看,到最后也无人在意你。小七,你可真够可怜。” 沈灼:“……”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叶听霜,淡然的笑道,“那阿兄为何颤抖?反正我的一切都是被阿兄毁的,不若力气再重一点,直接取了我的性命,怎么样?” 太子脸色狰狞,没能回答。 叶听霜沉声:“拿下太子。” 侍卫们依旧不敢上前,七皇子再不受宠也是皇子,没人能承担得起不顾皇子性命的罪名。 叶听霜眉宇稍冷,突然夺过其中一人手里的弓箭。 拉满—— 对准了沈灼。 太子咬牙:“叶!听!霜!” 叶听霜眼瞳空洞而幽深,像是无法看透的沼泽泥地。 箭头在蠢蠢欲动,不知何时会射出。 “臣本想同殿下相安无事,却在不久前得知了一件事。” “叶家的事,臣永远介怀。” “还请殿下恕罪。” 那句话落下的同时,箭支也穿风破雨。 沈灼深深的凝视着他,叶听霜射向他的那一箭,粗暴的撕碎了一切。在所有人都对他弃之如敝履的两年里,叶听霜是沈灼对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情。 箭支穿过了沈灼的臂膀,刺中了太子的胸膛,温热的血液也飞溅在沈灼的侧脸。 不染尘埃的雪地里,沾满了他和太子的血液。 刺红、灼烧、醒目。 沈灼回过神来,捏着幻痛的肩胛,大力得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捏碎:“为何非要闯进来?明明长乾宫的殿门都关了,明明我已经决定……” 不能再被搅动了! 沈灼如一潭死水的看着被压制的叶听霜,刚被点燃又立即熄灭,变得比以往所有时候更加冰冷。 “看来是还没清醒?” 沈灼将花几上的花瓶拿下,连插在里面的红梅都来不及取下,直接倒在了叶听霜的头顶:“这会儿清醒了吧。” 刺骨的寒意,让高热中的叶听霜清醒了过来,他的发冠被打乱,发丝也狼狈的沾染几片红梅花瓣。 叶听霜看着长乾宫,面露恍惚。 那一瞬间,他被陌生又熟悉的情绪裹挟,以至于犯下大罪。 叶听霜心脏发紧:“奴死罪,请殿下责罚。” 抽疼感还未褪去。 一切都真实可怖。 那真的是梦吗? 叶听霜的余光却始终紧盯碎成几段的玉簪,眼底裹挟着惊风暴雨,即将霶霈倾盆。 可惜他掩饰得太过拙劣,沈灼也发现了一旁的玉簪。 它孤零零的碎在门口,沾染了过多泥泞和血迹,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沈灼却不顾脏污弯腰捡起:“昨夜沈倦塞到你手心里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叶听霜的眼瞳里终于闪过慌乱。 “你若再聪明些,就知道主动认罚时不该看向自己珍视之物,连这点儿情绪都遮掩不住了吗?” 沈灼低头询问时,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残忍,“你的克制,你的算计,你的隐忍,你的野心呢?” 叶听霜快要停止呼吸。 挺过了殿审,却挺不过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沈灼站直了身体,将玉簪握在手心里,然后一点点的捏紧。 于是碎掉的东西,变得更加碎裂。 “本殿下从前也有过类似的东西,却被用来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它长得碍眼,本殿下不喜欢。” 碎裂的玉簪从沈灼的手心跌落。 那种疼痛感终于从梦境变为现实。 还未等叶听霜思考什么,手已经比脑子更快的去接住了碎掉的玉簪。 “不!” 那只是一句极轻的气音,连说什么都没人听清。 当叶听霜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 他当真……恨错了人? 沈倦骗了他吗? 回想起自己对沈灼产生了一瞬的恨意,叶听霜的脸色愈发苍白,喉咙里像是憋了一口难以吐出的血。 痛苦的丝线正缓慢的勒紧了他的脖颈,窒息感便涌了上来,他害怕看到同梦境一样的结局。 沈灼:“放开他,单显留下,其余人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松了手。 “喏。” 殿门被关闭,光线也愈发昏晦。 沈灼一边点着灯,一边观察着跪着的叶听霜—— 他的手臂被拉得发紫,衣服也被扯得破烂,活像是受了什么虐待。 玉簪碎了,他更加失魂落魄。 单显愤愤道:“殿下,叶听霜擅闯长乾宫,决不可轻易姑息!” 沈灼淡淡的嗯了一声,逆光站在金枝铜灯的灯火之中:“想要什么处罚?你可以自己选。” “奴利用殿下中毒之事,又擅闯长乾宫,便选……鞭刑吧。” 叶听霜眼底裹挟着混沌乱云,那种窒息感还未褪去,更加强烈的感情便占据了叶听霜的大脑。 ‘叶听霜,你还不敢承认吗?你就是想抱着他,吻着他,你对他怀有龌龊之心!’ 不,不是的,并不是那样单纯的感情。 他几乎有了几分病态。 他不愿再和沈灼之间做出任何分割,可犯错便必须要付出代价,他愿意付出代价。 命而已。 单显听得心惊肉跳,血淋淋的鞭刑二字,竟这样轻易的宣之于口。 方才叫嚣着要教训叶听霜的是他,现在却因叶听霜的反应而感到心惊。 一股丝丝的寒意,从脚底直涌上脑门。 单显僵硬的提及了另一件事:“殿下的早膳都被打扰了,六皇子不是约了您吗?” 沈灼表情难看,忽的想起这两人前世瓜葛颇深,大抵是沈倦害怕他处罚叶听霜,故意选了今日约见,不然怎会如此凑巧? 还真是处处保护呢。 “让沈倦等着吧。” 沈灼看向单显,“带他去偏殿。” 单显:“……喏。” 叶听霜今日表现过于不正常了。 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殿下的身边? 单显怀着几分恶毒的想法,独自将叶听霜带到了偏殿。 他指着地上那些锁链,阴阳怪气的说:“你虽出自暴室,想必也听过殿下的名声,便自求多福吧。” 原以为至少会刺激到叶听霜,谁知叶听霜却默不作声的将东西捡了起来。 自己给自己拴上。 单显:“……” 还真是一条好狗。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单显肚子里憋了气。 “也不知殿下会为你选哪位行刑太监?他们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不死也得剥一层皮,真为你担心呐。” “你还发着高烧吧?这要是手重一点,以后落下残疾可如何是好?” “放心好了,从今往后,我会代替万喜,代替你,好生‘照顾’殿下。” 单显所说的一切话,都无法激起叶听霜半点情绪。 没隔多久,沈灼便走了进来。 他出现在简陋的偏室之中时,一身华贵红莲白袍,同里面愈发格格不入。 单显谄笑的上前:“殿下,你是找了李中官,还是秦中官,还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看不到任何人。 殿下想做什么? 处刑而已,有的是专司其道的太监! 沈灼瞥向了他:“本殿下亲自来,不可以吗?” 一个激灵。 单显反应尤为激烈,拔高了声音:“可是殿下从未亲自动手过!殿下金尊玉贵,如何能亲自动刑,岂不是脏了殿下的手?” 不可以!! 叶听霜始终低着头,被绑在刑柱上,却缓慢扯开一个笑。 一股隐秘的满足感。 小殿下总有手段牵扯他的情绪。 他或许真是太受到影响了吧,此刻他却想把梦境里体会到的感情死死拽在手心里。 沈灼手指圈着鞭子,像是在玩弄着什么精美器具,眼神却一直紧盯着叶听霜:“看来你还没意识到这是处罚?” 叶听霜声音沙哑:“殿下所赐,皆是恩赏。” 他的发丝还在滴水,狼狈又阴森,像是一只水鬼。 可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恐惧。 沈灼心里涌出一股怒火,放肆得跟前世一模一样,连肆无忌惮的目光也如此相似。 下一刻,鞭子便落到了叶听霜的身上。 叶听霜闷哼了一声,高热和疼痛让他快要晕厥过去。 单显看到沈灼手掌红痕,惊吓得几欲呕吐:“殿下,您的手!!” 沈灼连瞥都没瞥,大抵是鞭子也伤到了他自己。 而他只是笑,一根鞭子而已,竟同时沾染了他和叶听霜两人的血。 单显声音颤抖,快要哭出来:“殿、殿下,不若让奴来吧。” 沈灼目光里充满了红血丝,猛地看向了单显:“他是我的玩物,该打,该玩弄,也是由我来,旁人有什么资格?” 单显顿时失声。 沈灼看到了窗口一闪而过的人影,大抵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沈倦还真是迫不及待。 那他便表演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惩罚了叶听霜! 殿审只是冰山一角,要钓出中毒后方的庞大关系,就必须从叶听霜和沈倦的关系入手,他要亲手揭开前世未知的一切! 要下第二鞭吗? 正当沈灼犹豫之际,叶听霜终于将那口血咽了回去,嘴唇嗫嚅着,做出一个带着血腥的口型—— ‘没关系。’ ‘殿下想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沈灼眼瞳紧缩,读出了这句话。 叶听霜当真太过聪明,猜得太深,懂得太深,知道他这一鞭是半真半演。 他突然不想再打了。 沈灼紧拧着眉头,丢了鞭子,揉着自己的手掌。 “再有下一次,我必杀你。” “本殿下不需要背主的狗。” 沈灼离开了偏殿,叶听霜已彻底无力支撑。 单显紧盯着叶听霜,嫉妒得眼睛都快发红了。 这哪里像什么惩罚? 名为惩罚,实则维护!只是给太子和六皇子‘擅闯长乾宫和殿审之事’的一个交代而已! “小殿下……” “他从未这样对待过任何人。” “甚至是太子。” 只一句话。 剧痛的伤口,也化作了微妙的痒。 然而叶听霜已没有多余力气再细听下去了,单显紧咬着牙关,带着怨毒凑到他的耳边:“我会让殿下换掉你,别得意太早。” 换……掉? 他无法分辨到底是谁在说换掉他,只是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竟比身上的那一鞭还要令他疼痛。 伤人的不是实质性得鞭子,而是这一句‘换掉’的话。 锁链突然松动,叶听霜跌倒在地。 黑色的发丝披散着,身上的单衣早就被血痕染红。 他死死的咬着牙关,不想就此陷入昏迷。 怪异的梦境影响着他,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切的恐惧感。 再注视我。 别换掉我。 我什么都可以呈现给你看。 — 细雨纷飞的午后,清风吹化了冻结的池塘,再隔不久便要春浓。 几支疏竹,斜进亭内,在地上落下清雅的剪影,构成一幅天然的竹画。 沈灼站在亭边,独自等待着沈倦。 沈倦拖着一身沉重病骨渐近,声线温润的笑喊道:“清昭。” 在看到沈灼手心伤口时,沈倦的笑容戛然而止,担忧的说:“怎的如此不小心?” 沈灼没有说话,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沈倦:“清昭,手拿出来。” 沈灼:“?” 沈倦:“幸得六兄身子骨不好,时常携带伤药,你手上的伤再不处理可得留疤了。” 沈灼拧着眉,良久的盯看着沈倦:“那便劳烦六兄了。” 沈倦轻轻倒出药粉,上药的动作娴熟又温柔。 若是没能发现昨夜沈倦塞给了叶听霜某样东西,沈灼都快要被他的模样骗过去。 “你究竟想做什么?” 突兀的问话,打破了短暂温宁,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成了尖锐。 沈倦唇角的笑意尽消,气息浑浊的说:“还记得兄长之前说过什么吗?叶听霜这把刀,你握不住。那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刀,最终都会伤到你自己。” 沈灼:“所以六兄到底给了叶听霜什么?才刺激得他擅闯长乾宫?” 沈倦的阴沉只在一瞬,又变脸一般宠溺的说:“分明他都已经那般冒犯于你了,何必委屈自己呢?放弃太子,放弃叶听霜,一个伤害你,一个背叛你,我才是你的忠实同谋。” 从幼年他便开始执着。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压的冷宫皇子。 太子一出生便拥有了那么多,凭什么他连残渣都无法拥有? 他曾经卑微到碰也不敢碰的珍宝,如今终于有机会被他牢牢的握在手心里。 “清昭,你不想救宗太师吗?你不想看着桓家付出代价吗?” “只要你点头。” 沈灼推开了为他上药的沈倦,染血的白布松垮的绑在他的手掌上面,目光风轻云淡得好似没有半点重量。 “说到底,六兄只是觉得,阿兄有的东西,你也要有。” “可惜,你还不配。” 沈倦的表情瞬间狰狞了起来。 他对待自己,大抵永远不会像对待太子一样了。 为什么? 沈灼看着沈倦,像是一只在扯弄着蜻蜓翅膀的稚童,眼神里掩藏着纯粹的恶欲。 那就更刺激他一点。 沈灼的声音快要融化在雨里:“若想要我倒戈,兄长再努力些吧,再努力……抓住我试试。” 沈倦呼吸一凝,从阴郁中抽离,复杂的凝视沈灼。 从前他怎不知这个弟弟有如此本事? 他竟轻易的挑动了他。 咚咚咚。 沈倦的面颊覆满阴翳,森冷诡谲的凑到沈灼的耳边,像是在教唆:“小七,你可以更加放肆一些,不喜欢的东西,兄长会为你解决。” 沈灼:“六兄想怎样替我解决?” 沈倦分外愉悦:“叶家的案子,不一定能查出什么。” 终于说出来了。 沈灼勾起唇角,忽而想起前世在中箭倒下后,曾恍惚间看到了沈倦朝着叶听霜走去的身影。 沈倦和叶听霜从来都有利益纠葛。 从殿审时发现沈倦和叶听霜有联系时,沈灼便早早布局。包括殿审回来后罚跪叶听霜,都是故意做戏给沈倦看。没想到叶听霜如此上道,第二天来了个强闯长乾宫。 于是—— 他顺水推舟。 沈灼制造了时机,叶听霜又阴差阳错刺激催化,才骗得沈倦道出了真话。 听到沈倦染指叶家的案子,叶听霜还会和沈倦合作吗? “殿下。” 叶听霜举着油纸伞,从屋檐转角走来。 方才沈倦所说每一句,一字不差的落到了叶听霜的耳朵里。 叶听霜的眼眸死寂到浑浊,纵然知道沈倦并非善类,却没想到他会拿叶家的案子当做利益交换。 沈倦抬头望向了那边—— 叶听霜新换的衣衫沾染了血痕,血珠随着他的步伐而渗透出来,几乎要将那身衣衫染成血衣。 他依旧朝着沈灼的方向赶来。 从前的欣赏,忽而变成了碍眼。 叶听霜目光似冰,缓慢的同沈倦进行对视。 不再如从前那般利益勾连,反倒多了些许势如水火的滋味。 裂痕终于产生。 叶听霜将沈灼纳入伞下,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之下:“春寒未消,殿下莫要着凉,还请殿下早些回长乾宫歇息。六殿下爱惜弟弟,应当不会怪罪吧?” 沈倦:“……” 良久的凝视之下,沈倦忽的爆发出一阵笑声:“自然不会,清昭的身体要紧,好生‘照看’你家主子。” “多谢六殿下。” 叶听霜展露出锋芒,像是刀剑出鞘的瞬间,而后又极快收敛如常,“奴,一定谨记教诲。” 沈倦眼皮一跳,感觉到了流动的危险暗涌。 玉簪给了,清昭也罚了叶听霜,分明什么都做了,却有一种逐渐脱离掌控的感受。 不对劲! 不光是叶听霜不对劲,连清昭的反应也不对劲。 执掌诏狱五年,他太知道叶听霜是什么人,才选了同他合作。 可就是这样的沈清昭,却能轻易扼制住失常的叶听霜。 仅仅只是因为一个眼神。 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伞下的沈灼揉捏着肩胛骨,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大抵在沈倦的想法之中,自己处罚了叶听霜,重伤的叶听霜也绝对不可能赶过来吧,他的残忍也绝不会被叶听霜听见。 以牙还牙的时刻到了。 要用这双手,朝着对方最痛的地方刺下去。 沈倦不是喜欢叶听霜么? 前世互帮互助的两个人,终于反目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沈灼大步向着前方走去,吞下薄凉寒气,回想起沈倦曾经的话—— ‘没有手柄的刀,终究会伤到自己。’ 从来都不是他去握住这把刀。 他要让这把刀,心甘情愿为他卷刃。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十七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春雨轻似雾,又湿粘如酒,在红油纸伞的伞脚落下一连串的雨滴。 叶听霜为沈灼撑着伞,行走时伤口痛得几乎麻木。 他的呼吸短而急,每一口都夹杂着高热,表情却越发凝固。 沈倦无疑是骗了他。 但只针对叶家翻案一事。 至于玉簪原委,还需找到确切证据,或许可以问问石煊。 叶听霜生性谨慎,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梦境而立即改变想法,可他的心头却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不能再错一步了。 梦境的余韵已经消散,却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只要稍微朝着恨错人的方向去想,叶听霜便止不住的后怕,他的身体在不停下坠,坠向幽暗深渊,冷到极致,黑到极致。 “不后悔吗?” 才刚到屋檐下,沈灼就推开了叶听霜手中的伞,任由一半风雨斜飘在自己身上。 沈灼的声音将叶听霜瞬间拉了回来。 叶听霜的后背湿透冷汗,涣散的目光放到了沈灼的身上。 叶听霜深深凝视着,连眨眼也舍不得,吐息间都带着高热:“后悔什么?” 身上的伤口仍在剧痛,却是能留在他身旁的凭证。 这样病态的想法,大抵是自己真的不正常了吧。 沈灼:“后悔断掉了一切后路。” 叶听霜指尖轻动,他亦说不出为何,当梦境带来的感受缓缓平息,他又重新恢复到了那种无波无澜的模样,只是空洞却比往日更深。 就像饥饿到极点。 只有沈灼能抚平。 他曾听闻有人说过,饥饿太久的人乍然被填饱了肚子,并不会满足太久,一旦再度陷入空洞,只能换来下一次更加风卷残云般的饥饿。如此往复不止,最终将人逼疯。 叶听霜垂眸:“若是殿下在的话,断掉也无妨。” 沈灼瞥向他:“小狗,我是给了你什么吃食了吗?” 从前他问—— ‘那殿下能喂得起什么吃食?’ 叶听霜喉头滚动,撞入到这直勾勾的目光当中,几乎沉溺不可自拔。 当沈灼挑明出来,叶听霜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便是比起利益让他更渴望的东西。 叶听霜脑子里嗡嗡作响,后槽牙咬了又咬,几乎从喉咙深处道出:“吃食太美味,尝过一次便不可自拔,殿下早已经给了。” 沈灼哼了一声,突然拽起他的衣领,专碰伤口的地方:“别让我发现你再耍什么坏心思。” 他一用力,破掉的手掌也渗出鲜血。 叶听霜的伤口被勒,同样也渗出鲜血。 两人纵然对峙,血液却搅弄到了一起,好似缠绵纠葛。 雨丝飘洒,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像是一头侵吞天地的兽,要将所有触及到的地方打湿。 直到单显带着伞赶来,才打破了这场互相凝视。 单显:“哎哟,殿下您怎么都湿透了?” 沈灼松开了叶听霜,接过了单显手中的伞:“回长乾宫。” 叶听霜注意到了门口处尚未被收拾的玉簪,大抵是沈灼下令不让收拾的。 他脚步微顿,想要弯腰捡起。 沈灼回过头:“破簪子还捡回去作甚?坏掉的东西,永远也无法恢复如初。” 叶听霜脚步微顿,心口的刺痛感再度涌现出来。 倘若真如梦境那般发展…… 叶听霜手指僵硬而打颤,将玉簪一节一节的收好在锦帕之中:“能的。” 沈灼丢了手中的红伞,走向了叶听霜。 他心里十分不爽,沈倦给的,竟然这么宝贝? “别看那破东西,看我。” 叶听霜:“……?” 沈灼突然说道:“明日便搬到长乾宫内殿来,别回直房了。” 一口灌满在喉咙里的热。 这种感受,甚至暂时压过了梦境痛苦的余韵。 “内殿……?” 沈灼含着笑意的眼突然变冷:“怎么,不愿?” 叶听霜越是这么排斥,自己便越是要这么做。 沈灼凑到他耳边,放肆的笑道:“新认饲主,不是应该表表忠心?这是本殿下对你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叶听霜凝视着他,空洞饥饿的滋味得到缓解:“喏。” 沈灼总算满意,自己的伞丢了,反倒夺走了叶听霜手里的伞。 “单显,我们回长乾宫。” 沈倦的手总伸不到这么长了吧? 都已经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了。 叶听霜仍旧那副恭敬的模样,弯着腰始终未曾抬头,眼中却迸发出了欢愉。 ——小殿下用了他的伞。 ——可还想要更多,更多。 当沈灼的身影消失,叶听霜才起身,拖着伤痛的身体缓慢前行。 他捏紧了碎掉的玉簪,眼神变得彻彻底底的冷漠。 沈元衡,来日方长。 你欺骗和挑拨的代价,我定会向你讨还。 — 沈灼回到内殿,换上了干净衣衫。 他独坐于窗边,静听着外面的雨声,案几上的茶盏早已放凉。 沈灼手里把玩着一只药盒,又看到镜子里的恐怖瘢痕。 若没有它,恐怕早就露馅了。 殿审的重点源自他的中毒,越是身体虚弱,余毒未清,所有人都会越重视。 倘若他喝下药之后,反倒恢复了容貌,桓家定会一口咬死,说这就是解毒,而非下毒。 沈灼凑近药盒轻轻一嗅,闻不到半点血腥,只是淡淡的香气,很难想像到这里面竟然夹杂着叶听霜的血。 窗外暖光照到了沈灼的身上,他面色阴沉凝寒,丝毫没有沐浴阳光的温暖。 叶听霜知道他是他的药吗? “石煊……” 不论怎样,终究得见石煊一面。 不过在此之前,须得解决一件事。 扮丑终将会被识破,是时候让他容貌恢复了。 沈灼擦净瘢痕,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一张不会被任何人置喙的脸,艳丽到锋利,浓烈得好似一团野火。 沈灼平静的看着,手指却捏得泛白,无法扼制自己的情绪。 太过渴望,便会生出酸涩。 沈灼自嘲的喃喃自语:“从前连我自己也觉得丑陋可怖,倒也难为君照雪了,对着这样一张脸还得假装温柔。” 不过,很快就可以不用扮丑了。 他须得借助一个人,找到一个容貌恢复的借口。 君照雪便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君照雪出身于宁朝,那是一个夹杂在晋朝和北魏之间的小国。 宁朝国内的皇子公主众多,宁朝之人更是以美貌闻名于世。在两座大山之间,宁朝只能依靠置换利益存活下来。不管是晋朝还是北魏,他们都派出了质子。 名为质子,实为娈宠。 君照雪便是其一。 然而君照雪长袖善舞,不仅没有受到半分轻慢,甚至许多人都不敢招惹。 他来之前还带了宁朝至宝‘天星’,那是一颗解毒丹药,也是君照雪留给自己的保命符。若是他能让君照雪心甘情愿献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恢复容貌了。 沈灼垂眸:“看来注定要和他碰面。” 重新描完瘢痕后,沈灼又将药盒收回暗格。 沈倦让他在看望老师之前,去谢家找谢离疏,定然是知道什么。 沈灼不敢入睡,重生以来头一回出了宫。 殿审之后,晋宣帝难得对儿子生出了点儿微末的愧疚,便将出宫令牌交给了沈灼,因此没有一人敢拦。 出行的牛车四角吊着桂花香囊,随着前行飘影摇曳。牛车垂落的帷帐则为朱光溶溶的红绡,更增几分风流之意。 沈灼坐在牛车里,思索着谢家之事。 谢家乃世代功勋之家,位于建康城的西州城。 建安城的东南四里有东府城,为宰相治所。西南有西州城,是诸王府和扬州刺史的治所[注1]。 谢家家宅能够落于此地,便知当年无上荣宠。 一个时辰后,牛车停在了一座宅院。 “殿下,谢家到了。” 沈灼从牛车下榻,审视着这座古朴的宅院。 晋朝的绮艳浮夸之风并未影响谢家,老宅厚重浑然天成似玲珑凿就,如规整的棋盘,处处充斥着布局之美。 沈灼:“谢离疏呢?” 家奴瞧见是沈灼,心道这祖宗怎的来了谢家,立马弯腰赔笑道:“家主自是居丧在家,不敢有半点怠慢。” 沈灼未等下人禀报,便径直的走了进去。 家奴脸色煞白,想拦却又不敢拦,只得一路上追着说:“殿下莫急,等家主梳洗一番,便在正堂好生款待殿下。” 沈灼:“不必。” 沈灼幼时曾来过几次,很快便找到了谢家内院。 他的脑海里却回想着前世谢离疏的模样,那时的谢离疏放浪形骸,晋宣帝痛骂他毫无礼教,担不起谢家家主之名。 谢离疏也不恼,酷爱研究玄理,只是占据一个清闲之职。 直到沈灼被囚。 沈倦登上皇位时,谢离疏却是满朝堂唯一肯舍身死谏之人。 那个时候沈灼才知道,现今所有人都重世家,唯有谢离疏更重国家。 刚至垂花门,沈灼便看到了一大片的桃林,不曾想谢家竟奢靡至此,竟在大雪中用炭火强行催得桃花绽放。 前方传出嬉笑声:“别跑嘛,过来让爷摸摸小手。” 沈灼听得头疼,心道谢离疏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他瞥向家奴,似笑非笑的问:“这就是你说的居丧在家?” 家奴:“……” 老脸都丢光了。 前面的乐伎本在同谢离疏玩笑,还被谢离疏用大衣盖住了身形。 陡然听到后方传来的声音时,乐伎不由僵在了原地。 有人来了! 沈灼没有理会家奴和乐伎,而是更加朝着里面望去—— 热烈绽放的桃树下,散着数张昂贵宣纸,以及沾了墨的毛笔,上面则是一位躺在薄草上的青年。 他连发冠也没有束起,只是戴着林宗折巾,衣襟大开,毫无形象,向上翘着一只腿。 “谢离疏。” 沈灼倚靠在桃树之下,双手抱臂道,“居丧时期还敢玩得这么大?不怕旁人见到说你品性败坏,而无法出仕为官吗?你难道忘记赵郡王居丧时不守规矩,丢了爵位,遇赦才得以恢复的吗?[注2]” 丁忧时期,如果一年之内寻欢作乐,在重孝的晋朝会被惩罚。 谢离疏讥讽道:“哟,稀客,七殿下也要玩吗?” 沈灼挑眉:“本殿下还缺玩的人吗?” 谢离疏懒懒起身:“不是听说殿下最近迷上了一个阉人,不知我家的……” 他狠狠将遮掩的衣袍拽下,那名乐伎的模样便展露了出来。 “比殿下那位,又当如何?” 沈灼这才瞧清了乐伎的模样,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女子,而是一位清秀的男子。 乐伎僵着说不出话,只得怯弱的打量着沈灼。 沈灼:“……” 合理怀疑,谢离疏是专程找茬来了。 谢离疏起身靠近了沈灼,两人交汇在了桃树之下,谢离疏足足比沈灼高出两个头,弯腰时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谢离疏轻蔑的笑问:“七皇子屈尊降贵前来找谢某,所为何事?” 沈灼拧眉:“去正厅谈。” 谢离疏一把扯过乐伎,圈在自己怀中,挑衅般的朝着沈灼道:“谢某觉得这样挺好,还是说殿下也想加入我们?” 乐伎僵得不敢动弹,一双眼睛忐忑不安的瞥着沈灼。 沈灼的面色很冷,瑰意暧昧的桃花下,他竟也拽起了乐伎的手腕,突兀的扬起一个笑:“你若想这么谈,试试也无妨。” 谢离疏眼露错愕,审视起了沈灼。 原本是想借着此事羞辱沈灼一番,让他恼羞成怒,知难而退。 然而沈灼的反应,却出乎谢离疏的意料。 沈灼没有等谢离疏反应,反倒拽着乐伎走到了桃树下的石桌前,强势的揽过乐伎的腰身:“谈吧。” 入眼是大片大片的桃花,花瓣纷纷撒撒,如雨如织的往下落,沈灼置身于这场瑰丽之中,竟比桃花更加明艳无俦。 他轻晲着他,歪头露出纤长的脖颈,好似一捧脆弱的雪。 偏生他姿态烂漫,天真和靡艳一同在他身上呈现。 不知所措的人成了谢离疏。 谢离疏面色一沉,暗中朝着乐伎使了个眼色。 既然七皇子要谈,他便陪这一把又如何? 乐伎本就僵硬,接到家主指令不得已行动了起来。 乐伎赔笑着主动搂住了沈灼,暧昧的在他的耳边吐气:“嘻,殿下身上好香啊。” 家奴人都快吓傻了。 那可是男色啊!男色啊! 谁不知道七皇子是太子殿下的宝贝?若是真的教坏了七皇子,太子殿下便要扒了谢家的皮! 沈灼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手还死死的箍着他的腰,眼瞳却一直紧盯着谢离疏。 “还有其他的招儿吗?” “接下来,是不是想看本殿下扒了他的衣服?” 谢离疏:“……” 扒、扒衣服? 谢离疏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想起是自己干的事,也只好认栽。 “沈清昭,算你狠!” 谢离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了心绪,“什么事?” 沈灼:“沈元衡让我去诏狱之前先来见你。” 谢离疏表情凝重:“六皇子?” 沈倦的举动,似乎在暗示着他知道了什么。 谢家同宗天朗的交易,难道外泄了? 谢离疏暗暗思考了起来,却看到起初不愿意的乐伎,竟缩在沈灼怀中,眼神发痴的看着他,似乎还有些上瘾了。 谢离疏:“……” 这绝不是迷恋沈灼被毁的容貌,旁人不吓傻就已经够强了。 沈灼身上,香吗? 谢离疏猛地一激灵,恶寒感顿时涌入心头,厉声朝着乐伎道:“下去。” 乐伎猛地回过神来,陡然对上了家主警告的眼神。 他方才在做什么? 乐伎冷汗湿透了后背,不敢再靠近沈灼,当场腿软的跪倒了地上:“家主恕罪。” 谢离疏的眼神愈发冰冷。 压抑的沉默,反比确切的发怒更让人惶惶不安。 乐伎如芒刺背,呼吸也有些乱了,知晓自己那点儿小心思被家主识破。 “奴死罪,求家主责罚!” 谢离疏这才缓缓道:“下去领板子,数量你自己定。” 乐伎如临大赦,慌乱而逃:“喏!” 待四下无人,谢离疏这才领着沈灼抵达内院书房。 苇席上的谢离疏正在煮茶,宽大的袖袍自然垂地。 透过雅致窗棂,外面的竹林枝干被风雪压弯,入目皆是浸透眼瞳的白。 狂风吹得谢离疏衣袍猎猎,蕴藉风流,孤瘦雪霜姿,一身浑然天成的雅。 谢离疏将茶盏推至沈灼:“既然六殿下已经透露,你便迟早会知晓,告诉你也无妨。别以为去诏狱是一个机会,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他抬眸紧盯着沈灼,“你该知道,宗太师没有为自己申辩吧。” 沈灼抿了一口茶:“……嗯。” 谢离疏:“是为了你。” 那口茶还未吞下,手中的茶盏便已跌在了地上,滚热的茶水染湿了衣袍。 沈灼猛地起身,震惊的看着谢离疏。 谢离疏轻描淡写的说:“你应该想知道事情全貌对吧?那就坐下。” 沈灼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强忍着坐了下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谢离疏:“你既然已经知道顶罪的事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我前面那个不争气的爹,又没能力,不好好当他的居士[注3]研究玄理,竟起了救谢家的心思。” 沈灼:“……救谢家?” 谢离疏凄楚的笑道:“你知道我那无用老爹是如何想的吗?如今盗贼肆虐,游侠众多,天下乱得已不受朝廷管制。若非当年南渡时谢家开辟路线[注4],率领众多流民和士族迁移,而在途中死了太多的族人导致元气大伤,不然以谢家实力,当为王谢桓庾四家之首。” 他憋了一口气,双手撑在桌子上,猛地起身凑近沈灼:“谢家,不甘心。” 谢离疏一改方才纨绔模样,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里想要反击的兽类,眼瞳里充斥着愤怒。 朝廷恐怕早就忘记了谢家的功劳了吧? 南渡途中,绝粮、瘟疫、遇寇乱、同行人丧生各种险境,若非谢家,后续士族和流民如何能跟得上? 谢家最优秀的子弟,都死在十年前了。 沈灼呼吸凝滞,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看他如此紧张,谢离疏突然笑出了声,狠狠拍着大腿:“哈哈哈哈,沈清昭,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在乎那些事吧?被我骗到了?” 沈灼眼神微闪:“所以你父亲才贪了军马案的银钱?” 正是因为这是谢离疏,沈灼才敢直接发问。 谢离疏突然沉默:“先别急嘛,听我说完,或许你的想法又会不一样了呢?” 谢离疏重新为他倒了一盏茶,热腾腾的茶香再次蒸腾而起。 “如今南北交战剧烈,时有冲突,晋朝将军马看做最重要的军备,哪怕兴盛时也仅有十几万匹,更别提现在了。” “还记得三年前的战事吗?” “胡人趁着襄郡饥荒,对晋朝展开了进攻。军队为掩护皇室和百姓,在襄郡一带被胡人坑杀,那场战役便失了七八万匹军马,三年过去晋朝才堪堪恢复生机。” “某种程度而言,军马意味着晋朝的安危。” “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今上会不想管?” 沈灼冷着脸:“他想管,又怎会不查?” “我虽为谢家家主,但得同你说清,这事儿的确是谢家之罪。王谢桓庾不光是最大的世家,同时也撑起了晋朝的全部,军事、政务、经济,捅出军马案,便等同于铲除谢家。” 谢离疏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晋朝危,则谢家安。北方胡人一日不除,谢家永远不会被根除。况且,还有了个顶罪之人,这便是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真相。” 他竟然毫不在意,直接说出了其中龌龊!? 沈灼的手一点点的捏紧:“你不怕我为了救老师,把谢家捅出去?” “我还未说完呢。” 谢离疏看向了窗外竹林之上的积雪,“宗太师已经时日无多了,他在知晓桓家诬陷自己时,便同谢家做了交易。” 沈灼:“交易……?” 谢离疏重复着当日的谈话—— ‘殿下在太子的掌控下深陷泥潭,迟早会成为弃子。’ ‘老夫时日无多,无法再庇护殿下。’ ‘老夫身为谢家一份子,愿为谢家牺牲,但谢家也必须答应,日后须得在太子手中护住小殿下。这样就算是死了,老夫也安心了。’ 久久。 长达一盏茶的安静。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沈灼都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了老师对他的牺牲。 老师说得没错,他上一世的确成为了弃子。 或许从一开始,老师便预料到了他的结局。 沈灼闭了闭眼,遥想前世谢离疏的维护,或许便是老师之因。 谢离疏微垂着眼眸,从袅袅茶香烟气中打量沈灼:“所以……你要怎么选?” 谢家?宗天朗? 傻瓜都知道怎么去选! 尊贵的小殿下大约也同所有人一样,是个只看重利益的人。 宗天朗啊宗天朗,你的牺牲值得吗? 七皇子早已不是幼年的他,或许会比太子更加卑劣,根本配不上你的用心良苦! 光是想到这里,谢离疏难掩内心的轻蔑,谢家可是送到嘴边的肥肉,没道理不吃下去。 沈灼并未说话,而是径直起身离开。 谢离疏追了出去,非要寻一个结果的人反倒变成了他:“等等,你是胆小得连选择都不愿意做出了吗?告诉我!” “需要回答吗?” 沈灼站在靡靡生艳的桃花之中,轻描淡写的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会选择老师。” 他血淋淋的剥开了伪皮,为数不多的展露着锋利的自我。 “谢家,我来铲除!” 谢离疏的呼吸快要停止。 他被最轻视之人,给予了最梦寐以求的回答。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十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沈清昭,你太狂妄了! 谢离疏本想当场痛骂沈灼,可心湖被砸入了一颗足矣掀起巨浪的石子,令他噎着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家如同腐朽枯木,早已是桑榆暮影,垂垂老矣。 南方士族大多占山护泽[注1],谢家更是其中之最,已经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前几月,一众孤苦山民曾联合上书状告谢家分支,说起冬日难捱,家中已被饿死数人,请求世家让他们进入山林打猎。谁知官府谁也不敢查,冤情如泥牛沉海,山民也离奇惨死于盗匪之下。 究竟是何人动手,谢离疏心知肚明。 太多冗杂的问题无法解决。 前者无力,后继无人。 军马案一事,彻底寒了谢离疏的心。 谢离疏承认自己生出了悖逆的想法,他的手掌隐隐抽搐,好似沈灼的话点燃了一切,给予了他拔除腐烂的力量。 你可以动手。 只要轻轻一掸,虫子便会被掸走,便能拯救那颗快要被啃食干净的腐树——晋朝。 这种想法如同鬼影般游荡在脑海之中,推动他,教唆他,要让他为之倾尽一切。 谢离疏猛然间惊醒,惊惧万分的喘息—— 你是谢家家主。 你只能守护,不能摧毁。 世家永远比国家更为重要,哪怕你无法忍受,也必须忍受下去。 谢家,重如泰山! 谢离疏咬牙,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我是谢家家主,你不怕这么说,我会与你为敌吗?” 沈灼:“我已做好了那个准备。” 谢离疏赤红着眼:“愚蠢!” 沈灼:“谢离疏,不必再刺我,你既知军马对朝廷的重要,又怎会只是一味怨恨朝廷不记得谢家功劳?” 谢离疏低低的喘气,企图让他看到自己的卑劣:“兴许我便是这样的人?” 沈灼:“那你应当先来恨我,你父亲为你千恩万求的药,却被阿兄截胡到了我的手上,还耽误了你入仕的时间。” 像是针。 沈灼轻描淡写间,便刺穿了谢离疏的逞强。 谢离疏无话可说,沉重、凝滞、瞬间压来。 眼瞧着沈灼即将离开内院,谢离疏竟从书房追了出来:“站住。” 沈灼站在垂花门前,身后是大片瑰丽如火的桃林。 群芳吐艳,落英缤纷,他陷在万千繁华之中,神色平静得不像是在面对未来的敌人,而像是在面对一个久违的老友。 谢离疏张了张嘴,喉间一丝哽咽之感。 沈灼却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待。 正是因为对方是谢离疏,他才会当面说出那句狂悖之语。换做任何人,沈灼都会虚与委蛇,有所保留。 名士,当如谢离疏。 谢离疏眼神闪烁,在内心安慰自己,沈灼只是少年心性,总有一天会变卦的。 “我跟你一起去诏狱,哪怕你见到宗天朗,他亦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沈灼亦无回答,隔了前世今生,隔了久远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坐在御座之上,冷眼看着朝堂诸臣时,却未敢对谢离疏说出的话—— 谢离疏,打造出我们想要的谢家吧。 — 临近黄昏时,两人才抵达了诏狱诏狱。 诏狱并不只有一个,而关押宗天朗的诏狱却是最特殊的一个,直属皇帝,并且近十年来已两次易主,前五年为国师石煊主管,后五年为六皇子沈倦主管。 但不论是谁,进入诏狱后向来都是‘一分法,十分罚’。 诏狱酷刑之狠,进去几乎能搭上大半条命,在建康城也属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天空堆积了大量阴云,重重的积压下来。 远方灰黑色的匾额上书‘诏狱’二字,两处立着的木杆沾染了无法被洗刷干净的血渍,满庭积雪难以消融,寒鸦站在木杆上拍打着翅膀,发出嘎嘎的尖锐鸣声。 石板路的尽头,酷吏和戴面具的绣衣御使正在进进出出。 沈灼抵达了诏狱,脚步反倒慢了下来。 分明万般算计才终于要见面了,沈灼却有种思乡情怯的滋味。 谢离疏:“怎的不进去了?” 沈灼:“老师入狱前,我曾同他大吵了一架。” 谢离疏:“……是如何争辩起来的?” “老师逼问我,阿兄送与我的玉簪,在三年前究竟被我用来做了什么?” 沈灼自嘲道,“可笑我那时只觉老师管得太宽,对阿兄总是恶语揣测,还同他闹了脾气。” 谢离疏:“?” 玉簪?宗太师怎会突然提起什么玉簪? 沈灼深吸了一口气,走入了这个让他前世今生都万般惊惧的地方。 来到诏狱的最里层,光线便更加晦暗,宛若闯进了阴森地狱。 粗大的木栏背后,关押着日日夜夜受到折磨的犯人,正紧盯着进入这里的人。 啪嗒啪嗒的水滴不停的砸向石板,也砸在了沈灼和谢离疏的心头。 忽的—— 不远处传来了骚乱。 沈灼和谢离疏对视一眼,连忙朝着前方奔去。 “哟,还在抵抗呢?” “今上说了,军马案尚有些事情还未查清,太师您还是尽早交代军马案银钱去处吧,莫让杂家为难呐。” 一群狱卒正要将年迈的宗天朗从牢狱中拖出,分明才进入诏狱大半月,宗天朗已比往日瘦弱数倍,几乎能看到薄薄单衣下的病骨。 沈灼气血翻涌,愤怒涌上心头:“住手!” 韦光庆原本想要发火,今日他可是带了圣旨前来的,诏狱之中谁敢阻拦? 然而在瞥到沈灼的第一时间,韦光庆脸上的怒火便尽数收敛了。 啊,原来是七皇子啊,那没事了。 韦光庆回想起了殿审时的七皇子,脸色软和得不能再软和:“奴还以为七皇子早就过来看太师了呢,竟是现在才来?” 韦光庆的话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恭敬。 韦光庆讪笑着打了自己的嘴:“瞧奴,还真不会说话,殿下是想看看宗太师吧?里面请——” 狱卒们面面相觑,这位中常侍向来以见钱眼开、冷酷无情著称,这次竟然这么好说话?莫不是要给七皇子挖坑吧? 他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见此情况,韦光庆反而比沈灼更快发火:“没见到七殿下在这里吗?还不快照做!竟这般不知尊卑,仔细你们的脑袋!” 狱卒们吓了一跳:“喏。” 他们老老实实的将宗天朗请回了牢中,这才同韦光庆一起离开了此地。 谢离疏见状,意味深长的问:“你的人?” 沈灼:“……” 我怎么不知道? 谢离疏哈哈大笑:“行了,我也不仔细问了,谁还没点儿秘密啊。” 沈灼:“……你看我像吗?” 谢离疏揶揄道:“怎么不像?没想到你还有点心眼呢,我还以为你一直都这么天真。好生同你老师谈谈吧,我就在外面给你把门。” 沈灼嘴角一抽,谢离疏在阴阳怪气什么?天真? 待到谢离疏站到了牢狱门口,沈灼沉下心,这才鼓足勇气踏入牢狱之中。 他走得极缓、极沉,最后在稻草泥床前,重重的跪了下去:“老师,学生不孝,让您受罪了。” 安静的牢狱之中,只剩下错落急促的呼吸声。 宗天朗始终背着身体,没有理会沈灼。 天色愈发阴沉,像是装了一块铅。 分明开春已有十几日,细雪却在此刻落下,安静的侵吞着天地。角落里还剩下未融化完全的积雪,比凛冬雪落时更冷,憋了良久的寒意也随之涌动出来。 沈灼强忍酸楚,吐息间满是白雾:“老师,您理一理我。学生费尽千辛万苦,才见到了您……” 这番话触动了宗天朗,他瘦弱的身躯狠狠颤动:“我已是残烛之年,何至让你牺牲至此!糊涂,糊涂啊!” 沈灼眼眶泛红:“老师是知道了殿审的事情吗?老师说我是牺牲,老师的牺牲便不是牺牲吗?我若不闹这一遭,又怎能得知老师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连哽咽也愈发小心翼翼。 宗天朗这才缓慢撑起身体,他的头发花白,狼狈的披散在双肩,嘴唇也被冻得泛紫。 他看着沈灼,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懊恼,最终只是狠狠的锤击着泥床:“哎!” 罗书因他而死,沈灼因他而受牵连,宗天朗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不值当啊!” 悔恨、酸楚,所有情绪如岩浆般翻滚交替,浓烈得难以停息。 沈灼连忙起身扶着他:“老师,您的手——!” 宗天朗看到他脸上泪痕未消,不舍的想为他擦去泪水,却看到了自己枯老又沾染污泥的手。 他不是想庇护清昭吗?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宗天朗感到了一阵无力,弯拱的身躯好似要被压垮。 沈灼:“老师是还在怪我之前同你吵了一架?” 宗天朗:“老师怎么可能怪你?” 他呼吸急促,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之事,“你切记要将三年前遗失的玉簪寻回,老师害怕有人会拿玉簪做文章,而对你不利!” 沈灼:“学生记下了。” 宗天朗欣慰道:“这就好,这就好。” 眼瞧时间所剩无几,沈灼直白的发问:“老师,我长话短说——谢家上任家主谢隐真的死了吗?” 此言一出,宗天朗所有的笑意尽数消失。 谢离疏在门口站着,听到了沈灼的话后,身体僵硬得好似一尊石像。 宗天朗言辞躲闪:“你、你怎会如此发问?” 沈灼:“谢隐死得太蹊跷了,不是吗?在军马案彻底爆发,为天下人所知时,谢隐却在此刻意外身亡,连丧事都是草草了事。他若不是被人暗害,便是畏罪逃匿。” 宗天朗气息发虚:“……死者已逝,莫要胡乱揣测。” 沈灼:“那军马案的银钱呢?还在谢家手中吗?” 他敏锐得让人心惊。 宗天朗:“清昭!你在胡说什么!” 沈灼:“谢家若敢独自吞掉这笔钱,账目上一定能看出端倪,我那位父皇恐怕早就查出什么了,还会一直逼问你银钱的去向吗?” 人人都说晋宣帝昏聩,沈灼却不这样认为。 只是上一世晋宣帝死得太快,不然世家一定会被他一网打尽。 军马案的银钱去向,或可成为突破口。 宗天朗仍是沉默,紧闭的双唇冻得颤抖。 沈灼急忙低喊:“老师!我想知道军马案银钱细节!当初除了谢隐还有谁插手过此事?” 宗天朗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 宗琪。 他虽是谢家人,却随了母姓。他的儿子早夭,族中便想将宗琪过继给他,是他一直不同意。 宗琪知晓此事后,也未有任何抱怨,依旧本分恭敬如昔。 当初谢家出事,他和谢隐中间传递消息之人,便是宗琪。 宗天朗没有时间细究,便将所有的违和抛出脑后。 他狠狠拽住了沈灼的手,不舍的看着他:“既然时间已经不多了,老师唯有一句须得叮嘱殿下。” 谁参与了此事,谁又导致了此事,通通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沈灼! 宗天朗表情郑重,像是要把每一个字烙印在沈灼心头,连握住沈灼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不要相信叶听霜,远离他!把他送回暴室!” 一次比一次凄厉,一次比一次急切。 他在叶家败落前见过那个孩子,十多岁的年纪,却能做到冷酷无情,继母不过说一句,为了保全自己便能狠心处置自己的贴身书童。 那个时候宗天朗便在想—— 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触动这样冷清冷心的孩子? 不,不会有了。 这才是最让人恐怖的地方。 沈灼只是沉默。 宗天朗的热切,同沈灼此刻的平静,进行着一场天然的分割。 细雪胡乱飘飞,似烟非烟,朦胧了视线。 谢离疏余光瞥进了破败囚狱,落在沈灼的身上,久久未肯挪开目光。 沈灼不顾疼痛,从宗天朗的手心里强行抽出自己的手:“老师,恕我不能从命。” 沈灼退后一步,再度朝着宗天朗跪了下去。 这一次,却是磕头。 伏跪在地上的时候,沈灼的额头甚至能感知到从地底传来的血腥气,以及无比坚硬的泥土地。 他褪去了乖巧的模样,眼底染上了激烈的权欲。 “我不仅不会远离他,我还会把他磨砺得更加锋利。” “我会给他装上不属于他的反骨、执着、野心,一切能推动他往上走的东西。” “我要他。” 沈灼仰起头,郑重而凄厉,“我要他为我展露锋芒!” 宗天朗定定的看了他许久,情绪赫然激烈起来:“你、你可知道,叶听霜不会被谁驯服,若是遭到反噬,必是灾难。你想过没有,万一他日后一步登天,你再也无法掌控呢?你就非挑一把会噬主的血刃吗!” 沈灼:“那我便亲手了结了他。” 宗天朗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沈灼愈发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伤人常有但杀人却从未有过,而如今竟从他的口中,随口说出了这等血腥之言。 “你……” 宗天朗痛心的问,“为和偏偏是叶听霜?” 沈灼闭了闭眼,脑海里是叶听霜从人群走出,朝他射出一箭的模样。 决绝又狠厉,尖锐的肩头不曾歪斜一分。 在那之后,便是叶听霜从内廷到外朝,以尚书仆射的身份出现在所有沈灼和朝臣面前的模样。 一身绛色官袍,面冠如玉,剑履上殿。 他从所有人不耻的泥泞里爬出,直到抵达天光乍泄之处。 于是—— 万人之上。 那一幕深深刻在沈灼的脑海,哪怕时隔多年,依旧毫不褪色,鲜明依旧。 沈灼眼瞳里泛起一抹血色,嘶哑的说道:“因为他足够狠。” “老师不也觉得同我下棋的对手太过强大,才会牺牲自己选择谢家吗?” “我要拥有的,是一把足够锋利的利刃,哪怕钝上一分,我都不屑。” 宗天朗:“……” 谢离疏:“……” 这一瞬间,除却沈灼之外的两个人呼吸都乱了,竟然理解了沈灼的意思。 他分明知道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却依旧在玩弄着那把危险的刀。 这已不能算作天真和愚蠢,而是真正的淌入了这场烈火。 宗天朗不知道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让沈灼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并不欣慰,只是心疼。 宗天朗哽咽的看着他,快要落下泪来:“你才十六岁,为何活得如同老朽一般?你该去玩乐、挥霍、肆意的活。” 这也是沈灼死去的母亲和舅舅想要看到的事情。 沈灼沉默了良久。 他的目光看向牢狱之外的纷飞细雪,声音在安静又灰暗的囚狱里回荡:“您这话说得……我还有那个资格吗?” 宗天朗心头刺痛不止,难以压抑的红了眼眶。 他想要保护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褪去了稚嫩和天真,变成了步步维艰的模样。 沈灼绽出一个笑容,想要借此来安抚对方。 “没关系的,老师。” “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也曾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但那样的人,软弱到无法保护任何人。 既是如此,他宁可毁去那样的自己。 — 眼看天色将晚,沈灼和谢离疏在诏狱分开后,便各自回到了住处。 长乾宫内死寂清冷,摇晃的烛火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轻柔的一股风都会将它熄灭。 在即将前去太学府的前一天,沈灼伏在案上,竟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梦里他好似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他偷偷藏在暗处,听到了远方的交谈声。 一个人影逆光背对着他,正和太子说着话:“恭喜,殿审已经结束,所有事情尘埃落地了,七皇子不会再来烦扰殿下了。” 太子:“君照雪,你莫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别忘了,你可是捧杀之计的献计之人。” 听到这里的时候,沈灼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朝着后方退了一步,却被前方的君照雪察觉。 君照雪并没有提醒太子,也没有停下交谈。 他只是紧盯着沈灼,吐出一句比利剑还要伤人的话语:“殿下多虑了,臣假装喜欢他多年,早已忍耐不下去了。” 沈灼从噩梦中缓缓醒了过来,眼眶湿热了一圈。 他抚摸到了眼角的润,哪怕时隔多年,仍旧会被当年的事给刺痛。 “哈哈哈……” “假的,全都是假的。” 笑完之后只剩下脱力。 伏低做小、卑微以待,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甚至在春猎时,受到污蔑。 久久的死寂和沉默。 他终于知道,这世上除了老师,不会再有关爱他的人了。 沈灼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老师在狱中的模样,他虽朝狱卒施压,也不见得他们会善待老师,必须赶紧查清军马案,早日救老师出困! 单显站在屏风后方,小声提醒:“殿下,天快要亮了,到了去太学的时间了。” 沈灼睁开了眼:“更衣吧。” 单显松了一口气,观察着沈灼的神色。 叶听霜还在偏殿治伤,殿下未曾提及他一句话。既不派人照顾,也不继续加大处罚,好似就这样把叶听霜晾着,当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 越是风轻云淡的态度,越让单显觉得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 单显和宫人们端来了奢靡衣饰和洗漱用具,小殿下所用皆为昂贵奢华之物,所有人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今日可是小殿下第一次去太学,自然得收拾隆重妥当。 净面、束发、熏香,无一不细,无一不精。 单显又蹲了下去,准备为一脸疲倦的沈灼穿上鞋袜。 小殿下除了那张让人恐惧的脸,身体上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的。便连这只脚,也犹如玉石雕刻一般,足弓如月,连指甲盖都透着粉色。 单显小心了再小心,连用力都不敢。 他的呼吸都放轻了,神色也愈发恍惚了起来。 太可惜了。 倘若这张脸没有被毁该多好啊。 正当单显发愣时,殿外忽的进来了一个人,竟视若无睹的穿过了众多宫人,跪在了沈灼的面前,还擅自接过了单显手中的足袜。 单显:“你……!” 当单显看到来人时,不禁失了言语。 是叶听霜。 他不是发着高热,伤得又那么狠,怎么敢不好好养着伤,反倒又来到小殿下的身边了呢? 沈灼用了一口早膳便不愿再用了,方才落到单显手心的脚根本没用力,可换成了叶听霜他却重重踩了过去。 沈灼玩味的说:“身体好些了?” 叶听霜:“托殿下的福。” 沈灼原以为会直接把叶听霜的手踩到地上,谁知却被叶听霜接得稳稳当当。 力气还挺大? 手心里传来的热意,顺着脚掌直冲而来。 沈灼拧紧了眉头,都在怀疑倘若叶听霜得权,会直接箍住他的脚踝。 两人以此来做对抗,一会儿是沈灼将他的手掌压下去,一会儿是叶听霜的手掌将脚抬起来。 但不管是什么,叶听霜都牢牢的用手指包裹着他的脚掌。 沈灼的表情更冷,觉得是叶听霜同前世一样,生出了逆反之心。 好啊,很好。 沈灼想要压制他,却突然止不住的大咳起来。 于是用脚压变成了踹,沈灼气息紊乱的说:“滚开。” 单显着急万分:“殿下可是着凉了?” 沈灼许久才平复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余毒未清,强撑多日,还是爆发出来了。 今日,他便要去见君照雪,钓到他手里的药,然后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的恢复容貌。 沈灼异常寒冷,身体也抖了起来,正要起身前往太学时,被众人遗忘的叶听霜却低眉顺眼的为他披上了大氅。 沈灼:“……” 他一直在看着他吗? 为何这样细小的感受,都能被叶听霜瞬间捕捉? 沈灼的心头升起一丝古怪,回想起之前叶听霜癫狂的模样,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怎么,那日是餍住了?现在才恢复正常?” 叶听霜:“奴僭越了,殿下莫怪。” 他似乎一下子就恢复到了初见时的模样,谨慎、克制,宛若一块冰冷的石头。 叶听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被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影响至此。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至今都心有余悸。 但他必须更加收敛。 他的小殿下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人,只有恭顺才能诱得小殿下继续得寸进尺。 他很期待。 沈灼看他收敛锋芒的样子,满意的用手刮着他的脸颊:“小狗,知错就好。” 轻佻又轻蔑。 所有宫人都缩着脖子,恨不得没有听到两人的调情。 传闻果然是真的,殿下看上了叶听霜!! 沈灼还以为自己的当众侮辱,才导致了众人噤若寒蝉,叶听霜应当更加难堪才是。 沈灼终于爽了:“今日由叶听霜服侍,单显不必跟去了。” 单显有些不服,却还是只能低头应下。 临走前,沈灼低声对单显说了一句:“……好生安葬万喜,然后帮我去寻万喜的妹妹,给她足够安身立命的银钱。” 单显表情微变,没想到沈灼在去太学前,竟是对他下达了这种命令。 他的心绪翻涌,一种没来由的酸胀:“喏。” 沈灼已收拾完毕,踏上了去太学的路。 十六岁,才头一次去太学,真让人笑话。 沈灼捏白了手,走在寒冷的早春之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病中的沈灼,拖着孱弱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走向远方,直奔那个未来。 — 太学府位于太初宫东南,设于汉武帝元朔五年。 其中有博士十九人,太学生三千人[注2],大多都是世家之后。大部分太学生入学的年龄都为十四至十九岁,律学则为十八岁至二十五岁。 类似沈灼这样十六还未入学,在权贵中已是少之又少。 薄雾遮宫阁,乍一眼看去宛若天阙。 天空被连日大雨洗得出尘缥碧,篱下白菊含苞吐萼,少量积雪还铺展在泥土之上,映得白菊也多了一丝清冷之意。 太学府中热闹非凡,许多太学生都围在了一起。 在听说七皇子会入读太学后,太学之中便充斥着流言蜚语。 “七皇子当真要入读太学?完了完了,这位小祖宗要是进入太学,那我们便永无安宁之日了。” “七皇子当真如传言那般可怕?” “你家官职不高,或许不曾听过七皇子的事。倘若稍加得罪七皇子,他又要跑到太子面前哭鼻子。前些年王谢两家共同举办的清明射柳宴上,便发生过类似的事,太子听闻有人欺辱七皇子,竟当场把王元鸿打了一顿,才延后了加元服的时间。” “王元鸿?就是那个王家嫡系?哈哈哈哈,又不是三岁小儿,怎的事事都要兄长出头?” 太学生们小声议论了起来,表情里带着几分窃笑和轻蔑。 路禹也是太学生之一。 他紧拧着眉头,回想起了兄长前几日的反常。 路家虽比不上世家大族,在建康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兄长路汀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向来得过且过,可在殿审之后,兄长却开始对朝堂之事上心了!不仅缠着父亲学习庶务,还一改常态开始读书了。 一切的起源,都是七皇子! 路禹不爽的说:“我倒想看看,闻名晋朝的七殿下究竟是何等人物。又不是什么食人精气的妖怪,还能让见过他的人都失魂吗!?” 话音刚完,便被一句高亢之声盖了过去—— “君先生来了!” 学堂内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一个人影从蜿蜒的石板路外进入到学堂内院,他一身青竹白衣长袍,背影如青松般遥遥挺立,朝着门外的人辑礼道:“在下一定谨记,请秦中官放心。” 他刚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光是那个背影,便让人歪着头瞩目。 这些世家公子受到了晋朝尚美风气最大的熏陶,连出门也要傅粉施朱,行步顾影。 君照雪容貌尤为出众,哪怕他为小国质子,身份敏/感,也挡不住世家公子们病态的疯崇。 “君先生在同谁说话?” “那不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么?太子没来,反倒是六殿下派人来了?” 稀奇! 朝堂上两位争权夺利的皇子,偏生只在意沈灼这个弟弟。 学府门口的秦中官弯腰谄笑:“使不得,使不得,怎敢让君先生向老奴辑礼?” 君照雪清浅的笑着,嘴角弧度不多不少,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哪里的话,在下不过一小国质子罢了。” 秦中官笑道:“您现在可是庾家的掌上贵宾,便是其余三家也对您礼遇有加呢,先生莫要自轻自薄了。老奴只是奉命前来招呼一声,想让先生多多照拂七皇子。六皇子封王在即,对这位弟弟可是极其上心呢。” 君照雪眼中浮现一道转瞬即逝暗光,又淡雅的回道:“遵命。” 秦中官本该离去,又趁着这等机会,将搜罗而来的孤品书籍交给了君照雪。 他是有意讨好,暧昧的说道:“小殿下可是太子和六皇子的宝贝,君先生又独得小殿下青睐,日后有用得到老奴的地方,一定尽情吩咐。” 此番伏低做小,已是卑微到了极点。 君照雪垂眸,掩住了过度的冷漠。 寒暄推脱后,秦中官带来的孤本便由君照雪身侧的奴仆信安收下了。 秦中官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语连连道:“老奴便先离开了。” 太学生们听不到发生了何事,只是瞧见了秦中官毕恭毕敬的态度。 他们愈发恭敬,只觉对方温润如玉的气质之下,藏着深不可测。 君照雪转身踏上石板路,手里握着一捧泛黄书卷,拿着几轴画卷,从春意萌芽的水榭缓缓而来。 玉铸容貌,孤高温润。 “肃静。” 他走到了学堂门口,声音宛若冷水浸月。 太学生们殷勤的盯看着他,连忙打开了书本。 同窗暧昧的笑道,小声的朝着路禹说道:“嘿,你知道吗?说起这位君先生,也同那位七皇子有些渊源呢!” 路禹:“?” 同窗神神秘秘的说:“那位啊,对咱们的君先生言听计从。所有世家公子私下都在说,那位七皇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嗤。” 路禹满脸诧异,君老师何等人物,一个丑陋之人怎配染指? 同窗又道:“听说这次七皇子求着今上来太学府,就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方便得手。” 路禹打了个寒颤:“可真?” 同窗:“不然呢?七皇子不学无术惯了,不来太学府接近君先生,难道还是来学东西的?大家都这么想!” 路禹由兄长勾起的对沈灼的好奇,终于彻彻底底转变为鄙视。 七皇子比传言更加粗鄙不堪! 读书声渐缓,上方传来了君照雪的讲课声:“今日咱们讲《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注2]” 路禹正要专注,一名宫人小步走来。 “七皇子请大家去亭中一见。” 嚯! 第一天来太学,竟敢不尊师重道?还打断讲学? 不满被堆积到了最高,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不仅面丑,心也恶毒。 君照雪垂眸:“谨遵七皇子之命。” 路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询问:“可否告知学生,七皇子为何要让我们过去?” 宫人:“这……” 他硬着头皮说,“殿下想挑选一名伴读,却不想拘于学识,地点便选在了太学府校场附近。” 伴读!? 不、不是来接近君先生的吗?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由露出了惊色。 当初太子伴读和六皇子选伴读,世家公子们全都争破了头。 皇子伴读的殊位,也决定着家族和官途。 他们吞咽着口水,回想着太子和六皇子对沈清昭的宠爱,当即被前途二字冲昏了头脑。 唯一的烦扰,便是要日日对着沈清昭那张恐怖的脸了! 太学生们纠结的起身,成群结伴朝着校场走去。 刚开春十几日,积雪刚刚融化,寒气湿气深重,入目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灰。 湿绿的青苔,在角落安静的生长。 太学生们抵达校场,才瞧见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宫人们为他架起了帷幕轻纱,将简陋的八角亭围住,石桌上摆放了各类新鲜水果、银丝炭、美酒,在轻纱账前透下朦胧剪影。 七皇子所穿所用,皆为晋朝之最。 穷奢极侈,华贵无俦。 “来得这般慢,看来没人想成为本殿下的伴读了。” 风吹动了轻纱,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沈灼容貌,而是因为太过无聊,而捻着葡萄的那只手。 他的指尖沾染了艳红的汁液,愈发衬得那只手白皙似玉。 从前的沈清昭,也有这般惑人么? 太学生们忽的屏住了呼吸,没能立即将沈灼的冷嘲热讽给顶回去。 原本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现下更是毫无顾忌了。 路禹心头本有怨愤,看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便率先开口质问:“既是选伴读,殿下为何不早些说?偏要来得这般突然!” 沈灼松散的打了个哈欠:“哦,你——” 他端正了姿态,勾唇笑道,“我记得你。” 只一句话,便让路禹面颊涨红。 什么? 被宠爱得目中无人的皇子,恐怕连王谢桓庾四家的嫡系公子都记不全吧,为何会记得他? 沈灼:“别人这般无礼一定会受罚,你就算了吧。” 路禹一腔怒气冲冲打在了棉花上,他怎么可能被七皇子几句话,就弄得晕晕乎乎? 他太会拿捏别人的情绪。 兄长莫非同七皇子有过接触,才会变得如此反常? 此时突然风大了一些,吹起了亭内的幔帐,所有人目光都隐晦的瞥了过来—— 狐狸面具遮盖住了沈灼那张布满瘢痕的脸,于是那锋利到艳丽的气质更加放肆,漂亮得好似被万物偏爱,姝丽无俦。 小殿下从来就不是温柔的初雪,他是凛冽寒风,狂风暴雨,一切热烈野蛮的东西。 沈灼傲慢的扫视着所有人:“让本殿下等得这般无聊,你们该如何赔偿?” 不光是路禹,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可惜啊!为何是这样的人被毁了容貌? 若是没有带上狐狸面具,或许大部分世家公子都会被沈灼的恐怖容貌吓住。 但恰恰是因为这只狐狸面具,那股妖冶便在他身上淋漓尽致。 沈灼的傲慢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反感,反倒比他做低伏小的围在君照雪身旁时,更让人想要恭敬。 威严便是这种东西,一旦产生,便如佛像渡上金身,让人去仰望。 一部分小少年脸红着问:“七殿下想要找怎样的伴读?” 沈灼透过帷幔轻纱看向了这群人。 互相推攘,姿态扭捏。 沈灼笑问身侧之人:“你看看,他们表面上装得殷勤,实则谁都不想成为我的伴读,是不是很可笑?” 谢离疏一脸愁苦:“……” 莫要问我。 他就不该因为昨日沈灼的话有所触动,担心他头次进入太学会受到世家磋磨,竟还反常的起了一大早。 沈清昭怎么可能受磋磨!? 他不去磋磨旁人,就已经不错了! 沈灼:“谢离疏,你可看得出谁最不愿意?” 谢离疏:“我怎么知道?” 沈灼一脸玩笑:“谁最不愿意,我就选谁。” 谢离疏:“……” 他都快分不出沈灼是不是故意的了! 谢离疏看到世家公子们一脸殷切,恨不得此刻就摇醒他们, 莫要被美色所耽,莫要被利益所耽!你们清醒一点!沈清昭很危险! 沈灼打了个哈欠:“年龄不限,家世不限,便比一比射箭吧。” 路禹不禁询问:“规则呢?” 沈灼冷漠的吐出:“五十箭!” 越麻烦越好,越离经叛道越妙。 寻常练习时,都无法连射这么大的量,更何况是比拼的时候! 看到所有人都目露难色,沈灼这才满意:“不必担心,本殿下准备了足够多的箭支和靶子,保管够。” 这会成为一场漫长的筛选,足够为他争来挑动君照雪心绪的时间。 路禹:“若七皇子当真想要考验吾等武力,的确这个法子最能分辨出胜负。”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甚是,方才七皇子不是说,不看家世只看本事吗?这是在给予除却王谢桓庾四家之外的士族机会啊!” 沈灼只当他们是强颜欢笑,恶意的托腮欣赏。 可惜啊,不服也给他憋着! 他晲向叶听霜:“他们分明不想参加,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比你装得好多了。” 谢离疏:“……” 谢离疏反复观察,的确是有些世家公子不怎么乐意,但愿意的那些,也绝不是装出来的跃跃欲试。 他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吗? 沈灼散漫的吃着葡萄,哪怕想钓出君照雪手中的药,也没有急着将目光放到君照雪身上。 沈灼回想起了前世遭遇—— 他是殿审失败后来了太学,同现在的处境一个天一个地。 那时的他真的中了毒,大病了一场,形如枯槁。 除却对他稍显善意的路禹外,他听了多少的阴阳怪气? 太学府内的先生劝他忍耐,背地里却同世家公子一起嘲笑他,随后情况愈演愈烈,逐渐变为了真正的克扣和欺凌。 其中最难熬的,当属君照雪的漠视。 与此同时,君照雪已等待良久。 奴仆信安强忍着不耐烦抱怨道:“七皇子怎的还不招呼郎君?七皇子从前可不是这样啊!” 君照雪沉声:“多嘴。” 信安激动道:“七皇子变得也太快了,郎君竟还维护于他!两年前,七皇子为了郎君生辰,跑了多少次栖安寺?专门为郎君朝名僧竺真求来古卷!一年前,听闻郎君食不能寐,又亲手捣腾了许多吃食和药膳。便拿最近的三月前来说,七皇子知晓世家排挤郎君,专程扮弱出丑,好让郎君一鸣惊人!” 沈灼竟然为他做了这么多? 君照雪一时几分恍惚,可抬头望向八角亭内时,沈灼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割裂油然而生。 信安:“可现在郎君看看,七皇子哪里对郎君有半点上心?竟然当着郎君的面儿,同一个卑贱阉人调笑!” 君照雪怒斥:“是我管不了你了?” 信安顿时失声,鲜少瞧见温润如玉的郎君这般发火。 他跟着君照雪习字,早就心比天高。 再加之七皇子在郎君面前卑微扮痴,在这个人人讲究风骨的晋朝,他也渐渐生出了不耻之心。 七皇子定然是忍着的,他怎么可能舍得不理郎君? 信安内心安慰着自己,那些世家公子们大约也是不乐意被选的。 然而此刻世家公子们在此刻全然换好了骑具,竞相走到亭子外面,又不敢过分僭越,一脸克制又兴奋的表情:“殿下,可以开始了吗?” 信安:“……” 看这样子,完全不像不乐意。 信安的面颊一阵青一阵紫,活像是被人打了几巴掌,红得羞耻。 七皇子用狐狸面具遮掩住了自己的外貌,他们便忘记了七皇子的丑陋了吗? 头一次。 郎君在场,却不再是人群中心,反倒人人都在看着七皇子。 亭内的沈灼发出一声轻笑:“不急。” 他像是没有骨头,趴在了红木栏杆上。 沈灼笑起来的时候眼瞳里也好似盛满了甜腻的蜜,当他看向君照雪时,笑容却如疾风骤雨般消失,冷淡到再无一丝感情。 “当然得找个人替本殿下办事。” 微风拂栏,轻纱扬起。 细微的一角,忽的露了出来。 他的青丝垂坠在双肩,亭内栏杆上积攒的薄薄水气,侵透了单薄的春衫。 水榭下的池塘倒映着他的影子,沈灼宛若水底的月亮一般,随着水波虚幻的荡漾。 如梦如幻。 这一幕不知怎的落入了君照雪的眼底。 君照雪的脑海里回想着前不久见到小殿下的场景—— 沈灼十六生辰,他也得到太子首肯进入长乾宫。 那时的沈灼正在同太子闹脾气,连饭也不肯吃,在听闻他来到长乾宫后,脸上立即露出了明晃晃的欣喜。 他脚踩木屐,奔跑的时候,木屐和白石地面撞击发出了敲冰戛玉的声响。 ‘如琢!’ 昔日他叫自己‘如琢’,今日他讥讽自己‘君先生’。 那种反差极大的模样,忽的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刻,高高在上玩弄一切的沈清昭,逐渐将从前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卑微模样粗暴击碎。 那种漠视骤然翻转,只是从前只有君照雪漠视沈灼,从未有过沈灼漠视君照雪。 同样的感情,却连接了前世今生。 亭中的沈灼嘴边噙着一抹轻慢的笑,像是画本中蛊惑着书生的妖—— “你能为我做到吧?” “先生。”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十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沈灼纤长白皙的手指勾着一根红色细线,线的另一端连着妖冶的狐狸面具。 他漫不经心的揉弄着,一丁点儿注意力都没放到君照雪的身上。 原以为他是自卑在拿面具遮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沈灼似乎只是将戴面具当做了一件好玩儿的事,时而戴上,时而拿下。 但唯有一种东西是没有变的。 那种轻慢,几乎要—— 溢出来。 不知怎的,君照雪又一次突兀的想起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沈灼十六岁生辰那日,太子非要做出一副贤兄模样,命令他进入长乾宫为沈灼庆生,可那日偏生是母亲忌日,宴会的热闹和祭奠的凄凉在他身上极大割裂。 君照雪沉默且轻慢,到最后都未曾同沈灼说上一句,连庆贺之词也没有。 哪怕那并不是沈灼的错。 同样的场景翻转再现,只是轻慢的人已成为了沈灼。 漠视、轻慢。 君照雪在内心默念这两个词,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期盼的眼神。 一直围在自己身边的人,突然间变得冷淡。 哪怕君照雪将沈灼从前的行为视为麻烦,却从未有过一次在沈灼面前尝到冷待的滋味。 君照雪辑礼道:“殿下所托,自当尽力。” 沈灼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如此甚好。” 君照雪低头的那一瞬,指节被捏得发白,藏于宽大的袖袍之中。 他的面容覆上了一层阴影,像是浓稠的石墨。 没过多久,世家公子们已经准备就绪,又有君照雪主持评判。 一时之间校场尘土飞扬,无数箭支离弓之声细密的响了起来,伴读选拔便开始了。 但五十箭岂非易事? 很快便有许多世家公子支撑不住,大汗淋漓,又不肯放弃皇子伴读之位,拼了命的苦熬着。 沈灼看得津津有味,嘴里吃着葡萄:“哈哈哈那家伙是谁?怎的偏靶了?” 谢离疏诧异的问:“王家嫡系王元鸿,你连他都不记得?” 沈灼:“王元鸿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本殿下为何要记得他?” 谢离疏:“……” 分明一个小世家的路禹都能记得,却偏偏不记得当权世家的王元鸿? 旁的任何人,说这番话都会让谢离疏觉得毫无见识。 除了沈灼。 ‘他想要挂心谁,便去挂心谁。’ 谢离疏想,若是太子在场,定然会这么说吧。 谢离疏不禁哑然失笑:“王元鸿不是一直儒慕君如琢吗?你自个儿当心一些。” 沈灼:“为何要当心?” 谢离疏:“你不是一直都对君如琢……” 谢离疏本想讥笑几句,又想起了之前沈灼在君照雪面前伏低做小的样子。 一个尊贵皇子,竟自甘堕落至此。 唉!恨铁不成钢! 沈灼讥笑:“你也觉得我想选伴读,是为了君照雪?连谢大家主都这么想,也别怪那些太学生也这么想了。” 谢离疏微怔:“难道不是吗?” 他甚至狐疑的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叶听霜,若非有几分神似,怎会被沈灼选中带在身边? 叶听霜的心头染上了一股纯粹的恶,浑浊而浓烈,厌烦着对方打量的眼神。 不仅如此,当他看清君照雪的长相时,那种厌恶便逐渐放大。 叶听霜回想起之前的传闻,连身居暴室的他都听过,七皇子有多喜欢这位宁朝质子。 ‘清昭一定会救你。’ 中毒布局之前,沈倦斩钉截铁的断定。 当时的叶听霜并不知为何。 直至此刻。 那句未曾被沈倦宣之于口的讥讽,终于在此刻浮现—— ‘你知道我为何会选你吗?清昭一定会爱屋及乌。’ 他再怎么想要否认,大抵也知晓了小殿下对他特别的缘由。 他、一、点、都、不、觉、得、庆、幸! 一股没来由的郁气涌上心头,叶听霜面皮绷紧得宛若冰川山樾。 他不想沈灼看到这个人。 别去看。 别去听。 沈灼:“自然不是。” 一句话,猛地让叶听霜惊醒了过来。 手指微微惊搐,方才的状态便宛若陷入某种梦魇。 谢离疏却是不信,但他极其不喜君照雪,那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他本来看不惯叶听霜,可一想到这茬,瞬间觉得对方顺眼了不少。 谢离疏慈祥的笑说:“你家殿下宠你,你也莫要令他失望,可以再大胆一点嘛,之前我家乐伎,还敢坐在沈清昭腿上呢!” 叶听霜的表情冷凝,失了好不容易生出的柔和:“如此僭越之举,想必殿下不会喜欢。” 谢离疏:“不喜欢?他还主动抱着我家乐伎的腰呢!这叫不喜欢?” 叶听霜:“……” 又不爽了。 叶听霜目光阴沉的朝着沈灼的腰瞥去,神色忽而有些恍惚。 腰间绣竹,细若约素,极适合轻轻握住。 叶听霜猛地回过神来,将头低得更低。 心脏发痒。 可怕的失控感。 谢离疏鼓励道:“你好生努力,也叫你家殿下多多疼爱你。” 他哈哈大笑着看向了一旁的沈灼,“沈清昭,你说是吧?” 沈灼懒散的晲向了他:“别一口一个沈清昭,也就是你谢离疏,其他人早就被拉下去打一顿了。今日过来这么早,难不成是担心我?” 谢离疏呼吸一变,慌乱的说:“我、我那是替你老师看着你!” 他亦不知自己怎么了,竟因那日的话,而对沈灼生出了期待。 军马案,真的可以翻案吗? 谢家毒瘤,真的可以铲除吗? 他想继续注视着沈清昭,看看他会如何去做。 沈灼:“……谢家家主是你,莫要再成为傀儡了。” 谢离疏心脏狠狠揪紧,好似雷光震天,爬满了裂缝的蜈蚣纹,只要轻轻一敲,便要彻底崩裂。 沈清昭知道了什么? 毕竟韦光庆都可以成为他的耳目。 可当惊慌如潮水褪去后,谢离疏的脑子如同中蛊一般的回荡着这句话。 狗屁的谢家家主。 父亲突兀的过世,谢家谁愿意承认他? 只有沈灼。 咚咚咚。 心脏跳动得太快,像是要不受控制般的冲破胸膛的血肉。 谢离疏忽的不再多语,面皮死死绷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日头渐深,早晨的雾缓慢洇开,正午的阳光将天空照得透蓝。 校场尘土飞扬,预设的靶子上射满了箭支。 信安见到君照雪唇色苍白,愈发心疼了起来:“郎君休息一会儿吧。” 君照雪:“不可,殿下之托,必得完成。” 信安急得跺脚:“郎君可托王家三郎暂代,又何必苦撑着?殿下钦慕郎君,定然也舍不得郎君这样对待自己啊!” 冷汗顺着君照雪的下颚滴落,徒增几分脆弱。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连温柔都要变成执拗。 君照雪本在死熬,王元鸿看不下去,终于丢了手中弓箭,走到了他的面前:“君先生,沈清昭就是故意刁难,你分明都已经看出来了!” 君照雪:“不可胡言。” 王元鸿一口气没上来,又给噎了回去。 他黑着脸,指向了那边:“君先生为他操心,沈清昭却在同他的新宠白日淫喧,君先生也一点儿都不在乎吗?” 君照雪的喘息停止了,终于抬眸看向了他,只是那极致的阴寒,让王元鸿不禁打了个哆嗦。 仅有一瞬。 君照雪又恢复到了温润模样,好似方才只是王元鸿的幻觉。 君照雪:“我去亭中跟殿下讨一杯水喝,便劳三郎替君某照看一会儿了。” 王元鸿:“……” 君先生方才是怎么了? 王元鸿后知后觉,背脊已浮出一丝冷汗。 君先生出了名的温润如玉,他为何会对他生出害怕? — 太学府内处处春光艳溢香融,窗棂旁的栏杆正有一株葳蕤的山蔷薇攀爬而来,翠色和绯色交织,快要荼蘼成灾。 君照雪无心欣赏,靠近了八角亭,恭敬的站在外围:“殿下,前几日宫掖有传出……殿下为了一个黄门,同太子闹得有些僵,还说殿下看上了那个黄门……” 终于来了。 哪怕是想拿到君照雪手里的药,沈灼亦不想委屈了自己。 要一点点,勾起他心里的不痛快。 没有人比沈灼更清楚,对自己千依百顺之人,转瞬冷情冷心,那该有多么让人不知所措。 君如琢,我会织好蛛网等你。 沈灼打断了君照雪,玩笑的询问身侧之人:“怎么传的?” 谢离疏板着一张脸:“说七皇子贪恋男色,还玩起了太监。” 沈灼好奇发问:“还有呢?” 谢离疏生无可恋:“自是编排了你一连串的香艳轶事,说你夜夜笙歌,还把人留在了长乾宫,一两日都起不来。” 沈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胸腔起伏的看着叶听霜:“哈哈哈哈哈,听到没?回去学着再多躺几日,一两日怎能展现本殿下的威猛。” 叶听霜:“……” 无奈。 叶听霜的余光忽的瞥到了被忽视良久的君照雪,心里渐渐长出了一根刺。 叶听霜还跪在地上,却主动握住了沈灼的手。 沈灼面色凝固,刚生出不喜,便瞧见叶听霜用锦帕为他擦拭着手指间的葡萄汁液。 沈灼:“学得这么快?” 叶听霜擦得极慢:“若再死板些,怕殿下觉得无趣。” 锦帕上沾染了紫色的汁液,很快便被弄脏。 沈灼隔着锦帕,都能感受到叶听霜的手心浮现一层汗潮。 湿漉漉的。 好烫。 沈灼挑眉,看样子叶听霜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竟在擦的时候不慎碰到了他的手指。 沈灼非得将手搭在他的手里,笑话道:“那就认真点儿,每一处,都必须擦干净。” 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在故意刁难。 叶听霜勾唇:“喏。” 亭外的君照雪已被晾了许久。 正午阳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轻易穿透了还未展叶的嫩芽,落下一地灼热。 君照雪一动不动,沉默的看着亭中的沈灼,目光宛若一潭污浊浑水。 他曾厌恶过沈灼缠着自己,却必须虚与委蛇,耐心应对。 哪怕沈灼再伏低做小,君照雪都明白被觊觎、被掠夺、永远是他自己,他从来都是那只挣扎的猎物。 当年的献策,君照雪并未完全没有付出代价。 那件事曾如梦魇,多年未曾散去—— ‘宗天朗是清流之首,孤的那个弟弟却是他唯一软肋。先生真是出的好计策,但凡沈灼依恋孤,宗天朗便不会让清流针对孤和桓家。’ ‘不过……’ 他记得当年太子的矜傲神色,自从他来到晋朝当了质子,所有人皆是如此看待他。 ‘哪怕孤的弟弟喜欢你,你也不能有半点逾越。但若是孤的弟弟想逾越……’ 太子残忍的笑道,‘便委屈先生屈居人下了。’ 沈霄出身高贵,之所以会那样说,便是因为沈霄天然的觉得他宠爱过的东西,哪怕再弃之如敝履,也比自己更加金贵。 自那日起,他对沈灼产生了排斥,亦成为多年心结。 可看现在…… 分明被服侍的是沈灼,刁难叶听霜的也是沈灼,可他总有种是叶听霜大逆不道尚主的感觉。 当一个蛮横之人展露柔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成为了刺穿皮肉、直达心脏的凶器。 从前尖锐冷厉的防备,化作了更暧昧的痒麻。 他竟允许叶听霜的那一点点侵略性? 这样的纵容和欣赏,本身就是一种偏爱,他难道也允许叶听霜亲吻、乃至更过分的事么? 一口灼热之气蹿上心头。 君照雪:“殿下是在怪我在殿下中毒时没有入宫?况且殿下好不容易争来的太学,难道想就这么下去吗?” 从前的君照雪纵然温润,却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沈灼永远撬不开一丝一毫。 要让君照雪主动,堪称难事。 哪怕这话不好听,对于君照雪而言已是反常。 难道真是因为那些虚无的艳事传闻? 沈灼:“你进来。” 君照雪自亭中而入,立在了一旁。 没有对话,没有交汇。 可君照雪却窥见了亭中的场面—— 沈灼偏说叶听霜擦得不好,恶趣味的让他自己选惩罚:“这点儿事都做不好,不若选个你能做好的?” 他们终于还是会面了。 叶听霜的目光却越来越沉,幽暗得不剩一点儿光亮:“石凳太硬,殿下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坐奴的身上。” 沈灼:“?” 他倒是听过一些纨绔,非要拿人肉来当脚蹬。 沈灼亦想起君照雪在场,硬着头皮说道:“你倒会自贬。” 沈灼满意他的恭顺,看上去当真像是被磨平了爪子的样子,虽然内心隐隐觉得哪里不妥,还是大爷似的坐到了对方腿上。 谢离疏终于忍无可忍:“你平时就是这样待他的?” 这阉人手段不浅啊! 沈灼倒是大爷似的享受,谢离疏却越看越是如坐针毡。 哪怕方才是谢离疏自己撺掇,也觉得叶听霜太快上道儿了。叶听霜表现再恭敬,也给谢离疏一种‘送走猛虎、迎来豺狼’的感觉。 沈灼:“他是我的人,怎么对待是我的事,怎么……谢大家主还想为一个宫中内侍打抱不平?” 谢离疏:“我……这……”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述,一口气都憋到了喉咙里。 就跟那日想让乐伎戏弄沈灼,却总觉得沈灼被吃豆腐一样的感觉。 错觉! 都是错觉! 哪怕玩弄男色,也是这个阉人被玩。 这样一想,谢离疏才舒缓了一口气。 君照雪看得面色阴沉,看待叶听霜的眼神当真有了那么点儿媚上的意思。 原以为是传闻,没想到沈灼当真对一个太监上了心。 沈灼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君照雪和叶听霜。 亭中突然变得安静,无人的空间,原本能掩盖住的冲突,便再也无法遮掩了。 君照雪又看到沈灼此刻的模样,询问道,“殿下的衣衫为何湿了?” 沈灼讥笑:“方才让某人喂我喝酒,谁知竟这般不懂服侍,洒了我一身。” 君照雪的眉头越拧越紧,几乎可以看到沈灼身上的薄衫,被酒水染透后而微微张开的衣领。 如此放浪形骸,实属头一回。 “究竟是何人如此笨手笨脚?” 沈灼晲了他一眼:“不就是先生口中让我远离的人了。” 君照雪目光稍冷,一寸一寸的打量着叶听霜。 容貌出众,见之难忘。 叶听霜哪怕跪着,身形也宛若一颗亭亭而立的青竹,颇具清雅风骨。如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应当会感叹对方的长相。 只可惜…… 让人不喜。 看到君照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叶听霜忽然懂了。 殿下是在用他激起君照雪的情绪? 叶听霜的眼瞳里浮荡着血雾,裹上了深沉的黑暗,好似从尸堆里爬出的恶犬。 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便气息翻涌,乃至生出杀意。 沈灼:“那么僵做什么?坐也坐得不舒服,这还算什么惩罚?” 分明是冷淡的抱怨,听在叶听霜的耳朵里,却像是火石滚烫。 激便激吧。 叶听霜病态的想。 叶听霜从未有过的放肆,将手放到了沈灼的腰间,主动放松身体配合道:“殿下,这样可坐得舒服些了?” 他隐藏在沈灼身后的目光,直直的看向了君照雪,充满了毫不掩盖的敌意。 当真像是在争宠。 沈灼不自然的扭了一下。 叶听霜的手太烫了。 还敢揽着他的腰? 回去之后,应不应该把他的手给剁了? 不过他能配合…… 沈灼直视着叶听霜的眼,咬牙切齿的笑道:“很好。” 君照雪似乎也注意到了两人的样子,从前只觉得沈灼烦人,现下他却转眼同他人牵扯不清。 外面是伴读比拼,里面却在暧昧寻欢。 沉默好似一柄锐利的剑,要将一切都搅动浑浊。 与此同时,路禹忽然间赶来:“殿下,君先生,第一轮考核已经筛选完成,总共留了二十余人,第二轮什么时候开始?” 没人开口。 路禹觉得古怪,又朝前进了一步:“君先生?” 早就听闻过君先生和七殿下的传闻,君先生不会出事吧? 沈灼和君照雪待在一起时,他自然更加担忧君照雪。 路禹似乎想要进入亭内,君照雪却在第一时间扯下斗篷,盖在了沈灼的身上:“不可造次,我方才同殿下讨了一杯水,不慎将水打翻在殿下的身上,莫要再进来了。” 路禹微怔:“学生僭越了。” 君照雪:“我现在就随你一同出去,举行第二轮考核。” 君照雪离开了八角亭,脸色有些难看。 在来到晋朝之前,他并不是一个善于伪装自己之人。 晋朝当质子的十年里,他学会了长袖善舞,学会了巧言令色,学会了一切可以让他活下来的事情。 唯有一件特别。 那是独独为了沈灼一人,刻意养成的温柔。 君照雪头一回感受到了‘习惯’的可怕,像是在黑暗里一点点侵吞着人类血肉的兽,将他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 为沈灼盖上斗篷遮掩,为他在太学生面前保全体面,早已成为了他的本能。 真实而又可怕。 君照雪吐出一口浊气,若非沈灼的腰间还悬着他送的玉佩,他当真要以为沈灼是真的对他冷漠了。 还好、还可以回头。 待君照雪离去,叶听霜这才起身来到沈灼身边,不动声色的换下了君照雪的斗篷。 真够碍眼。 叶听霜:“殿下需要更衣么?” 沈灼:“不急,伴读不是还未选出来吗?” 叶听霜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才惊觉不知何时已咬破了唇,比方才听到谢家乐伎曾勾引过沈灼的时候来得更加猛烈。 这是敌意。 他终于确定,自己强烈的厌恶着君照雪。 — 沈灼百无聊赖的托腮看着校场,突然间感受到侧腹发烫。 昏昏欲睡的沈灼立即坐直了身体,眼底泛起疑惑。 前些日子有这种感受,还是叶子生出来的时候。他观察过向上延伸的腹部花纹,妖冶不似凡物,统共留下十个长出叶片的位子,现在已经被填满了二叶和三叶。白光苏醒的条件是长满十片叶子,也是他延续寿命的条件。 方才发生了何事? 人物卡……难道还要收复君照雪吗? 谢离疏方才一直站在外面,生怕沈灼和君照雪之间发生些什么,担忧的守了许久,里面安然无事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谢离疏赶忙走到亭内,便瞧见沈灼一脸玩味的看着叶听霜的眼神。 谢离疏:“……” 不像是看爱慕之人,或者自己的玩宠,反倒像是看到有识之士上头的表情。 沈灼何时变得如此不正常?! 谢离疏只觉两眼一黑,快要晕厥过去。 沈灼饶有兴趣的招呼着谢离疏,询问道:“君如琢都来提醒我了,看来流言闹得挺大?” 谢离疏麻木的说:“是啊,都在说你艳名太盛。” 沈灼:“……呵。” 前世人人骂他暴戾,现在竟然还敢有人说他艳名太盛? 沈灼:“这群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谢离疏:“……” 头一回瞧见自己脑子有问题的人,去骂别人脑子有问题。 他再度陷入沉默,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沈灼胸膛之下的那颗野心在熊熊燃烧,良久都不能平息。 不是什么大事。 以后同外臣筹谋时,或可用‘艳名太盛’这个借口来掩盖,他真是为自己找了个好理由! 谢离疏的手一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沈清昭是不是更上头了!? 此刻第二轮比拼已经结束,最终只剩下七八人。 在第三轮比拼开始前,沈灼便从八角亭走到了校场。 烈日炎炎,晴空万里。 越是临近晌午,温度便愈发灼人,校场的几处靶子已经射满了箭支,密密麻麻犹如一个个筛子。 哪怕被筛选下来,许多太学生也未曾离去,仍想看到一个结果。 “你们瞧那位……不是陈家的么?传闻他同七殿下多有隔阂,竟也挺到了第三轮?” “王家三郎怎的也留下来了?王元鸿一向眼高于顶,又不是在选太子和六皇子的伴读!” “你们发现没有?殿审的事情之后,家中长辈已对这位七皇子的态度起了点儿变化,最敏锐的莫属王谢桓庾四家。王元鸿会参加,倒也不奇怪。” 众人窃窃私语,传入到了路禹的耳朵里。 他的表情黑沉,总觉得这群同窗在指桑骂槐。 这说的不就是他的哥哥路汀? 兄长的反常,已不光是路家发现,更被其余世家看在眼里! 若是再更进一步,便是要摇着尾巴去给七皇子当狗了! 路禹气息不顺,对七皇子升起的那点儿好感,又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正当此时,外围的太学生,突然纷纷让道。 没隔多久,便有一人走到了最里面。 沈灼出现在校场中心时,所有世家公子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正主终于来了! 君照雪:“殿下,已经到最后一轮了,六人均已射完了五十箭,殿下还想如何选?” 沈灼扫视着周围,人人都因他落在自己身边的目光而心绪微紧。 当他的目光落到君照雪身上时,君照雪还以为他还是会很无礼的选自己,哪知道那目光只比一般人多停留了一阵儿,很快就挪开了。 君照雪:“……” 沈灼:“便比投壶吧,本殿下的伴读,如何能不懂得玩乐?” 众人笑作一团,纷纷暧昧的对视。 太子过于宠爱这个弟弟,因此七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选伴读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借口。 最终还是为了君先生啊。 宫人们搬来了投壶的器具,众人的注意力又落到了投壶上面。 玩闹的笑声,将五十箭的为难也一并压了过去。 王元鸿擦着下颚的汗水,目光却始终看着沈灼和君照雪。 瞧见君照雪的难堪,王元鸿终于看不过眼,丢了手中弓箭径直走向沈灼:“沈清昭,你……” 沈灼却将玉佩直直的丢到了王元鸿的怀里。 “赏你了。”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 王元鸿脑子发懵,尚未明白过来,便瞧见了怀中玉佩。 他认得这枚玉佩。 君先生从故土带来的东西不多,每一样都是他的珍爱之物。昔日清谈宴会上,沈灼为君先生冒险解围,君先生便将玉佩赠予给了他。 王元鸿知晓君照雪并不如表面那般温柔,但那枚玉佩却是他头一回真情实意。 王元鸿曾嫉妒到想要抢玉佩,也曾学着沈灼扮痴,想要得到同样的东西,君照雪却从不肯看他一眼。 七皇子一直将玉佩当做宝,日日不肯离身。 而如今—— 沈灼竟将玉佩丢给了他。 别人珍爱的东西,在沈灼这里一文不值。 王元鸿彻底呆愣在原地,连找沈灼算账的心也没了。 不光是王元鸿,众多世家子弟震惊到瞪直了双眼。 谁让当初沈灼得了玉佩后,天天宝贝着朝旁人炫耀,这也让许多人知晓了玉佩的事情。 他们认定沈灼欲擒故纵,玉佩便是凭据。 可…… 这算什么? 君照雪原本并未留意那么多,在看到玉佩时表情终于僵硬。 沈清昭不可能拿玉佩设局。 他……不是在演? 他是真的不在乎! 君照雪的手指捏得泛白,死死的紧盯着发生冲突的两人,一股没来由的心慌席卷了一切。 原本并不想争抢伴读之位,君照雪突然大步朝着中间的位置走去。 “殿下,君某可以参战吗?” 终于触动到你了。 沈灼隐晦的露出笑容,尽带嘲讽。 怎么办? 恶劣劲儿上头,他只想继续烈火浇油。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校场上的人都在为投壶游戏儿戏嬉笑,君照雪的话恰似一把刺破玩笑的利剑。 所有人都僵住了。 静默的空气似是要冻住流动的风,呼吸也变得干裂难受。 他们看向了人群中的君照雪,像是山巅之雪,云间之月,难以言喻的灵秀出尘,任何浊气都不舍在他的身上停留。 偏偏是这样的人,被激起了欲。 “君先生也、也要参加吗?莫不是我听错了?” “哈哈哈,君先生若是想陪伴殿下,还需伴读的位子吗?何必费那功夫!想必殿下也十分乐意!” 太学生们都在为君照雪开脱,想要将事情轻轻揭过。 一向都是沈灼在舔着脸对君先生,若是今日君先生主动下场的事传出去,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奴颜媚骨? 他们已经能想象得到流言蜚语会传得多么厉害了! 万众鄙夷的对象,会从沈灼变成君先生。 君照雪:“殿下说不限年龄,不限家世,为何不可?” 众人:“……” 他们‘好心’的掩饰,却被正主自己撕破。 所有的开脱都成了一场笑话。 王元鸿呼吸不畅,朝着君照雪走去:“君先生!!” 为什么? 沈灼如此做派,定然是欲擒故纵! 君先生不是一直很想摆脱沈灼的纠缠吗?他主动下场,无疑是自投罗网啊! 王元鸿急急忙忙喊:“君先生,你可是身不由己……?” 君照雪:“若是大家不满在下突然参加,在下可优先射满五十箭。” 君照雪那句话,彻底碾碎了王元鸿的臆想。 鸦雀无声。 不光是王元鸿,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发出一阵阵抽气声。 都说沈灼死皮赖脸,被纠缠的人是君先生,现在却完全翻转了过来! 无论再怎样辩解,也必须要承认了—— 非要淌入滚水的人,反倒是君照雪自己! 沈灼眸中浮现一抹暗光,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好啊,本殿下倒想见识一下君先生的本事。” 于是—— 一箭、一箭、再一箭。 不同于那些年少轻狂的太学生,君照雪每一箭都极其缓慢,却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众人看得沉默,只觉每一箭都在打他们的脸,引起面皮刺刺的疼。 在如此凝固的气氛之中,唯有沈灼一下又一下的拍起掌来。 “君先生箭术精湛,无人可敌,真是精彩。” 啪、啪、啪。 稀疏的掌声,犹如一拳拳击向心脏的攻击,让他们心脏泛起翻天巨浪,不敢再有任何的傲慢亦或轻视。 若是欲擒故纵,看到君先生受辱,沈清昭一定会心疼! 不一样了。 当真不一样了! 当附着的灰尘被擦干净,沈清昭的原本才展露出来。 并非他们想象的卑劣、粗鄙,而是金贵、高高在上,他甚至敢把权利当做器物把玩在手心。 脑内的印象正在蜕皮换骨,烈火重生。 谁也不敢小觑,谁也不敢轻慢。 天潢贵胄,便是如此。 众人想起七皇子来太学府前自己对他的嘲弄,不由脸色泛白的低下了头。 不知过去多久,君照雪拉弓时手臂已在发颤,脸色苍白,惊汗连连。 信安看得倍感煎熬,喉头已有几分哽咽。 他跪到了沈灼面前:“呜……郎君究竟何处得罪了殿下?他大病初愈,还请殿下莫要再折磨他了!” 沈灼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 “折磨?” “君先生自愿下场,何以污蔑是本殿下在折磨?” 信安哑口无言:“这……” 怨恨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快速的舒展枝叶,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为何!? 郎君已做到这种程度了,沈灼却还不肯松口伴读之位!分明是拿他开心! 信安羞愤到了极点。 此番下去,名誉受损的定然是郎君。在这个风骨反来逼人的地方,若是失了风骨,便等同于失了地位。主人不受待见,他的日子亦不会好过。 信安陷入魔怔,他受郎君大恩,自该为主人肝脑涂地,竟说出了狂悖指责之语:“殿下从前缠着郎君,现在却换了办法逼迫,软的不行,便要来硬的吗?” 沈灼发出冷笑:“我何时逼他?” 还真是颠倒黑白! 前世如此,今生又是如此,君照雪将身边的奴仆宠得心比天高,在对他施行捧杀之策前,已有了‘一试便知的对象’。 信安就是另一个捧杀之策下的他。 沈灼回想起了前世和太子的见面—— 万喜死后,无人能稳妥处理他的尸骨。 他忍住屈辱,去求了太子最后一次。 大雨之中,侍卫们将他重重阻拦,连靠近也无法做到。 他满身泥泞的跪坐在地上,颤抖着询问:‘阿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待我?’ 太子举伞站在大雨下,神情里再也看不到半点温情。 ‘捧杀的献策之人,一直都是你最喜爱的君照雪。’ ‘你已无价值,又能拿什么来交换,让孤帮你?不光是孤,你最喜爱的君照雪只会做得比孤更绝情。’ 都是凶手。 信安见无法触动沈灼,便存了死志,要为了郎君最后博一次。 信安豁出命的冲到了沈灼面前—— ‘都看看吧,过分的是七皇子。’ ‘七皇子逼迫郎君下场,参加伴读比试非郎君所愿!’ ‘若是七皇子当真大怒,狠狠处置了我,世人舆论会转向七皇子以权势欺人,便能保全郎君!’ 这是激将。 信安朝前几步,即将要拽到沈灼的衣摆。 “这奴仆要做什么?” “小心!” 在一片慌乱之中,君照雪用第五十箭对准了信安—— 箭头刺破了寒风,猛地朝着信安的后背射来。 信安的手刚拽住沈灼的衣摆,捏着不肯放手,便因中箭而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不停痉挛,已陷入了昏迷,鲜血和土壤搅在一起,变成难以清洗的血垢。 众人惊魂未定,看向了站在寒风里拉弓的君照雪。 他的眉眼透着与往日不一样的冷意,寒风吹得他衣袍猎猎,飒爽矫健。 “殿下,这是第五十箭。” 咚咚咚。 错杂的心跳,如擂鼓般响起。 众人忘记了呼吸,便这样震惊的看着君照雪。 沈灼:“你的奴仆……” 君照雪:“他冒犯殿下,须得重罚。” 沈灼:“……” 他沉默着,打量着,好似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君照雪。 非他动手,而是主人亲自动手,激将和牺牲都不管用了。 沈灼的手捏得泛白,薄凉的看向信安,好似在看过去的自己。 看看,你豁出一切,得到了什么? 你只是‘他’的垫脚石。 “处理得很好,多亏先生了。” 君照雪垂眸看着信安,眼底不含任何起伏:“不敢。” 籍田快到了。 处心积虑,部署多年,他必须按下任何一丝冒头的线。 你不该跟着我,信安。 工具便是工具,工具无法保全工具。 连我自己都是工具,又何谈是你? 沈灼勾唇看向四周,笑容里皆是冷意:“诸位可有不服?还需再比吗?” 昔日温润的君照雪,竟有如此狠厉一面,所有太学生都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没人再敢同君照雪作比。 叶听霜:“殿下,此人还需处置吗?” 沈灼:“便让君先生自己带回去吧,那一箭刺得极深,想来不死也要半残了。” 叶听霜跪了下去,面无表情的拽起沈灼的一半衣摆。 只听撕拉一声—— 信安的手和沈灼的衣摆,也就此被扯开。 鲜血染上了叶听霜的手指,却仔细的没有让沈灼染上一丁半点儿。 叶听霜的手指微微弹动,还好,就差一点,他的本性就要缩出来了。 只是若是他比君照雪先一步下手,信安便不是半残那么简单了。 当所有人都还在为君照雪那一箭而感到震惊时,叶听霜视若无人的举动,却让他们心惊惧怕。 那可是血啊!血啊! 他为何还能面不改色?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当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远方突然有人前来。 那是一个身穿胄甲之人,腰间佩剑,左眉一道极深的伤疤,显得不威自怒。 待他走进,直抵沈灼面前:“薛才瑾见过殿下。” 沈灼认出了他,是那日殿审通报万喜自尽之人:“你不在父皇面前当差,为何来了太学府?” 薛才瑾一板一眼道:“院长有请。” 众人面面相觑,还沉溺在方才第五十箭的惊险之中。 看来今日挑选伴读的闹剧,终究还是传到了院长的耳朵里。 太学生们只得以此返回学堂,心道今日必得受些惩罚了。 待到周围人丁冷清,薛才瑾才开口道:“殿下的伴读位子至关重要,当真不看家世吗?” 沈灼:“薛大人管得太宽了。” 薛才瑾:“末将不敢。” 他回答了沈灼之前的提问,“今日殿下来太学府,有无数眼线盯着殿下。哪怕殿下有一个动作,发生了一件小事,都在被源源不断的通过眼线传递出去。” 沈灼这才来了点兴趣,朝着他瞥了过去。 薛才瑾:“不光是王谢桓庾四家在关注,太子和六皇子,还有……您的父皇。” 所有人都在瞩目。 所有人都被狠狠按头瞩目。 殿审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波及着朝堂,太学府乃是沈灼殿审之后的头件大事,他们如何能不在乎? “末将出宫之前,今上正在拍腿大笑,还对中书令说,是朕赌赢了。” 薛才瑾目光幽深,暗示着沈灼,“殿下不想知道世家对您挑选伴读的事作何反应,今上又和中书令赌了什么吗?” 那可是轩然大波。 哪怕七皇子根本没有到场,他在太初宫内的存在感,便足矣盖过一切。 原来是被围观了。 沈灼心下了然:“那我父皇怎么说?” 薛才瑾强忍惊心动魄,这才讲起——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建康城,太初宫。 孟春时节,最后一丝积雪化去,春水青碧,树梢生绿,一切好似都苏醒了过来。 晋宣帝正欣赏着御苑美景。 在听到中官禀报时,晋宣帝开怀大笑了起来:“中书令听清了?小七挑选伴读,可是像你说的那般挑了四家之人?” 桓明不由一阵语塞。 原以为可以借着此事,让晋宣帝和太子看清沈灼。 挑选伴读,那么好的机会培养势力,桓明笃定了沈灼会搅动朝堂风云。 没想到沈灼费尽心机进入太学府,竟什么作为也没有! 桓明莫名的恨铁不成钢! 桓明低头辑礼,面颊微微抽搐:“七殿下还真是率性而为,是臣输了。” 晋宣帝:“现在知道认输了?朕可不管,赶紧把赌注交出来。” 桓明憋屈到了极点。 他完全猜不透沈灼想做什么,到底是精明还是愚蠢? 殿审的事,难道真是意外吗? 不!不可能! 他被一步步逼迫,一步步打压,那种惊心之感,绝非一般小儿可以做到! 晋宣帝揶揄道:“如此抠抠索索,你大士族的风范呢?” 桓明干笑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将东西交了出去:“这是桓家玉符,这几月之中,七殿下若有需要,药材亦或银钱,亦或是天南地北的珍宝,尽可从桓家来取。” 肉痛。 竟要反助敌人! 王靖已跪在亭内许久,足有一炷香没被允许抬头。 听到这话不禁万般诧异,竟赌得这般大? 他的气息紊乱,自然勾起了晋宣帝的注意。 晋宣帝笑呵呵的说道:“王爱卿,你那侄儿也未免太不争气,连个皇子伴读也没捞到,甚是可惜啊。” 王靖冷汗直流,将头压得更低:“元鸿资质浅薄,何德何能成为七殿下的伴读?” 他在心头已将王元鸿骂了无数遍。 蠢货!没长脑的玩意儿! 不知道殿审之后,朝堂上下的目光都落到了七皇子身上吗? 哪怕这股风浪只在年长者蔓延,还未波及到小辈,但也有蛛丝马迹了! 王元鸿身为嫡系,消息自是比一般士族更为灵通,还敢用以往的态度去针对七皇子?不是蠢货是什么? 晋宣帝满意他的恭敬,随口便是傲慢之言:“王元鸿的确不济,哪怕朕的儿子再粗鄙不堪,他也配不上。” 权势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平等的侵吞着每一只蝼蚁。 桓明和王靖心头发紧,脸色瞬间煞白。 晋宣帝兴致勃勃的继续发问:“伴读之事可有结果?最后选了谁?” 韦光庆接到了宫人传报,连忙赶来:“回陛下,似是选了宁朝质子君照雪。” 晋宣帝:“似是……?” 韦光庆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讪笑道:“七殿下还未松口呢,下面的人也只是推测罢了。” 韦光庆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道出,对于君照雪用第五十箭射中奴仆一事,他听得惊心动魄,连后背都生出了幻痛。 君照雪仙骨风姿,竟也有如此狠厉的时候! 原以为晋宣帝会勃然大怒,毕竟一直有传闻七殿下对君照雪伏低做小,皇子伴读那么大的事竟儿戏到用来玩耍取乐,将一群世家公子玩得团团转。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生怕受到牵连。 哪知晋宣帝听完,却拍腿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君如琢朕见过,小七竟有这等本事,引得他下场。” 沈灼给他国质子做低伏小的窝囊样子,晋宣帝早就看不惯了,打心底不喜这个儿子。 如今沈灼肆意妄为,反倒让晋宣帝高瞧了他一些。 “甚好,甚妙,小七是在抓着别人的软肋玩弄啊。” 晋宣帝的语气里沾染了血腥,“不错,总算有几分像朕。” 桓明:“……” 王靖:“……” 玩弄却被赞扬? 两位大臣尚且能够做到目不直视,却是一侧的宫人吓得发出一丝抽气。 哪怕声音再细小,却也被晋宣帝捕捉。 他皱紧了眉头,一把将其推开:“扫兴。” 话音刚落,韦光庆便一个眼神,让侍卫们将其拉走。 那位宫人被堵上了嘴,涕泪横流,却发不出一句求饶的话来,便当场被拖拽了下去。 晋宣帝的凶暴,并未随殿审而消失。 所有人都在如履薄冰,帝王的阴晴不定要把人逼向悬崖。 在一片静默之中,晋宣帝说起了正事:“王司徒,你为何事而来?” 这种情况下被点名? 王靖终于抬头:“校事府设于内廷,有督查百官之用,其下最重要的便是诏狱和绣衣御史。但十年前国师管理校事府以来,绣衣御史的身份便通通保密……” 前朝设立校事府时官吏并非全都是宦官,但今上疏贤臣而亲小人,里面近乎大半绣衣御史都是宦官。[注1] 晋宣帝审视着他:“那王爱卿的意思是……?” 王靖跪在了地上:“陛下明鉴,那话并非是臣说的!六皇子封王在即,恳请陛下莫要再让六皇子管理诏狱!以免受人诟病!” “受人诟病?” 晋宣帝语气变得危险,“元衡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倒要看看谁敢?!” 王靖低着头,始终不敢道出名讳。 晋宣帝厉声道:“说!” 王靖这才为难的开口:“是太子殿下。” 桓明猛地看向了他,早知王靖今日不可能无端前来。 四家之中,桓家占据中书令之位,桓家亦是太子母族,势力如日中天。 反观王家,即使把控着京兆尹和司徒官职,却一直没有择选皇子效忠。 今日王家之举,大抵是在殿审之后,彻底倒戈了六皇子! 这是投名状。 桓明脸色难看,知晓王靖的行为越莽撞,便越是能在六皇子面前表忠心! 王家和桓家从前只是暗暗较量,现在却成了摆在明面上的劲敌。 桓明:“王靖你休得污蔑!” 王靖:“臣尚未拿出证据,中书令何以这般惊慌?” 桓明:“你!” 王靖恭敬的呈上文书:“陛下请看——” 晋宣帝迅速扫视几眼,终于掩盖不住怒火:“哼,元衡派人去提文鸳,竟被太子的人给拦下了?文鸳不仅事关皇子中毒,又同叶家大案相关,太子的人凭什么拦?还敢置喙绣衣御史之制?” 桓明的心头发沉,像是要沉到幽暗潭底。 他有时会想起幼时的太子。 那个孩子总是抽噎着询问着他,为何父皇会偏心成这样?究竟是他哪里做错了? 桓明无法回答,想要怜悯又不敢怜悯,生怕他长成怯弱的模样。 而后稚童渐渐长成少年,再不肯透露一丝的脆弱。 甚至心狠手辣、矜贵高傲、城府极深。 太子比他想象得更加出色,可晋宣帝的偏心,却是愈演愈烈。 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得到父亲的青睐。 桓明凄切的说:“陛下息怒,此事是太子手下失误,太子或许并不知晓,莫要因为此等小事伤及父子感情啊!” 晋宣帝:“那也是他御下不严!手下的人才敢擅自议论绣衣御史!” 晋宣帝疑心病颇重,内廷外朝并无几人受他信任,反倒是国师石煊极其受宠。 便连石煊从前治理的校事府时,晋宣帝都纵容着他提出隐瞒绣衣御史身份的建议,好让绣衣御史更好的在暗处督查百官。 桓明嘴唇嗫嚅,到最后未能说出一句话。 偏心便是偏心,办得再好也不及对方一根头发丝,若是抓到错处却会得到重惩。 何其不公? 晋宣帝:“告诉元衡,让他尽管去拿人,必要时可派绣衣御史!” 王靖心头一喜,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喏。” 晋宣帝烦闷的问道:“国师何时回朝?” 王靖:“回陛下,国师说大抵能在籍田的最后一日赶回。” 晋宣帝淡淡的嗯了一声,态度才有所和缓:“没什么事的话,中书令这段时间还是待在桓家,多多修身养性吧。” 这是警告,也是一条线。 桓明只得遵从,忧心忡忡的离开了宫掖。 待到无人时,晋宣帝端起桌上一碟肉碎,又临靠着水面,像是在逗弄底下的鱼儿。 “一到冬日,这些鱼儿便全都藏匿水底,半晌都逗不出来。” “你看这水啊,浑浊不堪,什么也看不清。” 说到此处,晋宣帝将碟子里的碎肉朝着水面一撒,没一会儿便有鱼儿聚拢于此。 晋宣帝愉悦的说:“饿了这么久,果然一勾便来!” 王靖起初不明白晋宣帝在说些什么,不由目露疑惑。 晋宣帝突然说到:“叶家的案子,像不像鱼饵?” 王靖猛地跪倒在地,重重的朝着晋宣帝磕头。 他的后背湿了一层冷汗,瞬间明白了晋宣帝的意思。 叶家大案成为香饽饽,朝堂上所有官员都在瞩目,而叶听霜、文鸳……便都成为了晋宣帝手中重要的鱼饵。 王靖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和六皇子竟想着提拿文鸳!乃至勾到叶听霜! 看似赢了太子和桓家,实则何其糊涂! 方才晋宣帝对太子产生怒火是真,警告他们莫要伸手太长也是真。 六皇子,莫要中计啊! 难怪太子胆敢放出这么大的纰漏,他是想失小得大,故意勾得您主动下手! 太过靠近叶家大案才会引起皇帝猜忌! “小七那孩子,一直拿捏着叶听霜,看着也像是有点别的心思。但瞧瞧他在殿审之后都做了什么?去谢家,去诏狱,去太学府?” 晋宣帝伸着脖子看向水底抢食的鱼群,“朕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对叶家的案子不感兴趣,一心想查他老师的军马案。哼哼,瞧着吧,伴读他不会选君如琢,反而会选军马案相关之人。” 王靖惊恐的回答:“陛下说得是。” “到底还是年轻,容易犯点糊涂,军马案有什么可查的呢?反倒对他自个儿不利。” “不过小七倒是比他那两个哥哥单纯些,现下又余毒未清,到叫人怜爱了。” 晋宣帝的手放到了他的背脊上,像是一把割肉的刀,笑着说道:“叶家大案,爱卿可要细查啊,朕想借此来看清楚些,究竟是哪些世家想来咬住鱼饵。” — 太学生们稀稀落落的回到了学堂。 晨露攀上了黛瓦,日光照射时如铺上了一重波光粼粼的碎金。 太学府小桥流水,白墙围护,一条石板路隐入蜿蜒深处,似清溪泻雪,一派诗情画意。 一路上,各家奴仆们见学子们返回,连忙着急的上前细述。 “嘶!你说什么?我们今日的表现全被族中长辈关注着?不仅是父亲,伯叔,连……连家主也来了?” “啊啊啊,你莫要吓我!不光是族中长辈,还有今上?” “糟了糟了,我一直在看乐子,表现又不好,回家可得挨板子了!” 他们一个二个全都展露出了震惊之色,恐惧到连忙整理了衣冠,生怕自己有任何犯错的地方。 所有人都一改散漫模样,宛若上阵杀敌的将军,朝着学堂而去。 咿呀—— 木门被推开的瞬间,尚未做好准备的太学生们又遭受了一击。 院长呢!!! 为何等在这里的会是太子? 他穿着一身雅蓝绣金鹤纹衣袍,身如玉树,腰间悬佩,手里拿着一串紫檀蜜蜡佛珠,一身被滔天权势养出的矜贵傲然。 太学生们看得愣神,终于想起在何人身上有过类似的感受—— 七皇子沈清昭。 “见过太子殿下。” 沈灼走在人群的最后,便瞧见所有人跪倒了一地。 他抬头远眺,一个人影强势的占据了视线。 “阿兄为何来了?” 可笑这样一个手染鲜血、冷清冷心的人,却偏长得一副被佛陀偏爱的贵气模样。 太子含笑道:“你头一次来太学府,阿兄自是要亲来的。” 沈灼:“……”是么? 许是信安下场惨烈,也给他提了个醒。 这并不是真正的宠爱,这只是为了让他丢盔卸甲的欺骗。 他不会再相信了。 太子来到沈灼面前:“怎的愣住了?是怪阿兄今日来得晚了些?” 太学生们还跪在地上,始终没有被允许抬头。 不得不说,这一点太子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所有人都在关注今日的太学府。’ ‘郎君可得仔细些。’ 回想奴仆的话,他们更是心有戚戚。 这里面果然包括太子! 太子本就宠爱弟弟,自然也听到了沈灼来太学府之前,他们的议论和嘲弄。 天可怜见,也只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早就服了啊! 沈灼站了好一会儿:“阿兄还是让他们起来吧。” 太子这才说道:“起吧。” 众人赶忙起身,一直谄媚赔笑。 从前哪怕太子也是护着的,却没有今日这般看眼珠子似的紧张感,这才让关于七皇子的风言风语能在建康城内流传。 若是一直如此,哪怕沈清昭做法再可笑,谁又敢议论呢? 哪怕世家子弟们都看出了‘变化’,沈灼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接下来的大戏,应当要开场了吧? “阿兄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还是说……叶家大案查出什么了?” 太子意味深长的说:“的确查出了一些线索。” 果然! 沈灼心头发沉,外面却在此时传来了骚乱声。 没过多久,竟有一队人马将太学府重重围住,原本该准备封王事宜的六皇子,忽的现身于太学府内。 校事府的绣衣御史大名,世家公子们不知听过多少遍。 查案、屠戮、冷面无情,那是独属于帝王的刀。 所有绣衣御史未着甲胄,却个个戴着白色面具,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也正因如此,被重重围困时,压迫感也瞬间袭来。 远处—— 沈倦拖着一身病骨,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 “太子竟也在太学府?” “臣弟见过太子。” 太子:“沈元衡,你好大的阵仗。” 沈倦:“奉今上旨意,还望太子恕罪。” 旨意?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沈倦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到了角落的叶听霜身上。 大抵是几位皇子太过抢眼,导致他们这才注意到了最关键之人。 当他们观察叶听霜时,才惊觉他的长相有多么出众—— 安静、空洞、死水之潭。 像是吸入一口初雪,清冽入肺,心口鼓胀难受。整个五脏六腑,都覆满了那种快要让人窒息的寒冷。 这……? 难不成三位皇子是要争抢他? 叶听霜:“见过六殿下。” 沈灼冷眼看着,事情果然如前世一般发展。 三部审查已经到位,叶听霜现在又是天子谒者,在接下来的叶家大案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天子有意借着叶家大案去整顿世家。 其中的重中之重—— 便是叶听霜。 殿审过后,叶听霜终于如愿以偿的将自己推到了台面上,成为炙手可热、不可或缺之人。 就连太子和沈倦也想要。 沈倦意味深长的说:“清昭今日头次来太学府,没带单显,竟是带了你。” 叶听霜:“六皇子消息灵通,连单显一个长乾宫宫人的名讳都记得,果真爱重我家殿下,奴代替我家殿下多谢六皇子。” 沈倦:“……” 沈灼眉眼弯起,只要气到了沈倦,他就爽了。 沈灼连看叶听霜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顺眼,连方才摸腰的事都可以不计较了。 阴阳怪气,得他真传! 在场之人众多,眼多嘴杂,沈倦不愿再多费口舌。 沈倦望向太子,皮笑肉不笑的说:“叶家大案震惊朝野,又是臣弟职责所在,太子应当不会阻拦吧?” 太子:“呵……孤看谁敢僭越一步!” 沈倦:“太子殿下还有籍田之事要忙,难道还要和臣弟抢吗?” 沈灼想起前世,太子和沈倦为了换取叶听霜,双方各自让出了不少利益,这件事情之后,才是那场惊天地的叶家大案,甚至撼动了朝堂局面。 不管叶听霜落在任何一方,沈灼都不愿意。 太子尚未回话,偏是沈灼开了口。 “阿兄不抢,不过……我倒是想同六兄抢一抢。” 沈倦的目光再度落到了沈灼的身上,久久没有言语。 反倒是叶听霜,哪怕周遭之人表现得再惊愕,仍旧没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他,反倒在沈灼说‘抢他’的时候,低头后露出一抹笑。 他倒是很‘乐意’被小殿下‘抢’。 沈倦:“唔……既然如此,清昭想要,六兄便不抢了。” 什、什么? 众人目露错愕,没想如此儿戏。 便连沈灼也有些发懵,想起前世这二人可是好一阵唇枪舌剑。 叶听霜在叶家大案中如此重要,为何沈倦要轻松放过? 沈倦这才玩味的看向太子:“方才臣弟未能解释清楚,还望太子兄长恕罪。今上下令,让我前来提的人,乃是害清昭中毒的宫人——文鸳。” 所有人都面露古怪。 六殿下是在退而求其次吗?讨要不到叶听霜,便把主意打在了文鸳的身上? 叶听霜将所有人的表情一览无遗,心道这群世家公子可真够天真。 让他猜一猜,沈倦想做什么? 不,定然不止这点儿利益。 沈倦所图,只会更大。 太子眼瞳紧缩,喉间尝到了血腥,化作嘶哑的冷笑:“原来你的目的在此。” 沈倦辑礼:“太子着实冤枉臣弟了,臣弟已于那日朝太子要过人了。” 太子:“……” 沈倦笑道:“若是可以,清昭也可随六兄去王府一趟,想必你有许多话想问文鸳吧?” 此番言论终于触怒了太子,他猛地看向沈倦,眼瞳里夹杂了愤然。 沈元衡处处想要暗示清昭捧杀一事,甚至以此作为要挟。 太子:“不可!” 沈灼怪异的看向了太子,他自持矜贵,甚少在众人面前失礼。 更何况…… 犹记前世,处于争抢中心的人是叶听霜。 人人争抢,人人想要。 叶家大案带来的惊天利益,足矣让所有人趋之若鹜。 现在为何总是在围着他转? 太子心头发紧:“文鸳曾对清昭下毒,你难道想再害他一次吗?” 沈倦淡笑:“是臣弟考虑不周了。” 太子:“人可以给你。” 沈倦以锦帕掩住了咳嗽的声音,垂眸时沾染了一丝薄凉的笑:“兄长早些这样干脆不就好了吗?又何必惊动今上?” 沈倦抬眸,野心和贪婪尽情显露而出,“兄长手里掌握的线索,不若也一并交出?” 终于露出尾巴了。 叶听霜目光微冷,不管是自己,还是文鸳,都只是借口。 沈倦并不是想要撕开叶家案的一角,而是想彻底的把叶家案握在手心里! 叶家大案是一把刀,他想牵连哪个世家,便牵连哪个世家,届时世家会前仆后继的跪在他的面前,为他献出忠诚。 “交出?凭你?”太子低低的笑出了声,突然间扣住了沈灼的手腕,“今日孤前来,同样有一件事。” 沈灼:“……?” 太子嘶哑的语气中夹杂着残忍:“这条线索,孤不查,你也别想拿到。清昭,孤要你来!” 这一句话,所有人都瞪直了眼。 沈倦眼瞳紧缩,得逞的笑意僵在了嘴边。 叶听霜目光深邃,不想事情竟如此翻转。 最震惊的,莫过于沈灼自己。 他太清楚上辈子这件好事落到了何人身上,也一如既往的认定会是叶听霜自己去查。 然而…… 所有摸得清利益纠葛之人,全都将目光落到了沈灼的身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成为了旋涡中心。 所有世家子弟都在暗暗想:祖父/父亲/家主,想必极其关注这件事情。 太子一字一句的说:“廷尉府骆元查到了线索,京郊十里有一私苑,是当年叶家遗留在建康城的院子,在几日前曾有出入过的痕迹。” 他把此事推到了台面。 他把这把刀交到了沈灼的手掌之中,让他去享受沈倦处心积虑布排的一切。 直至…… 万家拱卫。 沈倦的眼底泛起巨大浪花,握住轮椅扶手的手在不断捏紧,哪怕再喜爱这个弟弟,利益面前仍旧不肯让步。 失算了。 原以为殿审后太子便不敢沾染叶家大案,哪怕查到任何线索都不能动弹。 解决了太子,便解决了一切阻力。 原本该摘取果实的时候,反被最意想不到之人截胡。 沈倦良久的沉默,审视着,打量着,最终发出轻笑:“若是清昭的话,我让出也无妨。校事府全员听令,不可阻拦七皇子。” 绣衣御史齐声道:“是!” 沈倦体力不济,被下属推着离开了太学府。 临走前,他意味深长的看向了太子:“兄长真是走了一步好棋,我本不愿上钩,却又舍不得不上钩。冒了这么大的险,原来兄长在一开始便有清昭去查的打算了。” 看似是他步步紧逼,却是太子步步设局。 可惜。 聪明绝顶的两个人,偏生无法察觉自己的‘在意’。 永远克制自己,强压的感情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向自己露出獠牙。 他首先看向了太子,又缓缓看向了叶听霜。 沈倦狠狠咳嗽了起来,用锦帕擦着嘴唇:“既然文鸳已经要到,臣弟便先行告退了。” 他会期待这两人为此疯魔的那一天。 当绣衣使者全数离去,那种紧绷感才就此消失。 太学生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哪里看过这么大的阵仗? 院长:“都散了吧。” 众人这才心有余悸的离开,一刻也不敢留在太学府内。 君照雪久违同太子见面,在两位皇子对峙时一直注视着太子。 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竟生出了软肋。 当真是愚蠢。 人一旦生出了软肋,便会被比自己更加低贱之人拿捏。 他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君照雪:“太子殿下,叶家的案子,在下忧心七殿下会处理不过来,可否让在下同往?” 太子:“……允。” 沈灼没想到事情竟落到了自己的手中,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前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为何会如此? 不不不。 怎么也该轮到叶听霜了。 也许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他会做好万全准备等待着。 太子却连一眼都未看向叶听霜,反倒把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语气游离好似理所应当。 “方才有人冒犯,他竟没有第一时间保护?” “这只狗并不那么忠心嘛?” “不如交给阿兄。” “只要你想要的,莫说狗了,哪怕是烈马,孤都帮你驯服。” 不是争抢,而是针对。 等待暴风雨袭来的沈灼表情再度凝住了。 他的阿兄想要为他驯化恶犬,让他匍匐在自己的脚边。 他终于明白了那股违和感是什么—— 哈! 阿兄,你知道吗? 当‘杀’消失,你的‘捧’便在这一刻成了真。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沈灼紧捏着胸口的衣衫,心脏剧痛中又带着一丝饱含恶意的快意。 终于抓到了。 他按捺着兴奋,像是一个等待猎物入网的猎人,等待的过程令他上瘾。 阿兄,更靠近一些吧。 等到彻底入网便再难挣脱,一如当年的他。 沈灼几个呼吸,才平复下来:“方才之事,发生突然,他哪里能反应得过来?” 太子的面色阴沉,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在为他开解?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身份? 不就是叶家之人? 沈灼没有细想:“这哪里算开解?” 太子话中带着残忍:“若是反应不过来,自该挡在主人面前,用自己的命来护。清昭,你想过没有,若作乱的不是奴仆而是刺客,又该怎么办?” 对于太子而言,任何人的性命同沈灼相比,都是卑贱的泥和天上的云那样大的区别。 叶听霜的目光黑沉,似冬雪浸染,泛起由内及外的凛冽。 他却一点儿都不受挑衅。 常年的苦痛让他学会把一切情绪都化作隐忍,要乖顺到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蛇,让主人放心揣入怀中,这样才能轻易咬住对方的命脉。 有些人天生便擅长进退,当同龄人还在嬉笑玩乐时,他便已经将谋算轻慢把玩。 正当叶听霜即将跪地时,沈灼却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必劳烦阿兄了。” 那声音太轻,流入到叶听霜耳里。 叶听霜的动作僵硬,猛地看向沈灼。 舍弃尊严,舍弃人格,舍弃性命,这是他可以为了攀登高位做到的一切。 而沈灼却在维护。 他情愿沈灼指使气颐,傲慢无礼,那样至少不必尝到这种滋味。 心口发闷,无法喘息,像是被浸泡了蜜水,又被人拿出来用刀戳。 刀尖舔蜜,不过如此。 凝滞的死寂之中,太子的脸色已僵至极点。 太子咬着后槽牙:“清昭,你当真要为了一个阉人忤逆孤?” 沈灼:“他早已温顺,连露出爪子都不敢,又何必让阿兄费心呢?” “露出爪子都不敢?”太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若是没有查到叶听霜底细,他或许会相信。但这样危险的人,不宜被留在清昭的身边。 太子:“孤听闻,他擅闯长乾宫……” 果然会传到太子的耳朵里! 沈灼:“可我已处罚过他,此事该就此揭过。” “呵……” 太子如狰狞黑影,一点点靠近沈灼,拽起了他的右手,“你只打了一鞭,还伤到了自己,这叫什么处罚?” 沈灼的手掌间,赫然是一条伤疤。 他连宣太医上药都没有,便任其自行愈合。 君照雪诧异的看向了伤口,表情也带上了不自然。 亲自……处罚吗? 不管想不想承认,从前那个满怀希冀的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转眼便将目光放到了旁人身上。 让人无法不去在乎。 习惯成为了一把割人的钝刀,违和时才会觉得疼痛。 叶听霜沙哑着嗓音:“殿下,奴可以……” 伤口? 长乾宫的宫人不可能没有看到,他为何不允许旁人为他包扎? 一股刺痛感戳进了心脏。 沈灼拦住了叶听霜的动作:“不急。” 学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窗棂之中穿行的回堂风。 见沈灼不回答,太子的不满快要难以抑制。 他把线索交到了沈灼手里,一方面是自己不方便去查,另一方面则是沈倦逼迫太狠。 沈灼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比起沈倦来说又好上太多。 沈倦越是插手叶家大案,越是受到父皇猜忌,哪怕有父皇旨意让沈倦拿到了文鸳,到底是失去了圣心。 得了小利,输了长远。 沈倦是个聪明人,看清楚这是他的阳谋,还是在权衡利弊下入了局。 至少在籍田之前,交给沈灼是安全的。 等到籍田完成后,叶家大案终究要回归他手的。 沈灼直视着他,乌黑的眼瞳里透着一丝冷:“阿兄就这么想试探我?” 太子呼吸凝滞,拽住沈灼的手指微僵。 沈灼已为叶听霜忤逆了他太多次,又有沈倦不停用‘捧杀’之事相激,他从未有过一次这样抓不住沈灼的不安感,才令他分外针对叶听霜。 后知后觉中,太子也有些恍惚。 是啊,他为何要试探清昭? 沈灼收敛了一切表情,他忽的走向了前方,竟直接将桌几上的书本和宣纸推翻,毫无礼仪的坐在了上面。 地上一片狼藉,宣纸散落于四周,像是野谷里的白色花丛。 太子沉着脸:“清昭?你要做什么?” 沈灼仰头,露出乖巧的笑:“阿兄不是不信他已温顺了吗?那我便证明给阿兄看。” 他直视着叶听霜,神色骤冷的命令道,“过来。” 叶听霜保持着腿部完全的姿势已经很久,听到沈灼的声音后,像是嗅到了骨头香味的狗,挪转着僵硬的双腿。 他抵达沈灼身边,自然的半蹲了下去。 沈灼只是紧盯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两人的对视长达半盏茶之久。 叶听霜的眼神深沉、晦暗,宛若行于黑夜的枭鹰,随时都有可能失控。 沈灼头一次有了种卷入旋涡的感受。 真有意思。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沈灼朝着他伸出了手,悬于半空中。 几乎不需要反应。 叶听霜捧起了他的右手,像是犬类讨要抚摸,鼻息滚烫而克制,毫无尊严的蹭着沈灼的手。 轻些,再轻些,莫要蹭到他的伤口。 温顺得毫无攻击性。 可只有叶听霜自己知晓,他冰冷的血液正在因为沈灼而沸腾。 想要将眼前之人…… 拆吞入肚。 沈灼抬眼朝着太子望去:“阿兄还不信?我也可以更过分一些。” 他抽出了手,用玉石般的手指在对方的唇瓣摩挲,笑得挑衅又傲慢。 “跪着,别挣扎。” “我若不允,你便不能起来。” 叶听霜喉结不自觉滚动。 哪怕玉簪之事已在暗中调查,他三番四次的克制,警告自己在尚未有结果之前,不得放纵一丝感情。但那种甜蜜又刺人的滋味,好似无孔不入。 太子气息不顺,率先瞥开了眼。 分明是他因查明叶听霜身份,自己要来太学府试探一二;但当沈灼真的试探之后,他却心颤如焚。 他如何能言说? 分明是清昭在调戏别人,他的目光却只落在清昭的身上。 为什么不一样了? 殿审、元正之会、或许更早的中毒,他好似一簇摧枯拉朽、烧光平原的野火,滚烫热烈又鲜活。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只有十年来一直陪伴在清昭身边的他,才能真切的感受到那种被燎原的滋味。 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少年,却能夺走他全部目光。 太子:“……够了!” 沈灼却不听,反倒愈发放肆了。 太子眼瞳赤红:“孤说够了!” 沈灼的动作僵到了一半,便再也不继续下去了。 他赢了。 进退之中,是他得寸进尺,太子步步后退。 可他完全不满足,想要看到更多。 太子究竟会为了他退到什么程度? 沈灼歪头看向他:“那阿兄还验吗?” 太子面色难看:“不必,往后都不必。” 他狼狈的离开了太学府,连同院长打招呼也没能顾得上。 太子脑海里一直都是沈灼抚弄对方唇瓣的模样,若是再进一步,会不会伸进去? 光这样想一想,他便感到窒息难熬。 一刻也不愿再看下去。 虞淮守在门口,瞧见太子神色,疑惑的问道:“里面发生了何事?殿下为何慌张?” 慌张吗? 太子的脸色略一扭曲,想起了方才沈灼的问话—— 为何他要试探清昭? 太子指节泛白:“回东宫。” 他终于后知后绝。 他想要知晓自己在沈灼心中的地位,然后坚定不移的被沈灼选择。 — 空荡的学堂内,沈灼推开了叶听霜。 “起开。” 叶听霜:“……喏。” 心口的那股热迟迟未散。 他悄然舔舐着牙齿,泛起丝丝津液,好似在回味无穷。 小殿下哪里都值得回味。 腰、手、以及之前那个吻。 整座宫殿都透着空洞,小殿下便是一潭死水中的活色生香。 周遭越死寂,他便越鲜活。 令人心折的锋利。 沈灼头疼欲裂,已不想再应对君照雪。 沈灼重归冷漠:“君先生,叶家私苑的事,我们明日再约吧。” 君照雪辑礼道:“……是。” 方才始终未曾说话,他却一直在观察着叶听霜。 空洞清雅的美。 像是幽谷静潭,死水沉沉,世间万物都无法融进他的眼。 于他而言,尘世的一切都淡得如一缕轻烟。 然而—— 这个眼神被激得鲜活。 因为沈灼。 所以太子才会那般针对吗? 沈灼带着叶听霜离开了太学府,君照雪才缓慢直起身,将方才沈灼坐过的桌几上的砚台拿起,黑色的墨汁如雨线般朝下砸落,很快将地上的白色宣纸染黑。 “选伴读……” “军马案……” “清昭,原来你也会打小心思了。” 刚才他看到了什么? 才三月未见,沈灼便有了让人挪不开眼的变化,他竟是在同一直儒慕的阿兄……对抗!? 一直掌控在手心里的人,突然间失去了掌控,君照雪原以为自己会烦闷。 参加伴读之选前,他便是这样表现的。 不该兴奋。 不该瞩目。 但真正看到时,他为了伪装强压在内心多年的叛逆,瞬间汹涌了起来。 ‘便委屈先生屈居人下了。’ 他竟被那句话困住多年,以至成为心结,实乃可笑。 君照雪喃喃讥讽道:“君如琢啊君如琢,你难道还是什么乖顺人物吗?为何要把太子每一句话都奉为圣意?” 此刻王元鸿终于按捺不住闯入学堂,想看看君照雪有无受到为难,便瞧见了他的手中染满黑色墨汁的画面。 这是上等的松烟墨,极难清洗干净,他白皙光滑的指尖完全被侵染,连衣服上也滴上了几滴。 王元鸿心脏骤颤:“君先生,你没事吧?他们可有为难你?” 王元鸿伸出手,想要触碰君照雪的指尖。 然而只在触碰的那一瞬,君照雪便回过神来:“多谢,方才是在下在想事情,怠慢了。” 王元鸿面颊微红:“学生怎会怪罪先生呢?今日先生受累了吧?” 君照雪淡雅浅笑,手指掩盖在宽大袖袍之中,却在不停的擦拭着,直接红了一大片,红到肿胀,他都没有停下。 君照雪有个秘密—— 温润教习的先生,长袖善舞的门客,却极度厌恶他人的触碰。厌恶到哪怕沾染一点,都会生出恶心之意。 君照雪温柔的笑道:“受累倒不至于,只是有些冒犯之言……” 王元鸿笑道:“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君先生大可以直说!” 君照雪:“可否将玉佩还给在下?” 王元鸿的关切瞬间僵在了面上:“这……我……” 君照雪垂着眼眸,长睫颤动:“那是母亲留给君某的遗物,君某不愿流落在外。” 王元鸿不服道:“放在沈清昭那里便不是流落在外,放在我这里便是流落在外?” 君照雪默不做语,鲜少没有再同对方虚与委蛇。 从前觉得厌烦,今日便更加厌烦。 王元鸿满嘴苦涩:“我有何比不过沈清昭?” 君照雪:“你多虑了。” 王元鸿用拇指摩挲着玉佩,低落又不舍的将玉佩还了回去。 “我知晓你对信安射出的那一箭,并不是心狠手辣,而是为了保全他。” “信安冒犯了七皇子,倘若不由你来处置,以沈清昭的狗脾气,定会重重严惩。” “我已将信安扶上了你的牛车,还为他请了医工。” 君照雪:“……多谢。”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 黄昏的橙光洒在了湖面,波光粼粼如点缀烁金。 君照雪回到牛车,撩开车帐的一瞬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医工正在为信安忙碌包扎:“见过郎君。” “忙你的事吧。” 君照雪深深凝视,又冷漠的收回了眼。 今日伴读下场,并非是他不在意名声,而是籍田快来了,已无需再做伪装。 这一箭让所有人都看清,信安同他毫无瓜葛,哪怕之后东窗事发,信安也不会受到他的牵连。 信安,不能给予沈灼的善,只好落到你的身上了。 — 今夜云轻星粲,满天的星斗宛若点缀在碧盘上的碎金。 回到长乾宫时,便是入夜。 沈灼泡在浴池当中,自顾自的拿起了酒杯,一口清冽的酒水,便顺着喉咙滑到了食道。 不能让人带走叶听霜。 至少在查清中毒始末之前。 若是能够见到石煊,便能得到一些线索,石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沈灼拧紧了眉头,回想着前世对石煊的印象。 懂进退、知分寸,却永远无法看透的一个人。 他有时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怀念,有时却是极致的冷漠。 难以看透。 沈灼喃喃道:“石煊已经回朝,却说籍田的最后一日才能赶回,究竟为何要如此?” 他的余光瞥向了一枚放在托盘里的玉符,这是前不久晋宣帝差人给他的。 桓家玉符,竟这样轻易弄到了手。 沈灼长长的舒展了一口气:“还是想想明日叶家私苑的事吧。” 沈灼沐浴时又擦净了脸上的瘢痕,打算重新再描绘一次。 轻纱幔帐外,有一人影由远及近。 单显端着托盘,想要闯入浴池。 侍卫郭展和叶听霜正守在门口:“站住!” 水雾颇大,待看清时,郭展才抱拳道:“原是单内侍,你来这里做什么?” 单显:“殿下今日要我办的差事,我已办妥当,想向殿下复命。” 叶听霜一直在为沈灼守门,听到此话才开了口:“沐浴时,他不喜被人打扰。” 单显:“这可糟糕了,除了复命,我还熬了太医给殿下开的药。” 叶听霜:“……” 单显轻轻吐出,似是暗示:“药冷了,可就不好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着今日出宫时,见到六皇子沈倦的场景—— ‘清昭何等重视太学,却支开了你,只带了他去。’ ‘万喜也就罢了,叶听霜擅闯长乾宫那么大的事,却没有受到严厉惩处。’ ‘你甘心吗?’ 单显低着头,举着托盘的手隐隐发白,好似真的被那句话蛊惑。 从前殿下从不正眼瞧他们,只拿他们当个摆设。在单显心中,便下便如山巅云月一般遥不可及。 自从中毒之后,一切都在翻天覆地。 高不可攀的小殿下,却因这样的人而被‘玷污’。 若是叶听霜清白也罢,偏偏当初就是他端了毒给殿下! 他当然不甘心! 单显心脏跳得鼓胀难受,笑着掩饰道:“殿下一直不肯喝药,今日去太学之前身体已有虚弱征兆,这可如何是好?方才沐浴之前,殿下派我送了酒水进去。身体不好,又在饮酒,岂非……?”雪上加霜。 叶听霜拧眉:“……交给我吧。” 想看他受罚? 哪怕知道对方别有所图,叶听霜仍旧接过了对方手中托盘。 门被悄然推开了。 红色纱幔低垂,帐纱内透出一个朦胧的剪影。 若隐若现,影影绰绰。 浴池内热气蒸腾,沈灼倚靠在浴池边,玉白面颊被热气染上酡红。 可他的眼太冷,冷淡疏离得堪比冰川寒气,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割裂。 当叶听霜进去的时候,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某种香气。 那种香气被白蒙蒙的水雾裹挟着扑面而来,暧昧又缱绻。 他正准备抬眼,便听到了沈灼的呵斥:“放肆!本殿下说过,不许沐浴时受到打扰,你们是听不懂吗?” 叶听霜将托盘放到了地上:“殿下,请喝药。” 雪上一支蒿的毒,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若沈灼再这样任性下去,身体的衰败只会越来越快。 哪怕会受罚,抽鞭子、打棍子,都比不过沈灼的命重要。 沈灼:“你……退下!” 叶听霜终于察觉到一丝端倪,为何殿下的声音在抖? 以他对沈灼的了解,早已在进来之前做好了准备。这种时候不变本加厉的施加惩罚,反倒叫他先退下去? 叶听霜再度抬眸,却听到了一阵哗啦水声。 一件轻薄单衣,便朝着叶听霜的面颊盖了过来,那是沈灼故意盖在他的身上的。 叶听霜终于分辨出那股香味的来源,竟是沈灼常年用的熏香的气味。 他莫名觉得口渴。 沈灼咬牙切齿:“本殿下让你退下,你难不成听不懂?” 不能让叶听霜看见! 他脸上的瘢痕,才刚刚擦干净! 会露馅的! 叶听霜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忽而激烈了起来,单衣上的银菊花纹遮挡了视线,在朦胧半透的绡纱间,他只抬眼看到了一半。 虽仅看了一半,也足够让人气血翻涌。 昔日高高在上的沈灼头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惊慌。 战栗感窜到了全身。 小殿下从冰雪融化成春水,于是悬月坠地,红尘气沾身,裹上了汹涌春情。 顿时色气横生。 小殿下为何要遮掩另一半脸?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无法控制。 叶听霜喉头滚动,仿佛太子那句‘寻找腐肉的秃鹰’成了真,他想要将这丝丝缕缕的香气一口一口吞入喉咙。 当叶听霜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真的做出了咀嚼的动作。 叶听霜:“……” 小殿下真够可怕,若放松一丝警惕,细小的失控就要变成更大的失控。 叶听霜的手覆上了单衣,想要将单衣扯下来。 沈灼咬牙:“你敢!” 叶听霜的动作一顿,浴池内的热浪正在侵吞着他,无形的湿漉漉的纠缠。 “殿下在怕什么?” 沈灼哑口无言,湿润的发丝披散两侧,下意识想要挡住完全展露的面容。 然而仅短暂慌乱,他又恢复了神智。 是啊,为何要怕? “本殿下盖的,当然本殿下自己拉下来。” 沈灼弯下腰,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若是敢乱看,本殿下今日便挖了你一只眼。” 他的威胁绝非作假。 沈灼亲手为他取下盖头的绫罗单衣,眼睛始终在观察着叶听霜。 叶听霜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拉扯时,手上湿润的水滴落到他身上的滚烫。 时而纠葛,时而游离,就跟浴池内的香气一样。 叶听霜僵硬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宛若遇上什么天敌一般的紧绷着身体。 好不容易平复。 然而—— 沈灼又背过身体,重新回到浴池中:“过来给本殿下斟酒。” 失控了。 叶听霜眼睫轻颤,目光中带上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进攻性。 他的小殿下似乎真的想要他那只眼睛。 良久,叶听霜才动弹。 叶听霜跪到了浴池边上,由于离得太近,视线反倒被热气蒸腾得朦胧。 叶听霜开始为沈灼斟酒,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到了沈灼的身上,只看了一半,却没有再往上瞥。 克制又不克制的距离。 隐忍又不隐忍的目光。 沈灼喝了些酒,寒星般的眸子微微涣散,没个坐姿仰头松散的举着酒壶,露出滚动的喉头。 一侧花几中摆着一只花瓶,瓶中的红梅正处凋零之际,轻轻一吹便碎落下来,一地残艳正好撒到了浴池水面。 哪怕没有看到全部,只是水面被花瓣半遮半掩的倒映,叶听霜的脑子里想到了一个词——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沈灼:“不问我为何沐浴时不许旁人进来?” 叶听霜:“殿下是想遮掩腹部的纹痕吧?” 沈灼:“……” 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笑得心虚,“你说得没错。” 还好,没有看到他的脸。 “中毒那日之后,瘢痕便蔓延到了身上。” 沈灼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怎么?想要遮遮丑,还需要得到你的应允?” 遮丑? 叶听霜只觉得这一刻热气尽数化作了一根根的针,泛起了一阵阵的疼。 原以为小殿下容貌被毁去多年,早已不在乎了,却也还是会在意遮丑。 叶听霜抬眸变成了垂眸,害怕戳到他的痛处:“人人都想把叶家大案捏在手里,殿下难道一点儿都不想吗?” 沈灼:“……何以见得?” “唯有叶家大案,才可以斩向世家,要想解决军马案就必然先解决谢家毒瘤,而叶家大案就可以成为那把刀。” “就算导致公函无法上报的是李家,陈家,荆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会是谢家。” 沈灼眼瞳紧缩,没想到自己的打算被叶听霜看穿。 他突然拽住了叶听霜的手腕,还未等叶听霜有所反应,便被沈灼扯到了水中。 “难道没人教你,莫要擅自揣测主人?” 叶听霜摔了个落汤鸡,浑身都被打湿,仍旧垂眸不去看沈灼:“那殿下想要如何惩罚?” 沈灼:“你似乎总在向我讨要惩罚?” 他恶作剧般得逞的笑着,难得的展露出了少年气。 叶听霜哪怕没有看他,也听到了他声音中的揶揄:“叶内侍落汤鸡的样子还挺好看的嘛。” 自己的狼狈,换了他的笑。 叶听霜的唇角不由上扬,教他也忍不住要笑出声。 但他的小殿下向来喜欢看他为难的表情,叶听霜又强行压回了唇边的弧度:“晋朝风行男色,蓄伎成风,殿下便一点儿都对奴没有防备吗?” 沈灼一脸疑惑:“我为何要防备?”他问得真奇怪! 沈灼扫视着叶听霜淹没在水中的下/半/身,‘你只是个阉人’几乎写满在脸上。 叶听霜:“……” 哪怕没有看到沈灼的目光,他亦从他的话中有所察觉。 叶听霜强压的笑意彻底没了。 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对沈灼对他毫无防备而不喜。 沈灼:“你若不是阉人,本殿下怎会对你做出这些举动?” 说罢,他还刮了下叶听霜的脸,戏谑道,“正如你说的,晋朝男色成风。” 叶听霜:“……” 仗着他‘不能’吗? 叶听霜眼皮一跳,心情更不爽了。 叶听霜即将抬眼,想要看清沈灼此刻的表情,却在最后一刻问了句:“太学府时,殿下为何护我?” “没什么,只是……” 沈灼自己羞辱的时候,再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可一旦他人这么做,他便极度不喜了。 “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被别人拿捏?” “试探的答案满意了吗?滚出去。” 叶听霜的心头升起一股隐秘的满足,若是没有玉簪的事,他大抵会对这句话感到万分欣喜。 “喏。” “不过,药还是要喝的。” 沈灼额间青筋凸起:“滚远点!” 门口传来‘咿呀’声,吹进一股寒风又再度关闭,浴池内又仅剩下沈灼一人。 沈灼嫌弃的喝着药,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送点石蜜进来,苦死了。” 他扬起了头,眼底迸发出激烈的权欲:“你终究有一点猜错了,我只打算砍掉谢家的一半。” 谢离疏会为他整治另一半。 至于在太子面前对叶听霜的维护? 他并非十六岁的自己。 处境翻天覆地,一无所有的感受,早就一刀一刀的烙印在灵与肉之中。 他再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拥有什么东西。 直到重生。 叶听霜是他头一次的处心积虑。 哪怕,这里面夹杂着复杂的报复欲。 — 翌日。 残月在天,寒青曙色便已渐渐压过了黑暗,天边便要完全亮开了。 一辆牛车行驶在建康城内。 沈灼正在闭目养神,牛车却忽然间停了下来。 沈灼睁开了眼:“可是到了约好的地方了?” 车夫支支吾吾没有作答。 沈灼撩开了车帐,一抹刺眼的金色晨光从罅隙间透了进来,有两人正逆光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见过殿下,太子命臣一路护送。” 虞淮的声音? 沈灼的眼瞳终于适应了晨光,才发现虞淮身侧跟着君照雪。 沈灼:“……先上车。” 虞淮挤入牛车,君照雪亦紧随身后:“路上恰巧见到了虞校尉,知晓他也在等待殿下,便随他一同过来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沈灼:“怎会?顺路罢了。” 虞淮局促到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他左瞥了一眼叶听霜,右瞥了一眼君照雪,原本想向沈灼禀明叶家私苑细节,却不知如何开口。 新宠旧爱,齐聚一堂。 感觉要打起来啊! 虞淮:“殿下今日怎的没精神?”连君照雪都不怎么搭理? 叶听霜答道:“殿下昨日饮了酒。” 沈灼正在闭目养神,昨夜多喝了几杯便头疼欲裂。 喉咙里十分难受,满满的腥甜之气。 君照雪温声道:“殿下若是头疼,可要试试饮马奶?温养温养胃?” 他倒了一碗,递到了沈灼面前,唇角缀着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虞淮看得舒心,被这样温柔的人顾着,也难怪殿下会喜欢他。 沈灼本是闭着眼,忽的再度睁开。 他紧盯着碗,难堪的记忆顿时涌现脑海。 那时在牛车上,是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朝着君照雪端碗,同样的场景再度翻转。 君照雪亦算得上他半个老师,对于老师的教导,他自然得悉数奉还。 漠视、利用、污蔑。 沈灼的心口血液逐渐变冷,默默念着那几个地方的名字,太学府、沈倦王府、籍田之后的春猎。 漠视已还,接下来,自该是利用。 他要定君照雪手中的天星了! 沈灼接过了他手中的碗:“多谢先生。” 他刚饮一口,那口忍了许久的血却吐了出来,瞬间将微黄的马奶染红。 瓷碗打翻在地,液体撒了一地。 沈灼捂唇时,血也从他的手指间隙流下。 君照雪的面颊被喷洒了好几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就像是无数次做的那样,扶住了沈灼下滑的身体:“清昭!” 虞淮惊得快要站起身,大气也不敢喘:“殿下!” 君照雪:“停车,不去叶家私苑了,回宫请太医!” 怀中的沈灼面色苍白,好像一捧脆弱的雪。 君照雪印象里的沈灼都是鲜活肆意,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候。 沈灼的睫毛轻颤,嗓音嘶哑的说:“不必……我无事。” 虞淮急红了眼:“都这样了还无事!?殿下啊,算臣求求你了,莫要强撑了!” 沈灼想要解释自己是真的无事,那口血吐出之后,身体反倒松快了不少。 然而他缓过神时,却不想看到了君照雪失却血色的脸,紧张盯看着他的眼神。 装得还挺像? 也对,倘若不像,又怎能骗得他多次犯傻呢? 沈灼不想靠在君照雪的身上,眉头不适的紧蹙了起来。 “殿下可是有何不适?叶家私苑什么时候都可以查,廷尉府已将周围围住,旁的人进不去!还是殿下的身体打紧!” 虞淮又惊慌道,“回宫的路会有颠簸,殿下受得住吗?” 沈灼:“……” 这点颠簸,为何受不住? 君照雪:“不若去君某的寒庐?” 这一提议,让惊慌上头的虞淮彻底愣住了。 君照雪出了名的喜欢清净,极少带人回住处,从前沈灼央求了多少次,也不见得他有多愿意。 沈灼:“……不必,不叨扰先生清净了。” 君照雪:“你都这样了,还管什么清不清净?” 沈灼轻轻扭动了身体,愈发不愿被君照雪抱着:“我说了不必!” 烦恼只产生了片刻,抱着他的立即便换了人。 叶听霜揽过了沈灼的腰:“君先生亦是大病初愈,想来是抱不动殿下,还是让奴来抱吧。” 沈灼脑子一瞬间空白,叶听霜一路都不曾言语,却抓住了他细枝末节的感受。 君照雪:“……” 虞淮:“……” 抱不动!? 虞淮好似经历着一场烽火狼烟,顿时噤声没敢再搭话。 沈灼虽然都不乐意,两害取其轻,倒也大爷似的摊在叶听霜身上了。 他终于舒坦,紧蹙的眉头缓缓放平。 君照雪的怀中空了,又瞧见沈灼躺在叶听霜怀里的样子,忽而有些呼吸不畅。 君照雪:“他一直都这样吗?” 叶听霜:“太医的药无法根除余毒,只会越来越差。” 半真半假,足够搅动风云。 君照雪紧抿着唇,想起了自己手里的那颗天星。 沈灼乃籍田之变的关键,若他身体撑不住,或许太子不会允许他跟去籍田之礼。 利益使然,也该保住他的命。 君照雪:“……越来越差?会如何?” 或许连君照雪自己都未察觉,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脸色不自觉难看了许多。 叶听霜:“直到形如枯槁,不得长寿。” 那几个字重重的落到了两人的心头,像是戳进心脏的一把钝器。 虞淮张了张嘴,无法咽下那口酸楚,没想到事情会这般严重。 “殿下,桓家玉符您有随身携带吗?殿下想好用桓家玉符来做什么了吗?” 沈灼:“桓家玉符放在长乾宫,本殿下并未随身携带,为何这般问?” 虞淮:“殿下的毒,兴许……” 沈灼:“桓家解不了。” 虞淮眼眶湿热,却偏偏找不到办法,只有无比的心疼。 殊不知这个回答,也让君照雪的身体也细微颤动。 ‘郎君是否忘记,自己是假装喜欢七皇子的?’ 从太学府回到寒庐后,他便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宁朝不闻不问的将他丢在建康十年,却在最后终于同他取得了联络,籍田之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献计之人是他,罪魁祸首是他。 沈灼的一切苦难,都是由他开始的,然而这样真实到令人恐惧的刺痛感又是什么呢? 君照雪慢条斯理的擦着面颊的血痕:“既然殿下执意要去叶家私苑,那便不回宫了。” 虞淮:“怎么连你也……?” 君照雪目光幽暗:“君某只是遵循殿下之意。” 真够可怕。 那个计谋像是一把雕刻他的刀,刻意培养的温柔,只为沈灼一人,让他逐渐被雕刻成每一寸都是沈灼喜欢的样子。 而当君照雪终于能够抽身,才发现那些习惯已如附骨之疽,永远的留在了他的身上。 那这算什么抽身? 虞淮怔怔的看着他,顿时哑口无言,做出了最后的让步:“若殿下再有吐血,我们必须回宫。” 两人对话间,叶听霜放松了身体,将沈灼箍在自己怀中。 沈灼:“……?” 叶听霜:“殿下方才那般惊险,现下如何有力气?还是靠在奴的身上,也稍微舒坦一些。” 沈灼眼皮直跳,竟觉得叶听霜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方才那番话,倒像是在烈火浇油,刺激着君照雪。 叶听霜也知道那颗天星的存在吗?还是说他也想为他诓骗君照雪手里的药? 叶听霜声音更加温柔:“殿下?” 两人对视一眼,沈灼又快速瞥开。 他当真像是看到了一只诱人进入沼泽的诡狐,还非要学着君照雪的样子装温柔,以此来为自己披上一层无害的羊羔外皮。 沈灼唇角一抽,回想起长乾宫时不时对叶听霜和君照雪容貌相似的议论,莫名觉得叶听霜的行为多少带点‘阴阳怪气’。 沈灼头疼:“罢了。”随他抱吧。 叶听霜在不经意之间,展露出一抹极其清浅的笑容,随后又变成了温顺和恭敬。 没过多久,马车的颠簸加剧。 牛车再宽也挤了四人,闷热感也因此加剧。 叶听霜垂眸看向沈灼,一股诡异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想要永远把他拽在怀中。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便猛地惊醒了过来,想起了叶家私苑和玉簪的事情。 分明已经竭力克制,想要先找到沈灼是否同叶家大案相关,却无数次的越陷越深。 内心响起一个恶意的声音—— ‘他若不是同叶家大案相关,又为何会不顾身体,着急赶过去呢?’ 光是一丝的可能,心头那点滚热便会骤然冷却。 虞淮突然说起:“太子命我告知殿下,叶家私苑位于栖安寺山脚,离城须得小半日才能到达。且叶家私苑早已废弃,奴仆逃的逃,散的散。突然出现人烟,兴许是有人刻意为之,殿下务必小心为上。” 话到此处,虞淮才反应了过来。 栖安寺? 便是沈灼当初为了君照雪,朝着名僧竺真求来古卷的栖安寺? 沈灼:“哦,三年前本殿下去过那里。” 叶听霜全身的血液都在发凉,猛地看向了他。 呼—— 呼—— 当真的是你吗?沈灼? 三年前叶家定罪前,曾有过一次机会。 叶家猜到公函受阻,当年便派出堂兄二次上禀公函,却在途中遇到了一位贵人。 那位贵人交给了堂兄玉簪,说是可以借此来助他。 然而堂兄却在途中,离奇遇到了一波流寇,死在了他们的刀下。 叶家在期盼之中,迎来了斩首和流放。 何等的绝望? 那是一个阴霾密布的早晨,乌云浓厚得连一丝阳光也无法透进来,在处刑场的围观百姓饿骨嶙峋,五官暴凸,狰狞又满带怨恨。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的父母、兄姐,皆死在了一个大雪天里,年节前的第十天。 闸刀飞溅出来的热血,染红了陈年污垢的处刑场,烫得几乎要把积雪融化。 叶听霜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他被押送着,即将前往宫内掖庭为奴,身后是叶家惨烈的哭喊声:‘呜呜呜……救救我,我不想死……’ 冤。 叶家罪名乃赈灾不利,受襄郡万民唾骂,连被斩首都无人怜悯。 饿殍满地,皆是索命恶鬼。 冤。 昔年被他们扶持的寒族学子,为了撇开关系,全都狠狠回踩了他们一脚。 仿佛只有更加刻薄,才能证明他们‘干净’。 冤。 他被押送的酷吏狠狠按下了头,又踹向他不屈的膝盖,让他骨头碎裂:‘你们叶家应当向所有襄郡百姓磕头赔礼!’ 他赤红了眼眶,暗恨这世道。 从襄郡到建康城,他的腿瘸了整整半年。 那一跪,埋葬了昔日的叶家嫡子叶听霜,从此只有心狠手辣的阉人叶内侍。 冤、冤、冤。 无可伸冤。 暗查多年后,叶听霜终于知道,手持玉簪根本无法进京,而是会成为流寇目标,那位贵人一早知晓了一切,便是故意帮忙。 不然谁会如此好心,去帮一位不相干之人? 玉簪是唯一的线索。 虞淮:“到了叶家私宅,便劳烦叶内侍领着我们再去找一找,若能找到新的线索,便能重新为叶家定案。” 叶听霜紧咬着后槽牙,黑眸中似乎染上了血色,久久才吐出一个字:“……喏。” 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仇恨亦或恐惧,已经分不清楚了。 叶听霜冻得牙关打颤,几乎快要扼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不知不觉间,他扶着沈灼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 听到沈灼吃疼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用尽全身力气克制:“殿下恕罪。” 沈灼:“……无碍。” 他的心思亦在叶家私苑上。 小半日后,牛车终于抵达了栖安寺山脚。 叶家如谢家一般崇奉玄理,选在栖安寺本意是想聆听佛音,却事与愿违荒凉至此。 天色浓黑,云霾沉沉。 海棠含苞吐萼,枝头胭脂如滴。 暗色和艳色相互交映,浓烈的冲击而来,好似天地间便只剩下这一方残艳。 沈灼等人踏入此地时,一股阴森的寒风卷起了枯叶,新放置的‘奠’笼高悬,纸钱随风乱舞,让整座宅院看上去不似人间造物,反倒宛若阴曹地府。 沈灼表情冷凝,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 “有人来过?” “这些,那些,全都是新的。” 虞淮:“或许是叶家的奴仆,不舍旧主恩情,才前来吊唁。” 他不光接到了太子下达的护送命令,昨日又接到了一封石煊的密函。 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叶家私苑护住七殿下。 为何要护住七殿下?难道叶家私苑会发生什么大事? 虞淮愈发心神不宁。 原本是来查叶家私苑有人出入的痕迹,却没想到整座废弃宅院,都被布置得宛若鬼宅一般。 又凄惨、又荒凉。 若说探查未免太过直白,倒像是专门吸引他们过来的一样。 虞淮戒备到了极点,低声提醒沈灼:“太子让臣转告殿下,六皇子从殿审便密谋掌控叶家大案,现在好处全都落到了您的头上,一定会有所行事,太子让七殿下小心。” 沈灼:“……嗯。” 几人来到了正厅,推门时便有滚热的灰烬扑来。 沈灼定睛一看,却发现朝他们扑来的是一张未烧完的冥纸。 咚咚咚。 心脏胡乱跳动,所有的关节都好似生了根,无法挪动半步。 沈灼的视线由近及远:“那是什么……?” 角落里,是一具摊在纸钱上的纸人。 纸钱有的全数烧成灰烬,有的只烧了一半。纸人永远是一张笑脸,躺在上面的纸人便显得格外阴森。 恐惧感瞬间逼近。 虞淮拔出了长剑:“尚未烧完,可见人还未走远。” 虞淮一步步侧身踏了过去:“都小心些。” 今夜无星无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光甚至是来自纸钱燃烧。 沈灼的心提了起来,连呼吸都放缓了。 正当众人注视那一端时,突然有一道黑影自窗外闪过。 沈灼猛地回望:“虞淮!动手!” 虞淮将长剑掷出,斜插到了破烂的窗纸上,还是未能刺到那人。 虞淮立即朝前猛冲,随后想起国师叮嘱,又停下了脚步。 他若走了,殿下可怎么办? 虞淮进退两难,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脖颈,面红脖子粗。 叶听霜:“保护好殿下。” 虞淮:“……你?” 叶听霜:“地上有血,虞校尉那一掷,把那人伤到了,不会有事的。” 他径直追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 叶听霜方才瞧见纸钱时,便明白了那是在故弄玄虚。 故意布置这一场,那么明显的痕迹,还要引诱他出来,定然是有非要相见的理由。 到底是谁? 片刻之后,叶听霜追至了一处僻静的院子,他抽出了藏匿靴中的匕首,猛地闯了进去。 刀剑双双碰撞,只在寸毫之间,危险也瞬间逼近。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引我来此?” 刀光无情闪过,叶听霜即将要再进一寸,便要狠辣的下手—— 那人将蒙面的黑巾扯下,怀念的看着叶听霜:“是我。” 叶听霜:“……二叔?” 叶听霜心生古怪,仍旧戒备,毫无见到亲人的激动。 这个时间,二叔出现得未免太凑巧了。 叶向磊老泪横纵:“你一直都在掖庭受苦无法出宫,二叔知晓痕迹过重,却也必须得冒这个险见你一面,你还好吗?” 叶听霜一时间没有答话。 当年叶家抄斩,并非满门。 叶向磊虽是叶家嫡系,幼年时便被过继出去,并未受到抄斩牵连。 只是当初叶家幼童是发配掖庭,而像叶向磊这一类,一律流放两千里。 三年来,叶向磊一直在积蓄力量,打算为叶家平反。 他一路返回建康城十分顺利,在即将冒险伸冤之前却听到了叶家大案重审的消息,对这个侄儿又欣慰又自豪。 叶听霜挑眉:“二叔费尽心机,就是想问这个?” 叶向磊摇头:“不止是这个。” 他痛心到了极点,双眼发红的说,“莫要跟在七皇子身边了,他便是玉簪的主人!你和他可是仇人,他不肯放你离开,定是对你不安好心!” 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叶听霜的心头。 他的脑子里好似再也进不去任何声音,嗡鸣声不断,连呼吸里也带上了刺刺的疼。 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在这一刻成了真。 叶听霜举着匕首的手,开始细微的颤抖了起来:“二叔,你有何证据?” 叶向磊:“自然是有!二叔抓到了当年截杀叶家二次上报公函的流寇!二叔担心你,这才故意放出痕迹,放手一搏想引你前来,不然我们叶家可得被七皇子骗惨了!” 叶听霜的眼瞳里布满了红丝,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唇咬出血。 针扎感像是巨浪泄洪,疯狂朝他奔涌而来。 他竟因为一个梦境,而完全放松了对沈灼的警惕? 叶家之苦,掖庭之苦。 叶听霜好似陷入了魔怔,被身后无数只叶家枉死之人的骨手,拉着、拽着、推着,要将他朝更深的黑暗中而去。 他在下坠。 看到叶听霜的唇边殷红,叶向磊才发现他咬伤了自己。 “听霜!莫要折磨自己,快松口!” “哪怕你对七皇子掉以轻心,也是他手段高明,关你自己什么事啊?” 正当此时,院外转角处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兵器碰撞之声,很快便有人进到了院子里。 虞淮护着沈灼退到了垂花门处,紧张的低喊:“七殿下,快躲进去!这里交给臣!” 叶听霜目光幽暗的望向了那边,原来自己离开之后,沈灼也遇袭了,在躲藏的时候阴差阳错闯到了这个院子里。 叶听霜回望叶向磊,然而叶向磊则脸色难看的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不清楚,又将掩面的黑巾拉了上来。 叶听霜:“……” 这么说……刺客不是叶向磊安排? 虞淮还在门口拼死抵抗,不让刺客进入到院子里:“七殿下快走!” 沈灼步步后退,脚步失衡的退到了院内。 刚躲到里面,便撞见了叶听霜和叶向磊对峙一幕。 这里也有刺客? 沈灼狐疑的扫视两人。 叶向磊随即反应了过来,立即拿着长剑向着沈灼刺去。 不能让七皇子知道他和叶听霜是一伙!这样叶听霜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放我走,我便保你无事!” 长剑逼停在沈灼脖颈,叶听霜的匕首也在叶向磊的脖颈,他方才并未收回匕首,三方便以如此怪异的姿势久久对峙。 沈灼:“为什么不刺下去?” 叶向磊:“你在说什么?你可是人质,我为何……” 叶向磊很快便明白过来,沈灼是在指叶听霜为何不刺向他。 叶向磊的脸色万分难看,又诡异的泛起一丝阴森凉意。 七皇子是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吗?分明已经被挟持了,为何能如此冷静? 叶听霜久久凝视着沈灼,目光空洞无物,像是被抽离了灵魂。 轰隆—— 天边雷鸣突兀的响起,刹那间照亮了两人的脸。 狂风乍起,枯枝乱舞。 沈灼的声音轻得好似淹没在雷声之下:“你若想往上爬,便不会接下他这么大破绽的会面,平白将把柄交到了别人手中。” 叶向磊:“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沈灼却一点儿注意力也未分给他,仍是注视着叶听霜:“今日刺客是两拨人,你难道看不明白?他是叶家什么人?” 叶听霜气血翻涌,呼吸里夹杂了潮湿的寒意。 他被逼到了悬崖。 梦境和现实正在交替,‘万一恨错了人’和‘罪魁祸首就是沈灼’的两种想法像是要把他的血肉和魂灵割裂。 沈灼:“我想看看,你可以为了你的野心做到何种程度?” 叶听霜捏紧了匕端,那句话成了最大的刺激。 轰隆—— 惊雷再度爬满天际,重重的在头顶炸开。 惊心动魄,震得人发颤。 叶听霜的脸色苍白得好似死人,冷到被寒气刮骨抽髓,喉咙里翻涌着腥甜的血气。 院外的虞淮已无法抵挡院外刺客了,那名刺客冲入荒院中,便立即朝着沈灼杀来—— 沈灼:“愣着做什么?刺!” 万分危险的情况下,只见刀光一闪,沈灼竟猛地将叶听霜拽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叶听霜手中的匕首也就此朝着前方狠狠一划,竟是对准了那名刺客。 叶听霜眼底泛起杀意,同时和沈灼一起用力。他远比沈灼力道更狠,刺得也更深。 刺客并未伤到沈灼,反倒因这一刀而将怀中的玉符掉落了出来。 他的眼底浮现一丝松快,终于完成了任务。 而当刺客偶然间瞥了一眼故意掉落的玉符时,呼吸急促而凌乱,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分明掉落出来的该是太子私符,怎、怎会是……? 不可以! 刺客立即冲了过去,打算咬碎玉符,吞到肚子里。 刺客表现出来的模样太过惊骇,本就在和虞淮的交手中受了重伤,反倒忘记了静候已久的叶听霜。 方才是沈灼拽拉着叶听霜去刺,如今却是叶听霜拽拉着沈灼去刺。 在刺客即将行动之前,叶听霜精准的刺中了他的致命点,刺客死不瞑目的倒在了地上。 热血滚烫,飞溅而出。 两人同握一只匕首,同沐一股鲜血。 虞淮捂着伤口,彻底呆愣住了,虽说刺客已被他拖得气力尽失,却没想到七皇子可以毫无反应的杀人。 丝丝寒气爬上肌肤,令他生出了几分恐惧。 再看沈灼此刻的模样,毫无杀人时的惊恐,平静得好似一面无风的湖水。 沈灼:“虞淮,去看看,那是什么?” 虞淮猛地惊醒,小步前往查看,脸上不由大惊:“……像是世家用来号令门客的玉符。” 玉符,玉符。 沈灼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松开了叶听霜的手:“玉符的主人,便是刺客的主人?” 虞淮:“是有这个可能。” 叶听霜看着刺客,目不转睛—— 战栗感涌现。 刺客的怪异反应,令他不得不产生了联想。 分明一开始是故意掉出玉符,为何之后又想将玉符咬碎? 刺客的反复,就像是他发现自己被耍了一样。 叶听霜一直紧盯着那枚玉符,表情从冰冷到古怪,像是从方才的空洞里找回了神:“那是桓家玉符。” 虞淮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桓家玉符不应该在……” 他随即看向了沈灼。 七皇子又不可能安排刺客来刺杀自己! 沈灼目光幽暗:“桓家玉符放置在长乾宫内殿,长乾宫应当出事了。” 叶听霜紧咬牙关,猛地吸入的一口凉气窜到了五脏六腑,凛冽如刀的刮来,又痛又爽。 玉符不对劲! 刺客应当是想‘故意’掉落一枚玉符,嫁祸给某人,却临阵发现这是桓家玉符! 大抵是石煊动手了。 石煊在选他做七皇子的药人前,曾答应送他一场造化。 回想起昨夜单显的怪异,叶听霜终于回过神来,玉符和玉簪的算计如出一辙。 叶家的事情和沈灼无关!! 哈!无关!! 叶听霜记忆回到三年前—— ‘你若答应,接下来的三年,日日都会受毒物啃食之苦。’ ‘我要将你炼成他的药。’ ‘若撑得下去,我便送你一场造化;若撑不下去,这些白骨便是你的结局。’ 他并非是第一个试药之人。 他却要当最重要的那一个。 最初的局,应当是刺客故意掉出某枚玉符,让沈灼憎恶乃至对付那枚玉符的主人。 叶听霜推测,刺客掉落下来的会是太子私符,而设局之人则是六皇子沈倦,这样事情才合理。 而石煊动手交换了两枚玉符,借此将沈倦的计划打乱。 这便是石煊给他的造化。 沈灼抬步将走,又吩咐虞淮:“将此人押下。” “喏!” 虞淮扣住了叶向磊,余光瞧见了沈灼的手:“殿下……你、你受伤了?” 沈灼:“无妨。” 虞淮:“我们回驿站,那他呢?” 虞淮是在指叶听霜。 沈灼不耐的说:“他想什么时候跟上,便什么时候跟上吧。” 现在最紧要的,应该是理顺今日的局,他急迫的想知道长乾宫的消息。 沈灼捡起被咬掉一半的桓家玉符,这东西应该有过短暂遗失,兜兜转转没想到又到了自己手里。 叶听霜:“……等等,殿下猜到他是叶家之人,方才真的想让我杀了他吗?” 沈灼脚上动作停顿,声音发闷:“不会,但仅有这一次。” 待沈灼走出院子,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叶听霜倒在大雨之中,石头般的雨滴砸在他的脸上,带来酸麻的细微疼痛,他的发丝全都紧贴在皮肤上,看着狼狈又无力。 叶听霜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不由蜷缩了起来。 无尽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呕吐、痉挛、青筋凸起…… 他当真差一点恨错了人。 恐惧比憎恶来得更深,这一刻他好似又回到了梦中,那个将玉簪拼了又毁、毁了又拼的自己。 叶听霜几乎干呕出血,脑海里堆满了一句话—— 别死、别死、别死。 那个梦境或许是警示,倘若他认定沈灼是凶手,以他的手段只会做得更加过分。 愧疚变成了极刑。 梦境里的预言化作了一把剔骨刮肉的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 叶听霜的眼宛若一头嗜血的狼,克制消失,终于露出了狠厉。 你说我要如何反咬才好? 六皇子殿下。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四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一道雷光自天边而下,狰狞又凄厉的照亮了残破的无人之院。 大雨霶霈,倾盆时宛若洒向人间的沙,那股凶狠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初春时节的雨。 方才刺客偷袭,君照雪慌乱中同他们分开,其实他一直都在院内某处,也将事情尽收眼底—— 沈灼拽拉着叶听霜手中的匕首,毫无犹豫的刺向刺客,眼神淡漠幽沉,好似那双眼瞳已经目睹过更深的冷。 锋利的不是那把匕首,而是沈灼自己。 君照雪早已冷漠的血液骤然烧了起来,亦有被刀刃逼停致命处的感受。 十年质子生涯,人人皆可践踏。 为了求存,君照雪血淋淋的磨平了自己,人为养出了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资格。 他看待沈灼时,自然也这样认为。 不过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生死仅在别人的谈笑之间。 在看到那一幕时,他比任何人都要颤栗。 沈灼是皇子,他亦是皇子,哪怕过去十年,他没有一日胆敢忘却。 也许是他在死气沉沉的囚笼中太久,偶得窥看了一角,宛若厚重浓云下的天光乍泄。 咚、咚、咚。 这样的锋利和鲜活好美! 待到虞淮和沈灼走来时,才瞧清了藏匿一侧的君照雪:“无事吧?” 君照雪片刻便恢复了那风轻云淡的温润模样:“方才探查院子时突然出现了刺客,还一直紧追殿下不放,到底……?” 沈灼的右手有些脱力,微微的抽搐了两下。 他垂眸驻足,低头看了许久——是同叶听霜一起刺向刺客时所受的伤。 君照雪拿出了锦帕,覆盖在了上面,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弄脏:“殿下莫动,兴许有伤口。” 他正在帮他擦血。 血液染得锦帕一块块的血痕,把君照雪的手指几乎也要染脏。 沈灼打量了他许久,没人比他更了解君照雪的习惯。 前世他有一次触碰到了他,君照雪虽温和笑着,眼底却是难掩的厌恶。可笑他当面竟没能看出来,直到沈灼因为落下东西回去取时,才瞧见不停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的君照雪,仿佛要把那块皮都擦下来。 他曾以为那是君照雪对他的厌恶,后来才知君照雪对所有人同等的厌恶。 看你能忍耐多久! 沈灼饱含恶意:“有劳了。” 君照雪突然抬眸看向他,剔透清澈,带着一丝笑意。 “殿下不喜一人时,总会表现得更放肆。” “越不喜,则越放肆。” 沈灼:“?”有吗? 君照雪用锦帕为他简单包扎,温声道:“果然有小伤口,回去还得好生用药。从上次对叶内侍动刑,这已是第二次受伤,还望殿下好好保重自己。” 喜欢时小心翼翼,厌恶时得寸进尺。 他对叶听霜,看来也没有表面上那般‘宠爱’。 但沈灼到底是对他使气。 君照雪垂眸浅笑,像是发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倒是比沈灼从前对他穷追猛打时,更让他生出了探究欲。 虞淮有些看不下去,干咳道:“殿下,两名刺客的事还需细查,还是先行离开此地吧,廷尉府的人应当守在三里外的驿站处,我们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沈灼:“好。” 当几人走出私苑大门时,忽而听到了铁甲碰撞之声。 没隔多久,便有众多铁骑身穿蓑衣,手拿火把将附近重重围住。 阴森凄苦的黑夜中,星星点点之光汇聚到了一起,像是幽冥鬼火一般瘆人。 “殿下小心!” 虞淮大惊失色,挡在了沈灼面前。 周围都是暗色,层层交叠的油纸伞下,一个人影逐渐被推出来。 待火光聚集,沈倦手中捧着火炉,懒散的坐在轮椅上,笑着看向了沈灼:“可有查到什么?” 沈灼扫视着众多铁骑,戒备的问道:“六兄这是何意?” 虞淮紧张得手臂青筋凸起,比方才遇到刺客时更甚。 糟糕了! 太子来时的提醒竟成了真! 六皇子处心积虑,从中毒一事前便开始部署,就是想拿下叶家大案。正如王家一般,从此朝堂所有世家都必须站队,归入他六皇子一脉。 这几乎是一手遮天的捷径,谁又愿意放弃呢? 逃了刺客,又来了六皇子。 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倦笑了笑,又唤铁骑过来:“这是我的手炉,你去送与七皇子,深夜湿寒,莫让他冷着了。” 其中一名胡人铁骑恭敬接过手炉,又朝着沈灼走去。 此番大摇大摆,惹得虞淮立即拔剑对准了他,剑尖蠢蠢欲动:“莫要过来!停步!” 然而他却一板一眼,跪到了沈灼面前,将手炉高举呈在双手之间。 什、什么? 虞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还以为这是幻觉! 两方剑拔弩张的阵前,六皇子如此大张旗鼓,只是想送一个手炉? 沈灼阴沉着脸,始终没有去接:“六兄出现得好巧。” 沈倦轻叹:“若不是六兄出现得巧,又怎知你被人刺杀?太子令你插手叶家大案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别再主动犯险了。” 君照雪看惯了宫掖肮脏,他来晋朝十年,故意结交皇室世家,唯一鲜少接触的便只有这位六皇子了。 他待沈灼好得不像是兄弟。 界限过于危险。 沈灼:“六兄为何会知晓刺杀一事?是分明知晓里面有动静,却一直纹丝不动守在外面,还是说……那名刺客就是六兄安排的?” 大雨像是数万箭头,好似要刺向骨髓之中。 阴森感随着沈倦的咳嗽声骤然逼近,化作一根根细针刺向耳膜。 沈倦的咳嗽声停缓,转瞬抬眸注视着他:“清昭,听话,你不宜插手叶家的案子,去查你老师的军马案不好吗?把刺客交出来。” 沈灼:“若我不交呢?” 沈倦的笑容变冷,什么话也没说。 可他的意思,已在不言中——他不会善罢甘休。 虞淮惊魂未定,不敢放松警惕,背脊都因太过紧绷而发疼。 只差一声剑击,双方便能立即开战。 “来人!” “叶家大案牵连甚广,七皇子惨遭刺杀,如此凶险,必得彻查!派人回去禀告今上,为保七皇子安危,七皇子不宜再插手此案!” 沈灼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沈倦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叶家大案,太学府只是虚晃一退! 这—— 便是后手。 两拨刺杀的事还未查明,叶向磊断不可交出去。 沈灼几步向前,接过前方虞淮手中的长剑,竟直接抵在了那名胡人的肩头:“我看谁敢再进一步!” 沈倦丝毫没有反应,他就像是在欣赏着露爪的小动物。 “可是,你已别无他选。” 沈灼面色冰冷,双手举着长剑剑柄,猛地朝着胡人手掌刺去,像是钉子一般将其手掌钉在了地面上。 手炉被打翻在地,香料和药材撒了一地,鎏金镂花外壳很快便被鲜血染红。 这一刺,刺在了所有人心头—— 君照雪猛地看向了他,双瞳微微失神。 方才击杀刺客的确不是偶然,这就是沈清昭的真实一面! 他竟从未看懂过他。 看到沈灼的反应如此激烈,沈倦的脸色才有了变化。 “为何我所有的好意你都不愿接受呢?” “太子的事如此,叶听霜的事如此,便连现在也是如此。” 沈灼脚踩着胡人的肩,令他痛苦的趴在地上。 “好意?” 沈灼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笑话,“带着血和泪的好意吗?” 沈倦的脸色越来越沉,叹道:“可惜……” 他似是不愿再对峙,“保护七皇子,捉住其余之人。” 以保护之名的进攻开始了。 校事府统共两大麾下,一文一武,绣衣御史是文,黑甲铁骑则是武。 沈倦一声令下,所有的黑甲铁骑便朝前冲去,兵甲撞击之声不绝,黑压压的人群和稀疏的火把,很快便要一触即燃。 虞淮急红了眼,惊慌之中想要以身挡住危险。 危急之时,忽的有一道声音融入大雨之中:“住手。” 只一言,即可震天。 沈灼朝着身后望去,见叶听霜拖着清瘦之躯,提着一盏白色奠灯,照亮了染血的手掌之中的一块黑色令牌。 所有人都在看他。 所有人都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那枚令牌为何会在他的手里!!” “难不成国师在附近?为何要将令牌交于一个内侍?” 纪律严明的校事府众骑陷入了混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听霜的声音顺风而来:“你们既然认得此令,自该知晓这意味着什么,校事府何时由六皇子一手遮天了?” 众铁骑:“……” 沈灼也在阴雨下回望门檐下的叶听霜,那口凉气如刀子一般被他吞到了喉管里。 当年国师石煊提出绣衣御使应隐瞒身份,连暂时执掌诏狱的六皇子都不知所有绣衣御史的身份。 那是代表着校事府府首的令牌。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是他曾在殿审之后,对叶听霜的审问。 叶听霜宁可冻死也不愿吐露。 而今一切的疑惑,都有了回答。 沈灼捏白了右手,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处又开始渗血,甚至染红了包扎的锦帕。 所有黑甲铁骑都不敢再往前冲,气势瞬间便矮了一截。 “见过大人。” 虞淮本打算殊死一搏,即将同敌人刀剑相向时,便瞧见了他们惊惧的面容,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叶、叶听霜是校事府的人?! 沈倦表情冷凝:“原来石煊竟将令牌交于了你。” 他想求的东西,却出现在了叶听霜的手中。 叶听霜:“六皇子还是自行离去吧,见令牌,他们已不会再听你的了。今日六皇子用了校事府的黑甲铁骑,而非手中的部曲,是六皇子最大的失误。” 沈倦的杀意更浓,扶着轮椅的手冒起青筋。 纵使不愿承认,那枚令牌的确有这样的权利。 “六殿下以为我会和太子一样,把叶向磊如文鸳一般的交给你么?” 叶听霜手中提着的奠笼因雨丝而熄灭,他整个人都深陷黑暗之中,声音幽幽而来,“六殿下知晓里面的刺客掉落出了一枚玉符么?” 诡异到了极点。 沈倦眼瞳细微转动:“什么玉符?” 叶听霜目光深邃无光:“桓家玉符。” 沈倦的气息头一回乱了,眼底浮现轩然大波。 分明‘掉落’出来的该是太子私符,为何他们拿到手里的却是桓家玉符? 沈倦的目光在叶听霜和沈灼之间来回探看,手指捏得泛白,终于明白了为何叶听霜要冒险暴露身份。 不反目,反倒保护。 石煊!!! 筹谋、算计、诱导,几近呕心沥血,反作他人嫁衣!! 沈倦怒火燃烧:“绣衣御史暴露身份则会消除官职,永不再用,这是国师亲自定下的规矩,你为了清昭,竟然舍得放弃三年里的全部努力?” 绣衣御史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大部分暴露身份便意味着同仇家不死不休。 暴露便是死。 这才是石煊定下绣衣御史不得暴露身份的初衷。 叶听霜没有回答,以无声默认。 大雨冲刷着他染血的手,逐渐将血液冲刷干净,像是不曾沾染过尘埃。 叶听霜抵达沈灼身边,保护之意则更为明显:“若舍不得,便不会这么做了。” 好啊! 竟因一个叶听霜而功亏一篑! 沈倦:“我们走。” 待到黑甲铁骑全数离去,虞淮紧绷的身躯才终于松软下来。 呼—— 呼—— 激烈的喘息声,错杂的响起。 虞淮这才发现,原来不光是自己,其余人也是异常紧绷。 沈灼身体摇晃,将钉在地面的长剑拔出,鲜血快要被雨水冲刷得汇聚成小溪。 “你也滚吧。” 胡人铁骑紧握着受伤的手,因失血而脸色煞白,用惊惧的目光看向了沈灼身后的叶听霜。 哪怕绣衣御史和黑甲铁骑鲜少见面,他亦听过这位大人的事迹—— 这位大人以审讯手段闻名,再硬的犯人落到他的手上都撑不过三天。 然而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这位大人上扬的眼尾透着凛厉的攻势,却偏生被他自己压制成了低眉顺眼的样子。 只因为站在‘饲主’身边,便乖乖收敛了利爪。 他不禁想—— 若七殿下离开,这位大人还会温顺吗? 胡人摇晃着起身,害怕看到他记忆里的那位大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虞淮:“殿下,那我们呢?” 沈灼紧盯着叶听霜,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的每一寸都打量干净:“……回驿站,同廷尉府的人汇合。” — 一行人冒雨返回了驿站。 负责此事的廷尉府队正焦文乃太子门下,正在驿站院内与同袍喝酒。 “想来若是事情办成,大人一定官运亨达!届时大人可别忘了我们才好啊!” 焦文抱拳笑了笑:“一定、一定。” 保护七皇子的差事都抢破了头,要不是他关系硬,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谁让七皇子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 焦文暗暗得意,觉得自己离加官进爵也不远了。 此时门童惊慌的跑了过来:“不好了!” 焦文:“何事如此惊慌?” 门童:“七皇子遇刺!先下已去了厢房!” 焦文瞬间直起身体:“什么!?” 那可是塌天大事! 天爷诶! 焦文站直了身体,发冠歪斜,比门童表现得还要惊慌:“可曾受伤!?” 门童:“有。” 焦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严重吗?” 门童回忆着,又摇了摇头:“只有手掌一处。” 听到此言,其余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只有焦文哭丧着脸:“快快,带我去拜见殿下!” “队正,何须惊慌?不都说只是小伤吗?” 焦文:“小伤什么!?伤到七皇子,就没有小伤大伤之分,一律是大伤!” 一群没脑子的莽夫! 绕过中庭,焦文很快便抵达了厢房。 他恭敬的站在门口,狗模狗样的辑礼:“下臣护卫不利,害得殿下受伤遇刺,特来请罪!” 沈灼坐在榻上,狐裘围在双膝间,冻得面色苍白:“行了,且帮我去打听一件事。” 焦文:“?” 沈灼:“叶家私苑刺客身份,以及此人的身份。” 焦文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被五花大绑,一柄长剑寒光摄魂夺目,直抵在那人的脖颈之间。 焦文的酒全醒了,打了个哆嗦。 莫不是自己迷迷糊糊闯入,正巧撞到了审问中途? 焦文:“喏!” 他转身便要离去,被无视了许久的叶听霜才缓缓开口:“殿下,奴是否也能跟去?” 沈灼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姜汤,似乎并未听到叶听霜的问话。 叶听霜心头刺痛:“……殿下,奴并不是想再算计什么,只是想查清那名刺客的身份。” 沈灼这才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暂且放置的尖锐,终于继叶家私苑后再度被点燃。 “校事府绣衣御史?” “你瞒得可真好。” 叶听霜:“……” 沈灼挑眉:“校事府绣衣御史灰、黄、红、黑,总共四品,你是哪品?” 叶听霜:“黑。” 屋内几人反应各有不同—— 虞淮早就清楚,在叶听霜道出时心口也略微发紧。 君照雪则想起了太学府时,叶听霜奴颜媚骨、卑躬屈膝的被沈灼当成玩物的模样,半点绣衣御史的煞气都看不出来。 不愧是石煊亲手培养,竟能忍下那些事? 想来那一日太子话中有话,便是查到了他的身份吧。 叶向磊则瞪大了眼,随后脸色煞白。 若早知道侄儿是黑品绣衣御史,他定然不会犯蠢见他,现在自己还落到了七皇子的手中,平白成为了侄儿的拖累。 何其愚蠢啊! 沈灼再也咽不下去口中的姜汤,重重将玉盏置放在一旁。 他用手撑着桌几,如鬼魅般起身,一步步抵达叶听霜的面前:“装成这样,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 两人的距离太近,好似呼吸也纠缠到了一起。 众人看得心口发紧,生怕会看到两人反目成仇的场面。 沈灼:“除却虞淮和刺客,其余人都先出去。” “……喏。” 看来是不想让他们听下去了。 待到屋内渐渐无人,叶听霜沙哑的开口,眼底夹杂一丝痛感:“从前想得到,现在又不想了。” 沈灼听得眉头紧拧,他那番话并非质问,只是想要知道。他自己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断不会去指责叶听霜不良善。 野心和权欲永远是他们这段关系的底色。 他利用他,他便该有所图!这才是天经地义! “你在失魂落魄什么?” 沈灼咬牙切齿的说,“你觉得我会想看到你舍弃一切手段?然后变成纯白无垢、软弱无害的样子?” 叶听霜抬头看向了他,空洞的眼瞳里在被某一种感情重新填满。 从未有过。 这是什么感受? 沈灼紧盯着他,呼吸里夹杂着血腥气:“别叫我对你失望。” 世人皆喜欢用常态去揣测他的想法,叶听霜却不该这样,叶听霜是不同的。 什、什么? 虞淮和叶向磊因沈灼的话而震惊。 他在允许他的反骨。 他在欣赏他的算计。 他早就知道他最肮脏的样子是什么了。 光是这一点,便足够让心脏颤栗。 沈灼深深凝视着叶听霜,声音轻得好似羽毛拂过:“手段再高明一点,再狠厉一点,与沈倦硬碰硬并不是好事。我早就说过,别收敛自己的野心,我需要的是一把锋利的刀。” 每一个字,都像是着了火。 叶向磊呼吸急促,终于明白了为何叶听霜会选择当众拿出令牌。 “别听!” “你不要受他蛊惑!” 他激烈的想要冲向那边,却被虞淮给强压在地上。 叶向磊瞪直了眼,凄厉的大喊:“听霜,你会陷下去的!” 然而叶听霜却没有听叶向磊的话,而是一直盯看着沈灼。 心脏像是要炸裂。 沈灼需要他。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叶听霜病态又兴奋。 那就再需要我一点吧。 叶听霜:“喏。” 他定然会查明私苑刺客一事,将最有利的结果献上。 叶听霜转身离开步入黑暗,身上的雨滴和鲜血都未擦干,便再度迈入风雨之中。 决绝又狠厉。 他仍有最后一件事需要查明—— 玉符被换一事,虽是石煊帮忙,也只是他的猜想,须得找到佐证。 谁才有可能偷到殿下手中的桓家玉符? 一个人影渐渐浮现于脑海之中。 单显! — 厢房内。 风未停,雨未歇,似乎要穿透房盖,尽数拍打在叶向磊的身上。 叶向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苍老黝黑的面容上浮现绝望。 该如何劝服? 该如何割断? 他是真的在磨砺着他。 可是一把钝刀,又怎么可能受到主人的磨砺? 最可笑的是,沈灼大约比叶听霜自己,都要相信他的能力。 这样怪异又恐怖到极点的信任,叫人心生胆寒,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扭曲到了极点。 当真是操控人心的妖孽! 叶向磊瘫软在地:“哈……全完了……” 简陋的厢房内,寒气从透风小孔钻了进来,似乎是年久失修。 哪怕如此,这已是驿站最好的房间。 沈灼冻得唇色泛白,差一点儿要倒在地上,一把扶住了桌几,粗重的喘气:“现下人都走了,我们继续审问。” 虞淮:“殿下!您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沈灼缓了许久,才直视叶向磊:“你若还想叶家翻案,便将你所知尽数道出。” 叶向磊之前一直都不愿细说,此刻更是绝望,看待沈灼的眼神犹如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你休想!” 沈灼:“你该是叶家一脉吧?谁帮了你?又是谁让你从流放之地回到建康城的?” 叶向磊眼露慌乱,又死咬着嘴唇,愤慨又怨恨。 沈灼:“今日叶家私苑出现两拨刺客,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再这样下去,两拨刺杀都得安到你叶家的头上。叶家前有冤情未清,分明是受害者,后有刺杀皇子,你觉得朝堂会如何反咬?” 叶向磊脸色终于变了,这才害怕了起来。 若是没有皇帝下令彻查,他断不会被沈灼这话刺激。 然而千载难逢的平冤机会便摆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 叶向磊深吸一口气,从桀骜到老实:“我一路返回建康城,的确查到了不少线索,其中一条便是三年前截杀犬子的流寇的下落。” 沈灼:“查到不少线索?” 他的目光幽深,“你是何时返回建康城的?” 叶向磊:“半月前。” “殿审才过去几日,你若说殿审之后顺利查到了线索,我大约会信你。但殿审之前……” 沈灼发出一声讥笑,“别人为何要帮你?” 叶向磊:“也、也许是看在叶家往日的情分?” 沈灼面色骤然变冷:“便算你叶家人脉甚广,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三年前不帮你,现在却来帮你?” 叶向磊哑口无言:“我、这……” 沈灼抬眸直视着他:“为何你一个‘罪人’,回建康城时却能一路畅通无阻!?” 叶向磊虽不聪明,但也绝非蠢人。 他瞬间脸色惊变,只觉细思极恐。 叶向磊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不需虞淮的剑,便丢盔弃甲。 “殿下!殿下!” “都是我一人之过,不关听霜的事,求你了……” 他被人算计蒙骗了! 方才有多恨沈灼,如今便多感激他信任叶听霜。 毕竟那样的话,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同叶听霜说了。 虞淮看着他,默默将长剑收回剑鞘。 殿下的问话步步戳心,已不再需要他威吓逼供了。 沈灼坐回榻上,在虞淮的服侍下盖住了狐裘,手中还捧上了温暖的手炉。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向磊无力的垂下手,苦涩的说:“三年前,殿下可否在栖安寺山脚,将玉簪赠予一人?” 沈灼沉思:“是有这么回事。” 叶向磊在问,老师也在问,难道是巧合吗? 叶向磊惨笑道:“那便是犬子,可他却在途中惨遭流寇截杀,叶家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贬入掖庭的贬入掖庭。” 他抬眸望向沈灼:“我曾以为,玉簪是殿下故意赠之,根本就不是好意,而是为了提醒流寇,那便是需要截杀之人。” 沈灼的眉头越拧越紧,身上涌起一阵湿冷。 玉簪? 什么玉簪? 叶听霜那日擅闯长乾宫,手中便是拿了一根玉簪。 他拥有的好东西太多,如过江之鲫,从不会去刻意去记着某一样,现在想来那根玉簪的确……的确是他的东西。 沈灼的心头泛起轩然大怒,将桌几上的玉盏砸到了地上。 可恶! 上辈子他都做了什么? 因为殿审一败涂地,救老师心切,东奔西走才刚查到一些叶家的线索,便同太子进行了交换。 那时的沈灼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要交出的线索,便是叶向磊的下落。 沈灼记得当时叶听霜来找过他,那是叶听霜唯一一次求过他。 他记得他苍凉寂冷的眼,卑微的屈膝跪向他。 ‘倘若殿下肯松口,奴愿拿一切交换。’ ‘请殿下成全。’ 沈灼自然不肯,也没有太过留意一个黄门,便是此话都是长乾宫宫人转达。 老师何其重要,叶听霜又算得了什么? 任何利益都无法触动他。 至此两年,他再也没和叶听霜有过交集,只是听闻他愈发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随后他被春猎污蔑,贬去了皇陵,整整两年才出来。 而后叶听霜故意与他交好,也是整整两年,只是为了城门下最后那一箭做铺垫。 给予他温情,又推他进地狱。 沈灼握住了幻痛的肩头,像是陷入了魔怔一般大口呼吸着,万物有因有果,这便是那一箭的因果。 后知后觉的疼痛浮现而出,眼睛被雾花晕开,模糊了视野。 “殿下?” 虞淮关切的声音响起时,沈灼才发现自己哭了。 原以为已经不在意了,后痛才刚刚开始。 “哈……” 哭什么?出息! 沈灼擦干了眼泪,又看向叶向磊:“你抓获的那个流寇呢!?”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朝他泼脏水! 方才殿下那声哭音,就像是压抑到极点发出的悲鸣。 虞淮心口刺痛无比,不知他遇到了什么,但从来被宠爱的殿下受到了委屈,他想要为他平愤。 虞淮愤怒的朝叶向磊说:“你糊涂啊!若真是殿下所为,流寇就该被灭口,为何能被你抓到?这不是故意留着流寇的命来设局吗?” 叶向磊老脸涨红,更加无地自容。 是啊,骂得对,他到底做了什么?叶家平冤一事差点被他毁了! 他从一开始的怨恨,到现在蜷缩着身体,懊悔如滚烫的岩浆涌了出来。 难怪听霜在看到玉符后,便一改往常,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焦文敲响了房门,打断了审问。 沈灼:“何事?” 焦文:“叶内侍让我转告殿下,他查到了一件事。” 他吞咽着口水,“刺客‘故意’掉落出来的玉符被人换过,原本掉落出来的应当是太子私符。” 沈灼脸色难看:“太子私符?” 焦文低下头:“是,且长乾宫宫人单显暴毙了。” 沈灼:“……” 虞淮:“……” 唯一能接触到桓家玉符的便只有单显。 坐实了。 — 桓家举办的寿宴已持续三日。 老宅内灯火如昼,正堂宾朋满座,鸣钟鼓,食珍馐。 所有人都在为桓家老太爷庆贺寿辰,寿宴持续到深夜也未曾消停。 自从晋宣帝警告桓家以来,太子便开始了避嫌,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借口赶赴桓家。 外面是人山人海,祠堂内的太子则跪在了众多牌位前,转动着手中的紫檀蜜蜡佛珠。 母亲冥诞在即,他想要抄经尽一尽心意。 桓明:“好不容易才找了借口来桓家,你倒好,只是供佛抄经!” 太子:“舅舅莫急。” 寒夜漫长,吹得烛火摇晃,桓家一门牌位陈列,像是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太子神色淡然,面容俊美,口念佛语时圣洁得好似绽于佛陀前的梨花。 桓明急火攻心:“如何能不急?你把叶家大案的线索交给了沈灼,不是平白让沈灼得了便宜?万一捧杀之事败露,他会反过来对付你啊!” 太子这才睁开了眼,无悲无喜:“为何会败露?” 桓明:“你不是说,沈元衡已经知晓此事了吗?” 太子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暗藏着一丝轻慢。 没隔多久,便有门下谋士急急前来,细声在桓明耳旁说了几句话。 桓明手上一抖,诧异的看向太子:“叶家私苑出大事了,不光是出了刺客,沈元衡还带人去围了叶家私苑。” 太子:“甚好。” 桓明头皮发麻:“重光……你、你为何会这般说?” 他退后了一步,“说是刺杀之人共有两名,难不成其中一边……” 两拨刺杀,有一拨竟是重光所为! 想到叶向磊的身份,桓明忽的反应了过来。 “是你吩咐的放人?并且为叶向磊回建康城扫清一切阻碍?” 太子:“本不知何时会派上用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桓明一寸寸的打量着太子,似乎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桓明艰难的问道:“叶向磊只是诱饵,是你引诱沈元衡围困叶家私苑的诱饵?” 太子冷淡的说:“舅舅,你知道吗?幼时过得太过凄惨之人,在咬到肉之后,是决不肯轻易放开的。叶向磊出现在叶家私苑,沈元衡想牢牢握住叶家大案,自然要派人去围。” 沈元衡败在太渴望。 也败在他的幼年过于凄惨。 桓明丧失了所有的声音,只余一阵阵发凉的心悸。 殿审、太学府两件事中,桓明曾以为是他们棋差一招,被沈元衡追围着‘绞杀’。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不是六皇子的手段太差,而是太子更技高一筹! “舅舅不是问我,‘万一捧杀之事败露’?不会败露了。” 太子的唇角勾起一抹疯狂,“清昭不会再相信沈元衡的话了,只要君照雪守口如瓶,捧杀之事的隐患彻底消除。” 而君照雪又为他们所掌控,绝不会背叛。 桓明:“臣尚有一事不清楚,还望殿下解惑。” 太子搭上了他辑礼的手:“舅舅怎的突然如此客气?” 桓明却不肯起来,执拗发问:“另一拨刺杀,殿下以为是何人指使?到底是谁想对七皇子不利?” 太子收回了手,转动佛珠的手突然一顿:“舅舅此言差矣,不该问到底谁想对清昭不利,而是这件事情做成之后,应当对谁更有利。” 桓明眼露疑惑,不清楚为何太子如此发问。 太子提示道:“刺客怀中掉落了桓家玉符。” 桓明:“这……!” 他的内心翻起轩然大波,呼吸不畅的想起了自己赌出的那枚桓家玉符:“另一拨刺杀的主使是沈元衡!?” 太子:“若真是桓家玉符,便好解释了。一石二鸟的好计,第一便是嫁祸桓家,让清昭更想查军马案,而少去插手叶家大案。第二,沈元衡目的不是为了刺杀,而是把事情闹大,告诉百官清昭没有能力查叶家的案子。最后叶家大案该让谁接手,还得让谁接手。” 越是想到这一层,桓明便越是心惊胆寒。 两名皇子虽未直接交手,却在暗中打个你死我活。 一步也不让。 桓明:“可听闻叶听霜在走时刺了沈元衡一句,沈元衡还为此变了脸色。” 太子用指腹摩挲着光滑的佛珠:“……看来此时也超乎沈元衡预料,原本想掉落我的私符,却掉落出一枚桓家玉符,还真是弄巧成拙。” 桓明:“那长乾宫的单显为何暴毙?不正是把此事坐实了吗!” 太子手中动作停顿:“当一个人知晓更大的秘密时,他就必须得死了。看来从单显入手,还能查出点儿什么。” 可太子却不想关心这些。 “真够心狠手辣。” 桓明:“六皇子的确……” 太子目光幽暗:“孤是在说叶听霜。” 一阵风吹了进来,牌位前的油灯火苗开始乱舞,明灭之间不知何时会熄灭。 太子时而被灯光包裹,时而陷入黑暗。 桓明不禁屏住了呼吸,目光难以挪转。 太子起身关上窗户,站在风口浪尖处:“若不是叶听霜最后刺了一句玉符之事,单显或可活下来。这下子,却坐实了。” “他怕是故意为之,以单显的命,来求证单显和沈元衡之间有联系。” 桓明心有余悸:“……叶家余孽,竟是如此厉害之人。” 前些日子才痛骂叶听霜卑贱,现下却已转变了想法。 可叶听霜留着单显的命又能怎样? 如此背主,怕是迟早会继续祸害七皇子。 桓明越想越觉得握着这把刀的沈灼很是危险:“七皇子现在对殿下全心全意的信任,但万一是伪装出来的呢?中毒一事,他当真毫无怨恨吗?” 太子瞬间冷了脸,目光穿过众多油灯,落到了桓明的身上。 他们二人之间,像是隔绝了一条摇晃的灯河。 “舅舅,莫要打主意在清昭身上,也莫要去试探他。” “孤要保他!” 桓明眼皮直跳,被这样的忤逆乱了心神。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太子还是陷了进去,所有的劝诫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仿佛窥探到未来的一角,受他们摆布的‘猎物’摇身一变竟成了‘猎人’。 桓明分外难堪。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单显突然暴毙而亡,沈灼连夜返回了建康城。 正值黑夜,又刚下了一场暴雨,牛车疾驰时溅起了街旁许多泥泞。 在抵达城门时,却有一人早早等在了城门旁。 虞淮撩开车帐:“何人拦路?” “下臣校事府官吏,特来请‘叶大人’返回校事府。”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灼瞥向边上的人:“你想去吗?” “去。”叶听霜垂眸,“劳烦殿下照看二叔,莫要把他交到任何人手中。奴自幼丧母,若无二叔时而接济,恐怕早死在继母的磋磨之下了。” 叶向磊被捆住了手脚,听到侄儿的求情眼眶泛起湿热。 他羞愧难当,嘴唇轻颤嗫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终究还是拖累了侄儿! 沈灼挑眉,嘴硬道:“若我说不呢?” 叶听霜忽然间凑向了沈灼,牛车过于狭窄,他微微拱起背部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叶向磊瞬间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侄儿要做糊涂事。 哪知叶听霜只是将沈灼右手包扎的帕子解下,换上了从自己怀中掏出的锦帕。 “帕子脏了,换新的吧。” 沈灼:“……” 这一瞬间,他的心跳乱了几拍。 那是只有他记忆里的那个大权宦才会做出的事,强势而侵略的眼神,却带着一股倔强孤高的冷,像是一根由内到外锐化的刺。 然而很快,那个眼神便收敛融化了。 叶听霜走下牛车,站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等办完了事,奴再回长乾宫。” 两人隔着一道初升的朝阳对视,目光纠葛到了一起。 沈灼:“……莫要我等太久。” 叶听霜笑道:“喏。” 叶听霜久久站在原地,注视着牛车消失在自己的眼帘,哪怕眼瞳都快被灼伤,他也不愿意挪开视线。 那种贪婪和渴望,就像是一度即将枯萎的荒草——恰逢甘霖。 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行径,叶听霜一丁点儿也不后悔。 沈灼身上的每一寸,他都不想他染上君照雪的痕迹。 叶听霜:“你觉得我同宁朝质子像吗?” 校事府官吏:“???” 叶听霜接过了他递来的衣袍和面具,抿唇时尽是凉薄和疏离。 “走吧。” — 不久之后,叶听霜抵达校事府。 校事府并非古而有之,设立之初只是为了检查百官和吏民。 然而自十年前南渡起,国师石煊担任了校事府府首,校事府便逐渐壮大,直至不可控的程度。 晋宣帝偏倚校事府,哪怕残忍暴戾,依旧无人胆敢置喙,便是校事府积威太深之故。 民间曾戏称,晋朝朝堂乃世家、清流、校事府共同把持。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开,一轮红日攀爬到了枝头,从树梢的罅隙间透出淡金色的碎光。 站岗的小吏正在打盹儿,突然见到两名绣衣御史打扮的人来到校事府,不由喊道:“今日并未接到绣衣御史回归的公函,你们为何无故而返!?” 叶听霜什么话也没有说,而是拿出了令牌。 “今夜轮值的是何人?” 小吏认出了令牌,瞌睡全醒了,在寂冷的清晨中抖了好几下:“是红品的牧凌大人,他此刻正在诏狱……” 校事府内并非所有绣衣御史都能称为‘大人’,仅有红品以上几位,更别提叶听霜的手中还拿着校事府府首的令牌了,自然是‘大人’中的‘大人’。 小吏恐惧万分的问:“敢问大人有何要紧事?” 押送的官吏冷淡看了他一眼,让他莫要再乱问,便朝着叶听霜说道:“大人还是先进去吧,令牌不可随意交给某人,红品的牧凌大人正好在府内,大人可以将令牌给他。” 待到叶听霜踏入校事府,直奔诏狱时,押送的官吏才松懈下来。 “黑品仅一位,往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大人啊大人,你可真够糊涂。为了解七皇子之困,竟能放弃自己所有的处心积虑……” — 叶听霜一路直奔诏狱。 眼前的建筑阴森沉冷,牌匾上书‘诏狱’二字,其上兽首怒目,亦有镇邪之意。 两侧的行刑木杆是早已擦不干净的陈年血垢,寒鸦站立在木杆之上嘎嘎惊鸣,像是在审视着每一个来往之人。 叶听霜冷眼看着这座囚狱。 当时在暴室的时候,叶听霜为鱼肉,而如今换了个地方,他却成为刀俎。 天差地别。 由于绣衣御史的身份,叶听霜畅通无阻的进入到了校事府,在诏狱深处听到了阵阵惨叫声。 叶听霜抵达门口时,那种惨厉的叫声便更为激烈:“啊啊啊——” 烧得滚烫的铁,便直直朝着囚犯的眼球烙了过去,又停在了眼皮。 一名身穿黑色官袍的人翘着腿靠在木杆上,根本没有佩戴面具,反倒把一张稚嫩的脸都露了出来。 他在一旁支使着小吏:“继续啊,别停,再进一寸,他的眼球就全废了。” “可是师父……我……我实在害怕极了……” 牧凌拍了拍他的肩膀,恶意的笑道:“审问犯人可是咱们绣衣御史的基础,你连这都怕,日后还怎么继承我的位子?” “呜呜呜呜……” 小吏红了眼,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牧凌嫌弃的说:“真是没用,你可知校事府有位黑品大人,只在国师之下,可是国师一手调教出来的。单论处刑逼供,那人可是个中翘楚。” 说到最后,牧凌的语气激昂了起来:“我辈当以那位大人为首啊!” 小吏抖成了糠筛,想要鼓足勇气,冷汗沾湿了背脊。 “我……” 叶听霜连看都没看其他人,而是低声同牧凌打了招呼:“牧凌。” 牧凌回过头,便瞧见了站在浓重的阴暗中的叶听霜。 周遭太过污秽,像是天然进行了分割,将他衬得宛若凛冬的雪。 牧凌:“……” 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牧凌放开了徒弟:“你下去吧。” 小吏松了一口气:“是!” 待到暗房内仅剩两人,牧凌才悠哉的戴上面具,装模作样的在叶听霜面前拱手辑礼道:“参见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牧凌只是化名,绣衣御史的身份皆不能暴露。 校事府是帝皇的一把刀,谁也不可以染指。 叶听霜将东西一抛,便直直丢到了牧凌的怀中。 牧凌慌忙接住,在看清东西时,不由眼瞳紧缩:“这是……?” 叶听霜:“绣衣御史规定,你不该擅自露脸。” 牧凌强压着心头的惊愕,嬉皮笑脸的询问:“有活人看到吗?” 那名被绑在行刑柱上的犯人浑身激灵,眼皮早已被烧红的铁烙伤,凄厉的大喊:“你不是说我道出真相,你就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他披头散发,狰狞恐怖,狠狠痛骂,“你们这群丧尽天良、卑贱粗鄙的阉狗!” 叶听霜的目光犹如一潭死水,哪怕被如此痛骂也丝毫没有反应。 牧凌笑出了声,又慢悠悠对犯人说道:“别逼我下次将烙铁烙在你的嘴上。” 犯人顿时噤若寒蝉,吓得脸色煞白。 他瞪直了眼看着牧凌,宛若在看什么恶鬼一般。 牧凌叹了一声,惋惜的说:“说到底还是比不上大人的手段,他非要抓住那一点儿线索为自己换取生路,逼问这么久才吐出了一丁点儿东西。” 犯人听得如坠寒窟,如砧板鱼肉,早已失了方才骂人的勇气。 他已体会到了牧凌的手段,自然知晓有多恐怖。 因此在看到叶听霜时,才宣泄着压抑的激愤。 然而牧凌在说什么? 比不上大人的手段?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犯人吓得肝胆欲裂,眼泪流了出来:“呜呜呜……我说,我说。” 牧凌继而一笑,拍起了掌:“识时务,看得懂,不错。” 他压低了声音,“你该庆幸是我来审,而不是——” “他。” 那个字眼道出时,犯人惊惧到了极点,彻底吓晕了过去。 牧凌瞬间朝后抱拳,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恭敬万分:“大人,现在无人打搅了,可以谈了。” 他是真心敬佩。 早年间便听闻黑品之名,他的身份被藏得极死,国师亲自下达的命令,探究其身份者死罪。 哪怕叶听霜此刻气息未变,牧凌也嗅出了同类的味道。 牧凌:“大人为何要归还令牌?难不成违反了规定……?” 叶听霜不想回答,转身便要离去。 牧凌:“大人等等!” 他追了出来,这才干笑着说,“其实国师连夜送了密函,说大人绣衣御史的身份迟早要卸下,但不是现在。” 叶听霜回过头,冷漠的看着他。 校事府内,他的沉默可不算什么好事。 饶是牧凌也被这一眼激得有些心惊,回想起了一连串的场景,皆是叶听霜审问犯人的模样—— 他像是一个被掏空的人,只余下一具空壳。 哪怕再多的凄惨喊叫,亦无法让他触动分毫。 一如今日。 牧凌那时便产生了好奇,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把他填满? “国师说,籍田的最后一日,他会收回令牌。派人在城门堵截,也是为了做戏。” “此事只有我一人知晓,还请大人放心。” 叶听霜:“好。” 不问缘由,只是遵从,这便是绣衣御史。 正当叶听霜打算离开时,在暗房的尽头处有一人径直走来。 他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小碗和刀刃,还有一方锦帕。 牧凌认得他,乃侍奉在国师身旁的寺奴竺秋。 “国师说了,大人若回校事府,按照这个月的惯例……” 牧凌不满的抱怨道:“又来?每月都这样!” 竺秋却道:“医官无能,但国师已经找到控制的办法,这次须得比平日多一倍的量。” 牧凌:“什么!?”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少次。 叶听霜没有任何犹豫,连眼睛也未眨一下,拿起小刀在腕间划出了一刀。 从前总是反感,唯独这一次没有。 叶听霜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到碗中,瓷白的碗壁爬上了红色,他平静无澜的目光中逐渐升起一丝涟漪。 也许是久未回校事府,受到了潮气和腥气的蛊惑吧。 不仅不是反感,乃至一丝病态。 一想到尊贵的皇子和他这样的卑贱之人血液相融,他兴奋得寒毛都立起来了。 叶听霜:“校事府绣衣御史牧凌听令。” 牧凌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大人请吩咐。” 叶听霜:“调查叶向磊抓住的流寇。” 说起这个,牧凌忽而发问:“长乾宫宫人单显暴毙,大人怀疑谁?” 叶听霜没有迟疑:“六皇子。” 听到这三个字,竺秋的眼皮都跳了几下。 他也太大胆了,竟随口便道出怀疑皇子。 牧凌:“那大人以后打算如何?” 叶听霜垂眸用指尖抚过小刀,锋利得划伤了皮肤,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让他有了一丝迷醉。 不是所有人都痛骂他是阉狗吗? “那就做一做阉狗才会做的事。” “挖出六皇子最痛的地方,送给我的主人把玩。”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单显的尸身就停在廷尉府。 眼前是一座褚墙黑瓦的建筑,门口陈设鸣冤鼓,内里四通八达,轩昂气派。 如今天边黑云密布,也将眼前之物扭曲得阴凄。 沈灼着急闯进去时,却有廷尉府官吏发现了他,立即冲来拦截。 “殿下,您万金之躯,何必来这种地方?” “廷尉府执掌司法,还请殿下莫要让我等为难啊。” “让开!” 沈灼嘴里含着一口血腥气,拖着病痛身躯想要突破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墙,在冲撞之间,沈灼狠狠捂嘴咳嗽了起来,素白袖袍也沾染了血渍。 谢离疏是半路追来,看到这一幕心脏骤停:“还敢拦着?你们有几条命!?滚开!” 吐、吐血? 小殿下的身体有这样孱弱吗? 他们吓得脸色煞白,身体惊跳了一下,生怕再有任何意外。 沈灼的下颚沾满了血,弯腰扶着栏杆一步步朝着停尸之地靠近。 可这一次却无人敢拦,甚至自动分成了两行。 他们都在为他让路。 谢离疏急得连忙跟了上去,却听见沈灼粗重的喘息。他似乎半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眼神始终直勾勾的盯看着停尸之地。 谢离疏想去扶,却被沈灼给推开:“我自己走。” 真是太倔强了! 谢离疏急得跺脚:“哎!” 今日一大早,谢离疏便接到了家奴通报。 昨夜的美梦尚未做完,就看到了押送叶向磊的虞淮。 ‘殿下不信校事府,也不信廷尉府,让我将刺客托付谢家。’ 谢离疏当场从床上摔下来,脸上血色尽失。 完了完了,谢家这次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他本欲向沈灼讨个说法,来到廷尉府时却瞧见了这一幕,竟把抱怨忘了个一干二净,满心满眼都是沈灼吐了血的事。 沈清昭太会让人操心了! 终于—— 两人抵达了一处暗房。 沈灼在门口驻足,脚底像是生了根。 门口光线被挡住大半,验查尸体的仵作知晓来人了,手上动作一点儿没停,连头也懒得抬:“都说了别催,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管!这人死得蹊跷,我得好好验一验!” 沈灼:“他是怎么死的?” “你耳朵是聋了吗?都说了……” 仵作尚未说完,便意识到不对劲,在看向门口时心头一颤:“七殿下!!您怎的亲临这等污秽之地!?” 沈灼:“你查你的吧。” 仵作神经紧绷了起来,再也不敢骂脏话:“伤在头部,兴许是昨夜暴雨外出,不小心摔倒后撞到了尖锐之物。” 沈灼:“既是暴雨,为何还要外出?” 仵作:“这……” 的确有些古怪?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一直蹲守验尸。 沈灼克制的情绪终于泄出了一丝,一步迈入了光线萎靡的暗房当中。 他来不及擦去下颚的血,看上去弱得犹如一缕随时消散的烟。 这一幕何其相似。 他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前世—— 由于太过于想救下老师,沈灼曾将叶向磊的消息交换给了太子。 他那时并不知叶向磊身份,只是他是在自己参宴时,行刺自己的刺客。 据说叶向磊押送廷尉府后遭到严刑酷打,苦苦支撑了七日,终究是断了气。 那一日他正为了老师的事,抵达了廷尉府,却在同廷尉府官吏的交谈中,听到了门口的喧哗声。 沈灼问:‘那是在做什么?’ 官吏答:‘只是一个阉人,说是想要为他的族人领尸。’ 沈灼和叶听霜前世并无联手,叶家大案自然也不可能那么快上呈朝堂。 那个时候的叶听霜,不过是一个人人皆可欺凌的黄门。 沈灼在众多拦截的人墙罅隙外,朝着门口惊鸿一瞥—— 他被人推倒,摔在水坑泥里,却一次次爬起来。 由于隔了太远,他的脸上又全是泥泞,沈灼并未记住他的长相。 ‘领什么尸?老子就是襄郡的,若不是叶家赈灾不利,我的妻女根本不可能死!’ ‘叶家并未辜负襄郡……’ 只一句解释,却换来再一次的推到在地。 他仍想撑起倔强的背骨,却想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又立即强忍克制。 乃至用了‘求’字。 月光迟迟不肯照进亘古长夜。 无人怜悯。 这便是他和叶听霜的一生了。 沈灼纵已拿到了军马案卷宗,本该离开廷尉府,可想起近日来人人背弃的经历,竟鬼使神差的求了廷尉府。 沈灼:‘让他把尸体带回去吧。’ 因太子吩咐,官吏并不敢怠慢,这也是沈灼能够做主的最后一次。 官吏:‘殿下可要将此恩告知于他?让他打消怨愤?’ 沈灼自嘲的说:‘……恩?我便是罪魁祸首,这算哪门子的恩?不必告知于他了,他知晓后,大抵会更加恶心吧。’ 人既是他交给太子,也该由他来承担怨尤,他早已从近日的剧变中明白了这一点。 只是那时不知,那将是他们纠葛一生的开始。 回忆戛然而止。 而今生,却是他前往廷尉府领尸,时光在此重叠。 沈灼面色苍白得宛若死人,抵达了单显尸体的面前。 他拽着白布的手细微颤抖,猛地将其拉扯了下来—— 单显爱洁,他的衣衫却沾染泥泞和血污,后脑勺血肉模糊,死相凄惨。 沈灼死死盯着,手背青筋凸起。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来,万喜的吊坠还被他随身携带,一刻也未曾离身。 而现在,却是第二次了。 叶听霜当年领尸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无力? 谢离疏忽而想要安慰他,可看到沈灼细微颤抖的背脊,想要松快气氛的话就此僵到了嘴边。 沈灼:“你说,为何单显必须死?他到底知晓了什么?” 谢离疏的唇里尝到了苦涩,久久未能言语。 沈灼呼吸变得粗重,玉簪的事,将沈灼一度抛弃的情绪,渐渐刺激得复苏—— 那是被诬陷的愤怒和酸楚。 沈灼赤红着眼:“我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将此事查明!” 他曾经选择过逃避,体会过懦弱的痛苦,再也不想重蹈覆辙。 无路可逃,他早该知道。 沈灼大步离开了此地,谢离疏只得追了上去。 待到两人离开廷尉府,那群廷尉府的官吏才一个个从内堂走出。 “还好走了!一个皇子,一个谢家家主,都是难缠之人!” “你们刚刚看到了吗?七皇子竟在为一个宫人难过?” “七皇子如今风头渐盛,隐有崭露头角的意思。皇子哭阉人,多好的谈资,若让外面的人知晓,定然要吹嘘七皇子宅心仁厚。” 听到同僚谈论,田永铭却有些愤怒。 他和路汀一样,也是当初关注殿审的清流之一。 ‘七皇子才不是那样的人!’ ‘他也不屑用这等手段为自己造势!’ 田永铭没有胆子说出口,心里的愤慨‘腾’的一下窜起。 殿审的时候,田永铭仅能从韦光庆的转述中,拼凑七皇子的模样。 那个翻云弄雨、运筹帷幄的冷酷形象,逐渐生出了血与肉。 七皇子远比他想象中更好。 田永铭悄悄追了出去,跟到了小巷僻静处,才敢开口:“七殿下等等,下臣有事相告!” 他向来闷得跟个葫芦样,能憋出这番话便已是不易。 沈灼回头望去:“你是……?” 田永铭低头小步靠近:“下臣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乃廷尉府查到的东西。” 他将早早备好的东西交给了沈灼,便慌里慌张的离开了此地。 沈灼满脸怪异,根本不认识此人。 下一刻,便对上了谢离疏揶揄的眼神:“原来廷尉府也有你的暗钉,还真是深藏不漏。” 沈灼:“?”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暗钉? 两人很快钻入牛车,即将返回长乾宫。 沈灼这才将信件打开—— [单显,年二十三,原祝昭仪宫内杂役。] [死因乃后脑尖锐之物撞击,于侍卫夜巡时发现,四周并无可疑,仵作判定为意外死亡。] [廷尉府调查时,据直房同屋宫人陈述,那一晚并无怪异之处,单显只没头没尾的提过一句——] [祝昭仪曾提出过要抚养六皇子。] 沈灼紧紧盯着那一行,几乎要将宣纸看穿。 母妃曾想要抚养沈倦!? 单显暴毙最大的嫌疑便是沈倦,却迟迟拿不到证据。 然而沈灼并不想查明真凶是谁,更重要的是单显究竟知道了什么?才会让‘凶手’迫不及待的痛下杀手? 沈灼隐隐有预感,倘若能查清这件事,便能一举压过沈倦! 届时军马案和叶家大案,或许都会有所进展! 谢离疏观察着他的神情:“看到什么了?怎么脸色一下子变得这么难看?” 沈灼摇了摇头,呼吸仍是紊乱不止。 谢离疏本欲朝他讨要说法,现下却心软了起来。 沈灼的身体竟如此虚弱,严重到咳了血,他再去苛责一个病人做什么呢? 谢离疏温声说:“我们谢家认识不少能人异士,之前太子为你强抢的药膏,便是一位道人所配。你放宽心,这次我出马去求,他定会医治你的身体。” 沈灼晲了他一眼:“你不应该质问我,揪住我的衣领,和我大干一架,痛骂我扯你谢家下水吗?” “那我还是人吗!” 谢离疏一脸悲愤。 沈灼笑弯了眼:“所以谢家是打算接下看管刺客的授令?” 谢离疏:“……” 不对劲? 谢离疏气得侧过身:“下次再管你死活,我便把谢字倒过来写!” 他心绪难宁,内心被两种想法拉扯割裂。 皇子遇刺,又出在叶家私苑,何等大事! 怕是建康城早就风云涌动了吧? 这的确是一趟浑水。 谢离疏警告着自己。 然而他的脑海里,却扼制不住的出现了另一种荒谬的想法,甚至整个人不正常的亢奋。 王谢桓庾四大世家,谢家乃最末流的世家,就像一轮即将暗淡的落日,即将步入死气沉沉的黑夜。 但现在发生了改变。 因为沈灼。 曾一度被边缘的谢家,正在借着七皇子,重新回到那个澎湃的朝堂中心。 如何能不被倾倒? — 牛车一路前行,沈灼和谢离疏回到了长乾宫。 一场暴雨渐歇,正午阳光慵懒的从云隙间溢撒而出,星星点点的落到了瓦片上面,宛若染上了一层碎金。 不知不觉间,也已春溢香融了。 沈灼和谢离疏刚一踏入廊道,便看到了长乾宫门口聚集着一群小太监。 长乾宫侍卫郭展为难的拧着眉,抱剑而立,若鹤立鸡群。 “都说了不需要。” “郭侍卫还真是不知变通,莫要给脸不要脸!” 沈灼冷眼问道:“何时本殿下的长乾宫闹得跟市集一般?教人随意打量围观了?” 韦光庆一早便等在长乾宫门口,本是趾高气扬的呵斥长乾宫侍卫郭展。 回头看到沈灼之后,韦光庆顿时乖如孙子,脸上堆满了笑容:“七殿下,一路劳累,一路劳累啊。” 什么情况? 韦光庆手下的小太监们不可一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再也不敢同郭展对峙,连连跪倒了一片。 这可是韦常侍啊! 前朝便有过十常侍之乱,晋朝初期虽有扼制,但近些年晋宣帝又开始倚重内监,常侍说是翻手为云的人物都不为过。 为首的韦常侍都向七皇子谄媚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继续强势不成? 沈灼:“何事?” 韦光庆弯腰谄笑道:“殿下不是抓到了刺客吗?今上令老奴前来问问殿下想怎么处置?” ……问? 沈灼:“父皇这意思,难不成可以由我自行处置?” 韦光庆笑意更深:“今上说了,‘苦主是小七,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若是朝臣们敢多说一个字,朕就把他们堵回去’,今上金口玉言,那还能有假?” 沈灼:“……” 晋宣帝分明才警告了桓家和太子之间不可太亲近,又派人去了诏狱打算插手军马案,竟没多久又装起了昏庸。 但这也为沈灼透露了一层隐晦意思—— 晋宣帝在试探他有无能力继续调查叶家大案。 若是随意处置,只怕晋宣帝转眼便要将调查叶家大案的事,交给其他人了。 断然不能大意。 沈灼疑惑打量:“那韦常侍今日带这么多人前来是……?” 韦光庆羞涩一笑:“怕殿下想折磨刺客时缺人手,老奴便找了几个能干的。” 沈灼:“……” 谢离疏:“……” 能、干、的? 虽说两人平日里接触过无数谄媚之人,但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韦光庆倒是头一人。 沈灼意味深长的说:“韦常侍真是考虑周全啊。” 韦光庆拈着兰花指,一张褶皱的脸,却笑开了花,丝毫没有听出沈灼话里的微讽:“嚯嚯,当不起殿下如此夸赞,惭愧,惭愧。” 此等谄媚,再联想起上次诏狱时的表现,谢离疏看向沈灼的眼神都古怪了。 莫非韦光庆真是沈清昭的人? 不光是谢离疏,就连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都与他想到了同处,好似知晓了什么惊天秘密,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一直在细口吸着凉气。 沈灼:“……” 别这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沈灼愈发头疼,记忆里的韦光庆惯会捧高踩低,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被‘捧’的成了他。 沈灼皮笑肉不笑:“父皇既是要我处置,逼问也好,动刑也罢,自是本殿下亲自来,便不必劳烦韦常侍了。” 韦光庆颇有些遗憾,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七殿下看不上你们。” 小太监们齐声:“喏。” 待周围人散去,韦光庆才左顾右看,小心凑到沈灼跟前。 “老奴近来得知了一个消息,事关殿下中毒之事。” “桓家前几月去南方采购药材是为了给十一皇子调理身子,十一皇子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太医们都断定活不过三岁,现下离这个日子已不足两个月,桓家便愈发心急了。” “殿下还记得太子为您带来的那盒药膏吗?桓家为了十一皇子,曾找过谢家上任家主谢隐,托他去找配置药膏的道人,两边的联络者,名为宗琪。” 宗……琪? 沈灼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反倒谢离疏耳尖,哪怕韦光庆都压低了声音,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是令他面上闪过一丝僵硬。 沈灼没有放过这一丝反应:“我知道了,多谢常侍。” 韦光庆:“哪里。” 他又悄然补了一句,“殿下是否想查长乾宫宫人单显暴毙一事?既是如此,老奴便再提一句,单显原为祝昭仪宫人,路家兴许会知晓些什么。” 沈灼好奇道:“这些事务不该由皇室宗正管辖?” 韦光庆却是摇头:“十年前那场南渡,胡人对咱们赶尽杀绝,宗亲死伤惨重,这些事便由世代扎根少府的路家来管了。” 沈灼微微顿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韦光庆很快便带人离开了此地,沈灼却并未着急回长乾宫。 谢离疏:“……你打算如何让路家说出来?” 沈灼:“不急。” 他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暗光,“本殿下的印象中,路家可是一块硬骨头。” 既是硬骨头,自有硬骨头的啃法。 — 七皇子被刺杀一事,在建康城世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的暗潮涌动,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议论。 其中以太学府为最。 “听说了吗?七殿下在叶家私苑遇刺,刺客也是个不长眼的,竟对七殿下动了手。太子对廷尉府施压,骆元骆大人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恐怕骆大人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吧?为何没有多多派人保护七殿下。” “那可是太子的心肝肉,也的确怪他自己大意。莫说太子施压廷尉府了,今上纵容着七殿下,让他自行处置刺客,你猜七殿下把刺客送到了何处?谢家!” “嘶——竟是谢家!!” “快变天了,快变天了,谢家竟主动滩了这趟浑水。” 谢家向来不问朝堂,痴迷玄理。 但所有人都知晓,谢家究竟是如何从四家之首,到现在的四家之末,谢家太多优秀子弟埋骨于十年前那场浩大的南渡之中。 谢家接下刺客,让众人嗅到了一丝细微气味—— 谢家投入七皇子门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学府一整日的闹剧后,路禹回到了路家。 家奴为路禹更衣,心疼的问道:“可是课业出了问题?郎君今日看着格外疲惫。” “还不是那个七皇子……” 路禹话音戛然而止,自己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路禹恶狠狠的想,为何自那日七皇子来过太学府之后,只要上学便全是关于七皇子的议论? 从前是贬,今日是夸。 什么‘七皇子金尊玉贵,行事大胆有趣,难怪会被太子宠爱。’ 什么‘看那日君先生下场,便知从前七皇子死缠烂打皆为谣传,七皇子乃天潢贵胄,凭什么不能被人喜欢?’ 路禹听得后背直泛起鸡皮疙瘩,几瞬才平复呼吸:“你去探探,兄长何时归家?我有话问兄长。” 家奴正要行动,雕花木门便被人推开。 来人正是路汀,他气喘吁吁的发问:“前两日七殿下去了太学府,可是真的?” 路禹的心头一阵烦闷,兄长连官服都还未脱下,便直奔他的院子来了。 有这么重视吗? 路禹板着张脸:“是又如何?” 路汀左右踱步,面露懊悔:“我怎的还是从外人口中听说?哎……对了,我听闻七殿下在太学府选了伴读,不知你成绩如何?” 路禹冷淡回答:“不怎么样。” 路汀希冀的眼神瞬间熄灭,忽的坐到了榻上唉声叹气:“哎……可惜啊!可惜啊!” 那模样活像是霜打的茄子。 到底是自家兄长。 路禹叹了口气,安慰道:“我好歹闯到了第三轮,也不算给兄长和路家丢脸。” 路汀拍着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的说:“可惜我未能参加!不是说不限年龄吗!” 路禹:“……” 他方才竟还在安慰?真真是瞎了眼! 路禹胸口哽塞,气息不顺的说:“你出去,莫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近日不想见你。” “为何!?” 路汀摇头晃脑,“想你阿兄当年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哪里比参加的伴读之选的小毛孩子差?” 小、毛、孩、子? 这是人说的话吗! 如此自吹自擂,也不嫌丢人! 路禹被他的厚脸皮震惊了:“近日太学府凶险,兄长也未必有我表现得好。况且只是七皇子伴读罢了,又不是太子和六皇子……” 尚未说完路汀便冷了脸,平日吊儿郎当的表情全都消失了。 他坐在塌前,重重的将茶盏放下,瓷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彻底打断了路禹的话。 房间内万般死寂,家奴们全都惧怕的弯下腰,鲜少见到大郎君发火。 “路禹,你倒是学会那套捧高踩低了?” “太学府那些学子看不懂何为高何为低,你也看不懂吗?” “听着,七殿下的伴读,才值得去争抢。” 路禹脸色微白,朝他辑礼道:“兄长息怒,是我失言了。” 路汀无奈的叹了口气,或许弟弟今日不理解,但高低之论,并不看现在,而是看长远。 路汀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吗?” 路禹:“?” 路汀压低了声音:“桓擎啊!桓家啊!” 桓家设宴三日,参宴皆是高官显贵。 路汀本来兴致缺缺的坐到了角落,却发现尚书台、御史台的官员,几乎都在议论七皇子的事。 他敏锐的嗅到朝中变了风向。 不光是他,许多执掌高位之人只会比他更加灵敏。 众世家对七皇子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路禹愈发疑惑:“桓擎?那等贪恋美色的纨绔,怎会留意七皇子?” 路汀嘟囔了几句:“七殿下也不差。” 路禹一脸你在跟我开玩笑的表情,恨不得扒开兄长的脑子,看看这一个二个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七皇子面丑是事实! 若是吹嘘七皇子通身气派,天潢贵胄,路禹是一万个理解。 但若是吹嘘七皇子天人之姿,路禹只怕得怀疑那人脑子有病。 路汀干咳了两声,也觉得自己的说辞站不住脚:“不过说来也奇怪,殿审时七皇子狠狠整治了桓擎一番,他却格外留意七皇子。” 路禹:“心有怨愤吧。” 路汀却是不认:“谁家怨愤在听到七皇子选伴读不限家世和年龄时,也跟我一模一样的反应?” 路禹接二连三的目瞪口呆,再也不能用灌迷魂汤的想法解释一切了。 殿审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所有人都对七皇子改观? 不知不觉间,路禹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哐当—— 大门被一脚踹开。 两兄弟连忙朝着门口望去,才瞧见路家家主面色泛白的赶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大批奴仆。 路家家主颤巍巍的指向了路禹:“你……你……” 他这一反应,自是把两人吓得够呛。 路汀:“父亲!你慢些说,难不成是弟弟得罪了七皇子,七皇子来问罪了?” 路禹脸色发白,回想起了自己今日对沈灼的无礼。 想来也是,太学府中多有世家对七皇子抱有微词,七皇子选一个来杀鸡儆猴倒也不奇怪。 瞧见路禹的反应,路汀更加着急:“难道你真的惹恼七皇子?” 路禹:“我……” 路家家主这才开口,中气十足的大喊:“七殿下选你当伴读了!” “什么?” “什么!” 两句诧异的声音同时响起。 路汀瞪直了眼:“那么多人都没选,竟选了你!?” 路禹原以为自己大难临头,都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路禹瞬间木化成了一棵树。 心脏在狂跳。 路禹明白那个位置有多少人争抢,才会惊异于竟这样轻易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看似轻飘飘的鸿毛,却重如山石。 路汀闷声询问:“兄长,七皇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路汀闻声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向往的东西杀死,他想要晋朝这颗腐树生花,犹如扑火飞蛾不自觉去追逐。 他无法停下。 “听着,不要好奇。” 他的眼瞳只是一片无光的暗色,“当你黑暗之中窥见一丝天光的时候,你便无法摆脱了。那种滋味,会撕扯你,击垮你,让你俯首称臣。” 路禹更加不懂。 路汀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随我入宫谢恩吧。” — “这便是你想出的法子?” 谢离疏一边吃着鲈鱼羹,一边好笑的看着沈灼,“你都说了路家是根难啃的骨头,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区区伴读之位……” 话尚未说完,便有宫人前来通禀:“殿下,路家的人来了。” 谢离疏手里的玉筷差点不稳,被呛得狠狠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什么? 当真被沈清昭勾来了? 谢离疏满眼不敢置信,又嘴硬道:“沈清昭,你别得意太早,兴许是嫌弃你,要立即进宫辞谢伴读一事呢!” 沈灼小口喝着肉羹:“……我又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我自然知晓他们要推辞。” 谢离疏:“那你为何还要把伴读之位给他们?” “路家是难啃的清流,给路家伴读身份,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觉得,路家和我绑在了一起,这样路家再怎么想逃,都逃不了干系。” “但路家定是不愿的。” “想要辞谢伴读之位可没那么容易,就是要让他们为难,才会同意与我进行交换,主动献出单显和母妃往事。” 沈灼放下肉羹,眼底浮现暗芒,“如此,便能不费吹灰之力。” 谢离疏:“……” 沈清昭这厮果然心黑!还敢说那些人不是他的暗钉! 沈灼正襟危坐:“放他们进来吧。” 宫人:“喏。” 未过片刻,路汀便携着路禹跪在了殿下,隔着一道青竹屏风朝沈灼行礼:“今日休沐,下臣特携家弟前来拜谢。” 殿内静静燃烧着暖炭,香龛中升腾起一缕缕烟雾,那是清甜的果木香。 路汀窥见到了屏风中的朦胧身影,两侧鲛绡风吹时,让人如坠云山幻海。 路汀敬奉的垂下眼眸:“没成想殿下竟选了路家当伴读……” 沈灼瞥向谢离疏,似乎在说:‘是不是如我所说?果真开始了。’ 路汀的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面露热忱:“路家日后定当好生辅佐殿下,以报殿下青睐之恩!请殿下原谅臣的失礼,臣、臣在知晓这个消息后,真是感泪涕下,激动难以自持啊!” 路家妙跪。 沈灼:“……” 谢离疏:“……” 谢离疏回了沈灼一个眼神,好似在说,‘这就是你说的硬骨头?’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七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周遭一片死寂。 沈灼:“……” 记忆里的路家,是比谢家还不知妥协的硬骨头。 当时路家因激进反对新皇沈倦,而被判处满门抄斩,路汀和路禹在死前仍在咒骂沈倦是个‘不仁不义之徒,为了夺得皇位竟与胡人勾结’。 沈灼被囚在东阳宫,只能从叶听霜的口中,拼凑出抄斩那日的场景—— 市集上围了许多的人。 闹市斩首,只为威慑。 也许是昨日才过了中元节,破败而凄厉的天空,狂风过早的卷起了路旁的纸钱,像是提前为路家作‘奠’。 路汀和路禹身着素衣,披头散发,双颊内凹,被酷吏押解着前往市集。 哪怕落败至此,他们还在坚持士人的那一点点风骨。 ‘行刑。’ 虎头闸刀上是难以洗净的陈年血垢,两人被推倒后狠狠按在了铜台上面。 路汀赤红了双眼,脖间青筋凸起。 那并非是恐惧,而是愤怒。 ‘若晋朝覆灭,世家又有何脸面幸存?’ ‘路家微末之族,扶不起山河社稷,亦不愿向胡人扶持之辈摆尾乞怜。’ ‘南渡途中军士死伤二十万,百姓死伤十万,整整三十万英魂埋骨他乡,那条路上的荒坟绵延百里!如此深仇大恨,却及不上权利斗争,哈哈哈哈,可笑至极!我路汀生有何欢!’ 闸刀起落之间,堆尸如山,血流成溪。 那是用命成就的名士风骨。 三千太学生联名为路家兄弟求情[注1],却还是无法救下他们,在闸刀下去的那一瞬间,人群里传来了嚎啕哭声。 苦,太苦了。 纵读书而无法报国,亦无法阻止乱世。 晋朝崩塌在即。 凉风卷起黑色灰烬,那是中元节燃烧后的纸钱,落到了流淌的热血之中。 不光是为路家作奠,亦像是为晋朝作奠。 忆起此处,沈灼长叹了一口气。 沈灼吩咐宫人撤走屏风,没了阻隔之后,他开始沉默的打量着路汀和路禹。 沈灼好不容易耐心一回:“你就不问问,我想让你们路家做什么吗?” 路汀赤诚作辑:“殿下请说,若有需要,路家定然竭力完成。” 沈灼对比着眼前的路汀和路禹…… 这真的是上辈子咒骂沈倦的人!? 沈灼嘴角一抽:“你可要想清楚。”莫要上了他这艘贼船。 路·硬骨头·汀,一脸纯善的问:“殿下莫不是怀疑路家真心?” 怕上慢了这条贼船。 谢离疏的眼神已经从‘这就是你说的硬骨头’到‘你什么时候又和路家勾搭上’的揶揄了。 沈灼:“???” 第三次了,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今日是怎么了? 若不是沈灼确定自己没有拉拢任何人,都要以为满朝文武都是他沈清昭的暗钉了! 沈灼扶额沉吟道:“为何要助我?” 路汀:“殿下人中骐骥,经国之才!殿审凶险如虎口夺食,竟也赢了桓家三分,下臣心生敬仰,只恨不能早些归入殿下门下!助殿下调查不是理所应当吗!” 谢离疏起初憋笑,而后在路汀的赞扬之中泄露出一丝低笑声。 沈灼:“……” 不要以为我没发现你在笑。 ‘噗。’ 沈灼:“……” 又笑了一声! 沈灼更加头疼,路汀夸起人来,活脱脱的奸佞之相,竟能把人人厌恶的他吹得宛若天边星子,夸大得沈灼自己都看不下去。 沈灼长叹,单刀直入:“你们路家可知晓我母妃从前的宫人,单显?” 路汀心下了然,看来当真是为了此事。 他朝路禹使了个眼色,便让他将事先准备的函件呈上。 沈灼审视着函件内容,不由的僵了脸色:“这上面说,母妃的确有想收养沈元衡的想法,且还是由单显传达的。” 谢离疏愈发疑惑:“这同单显暴毙有何关联?” 是啊。 单显若是活着,玉符栽赃一事完全可以谎称被奸人偷盗,不认罪责,但暴毙……无异于将玉符栽赃一事坐实。 沈倦断不会这般愚蠢,定然是有更大的理由,单显才非得暴毙不可。 玉符栽赃就足够大了,比栽赃还大的理由是什么呢? 沈灼喃喃自语,发出几缕气音,小得微不可闻:“沈元衡好似……很是着急,他为何这么着急的想要抓住叶家大案?” 比起上一世,沈倦似乎更为激进。 沈灼了解沈倦,他惯会审时度势,藏匿幕后,喜好鹬蚌相争的戏码,极少在棋局的第一手落子时便把自己暴露出来。 不……安吗? 沈灼心跳极快,好似抓住了乱麻中的线头。 是了,是不安! 正因不安,沈倦才会去冒险,才会入了太子圈套,才会为了权利去蹚这趟浑水。 沈灼好似窥见了前世不曾窥视到的黑暗一角,只要拽紧线头,便能看清一切。 “沈元衡在不安什么?” 一定是他最痛的地方! 答案即将呼之欲出—— 定然藏在母妃想要抚养沈倦的行动之中! 沈灼眼底溢满了难以扼制的兴奋,像是终于要将角落里阴暗的蛇拽出来,拿捏‘它’的七寸。 路汀听罢,下定了决心:“若是想知道祝昭仪为何会这样做,便得提扶黎一族。” 沈灼:“……扶黎一族?” 路汀点了点头,捡着要紧的开始讲述—— “现在天下二分,北边有北魏,南边有晋朝。而宁朝只是一小国,在北魏和晋朝之间夹缝求生。其实二十年前,还有一个小国黎朝。” “那时今上正值壮年,一度压制胡人,稳居洛阳。今上雄心壮志,想要天下归一,曾分出兵马攻打南蛮未开化之地,其中的黎朝皇室便自称扶黎一族。” “当时晋朝如日中天,黎朝只是小国又怎能抵挡?” “黎朝皇室皆亡,俘虏回来的皇子和公主,便是您的舅舅和母妃,祝熙之和祝聆歌。” 这是沈灼头一回如此详尽的听到母亲的事。 母妃魂断香消时他过于年幼,一场大病后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记事之后,母妃成了宫中禁忌,‘据说’那是君王心头的白月光,君王为此一蹶不振变得昏聩,便更加无从查起。 沈灼呼吸乱了几拍,掐住自己的手才堪堪平复。 “那两位……” 路汀颇有几分惋惜,又实在不敢置喙,“总之,祝聆歌而后成为了昭仪。宗太师当年曾拼死反对,却也无济于事。” 沈灼微怔:“老师曾……反对?” 路汀低下头,支支吾吾道:“您的舅舅祝熙之,因天资出众而受到宗太师庇护,乃是宗太师的得意门生,当年的祝熙之,也是风光霁月的人物。宗太师反对并不是针对,而是为了保全,祝昭仪性子柔善温和,大抵是不适合入宫的。” 沈灼脸色微白,难怪老师如此庇佑他,原来是爱屋及乌。 路汀又道:“在您六岁时,也就是晋朝南渡之前,祝昭仪曾向宗正提出,想要抚养冷宫内的六皇子,但此事便不了了之。” 沈灼:“为何?” 路汀摇头,他也不清楚了。 谢离疏摸着下巴:“祝昭仪是南渡时病逝,而后祝熙之也渐渐没了下落,当初也是疑点颇多……国师石煊,也是祝熙之失踪后崭露头角的。” 沈灼冷笑了一声,这才明白了军马案的由来。 “母妃的事牵扯众多,至今余波也未停息,‘他们’惶惶不安,总怕被细查,第一个对付的自然是对此事上心的老师!” “这群混账!” 路汀听闻此言,热泪盈眶的说:“想来的确如此了,宗太师这十年来,一直没有放弃调查当年之事,这才成了众矢之的。” 从前只听过怀璧其罪,没成想追查真相竟也成了罪。 路汀咬咬牙狠狠心,大着胆子朝沈灼说道:“求七皇子重审军马案!” 所有人都噤声了。 路禹一直在一侧看着,本来对成为七皇子伴读一事并无执着。 但看到兄长,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兄长这几日如此反常。 晋朝不能被门阀把持! 晋朝需要清流牵制世家,才能确保长存。 可何其困难!何其困难啊! 太子和六皇子皆非清流之选,唯有—— 七殿下! 路禹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了高座殿上的沈灼。 窗棂渗出暖阳辉光,好似沾满了碎金箔。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黑絮般的夜即将来临,最后一缕旖旎霞光溢撒在了沈灼的眉眼,好似万千光华停驻于他一人之身。 还真是窥光,窥见黑暗中的一点光。 清流选不了任何人,所以当七皇子展露……哪怕一丝的英明时,他们都会如飞蛾一般扑上去。 或许七皇子不够英明,或许七皇子不堪托付,但这统统都不重要了。 无以救国。 他们被无力感重压了十年。 他们,便是这样卑微。 路禹踌躇不安的捏白了手,终于明白了兄长的感受。 但…… 那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七皇子会答应吗? 沈灼从榻前起身,拖着清瘦的身体一步步走向路家兄弟。 不值得。 不妥当。 不应该。 哪怕人人都在劝告,但他一个字都不会听。 “老师的冤由我去洗清。” “军马案,本殿下审定了!” 路禹微怔,抬眼看向了近在眼前的七皇子,他从这双眼里,看到了暴烈的野火。 纵大雨倾盆,也在放肆燃烧。 他任由那片野火倾倒。 路禹的心口鼓胀,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头一回心甘情愿的弯下腰,拱手辑礼道:“路禹,甘为七殿下驱使!” 殿内再度死寂。 香霭缭绕,烛火不动,快要入夜却没有丝毫的寒意。 寂静无声时,反倒更能听到那错乱的呼吸、微微的抽气、湿润的汗潮。 沈灼:“即是如此,帮我做一件事。” 路禹含着泪光:“但凭殿下吩咐!” 沈灼:“同谢家一起,帮我看顾好刺客。现下所有人都在留意刺客的消息,他亦是拿稳叶家大案的关键。想来军马案相关之人,会比旁人更加不愿我拿稳叶家大案。” 路禹问:“殿下想如何做?” 沈灼一甩飘逸宽袖,眼底玩味而兴奋:“都说叶家大案是一把刀,那这第一刀,便先斩致使单显暴毙之人!”沈倦! — 沈灼独坐未眠。 春寒未过,凄风渐雨,白玉珠般的雨点逶迤而至,将廊下旧灯笼染湿,摇曳风中的残光很快便被熄灭。 斜飘进殿内的雨,像是要吞噬木桌上的一盏孤灯。 泼墨般的寒夜终于来临。 沈灼失神的看着棋盘上杀得正酣的黑白棋子,双指间拈着的一枚棋子迟迟不知如何落下。 路家今日所答,超过了他的设想。 ‘白光’说将他带到新的世界,但又的的确确是他的世界,究竟何处不同了? 好似不是怨恨,而真的是宠爱。 思绪刚一转至此处,沈灼便瞬间失了呼吸。 很多人恨他,沈灼并不在意。他太习惯于旁人厌恶的眼神了,尤其是在失去所有的那两年里,所有的手段都因此而生。 但可怕的是喜爱。 一旦有人对他展露出喜欢…… 那才是他最陌生的事。 前世被囚在东阳宫后,叶听霜那个带着血腥的吻又再度浮现于眼前。 沈灼一直认定,那时的叶听霜是因为厌恶才令他难堪。 可现在玉簪的污蔑消除,除掉了厌恶,会有什么呢? 喜……欢? 不! 沈灼呼吸粗重,手上力道一松,夹在双指间的棋子竟直直砸落到棋盘,将厮杀得最激烈的地方弄乱。 沈灼双手撑在棋盘两侧,指节微微泛白,一种难言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叶听霜,你那日为何擅闯长乾宫?” “叶家私苑时,又为何肯拿校事府令牌?” 莫非叶听霜也有记忆了? “殿下,叶内侍回来了。” 随着一声禀告,沈灼涣散的双瞳恢复了些许神采,平复着凌乱的呼吸:“让他进来。”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人影走来。 叶听霜一路风尘,连衣衫也没来得及换,只为能够早些回到长乾宫,回到沈灼的身边。 沈灼:“过来,帮我看看这盘棋。” 叶听霜朝着内殿走进,脸色看上去比往日更为苍白。 他看到了沈灼面前的棋盘:“这盘棋,两边太过焦灼,若想破局,都须得走危路。” 沈灼手上玩弄着黑子,忽的下了一步,棋子和棋盘碰撞时发出了清脆之声。 “你说得对。” 他下定决心了。 如果发现叶听霜恢复记忆,他和他便只能是死敌,绝无和解的可能! 沈灼一时的脆弱消退,如千山寒川般的冷漠重新刻入他的骨头。 他侧身瞥向叶听霜,缓慢的打量了起来。 前世叶听霜那声凄厉的询问仍在耳边响起—— ‘为什么是你?’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把他当做仇人。 可笑! 沈灼恶劣的刺激道:“不问问叶向磊被我放置何处了吗?” 叶听霜:“……殿下将二叔放置何处了?” 沈灼冷漠的勾唇:“交给太子了,毕竟没有任何人,及得上老师的军马案。” 叶听霜不懂沈灼为何舍得这样污蔑自己。 酸胀、苦涩。 他的心脏越跳越空,升起细密的刺痛感。 纵使他自己不查,回长乾宫前,牧凌也将二叔被安置谢家的事情告知于他了。 叶听霜:“……殿下为何要故意引起别人厌恶?” 沈灼没有放过叶听霜那一丝的反应,的确不像是记得前世他将叶向磊下落交于太子的样子。 若是叶听霜有记忆,定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 那的确是他犯下的恶。 “骗你的,这么容易就信了?看来你在校事府没学到多少本事嘛。” 沈灼苍白的手指在茶盏口转动了一圈,被热气蒸腾得泛起了粉色,“我会让叶向磊假死,偷梁换柱,暗度陈仓,让所有人都不必再盯着他。” 还好,叶听霜没有恢复记忆,他也不必对叶听霜下狠手。 叶听霜不禁问道:“殿下可有想要达成之事?” “这么快就想报答了?” 沈灼笑了起来,那样冷的眼神,却生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还要再试吗? 不能对叶听霜掉以轻心! 他太了解那个权宦,最会隐忍蛰伏,若是对他稍加松懈便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便说说我现在最想做的。” “叶听霜,你知道吗?我想拿到君照雪手中那颗可解万毒的天星。” 叶听霜:“……那对殿下的毒毫无用处。” “是啊,只有你的血才行。” 沈灼看着棋盘,心道他果然知晓此事,“若是有朝一日我解了毒,恢复容貌了呢?你的血也能作为一个理由,摆在明面上吗?” 比不上。 那句隐含在内的意思,让叶听霜吸入一口寒气,暴戾的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我太了解君照雪,他不会对送到嘴边的猎物感兴趣。要想激起他的反应,就必须要钓足他的胃口,让他生出征服欲。” 叶听霜眼底翻滚着乱云:“殿下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些?” 沈灼托腮笑了一声,招小狗似的将他招到自己的身边。 叶听霜没有任何迟疑,很快便抵达了他的面前,眼底还来不及露出任何情绪,便被沈灼拽住了胸前的衣衫,拖拽着抵达沈灼面前。 两人的距离变得极其接近。 呼吸交缠,便是缠绵。 沈灼的笑容像是藏了毒,声音婉转诱人,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犹如一块不会被融化的千年寒冰。 “你也对我生出征服欲了吗?小狗。” 叶听霜的眼神徒然危险了起来。 分明连引诱也算不上,只是几句不经意的撩拨,竟让他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的干渴。 小殿下就像是诱人的蜜。 “不敢。” “为什么为了我暴露身份?” 沈灼眼底的冷意更甚,“为什么宁可放弃绣衣御史的身份,也要待在我的身边?你想用此事携恩拿捏我?” “不敢。” “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说!” “不敢。” 叶听霜的三句‘不敢’,一句比一句心颤,一句比一句失控。 手心渗出湿润的汗潮。 心脏快要炸裂。 他的背脊越来越弯,衣领都被沈灼拉扯得凌乱而暧昧,身体绷紧成一根脆弱的线。 沈灼终于笑了,感到了满意。 只是那笑容像是带着剧毒的妖娆之花,好似所有的甜都掺杂了刺人的冷。 他看待他的眼神,同看待收藏的兵器无异。 沈灼:“我有时会在想,若我不是想要你,而是想杀了你呢?” 这一瞬间,终于刺激到了叶听霜。 他缓缓抬头,直视着沈灼,滚烫的、晦暗的、凶狠的情绪就此点燃。 想要你,想杀你。 如此荒唐对立,却又真是可怖。 当后怕和愧疚被沈灼亲手剥离,叶听霜内里的侵占欲便就此展露。 叶听霜不退反倒更进一步,拽住了沈灼的手腕:“殿下,不想听听看我在校事府查到了什么?若是殿下听到了,还会想杀我吗?” 只听撕拉一声—— 叶听霜的衣领就此被扯烂。 他向前一步的神色之中流露出一丝疯。 好烫。 沈灼拧眉:“你……松手!” 叶听霜的手心像是着了火,沈灼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灼热所带来的痛楚。 这只手或许才审讯了犯人,如今却在紧拽着他,与他肌肤相贴。 叶听霜的心脏环绕着一股怪异的情绪,指腹下的肌肤如珍珠一般雪润细致,似乎用力一掐便能泛起桃花瓣似的红。 他的小殿下似乎被气到了,眼里的冷意被怒意盖过,眼尾像是晕开了一圈殷红,连难看的瘢痕也挡不住这活色生香。 沈灼咬牙:“叶!听!霜!” 叶听霜松开了手,好似方才的侵略不过是假象:“殿下难道不想知晓谁在背后污蔑吗?我来仅仅只是为了这个,殿下又何必再试探我?” 在沈灼一声声,一句句的逼问下,叶听霜心口那句狂悖之语几乎要宣之于口—— 他想要沈灼。 不是出自喜欢,而是出自占有欲。 不要再刺激下去了。 他真的会以下犯上。 沈灼冷笑了一声,原本想要踹他下去。 可叶听霜却温顺的将他的手掌摊开,新制的药膏便这样交到了他的手上:“太医开的药不好,殿下还是用这个吧。” 沈灼大抵知道这是什么,挑眉道:“现在才恭顺装乖?晚了。” 叶听霜:“……恭顺装乖?” 他突然说,“殿下也觉得我和君照雪神似吗?” 沈灼脑子空白,不知道尖锐对峙,为何突兀变成了询问。 沈灼有些僵硬:“不像。” 或许前世曾有一段时间这么想过,但也只有短短几次。 况且叶听霜就只是叶听霜。 叶听霜却没有错过他一丝的迟疑,某种情绪又再度激烈了起来,却压抑成暴风雨前的宁静:“……这件事,奴迟早会向殿下讨还。” 本是调情。 落在沈灼耳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沈灼不怒反笑,真是越来越像他记忆里的那个权宦了:“放肆!” 叶听霜:“奴不过就是学一学殿下日常的举动,殿下这就动怒了?” 学人精! 沈灼在心头骂道。 若是学他平日那些羞辱人的举动,定然是想要报复于他! 叶听霜果然心怀不轨!须得提防! “那你可得好好学学。” 沈灼踹了他一脚,将叶听霜踹下坐榻,高高在上的挑眉,“离远点,跪着说。” 直到此时,沈灼才终于确定了。 看来不是喜欢。 太好了。 沈灼想叶听霜贪图权势、声名、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叶听霜的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又很快归于平静,说起了正事儿。 “今日前往校事府,不光是交还令牌,还查到了一些事情。” “单显暴毙前一日,同六皇子见过一面,玉符栽赃一事坐实了。” 沈灼沉思:“也就是说,并无进展?” “……有。”叶听霜的心脏滚烫,“校事府审讯结果,单显暴毙当晚,曾威胁传话宫人,让六皇子助他登上十常侍之位,不然他便会将六皇子生母一事道出。” “六皇子杀单显,或许是因为身世。” 叶听霜看向了沈灼的手心,难掩的兴奋—— 把柄这种东西,最适合放在他的手心里玩弄了。 想来,他会很喜欢。 沈灼目露错愕,所有的疑惑都在此刻得以解开。 “嗤,原来这便是沈元衡的七寸。” “难怪沈倦如此心急,也要抓住叶家大案。” 前世他的生死掌控在沈倦手里太久,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掌握到沈倦的把柄。 真让人愉悦! 叶听霜:“叶家大案的事,奴不想让太子或者六皇子查——” 沈灼像是被捋顺了毛,难得有了些好心情。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你还想选谁?” “选你。” 一句简单的话,却如刀如箭。 沈灼看到了叶听霜眼里隐晦的放肆。 “从今往后,奴和殿下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所以日后殿下若是太过火,奴‘偶尔’的以下犯上,还望殿下容忍。” 叶听霜同记忆里的权宦更加相似了,哪怕身处下位,也敢以下犯上。 沈灼眯起眼,难得没有追究。 “你倒是懂得时时刻刻讨要‘吃食’。” “哼,下去吧。” 叶听霜:“喏。” 沈灼在他即将离去时,抿了又抿,最终道出了口:“三年前栖安寺山脚……” 叶听霜背对他的脚步微顿,静静等待着他,没有半点逼迫之意。 沈灼难以启齿:“我迷恋君如琢多时,曾听闻他想要栖安寺名僧手中的孤本,便跑了好几趟栖安寺,终于让名僧松口。” 这是什么感受? 为何要这样安静的听他说完? 前世分明…… 谁也不愿意听他说话。 沈灼硬着头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得酸胀疼痛:“我那日开心极了,哪怕流民……也便是你堂兄冲撞,也没有怪罪,反倒听他说起有冤屈,便拿了信物让他去廷尉府伸冤。” 两世加起来,他都不知道当日的流民是叶家人。 难得的善心,却酿成了恶果。 被憎恨、被污蔑、被错怪。 他本以为可以不在乎。 叶听霜:“……奴代替叶家,多谢殿下。” 沈灼紧抿着唇,沉默了良久,忽而有种受到委屈的酸楚和哽咽。 肩头的幻痛,也好似在这几句简单的聆听之中,渐渐得到了缓解。 “你下去吧。” “明日随我去太师府一趟,是该装模作样的查查老师的军马案了,也让我那位父皇放宽心。” 殿内再度死寂,外面分明已步入黑夜,却不知何时风雨初霁。 暖风破冻,绿意融冰。 廊下红色灯笼摇曳,将含苞吐萼的光景带入到沈灼的眼帘。 原来浓烈的夜色之中,也藏着汹涌的春色。 今年的春,来得太晚了些。 沈灼久久没有挪开目光,想要触碰又收回了手—— 可惜,太迟了。 若是方才的聆听出现在前世,那该有多好啊。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连续奔波了几日,沈灼几乎沾枕即眠。 分明已至春日,身上仍旧冷得发抖。 沈灼恍惚中似乎看到有人掌灯而来,那人为他拭去额间冷汗,又新添了银丝炭。 终于不那么冷了。 意识如孤舟漂泊海面般沉沉浮浮,沈灼想要拽住那人,却无法醒来。 “母妃!” 再度睁开眼时,刺目的光线从虚掩的雕花朱窗透入进来,天渐渐亮开了。 沈灼头疼欲裂,还以为昨夜只是个梦,侧眼望去时,却瞧见了一盏熄灭的宫灯。 灯芯余温尚在,看来昨夜并非幻梦。 是叶听霜? 沈灼:“……” 哪怕是面上最疼爱他的兄长,亦不曾在噩梦之间陪伴过他。 沈灼的手指不自觉紧捏了身上的绫罗锦被,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之中。 可越是如此,越是窒息。 为数不多被疼爱的经历提醒着他,温柔和善意才是剧/毒。 总会消失的。 沈灼沉声道:“来人。” 没过多久,便有一溜烟的宫人进入到殿内,为首的便是叶听霜,他细致的为沈灼整理梳洗,穿衣、净面、熏香。 周围的宫人也不敢上前,只是端着东西规矩站好。 叶内侍虽然来长乾宫的时日较短,但近身服侍殿下这件事,他向来不愿假手于人。 沈灼晲着他,淡淡讥讽:“你倒是伺候上瘾了?” 这话夹枪带棒,何尝不是在说昨夜之事? 叶听霜:“伺候殿下,又怎会不上瘾?” 沈灼嗤了声,笑骂道:“叶大人好生油腔滑调,从前伺候旁人时,也这般……” 话到一半,沈灼瞬间冷脸,“手拿开。” 叶听霜:“昨日殿下不是答应了奴,会容忍奴的些许‘以下犯上’?奴手脚粗苯,请殿下勿怪。” 沈灼:“……” 狗东西。 阴阳怪气讥他几句,就要借着悬佩的机会碰到他的腰? 就这么迫不及待,学着他往日的样子侮辱回来? 沈灼:“叶大人如此锱铢必较,不去学习商贾之道还真是可惜。” 叶听霜露出一个笑容。 他并不常笑,这一笑若清泉荡开涟漪,融了山光,乱了水色,仿佛所有的凉薄都融化了。 “殿下夸奖,奴便收下了。” 夸奖? 呵。 脸皮可真厚。 沈灼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是被‘捉弄’了。 沈灼变脸,正要发怒,便听到宫人当中的夏乐低呼:“殿下,您看那是……?” 顺着他的话望去,沈灼才瞧见角落的香几旁,有颗光滑的圆珠。 沈灼:“去看看。” 夏乐闻声将其捡起,惴惴不安的看向沈灼:“……这好似是太子随身携带的紫檀蜜蜡佛珠。” 当日中毒时太子遗落了一颗,后来派人前来寻找,却一直未能寻回。 太子虽未多言,回去却阴沉了好几天。 据说这串紫檀蜜蜡佛珠乃太子生母遗物,太子珍惜如宝,从不离身。 叶听霜的笑很快冷淡。 又被抢走了。 这些年接触了何其多的腌臜之事,他一眼便能推测出这位宫人在想些什么。 兴许太子的紫檀蜜蜡佛珠不是找不到了,而是被人故意收起来了。 夏乐是想借着它,成为皇子近侍。 怎么办? 小殿下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总是这么轻易被抢走啊。 夏乐怯弱的说:“殿、殿下,这颗紫檀蜜蜡佛珠,殿下想如何处置?” 沈灼:“给我吧,我找个时间亲自还给阿兄。你做得很好,日后便来殿前侍候吧。” 夏乐:“喏。” 他快被叶内侍的眼神刀死了! 沈灼将佛珠收于锦囊中,星眸微微涣散,回想着昨夜的噩梦。 那个两世都想不起来的母亲,逐渐在脑海里清明了起来。 “我好似记起母妃的一些事了。” 叶听霜为他整理衣饰的动作一顿,抬眼朝着沈灼望去。 沈灼凑到了叶听霜耳边,压低了声音:“‘哪怕依靠你六兄,都别去相信太子’、‘你六兄害不了你’。听明白了吗?是害不了,而不是不想害。” 母妃究竟知道了沈倦什么呢? 沈倦的生母究竟哪里有问题? 沈灼嗓子发哑:“我本该牢牢记住,可母妃的死对我打击太大,紧随其后的便是大病一场。我忘记了母妃的样子,也忘记了母妃死前的叮嘱。若母妃知晓,会不会怪我太蠢?” 叶听霜心里浮现一丝刺痛:“想来祝昭仪不会怪罪殿下的。” 沈灼自嘲道:“兴许吧。” 简单的用完早膳后,沈灼便带着叶听霜前往太师府。 自从军马案事发,太师府便被查封,早已是人走茶凉。 牛车摇晃之间,便已抵达宫门,却在阙下碰到意料之外的人。 隔着车帐远远望去,便能看到君照雪温声同奴仆说话的神态,温润碧透得若一池春水。 任谁见了便要道一句—— 风雅为骨,霁月清风。 瞧见渐近的牛车,君照雪才凑近:“殿下昨夜可睡得安宁?” 沈灼挑眉:“君先生为何在此处?莫不是又得了我阿兄的命令?” 君照雪:“太子之令,不敢不从。” 看来这是要监视了? 想起今日还有要事…… 沈灼放下车帐,头疼的说:“上车吧。” 叶听霜温顺的眉眼骤然凛厉成冰,回想起了小殿下曾坦言要钓足君照雪胃口的事。 最碍眼的人来了。 君照雪正要登上牛车,侍从白笑赶忙伸手:“郎君,奴扶您上去吧。” 君照雪疏离的笑着,像是戴了一层虚假笑面:“不必。” 白笑是宁国人,侍奉在君照雪身边并不算不久。 他又想起今日对宁国极其重要,便想将手中纸条递给君照雪。 今日密谋事关籍田之变啊! 晋朝七皇子算什么? 再说七皇子丑陋是有目共睹,前些时日没脸没皮的缠着郎君,毫无自知之明。 白笑火急火燎的伸出了手,谁知刚一触碰到君照雪的手指,君照雪便猛地抽回了手。那力道之大,足让白笑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差一点没站稳。 白笑面露错愕:“郎……君?” “你倒是会替我做主,连我做什么你都要插手。” 君照雪起初笑意还能勉强遮掩,而如今脸上只剩下了冷淡。 白笑脸色煞白,聪明的听明白了君照雪在指什么—— 今日陪伴七皇子比密谋更加重要。 回想君照雪的手段,白笑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有任何置喙:“奴该死!不该催促郎君!” 君照雪却没有给他任何的眼神,晾得他愈发颤栗和恐惧。 待到牛车启动,白笑也只敢和外面的车夫坐于一起。 牛车直奔太师府而去,行至途中却雷声大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很快便落了下来。 自从入春以来,今年的雨水便多得出奇。 雨珠起初如珍珠,而后便淅淅沥沥狂奔而下。 石子般的雨滴,让牛车负重难行。 青石街道的百姓人影逐渐稀疏,许多人都着急跑回了家,想躲一躲这明眼一看便会下很久的大雨。 颠簸中的沈灼又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 上次去叶家私苑时,便担忧他的身体。 君照雪不自觉的拧了眉头,目光下意识的瞥了过来。 沈灼的身体,未免太过虚弱了。 那个曾经明媚、放肆到让人厌烦的人,却如褪色的古画,渐渐失去曾经的鲜活。 仿佛那不是咳声,而是戳进心里的刀。 君照雪:“殿下不好生养着,为何非得今日去太师府?” 沈灼接过君照雪递来的水囊,润了润刀割般的嗓子:“老师等不了,我须得快些……再快些……” 叶听霜按下正要递水囊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囊口的木塞压得变形。 他一向最擅长克制和忍耐,今日却屡屡失态,君照雪还真是小殿下心尖之人啊。 牛车行速缓慢,白笑便将目光留意到了车内。 在接过水囊时,七皇子也不慎触碰了郎君的手指,郎君却没有半点不悦。 白笑的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一块石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为……何? 郎君对他的触碰感到厌烦,却对晋朝七皇子的触碰毫无反应? 白笑呼吸急促,难忍的朝着牛车里喊出了声:“郎君!” 尖锐的声音似刺破了怜悯,君照雪的眼神逐渐清明,像是在迷雾之中拨云见月。 他是……怎么了? 君照雪抿唇:“莫要大呼小叫,以免惊扰了七殿下。我知晓你担忧我的身子,等今夜回去后便请医工,这总行了吧?” 白笑略略松了一口气,看来郎君还不曾忘记今日密会。 太好了! 沈灼喝了水,嗓子稍微舒服了些:“这雨是越下越大了,或恐满城积水,你晚上能回去?” 君照雪的笑都像是蒙了一层雾:“劳烦殿下忧心了,不打紧,哪怕因雨势太大而无法回去,便在留宿的地方请‘医工’也行。” 沈灼一语成谶。 牛车的车轮卡在了泥泞之中,车夫的身上被大雨淋湿,低低的喊道:“殿下,恐怕今日去不了太师府了,车轮坏了。” 沈灼:“……” 今日真够不顺。 车夫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座建筑物内便有人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微掀的车帐外,正站着一名身高九尺,体型健硕的胡人部曲。 沈灼一瞬便认出了他,便是那日在叶家私苑时,沈倦支使着送手炉的胡人部曲,还被自己用长剑刺穿了手掌。 沈灼:“你为何在此处?” 雷文力瓮声瓮气的抱拳:“远远瞧见七殿下牛车损坏,雨又这般大了,六皇子命我来邀七殿下去王府避雨。” 沈灼将车帐撩得更大,朝着上方瞥去—— 二楼阁楼,雨滴正拍打着瓦片,沈倦推窗远眺,正在接雨的手像死人一样苍白。 不怪他认出沈灼的牛车,实乃太过显目。 太子为了彰显自己的宠爱,对弟弟格外大方,沈灼吃穿用度皆为最好。 “清昭。” 那一声轻唤,两人的目光便撞到了一起。 沈灼眼皮一跳,没成想在途中撞到了沈倦:“六兄,好巧。” 他对沈倦前所未有的戒备,却生生扯出了一个笑容。 沈倦半个袖子都湿了,病气萦绕在他的眉宇之间,没有丝毫折损他的清隽容貌。 沈倦的语调很轻:“这里离王府已经不远,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停了,不若来六兄的王府避避雨?” 沈倦虽未封王,却也是迟早的事。 晋宣帝对这个儿子格外偏心,早早为他备好了一切。 沈灼却听出了他语调里的恶意,像是一条阴冷的蛇,要用自己的身躯一圈圈缠绕而来。 叶听霜正襟坐在牛车内,听着四面八方压来的雨声,微垂眼罅间透出了一丝冰冷。 心底的敌意像是一株正在长大的嫩芽,很快便要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六皇子就那么害怕他和小殿下联手? 栽赃、污蔑、离间,无所不用其极。 小殿下说得对,他的确该学学商贾之道。 玉簪一事,他必然锱铢必较,一分一毫也休想放过。 沈灼讥诮道:“六兄前日才去堵了叶家私苑,今日便有心情出来听曲儿了?” 沈倦:“莫要闹小脾气了,你的牛车坏了,若是淋到雨,又要大病一场了,随六兄回王府吧。” 来得正好! 沈灼探查太师府不过是为了稳住晋宣帝疑心的幌子,真正在意的是沈倦的秘密,自然不可能不答应。 雷文力听罢,直接抢了车夫手中缰绳,驾车朝着前方而去。 没隔多久,便抵达了王府。 眼前的建筑如桂殿兰宫、似飞阁流丹。 屋顶琉璃瓦五彩欲滴,雨珠顺着起翘檐角滚落,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每一声都富有诗意。 放眼望去,廊台相接,曲桥相通,建筑巨大却又因屋面如鸟翼伸展般起翘,而显得轻盈活泼。 王府处处都彰显着晋宣帝对这个儿子的重视。 沈倦并未正式封王,王府也仅是偶尔过来。 王府上下仆役听闻不仅是沈倦,连七殿下沈灼也过来了,惊得宛若沸腾的油锅,连忙备好了一切保暖之物。 王府长史整理衣冠,这才连连走到了门口。 “见过两位殿下。” 长史赶忙拿了一把油纸伞递到沈倦面前,却被沈倦推开:“先给清昭。” 王府主人乃沈倦,众人却簇拥着七皇子,生怕让他淋到雨。 若是外人来看,怕是要以为封王的乃是沈灼。 待到走入内室,两位皆是孱弱的主,皮裘、手炉、热水、炭盆,一样接一样如流水而来。 “两位殿下衣物都湿了,还是先换一件吧!” 屋内升起了暖炭,渐渐驱散了刺骨的寒气。 沈灼喝着姜汤,将碗放置在案几上面:“我不喜旁人服侍,你们去看顾兄长吧。” 众人齐齐回道:“喏。” 隔着一道紫竹屏风,两边都忙碌了起来。 沈倦虽是个病秧子,身量却比沈灼高出不少,沈倦的衣物对于沈灼来说皆是有些长了。 叶听霜紧绷的面皮一直没有松开过,莫名看这身衣服刺眼。 沈灼戒备的看向屏风一侧,在叶听霜为他更衣时,突然凑到他的耳边低语:“以你校事府的经验,可发现宅子有何异常?” 一道屏风而已,若声音稍大些,便会被沈倦听到,因此沈灼凑得尤为接近。 湿濡的气息,好似近在耳旁。 叶听霜嘴唇轻启,心头的戾气消散了些:“有。” 沈灼追问:“何处?” 叶听霜:“布局是有些怪异,王府本该一址一座,可背面被街道和高墙隔开的还有一座。” 沈灼:“那一座是……?” 叶听霜:“国师石煊的府邸,若中间挖空相连,便极其容易密会。” 此时叶听霜已为他脱去了外衣,放置他的腰带上。 “殿下可还要奴继续脱?” 沈灼涣散的瞳孔渐渐聚拢,才惊觉两人此刻隔得尤为靠近。 雨水的潮湿气味,也湿漉漉的散在四周。 因那个‘脱’字,一下子烫了起来。 沈灼:“……更衣而已,为何不要?” 叶听霜的手指已勾住了他腰间的细带,只是轻轻扯动,细带便在暧昧松解。 “既是殿下吩咐,奴一定尽心尽力。” 今日乘坐牛车时,小殿下只顾着君照雪,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放到他的身上。 而后沈倦出现,又夺走了小殿下的视线。 他很不爽。 在腰带即将滑下去的最后一刻,沈灼突然间拽住了他的手:“等会儿传话给君照雪,试着让他帮我引开沈倦,我想探探是否真有挖通密道。” 叶听霜突然笑了:“殿下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要探查?” 什么时候? 冒险来王府,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吗? 沈灼刚要回答,沈倦那边便已换好了衣衫。 “清昭还未换好吗?” “莫不是叶听霜无能,虽精通审讯,却做不来这些服侍之事?” “用不用六兄派奴仆帮你?” 沈灼慌乱回了句:“不必。” 他警告的看了一眼叶听霜,压低了声音,几乎只能看到他的口型:“听着,装脚崴。” 只有这样,在叶听霜行事时,才能尽可能洗脱嫌疑。 也许是声音过于小了,叶听霜似未听清。在沈灼推他时,叶听霜竟未能顺势倒下,反而让沈灼因力而倒。 什么情况? 一片天旋地转后,沈灼便在跌倒时,压在了叶听霜的身上。 沈倦和君照雪已换好了新衫,只听叮当作响,赶忙冲进来时,却瞧见沈灼衣衫不整的压在自家内侍身上,连腰带也散到一旁。 沈灼的膝盖都被撞红,部分湿濡的旧衣便铺在地上,眸子里因为疼痛而盛着潋滟湖光,像是要荡晕人。 好不香艳。 沈倦:“……” 君照雪:“……” 心口萦绕着一口无法吐出的热,直窜入四肢百骸,生出难忍的闷痒。 后跟进来的奴役们也瞧见了这一幕,纷纷惊呼的侧过了头,耳根却都有些泛红。 这、这是七皇子? 他面颊的恐怖瘢痕,袒露在众人眼帘。 猝不及防,叫人止不住心惊。 七皇子貌丑乃是事实,可他的身上就是呈现了与之截然相反的香艳,宛若一抹惊鸿掠影的春情。 随之而来的,则是强烈遗憾。 为何非得是这样一张脸被毁了呢? 见到奴仆们愣了神,叶听霜的表情不禁犯了冷,也顾不得是不是沈倦的衣衫,直接将沈灼遮住,好似一丝半点都不想被人瞧见。 沈倦的表情更加难看,不悦的问道:“更衣罢了,还能贴到一起?” 叶听霜莫不是故意? 沈灼被盖在宽大的衣衫之下,一脸难看的看向了叶听霜。 叫你倒你不倒!现在我倒了! 现在该怎么说? 难道是叶听霜在使坏,存心报复? 沈灼深吸一口气:“是我不慎摔倒。” 沈倦:“你还想替他遮掩?你怎会平白摔倒?” 沈灼:“六兄,真是我自己!” “够了。” 沈倦周身气息愈发阴郁。 叶听霜这是给他背锅了? 沈灼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羞耻:“六兄,我脚崴了,能否在王府借住一晚?” 这是……请求? 沈倦见过太多次尖锐的沈灼,叶家私苑那夜后本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许,他们二人间终究要不死不休的。 诱骗过。 蛊惑过。 蝴蝶迟迟不肯降落。 可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平日里吝啬对他展露脆弱的人,偶尔的请求,他竟觉得无比满足。 真的被依靠了似的。 沈倦:“外面本就下了大雨,你又崴了脚,便留一晚吧。” 沈灼:“多谢六兄。” 叶听霜猜到沈灼想做什么,暗中配合着沈灼,携带汗潮的手心贴到了沈灼膝盖的肌肤:“殿下疼了吧?可是撞红了?” 沈灼顿时一激灵,怒瞪着叶听霜。 沈倦看不得两人纠缠的模样,阴恻恻的吩咐着雷文力:“清昭脚崴了,走不得路,你去将他抱起来……” 若非身体病弱,手上虚浮无力,他甚至想要自己去抱。 雷文力刚刚迈出一步,君照雪便先走了进去。 君照雪蹲下身,温声对沈灼说道:“殿下的脚崴了,便莫要动了,仔细加重伤势,还是让我来抱吧。” 此言一出,叶听霜和沈倦的表情都变了。 沈灼以往如何对待君照雪,可谓是赫赫有名,哪怕把机会放给对方,谁都不愿让君照雪来。 沈倦咳嗽着从轮椅起身,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清昭,六兄来扶你,可起得来?” 沈灼:“……” 都不想要。 三害取其轻…… 沈灼笑道:“不必了,叶听霜若这点儿力气都没有,他还有何用?” 他盯着叶听霜,一字一句威胁道:“你来。”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二十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叶听霜在沈倦和君照雪的注视下,翻身将衣衫凌乱的沈灼抱了起来。 叶听霜的手掌扣住沈灼的腰时,沈灼不由僵硬的挺着身体。 碍于君照雪和沈倦在场,沈灼不得不演完全套,咬牙道:“抱稳一点,若是让本殿下摔着,本殿下就赏你一鞭子。” 叶听霜笑答:“一鞭子可不够,若是摔着殿下,奴愿意领十鞭子。” 他的模样像极了媚上的奸佞! 沈灼眉心紧蹙,总觉得哪里别扭,愈发觉得叶听霜哪儿哪儿都碍眼。 王府长史连忙凑前:“七殿下便在旁边的院子住下吧,那里离得近些。下臣这便派人去请医工,为七殿下诊治。” 沈灼淡淡的嗯了声:“带路。” 王府长史的余光又瞥向了沈倦,见他轻轻一摆手,这才放心弯腰谄笑道:“喏!” 长史在前方提灯带路,叶听霜便一路抱着沈灼。 大多奴役全都跟去,室内便仅剩下零星几人。 君照雪正要跟去,便听身后传来粗粗的喊声:“殿下请留步。” 雷文力? 那个沈倦身边的胡人部曲? 君照雪转身:“我已不是什么殿下,还望慎言。” 雷文力高大的身姿带着十足的压迫,偏生表情质朴如稚童,摸了摸后脑勺:“质子不是殿下吗?” 君照雪的表情骤冷:“六殿下,那胡人乃是你的门客,这是否可算作挑衅?” 沈倦一直在看好戏,听闻君照雪发怒,唇边扬起一抹微凉而浅的笑:“君先生何必同一粗人动怒?” 虽是安抚,眼中的敌意已然遮掩不住。 放任叶听霜抱走清昭,并非是认为叶听霜毫无威胁,只因清昭前些时日对君照雪太过死缠烂打,让他认定君照雪才是‘心头大患’。 君照雪:“六殿下单独留下我,只为讥讽一二?” 沈倦挑眉:“雷文力那话也并无过错,看来君先生来晋朝多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恶意的戳着对方的伤口,“我是皇子,小七是皇子,君先生亦是皇子,又有何区别?” 君照雪的眼神陡然危险了起来。 屋外的竹枝受不起磅礴大雨,忽而骤然断裂,直倒向了屋顶。 一片琉璃瓦片向内砸来,哐当一声在两人之间碎裂。 君照雪身上的仙雅温润,也夹杂上了一丝冷煞之气:“六皇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笑站到了君照雪身后,将雕花木门缓缓关闭。 接下来的话,不能被外人听到了。 只听‘咿呀’一声,泼墨般的黑暗便填满了整个房间。 此时连微弱的、阴靡的、被重重乌云所遮盖的光线,都再难透入半分。 沈倦玩弄着腰间玉佩:“宁国派人来说,可以在籍田之变时,助我杀了太子。” 君照雪:“……” 他为何从未听过? 君照雪余光瞥向白笑,则见白笑轻轻点了下头。 君照雪只觉得被一层层的蛛网包裹而来,再被无形之手拉扯着,溺于黑暗沼泽之中。 他竟又成了棋子。 宁国想要做什么,他向来只有配合,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是如此。 但他不得不做。 他是棋子,亦是皇子,趟刀山火海这种事,舍他其谁? “看来今日并非偶遇,原来这便是六皇子在路上等待我们的理由?” 今日约好的密会之人,正是眼前的晋朝六皇子。 君照雪:“六皇子可知晓,宁国策划的籍田之变针对的是谁?若六皇子知晓,还会说出这番话吗?” “石煊,不是吗?” 沈倦在君照雪愕然的眼神当中,说出了那个名字。 “天子籍田即将开始,若想要籍田之变成功,就必须要清昭抵达籍田之地,毕竟清昭才是所有错综复杂关系的核心。” 沈倦推着轮椅,缓慢靠近了君照雪,车轮将地上的琉璃瓦片碾得更碎,发出刺耳的响声,“你们倒是把石煊的身份查得很清楚,他和祝家关系匪浅的事,兴许连我父皇都不清楚。” 君照雪不置可否,并未反驳。 偶然查到这件事时,他也曾万分诧异。 这也是为何他向太子献捧杀之计后,又非得加码让自己入局的真正原因。 正因为有石煊,所以沈灼值得。 “石煊是晋宣帝豢养的一条狗,唯一的软肋只有沈灼。只有亲眼看到沈灼落难,石煊才会反咬晋宣帝。石煊一乱校事府便乱,校事府一乱晋朝便乱。” 君照雪的声调里染上几分残忍,终于撕破了温润面皮,“六皇子不会看不清这些吧?六皇子这是要……卖国?” 沈倦的轮椅在君照雪的面前停下,猛地对上他的视线:“若我说,是呢?” 他的话刺人如刀。 久久的沉默和寂静。 大雨叮叮咚咚的砸在屋顶的琉璃瓦片之上,雨声敲得窗门笃笃作响,像是要迫不及待的从外面碾进来。 摇颤的烛火,再也承受不住,就此熄灭。 君照雪嗓音沙哑:“六皇子的确比太子阴狠多了。” 六皇子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或许是因为石煊调换玉符一事,彻底让他产生了杀念。 一因还一果,只是没想到这‘果’会报得这般激烈。 “这不是宁国所希望的吗?” “宁国夹杂在北魏和晋朝两个庞然大物间,常年忍气吞声,连储君也能送来当质子,真是把‘做狗’二字淋漓尽致。” 沈倦玩味笑道,“君先生怕是早就忘了自己宁国太子的身份了吧?” 君照雪指节捏得泛白,终于明白了雷文力那句‘殿下’之意。 原来早在这之前,沈倦便织好了网。 一条阴冷的蛇! 君照雪甩袖:“便如六皇子所愿。” 木门再度被打开,君照雪携白笑一同离去。 临走前,沈倦轻声提道:“君先生莫要将清昭前些时日做的糊涂事放在心上,他年纪小,新鲜劲儿一过,想来也不会再缠着君先生了。瞧瞧,他现在不是又有了想要玩趣的新人?” 玩趣? 他竟把沈灼前些时日的死缠烂打,称之为玩趣? 如此轻描淡写。 君照雪扫视过去:“我有时竟不知六皇子是厌恶沈清昭,还是喜爱沈清昭,在这些事情上护得如珠如宝,其他事情却算计得尤为阴狠。” 沈倦淡笑不语。 君照雪大步离去,没再同沈倦说上一句话。 沈倦直立着背脊,在君照雪离开的那一瞬,便弯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狂风猎猎,窗户被啪啪作响。 沈倦身上单薄的衣衫被吹得飘逸,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散的烟缕。 他的唇角染上了血痕,又平静的用锦帕为自己擦干。 沈倦满眼疲倦:“雷文力,推我去窗边。” 雷文力眼露担忧:“喏。” 沈倦眉目阴翳,坐到了被雨滴飞溅的窗前:“雷文力,你说为何总有人想抢我的东西?” 雷文力嗓音沙哑如被刀割:“殿下可是记起了从前的事?” 沈倦被痛意折磨,仍是痴坐在风口浪尖,像是回忆起了过去,眼瞳也失了神。 “太子也就罢了……” “现在又是叶听霜……” “为何所有人都在与我争抢?” “祝昭仪分明把清昭托付给了我。” “该是……我啊。” — 这场大雨隐隐有越下越大的阵仗。 建康城去年冬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今年开春又是一场罕见的大雨,实乃离奇。 现下虽是白天,天空却阴沉得宛若黑夜。 叶听霜一路极缓,若非极力克制,或许这一刻他便要展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发颤。 同小殿下待在一起时,总是小殿下在对他做些什么,而如今却是他在对小殿下做什么。 渴望被注视。 渴望被重视。 他所有的渴望之中,唯独没有渴望占据。 叶听霜太习惯于压抑自己。 然而偶然尝到这滋味,竟让他心尖儿都生出了酥麻。 抱。 如此简单而已,便让他生出了另一种隐秘的渴望。 王府长史推开了门,弯腰笑道:“便是这里了,叶内侍可将殿下放在榻上。” 叶听霜踏了进去,将沈灼轻放到了床榻之上。 这双使惯了刑具的手,头一次用来抱人。 他的手指弹动,心头怅然若失。 沈灼并未将注意力放到叶听霜的身上,而是假笑的对王府长史说:“让医工快些来吧。” 王府长史:“喏。” 待一群人恭敬的离去,屋内仅剩沈灼和叶听霜两人。 沈灼的笑容瞬间化为了怒意:“让你去装脚崴,为何推你不动?!” 他不信叶听霜没听见。 这人一贯老奸巨猾!诡计多端! 叶听霜垂眸:“奴只是觉得,若殿下想探一探王府深浅,由奴装脚崴,不如殿下装脚崴。最终是洗脱殿下的嫌疑,不是洗脱奴的嫌疑。” 沈灼屈腿冷笑:“这么说叶大人是为了我考虑,才这么做了?这么快就学会诡辩了?叶大人好生口齿伶俐。” 沈灼本就衣衫不整,方才也仅是胡乱穿戴。 现在一屈腿,未着鞋袜的脚便露了出来,似月弓,似玉石。 叶听霜的余光不自觉被吸引,喉头轻轻滚动。 沈灼:“……看什么?” 叶听霜收回了眼神,忽而奇怪的询问:“殿下之前说用来遮掩身上瘢痕的纹路……” 沈灼:“?” 叶听霜:“奴不慎瞧见,好似……多了一片叶子?” 那该是四片了? 聚集十片,白光便该苏醒。 沈灼原本该将注意力全数放在‘白光’的身上,此刻却怒气翻涌:“让你看了吗?还看了什么?说!” 叶听霜难得老实:“腰,腿,还有……” 沈灼气息不顺,直接踢了他一脚:“狗东西。” 绣衣御史的事摊牌后,叶听霜便一点点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还真是看走了眼,前世他怎么没发现叶听霜这么狗?! 叶听霜没躲,生生受了这一脚。 沈灼气笑了:“怎么?以叶大人的身手还躲不掉这一脚?” 叶听霜:“奴如此行径,的确该受惩罚。” 惩罚该受。 但下次还看。 沈灼没听到叶听霜心声,还以为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心里略微舒坦了些:“算你识相。” 叶听霜又询问:“一会儿医工那里,殿下该如何瞒过去?” “自是说我睡了,推脱过去。若非要闯进来,便只得闹闹脾气。” 沈灼笑得蔫儿坏,“毕竟本殿下粗鄙不堪,闹点脾气算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笑了起来。 一起干坏事的两只狐狸。 沈灼:“便让我看看你在校事府学的本事,能否探出王府的深浅,叶大人。” 叶听霜的眼瞳恢复清明,好似恶犬重新披上了羊皮,将自己伪装得温顺无害。 那股疯劲儿,也藏得严严实实。 “是。” 王府并非一夕之间修葺,一年前在校事府时他便看过王府构图了。 若是说疑点,那便只有一处。 叶听霜退出了房间,很快便朝着某个地方而去。 直至半夜,叶听霜才同沈灼汇合。 夜雨放肆倾泻,如疾驰而下的冰珠,积水一点点漫上台阶。 两人迎着夜风朝着一处地方走去,闯入石子甬路,绕过曲槛回廊,很快便来到了一处观花楼。 沈灼抬头望去:“就是这儿?” 眼前的云楼秀丽华美,足够五层高,四面开窗,顶楼还修建了一处观景台。 透过树杪和朱窗,便能瞧见里面的各式藏书,想来此地应是藏书楼。 叶听霜:“王府布局,唯有此处怪异。” 沈灼:“有何怪异?” 叶听霜:“今上偏心六皇子,王府定然会找最好的匠人,此处观花上佳的位置,乃是湖中心。而这一处只是在边上,不是临湖,也不是湖中心,而是最边上。” 沈灼诧异:“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你便断定有怪异?” 校事府培养人的手段果然不简单,旁人定看不出这细微的差别。 仔细想想,的确有问题。 叶听霜点头:“奴本以为王府和国师府会比邻而建,这样便容易挖通为密道,没想到两座府邸之间却挖了一座湖,如此六皇子和国师的来往便显得困难了。” 沈灼讥笑:“我那父皇向来疑心极重,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叶听霜:“这么说来,这里便更加可疑了。” 沈灼装作糊涂,想要编出对方更多消息:“国师不是没有回朝吗?他们怎么相见?” 叶听霜:“但他的贴身寺奴竺秋回来了。” 沈灼:“……?” 看来叶听霜不知道石煊已经回朝了? 为何石煊回朝的消息,不是告诉心腹叶听霜,而是告诉他? 怀着满腔的疑惑,沈灼面色愈发深沉。 忽而—— 叶听霜猛地拉拽住了沈灼,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两人便躲到了一侧假山。 “嘘!有人来了。” 叶听霜的声音融在雨里,却带着一股湿濡。 沈灼不适的瞥开了头,心脏有些发痒,转眼却瞧见一名身着斗篷之人进入到了云楼之中。 等了许久,也不见出来。 两人只得跟了上去,只身闯入云楼后,只看得到地上水渍,却瞧不见人影。 凭空消失了? 叶听霜在校事府学到不少本事,在香几上的花瓶里,拉出了其中一条锁链。 一道朝下的密室之门,赫然映入了眼帘。 叶听霜:“殿下可要冒险前往?还是想要循序渐进的探查六皇子生母一事?” 只几个呼吸之间,沈灼便做出了决定。 “进。” 他等得了,老师等不了。 底下是一条漆黑通道,不停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偶有几滴落到头顶,清凉刺骨,冻得沈灼直哆嗦。 沈灼钻了下去,摸着石壁小心前行:“真是这边没错吗?” 叶听霜紧随其后,在身后扶住了沈灼:“王府和国师府邸隔着湖,大抵谁也无法察觉两人的府邸连通了。应该是修葺时,先修暗道,后注湖水。” 沈灼眼露惊骇,那密道不会塌吗? 大抵用了最好的匠人!真是好大的手笔! 方才看那湖,也觉着稍浅了些,表面还漂浮着过多浮萍和水草,让人无法将下面看真切,竟是这个原因! 腥气和湿气争先恐后的钻入肺部,连呼吸也变得难受。 他们走得极缓极慢,唯恐脚上声音过大。 没隔多久,终于看到了一处光源。 前方的方形石房内,仅有一盏孤弱的烛火,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黑暗。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传到了沈灼的耳朵里。 “说了半天,你还未回答我的提问。” “为何偏要今日相见?” 是沈倦的声音! 沈灼呼吸紊乱,猛地将身体紧贴到石墙上,眼睛朝着那边瞥去—— 一名奴仆打扮的男子,赫然映入眼帘。 他身穿廉价的褚色麻衣,肤色黝黑,手上却拿着一串昂贵佛珠。 竺秋:“今日罕见夜雨,今上让廷尉骆元留宿宫中,说是下棋谈心,不许宫人打搅,现下已有两个时辰未出。” 沈倦:“……廷尉骆元?” 那个不愿沾事,向来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骆元? 殿审有他、叶家大案有他,虽次次有他,却次次不出力。 竺秋眼观鼻鼻观心,转动着手中佛珠,显得淡漠而禅性:“他们今夜所谈,便是必须今夜相见的理由。” 沈倦终于重视了起来,审视着竺秋。 他离那盏烛灯太远,身上沾染着许多阴影。 石壁在修建时画有仙娥飞天图,也因湿润水汽而被鼓胀成鬼怪的模样。 沈倦拧眉:“谈的什么?” 竺秋:“事关,六殿下的身世。” 偷听的沈灼呼吸变轻了,胸膛快要装不下鼓动过快的心脏。 没想到不仅他查到了这一层,连晋宣帝的消息也来得这么快! 沈倦的身世到底有哪里古怪? 竺秋:“六殿下看上去并不吃惊。” 沈倦微垂的长睫洒下一片阴影,如毒蛇般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知晓这件事的最后一人都杀绝了,父皇察觉到又能怎么样呢?再问也问不出任何端倪。” 竺秋勾唇:“单显死得不怨。” 他的语气一转,“可六殿下不该再算计七殿下。” 两人的目光相撞,顷刻激烈了起来。 竺秋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钝器刮过:“国师早有告知,当日那碗药,倘若七殿下继续信任太子,并且全数喝下,是死是毁,皆是他自己活该;但七殿下只喝一口,便说明他对太子已生怀疑,日后便该护。” 沈倦眯起眼:“但清昭仍不肯舍弃太子。” 竺秋叹了口气:“毕竟是十年感情。” 手中拨动佛珠时啪啪作响,“若非七殿下是这种执拗的性子,六殿下也不会那般执着。” 正因为难以得到,所以才无法忘怀。 沈倦:“……” 他阴森的握住石桌边缘,“别妄图揣测我。” 竺秋手指停顿:“那便再说说那碗药的事。” 沈倦:“呵……桓家聪明一世,大约也没想到出错的会在那碗药吧。喝全部是毒,喝一口是药。国师何不去当春闱考官?还真是给清昭出了一张好试题。” 话到此处,沈灼已然明白过来了。 他吸入一口凉薄寒气,久久没有呼出,让那种刺痛感充斥在四肢百骸之中。 今世前生,最最巨大的变数点便出在他喝得那碗药当中! 喝下全部与喝下一口,境遇之不同,天差地别! 滴答—— 今夜大雨,石板间也不停在渗出水珠,每一颗都带着森森寒气。 “我倒是想问问,国师为何要将校事府令牌交于叶听霜?” “他为了叶家大案可以呈达朝堂,不惜利用文鸳布局,又借桓夫人的手出暴室。那张早就准备好的药方就是证据,不光是为了保全他自己,还让清昭看到胜算,一步步引诱清昭力求殿审的诱饵!” 沈倦借由手部的力量起身,弯腰凑到了竺秋面前,“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都同国师想要护着清昭的想法不一样吗?他可是一直将清昭引诱到危险之处,国师不去管他,怎好意思反过来管我?” 竺秋手指转动间,佛珠也相互撞击。 他叹了口气,又沉默不语。 “不回答了?” “国师究竟看中了叶听霜哪里?我查到……” 沈倦的话语一顿,阴冷的目光黏在竺秋的身上,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丝的反应,“他入宫时,是由暴室令王翁……亲自净身。” 竺秋静如古佛,脸上表情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端倪。 六皇子想要握住叶家大案之心不死,自然会抓住事关叶听霜的每一处端倪。 “六殿下想将叶家大案拽在手心,便为此而离间叶听霜和七殿下?这样叶听霜无人可靠,就会将叶家大案这把刀奉在六殿下手心吗?” 沈倦:“竺大人觉得不会这样吗?” 竺秋:“……的确,七殿下是变数。” 若非沈灼,叶听霜和六皇子,该会牢牢联手。 叶听霜若真的对七皇子存了杀心,蛰伏数年都会报仇。叶听霜的手段乃是校事府教出来的,定然会戳着七皇子最痛之处,反复碾磨。 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可怕。 竺秋:“不过我奉劝六皇子日后还是莫要这样做了,玉簪,桓家玉符,已经足有两件事了,叶听霜可有回头?你我都知晓,若是事成,七皇子的处境该有多么凄惨。” 沈灼脑子嗡嗡作响,呼吸里满带寒气。 这便是……中毒的全部真相? 他所窥见的只是庞大阴谋的一部分,其中掺杂的关系网,超乎他的想象,前世的他当真……分毫不知。 或者说前世从太过信任太子开始,喝下全部的药之后,他便失去了窥见的资格。 沈灼终于知道前世为什么沈倦会安心把朝堂交给叶听霜,因为两人有着深仇大恨,叶听霜对他恨之入骨,绝无化解的可能。 离间的罪魁祸首,便是沈倦。 从前只是疑惑,现今却完全确认了。 沈灼呼吸难受,转身离开了此地。 叶听霜紧随其后,却瞧见沈灼失魂落魄,连脚步也不稳了。 叶听霜想要伸手去扶,哪知沈灼宛如陷入魔障,惊惧的推开了他。 害怕? 叶听霜摔在了地上,抬眸瞧见沈灼眼眶泛红,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的模样。 一瞬间,叶听霜只剩下窒息。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也不知沈灼怎么了,只是一旦看他对自己露出害怕的神色,他便心如刀割。 不、别害怕我! 哪怕沈灼玩弄他、戏谑他,他都不愿沈灼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就好似那场梦,当真是事实。 叶听霜想要起身去追,沈灼却转瞬离开了此地。 沈灼的脑子里乱极了,塞满了前世的记忆—— 城门那一箭,让沈灼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时,便是病了足足半月。 从此他的右手无法再拿起任何重物,沈灼命令所有人都不准声张,一个皇子残缺了,只会引来更多暗箭。 叶听霜到最后,也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灼去找过叶听霜,却换来了一场决裂。 ‘我恨你,我想更恨你,我必须要做到。’ 比他表现得还要癫狂和痛苦的人是叶听霜。 曾经以为是冰冷里的一点点温存,只是一场蓄意良久的报复。 沈灼走出了云楼,只身迈入大雨之中。 哈!从来都不是他不肯释怀,而是叶听霜恨他。 叶听霜从云楼追出:“殿下!这样大的雨,你要独自去往何处?” 沈灼却一直在往前走,脑海里却不断浮现着昔日的场景。 舌尖顶着上颚,用力得渗出一丝血腥味。 可是……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还没做到更恨他吗? 叶听霜的眉眼里带着痛苦,声音沙哑到祈求:“殿下,别一个人,带上我好吗?” 沈灼的脚步停顿,缓慢朝后看去—— 叶听霜眼底带着孤苦,有化不开的酸楚。 如此狼狈不堪,像是被主人收养却得不到半点关注的狗。 沈灼呼吸凌乱,痛苦之中又夹杂了一丝快意。 叶听霜把自己的脆弱放到他手心,就好像他随意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将叶听霜捏碎。 那句话不是别的,而是一根拴住疯犬的绳。 叶听霜不会再自由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沈灼没有出声。 叶听霜的身体紧绷,宛若在等待一场极刑,沈灼的沉默是最大的利器,正在一刀刀的割着他的血肉。 雨水顺着叶听霜的下颚滑落,让叶听霜宛若被浸泡水中。 厚重的乌云被数万雨滴牵扯,像是要承受不住重量崩塌下来。 大雨如织,密如瀑布,网住了整个天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被侵吞。 被这场大雨吞没的,自然也包括叶听霜。 沈灼的呼吸赫然急促了起来,他现在在叶听霜的眼里是什么表情呢? 为何叶听霜会心疼? 为何叶听霜会担忧? 说话…… 说话…… 沈灼满带恶意的想,随便说点什么,好让叶听霜也尝尝噬骨的苦。 沈灼苍白的唇瓣轻启:“你……” 然而下一刻,叶听霜却于大雨中跪下。 他的膝盖弯在泥泞里,身上完全湿透。 “我曾……误解殿下为叶家大案的罪魁祸首,差一点做出伤害殿下之事……却不知如何能补偿殿下。” 这算什么?愧疚吗? 沈灼语调很冷:“若是,你真的做了呢?” 叶听霜声音沙哑:“那真是罪该万死,连弥补也不配了。” 沈灼:“……”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眉眼里都染上了痛感。 夜雨太大了些,溅起地上的泥泞,衣摆都被弄脏。 沈灼剧烈的呼吸起来,仿佛不这么用力,便会尝到无法摆脱的那种窒息的溺水感。 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用尽全力将叶听霜拽起:“弥补?好!那我便要你的右手!” 叶听霜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木偶。 沈灼将刀指在了他的肩胛,那是同他的伤一样的地方。 哪怕登上皇位,陈年旧伤亦会发痒泛疼。 刺下去。 呼—— 呼—— 沈灼眼瞳赤红,呼吸粗重得不像话。 叶听霜平静的说:“殿下不该这么抖,这里的骨头坚硬,极难贯穿。若要毁了我的右手,该用力一刺。” 沈灼眼眶布满红血丝,低低喊道:“别以为我不敢!” 沈灼用力刺了下去,刀尖便穿破了叶听霜的衣衫,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瞬间渗红了湿濡的外衣。 叶听霜却笑了,像是鼓舞和表扬:“殿下做得很好。” 沈灼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凝结成冰,冻得牙齿都在发颤,只得怔怔的看着他。 他是真心想还。 而不是刺激他。 “为何不反抗?” “为何心甘情愿领罚?” 这次换叶听霜沉默,只用一双乌黑的眼瞳紧盯着他。 沈灼厉声道:“回答!” “因为……” 叶听霜的声音快要融在大雨里,毫无任何起伏,“因为想留在殿下身边。” 沈灼手中的刀刃不敢再进半寸。 他说得这般轻,落在耳里却这般重。 以话语做进攻,拳拳到肉。 沈灼犹如一朵在水中颤抖的浮萍,终于抬头看向了他,一瞬便撞入了他复杂的情绪当中。 那摊曾经的死水骤然荡漾,翻滚,沸腾。 久久。 从前脑内游荡的旧影,逐渐被眼前的少年代替。 ‘我想恨你,我想更恨你,我必须要做到。’ 沈灼的呼吸停止了。 这一刻,他同那时的叶听霜想法重合,悲痛、自厌,却又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吸引。 他明白了。 他明白他死的那日,叶听霜为何会哭了。 原来那两年的算计,被扯入局中的人是叶听霜,逼着自己去恨的人也是叶听霜。 沈灼拔出了插在他肩胛的刀刃,失魂落魄的转过头。 他背对着叶听霜,弯着身体,一步步走得格外缓慢。 等了半天,叶听霜还未跟上来。 沈灼脚步停顿,回眸道:“背我,我的脚冻僵了。” 僵得宛若万年之石的叶听霜才站起身,他不顾右肩的疼痛,连忙来到沈灼身边。 那模样,生怕沈灼反悔似的。 叶听霜半蹲下身,静静等待着,不免嘴角微微扬起。 仅仅只是这样的施舍,他便由衷感到愉悦了吗? 沈灼只看了一眼,便爬到了他的身上。 沈灼的身体仍未放松下来。 他沉默着,紧绷着,瑟缩着。 叶听霜却在笑,哪怕每走一步,都伴着伤口的疼。 “我一定走稳健些。” “不让殿下受到颠簸。” 傻子么? 沈灼精疲力竭,紧绷的身体才缓慢放松下来,还偏要折腾他。 他不想原谅,也不愿原谅,却不愿再深想下去了。 那里面,一定更苦。 — 沈灼回到房内,又怕明日露馅,便将两人湿透的衣衫架在屏风上面,放在炭盆边儿烤干。 等脱下外衣后,沈灼这才瞧见了他右肩血肉模糊的伤口。 叶听霜分明知道自己在折腾他,还故意让伤口恶化。 果真是个傻子! 沈灼:“背的时候,怎么不顾及点儿伤口?” 叶听霜:“殿下不是想要我的右手吗?” 呵! 现在倒是一板一眼,算计人的时候怎么不手下留情? 沈灼喝了热茶,待身体暖和一些,便躺在了床上。 他背过身去,懒得再施舍眼神给叶听霜。 也许是睡意已经过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叶听霜都在榻上睡熟了,沈灼才低声说了一句:“自己处理伤口,明日还有要紧事处理,我可不想看到你可怜兮兮的样子。” 沈灼没有听到回应,便以为叶听霜没听见,这才在迷糊中入睡。 再次醒来,便已是中午,叶听霜也不知去了何处。 沈灼不发话,王府上下自是无人敢来叫醒他。 沈灼揉着太阳穴,脑子睡得有些发懵,好似许久都没有这样沉的一觉了。 外面不知下了多久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绕廊的清风将雕花窗吹开,拍打时‘啪’的一声轻响,才让沈灼彻底清醒了。 “来人。” 进来的不光有服侍的奴役,还有昨日看到的胡人部曲雷文力。他如一座小山般伫在一旁,却又不发话,只是静静等待着沈灼梳洗完毕。 沈灼:“等了多久?” 雷文力瓮声瓮气道:“回殿下,卯时便过来了。” 三个时辰……? 沈灼回道:“你也算耐心。” 雷文力:“六殿下说了,七殿下若未醒来,便不许打扰。哪怕是等到天黑,也要等。” 沈灼恶劣的问:“若是等两天,等三天,或是等一个月呢?” 雷文力认真的说:“那也要等。” 沈灼:“……” 死脑筋! 沈元衡心思诡谲多变,怎的收了个这样的门客? 沈灼惯会折磨人,慢悠悠的用完了早膳,又待在屋子里品了一会儿茶,看了一会儿书。 哪怕这位心腹被七皇子故意为难,王府上下也无一人敢有半分置喙。 只因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无论这位七皇子如何过分,‘王府主人’都会含笑纵容。 场面安静得可怕。 大抵又过了一个时辰,沈灼伸了个懒腰,这才问雷文力:“说吧,何事?” 雷文力:“六殿下有请。” 沈灼:“走吧,也让六兄等得够久的了。” 雷文力在前面带路,沿着廊庑一路向前,又绕过曲槛回廊,两人竟抵达了昨日的云楼处。 沈灼这才将云楼四周看了个清楚—— 云楼前方,雨滴落入池塘,砸出一个又一个凹陷,无根的浮萍飘摇不定,被雨水冲得漫无目的。 水面蒸腾起一层乳白水雾,将云楼缭绕得宛若仙宫。 沈灼走进去时,才瞧见一楼的藏书全都被挪走,中间完全空了出来。 四周焚香挂幔,好不风雅。 奴仆们正为胡床上斜躺的沈倦递去烤好的羊肉,沈倦外襟散开,袒露一半,似乎才刚刚沐浴,微微的湿,显得病态苍白。 晋人嫌弃胡人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此等羌煮貊炙的景象,兴许也仅能在沈元衡的身旁瞧见。 沈倦抬眼便看到了沈灼:“坐。” 他摆了摆手,奴仆们便恭敬退下。 炭火发出咔擦咔擦的燃烧声,沈倦撩起衣袖,递来几片貊炙后的肉片:“你倒是赶上了。” 沈灼也不露怯,皮笑肉不笑道:“六兄好雅致啊。” 沈倦:“建康城十年难见的一场大雨,自该好生享乐一场。清昭不会以为我是太子,连这种时候也要装坐一丝不苟的样子?” 沈灼拿起碗筷,也不推脱:“多谢六兄。” 嗤,‘断头饭’。 也正是这场大雨,原本该不死不休的两人,也暂缓了尖锐。 相安无事,大抵是最后一次。 羊肉烤得入口即化,鲜嫩多汁,淡淡膻腥反倒增添了一抹风味。 里面一个递,一个吃,对于沈倦而言倒是头一次。 从前沈倦总看到太子这样做,年幼的沈灼分明对任何人都抱着戒备心,唯独不拒绝太子递来的东西。 他那时居于冷宫,只是偶尔看到,却也艳羡不止。 撕破脸皮前的最后一次,却阴差阳错实现了这个心愿。 云楼外面伫立的门客薛唤诧异至极,薛唤冒雨前来,原是有要事禀告,这个距离并不能听到里面在说些什么,却能隐约窥见到一些画面。 薛唤低声询问雷文力:“六殿下莫不是布下了鸿门宴?想逼迫七皇子?” 雷文力:“没有。” 薛唤一脸肯定的说:“那六殿下定是想做样子,假装拉拢七皇子,以此来刺激太子一党?” 雷文力:“没有。” 薛唤急了眼:“那六殿下是想以拳拳之心收服七皇子,好让七皇子真的倒戈?” 雷文力:“没有。” 薛唤:“那里面是在……?” 雷文力认真的回答:“投喂。” 薛唤一口气没提上来,狠狠的咳嗽了起来。 他的面色涨红,结结巴巴的说:“六殿下没有半点别的心思,只是想喂弟弟?!” 雷文力点点头:“正是。” 薛唤:“……” 他神色恍惚的扶额,趔趄一步差一点摔倒。 今日真是撞邪了! 云楼中的沈灼已吃了个半饱,瞥向了沈倦:“六兄唤我来,只是为了这个?” 沈倦起身,在铜盆内净了手,背对着沈灼道:“现在不害怕了?不怕又再现中毒那晚之事?” 沈灼拿竹筷的手一颤。 若不是想探究沈倦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以叶家私苑之事,他当场便要和他翻脸! 沈倦:“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当日太子端来的药,你不是只喝了一口,而是喝了两口,便足够刺激你体内的毒,让它变得更为凶烈。” 沈灼:“……” 沈元衡果真是沈元衡,竟在试探昨日的事了。 若是被他知晓,昨夜听到了他和竺秋的交谈,怕是试探会成真。 他会对他当场产生杀意。 沈灼装得面色发白:“什么!?若我喝下了全部的药,那……” “那就表示,你不适合,你没有资格。” 沈倦用锦帕擦干了手,又不愿说出究竟是谁让他没有资格,反倒调转话锋,“清昭不是一向信任太子吗?为何……那日只喝了一口?” 说着,不等沈灼回答,他便自顾自的答道,“是不是也对太子生出戒心了?” 铜盆的水中倒映着沈倦的模样,水纹摇摇荡荡,将里面的人影也变得扭曲。 屋内安静到死寂。 外面还下着雨,雨撞瓦片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凌乱的呼吸都融到了其中。 沈灼撞上了他的眼,就仿佛他对太子哪怕有一丝憎恨,都会令沈倦万分开怀一般。 可急需想知晓答案的并非是沈灼,反倒是咄咄相逼的沈倦。 “若我回答六兄,那六兄是不是也应该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 “母妃曾想要抚养你……” 对峙之前,沈灼却咳嗽了起来。 兴许是昨夜淋了雨,身体当真有些不舒服了。 沈灼蜷伏在胡床上,身上穿着略大的素雅衣衫,或许是沈倦常穿的衣物,始终有股清苦的药味。 还未喘息平复,一张脸便映入眼帘,沈倦游离的眼神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原来你查到了这里。” 沈灼用手捂住了咳声,只露出拧着的眉眼。 两人距离一近,那股清苦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沈倦朝着他伸出了手,清瘦的手指来得缓慢,却压迫感十足。 沈灼僵了身体,竟下意识躲开。 沈倦的手僵在了半空,又缓慢收了回去,捏成了拳:“是查到这里了,还是记起什么了?” 沈灼:“有什么不同?” 沈倦:“……很不同。”至少于他而言。 沈灼并未回答,总感觉沈倦很期待似的。 自从路家告知了母妃的事情之后,他的确想起了越来越多的片段,却没有任何一段同沈倦相关。 沈灼:“没有,查到的。” 沈倦眼底的光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又再度坐回了轮椅,恢复了那死气沉沉的样子。 沈灼看着他,语气骤然危险起来:“六兄如此,岂不是把弱点暴露在旁人手中?” 他同样在威胁和试探。 沈倦笑道:“若是这个弱点被你拿捏,倒也无妨。” 站在屋檐下的薛唤惊得胡须一跳,脖颈僵硬的转过头看向云楼里面。 方才他和雷文力已然靠近了云楼,却没成想刚一靠近就听到了这般言论。 “他……” “七殿下……” 什么拿捏?什么弱点? 完了!他也听到了! 薛唤的声音有气无力,发出的皆是几句气音,俨然是被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可笑这位平日里伶牙俐齿的门客,竟还有失语之日。 雷文力稀松平常的说:“不打紧,兄弟之间。” 屁话! 皇家哪有什么兄弟亲情!? 依着六皇子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让拿捏他弱点的人活得舒坦! 薛唤:“你是不是太过镇定自若了!?” 雷文力不解道:“薛大人才是,为何如此急躁?” 薛唤再度被噎得无话可说。 他无语扶额,不由顺着雷文力的话讽刺道:“是、是、是,六皇子宠爱弟弟,哪怕软肋被弟弟发现,也断然不会在意,甚至还会一如往常继续宠爱着弟弟。” 薛唤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不禁笑出了声。 谁知雷文力一听,竟颇为认可的点头:“薛大人不愧为殿下第一幕僚,的确通透。” 薛唤的笑声停了:“……” 云楼之中,仍是毫无声响。 沈灼面上浮现一丝凌乱,好不容易才找回理智。 这大抵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 算计的是沈元衡,下狠手的也是沈元衡。 今日之后,他们注定要不死不休。 沈灼强忍着恶感继续发问:“为何六兄非要挑拨我和阿兄?你便那么憎恨阿兄吗?” 沈倦的眼瞳是无光的幽谷:“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或许清昭早已没了记忆,但他一日都不敢忘记。 他乃卑微宫人所生,幼时的他在宫中十分艰难,从来都是祝昭仪庇护,才能勉强偷生。 沈倦无法忘记见到沈灼的那一日—— 生母无声无息去世,他整整三日没吃东西,趁着掖庭宫人不备便跑了出去,想要冒险见一见父皇。 因四肢无力,头晕眼花,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可哪怕浑身疼痛,却不敢停。 他要一直跑,跑出一个活路来。 在后方宫人即将追来时,他躲藏着误入假山之中。 察觉到身侧的动静,他猛地看了过去,原是假山中早有人在此。 一个玉雪团子。 ‘你也在和谁玩捉迷藏吗?’ 太漂亮了。 那是他头一次接触到人世间的美好。 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沈倦便在想,如果能让他沾染淤泥,一定更加漂亮。 因连日的饥饿和紧张,他无法支撑的倒了下去,陷入昏迷之前,他听到团子慌里慌张的喊—— ‘母妃,母妃,这里有人!’ 他被人救起,自此以后,总算能在宫中苟活。 后来祝昭仪死时,他曾见过她一面,大致是拜托他照顾沈灼。 他感到颤栗和兴奋。 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的人,如今终于有了一丝机会。 沈倦赶到长乾宫时,瞧见六岁的沈灼被太子抱在了怀里,满脸泪水的喊着阿兄。 那场景宛如一盆泼来的冷水,将那股兴奋彻底扑灭。 他做错了什么?太子出生便拥有那么多东西,为何还要同他争? 没关系,没关系,太子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太子。 沈灼和太子的关系,成了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 只有彻彻底底的破坏,才能拽住这个弟弟。 哪怕他后来破格执掌宫掖诏狱,哪怕他爬到了高处,面对这个弟弟的时候,沈倦都没有一丝一毫高位者的感受。 他仍旧是当初那个被施舍的孩子。 沈倦的表情狰狞了起来,像是在七月半涌向人间的孤魂,一步步靠近沈灼:“清昭,我有时真想毁了你。”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一早上都未曾露面的叶听霜,终于来到了云楼外面,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殿下,外面的雨停了,该离开王府了。” 沈倦的双手都撑在胡床两边,完全箍住了沈灼的去路。 哪怕听见了声音,他依旧没有挪开动作。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又起。 薛唤急匆匆来到云楼门口,生怕起了什么冲突。 然而当他看清时,才瞧见云楼的大门根本没有关上。 哪里需要敲门!? 敲给谁看,答案不言而喻。 气氛凝结成冰,骤然紧张了起来。 叶听霜面如寒霜,目光未曾挪动分毫:“六皇子是否应该放开我家殿下?” 沈倦侧身看向门口:“这么快便回来了?看来那件事还不足以让你上心。” 沈灼:“?”什么事? 难怪醒来之后没见到叶听霜,原来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将叶听霜引开了? 沈灼当即意识到,必然是十分重要之事,才会让叶听霜隐隐失态。 叶听霜眼瞳里幽暗无光,像是被密密匝匝的树叶遮掩的沼林:“奴分得清主人是谁,自然要时时刻刻陪在‘主人’的身边,以免‘主人’遇到危险。” 沈倦淡笑:“叶大人还真是一条好狗。” 叶听霜平静无澜的答道:“多谢六殿下赞赏,奴愧不敢当。” 沈倦蹲下身,手指突然朝着沈灼而去,抚摸到了他的脚踝:“昨日脚崴,为何不让医工来瞧?是怕我会害你?” 只一个触碰。 云楼外的叶听霜终于无法忍耐,直接走到内室,竟不顾沈倦直接将胡床上的沈灼揽入怀中。 叶听霜戒备的看向沈倦,好似连隔着布料的触碰都让他无法容忍。 这个动作,几乎可以称得上‘抢’。 气氛终于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薛唤脸色惨白,随即紧跟而来:“六殿下!” 雷文力亦抽出腰间胡刀,锃亮的刀刃闪烁寒芒,对准了即将离去的叶听霜。 方才沈灼沈倦兄弟之间那般惊人言语,雷文力都无动于衷,叶听霜只是一个‘抢’和‘抱’,便让他拔了刀。 叶听霜表情淡漠,未起一丝波澜,对逼近的危险视若无睹,当即迈出了云楼。 雷文力一时发怔,似是不明白他有什么底气连刀刃也不怕。 饶是他这样头脑简单之辈,亦从中发觉了叶听霜的不正常。 教人背脊发凉的不正常。 雷文力回过神来,作势便要追上去。 他向来能够嗅准沈倦所想,脑子更是一根筋,便朝着前方跨了好几步,刀尖蠢蠢欲动对准了叶听霜的后背。 沈倦缓缓起身,墨玉般的眼瞳里透着浑浊,如逼压而来的遮天阴云:“你这是做什么?把刀放下。我让你拦了吗?” 雷文力激灵的打了个哆嗦,脑子尚未辨别,身体已然收刀入鞘。 “六殿下恕罪。” 沈倦虚弱的咳嗽起来,眉宇间散发着病气:“你们可以走了。” 叶听霜一双幽瞳里闪过了刺骨杀意,见对方收手才没发出暗号。 外面发生了那等大事,要想火中取栗,他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的闯入王府。 ‘火’是沈倦,‘栗’自是小殿下。 怀中的温热将无可宣泄的杀意压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偏执的保护欲。 小殿下还在这里。 不能被冲昏头脑。 叶听霜迈开步子,一心想要尽早将沈灼带离王府。 沈灼:“等等。” 叶听霜目光幽沉,那些被强行克制的情绪快要倾泻而出:“殿下脚崴了,便莫要乱动了。” 沈倦身上不是鲜血的腥味,不是药物的清苦,而是死尸一般的腐烂味道。 就像他这个人。 若没有沈倦刻意用玉簪离间,他便不会差点报复错了人。 在一大早知晓外面发生的事情之后,叶听霜心里的厌恶几乎再难克制。 他一贯擅长隐忍,如此失态已是罕见。 沈灼:“说了等等。” 叶听霜难忍的挤出一句话:“殿下还想在这里待下去?” 同即将爆发的叶听霜比起来,沈灼却近乎冷漠。 “待不待下去,是我来决断,而不是你。” “我讨厌不称手的刀。” 何其残忍的戮心之语。 细密的刺痛漫盖而来,叶听霜箍着他腰部的手不自觉用力。 纵使他们平日里也这么相处,但从前能忍受,现下却不能了。 “嘶,疼。” 沈灼凑到了他的耳边,哪怕不是刻意,冷淡的语调也变得暧昧勾人:“冷静下来,你不会想‘刺伤’我的,对吗?” 凛雪一般的冷,烈酒一般的热。 理智逐渐回归。 叶听霜紧抿着薄唇,想起昨夜沈灼对他的害怕,忽然觉得沈灼哪怕强势都好,又不再多说一句。 他松缓了手。 “做得很好。” 对于自己的人,沈灼从不吝表扬,随即又冷淡看向了黑暗里的沈倦。 薛唤怔怔的看着两人,刹时倒吸一口凉气—— 眼下的确是两位皇子都在把控着自己的刀,但似乎是七皇子更胜一筹。 作为沈倦麾下的第一幕僚,他自然知晓沈倦和叶听霜从前谋划的。 从前薛唤总觉得,两个互相欣赏之人,竟闹到了这般田地,真是万分可惜!倘若这二人联手,还有什么事情无法达成? 然而见到这一幕时,薛唤却宛若沉入泥沼般的窒息。 七皇子太懂得拿捏叶听霜了。 难怪。 难怪六皇子和叶听霜会反目。 他忽然明白了。 沈灼看向轮椅上的沈倦,问出了最深的疑惑:“那根玉簪为何在六兄的手里?” 如果没有玉符被调换一事,沈倦可就真的要得偿所愿了。 可哪怕厌恶到了极点,沈灼仍保持了一丝理智。 拿着玉簪便是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沈倦极有可能是三年前的叶家凶手。 此计若是离间成功,的确会如沈倦所愿,益处颇丰。但万一暴露了呢?沈倦就没有考虑过吗? 沈倦当真有如此愚蠢? 沈倦的咳声骤停,却发出了撕裂的笑声:“果然,要想对付太子,的确该拉拢你。” 这场雨也停了,被延缓的恶感涌了上来。 听到这番话后,沈灼几乎再难维持面上的平静,冷笑道:“六兄说笑了,你我之间,从此只能势不两立,何谈拉拢二字?” 终于挑破了。 第二次的剑拔弩张,却是由沈灼自己挑破。 沈灼咬牙切齿的问:“六兄所做一切,是为了让我孤立无援,只能同你交好吗?” 沈倦:“不该如此吗?” 恶寒。 沈灼全身宛若虫蚁爬噬,阴森如附骨之疽,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便是沈倦眼中的喜爱。 察觉到怀中的沈灼的不对劲,叶听霜以身体遮掩着沈倦视线,故意开口发问:“叶家当年一事,不知六皇子参与了多少?” 沈倦的眸子像是裹了层层蜘蛛网,根本看不清,犹如迷蒙的雾,难辨其中深意。 哪怕是叶听霜先问,他依旧只是盯着沈灼:“桓家如何入局,我便如何入局。” 沈灼回过神来:“……什么意思?” 沈倦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明知此计破绽百出,却还是禁不起利益诱惑动了手,最终落入真正幕后之人的圈套。此次的事情,我同桓家何其相似?” 沈灼:“……” 他是在暗示什么? 难道是说他并非三年前的叶家凶手?玉簪一事是受了谁的诱惑? “叶家当年的事,与其问我,倒不如问问宗琪,他会比我更加清楚。” “今日是最后一次,再相见,我们便要同你所言一般势不两立了。” 沈倦背对着他们,声音里再无一丝起伏,“雷文力,送客。” 叶听霜抱着沈灼即将离开,沈倦便又落下一句话—— “你们大抵无法追查单显的事了。” “六兄为你准备好了别的,你自可期待一回。” 叶听霜没再停留,径直离开了王府。 待到他们离去,薛唤和雷文力才走到了云楼之中:“难道现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是殿下的手笔?” 雷文力代替沈倦重重的点了点头。 薛唤嘶了一声,登时睁大了眼:“好计策!” 如此说来,势不两立四个字,六殿下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薛唤原本还担忧着沈灼手中的桓家玉符,然而现在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单显暴毙一事七皇子并无证据指向六皇子,但桓家玉符被盗却是铁证。而叶向磊现在回建康城的身份是在叶家私苑行刺皇子的刺客,只要能将叶向磊和那名换玉符的死士说成同伙,盗取桓家玉符的事情就可以推到叶向磊的头上。 沈倦做到了。 雷文力俨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担忧的低喊:“殿下……” 沈倦厉声道:“无须多言!从今往后,沈灼便是我的敌人!我绝不会留情!” 权势于他,便是性命。 他不要活在随时性命不保、如履薄冰的处境之下,更不要永远当那个被施舍的孩子。 他要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将那些曾经扼住他脖颈的一切肆意拿捏玩弄。 他要—— 万人之上! 雷文力欲言又止,只觉得深深无力。 他跟在沈倦身边许久,沈倦这些年的执着,他都看在眼里。 终于等到中毒之事,难得撬动了七皇子,让七皇子对太子生出嫌隙,多年心愿终于要达成。 可兜兜转转,却仍是走到了这一步。 雷文力嘶哑着说:“殿下,你会后悔的。” 沈倦捏白了轮椅两侧的木栏,手上青筋凸起:“不,我永远不会!” — 沈灼一路畅通无阻的离开了王府。 外面的雨果真停了,青石街道上却如发了洪水一般,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 古老的蕨类植物,便颤巍巍的从朱红砖石的缝隙里长了出来。 屋檐上的积水,正巧滴滴答答的跌落到了嫩芽上面。 沈灼原先的牛车旁,竟比邻停着一辆牛车。 见到两人从王府出来,谢离疏撩起车帘,面色凝重的喊道:“沈清昭!你怎么才出来!?” 他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事发突然,十万火急。 谢离疏顾不得世家风范,当街朝着沈灼喊出了声。 叶听霜将沈灼抱上牛车,沈灼这才懒得再装扭伤:“怎么了?” 谢离疏不敢在王府议论,连忙吩咐车夫:“快快驾车,离开王府!” 直至离开老远,谢离疏才终于开口:“叶向磊逃了。” “什么!?” 沈灼忽然想起早晨久未见到叶听霜,沈倦又以此来讥讽了他几句,惊骇的询问叶听霜:“沈倦就是用了这件事,才把你引开了?” 叶听霜跪在牛车里,紧抿着唇,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看来是真的了! 沈灼捏白了手指:“怎会这样?” 谢离疏:“一会儿再同你细说,不过……” 他的声音因急促而颤抖,“事情在建康城内被闹得极大,桓家通报了廷尉府,现如今正在满城抓人!” 还真是被摆了一道! 沈灼:“叶向磊为何要逃?” 叶听霜沉声道:“二叔不知道殿下要保他,或许是受了谁的挑拨。” 他们方进了一步,便被沈倦逼退了一步。 现在全城戒严,已然是闹大。 沈灼咬牙:“我那六兄,真是好手段。” 谢离疏瞪直了眼:“什么?叶向磊出逃一事,乃是六皇子的手笔?” 沈灼冷笑:“不然呢?他已明着告诉我,会送我一份大礼,让我无法追查单显暴毙一事。” 恼怒之外,心头却生出一股兴奋。 他太明白前世自己的处境了。 无论是太子还是沈倦,从未正眼瞧过他,于那二人而言,对手仅是对方,从未有过第三人。 而如今—— 沈元衡再也不敢轻看他,而是如对待太子阿兄一般对待他了。 谢离疏面色铁青的叹道:“真是好计谋。” 哪怕非六皇子一脉,他也不得不承认六皇子手段高明。 与这样的人为敌,还真是可怕。 沈灼:“事已至此,先回谢家,看看能不能找到叶向磊出逃的蛛丝马迹。” 听闻此言,跪在车内的叶听霜终于动了。 叶听霜撩开了牛车车帐,便要起身离开牛车。 沈灼疑道:“你做什么?” 叶听霜:“……此事凶险,我不想连累殿下。” “连累?” 沈灼怒意上涌,“叶家大案,是谁说想选我的?” 叶听霜回眸凝视着车内,他的唇色极淡,有种生来的凉薄感。 “殿下……” 只说了一个字,他便再度克制,“正因如此,才不能让殿下出面。” 身为校事府绣衣御史,他最清楚全城戒严意味着什么。 此事之麻烦,或许已在建康城内掀起汹涌巨浪,乃至所有人都在瞩目。 之前在太学府时,沈灼凭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平白捡到了叶家私苑的探查,却终究是不稳。 如今抓到机会,世家又怎会不下场? 叶家大案的争夺,终于—— 再起! 他不想沈灼受到牵连,几步蹋下了牛车。 刚下过大雨,罕见的起了一层雾,薄纱一般的笼罩了青石街道。 流荡的霭霭白气阻隔了视线,稍远一些都要看不清。 见叶听霜即将离开,沈灼猛地将手探出车窗,拽住了他的袖子:“站住!” 衣衫被绷直,两端连着两人。 叶听霜瞳孔黝黑:“殿下,放手吧。” 沈灼:“你究竟想做什么?” 叶听霜却不答,深深看着沈灼,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都刻在心底。 “此去凶险,不知生死,唯求殿下一件事……” “莫要再害怕我了。” 他将手中石子掷于牛身,牛儿吃痛跨蹄朝前行去。 撕拉—— 沈灼紧拽的衣衫,也因此而到了极限,当场碎成了布条。 叶听霜站在阴沉沉的雾色里,目送着牛车离去,直至再也看不清,才转身进入到了更浓的雾气当中。 牛车已行驶至老远,起初因吃痛而颠簸,而后又被车夫稳住。 沈灼僵硬的收回了手,狠狠捶打了一下软垫,心头憋了一口气:“谁要管他死活!” 谢离疏将叶听霜所为看在眼里,却一直没有开口阻止。 他俨然同叶听霜想到了一处,比起冒险,更愿求稳。叶家大案何其关键,乃至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偏生他们现在已经错了一步。 之前七皇子不杀刺客,反倒将刺客留于谢家的行为已经足够古怪。 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追回叶向磊,反倒是撇清关系! 沈灼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过来好一阵儿才恢复理智:“叶向磊怎么逃的?” 谢离疏,“……我本打算按照你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调换刺客人选。谁曾想竟在最关键的时候,被暗钉接触到了叶向磊,恐怕是挑拨了什么,叶向磊才逃了。” 沈灼:“那暗钉捉住了吗?” 谢离疏难堪的说:“服毒自尽了。” 偷梁换柱的计策未成,反倒被人来了个釜底抽薪。 谢离疏万分自责,手指被自己捏得泛白:“你起初想拿叶向磊做什么?” 沈灼:“……自是引出故意放他回到建康城的幕后之人,然后引那人来杀!我猜他定然和军马案有联系,届时来个瓮中捉鳖,再引那人替我逼出宗琪!” 谢离疏满嘴苦涩:“我便猜到你有打算,没想到目标竟是宗琪。” 虽然沈灼是前不久才从韦光庆口中知晓宗琪的名字,但谢离疏身为半个局内人,自然知晓宗琪乃是军马案关键。 若是捉到宗琪,军马案银钱也可寻回,军马案便破了一半。 此计若成,不比六皇子的计策差! 谢离疏一半不愿捉到宗琪,一半又想看到沈灼能做到哪一步。 如此折磨之下,他竟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锤击杂乱,每一下都极其用力。 谢离疏紧咬着下唇,流出了一丝血痕:“我真是无能,有何脸面当谢家家主,竟让谢家像个筛子一般。” 他糊涂接任谢家家主之位以来,整日醉生梦死。 可唯有谢离疏自己知晓,他不过就是个傀儡,只是在借助那些东西麻痹自己。 他胸中有沟壑,可又有什么用? 沈灼没有出口安慰,冷不丁的道出:“谢离疏,真正掌控谢家吧。” 谢离疏的动作骤然僵住,慌乱的抬眼看向了沈灼—— 沈灼正襟坐于牛车之中,穿着不合身形的锦袍,姿态沉稳,贵气巍然。 牛车车帐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偶尔透入阴靡的光线,好似唯有他在的地方,才能透进光来。 那双墨玉眼瞳,正凝视着他,蛊惑着他。 “不要让那些人觉得你容易被愚弄。” “你才是谢家家主,他们再是豺狼虎豹,也只配吃你赏给他们的肉。” 灼烈烧心。 谢离疏哆嗦了一下,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这话不该如此理所当然。 任何人瞧见他的处境,都该说一句‘前后夹制,腹背受敌,唯一能做的无非只有憋着’。 可沈灼说什么? 他对他的软弱无能视若无睹,连一丝怀疑也没有,就像是他当真可以做到一样。 他的的确确受到了蛊惑。 谢离疏不再捶打自己,定定的坐在原地。 大局让他不能帮沈灼,但他自己却想帮沈灼。 想要对沈灼有用,想要站在沈灼身边,想要看到这样的人登向高位,做他的股肱之臣。 “若是……” 谢离疏嘴唇嗫嚅,每一次呼吸都夹杂了大逆不道的颤栗,“若是叶向磊之事妥善解决,你不必那么麻烦用叶向磊作引。” 谢离疏攥紧了手,一字一句道:“我来告诉你宗琪的事!” 沈灼勾唇浅笑,像是引诱蝴蝶停留的毒花。 “甚好。” — 临近傍晚,天边的落阳始终未能冲破乌云,被闷在深厚的云层之间。 于是金灿灿的霞光,便烧得更远了,布满了大片大片的天空。 牛车一路前行,借着车帐罅隙,穿戴盔甲的士兵们正在严防巡查。 常有一队士卒在大街上行过,没多久又遇一队士卒。 建康城风声鹤唳,乱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牛车便已抵达了谢家。 沈灼下了牛车,随谢离疏一同进入了谢家。 七皇子来者不善,谢家诸多宗老皆是草木皆兵,恭迎在谢家门口。 谢垣拱手道:“竟不知七皇子来了谢家,小老有失远迎。” 沈灼连一丝眼神都懒得施舍,被众星拱月簇拥着进到了内堂,他的神色冷淡,天然带着一股傲慢,却又让人生不出厌烦。 谢垣受了冷待,想要强硬却不敢强硬,只好僵硬的立在远处。 谁让这位七皇子正当宠? 谢家众人之中,沈灼只单单对谢离疏一人好脸色:“之前关押叶向磊的地方呢?” 谢离疏:“我带你过去。” 沈灼懒散的说:“谢家我还不熟吗?我自个儿去找便是。” 待沈灼离开,谢家宗老们拥着谢垣,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都说了七皇子行为粗鄙,今日一见竟比传闻还要恶劣!还真是不知礼数,竟跑到咱们谢家作威作福?” “谢家也算是大士族,家主竟没脸没皮的凡事都顺着七皇子。” “莫提,莫提,甚是丢脸啊!” 谢离疏慢了一脚,便将背后的议论听到了耳朵里。 便连谢垣也摸着胡须,不赞可的看着谢离疏:“这些时日我不在建康城,家主便一直陪着七皇子胡闹?” 谢离疏本不想理会,听到谢垣指责便顿住了脚步。 “叔公又去寻那位‘山中宰相’[注1]了?” 谢离疏缓缓回头,双瞳深远莫测,“奉劝诸位莫要妄论皇子,更何况是七殿下,你们承担不起后果。诸位似乎还停留在我父亲做家主的时候?谢家家主现在是我,谢家的松散也该重新整顿一番了。” 谢垣一时愣住。 谢离疏从来不问俗事,只知醉生梦死、寻欢作乐,如今竟为了七皇子顶撞了长辈? 难不成在谢离疏心里,七皇子已比得过大局了? 谢垣本欲拿世俗长幼压他,却听到谢离疏提了‘山中宰相’,瞬间噤若寒蝉,再不多言。 只因那位山中宰相,便是在军马案假死的上任谢家家主——谢隐。 谢家宗老们还等着谢垣做主,却瞧他都没了声音,竟一时都乱了气息,只得乖乖挨了训。 谢离疏再没理会,而是朝着前方追去:“沈清昭,你等等我!” 两人一路向前进入主院,寻到了一处僻静竹屋,便是曾经看押叶向磊的地方。 谢离疏爱竹,小院内遍植青竹,几乎要达到十步一林的程度。 清风拂来,竹声似涛声,像是在沙沙耳语。 蜿蜒的小石甬路尽头便是那座竹屋,沈灼走得急,衣摆也染湿了水渍。 刚一进入竹屋,他的脖颈便被一柄长剑抵住。 “七皇子果真来了。” 冷意席来,危险骤生。 借着竹屋外廊下灯笼的微光,沈灼这才将他的模样看清:“叶向磊?你不是逃了吗?” 叶向磊:“情急之举,万望七殿下宽恕。” 谢离疏后脚跟来,只慢了一步,却瞧到了此番场景,脸色顿时难看:“是你?” 叶向磊看向了他:“还望谢家家主噤声。” 他只不过略略分散注意力,沈灼却突然靠近:“原来你是想声东击西,故意放出消息逃了,现在谢家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剑刃锋利,沈灼不顾疼痛靠近,长剑刀刃不慎划到了他雪润的肌肤,一条薄线渗出了几滴刺眼血珠。 叶向磊的手不自觉轻轻抖动,分明被挟持的是沈灼,反被吓到的却是他自己。 他不害怕受伤吗? 他不惧怕疼痛吗? 叶向磊呼吸急促:“停下!” 被挟持的人冷静,挟持的人反倒惊惧了。 沈灼当真停了下来,离他仅有一步之隔,瞳仁漆黑的凝视着他:“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叶向磊支吾道:“我、我想出城。” 沈灼:“好。” 叶向磊诧异至极,原以为会花些功夫,没成想他竟这么快便答应了。 谢离疏低骂了一句:“还不收剑?沈清昭本就打算帮你金蝉脱壳,甚至还准备好了与你相似之人偷梁换柱,原本这样天衣无缝的计划,如今全被你给毁了!现在你满意了?” 叶向磊愣在原地,脑子轰鸣一声。 “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 叶向磊强作镇定,剑刃更近了一分:“别以为我是傻子!七皇子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凭什么要为我苦心布置?” 那晚沈灼如何蛊惑叶听霜,他可是全看在眼里! 这样一个人,会有善心? 谢离疏恨恨道:“若不是要帮你,一开始就不会把你交到谢家,而是交到廷尉府或者校事府!” 叶向磊眼神凌乱的落到了沈灼身上,根本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他的确坏了大局! 竹屋外一道人影缓慢靠近,竟是当时同谢离疏嬉笑的乐伎。 他原名为向阳,本是谢家部曲一员,而后谢离疏接任谢家家主,他作为谢离疏心腹,便以乐伎的身份掩人耳目留在了谢家主家。 此时的向阳已换了身打扮,恭敬立在竹屋外面:“家主,属下有事禀告!” 似乎察觉到竹屋内不太对劲,向阳悄然间把手放到了腰间的武器上面:“家主?” 谢离疏:“捡要紧的说!” 向阳这才没有靠近:“据说刺客出现在桓家寿宴,现如今廷尉府已经召集好了官吏,准备去桓家拿人了。” 沈灼的表情终于变了:“刺客在桓家?” 糟糕! 在场皆非蠢人,沈灼和谢离疏几乎同时想到:“定是引诱叶听霜前去的假消息!桓家要将叶听霜拿捏到手心里!” 引君入瓮,果真凶险! 叶向磊若还想不明白,便是个一等一的蠢货。 他顿时羞愧至极,手中长剑应声而倒。 七皇子不是仇人真是恩人? 叶向磊的心头生出了后悔,牙齿用力一咬,嘴里便尝到了血腥味。 是他错了。 不光愚蠢,还连累了旁人。 叶向磊跪在沈灼面前:“七殿下,求求你救救听霜。是我糊涂,不该质疑殿下善心,更不该听旁人撺掇!若是能救下听霜,要我做什么都行!” 谢离疏气急:“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受人撺掇的时候,挟持殿下的时候,怎么不问问?” 骂了几句之后,他又向沈灼道出了利害关系,“现在廷尉府官兵重重围困,若是叶听霜被抓住,桓家定会污蔑叶听霜和刺客勾连,届时便能攀扯到殿下身上。” 莫说叶家大案了,军马案都难查! 沈倦果真歹毒,为化解桓家玉符被盗的嫌疑,竟生出了这一连串的事! 沈灼:“备车!” 谢离疏睁大了眼:“沈清昭,你真打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沈灼瞥向面如白纸的叶向磊,“我应你所求。” 叶向磊猛地抬起头,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憋得脖颈粗红,忽然间哽咽了起来。 沈灼眯起眼:“沈元衡为我设障,我便让他好好瞧瞧,他的苦心经营如何被毁!我要让他永远也拿不到叶家大案!” 沈灼目光灼灼,“谢离疏,敢不敢陪我闹这一场?” 在韦光庆传话时他便知,明面上是刺客之危,暗面上却是晋宣帝之疑。 沈倦难得递刀,他何不顺势而为? 既然要做,便釜底抽薪,彻底破了眼下焦灼困难的局面。 晋宣帝疑心颇重,却也不甘叶家大案被蠢材所得。唯有鲁莽容易控制,却又聪慧可以舞得动这把刀,才能博得叶家大案。 他要让晋宣帝明白,三位皇子之中,太子与世家勾连,沈倦野心勃勃—— 对于叶家大案,晋宣帝只能选择他! 谢离疏喉咙发酸:“愿!” “好!” “谢离疏,将你们谢家部曲借我一用。” 小殿下勾唇浅笑,眼底一派天真残忍,美和杀意倾袭而来。 “我们——” “围!了!桓!家!” 那仿佛不是在说破局一事,而是他要真正逆流而上!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王府。 夕阳未落,暮云合璧。 清寂树荫旁的一座石亭四面挂账,鎏金香龛里升起袅袅香霭,中间正坐着执棋交谈的两个人。 薛唤暗暗揣摩着沈倦心意,手上的白玉棋子已不知摩挲了多少下:“六殿下封王在即,不去宫中陪着君父,为何同下臣在此消磨时间?” 沈倦哼声:“明知故问。” 薛唤不再绕弯,满带怪异的发问:“……七皇子竟有那般重要?值得一直等待消息?” 沈倦放下手中书卷,对上薛唤的眼:“我猜不止是我们这般,建康城中等待消息的,怕不下四处。” 薛唤一惊,原以为六皇子是为私怨才如此留意七皇子,没想到竟是为了大局。 薛唤赶忙追问:“哪四处?” 沈倦:“廷尉府骆元,京兆尹王珪和司徒王靖两兄弟,太子和他门下御史中丞柏升,以及……我那位想要以鱼饵诱出犯错世家的父皇。” 薛唤心口直跳,连忙将棋子握入掌心,拱手道:“是下臣浅薄了。” 他承认自己一直都对七皇子抱有偏见,觉得七皇子殿审引起的风波会很快消失,没想到远比他想象得更大。 毕竟七皇子往日行径过于鲁莽无脑,任谁都会这么想。 薛唤的心中仍有不屑:“不过下臣还是想说,七皇子做不出什么惊天之举,至多去往桓家,以皇子身份压迫。可中书令桓明哪是吃素的?定然不会交人。” 七皇子去了也是白去,只不过闹一场笑话,为建康城平添一桩饭后谈资罢了。 沈倦翻阅着书籍:“坐下吧,耐心等着。” 书页沙沙声和树叶碰撞声交叠在一起,沁人心脾的凉意也悄然侵入石亭。 比起不动声色的沈倦,薛唤却是心不在焉。 雷文力得到急报,从远处走来:“殿下,出事了。” 沈倦和薛唤齐刷刷朝外看去,却见向来不善言辞的雷文力铁青着脸:“七皇子借了谢家部曲,一路闯进来廷尉府封锁路口,把桓家……围了!” 薛唤腾的一下起身:“什么!?” 薛唤失态得来回踱步,如此嚣张行径,完全打乱了他的思考。 便连方才的不屑,都让他的面皮隐隐作疼。 沈倦低头凝视棋盘:“好棋。” 薛唤一时间不知沈倦在指什么,连忙追问:“谢家败落已久,哪有那么多部曲?” 雷文力:“亦有路家的人,但打的是谢家名号。” 薛唤猛锤了一下石桌,震得棋盘跳了一下:“什么?!” 路家臣服了? 不是太子,不是六皇子,竟是那个七皇子!? 看他在短时间内第二次如此震惊,沈倦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冷静些,怕此刻不仅是你,其他几处还不知道要说多少句‘什么’。” 薛唤:“……” 虽是受了调侃,薛唤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情。 费尽心血布下的困局,却被七皇子轻易搅动,变成了另一种无可预料的局面。 那分明是一张无可挣脱的蛛网,一旦掉落进去只有无力等死的份儿。 可七皇子呢? 就好像他不是被蛛网裹挟的猎物,而是一根刺向蛛网的矛。 矛之于网,何其锐不可当。 纵使七皇子还未救出叶听霜,但薛唤总有种即将败了的荒诞之感。 沈倦环顾四周,所见皆是脸色苍白。 他一瞬觉得有趣,又想起这是自己布下的局,面容骤冷道:“莫急,桓明甚难对付,不会那么简单让清昭得逞,且看看清昭究竟会如何做吧。” — 廷尉府前脚刚封住路口,还未来得及派人详细搜查,后脚便有数百披甲部曲闯了过来。 虽未亮刀,甲胄碰撞,仍是被他们破开了口子。 “他们是哪里的士卒?这是要谋反吗!” 廷尉府官吏被撞倒在地,灰扑扑的起身大吼。 哪知片刻后,便有一人流星飒沓而来,那人正是被数百披甲部曲保护在内的七皇子。 廷尉府官吏瞬间失了言语,骂也骂不出来,铁青着脸为他们让了道。 真够倒霉,碰上了这位小祖宗! 待前方队伍抵达桓家,沈灼便懒散的朝前一指:“给我围。” 好不趾高气扬。 随着七皇子一声令下后,便有数百部曲有条不紊,很快把桓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廷尉府官吏吓得一哆嗦,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六神无主的吩咐:“你们守在这里,按兵不动,莫要轻易得罪,你们担待不起,我速速入宫禀明状况!” 那边的廷尉府不敢轻举妄动,这边桓家门童便更不敢了。 桓家门童刚打开了一道门缝,抬眼便是肝胆欲裂的画面,撒腿便朝着里面跑去。 “快——” “快去禀告家主!” 莫说十几岁的门童没见过这阵仗,便是几十岁的匠工们同样惊惧了起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外、外面有人围了桓家……” ‘七皇子’三个字,便如过境蝗虫,连说都不敢说出口。 桓家寿宴后便是一场清谈,此刻正有无数勋贵汇聚桓府。 其中一人不由怒斥道:“荒谬,我倒想看看谁敢如此混账!好让我骂他个狗血淋头!” 待众人一同走出桓家大门,便瞧见了诸多气势汹汹的披甲部曲。 为首的正是一袭红衣的沈灼,面若寒梅,肤色赛雪,此刻映着天边残霞,照亮连日大雨的阴靡,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小殿下拥有着惊人的存在感。 那人当场偃旗息鼓,唯唯诺诺的拱手道:“七、七皇子。” 众人:“……” 说好要骂个狗血淋头呢? 他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又被兵卒腰间长刀吓得脸色苍白。 无人敢吱声。 在场无不鸡飞狗跳,但七皇子是‘赶’,他们才是那只被赶飞的‘鸡’。 几十人当中,唯有王元鸿愤怒骂道:“沈清昭,你竟敢调动士卒,围了一个世家大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灼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衣衫,掸走灰尘。 可众人看得清楚,他衣衫整洁干净,哪来的灰尘? 把谁视作灰尘,答案不言而喻。 王元鸿面色铁青,被气得言辞狠厉:“你此番行径,必遭重惩!今上和太子不会放任你如此!” 那日太学府后,据说二叔王靖在宫内受了今上提点,转回头便把王元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时问他‘为何不好好争取七皇子伴读之位?你还有没有点眼力见?’ 一时又问他‘凭你也敢同七皇子针锋相对?是王家把你养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王元鸿兀然被骂,又不敢顶撞二叔,老实收敛了多日。 甚至不光是他,据说那日诸多太学学子,回去都挨了长辈的责骂。 谁知今日在桓家,竟然又遇到了沈清昭这瘟神! “我向来蛮横惯了,你们王家才知道?” “还是说你们王家一直以为我柔善温顺?那可不行,我向来不喜旁人误解!好让你们王家亲眼看看,我可以蛮横到何种程度,免得王家连提防我都不会。” 沈灼一脸无畏,漫不经心的笑道,“我这可是为你们王家好啊!” 王元鸿:“……” 众人:“……”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王元鸿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额头的青筋凸凸的跳着。 其余人也不敢造次,生怕自己无辜受到牵连。 阴阳怪气到王元鸿哑口无言,沈灼这才说起:“我听闻桓家宣扬出了刺客,特意率众前来帮助桓家,哪怕父皇知晓,也只会夸我识大体。” 王元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便连一旁的谢离疏,都心虚的瞥开了眼,生怕面对一众世家公子谴责的目光。 别看我,我不是这样的坏人!! 王元鸿本欲再辩,沈灼抢先一步,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时机:“再说了,刺客刚从本殿下手中逃脱,立马就来了桓家。若是被其余世家知晓,只怕要说是本殿下特意放走了刺客,好让刺客故意来为难桓家!” 末了,沈灼还要愤愤的补了一句,“这口气谁愿咽下谁咽下,本殿下不咽!” 谁这么污蔑过你了? 分明都是你沈清昭自己在说! 事已至此,所有世家公子几乎同时对上谢离疏的眼,隐隐有想让谢离疏做主的意思。 谢离疏:“……” 可惜,他要助纣为虐了。 谢离疏昧着良心说:“那名刺客之前刺杀过殿下,殿下将他放在谢家,原本是打算钓出幕后主使,谁知刺客跑了之后不好好藏着,竟直接来了桓家,桓家也未免可疑……”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紧张了起来,“依我看,恐、恐怕是桓家故意窝藏刺客。” 这两人蛇鼠一窝啊! 众人瞪直了眼,没成想谢离疏也是这种人! 谢离疏的良心更痛了,却接到沈灼满意一笑:“正是如此!说得极好!” 谢离疏:“……” 求你了,别满意。 他谢离疏一世英名,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做坏人也做得这般得心应手。 双方完全不敢称是对峙,只是一边倒罢了,可唯有谢离疏知晓他们此行有多么惊险。 前有殿审一事大获全胜,后有叶家私苑线索落入沈灼之手,沈灼得了太多的好处,已经引来晋宣帝猜忌。 正如沈灼所言,他若鲁莽,晋宣帝才能安心。 ‘叶家大案父皇想当个鱼饵,一条鱼都没勾上来怎么能行?我去闹大,才有可能钓出父皇想要的那条鱼。不然为何他会派韦光庆来说,刺客交给我来处理?而不是让我把刺客移交廷尉府?’ 回想沈灼的话,谢离疏只觉得惊得冷汗直冒,心脏沉坠得宛若拴了块巨石。 这是晋宣帝在沈灼彻底接任叶家大案之前,为沈灼布下的考题。 恐怕现在,晋宣帝正命人一字不漏的禀告着沈灼的所作所为。 险。 不光是明面上救出叶听霜险,暗面上赢得晋宣帝的信任更险。 夕暮欲晚,夜色催来,明与暗浑浊交织。 远处夜风送凉,吹来料峭春寒,冷意也随之漫漶。不知不觉间,一轮明月已挂上树梢,将目之所及照成霜白。 此刻已过去小半时辰,桓明迟迟没有出现。 沈灼不满催促道:“中书令还不肯现身吗?难道想当缩头乌龟?” 话音刚落,世家公子身后便赫然出现了一个人,他们从喧哗到两两让路,终于让那人来到了最前面。 来人正是桓明,一身清雅装束,手中还拿着一方麈尾。 时人多追求名士风骨,连朝中重臣亦不例外。 “如此大动干戈,还不惜围了桓家,不知七殿下意欲何为?” 终于撞上了! 众人细声惊呼,又强按心头惊诧,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集了过来。 沈灼:“中书令好大的官威,这么久才姗姗来迟。” 桓明眼皮直跳:“七皇子擅自围了桓家,臣都没有叫冤,七皇子怎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太子前几日的回护,终于让桓明知晓太子要将‘假宠’变成‘真宠’了。 必须解决了七皇子,才能断了太子的念想。 没成想只是一试,刺客竟真的闯入了桓家。 他刚下令排查桓家,便听到七皇子把桓家给围了。 若非多年来的教养,桓明当场便要发怒。 当上桓家家主二十余年,竟是头一回受到此等屈辱。 沈灼:“刺客被本殿下安置谢家,又怎的突然来了桓家,中书令心里没数吗?” 谢离疏:“……” 这是将沈倦做的事按在了桓明的身上? 说着,沈灼便在一众世家公子瞠目结舌的眼神之中,吩咐人找来坐榻和酒水,当着众人的面儿坐下:“今日中书令不给个说法,本殿下还就不走了。” 太嚣张了! 人群里迸发出一阵闹哄声:“无耻之尤!” 然而愤慨又有何用? 事实上竟真有人信了沈灼的鬼话。 是啊,谢家再怎么看守不力,刺客为何离了谢家后又直奔了桓家? 桓明再好的教养,面容也在黑暗深处扭曲了起来:“七皇子就不怕今上重重责罚吗?” 部曲们挂上依次亮开的灯笼,橙色暖光汇聚在沈灼身上。 二人刚好被明与暗分割,好似天然为敌。 沈灼:“今上早就下过口令,刺客一事全权由本殿下做主。谁若不信,大可差人问问宫中,看看本殿下有没有说谎?” 竟不是无理擅围?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的愤恨泄了三分。 桓明:“今上是有口令,却没说过七皇子可以围了一个大世家。” 沈灼却不理会桓明质问,冷漠扫视着众人:“你们帮扶桓家说话,可否知晓那名刺客的重要?叶家上下何其冤枉?他们一度二度上达公函,却如石牛沉海,一去不返。本殿下被刺客暗杀,强忍着没杀刺客泄愤,反倒留了他一条性命,不就是想为大局考虑?想为叶家翻案?” 众人一阵语塞,回想七皇子从前骄纵、跋扈、恶毒的性子。 的确…… 拿他没杀刺客这一点,便算是极大忍耐了! 沈灼解开了手掌的包扎布条,竟有好几道刺眼的伤口。 他肤色似雪,被霜白月光一照,显得更为清透瓷白。然而那些伤口,就像是玉净瓶上的裂纹,只让人觉得心疼又可惜。 “这便是抓刺客时受的伤。” 嘶——! 金尊玉贵的皇子,竟这样凶险才拿住了刺客,在刺客逃跑之后,他自然要气急了。 世家公子们眼神闪烁,却是难得的愧疚了。 桓明面色愈发凝重,暗叫一句糟糕,人心已经在随着沈灼而去了。 殿审吃的亏,断不能吃第二次! 他正要开口,便听沈灼说道:“今日我只针对桓家一家,也只针对这一事,但凡愿意同本殿下共饮一杯之人皆可自行离去,本殿下绝不追责。” 紧张得到了宣泄口,那份宽容变成了虏获人心的利器。 权势便是如此迷人。 哪怕卑劣肮脏,傲慢跋扈,皆会被其掩盖,然后高高捧起。 如同在泥塑中,糊上一层又一次金箔。 神佛如此,人亦如此。 正如现在。 桓明气息骤冷,知晓周围的世家公子已受到蛊惑和教唆。 他们这位七皇子向来草包,却如他的舅舅祝熙之一般,极善拿捏人心。 幸好,他还不自知。 于是当真有一个个世家公子从包围之中走出,朝着沈灼拱手,拿了桌上的酒,顺道一饮而尽。 “多谢七皇子。” 此时收到消息赶来的谢氏宗老们,本想要责备谢离疏调回谢家部曲,可看到这一幕时,他们把话全都给吞到了喉咙里。 世家公子如鱼儿讨食般挤出人群,并拿起酒杯同沈灼对饮,那画面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压迫和蛊惑。 一个带动着一个,一个影响着一个。 教人想要臣服。 谢氏宗老们再也不敢要回部曲,为叶家‘伸冤’的帽子一旦扣下,一切都成了定局。 他们被高高架起,被礼义廉耻围困。 寸步难行。 桓明暗骂一声‘废物’! 好不容易派人请来的谢氏宗老,竟半个字都不敢说,还装得一脸正义凛然的模样。 桓明冷笑道:“七皇子手段好生厉害。” 不光懂得恩威并施,软硬兼施,还懂得用礼义廉耻威逼谢氏! 七皇子的优秀,再度超乎他的想象。 可若沈灼并非草包,为何让自己的名声成了那样? 桓明呼吸一窒,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他是为了太子。 为了不夺其锋芒,故意装傻扮痴。 太子当真将他养得极好。 可惜。 那一日桓家寿宴密会,太子说的那些话,不像是兄长对弟弟,惊得桓明夜不能寐。 即便是为了太子,也得打压七皇子! 桓明朝着家奴招了招手:“把刺客带出来。” 刚饮下那杯酒水的世家公子,忽然猛咳了起来,酒水呛得他面颊通红,面上止不住的惊诧之色。 “原来方才中书令来迟,是在抓刺客?” “桓家愿将刺客交出,这下七皇子便没有理由为难桓家了吧?” 沈灼酒水都醒了大半,被冷风一灌,吹散了面颊的殷红。 他可不觉得桓明有那么乖顺,让交刺客便交刺客,定然是有更大的难题等着他。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当真有一名魁梧奴仆,将刺客带到了众人眼前。 来人被套了麻袋,又被五花大绑,只隐约窥得身形。的确不像叶听霜,但不知是否做过伪装。 夜风凄厉呼啸,吹得枯枝摇颤,被灯笼一照,在众人的身上落下狰狞的剪影。 难得的明朗之夜,也生出几丝阴寒。 桓明紧盯沈灼,突兀的扯出诡谲的笑容:“殿下的伤真是刺客所为?” “……当然。” 沈灼随口回道,心里一直在盘算。 身形可以伪装,长相却不能。 桓明究竟是何用意,为何是套了麻袋,而不是让叶听霜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来人真是叶听霜吗? 桓明:“以殿下平日跋扈的性子,现在却忍成这样,臣还以为殿下同刺客有勾连呢。” 沈灼:“中书令这是什么意思?” 桓明拿出了匕首,杀气腾腾的送到沈灼面前:“桓家可以把刺客交出,但得烦劳七皇子刺他一刀,以此来证明七皇子方才所言非虚,同刺客没有勾连,只是想拿他为叶家伸冤!” 谢离疏的面皮几乎快要崩不住,桓明是拿沈灼方才压谢氏宗老的‘大义’,反过来压沈灼? 本欲离去的部分世家公子,也于此时停下了脚步,再度将视线集中了过来。 中书令方才一言不发,竟是早有安排? 桓明目光幽暗:“七皇子疑虑刺客不逃走为何直奔桓家,桓家却疑虑七皇子抓到刺客后为何不移交廷尉府。若你我皆是想为叶家伸冤,合该互通信任。” 说着,他便将匕首摊在手心,匕刃在霜白月色下泛着冷光,“七皇子为何不接匕首?” 沈灼冷笑一声,目光放到了麻袋套着的人。 若是承认眼前之人是刺客。 万一桓明使诈,他刺下去后,再随意将人领了回去,便是白白闹了这么一场。 若是不想承认眼前之人是刺客,便得拿下麻袋。 万一真是叶听霜,便是他亲手把叶听霜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变相让叶听霜担了刺客之名,届时才是真的洗脱不了了。 左也是难,右也是难。 “中书令言之有理,七皇子为何还不动手?” “七皇子方才不是说了吗?他怒然围了桓家的理由,就是怕人说他同刺客勾连。” “这一刀又非杀了刺客,只是让两边互通信任罢了,也能消除七皇子自己的嫌疑啊。” 人群喧躁了起来,弱下去的议论声渐渐开始变大。 七皇子围困桓家本就声势浩大,此刻不光是吸引了众多勋贵公子,也让最外围的廷尉府官吏瞠目而视。 与此同时,方才说进宫禀明的廷尉府官吏,便领着一人前来。 待看清楚来人,周围的喧躁更大。 “这不是御前的薛才瑾吗?!他为何会来这里?” “难不成今上……” 眼下的对峙如箭在弦,被逼到了互不相让的地步。 所有人惊得连眼睛都不敢眨,屏住呼吸望向沈灼。 薛才瑾一身精锐甲胄,来到了人群中间:“今上已明白中书令之担忧,命我在此做个见证,倘若刺客真的同七皇子无关,那七皇子便不存在私心,今后叶家大案应交由七皇子主理。” 嗡—— 薛才瑾带来的消息过于惊愕,在场之人无不脑子嗡鸣。 什么? 不是刺客交由七皇子主理吗?何以变成了叶家大案!? 场面骤然沸腾,伴随着众多止不住的抽气和惊呼,最后一批想要离开的世家公子也就此驻足。 沈灼等待的便是此刻。 他看着桓明,眉眼弯起,忽然接过了他递来的匕首。 匕鞘砸落于地,哐当一声,只在呼吸之间,匕首便刺向了对方的右肩胛之中。 锃亮的匕首被清冷月光反射,刃光寒气逼人。 血水染红了粗糙的麻袋,沈灼狠狠拔出了匕首,热血飞溅在他的脖颈上面。 他的肤色似雪,血点便格外刺目。 沈灼狰狞的笑道:“中书令可满意?” 所有人几乎同时颤了呼吸,只得呆滞的看着沈灼。 不是柔弱,不是软绵,更不能算作美,而是一种侵略性。 争夺、强占、使得无数人不由自主的瞩目。 桓明一时错愕,没想到沈灼下手如此干脆。 不! 不对劲! 薛才瑾不像是他派人去请的,却像是沈灼派人去请的。 沈灼早有动手打算,却一直等到了薛才瑾到来。 这下子叶家大案当真要落到沈灼手中了! 桓明瞬间想通了这一点,不情不愿的咬牙道:“看来七殿下的确没有私心,放人!” 桓明气息粗重,手上的麈尾手柄几乎要捏碎。 不过还好,准备的并非刺客,沈灼还是着急了。 等沈灼走后,他便下令封住桓家,然后一个个排查,保准儿能抓住真的刺客。 沈灼就算是赢,也只是暂时! 家奴听罢,便不再挟持,而是把人给推了出去。 沈灼接住了麻袋,听到了麻袋里粗重的呼吸,不动声色的把人交给了谢离疏。 薛才瑾这才朝着众人颔首:“下臣会把今日所见,一字不漏的禀告今上,便先行告退了。” 众人干笑拱手,目送薛才瑾离去。 七皇子在殿审的影响仅在一部分世家,可今日桓家宾客满座,许多人都参与进来,怕是要扩大至整个建康城了。 瞧见薛才瑾的身影消失于黑夜,沈灼撤了谢家部曲,又将刺客绑上牛车,一场闹剧才烟消云散。 桓明铁青着脸,赶忙回了桓家。 “快!封住家门!” 待到所有人入内,方才将套着麻袋的‘假刺客’带出的魁梧奴仆,突然拿出匕首自裁身亡,他倒在了地上,温热血液溢撒当场。 这事儿发生得过于突然,桓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直至柴房跑出一名赤/裸着身体的奴仆,在场众人才回过神来,连忙询问:“你、你怎会这样?” 赤/裸着身体的奴仆惊慌道:“家主,奴方才被人打晕,替代之人还在房内,究竟是何人被七皇子带走了?” 桓明顿时呲目欲裂:“糟糕!那人真是刺客!” 沈灼莫非在那个时候便已知晓,所以才顺着他演完了戏? 还以为自己留了后手,现在看却成了一场笑话! 满盘皆输! 不仅让沈灼救走刺客,还让他拿捏了叶家大案。 接下来桓家要面对的,是不是宗天朗的军马案? 这两个案子,分明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牵连甚深! “家主,现在要不要告诉今上,今日来桓家的刺客就是叶听霜?” 桓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无凭无据,我今日又那般针对七皇子,今上会相信吗!?” 心口的郁气吐也吐不出来,一种被人玩弄鼓掌的感受油然而生。 可怕的是,这竟是那位七皇子带来的。 昔日七皇子为鱼肉,他为刀俎; 如今他这把钝刀,再也割不动那块鱼肉。 桓明狠狠锤了下柱子,眼底浮现狠厉:“还有转圜余地,七皇子当众刺了刺客一刀,只要叶听霜恢复身份,又能发现他身上那个位置的伤口,就能断定他是今日来桓家的刺客!叶家大案,决不能由七皇子来查!” 这是最后的机会!哪怕鱼死网破! “快!追上七皇子!” — 雷文力在说起此事时,他木讷的脑子都勾勒出了那种心惊动魄,便更别提石亭内的两个聪明人了。 乌云遮蔽了弦月,王府内由明入暗,一团微弱烛火在寒风中忽明忽灭。 棋局早已破败,乱子打乱了一切。 沈倦孤坐石亭,霜白的月光透过幔帐,落于他的乌发之间。 他微微低头,面上覆盖了一层阴翳,早已无法从棋盘之中分辨出正确的走法:“看来没路了。” 沈倦看向了雷文力:“桓明让清昭刺了刺客一刀,然后呢?” 雷文力摇头:“急报只到这里,后面的事无法得知。” 沈倦却笑,又忽的凝重起来。 雷文力猜不到,不代表在场两人猜不到。 薛唤光是听到禀告就足够心惊动魄,他频频骇目,心脏鼓动难受。 无论桓明设下什么计策,皆被七皇子轻松应对。 这一局,是七皇子赢了。 他作为沈倦手下幕僚,从前只将对手二字放在太子身上,认为只有太子才配做六殿下的对手,现在惊觉还有一个七皇子。 沈倦:“怎么?想去看了?” 薛唤这才回过神来:“下臣、下臣……” 他讪讪几句,最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沈倦并不在意:“无妨。” 薛唤站起身来,郑重朝着沈倦一拜:“方才是下臣失态,但殿下须知,七皇子虽然应对得漂亮,事情却未完全定论。” 沈倦:“何解?” “今上说的是‘要确定七皇子和刺客毫无关系’,说明在主理叶家大案之前,今上布下的考题仍在。刺客一日不解决,一日便会成为七皇子软肋。” 薛唤眼神锐利的看向沈倦,“桓明今夜大约要鱼死网破。” 沈倦轻笑一声:“的确。” 凝重到无法流动的气氛,渐渐有所松缓。 雷文力嘴笨的安慰道:“其实这也是今上对殿下的拳拳之心,叶家大案会被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七皇子站了上去,哪能不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今上想钓上来的鱼越大,鱼钩上的饵就越惨。若是没有自保的能力,便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鱼饵本是叶听霜一人,今上却嫌不够重。 于是加上皇子,一名注定会被舍弃的皇子。 雷文力结结巴巴的说:“况且正如薛先生所言,七皇子不一定能接走刺客。”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远远自石子甬道而来。 他身披月华,迤迤然而来。 君照雪带来了新的急报:“接走了。” 此言一出,惹得石亭内的人全都侧目而视。 雷文力当场失声,错愕了许久。 沈倦追问:“真是叶听霜?” 君照雪:“叶听霜潜入桓家,一直没有被桓明捉住。眼看着七皇子来要人,桓明又想出拿替身的法子。叶听霜见到后,便由真替假,成功把自己替了出去。” 沈倦紧抿着嘴唇,猛地将石桌棋盘掀翻。 棋子掉落一地,他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固然叶听霜计策大胆,也有清昭顺势而为。 好一个一唱一和! 沈倦笑得难看:“叶听霜果真聪明绝顶!” 这样的人,死心塌地的留在了清昭身边! 诱导了,离间了,动用多少算计都无法将他们分割! 君照雪:“桓明还真以为是自己派进宫内的人请了薛才瑾,而是沈灼在一开始便请了薛才瑾,沈灼才敢围困桓家。弄出这番动静的理由,六殿下还想不到什么原因吗?” 沈倦嗤笑:“你想暗示我什么?不妨直说好了!清昭从前一直在藏拙,不然断不可能立马变得如此聪慧。” 可笑的是清昭如此聪慧,却舍不得对太子使出,遇上其他人,便聪慧尽展。 沈倦眼眸里布满血丝:“看看,不光是我,连你,他都舍得拿聪明才智对付,只有太子,只有太子!”更别提那个桓明! 君照雪:“沈灼还有一个破绽。” 沈倦气息粗重:“你是说查到伤口就能确定叶听霜是刺客?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清昭躲过了呢?” 亭内所有人都不禁顺着沈倦的话想了下去—— 若七皇子真的躲过,自此以后,朝野震动。 沈清昭的身份和鲁莽,会让他成为晋宣帝眼中,最适合挥舞叶家大案这把刀的执刀之人。 他将成为不二人选。 他将—— 一、步、登、天。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别动。” 夜色已深,万物阒寂,幽静的石板街道沐浴着霜色月华。 牛车在数百披甲部曲的护送下离开了桓家,早已驶出老远,沈灼才起身用匕首把套头的麻袋割开。 ‘撕拉’一声,粗陋的麻布掉落许多碎屑,麻袋里的庐山真面目才露了出来。 撞入眼帘的人,竟真的是叶听霜。 “还要多亏殿下认出了我。” 谢离疏从离开桓家后一直心慌手颤,在窥到是叶听霜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险,好险,还好没有赌错。” 谢离疏陡然瘫软在牛车上,像是一摊没有骨头的泥。 他虚弱的笑:“你是怎么确定这是叶听霜的?” 沈灼拧眉同叶听霜对视,始终没有解释一句。 沉默的气氛宛若乱做一团的黑云,凝重的云丝互相缠绕,犹如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目光。 片刻之后,沈灼才悠悠开口:“原来叶大人也有失手的时候,可真是大开眼界。” 他还在记仇? 叶听霜却不恼:“殿下在得知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来了?” 还瘫软着的谢离疏完全没能分辨出这凝固的气氛,略带抱怨的抢先一步答道:“自然如此,不然如何能赶得上?” 沈灼面色一僵,原本想要损上叶听霜两句,骤然让谢离疏泄了底。 “要你多话!?” 谢离疏哑然,乖乖闭上了嘴。 叶听霜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多谢殿下挂怀。” 沈灼猝不及防便撞上了叶听霜的目光,本该因失血而涣散的瞳孔里盛着他的倒影,像是原本平静的湖面里,慢慢泛起了潋滟涟漪。 笑什么? 沈灼面色沉郁,几乎将药瓶砸向了他:“看着便心烦,自己去涂药。” 看着嘴硬,实则分外关心。 谢离疏幽幽叹道:“你还挺宠他,都快赶上从前你对君如琢了吧?” 不提还好,一提气氛瞬间骤冷。 叶听霜再无一丝笑容,像是千山冰川,散发着阵阵寒气。 “原来殿下以前对君先生更好。” “倒是我孤陋寡闻。” 沈灼:“……也不是什么必须知道的事。” 场面顿时诡异寂静。 此刻便连角落的叶向磊,都听出了其中的酸。 回想最近听到的传闻,叶向磊一时间又惊又吓。 晋朝男色成靡,蓄伎成风,士大夫将其视为附庸风雅,这倒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可他了解侄儿的性子,若不是去势成了阉人,断然是不肯屈居人下的。 叶向磊一时心痛难当,又怕他失了皇子的宠爱:“莫要使气了,快同殿下赔罪!” 叶听霜面无表情:“奴性情沉闷,说话难听,的确不如君先生讨人喜欢,还望殿下海涵。” 这算什么赔罪? 叶向磊摇头,心头直呼侄儿不开窍。 偏生车内唯有沈灼一人听不明白,反倒笑出了声:“叶大人不必自薄,性情沉闷、说话难听是真,不如君如琢讨人喜欢倒是假。” 叶听霜:“……” 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叶听霜眉头紧蹙,一时沉默,总觉得这段时间的自己过于斤斤计较。 尤其是对君照雪。 这种针对,快要赶上他的仇人沈元衡了。 沈灼忽而郑重说起:“所以,除了想去救叶向磊这个理由外,为何要在离开之前,说是为了让我拿稳叶家大案才去了桓家?” 为什么? 他一直不解。 沈灼:“如此冒险,你不怕粉身碎骨吗?” 叶听霜:“历来帝王心思难猜,今上更是如此。这一次,是我将把柄送到了帝王的手中。” 牛车内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 叶听霜的声音平稳得毫无感情:“所有人都觉得,今上养精蓄锐多年,叶家大案的事让他终于找到了对世家动手的借口,朝中必然风云涌动。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这样的帝王,必定掌控欲极重。” 他的话语锐利如锋,“于今上而言,只有两种情形——手中的刀能掌控和手中的刀不能掌控。” 谢离疏听得几乎窒息,心头早已掀起巨浪。 但今上的事早有蛛丝马迹,他并不是惊愕于此,反倒是眼前冷静到非人一般的叶听霜,让他由心底感受到了一阵恐惧。 谢离疏艰难补完了叶听霜想要说的话:“今上觉得不能掌控的,便只做一次鱼饵,一旦鱼儿咬住,便会粉身碎骨;今上觉得能够掌控的,定然舍不得只用一次,他会……” “回护。” 沈灼眼神冰冷,说出了谢离疏不敢说出口的话。 在场三人都是聪明人,一个接一个的把话说了下去。 若是晋宣帝拿到了这把刀的把柄,他一定会回护这把刀。 毕竟那位可是自诩聪明人,而聪明人绝不会涸泽而渔,放弃更大利益。 “但这一次递上把柄的不光是你,还牵扯了一个我。” “原来这便是你说的,要让我牢牢拿稳叶家大案的理由?” 他和叶听霜想到了一处。 但他演了一出鲁莽,叶听霜却制造了把柄。 他们都想让晋宣帝觉得,他掌控了他们。 分明连提前商榷都没有,他和叶听霜却莫名对上了行动。 沈灼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莫名不爽了起来。 叶听霜笑道:“是啊,是我和殿下一起。快则今日,慢则七日,今上必定会当面试探殿下一次,若殿下应对得当,谁也不能再撼动殿下。” 谢离疏脸色骤然大变,再难扼制面上的震惊。 这人怎会这般精于人心? 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止于此,他一切的算计皆以‘沈灼’为中心。 在帝王面前,叶听霜为了沈灼,制造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全局面。 谢离疏骇然的捏白了手指,心神不定道:“沈清昭是得了圣眷,可若如此,他必定会与世家为敌!” 沈灼语气轻快:“倘若不这么做,我便是同世家和帝王两者为敌。” 谢离疏再度哑然,怔在了原地。 的确如此。 现在的状况已是好了太多。 谢离疏的眼里浮现一丝狠厉—— 叶听霜这样的人,必得牢牢拽紧! 倘若被他发现沈清昭无法拽紧他的那一日,他必杀叶听霜! 沈灼瞥向谢离疏:“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之后的困局,之后再说。而眼下的困局,便要来了。” 谢离疏:“眼下有何困局?” 沈灼:“我们救走了叶听霜,等桓明反应过来,他不可能善罢甘休。现在直行回谢家,前方定有阻拦,得想个法子突破过去。” 此时叶听霜也已经换完了药,又为自己换上了干净衣衫,在伤口处垫了许多层吸血的棉布:“殿下放心,校事府教得最多的便是忍耐,哪怕桓家当场刑讯,只要不扒开衣服,我都不会露疼。” 对于疼痛和忍耐,叶听霜好似在说着什么家常便饭,好似一具空洞的木偶。 等目光落到叶向磊的身上时,叶听霜的声音里才起了一层波澜。 “至于二叔……” “我想请殿下让我先安顿二叔。” 他可以不管叶家任何人,但唯独不能不管叶向磊。 叶家判刑那日的记忆,如同刀刻斧凿般印在脑海之中—— 襄郡官吏为泄民愤,曾特意绑着叶家嫡系一脉刑车游街示众。 他自然也不能幸免。 可那群官吏尤为恶劣,一车只关一人,游街时便能让更多的百姓砸向他们,直至发泄完心中不满,便不会在这样的饥年里作乱。 稍小的孩童,和病弱的姊妹,皆在‘砸’之列。 羞辱倒是其次,却是真正会受伤。 当年的叶听霜高烧难退,已替了病弱的姊妹一轮,在即将被绑上牛车,却是早已过继出叶家的二叔冲了出来,还贿赂了官吏,祈求能够替代他。 他去替别人,二叔却在替他。 难受和酸楚,如此刻骨铭心。 冤。 叶家凭什么要受到这些? 叶听霜虽未亲身参与,却比亲身参与更加难受。 他一路紧随,看着饥瘦的百姓以泥沙、树皮、小石子砸向二叔,血和泪一同滴落下来。 那本该是他受的,却是叶向磊代替他受了。 回忆至此,叶听霜强忍着酸涌,背脊逐渐僵硬,害怕小殿下不会应允。 沈灼也回想起了前世叶听霜领尸的样子,手指细微弹动,颇有些不自在。 毕竟叶向磊间接死于他之手。 “可需要帮忙?” 见鬼了,他竟然真的答应。 罢了罢了,就当还了前世这唯一的亏欠吧。 叶听霜放松后竟发觉后背已湿了层冷汗,沈灼一句话比他在桓家身处险境更让他紧张。 他不是没想过,万一要和沈灼为敌该怎么办? 不! 绝不! 他不会再让梦境那种撕心裂肺重蹈覆辙。 然而当沈灼问出这番话时,叶听霜怔在原地,猛地朝着沈灼看去—— 沈灼别扭的撇过头,始终没有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当年的难受和酸楚,在此时重演。 他那时不懂,不知体会到的难过和酸楚是什么? 原来这叫做融化。 “多谢殿下。” 叶听霜心甘情愿低头,虔诚得宛若跪拜神佛,“的确有一事需要殿下帮忙,再单独安排一个人假装刺客,这样偷梁换柱才不会有破绽,现在是交换的最好时机。” 沈灼:“早在带你离开桓家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 他一脸‘你当我是傻瓜吗’的表情。 叶听霜只得再笑。 然而他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沈灼突兀的提及:“叶家私苑时,你拿校事府令牌替我解了围,我也欠了你一次。你这些时日待在我身边,应当最清楚我拿你当什么。” 叶听霜:“……” 如此赤/裸,不留情面,血淋淋的将温暖戳破。 小殿下并不拿他当一个人,而是一个器具,一把武器。 他的心脏刺痛,贪婪的想要获取小殿下心里更重要的位置。 沈灼冷淡的对上他的眼:“我不喜欢欠别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从今往后做一个只与我是利益交缠的‘人’,还是一柄落在我手心、被我把玩的‘刀’?” 叶听霜彻底沉默,这一刻连呼吸也不曾有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兵甲碰击之声。 原来前方正是直通谢家的一道必经之地,无数官兵再度围上栅栏,封住了路口。 排查变得更加严密。 牛车内的人全都紧张了起来,只好全心全意应对当下。 沈灼吩咐牛车减速,微微掀开窗账,看到不光有桓家人在路口守着,更有太子身侧的虞淮,便连薛才瑾也是去而折返。 所有人都到齐了。 谢离疏看得手心浮现一层汗潮,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太棘手了。 不仅要藏住叶向磊,更要掩盖叶听霜的伤口。 谢离疏郑重朝着车内的人说道:“谢家牛车底座中空,足矣藏人,但只能藏一个!” 也就是二选一? 没多久,沈灼便出了声:“叶向磊,你藏进去。” 叶向磊担忧的询问:“那听霜……” “无需担忧。” 沈灼宽大袖袍下的手也同样捏白,“不让叶听霜藏着是有理由的,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便是要对我们审查一二,藏着反而自露短处。” 谢离疏也点头:“如果薛才瑾不在,还能赖,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沈灼低喊了一声:“快!” 叶向磊一个激灵,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趁着夜色小心躲到了牛车底座。 谢离疏合上了木盖,又让沈灼坐在上面。 他当即下了车,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薛统领,你们堵在这里,难道是想朝我们要刺客?” “但刺客可不在这一车,而是在另一车。” 桓擎眯起眼:“单独安排一车?你们不怕刺客又跑了吗?” 谢离疏高呼道:“我们谢家自然比不得桓家,得懂君臣之分,皇子身份尊贵,如何能和刺客坐一车?” 桓擎:“……” 他的脸色顿时一阵青紫,不想同谢离疏口舌纠缠,“刺客那车自然得探查,但七皇子那车也得探查。” 谢离疏怒了:“你们桓家意欲何为?怎敢堵住谢家必经路口?” 桓擎:“可笑,只许你们谢家围了桓家?不许桓家堵了谢家?” 谢离疏:“嗤,我当是谁?桓家之事已有定论,你怎好意思跑来我家叫吠?” 叫吠? 在场士卒皆是一抖,生怕听多了引得杀身之祸。 桓家和谢家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如遥不可及的天边星子,平日里连见一面都不可能,更别提当场看到两位唇枪舌剑了。 桓擎几度换气,气得面色铁青。 眼瞧着谢家牛车已抵达跟前,他不顾谢离疏阻拦,当场站到了牛车面前。 车夫惊魂失色,没想到桓擎会直接冲到面前来,猛地拽住缰绳,差一点惊了牛儿。 在场之人无不冷汗涔涔,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桓擎躬身迎上:“请七皇子下车。” 他虽好色,也并非完全不学无术,出发前又有父亲千叮万嘱,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沈灼。 牛车内的叶向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桓家的人强硬上来探查。 又因底座闷热,一时间当真汗如雨下。 咚咚咚。 心跳如鼓,重重砸着薄薄胸膛。 桓擎没有听到回应,只得再度重复:“殿下?” 车内传来声响:“滚。” 众人本就紧张得快要透不过气,听到此话一时愣住许久。 谢离疏更是傻了眼,哪怕周旋几句也好,反正今日破局是看叶听霜如何强忍,怎的张口便叫人滚?这不是平白激怒对方吗? 桓擎眼皮一跳:“……烦劳七殿下撩起车帐,让下臣看上一眼。” 比起激怒,他更多的是心痒难耐。 昔日殿审时七皇子的风姿还凿刻在脑海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才逼得七皇子只能说出一个‘滚’字? 刺客受了伤,又极大可能是叶听霜。 但凡能确认伤口位置,此事便稳了。 当日殿审时,是七皇子拿捏他;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合该他去拿捏七皇子。 光是这么一想,桓擎便兴奋到颤栗,仿佛立刻便要把七皇子拉下马。 桓擎催促道:“七殿下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有何不能撩起车帐的?” 沈灼的声音再度传出:“滚。” 薛才瑾也忍不住上前,在牛车外恭敬抱拳道:“七皇子,这也算今上的意思,莫要让我等为难。” 牛车内像是发出了几声响动,古怪到了极点。 谢离疏似乎想到了什么,凑了过来拦住了众人:“车上是殿下和叶内侍,诸位不知殿下宠爱叶内侍,又素来任性……” 这已暗示得尤为明显了。 虞淮惊得面红耳赤,想起当初自己去长乾宫要人,却猛地撞见两人亲吻的样子:“不能撩车帐!” 薛才瑾会意,却是铁面不允:“哪怕殿下正在车内胡闹,臣身为今上亲卫,今日也必须替今上查清楚。” 桓擎脸上露出笑容,有种‘大局在他’的迫不及待。 有薛才瑾撑腰,今日这事儿便成了大半。 桓擎轻蔑的看向谢离疏:“谢家主可否让开?” 谢离疏脸色难看,却没了办法,只得迈开一步。 桓擎的手即将触碰到车帐,心却灼热了起来,满脑子都是沈灼搂着男宠的腰的画面。 很是奇怪。 七皇子确实面丑,可那日殿审之后,他却无法忘记。 甚至回到桓家,还像是被刺激了一般,寻来许多面丑之人。 可除却嫌弃和恶心之外,他并无任何想法。 七皇子! 只有七皇子不同! 桓擎呼吸急促,吞咽着口水,手已经放到了车帐边口,猛地一拉开—— 然而众人瞧见的并非那位高高在上的小殿下在把玩男宠,而是小殿下自己坐到了男宠的腿上,红色发带陷在黑发之中,腰带早已剥开,不和身形的衣衫滑落至半肩。 他的肤色极白,此刻好似连肩头被人揉成了艳红。 桓擎几乎停止了呼吸。 薛才瑾也在此刻挪开了眼神,狼狈到不敢再瞧,生怕污了这位皇子的清誉。 玩阉人不算什么,眼下却怎么看怎么像皇子在‘被玩’。 人人都说太子将这位容貌损毁的六殿下爱如珠宝,是大大的不值得,宠错了对象,误把白石当美玉,但此刻他却有几分理解了。 他的骨相太过完美,矜傲又残忍,像是妖异画本之中的美人儿。 苍白且靡丽。 光是想一想,仿佛脑子都要被灼烧起来。 在场除却桓擎以外,竟无一人敢朝着车内望去,心脏紧张得咚咚直跳,竟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他们心慌心乱。 沈灼当即拉起半滑在肩头的衣衫,冷漠朝着后方望去:“说了,滚。” 桓擎顿时一个激灵,如遭雷击。 哪怕亦有几分觊觎之心,他却从未想过亵玩皇子。 而如今这一幕直直的落入他的眼帘,那个想法便深深扎根在心里了。 皇……子。 绝无仅有的皇子。 光是想一想,他便痴怔入魔。 若沈灼真在下位,那一个阉人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让他来。 薛才瑾等了半天,都没见到桓擎下车,顿时气急叱喝:“桓七郎!你竟还敢再看?” 桓擎回过神来,想起要查查叶听霜的伤口,便作势要闯入牛车。 哪想到本该为他撑腰的薛才瑾,竟拧眉拽住他的衣衫,强硬将他拉拽了下来。 咚—— 桓擎下腰着地,差一点骨头都要被摔断。 桓擎疼得抽气,愤恨的看向薛才瑾:“你!” 薛才瑾立在牛车前恭敬抱拳:“殿下请先离开。今日之事,下臣保证不会有一人漏嘴。” 车帐再度被放了下来,可心头那股灼热,却无法被寒冷夜风吹散。 隔着华贵的车账,反倒愈演愈烈。 沈灼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从车帐内传了出来:“你能保证兵卒不敢泄露,如何能保证桓家不敢泄露?” 薛才瑾眼底浮现一丝杀意:“殿下放心,臣说到做到。” 沈灼嗤了一声:“那我便信薛统领一次。” 车夫看到前方路口栅栏被清除,连忙驾车离开了这里。 谢离疏不敢登车,随即跟了过去。 待到牛车走远,桓擎怒瞪道:“薛才瑾,你不是来帮桓家的吗?” 薛才瑾冷冷看了他一眼,直把桓擎吓得哆嗦,才吩咐御营收兵。 “薛家蒙受皇恩,臣又有幸被选为亲卫,所做向来只有一件——” “那便是回护皇室。” — 牛车内。 沈灼控制着僵硬的身体,坐到了一旁,毫不见半点旖旎香艳之态:“别想那么多,脱困而已。” 叶听霜嗓子发干,感到一阵口渴。 好似急需饮下什么,才能解一解这噬心灼热。 方才小殿下…… 坐在他的腿上。 沈灼冷着脸捡起一旁的红色发带,将散开的发丝束起。可他自己却怎么也弄不好,显得松松垮垮,仍有些许碎发散落在外。 沈灼置气的重新拉下发带,便任由发丝披散在双肩上。 叶听霜:“殿下的发带歪了,让奴帮你重新竖上?” 沈灼:“……嗯。” 叶听霜凑到了那边,在触碰到沈灼的发丝时,指尖如同触碰到了一段丝绸。 他强忍凌乱的呼吸,手指穿插在墨发指尖,又听沈灼正烦躁的整理衣衫,布料摩挲时当真生出了点儿暧昧。 灼烫的、酥麻的、心痒到发痛。 “其实哪怕当场用刑,哪怕踩在我的伤口上,我亦不会喊疼。殿下不必为了我……” 毁了自己的清誉。 “万一伤口裂开,渗出血来了呢?” 沈灼说得理所当然,“可我不喜欢旁人来折磨我的东西。” 叶听霜:“……” 他很想提醒,若不遂桓家的愿,迟早会来更猛烈的针对。 小殿下分明有稳妥的做法,却独独选择了这一种。怕是在这之后,便要有传闻说他堂堂皇子竟被阉人玩弄了。 叶听霜心口烧了起来,魔怔般的顺着这个念头想了下去。 最近的他太过奇怪,无可忽视的奇怪。 不必要的情绪波动。 不必要的计策谋划。 不必要的争风吃醋。 他只是纯粹的贪婪着,不想任何人看到小殿下方才那一面。 尤其是君照雪。 牛车行至谢家,终于停了下来,打断了叶听霜的深想。 谢离疏却不敢劳烦家奴向前,而是主动凑到牛车之下:“到了。” 可不敢再有刚才那般景象了,他可没有薛才瑾的本事,能堵住悠悠众口。 沈灼淡淡应了一声,踏下了牛车。 可在场所有人都瞧见他衣衫褶皱、发丝稍乱,白皙的面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粉,比往日多了几分香艳。 一副在牛车里做过什么的样子。 众人怀着旖旎心思,把头压得更低了,连大气也不敢喘。 沈灼却没有立即回到谢家,反而朝着车内的人说道:“好生安顿。”你的二叔。 原本该一同下车的叶听霜,又停下了动作。 眼下的确应该先安顿好二叔,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喏。” 沈灼得了回复,正要走入谢家,远处大雾之中却传来一句喊声:“七殿下,且留步!” 沈灼回头望去—— 朦胧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手中还提着一盏灯。 火苗由远及近,破开了丝丝缕缕的雾,终于抵达了沈灼面前。 虞淮:“太子有请。” 沈灼眉眼凛厉,如白霜凝结。 方才没能遂了桓家的愿,早就料到了桓家会对他出招,但后手未免也来得太快了。 谢离疏惊愕的问:“桓家不是确认无疑了吗?为何还要搬出太子?” 虞淮沉默以对,愈发催促:“速请七殿下随我一同前往东宫。” 众目睽睽之下,哪怕他有心做什么都难。唯有秉公处理,方能帮助七皇子。 谢离疏气闷:“不可!” 明摆着有问题! 沈灼没有说话,只是整理衣冠,泰然朝着谢离疏说道:“好生照看刺客,待此事完结,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谢离疏满嘴苦涩:“你当真要只身前往东宫?” 沈灼淡笑:“放心。” 闹了这么久,也该给太子一个交代了。 谢离疏想起宗琪,沉重的点了下头。 牛车内再度生出动静,竟是直接开口叫住了虞淮:“虞校尉,太子为何会突然喊了殿下?” 虞淮仍是不答。 叶听霜:“你便当是校事府想要知晓此事,本来我也要入宫面圣。” 虞淮一怔,终于道出:“面圣……怕是不能了。” 便连方才谢离疏询问时,他都没有多嘴一句,仅是因为叶听霜这一句话,他便透露了消息。 这是眼下唯一能破局之人。 虞淮正色道:“桓家敢围,乃是桓明入宫,今上默许的原因。今上和中书令密谈,怕是没工夫见别人了。” 他目光灼灼,似乎想要同叶听霜暗示什么。 太子并不是为了帮桓家才宣了七皇子,而是为了堵住桓家的后手才宣了七皇子。 但无疑两边都是鸿门宴。 叶听霜:“……我知晓了。” 虞淮松了一口气,又硬声朝沈灼道:“殿下,请吧——” 沈灼跟着虞淮,身影消失在大雾当中。 — 夜色将尽,曙色在云层里生出一道天裂,鱼肚白从裂缝里泛了出来。 一夜忙碌,天都快亮了。 沈灼伫立东宫门外,看着这座盛大秀丽的宫殿。 东宫。 他曾经来过无数次,却又被禁止来的地方。 “殿下,臣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太子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虞淮没再靠近,恭敬的停在了远处,“他只让你一个人进去。” 沈灼一步步踏上斑驳苍老的台阶,眼前忽然间浮现了许多回忆—— ‘阿兄,我害怕,别这样。’ ‘阿兄,求求你,相信我。’ ‘阿兄,我不要皇位,但凡你想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去染指?’ ‘呜……’ …… ‘沈霄,我恨你。’ 沈灼走到了台阶尽头,抵达了东宫那扇紧闭的朱门。 也该有一场了断了。 他第二次这么想。 从前是别人给他了断,而如今却是他给别人了断。 沈灼用力推开那扇朱门后,却发现东宫内暗无光线,扑面而来的浓郁酒气。 殿内深处—— 太子坐在地上,疏发敞衣,华丽绣金的衣摆逶迤一地。 他的神色间布满森戾,被青瓷酒瓶围绕在中间,双目赤红,宛若一头困兽。 “终于舍得来了?” 沈灼垂眸辑礼,声音平缓:“见过阿兄。” 太子形状癫狂,怕是服散了,他须得更加谨慎。 的确如沈灼猜测那般,可今日太子却并非被迫服散,而是少见的主动且大量的服下了寒食散。 太子心头郁郁难消,面上好似覆盖了一层阴影:“你以为用那种方式瞒过薛才瑾,就能躲过去了?薛才瑾回宫后便禀明了父皇,又有中书令巧舌如簧,若不是我率先派人点你来东宫,怕是你此刻已经在廷尉府了。” 沈灼长睫半掩:“如此说来,还要多谢阿兄了。” 太子起身抵达了沈灼身边,如鬼魅一般弯腰看他:“你这话不见得有多真心。” 太子伸出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沈灼的脖颈,好似要拿捏他的命脉。 “清昭啊,孤将你养大,还不懂你的想法吗?” 太子手上用力,便以两指捏住了他的脖颈。 力道不大不小,却让沈灼呼吸困难,用力咳嗽时眼尾都染上了一层艳红:“咳!” 太子这才满意,伸出了另一只手,强硬的抬起他的下巴。 “清昭,别想着忤逆孤,你想要什么,阿兄都可以给你……” 沈灼泪水迷蒙间,赫然撞上了太子的目光。 如短兵相接。 沈灼无端端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可转瞬之间,沈灼已恢复如初,仍带着乖巧:“阿兄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为何还要护我?” 太子:“……” 为何? 因为分明清昭入了沈倦王府,他却听下属说沈倦气急败坏。 他仍选了他。 这让他无比愉悦。 太子:“别去听旁人的话,沈元衡不是你能应对的人,他向来诡计多端,阿兄是怕你会被蛊惑。” 沈灼嘴唇嗫嚅,终究是没有再故作乖巧。 “阿兄为何觉得我不能应对?阿兄还要轻视我吗?” 太子的表情骤冷,一瞬间的寒气如同冻住了风:“你能应对?可你连孤早就发现虞淮偏袒你都不知道。若不是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能不受责难?” 太子阴沉的低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亲卫大步走向东宫石阶之下,很快便把虞淮制住。 沈灼听到了声响,却因被太子钳制而无法转头:“阿兄!你我之事,不必牵扯旁人!” 天色已完全亮开,晨曦时的阳光杀气腾腾的直冲东宫殿内,却无法照到深处,只到一半便偃旗息鼓。 太子立于明暗之间,似是听不到沈灼请求,冷眼看向殿门外被扣押的虞淮:“虞校尉,你投入我门下,又三番四次对清昭放水,可有此事?” 虞淮:“……有。” 太子:“那便受得责罚。” 沈灼听到棍棒落下去的声音,以及虞淮一声声的闷哼。 他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太子,朝着后方瞥去—— 虞淮被几名亲卫按压在地上,棍棒落在了他的背部,每一棍都极其用力。 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可额头竟已经开始流血。 沈灼:“阿兄,虞淮是在为你做事!” 太子:“为孤做事,孤才决不允许一丁点儿的背叛。” 沈灼几步向前,便想救下虞淮。 他起初也对虞淮抱着恶意,可好几次相处下来,他早已将他视作同伴。 虞淮仍在强忍,汗水和血水混杂在了一起,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瞧见了七皇子欲动的身影。 他只得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七皇子不必管他。 现在仅是被发现了放水,太子又未发现他暗中同国师联络之事,才会是灭顶之灾。 况且他在太子跟前服侍,早知晓了太子行事。 此时来救,反而会更加触怒太子,倒不如视若无睹。 沈灼俨然也想到了这茬儿,却罕见的不再如从前那般装乖。 “虞淮是帮了我不少,那又如何?” “阿兄既知王府和桓家的事,便该知晓我是如何待你的。” 太子:“……” 沈灼走出了宫殿,在虞淮赫然的眼神之中,一把拽住了亲卫沾血的棍子。 亲卫本欲警告,却对上了沈灼冷漠到极致的眼神,微微失神之中,棍子已被沈灼丢下了台阶。 咚—— 棍子和台阶相撞,滚落到了黑暗最隐处。 沈灼回眸看向太子,却冷得宛若凛冬里被冻住的寒川:“或许中书令已跟阿兄说过了吧?我亦非蠢货,却不曾把这些手段用在阿兄身上。” 他的寒眸似火,像是要烧灼起来。 太子心下一沉,兀然想起了桓明的禀告—— ‘七皇子并非表面那般乖顺,万望太子早做防备。’ ‘但他虽有聪颖,却不愿对付太子。’ 他把他养成了想要的样子。 太子痛心的说:“……孤不会害你,你去插手叶家大案,只会反噬其身。你将成为靶子,你将粉身碎骨!” 他故意打给沈灼看,便是要接机警告,并非想要了虞淮的命。 沈灼:“那军马案呢?” 太子无言愣神,全身心的炙热都冷却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 军马案,成了一道他和清昭之间的鸿沟。 太子贵气的面颊上浮现一丝恼怒,可藏得更深的却是惊慌:“宗天朗都不想你去救,你为何要执迷不悟!?” 沈灼的表情冷得宛若凛冬大雪,褪去了乖巧,终于将尖利袒露—— “兄长在恼怒什么呢?” “是恼怒养了十年的弟弟,不似你想象的样子?” “可兄长有没有想过,我知晓了兄长给我的乃是一碗毒药?” 无害的幼兽亮出獠牙。 沈灼站在将尽的夜色下低低的笑:“那碗药让我好疼啊。” 他的话语宛若一把伤人的刀,“兄长有没有想过?兄长对我下毒,想毁了我的那一天,我便不再会全心全意的喜爱兄长了。” 太子猛地看向了他,像是在看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 失去。 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 那摇摇欲坠的信任,终于被戳破了。 太子:“……是、是沈倦告诉你的?” 沈灼平静的说:“那晚便知晓了。” 太子脑子嗡了一声,呼吸瞬间凌乱。 清昭分明知晓那是一碗毒,却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喝下了一口。 可等待他的是什么呢? 剧毒噬心,不成人样的折磨。 太子对于自己所做之事,向来不会后悔,可如今知晓了沈灼当日是主动饮下那一口时,也不禁生出了泼天的惊慌。 “阿兄从前不是教过我,该如何反击?为了防止阿兄再喂我一碗毒药,我须得牢牢捉住叶听霜,抓住叶家大案!” 沈灼发狠的说,“阿兄,你教得真好,让我受益匪浅。” 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捏着叶听霜不放? 太子回想自己竟是为了那一丝小小妒忌,才杀鸡儆猴让沈灼瞧了这一出,一股苦涩酸胀的疼痛骤然间弥漫心脏。 原来他对叶听霜的那些态度,不过是为了自保。 “清昭,不是这样的,那件事情……” “孤阻止过。” 沈灼却不愿再听,拽下腰间锦囊,将锦囊拉开,里面放着的一颗佛珠便骤然滚落了下来。 “还给你。” 佛珠赫然坠地,仿佛那崩塌的信任。 原来不是他把清昭教成了想要的样子,而是自己狠厉的心房内长出了软弱的血肉。 可笑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过来。 至少从这一刻起,太子再也无法拿沈清昭当做‘工具’了。 哈! 作茧自缚。 沈清昭,你当真成了孤的束缚了。 太子赤红了双眸:“那日之事,孤的确不该,可从今往后,孤绝不会再害你。” 沈灼仍是冷淡,像是一尊结了冰的冰雕。 太子慌乱的冲出了东宫,走到了沈灼面前,将从不离身的紫檀蜜蜡佛珠摘下递去:“便以此为证,可好?” 他不收沈灼送来的单颗佛珠,却把整串都递交了出去。 面上这般强硬,却紧绷着背脊,乃至泄出一丝哀求之意。 太子甚至不敢眨眼。 太子生怕错过沈灼眼中的动摇,他害怕自己再无修复的机会:“便看在……那十年的份儿上。” 他承认自己卑劣,只能用这种话挽回。 可除了这种话,他又能说什么呢? 沈灼终于动了,用手指勾起紫檀蜜蜡佛珠。 不够,还不够。 沈灼正要当着他的面儿,将紫檀蜜蜡佛珠拉断,告诉他再无逆转机会,却难得忍耐了下来。 沈灼眼底染上了恶劣神态:“当真?” 太子便宛若终于抓住了那一丝希望,全身都分外紧绷:“自然。” 只要捧杀之事不被察觉,那十年便能让清昭原谅他。 这是太子唯一的救命稻草。 与此同时,东宫外忽然间传来一丝骚乱。 太子面露怒色,刚想要出言呵斥,便瞧见无数廷尉府酷吏簇拥着桓明而来。 天光照亮了云海,冲破了夜晚的浓雾,朝着大地洒下灿灿金光。 东宫这座宫殿,一下子聚集了过百之人。 桓明站在人群中央,面色铁青的说:“殿下,今上的意思是请七皇子去廷尉府,不是让你把七皇子带来东宫!” 桓明怒瞪向沈灼,内心早就心慌不已。 哪怕沈灼大闹桓家,哪怕沈灼带走叶听霜,都不如见到一退再退的太子让他感到心慌。 这还是他熟知的太子吗? 或许旁人不知,可桓明却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断不可如此! 今日必得切断这份尚未被太子自己察觉的绮念! 桓明发狠道:“来人,请七皇子去廷尉府一叙!” 虞淮想要起身却是无力,只得爬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酷吏们向前。 中书令乃太子的舅舅,和太子一脉相承。 哪怕太子再偏心七皇子,也不会当众忤逆,那无异于是自断臂膀。 快些啊! 他只能在心里暗暗祈求叶听霜能快些面圣,带来救下七皇子的旨意。 虞淮手掌抠在地上,恐怖的青筋凸起,憎恨着自己的无能。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给孤退下!” “你们廷尉府,今日难道想要谋反!?” 虞淮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竟比之前还要紧张,苦撑着一口气,没敢晕过去。 太子为七皇子反抗了中书令? 国师最提防的便是太子,但此刻却在保护七皇子。 那种敌人都投敌的荒诞感,让虞淮脑子宛若一团浆糊,再也分析不出任何事情。 桓明闭了闭眼,终于认命。 既然不能从太子下手,便只能从七皇子身上下手了。 若是知道了那个秘密,太子一定会明白他的苦衷。 “恕臣无礼。” 桓明拱手后退,眼神沉静如水,逐渐被两翼围过来的廷尉府酷吏护在身后。 太子一声令下后,东宫内太子亲卫尽数涌出。 一拨人对一拨人。 太子和桓明隔着人墙遥遥对立,两边已达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中书令连孤的话都不听了吗?到底是何居心!” 然而桓明并未用强,廷尉府酷吏之中,竟再度分开成两边,有一个人缓慢从数百台阶一步步走了上来。 他每一步都踩得决绝而狠厉,清雅的月白衣摆也被未干的台阶弄湿。 来人—— 正是君照雪。 太子心脏跳得慌乱:“中书令想做什么?” 片刻之后,君照雪已抵达两拨人的中间,朝着太子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沈灼的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恍然间误到了桓明想做什么。 他长睫半掩,压过了里面的恶劣,头一次主动配合着桓明做戏:“如琢为何在此?” 重生以来,他叫了许久的君先生,而如今终于恢复了前世的亲昵叫法。 君照雪没有回答,亦没有起身,只是保持着那个动作。 他的沉默,激怒了太子。 太子青筋爬满了额头:“君照雪,退下!” 君照雪:“今日,中书令特意命君某前来——” 太子猛然看向了桓明,终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他的呼吸微乱,瞬间发怒:“君照雪,孤命令你退下!” 君照雪缓缓抬眼,却是不管太子,而是直视沈灼:“清昭,十年前,你母亲祝昭仪身死,太子一脉又视你如水火,我曾入宫向太子献策……” 太子几步向前,竟是当场拔出了亲卫的长剑,状若疯癫般的指着他:“孤让你闭嘴!” 君照雪仍是不理,紧盯着沈灼:“你可知,我献了什么策?” 那根他自豪的救命稻草即将折断。 太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再无半点倨傲神色,只剩下了满满的惊恐—— 不!不要告诉他!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四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堂堂晋朝太子,竟也有如此慌乱的时候? 君照雪目光深沉如布满黑气的泥沼,他细心观察着太子的细微表情,心头浮现一丝隐晦的畅快。 君照雪的记忆回到了离开王府之前—— 离籍田之变越近,人心便越躁动难安。 他们三人守到半夜,便各自散去。 君照雪移步厢房,刚推开了门,白笑便绷着面皮迎了上来:“郎君莫非真的忘记了故土?为什么非要关注不通笔墨、粗鄙不堪,迟早会被太子和六皇子舍弃的七皇子身上?” 这是在责怪他? 君照雪垂眸,落座坐榻,拿起瓷杯轻抿了一口:“你在沈倦的王府说这话,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袅袅茶香升腾而起,他的面颊也倒映在小小一瓯瓷杯之中,快要随着晃荡的茶纹扭曲起来。 白笑并未察觉危险,仍在自顾自质问:“宁国早就同六皇子达成交易,六皇子承诺将王府暂让,来做宁国密探的落脚之地。这个地方,兴许要比郎君长居的寒庐更为安全。” 君照雪:“是吗?” 白笑好气的说:“六皇子是宁国好不容易才搭上的一条线,为何郎君总不与我们一道?” 君照雪手上用力,精美的瓷杯捏出了碎裂纹路,声音好似蒙了一层浓雾:“宁国不信我这个太子,却敢相信敌国的皇子?” 白笑的情绪激荡起来:“只要能助宁国,管他什么敌国皇子!郎君该同我们一条心啊!” 君照雪手中的瓷杯再也承受不住最后一丝力道,白瓷尽碎在他的手掌之间。 门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悄然走到了白笑背后。 白笑还未来得及呼喊,便被人死死捂住了嘴,一计利刃便刺入了他的脖子。 手段利落,一刀致命。 白笑眼瞳瞪得极大,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在剧痛之中感受到了自己温热的血液。 不,他不想死,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白笑余光瞥向了身后,终于认出了来人—— 原是当初陪着君照雪前来的亲卫之一,宁国以为早就死了的潇云。 郎君果然生了二心!! 君照雪抬步走向了他,雪白的靴子踩在了血痕之上:“我知晓你是皇兄派来监视我的,我没有一日忘记宁国,但你们太蠢了,沈元衡那种人,怎可与之为伍?” 白笑喉咙里塞满了血沫,连半个气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身体抽搐了起来,死死的盯看着君照雪,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君照雪却绽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会助宁国完成籍田之变,只是我要如何去做,便再不是你们能左右的了。” 白笑的身体停止痉挛,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闭眼。 潇云麻利的处理了尸体,这才开始禀报:“宁国文书即将送达,殿下十年质子之期已到,该返回宁国了。” 君照雪:“派人压一压,拖慢使者行程。” 潇云:“喏。” 君照雪摩挲腰间玉佩,眉心紧蹙的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手段过于残忍?” 潇云:“这十年里殿下如履薄冰,若非如此,恐怕早就成为晋朝人的玩物,便如当年的祝聆歌和祝熙之一般。可殿下不该主动招惹太子,那是在为殿下自己添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君照雪的温润被撕裂,“我原是献策,没想到太子竟真的宠成了习惯!看到了吗?他对沈清昭的宠爱变成了真!这下子太子便不足为患,世家也会因中宫之位不稳而开始乱政!” 潇云:“殿下保重。” 君照雪沙哑的笑了起来:“潇云,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年远离故土,来到晋朝的时候,曾为颠覆晋朝做了三个计划,分别针对支撑晋朝朝堂的校事府、世家、清流。而现在,它们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渐起乱象。” 潇云:“殿下保重。” 君照雪终于不再笑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我看上去,像是需要保重的样子?” 潇云神色动容:“正如殿下所言,我们分明已经达成了那么多事,殿下为何还不开心?是因为七皇子吗?” 不、不、不。 他怎么可能和太子一样愚蠢? 他才是献策之人,持弓的猎人,怎会被猎物骗入兽夹之中? 君照雪的回忆戛然而止,注视着眼前慌乱的太子,全然不顾自己还被太子用长剑指着。 这十年里,他还是头一回看到太子这样惊恐的模样。 “祝昭仪病逝当日,太子便已经决定要捧杀你了。” “他对你的一切宠爱都是假的。” “是他从不告诉你是非对错,是他把你养得众人嫌弃,更是他让你活在流言蜚语里。” “沈灼,你已活在谎言中十年了。” 太子面上的戾气如崩山之势,对君照雪产生了浓烈杀意。 他手上刀刃一个用力,想要就此朝着君照雪刺下去。 “原来……如此。” 沈灼平静无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直直让太子打了个哆嗦。 呜—— 寒风呜咽穿堂,薄薄春衫根本无法抵挡这股寒冷,凉意如针一般刺入血肉。 东宫殿前的所有人几乎都缩着脖子,听到了此等惊天之秘,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了脑袋。 不知为何。 七皇子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太子和君照雪便齐齐朝着后方看去—— 天边已经完全亮开了,东宫内的数百金枝铜灯却未曾熄灭。 沈灼站在檐下,无论是外面的天光,还是里面的烛灯,都无法完全照在他的身上。 他好似被两边遗弃。 太子和君照雪同时感到了刺痛。 沈灼的目光落到太子身上,又轻飘飘从君照雪身上扫过,甚至连桓明都没放过。 不正常的平静,反倒让几人同时呼吸急促起来。 便连此次罪魁祸首的桓明,都有了一时的怜悯,觉得这位七皇子着实可怜。 太子后背泛凉,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没有质问,没有嘶吼,只一个眼神,便让他疯了。 得到。 失去。 这两种极致,短时间内接踵而至。 “清昭……” 他宛若一个即将溺水的人。 沈灼扫视的动作微顿,赫然撞上了太子的眼睛:“太子殿下还想说什么?” 他从来都叫他‘阿兄’,从未有过如此生疏的时候。 直至此刻,太子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心头如刀斧劈砍般的剧痛。 他简直是把他的心脏挤压揉搓,酸胀而苦涩。 再也无法挽回了。 当那个念头随之出现时,太子怔怔站在原地,手中长剑应声而倒,才惊觉自己的双手在发颤。 “不……” “不是这样的。” 母亲死时曾凄厉的叮嘱他,一定要向祝昭仪和沈灼复仇。 他从小便依着母亲遗愿,紫檀蜜蜡佛珠从不离身。每次那个孩子亲近他的时候,他都死死捏着紫檀蜜蜡佛珠,便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 他便这样沉入布满死气的泥沼里,谁也不曾救他,满身烂泥。 可日升月落,春夏寒暑。 他和沈灼之间,十年相依。 十年。 漫长的时间。 那些浮现心头的一点一滴,成为扼住他脖颈的绳。拼命麻木压抑的感情,终于反噬到了他的身上。 太子眼眶含泪的喊,几乎语不成调—— “清昭,阿兄错了。” “阿兄不该对你抱有恶意,不该嫌你麻烦,更不该默认姨母对你下毒。” 沈灼:“……” 他无动于衷,宛若伫立悬崖的一块万古礁石。 沉默、死寂、无波无澜。 桓明垮着脸,没想到自持矜贵的太子,有朝一日竟会是这副德行。 他让君照雪当面戳穿捧杀之事,不是为了看太子变成这样的! 为了保全太子脸面,桓明斥退了太子亲卫和廷尉府众多酷吏。 众人如释重负,齐齐退到了数十米开外,也不愿再听这等让人心惊肉跳的皇家密辛。 待到没有外人时,桓明恨铁不成钢的叱喝道:“殿下还是莫要回护七皇子了,现在是今上要七皇子去廷尉府问审!难道殿下也要和今上为敌吗?” 太子穿着单薄的外衫,大量服散后的药效上头,分明每一寸皮肤都该感到灼烧,他却觉得冷到了极点。 他失魂落魄,宛若五脏六腑都被人挖出,丢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听到桓明的话,太子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他形如疯魔,弯腰狂笑起来:“孤做错了什么,舅舅为何总在夺走孤的东西?” 幼时喜爱的小动物。 少年时偏爱的闲云野鹤。 现在唯一想要的沈灼。 全部,全部都无法得到。 桓明一时气虚,随后想起了太子的身世,若不能得到皇位他只能去死,六皇子都明白的事为何太子不明白? 桓明强硬的喊道:“臣都是在为太子打算,也不求太子明白臣的苦心,今日臣必要带走七皇子!” 太子血液都凝固了,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被抽去了支撑身体的根骨,只能佝偻着清瘦的身躯,借此来抵挡裂心般的疼痛。 “舅舅……” “你们当真是为了孤好?” “孤不过就是桓家和母后手中的傀儡。” 早在年少时,他便被施加了不属于他的怨恨。 礼教也好,矜贵也好,高高在上也好,通通都是桓家和母后希望看见的东西。 桓明听得气血上涌,面色铁青的对君照雪使眼色。 君照雪:“……” 仅是片刻迟疑。 他并未忘记自己今日的使命,一步步紧逼太子:“太子不必作态,捧杀之事,不是太子自己做出来的吗?” 太子咬破下唇,牙齿都沾染了血痕:“孤的捧杀是假的,你的喜欢又何尝是真的?” 都是君照雪! 他毁了一切! 太子高傲的直指君照雪:“清昭,阿兄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你是从何时开始对君照雪掏心掏肺的吗?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场刺杀?” 沈灼目光微沉,凝视着他们二人。 君如琢为了他挡了一剑,他身上的伤口,一直是沈灼心里的刺。 他重生后,始终没有做得过火,便是因为那份恩情。 太子:“那场刺杀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谋划,为的就是让你喜欢上他。” 沈灼:“原来……都是假的?” 太子的话语戛然而止,看到沈灼泛白的面色。 分明想戳破的是君照雪,却还是伤到了沈灼。 他再也说不下去。 他又伤到了他。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太子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寒风绕过檐铃,弱小的回响被埋入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足矣吞没一切。 照不进,出不去。 沈灼的表情却是真的平静,即便所有人都在误会他被伤到心死。 前世的疑惑又解开了一个,他早就不对君照雪抱有期待,自然也不可能被刺痛。 终于可以毫不留情了。 他看向太子:“宠爱是假,捧杀是真。” 他又看向君照雪:“喜爱是假,欺骗是真。” 太子:“……” 君照雪:“……” 两人的相互攻讦因沈灼而停了下来。 沈灼只要说几句话,他们所有的重心便都成了他。 “自母妃病逝后,一直都是阿兄陪着我。” “我好似从未同阿兄说过吧?阿兄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支撑。” “十年,已是我的大半生。” “但从今往后,只有太子,再没有阿兄了。” 前世不曾有资格做出的决绝,却在今生实现。 沈灼用两指拈着那串紫檀蜜蜡佛珠,递到了太子面前,将东西还给了他:“这串佛珠,我要不起。” 太子痛彻心扉,曾经习以为常的亲昵一旦消失,才惊觉这是多么可贵之事。 太子面颊苍白得宛若死人,不愿伸手去接。 “清昭……” “不。” 沈灼惨笑,却又那般生疏。 太子痛不欲生,终于颤抖的接过佛珠。 可那串佛珠,却在那晚中毒后,竟再次断裂开来,珠子滚落了一地,再也不能修复如初。 手指间的触感还在,他却没能抓住。 不管是沈灼的手,还是那串佛珠。 太子怔在原地,宛若被抽离了灵魂。 他好像不再是人,而是一动不动要化作一块万年古石。 沈灼拱手弯腰:“太子殿下,臣弟告退。” 君照雪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沈灼拱成一座桥的背脊,不和身形的长袍加深了他的单薄,显得格外清瘦。 他本该被精心养在桂殿兰宫,由万人高高捧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艰难的费力生长,却被寒风吹得破碎淋漓。 君照雪的牙齿咬破了口内血肉,咬到鲜血漫出,咬到疼痛肆虐。 原本只是为了逼太子和桓家反目,让世家乱起来,竟也把自己架上了绞刑架。 他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是舍不得沈灼受苦? 君照雪由衷的感受到了恐惧。 十四岁时君照雪入晋朝为质,二十四岁时他即将归国,没人知道他在这十年当中付出了什么。 阴谋诡计也就罢了,但他也把自己投了进去。 他是照着沈灼喜欢的样子去长大的,其实只有君照雪知道,他根本不是那样温润、高洁之人。 他偏激、棱角分明、宛若一块尖利的冰。 习惯太可怕了。 习惯偷偷将他雕琢,让他鲜血淋漓的凿出一段温柔,只为了沈灼一人。 他感觉自己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居高俯瞰着一池烂泥,一半又躺在血泊里被烂泥淹没。 没有出路。 习惯…… 更让太子失魂落魄成这样子。 十年了。 时间早已把他们侵蚀成了不复当初满怀恶意的样子。 这难道不可怕? 桓明瞧见连君照雪也没了声音,顿时气息不顺。 分明是他占据上风,挑破了谎言,让这段畸形的关系破裂,可他却有一种是自己输了的感觉。 桓明冷声道:“七皇子,走吧,去廷尉府。” 话音刚落,廷尉府众多酷吏便要再度涌上来。 原本该愣住的太子,反应却比之前激烈百倍:“孤看谁敢动他!” 他看向桓明,眼底浮现深深厌恶。 “中书令想动也不行!” 桓明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分裂了他们,太子却表现得比之前还要过火。 这激烈的保护欲,又是什么呢? 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成了真。 桓明叱喝四周:“还愣着做什么?把七皇子请过来!” 正当众人想要强抢之际,突然有一个声音自远处传来:“住手——!” 众人远远瞧见一队黑甲铁骑,远比谢家部曲、廷尉府酷吏、东宫亲卫,更加气势骇然。 他们个个魁梧,披着精甲,手中旗帜迎风吹起。 在他们中间,则是一名身穿宦官官袍之人。 他在东宫殿前勒绳下马,一步步踏上台阶,手中举着一道圣旨。 桓明呲目欲裂:“叶听霜!”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不管是廷尉府酷吏,还是东宫亲卫,眼下竟被第三波人马围困,他们被挑衅了自尊心。 然而校事府乃是一把独属于帝王的刀,平日轻易不出,却在今日大举行动…… 圣意有变。 众人纷纷想到了这一层,顿时眼露仓皇,面色苍白如纸。 哪怕心有不甘,众人也不得已将目光放到了为首的叶听霜身上—— 叶听霜如权柄加身,沉着脸抵达最中央:“今上圣旨,不必带七皇子去廷尉府了,他亲自见。” 虞淮虚弱的趴在地上,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放心晕了过去。 太好了,赶上了。 桓明脸色大变:“不可能!今上分明说要让七皇子去廷尉府!” 他猛地看向了叶听霜,惊惧的发问,“你做了什么?” 叶听霜:“刺客叶向磊的状纸已经上达天听,其中阐述了世家数条罪状,中书令还是自求多福吧。” 桓明只觉一股寒气窜入四肢百骸:“你竟能狠心牺牲叶向磊?把他移交今上?” 叶听霜:“中书令慎言,下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今上。” 他自称下臣,而非奴。 这是认了自己校事府绣衣御史的身份。 人人皆知校事府绣衣御史皆需隐瞒身份,一旦暴露便会被革职查办。 若非今上默许,叶听霜怎敢? 桓明咬着牙齿,方型下颚上凸着几道狰狞的青筋:“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今日撼动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在沈灼中毒时他们视作棋子的阉狗! 叶听霜高举圣旨,扫视着廷尉府酷吏和太子亲卫:“看来两边的大人还没有分清形式,竟还杵着不动?不若让下臣为诸位醒醒脑?” 叶听霜一声令下:“校事府铁骑,开路。” 晋朝最精良的兵器尽归校事府,当那些刀光剑影亮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里只剩下恐惧。 他们不敢再挡,从中间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叶听霜朝着中间伸出了手,沉沉的喊:“七殿下。” 沈灼于重重人墙之中,同他遥遥对视。 深邃而隐晦的碰撞。 随后—— 沈灼在几位手握重权之人的瞩目下,一步步走向了叶听霜。 分明仅有几步的距离,他却觉得是在跨越一道天堑,那道天堑名为前世今生。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或狰狞或不甘,却全都对他无可奈何。 那又如何? 他来到了叶听霜身侧,眼瞧着远天天光大盛,春意融化了寒风,不再看身后的太子和君照雪一眼。 “走吧。” 原来,他早已不在乎了。 太子无法出声,只能看着叶听霜带着沈灼离开,消失在这座囚困的东宫之中。 他赤红着双眼,直至最后一刻,仍不愿意挪开视线。 沈灼的心死了,他的心却在此时活过来了。[注1] — 沈灼一路沉默,跟着叶听霜抵达太初宫。 两人甚至没能再对视一眼,便有皇帝身边的常侍早早等在了门口。 “七殿下,请进吧。” “今上等你多时了。” 沈灼认得此人,那是在十大常侍中完全不弄权,又忠心晋宣帝的蒙阅。 晋宣帝前世病逝,他也在当日陪伴圣驾而去。 沈灼遂不再放注意力在蒙阅身上,而是看向了这座偌大宫殿。 朱门深处,燃着数盏金枝铜灯,晋宣帝背对众人,站在明暗交替之间,正在拿着剪刀一盏一盏的剪过去。 沈灼跨步走了进去,在万千明亮之中跪下:“父皇,儿臣前来领罚。” 大胜、小胜或是惨败,便看这场试探他能否应对了。 看来,他得兵行险招。 晋宣帝:“朕下了命令,由你来处置刺客,你何错之有?” 他放下了剪刀,回头看向了沈灼,叹气道,“小七,你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吗?” 沈灼:“……” 他什么也不愿意说,上辈子说了那么多,又有谁相信他呢? 哀求、痛哭、绝望。 没有一种,可以触动眼前之人。 沈灼眼神宛若一潭死水:“父皇想要儿臣辩?” 晋宣帝:“你尽管说来。” 沈灼:“既然如此,儿臣的确有一件事想要同父皇辩一辩。” 他唇色惨淡的开口,“儿臣近日来时常梦魇,竟渐渐记起了一些往事。既然人人都说父皇极爱母妃,不妨同儿臣说说母妃的事?好让儿臣能完全记起母妃?” 太初宫数十宫人把头埋得更低,面上再无一丝血色,几乎要吓得魂飞魄散。 祝昭仪在宫中乃是禁忌,敢好奇的人都会死无全尸。 前例已不下二十人。 晋宣帝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你贸然提起你母妃,不怕朕怪罪于你?” “为何要怪罪儿臣?” 沈灼沉默片刻,目光深晦的问,“母妃乃父皇平生最爱,儿臣又是母妃唯一的孩子,父皇为何不曾对儿臣爱屋及乌?” 晋宣帝怒道:“大胆!” “父皇不问问儿臣记起了什么事吗?” 沈灼的声音颤了起来,隔了前世今生,终于爆发出了真正的委屈。 哪怕对待太子和君照雪,他都不曾这样。 “十年前南渡时,父皇的行在曾因胡人突击而被冲散,那时母妃也被迫逃命。” “为了能安全南渡,母妃不得不带着儿臣伪装成流民,整日脏兮兮的混迹在南渡的百姓之中。母妃和儿臣食不果腹,途经宁国时也不敢暴露身份,更不敢去寻晋朝人马。” “可那一日,儿臣见到父皇了。您藏于流民之中,两拨流民,一个北上,一个南下。母妃和儿臣被胡人如牛羊般鞭赶着,打算玩乐后烹食。” “不,现在想来,那些所谓流民大概都是父皇亲卫,只是为了安全南渡才伪装成了流民。” “父皇同母妃和儿臣擦肩而过。” “但您视若无睹。” “分明父皇一声命令,便可以救下我和阿娘。” “为何不救我们?” 沈灼强行扯出了一个惨笑,神色凄然道,“当时叶听霜同儿臣说,襄郡饥荒时,也曾有胡人掳掠百姓当两脚羊。儿臣那时只觉得耳熟,并未深想下去。可笑直到儿臣恢复了记忆,才知晓儿臣幼时便已亲眼目睹此等惨状!” 太初宫殿外守着的叶听霜听得青筋凸起,深沉的心湖如煮涨热水陡然沸腾,难言的怒意扩张开来。 不想再让他受伤了。 强压许久的那日梦境感受,在这一刻全面的爆发了出来。 他好似遭受了一次虚无的极刑,来自灵魂的最深处。 他因他的痛苦而痛苦。 他急需再度看到沈灼,确定他无事,才能平复内心的翻滚情绪。 因此,哪怕受到帝王猜忌,他也必须守在太初宫殿门外。 太初宫内,沈灼每一声质问,都像是在撕裂自己—— “还是谢家儿郎们听闻有百姓遭殃,派人扰乱了胡人营帐,才阴差阳错让我们逃脱。好多血啊,那时胡人营帐大乱,胡人们搜刮财物四逃,百姓流民也在逃,阿娘一位弱女子,为了保护儿臣,只能瑟瑟发抖的拿着砍刀杀人。儿臣还记得,她紧紧把儿臣抱在怀里。她……会觉得害怕吗?” “阿娘带着儿臣一路闯过胡人追击,饥荒、动乱、病灾,其中艰险父皇怕是连听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毕竟,阿娘死了。” 他终于可以将这些委屈说出口。 代替死去的阿娘。 今日太子如何,君照雪如何,他毫无触动。 唯有这件事,他始终不得释怀。 他不屑叫眼前之人父皇。 晋宣帝面如霜寒,再无平日里伪装的昏庸,头一回这般安静的打量着这个儿子,安静到周围的气氛也凝固得像是冻住了风。 久久,晋宣帝才低哑发声:“你怪朕?” “不敢。”沈灼凄楚一笑,“只是阿娘保下儿臣这条命太难太难,所以哪怕眼下是四面楚歌,儿臣亦会挣扎苟活。” 他早就心灰意冷了。 在籍田之变后,被冤枉,被幽禁的那两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消磨了干净。 或许是两位兄长争得太厉害了吧,一人死于逼宫,一人远走流放,晋宣帝铲除门阀政治的大业未成,便病死在榻前。 那个皇位,原本也不是他争来的。 沈灼登位后的无数个夜晚,都在思考着一件事,晋宣帝死时是不是也后悔将皇位传于他? 晋宣帝厉声道:“你说你的处境是四面楚歌?你知不知道今日这般,朕便不会把叶家的案子交给你?你的隐忍,你的筹谋呢?” 对于揣摩上意,对于反击桓家,他不是做得很好吗? 沈灼:“……”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怔怔的低头,神色间也有了一丝恍惚。 是啊,他为何会这样做? 起初冒险说出阿娘,不过就是为了拿这件事,刺激出晋宣帝的愧疚之情。 他分明想赢。 可说到最后,又为何成了质问? 沈灼倔强的挺直了背脊,突然不在乎那些了:“若父皇不愿将叶家的案子交给儿臣,也是父皇的抉择,儿臣无法左右。儿臣只是想为阿娘说这一次罢了。” 晋宣帝眼神闪烁,看着沈灼这张布满瘢痕的脸,只轻轻说了一句:“眼睛像。” 他难得的生出了几分愧疚,却又转瞬恢复常态。 “下去吧。” “今日的闹剧,朕不处罚你,好生回长乾宫反思几日。” “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再好生追查叶家大案。” 他仍把叶家大案交由他的手心。 儿子这么一闹,反倒打消了他的猜忌,毕竟这些时日沈灼得了太多好处,殿审、太学府、叶家私苑、桩桩件件。 真是可悲,哪怕他亦被沈灼牵扯出了真情,却也只能从大局考量。 沈灼紧抿着嘴唇,面皮紧绷的起身,没再多说一个字。 他走到太初宫门口,突然又去而折返,在朱门下伏跪在地上。 一叩。 二叩。 三叩。 沈灼跪在门前,眼底缀泪,冷笑着喊道:“多谢父皇不责怪之恩,儿臣定然好生调查叶家大案!将功赎罪!” 宫人们更加心惊肉跳,七皇子这不是在跟今上怄气吗? 好不容易得了叶家大案,该老老实实谢恩才对!万一今上收回恩典,反倒治罪于七皇子,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宫人们齐刷刷跪在地上:“陛下息怒!七皇子实属无意!” 然而并未同宫人们想的那样,晋宣帝不见往日暴戾。 晋宣帝虽是绷着脸,强硬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软:“站住!这件事若是办得好,朕也一样为你封王。” 什么? 宫人们几乎傻眼。 众人恨不得将头埋在地上,无法相信七皇子几句话便拿捏住了今上。 这可是稍有不快,便要残忍杀人的晋宣帝啊! 沈灼:“……” 他亦感到了几分怪异,没想到晋宣帝会这么说。 记忆当中的阿娘,与其说是皇帝的白月光,更不如说是被皇帝拿来当了挡箭牌。 皇帝真正喜爱之人,至今没人猜透。 那为何皇帝会退让? 甚至除此之外,晋宣帝的声音里连强硬都没有了:“你……莫要同你六兄闹翻,他出身孤苦,长于冷宫,生母也出自禹王府。哪怕他曾经叛乱,也曾对朕有恩……” 说到这里,他又不再言语,招手示意沈灼退下。 沈灼总觉得晋宣帝话里有话,他早就想要追查沈元衡生母的事,怀疑他的身世出了问题,却苦于毫无线索。 沈元衡自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自然是将相关之人全部灭口。 沈元衡蒙住了下面的嘴,却蒙不住上面的嘴。 难道!晋宣帝早就知道了什么? 沈灼脑子嗡了一声,忽然察觉到了这个惊天秘密。 沈灼起身辑礼,便匆匆离开了太初宫。 待到沈灼走远,晋宣帝才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摇晃时弄倒了殿内的几盏金枝铜灯。 晋宣帝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沙哑的急促唤道:“蒙阅,给朕拿药,快!” 蒙阅连忙走到了床榻间,从里面的暗格之中取出瓷瓶。 “陛下,快快服下!这是国师调制的新药!” 晋宣帝吃下一粒,凌乱的气息才得到了舒缓。 只是他仍未动弹,鬓边生了白发,也早已不似当初的壮志酬筹。 人总有迟暮之时。 他老了。 “你说……” “朕当年的决定是对的吗?” “扶黎一族擅长巫术、卜筮,世家便抓住这件事情不放,搞出巫蛊之乱。” “保不住……” “谁也保不住……” “世家的门阀政治,快要让国家病入膏肓了,朕想要端掉他们,这也是错的吗?” 蒙阅长叹一声:“陛下这些年,又何尝不是隐忍?何尝不是装昏庸装得辛苦?” 晋宣帝额间染了一层冷汗,闻言却是轻轻摇头。 “有时朕真不知自己是真装还是假装,是不是已经如太子一般,那些昏庸暴戾早就成了朕的一部分?” “太子那孩子也真够糊涂,他才多大?如何能用十年去算计?” “这下可好,他从今往后,怕是真的放不下小七,再也无法对小七下狠手了。” “他这哪里是在算计?分明花了十年时间,自己给自己造出了软肋。” 晋宣帝瘫坐塌边,佝偻的身体已不复年轻,弯曲的弧度如同一位年迈老翁。 他自言自语的说:“今日是休沐,世家们是不是也一夜未眠,在等待小七的处置?” 蒙阅:“……陛下,世家是该担心,这毕竟是叶家大案。” 晋宣帝重重一哼:“你看看,朕如何能松懈一日?如此难缠!” 晋宣帝几个喘息,才轻声说道:“小七就是心软,若他让桓擎拦下叶听霜,也是给了桓家交代,桓明便不可能揪着不放,还闹出了这一出!” 蒙阅欲言又止:“但愿七殿下能明白陛下苦心,陛下让七殿下去廷尉府,并不是真的想审问,只是为了给桓家和世家一个交代。您又是何苦?为何不同七皇子讲清楚廷尉府的事?” 哪怕七皇子去廷尉府,廷尉府官吏也会把沈灼伺候得很好。 晋宣帝表情凝固:“讲不清楚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蒙阅:“……” 晋宣帝好似快要染到头的蜡烛,无力的靠在床榻上。 “无人可堪托付。” “世家只会使晋朝安逸而死。” “这才过去十年而已,你说还有何人记得要杀回洛阳,夺回失去的故土吗?” “二十万军队,十万百姓,埋骨南渡途中。” “那些坟茔,连绵百里之多,朕狼狈逃窜时,一日不敢忘。” “世家还在做着美梦,胡人让晋朝在建康城安居十年,难道真是胡人心善?狼不吃兔子,绝不是因为兔子足够乖巧,而是因为它们现在没有力气去追![注2]” 晋宣帝的语气激荡了起来,像是一丝燃烧到余星的火焰,最终熄灭在黑暗里。 河清海晏,何其艰难? 若非禹王叛乱,导致胡人趁虚而入,晋朝根本不需要南渡。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时他仍能梦到当年洛阳的繁华,街道、小桥、寺庙、喧嚣的市集,那是回不去的故土。 北伐之志,他一日都为敢忘记。 在最无望之时,叶家大案出现了。 每一步,他都得握准。 “叶家大案的确是一把刀,朕却需要一个握刀之人,替朕砍向世家。” “王谢桓庾四个家族,该变一变了。” — 宫掖内桃花争相竞开,远远一团灿若朝霞。 几座建筑在汹涌堆叠的花海中若隐若现,瑰意造极登峰,靡靡春意欲浓。 沈灼一路走出太初宫,不由的眯起眼,像是要被远处的瑰丽灼伤。 沈灼转过头对叶听霜说:“何必如此担忧?今夜,难道不是属于我们的胜利?” 叶听霜跟在沈灼身后,脚步骤然停顿。 在听到了那些事之后,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失控。 是因为沈灼。 叶听霜:“若是殿下在牛车上,放任桓擎和薛才瑾上车查奴,便不会经受这两遭。” 他只是、只是心疼。 连他也不可思议于自己能拥有这种感情。 沈灼:“有没有你,都会有这么两遭,迟与缓罢了。” 他蹙眉回头,“还不走?” 叶听霜随即跟了上去,目光轻轻落到沈灼的后背,好似害怕太过用力,便要对他造成伤害一样。 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目光有多温柔。 “太子的事,殿下当真不在乎吗?” 沈灼踩在早晨的阳光里,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说可不可笑?亲近时反倒要提防着他害我,决裂后却确信他绝不会害我。” 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又为何要在意? 紧接着,建康城的世家,几乎都要知晓他掌控叶家大案了。 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得谄媚巴结。 于是—— 万众朝贺。 两人即将回到长乾宫,沈灼忽然发问:“你为何能请来圣旨救我?你拿了什么跟他交换?” 叶听霜当真献出了叶向磊吗? 叶听霜答道:“虞淮请殿下去东宫前,三番四次做出提醒,奴若还反应不过来,那便是愚钝不堪了。” 沈灼取笑道:“你若是愚钝不堪,那我周围便没有可用的聪明人了。” 叶听霜:“殿下能想到这一处,奴甚是心安。” 沈灼内心腹诽,夸你几句还应下了? 一点儿都不懂得自谦! 叶听霜继续说道:“桓明前脚刚离开太初宫去东宫为难殿下,奴后脚便以绣衣御史之名求见了今上。可没想到的是,今上早已在太初宫等待奴多时了。” 提及此处,沈灼的面色一变,心里微微发紧。 他这位父皇,才是真正的观棋之人,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想象得更加聪明。 “然后呢?” 叶听霜也不卖关子:“今上同奴做了一个交易,国师即将回朝,奴会作为今上在校事府的暗钉,监视国师的一举一动。” 他淡然得好似在同人寒暄,沈灼却听得顿时一惊。 两人于回廊中对视,久到不知过去多久。 沈灼按着发涨的太阳穴:“看来,今后朝堂的动荡,只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沈灼又追问:“那叶向磊的状纸是怎么一回事?” 叶听霜眼神深晦如海:“这亦是二叔的想法,他说之前受到挑拨,为殿下添了不少麻烦,也该轮到他回报殿下了。” 沈灼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到底拿什么触动了谢离疏和叶向磊? 一个说事毕之后,会告诉他宗琪所在; 一个主动递交状纸,豁出性命相帮。 前世分明一步都难以迈过去,如今却有人赶着让他揪住权利的尾巴。 还真是大获全胜。 军马案。 他终于可以查了! 两人问话之间,随即已经抵达了长乾宫门外。 叶听霜想要跟进去,却被门口的郭展抬手阻止:“叶内侍,殿下不曾吩咐你进入内殿。” 沈灼背对着叶听霜,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件事暂结了,但让你选的那件事,我不想等太久。” 叶听霜站在日光极盛之处,深深凝视着沈灼的背影。 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张蜘蛛网的粘丝,湿哒哒的落到了肌肤上,粘腻的拖着人下坠:“若奴选第一个,日后只和殿下合作呢?殿下会如何做?” 沈灼轻笑,没有作答却胜似作答。 叶听霜垂眸沉声:“奴明白了。” 两人没再对话,沈灼也径直走入内殿。 这事儿让郭展宛若针扎,只得挺直了腰板,为沈灼守着门。 他本以为叶听霜会留许久,毕竟往日都是这样,哪知叶听霜很快转身离开了长乾宫。 郭展心头咯噔一声,想要开口去拦又立在原地。 难道叶内侍被殿下那番话触怒,便要和殿下分道扬镳了吗? 这可是大事啊! 郭展瞧见沈灼回到内殿到头即睡,急得不知所措,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皇帝不急太监急。 哎! 也不知过去多久,夜幕再度降临。 月光被云层偷藏,随着风动时隐时现。长乾宫被静谧的夜色轻轻包裹,只余檐下几盏灯笼,那些橙暖的灯火在黑暗中点点相连。 沈灼睡得头脑胀痛,醒来时竟已入夜。 叶听霜也不知去了何处,殿内仅有夏乐在添灯。 察觉帷帐内动静,夏乐赶忙跪下:“殿下醒了?睡了大半日,可是要用些吃食了?” 沈灼扶额:“叶听霜人呢?怎么是你?” 说完这句,他才想起‘叶听霜陪在他身边’这件事,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习惯。 沈灼瞬间沉默了下来,他说了让叶听霜做选择,便绝不会食言。 夏乐忐忑的瞥向沈灼:“殿下,可要更衣?” 沈灼:“嗯。” 夏乐松了一口气,本也是冒险来的,想要争着在沈灼面前露个脸。 在沈灼睡去的这一天里,整个建康城都闹翻了天。 皇帝当众宣布将叶家重审之权落到了七皇子的头上,不光如此,分明未曾提及封王,竟提前赐下了封地。 所有人都在说—— 七皇子比六皇子都还要宠爱了! 当时七皇子围了桓家,所有人都要以为七皇子要受到重重处罚,谁曾想只是一个晚上便峰回路转。 失了太子的宠爱,却得了皇帝的撑腰。 拜帖一封接着一封,人人都趋之若鹜。 长乾宫所有宫人都在说,七皇子终于要起势了! 夏乐按捺着激动,颤抖着为沈灼束发:“叶内侍在殿下睡去后,便不见了踪影,殿下若想找叶内侍,不若奴一会儿去寻?” “罢了。” 沈灼神色平平,并没有任何不舍,嗤笑了一声,“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逃吧。 逃吧。 离得远远的。 如若不然,叶听霜当真要被他牢牢箍住了,就像落入陷阱挣扎的牛羊,只能被兽夹夹住流血而死。 这是他唯一一次的善心。 夏乐欲言又止,愣神之时未能绑好沈灼的墨发,外面便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沈灼拉下发冠,并未责怪他:“怎么回事?” 夏乐连忙走出去探查情况,不消片刻便跌跌撞撞如鬼附身一般,面色苍白的喊:“外面……叶内侍……” 这是叶听霜第二次擅闯长乾宫。 沈灼随意披了身碧色薄衫,连长发都未束起,来到了长乾宫门前。 他双手抱肩,冷眼看着外面。 他倒要看看,叶听霜做了什么? 月光涨潮般的汹涌堆叠,远处的台阶上皆是血滴,湿濡的红正在眼底蔓延。 叶听霜面若寒梅,一步步从下方踏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双手被绑住绳索的宫人。 他的气势骇人,宛若煞神,想要拦住他的侍卫全都愣了神。 沈灼:“你这是……?” “今上将叶家大案全权交于殿下,叶家一切自该奉于殿下。” “宫人文鸳,交于殿下处置。” 文鸳是叶听霜的姑姑。 也是沈灼母妃的近侍。 殿审过后,这个分明同他最相关之人,他却连碰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和六皇子相争。看文鸳如今的模样,应当也是在沈倦那里受了不少罪。 而如今—— 在沈倦手中的文鸳,被叶听霜带来了。 若没有费尽心力,吃尽苦头,叶听霜断然不可能从沈元衡手中拿到文鸳! 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沈灼眼底露出震惊,不仅诧异于文鸳被带到了这里,更加诧异于叶听霜的选择。 他是疯了? 还是傻了? 为何要去做成这件事? 纵使比起太子和六皇子,文鸳落在他的手里才是保命,但他一定会逼问文鸳当年的许多事。 甚至文鸳手中定有叶听霜的把柄,叶听霜把文鸳带给他,就等于把自己的把柄也递给了他。 比起奉上文鸳,叶听霜更像是奉上了自己。 记忆里的那个权臣不会为了任何人如此决绝,更加不会三番四次为了别人而让自己受伤,也绝不会玉石俱焚的为了他去铺路。 他该是审时度势。 他该是利益为先。 他……绝不该是这样! 沈灼呼吸凌乱,怔怔的看着对面,心脏某处坚壳在被人以斧凿的方式—— 重重锤击。 叶听霜:“殿下要我选,这便是我的回答。” 放弃了成为冷漠的合作者的机会,宁可成为被主人钟情的刀。 皓月当空,清冷霜白从云端流泻。 大小不一的清浅水洼中,荡满了明月的清辉,像是在地上盛开的一朵朵银花。 那些霜白如屑的月光堆叠在叶听霜的身上,让他看上去宛若一块千年寒铁。 叶听霜深深凝视着沈灼,像是那块儿不化寒铁被锻造成刃,朝着主人展示着自己的锋利—— “殿下的第一次试刀可还满意?”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侍卫们小心谨慎的举着刀,形成了一座人墙。 在沈灼没发话之前,谁也不敢卸下武器。 也许是本就如履如临的紧绷,乍一听叶听霜的那番话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皆是一变。 他向小殿下奉上一切的模样简直病态! 咚咚咚。 杂乱的心跳声,同时伴随着一阵悚然。 对峙已不知过去了多久,夜风了吹散头顶的乌云,万丈苍穹透下了明月的皎洁,这光清透、柔和、雪亮。 沈灼平静的注视着叶听霜。 他披着薄衫,长身玉立,沐浴在清冷的月华之下。他连发冠都没来得及束起,墨色发丝如绸如羽,慵懒的披散下来。 “想好了?” “这是我唯一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叶听霜渴慕的将他此刻的模样收入眼帘:“求之不得。” 沈灼甚至不知道他把自己的手都掐出了红痕。 他浓密长睫轻颤,终于下了决心—— 叶听霜,是你要撞上来的。 怨不得我。 沈灼吩咐道:“堵住长乾宫,今日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郭展凛然抱拳道:“喏!” 他难以描绘自己的感受,只觉一股寒凉之气从脚底蹿到头顶,冻得他阴悚颤栗。 很可笑,他看待殿下和叶听霜二人的纠缠时,便是这种感受。 大抵所有人都会羡慕叶听霜得了殿下青睐,嫉妒又眼馋,却只能巴巴的看着,谁也无法动摇叶听霜在殿下心里的地位。 可郭展却不这么想。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两次擅闯长乾宫的叶听霜,而是让这样一个空洞之人激烈起来的小殿下。 他为他注入一团心火, 他让他化蛾扑向自己, 他让他拼尽全力,不再为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一切的主导,全都是殿下。 以至于殿下哪怕真正想要放他一条生路时,他却不愿选择逃走而是更加靠近,他会越来越渴求殿下,继而偏执疯狂。 郭展对他报以深深的同情。 傻子,你要扑向的并不是一团温暖的火焰,而是一张黏腻的蜘蛛网。 郭展心脏下沉,朝着众人低喊:“没听到殿下的吩咐吗?堵住长乾宫!” 众人不再迟疑,齐齐卸下武器。 周围不论是宫人还是侍卫,全都惶然惊恐的动了起来,生怕自己慢别人一步。 从前长乾宫宛若筛子,谁都能塞人进来,七皇子却从来不管。 今夜开始,所有人都深刻知晓,长乾宫从今往后便要天翻地覆了。 上位者的一句轻飘飘的命令,便能使得整个宫殿震荡。 这便是—— 权势。 沈灼明白从前哪怕下达命令,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可现在不同了,他拿到了叶家大案。 至此,他的第一步,便是清理藏污纳垢的长乾宫。 沈灼淡然的接来夏乐递过来的手炉,将目光落到了垂头跌坐地上的文鸳身上。 “文姨,许久未见了。” 听到这个称呼,文鸳顷刻僵硬若石。 她局促不安的蜷缩着身体,凌乱发枯的发丝沾染了血污,因为受刑衣衫也有破损,断口处全是线头。 仅在沈倦手中被折磨了几日,她已苍老宛若老妪。 文鸳:“殿下不必这样叫奴,奴担当不起。” 殿审时,她为保新主,污蔑旧主,也绝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沈灼越是打量,她便越是窘促。 她不敢看沈灼,生怕看上一眼,自己便要动摇。 小主人应该狠狠的罚她,就像太子和六皇子的所作所为。 那也是她活该。 或者说那样才好,那样才是她所求,唯有如此,她才能坚定内心所想。 文鸳故意激道:“小殿下也不必摆出什么叙旧的样子,何其可笑!?早在南迁时,奴为你们母子引开胡人,又被胡人玷污后,奴欠你们母子的恩情便已经还了!” 沈灼沉默不语,只是扯下了自己身上的薄衣,披在了衣衫不整的文鸳身上。 “文姨既然在意,应当不喜欢被人看到伤疤吧?” “披上吧。” 冷香扑鼻。 文鸳当即愣在原地,曾无比熟悉的气味,这是祝昭仪惯用的香料啊。 她终于克制不住的朝上望了一眼,却见小殿下身披一段月华,若不看脸上恐怖的瘢痕,便如踏月而来的仙灵一般,任何污浊都不能落在他的身上。 文鸳仿佛被灼烧了一般,想看又不敢再看。 人人都说小殿下被宠得恶毒,可没人注意到她的窘迫,却被小殿下注意到了。 文鸳眼眶酸胀,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就是因为容貌被毁,在崇尚风骨和容貌的晋朝,小殿下便受到了数不清的轻蔑和嘲笑。 以祝聆歌和祝熙之姐弟妖孽的长相,他本该是最出众的皇子。 尤其是祝熙之。 文鸳喃喃道:“眼睛……真像……” 沈灼没有听清:“什么?” 文鸳顿时醒神,恢复了平静。 她双手收拢了衣衫,苦涩的说:“殿下何必在奴身上花功夫?奴断不可能指认桓夫人。” “是桓美人。” 夏乐忍不住纠正。 早在殿审之后,桓夫人便已经失势,宫内谁人不知? 哪怕桓月檀是十一皇子沈铭的生母,但十一皇子就是个随风倒的药罐子,十日有九日都缠绵病榻,病危了不知多少次。 连太医都下了最后死碟,说十一皇子活不过三个月。 宫内人人称呼沈灼为小殿下,却不称呼真正的十一皇子为小殿下,便连太子和今上都故意如此,可见十一皇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哪怕利用十一皇子,桓月檀也无法让今上回转心意,更加无法重新执掌后宫。 文鸳一时语塞,又苍白着脸色不再言语。 沈灼:“今日不谈那些。” 文鸳讥道:“那小殿下想谈什么?奴只剩这点用处了,不是吗?” “我近来终于忆起了我母亲的样子,可她总在逃,像是被驱赶的牛羊。人人都说父皇爱重我的母亲,可她为何不笑?” 沈灼长睫轻颤,像是雨夜之下,被打湿翅膀的凄美乌蝶,“文姨,你不是问我想同你谈什么吗?现在宫里能同我谈阿娘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文鸳心脏酸痛,打了个激灵。 她在做什么?迁怒小殿下? 羞耻和惭愧双双涌来,让她的心宛若一把在烈火上烤得发红的钳,煎熬得寸阴若岁。 小殿下并未负她什么,反倒是她负了小殿下。 眼前这位尊贵的小殿下,不过是卑微祈求着能够知晓一些母亲旧事罢了。 她曾看着沈灼出生,照顾过他六个寒暑,如何能没有感情? 文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颤声回忆道:“祝昭仪是个温婉柔弱的人,入宫以来受到了多次暗害,她总是夜不能寐,怕惧着什么时候真的中了招。因此哪怕今上宠爱,她依旧惊慌郁结。” “事情的好转,便是因为怀了您。” “在您尚未出生前,今上为安抚祝昭仪,便破格让您的舅舅祝熙之入宫,祝昭仪这才有了笑容和宽慰。” “郎君十分关心祝昭仪,凡事都以长姐为先,他和祝昭仪的感情也好到让人羡慕。” “奴记得在知晓有了身孕那一日,祝昭仪还在为郎君缝制新衣,惊才绝艳的郎君却在长姐面前,像是个吃醋的孩子,说什么‘以后有了侄子,阿姐便要不理我’的话了。” 谈及此事,文鸳也不由一笑。 那是一段她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沈灼也随着她的话,而陷入到了温柔的回忆里—— 夏日时,阿娘会在院内乘凉,为年幼的他摇着扇子,满脸的温和慈爱。 冬日时,阿娘会一边对他严厉,一边看他因开蒙习字冻红的手指而抹眼泪。 那是一个早已被忘却的美梦。 沈灼记不起太多了,其中印象最深的,竟只有南渡时阿娘的惊慌失措。 ‘阿灼。’ ‘阿灼。’ 他和阿娘伪装成流民,被困于胡人营帐。 谢家子弟来救人时,扰乱了小队胡人,他被骑马的胡人掳走,胡人又被谢家子弟杀死,他便这样从马上滚到了地上,身上蹭满了带血的泥污,还被伤到了骨头。 兵荒马乱,土崩鱼烂,一个受伤的幼童如何存活? 沈灼记得年幼的自己从马上一路滚到了尸坑,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总是使不上力气。 很快便有新的尸体从上面倒下来,他被掩埋在死人堆里。 ‘别怕,阿娘很快就找到你了!’ 声声泣血。 她在死人堆里扒拉着他。 沈灼至今无法想象,一个弱女子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竟能推开了一具又一具的魁梧大汉的尸身? 他被吓傻了,想要嚎啕大哭,却害怕引来更多胡人,只得如即将断气的小猫般啜泣,紧紧抱着阿娘不肯撒手。 三个片段,便已是他能记起的全部了。 文鸳仍在淡淡叙说着,她的声音像是一首温柔的曲子。 然而曲子很快便戛然而止,文鸳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僵在脸上:“小殿下,您现在记起祝昭仪了,可有寻过郎君?” 沈灼:“……舅舅么?” 文鸳哽咽道:“所有人都说郎君死在南迁途中,但谁也没有见过尸体,有可能他并没有死,而是逃过了一劫。若这些年郎君陪在殿下身边,殿下何至于……何至于……”受到那么多的苦难。 希望吧。 沈灼不忍戳穿。 若舅舅没有死,又能在哪里呢?又为何不回来找他? 也许牵扯出了从前,文鸳陷得越发深了。 她的神色恍惚,竟如沈灼年幼时一般关心道:“殿下近日来可睡得香?太医的药还有继续在吃吗?” 分明中毒之事也有她的一份,但文鸳此刻并非做戏。 她关切的、真诚的、不想看到沈灼再受伤害。 沈灼闻声轻咳了起来:“文姨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已好了许多。” 可他越说越咳,咳得脖颈通红,这句话完全站不住脚。哪怕服用太医的药,身体的第二种毒也得调理半年,才能清除干净。 文鸳眼眶发红,被心里的愧疚折磨,宛若绵密的扎来的针。 文鸳知晓沈灼势必要同六皇子不死不休,终于在此刻下了决心:“殿下知道六皇子生母是出自禹王府了吗?” 愧疚让她想为沈灼留下一张保命牌。 沈灼呼吸粗重,缓了许久都没有回话,接过叶听霜递来的披风。 早在他咳嗽的时候,叶听霜便进入内殿去拿了。 等到身体稍暖,沈灼才慢悠悠回道:“此事,我是从父皇口中得知的。” 文鸳瞪大了眼,仿佛知晓了什么恐惧的事情,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一条即将死在浅滩的鱼。 “今、今上……?” 文鸳牙关在颤,宛若陷入魔魇。 沈灼蹲下身,双手捉住了她的肩膀:“文姨!” 文鸳仍旧没有回神,瞳孔已渐渐涣散。 叶听霜也蹲了下来,将绑在她双手的绳索取下,又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到她的鼻尖。 刺激的气味,让文鸳清醒过来。 沈灼松了一口气:“文姨,你方才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文鸳,却比方才还要激烈:“今上已经知道了?那他为何还要独宠六皇子?难道……难道是拿六皇子当太子的磨刀石?!” 桓家根本不需要担心,六皇子绝无可能继承大统! 哈哈哈哈! 祝昭仪死前曾让她发下毒誓,也要让她保守的秘密,竟然早就被帝王知晓! 沈灼怪异的皱眉:“文姨,你到底在说什么!?” 文鸳怔在原地,又在极度混乱之下开口:“六皇子的生母,乃禹王豢养的胡人乐伎。她当初是在一场乐宴,被禹王献给了今上。之后禹王反叛,整个洛阳都乱作一团,而禹王正妃被圈禁在宫中,当做要挟禹王的人质。奴记得,当时禹王正妃和六皇子的生母同时有了身孕。” 便连祝昭仪,也是在那个时候有的身孕。 沈灼心脏发沉:“然后呢?” 文鸳原本死也不会说出口,可有人比她更先一步,那个人还是晋宣帝。 她不得不说了。 “而后禹王伏诛,胡人乘机进犯,便是晋朝节节败退南迁的事情了。” 文鸳艰难的跪在地上,“祝昭仪曾在期间查出,六皇子生母同禹王有情,还暗中保下了那个孩子,但也因此而失去了圣宠,住到了冷宫。那个孩子最终下落不明,没人知道那个孩子在哪里。正是因为这件事,祝昭仪才没有了抚养六皇子的打算。” 六皇子不配,十一皇子不配,在帝王心中,从一开始便只有小殿下和太子! 文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像是一脚沉入了满是泥泞的池塘。 可如今已是有违誓言,她说完这番话后,便拔出藏了良久的瓷片,双手紧握便要自尽。 沈灼眼尖喊道:“拦住她!” 在文鸳刺向自己脖颈时,叶听霜猛地拽住了她的手,令她动弹不得。 沈灼惊慌的踢开了她手中瓷片,这才保下了文鸳性命。 “郭展!按住她!” 郭展闻言赶来,按住了求死之心未绝的文鸳。 太惊险了,差一点便没能拦住! 沈灼惊魂未定,瞬间想到之前调查到母妃当年想抚养沈倦,却又不了了之,莫非母妃当年便有所怀疑? 这一刻,他只觉呼吸也杂乱了三分。 沈灼还未来得及深想,转眼便瞧见了叶听霜手上的伤口。 他的手指纹理粗粝,却是修长又骨节分明,骨形尤为漂亮。在被瓷片不慎划伤后,正不断往外渗出刺目的血珠,看着甚是骇人。 沈灼拧紧眉头,当即做了选择:“看来今日不能再问出什么了,郭展,你看好文鸳,好生待她,别让她死了!” 郭展:“喏!” 沈灼拽起叶听霜,一同进入场建功内殿。 夜沉如水,月白风清,摇曳的烛光倾洒在檀木屏风上面,将两人的影子也给拉长。 周遭分外安静,只剩下夜风撞击珠帘的声响。 沈灼翻出了常用的伤药,冷声问道:“你是怎么从沈元衡手里把文鸳提出来的?” 叶听霜眼神闪烁,却是不答。 沈灼重重一哼,一把扯开他的衣衫,入眼便是胸膛几道血淋淋的鞭痕,狰狞得蔓延至后背。 他就知道! 文鸳如此重要,哪怕拿皇帝去压,沈元衡怎么可能轻易放人? 沈元衡还真够恶劣,叶听霜所有的伤口,都是在旧伤的基础之上。 沈灼恶狠狠的说:“你还真是不要命了!” 叶听霜:“但值得。” 他认真看着沈灼,又道了一句,“值得。” 到底是为了叶家大案值得,还是为了其他事值得,沈灼不愿意深想下去。 那比他知晓了文鸳藏着的秘密,还要令他感到慌乱。 “……脱了,上药。” 沈灼拧眉看向他,“把你去沈元衡府中的事情细说与我听。” 叶听霜此时的神色堪称乖顺,幽深的瞳孔却宛若狼一般紧盯着沈灼,哪怕再克制也夹杂了一丝放肆。 他果真脱下方才沈灼扯开一半的衣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夜风吹得烛火时隐时现,烛火的残光也一并洒向叶听霜。他赤/裸的上半身伤口太过狰狞,像是一只布满裂痕的瓷瓶,有种残缺的美。 叶听霜:“在带姑姑离开的时候,六皇子并未出面,而是六皇子的第一幕僚薛唤说姑姑尚有刑罚没动完。奴若愿代姑姑领受,他便放姑姑离开。若不应下,薛唤怕是会借刑罚的理由,置姑姑于死地。” 沈灼闷闷的说:“你从沈元衡手里拿人,无异于虎口拔牙。” “所以奴应了。”叶听霜轻描淡写,并不在乎,“既然要为殿下抢得局面,这些便都是小事。” 也包括他的命吗? 沈灼眼眶湿润,心头怪异的酸涩涌了上来,让这颗顽石坚冰般的心脏被置于热水里。 沈倦哪怕阴毒,也不屑做这等事。 怕真是薛唤自作主张,故意给叶听霜出了难题。 叶听霜:“殿下可是在回想方才文鸳所言?” 沈灼:“关于沈元衡有可能不是皇子的事?” 叶听霜目光幽暗得宛若长夜:“看来当年的活口,比六皇子预料得多啊,姑姑竟也是其中一个。若六皇子早知这一点,恐怕奴就没那么容易带出姑姑了。” 沈灼冷笑:“这叫容易?” 沈灼净了手,又为他清除腐肉,再将药粉倒在了其中一条伤口处。 他知道今日的事有多么令人震撼。 沈元衡很有可能是禹王的儿子。 一个胡人乐伎,又有什么能力救下反贼之子?只能在生产的时候,用真正的皇子去和禹王的儿子进行交换。 倘若真是那样,他那位父皇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 帝王起初一定极其愤怒,竟然被一个乐伎愚弄,让他阴差阳错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子。 至于之后他对沈倦是真重视还是假重视,这便不得而知了。 将来龙去脉梳理后,沈灼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便是沈元衡失态到要对单显动手的原因。 恐怕前世晋宣帝把沈元衡判处流放,也是同样的原因。 叶听霜:“比起这件隐秘而言,从六皇子手中带出姑姑自然算得上容易。” 沈灼:“……” 他向来对叶听霜受伤视若无睹,此刻却头一回生出些许愧疚。 说到底,也是为了他。 沈灼紧锁着眉头为叶听霜处理着伤口,比起方才的粗鲁,在处理第二道伤口时俨然轻了许多。 叶听霜忍着疼没有发出声音,目光始终专注的落到沈灼身上。 他对所有的事情隐忍不发,哪怕是虐刑,痛到身体抽搐痉挛,他也不会吭声。 但他受不了小殿下为他上药。 这个时候,反倒会痛到极点。 他隐忍的全部,便再难压抑。 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小殿下若天上星、云中月,如此遥不可及。 他的青睐,何其尊荣,不该落在低贱之辈的身上。 这样想的人,自然也包括叶听霜。 因此—— 他想要爬上去,爬到足矣触碰他的位子,独占他全部的青睐。 然后告诉他,只有我,才能配得上。 那一瞬间,思绪如浪潮奔涌。叶听霜鬼使神差的拽住了沈灼的手,心里有一个蛊惑着他踏入深渊的声音,克制松动时便会出现。 他稍加开启心里的笼,便将沈灼压倒在了榻上。 克制太久的感情,终有一日会反噬其身。 太子的十年如此,他亦是如此。 沈灼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便以是这种不成体统的姿势:“叶听霜,你做什么?” 叶听霜嘶哑着嗓音:“殿下听到了君如琢对殿下的算计,还打算喜爱他吗?” 沈灼脑子一嗡。 他在说些什么? 叶听霜的语气里染上了血腥:“奴不介意殿下把奴当替身,但殿下捡走了奴,就牢牢拽死,永远也别丢掉。” 如此病态和偏执。 那个人人畏惧的奸佞,终于和眼前的少年重叠。 沈灼不愿想,也不想去想。 可偏生,他非要凑到他的面前,像是咬住骨头不肯松口的野狗:“殿下给的那两个选择,最让奴感觉到愤怒的是,殿下当真想过让奴离开。” 他一开始便做出了选择,可他想要看看小殿下究竟是在试探他,还是真心说出了那番话。 然而竟然是真心话。 小殿下难道忘记了他的血是他的药了吗? 为何要推开他? 他拥有得太少,只是残羹冷炙。 哪怕被夺走一分一毫,他都难以容忍。 愤怒。 灼烧的感受,一直从食管蔓延到五脏六腑,让叶听霜几乎失控。 沈灼眼神闪烁,不自然的说:“我是在给你后悔的机会。” 叶听霜咬牙切齿:“但奴就想上殿下这条贼船。” 沈灼本不愿深想,可他逼迫着他想了下去。于是本不该产生的‘乱’,变成了愈发的深入‘慌’。 叶听霜不选对自己更有利的局面,却非要留在他的身边。 沈灼心里某一处的坚壳在坍塌,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想要他利用他。 既然如此…… 沈灼:“我会牢牢抓紧你。”然后用你的血肉,为我自己筑巢。 叶听霜却笑了,仿佛这便是他的期望,他并不觉得这样病态的关系有何不妥。 瞧见他笑了,沈灼满心不爽:“从我身上起开。” 叶听霜没有再逼近一步,知晓他的小殿下是个胆小鬼,倘若过于激进只会逼得他缩回壳子里,便顺从的起了身。 没想到刚刚行动,沈灼便猛地翻身用手肘压住了叶听霜的脖颈。 他黑发如丝绸般逶迤,也落到了叶听霜的胸膛,肌肤相触时让人心痒。 沈灼一挑眉,眉眼间满是笑意,像是终于赢回了一局的畅快:“上贼船的第一步,便得学会收敛锋利,如何朝着主人低头。” 两人的姿势比方才还要暧昧,沈灼也比叶听霜方才还要过分的扼住了他的命脉。 沈灼只要用力,叶听霜便不能呼吸。 叶听霜的心脏跳动变得极乱,没有感觉到威胁,反倒被他用手肘扼住命脉的地方,在持续的发烫。 满腔的愤怒,因为小殿下的触碰而消散。 对死亡的颤栗,对欲念的颤栗,夹杂到了一起,叶听霜满脑子只剩下了这个烈火浇油般的触碰。 像是一块寒玉,又像是一层凝脂,他对那种触感流连忘返。 以至于着迷上瘾。 真可爱,非要在这种事情上赢他的小殿下真可爱。 沈灼以为他乖顺,便从床上起身,整理着凌乱衣衫。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歪头笑话道,“你这些逾越之举,若你能拿沈元衡的人头来换,或许我就不气你了。” 本是戏谑和为难。 哪知,叶听霜从床上起身,仿佛得了什么承诺:“喏。” 沈灼:“……” 这么郑重做什么? 他不会真的动了心思想换? 沈灼心头愈发怪异,又瞥向叶听霜的脖颈的压痕,方才怒意上头,的确太过用力。 “……还没上完药。” “仰头。” 叶听霜呼吸里都透着热,总觉得小殿下时不时的碰到了他的喉头。 好痒。 他何尝看不出小殿下强硬下的一丝愧疚? 小殿下的凶戾只是表面,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真正的疼痛,他早就已经经历。 鞭子打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烙铁、脓液、还要汪汪学狗叫逗主子开心。 暴室抬出去的太监,一个月至少也有三具。 晋宣帝暴戾,底下的人便跟着暴戾。 比起那些,小殿下方才的举动已经太轻太轻了。 当药粉落到脖颈时,酸酸凉凉,叶听霜才回过神来,从前的沈灼只是丢药瓶给他,从不会亲自动手为他上药的。 沈灼将叶听霜背后的伤口处理干净,还剩下一些叶听霜自己便能处理的伤口。 沈灼才打了个哈欠,没了做好人到底的兴致:“药给你,下去吧。” 叶听霜心湖荡漾,便从床上起身打算回偏殿。 这是之前沈灼特许的恩典,他的住处也在长乾宫,不必再回太监直房居住。 叶听霜刚退出殿门,又听屏风内传来一个声音—— “不必和君如琢比。” “他早已比不过你。” — 残月在天,万籁阒寂。 幽幽月华,静谧的照着通往偏殿的路。 叶听霜脚步渐快,仿佛在凛冬大雪中活过来的昆虫,哪怕他神色如常,也知道他在笑。 他本不该这般介意君照雪的事才对。 为何? 就好像是这个心结从遥远的前世便存在,直至此时才彻底解开。 穿过一地斑驳月光的小路,便回到了长乾宫偏殿住处。 叶听霜拿出了床头的木盒,算算沈灼已给过他三四瓶了。 叶听霜为自己上了药,方才沈灼并没有完全上完药,一些容易自己去处理的伤口被沈灼留了下来。 叶听霜处理完了全部伤口,却只留下肩胛骨那处。 小殿下刺得并不深入,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他小心将沈灼新给的药瓶放了进去,郑重的收在了一处。那种深邃的执着,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出来。 叶听霜不停抚摸着那一处伤口,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病态—— 从今日起,他的身上只会有小殿下留下的伤口。 小殿下给的,哪怕是伤口,他也想留下来。 叶听霜倚在床边,手中把玩着一物,喃喃自语道:“玉簪终于修好了,这到底是小殿下的东西,要还给小殿下吗?” 今日去沈倦王府要人之前,他特意先去了一趟玉器店。 本该断成碎渣的玉簪,也被店主用银精心修复,只是到底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完美无缺,这根玉簪更接近于他梦境中的样子。 银镶玉玉簪,是错觉吗? 叶听霜将玉簪放在了枕边,这些天里不曾伴着玉簪入眠,今日倒是阔别已久的一回。 连着三日奔波,叶听霜沉沉入睡,却再度闯入了一场梦境—— 又要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了吗? 叶听霜的心如铅下沉,像是要沉到令人窒息的水底。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却不如他所料。 一瞬间撞入耳朵里的是杂乱的喘息、压抑的哭音、以及滚烫的呼吸。 他不再是旁观,他成为梦境主导,感受到自己正疯狂的亲吻着谁。 “唔!” “你以下犯上,你罪该万死!” 他听到自己冷酷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已经这么几次了,没想到陛下竟还未习惯被阉人以下犯上?”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摸到了对方的腿,感受到比方才内殿时更加令人留恋的触感。 那只手还在下滑,落到了对方绑着锁链的脚踝处。 然后—— 死死箍紧。 “好了,张嘴。” “臣不介意陛下咬臣,咬烂也没关系。” 梦里的他再度落下亲吻,哪怕被咬得鲜血淋漓,也无法停下,只能沉沦得更深,吻得更狠。 这是一个让人血脉贲张的吻。 叶听霜终于看清被强吻的人,顷刻间血液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挪开眼。 是他的小殿下。 是他梦寐以求,朝思暮想,却又不敢触碰的小殿下。 叶听霜仿佛魔怔,甚至和梦境里的自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竟像是咬住肉的狼,学不会松口。 这真实得好似不像是梦。 他摸到了他温暖的面颊,柔软的嘴唇,起伏的胸膛。 绮丽的一切。 得到他。 得到他。 困在心头的恶兽,终于冲破了牢笼,那个念头也深深在脑海里扎根,迅速生长枝繁叶茂。 然而很快,他便像是被梦境拒绝一般,被分割成为了两个。 一个是主导梦境的‘他’,一个是旁观看着一切的他。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揉弄着小殿下的肩头,似乎想要揉弄到发红发软,像是蜡烛的烂泥。 当占有欲达到巅峰,便成为了一种失控。 他看到梦里的自己,猛地抬头紧盯着他—— 他和‘自己’的视线,好像真的开始交汇。 “得到他。” “将‘主人’独自占有,别让任何人触碰。” “你会做到吧?” “你能做到吗?” 一字一句,斧凿刀刻。 叶听霜骤然惊醒,冷汗湿透了后背。 四周仍是熟悉的住处,同梦境里的繁华宫殿有着天然之别。 不一样。 只是个梦境而已,别去深想。 叶听霜胸口起伏,死死盯着枕边玉簪,回想起每次做梦都同这东西有关,猛地将玉簪举起,想要把它砸得稀巴烂。 邪物! 他的眼底泛起血色,手却如何也落不下去。 他宛若受到了蛊惑,心脏狂乱的跳动,几乎要被逼得无法呼吸。 砸不下去。 他也不愿砸下去。 叶听霜脑海忽而回荡着方才的梦境之声:‘你能做到吗?’ 他魔怔一般,咬着犬齿,几乎颤栗和发疯—— “我能。”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七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这两日注定是不眠之夜。 自从晋宣帝当着众朝臣的面儿,宣布了叶家大案主审为七皇子后,清流在讨论,世家也在讨论。 此刻—— 王家画舫。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秦淮河畔停靠着一艘画舫,檐角的朱红灯笼倒映于水面,荡起一片活色生香。 画舫内,传出笙歌曼舞,欢笑嬉戏之声。 王靖无心酒宴乐伎弹奏的新奇西凉曲,面色阴沉的催促:“为何还没来?” “奴再催催。” 家奴擦了擦额间冷汗,躬身走到船头。 月华之下,王元鸿乘坐了一艘小舟缓缓驶来。 家奴松了一口气,待小舟走进便躬身迎了上去:“三郎,你可算来了!” 王元鸿面露疑惑:“二叔今日颇为着急,究竟所为何事?” 家奴偷偷传达道:“三郎务必小心些,司徒大人今日心情不佳。” 王元鸿心头一紧,提心吊胆的走到了画舫内。 “二叔,侄儿来晚了。” 王元鸿并不惧怕生父王珪,反倒极其惧怕这位雷厉风行的司徒大人。 他刚一露面,便却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日催夜催,催了你三次才赶过来,你可真是好大的谱儿。” 王元鸿发虚的小声回道:“侄儿那是有正事要做。” “正事儿?” 王靖冷笑,骂得更狠,“同你那些狐朋狗友开清谈会算什么正事儿?好,好,好,我今日便教教你什么叫做正事儿。” 瞧见王靖拿了茶盏便要丢来,王元鸿惊得用双手做档:“二叔息怒。” 王靖怒目:“说了多少次让你讨好七皇子,你偏偏不听,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个蠢人!” 王元鸿本在求饶,一听沈灼的名字顿时气息不顺,回怼道:“二叔根本不清楚那日桓家被围是怎么一回事!沈清昭蛮横至极,侄儿如何能讨好这种人?若王家非要选个皇子支持,倒不如选六皇子!” 桓家和王家是政敌,绝不可能选生母出身桓家的太子。 仔细算算,六皇子便是唯一人选。 “混账!” 王靖气急,将手中茶盏丢出,茶水飞溅了一地,“你知道朝野发生了何事吗?七皇子拿住了叶家大案,就要一鸣惊人了!” 王元鸿脑子嗡嗡作响:“什么!?” 王靖黑着脸:“你们底下的清谈会难道没说过?” 王元鸿也知晓了利害,忐忑的开口:“侄儿在清谈会上,也有、有所耳闻了,可侄儿还以为是那人胡吹,根本……”没放在心上。 敢情竟是真的。 他的脸刺辣辣的疼,活像是被人打了几巴掌。 王靖深吸几口气:“你们下面都是怎么说的?” 王元鸿颇为不愿,还是将那些话转告给了王靖—— “知道吗?现在建康城大小茶馆,可都在谈论七皇子啊。” “传了什么?莫不是说他蛮横?” “非也,都说七皇子敢为翻案而得罪世家,实乃品性高洁,我辈之典范。昔年那些荒唐传闻,不过是七皇子为求自保所做的藏拙罢了。七皇子真是不同寻常啊,真是让人神往!也不知何时能结交一二。” “哈哈哈哈,得了吧,轮得到你吗?谢家和路家,不是早早就凑上去了吗?” 王元鸿极厌恶沈灼,又和沈灼是情敌,要他说出表扬吹嘘沈灼的话,不亚于扇他的脸。 可王靖非要听这些,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王靖无力扶额:“终于……上下都波及了吗?” 王靖长叹一声,看向了席间的另一个人,“谢兄,你都听到了?” 跪坐席间的人正是谢垣。 王元鸿这才留意到那边,他靠在画舫一角,被悬挂的帷幕遮掩,半遮半掩的露出一道模糊身影。 谢垣放下手中酒盏,朝着席上的王靖辑礼:“多谢王兄,谢某知晓了。” 王靖似有似无的打探道:“你说刺客为何会无故逃到桓家,这又是谁的手笔?” 谢垣苦笑:“太子,六皇子,总有一人吧。” 王靖大惊:“那两位为何要布下困局?难不成真的认为有这个必要?难道——” 他们当真将七皇子视作对手吗? 王靖面容铁青的深想了下去:“那两位聪明绝顶,却都把七皇子是做心腹大患,看来七皇子那受人诟病的十年的确是藏拙,这位七皇子,似乎更不简单啊。” 殿审,太学府,叶家私苑,以及前日的桓家被围…… 一桩桩,一件件,不仅是他,乃至朝野上下,再也无法忽略这位七皇子。 谢垣更加沉默,看上去心情不佳。 王靖又吹嘘似的观察道:“你家那位小家主,可比我这侄儿眼光好,早就慧眼识珠投了七皇子门下。” 谢家恐要一朝翻身啊。 晚了一步,终究是不可及了! 王元鸿心里不服,觉得二叔贵为司徒,王家又是世家之首,何至于去讨好一个草包皇子? 再说了,他四方好友甚多,又怎么比不过一个只知在家中醉生梦死的谢离疏了? 谢垣可笑不出来,面上堆满了苦涩。 若没有前任家主私吞军马案银钱一事,他定要敲锣打鼓,舍了这张老脸也要向昔日好友炫耀谢家出了个有胆魄的家主。若混到了从龙之功,谢家便真的能崛起了。 然而事实便是,七皇子铁了心要追查军马案,注定是他们谢家的敌人。 可惜了。 自从知晓了七皇子有如此本事后,那种可惜便始终贯穿在谢垣心中。 一想到谢离疏的所作所为…… 谢垣无比头疼,这不就意味着家主都投敌了吗? 王靖又问:“你们谢家宗老呢?当真支持谢离疏率谢家支持七皇子吗?” 谢垣叹道:“谢某出门时,瞅见昔日欺压家主年轻的谢家宗老们,正聚在家主的院内争相询问七皇子的事。说来可笑,他们一度呜呼谢家要断送在家主手里,现在又在夸赞家主英明。” 王靖:“……” 王元鸿:“……” 一朝得势万人捧,王家的嘴脸也没有比谢家好到哪里去。 谢垣愈发难堪,王家掩饰着错愕的模样,宛若扇在他脸上的巴掌一样。 还不晚,还有籍田! 但凡能让七皇子和皇帝生出嫌隙,七皇子便拿不稳叶家大案主审之权,自然也无法顺道调查军马案了。 这件事情,桓家应当很乐意帮忙。 也许是某种心有灵犀,王元鸿难以启齿的开口:“二叔,今夜着实不是侄儿来晚了,乃是因为侄儿刚刚得知了一件事。” 王靖:“你忽然说起这个作甚?” 王元鸿强忍震惊:“太子和桓家闹翻了。” — 这一夜不光是王家和其余世家,桓家也在等待结果。 “如何了?” 桓月檀看向屏风之隔的哥哥,面上透着难掩的急切。 桓月檀失了主理后宫的夫人身份,被降到了较为末等的美人,殿内所用之物仍旧奢靡。 月光从窗棂溢撒进入宫殿,照得一地斑驳银屑,里面奢华的燃着时下最贵的天岚炭,还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桓明迟迟没有回答,宛若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愣坐于席间。 他终究是输了,输得比殿审更惨。 白天听到晋宣帝宣布将叶家大案交由沈灼主审的消息后,他便急匆匆入了宫,却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晋宣帝托病不见。 不光没有惩处沈灼,反倒还奖赏了他? 这算什么? 桓明:“呵……看不成好戏了,原以为以我对今上的了解,沈灼此番定会惹得今上不快……” 桓月檀面上失了血色,遂又冷冷的说:“兄长前些时日不是怪妾手段激烈,为何这次在东宫比妾上次的手段还要激烈?” 桓明阴沉着脸:“若是有得选,你以为我想这样?” 桓月檀没再讥讽,微微蹙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兄长突然这般着急,非要拆了太子和沈灼?” 桓明下颚凸起两道青筋:“你以为是我着急?分明是你那个宝贝太子,他对沈灼……” 话到一半,桓明又说不出口了。 桓明狠狠拂袖,若他再不出手,只怕太子就要察觉到自己的绮念了。 “兄长这话,妾听不明白。” 桓月檀叹息一声,“罢了,妾也不想听,妾只求兄长和太子能够和好如初,咱们桓家失了谁都难成大事。”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在外禀告:“桓美人,太子来了。” 桓明知晓中计,诧异的看向桓月檀:“好啊,你今日故意宣我来见,竟是想当起和事佬来了?” 桓月檀:“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桓明冷笑嗤鼻:“太子绝不会听我们的,你若不信,大可用沈灼试一试他!” 说完,他便起身躲到了后殿。 桓月檀又吩咐宫人加了几道帷帐,隔着朦胧如纱的漆画屏风,落下一道婀娜的影子。 后妃和皇子之间,还是应当避避嫌。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人影从殿外走来。 “见过姨母。” 桓月檀以团扇掩面,露出半张清雅无双的眉眼:“你如此失魂落魄,成何体统?” 她隔着屏风和帷帐,注视着瘦了一大圈的太子。 他的身上萦绕着淡淡酒气,眼下一片青黑,比往日更加沉默不语。 “太子糊涂啊!” “你和桓家才是至亲,如何能为了一个沈灼……” 太子抬眼看向了她,如孤狼凶狠:“如果姨母也是为了叱喝孤,才请了孤过来,大可不必废这些口舌。” 桓月檀捏着团扇扇柄的手在发白,无法相信太子在顶撞她。 哪怕猜到太子会为了沈灼而激烈,可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桓月檀:“你当真要忘记你母亲的仇恨?” 太子:“……” 瞧见太子怔住,桓月檀用染着丹蔻的手指,从重重帷帐伸出去,然后直指向太子:“是不是要姨母再说一次?若不是祝聆歌,你母亲怎会含恨而终?她那时,几乎已到了被废的边缘!” 太子面色惨白得宛若死人,宽袖下的手背都被捏得青筋凸起。 桓月檀每一声控诉,都好似在啼血。 哪怕隔了一道屏风,他也能看到她摔了掩面的团扇,仰头大哭着,好似一个疯癫之人。 太子嗓音干涸:“母后为何会差点被废?” 桓月檀呜咽道:“还不是因为祝熙之污蔑阿姐毒害祝聆歌!” 太子瞬间怔在原地,仿佛被一只死人的手缓慢的扼住了喉咙,恍惚间瞧见了七孔流血的母后。 “姐姐何等温婉善良?又怎会干出毒害祝聆歌的事?” “为了你不受今上厌弃,她便自裁而亡。” “你难道忘记了吗?你母亲死时的样子?” 桓月檀在说些什么,太子已经听不清了。 他被那只手拖拽着,如坠弱水冥川,不断有呢喃如沼泥一般灌入耳朵—— ‘我恨祝聆歌。’ ‘我恨污蔑我的所有人。’ ‘儿子,帮阿娘报仇,阿娘死不瞑目,呜呜呜。’ 太子冷得打着哆嗦,四肢也被冻得毫无知觉,几乎要在这种滋味下溺毙。 桓月檀全然不知,仍在哭诉:“祝聆歌死了,还有她的儿子!你与沈灼之间只能是死敌,只有看沈灼痛苦受辱,姨母才会觉得畅快!” 太子仿佛被她的话一刀刀砭骨,浑身都鲜血淋漓,再难发出半点声音。 他清楚的认知到他被仇恨裹挟着压了十年,今后也必然要被仇恨压着继续走下去。 这便是他的人生了。 后殿偷听的桓明,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妹妹非要对沈灼下毒。 她想看着他成为废人。 她想沈灼同样痛不欲生。 纵然冒险,她也要看着沈灼被毁。 桓明恨只恨当日并不赞同妹妹的做法,觉得痕迹太重,并不十全十美。可如今若是再给他选一次的机会,他定然会全力支持。眼下沈灼已经起势,桓家已经失去了先机。 没用了。 这颗曾被人握在手里的星辰,眼下早已回到了原本该存在的位置。 再也无法拿捏。 桓月檀宣泄了一番,不懂兄长的无力,也不懂太子的窒息。 她总觉得是兄长手段太过刚硬,才让甥舅疏远。 桓月檀体谅太子的十年,擦干眼泪柔声安慰道:“的确是当年我们错了,不该采纳君如琢的计策,千算万算却算露了你自己的心。不过不要紧,你能习惯宠爱沈灼,自然也能习惯别人。” 太子的眼底毫无生气:“……姨母这是何意?” 桓月檀笑道:“若你想要,便再养一个,这次定要选个听话乖巧的,好让你拿捏在手心里掌控。” 太子眼瞳紧缩,胃里的酒水翻滚了起来,生出一阵难忍的恶心。 “姨母拿孤的心当成什么了!?” 方才被激出的愧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里能养得出? 再也养不出了。 除了沈灼之外,他不愿再这样对待任何人。 桓月檀从屏风后走出:“太子,你怎么了?” 她大约是想为他拍拍背,好让他舒服一些。 可她的天真和轻描淡写,让太子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凉。 太子一刻也不愿待在此地,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此地。 他爬伏在了转角的卧棂栏杆上面,再也没能忍住:“呕!” 这一刻,他仿佛要干呕出自己的灵魂。 再也回不去了。 “呜……” 桓月檀着急追了出去,却只追到了一半。 她的脚步停在殿门前,几乎颤抖的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太子为何如此? 桓月檀宛若看到了极为骇人的东西,终于确定了桓明所言为真。 她目送着太子离去,表情已如凛冬中被冻住的冰棱,再也看不到半点柔软。方才觉得温柔的暖夜,此刻也顿觉寒冷异常。 桓明冷脸从后殿走出:“这下你相信了吧?” 桓月檀:“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太子那些不可言说的绮念! 桓明无法说出口,只是凝重的说:“不能认输,得提前应对。” 太子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对沈灼起了杀心。 从前只是单从利益想要除掉沈灼,而现在却是从感情上想要除掉沈灼。 沈灼成了太子碰也不能碰的隐痛。 烙印得如此之深。 一旦太子从失魂落魄中醒过来,懂得抓紧权利,驱使爪牙,他们将再也无法对沈灼动手。 桓月檀无力的说:“可桓家还能做什么?” 桓明:“宁国近日有些异动,我本欲上报朝廷,现在想来倒不如利用宁国,借乱让今上把沈灼贬去皇陵守陵!” 桓月檀错愕的问:“宁国?究竟是何事?” 桓明:“还记得前些时日,今上交给太子的籍田吗?” 桓月檀点头,她便是当事者,怎么可能记不得? 桓明面露阴狠:“据说国师石煊,将在籍田的最后一日回朝,宁国打算在那一日引动刺杀。这次负责护卫今上的又是校事府铁骑,你猜猜今上会不会因为校事府护卫不利,而对石煊生出嫌隙?” 他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桓月檀。 兴许宁国早就认定,只有沈灼才能推动石煊行动。 因此,在宁国的计划当中,很有可能借力打力,看似针对沈灼,实则针对石煊。 这次宁国的谋划之重,也一定是沈灼! 然而听完桓明的话,桓月檀却脸色煞白。 宁国胆子未免太大了,他们要离间的是校事府和皇帝! 晋宣帝现在是昏聩了,但也绝不到糊涂的时候。 “若是事情败露,宁国便要引火烧身!” 桓月檀急急的说,“不行!桓家不能参与!此乃国家大事,万一又重现十年前禹王乱局,胡人趁虚而入,那我们桓家便是千古罪人!” 桓明斥责道:“只是生出嫌隙,又不是反目成仇!我们只需要趁机获利罢了!所有的世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桓月檀仍在哀求,哽咽道:“妾的确憎恶沈灼,但唯有此事不可应允。兄长难道忘记十年前的惨剧了?二十万士卒里面,也有我桓家的子弟,我们同胡人有血海深仇啊!” 桓明发狠道:“不需要你应允,此事我一人承担,不做也得做!” 桓月檀怔怔的看着他,仿佛快要不认识兄长了。 “若……若只是宁国还好,可一旦妾发现其中有胡人手笔,妾定与兄长割袍。” 桓月檀紧抿着唇,“告发兄长。” 桓明欣慰道:“合该如此,你一定要去告发。倘若我失败,也是我一人之责,桓家才能保下来。” 桓月檀心中苦涩,决绝的点了点头。 桓明叹道:“月檀,你终于能担起桓家了。” 他心头隐隐预感一定和沈灼有关,毕竟石煊和宗天朗是挚友,石煊极大可能为沈灼出头。 宁国要用沈灼做局,他便参上一脚又如何? 既然石煊在籍田的最后一日回朝,他便将局做到倒数第二日。 所有忠于桓家的世家,将会在那一日联名上书反扑。 桓月檀眼眶湿热,强忍着酸楚:“桓家玉符给了沈灼,据说长乾宫宫人暴毙也和桓家玉符相关,妾只想知道,三年前叶家的事,桓家究竟有没有参与?” 桓明摇头:“桓家并无参与。” 桓月檀长舒一口气,好似多日的疑虑总算打消:“那兄长以为是谁?” “此人行事十分隐秘,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桓明不愿再提,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还记得宫内那个传言吗?禹王同宫内某个妃嫔有旧,他贸然反叛,也没带家眷,怀着孕的王妃便被幽禁宫中以做人质。当时宫内的那个妃嫔,为了保下禹王的孩子,竟拿自己的孩子和禹王的孩子进行了交换,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桓月檀震惊的问:“兄长为何知晓这等骇人的传言?” “空穴不来风,况且哪怕是传言,我们也可借此造势。” 世家联名上书,他也打算用这件事为引子。 桓明勾起一个冷酷的笑容,“你想想看,当时是哪两位妃嫔怀了身孕?” 桓月檀心惊肉跳:“是六皇子沈倦的胡人生母,和七皇子沈灼的母亲祝聆歌。” 这两位皇子的生辰相差无几,宫中人人皆知。 桓明:“你觉得哪位皇子最有可能?” 桓月檀惊呼:“兄长是说……?” 桓明鹰目如炬:“沈灼因六岁中毒被毁了容貌人人皆知,可下毒之人为何独独毁了他的容貌,而不是要了他的命?” 桓月檀吓得手中团扇也跌在了地上,也察觉到了其中古怪。 是啊。 为何? 难道传言是真的,真有皇子被掉包,眼下的某位皇子是禹王之子? 沈灼被毁了容貌,莫不是祝聆歌在死前故意所为,害怕沈灼长大之后像禹王,被人发现这惊天秘密? 桓明满意的说:“我也是糊涂,竟在今日才想起这事。” 他低笑了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哪怕这件事不是真的,也旧事难查。牵扯到这么大的事,今上一定会对这个儿子生出膈应!” 哪怕是假的,这盆脏水也要落到沈灼头上。 没有一个男人会忍受这一点,况且那个人还是皇帝! 桓月檀:“除非他突然恢复容貌,以此来证明自己和禹王一点儿都不像。” 桓明却是不屑:“恢复容貌?十年都没恢复,又怎可能在此时恢复?” “是了,是妾魔怔了,可惜妾失了圣宠,不能跟去籍田,不然便能亲眼看到沈灼落难了。” 说到此处,桓月檀又讥讽道,“皇帝对长得像祝熙之的人都多了一丝怜悯,外甥肖舅,可惜沈灼没有这个福分。” 沈灼的丑陋,终究要毁了他。 — 同一时间。 沈灼枯坐一夜,等待着夜尽之时。 案几前的烛灯添了一次又一次,温暖的烛光洒在他脸上的瘢痕上面,静悄悄的柔和了那份恐怖。 待到夜色将尽时,一道人影才走了进来。 “殿下,事成了。” 沈灼看向了他:“怎么说?” 叶听霜:“殿下安排人手去清谈会,又借王元鸿的口,把太子和桓家闹翻的事转告了谢垣。现在谢垣正往回赶,说是要出一趟门。” 自从上任谢家家主谢隐假死,谢垣便成为他操控谢家的工具。 如今殿下铁了心要查军马案,谢隐还能稳坐山中吗? “看来这次籍田谢隐也会出手,假死了那么久,总算被逼出来了。” 沈灼眯起眼,满意的喟叹,“若非我拿到了叶家大案,逐渐掌控了权势,步步紧逼让军马案形式严峻,谢隐又怎会着急呢?” 至于为何是太子和桓家闹翻的事转告谢垣,自然是因为这事儿变相告知了谢垣,桓家一定会怒不可遏的对他动手,谢家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危机有了,诱饵有了,才足矣驱使谢隐行动。 叶听霜:“殿下难道不怕谢隐和桓明二人联手吗?” 沈灼笑得蔫儿坏:“一网打尽,岂不更好?若此行顺利,不光能解决军马案,还能问问三年前截杀叶家人的事。” 他总觉得,那个宗琪有古怪。 两个案子,竟落到了一人身上。 叶听霜眼底浮现笑意,并不觉得沈灼对别人使诈有哪里不对。 他比往日更加隐晦而渴求的盯着沈灼。 他用舌尖舔着犬齿,目光扫过小殿下如山黛的眉毛,如墨珠的眼睛,不点而朱的嘴唇…… 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神有多么势在必得。 他的血是他的药。 对于从前耿耿于怀的事,叶听霜从未感觉如此之好。 他们之间注定纠葛,像两株被捆绑起来的藤蔓,无论怎样生长都离不开对方。 多么让人颤栗。 可近来他愈发心焦,因为国师仅仅只是找到了控制蔓延的办法罢了,不让沈灼继续恶化,却没有找到完全解决的办法。 叶听霜想到了自己,哪怕给出更多的血,他也想要治好他。 两人正交谈着,门外却传来了郭展的声音:“殿下……” 沈灼:“什么事?” 郭展恭敬的跪下:“这是君先生托人送来的。” 殿内重归死寂,仿佛被炭火炙烤的燥热,也随之一扫而空。 呜咽的寒风正穿堂而过,连郭展都惊觉气氛骤冷。 沈灼:“拿来吧。” 郭展将盒子放置在案几上,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叶听霜的表情,虽然依旧空洞得毫无波澜,可他却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征兆。 沈灼沉默的打量着桌上的木盒,过了许久才伸手去翻开了一页信纸。 上面薄薄几行,字体清逸俊秀,可见其中风骨。 他身上共有两种毒,一种重,一种轻。 一种是六岁时中毒,一种是十六岁中毒。 前者唯有叶听霜的血可抑制,后者则是君照雪带来的‘天星’可解。 而这封信的寥寥几行,写下的是天星功效。 沈灼终于知晓了盒子里存放的是什么—— 天星。 沈灼本来就对外宣称自己寒症发作而不去籍田,为的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逼迫君照雪拿出天星。 君照雪应当知晓他的目的,还是没有抗拒的送了过来。 沈灼面露复杂的打开了木盒,然而送来的木盒内除却天星之外,竟然还附上了一枚玉佩,那是在太学府时,沈灼曾经还给君照雪的玉佩,对君照雪极其重要。 “原来你也有愧疚之心。” 东宫那一日,不光让太子生出愧疚,也让君照雪生出愧疚了吗? 真是讽刺。 布局良久,他终于拿到了天星,这个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借口—— 他也该找个时机恢复容貌了。 沈灼将信纸靠近烛火,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手中燃尽,化作脏污的灰尘。 沈灼拿起木盒的手微微发颤,便要离开长乾宫。 叶听霜:“殿下想去哪里?” 沈灼:“不准跟来!” 叶听霜只得留在长乾宫,手中紧握着那根玉簪,他的贪婪正在灵魂深处燎原,那是由饥饿和空洞带来的灼烧感,一旦被填满过一次,便再难放手。 他隐晦的渴求,呢喃着那个名字:“沈……清昭。” 别让我发疯。 — 月色如银,穿云破雾,流泻一地。 沈灼一路踩着霜白的月光,只身前往诏狱,却因没有奉令而不得入。 看守的小吏正在打着瞌睡,本来以为只是个值夜的寻常夜晚,在瞧见七皇子闯来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小吏结结巴巴问:“七殿下怎么来了?” 沈灼:“……有办法能让我见见老师吗?” 小吏十分为难:“上次是因为七殿下有奉令,也有韦常侍特意嘱托,才破格让七殿下入了诏狱。这次……” 沈灼:“我不进去呢?可行?” 小吏也想给这位崭露头角的皇子方便,咬咬牙道:“七殿下这边请,虽然无法进入诏狱内部,却有一间牢房靠外,那件牢房被挖出许多孔洞,可以在外面和里面的人说会儿话。” 这件事情沈灼前世是偶然得知,只是抱着渺茫的希望,没想到真的能见到老师。 沈灼连忙跟了上去,脚步不自觉加快,心也飞扬起来。 小吏将人带到了一处,又弯腰赔礼道:“宗太师关押在最里面,还需要时间去提人挪牢房,得让七殿下等一等了。” 沈灼:“不急,我在此处等着,你去便是。” 小吏大喜过望:“多谢七殿下。” 他也猜测着籍田之日已近,这位皇子想必也是随行一员,想必是在离去之前前来拜别老师。 只要不涉及大事,他也乐得行个方便。 然而小半时辰后,天都渐渐亮开了,小吏才姗姗来迟。 他苦着脸说,生怕沈灼怪罪:“殿、殿下,下臣已将事情告知,可无奈宗太师却怎么都不肯和殿下相见。” 沈灼眼神黯淡,勉力笑道:“我再等等。” 小吏都有了几分心疼:“这天儿还没彻底暖起来,殿下不若早些回去?” 沈灼点头,却又摇头。 他知道籍田将是一场硬仗,若赢下便能一举收拾桓家和谢隐。 他将要放手一搏。 今夜不知怎么了,他忽然很想来见一见老师。 瞧着沈灼不说话,也不肯离去,小吏只得讪讪陪着他站在这堵墙后。 春寒未消,风里也夹杂着冷意。 沈灼不知站了多久,双腿都泛起了疼。 他的唇色变得苍白,作为借口欺骗君照雪的寒症竟真的发作,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小吏心疼道:“殿下,宗太师已经说了不想相见,您又为何非要为难自己?” 这位小殿下的身体极差,宫内何人不知? 太倔强了。 不知过去多久,小吏的下属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小吏才欣喜若狂的说:“殿下,宗太师肯了,下臣便在十米开外替殿下守着。” 沈灼:“有劳了。” 他笑得苍白,算准了老师会心软。 他靠近了那堵土墙,将手放到了肉眼并不可查的孔洞上面,低声说道:“老师之前同我大吵了那一架,询问我玉簪之事,我还骂老师管得太宽,恶意揣测阿兄,老师还为这件事情生气吗?” 墙内不答。 沈灼鼻音浓浓:“老师的教导,我从前总不放在心上,老师还生我的气吗?” 墙内仍是不答。 沈灼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丝委屈:“老师,我很想遵从你所说的正道,但是……” 墙内终于传出声音:“殿下做这些事太险了,如火中取栗,分明有更稳妥的办法,为何还要如此?” 沈灼苦涩的说:“所以老师才替我挡下了军马案?替我送来了对我大有助力的谢家?老师说的稳妥办法,便是牺牲自己?” 宗天朗的声音里透着满满心疼:“殿下从小衣食不缺,为何行事总像个刀口舔血的匪盗?” 沈灼开玩笑道:“我或许一直都在刀口舔血呢?” 宗天朗心口刺痛,虽然不知沈灼指的是什么,可他心里却生出一种沈灼早就经历过那些苦的荒唐想法。 他不敢深想下去,若真是那样,沈灼这一生该有多苦? 沈灼摸着土墙,脸上带着毫无伪装的眷恋。 只有在宗天朗身边,才看不到他坚硬的外壳。 “我知道为了自己,也不该推翻军马案,不该得罪世家。可知道就应该要做吗?我可以对任何人如此,包括我自己,唯独不愿这般对老师。” 他总是下意识认为自己受人厌恶,君照雪和太子的反常,也不过是因为他布局良久之功。 所有人当中,唯有老师对他一片赤城。 宗天朗万般动容,哽咽的说:“殿下……” 天色已经完全亮开了,很快便要有人来接班。 沈灼知晓这么短暂的时间,也不过是他冒险求来的。 沈灼几步退后,朝着土墙辑礼:“此去籍田,兴恐有变,请老师务必保重身体,等我凯旋而归。” 他保持了那个姿势良久,在小吏的催促下,又一躬二躬,这才转身离开了诏狱。 他也曾不识愁苦,肆意妄为。 他也曾鲜衣怒马,嘻乐玩笑。 沈灼抬头看向远方明亮,天光大盛,想起了幼时宗天朗握着他的小手,头一次在纸上写下的诗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注] — 三日已至,天子仪仗浩浩开拔。 沈灼一身繁复朝服,闭目坐于牛车之中,沉稳之中透着股决绝。 籍田之变,他前世最大的转折点。 各方人马汇聚,暗涌跌宕。 若赢,则权柄加身;若败,则幽禁皇陵。 前世,他被打得满盘皆输;今生,他要亲手再为自己选一次。 他要—— 扶摇直上,扭转乾坤!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殿下,谢家家主求见。” 天子仪仗已走出建康城二十里,庞大的队伍连绵数十米,形成一条蜿蜒而震撼的蛇字形。 队伍被分成了三批,最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临靠天子,而沈灼曾在出发时自请为最后一批,谢离疏因谢家部曲之事受罚,也落到了最后一批。 一整个上午的出行,队伍终于停下休息。 沈灼听闻谢离疏拜见,才将手中的水囊塞好:“让他过来吧。” 郭展:“喏。” 沈灼坐在绿蒙蒙的青草地上,沿路水渠纵横,两侧种满了桑树。 细嫩的绿芽,从枝干颤巍巍的长了出来,柔和成一派春光融融之景。 出了建康城,才陡然意识到春意渐浓了。 没过多久,谢离疏便苦着脸走过来:“疼死本大爷了,这路上也太颠簸了,根本不是人待的!” 沈灼幸灾乐祸的说:“谢家家主金尊玉贵,看来是被颠散了?” “……哪有你金尊玉贵。” 谢离疏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沈灼眉眼带笑,偏要笑话他一番才作解释:“此次不光是三年一次的籍田之礼,春猎也一并其中,前前后后总共会在丹枫山待上十日。选的地方还与往年不同,自然路程要长一些,怕是你之后有得颠了。” “……殿下这是安慰还是打趣?” 谢离疏黑了脸,心道沈清昭还是从前喜欢使坏的性格,他长舒一口气,才郑重的说道,“我来兑现诺言。” 这三日沈灼一直待在长乾宫,谢家又因借出部曲的事不得已避嫌,因而两人找不到谈起宗琪的时机。 眼下倒是个绝佳的机会。 沈灼收敛笑意,严肃起身:“我方才瞧见一处溪流,须得回走一里,你可愿跟?” 他担心隔墙有耳,宗琪此人事关两个案子,绝不能泄露一点风声。 谢离疏点头:“自该如此。” 沈灼吩咐护卫退后跟随,才和谢离疏结伴回退一里。 不一会儿,两人便瞧见山林中的小瀑布。 山泉水穿破石壁,蜿蜒而下,轰然坠入深潭,化作一池清寂的青碧,像是要流淌到心里去。 水声嘈杂无章,可以掩盖人声,正是谈事的好地点。 等到护卫们紧张的守在了外围,谢离疏这才谈起:“那日叔公去了王家画舫,回来第二日便出了一趟远门。而后我谢家前往籍田的随侍之中,便平白多了几人。” 沈灼看向了他,眼底浮现一丝震惊:“你是说,宗琪也在其中?” 谢离疏刻意压低了声音:“需要我为你彻查谢家队伍?直接活捉了宗琪吗?” 沈灼望着水潭里游动的小鱼,人声的动静稍大一些,它们便跑得无影无踪。 多像眼下啊。 “不。” “我想要的是军马案翻案,抓一个宗琪还远远不够。” 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做法。 谢离疏沉郁的看着这一汪深潭:“沈清昭,其实你是想捉我父亲吧?是吗?” 沈灼:“……” 他悠悠的长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那日……同你说得很清楚了。” 谢离疏捏白了手:“是清楚。” 沈灼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便没有瞒过他。 他分明清楚,还是放任沈灼一步步走到现在,走到可以轻易扼住谢家脖颈的程度。 他愧为谢家家主。 沈灼声音凛然而决绝:“我说过,谢家我要砍掉一半,至于你要选择与我为敌还是为友,我往后都会报答你这些时日的帮忙。” 谢离疏沉沉的低着头,照见深潭里的自己满脸苦涩,不见一丝欢愉。 他觉得头颈好似千斤,被压得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 “我厌恶自己……” 谢离疏屏息说道,“我厌恶想清理谢家腐肉,却又想要保护谢家的自己;我厌恶明知你是在救谢家,却无法割舍父子之情的自己;我厌恶空有治国抱负,却被掬在利益来往的自己。” 他也想亲手清理谢家腐肉,让谢家在他的手中得到新生。可谢家家主的责任二字如千斤巨石,他看得到路,却踏不上路。 明明逃避就好了,但逃避后却换来了更大的痛苦。 没有解脱,没有欢乐。 他更加难以喘息。 然而有一个人,让他看到了转机。 谢离疏看向了沈灼,眼底满是艳羡—— 沈灼懂得了要想争权夺利,谢家对他而言便极为重要;沈灼懂得了太子和六皇子的危险,却愿意为了宗太师一往无前。 沈灼分明懂得了一切。 但他宁可逆流而上。 正因如此,谢离疏无法与沈灼为敌,更对沈灼生出一种期待,一种对新生谢家和新生晋朝的期待。 谢离疏:“我来告诉你,宗琪是如何在军马案中起了作用。” 沈灼:“你不怕我做得再过分些,让谢家受到损害吗?” 谢离疏眼眶湿热,低着头双肩发颤的说:“沈清昭,替那个软弱的我去做吧,我知道我父亲错了,不该贪污军马案的银钱,可我做不到……亲手抓他。” 这一刻,前世的名士谢离疏初见轮廓,时间会雕琢他的风骨。 沈灼沉声道:“……好。” 谢离疏红着眼眶将来龙去脉告知,鼻音浓浓的说:“你也知晓谢家衰落的原因吧?” “当年晋朝南渡,谢家儿郎出力最大,途中死伤也是最大。可到了建康之后,朝廷不光对谢家没有感激,还对其余三家打压谢家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家十年都没能恢复生机,反倒愈发无法喘息。” “族中将唯一的希望,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们都在期盼着我出仕。” “可人算不如天算,侵吞军马案银钱之前,便是我坠马断腿一事。” 沈灼面露诧异:“竟是那个时候……?” 谢离疏:“还记得我父千辛万苦求来的药膏吗?” 沈灼:“……记得。” 太子强行夺来给他,他又丢给了叶听霜。 当时万喜千般阻拦,便是因为那盒药膏的珍贵。 “既然你那日在东宫知晓了太子的算计,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谢离疏也是那一日之后才恍然大悟,沉郁的说道,“那是太子借着宠爱你的名头,刻意打压了谢家一番。至此,我父才动了歪心思,也将仇恨落到了你的头上。” 谢隐的确愚蠢自大,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皇室薄情寡恩,飞鸟尽良弓藏,苛待功臣也是真。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因腿伤而颓废,不能参加中正考核入仕为官,也不能壮大谢家辜负族中期待,便自暴自弃又满心愤慨。 然而父亲来到他的小院之中,却比当时断腿的他更加悲愤—— ‘谢家不去承担南渡之责,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若不是谢家因此而凋零,太子又怎敢抢走你的伤药?’ ‘皇室负我谢家!’ ‘我不服。’ “我不服。” 当日父亲的话,与此时的谢离疏重叠。 直至今时今日,谢离疏都在观望着沈灼,他害怕沈灼不是真心想要救出宗天朗,只是想以此事为自己造势。 他害怕谢家会再被皇室辜负一次,他害怕沈灼同样会薄情寡恩,他害怕自己选错辅佐的君主。 谢离疏望向被水花飞溅的深潭,语气发沉的说:“当初我不喜你的理由,便是这一点了。” 沈灼:“……” 没想到一盒药膏,却引出如此曲折。 冤也不冤。 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本来都憋着气,却不知怎的因为这一眼相撞,相互笑出了声。 “谢离疏,没想到你心眼挺小?” “沈清昭,你心眼又大到哪里去?” 虽是在互损,两人笑声却愈发掩不住了,尤其是知晓了是太子和桓家,是故意借着宠爱沈灼的名头来打压谢家,便更觉得啼笑皆非了。 他怪错了人啊。 谢离疏笑完,又幽幽叹了口气。 那时的他大约很难想象,自己会和沈灼交心。 还真是世事无常。 “继续说回宗琪吧。” “本次朝廷采购军马乃刺史厉通,他和宗琪是同窗,不知为何投了落败的谢家门下。谢家苦愁银钱,厉通想翻身进入世家政圈,便一拍即合。” “当初引得厉通和我父相见的人,便是宗琪。” “而后厉通以次充好,军马案事发,朝廷还没派人去抓便自尽身亡。我父胆小怕事,在慌乱之下听信了谗言,假死了之。而后又暗中同宗太师商议,以谢家全族帮扶于你的条件诱导。宗太师本就出身谢家,不忍看着谢家衰败;又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庇佑你,宗太师便答应顶罪了……”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等等!宗琪不对劲!” 沈灼压低了声音,“厉通和谢隐的联络之人是宗琪,谢隐和老师的联络之人又是宗琪,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像是故意促成眼下局面!” 谢离疏也回过味来,拧眉问道:“宗琪是何来头?” 沈灼头疼道:“我亦只是查出了表面,宗家想要过继给老师的继子,只是老师一直死咬着不愿意罢了。” 谢离疏沉思道:“会不会是他心存报复?所以才干出这等事?” 沈灼嗤笑:“他一个人,再恨老师,如何能办成这种大事?” 之前只是猜测,今日一番谈话,才让沈灼真正断定了宗琪背后有人! 那定然是条大鱼!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也不再继续说下去,知晓后方必定牵扯着一张极大的网。 那张网扎根晋朝,影响之深之广,叫人不寒而栗。 谢离疏也想通了,原以为军马案整件事情,都是他父亲谢隐犯蠢。然而现在看来,沈灼想借宗琪揪出的人并非是他父亲谢隐,而是另有其人! 远方群山重叠,白云出岫,蓊蓊郁郁的树林随风摇摆,送来一阵漫漶的凉意。 如此盛景,两人却没有欣赏的心思。 沈灼出声告知谢离疏:“我拿到了天星,会在国师回朝那一日服用。” 晋朝并不知道天星的功效,他得借着谢离疏的口宣扬出去。 如若不然,贸然恢复容貌,便会扎眼而怪异。 谢离疏:“天星?那是什么?” 沈灼做了一番解释,又听谢离疏一脸惊喜的说:“太好了!我可一直都担心你英年早逝呢!” 沈灼黑了脸:“……你能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谢离疏当场笑出声,又问:“你现在渐渐势起,六皇子必然会针对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等雨上钩。” 沈灼眯起眼,“皇位……以及他对我的厌恶和仇恨,就是最大的诱饵。” 谢离疏:“……” 醒醒,最大诱饵是你!! 谢离疏头疼扶额,再也笑不出声了,有时完全不明白沈灼在想什么。 除了这一点,沈灼任何地方都算得上聪颖! 谢离疏忽而想起一件事,严肃问道:“你莫非觉得叶听霜也……?” 沈灼:“他不一样。” 谢离疏松了一口气。 沈灼认真的说:“一直都是我在威逼利诱叶听霜。” 谢离疏刚松下的那口气,全都呛了回去,脸色也变得凝重。 他终于知道,沈灼的脑子有问题! 早在牛车的时候,他便看清了叶听霜眼中非同寻常的占有欲,叶听霜为沈灼做的那些事,绝不是威逼利诱四个字就能解释清楚。 还好叶听霜是个太监,只能被玩弄,不然谢离疏甚至都要担忧沈灼处境了。 眼下瞧见沈灼如此不开窍,谢离疏顿时无比庆幸叶听霜只是个太监。 不光他这么想,恐怕太子和六皇子也这么想。 谢离疏头疼的说:“殿下为何不相信他们是真心的?” 沈灼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那当然是……”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那当然是,他曾经受到过一次伤害,绝无可能还要去淌第二次。 是他们亲手,把当初那个天真、信任着他们的自己,一点点扼杀了。 前世籍田当日,太子被刺客射中。 而后那名死士被抓,一口指认了他。 他至今为止没能查清来龙去脉,只是籍田前日的宴席上面,最有嫌疑的君照雪误服了从长乾宫送去的毒酒。 原本第一件事情被谢家压下来,却因第二事情激起了浪。 两件事情都指向了他。 他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太子重伤清醒后,并不相信他是幕后之人,却以老师的性命要挟,劝他乖乖认罪。 太子的确保了他的命,让他远离了纷争。 他曾一度郁郁,怨恨着太子。 可现在想来,那确是太子唯一的一次善心。 之后,便是长达两年在皇陵的幽闭思过,他一个落魄皇子,自然得忍受诸多白眼。 他何尝没有委屈?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被埋在了那两年之中。 沈灼记得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草木枯敝凋零,狂风卷着地上腐烂的落叶,他熟悉的人谁也没有来,来的只有一个叶听霜。 ‘殿下,该出去了。’ 那也是前世他头一回注意到叶听霜的时间。 他当真将他当做了好友。 如若不然,不会有第二次真心相交,也不会有第二次背叛欺骗。 两次。 哪怕再愚蠢,他也看清了局势。 信任的阿兄,曾经喜欢的人,挚友的背叛。 亲情、爱情、友情。 支离破碎。 他所感受到的喜爱,全都带着有目的的伤害。 同样,也没有人会给予他不带伤害的喜爱。既然如此,他宁可被人厌恶。 往日这么想的时候,沈灼总是充满了自弃,而此时,沈灼的脑海里竟忽然浮现了一个身影—— 殿审时,他为他力挽狂澜。 叶家私苑时,他为他献出校事府令牌。 东宫对峙时,他为他以铁骑开路,将他从泥沼里拉了一把。 沈灼的目光穿过树林,落到了正在外围守着的叶听霜身上。 金色的阳光透过了重重叠叠的树林,落到了叶听霜清瘦挺拔的后背上面。 饶是在人群里,他依旧能被一眼捕捉,世家出身哪怕再为奴,一些习惯还是难以改变。他的站姿宛若一颗青松,遥遥遗世而立,秀雅风姿天成。 这一刻,沈灼狼狈的瞥开了眼,那是外壳被打碎前的慌张。 一种酸涩,忽而涌现。 这种感受不是对前世的叶听霜,而是对今生的叶听霜。 他这是怎么了? 谢离疏瞧他脸色不好,便没继续问下去:“走吧,回去吧,再不走就跟不上大部队了。” 沈灼顿时惊醒:“……嗯。” 两人很快便返回了仪仗队,还好前面休息得够久,也不至于落下队伍。 等沈灼和谢离疏上车,没过多久仪仗队伍便再度启程。 临近傍晚,霞光晕开了一片,霎时间天空铺满了瑰丽。 远处群山的山头,也像是沐浴在一片红海之中。 沈灼在牛车里昏昏欲睡,便看到韦光庆屁颠屁颠赶来:“七殿下,今上的气消了,吩咐您去前面候着。” 来来回回折腾,沈灼虽有不愿,也只得从命。 然而还未靠近,他便看到前面乱做了一团。 原本该有序的仪仗队,已经难以保持形状。那些只配官员们乘坐的云母车、皂轮车、通幰车,都绞在了一起,像是一团理不出线头的乱麻。 沈灼:“怎么回事?” 韦光庆脸色苍白,总觉得那阵仗看着像是刺杀! 韦光庆急迫的说:“七殿下,要不派人查查?” 沈灼拧眉看向郭展:“去查。” 没过多久,郭展便回来禀告:“殿下,是山间小路有一路运奴队,都是些粗鄙的流民。其中有一位老翁冲了出来,扰乱了仪仗队。” 此次出行并非往常路线,哪怕校事府铁骑驱散了赶路的百姓,让空了官道,也没能料到会有运奴队从山间小路而行。 沈灼:“什么运奴队?” 郭展解释道:“世道艰难,便有许多卖儿卖女之事,不过不同于给达官贵显为奴,他们这一队是要去往北方洛阳的。” 一提到北方洛阳,所有人脸上都有些难堪了。 自从十年前被胡人赶到了南方,便再也没有机会去见一见故土。 沈灼不坐牛车,反倒跟郭展要了马。 他翻身骑马,姿态歪斜,并不熟练,还是一股脑的冲入了前方仪仗队。 郭展大惊失色:“快!派人跟着殿下!” 然而话音刚落,叶听霜便跟了上去。 几个随从瞧见是叶听霜,虽然愤恨叶听霜眼尖抢了功劳,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有他在场,殿下不会有事。 等沈灼来到混乱的仪仗队,古怪的发现了一丝端倪。 校事府的铁骑再是护卫不周,也断然不会让一位他鬓发花白,瘦弱难堪的老翁,冲破了士族的重重护卫,还抵达到晋宣帝的面前。 看似混乱的人仰马翻,实则是故意让路。 难道是有人安排? 沈灼连忙勒马,对叶听霜说道:“按兵不动,先看看再说。” 前方—— 老翁颤巍巍的来到了御前,撕心裂肺的大喊:“贱民有恨,求陛下开启国战!” 什么? 此言一出,惹得在场所有官员顿生哗然,诧异至极的看向了他。 沈灼远远望着,便不再前去救驾。 他方才如此焦急,实则是担心扰乱仪仗的乃是前世刺杀那波人。 但眼下看来,安排这一出的明显就是晋宣帝自己。 晋宣帝:“你是何人?” 老翁颤巍巍的哭诉道:“十年前贱民曾为陛下掩护渡河,而让大儿子大雾河面上撑船,故意假装陛下在船上,引得胡人追杀;而后胡人发怒,竟把贱民的小女儿也捉走。陛下可还记得?” 晋宣帝目光幽深:“自然记得。你的一双儿女,是为了朕死的。” 所有朝臣们皆不敢再喊什么护驾,毕竟连天子认可了他的功劳。 老翁:“贱民后来得陛下恩典,有了几亩良田,还有一座大宅。可后来如今世道愈发艰难,贱民把自己也卖了,即将前往北方洛阳。” 这可是帝王的恩人,竟成了如今这副田地!? 众人心头震惊,又难免生出些许悲凉。 洛阳。 他们午夜梦回都不敢梦到的地方。 沈灼脸色分外难看,终于看明白这一出戏乃晋宣帝演给随行官吏们看的。 晋宣帝要借着这个人,借着这件事,让老翁道出他自己心中所想。 ——夺回故土! 沈灼压抑的低声对叶听霜说:“倘若不是父皇首肯,运奴队的人又为何会闯进来?他自然是想看看世家如何看待国战一说。他派人将我喊来,想必也是试探我的想法。” 北方是禽兽王朝,南方难道不是吗?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 叶听霜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他在襄郡已经看了太多次了,却没想到帝王的心肠能狠成这样,连昔日恩人也要利用干净。 这件事情之后,无论帝王应不应允,老翁都离死不远了。 叶听霜:“殿下要去表一表忠心吗?” 沈灼脸色凝重:“再看看。” 那边老翁还在哭诉:“陛下只知贱民的一双儿女死在十年前,却不知女儿是怎么死的。贱民多方打听,才终于在一位重伤士卒的口中得知了女儿的消息。” 他痛苦的高呼——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注1] 有些年轻的世家公子,在听到这首诗时,当场恶心呕吐了起来。 世家早就在南方安居一隅,忘记了昔日的屈辱,如何听得这些? 晋宣帝将这些世家的模样收入眼里,年轻世家子弟尚有几分同情心,年老一辈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反倒面露嫌弃,衣袖掩口。 “够了。” 随着晋宣帝的声音,运奴队的头儿赔笑着赶来:“倒是小民有眼无珠,竟不知道这老头儿是陛下的恩人,陛下放心,他一定会得到妥善安置。” 天上忽然雷声作响,一道闪电撕裂的天空。 原本出行时早有太常寺测算,应当是晴空万里,风清气朗的好天气。 然而此刻的雷声,劈打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像是一场天怒。 晋宣帝表情沉冷,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他哪怕说四大世家得变一变,也还是想给他们一次机会,想看看世家对北伐的反应。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 世家早已在南方安稳,又何以会想着去拼命? 不消片刻,大雨便磅礴而下,就像是一颗颗石子,飞溅着地上的尘泥。 雨雾渐渐升腾而起,遮掩了老翁的半个身体。 晋宣帝:“便依你所言,将他妥善安置。” 末了,他便吩咐众人,“继续前行,务必在入夜前抵达驿站。” 运奴队头儿眼珠转动,便品出了晋宣帝的意思。 若真是要善待恩人,怎会不吩咐宫人来做,反而是吩咐了他? 头儿弯腰谄媚,待到仪仗队离去,便吩咐人以绳索套住老翁的脖颈,将他当成了牲畜:“你竟差一点害得我们所有人被抄斩,着实可恶!” 老翁被拖得满身伤痕,没入大雨泥泞之中,哭红了眼凄厉大喊:“请陛下莫要忘记当初誓言,与胡人开启国战!请陛下夺回失地!夺回洛阳!” 他死前仍在希冀,想要替儿子女儿喊一喊,替万千民众喊一喊。 然而很快,老翁便没了声音,他的头颅磕在一块硬石上面,鲜血在大雨里狰狞的流淌。 沈灼紧握的缰绳,用力得好似要割破他的手掌,却终究没能驾马前进一步。 北伐,那是晋宣帝死在病榻时,也没能达成的心愿。 不光现在无法达成,晋宣帝的有生之年都不会达成。 他前世在位两年,耽于内政,也从来没有这个念头。 可今时今日,沈灼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灼在大雨中被淋湿了身体,底下的马儿在不安的打着响鼻:“诸如这类事情,多吗?” 叶听霜:“自然多的。” 他朝着沈灼说道,“莫说眼下,书上不是也多有记载?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那是说,将马刀从汉人婴儿股下捅入,竖着举起来,汉人婴儿痛苦挥手挥脚,胡人却是哈哈大笑。” 沈灼随行众人皆是不忍,面上生出了愤慨和恶心。 沈灼沉默不语,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流露着沉郁。 叶听霜:“再有,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那是说,收集汉人的尸首,堆成高冢炫耀战绩,胡人军营中,以此来围观嬉笑取乐。” 沈灼深吸了一口气,好似那些湿气和腥气都萦绕在他的五脏六腑。 大雨还在不断往下砸落,一直落到了他的心里。 沈灼脸色煞白,跟上了仪仗队伍。 在分出善与恶之前,他被太子刻意养得天真恶毒。对于随意掌控他人生命这件事,没人告诉他是错,因此他的暴戾也算有因有果。 直至现在,见到了那些。 他想,他该想想以后了。 — 傍晚的时候,众人便抵达了驿站。 哪怕经过休整,沈灼的随行中的气氛仍是低迷。 此处驿站依山而建,精巧夺目,不说堪比太初宫,却别有一番秀美。 早在定下路线之前,此处便被修葺过一次。 正堂那边欢声笑语,笙歌曼舞,想来是晋宣帝在寻欢作乐,朝臣们也只得不顾辛苦陪上一陪。 沈灼只披了一层薄衣独坐榻间,却不着急着去赴宴,而是抚摸着自己腹部的肌肤。 方才沐浴时,他竟以肉眼瞧见,上面的藤蔓上长出了叶子。 五片。 六片。 七片。 他对这东西无比好奇,多番猜测却又不得头绪,现在看来已经快要集齐十片了。 ‘白光’将要苏醒。 沈灼对这件事情也生出了期待,又掩下不显,在宫人的服侍下穿着繁复的朝服。 今日便是籍田之变的起始。 前世的时候,君照雪会饮下从长乾宫宫人带去的毒酒,他也因此而担上了嫌疑。 沈灼刚要动身,便有一人等在了外面:“七皇子,校事府绣衣御史牧凌有事求见。” 牧凌? 这事儿倒是让沈灼惊愕,校事府的绣衣御史从不轻易面见皇帝之外的皇子,这也是国师石煊当初定下的规矩。 正因如此,沈倦作为皇子,还拿到校事府部分权利时,才让朝臣们如此震惊。 沈灼心中戒备:“何事?” 若是稍有处理不当,便会招来话柄。 尤其是籍田之变即将开始,牧凌在这样特殊的时刻面见于他。 牧凌:“臣想向七皇子借一借叶大人。” 校事府绣衣御史皆为化名,再加上牧凌品级乃是红品,想查也能轻易查到,因此牧凌便没有隐瞒。 沈灼透过了窗棂,远远看了牧凌一眼。 虽然是头一次相见,他却记得这个牧凌,曾在前世为叶听霜效死,助他登上高位。 据说叶听霜对王柏动手,不仅有王柏骂他是阉狗,还有履行与牧凌的约定的原因。 沈灼:“你去吧。” 牧凌不愿与皇子相见,却是光明正大的来找了叶听霜,摆明了是校事府的私事。 叶听霜目光深沉,透着几分不情愿:“可今日赴宴……” 沈灼故意发问:“赴宴能出什么事?” 叶听霜手上青筋凸起,难以说清心头的不祥。 自从随身携带玉簪,他对一些事情莫名生出了怪异的‘预感’。 正如今日酒宴。 叶听霜气息凝滞,黑眸中寒意瘆人:“若殿下真出什么事,下臣一定会发疯。” 他自称‘下臣’,而非‘奴’,便是在以绣衣御史的身份在同沈灼对话。 沈灼一时心跳乱了几拍,莫名心虚了起来,他的确想支开叶听霜。 叶听霜冷然辑礼道,透着浓浓戾气:“务必请殿下保护好自己。”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来到了牧凌面前。 牧凌虽说直接来找叶听霜,但仍戴着面具:“国师即将回朝,校事府得事先准备。今上认下你绣衣御史的身份,你也得回校事府。” 叶听霜:“……” 这是不想动身? 牧凌一见他的模样,便不由打趣:“大人对七皇子未免太好了,查出了长乾宫内多少有问题的宫人?怎么不去跟七皇子邀功?” 叶听霜仍旧懒得作答,好似对别的任何人,他都如同一只被封在琥珀里的昆虫,只剩下恐怖的美和瘆人的空洞。 牧凌皱眉道:“难道真如外界传言,大人被七皇子拿捏了?没成想大人口味如此特别,七皇子那长相……” 听到这句话,空洞的昆虫终于有了反应。 叶听霜目光幽沉而混沌:“你该明白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牧凌噤若寒蝉,顿时没了开玩笑的心情,再也不敢再说七皇子了。 这是什么眼神?这么宝贝七皇子? 他看着年龄不大,却足足在校事府待了七年,早就习惯了血腥和处刑。 然而这个眼神,却让牧凌头皮发麻,不得不端正态度,朝着叶听霜低头:“大人,请您回校事府,主持国师回朝的大小事宜。” 叶听霜:“好。” 他说着这话,紧握的手心却迟迟没有松开。 自从携带玉簪,心中便尽是蛊惑之语,甚至始终对今夜的宴会耿耿于怀。 殿下隔得越远,那声音便越是清晰—— ‘不要再克制。’ ‘抓住他。’ 闭嘴。 叶听霜狠狠回道,眼底裹满了凶戾和阴鸷。 别出事。 如果沈灼真的出事,他一定再难克制,心里的恶兽即将要突破最后一道隔墙。 他真的快要发疯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三十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今日便不必拘着家里小辈了,且让他们去玩乐,也给随行的七皇子传话,让他去曲水亭那边的小宴。” 宴会上酣歌恒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分明白天才发生了老翁拦路一事,傍晚时分的酒宴上的君臣又恢复了纵情骋怀之态。 驿站内是晋宣帝与朝臣们的主宴,驿站外则是众世家子弟设下的次宴。 曲水亭。 晚霞灼烧着雨后清透的天空,又在浅滩上溢撒了一地旖旎的灿金,水面被徐徐清风吹拂,顿时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而那座用来宴客的曲水亭,便建在青山下的浅滩。 众人知晓晋宣帝今日心情郁郁,便故意做出其乐融融的模样。 一杯酒水下肚,路禹才板着脸道:“也不知今上在想些什么,今日那老翁拦路一事,不处置,也不提及,还非要带着我们寻欢作乐!” 众人听他这话顿时被酒水呛得脖子都红了,强装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 “路禹你……” “慎言!” “今上怎是你我能评判的?” 路禹:“如何又说不得了?诸位难道不知,近来建康城内多有流言蜚语,说什么禹王当年还留下了一个孩子,就偷偷养在皇室!如若不然,六皇子怎会没有去籍田?” 众人叫苦不迭,恨不得离这个二愣子远些:“怎么又扯到了六皇子?六皇子不是病了才没跟来籍田吗?” 路禹:“六皇子是被今上留下来处理谣言了。” 众人心知肚明,可当众被拆穿,又是另一码事了。 想劝的都举着酒杯,难以再说上一句。 哪怕面上风平浪静,可近来漏子却越来越多,虽然长辈没说,他们小辈还是多多少少察觉到了。 一位世家公子苦闷的说道:“都说是清流、世家、校事府共同支撑着朝廷,可你们看看现在呢?世家不齐心,清流出了军马案,只剩下最后的校事府……校事府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席间另一位世家公子惊恐道:“不会的!国师不会让校事府乱,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让校事府乱!” 他越是用力反驳,就越显得单薄。 风雨飘摇、危机四伏,这便是现在的晋朝。 人人都听说了,那日桓家被围后,七皇子便被请到了东宫。不日便传出了流言蜚语,说是太子从不曾宠爱七皇子,竟是用了手段捧杀。 众人难以置信,恍惚如梦。 太子在这十年里,可是把七皇子捧在手心上,万事万物都给七皇子最好的,甚至可以说,七皇子是倾尽整个晋朝之力养大的皇子。 世上独此一人。 这样的宠爱若是假的,教他们如何能相信? 可若不是假的,太子为何不护住七皇子,还差点让七皇子被桓家带到廷尉府? 据说当夜还是叶向磊交了状纸,才让叶听霜蒙获君心,率领校事府铁骑救下了七皇子。 如今叶向磊已自愿被关入校事府,如今反倒比从前更加安全。 众人心有戚戚,却不敢议论这件事,但大多都对太子生出了不好看法。 再想着险象环生的朝廷,却有种兔死狐悲的苦涩。 为何皇子之中找不出值得他们效死的明主? 他们万般惋惜和惆怅,却只得举着酒杯:“来来,食些黍臛和鲈鱼羹吧。这些事情,还轮不到我们去想,还是及时行乐吧。” “说起来,七皇子怎的还未过来?” 话音刚落,便有太监尖锐喊了一句:“七皇子到!” 众人还未来得及招呼,便一时间看愣了神—— 傍晚光线阴靡,还未完全架起灯笼,几缕微光显得朦胧又美好。 才刚下了雨,水雾未曾散去。 沈灼在亭外的蒙蒙雾气里,偶有一片花瓣落到了黑发之间,浓烈的花气也熏染在鼻间。 他侧头赏花,优美脖颈微微拉长,散漫的露出金贵玉养的面容,整个人都像是要消匿在春日成灾的花事中。 光是站在那里,便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小殿下才是那一抹浮光掠影。 沈灼脱屐入席,讥笑道:“今日来的人倒是挺多。” 世家公子们哪能想到,他们嘲笑了沈灼的容貌和性情数年,却在有朝一日被这两样同时惊到的时候。 他在光线朦胧时最美,艳丽到锋利的美。 然而沈灼走进宴席,靠近灯光之后,便让人瞧清了那张布满瘢痕的脸。 世家公子们顿时惊醒,几名重色之人已嘟囔了好几声扫兴。 这样美的骨相,这样丑的皮相。 可惜啊! 他们偷偷锤着胸膛,一副平生都未见到这样遗憾之事的模样。 若是小殿下的容貌没有被毁该多好。 沈灼:“怎么还愣住了?” 听到沈灼讥讽的声音,世家公子们也顾不得面子,纷纷尴尬的凑了上来。 他们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殿下可来晚了!错过了最精彩的西凉曲,现在都弹回清商三调了[注1]。” “去去去,殿下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用得着你来置喙?” 沈灼皮笑肉不笑,知道这群世家公子是被家中长辈压着讨好他。酒宴上的二三十家家奴,正在各自盯紧了这些世家公子,哪怕世家公子们说了一句他沈清昭的不是,回去都要被整治。 前世和今生,还真够不同的啊。 沈灼眼底浮现讥色,以为顶多也就这点儿不同,回头便看到了正捏着酒杯,脸色狰狞正不知该不该凑上来谄媚的老仇人。 沈灼:“……” 王元鸿:“……” 沈灼看到王元鸿像是认命一样谄笑道:“殿下已许久没有参加宴席,听闻殿下肯松口,自然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凑上来的。” 沈灼:“……” 这可真是惊吓了。 沈灼偏要挑刺,偏要为难,笑着说:“其中也包括你王元鸿吗?” 天色渐晚,明月高悬,宫人们正在沿曲水亭挂灯笼。 霜冷的月光和暖黄的烛光相互交映,照散了盖在浅滩之上的薄薄雾气,在水面落下荡漾的诗行。 沈清昭的确有些不一样了,哪怕这张脸还是布满瘢痕,却在夜晚模糊光线下,有了一种勾人的美。 美? 王元鸿骤然惊醒,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咬牙切齿的说:“殿下说笑了。” 笑话!他觉得牲畜美,都不会觉得沈清昭美! 众人:“……” 虽说自己也硬着头皮奉承了,七皇子却还是只留意王元鸿。 看来得下点儿苦功! 还未等王元鸿继续,他们更加热烈的吹捧—— “殿下有好些时日没有参加宴席了吧?可还适应?殿下本该来太学府,也只来了一日……”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殿下得今上看中,现在乃是叶家大案的主审,哪怕想来也来不了啊!” “我……我只是遗憾,并无他意!怪我嘴笨,便自罚一杯吧!” 看那阵仗,当真像是在比试谁更谄媚了。 王元鸿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前些时日这群人还跟他一起憎恶七皇子,而今怎的转变如此之快! 沈灼跪坐席间,沉默饮酒。 除却理会王元鸿,他谁都没再搭理一眼。 王元鸿心中怪异,莫名生出了一股别扭的爽。 哪怕这种搭理是在嘲讽,但也只搭理了他一个。 当一个人权柄加身时,他对某个人的专注,不管是好是坏,本身便是一种抬高。 然而下一刻,王元鸿便发现自己大错而特错,那些得不到回应的世家公子,全都将嫉恨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正疑惑,便对上了沈灼不怀好意的笑。 王元鸿:“……” 他使坏!他在阴人! 王元鸿气息不顺,他的眼睛瞥向了沈灼腰间,却不出意外的瞧见了一枚玉佩。 那是君先生的玉佩。 他日思夜想,却又不敢触碰之物。 王元鸿一切的不满全都爆发了出来:“哼,你们何必如此汲汲营营?七殿下可从来没有接手过什么案子,万一查不出叶家大案的疑犯,或者查错了什么,今上定要雷霆大怒。难道那个时候,你们还能如今日这般吗?” 他明晃晃的说沈灼无能,虽然现在得到了叶家大案的主审,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去。 昙花一现而已。 见众人鸦雀无声,王元鸿心头得意,以为是自己的话生效。 再说了,他苦苦经营多年,五湖四海好友甚广,也有许多跟来了籍田,定会帮他驳斥这等谄媚之风! 然而很快,王元鸿的笑容便二度僵在了脸上—— “王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谁一生下来便能查案啊?待七殿下历练一番,肯定能查清楚叶家大案!” “王家三郎,你这话说得可真酸,我都看不下去了!” 开口的都是同他关系最好的两位。 王元鸿脸颊火辣辣的疼,活像是被人打了几巴掌,竟被自己苦心经营数年的好友给拂了面子。 心头郁郁尚未平息,王元鸿又瞥到了家奴,却见家奴失望的对他摇了摇头,最终离宴去寻他的叔父王靖了。 既然如此…… 王元鸿眼底泛冷,破罐子破摔。 王元鸿举盏:“今日难得七殿下肯来,七殿下前不久又才入了太学府,虽说只来了一天,想来功课也不曾落下,不妨咱们今日便玩一玩回文诗助兴。” 他偏要让沈灼这个草包出糗! “回文诗大可不必,文赋也着实郑重,失了几分趣味。” “是了、是了,王三郎你未免过于严肃了!今上都让我们好好玩乐一番,你非要学那些迂腐之人!” 这群人也太护着沈灼了! 王元鸿后槽牙咬得咔咔作响,却见此刻的沈灼终于动了—— 他似笑非笑的摇着手中酒杯,像是一位战场上的将军,冷眼看着这些人替他冲锋陷阵。 “王三郎,你又不是不知道本殿下不学无术,难道是想看着本殿下难堪?” 到底是你沈清昭难堪,还是他王元鸿难堪? 宫人此时已点完了灯,曲水亭被灯火照得通亮,粼粼洒在浅滩上,像是美轮美奂的宝石。 沈灼嘴角缀着一抹笑,只是坐在那里,便有人争先恐后的为他出头。 灯下看美人,当真是惑人,却是惑众的惑。 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王元鸿倒吸一口凉气,宛若被初春的凉意淹没。 那个从前可以被他轻易践踏的沈清昭,如今宛若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 莫说践踏,便连伸手触碰,也没了资格。 王元鸿面色铁青,太阳穴凸凸的跳着。 正不知如何下台时,听见前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若试作危语?” 君照雪方登场,便有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君先生!” 沈灼垂眸看着酒杯里的倒影,不禁发出一阵冷笑。 终于来了。 黑色的天幕笼罩着浅滩,曲水亭四方点燃了数百烛灯,在水面摇曳成温暖的橘黄。 人间灯火与天边明月交相辉映,而来晚一步的君照雪便立足于曲水亭十米开外,站在清冷的月光和温暖的烛光交界之间,好似两边都难以融进去。 君照雪乃太学府先生,在场多都是太学府学子,一赶来便惹得酒宴激荡。 王元鸿惊喜道:“如琢……” 他想起君照雪不喜旁人如此亲近,又笑称,“君先生所言甚是,谁输了谁就领罚。” 沈灼:“也好,赌什么?” 籍田之变,总共需要注意三处。 一、今日的酒宴,君照雪提前吃下解药,又给自己下毒,为日后做了准备,又把事情嫁祸到长乾宫头上。 二、籍田当日,摇鼓的女巫明面上是刺杀太子,暗地里是灭口宗琪,却也引发了一场极大动乱。 三、太子被刺杀引得朝堂哗然,严重到根本没有回建康城,而是当场摆了三堂会审。女巫指认他后便自尽身亡,宁国前来观礼的使臣又借君照雪中毒将事情喧嚷闹大,把他彻底拖到了旋涡之中。 前世君照雪成功了,是因为他根本没资格来这次酒宴。 而如今,他却是众星捧月。 天壤之别。 他绝不会再让前世的事情重演! 君照雪:“在赌之前,不若找点东西当做彩头?” 王元鸿顿时喜笑颜开:“君先生来得正是时候,各家的好酒已经备下,正准备呈上来呢!” 在参加小宴前,晋宣帝便吩咐了世家公子,说是今日有斗酒一环,参宴的世家公子都得带一壶酒过来。此等风雅之事,世家公子们也乐于遵从。 随着话音落下,便有无数奴仆呈上了酒,大大小小的陶酒壶摆了一地,可以说晋朝最好的酒都摆在此处了。 王元鸿:“君先生,挑一壶吧。” 君照雪:“那就……” 他指向了边上的青釉酒壶。 王元鸿高呼询问:“这是谁家带来的酒?”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应声,只余议论之声。 沈灼懒懒的说:“我的。”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天池酒吗?据说是前些年西域上贡,数量稀少今上又只赏了些给太子。” 他们随即又反应了过来,从前太子有了就意味着七皇子也有了。 “嘶,这可是难得的好酒啊,的确可以当做彩头了!” “看来今日斗酒,还是殿下更高一筹啊。” 沈灼端正姿势,嗤笑一声:“那便选这一壶当彩头吧。” 在来酒宴之前,他有考虑过彻查长乾宫,清理掉长乾宫所有嫌疑宫人,不让君照雪成局。 然而念头升起片刻,又很快消散。 哪怕君照雪在酒宴上成不了局,只要他想引动籍田之变,往后也会做另外的局。 他破坏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 他现在还能依靠重生前的记忆掌握主导,可若是君照雪去做其他局,他将完全处于被动,失了优势。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他要用君照雪布下的局,直接釜底抽薪,为自己洗刷嫌疑! 沈灼故意支开叶听霜的理由,也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自己也得喝一喝那壶酒,只有他受害了,才能堵住朝臣和宁国使臣的嘴。 毕竟,总不能是他自己给自己下毒吧? 他来酒宴之前,早已备好了天星,届时只需装一装便能成事! 他要借君照雪费尽心血布下的局,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沈灼:“君先生出题吧。” 众人听罢忍不住笑话:“君先生,现在都出了太学府,你还在为我们布置功课?” 君照雪只是笑笑,也算是默认。 再不做的话,他便要为这场布下的局而感到后悔。 君照雪温和的走进酒宴,目光忽然间落到沈灼腰间玉佩,脚步竟迟缓了一阵儿:“美酒难得,须得赢下酒令,方能独自享用,如何?” 沈灼的目光再度落到了那壶酒上。 到底还是要把戏演下去的。 气氛总算有些回暖,谁也没再留意王元鸿,从前的清谈会宠儿,往后将不复存在。他的风骨已失,这在九品中正制下的晋朝,乃是致命之处。 众人七嘴八舌,倒是在短暂时间里,便把场子炒热。 君照雪起头:“矛头淅米剑头炊。” ‘危语’,即危险到极点的话。 这是士人酷爱的行酒令的一种。 沈灼接话:“投鱼深渊放飞鸟。” 君照雪和沈灼一人一句,曲水亭内围观的世家公子,心潮澎湃的欢呼了起来。 便连驿站内的朝臣们,也不禁好奇的询问:“小宴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都在欢呼?” 宫人来禀:“据说是在行酒令,七皇子和君先生在作危语。” 这倒有意思起来了。 不光朝臣们,连晋宣帝也上了心。 老狐狸们在举杯之间你一眼我一语,心里都关心着自家小辈有没有在七皇子面前留下好印象。 “陛下,那边如此热闹,不妨送些酒菜过去助兴?” 晋宣帝:“哈哈哈哈,本该如此。” 谢家和路家便主动包揽,便连其余世家也跃跃欲试。 晋宣帝大手一挥,钦点了其中两人:“你们就说是朕的旨意,过后务必把他们谁胜谁负说于朕听。” 谢垣和王柏同时低头:“喏。” 还真是凑巧,他们一人代表谢家,一人代表桓家,皆是今日要助君照雪的布局之人。 两人随御使同行,等去到曲水亭,才发现气氛有多热烈。 文人习文知文,自然会为‘文’的胜负而在意,而此时此刻,他们对七皇子的瞩目抵达巅峰。 谢垣心头一惊,七皇子越是耀目,他便越是觉得谢隐干的是糟心事!还是谢离疏慧眼识珠! 可而今又有什么办法? 今日的局已经布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谢垣连连朝沈灼说道:“七皇子不若歇一歇?这是今上特意备下的新鲜蔬果和酒菜。” 听得今上送来吃食,众人笑作一团,没有了之前的针锋相对,又开始有说有笑。 “竟是今上都在关注吗?” “今日可真有意思!痛快!” 沈灼装作不经意间瞥向了那边,不出所料的发现,桓家和谢家的人都在送吃食的队伍之中。 看来桓家和谢家,都很关心今夜的结果。 沈灼眉目微冷,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瞧一出大戏。 人终于凑齐了,这局该玩儿起来了。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下毒酒,也让酒宴上的所有人都‘被迫’成为他受害的人证。 不管愿意的,不愿意的,通通都要愿意! 沈灼径直走向君照雪,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时,他便已经抢走了地上的青釉酒壶:“本殿下对不出来了,但这壶酒本殿下得要。” 众人捧腹大笑:“殿下耍赖!” 沈灼隐晦的扫过了几人,场上唯有君照雪、谢垣、桓擎,在看到他拿起酒壶时,表情瞬间僵硬了起来。 沈灼勾起唇角,恶劣的逗弄道:“耍赖就耍赖,难道谢伯父想喝?” 谢垣满脸僵硬:“……” 沈灼又将酒壶对准王柏:“御史中丞呢?” 王柏:“……” 谢垣和王柏皆是僵硬,生怕被七皇子邀请喝下毒酒。 君照雪脸色僵凝,有些措手不及:“殿下!” 沈灼为何今日非要抢这壶酒不可? 难道他提前知道了什么吗? 君照雪伸手想要抢回,可两人只一擦身,沈灼便灵活躲了过去。 沈灼摇晃着酒壶,笑着说道:“君先生可真是小气,连一壶酒都舍不得了吗?” 君照雪脸色变了又变,沉声说道:“前几日,殿下不是寒症发作,还让太医调理了许久的身体,差一点来不了籍田吗?” 沈灼垂下眼睫,掩住了一闪而过的精光:“是有那么回事。” 君照雪:“殿下还是莫要贪杯的好。” 沈灼:“人生在世,若总是遵循那些条条款款,又有什么意思?” 他作势便要喝下,却瞥见谢垣和王柏紧张的神态。 这下子不光君照雪,所有参与布局的人,都为沈灼的行为惊心动魄。 沈灼:“哈哈哈哈,有趣!” 这些布局的人,竟被他们想污蔑的人打得措手不及。 沈灼高举着酒壶,忽然间拨开了木塞,便要灌入口中。 早该如此了。 他正是等到场子闹大,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下去。 然而酒水刚从上方流下,还未到口中时,沈灼却被人狠狠一推,酒水便撒了一身。 沈灼定睛一看,竟是刚出糗的王元鸿。 方才他一直紧盯着君照雪、谢垣、王柏三方,完全忽略了跌坐在地上的王元鸿。 沈灼紧拧眉头:“你……” 王元鸿赶忙说道:“殿下莫怪,我宴上喝多了些,起身时便有些站不稳了,误撞到了殿下。” 沈灼紧盯着他:“你弄撒了我的酒。” 谁知王元鸿朝着案几方向一指:“方才我看你们争得这么激烈,悄悄闻了闻那壶酒,果真是好酒,便倒腾出来了半壶,还想偷着尝一尝,便用这半壶向殿下赔罪如何?” 王元鸿要来两只酒杯,将酒水倒在了里面。 他握着两只酒杯,朝着沈灼和君照雪一边递向了一只:“这儿有半壶酒呢,还不够你们二人一起喝吗?” 众人啼笑皆非:“殿下,吃独食可不好啊,不若就干了这一杯,也算同君先生握手言和了吧!” 王元鸿笑意不达眼底,连举杯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沈灼:“……” 君照雪:“……” 两人争了半天,竟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君照雪布局,一则是为了为之后的籍田刺杀做准备,二则是为了以毒酒嫁祸沈灼,本是一箭双雕的计策,可现在算什么? 他若和沈灼一起中毒,沈灼便不再有嫌疑,石煊自然也不会为沈灼出手。 籍田刺杀,将变得毫无意义。 君照雪眼皮直跳:“不若这酒就算了,君某认输,殿下的身体着实不适合饮酒。”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沈灼便接过了酒杯,将其一饮而尽。 倘若君照雪随他一起喝,他反而会觉得王元鸿这出古怪,但现在君照雪不想让他喝,他便一定得喝下去。 哪怕中毒,他也有天星。 谢垣和王柏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 他们脸色灰白,只得面色难看的立在原地。 王元鸿看向君照雪,也不理会沈灼,而是透着股急切:“君先生呢?可愿与殿下言和?” 君照雪眉头紧锁的看着酒杯,清亮的酒杯里盛着他的倒影,像极了一口藏着污秽的幽井。 他很是怀疑王元鸿的说辞。 可,若只是沈灼喝下酒水,明日事发今日这局便成全了沈灼。 他不仅没有嫌疑,还要再次以受害者的身份,提出彻查今夜宴会。 殿审的情形即将要重现。 王元鸿更加急促:“君先生?殿下都喝了,难道你不想喝吗?” 君照雪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瞥向了沈灼:“便这一杯吧,殿下还是莫要贪多了。” 君照雪眼底泛起寒意,对王元鸿生出了反感。 王元鸿为他们二人倒酒,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握手言和的大理,让他和沈灼都喝下了毒酒。 这一局,只能是扯平。 哪怕酒水里是有毒的,他已在来之前提前吃下解药,沈灼手里也有天星,这才让君照雪的担忧减轻。 王元鸿露出笑容,又退回至一侧。 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王元鸿的表情里浮现一丝阴暗。 他根本不想管沈灼有没有喝下那杯酒,但沈灼若是不喝,君如琢就一定不会喝。 实际上他在他们争的时候,他便在那半壶酒当中下了别的药。 王元鸿眼神里已生出了癫狂,若是君照雪不把玉佩再送给沈灼一次,若是沈灼不当众羞辱他,他兴许不会动用这样激进的手段。 是沈灼自己活该! 夜色已深,寒气从浅滩而来,薄薄白雾又再度盖住了水面。 轻柔似纱的雾,缭绕在曲水亭周围,让酒宴看上去宛若仙境一般。 沈灼喝下了酒,也破了君照雪的局,顿感没什么意思。 在宴席上一会儿,便觉得头晕脑胀。 沈灼烦躁起身,竟手脚软绵,吐息之间都带着灼热。若非夏乐扶了一把,便要就此倒在地上。 那壶酒里的毒这么厉害吗? 看来得早些服下天星。 沈灼借口不胜酒力起身离开,然而没想到的是,向来喜好玩乐的桓擎,竟也借口酒醉,在沈灼离去之后没多久便也跟着离开了。 “怎么都走了?” “不妨事,难得美景,今日定要玩个尽心。” “君先生,不妨咱们再来行酒令?” 君照雪也只得笑笑,小半时辰后,他却突然浮起一阵怪异的燥热。哪怕吹着浅滩上的冷风,也无法平息下去。 不对劲! 君照雪猛地起身,去到了曲水亭一侧的树林之中,双眼泛红的伏在一颗树上。 王元鸿正等着此事,便也随之跟去。 然而他刚一靠近,便有一只铁爪扼住了他的喉咙。 君照雪面颊泛红,眼底却透着寒霜:“潇云,问清楚,那壶酒到底怎么回事!” “喏!” 潇云将铁爪抵在王元鸿的喉咙处,“酒里的毒被你换成了什么!” 王元鸿大惊,猛地看向君照雪,才知晓今日是一个局,原来君照雪也在酒水里做了手脚。 只用了几个念头,王元鸿便知自己坏了君照雪的计策。 潇云将铁爪刺破了王元鸿的脖颈:“还不说?” 王元鸿牙关打颤,根本没想过君照雪身边会跟一个宁国人。 要不然,他也不会只身前来。 君照雪听罢,竟没让潇云再继续威胁,反倒自己一步步走向了他,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衫,眼眸里透着红血丝:“我早早吃下了解药,绝不可能中毒,这究竟是什么!?” 眼前的君照雪十分可怖,王元鸿脑子里那位谦谦君子的模样终于被撕裂,变成了离经叛道的偏激模样。 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的温润不过是装给所有人看的。 王元鸿脸色煞白,失神的道出:“春/药。” “你该死!” 君照雪以为沈灼喝的是毒酒! 君照雪心急如焚,猛地看向沈灼离去的方向。 若他没有记错,桓擎也在沈灼离去之后,跟了过去。 天星能解毒药,却解不了春/药。 他后悔了。 不该在宴席上动手脚,更不该想借着沈灼嫌疑,逼石煊动手。 如若不然,怎会被王元鸿钻了空子? 君照雪一刀刺了过去,将王元鸿的面颊划伤,王元鸿捂着毁容的脸,宛如头一回认识君照雪。 王元鸿痴怔的看着君照雪,随即又低喊—— “沈灼于你竟这般重要?那你为何要布局害沈灼?” “君照雪,今日是你自食恶果!” “哈哈哈哈,你活该!!” 每一句话,都扎到了君照雪的心上。 君照雪怒火攻心,竟当场吐出一口鲜血,身体被药催得炙热,心却冷得如坠寒窟。 他想赶过去。 可现在离沈灼离席已有小半时辰,根本就来不及了。 桓擎过去了?那叶听霜呢? 君照雪呆愣的立在原地,冻得每一块骨头都透着冰凉,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沈灼那边如何了?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四十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王元鸿不曾见过这样失态的君照雪。 他吐了血,刺目的鲜血染在了月白长袍上面,好似那种温柔彻底被扭曲,露出了本性里的桀骜和叛逆。 据说东宫那一夜,太子也是如此失态,现在风水轮流转,竟也轮到了君照雪了吗? 不论是谁,都是因为沈灼! 王元鸿恨得牙根发麻,咬得咯咯作响,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籍田之前,他曾去了庾家一趟。 君照雪乃庾家门客,他算准了那一日君照雪会在,这才找了个借口去了庾家。 没想到,却被他偷听到了一个天大秘密—— ‘石煊一定很满意七殿下近来的果决。’ ‘在回朝之前,他会派人看着七皇子,一旦七皇子出了任何问题,他都会出手帮助七皇子。’ ‘毕竟七皇子此前已通过了他的考题,石煊厌恶的是任人宰割的七皇子,却一定舍不得聪慧的七皇子。’ ‘他是被他选中的。’ ‘谁让石煊和祝家关系匪浅?’ 庾家家主庾长乐,正摸着怀中的狸奴幼崽,笑得意味深长,‘君先生,这消息你可满意?’ 王元鸿倒吸一口凉气,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据说当年四家之中,同祝聆歌祝熙之姐弟渊源最深的是庾家,便连谢家都要靠边站。 能查到石煊和祝家姐弟关系匪浅,恐怕也只有庾家了。 王元鸿连忙躲得老远,生怕被人发现。 庾长乐似有察觉,还好庾家另有人拜访,这才使得庾长乐没把怀疑出口,反倒从后院去往了正厅。 不知过去多久,王元鸿躲在假山里蹲得腿都软了,君照雪都一直没有离开后院。 王元鸿又听闻君照雪对随侍说道:‘听说……七皇子近来在调理身体?还有传闻说他不能去籍田了?籍田之变的核心必得是七皇子,石煊只会为了七皇子反咬晋宣帝。石煊一乱校事府便乱,校事府一乱晋朝便乱。届时,宁国才能有喘息。’ 他蛰伏十年,为了宁国要弄乱晋朝朝廷的三个支柱:世家、清流、以及校事府。 清流现在有军马案,世家现在有天然对立、就差最后的校事府。其中关键就是石煊和晋宣帝反目,帝王被自己的刀刺到,那该有多么让人兴奋。 正因为有石煊,沈灼才会是重中之重。 君照雪:‘把天星送到长乾宫。’ 潇云一惊:‘可那是您母妃给您的保命之物,这件事乃是您最大的秘密,连您的皇兄都不知道,为何要……’ 君照雪:‘给。’ 潇云无奈,只得遵从。 他备好了木盒,便看着君照雪把装有天星的瓷瓶放入里面。 正当潇云打算送去长乾宫时,却听到君照雪喊了一句:‘等等。’ 本不应该多此一举的。 君照雪拿出了一枚玉佩,也轻轻放置在了木盒之中,或许连他自己也没能弄清心头的刺疼:‘也许有这玉佩,能让沈清昭最后再信我一次,天星是真的解药。’ 王元鸿蜷缩在假山背后,目送着君照雪离去。 他眼神失落,心里的苦闷被那一枚玉佩点燃。 君照雪看似温润,却是一块寒玉。 不是谁都能握住他。 王元鸿本以为君照雪会一直如此,对谁都伪装,对谁都不上心,然而这一次,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君照雪是真的对沈灼上了心。 唯一能握住他的人是沈灼。 王元鸿离开庾家时,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连差一点被行驶而过的牛车撞到都没有太大反应。 他跌坐在大街上,衣摆沾染泥泞,知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君照雪的偏爱了。 那枚玉佩,成为刺向王元鸿的刀。 王元鸿痴怔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君如琢,你竟这般喜爱沈灼!” “他对你百依百顺时,你弃之如敝履;他现在根本不在乎你了,你却发现自己真心喜欢他了?” “你可真行。” “君如琢,你比我又胜了多少!?” 王元鸿根本不在乎沈灼中不中药,现今却因为君照雪对沈灼的维护,对沈灼生出了一丝报复快感。 孟春时节夜风寒凉,吹动得林海在地面投下幢幢树影,好似狰狞的鬼爪一般。 那些浓重的阴影,无法被月光冲淡,全落在王元鸿和君照雪两人身上。 君照雪心痛如裂,再难扼制对王元鸿的厌恶,掐住了王元鸿的喉咙。 他呼吸炙热,身上因药效渗出一层薄汗,脑子里却无半点暧/昧,全是刺骨而危险的杀意。 他不想装了,他也不愿意装了。 宁国的太子,从小便是个离经叛道之人,来晋朝被束缚了整整十年,也该到头了。 王元鸿双眼上翻,渐渐窒息得不能呼吸:“没用……了……沈灼……今夜……一定会……” 潇云惊慌的凑了上来:“郎君!大局为重!” 君照雪:“大局,又是大局。” “十年前我身为宁国太子,被迫来到晋朝,你们便说是为了大局;三年前布局军马案和籍田之变,忍受那些世家公子滋扰,你们又说是为了大局;现在酒宴布局失败,我和沈灼都中了药,你们还是说大局。” 君照雪苦痛的笑着,回头看向潇云,“我究竟要为了大局,退让到什么地步?” 潇云:“……” 他忽然觉得郎君可怜。 君照雪不再看潇云,手上青筋凸起,即将要把王元鸿掐死时,才陡然松开了手。 王元鸿一朝喘息,惊恐万分的看向了君照雪。 他想过他会心狠手辣,但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心狠手辣,竟真的想要杀了他。 他再也不是他梦寐以求的清雅君子。 王元鸿心头生出了惧怕,牙齿打颤的跌坐在地上,捂住了受伤渗血的面颊。 他错了。 他不该招惹君照雪! 王元鸿发/泄过后,贪生之念便蹿上心头,当即在地上腿软而丑陋的爬行,想要远离眼前的危险。 然而君照雪又怎会给他逃脱的机会? 王元鸿被强行捉住,灌入了一颗药。 他涕泪横流,恶心的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你做什么!?” 君照雪死气沉沉的说:“王家三郎不是惯会玩儿这些阴险招式吗?你我乃是一路货色,你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王元鸿呲目欲裂:“你用毒控制我?” 宁国虽是小国,皇室却大多善药。 君照雪拿出另一个瓷瓶,吩咐潇云压住王元鸿,又打开了瓷瓶的木塞:“这是解药。” 王元鸿一愣,下意识便想要抢夺,却被潇云死死压制而无法起身。 君照雪将瓷瓶斜倒,倒得一滴都不剩:“现在解药没了,唯一知道药方的就我一个。” 王元鸿肝胆欲裂的看着君照雪,没想到他的本性竟爱蹂/躏他人。 从来都没有什么温雅君子。 那是他刻意捏造的温柔,还只给了沈灼一个人。 王元鸿终于怕了,哆嗦的说:“我……不会说的。” 君照雪沉着脸示意潇云松手,王元鸿这才逃命一般逃离了小树林,好似跑慢了一步都会失去性命。 深幽的黑暗覆盖着小树林,月光无法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让入目的一切也更加昏暗。 那些褶皱的树皮,好似一张张狰狞的脸,让人不禁打颤。 冰凉的夜风,也带不走身上灼热。 君照雪趴在树干上喘息:“潇云,去追。” 潇云不可置信:“郎君,你也中了药!” 君照雪:“不必管我,我时常对自己用药,春/药才发得这般迟,也来得不猛烈,但沈灼却不一样……” 他不敢说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只要一想到沈灼会出事,心里的懊悔便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潇云不忍的说:“郎君自己不都说过了吗?或许已经迟了。” 迟了? 那两个字,化作剜心之痛。 君照雪扶着粗糙的树干,连掌心用力得早已被磨破了皮也没察觉。 “不,不会的。” 可连君照雪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有多无力。 他面如土色,无法言语,心脏被一只小虫啃噬。 漫长的折磨开始了。 药效散发,最难熬的时候,君照雪痛苦的呢喃:“为什么要被我察觉出我是喜欢沈灼的?为什么?” 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或许不会那么心痛了。 潇云心痛道:“郎君……” 君照雪自嘲的说:“潇云,哈哈哈哈,你说,我知道了喜爱沈灼又如何?为了宁国,我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改变。” 潇云:“……” 可您为何看上去这样痛苦呢? 君照雪眼瞳里满是血丝:“宴上的谢家和桓家如何了?” 潇云诧异的问:“郎君想做什么?” 君照雪:“酒宴出了乱子,那些世家公子看不出来,桓家和谢家一定看得出来。谢家随行宗琪,一定会在酒宴现身。来不及等到籍田了,准备好埋伏,今晚便行动。” 君照雪表面上和谢家合作,实际上是想勾出宗琪,然后再行刺杀一事。 只有这样,军马案才无法翻身。 宗天朗一死,清流那头才会乱。 潇云愈发惊慌:“此事为何要特意嘱咐我?郎君不想随我一起回宴上吗?” 今夜生了太多乱子,本该诬陷之七皇子,却抢走了郎君辛苦布局的全部成果。 来日殿前对峙,谁也不敢说他有嫌疑了。 “正因如此,一个目的不成更得达成另一个!” 君照雪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仍在交代,“还有那壶酒,记得妥善保管,莫要被旁人找到。宁国使臣就要抵达观礼了,在此之前皇帝一定不想节外生枝。倘若我出事被闹大,皇帝定然会怀疑时机太凑巧,从而更加疑心世家和皇子。” 潇云:“殿下!” 不是郎君,而是殿下。 他的呼喊,却换不回心意已决的君照雪。 君照雪背过身去,狠厉的说道:“你去酒宴,替我布下杀局。” 他赤红着双眼,“我去寻沈灼,倘若桓擎真敢做什么,我会将他千刀万剐。” 为宁国忍让了十年,他想要为自己放纵这一次。 哪怕,已经迟了。 — 半个时辰前—— 沈灼在夏乐的搀扶下,回到了驿站厢房。 孟春寒意未消,厢房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往日沈灼还嫌冷,可现在却热得烫人。 沈灼无力的倒在软榻喘息,身上出了一层黏腻薄汗,眼尾烧得泛红,屏风上的海棠春睡图好似也在懒懒看他。 那杯酒里的毒这么厉害的吗? 沈灼强支着精神:“郭展他们人呢?” 夏乐:“方才桓家在主宴上奏,说是今日路上遇变,唯恐晚上也会这样,便非要让薛才瑾抽调宗室和朝臣们的随行,好保护今上的安全。” 被调走了? 沈灼隐约的感受到了一丝古怪,脑子却混沌得理不清头绪:“扶我去里面的浴池。” 夏乐一怔:“喏。” 殿下这是怎么了? 此处驿站前不久才修葺过一次,最让人称赞的便是几处温泉池,被分给了身份最尊贵的几人。 温泉水沸且清,只加盖了顶棚和三面矮红木墙,一面敞风却不寒冷。 一支即将开败的桃花,不安分的从墙外伸了进来,几片花瓣也落到了温泉池水之中。 沈灼被夏乐扶着进到了浴池,身上软绵无力的斜靠在红漆柱子上面,他扯弄着腰带,直把自己扯得衣衫凌乱。 夏乐:“殿下,不若奴去找叶内侍?” 沈灼呼吸紊乱,却没有回答。 什么? 烧得晕晕乎乎的脑子,无法将夏乐的话辨认清楚。 夏乐愈发担忧,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慌忙朝着校事府的方向而去了。 “夏乐?” “夏乐?” 连唤了两声,皆不见人来。 到底那是什么毒? 看来得早些服下天星。 沈灼拿出瓷瓶,将那颗药丸吞入腹中。他身体里的第二种毒哪怕只喝下一口,也须得太医调理半年才能痊愈。 在服下天星后,除却那股热气,沈灼隐约觉得多日来积压在喉咙里的血腥气减弱。 天星药力果真奇特。 他被下的第二种毒的确解了。 然而沈灼身上的热气却分毫没有消散,还在愈演愈烈。 沈灼在思绪浑浊之中猛地惊醒,终于意识到了那杯酒里的毒不对劲,心头还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猜测。 沈灼烦躁的扯着自己的外衣,想要早些沐浴消一消身体的滚烫,却不慎跌在了白玉池边,一只脚都陷在了池水之中。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终于从角落窜出。 桓擎推门走进,便瞧见了他毕生难忘的场景—— 香霭满室,雾色缭绕,温泉水升腾的热气,更添一丝旖旎。 沈灼蜷伏在浴池边,薄衫被汗水湿透,孤傲倔强的面容强忍着不想泄出一丝痛苦,只是死咬着艳若淬血的唇瓣。 他整个人喘息连连,宛若从水底捞出的鬼魅。 原本的心虚,瞬间被麻痒取代。 桓擎直愣愣的看着,多日来的绮梦化作了实物。 自从在牛车见到沈灼坐在叶听霜腿上的画面后,他寻了太多的相似之人,有手相似,有身形相似,有眉眼相似……他甚至痴态到命令那些妓人学沈灼的样子骂他。 这样大肆寻妓的行为自然引起了父亲的不满,还说什么他的口味怎的愈发不堪了。 如今士大夫尚美,蓄妓之风又成风尚,听闻江南富商蓄妓百人宴客,士族间又拿此事来攀比,父亲虽有微词却没再说些什么。 但寻了再多又如何? 毫无用处。 没有一个人能抵得上沈灼。 他的执念一天比一天更深。 直到那一日遇上了失魂落魄的王元鸿,那傻子做不出下春/药的事情,这当然是桓擎的撺掇。 也好,他要他的人,我要我的人。 桓擎撩开梁上悬下的红色披纱:“七殿下可有什么地方不适?” 沈灼迷糊的脑子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猛地看向了浴池门口的桓擎:“你来做什么?” 桓擎是来看他出糗的? 桓擎:“下臣见七殿下提早离宴,所以格外担心……” 正说着话,桓擎便痴迷的进了一步。 沈灼厉然道:“滚出去。” 这反应,难道是……? 沈灼回想起王元鸿拿了两杯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太过专注对付君照雪,而忘记了其他人也能翻起风浪! 他是被牵连了。 桓擎:“七殿下当真聪颖,立马就想明白了今日酒宴的事了?王元鸿其心歹毒,竟对殿下下手。” 沈灼眉目冷得好似一块冰:“那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桓擎看得着迷:“自然是发现了王元鸿的下作行为,所以想来帮一帮殿下。” 若说世家公子,亦是倾全族之力供养,却仍是不可及。 小殿下被至尊至贵的权势养大,他傲慢或恶毒,天真或恶劣,皆给人一种天下少有的珍稀感。 再难找到第二人。 桓擎终于明白—— 他自然不可能爱沈灼那张被毁的脸,而是爱着拥有那份稀少的颤栗。 两人对话间,桓擎与沈灼的距离已不足十步。 沈灼猛地对上了桓擎满带渴求的眼,脑子嗡了一声,饶是他再傻,也明白了桓擎露骨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桓擎脑子不正常? 难道有怪癖恋丑? 许多疑惑,同时浮现脑海,沈灼想起了‘白光’,想起了它说过这里不是人人都想折磨他的世界,或许他真的是被桓擎觊觎了。 但比起验证,他更多感到了诡异。 多不长眼啊,竟然有人会觊觎自己。 在沈灼沉思间,桓擎便已来到了不足他三步的地方。 越来越近的距离,让沈灼察觉到了危险。 他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后方退去。 他退,桓擎便进。 沈灼发狠的骂道:“放肆!你若敢越雷池半步,仔细你的脑袋!” 他发怒的时候,黑珍珠般的眼眸也熠熠生辉。 看遍了枯燥和死寂,这样的鲜活令桓擎爱不释手。 桓擎看得更加痴迷:“一会儿待药效发作,殿下就不会这么说了。” 桓擎虽是家中庶子,却胆大妄为惯了。 桓家除他以外并无男丁,桓家家主之位日后还不是落到他的头上? 桓擎自然不可能放开咬上的肉。 短暂的追逐之间,沈灼已经没了力气,还不慎打翻了香炉,里面的果木粉末撒了出来,他也跌倒在了地上。 沈灼墨发松散,衣衫凌乱,失了往日强硬的模样,羸弱又苍白。 桓擎为此而心折。 桓擎见状,靠近了沈灼:“殿下要怪就怪王元鸿……” 然而刚一靠近,沈灼便拽起里面还滚烫的粉末,洒向了桓擎的眼睛。 “啊啊啊啊——!” 桓擎的双眼被灼伤,捂着眼睛发出痛苦的哀嚎。 沈灼呼吸灼热,借着柱子站起身:“我是中了药,可脑子没变傻。帮?笑话!” 眼睛何等脆弱?如何能用滚烫的粉末直接挥洒? 况且沈灼方才等到离得近了,保证粉末会入眼,才撒了过来。 桓擎咬牙切齿,下颚青筋凸起。 他忽然拽住了沈灼的脚踝,又扯下悬在梁上的红色披纱。 桓擎忍着眼睛的剧痛:“我和太子表兄又有什么不同?下一任桓家家主便是我,表兄能捧着你,我也能捧着你!” 方才的反击,已是用尽了沈灼最后一丝力气。 桓擎扯下梁上披纱,将沈灼绑在了柱子上面:“七殿下,你或许还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你不该跟来籍田,你已是四面楚歌,倒不如忍下我,让我来为你破局……” “你在做什么?” 桓擎的话只到一半,身后传来浓浓戾气的声音。 桓擎吓了一大跳,很快分辨出这声音正是他畏惧如狼的太子表兄! 太子面上乍青乍白,如一尊煞气阎罗,重复着问道:“你在做什么?” 太子方才在大宴陪着晋宣帝,席间饮下了不少酒水,醉意上头心却更加苦闷,便想见一见沈灼。 然而刚一进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他如珠如宝的宠爱着沈灼,把他养得娇纵而金贵,甚至连沈灼身上天真的恶毒,也由他悉心呵护。 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他宠爱的弟弟被桓擎绑住了双手,羞愤欲滴,衣衫也因挣扎而松垮。 桓擎该死! 沈灼几乎是在瞧见太子的第一时间,便知晓了太子所想—— 他这位阿兄大抵是觉得,自己宠爱过的东西,也应该天生比旁人更高人一等。 沈灼尝试着挣扎,却毫无作用,只得更加羞愤。 他咬着唇瓣,不情不愿的喊:“救救我。” 他承认自己是在使坏。 他想看到太子和桓擎反目。 哪怕离间不能成功,若能激起太子对自己所属物哪怕半分的愤怒,都是为他争取了时间。 然而太子的反应却出乎了沈灼的意料。 太子见他被欺负得眼尾殷红,一股怒火便腾腾上窜。 若不是无助到极点,清昭何以会委屈自己向他低头? 太子咬牙切齿:“桓擎!你敢觊觎皇子?” 太子没有再看桓擎,而是径直走向了沈灼,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 “清昭,不必闭眼,待在这里好好看着,这就是觊觎你的人的下场,阿兄替你惩处了他。” 沈灼:“……” 太子想对桓擎做什么? 他看得出太子怒火中烧,理智全无,不然也不会连绑着他双手的披纱都没解开。 下一刻,太子抽出了腰间佩剑,猛地朝着桓擎劈砍而去。 长剑嵌在了木板里,削掉了桓擎的一缕发丝。 桓擎听到劈风之声,哪怕眼睛受伤也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表兄!!!” 太子回头同他对视:“看清楚了吗?” 沈灼看得几乎难以呼吸,很难想象他的离间效果这么好,好到能让太子挥剑砍向桓擎。 这并非简单威慑的一剑,这一剑让桓擎这个桓家下一任家主,再也不会投效太子。 他和他分明已经决裂,太子却比决裂前更加护着他。 沈灼无力的靠着柱子,因药效而双颊泛红,连支撑都费劲儿。 听到太子问话,沈灼强撑着笑问:“若是我没看清楚呢?” 只因为沈灼一句话。 随即—— 太子提剑再度刺去。 发号施令并且主导的人是沈灼,让人何等吃惊。 桓擎屁滚尿流,吓得不停后退:“表兄我知错了,我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吧!” 桓擎双腿颤动,眼睛痛得根本睁不开。 可那把剑第二次劈下时,贯穿了他的左手臂,鲜血正滴落在木板上面。 灼目的血液红色,蜿蜒在白玉石板上,比墙外伸进来的那支桃花还要绮艳。 沈灼大脑充血,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桓家和太子一脉相承,哪怕桓擎真的做了什么,太子也不该这么做。 太子魔怔了吗? 然而太子是真的魔怔,从东宫那天晚上开始。 “接下来的事情,会污了清昭的眼睛,便不必再看了。” 太子走回沈灼身边,用地上被撕扯的披纱,一层层的蒙住了沈灼的眼睛。 沈灼心里发紧,不知道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手被绑在柱子上,眼睛也被绑住了,朦朦胧胧仅能瞧见轮廓。 太子没有说话,阴沉着脸持剑走进桓擎。 桓擎这才明白这是太子想要对他动手了。 “表兄,表兄……” “我不敢觊觎和强迫七皇子了,你放过我……求求你……” 觊觎?强迫? 那个字眼刺痛了太子,随之而来的则是更深的愤怒,仿佛许久以来积压的一切全都爆发了出来。 若没说出这句话,太子不会知晓。 当他发现这件事时,竟想要当场阉了桓擎。 桓擎又被刺中了大腿,只是偏了几寸,这才明白了太子想做什么。桓擎惊恐的朝后爬着,待恢复了些力气便赶忙起身离开了浴室。 太子面冷得宛若煞神,紧跟了过去,像是怒极非要废了桓擎。 沈灼被独留在浴池,眼睛被绑住,手脚也被绑住,药效却越来越强。 热。 麻。 两种滋味,在不停交织。 他的呼吸愈发粗重,不自觉的发出了呜音,混沌的脑子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没过多久,沈灼瞧见了一个模糊人影,正朝着他靠近。 “谁?” 沈灼心头戒备,一时间难以判断对方是不是太子。 那个人影由远及近,立在了白烟袅袅的一处。 沈灼羞愤的咬着唇瓣,浴室内光线晦暗阴靡,热气升腾的白烟缭绕在他的身边,衬得他昳丽姿容欺霜赛雪,绚灿红梅。 叶听霜便这样看着。 一眼再难忘。 叶听霜一步步朝着沈灼的靠近,本欲解开他眼睛上的纱,沈灼却在此刻低喊:“是阿兄吗?” 若非情况紧急,他断然不会喊出‘阿兄’两个字,他早已决定了和太子反目。 叶听霜的脚步忽而顿住。 他对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叶听霜鲜少瞧见沈灼如此示弱的时候。 心脏在胡乱跳动,又想起方才桓擎差点对他动手,浓烈的戾气和病态的疯劲儿便浮现了出来,他甚至对桓擎动了杀意。 叶听霜贪婪的看着沈灼。 殿下,我已经提醒过你了,若你出事我一定会发疯。 不能怪我。 于是—— 他前进了一步。 不仅仅只满足于看着,还想要触碰。 心里的禁忌被打开,他宛若朝圣一般,小心又滚烫的摸上了他的脚踝。 沈灼抖了起来,终于开始发慌。 药效在此刻失控,光是被摸了一下,便宛若火烫。 “你敢!” 不是太子,但看不到是谁! 叶听霜现在还真敢。 他用渗出薄汗的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虔诚的撬开了他的嘴唇,带着缠绵至死的意味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被他渴望了许久的吻。 他太习惯于压抑自己,遇事总是克制、克制、克制。 正因如此,爆发的时候才会比任何人都要汹涌。 那让他自食恶果吧。 分明中药的人是沈灼,叶听霜却比沈灼更加失控,虔诚的吻渐渐变了味道,凶戾得仿佛不想松开。 沈灼发出呜声:“你这个混……蛋……” 对方吻得太用力,让他无法呼吸。 喘息和暧/昧交织,沈灼奋力挣扎:“呜……若被我知道你是谁,我必扒了你的皮!” 叶听霜眼底浮现一丝餍足。 一个饿得要死的人得到一块肉,比起冷静思考,他更会护食和失控。 他失控的吻着他,如恶兽咀嚼肉。 他的一切空洞,都只能被沈灼填满。 直至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感情名为何物—— 他喜欢沈灼。 至死不休。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四十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此刻—— 驿站某处。 桓擎狼狈的跌坐在地上,衣摆的锦缎染上了雨水后的尘泥:“表兄!表兄!桓家与你一脉相承,求你放过我吧!” 桓擎窘困得如鼠般逃窜,内心的懊悔如泄洪的洪水一般将他冲垮。 为何桓家要上书撤走宗亲们的随行护卫? 若非如此,他还可以高声呼救,也不至于落入这般田地! 可转念一想,若是没撤走人他敢呼救吗?难不成还要暴露他今日对皇子不敬的事吗? 所有的苦果,都只能自己吞下。 “我放过你?你方才有想过放过清昭吗?” 远天的玉盘钻入浓云之中,驿站由明入晦,偏僻的青石小路也布满了墨汁般的阴影。 太子从芜廊追出,分明今日没有服散,却比他服散时的样子还要可怖。 他好似一头被他人侵占了地盘的狮子,暴怒的逡巡着自己的领地,脸上带着压迫他人的威严。 桓擎双眼红肿,根本看不清此刻太子的样子,他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到暴虐。 没用了。 太子今日当真要为了沈灼对他动手。 桓擎低吼道:“表兄如此愤怒,难不成真是喜爱这个弟弟?” 太子表情冷厉:“你说什么?” 桓擎涕泪横流:“难道不是吗?我纵情声色多年,若这点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瞎了?只是单纯的喜爱弟弟,会让表兄如此失态?” 桓擎捂着受伤大腿,惊惧又不忿的低喊:“我不过是做了你不敢做的事而已!” 他的话语似刀,带着极强的冲击力而来,太子的喉咙都还能感受到那种被刀刃逼近的危险和刺痛。 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什么事? 心里的芽即将破土而出。 太子藏在遮光的阴影里,眼底逐渐酝酿起一场风暴。 他手上下垂的剑尖还在滴血,每一步都踏得极重的朝着桓擎走来:“你在胡说什么?” 桓擎牙关打颤,偏偏眼睛红肿,看不清人影。 可越是这样未知的恐惧,心里的恐惧才会放大。 桓擎不停爬着后退,觉得自己已经沦落为任人宰割的牲口,无论怎样都逃跑不了。 此刻太子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你方才,是哪只手碰了清昭?” 桓擎再没有了世家公子的矜傲,朝着太子磕头求饶:“表兄,我发誓绝不敢对七皇子动歪心思了,也绝不敢再去碰表兄喜欢的人,求求你放过我吧,呜呜呜呜!” 喜欢的人。 桓擎道出了他没能察觉的绮念。 轰—— 那句话不亚于天崩地裂。 太子怔怔的立在原地,憋气数息后又猛地大口呼吸。 在桓擎的刺激之下,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绮念。 他喜欢清昭。 不是利用,而是喜欢。 一切的愤怒、懊悔、占有欲,通通得到了解答。 然而太子脸上一片惨白,不停的喘息,像是发现了什么塌天之事,一瞬间宛若坠向无尽深潭,每一寸骨血都在被撕扯。 清昭只能是弟弟,不可以!! 太子再难承受,原本想要给桓擎一个教训,此刻手上力道一松,长剑也跌在了地上。 青石板和剑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尖鸣,震得太子失魂落魄的逃离了这个地方。 桓擎目不能视,只听到长剑跌在地上的声音,却无法确定太子是否愿意放过他,怯弱的喊着:“表兄?表兄?” 夜色之中,脚步声再度靠近。 桓擎强迫自己睁开眼,却因滚烫的果木粉灰,导致一睁眼便流泪不止。 桓擎以为是太子去而折返,仍在惊惧求饶:“表兄,你放过我吧,待日后我接管了桓家,我定不会像父亲那样管着你,我对你还有用!一定有用!” 可惜,他不是太子。 叶听霜弯腰捡起地上的长剑,连唇角的弧度都带着森冷感。 他阴差阳错的听到了两人方才的对话,终于明白为何中书令把小殿下视作大敌。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并没有过多情绪,也不该有过多情绪,怒火却在此刻燃烧。 他不敢想象小殿下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可若是小殿下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他都会心疼。 小殿下就该肆意的活着。 叶听霜阴沉的看向桓擎,藏着森森寒气,就好似下一秒便要暴起的野兽。 伤害小殿下的人,他绝不会放过。 此刻忽而寒风大作,吹得檐下的几盏灯笼熄灭,叶听霜的神态宛若鬼魅,刺中了桓擎的双腿之间。 “啊啊啊——!” 桓擎看不清人,痛意扭曲了他的面颊,“表兄,你好狠的心!” 说阉了他,当真便阉了他。 桓擎冷汗直流,在极深的痛苦之下意识已有些模糊:“表……兄,你难道不想要桓家助力了吗?分明桓家……可以助你得到……七皇子……” 你们没那个机会了。 叶听霜丢了长剑,转身退到了阴影之中。 桓家父子都要对小殿下下手,他必须在群狼虎视之中保小殿下周全。 他感知到了自己近乎病态的保护欲,却近乎颤栗和着迷。 这些无法被空洞之人尝到的灼烈,全都是由小殿下一手带来。 桓擎一直在流血,失血过多身上宛若坠入寒窟。他呼吸急促,唇瓣泛白,几乎是爬行着离开了这个地方。 太子要杀了我。 桓家不该再辅佐太子。 叶听霜在暗处,看到故意放过去的宫人扶起了桓擎,又看到桓擎稀里糊涂的乱嚷,使得那名宫人慌乱不止,这才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只要是为了保护沈灼,哪怕弄脏自己的手,他也在所不惜。 — 沈灼倒在热气升腾的温泉浴池内,哪怕有寒风吹拂,也无法熄灭身体里的热劲儿,时间越久便越是难受得宛若小虫撕咬。 那人到底是谁?是叶听霜吗? 为何强吻了他,又离开了这里? 混沌的大脑无法思考,宛若一团乱麻。 沈灼微微张着唇,连吐息也散发着灼热。 没过多久,便有人走了进来,为他解开了绑住的手腕和眼睛上的纱。 沈灼眼睛被烛光一晃,渗出生理泪花,雾蒙蒙、湿漉漉的看向了眼前之人。 “叶听霜?” “奴来晚了,殿下觉得如何?” 叶听霜低眉顺眼,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沈灼的表情突兀的危险了起来,转动着被勒出绑痕的僵硬手腕。 他强撑着清醒,非得问清楚方才之事。 沈灼喘了好几口气,才振作着发问:“你方才在哪里?” “奴自然是在校事府。” 叶听霜抬眼,“殿下到底想问什么?” 沈灼被他放肆的目光激得激灵,在药物的影响之下心脏跳得宛若擂鼓。 自尊心让他无法问出,自己被强吻又被人觊觎的事情。 沈灼的余光瞥到地上的血痕,又想起方才听到桓擎在厢房外惨叫,闷声闷气的问:“桓擎人呢?” 叶听霜:“跑了。” 沈灼:“为何要跑?” 叶听霜:“我阉了他。” 他的表情是如此平静,以至于让沈灼误以为他在说什么寻常的事。 沈灼被呛得猛咳了起来,注意到了叶听霜染血的衣袖,仿佛一只才刚刚捕猎完毕,吃得满嘴是血的野兽,连戾气和血腥味都还没有消失。 很难想象在他面前这样低眉顺眼的叶听霜,方才对别人痛下杀手了。 “跪好了。” “你知不知道,桓家若是知道你阉了桓擎,会如何对付你?考虑过后果吗?” 叶听霜:“事关殿下,不想考虑后果。” 也许是热气,也许是药物。 晕乎乎的。 沈灼本想如往日一般讥讽叶听霜,‘你会不考虑后果?所有的事情在你的心里不都转了千八百回?’ 可说出来的话偏生是:“你过来,扶我——” 他慵懒的样子,像是没有骨头。 沈灼的眼尾都被烧红,哪怕颐指气使,也丝毫没有往日的攻击性。连发肿泛红的嘴唇,都那么好看。 是被他亲出来的。 叶听霜喉头滚动,又晦暗的垂眸不敢再看。 他很想告诉他的小殿下,他有多么喜欢他,喜欢到心脏疼痛。 哪怕姿态卑微,哪怕行为疯狂。 但不行。 他太了解小殿下,倘若真的露馅,他会躲得更远。 他最害怕的事,便是小殿下躲着他。 叶听霜克制了再克制,扶着沈灼到了软榻处,方松了手。 他跪在阴影里,行为上装得克制,心里却在回现着方才的吻有多么甜。 不后悔,且还敢。 叶听霜知道沈灼想问什么,如实回答道:“考虑过,想过把桓擎重伤嫁祸太子,也想过挑拨桓家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殿下一人若想对付紧紧联合的三面势力,那太难了。如此一来,殿下便可以喘口气。哪怕明日殿下被三家攻讦,也有了反胜之机。” 沈灼迷迷糊糊的看着他,却猜不到叶听霜想做什么。 叶听霜突然伸出了手,摸到了沈灼的脚:“殿下的脚好烫。” 沈灼激灵般的缩了回去。 若是没有中了药,他断然不会被碰一下就如火烧。 他还想试探方才强吻他的人是不是叶听霜,然后把人千刀万剐。 见沈灼无力得说不出话来,叶听霜反倒装起了委屈:“我不知哪里又触怒了殿下,不过殿下要打要骂,我也只能悉听尊便。” 沈灼瞪圆了眼,直勾勾的盯着叶听霜。 见了鬼了,叶听霜竟然还委屈上了。 叶听霜冷静克制,受了再大的磋磨,都不会表现出来,只会藏在心里,必要时再给人狠狠一击。 难、难道真的冤枉他了? 叶听霜表情愈发怪异,随着时间一长,药物也越来越影响着他的思考,在烫到极致的时候,他又陡然打了个哆嗦。 叶听霜察觉出不对劲,急问道:“殿下方才吃了什么?” 沈灼在极冷即热间交替,脸色已如死人般苍白:“天星。” 叶听霜眼瞳紧缩:“那药虽解了殿下身上第二种毒,却无法解第一种,反倒让殿下/体内失衡。” 他拧紧眉头,抱住了发颤的沈灼,“失礼。” 肌肤相碰,烫得沈灼再次一抖,激烈的说道:“滚开!” 叶听霜眸色漆黑:“之前殿下说我做事不曾找过殿下,那殿下做事何曾找过我?” 叶听霜的声音,暧昧的落到了沈灼的耳朵里:“我想替殿下分担。” 沈灼衣衫大开,眼瞳失神的微张着嘴,仿佛搁浅的鱼。 他腰腹的缠枝花纹,妖异得好似吸饱了人血,栩栩如生好似要活过来。 在叶听霜的注目之下,第八片叶子也不知何时长了出来。 叶听霜心脏跳得发疼,好似受到蛊惑一般的抚摸了上去。那份渴求没有如从前一般填满,反倒只因触碰了小殿下一点点,而扩大得更加猛烈。 比小殿下更加滚烫的是他的心脏。 沈灼:“唔……” 他发出了好听的呜咽声,一如在叶听霜梦境里的声音。 这一刻梦境终于照进了现实,心里那些讨厌的声音消失,只剩下了眼前的小殿下。 “殿下的寒症发作了。” 沈灼的意识模糊,声音也开始抖了起来:“扶我……去水里……” 叶听霜如狼一般紧盯着他,好似在看着一块肉,亦或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他抱起了沈灼,一步步没入到水里。 两人衣衫漂浮于水面,好似颜色青红的浮萍,墨色的发丝也被热水蒸得湿润。 “可有好些?” 沈灼喘息着应了一句,却开始胡乱的朝着叶听霜怀里蹭。 叶听霜的眼神愈发深晦,觉得小殿下此刻的动作,便宛若一把摧枯拉朽的野火,要把他的理智全都烧个精光,被牵动心神的向来是他。 叶听霜的声音好似泡了水,轻声问道:“殿下?” 可沈灼没有再回应他,只是依旧重复着蹭的动作。 那乖巧而不带刺的模样,便是他求而不得的,沈灼面对太子时的样子。 叶听霜一时看得痴怔。 沈灼好似终于回过神,咬牙切齿的说:“帮、帮我。” 那话刚落下,叶听霜脸上的表情瞬间危险了起来:“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灼:“知、知道。” 叶听霜眼神陡然一变,比沈灼的呼吸还要凌乱。 小殿下向来能够随意牵动别人心绪,不费吹灰之力。 正当叶听霜箍住了沈灼的腰,浴池外突兀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太子方才下了命令,让薛才瑾放人,沈灼随行的侍卫又回来了。 郭展肃然立于门口:“殿下,可需要帮忙?” 里面没有应声。 郭展硬着头皮再问:“太子让我们一定守着殿下,说是殿下看着不太对劲,不清楚殿下是不是从前的毒发作了,医工大人很快便会过来。” 里面还是没有应声。 正当郭展面露怪异时,却在极度安静之下,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随后,便有人发出声音:“我在。” 叶内侍和殿下在里面……? 郭展不敢再靠近半步,耳朵好似着了火,烫得他不知所措。 郭展回过神来,很快便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立即分散了那些随行侍卫:“都散开!去远一些!” 事关殿下清誉,他不能大意。 不知过去了多久。 夜色暗得如一团被打翻的墨汁,只余廊下几盏灯笼摇曳风中,照亮了即将开败的桃花,落下了一地残艳。 郭展紧绷的立于门口,却无心欣赏这片美景,忽而瞧见远处渐渐走进了一个人。 那是……? “殿下呢?现在怎么样?” 郭展正因那声呻//吟而惊吓,转过头却瞧见了与往日完全不一样的君照雪。 他不再一尘不染,月白衣衫沾染血污,额间渗出了薄汗,也让发冠有了些许歪斜。 清冷之人的堕落。 郭展错愕的喊:“君、君先生?” 君照雪似乎急迫的想要见一见沈灼,以此来确认他没事:“我想求见殿下。” 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见到门口守着人而放松,反而越临近沈灼越焦急,非得要亲眼确认沈灼安然无事才行。 郭展声音骤然拔高:“求见?这……!” 一门之隔的沈灼被水泡了一会儿,身上才舒坦了一些。 恍惚间听到吵闹声时,沈灼的理智才重新回归了些许,意识到竟是君照雪追过来了。 不对劲。 全都不对劲了。 没听说过君照雪会为了他行动!前世君照雪根本爱答不理! 呼吸急促之间,沈灼才发现叶听霜放肆的抱着自己,他很快对上了叶听霜的眼—— 炙热、深晦、纠缠。 好似兽的眼睛。 叶听霜箍着他腰的手,似乎比温泉水还滚烫,带着以往从未见过的强势。 沈灼的心脏发麻,又发痒,竟一时间看得发愣了。 叶听霜沉缓的说:“殿下想让他进来,还是想选我在这里?” 什么? 沈灼呼吸紊乱,这一刻所触所感都在被放大。 温泉水的湿润、钻入鼻尖的幽香、隔着布料紧箍着他的手…… 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窜到心尖的酸麻。 沈灼听到自己说:“郭展,别让君照雪进来。”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听霜突兀的露出一个笑容。他鲜少这样笑,好似极度开怀。 只是一个笑,便驱散了眉眼的死气,仿佛全世界都融化了。 沈灼:“……” 奇怪的悸动。 门口的郭展正在为难,不知该挡住君照雪,还是不该挡住君照雪。 接到小殿下的命令,他瞬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用身体挡住了想要闯进去的君照雪:“君先生,殿下已经发话了,他并不想你进去。若是君先生想要硬闯,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君照雪急切的低喊:“王元鸿在酒宴上对我和殿下下了药!” 郭展声音都变了调:“什么?” 郭展惊得失神,不慎放得君照雪闯入浴池。 郭展懊悔跺脚,立即进到了浴池,想要拉住君照雪。 谁知一只脚刚踏进去,又听到沈灼厉然道:“不准进来!” 郭展只得遵从命令退出浴池,却是连眼睛都死死垂下,躬着身体退出了浴池。 完了完了。 新欢和旧爱都在里面,今夜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 君照雪对外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虽是装出来的,却也成了骨子里的习惯,向来不会僭越半步。 他强闯进来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君照雪寻着沈灼身影,朝着前方望去—— 白雾缭绕,纱幔轻摇。 角落里悬挂着海棠春睡图,红艳得好似沾染了红尘气息。温泉浴池底下铺就白玉石板,又束起一个极大的屏风,隔绝了视线。 沈灼的身影便倒映在巨大屏风之上,影影绰绰,暧昧异常。 君照雪紧盯着屏风,不再继续靠近:“殿下,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然而他并未得到回答。 君照雪压低了声音追问:“殿下?” 他从小用药,早已习惯了药,分明一路上都被压制的药性,好似也在此刻复苏。 刚踏入此地,他便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 不是因为温泉热气,也不是因为药力突然散发,而是因为沈灼。 光是想到沈灼在这里,那股药力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殿下?” 君照雪没有得到回应,便又喊了一声。 他越过那扇屏风,每一步都踩得极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然而下一刻—— 他却看到了沈灼和叶听霜半腰都没入水中,发冠也漂浮在水中,沈灼竟意乱情迷的攀上了叶听霜的脖子,然后落下了一个炽热的吻。 君照雪的脚步宛若生根,心头的旖旎瞬间变成了冰凉。 叶听霜也在里面? 君照雪的心一直往下坠落,如捆绑着千斤巨石,将要沉入极深的幽壑之中。 他以为自己一定不会再看,这只是一场自我折磨。 可他难以挪开眼睛。 他以为他厌恶沈灼,毕竟太子都已经说出了那句‘要让他屈居人下’的话,晋朝也有众多对他别有意图之人,毕竟晋朝蓄妓之风极重。 他无比厌恶。 但这竟是一场误会? 如若真像是太子说的那样,眼前这一幕又是什么呢? 沈灼从前对他的好,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强迫他做那种事。 一旦剖开了让人厌恶的目的,那份纯粹的喜欢才展露了出来。 他和他完全不同,哪怕缠人了些,对人好的时候却是一腔赤诚,恨不得掏出自己的所有。 沈灼是一抹被暴戾和恶毒包裹下的明媚。 君照雪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若没有太子那句话,他或许……或许从不曾厌恶沈灼! 可他发现得太晚了。 君照雪表情苍白又苦涩,心脏好似被无形大手揉捏,疼、涩、堵,随之而来便是更强烈的苦。 沈灼喜爱他时,他弃之如敝履。 所有他曾经做过的事,全都成为扎在他身上的刀。 太子给他的心结破除,却迎来了更深的心结。 君照雪在下一刻便侧身躲到了屏风后面,纵然该非礼勿视,可他无法忘记方才的惊鸿一幕—— 自始至终都高高在上的星辰,被一个低贱之人搂在怀中失神亲吻。 冲击力太强。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他好似被无形裹挟,最终堕入欲念,于是心魔扎根,再不得解脱。 “君先生还不走吗?难道是想站在外面听?” 叶听霜垂眸,却难以掩去尖锐的敌意。 当沈灼失神吻他时,他也有些惊愕,才发觉沈灼如今已经失了意识,那个吻或许不是沈灼自己愿意,而是下意识所为。 但这已经足够了。 君照雪双眼充血:“殿下不会愿意的。” 叶听霜:“殿下赶你走,却没赶我走,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君照雪:“……” 他几个呼吸,便又想去确认沈灼是否还有意识,毕竟离沈灼被下药都过去半个时辰了。 叶听霜听到脚步声,立即背过身去遮住了怀中的沈灼,在行动之间也泛起暧昧的水花,平静的水面重新泛起涟漪。 然而当叶听霜低头看向沈灼时,却彻底呆愣住了。 也许是浸泡得太久,沈灼脸上的瘢痕竟有了几分融化。 叶听霜死死盯着沈灼,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他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看着沈灼,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连即将闯进来的君照雪也顾不得了。 殿下的容貌不应该被毁了吗? 难道……!! 为您提供大神 璃子鸢 的《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最快更新 第四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