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奴欢》 1. 第一章 大雨隆隆,幕布般的天色撕开口子,银索至上而下猛然炸开。 晃眼的亮光一闪,映出廊边修长的人影。 斑驳的树影投在石子儿地上,宛若深渊中蛰伏的恶鬼,张开大口肆意地奔向裴慕辞,企图用黑暗将他吞没。 而他一身堪比黑夜的玄衣,背脊直挺,不动声色地负手而立。 狂风肆意,宽大的通天冠服紧紧贴在他身上,长袖飘扬,暗丝龙纹攀着雨丝张牙舞爪,细看又像是被什么牵制着,挣不脱禁锢。 袖口点缀的暗红色滚边映着煞白的月色,将下颌勾出凌厉的线条,比夜还黑的瞳孔中漾着搅不散的墨色。 天地万物在这般静窒下,都成了他一人的陪衬。 霹雳惊响,裴慕辞身后的空殿传来女子惊恐的轻吟,在刷刷雨声中格外明显。 他攥紧双拳,孤傲的背影似乎有一丝晃动。 那声猫似的叫声,抓心挠肺的勾住了他的注意力,直往耳朵里钻。 他知道清妩怕飞闪的轰声。 裴慕辞略微收敛起浑身的冰凉气息,情不自禁的回头往里看。 甘泉宫是历代皇帝起居处,暖阁二十七床纱帏会在黄昏同时垂下。 太监安乞不停小说絮叨着什么,裴慕辞跟着他的声音很快锁定了清妩所在的床榻。 绫子像是一层薄薄的水帘那样半透明,若有若无的风拂下,起起落落。 她依旧抱着双膝躲在床角,背部肌肉紧绷成了弓形,缩成小小一团。 “公主,您用些罢。”这话安乞不知劝了多少遍,每日都是同样的结局。 他自知无用,把端着的东西搁在桌面,打算先去抱厦歇个夜。 谁也摸不准皇帝对里面这位的心思,皆是悬吊吊地伺候着,累心。 安乞自若地伸了个懒腰,推开门,直端端撞见游廊中的不知静驻了多久的威严影踪。 他被吓得连跪礼都忘记了,勉强拼出几个字来回话。 “公主还是没吃。” 说完,他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几乎是把脑袋提在手中答的话。 裴慕辞嗯了声,没吩咐什么。 不知哪个方向刮来的恻测阴风,围着安乞脖颈绕了一圈,他埋着头打了个冷颤,搓了搓手心黏腻的细汗。 雨声太大,隔绝了里外动静,殿内有不知情况的小宫女开始逐盏熄烛。 黑夜透过窗隙爬进去,一点点侵蚀着房内的温暖。 安乞悄悄抬头,从睫毛缝隙里,去瞧眉峰凝起的皇帝,“陛下...” 仿佛一沾着里头这位主子,皇帝就跟转了性似的。 裴慕辞没留意到其他,探出指尖,试图去接挂在柳叶上的雨滴。 雨珠宛若少女的莹泪,剔透干净,不含一点杂质,这般美好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接近。 不料刚一接触,雨珠成串,顺着掌心滚进了宽袖中。 这种把握不住的感觉,惹的他不痛快。 或者说,任何会脱离掌控的情况,裴慕辞都不喜欢。 但一粒微不足道的小雨珠,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皱了下眉心,眼皮都未动。 安乞却以为哪句话犯了皇帝的忌,后撤两步,“噗通”一声跪在阶上。 “奴婢该死。” 狂风暴雨瞬间把人淹没,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滴,身形狼狈。 安乞以头触地,匍在裴慕辞脚下。 他陪陛下时间长,知晓皇帝身边并没有几个可以伺候长久的奴仆,那些莫名消失的侍婢,其实无一人活着走出甘泉宫。 脑袋又结结实实地磕在石板上,迸出声闷响。 裴慕辞瞧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有些无趣,也总算想起了今日来的正事。 他淡淡一瞥,笑了声,“不关你的事。” 安乞惶恐再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起身去换了套清爽的衣服,才进去伺候。 一盏茶的时间,安乞穿戴整齐,端着碗姜汤送到陛下手上。 裴慕辞拂开杯盏上的浮沫,慢条斯理地品了几口,等身上回暖了些,方才入殿。 众人顶着萧肃的目光跪迎,裴慕辞漫不经心地抬抬手,婢子阖上层层屏门,鱼涌般退到外室侯着。 安乞目不斜视,提着龙袍的肩袖,手脚麻利的换下裴慕辞的朝服,递上宽松的外袍。 一系列动作后,安乞眼睛死盯着地面,双手托呈上些物什。 裴慕辞接过托盘,玩味勾起嘴角,“有心了。” 掌上一空,安乞长松口气,脚尖追着脚跟落荒而逃。 而到了合门外见着宫婢,他又成了那个手段狠厉的掌事太监,把拂尘甩到臂弯,疾言厉色,“都走远些!要是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仔细你们的脑袋!” 一干人等知道主子的脾气,不敢反驳,齐声称“喏”。 随着侍婢们远去,偌大厅殿静的像是山涧中的幽谷,气温倏然低了几度,让人毛骨悚然。 脚步声由远及近,时深时浅,像是指甲刮在泥地里,荡出无比心慌的回响。 裴慕辞不急不缓,拨开飘荡的纱帘,甚至颇有闲心的亲自把帘子归拢、系紧。 繁复的飘带在他细长的十指间缠绕游走,挽花般赏心悦目。 他敛眸走到床边,凤目一睨,落在清妩身上。 她还穿着被抓回宫后找宫女要的粗布衣裙,可滥制麻裙也挡不住她绝佳的容颜姿色。 宽阔的身影不断走近,她的眸光闪烁几下,终碎成散落的浮影。 裴慕辞单手叉着腰,神色微动。 明明沦到如此地步,她还是像高贵的牡丹一样,气质与明月攀皎洁,肌肤赛霜雪般出尘,眼角眉梢无不弥漫着妩媚娇丽。 特别是不食烟火的双眸,清澈如水,风致恬然,世间最单纯最清雅之物,都能盛入其中。 清妩紧紧掐住自己的手臂,唇瓣泛白,有些抖。 裴慕辞的视线过于灼人,正当清妩以为他会有所动作时,他仅仅只是撩开衣摆,贴坐在她身旁。 相对无言,他端起晾了许久的米粥,捏着勺柄挨到上唇,试了试温度。 “不烫。”裴慕辞落下小匙,二指优雅地端着碗,凑到清妩嘴边。 她咬紧牙关,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 好似那不是御膳房特意炖煮的鲜粥,而是什么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时间若流水般淌过,两人间弥漫着诡异的硝烟。 僵持了几息,裴慕辞抬眸看她,她眼眶里不知何时又积了泪,正警惕又害怕的盯着他,这股凶狠劲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但这视线对他来说湿润润的,毫无威慑力,甚至想再欺负狠一些。 “喝了,听话。” 裴慕辞今日不会再由着她任性舒坦,但到底念着她的身体。 “上面的凉了?”他用勺子由下及上的翻搅了几下,仍将碗悬在清妩身前。 只要她微微抬手,就能够到得位置。 她底子本来就差,又连日滴水未进,这样,可受不住他。 清妩绞着拇指,硬生生的顶住他居高临下的命令,撒泼一样猛地一挥手。 “啪。” 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亦如裴慕辞好不容易拾掇好的耐心。 距离本就很远的宫婢听见这般大的动静,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提起裙边又再走远了些。 裴慕辞拿出软帕,先擦掉不小心粘在清妩手腕上的稀粥,而后叠了两下,又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每根手指揩干净,才去碰她。 清妩反抗得用力,裴慕辞单膝跪在她两腿之间,迫她让步。 她踢他打他,他不曾理会,随她过瘾。 “不喝也行。”裴慕辞转而去掐她的腰,另一只手背在窄腰后面。 “那就吃些其他的。” 话音一落,裴慕辞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清妩看不见的地方一挑。 清妩听见他解开腰带,玉佩撞在床角,发出“叮”一声脆响。 那根最紧张的神经,好似一根绷紧的琴弦,被猛的一拨。 她浑身随之一颤。 裴慕辞并没有给她留下躲避的余地,宽大的衣袍完全将清妩盖在他的阴影里。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脚踝上连着的铁链“哐”一声撑到极限。 裴慕辞垂眸,看了眼她脚腕上结痂的疤痕。 等清妩再看清眼前的事物时,裴慕辞咬住她的耳垂,一路寻着她的唇。 似舔似啄。 耳后的软肉禁不起气息含吐,一股电流从脑勺开始,沿着后颈迅速蹿过脊柱,直达脚尖。 清妩不自觉地簌了一下。 裴慕辞有所察觉,把头埋在她颈窝,低低地笑了一声。 就算她嘴硬的和石头一样,但身子到底是熟悉他的。 这便够了。 裴慕辞不待她缓气,裹住她的下唇,勾在舌尖反复碾磨,宛若细品着什么陈年佳酿。 清妩心中抵触,可身体却不争气地作出反应,情不自禁往后倒。 慌乱中“嘭”的一下,脑后传来清晰的撞击声,可她并不觉得疼。 裴慕辞的手掌隔在了她和床柱中间,卸掉了大部分的力度。 但她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张嘴咬了下去。 裴慕辞吃痛,尝到舌尖传来的一股血腥味,他兴致被激起,惩罚性的换了吻法。 浅尝即止换成了单方面的吸吮压制,凶狠又粗狂。 清妩双唇被堵住,鼻子又不断吸进男人喷出的热息,漫出的泪水朦胧了眼前万物。 裴慕辞的掌心很暖,游走中不断替她放松。 慢慢地揉,慢慢的下滑。 清妩却只觉得他的虎口掐住了她的细颈,不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灵活的翻搅带着些特意的取悦,清妩脸上被逼出窒息的潮红,几乎要溺毙在这方寸之地。 裴慕辞冷冷一笑,齿间用力,咬住清妩不停溜走的舌尖。 不听话的东西,自然该罚。 骤然的疼痛吊回了清妩的神志,她有些发蒙,瞳孔放大后又慢慢聚焦。 裴慕辞碾过她小巧整齐的牙齿,眼睁睁瞧着她沉沦,享受着她的不情不愿。 他像是在欣赏冷玉打磨出的艺术品,嗓音森然低沉,像是结了冰一样没有温度。 “怎么,换气还要朕教?” 清妩憋着泪,怒到极点,伸手就掴了过去。 裴慕辞风轻云淡地截住她的动作,抓起蜷抵在胸膛上的一只,两只皓腕被他的大掌轻而易举握在其中,顺势推到头顶,床头备好的绳索三五下绑好。 她瞳孔一缩,心中擂起毫无节奏的鼓点,眸里都是不可遏制的惊惧。 头顶和脚踝上的束缚,将她呈“一”字型打开,屈辱的泪水终于哗啦啦流下,滑过脸颊。 清妩用尚且自由的一条腿,去勾堆在床脚的锦衾,试图遮掩住敞在他视线下的肌肤。 裴慕辞有些不耐烦,一把将锦被掀到地上,指腹扣住她的大腿外侧,把她整个玉体往自己怀里扯。 巨大的力量悬殊让清妩失去反抗的可能,极细的铁链嵌进脚踝的伤口里,她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而这声小兽似的轻叫,落在裴慕辞耳里,倒像是全身血液奔腾的催化剂。 他呼吸一重,一股燥热感迅速在血液中绽开。 但他居然收住了力气,缓下脾气压声去问她。 “很疼?” 清妩显然也知道自己发出了不该发出的声音,顿时咬住下唇,侧过头不看裴慕辞。 这句发自内心的关心,就如丢进海里的小石子,泛不起一丝涟漪。 裴慕辞最看不惯清妩这副样子,偏偏她就爱摆这样的脸子给他看。 他几乎是被气笑了。 手上动作继续,嗓音带着渗人的压迫感。 “那便忍着。” 他撩起皱在膝下的衣摆,喉头随着摩擦滚动了两下。 随即用掌心按住她的双膝,压开。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 第二章 清妩上下搓动着玉腕,粗糙的麻绳不断摩擦,在娇嫩的手腕上勒出圈圈红痕。 她闭上眼睛,后脑勺紧紧靠住交叠在一起的胳膊,微微上扬。 大臂内侧最柔软的地方给不了她丝毫支撑,反而带着她的上半身往后屈躺。 这副模样,裴慕辞百看不厌。 身体和视觉的双层冲击下,他的理智居然还能压住他瓣膜里狂奔出的失控,埋头去看她的反应。 麻绳刮破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裴慕辞捡拢吃拆入腹的心思,强忍着燥意,一下挑开床头的绳索,想替她缓解手腕的不适。 清妩脑子里完全乱了,手臂从长时间的束缚里挣脱,血液从指尖倒流,酸软麻木,像被针灸的细针扎满了关节。 她下意识攥紧垫在身下的软垫,本能收.紧。 骤然而来的缩挤让裴慕辞脊柱发麻,黑眸越发深邃,他稳住微荡的心神,缓了下,勾起唇角磨她的耳垂,轻柔的痒意宛若蚂蚁不经意间爬上锁骨,也像饥渴已久的猎人,用不痛不痒的放逐,抵消猎物仅剩的一点警惕。 眼前的画面被漫出的泪水模糊,清妩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裴慕辞狠下心,贴住她,哑声道:“阿妩便记住,这疼,是我给你的。” —— 滚烫感瞬间撕裂肌肉,刀割般的胀痛真实又缥缈。 清妩惶然地猫起腰,用力吸进两口新鲜空气。 “啊!!” 耳边响起尖利又压抑的惨叫声,清妩简直不敢相信这尖叫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她骤然睁开眼,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瓦顶石壁,挂着千金一匹的云锦锻丝,触感柔软的狐毛皮垫铺在琉白色的石砖上,放眼望去,雅致的院落里栽满了大朵绽放的牡丹,是父皇前几日赏给她祝寿的。 身在集万千珍宝于一处的公主府,怎么会有刚刚那种惊心动魄的荒唐场面? 不过是被梦境魇住了。 “凝春?”她试探地叫了声公主府上伺候她的侍女,伸直蜷缩已久的十指,惊魂未定。 她喉咙哑的几近涸枯,发出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梦里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清妩记得清,梦里那人的模样。 还有那滚烫略糙的掌心,坚实精壮的胸膛…… 许是这段时间心思都花在了那郎君身上,才会夜有所梦吧。 清妩曲腿顶开被子,压低眉心喘气,眸底翻腾着清晰可见的恐惧。 那梦境实在是过于真实,宛如站在薄薄的冰面上,随时可能掉下去的惊慌感。 好半晌之后,她搓搓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清清嗓子,又叫了声。 杯碟就放在玄桌前,可她怕是梦中梦,在没有看见亲近的人之前,她不敢去拿。 凝春终于听见声响,探进来半个脑袋,瞧见清妩呆滞地盯往一处,便先去通知了小厨房传膳,再带着知雪和含月进来伺候洗漱。 公主身份贵重,也就是她们三个大丫头才近的了身。 “殿下怎的不再多睡一会?”知雪捧着铃铛状的缠枝杯,拧了干帕来让清妩漱口洁面。 昨夜清松园那位郎君扮成侍卫偷马出逃,府里上上下下跟着折腾半宿。 不过好在临着出城前将人拦下了,如今正在清松园里等着公主发落呢。 清妩刚从床上坐起身,立马又挪个窝缩在贵妃椅里,浑身恹恹的,像只躺在沙椅上晒太阳的波斯猫。 “睡不着了,等会去清松园瞧瞧。”她按了按眉骨,语气掩不住的疲倦。 她盯着天花板,梦里的画面犹如皮影戏一般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 不过是个梦而已,怎得如此劳心费神? 想到此,清妩像是记起什么,问:“园子处理干净了吗?” 三人皆是一默,谁也不接话。 清妩捂嘴轻哈了一下,斜眼去看长得副娃娃脸的女孩。 婢女十七八的年纪,名叫含月,是皇帝从小给清妩培养的暗卫,武功一等一的好,胆子也大,昨夜便是她守在园子里做收尾。 含月并非娇滴滴的小姑娘,可想到昨晚清松园的场景,双腿也是一软。 那位裴郎君并非第一次想逃走,这种戏码每月都在轮着花样上演。 公主从未当回事。 直到这次。 要知道府里的人都只能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公主。 若要侍二主,就是死路一条。 这些人皆知这个道理,于是有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逃跑计划。 府内有专门帮忙盯梢的,有牵马遛马做掩护的,甚至还有在长街上接应的。 裴郎君来府上不到一年,竟都肯为他卖命。 但公主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让所有人都跪在了清松园里。 几十号人伏在裴郎君身后,盼着他向公主告一句饶,求一求情。 可裴慕辞到头来一句话也没说,公主冷哼一声,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两百杖。 不是对他。 是除他以外,所有人。 公主走了,含月留在那,听着噼里啪啦的杖刑声一下下落在皮肉上,由脆转闷。 有些身弱的,十棍都没捱过,便断了气。 却硬生生的被打满两百下,衣下已不再是简单的皮开肉绽。 整个下肢都已经模糊不清,鲜血顺着条凳淌到地上,浸到土里。 一人如此,数人也是如此。 那么多的血,地上染的颜色和夜空连成了一线。 数条人命连着他们的血肉,像蜿蜒的小蛇般钻进土里,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含月手上是沾过血的,却没闻过那么重的血腥味。 她每踏出一步,踩在湿润软绵的泥土里,都像是数只无形的爪子,拼命扒住她的脚,把手心里黏腻的血珠抹在她的脚腕上。 清妩见含月走神,剜了她一眼,接过凉帕揩脸颊。 “有一个被裴郎君护着,还活着。”那小厮当初是公主买来放在清松园里一直伺候裴慕辞的,是昨夜唯一的漏网之鱼。 嗯?清妩蹙眉,想不起她随手买来的人是什么模样。 但能被裴慕辞护着,想必交情不浅。 “殿下,杜医师来了。”知雪望见碧竹园门口出现的人影,提醒了一声。 清妩挥挥手,止住含月,唇角重新勾起若隐若现的盈盈笑意,抬眼凝视远处提着药箱的人。 杜矜无官无品,套了件素麻长裾,衣袂翩翩,眼角镶着一颗泪痣,缀的眼眸如星辰般明亮动人。 清妩等杜矜走近,从凝春手里接过文书递给他。 “我替令虞脱了贱籍,你日后可安心谋个营生。”清妩见他发愣,把文书揣到他心口位置,隔着衣料轻巧的拍了拍,“或者我安排一下,你去太医院?” “我这身份进了宫,平白给殿下添麻烦。”杜矜晃了眼含月捧着的木箱,不动声色地转开头。 清妩沉思片刻,似是宽慰,“那你就留在我府上,反正你医术好,我算白白捡个大便宜。” 杜矜谦和有礼,拱手称谢,嘴上说着“叩公主恩典”的客气话。 清妩慢慢抚平杜矜宽袖上的褶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那你快些把这寒酸衣袍换下来,堂堂公主府还能亏你件衣服不成?” 杜矜也跟着笑,宠溺的唤了清妩一声,又接着叫她,“殿下还是快看看眼下怎么办吧。” 他从袖口摸出一块不平整的衣料,一方刀口切的整整齐齐,另外三方倒像是情急之下被撕扯下来的,挂着些强行拉断的流苏。 清妩摊开,上面是几个字的血书,字体纤细,转笔锋利,应该是用短刃蘸着血写的。 “我自会给你个交代,别再伤园子里的人。” 知雪在清妩合上衣轴的瞬间,瞄见了上面写的字。 心想这裴郎君,真是能折腾啊…… 若不是她们几个领教过裴慕辞的倔,还以为这是什么新的争宠侍寝手段呢。 杜矜找公主要了两个人,先去清松园看看情况。 清妩随手套上常袍,理好对襟的衣边,坐下吃了两口鲜滑小馄饨,又让凝春给她簪一个简单的发髻,脑海里忆起昨晚梦里那人浑然天成的气场。 那般气质体态,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炼成的。 眼下那人不过是她圈在咫尺之地的幕僚,能构成什么威胁呢? 不过是梦而已,小小蝼蚁,难不成还翻了天? 想到这里,清妩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卸下了悬在心尖的重担。 下面的人进来收拾了残羹,在门外呈说浴池已备好温水,请公主移步沐浴,去去汗气。 原本清妩起床都是要先去池子里泡一泡,但现在她改了主意,“本宫去清松园洗。” 她还偏偏就要让裴慕辞伺候,瞧瞧往日里那不情愿的模样,到底是不是伪装。 清妩对着落地镜左右晃晃脑袋,欣赏与往日不同的淡雅装扮。 随即扬起下巴,点了点含月的方向,使唤道:“把前些日子令虞配好的药带上。” 含月僵了一瞬,但她从小便认公主即权威,立刻领命去翻找。 凝春和知雪对视一眼,互相推脱了半天,没人敢开这个口。 令虞是那位杜医师的小字,他的命是公主救的,倒不会干伤害殿下的事。 只是那药……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3. 第三章 清妩没注意到身边侍女的呆滞,领着人出了居住的碧竹园,往裴慕辞的清松园去。 日头暖洋洋的,光线顺着树影,把斑驳的影子投在她披肩的发梢,晃得睁不开眼。 清妩索性歪头去够掌心,手肘慵懒的靠在沉木扶手上,闭着眼养神。 软轿在石子路上有些颠簸,八个轿夫默契地放慢脚步,让公主躺得舒服些。 清松园这边已经换上了身世干净的新人,花匠松土时闻到时有时无的异味,默默地把颗颗宝株栽进挖好的小坑里,不敢开口问一句。 清妩这次安排的侍卫又聋又哑,不用担心这些鳏夫会配合裴慕辞做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裴慕辞坐在房中间的矮几上,大腿上的刀口足有三寸长,血迹一点点浸透衣摆,晕染成一朵花的模样。 他气息有些不匀,勉强按住伤口,朝缩在墙角的一个人摊开手,招了招。 “刀,给我。” 名为安乞的小侍卫却跟没听见似的,把匕首又往怀里揣了揣,反正公子腿上受了伤,也不能跟他硬抢。 他知道公子刺在大腿上是为了给公主写信,若他这时把刀还给裴慕辞,那公子下一刀一定会扎向心口。 “公子将我交给公主吧,她也许不会再追究了。” 裴慕辞笑得风轻云淡,眉宇间却有些苍白无力,“你费尽周折潜进府里,我怎能让你白白送命。” 说罢他用尽全力扑向安乞,奈何身子实在过于虚弱,直接摔在了矮几旁。 “公子!”安乞全身汗毛都炸起来,连忙上前把裴慕辞起来。 怀里一空,藏了许久的短刃就重新落回裴慕辞手里。 原来公子只是虚晃他一下。 安乞急得快哽咽起来,反手又去抢,情急之下一个俯扑将裴慕辞按在矮几上。 两人对视了几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裴慕辞不习惯这样的接触,眼底的狠意一闪而过,又快速湮没在深沉的眸中,“你先出去,我自己待会。” 安乞迅速抽开身,脖子都胀成酱红的猪肝色,神情恍惚的往外走。 他在门口驻足,想再劝劝公子放弃自我了断的念头,回头。 裴慕辞又恢复了往日沉默寡言的模样,一只手掌心向上瘫在地上,另一只手按住腿根的伤口。 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顺着指尖往地上滴。 融融惬意的阳光透过宣纸糊成的雕窗,碎影慢慢上爬,却没有消融掉他周身透出的寒意。 安乞哑了声,停顿片刻后推开门,慢慢将木门带上,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思索。 若没有公主发话,没人敢来给公子瞧伤。 他准备去求求公主。 银光忽闪,一把薄剑轻飘飘地搁在他脖颈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公主,这就是昨晚上活下来的那个人,叫安乞。”含月面无表情的握着剑。 清妩挺有兴致地低下头,打量着跪在脚边的人。 梦里也有个叫安乞的小太监,时常端着碗米粥换着说辞诓她喝,晚上便睡在床柱那守着她。 她对此人的印象不差,不至于非要了他的命。 安乞立马捕捉到清妩眼中一闪而过的松懈,抓住机会开口,“裴公子伤得很重,求公主救他。” 他被吓得脸色苍白,说话条理性还很强。 倒是个机灵的人。 “你们公子人呢?” “在里面。”安乞大着胆,吞吞吐吐道:“公子是有苦衷的,并非有意忤逆公主。” 清妩搭着杜矜的小臂,早已越过他朝屋内走去。 内室未燃灯盏,门缝渗进来的光线掀起了零碎的浮尘。 裴慕辞听见动静,漠然抬眸。 等看清楚来人之后又迅速收回视线,靠着墙边假寐,仿佛是刚熔铸好的无瑕美玉,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凉薄气息。 一坐一站,清妩的角度很容易看到,他大腿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正汩汩冒血。 “这便是你给的交代?” 清妩深吸了几口气,怒气就像火石点燃干柴,一下蹿了起来。 还真对自己下得去手啊。 她凝视着裴慕辞握紧的双拳,他手背上的青筋一下一下跳动,拇指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无名指的指节里。 疼成那样,他都不肯弯一下他的腰,对她低一下头。 他明明知道她舍不得对他这张脸做什么。 “就这么不想伺候本宫?”她的声音清冽,调子压得很低。 杜矜见清妩是真动了气,出门递了一个眼神,外面种花打扫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退得远远的。 安乞见情形不对想往上扑,知雪和含月合力把人拉开,他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翻了好几圈。 清妩盯着刀刃上的红,整个人逆光而立,浴在灰色的暗影里。 她蹲下捡起地上的刀,绕到裴慕辞身后。 刀尖抵在他心口上方,利刃隔着衣料,在他皮肤上凹出一个小坑。 只消再用寸力,刀身便可轻松贯穿他的肩胛骨。 清妩把下巴往裴慕辞肩上靠,两人的耳垂几乎贴在一起。 “要想给交代,往这里刺。” 她笑得清清淡淡,柔柔地在他耳边吹着气,手下力道渐重。 仿佛她此刻握着的是一串漂亮的玛瑙宝石,而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裴慕辞极为突兀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白皙如玉的皓腕,帮她加重了力度。 他的手修长干净,掌背很大。 刀尖浴血,瞬间染红了心口的衣料。 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面色如沐地掀起眼皮,淡淡道:“此事因我而起,殿下不必罚其他人。” 清妩不肯松力,他的力道逐渐加重,两人便僵持在那里,谁也不让步。 杜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轻咳了两声,从凝春手中拿过药箱,走到裴慕辞面前,要给他包扎。 他径自地把药箱撂在原地,给了三个侍女一个安心的眼神,摆手让她们放下手里拿着的东西,出去等着。 含月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凝春拽了她一把。 杜医师最会安抚公主脾气,听他的准没错。 清妩扭过头,目光锐利,似乎对杜矜随意指使自己的婢女有些不满,但终归没有说什么。 “你也出去。”她虽不似刚才那般冷傲,语气也不容置疑。 这是她与裴慕辞两个人的事,不需要其他人来插手。 “他的伤拖不起了。”杜矜知道清妩心底在意这个郎君,只是端着架子。 他径直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纱布和止血粉。 那匕首也不知是哪翻出来的,不干不净的东西扎进肉里,拖久了很容易留下隐疾。 裴慕辞体力不支,又被清妩拖拽一番,此时已经滑下矮几,整个人斜趴在桌面上。 杜矜细看那伤疤的长度,估摸着还得缝几针。 他本是带了可以研磨成麻药的草剂,但瞧着眼前郎君汗珠滚落也不叫声疼的模样,似乎也用不着给他。 杜矜不慌不忙地把针线和烈酒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叮嘱了几句处理手法。 清妩等他把物什一件一件摆好,脾气缓了许多,再次开口,“出去,药留下。” 杜矜有一瞬间的停顿,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清妩拿过刚开始含月放下的药匣,坐到了裴慕辞正对面,取下一根发针,挑开上面的小锁。 此时,杜矜刚好走到门口,悠长的目光定格在那抹玲珑玉致的身影上,而后轻声阖上门。 “咔嗒。” 屋里重归平静,裴慕辞克制的喘息声被突显出来。 清妩特意等他缓过劲,才打开膝上的方盒,任由一抹浓郁的药香扑满了整个房间。 冰片、明矾、广陵香...还有许多闻不出的复杂味道。 对着裴慕辞有些了然的瞳底,清妩乐于给他彻底解惑,“这是男子服用的避子丸,令虞花了好长时间才配出来。” 之前她听说女子服药多少对身子不好,便让杜矜去给她寻一些比羊肠还软的肠衣来。 毕竟父皇还不着急将她嫁出去,驸马进门之前,万不能传出不雅之事。 可没想到杜矜竟能调出这般奇药送来,不用她受罪,还能保证她的舒适度。 只不过为了保证药效,得男子连续服用一周,才能彻底防范。 清妩抱着药丸朝内室走,这等稀奇玩意,她也是第一次见。 裴慕辞的伤腿贴在地上,整个人也就半跪在她面前。 杜矜暂时就给了她一盒,里面仅有三十颗。 这般难得的东西,只有用在裴慕辞这等丰姿如玉的清贵人身上,才不枉然。 不是不愿意伺候她么? “我们试试?”她似笑非笑地眨巴着眼睛,捏起药丸递到裴慕辞唇边。 裴慕辞眼前皆是她嫩白如藕的玉腕,掩在宽大的素白广袖中。 明眸姣姣,清妩的媚眼似珍珠般明媚动人,又似浩渺烟波,刮起惑人的郁郁清风,驱散了久违的寒意与尘霾。 裴慕辞张开嘴,几乎快把那笋皮般又白又嫩的指尖含住了。 他稍有一丝放松,一股焦苦的味道就往脾胃里钻。 鼻尖全是她的靠近带来的味道,像是夏日暴雨后的山栀花香,清雅怡人、芬芳摄魂。 他抿起薄唇,回味着双唇与她指尖相碰时,那光滑又柔软的触感。 清妩手肘挨在膝盖上,腰部以上顺着舒服的力度倾下身,近距离的去瞧他的窘迫与乖顺。 “七日之后,本宫召你来侍寝。” 淡淡的声音落在耳边,莫名的,让他有些心痒。 她腰上的缕带随着弯腰的弧度被撑松了些,松垮的外袍斜斜地挂在肩头。 丰盈起伏。 春光乍现。 裴慕辞身量高,纵使屈膝,也能与清妩平视。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初雪般纯净软滑,白腻腻一片。 他自觉地矮下头,移开视线。 不料清妩叠起腿,用脚尖挑起裴慕辞的下巴。 屐履的尖头扎进颈部的软肉中,强迫他以屈辱的姿势抬头与她对视。 清妩居高临下地往下睨,指着身边装满药丸的木盒,冲裴慕辞挑挑眉。 “得了赏,不会谢恩?”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4. 第四章 清妩始终保持着垂眼下观的姿势,一双璀璨的眼眸盛满了夏夜的星空,带着浓浓的澄净空灵。 裴慕辞被瞧了许久,觉得自己像那极为珍贵的瓷盏,在等着被品鉴。 他情不自禁的提起眼,去看打量面前女子脸上的盎然。 她笑起来时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面靥渐微渐隐,好似一抹骄阳收敛了自身的光芒,又穿透层层云霾,照到裴慕辞身上。 亦如他记忆里那间暗无天日的地牢,每到扶光初升的时候,总有缕微烫的光线,照暖他身下躺着的那片潮湿茅塌。 她的注视就像有一抹神奇的力量,能驱散笼罩在阴霾里的尘埃,让人的心思都跟着敞亮起来。 裴慕辞贪恋这抹光亮,难得的有一丝失神。 “嗯?”清妩半晌没等到回应,嗓子眼里哼哼了两声,盈盈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原本的玉面微微透着苍白,显得孤清破碎,尽管如此,他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像是冰封了多年的雪山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清妩望着望着,听见自己的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地震动起来。 她曲起指节,想去碰碰他雪玉般的容颜,是否是曜石般冰冷的触感。 裴慕辞想开口,清妩却用食指按住他的双唇,堵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均匀的热气喷过指缝,清妩顺力用手背揩掉裴慕辞额头的汗珠,问他,“为什么要跑?” 素手芊芊,很是柔软。 裴慕辞咽下嘴里含着的苦涩,目不转睛地盯着伤缝里的鲜血源源冒出,再顺着大腿往下淌。 他像是察觉不到疼一般,用拇指擦过伤口,似乎还在疑惑这血怎么跟流不尽一样? 不一会儿,地上就有一小滩的积液。 他的视线与她相交,他望见了她璨如玛瑙的眼珠里面,是如镜湖般一览无余的纯净与清澈。 还从没有人,如此盼着他靠近。 裴慕辞的喉咙有些发干。 清妩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就没想要等他回应,但裴慕辞那副任打任骂的态度,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玩似的伸出两指,轻挨在裴慕辞颈间的凸起上,感受着他喉结的一起一落,仿佛只是确定他是否真的把那药丸咽下了。 短暂的触碰像是按下了某处开关,裴慕辞被有些发凉的指尖碰得一颤。 清妩捻过他的肌肤,滑过微微凹陷的锁骨,手下一片如玉般温润的触感。 节奏平缓的气息在她漫不经心的拨弄下逐渐粗重。 静默中不知是谁的心跳,砰砰作响。 她甚至想埋头咬一咬、尝一尝,但到底忍住了,弯着眉提声唤凝春进门为她梳发,裴慕辞忍着疼踉跄一步,起身欲退。 “谁准你走了?”清妩娇瞠一声叫住他,话到尾调上,勾起暧昧的旋律。 她拿过妆镜前的篦梳朝身后递,“会吗?” 两人视线的焦点定格在铜镜里,一人牵丝调弄,带着惑人的炙热,盼望驯.化后的臣服。 而站在她的男子仿佛肃身罩在阴影里,眼波暗沉如潭,流潋着无数看不清的复杂心思。 只犹豫了一瞬,裴慕辞便伸手接过,攥着篦子的那只手握拳按在清妩肩头,再用膝盖顶住圆凳,把她轻松的推向妆台。 清妩莞尔,把裴慕辞的大腿当做靠背,软软地倒上去。 后脑勺被胯骨顶的生疼,她调整一下角度,歪头蹭了蹭他的侧腹。 她身上独有的味道钻进两人独处的空间里,裴慕辞的长衫被陌生的气息肆无忌惮侵蚀。 —— 篦头本就是闺房里很隐秘的事,若裴慕辞为她顺发的事传出去,他便再也逃不掉公主府幕僚的身份。 清妩眼帘轻眨,无声地撩起嘴角,等着他的动作。 裴慕辞迟疑未决,梳齿在掌心印下一排整齐的痕迹,他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 他就犹如溺在浅海的渔夫,明知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可握在手里的篦梳像是通往全新地界的钥匙,只要他打开门,小公主就会站在岸边,一把拉住他。 这感觉貌似不错。 何不试一试呢? 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如野草一般疯长。 他挖起一块油脂丰富的头油,搓揉在掌心慢慢融化。 一股清新的栀香飘出来,不知是油膏的味道还是她的,淡的像是错觉。 待指尖有了些温度,不再冰凉,裴慕辞三两下拆掉素净的禅簪,轻而易举的找到固定发髻的发卡,一根根卸了下来。 随他优雅的动作,满头的青丝落于他捧。 指尖划过她白皙光滑的面颊,勾起不小心落在外面的碎发,把发丝挽到她耳边。 柔和、利落,清妩没察觉到一点疼。 就算是父皇身边常年伺候的老嬷嬷,也难免在不经意间扯疼她的头皮。 清妩本是有意为难,没想到他做的如此好,便有些诧异。 裴慕辞原以为她会问些什么,却没想到清妩只是扫了他一眼,又闭着眼靠在他腰腹上拱了两下。 他呼吸一滞,心跳都停了一拍。 太近了。 从没有人会毫不设防的靠他这么近。 还是在那样的位置。 “殿下……”裴慕辞扬起一丝苦笑,叹道。 “继续啊。”清妩的语气里带着倦怠的鼻音,尾调拖的很长,像一根随风吹落的鹅毛,倏而停在了他心上。 那清亮的黑瞳,如山涧小溪般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 裴慕辞凝视着她,省着手腕上的劲,一下接着一下顺着梳到发尾,又用齿端卷起青丝往回按摩。 清妩不知道他是哪去练的这手艺,总归不是为了来当她的男侍去学的,她懒得问。 她舒服的眯着眼,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裴慕辞身上,微仰着欣赏他清隽的下颌线,心里却在暗自琢磨着,就算他没有这张清冷高贵的面相,光凭着他这手艺,她也是要将人留在府上的。 大约来回了十几次,紧绷的头皮慢慢松懈,倒有了丝丝困意。 “好了。”裴慕辞撑起清妩上半身,瞧她如骨头散架般东倒西歪的,随即用掌心托住她的后颈,扣住五指按了按。 男子的掌心有些粗糙,指节处还有些微不足道的薄茧。 他的手劲不知比她身边的侍女大了多少倍,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清妩绷紧脚尖,脊柱都跟着酥软了。 这几下让清妩很受用,一身舒畅的披着巾进了濯室的汤池。 凝春目不斜视地进门,她见公主没有怪罪郎君的意思,言语间自然不会刻意刁难,但也不会去奉承巴结。 府里的待诏与她们下人一样,都是伺候公主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她把药箱放到裴慕辞身侧,让他自己包扎。 留下的药裴慕辞都认识,连医师故意没留下缓疼药的原因,他也知道。 不过是要他吃吃苦头罢了。 裴慕辞把包扎用的纱布撕成两半,一半浸在烈酒里,把挂在腿上的血迹处理干净。 他闭着眼缓了口气。 才继续把药瓶里止血的白末抖到剩余的纱布上均匀铺开。 他不怕疼。 他怕的是,舔过蜜之后,会忘记疼的感觉。 裴慕辞撇开眼,迅速把纱布上的药粉直接盖在了伤口上。 眼前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他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忍的额头上青筋阵阵暴起。 那疼就如同一根带刺的毒藤,一瞬间撕裂他的伤口,再捆在他的腿上让他无气动弹。 没地方承力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痉.挛,豆大的汗珠霎时从额间滚落,映着惨白的脸色,堪堪挂在下巴上。 他用手掌死死的按住纱布,药粉钻进肉里,混着血液开始扩散。 —— 右腿长疤的血已经止住,整条腿在长时间地按压下有些充血麻木,只能维持一个静态的动作,否则便不听使唤。 裴慕辞微微躬腰,扶住清妩刚刚坐过的圆凳,跪坐在原地。 一阵窸窣声,衣衫落地,本是非礼勿视,但知晓前面遮有拢帘,裴慕辞抬起头。 里面的女子身姿作笔,纱帘为幕,幽幽芬芳,惹人无尽遐想。 裴慕辞忆起幼时,曾在母亲房内,见过一幅名师大家的出水芙蓉图。 若隐若现的迷雾中,光洁柔滑的花瓣包住带有一点点粉色的花尖,含苞待放、清纯绝伦,母亲很喜欢那般意境,时常拿出来观赏临摹。 可惜那画那人,都被一场熊熊大火吞没,再无踪迹。 裴慕辞把重心都依靠在了矮凳上,不经意的翻转掌心,专心地瞧着指节上的圈型纹路。 他自嘲地偏过下颌,眼底闪过一抹凉意。 他居然还会想起童年,原以为那些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幼年时光,除了布满屋舍的腥红血迹,便是震耳欲聋的凄惨哀嚎。 竟然还有值得留恋的美好片段。 多荒唐。 干涸的伤口又开始沁血,像是在被千万根细针反复扎似的。 不会疼的撕心裂肺,但折磨人的心智。 裴慕辞毫不在意的瞟了一眼,眸光被浴池里响起的哗啦水声吸引。 他僵了一瞬,心里的某处开关,像是在被人缓缓开启。 很快,青莲站在了他面前。 一步一晃,身后跟着湿漉漉的脚印。 玲珑有致,楚楚动人。 他闻到雅致清新的淡花香,混着发丝上皂角的木质味道,扑鼻而来。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4. 第四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5. 第五章 清妩披了件很薄的纱裙,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把该遮住的地方勉强遮住。 轻软的绸纱面料没什么可塑性,随着步子摆动自然而然的贴在她身上,勾勒出隐隐约约的曲线线条。 她撩开衣摆坐在刚才移开的圆凳上,溢满淡香味的头发披在肩头,只有发尾处沾了些潮。 眼神往下一探,就瞥见裴慕辞腿上的伤还没有包扎处理。 “怎么,就是不乐意爱惜自己?” 她赤着玉足,脚尖还带着刚从浴池出来的湿意,点在裴慕辞右腿的膝盖骨上。 那离刀划的伤口还有几厘的距离,清妩稍微送点力,更多的血液便推涌着从刀口中溢出来。 她将半个脚掌都踩了上去,几乎能感受到足下的肌肉在刻意忍耐下,有规律的抽搐跳动。 裴慕辞貌似在想着其他事情,噙着温润如玉的清浅笑容,整个人都似古井一般安静。 他的视线有些飘忽,脸色复杂而微妙。 清妩没有得到回应,有些捉摸不定他的想法,撇撇嘴,想把脚收回凳踏上晾干。 不防裴慕辞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手下滑凉如玉,欺霜赛雪。 清妩目瞪口呆的看着裴慕辞,难以置信的盯着他的眼睛,企图在里面发现些其他情绪。 但他依然气定神闲,拿手心垫住她的后跟,再放到完好无损的那只腿上。 随后,他用衣摆裹住她的湿足,细细擦拭。 略有粗糙的衣角滑过足心,像是一根羽毛尖轻飘飘刮过。 清妩快融化在这股酥麻的痒意里,眼眸里浮上一层薄雾,条件反射的把脚往里缩。 可她越是用力回撤,他的桎梏越是牢固,两人因着这般小事哑着声争执起来。 受了伤的人还有这么大劲? 清妩偏不信邪,她双手撑在腰后,想把他紧紧握住的小腿抽回来。 裴慕辞轻轻挑起眉尾,眼角弯了弯,虎口卡住她的膝盖窝,使坏的往那块软肉上掐了掐。 清妩最受不了这种似有似无的蹭挠,轻呼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跌,眼见着就要掉下圆凳。 随之,便听见裴慕辞短促的闷哼。 她带着刚出浴时湿润的热气,以最坦诚的姿势,摔进了裴慕辞的怀里,坐在他腰上。 修长的玉腿有些不知所措的圈在他身后,交叠在一起,双手搂抱在他的脖子上,与他无缝贴合。 清妩听见他抑制在嗓子眼的痛意,改抱为抓,攥住他肩上略微宽松的衣料,把自己整个人的重量从他腰上挪下去。 “受不住了?” 裴慕辞摇头,不断蹭过她滚烫的耳廓。 他身上也有些烫,可他察觉到原本抓在他肩上的一只手正在逐渐放松力度,试探着往下滑。 “……” 时间静止了几秒,像是有根针尖扎进裴慕辞又冷又硬的瓣膜,里面尘封许久的暖流在慢慢淌出。 他从容一笑,摊开身子一副迁就纵容的样子。 那只柔荑在他腰腹上来回留恋,片刻后才依依不舍的穿过侧腰,又去了背部... 清妩舔了下嘴皮,在紧致有力的线条上游离,继而咂咂唇,按理说这身子可健康的很,不该是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才对呀。 难不成是以前落了什么病根? 裴慕辞看不见她的神色,但已经可以想象到,她挂在嘴角那狡黠的笑容。 清妩餍足的眯起眼,压低下巴准备偷偷瞄他一眼,没曾想他的视线也恰巧等在那里。 她赶紧盯住正前方,却有些鄙夷自己的大惊小怪。 反正他受了伤,也反抗不了,她好吃好喝的养了大半年,才有这么一次亲近的机会,更要把握住好好过一把手瘾。 清妩径直这么想着,但心口处那快要跳出来的慌张,却怎么也忽视不了。 她瞧着裴慕辞沉默的样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探索起来。 “这怎么也有伤?”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容易摸到衣下的凹凸。 那道伤很长,从左肩蔓延到右腰,几乎横跨了整个背部。 光凭此,清妩都能想到这道疤未愈合时的狰狞。 有这张极具迷惑性的俊脸,谁舍得给他背上留这么一道疤? 裴慕辞没回她,轻拍了两下她的背,清妩转头看他,“怎么了?” “血会把殿下的裙子弄脏。”他温声提醒。 清妩低头,裙角果然沾上了些红褐色的血迹。 她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原地转了几圈,好在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不是嫌弃你,只是刚沐浴过。”清妩反映过来她的动静有些大,解释了两句。 裴慕辞倒没太在意,愣然望着空空的两手。 自清妩起身,怀里的温软离开之后,那伤口反而更疼了呢。 “坐那去。”清妩朝软塌边指了指,这伤拖了许久,该好好处理一下。 裴慕辞也是这样想的。 他拂开盖在上面的衣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片。 当时匕首直接划破中裤刺进肉里,第一次涂药的手法又过于粗糙,白色的粉末结成块状附在伤口表面,药粉就像粘合剂一般把布料的切口处和伤口紧紧粘连。 “我给你拿一把剪——” 刀字还没有出说口,清妩瞠目结舌的呆在原地。 裴慕辞面无表情的一撕一扯,黏合的地方重新破开,新鲜的血液彻底把中裤浸透,他的脸色倏然煞白,嘴角挂着几分惨色。 清妩看怪物似的瞄了他两眼,立马俯下身仔细端详伤口。 她眼前一晕,想去拿纱布止血,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的往外跑。 裴慕辞就着片状的的裤脚按住伤口止血,盯着身前手忙脚乱的背影,若有所思。 居然没有被吓到吗? —— 清妩不知从哪搞来的石臼,颗粒的石底配上有些重量的石锤,她双手托住底部,搬的有些费力。 又拿了些晒干的花瓣状草药和焦色颗粒物丢在里面,开始研磨。 裴慕辞还是坐在原位上,拿自己的裤腿按住止血。 清妩力气小,动作自然慢一些,待她舂到满意的程度,用石锤将糊糊舀到了一个小碗里,小心翼翼的捧到裴慕辞面前。 这是风匣儿和川椒制成的麻药,杜矜方才把这些东西留给了守在外面的知雪,给不给裴慕辞用这药,取决于清妩的意愿。 清妩坐在他完好无损的那条腿上,用石杵沾着药膏往伤处抹。 这药需得抹在伤口外的表皮上才能起作用,可她试了好几个角度,药汁都直接流进了伤口里。 裴慕辞额头上浮着一层密密的细汗。 “要不先缝合?” 清妩捏着针线,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取出银针放在烛火上烤了两圈。 她把头发丝粗细的皮线穿过针孔,比划了半天,迟迟不敢下手。 “我自己来吧。”裴慕辞接过针尖,长线擦过清妩的指腹,最终全部落入他的掌控中,“殿下,帮我按一下。” 清妩像是被他低沉的嗓音蛊惑,自然而然得伸出手,平行按住那道伤疤,稍稍往中间推推,方便他缝针。 裴慕辞抿起唇瓣,眉目间却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柔和平静。 他下手快准稳,没有丝毫犹豫,针头便从皮肤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清妩昂起头,转开眼神,便看见他目光十分专注,神情却不甚在意,就跟不是他自己的腿似的一针一针往里扎。 若不是鬓角的汗珠颗颗往下滴落,她也许还会以为这事跟叠衣服一般轻松。 “嘶...”清妩不经意间垂眸,瞄到皮线完全被染成红色,她想朝裴慕辞肩上躲,可又想到他手里的动作,浑身僵硬的挺坐在那。 但她两只手依旧帮他扶着伤口,只是有些抖罢了。 裴慕辞很快注意到她的哆嗦,挪出一只手来在袖口上蹭干净,捂住她的眼睛,替她隔绝开血渍渍的场面。 “别看,就不会怕了。” 长长的羽睫在手里里扑腾了几下,归于平静。 裴慕辞单手缝合的速度也很快,两三下就收尾打了结,“好了。” 他摊开手掌挡在清妩眼前,等她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才彻底放开。 清妩表情空空茫茫的,白皙的手指轻轻挨上疤口,似有怜惜的抚摸着。 裴慕辞取下玉簪,送到清妩手心里,取代了又重又粗的石棒,“用这个,称手些。” 清妩皮肤一直娇嫩得很,刚刚简单的磨了几下草药,掌心都是一片红痕。 裴慕辞翻开她的手掌,给她揉关节消红。 清妩望着他的动作,脑海里翻腾着万千思绪,冷不丁来了句,“不疼吗?为什么非要跑呢?” 她今日问了裴慕辞许多问题,都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偏偏这个事情,她想听他亲口说。 清妩出生便被册封为容昭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孩子,身份尊贵,多少人赶着上门来当她的待诏,都被无情的拒之门外。 她就看上了裴慕辞,把泼天的荣华富贵送到他面前,他却不领情。 裴慕辞勾头不语,似在沉思。 可清妩等了好久好久,也没等到他开口说两句像样的话。 屋内随时燃着的火烛“啪、啪”响了两声,沉默的气氛伙着摇晃的烛光铺在两人脸上。 “裴慕辞。”她郑重地叫了声他的全名。 分明是带有怒气的威胁,却被清妩清清淡淡的声线挑的格外撩人。 “你惹到我了。” 她的下巴沾上他的衣领,鼻息凑近耳畔,柔柔弱弱的气息喷洒在喉结上,惹的那尖尖的凸起滚动了一下。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5. 第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6. 第六章 清妩撤开身子朝碗里加了些白色粉末,再用木簪的扁头搅和均匀。 “主子,李太医奉旨来请脉。”凝春怕看见不该看的,不敢来内室,背着身叩门问里面的意思。 自公主离宫迁府,皇帝牵挂公主的时候,就指位太医来府上给公主调养身子。 “快请进来。”清妩专心致志的拌着药粉,直至里面没有块状的颗粒,又加了一句,“带鹤爷爷来清松园,我这马上好。” 她调转木簪,蘸上粘稠的药膏,用握毛笔的手势握住簪身,悬在裴慕辞的腿上方。 木簪的尖头被砂纸打磨过,看着锋利,实则不会伤人。 清妩停顿了几秒,好似在思索什么一样,等心中有了雏形,才终于落笔。 簪子挂不了太多的药膏,每画一笔,她就要重新回碗里蘸一下,就像给上好的狼毫笔锋裹墨水一样。 皮线缝合的地方构成一个个长短相同的“丰”字,清妩宛若拨弄筝弦般在上面弹奏,遇到中间口深的地方便提起力气轻轻滑过,两端破皮处则故意按下,一深一浅的把脑海里的构思呈现在他的伤口上。 像是作画一样。 裴慕辞凝起眉头,手肘撑住塌边保持着原本的坐姿,只是小臂上的青筋随清妩的动作抖动着,已经有汗珠随着宽背落下。 清妩神色专注,裴慕辞低头瞧她的时候,她正抿着唇思考,乌发披散在脑后,露出一截秀色奇佳的玉颈。 他心里有些热热的,没有阻止她的“惩罚”,涌窜上头的血液反而在她的刻画下慢慢平静下来。 裴慕辞闭上眼,在心中描绘她的样子。 奇怪的是,与她仅仅相处几个月,她的模样却那么清晰,远远超过他记忆里的其他人。 “成了。”她出声唤他,脆脆软软的调子。 清妩把剩余的药膏刮下来,补在有些坑洼不平的地方。 是一朵绽放的牡丹。 清贵如她。 裴慕辞抬起眼,对上她满脸期待的精致脸庞。 两人的呼吸挨的极近,寥寥距离间,他在她的瞳孔中,看见了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没有那些沾染上污秽的过去,也没有视他为不详的恐惧。 她的瞳仁明媚灿烂,是对他一眼望到底的喜欢、毫不掩饰的想占有,还有一些不明情愫的...欲.望。 清妩把木簪随意一扔,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裴慕辞缝合的手艺不错,但疤口依旧有些外翻,渗出了些殷红色的血迹。 纯白色的膏药勾成的线条下,是独具一格的一层血红底色。 清妩咂嘴弄唇,想象他大腿肌肉在用力紧绷的状态下,逐渐汇成显现出来浅粉色牡丹的图案。 可惜了。 不能把这花纹永远留在他身上。 她勾住裴慕辞的食指,带着他的手去擦掉边缘多余的药粉。 她的神色很是认真,握住他的手指去一遍遍描摹牡丹的线条。 而后,嗓音娇柔婉转,轻声细语的警告他。 “下次再被我逮住,本宫就把这花,刻在你身上。” 隔门被轻扣了两声,太医到了。 清妩应声而出,没有注意到裴慕辞陷入沉思的目光。 门留着一道缝隙,没有关严,房间的空气中残留着她身上扩散出来的幽甜花香,还带着沐浴后轻灵的皂角味。 每一次呼吸都溢满了撩人心弦的馨香,像是海边起伏不平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的荡漾入心。 裴慕辞环视一周,触手可及处有一把小巧精致的剪刀,应该是缝合前清妩准备用来剪开粘合的衣物的。 他反握住剪刀,慢慢挨近大腿,试了试手感。 可皮肤上只留下了些微不足道的白痕,并没有让他愉悦的痛感。 是他没有用力?还是说得由公主亲自动手呢? 定是刀尖太钝了吧。 裴慕辞撑开剪刀,握住其中一片刀叶。 这下刀片就称手多了。 —— 凝春领着一个发丝银白的古稀老人等在门口,清妩没留意身后有什么动静,连追几步扶起弯身行礼的古稀老人。 她打发凝春去伺茶,用的是李鹤平日里最馋的那口竹叶青。吩咐完,她自己乖乖的伸出小臂搭在脉枕上。 脉搏有些浅,可也在顽强的跃动。 李太医屏气凝神,没过一会便松开了,研磨抬笔写了方子递给知雪。 尽管每月的药方都大同小异,他还是要把每个环节和注意点都一一嘱托一遍才放心。 公主小时候皇后手下过得是什么地狱般生不如死的日子,他都亲眼见过。 奈何他人微言轻,对此束手无策。 这种愧疚感像双无形的手掐住了李鹤的脖子,他垂着头觑了眼正值风华的小公主,丝丝酸涩爬上喉头,脸上的五官也随之皱成一团。 “我只剩一个月可活了?”清妩见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诧然道。 “公主慎言!老臣惶恐!”李鹤一脸惊慌,立马就要朝凳子下面跪,却被一双纤纤玉手抬住小臂。 他抬起头,对上清妩含笑的俏皮嘴角,才明白过来她在开玩笑。 “鹤爷爷怎么又摆出一副我命不久矣的表情。”清妩收起垫在娇嫩皮肤上的丝帕,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每次都以为我可以去画舫纵情潇洒一个月了。” “结果空欢喜一场呢。”她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 李鹤却有些分辨不出真假,毕竟眼前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公主,是什么折腾人的事都能干出来,偏还是皇帝登基后捧在手心里都怕伤着的心肝宝,每次犯事都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 当初小小年纪就敢跑到京城有名的画舫里喝花酒,晕晕乎乎的宿醉到天明。 全医署都以为公主旧疾复发,他们的脑袋要提去给小祖宗陪葬了。 虽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但到底是有损皇家颜面。 李鹤嘴角扯了扯,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涩笑容。 “殿下。”他苦口婆心的劝她,“您这病切忌情绪波动和过度劳累,万望公主爱惜自身,节制一些、克制一些。” 什么节制?什么克制? 清妩咳嗽了两声,像是被长辈戳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脸蛋唰一下红到耳根子。 “公主!”李鹤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又藏了什么猫腻,忍不住一惊一乍的叫出声。 “没有呢!没有呢!”清妩不明白自己脸红什么,显得很心虚似的。 她很想提起老头的耳朵,用同样的音量喊回去。 她!没!有!干坏事! 但想着李鹤那较真的性子,清妩就算只是打了一个喷嚏,他都要回宫夸大其词的禀报一番,平白惹父皇担心一阵。 她不想跟他这种思想陈旧的老学究纠缠这种哂人的事情,赶紧转移话题。 “李太医可有去瞧过父皇的身子,他可好几日都没召我进宫了。” 李鹤张开嘴,还没说出什么又闭上了,好几次吞吞吐吐后,终于开口,“今日老臣来,一是来例行复查公主的病,二来就是斗胆求公主一件事。” “请讲。” 清妩不在乎李鹤言语间的虚礼,她未开府前住在宫里,除了父皇和医署的太医们,没什么外来的人去看她。 而太医中,属李鹤来的最勤,眼中的关切最盛,清妩自是亲近他一些。 “外邦战事告急,陛下好几日都是歇在上书房,时时依托着凉茶醒神,在加上这几日时常传来战书,陛下险些急火攻心。”李鹤捋捋长须,愁眉苦脸的望着清妩,“公主若再不进宫劝劝,陛下非把身子熬坏了不可。” 清妩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微后仰靠在扶手上,让整个人都窝在凳子里。 从前父皇不是最不爱看这些冷冰冰的木简吗?怎的会因为朝事把身子熬坏呢? “稍后我随鹤爷爷回宫看看吧。” “多谢公主。”李鹤品着上好的竹叶青,含糊了两句。 “我去看自己父皇,有什么好谢的。”清妩眼珠落在李鹤身上,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鹤爷爷若真要谢的话,不如帮我...” “咳咳咳!”李鹤把茶盏往桌上一摔,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便知道!公主开口定没有什么便宜事! 清妩无奈的起身给李鹤拍背顺气,把杯盏推远了些,“喝个破茶也能给呛着...” 气氛被打断,清妩也就不饶弯子了,“有件事,不知道鹤爷爷肯不肯帮我。” 她没有直接说出想让李鹤帮裴慕辞看看的话,她知道医署的太医心气儿高,轻易不会给布衣看诊,所以特意卖个关子,让他先答应下来。 李鹤甩给他一记不算狠厉的眼刀,算是默认了。 清妩顿时心花怒放,一对梨涡中都蓄满了得逞后的雀跃。 她生怕李鹤反悔,迅速转身朝内室迈。 “裴慕辞,快来。”清妩盯着李鹤,往内室招招手,没听见应声,她往里看,找寻本来该在榻边的人影。 裴慕辞挪到了衣橱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那,双手慢悠悠的拢过额间碎丝,用简单的刺绣束带扎起及腰的墨发,露出高挺俊逸的五官和温雅隽柔的面庞。 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尽管带着些许的疏远,可也给上挑的眼尾沐上了脉脉的温情。 清妩在心中默默“啧”了一声,暗叹道。 不愧是她看中的人,真是好看的勾人呐。 她牵起裴慕辞的手腕,手下一片冰凉,他身上的温度跟刚从凉水里捞出来似的。 “干什么去了,脸色这么差。” 裴慕辞扭过手,盯着两人相触的地方。 她的指尖更凉,浸人的冷意冲抵着他大腿传来的阵阵痛麻,让他竟有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 那剪子实在是太钝了,刀片只划得开皮肤表层,留下了一道道不算深的浅壑,他用褪下的外衫擦掉新溢出来的血迹。 这点伤养个几月应该就能结痂脱落,恢复如初。 他有些失望,心中升起一股燥郁。 突然,前面的纤影停下脚步,裴慕辞也跟着一顿,提眸看向正前方坐着的老者。 清妩站在门帘下,微微张开双臂,竟是以一种护鸡崽的方式,妄想用自己娇小的个子把裴慕辞挡在身后。 她磨磨蹭蹭的往前挪,再扭捏的移开身子,露出身后比她高了一个头,其实根本挡不住的少年。 李鹤:…… “殿下。”他语重心长的叹口气,“老臣刚才方嘱咐过,您的身子不允许再任性纵.欲了。” 李鹤觉得方才他说的太委婉了些,是以公主才没有听进去,直接大摇大摆的把待诏带到他面前了。 索性他就把话说直白些,对他对公主都好。 “知道了!” 清妩把裴慕辞引到李鹤对面坐着后,脸颊几乎是一瞬间烧起来了,泛起滴血一般的红。 她撇开脸,偷偷骂了一句。 为老不尊的东西! 裴慕辞没想到清妩居然是要让人给他看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默默的打量着她的神情。 不知是她出于好心顺便让太医一诊,还是说她真的心思细腻,看出了什么? 裴慕辞双手交握在一起,右手用力的掐着左手虎口处,突出有些泛白的骨节。 “愣住干什么?”清妩抓起裴慕辞的手腕,躺着放到药枕上,眼神就去瞄太医,“快看看。” 李鹤丝毫不怀疑,公主下一秒就会来抓他的手,甚至会掰出他的两根手指放在那截手腕上。 他探出手,五指却攥紧掌心,握成拳搁在药枕旁。 说句不顾身份的托大话,他是看着公主长大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每月一服服汤药养着,公主才活到现在的岁数。 他也不是贪图钱财、捧高踩低的不顾医德之辈。 可要让他给公主的一个待诏看诊,说出去岂不是砸他招牌吗? “鹤爷爷?”清妩早就知道李鹤的顾虑,但她装作没留意的神情,拿手背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鹤见她这般认真,再说公主府的事情也传不到外面去,他拿清妩实在是没有办法,于是把裴慕辞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摁了上去。 总归年轻力壮的,能有什么大病? 不过是让公主安心的事,他做就是了。 李鹤劝慰着自己,眉头却越皱越紧。 “咦?”他终于惊疑了一声,略略抬手,让裴慕辞换一只手。 他微不可查的挪了几下指尖,久久的停留在手腕上没松开,表情像是被纸糊住了一般紧绷着。 过了好一阵,茶盏中飘起的热气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李鹤放开手,一脸严肃的望着清妩,“臣从医数十年,还没亲眼见过这么复杂的毒。” 他这句话就相当于给了清妩一个交代。 要知道李鹤在进医署前,在民间也是响当当的医馆世家的传人。 连他都说难以解决,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我就说你平日里怎么病恹恹的。”清妩嗔怪的打了裴慕辞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搞的?” 裴慕辞脸上浮现出一抹清淡的笑意,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又在笑什么?”她反而翻了个白眼,瞪了回去。 这人怎么随时都在笑,好像对所有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渗人的慌。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6. 第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7. 第七章 清妩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拾掇好脸上的表情,冲李鹤笑,“能解吗?” 那双让人无法拒绝的双眼里,竟有丝朦胧的水雾,仿佛那毒是在她身上,她比裴慕辞都还着急。 清妩捏起衣角,食指在衣裙硬一些的拐角处来回摩擦,分散些注意力。 李鹤见她那坐立不安的守在那,不忍把真话告诉她。 当然可以解,只是中毒之人需要淘换全身血液,承受剥皮抽筋之痛而已。 李鹤的沉默,把清妩悬在半空中的心,一脚揣回了地面上,在泥土里来回揉捏。 “算了殿下。”裴慕辞坦然无惧,若无其事地抽回手。 他当然知道他的身子。 这毒酷似冰火两重天,发作时能将全身冻的和冰雕似的一敲即碎,唯独脑袋和心脏却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般痛灼人。 偏偏每次毒发,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生生把这苦扛过去。 因为意识一旦涣散,两种毒素失去压制,瞬间就会窜遍全身,五脏百骸也会在刹那间化为齑粉,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至于解药…… 当初母亲喂他这毒时,他也不过垂髫之年,哪还记得解药放哪里了。 裴慕辞边想着,手几乎不自觉的捏紧,却又立马松开。 他在不甘些什么呢? 这些疼,这些辱,他早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那些人付出了比他还惨百倍的代价。 还有一个……只余一个…… 他需要耐心些,再等等…… “咚咚。” 两声礼貌的敲门声,杜矜推开门,素衣上还裹着阳光扑打树叶的残迹。 他走进来,没有丝毫偷听墙角的局促感。 “让我试试?” 裴慕辞静静坐在那,余光似有似无地飘向清妩,落在她腕骨的动作上。 清妩自以为无人察觉,正专注的套.弄着束腰。 她总觉得浴池里穿出来的衣物不太合身,布料膈着腰身处与光滑的皮肤摩擦,让她平生出一股烦躁。 她站在迎门方向,葱白似的手指悄悄的把腰带松了松,再把两端塞进看不见的内衫里。 裴慕辞不着声色的收回目光,笑的如沐春风。 李鹤端详来者,觉着面相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终于在两人互相揖礼时,他看清了容貌,直接“腾”的站起来,“杜令虞?” 谁不知道镇国大将军的独子医术卓绝,只是被他爹牵连,命虽然保住了,但落了个叛贼的名头…… “大赦之后老夫还四处打听你踪迹,没想到竟在公主府遇上了。”李鹤情绪有些激动,把杜矜的双手握在一起,不停轻拍着他的掌背,“择日不如撞日,令虞便去医署就职,有老夫在,没人敢轻视为难你。” 他向来惜才,对杜矜更有长辈对晚辈的诚挚关怀。 杜矜有些尴尬的附和着,朝李鹤身后抛去求救信号。 “我的人,去什么医署。”清妩只是想解个围,但没想到这话一出,房内的三人皆是一愣。 裴慕辞很快恢复了原样,转开视线看向别处,杜矜盯着清妩,似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但最终还是自嘲一般摇摇头。 而李鹤浑浊的视线逐渐聚焦,探究的眼波把杜矜扫视了一遍。 杜令虞的人品毋庸置疑,他百分百相信。 可这唇红齿白的翩翩模样,不就是公主喜欢的类型吗? 一介白丁,怎么拧得过当朝最受宠的公主? 李鹤惋惜的“哎呀”一声,凝重的皱起眉,“公主又把老臣的话当耳旁风,您的身子,最忌过度——” 他话没说完,因为清妩不顾公主之尊,用丝帕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但他依旧用郑重的眼神,向公主传达了他的完整意思。 远离男色、保重身子。 清妩简直都要原地跳脚了! 不是说事不过三吗?怎么芝麻大点的事还拿出来反反复复念。 天知道她站在裴慕辞和杜矜中间,听了李鹤那话的前半截,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去捂裴慕辞的耳朵还是堵李鹤的嘴,手忙脚乱的。 至于杜矜,他是她最得力的“帮凶”,只消以后好好贿赂他一番就成。 所以她当机立断,直接堵了李鹤的话。 清妩松开手,软薄的丝帕在空中慢悠悠的飘荡了几下,落在地上。 裴慕辞俯身去捡,清妩以为他要回内室去,立马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原位。 绣着兰花的丝帕孤零零躺在地上。 “干正事。”清妩扭头看向杜矜,甚至起身给他让出位置,足见她对此事的看重。 杜矜直愣愣的看着按在男子肩膀上的那只柔荑,心里五味杂陈,但在清妩说话时,他又很好的藏住自身,若无其事的坐到裴慕辞对面,颇有礼貌的回望她。 “麻烦殿下回避一下。” 清妩用食指点了点自己,不可思议道:“我?回避?” 她边说,还边给杜矜使眼色,眸底是数不清的幽怨。 杜矜头都没抬,仿佛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常识问题,“裴郎君还没有侍寝,公主理应避避嫌。” 听他这么讲,清妩便明白了。 杜矜这是做给李鹤看的吧,短短一句话,既撇清了他自己和公主的关系,又免得李鹤回宫去和父皇说裴慕辞的闲话。 简直一箭双雕,实在是高啊! 她配合的冲李鹤摆摆手,示意她和杜矜并不是李鹤想的那种关系,然后退到屏风外。 转角处,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回头看了眼裴慕辞。 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那眼神黏的快拉丝了。 但无奈李鹤和杜矜一心扑在裴慕辞中的毒上,而裴慕辞眼神空空茫茫的盯着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三个大活人竟没一个人回应她。 清妩不情不愿的走远了些,走进无门的隔间里。 屏风纹绣着高山清泉图,中间一大块留白虽比蚕丝透光,但还是遮住了一部分视线。 清妩只能瞧见模糊的清肃背影,低着头安静的坐在那里,倒是给屏风的山水画增添了一些她独爱的风景。 她无所事事的把茶盅边配的茶碗一个个翻转过去,又倒转过来,没一会又去扶椅把手上到处摸摸。 里面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走动的声响,三个人不知在捯饬什么,这般安静。 罢了。 清妩现在实在是没事做,既然答应了李鹤要进宫去看父皇,她索性出去找凝春,提前准备好入宫的轿撵和宫装。 “咔哒”。 清妩出去了,门随之关上。 这时,一直沉默的裴慕辞才抬起头,嘴角微微朝上,问李鹤,“李医师,有没有一种药,能让创口永不愈合?” 李鹤不明所以的把头转向杜令虞,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会有人提这么奇怪的要求? 而杜矜以为裴慕辞是靠这种手段才博得清妩的同情怜惜,有些不屑的撇开眼神,却猛然撞进一双极为淡漠的双眸里。 那里面静的一片荒芜,像是被风沙摧残数年的楼兰古城,毫无生机。 杜矜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全身血液在瞬间凝固住了。 “没有就算了。”裴慕辞再次开口。 大不了重新划开一次,只是得寻把更锋利些的刀。 疤口深些,才留的久些。 他神色慵懒,并没有将此当做一回事,视线慢慢从手腕处上移,停在了杜矜搭在腕间的二指上。 杜矜顿时有种被毒蛇嵌咬后,毒素蔓延到全身的痛麻感。 他头皮发麻,猝不及防地收回手。 两人都同时看向对方,陡然对视,裴慕辞眼瞳微微一缩,低垂的睫毛下寒光一闪,冰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匕首般划破所有伪装,只留下黑黝黝的深色。 杜矜盯着裴慕辞仿佛比别人都暗一度的的瞳眸,宛若被人控制一般,情不自禁的答话,“过几日我配好药,差人送到清松园。” “多谢。”裴慕辞的声音无波无澜,如同月光下一汪平静的湖水。 刚才那股森寒的凌厉,就像花眼的错觉般瞬时消散,单薄的衣衫显得他面色更加苍白。 二人说话的语气很轻,清妩屏气凝神的扒在门口,一无所获。 “吱——”门被从里面拉开,李鹤捋着花白的长须,一身松快的跨出来,步履丝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者。 清妩瞬间就松了口气,被拎起来的心也重新归位,“砰砰”跳着。 她让知雪安排车架先送李鹤,而后直接越过老太医,把门完全推开,踮起脚尖冲里面招招手。 “走啊,我带你进宫。” 她神采奕奕,笑容闪着耀眼的光芒,沾满了阳光的炽热,直接栽进裴慕辞寒潭一般深不见底的眸中,将里面的阴霾照亮。 杜矜正在收拾药枕,动作突然停住,关节像被钉在那里一样无法动弹。 他想将女子此刻的笑容印在脑中,但眼前突然迷迷蒙蒙的,像罩了层灰色的雾,遮去了他大部分的视线。 明明心向的人就亭亭立在那处,却逐渐离他越来越远,他连她的衣角都看不清了,更别提抬手去够及只只片片。 裴慕辞见她语气认真,不像是玩笑话,无可奈何的垂下手,轻叹道:“我不会跑了。” 宽大的衣袖顺着他的动作落下,遮住他颤抖的指尖。 清妩笑着摇头,一副任由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样子。 不会跑? 那只是暂时还没有跑的契机罢了。 她就是要把人栓在身边,才能完全放心。 杜矜向来在公主府来去自如,等会没事了他爱去哪便去哪,有她给的公主府令牌,谁也不敢踩压他。 清妩自然也没想到要招呼他做什么。 她视线自始至终都箍着裴慕辞,不容拒绝的,对着轿撵的位置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裴慕辞蹙眉思索了一番,还是妥协了,苦笑着朝清妩走去。 两人似磁石般慢慢走向对方,男子俊逸的身形缓缓盖住木门拖曳进来的光亮,也将女子的俏影消融在了他的背影里,渐渐合为一体。 时间陡然变得很慢很慢,悬窗的光线带着漂浮的微小颗粒,在空气中兜兜转转,撒落在杜矜身上。 他隐在背阴的暗面,整个人像是坐在满是杂尘的角落里。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7. 第七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8. 第八章 清妩让凝春准备的是皇帝赐给她的华贵座驾,里面的空间足以容下七八个成年男子,更绝的是马车四面雕漆皆是罕见的黑楠木,不点息香就有一股香郁而不闷人的特有味道。 而这些千金难求的真品在清妩眼里稀疏平常,跟街面上四处讨食的猫狗一样常见。 街上往来的人很多,停留在某处的人却见不到几个,大多数人行事匆匆,埋着头抓紧时间走路。 倒是把着店铺的老板生意红火,日日座无虚席,但有心人只要细看,就能发现那成群结队的人簇拥在茶铺里,好似在伙着商量什么,亦或是有人手舞足蹈的论辩,有人坐在原位上安安静静的听。 清妩瞄了一眼外面,眼瞳中映出的光亮逐渐熄灭,归于黯淡。 “真的不吃?”她收回视线,捻起一块腌枣糕,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宫城里可没地方给你找吃的。” 她和裴慕辞中间还隔着个放茶点的小几,铁杯里的小炭块热着一壶清口的温茶。 公主府离宫城不远,二婢伙着车夫坐在车外,含月则落后马车几米的距离,戒备着四周的情况。 窗牖半开半合,吹起鎏金滚边的镶玉珠帘。 清妩懒懒地靠在矮塌边,听着帘尾的流苏乒乒相撞,发出悦耳的响声。 车内的布置皆是按照她的习惯,自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殿下,奴婢伺候您换衣。”凝春掀开车帘,若无其事的把小几移到裴慕辞旁边,再端出妆盒把里面的东西依次摆开。 裴慕辞闻言挑起玉帘一角,歪着头往外瞧。 这角度很是讲究,既避免了车内春光外泄,又可以打发他无事可做的闲散时光。 他顺势拿了块雪酥,甜、软、入口即化,但尝了一口便放在了碟边,盯着指尖的碎屑愣神。 清妩正仰着头,让微暖的清风拂开脸颊上的碎发。 知雪进来帮忙梳妆,又用开水烫过的脂玉滚了一遍宫装外衫,熨平几乎不可查的褶皱。 车夫拽紧皮绳,将两匹良驹的速度压下来,稳当地匀速前进,平缓且不扎眼的驶过街巷。 “好了。” 清妩把手里的步摇簪入发髻,五指梳过晃荡的流苏,也不知对谁说了一声。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慢慢停稳,裴慕辞若无其事的放下车帘,回过头。 流紫色的古霞曳地宫裙像那漂浮的云朵,轻薄但有质感,裙幅熠熠,飘扬出沁人心脾的素净花香。 三千青丝高盘成端庄的单髻,薄妆淡抹下更衬清灵清澈的容颜。 裴慕辞没见过她这样的打扮,比在府里时艳些,张扬些。 “在看什么?”清妩叠起脂纸,双唇咬住抿了一下。 裴慕辞又挑开帘子,给她看。 湛蓝的天空被规矩的车窗框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一眼望到底。 清妩无声的弯起嘴角,却有些讽刺的弧度。 而后猛然察觉自己坐在离裴慕辞如此近的地方。 她笑容没有扯开,只是坐直了一些,盯着窗外。 裴慕辞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坐的靠他近些。 马车的斜前方有一处买糖人的小摊,年迈的摊主颤颤巍巍的抖着铜勺,汇成一个个并不精细的图案。 围成圈的小孩发出阵阵高昂的欢呼,从裤兜里摸出零零散散几块碎钱,放到其中一个大孩子的手里,攒钱买下了插在麦捅里的糖画。 裴慕辞拿起软塌上的丝巾,在食指上裹了两圈,擦掉清妩唇边溢出的红脂。 “喵呜——”外面传来一声虚弱的猫叫。 凝春惊喜的“呀”的一声,掀开帘子去看那团蜷缩在一起的毛茸茸,“它也知晓在这能等着贵人呢。” “宫墙内哪有什么野猫。”清妩声音漠然,淡的可以说是不近人情。 凝春像是被一瓢冷水从头浇到尾,一下子清醒了。 她怎么能在公主面前提起猫呢…… 自知失仪,她收回伸出的手,退回车边,观察着公主的神色。 但好在清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已经弯下身去拉软塌下的两个抽屉。 那里面都是她平时坐车赶路时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她不知道裴慕辞爱看什么,便抱了两堆出来,犹豫了一下,又选了她翻的最多的几本,抱在怀里小小一摞。 “给你解闷。”她递出去没有多想,直接放到裴慕辞腿上。 书本的重量很扎实,一下压在新刻的刀伤上面。 裴慕辞胸口沉了一下,气息顿时乱了。 “怎么了?”清妩问他。 裴慕辞一本本拿起,装作翻看内容的模样,将书不动声色的转移到了另一只腿上。 清妩见他没什么异样,站起身张开双臂,等着凝春捧出小匣打开。 刚才知雪下车去安排踩凳,现时车里没人帮凝春给公主束腰。 裴慕辞面色恬然地接过软带,他身量颇高,清妩能在车内站直,他却不行。 没受伤的那只腿抵在车壁上,他半跪在清妩面前,手臂滑过柔软的布料,圈住她的腰身。 盈盈袅袅的细腰上被百蝶穿花的刺绣腰带收束成型,她看了裴慕辞一眼,伸手拨开垂在他眼角的碎发。 “公主,出来吧。”知雪赶走趴在那里的幼猫,扶好脚蹬。 清妩走出去,站在车辕上平目远眺,热热闹闹的街景好似都不能入她眼。 她站的笔直,朵瓣重重的衣裙在金光闪闪的宫墙城围下逶迤拖地,给原本雅致的装扮添上了独属皇家的雍容大气。 也不知她在看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等我出宫带你去逛。” 凝春替她挽上一条鎏金烫纱的偏垂披帛,理顺翻覆的长摆。 清妩望向远处,一直没有转回视线。 而也只有这时候,裴慕辞才抬起眼,看向她,“嗯,我等你。” 盘查侍卫上前来搜了三婢的身,暂时保管含月随身的佩刀,迎公主进宫。 “你留在这守着。”清妩拾步上阶,抬起小臂挡住知雪,丢了个钱袋给她,“给他弄点吃的。” 知雪只当公主是留她守着裴郎君,以免他再从眼皮子底下溜掉。 于是接过零钱,乖乖的守在车边。 谁料清妩又回头望着马车,很是认真地嘱咐她:“不要买甜的。” 知雪还在发愣,清妩已经沿路进宫了。 —— 宫殿的厚石板路上搭着三座白漆金龙拱桥,余晖铺就在庄严的亭台楼宇间,琉璃般炫目的朱墙金瓦,造就了皇宫独有的巍巍肃穆。 皇寺钟声绵长悠扬,回旋在堆金砌玉的宫殿之上。 厚云笼罩下,辉煌宏伟的高墙也显得沉闷。 清妩支走领路的宫女,轻车熟路的走到忠议殿西厅——皇帝理事后小憩的地方。 明惠帝年近四十,长发未束半披半搭,明黄色的齐服搭在扶手上,露出里面压襟整齐的窄袖长衫。 不像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倒像是游山玩水风姿卓然的纵情诗仙。 他埋首书案,随着手下的卷轴一本本翻过,眉头也跟着竖成了“川”字。 他久不亲政,猛地想理清其中弯弯绕绕的关翘,还有些吃力。 清妩提起裙边,绕过悬龙般直杵屋顶的巨大擎柱,蹲到矮阶背后观察周围,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迈。 空荡的侧殿里回荡着墨条与黛石砚台摩擦的声音。 日常服侍皇帝的大太监前些日子划伤了脸,仪容不整的人是不能在御前伺候了,于是把他悉心培养的徒弟推到了皇帝跟前。 云听把肘间雪白色的拂尘换到另一侧,恰好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的公主殿下。 清妩生怕他年轻不懂事给皇帝通禀,紧张的把食指比到唇边,让他噤声。 云听只觉得眼前重峦耀眼的烟霞一闪而过,他不敢多看,倏然间收好情绪,埋下头。 小太监虽然面生,但十分识相嘛,细看之下长相也很清秀。 清妩投去个赞许的目光,又继续龟爬似的朝明惠帝身后缩。 “爹爹!”清妩使劲一跺脚,张牙舞爪地扑向龙椅。 “容昭来了。”明惠帝将毛笔挂在支架上,惊喜回头。 清妩挤过去和明惠帝坐一条长凳,不满的嘟囔:“爹爹都没被我吓到。” 明惠帝朝旁边挪了些位置,好让清妩舒服的盘腿坐在龙椅上。 “除了你,谁能随随便便进来?”他指了指殿内站位密集的御林军,更别说殿外还守着无数的重甲兵和弓箭手。 云听动作极快的收拾好桌案,摆上膳房呈的点心和新茶,朝并坐的二人曲背,“公主想必要和陛下说体己话,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他向左右一挥手,集着殿内的常侍往外退。 众人训练有素的盯着前排人的背心,没有人敢去吱声说公主以女子身坐龙椅不合适。 因为从前大胆置喙的人,坟头的草都快齐腰高了。 他们从小净身入宫,没儿没女的,可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殿内只剩下父女两人和一些木头桩似的禁卫军,清妩在苞裙下左右一蹬,熟练的踢掉两只屐鞋。 皇帝静静地注视着唯一的掌上明珠,突然感叹:“容昭马上及笄,可以招驸马了。” 语气中不知是期盼多,还是空落多。 “女儿就这样陪在爹身边,不好吗?”清妩捡好听的话说,想逗明惠帝开心。 皇帝笑骂她滑头,从卷轴最底下抽出一本,铺开给清妩看。 那是一张粗制的行军地图,标明了每一个卫所的哨点。 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这般轻而易举的摆在清妩面前。 明惠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用砚台压好卷角,指着很边缘的一处地方,“我给容昭选好了一块封地,远是远了些,但富饶丰美、人杰地灵,看看喜不喜欢?” 清妩怎会听不懂父皇的言外之意? 那地方离京远,与硝烟四起的南方隔江遥望,战火怎么也蔓延不到那里,父皇哪是给她选封地,分明是给她挑了一处避难所。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8. 第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9. 第九章 清妩顺着皇帝的意,将图纸上下浏览了遍,“爹爹要赶我走?” 她用指腹轻轻摩擦粗糙的牛皮纸,心中堵得慌,眼底涌起一层潮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哪是?”明惠帝瞧着她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赶紧解释,“篁州是你小姑姑的母家,爹希望你能把它守好。” “到时候你要回来接爹爹,葬到小姑姑身边去。”他顿了一下,像是对自己说,“我这辈子亏欠了阿妹许多,也只有到地下去补偿她了。” 清妩听到此,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可她又不愿意让明惠帝看见,自己弯着脖子掉眼泪,下巴都快抵着胸脯了。 明惠帝摸摸她的脑袋,“又在乱想什么?” 清妩两只眼红彤彤的,一抽一抽地小声问他:“南境异动了?我们是不是要败了。” “你倒是会操心。”明惠帝转拍为打,没使什么力气,“爹爹凡人之躯,怎可能长生不老?” 再说十年前的旧事,早已熬干了他的心血,故人一个个离去,他盼着解脱。 清妩半信半疑的瞅着明惠帝,但他神色不像是诓骗,还跟她开起了玩笑:“更何况公主成婚之后若不带驸马去封地,弹劾容昭的奏折非把爹淹了不可。” 驸马驸马!就想着驸马,巴不得我早些嫁出去! 清妩不满的撇嘴,但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 她尚未及笄便在外立府,本就僭越祖制,若在驸马人选上还一味任性,那只是为难疼爱她的父皇,所以她一直有些避讳驸马这个话题。 知子莫若父,明惠帝当然知道清妩在想什么,笑她:“容昭还没有喜欢的人?” 清妩把头转到一边去,重重的哼一下。 明惠帝揶揄她:“容昭最近不是老围着个郎君转悠吗?这还不叫喜欢呐?” 清妩取了支笔架上的干净羊毫怼在桌案上霍霍,她甩甩头,想把脑海里逐渐浮现的那张脸丢出去。 “也不说带来给爹把把关,果然女大不由爹呀。”皇帝瞧她那副被戳中的模样,笑的宠溺。 “他...”清妩吞吞吐吐。 昨日才抓回来的,可别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明惠帝像是随口那么一说,并没有深究,在此事上反而比寻常百姓家的父母更加宽容,“封地离京城远,你既然宠那个小郎君,就带他去,远离是非好好逍遥。” 清妩嫌皇帝啰啰嗦嗦的,摊开双手举到明惠帝面前,打断他在裴慕辞的话题上来回纠缠。 “又没钱花了?”皇帝一巴掌拍上去,打开她捣乱的双手。 清妩索性直起身子跪在龙椅上,显得自己气势足一些,“礼物呢!我的生辰礼物呢!” 距及笄礼还有几天,她不过是提醒提醒皇帝别忘了给她准备诞礼,没想到明惠帝还真拿起桌上的小音锤,敲了两下铃钟。 “叮叮——” 空灵的铃声飘到殿外,撞出轻盈的回音,云听领着三个常侍合力把一个木箱抬上殿。 足有一人长的厚箱久未见世,细闻有股杂物间的灰尘味,但外表却精细雅致,可见原主人对此箱的爱重。 “这是你姑姑留给你的东西。”明惠帝止住含月和凝春准备开箱的动作,“女儿家的东西,容昭到时候带回封地去悄悄看。” 含月去接下钥匙,与抬箱的几人站在一起。 “尚食房备了晚膳,容昭留在这陪爹爹吃?”明惠帝这几日忙于政务,膳食都是云听安排送到忠议殿来。 “不吃!宫外车撵还在等我呢。”清妩以为皇帝没给她单独准备礼物,不领他的情,气鼓鼓的往阶下走。 “是车马在等,还是有人在等啊?”明惠帝低笑,故意拿话去堵清妩。 她刚好走到木箱旁,听到这句话,气得一脚踹上去。 “砰!” 脚踝处的凸起传来钻心的疼,木箱却纹丝不动。 清妩不禁回头看了两眼那箱子,小姑姑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怎的这么沉? 她招手让含月来,但这丫头木愣愣地杵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 “干嘛呢?”清妩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让她带人把东西抬去马车上。 时下也没有多想,领着凝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声音却遥遥传回殿内,“爹爹没有备礼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皇帝何曾这样吃瘪过? 侍从皆知明惠帝和公主呆在一起的时候,是最随和不过的了。 连向来谨慎的云听都埋头笑着,“公主性子好,爱闹爱笑的,到哪都吃不了亏。” “是啊。”明惠帝看似应和,实则更像是长叹了口气,语调里都是说不出的担忧。 他盯着清妩一蹦一跳的背影,直到那抹靓色消失在砖红色的甬道尽头。 云听听出皇帝的情绪不太对,即刻遣散了进殿伺候的宫人。 皇帝满意的赏了些金瓜子,身子有些沉的跌回龙椅上,嘴里念叨了两声罢了。 随即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脸惆怅的摇摇头,“还是要赶紧把容昭送走。” “可公主未必肯乖乖的去封地。”云听岿立在桌前,安静的研墨。 他从小就待在宫衙里,读过几本书,识些字,对那件从没有人敢提的旧事多少也知道点。 但他也不会将此挂在嘴边,嚷嚷的人尽皆知。 明惠帝看中云听,愿意提拔他,便是因为他知晓分寸,办事牢靠。 朝中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现下这计划,需要完全信任的人去执行。 皇帝亲自捡起掉在地上的羊毫,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你去把杜矜叫来见朕。” 云听根本没想到皇帝想到人竟会是杜矜,傻在那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皇帝又追加了一句,“不管愿不愿意,绑也给朕绑来。” —— 清妩一行人前脚踏出忠议殿,云听后脚就派了个机灵的小黄门去公主府通传。 杜矜似乎知道明惠帝传唤的事情,没说多余的话,十分配合地进了马车往宫里来。 “陛下,杜公子稍后便到。” 皇帝听见消息,一颗心终于落进肚子里,困意开始一浪一浪地侵蚀着眼皮,他挥手喝退留在殿里的人,走到内室软榻上歇息。 云听拿了个精致的镂空雕龙方盒,往及腰高的香炉里撒上些安息粉,又嘱咐好守在殿外的宫人,转头去追替公主府送赏赐的队伍。 那木箱里装着价值连城的东西,万一运气不好遇到胆大包天的人就遭了。 他还是得亲眼瞧着一行人安安全全地出皇宫才能放心,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能再见一见…… 可当云听火急火燎的出了忠议殿,从左到右环顾一圈,哪还有含月的影子? 那么沉的箱子,几人必定走不快,他站在阶前伸长脖子垫着脚,试图找寻几个人的踪迹。 座座宫殿楼宇有数不尽的死角,正前方的红墙绵延不尽,与辽阔的天色并成一条模糊的直线。 要想在这偌大的宫殿中找到几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他一阵自责,垂下头,骤然和一抹阴鸷的视线对上。 那人穿着崭新的圆领马褂,帽檐压得很低,从云听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那双空洞的眼。 很奇怪的是,他眼睛大部分都是泛着灰气的眼白,黑眼珠极小,瞳线周围浸着血一样的红,周身像掉毛的秃鹫般,阴恻恻的。 “师父。”云听颤着声音喊了声,浑身上下似被一桶冷水从头浇了个透,连嘴唇都跟着抖。 老太监在阶前稍停片刻,立即转身离开,显然是不想惊动殿里的人。 云听咬咬牙,提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宫道上,云听不敢越矩,始终保持落后三四步的距离。 他双手交拢着搁到腹前,背脊却没有像普通小太监那样佝偻着。 廊道上难免遇到皇帝跟前伺候的宫女们,他神色如常地和她们交代几句,然后紧赶慢赶地追几步,随老太监来了一座荒凉的殿宇前。 “听说你最近很得陛下喜欢呐。”老太监忽然转头,阴沉的脸色倏而放大,嗓子里犹如吞痰般沙哑,带着股渗人的腔调。 他原以为这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才往陛下跟前送的,谁知也这么爱出头冒尖,短短几日,都能进到皇帝卧房里伺候了。 云听一听到这话,笔直的朝地上跪,“咚”的一声,无数碎石子瞬时扎进膝盖里,疼的几乎跪不稳。 “咱家这,可留不住你这样的人。”老太监往旁边堆满木料地啐了一口,俯视着面前这个心口不一的徒弟。 他心里也在盘算着,这是第几次,被这小畜生伪装的纯善模样给骗了? 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老太监没有因此放低音量,还叫骂的更难听了些。 路过做活的奴才们不敢走来这地方,但不妨碍他们竖着耳朵听这边的笑话。 宫里传递消息的速度往往很快,过不了一会,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就会成为各宫消遣的茶余谈资。 云听小腿和大腿间跪成直角,上半身却挺的跟颗傲寒雪松一样,眉眼间没因所受的屈辱而松动半分。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9. 第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0. 第十章 含月路过尚衣局,几个脆莺似的宫女捧着绫罗匹缎追在后面,说是手艺活最好的姑姑给公主做了的几件成衣。 宫女们年龄小,好不容易要到这份好差事,知道含月是容昭公主身边得脸的大丫鬟,都顶着个星星眼,巴巴望着她。 含月领悟了意思,拿出些碎银子分给她们,眼瞧着前面先走的公主都没影了,连忙推诿几句告辞。 她本是不爱和外人多寒暄的,但自小跟随公主生活在这禁宫中,她深知这些咋咋呼呼的宫女们,能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发挥关键作用,为了公主,她不能和这些人交恶。 两个常侍白白净净的,一看平日里就不是做重活的,才走了没多久,双腿被箱子压的颤颤巍巍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公主。 正当两人想卸下挑子略作休整时,含月自作主张,把人领着往凤鸣宫那个方向去。 且不说寻常人压根不敢往那条路上走,就算遇到哪个不长眼的,也不会在皇后寝宫的旧址上为难公主府的人。 人人皆知,那是皇宫中的一块禁地…… 含月虽长了张显小的圆脸,可她随时都虎着个脸,眼神在盯向谁的时候,还有股外露的杀气,那两个常侍都不太敢跟她搭话。 她步子迈得快,两个人扛着挑子跟上她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嗓子眼都在冒白烟,也没多余的力气谈笑风生。 三人一路无话,不一会就瞧见泛黄的牌匾上刻着“凤鸣宫”三个大字。 通向宫外的小路横穿凤鸣宫废弃的后花园,块状的砖石板路经久未修,但有一些被人踩踏过的杂乱脚印。 可能刚刚有谁比他们先一步走过这里。 不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乎有一道不堪入耳的呵斥,随之是夹杂在风声中的脆响。 不像是对话交谈,反而有种哪房的主子在教训不懂事奴才的错觉。 为什么说是错觉呢? 皇宫中十年没进过新主子了,就算是老一批留在宫里的人,都只是借路穿行,可不敢在这地方逗留太久,更别说是大肆张扬的教训谁。 不知道这又是哪宫里不懂事的奴才。 两个小太监从未踏足过这片区域,此刻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瞧见什么剜眼珠子的事情惹祸上身。 他们止不住地去打量含月脸上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硬着头皮蹒跚前行。 二人发呆一样瞧着远处一棵干枯的藤树逐渐靠近,只恨耳朵不能像眼睛那样闭起来,免得听到不该听事情,平白送掉脑袋。 可安静的院坝里连麻雀拍翅都清晰可闻,更遑论是这般大的动静,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他们心中擂鼓似的七上八下,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肩上的扁担,手心里的冷汗不停往外冒。 久在宫中,又是最底层一点点爬到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这声音两个人自然熟悉。 那是巴掌扇到脸上时,打出的脆响。 一下接着一下,没有丝毫间歇,也没有一点留情。 他们二人已然不是怕受牵连,而是被嵌入脑海中的恐惧给吓出汗的。 含月避开石板起藓的边缘,看见平铺的石砖上有步履均匀的两排脚印,她把脚底印在已有的脚印上,贴着墙根走,五指随意的搭在墙面上滑着。 靠下的墙体有些开裂,边缘有些锋利的缝隙不断擦过她的指腹。 越往深处去,那一声声清响便越为清晰。 终于有一块透光的缝隙能瞧清里面的情形,含月对宫里磨搓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不经意间歇乜过去,脚底就跟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呢? 两刻钟前他还温顺的站在皇帝身边,看起来前途无限的样子啊。 常侍被箱子压的直不起腰,眼见着含月站着不动了,他们心想着也卸下箱子稍微休息一下。 他们揽下这活时,压根没料到这看起来轻飘飘的箱子,竟装着如此有分量的东西,可将他们俩累的半死。 “你们顺着这条路出宫去,若是遇见公主,就说我有其他事耽搁了,喝个茶的工夫便出来。”含月不等他们取下条担,微微侧身挡住那条缝隙,把整个钱袋都丢给二人,面色无常地开口。 她不愿其他人看见受罚之人的狼狈。 其中一个常侍接过袋子不着痕迹的掂了掂,也不打开,直接揣到兜里。 都说容昭公主出手大方,这趟他们俩没白来。 二人拿到银两之后也没再多想,把担子往肩上一架,乐呵呵的谢过赏,越过侧身的含月,并称一定把姑娘的话带到公主那。 —— 凤鸣宫原有几个洒扫的奴婢,因着整座宫里长久的没住进个活人,她们也是偷懒的时间多,时不时就凑在一起嚼舌打发时间。 “那不是原来陛下身边的汪公公嘛?”有个稍长的宫女认出了老太监,惊喜的叹了一声,“好不容易遇见,去说两句好话,说不定能把你我姐妹带出这破败的地方呢。” 凤鸣宫清闲是清闲,可也捞不到好处呢,她时常羡慕御前几个丫鬟,辈分虽不如她,但做了活都能领到赏,哪像她在这个冷宫一样的地方盼不到尽头? “哟——汪公公的手段姐姐受得住?以后还想不想出宫嫁人呢!”另外的人听到这话,浑身鸡皮疙瘩都簌了一下。 单看他收拾人的狠劲,便是普通人抗不下来的,跪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刚刚进来时还是风光霁月的谦谦模样,再看看现在,半张脸都沁成暗红色,下颌线到鼻翼的位置错落分布着狰狞的竖印,仔细对比下还有明显的肿大。 鬓边的皮肤上都泛起了紫黑色的淤血。 汪佺面露讥嘲,眸子撇了云听一眼,语气中带着鄙薄,“原是让你替咱家伺候陛下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忘了本,那往后不用再去御前露脸了。” 云听仿若未闻,巴掌不间断的往自己脸上甩。 嘴角溢出的血迹很快蜿蜒到下巴,挂在颌角。 汪佺还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谁在娘娘宫里放肆!”冷淡的女声扬起,带着腊月间冰雪融化的寒意,像是一股冷风窜透萧瑟的庭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 含月迈过印迹斑斑的门槛,一脚踢开瘫在阶上小石子。 指节大小的五棱石块擦过汪佺的烟墩帽,把他帽檐打的一歪,随后飞进外殿纸糊的明窗,击在宫女们背后的墙壁上,砸出一个不明显的小坑。 石子儿落在砖地上,发出不容忽视的一声清响。 含月一身飒爽的窄领劲装,腰上束了根手掌左右宽的纯黑腰封,裸色的护腕将小臂上不明显的线条包裹的干净利落。 宫女们本就是偷听墙角,如今被吓了一跳,惊弓鸟一般四散回内殿,不敢再趴在窗檐边看热闹。 汪佺面不改色的整理好仪容,堆起皱巴巴的笑来,“这是公主身边的含月姑娘吧。” 此刻他总算抬起头,露出右脸一大片烫伤,凹凸不平的中央还有几道猫抓似的伤痕。 每当他做出较大幅度的表情,皮肤下就像是无数只毛毛虫在争相涌动。 “汪公公客气了。”含月随清妩常住凤鸣宫的那段时间,汪佺还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大太监,后来叛乱中护龙有功,皇帝亲赐下“忠心无贰”的书轴画卷,荣宠盛极一时。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最近他倒是想得开,将底下依附他的小太监们往皇帝跟前送,谁曾想背地里竟是这般模样。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含月倒没有被他那骇人的样子吓到,没有多余的表情的看向汪佺,“公主今日进宫陪陛下,说不定就想来娘娘的宫里看看,公公将动静闹的这般大,若是让公主撞见……” 她说这话时,没有分一点余光给跪在地上的云听,仿佛她就是得了公主的令,事先过来探路的。 汪佺静思片刻,接过含月的话顺水推舟说道:“奴婢这副模样确实不宜叨扰公主,烦请姑娘带声安。” “应该的。”含月侧开半步,有股让路的架势。 汪佺撇了眼云听,含月立即不带情绪的开口,“奴婢是个粗人,方才陛下赏东西时这小公公也在,便想请他去帮公主点点数。” 她的话不多,向来直言直语。 “公主若看得上,是这小子的福分。”汪佺脸上依旧笑眯眯的,眼神却跟刀子似的往云听身上扎。 天知道娘娘薨后他日日往公主府跑,容昭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他托人送进府的补品,转眼间就被送给了下人,还告诉他别再献殷勤了。 没想到这小畜生御前行走没几日连公主都巴结上了? 汪佺将干瘦的指节捏的咔咔作响,若不是顾于含月的面子,他真想扑到云听身上,把那张碍眼的文秀面孔撕碎。 “那公公慢走。”含月不咸不淡开口,却说的跟逐客令似的。 汪佺心里憋了口气,格外用力地踏在石砖上。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1. 第十一章 含月静静立在原地,身量看起来有些瘦弱,却格外挺拔。 她耳力好,若汪佺回头或是想藏在红墙后,任何细微的动静都瞒不过她。 等汪佺彻底走远,含月转过头,语气还是如刚才那般生硬,“怎么回事?” 云听垫坐在脚后跟上,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 稍微一动,被火炙烤般的炽痛凝固住了关节,他竭尽全力稳住手背上颤抖的青筋,却无法控制急促的呼吸。 含月半蹲下,把虚握成拳的小臂伸到云听面前。 他没有抬头,掌心撑在地上一点点站起来,“公主是有什么吩咐吗?奴婢这就过去。” 石块的棱角膈进肉里,留下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洼。 “没事。”含月见他疼的佝偻在原地,又想去扶他,可他执意要自己起来。 含月不知所措的收回手,“先去旁边处理下你的伤吧。” “奴婢这样的身份怎敢在凤鸣宫久留。”云听一直垂着眼,似乎因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而在躲避什么。 他着急起身往外走,但久跪的酸痛感和脸上的麻木交织在一起,腿下一个站不住,让他好不容易支起来的身子一软,紧接着又往下摔。 含月眼疾手快,攥住他的手腕,一把托住他。 云听在两人相碰的那一刻,猛然捏住掌心,而后慢慢松开。 含月扶他到院子里最大的一颗榕树下,让他坐,“公主不会过来的。” 那棵老榕树枝丫早已腐朽,只留下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像是土地公公手里的老旧拂尘,还散发出一股道观香炉里檀香的清香味。 含月是影卫,身上随时揣了些舒缓止血的药膏,但分量不多。 “这是活血祛淤的药,给你用。”她从腰封里摸出块方正的铝皮盒,揭开薄如蝉翼的外壳,里面是糍粑那样比较粘稠的米黄色膏体。 公主看不上太医院给的那些跌打药,又顾忌到她是女孩子,生怕哪处理的不留神就在脸上留了疤痕,专门让杜医师给她特制了几盒药膏。 “奴婢躯体残缺,回去自己处理一下即可,哪用得上这般金贵的药。”云听觉得自己的手心脏,反过来用干净的手肘去推她手腕,让她赶紧把东西收回去。 含月性子豪爽,看不惯他这般扭扭捏捏的样子,直接掌住他的手背,把他蜷缩的手指根根掰直,将药膏拍到他手上,“胡说什么!残缺了也是人。” 含月很少与人直接接触,没有知雪凝春她们那么能言善辩讨人开心,连这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宽慰话,都带了一丝笨拙的局促。 云听拍拍嵌在手心的石砾,又在衣摆上擦干净灰尘,像对待什么珍贵的珠宝般,小心翼翼地打开铝盒,用指尖取了薄薄一层。 整个右边脸都没了知觉,他看不见具体伤在哪里,只凭着知觉往刚刚自己下手的那处抹,也是伤的最重的地方。 他那手法,简直像把高浓度的白酒,直接倒在了露骨的伤口上。 无法言喻的刺痛在这一刻被激活,翕动的双唇瞬间失去了血色。 指尖顿时失了分寸,药膏沾在高挺的鼻翼上。 含月终是不忍心,用粗布缝制的素帕揩掉他嘴角残留的血沫,又尽量轻柔的擦掉歪出去的药膏,“这药是刚开始是有些疼的,忍忍。” 她犹豫片刻,拿过小盒子,食指在膏体上转了几圈,往云听鬓边的淤紫上涂。 云听偏了一下头,躲开。 “奴婢身份低微,还是不劳姑娘费神了。” 说完,他轻轻咬住下唇,神色一黯。 含月才不管他在说什么,她从小和一堆男孩子一起训练长大,对男女之间界限没有寻常女子那般分明。 她小弧度的挪挪脚底,去查看云听脸上的伤。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含月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右脸上。 一大片青红的淤青下,能看见交错重叠的指印。 云听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恍惚能看见少女脖颈后透明的绒毛,他暗暗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含月很少做这般细致的活,看他轻微抖动一下,以为手下没轻重,弄疼他了,“偏偏把脸伤成这样,还怎么去陛下跟前伺候呀?” “师父让奴婢暂时不用去忠议殿了。”云听忍着疼,脸上的肌肉隐隐痉挛。 “为什么?”含月不解,“他不是你师父吗?怎的还这般对你?” 云听沉默,盯着地面不说话,眼角随着含月的触碰微微抽动。 他知道,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 可若没这张脸,他根本没办法傍上风头正盛的汪佺,更没有到御前接触皇帝的机会。 “好了。”其实伤口上好些地方还没有抹匀,但含月也不好意思再上手了,“之后若有机会进宫,我再给你带这药进来。” “不……”云听脖子往前倾,正欲拒绝,含月已经把铝盒扭紧,将手里这药随意地放在他怀里。 云听捧手去接,指尖与她相碰。 她常年握剑习武,掌心指腹都比其余同龄女孩粗糙,还有些深浅不一的划痕。 含月惊的一拍腿,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耽误太久了,我得走了,你好好养伤,其余的别管了。” 云听提声还想说什么,但含月背过身整理好裙角沾上的灰土,脚下一晃,就沿着墙边的脚印去追那两个抬担子的小太监。 云听见她转身融入了满眼的盛京中,纤瘦的背影带着些行伍之人的力度,他不禁有些恍惚。 春日刮来的风还带着有些潮湿的冷意,榕树新开出来的新芽挤掉焦黄的枯叶,随着长风的旋涡飘旋着往下落,亦如多年前的一个春日,牙牙学语的小女孩,眯着双好看的杏圆眼,张开藕节似的双臂,脆脆的叫他,“云听哥哥。” —— 长街被值守的奴才打扫的很干净,煦风卷不起一点灰尘,来往的下人都跟哑巴了似的,空荡荡的寂静中夹杂着令人心慌的肃杀之感。 清妩用指尖敲了敲扶手,抬轿的四人同时停下脚步。 此处是在一个分岔路口,抬眼几乎就能看见远处那块稍显落魄的牌坊,公主没有其他的吩咐,四个人自然不敢乱动。 “公主,要去看看吗?”凝春想去扶她,抬起的手臂久久悬在空中。 清妩脸色已经无恙,面无表情的嗤笑,“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轿夫们步履稳健的踏上了另一条路。 夹道不似来时的御道那般宽阔,错身的无论是宫女还是黄门,都背过身对墙而跪,高呼公主千岁。 清妩嘴角微垂,突然有些烦躁,“落轿。” 她毫无预兆的出声,自己提着华丽的裙摆跳下软轿,“陪本宫走出去。” 凝春迟疑了一下,扶起清妩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 轿夫们面面相觑,可又没得到吩咐,不敢就此打道回府,只能抬着个空轿子跟在两人后面,以备公主不时之需。 与此同时,长街的尽头,另一波人也凑巧由此出了宫,嘴里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比园子里飞来的乌鸦还吵。 “大人这次立了大功,指不定哪日县主就成郡主了呢。”众人簇拥着一只花枝招展的花蝴蝶,厚重的胭脂粉盖住了她原本的肤色,分不清真实年纪。 那女孩深情倨傲,不屑和周边妇人们客套,领着自家的府兵走在前头,眼角眉梢都透露着算计,瞧着便是哪位京官家得宠的小姐。 她才踏出宫门,就撞见阔地上停着一辆绰气的马车,侍女和车夫都守在厢外,明显车内还坐的有人。 那些贵妇们自然认出了这是谁的马车,心知是她们招惹不起的人,立马收起巴结的嘴脸,一窝蜂的散开了。 只那官家小姐如同扬眉吐气一般,带着抬赏赐的人拐了个道,径直往马车那去。 秦素素知道车里看不见,只远远地微蹲一下,敷衍的行个礼,“公主怎么有空进宫来了?” 没想到吃了份冷羹,车内根本没人应声。 秦素素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些后悔这般莽撞地挑衅。 但转念一想,父亲在前线立了功是事实,她都把皇帝的赏赐抬到马车前想炫耀一番了,若还没见到人便灰溜溜的逃了,以后岂不是见面就低人一等? 知雪知道这位娇蛮小姐的性子,开口制止,“秦小姐,车内是公主的贵客。” 秦素素偏下头,好奇起来。 听说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容昭公主新豢了位幕僚,养在府里精贵得跟什么似的。 她虽嫉妒公主的出身与享受的荣华富贵,可也不得不承认,在皮相与气韵上她确实自愧不如。 容昭就像是上天赐下一块瑰宝,天生就代表着皇室无上的尊贵与荣耀。 话又说回来,连容昭这样的人都百般珍惜的待诏,得长成什么样? 秦素素兴致更高了,她甩开抬箱的那些人,不由自主的往车边走,停在五六步远的地方,恍惚都能看见薄纱下若隐若现的俊逸轮廓,她情不自禁地想掀开那帘遮挡。 知雪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车厢,盼着裴公子此刻可千万老实些,别露了脸让外面的人瞧见。 秦小姐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县主三思。”她又给秦素素福了一下。 同时也是变相提点秦素素认清自己的身份。 区区县主,吃了熊心豹胆敢冲撞公主的马车?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1. 第十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2. 第十二章 “思什么?”秦素素没想到容昭的一个奴婢都敢挡她,完全把车骑将军对她的叮嘱抛在脑后,气焰霎时嚣张起来。 知雪依旧不卑不亢的站在秦素素跟前,低着头不去看她。 车夫挪了几步,压紧窗口处的纱帘。 公主府诸人向来相互帮衬,对外都是铁桶一块,可他总觉得这位裴郎君虽与他们相处了半年,但依旧像是悬在半空中的清月一般,馨然优雅,不染尘世凡俗的烟火气。 车夫欲言又止,想了半会,又觉得这郎君年纪轻轻的便体弱多病,要不是公主多加怜惜,说不定昨年冬天都活不过,也是怪可怜的。 他在心中感叹一番,才开口宽慰,“裴公子莫慌,奴才和知雪姑娘会护你周全的。” 裴慕辞微微一愣,慢悠悠的翻了页书卷,“多谢程叔。” 那声线如同滑落在瓷盘上的雨滴,带着几分疏离和氤氲的湿气。 车夫受宠若惊的挠挠头,笑的憨厚。 秦素素跟着父亲见得都是军营里满身汗气的壮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仙乐般婉转柔和的声音,忍不住就要去一探究竟。 反正连皇帝都要她依仗父亲驱除南蛮才能坐稳天下,谁又会为了个没背景没身份的男人得罪她? 只有这两个公主府的下人不知好歹,一再螳臂当车。 她不由得怒火中烧,趾高气扬地指着两人,“嬷嬷,给我教训下这些人。” 知雪身形到底羸小,被人用手肘往旁边一掀,就摔个踉跄。 守门的侍卫远远望着有两拨人在争吵,气势盖天地把缨枪往石砖上一坐,“何人在此处喧哗?!” 他们昂首挺胸走近一瞧,才看清是公主府的马车和车骑将军家的大小姐。 侍卫们只恨自己刚刚何苦吼那一嗓子,眼见着两边都得罪不起,他们立马躲去一边缩的和鹌鹑一样。 程叔见知雪摔在地上,顿步想去扶,但还是第一时间挡在桅帘边。 公主的东西,怎容其他人觊觎? 秦素素身旁一个身材壮硕的老嬷嬷见小主子一再被打断,高斥一声,抬手就要往车夫脸上打,“你算什么东西,拦我们主子的路?” 她掌心有层肉眼可见的厚茧,若真挨这实打实的一巴掌,脸非得肿起来不可。 程叔就是府上驭马的车夫,哪会什么功夫,也没那本事躲开。 举起的手掌、面目狰狞的老嬷嬷、一脸鄙夷的秦素素,时间在此刻流淌的很慢,每一帧都格外清晰。 他耸起肩,真准备硬挨这一下,拖延点时间。 等到公主出宫,自会收拾这几个。 秦素素见车夫居然不躲,既解气又舒坦,仿佛那巴掌是打在容昭脸上似的。 老嬷嬷的手刚要落下,却被一道快如流星的力道击中,闷叫一声。 看似小石子一般的东西,既不起眼又没多大力道,却把气势汹汹的老嬷嬷打得倒退两步,紧紧捂住自己的手腕,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车尾处的那道纱帘。 若她没猜错的话,那股劲风是从马车内打出来的。 一枚不起眼的缀珠纽扣在地上滚了两圈,卡进了砖石的缝隙里,谁也没发现。 裴慕辞伸出一只手反扣在车门上,慢慢卷起毡帘。 他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争吵,沉敛秀美的容颜从灰暗处露出来,带着高不可攀的清冷气度。 阳光透过朦朦的云层,在刀削般的轮廓上投出晦涩不清的光晕,模糊的线条给他镀上一层梦幻而又朦胧的美。 他冲程叔颔首,眼睫冷峭,极美的瞳孔里眼波温润,像是玉佩在光照下闪过的那种耀眼光泽。 手中裹起的卷轴随意放到矮桌旁,裴慕辞微微弓起背,钻出马车往下走。 素衫清冷儒雅,垂感极好的白色丝料在摆动下折射出波光粼粼的清辉,像清凉的月光打在一浪接着一浪的湖面。 暖阳掠过他欣长的身影,却没留下一点温度。 周围的人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由自己这边吹出一阵风,刮散了面前这位疏冷缥缈的谪仙。 裴慕辞静静的扶着车壁,黑瞳里闪着细光,周身若傲然独立的天山雪莲,带着三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他垂着眼帘,笑得散淡,“好吵。” “裴公子,你怎的出来了!”知雪率先从震惊里挣脱出来,根本没来得及想裴慕辞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挡开嬷嬷,她从嬷嬷退开的第一时间就赶紧爬了起来,和程叔一起挡在了裴慕辞前面。 裴慕辞像是在思考,直愣愣地盯着两个比他矮上不少的人,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思考,“你们不必这样。” 他自认为功夫不错,至少解决眼前这几个腌臜婆子是不成问题的,倒不用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随从顶在他前面。 还搞得他束手束脚的。 知雪哪还有心思琢磨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恨不能立马把他塞回马车上,“我们都是公主府的人,当然得护着你。” 她心中想着公主的命令,根本没有仔细措辞就脱口而出。 裴慕辞眼中的薄冰如同被钉锤敲上了一番,刹那间裂成了碎片,露出里面如水般沉寂的柔和。 秦素素完全看呆了,她注意力全锁定在那抹青松般傲然自得的身影上,听不见那三人具体在议论什么。 她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刚柔相济、浑然天成。 她心脏中像是奔腾过一股滚烫的热流,烧的她指尖都在颤抖。 许是因为惊艳,许是因为嫉妒。 “喂,容昭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两倍,你来跟本小姐吧。” 秦素素字句清晰,说的响亮。 不光知雪和程叔愣住了,连退到秦素素身边的老嬷嬷的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自家小姐是被容昭欺负的昏了头吗,怎敢说出这样的话? 乘容昭不在的时候,欺负欺负公主府的人就算了,怎么还要去抢这个郎君? 裴慕辞不像是被冒犯到的样子,兀自下了马车踩在石砖上,嘴角牵起一丝可融寒冰的温柔笑意,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浑不在意。 老嬷嬷悄悄去拉小姐的袖口,却被猛地一甩。 秦素素反过来给老嬷嬷讲道理,“容昭还未出降,皇帝必不会准予她私养面.首,我这去告她一状,既得个神仙样貌的郎君,又可出一口恶气,一举两得啊!” 她越说越兴奋,甚至以为裴慕辞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其实裴慕辞只是定神地望着远处。 顺着他视线看去,一望无际的宫墙大殿像是座防备森严的巨大牢笼,黑暗的阴影在与阳光对峙时,不断吞噬着金丝般的光线,而那道比金乌还艳的华贵身影,正顶着那股沉重压抑,由逆光处,婀娜走来。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2.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3. 第十三章 来者步仪端庄,金钗轻摇,晃步间没发出一点碰撞的声音,人却走到了面前。 “哪个贱婢不要命了,在本宫车前聒噪?” 远处的侍卫已经遥遥跪了一地,他们只管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公主去找他们的麻烦。 清妩反手扶了扶雍容高耸的发髻,步摇挂坠上镶的宝珠吞噬着红砖槟瓦反射的金光,有种包容万象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她的威仪。 秦素素眼见她步步逼近,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极不情愿的把视线从车上移开,跪在一旁。 凝春朝宫墙边使了个眼色,侍卫们提起手边的樱枪复归原位,原本替秦素素抬赏赐的内宦瞧着势头不对,都装作什么也没瞧见的模样,扛着东西直奔车骑将军府。 等含月追上两个常侍,三人一块出了宫门,看见的便是偌大的门庭广场,跪着的只剩下秦素素和她身边的嬷嬷。 清妩视线在程叔和知雪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到裴慕辞身上。 他仿若无力的靠在车厢边,几抹飘逸的碎发散在额间,随着清风微微浮动,融化了他冷峻的脸部线条。 确认了他们无事,清妩才慢悠悠的跨过跪在身前的老妪和秦素素,并没有让她们起身的打算。 含月不经意间瞧见地面上一个反光的亮片,蹲下去捡起,递给知雪。 “这不是妆奁里的备扣吗?怎么掉这里来了。” 公主的纽扣都用藏红花的浓汁浸泡过,细看之下会有蛛网一样的红纹,极好辨认。 “怎么了?”清妩见含月过去和知雪低着头窸窸窣窣地说悄悄话,以为是知雪受了什么欺负。 她不理睬跪着的二人,更没有要上车离开的打算,故意磋磨秦素素让她长跪。 不用程叔他们开口,她也知道这人定是仗着她不在,在车前胡乱作威作福。 “伤着哪了?”清妩问。 知雪以为公主在问裴郎君,默不作声的把纽扣收到袖袋里,后来才发现大家都望着她,她受宠若惊的开口道:“奴婢就摔了一下,不碍事,倒是程叔差点被老嬷嬷掌掴了,幸好裴公子出来,把秦小姐的视线引开,那老嬷嬷才收手。” “裴慕辞出来把她视线引开了?”清妩的声音极淡,声线没有丝毫起伏地将知雪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眼波闪了闪,颇为微妙地看了眼裴慕辞。 “秦小姐还对裴公子说了些冒犯话,老奴听着都涨火气,幸而裴公子度量大不计较。” “……”三婢静默地站在一起,瞧见自家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黑。 程叔不察,依旧滔滔不绝,生怕漏掉哪个细枝末节,等来龙去脉说的大差不差,他才刨开那只不停打断他的手,“凝春你扒拉我做什么……” 凝春平日里也是够沉得住气的人,此刻也是一脸黑线,无奈的昂起下巴,指指公主。 清妩脸色一阵青白,面如沉铁,不等程叔反应,拉起裴慕辞往前走。 而裴慕辞步子本就迈得大,即使清妩走的急,他也可以悠悠闲闲的跟在后面。 “抬头。”清妩低喝。 秦素素跪的久了,头晕眼花的又不敢抬眼,那砖缝一时间都歪了似的弯弯扭扭的,她应声扬头,第一眼不经意间就落在了裴慕辞的方向。 “啪”的一声。 秦素素被打的一偏,下颌几乎僵麻的合不拢。 “敢觊觎我的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清妩冷冷的盯着她,娇面上带着愠怒。 老嬷嬷本来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许是主子被辱给了她些许勇气,她不仅挺起了腰背,还敢直视清妩的眼睛,“公主这般随意打骂自己的表妹,若皇后娘娘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怪公主残害手足。” “谁是本宫的表妹?”清妩眸子微眯,眼神一下变得森寒。 凝春和知雪连忙围到清妩身旁,照看着她的情绪。 这么多年,谁敢当着公主提皇后娘娘的母家?车骑将军功劳领的再大,也不敢踏进公主府一步。 为何? 还不是因为他们心中对公主有愧啊。 偏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嬷嬷还把话宣之于口。 清妩似笑非笑的提起嘴角,头上突然一轻。 裴慕辞从她发髻中优雅地抽出一支步摇,握在手里把玩,拇指指尖摩擦在步摇镂空的地方。 清妩觑了他一眼,没说话。 嬷嬷理直气壮的,神情极似巷子口尖着嗓音讨价还价的老妇,开口便是一股刻薄味,“公主身份高,将军府自然是比不得,不过您也只是仗着将军没回来,才敢这般欺辱我家小姐罢了。” 宫门口来来往往的,还有些前朝的人在此处下轿。 容昭公主就让一个县主跪在这般人多口杂的地方,还无缘无故动手教训,也不怕坏了名声? “这都是站在公主的角度考虑,为了公主好,您可不要嫌奴婢啰——”老嬷嬷的话忽然卡住,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凸出来了。 裴慕辞眼皮都没眨一下,把步摇的尖端稳稳插.进嬷嬷的侧颈。 老媪未尽的话被吞回了嗓子里,似乎想抬起手去摸一摸剧痛的地方,但还没挣扎两下,小臂就垂了下去,已然是没有活路了。 她望着秦素素的方向,眼底的生机逐渐湮灭。 浓腻的红汁开始从血洞中渗出,裴慕辞及时松开五指,颇为嫌恶的转开视线,去把清妩落下的几根发丝挂到耳后,“别听这些人胡诌。” 清妩没料到裴慕辞出手如此果决,下意识的看向已经倒地的老嬷嬷。 半根金簪没入皮肤,血液顺着光滑的簪身往下爬,挂在步摇的流苏上,一颗颗往下滴。 所有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秦素素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实墩,再不敢说其他的话,连带着看裴慕辞的眼神都惊恐起来。 含月半蹲着按住老嬷嬷的颈动脉,才近距离看清伤口,不禁有些诧异。 裴公子像是做过许多次这事,下手极准极狠,既快速扎准了命脉让老妪无力反抗,又收了力度扎到恰到好处的位置,不至于贯穿脖颈后弄得过于血腥。 尽管她知道公主根本不会被这点程度吓到。 清妩果然只是牵起裴慕辞,确定了一下他身上有没有沾上什么脏东西。 她丹唇勾着若无其事的笑容,美眸扬起一丝魅人娇态,“为这种人浪费我一支上好的步摇,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我赔给殿下。”裴慕辞指尖随意一勾,拿过清妩束带上挂着的丝帕,慢条斯理的把指尖擦了一遍。 清妩冷不丁被碰到,腰间一哆嗦,但又不服气,以牙还牙地伸手,去掐裴慕辞的腰。 他微微一闪,侧身躲开。 清妩也不再去计较一时的手瘾,眼神在他笔挺的身段上逡巡,声音带着没有掩饰的兴奋,尾音高昂,“你怎么赔?”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3. 第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4. 第十四章 清妩兴致勃勃地钻进马车,想赶紧来一段两人独处的时光。 车子驶过一家珠饰店,里面交谈声络绎不断,宛若数不清的聒噪蜂蝶在耳边扑喊,嗡嗡地跑进耳朵里。 裴慕辞挑开车帘,轻敲窗桅,“程叔,停一下。” 清妩似海豹拍手般猛打他的袖子,试图阻止却未果,急急出声,“我不是要你赔这个。” 她闷闷不乐的撇起嘴,眼神中透出一些微妙的嫌弃。 他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到底是真没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故意装傻听不懂呢? 裴慕辞先一步下了车,执拗的要去扶她,“不是赔的,是我想送殿下。” “那说好了,赔的另算哦。”清妩黑色的瞳孔似沾上一层星光,眼底亮晶晶的。 裴慕辞看着她,轻轻地笑,“好。” 她得了答案,瞬间就心满意足了,把手搭在裴慕辞的小臂上,满心雀跃的蹦下车,就看见对面用次品珍珠铺成的一个招牌,赤玉阁。 “这地方还挺大的。” 清妩对这家店有所耳闻,这是京城有名的首饰店,整栋三层楼都全是琳琅满目的头面装饰,不仅做女子的生意,还有好些寻诗弄墨的男子也在里面挑选,越往上走品质越高,价格自然也更可观。 知雪和凝春望着里面鱼龙混杂的商贩和买客,装作寻常买首饰的闺中好友,先进店里探下情形。 她们走马观花的浏览了一圈,倒是什么材质的都有,店里的掌柜也算得上热情好客,若有姑娘看中哪一件,立马就会寻小妹伺候着打扮换上,用不了多久就看见姑娘们提着心爱的头面满心欢喜的出了店。 二人大致逛了一圈,能入眼的东西寥寥无几,只因她们的眼睛都被公主府的东西养的刁钻了,哪里看得上民间这些手艺粗糙的玩意。 公主头冠上镶的顶珠,把这栋楼里的所有东西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两人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些失落。 这裴公子样貌好是好,但也太穷了些罢,连件像样的首饰都送不起…… 二人跨出门槛时,刚好和清妩打个照面,身形一转就换了个气质,低下眉安静的跟在公主后面。 “就你们俩?含月呢?”清妩问。 知雪左右瞄了瞄,没见着人,“她约莫躲在暗处。” 含月本就不是近身伺候梳洗的丫头,提防陌生环境和保护公主安全才是她首要的任务,两个丫头已然习以为常,也没想着要去找她。 清妩淡淡地“嗯”一声,心里却仔细回味琢磨起来。 好似从宫里让这丫头进殿帮忙送箱子,看见父皇身边近侍的那个小太监时,神情就不对劲了。 虽说是影卫,可也不是没感情没喜乐的木头,她得找机会好好问问才是。 “这位小姐发髻盘的高,髻弯里该搭个步摇才是啊。” 几人的视线被说话的小二吸引过去了,自然而然的就去看她用木盒推过来的几支发饰。 样式虽好,但用料实在下乘。 清妩不满意,转念想起其他的,又提起了兴趣,“有没有素簪?” 小二恍然笑笑,立刻端着木盘去接了几支木簪,“小姐是要给这位公子买——” 她话刚出口就卡住,保持着将托盘递出去的姿势,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似地卡顿了好几秒。 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二飞快地垂下眼,目不斜视地把托盘推出来给二人看,“这几款都很适合呢。” 店小二的情绪收放很快,但也没逃过清妩的眼睛。 “怎么了?”她品出些不寻常的东西来,乘机追问。 “这不长眼的新来的,嘴巴倒是会讨喜,就是有眼不识泰山。”掌柜的挥手赶走小二,亲自领着去拐角那,“您几位看着就是识货的,咱三楼请?” 角落里有个似竖起的木箱一样的东西,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掌柜的进去先拉住操作绳,裴慕辞本想让清妩先进,但见她在给凝春她们吩咐事情,于是自己先进去,朝清妩递出手心。 “主子……”凝春盯着外表简陋的辘轳,欲言又止。 裴慕辞包住她伸出的柔荑,食指在她手腕处一垫,轻松把她提了进来。 清妩牵不住他,转而握住他的二指,指腹蹭了蹭他修剪整洁的指甲,赶二婢走,“没事,你们到外面等我。” “二位可站稳咯!”升降机内空间极窄,掌柜的一拉引绳,箱身先是往底下一沉。 清妩的心跟着往下一跌,周围的温度都像是低了几度,她浑身顿时像跌入地窖一般,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好几秒过后,拉绳“嘎吱嘎吱”绷紧,辘轳才开始缓缓攀升。 “这下面还有一层?”清妩身形一晃,裴慕辞的手臂被拽到她身前,仿佛他从后面搂着她似的。 “小姐真是好洞察力。”掌柜不由咋舌,心中隐约发怵,“我们赤玉阁大多数的东西得收在避光的地方,于是便在地底又挖了一层当仓库用。” 他担心清妩不信,又怕多说多措,欲言又止的瞄了她好几眼。 裴慕辞眸光一转,面色冷冽的扫过去,目光宛若浸骨的秋风卷过落叶,带着萧肃的寒意。 掌柜将拉绳又在手心绕了圈,掩住微微发抖的五指。 短短一息时间,他身上就冒了一层虚汗。 清妩若无其事的把耳廓反过来盖住,指尖轻柔地按了几下。 不知是不是耳鸣的缘故,她貌似听到了什么声音。 裴慕辞低头看她,眼神如同涟漪荡了一圈,又恢复了平静无波,“怎么了?” “晃的厉害,耳朵有些不舒服。” 话音刚落,并不严实的木门露出一条缝隙,显出三楼真实的光景。 一座人高的石像背后,是一间间独立隔开的小单间,从外面来看并没有足以称道的华丽装饰,地面上铺的毯子也是仿古树树干的圈圈纹路。 清妩路过前面的几间隔间,门口都挂着“满人”的标识,但从外面竟听不到一点谈话的声音。 掌柜给她解释道:“来三楼的客人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隐私的东西被旁人听了去。” 清妩没想到这地方看似简陋,考虑的却十分周全,难怪能在繁华的京城有一席之地。 说话间,掌柜推开一间门,里面陈设简单,连稍歇的矮塌都是凉竹编制的。 他轻扣了两下隔间的小门,“来客了。” 清妩才发现这原来是个一房套一房的暗间,不禁四处打量周围哪里有隐藏的机关。 “殿下稍等。”裴慕辞推开门,里面有个跪候的年轻女子,红色的厚纱蒙住了下半张脸,可也挡不住眼角泄露的勾人。 幽暗的烛蜡在斑驳的桌面上跳动,像是误入了刻意营造气氛的鬼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清妩正要细看,裴慕辞已经掩上门,略显清瘦的宽肩薄背,挡住了本就处在暗角的光景。 裴慕辞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拿出两张叠起的宣纸。 “公子画的东西也太精巧了。”小妹从未见过这样的设计,不禁感叹了几句。 从外观上来看,是一支六寸左右长的凤衔金珠步摇,虽说挂坠样式复杂,可也不是不可破解,最耗费心力的,是在第二张图纸上,那步摇一分为二,中间暗藏一把剑身为柱形的锋利匕首。 而如何让通身镂空的凤凰,能承得起刺刀出去时的力度呢? 小妹深深沉醉其中,拿出些工具度量具体的尺寸。 “能做出来吗?”裴慕辞问。 “当然是能,只不过得耗些工期,公子要得急?”小妹拿来画框大小的一个东西,用排刷摸上一层特质的油墨,把裴慕辞画在纸上的东西拓印下来。 “就这几日吧。”他凝思片刻道,“得快些。” 小妹沿着折痕把宣纸叠好,退还给裴慕辞,“您三日后来取吧。” “放那吧,有空我会来。” 两人说完表面上的正事,小妹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双手放在小腹前,氛围似化冰的冬晚,出奇地安静。 “公子……”她攥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努力往下扯了扯,后背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寒气。 裴慕辞微微侧头,并不答话,修长的指尖搭在山水四方杯的盖帽上,轻轻浮开杯口处的茶叶,没什么情绪,“长话短说。”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4. 第十四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5. 第十五章 小妹周身都跟着这句话抖了一下,“大公子让您下旬去行宫一趟。” “不去。”裴慕辞皱了下眉,语调中已经掺杂了与往日不同的冷冰。 “大公子说料到您会这般说,所以差人送了封信来。”小妹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卷筒,伏腰递了出去。 裴慕辞接过,却并不着急拆开,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挑起眉头,眼角处就埋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危险气息。 女子顿时头皮发麻,有种被蛇信子舔舐过皮肤后的窒息感,“妾以性命担保,没有人看过里面的内容。” 裴慕辞微眯着眼,扯开竹筒的盖子,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不想要解药了吗?” 写字的人笔锋豪爽,力透纸背。 裴慕辞似乎在冷笑,棱角分明的俊脸有一半隐匿在暗处,另一半承着昏幽蜡黄的烛光,像是割裂成两面的玉面修罗。 “簪子要用最好的料子,别让我失望。”他翻折了两圈袖口,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信纸,漫不经心地放在蜡烛的正上方。 火焰似吞噬黑暗的魔鬼,瞬间扑上油纸,烧毁了所有的痕迹。 裴慕辞并没有躲,信纸在他指尖化为灰烬。 —— 大概两刻钟的时间,小妹恭恭敬敬地将裴慕辞送了出来,清妩迎上去,“干什么了,这么久?” “殿下几日后便知道了。”裴慕辞见着她,嘴角慢慢勾起微小的弧度。 清妩骇然,“你要送我及笄礼物?” “嗯。”他鼻尖留着纸灰呛人的烟味,于是轻咳了两声,“寻常的怕你看不上。” 清妩略微沉吟,很快就抿嘴一笑,低头玩他的腰带。 小妹有些走神,情不自禁地跟在两人身后。 “你没付钱?”清妩戳戳他的手臂,疑惑道。 不然那小妹怎么失魂落魄的追着俩人? 裴慕辞嘴角含着笑,要从袖口摸钱袋。 小妹吓得魂飞魄散,脚都跟注了铅块似的提不起来,她听见自己声音都飘飘忽忽的,“您验货时付钱即可,若不满意的还可以调。” 裴慕辞点头示意,偏头去问清妩,“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了。”她原本还想给裴慕辞买一支时兴的玉簪,可又觉得玉这东西关键在于成色,她把算盘打到了小姑姑送她的那箱东西上。 姑姑生前最爱打扮,应该会留下不少好料子,到时候在其中挑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再给他做一支。 “那走了。”裴慕辞拉住清妩的宽袖,直到二人下楼到了马车前,都没有松开。 远处的天色转暗,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汁逐渐向此处晕染,街边的铺面点亮了门前的笼灯,倒比白天更热闹了些。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去逛逛?”清妩以商量的口吻,直接做了决定。 她兴致勃勃的让凝春给她换一身低调点的行头,白衣滚金边,外面罩了层透光的如意散花纱裙,轻纱飞舞,肤白胜雪,倒是与裴慕辞搭成了一个色调。 “公主几时回府呀,老奴去接您。”程叔乐呵呵的压着缰绳,免得惊着过路的人。 清妩琢磨片刻,“不回来了,在外面呆一晚。” “什么?!”凝春一惊,“这怎么可以?” 现在时局不明,一国公主要在外面留宿一夜,这消息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知晓,可怎么得了? “怎么不可以?”清妩把换下来的衣服塞到知雪怀里,把她推上马车,“你穿上回公主府,别被发现了。” 知雪身形背影和她最像,坐在马车上一路招摇地回府,足以用假乱真。 这不就成了?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嘛,从前又不是没做过。 含月跟着清妩的动作转身,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也不用跟着,我和裴慕辞单独去。” “可……”凝春看着清妩,面色上挂着说不出的担心。 十年了,公主连独自上街的次数都很少,更别说要在外面过夜了。 “可什么可!”清妩嫌几个人啰啰嗦嗦的,“我能出什么事?” 裴慕辞站在她身后,薄如蝉翼的轻纱宽袖搅着月牙白的曳地袖口,两人间自成了一番清丽脱俗的独特气场。 含月莫名的想起那颗扣子,若是那备扣自己从车上掉落,怎会落到车厢后那么远的位置? 鬼使神差的,她解下腰侧的佩剑,递给裴慕辞,“会用吗?” 她的剑是公主量身为她打造的,剑身极薄锋利,既减轻了重量,符合女子的用剑习惯,又增加了观赏性,让敌人放松警惕。 “会一点。”裴慕辞手腕微微一震,寒芒微闪,银白色的光泽像水波似的从剑柄翻涌到剑尖,铿锵的龙鸣声呼啸而出。 含月瞳孔猛地一缩,但很快恢复平静,“保护好公主。” 只一眼她就能看出,裴公子内力只在她之上,一般人不一定能从他手里讨到好处。 可含月脑子里又有一股更强烈的直觉,公主似乎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行啦行啦。”清妩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语气里充满了敷衍,“你们还不放心我吗?真要遇见什么,你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 谁护着谁还不一定呢! 两个人的袖口似藤蔓般绕在一起,却始终没有真正的接触到,像是一根无形的棉线,将两人栓在同一个养眼的磁场里。 凝春年纪大些,向来是几个丫鬟中默认的领头,见她都没再开口,其余两个也没再说什么。 清妩却突然想起什么,一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表情,抬着笑问含月,“你不想给我说什么吗?”。 她原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也不想去冒犯过问含月的心事,可这里面一个是时常豁出命保她的小妹妹,另一个可能关乎到父皇身边新宠的常侍,牵连的事情非同小可。 她没有特意留在原地等含月开口,反而作势往下走,不给含月过大的压力,也不留给她仔细措辞的时间。 “公主——”含月没想到清妩会主动问,犹豫片刻后叫住她,心里其实还有些七上八下。 她知道公主待她们几人不薄,而且公主还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定是不想再与那座宫里的其他上扯上关系吧。 可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云听受罚的样子,若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他私下还不知会遭汪佺怎么折磨。 清妩一副得逞的狐狸模样,回头。 含月忐忑道:“奴婢在宫中认识个熟人,现在处境十分不好,奴婢想……” 话到嘴边,她却陡然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帮到云听。 是让公主给陛下吹吹耳风,把云听调回御前?还是说让公主给他做主,将汪佺收拾一顿?但云听毕竟是个已经净身的人,要是公主问起两人的关系,她又该如何作答? 她抬头,清妩正盯着她的眼,听的十分认真。 而裴慕辞在含月开口的那一刻,眉尾一挑,不动声色的拨开帘子,钻进马车里,没有要听两个女孩子说贴心话的意思。 含月还是第一次求公主,有些难为情,攥着袖口不知怎么继续开口。 清妩“噗呲”一声,莞尔道:“既然在宫里过的不好,那我把人要到咱们府上来?”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5. 第十五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6. 第十六章 还有这样的法子?含月微微有些呆住了,喃喃道:“可他是个太监呀……” “啊——是太监那确实不好办了。”清妩放开眉头,故意逗含月。 大概是因为含月平日里大多不苟言笑,自相识起便是一副随时可以将命丢出去的样子,清妩从来没有见过她为谁说过一句话,所以这帮她定是要帮,不过在此之前,玩笑也是要开的。 听着这话,含月的眉眼果真就塌了半分,立马觉得刚才的行为十分僭越,“奴婢该死!竟拿这样的私事叨扰公主。” “是方才父皇殿里的那个小太监吗?”清妩嘴角往上翘,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她在殿中便觉得含月与那小太监关系不一般,至少应该是相识的。 看他说话做事的机灵劲,应该不是油嘴滑舌的奸诈之辈,含月平时直愣愣的性子,眼光倒还是不错。 刚好三个丫头年纪也到了,她本就在物色些本分人,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她们要自己中意要紧。 含月没想到公主在皇帝面前还能留意到自己那细微的表情,顿时觉得是莫大的失职,“奴婢和他不是龌龊的关系,只是在被爹娘卖给人牙子之前……” “含月!”凝春见她急的吐字都不清了,再加上出门在外人多口杂,连忙打断她。 她们三人的身份在宫里是绝密,说出去很容易暴露公主的软肋。 清妩脸上留有笑意,不管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含月眼神里有一点困惑,更多的是歉疚。 她不该莽撞开口,让公主为难的。 “知道是他就行了。”清妩转身看着驾车的程叔,“你回去让赵嬷嬷知晓此事,说我托她去办。” “但宫里伺候太监的身契不好拿啊。”知雪说出担忧。 “让嬷嬷先把人弄出来,身契重新弄一张。”清妩话中盈着笑,“得空我再去和父皇只会一声。” 从宫里弄一个人出来,对她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含月没想到公主竟会为了她一个小小侍女费这般心思,眼底倏然涌起一片湿润,又忍了回去。 清妩打趣道“哎哟,怎么啦,我们见血都不眨眼的含月,这就掉泪珠子啦?” 含月实在放心不下,把清妩拉到一旁,“裴郎君本就想逃出府,公主还带着他四处晃悠,岂不正如了他的意?” 若是他又乘机跑掉,公主的笄礼都过不安生。 清妩倒不太在意,接过含月袖中偷偷递来的信号弹,伏在她耳边,装作单独给她吩咐任务的模样。 “府里养得起闲人。”清妩蓦地笑了一声,“若再生意外,打断他的腿。” —— “都回吧。”清妩站在原地催促几人回府,知雪三步一回头,生怕眨眼间清妩就出什么意外。 车轱辘在骑道上碾出两道平行的车印,凝春强装镇定,想着公主临时起意的决定,应该不会泄露行踪。 她用余光不着痕迹的往后瞄,望着公主的身影逐渐与其身后那道玉树身姿叠在一处,渐渐归为一个白点。 清妩亲眼注视着一行人走远,随后整个人都绽放出一种无以言说的雀跃。 “你不知道含月那丫头,经常隐匿身形躲在暗处监视我。” 裴慕辞被她满足的神情逗笑了,深不见底的瞳眸也染上了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光芒。 灿若繁星。 清妩长松了一口气,开始享受好不容易得来的“放风”时间,一头扎进了满是凡俗的烟火气中。 橘红色的霞光渐渐收敛光彩,朵朵烟云像是金红色的薄纱,伴着落日垂进地平线。 盏盏萤灯一层层被点亮,白日里绕满古藤的破旧雀楼,夜里却变成了地势最高的照明地标,其下浓缩成了京城最热闹的长巷夜市,原本因为南方的硝烟而萧瑟沉闷的街道,也在华灯琉璃下展现出了独属于京城的繁华。 “走,去那!”清妩兴致冲冲,没有注意到她正站在主街的正中间。 两边过路的人有心提醒,看她衣着样式虽然简单,可布料轻盈透光,一看便是价值不菲,定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千金小姐,都退远了些。 “嗬!”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哨,直白地冲着裴慕辞去,“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公子可得看好了哩。” 清妩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盘算一晚上的行程,猛地被陌生的口音一惊,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面色微愠的转过头,想看看光天化日之下,哪个登徒子敢这么说话。 映入眼帘的,是佝偻着上半身的老大爷,似乎连皱纹的缝隙里都夹满了泥地里的黄土,鸡公车上载满了各色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农具,车前还坐着个胖嘟嘟的小娃娃,提溜着圆眼四处打量,口涎顺着落到了围脖上的小方巾上。 依年纪来看,应该是爷孙俩。 清妩见老人家面相慈祥,推着满载而归的独轮车停在她后面,并没有其他唐突的动作,顿时就忘了已到嘴边的教训话。 裴慕辞长臂一展,把她圈到怀里,让出路。 清妩一头撞进了清冽的雪松气息里,别扭的蹭了两下。 若是在公主府里,她必定就此赖上裴慕辞,好说赖说过一把瘾,总归是他先抛出的橄榄枝来撩.拨她的! 但现在街上还有这样多的人呢,她可不想裴慕辞那羸羸弱弱的勾人模样被其他人看了去。 “小心些。”裴慕辞复而揽住她的大臂,有些奇怪她突然而来的挣扎,低头去瞧她。 清妩也没料到他竟不排斥如此亲密的接触,她抬头,正好望见他深沉的眼底,倒映着前方无数璀璨的灯火。 她莫名有些开心,弯着眼勾着唇,月光的清辉在此刻倾洒而下,连玉弓的弧光也被她带的沾上了几分温暖。 大爷腿脚倒好,将坐在地上的扶手端在腰上,攒着劲往前推。 他见着黏黏糊糊的两个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满是和蔼地笑了两声。 错身而过的同时,裴慕辞垂下手,松了劲,放开怀里的人。 清妩刚竖起眉,耳畔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我怕冒犯殿下。” 他腔调柔柔的,让人置身于潺潺流水淌过的竹林,微风拂面,清泉带着凉意滑过指尖。 清妩恍然,方才只顾着换了套不起眼的外衫,没顾及到还梳着未出阁的发髻。 “我才不怕。”她三下五除二地抽掉发簪,柔顺的发丝瞬间散开,垂到腰下。 发油上的丝丝甜味像是夏日冰窖里冻葡萄的味道,随着满头青丝地滑落,侵蚀着裴慕辞身上的冷冽松香。 他埋头,竟有种想让乌发从指缝中穿过的冲动。 清妩挑起眉尾,瞪了他一眼,毫不避讳地把手硬塞到他掌心里。 他的手有着不同寻常地冰凉,但很软。 清妩脑海里似乎有一小簇烟花在徐徐升起,粲然炸开,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只是固执地去牵他,用纤细的手指勾着他。 好在裴慕辞回了神,拇指轻轻摩擦了几下她的指节,慢慢适应了她的温度,回握住她。 沁凉的指尖被她暖热,心中好似也有一块,逐渐镌刻进她的笑靥。 “公子,给娘子买束花吧。”清脆的童声打破两人的旖旎,把一捧花篮递进视线里。 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眼珠子水灵灵的,谁见了都不忍心拒绝他。 更何况那花是真漂亮,大片大片的嫩粉色裹着饱满的花蕊,花瓣根部是胜雪的洁白,宛若国画里芙蓉仙子的衣裳般,美的纯净天然。 清妩捏捏男孩肉嘟嘟的脸蛋,去看他篮子里其余的花苞。 裴慕辞在府上时多用样式简单的独簪,质地翻来覆去也就沉香木和成玉两种。 胜雪的白衣配他内敛深致的出尘气质,养眼是养眼,可难免掺杂了几分冷淡气息。 她捻起一朵胭红色的牡丹,想用夸张的颜色冲淡他剑眉下深似渊海的疏离。 顺便……饱饱眼福。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6. 第十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7. 第十七章 裴慕辞好似预料到了清妩的心思,默默的往旁边挪了两步,把手中的铜板丢到男孩篮子里。 男孩立马从藤兜里捞起钱币,眉开眼笑的道谢:“多谢公子!” 他老远处就望见这公子临风而立,半抬起宽袖替身边的女子挡风,定是极为心疼娘子的人。 果不其然,连讨价都不曾有,就爽快的付了钱。 他十分有眼力见的把花递给裴慕辞,随即把篮子挎在臂弯,一蹦一跳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清妩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哪来的钱?” 又是买礼物又是送花的,他不会把她送给他的那些东西都变卖了吧? “知雪买完吃食后剩给我的。”裴慕辞慢条斯理的掐掉多余的茎,把外层易落的花瓣摘在手心里攥着。 他捏着不短不长的茎柄,确定没有刺手的地方,才悬起手等在那里。 清妩扭头,扬起眼皮才能看见他的脸。 月光似一层轻肤的白纱,裴慕辞长身而立,薄雾般的光辉倾泄而下,将朦胧的影子一点点拉长,黑发迎着月光,像是撒上了一层清俊的莹粉,晕染出一圈银色的轮廓。 两人目光只接触了很短的一瞬,清妩转身背对他,露出玉石般光滑的粉颈。 裴慕辞扶着发髻,另一手稳稳的把花戴了上去。 微凉的触感从耳垂一扫而过,清妩竟生出一丝拘谨的羞赧。 “好看。”裴慕辞轻声道。 与此同时,几个垂髫小孩举风车跑过两人身边,本就不大的音量融进了仓乱的嬉笑声,巷口的风刮走了他有些异常的语调。 清妩没有兄弟姊妹,不太理解同龄人之间追逐打闹的乐趣,避开后朝裴慕辞的方向躲了躲。 两人间隔着拳头大小的距离,裴慕辞貌似都已经习惯了分出一只手,去感受她的温度。 清妩甩甩脑袋,试图晃开落在眼前遮住视线的碎发。 乱风刮的毫无方向,在不知第几次吃到碎发后,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把发丝绕在一起,别到耳后的黑卡上。 她方才分明看见裴慕辞微微翕动的双唇,于是追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裴慕辞稍垂视线,半边脸颊处于灰暗的背阴处,清冷的淡光镀上他垂感极好的华袍,将他整个人衬的矜贵异常。 他侧过脸,似乎在笑,但语气又很平缓的问道:“饿了吗?” “想吃什么?”清妩反问道。 她知道给知雪的钱袋只能买些吃食,剩到裴慕辞手里应该没多少了,不够两个人吃一顿。 裴慕辞张望片刻,好似有了什么目标,手臂挣了一下。 幽幽冷风拂过层层裙摆,掀起似昙花般流光溢彩的大衫。 黑洞洞的深巷见不到底,阵阵凛风带着凄凄的啸声从阴黢黢的尽头刮来,一团黑茫中宛若蛰伏了一头三头六臂的妖兽,让人没来由的从脚底生出些许不安。 清妩指尖微缩,握住他即将滑出去的手心,“我们先走远些,别站在巷口。” 裴慕辞顺着她的方向,漫不经心的朝巷里撇了一眼,没太在意,反而若有所思的盯着两人相握的双手。 他一贯独来独往,这还是头次等着谁,要一起去做什么事情。 骑道上往来车马不断驰过,街边店铺门口都堆着好几层排队买东西的人,留给穿行落脚的地方很窄,一些挑担叫卖的商贩脚程快,不可避免要和交错的行人撞上。 夜市是外宽内窄的漏斗形状,清妩对主干的几条街熟悉的很,只由着裴慕辞往前走,让他来选落脚的地方。 走到后面细窄的地方,迎面碰见许多神色匆匆的商贩,挑着货物或者赶着板车往出城的方向赶。 有时不小心与谁撞在一起,连句抱歉都听不见,人就已经走远了。 裴慕辞微微向后屈起小臂,把清妩藏在身后。 宽阔的肩背挡住了清妩的视线,给她开辟出了相对舒适的空间,她雀跃的伸出小指,勾住他背后束起窄腰的玉带。 裴慕辞嘴角一僵,尽量放松的塌下肩,但背部还是情不自禁地挺了挺。 清妩顺着他脊柱上的浅沟,将手指穿了过去,不知有意无意,指关节恰好顶在他的腰窝上。 身材真好啊! 清妩抿起嘴,眉眼弯成月牙的形状,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颈间滚动的凸起。 好光滑。 好想摸一摸。 或者在上面留些什么…… 明明没有风吹过,裴慕辞顺长的黑发却微小弧度地荡了起来,语气里也是说不出的无奈,叹道:“殿下,别在外面。” “那回府可以?”清妩眼睛一亮。 这样一说的话,她也不是非要在外面晃悠。 裴慕辞失笑,大掌摸到背后去逮住她的手,捏在手心里。 简直不能把她放开啊…… 清妩知道又被拒绝了,恹鸡似的垂下头,失落的追了两步与他并排站在一起。 裴慕辞轻笑一声,眉眼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刻,慢慢舒缓下来。 两人在人流中穿行了快一刻钟的时间,走到稍微宽阔的落地广场上。 广场稍微凹下去了两个台阶,围着一圈都是可以移动的木房子搭的小吃摊,买的人都自己端着小板凳,就排排坐在摊前。 老板们都顾着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基本上不会开口招揽生意,所以此处相对来说还比较安静。 清妩站定,问裴慕辞:“你手怎么这么凉?” 两人着急从湍急的人群中钻出来,他步子迈得大,她也一路跟着他的速度走,掌心早浮起一层细细的密汗。 清妩在手帕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包住裴慕辞的手掌,却捂不热他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就像在极寒的冬日握住地窖里的冰块似的,刺骨地冰凉。 如同爬上枝蔓的毒蛇留下的黏液,一点点侵蚀她原本的温度。 裴慕辞在她发抖之前蜷起指尖,想抽回手掌。 没想到清妩更快一步,带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哈了一口气。 微不足道的气流喷过指缝,像一滴浓墨掉进清澈的杯底,不明不白的东西宛若层层化开的墨水,在裴慕辞心中逐渐蔓延。 他略微弓起手背,却没有松开清妩,拉着她到了一个小摊前。 摊主蹲在地上收拾模具,而裴慕辞半倾着身,神色认真的挑选糕点。 车上的笼屉都是透光的暗黄色,就跟被火苗烧过的牛皮纸边一样,被里面的烛心一衬,整柜的花糕都变得诱人起来。 裴慕辞像是极少做这样的事,脸上竟挂着些手足无措的表情,很是稀奇。 车灯刚好挂在他头顶,像是给他罩上一层无形的光环,模糊了俊冷的轮廓线条,却把一根一根的睫毛照的格外清晰。 清妩忍不住手痒,想伸手去拨一下他卷翘的睫毛。 还没碰到,裴慕辞蓦然回首,“想吃哪个?” 清妩被吓一跳,尴尬的缩回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声音却是掩饰不住的心虚,“吃这个做什么,带你去吃好的。” 茶点小食府里多得是,还比这里的精致许多,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要去酒楼里潇洒快活一番。 最主要的是,她还没见过裴慕辞喝醉的模样。 可惜裴慕辞总是不肯如她所愿,他移回目光,看着仅剩的几块莲藕翡翠糕,勾头忖道:“把这个包起来。” 老板应了声,立马丢下手里的活,在粗糙的围裙上来回揩了手背手腕,拿起一张隔水的硅油纸凹在手心里,麻利的装好递出来。 里面东西不多,包成了拳头大小的正方形小盒子。 裴慕辞把钱放到车头的小框里,扯了根横栏上挂着的细绳,驾轻就熟的收好封口,余下的一截挽了个对称的蝴蝶结,提在手上。 清妩见此呼吸一顿。 那晚梦里,与裴慕辞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也是这般轻松的将床帘挽起,扎在一处。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7. 第十七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8. 第十八章 她现在回想起,依旧心有余悸,双手情不自禁的交叠在腹前,遮掩住尾音里的颤音。 “我带够了钱。” 她的身价似乎被低估了,其实她带的钱足够买下一整栋酒楼,不至于用的如此拮据。 裴慕辞察觉到她眼神里瞬时的空洞和慌乱,稍稍退开半步留给她平复的空间,淡淡的给她解释,“看殿下很喜欢小点心,买些当零嘴。” 公主府的每个院子里都有专门开辟出来做吃食的厨房,卧房里托盘里也随时摆着切好的甜点,连马车上也是备着两盘供公主消磨时间。 从前大半年的时间总会有丫鬟先把糕点送到他房里,让他准备着接驾。 可他不喜欢甜味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打心底里厌恶。 当初年岁尚小,母亲为了哄骗他吃下各色各样的毒药,总是在药粉里兑上蜂蜜,捏成一个个方块似的模样。 但这些事,似乎已经过了许多年啊…… 离开卖糕点的小摊后,裴慕辞没有再在哪驻足停留,仿佛热闹的京城街景,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不值得一看的过眼云烟。 清妩午膳吃的饱,又吃在车上用了点心,其实也不太饿。 两人不知不觉走出了夜市,周边摊贩少了许多,没有方才那般拥挤,清妩追着裴慕辞,孩子心性地踩着他的脚印,要和他迈一样大的步子。 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跟逗弄小猫似的,始终不让她如意。 清妩恼火起来,声音带着焦躁的嗔怪,“你不许走那么快!” 她站在原地,拉着裴慕辞的那只手却没有放开。 裴慕辞把袖中的薄剑拿出来,绑在小臂上固定住,提起打包的糕点,才用空着的那只手去牵她,“走太近怕不小心伤着殿下。” 可绑那么近,不会伤着自己吗? 但清妩想,他敢这么做,应该是有把握的吧。 她很快就贴了上去,掌心相对,两人小臂紧紧挨在一起。 裙摆的网纱在摆动下,不断缠上裴慕辞月白的外袍,她突然兴起,“你前日跑到哪里去了?” 裴慕辞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事情,思索回答些什么。 他那日其实并没有往城外跑,而是去约定好的碰头地点拿解药。 即便他根本不会吃那些人给的东西,每月按时碰面,只是为了使那些人放松警惕,认为他是非这解药不可活而已。 这不就是母亲想看见的事情吗?把他像狗一样拴在身边。 所以他不怎么喜欢依附于人的感觉。 清妩见他半天不开口,以为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也不在意他跑去哪了,天涯海角,她也会把人抓回来,看着他眼中的希翼一点点破灭,最终和从前那些小倌一样依附于她。 她有这个资本。 毕竟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也是皇帝膝下仅存下来独苗苗。 可他与她从前养的那些又十分不同。 无论她用怎样的手段,他都笑的坦然无惧,那双深不可测的瞳眸中,随时都挂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与平静。 他在很多事情上都依着她,可从没有在原则性的事情上低过头。 清妩也知道,那晚不得已屠了他的院子后,他的态度也已经有所转变了。 她怕吓着他,于是准备文火慢炖,继续问他,“城边有个施粥的铺子,看见了吗?” 裴慕辞点头。 两国开战后京城涌入大量难民,有些是来投奔亲属的,而有些就是实打实的无家可归。 为了让这些流民不随意生乱,城角处多有供他们短暂落脚的驿站,还有些豪族为了笼络民心,就近设立了些免费的粥铺,帮这些流民安定下来。 “带你去看看?” 裴慕辞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都很好说话,几乎没有不依的。 清妩在街边挥手,拦下了一辆载送重物的牛车。 “老伯,可以载我们去南城墙吗?工钱不会亏待你的。” 老黄牛拉着个灰扑扑的车板,四周连拦物的横板都没有,角落里丢着一卷用来固定麻袋的捆绳,连个像样的坐的板凳都没有。 那老人家穿着巾巾吊吊的破布衫,满头蓬乱里夹杂着几根白发。 清妩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的嫌弃之意,笑眯眯的望着车夫,似乎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老伯见着瓷娃娃般的漂亮姑娘,哪里忍心拒绝?拽紧车架上的栓绳,老牛踏了两下蹄子,稳稳的停在路边。 老伯难为情看了眼破破烂烂的车身,扯下肩上搭的擦汗巾,囫囵擦几下木板,蹲下身从板子底下抽出个四角凳,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就老朽一人,所以就只准备了这一个。” 清妩谢过,站在板边拿出手帕垫在凳子上,努努嘴让裴慕辞上去,“凑合坐。” 一副要把凳子让给他的架势。 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坐这辆车去南边的城墙下,这便是唯一的凳子。 一人坐着,另一人便只能跪在板子上。 满是灰尘暂且不提,关键是路上颠簸,需一直挺腰用力来稳住身子,很是疲累。 裴慕辞扶在车板上,听到她这样讲,不解的问,“那你呢?” 他怎么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而清妩不出他所望,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语出却是惊人。 “我坐你腿上。” 果然。 裴慕辞习以为常地叹口气。 清妩期待的搓搓手,一副总算得逞了的狡黠,宛如强盗头子进了富人窝,还是个任她采撷的富人窝。 裴慕辞颠颠手里的点心,确定不会撒漏后,小心翼翼的放到怀里,长腿一垮上了车。 清妩感觉身上一轻,晃眼间已经被他拎到了板子上。 箭在弦上,她却犹豫起来。 横着坐? 背上没有靠的地方。 背对坐? 看不到脸呀。 跨上去的话,裴慕辞会不会不乐意? 清妩正儿八经的想了这个问题,才煞费苦心的找到个两全的方法。 板车有点摇晃,她却在上面站的很稳,声音更稳。 “岔开。” 裴慕辞:……? 清妩迈出半只脚掌的距离,用屐履的翘起抵开他的脚尖。 裴慕辞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撩起一点衣摆,打开膝盖,任她钻进他怀里,坐在右腿上。 腿上的伤似乎有一种,结痂长新肉时才会出现的痒意。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8. 第十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9. 第十九章 清妩蜷成一团,一会把压住的裙角拽出来,一会把落在板子的宽袖捞到腿上放着。 而裴慕辞似入定般摊开身子,一动不动。 扑腾了好一会,清妩终于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角度,安静下来,闻着鼻息喷吐间钻进来的清冽香味。 她给清松园移植了一大片深篁,根根高耸,裴慕辞身上便总有股竹叶般甘甜自然的味道,像是在雨后走过成片阴凉的竹林,有种步入桃源仙境的舒适感。 老伯慈蔼的笑了一声,鞭子轻轻打在牛背上,车子略微往后一颤,老伯轻松一跳就到蹦到板子的一个角落上,两只脚还悬在车外晃着。 两人的距离很近很近,裴慕辞被女孩身上甜丝丝的馨香扰的心神不宁,只得眺着前方,数着一间间铺面马灯似的从前往后过。 他怎么觉得和清妩一起出门,外面的街景恍惚都要热闹一些了? “爷爷,没走错路吧?”清妩见老伯打节拍一样,时不时用木棍敲敲车辕,也没拉牵绳控制方向,便任牛一个劲往前走。 “这路我熟得很,你这小女娃还不信任老头子哩。”老伯也不生气,枯朽的身子骨在车上摇啊摇,鹰爪般的指节紧紧握着条杖,“那里的施粥的人好,我每日走南边进城门都去讨一碗当早膳喝。” 清妩展齿一笑,晚风拂过,吹乱了长长的发丝。 鬼使神差的,裴慕辞把粘在她口脂上的碎发拨到耳后,露出堪与明月赛皎洁的脸庞。 她极爱露出这副乖巧讨人喜的可爱模样,让人在这一瞬间卸下所有的防备。 “四面城墙呢,爷爷怎么就去南边?”清妩问道。 若她没有记错,北边才是最靠近集市的城门,城外做生意的人该选择北门才是最节省时间的。 “南城墙是最安全的。”老伯两腿一蹬,盘膝坐在两人斜前方,神秘兮兮的压低音量,“你们有所不知吧,南城墙是当朝公主设的粥铺,财阔心又好,大家自然不会在那里生事。” 清妩:…… 啃瓜啃到了自己头上了。 老伯像是没看见清妩的表情,摆头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靠近,悄悄告诉他们,“而且听说南境那个土首领倾慕公主容貌,想让皇帝把公主赐下和亲,所以特意嘱咐了他手下的蛮子,不许去南城墙那边胡闹,想给公主留个好印象呢。” 老伯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几乎是义愤填膺,“那可是容昭公主,凭他那南边来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清妩:谢…… 但和亲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她怎么都不知道??? 民间的传言不会空穴来风,要么是有人刻意散播恐慌,要么便是从哪走漏了风声。 她从没有听父皇说起过此事呢?莫非是打算册封一个宗室女去和亲? “诶,现在到处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今日过了明日是什么光景了。”清妩惆怅地呼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摆摆头。 她是唯一的嫡公主,有些事是她无法避免的。 老伯露出一脸疼爱孙女才有的那种慈爱,“是啊,城里是最安全的,好端端跑去城门口作甚。” 那墙下堆积着每天逃难过来的流民,难免混进几个心怀歹意的,看这了两人的长相穿着,也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莫不是带着情郎私奔的? 老伯感叹自己果然是老了,看不懂年轻姑娘的心思了。 “姑娘,快到咯。”危耸的石砖城墙绵延不断,老伯把车停在路边,身手矫捷的越下车拉住牛。 车轱辘嘎吱嘎吱又转了半圈,清妩重心一下不稳,往后一仰。 裴慕辞手握成拳,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盖,直接把她抱下了车。 老伯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一脸憨相的看着两人。 裴慕辞弓身,让清妩落地站稳,在她耳边落下低哑惑人的声音,“殿下,恕我僭越。” 清妩咂了两下嘴。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今晚就该好好呆在府上,歇在清松园里,让裴慕辞伺候着。 今上午看着他腿上的伤,怎的就忽地心软了? 好在不急,还是等七日比较稳妥。 清妩思绪飘了十万八千里,不过还没忘了正事,摸出些碎银子,放到老伯捧起的双手里。 老伯受宠若惊地合掌拱拱手。 乖乖,这女娃出手可真大方,一下顶他卖几个月的菜了。 他笑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每条缝里都洋溢着满足,对清妩谢了又谢。 粥棚里还坐满了人,清妩怕棚里做工的人见到她大惊小怪,准备拉着裴慕辞绕到后面去找粥棚管事的顾嬷嬷。 拉车的老伯在一旁收拾好了细软,用钢针似的硬刷刷了几下牛背,就要出城去了。 清妩伸长手臂冲他挥挥手,老伯也笑容可掬地还了礼。 可没想到老伯转身的那一刹那,原本和善的一张脸阴云密布,倒钩的鼻尖上是精光闪现的眯眯眼,带着阴狠嗜血的气息,一点点融入无垠的夜色中。 —— 粥棚里帮事的伙计手脚都很利索,管事的嬷嬷要操心各种琐碎的小事,一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大婶猛一看见清妩,还以为是自己忙晕了头。 她好生眨了几下眼,又怕惊动其他人,故作镇定的抬了根长凳,把清妩先安置下来,“公主,现下人多事忙,实在分不开身,您稍歇片刻。” “好着呢!你忙。”清妩坐在凳中央,裴慕辞挨着坐下来,她又往旁边挪了些,保持长凳的重心平衡。 这顾婶是她开粥铺的时候,现去外面人牙子手里买的人,听说是嫁人之后生不出儿子,被那夫家认为是攀门第,扫地出门。 清妩最看不惯这种,偏偏要给顾婶一份差事,让她做一番名堂出来。 世间女子,哪里又差男子许多呢? 顾婶争气,不光手脚麻利,人也很勤快,对公主虽是十分恭敬,却不胡乱地阿谀奉承。 就这一会的功夫,另一头就有人叫顾婶,她对清妩歉疚的撇下嘴,跑去帮忙去了。 裴慕辞凝神瞧顾婶的背影,又扫眼环顾了一圈。 “怎么了?”清妩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情态,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整个人都像是在放空一般。 “好似每个人,都知道公主的名号,还很维护殿下。”从刚刚牛车那个老伯,到现在这个身份平常的顾婶,对清妩的态度算得上是拥戴。 寻常的公主,就算得到皇帝宠爱,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会在民间有这样的声望? “皇后难产,一直都没有生出来,时逢天降祥瑞,满朝文武都上书爹爹,让他册封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为太子。”清妩语气平淡,仿佛说的不是关于自己的事。 裴慕辞听的仔细,很敏感的捕捉到她对帝后的称呼,明明二人是她亲生父母,母亲却很生疏的叫做皇后。 “那殿下以后岂非是陛下了?”裴慕辞微微诧异,再联想到皇帝一直空置后宫,目前只有清妩一个孩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清妩摇头,“这些殊荣,是给他们以为的那个男孩的。” 当皇后生下公主后,自觉有愧,顶着病体请皇帝即刻收回先前的各种封赏。 清妩虽假装不在意,语气里还是充斥着怅然。 裴慕辞有意安慰,不知从何开口,“陛下如今也很疼爱殿下啊。” “谁让我是他最爱的人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呢?”清妩摊手,俏皮地吐吐舌。 最爱的人?皇帝是为了皇后才不设后宫的? 裴慕辞抓住了话里的蹊跷,但还没来得及细想,顾婶便在远处冲两人招手,清妩拽起他的手腕,一溜烟的钻进棚子里。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19. 第十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0. 第二十章 另一边,新月的胧光铺满宫宇危墙,一老一少屏退了伺候的常侍,悠闲的月下对弈,一时画面倒显得十分和谐。 “朕恍惚间,还以为杜兄还在世。” 当初两人意气风发,杜兄在军营里长大,脾气说不出的古怪,与他的性格也是截然不同,但却是他在深宫中唯一说得上心里话的知己。 宫门森严,杜兄一身本领,在皇宫中来去自如。 经常冷不丁地,就把他从被窝里扛出来下棋。 他打着哈欠瞌睡连天,杜兄却在棋子中排进了数种兵法,告诉他击溃南方蛮夷的用兵巧计。 皇帝落下黑子,脑中已想起原来的许多事,他自嘲的摇摇头,惊觉年岁渐长,人也越发的感伤春秋了。 杜矜神色无常,“十年了,难为陛下还记得。” 当初行的梳洗之刑,皇帝尚且昏迷生死未明,刑官不知得了谁的令,特意在难熬的地方下手段折磨。 那次足足浇灌了八桶热水,等到背上血肉模糊时,才拿出滚烫的铁梳,把背上的肉一寸寸刮下来。 普通人浇几次热水就神志不清了,而父亲生生熬到了梳洗之时。 九族的人都被带去观刑,但那日皇后带了公主去,他便被锁在了牢房里,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听说行刑手并没有给父亲塞嘴布,而父亲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声响,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心跳。 “容昭胆子大,把你从天牢里带出来。”明惠帝在想起这个小女儿时,脸上总是挂着笑意。 “公主当初救草民,很不容易。”杜矜不知皇帝是何意,抿起嘴。 他是将军府世子,当然囊括在九族之内。 父亲的旧日部下也费了许多心思,奈何谋逆之罪,谁都怕被牵连进去。 他也没想到,竟是公主给他打开牢门。 那时她发髻散乱,细嫩的脖颈上挂着一圈明显的红印,脸上全是错综的泪痕,却向他递出手,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 “朕也知道,你不愿意见朕。”皇帝此刻仿佛只是个牵挂女儿的父亲,甚至有些恳求的语气。 “如今令虞可愿为了容昭,也冒一次险?” 杜矜垂眸。 当然。 可他没有立马说出口,而是把白子一颗一颗的往回捡,等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但明惠帝也不开口,一只手倚在石墩上,就要听见他的答案。 “陛下知道的。”杜矜妥协。 他相信在有关容昭的事上,皇帝与他是一条心的。 明惠帝的注意力总是停在杜矜的这张脸上,仿佛下一秒又会陷入回忆里。 几分钟后,他才拿出一张画满符号的宣纸,意有所指的打开。 棋盘和棋盒被放在地上,宣纸铺满了整个石桌,还有些边角垂落在一旁。 “这里。”皇帝指着右边的一处赤色原点,“是容昭公主府花园里赏景的淡湖。” 他的手指没有移开,而是在纸上滑动,平移到石桌另一侧,“这是城内人烟极少的一块猎地。” 杜矜不可思议的盯着这张图纸,叹为观止道:“陛下要在府里修一条连通城外的密道?” “是。”皇帝突然看向杜矜,迸出一道凌厉的视线,“朕想给容昭留一条退路。” “好。”杜矜回答得毫不犹豫。 明惠帝有些吃惊,“你肯?”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有这条绝密的密道,将一国公主带出城,难度也不小。 杜矜很坚定的点头,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交易。 他神色认真,明惠帝也颇有感慨,突然叹了一句,“若不是杜兄糊涂,你的门第,足以尚主。” 皇后对容昭要求颇高,他初登帝位,不便插手公主管教之事,只是极为偶尔的,背着皇后,偷偷让公主来他殿内放肆玩一回。 杜兄也喜爱容昭的很,抱在手里就不愿意放下,说自家那个小子比不上公主豪厘。 他听得哈哈大笑,直叫杜兄把小世子带来给容昭作伴,心中却满是骄傲。 “草民不敢肖想公主。”杜矜说的平静,心里却泛起酸楚。 他也不知道这些荒谬的情愫从何而来,但又仿佛与生俱来。 明惠帝向来不干涉容昭的感情,没法在这方面给杜矜做主,但还是问他,“想要什么赏?” “买下一座屋舍的钱,和二十个死士。” 皇帝一愣。 他原以为杜矜会狮子大开口,要一些让他左右为难的东西。 “不要其他的?” 比如说给那谋逆的父亲重设陵墓。 皇帝在叫杜矜来之前便做好了让步的准备,只要他把这事办好,什么都可以答应。 “不用。”杜矜垂睑,“陛下给的钱,草民会在城外给公主置一处隐于烟火的宅子。” 皇帝遣常侍去拿,试探的问他,“此事,先不要让容昭知道。” 以免她忧思加剧,搞不好病情又要恶化。 “若公主问起,我不会瞒她。”杜矜收起图纸和小箱黄金,若游仙似的孤身走远了。 皇帝还想问问他容昭的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总之杜矜医术超群,有他在,容昭会没事的。 —— 粥棚里外雇的人不认识清妩,像对普通流民那样端了折叠木桌来。 一群眼毛头小子眼珠子都落在清妩身上,顾嫂骂了两句通通把人赶走,带着二人在灶台前盛新出锅的鲜粥。 “公主,咱就这样的条件,您多担待。”大婶用围裙角包着陶瓷碗边擦了一圈,偷偷从桌底端出一个土碟,拿小匙把结块的蔗糖碾碎,再舀了一勺洒在粥上,“知道您爱吃甜的。” 她将剩余的糖渣刨到一起,清妩赶紧制止她下面的动作。 “婶子,他不喜甜口。” 顾婶脸色一慌,连忙把碟放下,像做错事一般在围裙上擦着手心手背,“奴婢怎担得起公主的一声婶子。” 清妩没说话,露出一个蜜似的笑,拿木柄的铁勺子搅匀粥底。 淡黄色的糖渣翻涌在粒粒分明的浓粥里,清妩回想起了那个梦。 玉白细瘦的手指也是这么和着碗,再一次次强迫她喝下。 清妩余光去瞟裴慕辞。 但这人神色无恙的坐在她身边,对她扫视的眼光好似未查。 顾婶动作麻利,在案板上几下切细了葱节,浮在面上,绿油油的几颗点缀,甚是好看。 她端着两碗粥走到粥棚的角落里,把二人安置在这里,“这里闲杂人多,冲撞到公主就不好了。” 清妩直端端的就要拿掌心去捧粥碗,裴慕辞劈手夺过,“小心烫。”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视线眼巴巴随着裴慕辞的手走,公主府里有那么多外面根本见不到的佳肴,却也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裴慕辞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弯腰把甜粥放到她面前。 清妩提起稍柄反扣在桌面上,四根指尖颠起碗口,举起那碗底子比她脸蛋还大的碗,沿着碗边小口小口的喝。 这动作虽稍显纵意,但没发出一点声音,好似她天生就是教养极好,做什么事都斯斯文文的。 连续喝了几口,额头上都冒了层薄汗,她端着碗歇口气。 就是在这样短的间隙里,裴慕辞问她,“殿下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故地重游?” 让他知道无论怎么跑,都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清妩抬起头,盯着他,似是不解他为何如此误解她。 “带你来尝尝人间烟火。” 不那么死气沉沉的。 她说完,继续埋头喝粥。 裴慕辞听完这话却是一愣,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卷起大袖,引着瓷勺拨弄碗中的葱花,又把勺子轻轻搁下。 从前他在地牢里一日只能得一碗稀汤,或是那人剩下的,或是隔夜馊掉的,要是那人的大儿子犯了事,他顶罪之后挨了罚,那人也许会扔些宴席余下的肉渣给他。 可那人的儿子要是生了病,便认定了是他克的,夜里少不了一顿鞭打,那忍着疼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是以,他对面前这碗对于他来说只是稍微稠一些的稀汤,属实没什么兴趣。 清妩兴致却很高,一碗很快见底。 她偏爱在市井间做些与身份不符的事情,仿佛这样就能摆脱王宫贵胄套予她的枷锁。 两人并排坐在矮脚小板凳上,裴慕辞离她很近,近到分不清彼此的心跳,近到鼻息都混在一处,莫名缠绵起来。 勺子顺着倾斜的碗壁开始下滑,清妩才注意到那碗根本没动过的咸粥。 “不习惯在这种地方吃饭?” “我不太饿。” 怎么可能不饿?裴慕辞当时惹了她生气,清松园里的奴才定是不敢给他送膳的。 她以为是小厨房把裴慕辞的胃口养刁了,有些不高兴,板正的叫他,“裴慕辞。” 宠着爱着,倒把他惯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脸色垮下来,语气不善,“郎君怎么敢在本宫面前自称为‘我’的?” 公主毕竟是公主,是府里唯一的主子,其余的无论亲近与否,不过都是奴才罢了。 清妩酝出一层低压,柔美温和的脸上挂着寒霜般的怒意。 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小,两人独处的空间仿佛在被灰霾慢慢侵蚀,气氛在一片安静中变得凝固。 裴慕辞张开嘴,想了想又闭上。 “快点的。”清妩皱起眉,“我等你。” 裴慕辞缄默不语,似乎在压着情绪忍耐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拿起勺,端起碗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笼里的灯芯即将燃尽,扑朔跳跃的烛光被笼上捆着的竹条分割成碎片,倒映在他清隽欣长的身姿上。 他不急不燥的一吞一咽,糟糠亦或是珍馐,在他面前好似并无多大差别。 寻常人很难从他涵养极好的动作里,探寻到他对事物的喜好。 清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她好像能感觉到,他对口腹的欲.望好似极低,仿佛一天不吃东西都是可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裴慕辞放下碗,把勺撂在碗底,合着一起推远了些,“殿下好奇,为何不问?” 在内室篦发时,他以为她就会问的。 “你若想告诉我,自然会说。”清妩也把碗挪开,两只碗并排放在一起,她心情也跟着这么个小动作好了起来,“要是不想说,编些漏洞百出的话,我也不爱听。” 天边起风了,塑膜的棚顶被刮得“呼啦”作响,夜幕从视线可及处慢慢飘过来,城门外有许多商马赶在宵禁前往城中心走,只要银子给够,他们都愿意顺带捎人一程。 清妩抬起一侧嘴角,起身眺望远处的天色,准备回程。 她刚站起来,没料到裴慕辞将她一把按回位置上,身形贴近覆了上来。 清妩被吓了一跳,回头想斥责他的放肆。 但她转头间,鼻尖差一点,就挨上那近在咫尺的完美俊颜。 裴慕辞也有刹那间的呆滞,立马稍退了半步。 他薄唇紧抿成线,下颌线崩的宛若刀雕般硬朗,偏偏舒朗温柔的眉眼又给整个气质都添了份文雅。 清妩咽了下口水,五指在无意识下搭上他的小臂,却摸到了肌肉在紧绷状态下呈现出的起伏线条。 “殿下。”裴慕辞寻着衣边逮住清妩的手腕,知她皮肤娇嫩,便不敢使太大的力。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声音跟着动作柔了几分,“我数三个数,殿下往人多的地方跑。” 他们四面静的可怕,守城的军士正值换岗,轮岗的人比平日里少一半还多,城门口清清冷冷的,也不见个人烟。 不远处站着一排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群,被不知身份的人拦成了椭圆形,也像是包围圈一样把两人困在里面。 裴慕辞一眼望见了远处被打跪在地上捂住双嘴的顾婶。 这情况他看的清楚,可被他挡住的清妩却一无所知。 “三……” 清妩觉得莫名其妙,她扭身想环顾周围,裴慕辞怕打草惊蛇,不让她到处乱看,摆正她的头,隐隐有种把她往身后护的架势。 他担心清妩看见敌我差距后自乱阵脚,耽误他为她争取出来的一点点生机,“二……” “你要干什么?”清妩心知情形不太妙,慌得声音都有些不稳,但更让她不安的,是裴慕辞那副早有预料的冷静。 早知道就不支开含月他们了。 裴慕辞冲她笑,仿佛这是窄小空间里唯一能安慰她的方式。 清妩还想说什么,就感觉他捏住自己的手腕的手一紧,随即迅速放开,双手合拢。 她知道那只袖中,有含月塞给他的一把薄剑。 裴慕辞不着痕迹地握紧剑鞘,嘴边却噙着令人炫目的笑容,“一!” 话音刚落,无数黑影腾空而起,竟没留给二人丝毫的出逃缝隙。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20. 第二十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1. 第二十一章 裴慕辞果断起身挡在清妩面前,长剑出鞘,劈开了当头那人的胸膛。 他微微侧身,抬起宽袍举在清妩面前,挡住喷过来的鲜血。 白衣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还有些血珠飞到了他的脸颊上,像朵朵红梅落在了眉骨处。 情势急敌人多,他右腿还使不上劲,用不了多花哨的剑式。 劈开第一个人之后,他的剑尖很快插.进第二个人的心口。 都是一招毙命的打法。 剑尖的心跳好似通过薄薄的剑身,传到了手心上。 清妩所有视线都被他宽阔的后背挡住,她只能看见袭向他们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落在裴慕辞脚下。 只挣扎了两下,就成了杳无声息的死物。 一股说不出的腥味蔓延开来,像是铁丝网唰着生锈钢刀的味道,让人忍不住作呕。 她闭上眼,试图在短时间内让自己平静下来。 含月只留给裴慕辞一把剑,她手无寸铁反而是个累赘。 那些人跟打不怕似的,前仆后继的冲向二人,裴慕辞的那柄剑刃不断贯透人的身体,剑尖直接从肋骨中穿出。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马踩住那人的胸脯,把剑拔出来攥在手中。 “刺啦”一下,像是裁缝铺里剪刀剌开丝绸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四处飞溅的殷红给他舞的剑花添了刺眼的色彩。 剑尖点在地上,鲜血里不知混着什么东西,鲜红艳丽的粘稠汁液顺着长长的剑身缓慢流淌到泥里。 裴慕辞平平淡淡地提着剑,表情也没什么异常。 后面的人没想到他有这般战斗力,举着刀站在原地思考,而后顺着同伴的脚步开始徘徊,似乎在寻找他的死穴。 原本控制人群的黑衣人见情形不对,也拔剑加入了打斗圈。 外围探头探脑的人没了桎梏,缩着脚步上前想看个究竟。 人群逐渐靠近,包围圈一点点缩小。 裴慕辞知道时机到了。 他手掌抵住她的背心,安抚的轻拍了两下,接着把她用力往外一推,“跑!” 清妩一惊,想反手去抓他的衣袖,他的手却已先松开了。 “别回头。” 裴慕辞的声音轻而冷,眼眸深深的望向她,散发着没有温度的寒意。 而那些黑衣人也许并不知道清妩的身份,直接无视她的存在,视线和刀锋都锁着裴慕辞一人。 清妩被推得一跄,立马忍痛站起来稳住身形,一咬牙就朝城关处跑,她记得那里有驻城的守卫,她的令牌至少能调动上百名军士。 裴慕辞听着身后跌撞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松了口气。 他搭下眼帘,遮住黑眸深处的阴郁,用手背去擦眉骨上沾上的稠液。 溅在脸上的鲜血比想象中的还多,血珠顺着眉骨染上眼尾,像是在他端正的五官上绽开了一朵绚烂的剧毒曼陀罗。 朱砂似的暗红色将他的眼角勾长,把那无声的笑容衬的诡异又恐怖。 黑衣人们半蹲着步子,警觉的望着那个看似病弱无力的男子。 领头的黑衣人见事情越闹越大,嫌命大看热闹的人也越围越多,他有些沉不住气,和身边两人交代了几句。 乘着这时间,裴慕辞解了腰带,优雅地缠在手心里,再去提剑。 粥铺棚顶的竹笼一摇一摇的摆动,锋利的剑身在烛光映衬下闪着怵人的寒光。 黑衣人不再呈直线进攻,而是拉长间距,像狼群饲猎般分散开来。 裴慕辞泰然自若地立在原处,等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剑锋一抖,主动迎了上去。 远处城墙上闪过几处亮光,噌鸣的羽箭裹挟着破风声与他擦身而过,直击第一个黑衣人的眉心,穿颅而过。 安乞极为听话,知道等公主离开后,才着人放箭。 —— 清妩身上跑出了一层薄汗,连腿脚都有些酸软了,才终于站在千户所的门口。 虽说这里往日也不是喧哗热闹的地方,但如今有些过于安静了。 她把能证明身份的公主令揣回怀里,去敲门。 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回响,里面却没听到任何的应答。 清妩又拉住门环,用力叩了两下。 那纹路老旧的门槛仿佛是一道看不清的陷阱,在等着她往下跳。 令人忐忑的死寂随着夜色蔓延到她脚下,那股子不安的感觉铺天盖地的席卷向她。 若在平时,以清妩的性子,一定慎之又慎。 可现在…… 尽管知道已然看不清了,她还是转头遥望,似乎还能瞧见激烈碰撞的刀剑。 耳边骤然响起那个漠然的声音,“别回头。” 一片刀光剑影中,裴慕辞的这声轻语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忍住眼底泛起的酸涩,壮起胆,压住门缝,长呼口气,推开。 与此同时,她快速撩起披帛,捂住口鼻。 一股冲人的气味带着沙尘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将清妩吓得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庭院、廊下、甬道…… 目光所及之处,满眼都是鲜红的血液和透明的脑浆,千户所大部分的人都悄无声息的躺在院子里,颈间齐齐出现一道红线。 百余人七倒八歪的被摞在一起,叠的足有成年男子那么高。 最上层的残肢洞口处流出的血,淌到了最下面那人的面容上,模糊了原本的五官,黏腻腻一大片。 不经意间,她看见正对面的那人,脑袋悬在脖子后面,像吊死鬼一般扭成奇怪的姿势。 一些散落的断肢筋断丝连,时不时诡异的抽搐抖动一下。 清妩惊颤的望着这堵真正的“人墙”,嘴唇闭的紧紧的,屏住呼吸,踏进院子里。 但当她真正走近,看清这些人的容貌时,那种忍不住干呕的恐惧感却在慢慢消失,她也渐渐镇定下来。 带卫兵抓贼人这条路就算被堵死了,现在她孤身一人,唯一的办法,是把先裴慕辞救出来。 恰在此时,后院响起一声高昂的嘶鸣,扯回了清妩的思绪。 她忙朝马厩奔去,途中还拿过训练场上架着的长弓和箭袋,快速绑在马身上,翻身上马。 来不及调整马镫,清妩俯下身子,去摸这匹粽马的鬃毛。 好在这马常年呆在所里,早已被驯化,温顺地喷了两口鼻气,原地踏着蹄子。 她狠狠夹了下马腹,粽马扬起马蹄,仰天长鸣了一声,跨过厩栏朝粥棚的方向直冲而去。 疾驰卷起的尘土冲散了夜晚的习习凉风,空气中传来格外粘稠的雾气。 快了……快了……她来得及的。 清妩攥紧手中的缰绳,心随着马匹的颠簸一上、一下。 —— 深蓝色的天空无星无云,沿街排排的芙蓉迎风晃动,像是黑幕下列阵的鬼魅,张开血盆大口等着追魂索命。 刀剑无眼,几个挑头看热闹的愣头青被误伤之后,蜂拥的人群瞬间散开,避之不及的绕道而走。 月色清浅,长街两侧的屋舍拉紧门栓,明灯开始逐户熄灭。 黑衣人分了一拨人去城墙上,剿灭埋伏在那帮裴慕辞射冷箭的援军。 由此可见那人为了杀他,有多舍得费心机。 少了弓箭手的帮扶,局势扭转,裴慕辞又重新处于劣势。 一不小心,腰侧就多了一道狰狞的刀口,本就难以支撑的右腿更是雪上加霜。 他抵开逼近的那柄长剑,而锋利的剑气也削掉了他发梢的一簇长发。 月白色的长衫被剐蹭出无数道裂痕,宽袖上沾染上层层血迹,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裴慕辞机械的削掉迎面那人的头颅,那一小撮头发被气旋卷起,晃晃悠悠的往下落。 四散分布的伤口把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他却突然觉得身上也跟那尾发丝一般,轻飘飘的。 脑海里再没有那段不堪的耻辱过去,也再不用前瞻后顾的行那些诡计之事。 有安乞在,他在京城的布置会按部就班的推动。 他活着还是死去,似乎不是那么的重要。 心里越这么想着,他的动作就越来越迟缓。 原本在公主府,他就想自我了断结束那些日日重复的梦魇,没想到被清妩一搅合,竟让他重新尝到了刀尖舔血的欢愉。 天色这般暗沉,路这样难走,也不知道那么娇贵的小殿下逃到哪了,有没有被吓到。 裴慕辞或许自己都未察觉,他在想到清妩时,惨白难看的脸色上,酝起了丝丝令人动容的温柔。 成圈围剿的人见他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再动手的打算,反而怕是有诈,只有一两个人出剑试探。 裴慕辞累的几乎快站不住,腿上和腰腹传来纵横交错的刺痛,他把剑往地上一插,单膝跪在地上,鲜血浸透了手心的束带,顺着指尖往下滴,已然没有还手之力。 黑衣人头领似乎十分忌惮他,就算他穷途末路,还是谨慎的隔了几米远,以防猛烈的反扑。 裴慕辞以剑支撑着身子,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昏幽的光线下,每个黑衣人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做梦都想要撕碎的一张脸。 裴慕辞风轻云淡的搭下眼帘,面上浮起一抹疲惫的笑容。 他想要解脱了。 裴慕辞听到自己心平气和地说:算了,就这样了吧。 他如陡然被扔进深不见底的海面,放松身体后一点点往下沉去。 远处传来飞溅的马蹄声,恍惚有人喊着他的名字。 撕心裂肺的叫喊抓回了他的神志,幽黑的眼眸中铺着厚厚的困惑和不知所措。 谁会在这时候来救他? 清妩眼见着两个黑衣人面色狰狞地靠近裴慕辞,她一边喊着裴慕辞,一边搭弓挽箭,把那些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呼啸的冷风从她耳边掠过,刮走了小半的声音。 可没想到裴慕辞不但没有站起来重新反击,反而微微摊开双手,剑柄松松垮垮的搭在指尖,将全身的弱点都暴露出来,她着急的把缰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又大喊了一声。 三个带着哭腔的字被她吼得破了音,喉间传来丝丝惺甜。 “裴慕辞——” 这声嘶哑的叫喊宛若一束亮光,穿透冰凉的海水照在那个半跪在地的人身上。 裴慕辞若有所感的回头,黑沉沉的瞳眸里一片茫然,却还是下意识地去寻那抹光亮。 女孩挽在脑后的发钗已经散乱,织锦缎裙缠着广袖裙摆飞舞颠簸。 她紧紧的攥住缰绳固定住身子,塌下细软的腰身与马身齐平,另一只手努力的伸出来。 去够他。 电光石火间,裴慕辞几乎是靠着本能的意识,刺退猛扑上来的人,悦耳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机械的抓住清妩的臂弯,踩住悬在空中的马镫,翻身落在了她后面。 清妩感觉背上一沉,男人的重量如铅石般压了过来,她眼皮一跳,反手到背后寻裴慕辞裹了腰带的手掌,带着他的手放到她腰上。 裴慕辞听见女孩如释重负的长舒口气,他也跟着弯起嘴角,笑的温沉,“是殿下啊。” 清妩怕他已经脱力到无法坐稳,逮住他的手环上她的腰,用这样的肢体接触知晓他的状态,叫他的名字。 “裴慕辞?” 搂住她细腰的手紧了紧,他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清妩挺直身子给他一些支撑,不敢泄气,二人一马如流星般飒踏而去。 黑衣人大多也是强弓之弩,被清妩挽出的那几箭吓住了。 那力道分明是重弓拉出的,原以为裴慕辞的援军会是个武力高强的男子,却没想到是个肤白细嫩的女孩。 马蹄踏着飞尘远去,他们竟都站在原处没打算去追。 领头的那人把长刀一收,吩咐底下的人,“去告诉将军,二公子逃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21. 第二十一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2. 第二十二章 许是嫌几人腿脚慢,黑衣头领站在原地稍加思索,脚下一晃没了身影。 半时辰不到的时间,一颗流星般的吊影落入隐在茫茫夜色里的几座营帐中。 首帐还燃着灯,烈风将宽厚的蓬壁吹的哗哗作响,倒映出一个壮硕笔挺的剪影。 银光闪闪的远征军铁甲把他的身形衬托得壮硕结实,却又不似寻常行伍莽夫那样浑蛮。 长发利落地梳在头顶,挺鼻薄唇,线条流畅。 “将军,任务失败了。”黑衣人取下蒙脸巾,双手抱拳拢在胸前,一脸拘谨。 帐内男子头也未抬,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他没开口,黑衣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那左右为难。 厚篷的四角被铁线绷紧钉在地上,羊毛毡盖住唯一进出的方门,边框的缝隙里溢出刺眼的光线。 男子三两下描出想要的图案,将画笔朝桌上的架子上挂了好几次。 尾端的细绳迟迟没有勾住挂钩,无奈下,他把笔锋搭在砚台边上,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还剩多少人?” 他换了只顺眼的笔,省着劲提起手腕给画里小人的衣袍染颜色。 “折损大半,剩了不到三分之一。”黑衣人兵分三路,损失都不小。 男子在话音结束的瞬间,轻“啧”了一声。 黑衣人躬身站在帐篷外,双腿陡然夹紧,一股电流直往脑门上窜,在头皮上灿然炸开。 男子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话一般,还在专注的调弄砚台里的颜色。 植本染出的纯白色太过单调,他想要的,是靛水微染后如月下观之的花青白色,才符合那人漠然世事的犟骨头气质。 他长期在沙场上舞刀弄枪,做这些细活难免吃力。 “低估他了呀。”原以为母亲给种的毒,足以摧毁他的健康,没想到竟还能从老九他们的围猎中逃出去,“好在剿灭了千户所,也算给那老皇帝一点警醒。” 想到皇帝居然敢拒绝他提请的和亲,他嘴边便噙上一抹嗜血的残忍。 这些人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而再地挑战他的耐心。 “既然这样。”他声调昂起,脸上浮现出与斯文面貌不相符的狰狞,壁上折射的黑影显得更加扭曲,“再点一百亲兵,去将功折罪吧。” 那位唤作老九的黑衣人似乎很怕他,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水,模模糊糊的说了句,“有个身手颇好的女子救了二公子,两人朝城外跑了。” 他羞愧地低下头,不知道如何跟将军交代。 做了一个代价那般大的局,却眼睁睁的被一个女子破了。 凭那女子露的两招来看,是个有底子的行家,若冒冒失失地前去乱撞,恐折损更多的弟兄,那他也就无颜再见将军了。 “无妨,他跑不了多远。”男子抬帘放黑衣人进来,张眼就对着一双胆战心惊的眸子。 他单手拎起土塑的酒缸,“哗啦啦”地倒了两斗碗,推到老九面前。 军营里的酒度数极高,危急时刻都是直接喷洒在伤口上消毒止血。 两杯相撞,烈酒大口的滚下喉咙,辣的老九说不出来话。 他看着男子豪爽地用二指捏着碗边倒扣,衷心的道:“将军好酒量!” 男子英姿卓然,只是笑笑。 现在夜深人静,男子早就摘下了戴在脸上的银面具,露出真实的一张秀脸。 军中这张面具即权威,即不可破的百战百胜,很少有士卒见过将军原本的样子。 就周围信任的人知道,两兄弟的脸实在是太像了,只不过将军可比那个东躲西藏的窝囊废强上百倍。 老九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豪情,等嗓子眼里的酒味散了些,单腿跪地抱拳,准备下军令状。 男子将酒碗往桌上一坐,杯壁上贴着的青汁刚好落在画上,化开了稠密的墨汁。 他毫不讲究的拿袖口蘸干酒水,吩咐道:“老九,先别管他,把那女子抓回来。” 依那小畜生的性情,竟也有护着他的人? 男子竟隐隐有些期待,老九抓回来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单手将画卷的卷轴提至半空中,噌亮的披膊将烛心的朔光投在蓬顶,对着空气说了句,“像吗?” 阴影处走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脸颊两边都有明显的凹陷,颧骨凸得与太阳穴齐平,空荡荡的宽松外衣罩在干瘪的骨架上,像是陵墓边飘荡的孤魂野鬼。 “将军,他对您构不成威胁。”老七此刻认真地打量那幅画,两个眼珠尤其突兀,如同从外面塞进去那样不协调。 他接过男子手中的画轴,指尖触过尚带水气的墨汁,滑到小人身上的时候,一顿。 将军画的并非是一幅写实的人像画,而是每个区块里都有动作各异的小人,连起来就像戏剧似的还有动态的剧情发展。 怪就怪在画里的这些人都没有脸,而且身体被弯折成各种难以想象的屈辱姿势。 “你看这里。”男子指着正中间的一处,画里是一间简陋的牢房,墙壁最上面有一扇极小的铁窗,而画里的小人双手绑在头顶,被铁窗上倒挂下来的钩子挂得双脚离地。 小人面部没有画上五官,看不见具体的神态,脖颈像是有气无力的垂在半空中。 而男人还清晰的记得,那人当初在笑。 笑得从容悠然,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您?”老七迟疑道。 可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兄弟俩的样貌虽然相同,但从小的生长环境造就他们的气质也截然不同,周围熟悉的人还是可以轻松的将两人分辨出来。 将军这般意气风发,不会蜷缩成这种见不得人的姿态。 果然男子否认了,“是他。” 老七了然,不敢对将军的家事过多置喙。 他知道那人一直是将军的一块心病,想开口劝两句刚刚吩咐老九的事。 何必大费周章地去抓一个女子?不如直接就地斩杀,以绝后患。 但他发现平日里警惕性极高的男子,此刻瘫坐在中央的虎皮高凳上,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 大雪融融,寒风肆卷,阴沉的坠云压住悄无人烟的古院大宅。 角落里一座废弃的庭院里传来狂风被劈开的阵阵喝声,震的人耳膜都在抽痛。 院里连一个避风的长檐都没有,一个眉眼极为清隽秀气的小男孩站在空地中央,周围都是洒扫仆人堆在一起的烂木朽丫,飞雪渐渐埋住偏僻院落里所有的痕迹。 而“呼呼”的斩风声出自小男孩手中拿着的一根粗糙枯枝。 破破烂烂的单衣随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扬起落下,再紧紧贴合在身体曲线上,片片雪晶好似都被他舞起的漩涡吸引,争相从他身侧滑过。 外面忽的传来一阵喧哗声,沿着并不长的外墙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漏风的木门口。 小男孩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却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木偶般,不停与那些雪花过着招,借此汲取一点暖身的热量。 “嘭。” 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两块不禁风的板子向内撞在地上,冷风顺着力道一下塞满了他单薄的衣襟。 “母亲?”小男孩语调微微上扬,但在看见门外粗头大耳的杂仆时,细微的期盼被风卷的无影无踪。 本就枯朽的树枝被身强力壮的人轻而易举折断,极具分量的实心长棍落在他背心,喉间猝不及防的漫上一股腥甜。 他身量虽高,可毕竟年纪尚小,只及那些人的肩高。 见他被刑扙拍打在地上,那群人腿脚极快的走上前,用膝盖顶住他的双臂和膝弯把小男孩呈“大”字型按在地上。 这些人没有因为男孩的年龄而手下留情,他的侧脸被大力压在地上,两层薄薄的皮被挤叠在一起。 小男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提起视线去看门框那的动静,瞳孔里的闪光若落入海底的白烛般,缓缓熄灭。 女子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烟霞似的娟纱石榴裙,斜长的衣领收口狭窄,露出纤细匀称的天鹅颈。 轻盈的雪花落在羽睫上,她眉眼都跟着抽了抽,脸色淡的透光,更加苍白易碎了。 她手里提着锈迹斑斑的铝桶,优哉游哉的跨进门。 “许久没来看你了。” 她面上并没有多余的波动,拿着刚好够到桶底的水舀泼到进门处的枯藤上。 光秃秃的蔓条“呲”一下冒起白烟,上面挂着的莹雪瞬间化成水柱落在沙泥里,蒸出一层飘然的雾气。 她提起眼皮,表情显得无辜而脆弱。 下一秒,她用脚尖点住小男孩的肩胛骨,感受到他久伏冰面后的瑟缩,“冷吗?” 男孩扭过脸,高挺的鼻梁擦过积雪,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长得像你那禽兽爹就罢了,性情也这样像。”女子顾盼间略有失望,自言自语地嘟囔些令人费解的话,边说边舀起满满一瓢开水,像贴着树根给幼苗浇水似的,任滚烫的水溅落到小男孩的手背上,嘴里还在碎碎念。 男孩蜷起指尖,紧紧地抠住地面,整节指甲都嵌进雪地里,小臂随着大股大股的水流阵阵战栗。 腕关节早已红肿一片,弹起的水珠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疹子一般密密麻麻的水泡。 他一声不吭的咬紧牙,听着水花飞落到皮肤上的声音。 女子还觉不够,用勺柄抵住桶底,直接将整桶的水抽了下去。 “孽种!”她疯了似地将桶一砸。 肿起来的手背就像被撑大的肠衣,轻轻一碰就裂开口子,更别说是这般大力的扔下一个重物。 鲜血与融化的血水混为一处,很快又因天气寒冷结成冰渣,就像钻进了珊瑚虫的琥珀结晶。 她神经质地发出夸张的笑声,脚步悬浮,晃晃悠悠地就要摔倒在地,几乎站不稳。 “以为让我生下孩子就能困住我?” 她蹲在男孩面前,狠狠捏住男孩的双颊,把一颗黑丸塞进他嘴里,“任他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还有个小儿子在世吧哈哈哈哈哈。” 女子眼白里布满暗红色的血丝,眼眶里却兜着泪。 在她说话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雪地里。 她眨巴眨巴眼,似乎对自己落泪的行为十分厌恶,快速揩掉泪珠,恶狠狠的指着男孩,“扔地牢去,别给他饭吃。” 男孩被按的时间久了,腿脚像是饿极之后那种无力的酸胀感,软软搭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就被像谷草堆一样钳制着拖走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22.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23. 第二十三章 男子从回忆里猛然回神,心惊地按住老九的肩,喉咙里却跟卡了根鱼刺似的,半天说不出来话。 他当时就站在那偏僻小院门口,与小男孩死水般的视线相对。 那种仿佛与深渊凝视的深不可测,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没见过几面的孪生弟弟产生了一种排斥感。 就如走在荒无人烟的乡村小道上,密密麻麻的蚊虫不停盘旋在头顶。 这种不知是敌对还是恐惧的感觉,一直蔓延至今。 —— 马蹄“踢踏”响起,落在久未经修的砂石路上,留下串串清晰的印迹。 清妩把裴慕辞拉到身后,由着马纵情地跑,很快就出了城。 她每隔几息的时间,就将首饰上的珠串扔一颗在沙地上,到最后没有可以留记号的东西了,她又开始扯外衫上的纽扣。 裴慕辞的呼吸灼在她的后颈上,烫的吓人。 “我们下马。”清妩不确定后面的黑衣人有没有追上来,正好马儿跑进了一片可以藏人的林道中。 她迅速解下没用完的箭羽扔到背上,拿弓倒抽在马尾,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快的冲出视线。 蹄印也一直向前延续,汇合在看不见的天际。 荫道两旁种着笔直的松树,蓬乱的松针像是团团人影立在身后,似乎有许多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静静的盯着两人。 清妩视若未察,让裴慕辞站到旁边的灌木里,她回到刚刚两人落马的地方,左右晃动脚底,把一深一浅的脚印抹平。 她好似并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失去分寸。 裴慕辞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些不太能理解的疑惑。 堂堂公主,本应是琴棋书画样样在手的闺秀表率,可她不仅精通马术,还能搭弓射箭,准头也相当不错。 裴慕辞方才亲眼看见,她用着校场士兵都要经过训练才拉得开的硬弓双箭齐发,一箭射进了黑衣人的脖颈,另一箭正中眼球。 “啊呀!” 清妩光顾着留意周围有没有细碎的声音,一个不留神踩进了松散的土堆里,身子一歪就要朝下跌。 裴慕辞本就撑着一口气,突然被狠拽了一把,刹那间就失去平衡,被清妩带的一起往下滚。 谁成想灌木丛后,竟是颇为目眩的秃壁。 那坡度不算陡峭,偏途中满是支起的烂树丫和凹凸不平的硬石,极易刮伤衣物割裂皮肤。 裴慕辞的力气早消耗殆尽,他竭力抓住灌木生出的藤蔓,可几秒后藤条也滑到了末梢。 他想起她被摁一下都泛红一片的皓腕。 没有丝毫犹豫,他把清妩抱进怀里,小臂垫在她背上,企图以此减轻翻滚对她的冲击。 肩胛骨碰上冷硬无比的岩壁,两人没滚出去多远,清妩便听见裴慕辞胸腔里的闷哼。 她没有抬头,双手从他的桎梏中钻出来,把他的脸朝她的颈窝里按。 “可别把脸刮坏了。” 裴慕辞:…… 山林中的夜总是格外得黑,两人在不断翻滚中仿佛跌进了一团墨色里。 清妩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下滚的速度陡然减缓,而后慢慢停了下来。 她像是把裴慕辞当成了地垫,四仰八叉的趴在裴慕辞身上。 浓稠的黑幕宛若身处不见五指的海底,银盘似的月光渡下一层幽幽的细光,周围树木静止,一丝风也没有。 “殿下这般在意这皮相?”裴慕辞的右肩撞在了最开始的那棵松树上,他倦懒的低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应该就只是脱臼错位了,再严重些的话,大概骨折了。 “本宫难得瞧上一个人,可不能就这么没了。”清妩紧锁着眉心,从他身上爬起来,拍拍衣裙上沾的尘土。 裴慕辞把她保护的很好,她身上衣料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处磕碰都没有。 反观裴慕辞,却有些许的狼狈。 外袍早在打斗中被染上不知是谁的血,原本半束的长发披散下来,还沾上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他坐起身,随意拨弄几下黑发,流云泄地,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安然,毫不在意的问道:“倘若皮相下的灵魂,脏得透底呢?” “那正好,和我是一类人。”清妩无所谓的回答,伸手拂掉他发尾的碎渣,像是在打理听话的布偶娃娃。 裴慕辞眸光微转,眼睛里闪烁着若子夜寒星般的光芒。 他没有力气再去细想清妩话里的不寻常,掌心按在右肩上,忍着疼四处按了几下。 “这受伤了?”清妩刚要靠近细看。 又是“咔”的一声。 动作果断,自然而潇洒。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极致美妙的声音,唇角勾起散漫的微笑,“治好了。” 清妩压着音量怪叫一声,如振翅的蝴蝶般拍开他的手。 “干嘛干嘛?” 这人怎么这样啊? 看着斯斯文文面如冠玉的,对自己下手可真狠。 “疼不疼?” “不疼。”不但不疼,甚至有丝丝痛快的游丝在血液里奔窜。 “怎么可能不疼?”清妩急地掐自己的虎口,连忙凑近去他露出来的地方还有没有外伤。 刀伤、箭伤,错落分布,有一些在刚刚下落的拉扯中,又重新被撕裂开。 她想碰一碰,又缩回手,在一两厘的距离外,隔空描绘着伤疤的形状。 “殿下不必——”他话音未尽,却陡然卡住,面容上终于出现了堪称为失态的表情。 清妩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朝他的伤口呼着气,“受了伤,吹吹就不疼了。” 微热触感拂过伤口,比那真的愈伤膏还管用。 裴慕辞眼底满是触动,入目皆是她脂玉般洁白无瑕的侧脸。 她的呼吸像是几根坚硬的马尾毛,毫无规律的扫在他的皮肤上。 他闭上眼,睫毛无法克制的随清妩的节奏颤抖,腰腹上的肌肉也在用力收缩。 全身上下好似被那一呼一吸下了蛊,不听他使唤了。 他从没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你好烫。”清妩搭在他肩上的手,像是捏在点燃的木炭上一样。 裴慕辞当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并非是清妩在他身上点的火,而是两股极寒极暖的支流,正在他体内对撞。 他清楚,那毒提早发作了。 可为何偏偏在今日?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挫败的无力感,还有对那人漫天的恨意。 “殿下,先走吧。” 裴慕辞用干净的指节揩掉清妩脸蛋沾上的一点点灰尘,推了推她。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话音刚落,他呼吸猛然紊乱起来,面上血色瞬间全无。 清妩心也跟着揪紧,却不知道哪里能帮上忙。 她只知道裴慕辞突然间就很不对劲。 白日里他都敢拿起刀往自己身上扎,但此时此刻,他的身子却在细微的晃。 裴慕辞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也只能勉强撑住身子维持着坐姿,再想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已然是不可能了。 他发线处渗出密密的细汗,快速在额头上汇集成珠,顺着额角往下滴落,锋利流畅的下颌骨呈现出用力之后的青白色。 清妩想起李鹤和杜矜说裴慕辞身体里埋的那毒,心中泛起几分不妙。 漆黑的山夜替他们掩藏好了身形,清妩的视线和听觉却变得迟钝起来,对前路茫然的恐慌感像初晨的薄雾,随风吹向了她。 身后说不定还有整顿出发的追兵,反正此处是不宜久留的。 清妩把袖口拢到肩膀上,再用襻膊系紧,尽量减少身上累赘的东西。 她刚伸手想去扶裴慕辞,却见他正有些漠然的盯着骨节分明的手指。 两指间似乎粘着什么水一样的东西,跟着指缝在手背上留下个印迹。 清妩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瞳孔跟着缩一下。 “是刚刚被黑衣人溅到的血吧。” 裴慕辞小幅度扬起头,漫不经心的勾出手帕擦干净手指,柔声宽慰她,“别怕。” 不过是吐了口血而已。 这只是开始。 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颤抖的牙齿发出声响。 内脏像是再被无数根细针穿刺,每一次用力呼吸,都宛若成千上万只毒蝎在啃食他的皮肉,再慢慢侵蚀他的神志。 他将看不清图案的丝绢叠了两下,连边角都理顺拍平,再整齐的放进衣襟里。 不知摸到了什么,他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怎么了?”清妩心里堵得很,闷闷的出不了气。 裴慕辞慢条斯理的把东西摊到她面前,让她拿着。 两股的细麻绳绑着油黄色的牛皮纸,传出一股糖油混合的香味。 是在方才夜市上买的糕点。 还如刚刚那般包装的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压痕。 很难想象,经历了那样激烈的打斗,又从高处滚落到现在这个低凹的地方,裴慕辞是怎么将这么脆弱的东西,护得这样完好无损。 清妩一下就想到了摔下来时,躲在他怀里的自己。 裴慕辞疼的连塞给她的劲都没了,偏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言浅笑道:“别被血染脏了。” 也不知是说那包无足轻重的点心,还是她。 清妩听了这话,瘪下嘴角,几欲落泪。 平日里比霜雪还清寂的人,此刻却跌坐在脏兮兮的土里,粘稠的血液浸透外袍,疼得掌心都跟着鼻息微微抽搐。 唯有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和那包捧起的糕点,干干净净。 为您提供大神 三酉泉 的《玉奴欢》最快更新 23. 第二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