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他悔不当初》 1. 第 1 章【已改】 除夕冬夜,京城霜雪漫天。 本就是极寒天气又赶上团圆佳节,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守在家中安享团聚时刻,市井街道上罕见人烟。 满城雪色寂寥,一驾马车自城门外驶进京城。 马车外头布置的十分简单,唯独车厢上悬着的“靖王”府牌,分外显眼。 而今满京无人不知靖王名声,这位早年间被皇叔夺了帝位的前太子,领兵平乱却敌千里,为国朝兴兵雪恨,一扫大周数十载屈膝夷狄之耻,也在朝臣百姓心中,留下寻常皇室王爷从未有过的盛名。 随着靖王功名愈盛,他那位坐在皇位上久病不愈的堂兄便愈发黯淡。 一个是生就病秧子缠绵病榻的君王,一个是素有贤名领兵善战偏被夺了皇位的旧时太子。 随着今年冬日皇帝病势加重,朝中众臣心中也早有了决断。 这场持续数十年,历经三朝皇帝的帝位之争,大抵会随着当今皇帝的重病,真正落下帷幕。 * 朝廷局势如何,窈窈不甚在意,她惦记的,只有她那半载未见的夫君是否平安可曾消瘦。 京城的冬日从来冰寒,窈窈这两年身子骨愈发病弱,本就受不得寒。马车也不必紧闭的内室能聚得住暖意,反倒时不时透进来几丝冷风。 窈窈裹着厚厚的被衾窝在马车内,怎么也压不住冷意。 “秋娘,还有多久到京城王府呀?”她冷得话音都带了颤意。 伺候她的秋娘将刚换好的暖手炉塞进她怀中,小声叮嘱她道:“马上就要到了。同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再叫我秋娘,要叫嬷嬷,若是见了靖王你还叫错,仔细咱们俩的身份都藏不住。” 靖王谢砚舟,正是窈窈那已有半载未见的夫君。 窈窈接过暖手炉,乖巧点了点头,应下说自己记着了。 秋娘抬手撩起厚重的车帘子,将换下来的炭盆搁在了外头。 帘子一掀开,冷风吹进内室,窈窈猛地咳了起来。 她咳的十分厉害,连手中的暖炉子都脱了手掉在足边。 一旁的秋娘瞧见赶忙过来为她轻拍后心顺气,一边拍着,低头却见窈窈唇边竟咳出了血迹。 “怎么有血?这是怎么回事?”秋娘惊道。 窈窈听见她的话,心虚的避了避,忙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唇边血迹,边擦边低低道:“许是咳得太厉害了,不碍事,秋娘你别大惊小怪。” 她口中如此说着,心中却怪自己不小心。自金陵咳血后到北上入京这一路都瞒的好好的,眼看着要到王府了,怎么就不小心露了痕迹,被秋娘发现后,怕是更要麻烦许多。 窈窈下意识要避过身子,不想被秋娘察觉过多。 秋娘却猛地拉过了她的手腕,动手给她把脉。 脉象一出,秋娘眼里神色剧变,跌坐在地。 好半晌后,才拉着窈窈手腕问她:“你身上的毒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为何不早同我讲?” 窈窈抿唇低首,眉眼间盈了些许哀伤,轻声回话:“早说晚说有何差别呢。” 是啊,即便是说了又能如何呢,这毒她们都没有解药,或早或晚知晓,都无济于事。 秋娘闻言攥紧了窈窈的手咬牙道:“半年内一定要拿到靖王手里的东西去寻主子换解药!” 马车外的车夫和旁的奴才也都是秋娘她们的人,秋娘习惯了谨慎,说这番话时仍将声音压的极低极低。 即便秋娘声音极低,窈窈还是听得十分清楚。 话音入耳,她垂眸瞧着帕子上的血迹,默默忍受着心口偶尔泛起的钻心蚀骨般的痛意,久久不曾言语。 窈窈在花楼里长大,一年多前,以卫府婢女的身份嫁入靖王府,彼时靖王谢砚舟虽被皇帝视为眼中钉派往金陵,却也仍是国朝一等亲王。她本是妓子出身,他为她换了婢女的干净身世,娶她做了王妃。成婚至今,谢砚舟既无侍妾也无通房,待她十分宠爱,满金陵谁不知晓,靖王妃最是有福气 晓得些许窈窈出身的,个个都说,窈窈是十世攒来的好命,才有了这泼天的富贵和福气。 可惜,窈窈受不住这福气,也从来不是好命的姑娘。 她是旁人手中的棋子,生死性命,从不由己,就连和他的相遇,都是棋局中的一环。 一年多前,她被灌了毒,奉命来到他身边,身负的命令是从他手中偷走一个物件,最好再伺机要了他性命。 可她一个性命都不由自主的棋子,偏偏,对谢砚舟动了情。 窈窈闭眸忍痛,良久后,才轻声叹息,淡淡道:“嬷嬷,你知道的,没了那东西,或许,谢砚舟性命难保。” 她话音刚落,秋娘攥的她的手上力道加重了许多,心中满是恨铁不成钢,咬牙小声斥她:“你犯什么傻,他靖王眼下得胜凯旋,即便没了那物件,也未必就会身死,可你若是拿不到那东西,主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一旦毒发你才是真的性命难保!” 马车很快抵达靖王府,秋娘见车马停下,只得住了口。 窈窈低首遮掩眸中哀伤,小心的将沾染血污的帕子藏在马车夹层里,齿尖咬磨唇瓣将唇间苍白逼退,又强绽出笑颜,才起身准备下马车。 待秋娘掀开车帘子回首看向马车内的窈窈时,瞧见的,便是一张笑眼弯弯分外灿烂的容颜。 就连苍白的唇色,都被她贝齿咬出了几许红艳。 即便是日日在她跟前的秋娘,若是不知晓她方才咳血,也瞧不出此刻的她有半分毒入肺腑的模样。 秋娘压着喉间苦意,取了遮风的帷帽给她戴上,扶着她下了马车。 窈窈下了马车后,立在府门口,往里望了望,瞧不见谢砚舟的身影后才收回视线,眼里隐有失落。 王府门口早有管事嬷嬷立在府门前候着,远远瞧见马车,便猜到了来人。 “见过夫人,您来的时候不巧,今日除夕宫宴,殿下眼下在宫里,还未回府。”嬷嬷笑着解释谢砚舟人不在此处的缘由。 话音落地,窈窈还未有反应,一旁的秋娘先拉着她的手开了口:“既是如此,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见面,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早早歇着的好。” 说罢便示意管事的嬷嬷带路。 管事嬷嬷也听闻过,窈窈身边跟了个宫中太后赐下的嬷嬷,猜出秋娘的身份后,依言带着她们几人往王府内走去。 一行人踏进王府,门口处正好吹来一阵寒风,风吹的实在厉害,竟将窈窈头上遮风的帷帽都吹落了去。 帷帽落地,冷意扑面而来,窈窈眉心微蹙,冷的身子轻颤。 这番帷帽落地的动静,也惊动了前头带路的管事嬷嬷。 那管事嬷嬷下意识回头往窈窈那处看去,一望见窈窈面容,便怔住了,眼里神色几番变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说了句:“风大,夫人小心些。” 话落,压着心头惊色,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撑着正常神色。 怪不得,怪不得这位姑娘身份那般低贱,却能得了殿下的宠爱和王妃之位。 虽说是不曾在京城玉碟上写上名姓,可谁不知道,这位出身低微的女子,得了靖王后宅独宠。 从前这嬷嬷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子,凭何有这般福气,今日才算明白过来。 这位姑娘,肖似靖王那位少时定亲却有缘无份的未婚妻——卫府的嫡长女,卫玉瑶。 不仅管事嬷嬷这般想,自打窈窈的帷帽落地,王府内但凡瞧见窈窈面容的,心中无不暗暗如此想着。 卫府嫡长女卫玉瑶,是靖王谢砚舟自幼定亲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自,当年谢砚舟拼着触怒宫里既然继位的皇叔,也不肯主动退婚,执意要娶她,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些事,怕是卫府大小姐早已入主靖王府,哪轮到这出身低贱的女子登堂入室。 府中人本就瞧不起这新夫人的出身,因着听闻她十分受宠,这才面上恭敬,此刻一见她容貌,猜出她受宠的缘由后,那份面上的恭敬都不由的减了许多,心里愈加轻视窈窈。 替代品而已,再得宠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个玩意儿。 好在他们毕竟是京城王府里奴才,无论心里作何想法,当着主子的面,都是做足了样子,不敢真有不恭。 * 谢砚舟提前吩咐过,将窈窈接去他院中就是,不必另外安排院子。 管事嬷嬷依着他的吩咐将窈窈一行人带去了谢砚舟院中,面上恭敬的同窈窈道:“此处是殿下的院落,殿下叮嘱说夫人来了就住此处就是,不必另外安排院落,故而奴婢未曾另外准备,还望夫人莫怪。” 京城规矩大,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府正妻不居正院的。这跟着家里男主子住在前院,虽说日日得见,却免不得见到些来来往往的男客,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最看重名节,哪会住在前院。 可窈窈并未长在京城高门,哪里知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唯一清楚的秋娘心里觉得窈窈不会在靖王久待,故而也不曾考量这些,加之唯恐窈窈再冻下去出事,也顾不得旁的,匆匆应了声后,便急急扶着她往内室走去,哄着窈窈赶快窝在被衾里睡下。 旁的奴婢都被秋娘吩咐候在房外伺候,内室里只剩下窈窈和秋娘两人。秋娘将窈窈哄睡下后,又拿了被子把她裹紧,才阖门退了出去,暗中离开了王府。 她刚一离开,暗地里,流言便传开了。 他们说窈窈生的肖似谢砚舟少时未婚妻故而才能得宠,说谢砚舟不肯在京中玉碟上落她的名字,只肯给个虚的王妃名头,根由原来在此。 窈窈身份实在太低,从前在金陵时旁人纵使面上尊她敬她,背地里也常说她生就一副狐媚样子才蛊惑的谢砚舟不顾身份娶了她。 那时金陵还无人知晓她这张脸肖似谢砚舟旧时未婚妻,只以为谢砚舟是当真喜欢疼宠她,背地里都恶言恶语不断。 而眼下京城王府里的奴才哪个不知晓当年名满京城的卫府大小姐,自然也都得见过昔年卫府大小姐如何得自家主子看重疼爱,怎么会不更加轻视本就出身低贱的窈窈。 在金陵之时,那些流言蜚语,窈窈不是听不见,也不是不入心,她只是不得不逼着自己不在意。 可眼下入了京城,那些恶言恶语,那些话里话外的轻贱,比之金陵只多不少。本就身中剧毒备受折磨的她,或许未必能如在金陵时一一忍下。 * 院落里伺候的王府旧时奴才待窈窈睡下许久后,暗中议论了起来。那些奴才们也不傻,背地里在如何议论,也不敢让明面上的主子听见,议论时将声音压的极低极低。 可他们不知,窈窈生来耳力极佳,远胜常人。 她心口疼的厉害,本就睡不着,外头时不时想起的低语声,更是扰的她难眠。 雪落的愈加厉害,寒意和低低的话音实在惹人烦心,窈窈听不真切那些话语,只知晓外头有议论声。 她叹了声起身,想要吩咐外头的奴婢远些呆着。 待下了床榻抬步往内室门处走去,行至门槛处时,那些刺耳又剜心的话语,便隐隐约约落在了她耳中。 “那样低贱的出身,若不是生了张和卫玉瑶相似的脸,咱们殿下怎么可能娶她?” “赝品而已,出身低贱哪里比得过卫府的大姑娘。” 除夕夜里冰雪漫天,满城火树银花,本该是再欢喜不过的日子。 窈窈赶了许久的路,来见她半载未见的夫君,身上再疼再痛,都是欢喜的。 这份欢喜,甚至能撑着她忍□□中剧毒的折磨,藏下看到掌心血迹的惊惶忧惧,她以为,她盼了许久许久的久别重逢,一定能让她欢喜许久许久,也一定能敌得过京中的恶意。 却忘了,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个身体娇弱性子柔软的十七岁小女娘,受不住太多的恶意,也不是心硬如石的泥像。 她也会难过,也会心痛。那个总是笑眼弯弯的小女娘,也曾无数次背过身去,悄无声息的抹去泪水。 窈窈的清亮的眼眸,于无人可见处盈满泪水,丝丝缕缕的难过在她心底蔓延。 一滴泪落在手背,温热的泪水将她唤回了神,窈窈勉强笑了笑,抬手抹去泪水,极小声极小声的同自己道:“是那毒让心口太疼了吗,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直到此刻,她都还在下意识的哄骗自己,她一声声的说,是因为剧毒,将她的心口折磨的疼,所以才会难过。 却不敢承认,那份难过,只是因那些话语,太过残忍,太过伤人,几乎要剥落她勉强维持至今的夫妻情份。 可她能骗自己说,疼是因为毒的折磨,却无法在此刻让自己当真从未听见外头的言语。 到底还是在意,终究还是想求一个真切的答案。 2. 第 2 章【已改】 拭去眼里泪意后,窈窈抬手去触房门。 门外的那些言语一一砸在她心上,将早她几乎逼到绝路。 她不甘心,想求一个答案。 窈窈知晓自己出身低微,知晓谢砚舟娶她为妻备受议论,为此,她逼着自己收敛性情,逼着自己忍受旁人的指点,逼着自己一次次体谅他的不容易。 他远赴边疆半载,一封书信也无,窈窈即便无数次因为忧心他是否平安,在暗地里偷偷掉眼泪,也从未在人前言过他半点不是,更不曾诉过自己分毫委屈。 她可以忍受他的冷落,可以忍受他的疑心,可以忍受他的喜爱和情分都没有那么纯粹。 却不能容忍,他是因为旁人而娶她,更不能忍受,从头到尾他都将她视作旁人替身,只把她当做成全他旧时求而不得的念想、用以编织幻梦的工具。 当初金陵城中少女情动,她在他眼里看到过那样热烈的爱意和珍重。以为得遇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可若是,他仅仅是因为旁人而娶她,所有的情爱与珍重,也都是因旁人而生。 那困住窈窈至今的爱意珍重,便悉数成了侮辱讽刺。 衬得她愚蠢又可笑,窈窈心思几经纠缠,落在门锁上的指尖都将木门掐出了不浅的痕迹。 她眼里情绪几经变换,终于决定抬手推门,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分外熟悉的步音。 步音由远及近走来,外头的话音议论紧接着止住。 窈窈抿唇微怔,下意识停了推门的动作。 房门吱呀轻响,有人自外头推门入内。 来人携着满身风雪,带起一阵料峭寒意,窈窈下意识后退了步,冷的又咳了下,身子也跟着冷颤。 踏进房门的人见此眉心微拧,握住了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窈窈的手极冷,触之犹如冰玉。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着手,而后抱了人往内室深处床榻旁挨着暖炉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似是随口问她:“为何要入京?” 为何要入京?窈窈抿唇低眸,遮掩眸中情绪。 大抵是因为他一去半载音书断绝,她日复一日毒入肺腑,唯恐到垂死之际,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又或许是,她终究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金陵。 可这些话,她此时此刻都不想与他言说。 那些刺耳的流言,实在是剜心伤人。 窈窈本就因剧毒备受折磨,听了那些话语,更是心中郁郁难当。 强忍下的泪水,在同夫君久别重逢后,终于潺潺落下。 谢砚舟将她抱到了床榻上,窈窈的泪水埋入被衾中难寻踪迹。 她抱膝低首,声音极轻极轻的问他: “谢砚舟,你为什么娶我?” “是因为我同旁的什么人生的相似吗?” 窈窈想,那些人说的其实不错,她的确出身低贱,能嫁谢砚舟是彻头彻尾的高攀。 谢砚舟是皇亲贵胄,她一青楼女子,在旁人眼中的确配不上做他的妻,即便他为她改了个清白些的婢女身份,在世人眼中也是她高攀了他。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娶她? 这话,偶尔谢砚舟也会如此问自己。 为什么娶她呢? 其实他此刻也说不清楚真正的缘由。 而那些他曾经以为的娶她的原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的。 谢砚舟眸光微沉,而后藏下眼里暗沉,勾唇淡笑,折腰俯身,抬手将窈窈脸抬起,抚过她染了红艳的眼尾,轻叹了声,才回她的话。 “不是因为旁人。小姑娘,求娶之时,我便说过,是因为喜爱。”他话中每一个字眼皆是哄骗,却作出副一字一句都万般真切的情态,好似在他眼前的窈窈,当真是这世间最为他珍爱之人。 灯盏上烛火摇晃不止,灯影落在他身上,竟将他一身凌厉都莫名映出几分柔情。 窈窈看着眼前的他,恍惚想起当初金陵花楼,他也是如此,满身温柔爱怜万分,一声声唤她小姑娘。 她孤独了太久太久,不曾得人善待珍重。 谢砚舟给了她从未拥有过的情意珍重,她从来都活的身不由己,只有谢砚舟在意她是否情愿是否甘心。 那年金陵的烟花月色下,郎君温柔爱怜,一言一行都是珍重。 他会因她一滴泪,出手救她。 也会因她一句喜欢,主动求娶。 即便她与他之间,隔着天堑鸿沟。 窈窈生的貌美,轻易便能得到世间男子的喜爱,可那些喜爱大都因为龌龊而生,他们看她的眼神,有□□的欲望、有直白的轻贱,却从未有过真心,待她更无半分尊重。 唯独谢砚舟,即便明知她出身花楼,并非良家女子,仍会在意她是不是情愿,有没有委屈。 她荒芜灰暗的人生里,谢砚舟是唯一的光亮,在窈窈心里,他一直是世间最好的郎君。 所以,即便她已然听了许多许多的旁人言语,即便她早该看清眼前的谢砚舟。 却还是仅仅因为他一句话语,便选择信他。 眼前的郎君笑眼温柔,折腰俯身之时一如窈窈记忆中模样。 他说不是,她便愿意信他。 可窈窈不明白,她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看清过他。 谢砚舟实在善于伪装,窈窈被他骗了这么久,当然看不透他。 若是窈窈能看透他,或许就能知晓,从金陵初见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是谎言。 甚至,那夫妻一载的光阴里,在她为自己的棋子身份,无数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唯恐哪一日因为自己的存在害了他时,他早就知晓她是何人安插的棋子,一直存了利用她这个旁人费心养出的棋子破局的心思。 她,最初之时,不过只是一枚,他以情诱之的棋子。 即便后来夫妻一载,当真有了什么情分,在他心里,一个旁人手里的棋子,再如何讨喜,也不可能敌得过他心心念念的皇图霸业江山权位。 * 新春的钟声自宫中传来,夜空中烟花爆竹声炸响。 谢砚舟将窈窈鬓边碎发理在耳后,抱了窈窈起身后,揽着她立在窗前,推开窗抬首看向外头的夜空,温声同她道:“京城平日甚少放烟花唯独这新年才有这般景象,你今日不好生瞧一瞧,怕是再想看烟花,就要等来年了。” 其实上元夜京中也是要点烟花的,可谢砚舟有心让窈窈此时将注意落在烟花上,不要再多思多虑,才同她道,一年里,京中只放这一次烟花。 窈窈总是轻易信他,不曾多想,便抬首看向了夜空。 这一望,便被烟花迷了眼睛。 她看着眼中京城的烟花,脑海里却想起金陵初遇谢砚舟那晚,在秦淮河畔见到的烟花。 那是窈窈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烟花,也是她此生得见的最美的烟花。后来金陵满城的烟花,都及不上那一夜的秦淮河畔。 窈窈长在金陵秦淮河畔的花楼中,日日被困暗室从未得见天光。 她是那处地界养出的众多美人棋中的一个,自有记忆起,便长在暗室,不见天光不得自由。 窈窈也曾无数次试着挣扎试着逃脱,可每一次的挣扎每一次的出逃换来的都是更严酷的禁锢更可怕的惩罚,一次又一次,她被困在那里不得离开,只能认命。 直到谢砚舟出现,她的命运方才出现转机。 那个生的一副悲悯众生佛子模样的郎君,好似是世间来渡她的神明。 初见谢砚舟那日,是她第一次出暗室,周遭的眼光皆是赤裸裸的欲望和龌龊,只有谢砚舟望向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全无肮脏。 花楼里的女子,要么为人玩物,要么做人妾室,谢砚舟却给了她明媒正娶十里红妆,和一个清白光明的身份。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成了十五岁的她在年复一年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唯一得见的天光。 窈窈喜欢天光喜欢月色喜欢美丽的烟火,也喜欢十五岁那年在金陵河畔遇见的、可同天光月华相比拟的谢砚舟。 她想起金陵时的种种,红艳的眼尾挂着点点璀璨泪花,回首望向谢砚舟时,眼里的光亮格外真切热烈。 或许是她眼里的光亮太过真切,让谢砚舟在此时此刻,不知不觉迷了心窍。 他抬手抚过她红艳的眼尾,虔诚低首将微冷的唇落在了窈窈耳后。 唇齿冰凉,窈窈冷的轻颤,小声换他名姓:“谢砚舟,冷,不要……” 他唇齿仍落在她耳后,半点不肯远离,轻如喘息般在她耳畔道:“不许叫名字,重新叫。” 话落,齿尖还在窈窈细嫩的皮肉上咬下了。 窈窈疼的轻哼了声,手臂攀在谢砚舟肩头,声音极小极小的唤了声:“夫君……” 谢砚舟空出一只手拉下窗子,挡下外头寒风的侵扰和月光的窥视。 内室烧着的暖炉愈加熏人,窈窈却被谢砚舟唇齿间的凉意惹的冷颤,身上那早已凌乱的衣衫也在他指尖滑落。 一室春情,交颈缠绵。 许久许久,窈窈累极睡去,脱力倒在枕上。 她解开的发丝从谢砚舟指缝溜走,尽数散在枕上,暖被遮不住的地方也露出了点点痕迹。 谢砚舟眸光落在她耳后被他咬出的那抹齿痕,指尖细细抚过,眸中情绪复杂。 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她婉转膝上的可怜,喜欢她每一滴泪水,喜欢她满眼虔诚爱恋的望着他的模样,喜欢她的一切都由他控制。 若她仅仅是个讨他欢喜的物件就好了。 可惜了,她偏偏是个活生生的人。 又偏偏,不是个真正属于他的人。 旁人的棋子,再喜爱,也不过只能是个寻常逗乐的玩意罢了。 谢砚舟无声轻笑,起身离开了这弥漫春情的内室。 冰雪天气的寒风吹散了谢砚舟自内室带出的靡丽春情,也冷他的眉眼。 内室里柔情缠绵的郎君,不过瞬息间眼里的情意便褪的干净。 纵使当真意乱情迷,谢砚舟也从不认为自己不能抽身,窈窈在他心里,无非是个稍有些喜爱的物件,意乱情迷之时再如何钟情喜爱,也难得他几分真心。 积雪覆盖的石阶上,跪了不少的奴婢,正是在他回府之前私下议论之人。 天际仍在飘雪,细碎的雪花落在了谢砚舟袖侧,他垂眸掸落那几片碎了的雪花,声音低沉开口道:“处置了。王府不养碎嘴的奴才。” 话落抬步踏下石阶,径直走远。 后头跪着的奴才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丢了性命。 谢砚舟从不是窈窈以为的那寺庙明堂上悲悯众生的神明佛陀,他心狠无情,难寻半点柔肠慈悲。 于人于己,都是如此。 只有窈窈那样傻的姑娘,才以为,他当真是这世上最温和良善的郎君,最悲悯仁慈的神明。 3. 第 3 章【已改】 谢砚舟踏着雪色离开,在院落外撞见了来寻他的沈淮序。 沈淮序远远立在院门外,谢砚舟抬眸看了他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的踏进了隔壁院落的书房,而后从这处院落的书房敲开暗门,去了隔墙的暗室。 多年被人监视,谢砚舟早练出了狡兔三窟的本事。 单这处王府,就不知藏了多少的暗室。 到了暗室内沈淮序瞧见了谢砚舟脖颈处的痕迹,神色微有讶异。 边疆半年,几回生死难定,几回性命攸关,谢砚舟一封家书未曾寄回靖王府,给他寄来的信里也半个字不曾提过那唤作窈窈的女子,沈淮序以为他在金陵那一年待那姑娘当真全是逢场作戏,无半点真心喜爱。 今日一见,才知不是。 旁的不说,至少,那位青楼里养出的美人,时隔半载,仍能令谢砚舟这山寺菩萨般冷清的性子动欲。 可惜了,这让谢砚舟沾染了红尘气儿的人,偏偏是旁人安插了来要他命的棋子。 想到那叫窈窈的姑娘看似无害天真的模样下,藏着的要命身份,沈淮序心底叹了声,问谢砚舟道:“殿下知晓她此行执意入京的缘由吗?可是宫里等不及要有动作了?” 谢砚舟斟茶的动作滞了滞,而后恢复如常,待茶水满盈杯盏之时,方才开口。 “或许是吧,宫里那位身子眼看着是撑不住了,自然等不及要我死在他前头。” 沈淮序闻言沉了沉神色,不解道:“殿下为何将那女子安排在自己眼前?既是早知她身份,远远安排个院落避开不就好了,何必放在眼前?若是她下个毒或是动了个旁的手脚,岂不是防不胜防。” 谢砚舟摇了摇头,眸中情绪深敛,声音寡淡回他:“既然早做了准备,世间便没有防不胜防之事。我既早已做好准备,便不怕这些算计。何况,她既入京,那她这枚棋也该用了。我也十分想知晓,金陵一年,可曾将她养熟,看一看枕边人和昔日旧主她会如何选。” 这番话出口,谢砚舟眉眼间的冷色极为浓重。 沈淮序观他神色,暗暗心惊。 那窈窈,于谢砚舟而言,当真只是个解欲的玩意,可用的棋子吗? 若真是如此,凯旋归京之时,他怎么会不愿让她入京,反倒想要她安生留在金陵。又怎么会在意,那女子心中究竟是旧主重要,还是他这个所谓的“夫君”要紧。 沈淮序如此想着,难免忧心谢砚舟有朝一日真就中了美人计,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提醒谢砚舟道:“殿下还是小心的好,毕竟是谢归周精心养出的棋子,不可掉以轻心。” 他说这话,也是想提醒谢砚舟别忘了,窈窈从来到他身边那一刻开始,便是另有目的。 沈淮序话落,谢砚舟眉眼果然更冷了几分。 他昂首饮尽了杯中冷茶,指腹在杯缘上抚过,神色低沉冰冷。 “我从不敢忘。若是这一年的夫妻情分,当真换了她倒戈相向,我不会亏待她。” “可若是这一载夫妻情分,在她心中仍不敌旧主,那我,也不会留一个旁人手中用来取我性命的棋子。” 说到此处,谢砚舟闭了闭眸,再掀开眼帘之时,眼里半分情绪也无,薄凉至极道: “废棋的血,正好为这盘棋,添上几分颜色。” 他说这番言语之时,眉眼间再难寻到半点交颈缠绵后的温情。 沈淮序看着眼前神色冷漠的谢砚舟,本该放下担忧,可不知怎的,他的心中却始终压不下忧心。 但愿谢砚舟待她,当真只是欲念利用再无其他。 也盼他真到了要狠心下手废棋之时,不会因手染枕边人的血色而愧悔。 否则,以谢砚舟的无情手段,怕是来日伤人万分,悔之莫及。 暗室里烛火打晃,沈淮序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低叹了声,将一个药瓶子呈给了谢砚舟:“殿下,这便是迷情香的解药。” 谢砚舟眸光微凝,接过了药。 迷情香解药难配,这药足足配了一年有余才配出,解药刚配出时,谢砚舟便赶赴边疆,这药就暂且搁在了沈淮序手中。 沈淮序精于医术,嗅得出谢砚舟身上根本没有迷情香的气味,再看他这一身的痕迹,自然猜得出今日那女子不曾用香,谢砚舟却依旧动了情。 这解药,或许派不上多少用场了。 “殿下,美人计最毒之处便是攻心。那女子的确貌美讨喜,殿下喜爱也是正常,可您切莫忘了她的身份,本就是悬在您颈上的刀,您待她只可动情,不能挂心。”沈淮序眸色谨慎,同谢砚舟道。 谢砚舟抿唇低眸,眼里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停在冷色,开口回他:“沈淮序,女色同江山孰轻孰重,我心中明白。何况,我只是动欲,不曾用情。” 欲?谢砚舟清心寡欲二十余载,堪比庙宇石像,沈淮序不信他会因为美色动欲,可眼下却也不敢多言触他霉头,只得颔首低眸。 “夜色深了,若无旁事,便早些回吧。王府如今也有了女眷,你再同从前般常来常往实有不便,日后再有要事,正明寺经阁商议即可。” 谢砚舟开口逐客,沈淮序只能告辞。 他离开后,谢砚舟一人在暗室枯坐良久,才离开暗室回到卧房。 刚一踏进卧房,便瞧见了暖帐中睡得香甜的窈窈。 他走之前,给她妥帖盖好被子,又落下暖帐,才动身离开卧房。 待到回来之时,窈窈的一只手臂却已经从暖被中伸出,暴露在冷气中。 她半只玉臂搭在床帐外,手腕下的细白手指无力垂着,透着浓浓的娇弱无力。 谢砚舟抬步走近,将绕在窈窈手臂上的床帐挽起,低首看着睡梦中的她。 她的确生了一副极为讨他欢喜的皮囊,也的确有着他最喜欢的性子。 沈淮序是谢砚舟最为亲信之人,也是世间少有的,能看透谢砚舟几分情绪的人。 谢砚舟在暗室枯坐许久,心中也隐隐明白,沈淮序的猜测,是对了几分的。 他的确对她,有几分动情。 初时,她不过是他以情诱之的棋子,为此他扮了一年多的温柔郎君。 或许是入戏太深,就连自己都迷了心思,当真有几分将她视作枕边人,存了些许真切的情动。 又或许是,他也不过是个寻常凡俗子,她生的貌美,在他跟前从来柔软可怜,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自然蛊惑的他难以自持。 谢砚舟眸光落在她耳后那抹自己留下的红痕,带着浓重的自厌情绪,在窈窈耳后齿痕处又落下一处痕迹。 他齿尖磨在窈窈耳后,在她脆弱的皮肤上留下泛红的齿痕。 窈窈半梦半醒中疼醒了来,知晓身旁是谢砚舟,下意识抬起手臂攀在他脖颈处,梦中呓语般在他耳畔低喃:“好累了,要睡,别闹我。” 声音缠腻如春水,好似能将人无知无觉的裹入其中。 谢砚舟眼眸轻阖,终是无奈低叹。 罢了,左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弱女子,即便是奉命前来杀他又能如何,她怕是连匕首刀刃都握不牢。 谢砚舟眉眼冷意褪去,唇畔勾起浅淡笑意,话音低哑道:“沐浴后再睡。”话落便抱着人起身往净室走去。 谢砚舟此时沉溺于春水毫无知觉,以为眼前的女子也如春水般柔情无力,殊不知有朝一日,这把旁人悉心雕琢的温柔刀,当真化作了能让他甘愿送命的利刃。 * 次日一早,窈窈早早醒了过来,枕边的谢砚舟仍未睁眼。 倒是难得有一回,她醒了,谢砚舟却还在睡着。 窈窈侧首看着身边人,指尖悄悄爬到了他鼻尖。她落在谢砚舟身上的眸光格外清亮,指尖从他鼻尖一点点滑下,抚过唇齿下颌,又到喉头…… 那修剪的极好的指尖触到他喉头之时,熟睡中的谢砚舟,猛地抬手攥住了她手腕。 他眼里还带着初醒的惺忪,握着她手的力道却大得很。 窈窈疼的眼里都泛出了泪花。 “你攥的我疼。”她眉头微蹙,不满道。 谢砚舟收了几分力道,回过神来忙将人揽在怀中:“往日在军营里习惯了提心吊胆,睡得不安稳吓到你了。”他素来谨慎,便连入睡之时心里都不曾真正安稳,这也是头一回在窈窈身边睡沉了过去。 两人在内室的动静惊动了外头的奴才们,秋娘敲门提醒道:“主子,到时辰起身了,太后娘娘吩咐王妃今日入宫拜见,迟了时辰可不好。” 秋娘话音传入卧房内室,窈窈神色诧异,望了门口一眼。谢砚舟微微低垂的眼眸,却阴沉的厉害。 太后病重被谢归周囚于宫城,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见不到,绝无可能有机会主动传召窈窈。 秋娘究竟是谁的人,谢砚舟心里清楚的很。 今日究竟是谁召窈窈入宫,他也猜得出来。 无非是她的主子罢了。 谢砚舟神色阴沉,握着窈窈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窈窈手腕隐隐泛疼,察觉他神色不对,便问了句:“夫君你怎么了?” 谢砚舟被她这声唤喊回了神,敛去了眸中冷沉,克制手上力道,摇了摇头回:“无事。” 窈窈手腕都被他的力道掐的泛红,她小声抱怨说:“手腕都落了红痕,若是留了淤青定是丑死了,今日又要入宫怕是要戴镯子遮一遮。” 谢砚舟指腹柔柔抚过她手腕,眸色轻沉,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后笑容温柔同她道:“我记得新婚那日,你向我讨了个镯子,那镯子眼下就在内室,送你可好。” 窈窈有些惊讶,问他:“夫君你不是说那镯子是你母后的东西,不能赠我吗?” 谢砚舟神色微僵,瞬息后恢复如常:“是母后的不错,不过,我入京后见了母后,她知晓我娶妻,让我把这镯子给我妻子。” 话落,便从床榻的一处暗格子内,取了个玉镯出来,戴在了窈窈腕上。 窈窈晃着手腕,眼波在那玉镯上流转,眼里盈着欢喜,红着脸颊在他唇角轻轻亲了下。 谢砚舟身子僵硬,被她眼里的欢喜望的心头不安,隐有几分心虚。 其实谢砚舟自从入京后,一次也不曾见过母后,便是昨日除夕宫宴,太后也不曾出席。 玉镯的确是太后早年吩咐谢砚舟给来日妻子的,新婚之时,窈窈见到了那只镯子,向他讨要,谢砚舟不愿给她。 因为他那时,一丝一毫也不曾将她视作妻子,自然不可能将母后留给他妻子的东西赠她。 时至今日,窈窈在他心里,仍然称不上妻子,她是他的枕边人,讨他欢喜尚可,却难得他半分信任。他将这镯子戴在窈窈手上,也并非是将窈窈视作了妻子,而是另有打算。 至于这打算,左右也只会是利用罢了。 所以,望见窈窈眼里那真切赤城的欢喜,谢砚舟才会心中不安。 可再如何心中不安,他依旧还是如此做了。 谢砚舟眸光低沉,压下那些杂乱的心绪,又换上那副面具,含笑给窈窈穿上衣裙,温声同她道:“你受不住寒,要穿厚些,房中有府上备好的狐裘,走之前记得带上。”谢砚舟眉眼含情温柔至极,细致的将窈窈每一根裙带系好。 4. 第 4 章【已改】 用过早膳后,窈窈和秋娘一并出了王府。 入宫的马车是京中王府规制,比窈窈来京城时所乘的那辆好上许多。 秋娘照旧给窈窈准备了暖身子的物件,扶着她上了马车。 窈窈还以为今日入宫真的是太后传召,特意在出发前好生打扮了番。 她嫁给谢砚舟至今,从未见过那位太后,今日是第一次见谢砚舟的母后,窈窈自然重视。 故而在出发前细致梳洗装扮,连在额间描花钿时都分外挑剔。甚至还嫌弃谢砚舟落笔不够细致,非要换了秋娘来画。 窈窈一心想着入宫见太后,没察觉谢砚舟看着她盛装打扮之时,隐在温和面具下的冷色。 她毫无知觉的携着秋娘离府踏上马车,撩起车帘笑弯了眼同谢砚舟回首道别。 谢砚舟面上仍旧温和,眼瞧着她放下车帘后,眉眼间的冷色悉数涌现,不加遮掩。 马车渐行渐远,窈窈拿着小镜子端详自己的妆面,问身旁的秋娘:“我今日着装打扮可有不妥之处?也不知太后娘娘喜欢什么装扮,你说这花钿是不是画的太繁复不甚庄重呀?” 窈窈满心以为今日是去见她夫君的母后,想着谢砚舟素来敬重他的母后,又清楚自己身份低微或许太后本就不满,自然不愿头一次见面再便惹了太后不喜。 她满心挂念着初次见太后应当如何如何,却不知,此行入宫,她要见的,压根不是什么太后。 窈窈絮絮叨叨的问,秋娘侧首看向一旁正拿着小镜子端详的她,唇角浅浅笑着,同她道:“太后喜不喜爱不打紧,今日您要见的人,是主子,不是太后。” 秋娘话音入耳,窈窈脸色霎时苍白,手中握着的镜子都脱手落在脚边 窈窈心里暗暗存着的那份猜测,隐隐有了验证,她脸色苍白的可怕,怔怔问了句:“那位主子,究竟是谁?” 窈窈长在金陵花楼的暗室,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秋娘口中的主子,不知晓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知道那人视谢砚舟为死敌。 直到她进入靖王府后,才渐渐对那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可那些猜测,从前到底也只是猜测,不曾印证。 秋娘俯身捡起那落在地上已有裂痕的镜子,将镜子重又递到窈窈手上。 话音郑重,一字一句道:“姑娘,您的主子,是当今陛下。” 窈窈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连半点血色也无。她握着镜子的手柄,指节用力到泛白,久久不能言语。 所有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验证,那人,果真是当今陛下。 皇帝已是九五之尊,谢砚舟不过一寻常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今陛下却自十余年前便如此费心筹谋取谢砚舟性命。 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个物件,她奉命要从谢砚舟身上拿走的一个东西。 兵符。 因为兵符在谢砚舟手里,谢归周纵是九五之尊,也备受掣肘无法毫不顾忌的取谢砚舟性命。 秋娘打量着窈窈的神色,直到马车行至宫门,才轻叹了声,拍了拍她僵硬的手背,缓声同她道:“姑娘,到了。” 窈窈闻言回神,脸色却仍旧苍白。 秋娘握着她的手腕,扶着她下了马车。 窈窈平素不大戴首饰,今日却戴了个玉镯,秋娘视线落在她腕上玉镯,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到御殿内那位主子的规矩,开口提醒窈窈道:“陛下不喜女子玉镯,宫里随侍左右的奴婢都不能佩戴玉镯,主子不如将镯子摘了搁在马车里。” 窈窈闻言也低眸看向那镯子,她犹豫了会儿,晃了晃手腕,给秋娘看到了腕上的淤青痕迹,无声问秋娘应当如何。 秋娘呼吸一滞,只得道:“戴着吧。” 罢了,左不过一个玉镯,总好过这淤青落到主子眼里的好。 秋娘如此想着,便扶着窈窈踏进了宫城。 宫门内候着一顶小轿,是来接窈窈的人。 “劳烦嬷嬷在此候着,陛下吩咐,只送姑娘一人过去。”小轿旁的内侍开口道。 窈窈下意识握紧了秋娘的手,心中忧惧。 秋娘咬了咬唇,安抚的拍了拍窈窈的手:“姑娘莫怕。” 话落,到底还是狠心拂落窈窈的手,送她上了小轿。 小轿从宫门离开,往御殿的方向走去。 秋娘立在宫门内的暗处,回首看向被隐藏在暗处跟了她们一路,却被一道宫门挡在宫城外的靖王府暗卫,唇角笑意轻蔑。 她以太后传召的理由让窈窈入宫,刚一进宫门,便送了窈窈去皇帝所在的御殿,压根不曾前往太后宫中半步,却并不担心谢砚舟会发现什么。 皆因秋娘心里明白,谢砚舟纵使心中存疑也是无用,这宫门一墙之隔,里头的风声,任他谢砚舟在外头如何手眼通天,也休想窥得半分。 即便主子眼下病重,仍是这道宫墙内唯一的主人。 谢归周毕竟登基十余载,谢砚舟而今再有威势,到底也还是臣子,他能在朝堂之上携战功睥睨众臣,宫墙之内却也只能俯首。 君臣二字,只要不曾易换,谢砚舟便难以插手宫闱。 他的生身母亲,那位当朝太后,尚且被困宫中不得自由。 更何况谢砚舟一个王爷呢。 只要谢归周还有一口气在,就始终是谢砚舟的皇兄,是宫城之内坐拥四海的皇帝。 这就是皇权。 是谢归周濒死仍要紧握的皇权,是谢砚舟费尽心思所求的皇权。 * 小轿停在御殿石阶前,窈窈停步伫立,抬首望向那立在石阶之上如在云端的御殿,紧握着掌心,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向御殿殿门。 御殿内咳声不断,窈窈立在殿门前,心中情绪乱如麻线,没来由的想要逃离。 她背过身来心中情绪慌乱,几欲踏下石阶逃离,那御殿内传来了一道声音,拦下了她的步伐。 “进来……”说话之人声音明明孱弱极了,却又带着不容人质疑半分的帝王威严。 窈窈咬牙回身,抬手推开了御殿殿门,踏入其中。 内殿里并无伺候的奴才,只有窈窈和那病榻上的皇帝两人。 窈窈手足无措立在殿中,病榻上的皇帝连咳数声,吩咐她道:“倒杯水过来。” 茶水就放置在小桌上,窈窈依言过去,倒了一盏。 她握着茶盏看向龙榻的方向,龙榻旁被明黄色的床帐笼着,窈窈看不到里头的人,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自那病榻上的人身上弥漫而出的压抑气氛,和这内室里浓重的药材味道。 若有精于医术的人在此,或许一闻便知,病榻上的君王,如今不过是靠名贵药材吊着性命罢了,至多也活不过五年。 窈窈犹豫了番,还是走了过去。 距离龙榻一步之遥时,病榻上一只苍白的手,撩开了床帐。 窈窈猛地停步,病榻上的人,却撩开床帐,起身坐了起来。 他面色苍白病态,周身都是药味,甚至能让人隐隐嗅到几分死气,容颜却依旧精致好看。 那是一张极美极艳的脸,本不该生在男子身上,此刻落在他身上却无半分女气。 君威如雷霆,和他艳极的容色纠葛在一起。 是最浓艳的好颜色,也是盛极无二的人间权势。 “小姑娘,别来无恙。”他声音虚弱,眉眼间寡淡的神色,氤氲着盛极的艳丽。 古来夺人性命的艳鬼,莫若此般模样。 窈窈望着他,脑海里某些被掩藏的记忆几欲破土而出。 杯盏脱手落地,瓷片碎了满地,窈窈脑袋疼的厉害,只觉眼前的人应当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当然应该熟悉。 谢归周,昔日先帝仍为睿王之时,他是王府独子,却因生母之故备受嫡母折辱欺凌,屈辱至极意欲求死沉河时,为救护城河水里即将溺死的女婴,生了求生之念,挣扎上了岸。 窈窈,就是那个女婴。 后来,一个受尽屈辱的小少年,拉扯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将她艰难养大。 他们本该是这世间至亲,谢归周也曾是窈窈最为亲近信赖之人,她无父无母,谢归周是她幼时唯一的指望和依靠。 可他,却在窈窈十岁有余之时,把她扔去了金陵花楼的暗室。 或许真如他所言,他养大她,只是因为她真正的身份、她的长相,都是他可以利用的东西。 于谢归周而言,窈窈,是他偶发善心救下的婴孩,是他无趣岁月里逗乐的玩意,也是他日后可用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可于十岁那年的窈窈而言,养大她的谢归周,却是她世间唯一至亲。 那年他扔了她,毫不犹豫从未回头。 任凭年幼的窈窈哭哑了嗓子哭坏了眼睛,也不曾改变主意。 骤然被至亲抛弃,她难以承受,在金陵重病一场,小小年纪便积郁成疾药石无医,谢归周为了给她治病,在她脑后落了根针,让她忘了从前所有。 从那之后,在窈窈的记忆里,关于从前,只有金陵花楼的暗室,和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年岁。 再无其他。 谢归周,成了尘封在她记忆里,遥远又陌生的存在。 此时此刻,是她时隔数年,自十岁分别后,第一次再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窈窈脑袋里藏着的那根银针铮铮作响,心口剧毒也在此时发作,疼的她难以支撑。 内室里压抑可怖,谢归周这张绝色至极、赏心悦目的脸,却让人万分痛苦。 窈窈疼的昏了过去。 坐在床榻上面色同样苍白的谢归周,在她倒下的那瞬起身接住了她。谢归舟病得厉害,撑着她身子的手却仍旧有力。 他站在她身后,一手握着她单薄的肩,让她不至于倒在地上。 而后撑着她的身子,在确保她不会倒在地上后,抬手抚过她的头发,一寸寸摩挲,最终在一处被发丝藏得严实的地方,取出了一根暗针。 昏过去的窈窈疼的眉心紧蹙,却不曾醒来。 谢归周握着的银针滴落几滴血珠,刚好落在了窈窈裙带上。 他将银针妥帖收好,瞧着那染了血污的裙带,眉心微拧将人放在一旁的软榻上,解了她身上裙带,吩咐宫人去宫中制衣局寻个一模一样的送来。 窈窈身上的裙带样式不算特殊,制衣局找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并不难。 没用多久,裙带便送了过来。 谢归周拿过干净的裙带后,像从前照顾幼时的她一般给她系上。 系好裙带后,他垂眸看着她昏迷中仍旧紧蹙的眉心,下意识抬手抚平她眉心褶皱后,声音低缓带叹,也如同从前无数次哄着还是小女孩时的窈窈那般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就不会哭鼻子了。” 窈窈幼时爱哭爱闹,谢归周总爱逗她,每每逗哭后却被她哭的头疼,便总是哄她睡觉。 窈窈是个不记仇的小姑娘,每回不管有多难过哭的多伤心,醒来都会忘了谢归周逗她时的恶劣,甜甜的冲他笑,只记得他是她最亲的人,始终如一的亲近着他。 谢归周以为,这一次,也会如从前一般。 可他忘了。 他在她心底阔别数载,未必还能是她最亲近信赖的人。 * 内室里药味弥漫,谢归周点了安神香,窈窈睡得昏沉。 那条染了血污的裙带,在她并未察觉的情况下,留在了谢归周御殿内的暗格内,也成了日后触怒谢砚舟的一根导火索。 5. 第 5 章【已改】 窈窈这一觉沉沉睡了许久,久到让她看完了那场关于过往记忆的漫长梦境。 梦里有个小姑娘,爱哭爱闹没有爹娘,唯一有的是个叫“周周”的哥哥。那个哥哥脾气很坏,却对她很好。 别人笑话她没有爹娘是个野孩子,他拿了石子砸的那人头破血流。 她小时候折腾人,夜里不睡白天不醒,他烦的透顶,晚上一遍遍在她耳边讲经读诗,她半个字也听不明白,把他的书撕了个干净,他气的揍她。 后来为了逼她睡觉,他每晚都要把《诗经》从头背上一遍。 她听得耳朵起茧子,却也将那些诗篇刻在了记忆里。 他说她是他十辈子作孽才得了的债,却又格外费心的照顾着她。 那十年,他的确将她照顾的很好。 窈窈不曾因为没有爹娘受过半点委屈。 她刚出生就被扔入河水,体质极差,他同人学医,费心至极的照料着她,到十岁时,窈窈爬树翻墙比同龄的男娃娃还要闹腾。 他给她取名“窈窈”,笑着同她说盼她日后做个“窈窕淑女”,才不枉费他费心教导。 从出生开始,他就是她最信赖的人。 她以为,永远都会如此。 可后来呢。 后来…… 她十岁那年生辰,他在京城郊外,亲手为他她燃了彻夜的烟花,她在烟花漫天的浪漫里睡去,而他再也没有出现。 原来,那一夜京城漫天的绚烂烟花,是他赠她的最后一件别礼。 窈窈醒来之时,人已经在前往金陵的马车上了。 那一路她哭哑了嗓子哭坏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也什么都看不到,他始终不曾来接她回家。 后来,窈窈就没有家了。 她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住了许多年,她开始恐惧黑暗,也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来姓甚名谁。 十岁那年,成了她这一生的分割线,一半漫无忧无虑一半苦痛流离。 那个整日只知玩闹的小姑娘一去不回,留在金陵花楼的是连生死都不由自主的一枚棋子。 她如他所愿,当真长成了窈窕淑女的模样。 代价是牺牲了所有无忧无虑的快活。 那之后,漫天的烟花、诵经读诗的小小少年,都成了窈窈记忆里尘封的过往。 今时今日想起,幼年所有快乐也都在后来不见天日的岁月里,成了刺在窈窈心头的利刃。 让她痛极恨极,不能自已。 梦境结束,一滴清泪无声自窈窈眼尾滑落。 谢归周眸光落在那抹水意上,抬手捻碎去她眼尾水珠。 温凉泪水沾在了谢归周指腹,却让他感受到寒冷。 许是他的指腹触到她眉眼让她不适,窈窈眉心紧蹙,有了动静。 她这一动并未醒来,反倒将耳后的痕迹暴露了出来。 那里齿痕交错,满是糜艳。 刺目至极。 谢归周既然亲手布局将她送到谢砚舟身边,自然也清楚,她与谢砚舟之间,再亲密的事情都会一一做过。 可清楚归清楚,真正见到的这一刻,到底还是让他心绪有了波动。 她是他一手养大的花,最后却不曾在他身旁绽放。 这是谢归周的抉择,也是他不得不接受的遗憾。 在窈窈的记忆里,今日是她和谢归周自十岁一别后第一次重遇。 于谢归周而言,却不是如此。 她在金陵花楼的那五年,每年都会收到一幅宫廷画师所绘的谢砚舟画像,照顾她的秋娘告诉她说那是她日后的任务对象,让她务必记住他了解他,一点一点将自己养成他喜爱的模样。 每一年送画时,窈窈总能借着从送画像的人手中接过画卷的时机,在花楼后院吹一吹自由的风。 那也是她难得的不是那么压抑的时刻,只是窈窈从不知晓,每一年送来画像的人,都是谢归周。 他终究还是,想要看一看她温软的眉眼。 谢归周为避人耳目易了容,窈窈看不见他的真容。 可他却能清楚的看到她每一年的变化。 谢归周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娉婷玉立。 时至今日,这朵他费尽心血培植的花,已然到了最娇艳的时刻,却不是因为他。 谢归周自嘲一笑,将指腹落在窈窈耳后那片齿痕上,来回摩挲。 不经意间,力道失了控制。 最后,留下了一道极为浓重,几欲压过她耳后斑驳齿印的红痕。 这道红痕留下的力道和疼意,也让窈窈醒了过来。 谢归周不过刚刚收回手,窈窈便掀开了眼帘。 她醒来后看到谢归周的脸,下意识后撤,将她和谢归周之间的距离,拉的极远极远。 谢归周的手在空气中僵硬,看着她的躲避,嗤笑了声。 “躲什么?既然都想起来了,你还能如何躲?”他的话音恶劣放肆,同从来都在窈窈跟前温和柔情的谢砚舟天壤之别。 窈窈想说些什么,张口之时,却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即便吐血,窈窈都还存着顾忌,唯恐污了衣裙回去后会惹来谢砚舟怀疑,下意识护着自己的衣裙。 那血落在她睡着的软榻上,却不曾染污她的衣衫。 她松了一口气,接过谢归周递过的帕子擦干净了唇上血迹,掩唇咳了起来。 去到谢砚舟身边前,窈窈被服了毒药。 这毒两年内服下解药便对身体无碍,可若是不解,两年之后必定毒发身亡。 时至今日,距离两年之期,仅剩半年不到了。 最近几个月来,窈窈一直在咳血,她知晓这毒厉害可怕,却也还是头一次见自己这呕出这样多的血,掩唇咳着时也是害怕,强撑着才没流露出怯意。 可谢归周是谁,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情绪。 窈窈的咳声刚停,他便接过染了血污的帕子握在手中。谢归周看出她的恐惧惊怯,同她轻声絮语,却又语带威胁:“窈窈,你是我一手养大,打小吃不得苦,也受不住折磨,这毒的痛苦,眼下你不过只尝了百分之一罢了,再有一段时日,它怕是能折磨的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毒发之日,七窍流血化为血尸而亡。” 他说着,抬起那只干净的不曾沾染血污的手,抚过窈窈眉眼,接着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应当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 谢砚舟这番话入耳,窈窈却猛地打落他的手,声音冰冷切齿,回他:“我不知道!” 这话一出,谢归周连面上的那一点平和都装不下去了,脸色阴沉的能滴水。 他脸色苍白,声音极冷,整个人都透着骇人的模样,寒声质问她:“不知道?我养你十余载,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吗?我赐你名姓救你性命,护佑你长大,要的就是你今时今日的忠心,你现在同我说你不知道?” 他这一句,是捏住了窈窈的咽喉。 谢归周是养大她的人。她的所有都是他所给予,包括这条命。 他就是要她的命,她也只能给。 可是,她真的、真的,不愿意为他去害谢砚舟的性命。 那是她的夫君,是她日夜相守的枕边人。 如果说窈窈短暂的十余年人生里,前十年,谢归周是她最亲近的人,那后七年里,谢砚舟就是她最重要最在乎的人。 在她不记得从前的那些时光里,在金陵花楼暗无天日的年岁里,谢砚舟是她的天光月色。 谢归周伴在窈窈身边之时,她尚且年幼,待他只有亲近并无情爱。 可谢砚舟出现时,却正好是她最动人的年岁。 相遇的那一夜,金陵漫天的烟花,和他眉眼温柔在她耳畔落得那句欢喜,是窈窈少女年岁里最绚丽的记忆。 她是那样喜爱珍重着她的夫君,如何能狠下心来伤他害他分毫。 窈窈泪眼盈盈,从榻上起身,背脊笔直跪在了谢归周跟前。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我夫君不过只是个皇族王爷,您是君他是臣,您何必如此执着不肯放过他。”她称他陛下,跪地叩首字字恳求。 可这一幕落在谢归周眼里,却格外刺目。 他喉间冷笑不止,望着她那双泪眼,声音分外残忍:“原本你中毒之后,我还曾后悔。那毒实在霸道,我忧心你受不住折磨,今时今日才算明白,你就该受这份折磨。 剧毒在身都敢背弃旧主,若是连这毒都没有,想必今日你为了你那夫君情郎反过来取我性命也做的出来。” 谢归周话里满是嘲弄,窈窈咬紧了唇,闭眼压下情绪。 良久后,才开口说话。 窈窈从前年幼不知轻重,当真将谢归周视作至亲。 可她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闲来逗乐的玩意,算他哪门子的亲人。 然而他待她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又的确是她的主子。 窈窈喉间哽咽,话语却分外决绝。 她说:“陛下,窈窈这条命是您救的,您要取随时可以拿走,但我,不能为了还您的恩,害我夫君。”她手拉着谢归周的衣摆,话音郑重满是坚决,将那苍白的面容都衬出几分凌然。 谢归周眸光既冷又寒,视线落在窈窈腕上的镯子后,怔了片刻,而后眸中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恨意,话音满是嘲讽同她道:“你以为你为了你的情郎牺牲性命,就是全了你们之间的夫妻情意吗?不,那是愚蠢。 夫妻情意,呵,情之一字最是可笑,更何况是谢砚舟那种满身都是伪装的人,你以为你同他真的有情?窈窈,我教过你的,你不该如此天真愚蠢。 你说你拿命还我?可是窈窈,你的命不值钱。我要的,是他谢砚舟的性命。” 谢归周话落,拍了拍身旁的卧榻,声音低缓却仍旧冷厉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谢砚舟一日活着,我便一日不能安枕。窈窈,我告诉你,谢砚舟的命,我势在必得。”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行将就木,实在不甘心死在谢砚舟前头,他一定要取谢砚舟的性命。 此时此刻,谢归周的言语神情,都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修罗,逼得窈窈跌坐在地,惊惶失措。 谢归周抬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拖着她来到了御殿殿门处,望着外头长长的御阶,在她耳畔低低说:“窈窈,别犯傻,我相信半年之内,你会重新踏上这处御阶,给我一个想要的答复。” 此时此刻,谢归周心里清楚,若是真要依着窈窈自己的心思,她根本不会在帮自己,可她身上种了那味毒,就由不得她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了。 那毒让人生不如死痛苦至极,当年就连战功赫赫的名将都会受不住叛变,更何况,窈窈一个寻常弱女子呢。 窈窈浑身脱力,连勉强站着都难,谢归周吩咐宫人抬了架小轿上来,送她上了小轿。 “窈窈,我希望下一次见面时,你手里能有我想要的那东西,不要让我失望。”他话音低沉,最后同窈窈道。 窈窈在小轿内,攥紧了手掌,低垂眼帘压抑情绪,始终不曾言语。 良久后,谢归周开口吩咐宫人动身,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窈窈踏上了回府的路程,另一边距离宫城不远的靖王府内,比之今日宫中御殿的压抑也不遑多让。 王府书房之中,房门紧闭,那书房桌案上摊开摆了五幅画像,画中人都是谢砚舟自己。 这些画像,本是宫廷画师所绘,在谢砚舟十四岁到十九岁的五年里,每逢生辰画师便会以宫中太后的名义来给他画一幅画像,美其名曰是给病中不便见人的太后聊解思子之情。 可谢砚舟拿到这些画像,却不是在宫中。 他是在金陵花楼的暗室里拿到的这五幅画像。 那处暗室,正是窈窈离开花楼前所居之地。 谢砚舟本就多疑,当年窈窈到他身边之时,他便存了怀疑,后来果然发现她是宫里那位的暗棋。 再之后,他暗地里翻遍了窈窈出身的花楼。在那处窈窈生活了许多年的暗室,看到了这几幅画像。 那些在他生辰画出的画像,从未送到宫里太后跟前,反倒一一送往金陵花楼暗室。 为的便是让那个日后奉命来到他身边的人,足够了解他。 谢砚舟在看到那些画像之时,感叹谢归周当真是费尽心思,心想怪不得那窈窈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似是照着他的心意长成,无不是他喜爱的模样。 原是如此啊。 谢归周寻了一个生的肖似他少时钟情的未婚妻模样的小女娘,费尽心思布局谋划,用了整整五年将她教养调教成他喜爱的模样。 难怪他会着迷。 金陵花楼的管事,可不了解他,真正了解他的,是谢归周。 那五年里,每逢谢砚舟生辰后,谢归周总要称病罢朝一月。谢归周身子的确不好,谢砚舟也曾以为他当真是病了,看到那些画像时才明白,他不是病了,而是要借口称病,南下金陵,亲自将画像送往金陵暗室,然后在那五年里每一年的那个月,伴在窈窈身边,一点一点将她雕琢成如今的模样。 谢砚舟眉眼阴沉,抬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窈窈一早入京,眼下,已经是午后了。 她去了这般久的时辰,几乎是一整日,到此刻还未回来。 谢砚舟抿唇静默,片刻后,收起那些画像,放入书房暗格。 存放画像的暗格里,除了这些画像,还放了一封书信,那封书信是谢砚舟命人详细调查的窈窈的过去。 当初这封信送来时,探子回禀谢砚舟说,窈窈并非寻常棋子,而是谢归周精心培养的暗棋,他们之间关系并非寻常主仆,又将详细的信息写在了信中。 谢砚舟拿到那封信后,迟疑了番说不清是因为什么缘由,始终不曾打开。 一直到现在。 他将画像在暗格内放好,视线落在了那封信上,眸色变幻几番,突然抬手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信封都已有些泛黄,谢砚舟抿唇将它打了开来。 原本早该看到的信件,在他刻意逃避后,迟了这么久,还是出现在了他眼前。 信中写, 谢归周十余年前离开睿王府,再回来时,身边便带了个小女孩。 听闻打她出生便养在身边,珍爱至极,有如掌上明珠。 那姑娘名唤窈窈,极为依赖谢归周,谢归周待她也十分纵容。 小姑娘年近十岁,仍要谢砚舟在他卧房另置一张小榻,不肯自己独居一室。 谢归周娇惯她的厉害,由着她胡闹。 他的私邸卧房里,每晚都能传来谢归周诵诗讲经哄她安睡的声音。 直到那小姑娘十岁生辰后,谢归周身边,才没了她的存在。 信中还说,那小姑娘,不唤他兄长,反倒直呼他的名字,唤他——“周周。” 谢砚舟忆起当年新婚之夜的景象,攥着信纸的指节力道大的将纸页都捻碎了几分。 他同她的新婚之夜,她身边的那个嬷嬷,在喜房内下了迷情香。 迷情香,顾名思义,迷人眼乱人情,闻后便会将眼前人视作心中人,动情万分不能自抑。 谢砚舟曾经以为,那嬷嬷用香只是为了让他将本就和他少时钟情的未婚妻模样肖似的窈窈,认作心底人,意乱情迷。 到此刻,才意识到,或许,那香,不仅仅是给他一人下的。 那日新婚,窈窈痛极垂泪,伏在他肩头唤的那声“舟舟”,或许,不是换他。 谢砚舟曾经以为,她唤的,就是他谢砚舟的名字,到此刻才后知后觉明白,也许,那一夜,她痛极难耐,泪眼盈盈唤的——是“周周”。 是谢归周,是她青梅竹马自幼相伴亲近至极的人。 不是他,不是他这个她奉命来杀的敌人。 6. 第 6 章【已改】 泛黄的信纸页角被谢砚舟指尖的力道捻碎。 碎落的纸屑点点飘落在地,谢砚舟眉眼间的戾气始终不曾消散几分。 派去盯着窈窈两人的暗探此时回来求见谢砚舟。 暗探的叩门声响起,谢砚舟将心神从那信上移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竟将信纸的页角都捻碎了。 他压着意欲撕了这信的戾气,将信纸好生搁在了书房暗格内。 而那从前装着信纸的空白信封,则被随手扔到了书房的桌案上。 谢砚舟起身推开紧闭的书房门,外头的暗探随之入内。 想他禀告道:“殿下,夫人已离宫回府。宫门内守卫森森,属下只能守在宫门外等着,无从得知宫内的景象。” 暗探话音恭敬,感受到上首谢砚舟周身凌冽的戾气,禀告时连头都不敢抬。 听罢暗探的禀告后,谢砚舟垂眸淡笑,指腹在腰间玉佩上摩挲,将弥漫满室的戾气悉数掩盖。 才面含浅笑,话音轻缓道:“无碍,宫中戒备森严,自然不是外头人能窥见的。日后你就守在暗中,夫人只要踏出房门,无论是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事,都要一一回禀。”明明说的是监视妻子话,却作出一副好似只是忧心妻子安慰的模样。 谢砚舟最是有这样的本事,心里越是存了戾气,反倒越能逼着自己将脸上的神情捏成温和模样 他向来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也最会做戏,早习惯了戴上这幅假面。 可长久在他手下做事的亲信,心里却明镜一般,知晓他只是看似温和仁善罢了。 这幅神佛皮之下,藏着的,可不是什么仁慈良善的心。 这暗探就曾亲眼见过谢砚舟含笑砍了叛徒的首级。那时谢砚舟也还年少,面对着那叛徒跪地叩首求他原谅求他放过之时,笑容清浅温和,眸光仁慈悲悯,应了声“好”,却在下一瞬提剑斩了叛徒首级。 皇家从来残酷血腥,真正仁慈良善的人,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能活到现在,还手握权势的,怎么可能是温和仁善之人。 暗探不敢多言,只恭敬应下,道了句“明白。” 谢砚舟颔首让他退下,待书房内仅剩自己一人时,扫了眼那藏着信纸和画像的暗格,取了个银锁来,将那暗格锁上后,才抬步离开书房,往卧房方向走去。 因窈窈畏寒,谢砚舟吩咐了要在卧房内长燃暖炉。 他踏进卧房时,暖炉的热气扑面而来,消融了他自室外带来的寒冷,却不曾消弭他眼底的冷色。 谢砚舟给自己倒了盏茶,抬手推开窗,而后状似随意般,落座在暖炉旁的软榻上。 这处软榻的位置,稍一侧身,便能透过窗瞧见屋外的红梅,和不远处的院门。 窈窈回到王府后,刚一踏进院门,便落进了谢砚舟视线里。 她一路上神情恍惚,整个人心思杂乱,秋娘在路上无论如何同她说话,窈窈都打不起精神回话,如同石塑出的人儿般在马车上坐了一路。 便是到了王府,也是惨白着脸,神思不定。 直到踏进院门时,听院中奴婢说谢砚舟眼下在卧房等着她,窈窈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不能就这副模样去见谢砚舟。 她担忧他瞧出不对。 也不敢让他知晓她的过去。 秋娘在一旁打量着窈窈的神色,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安心别慌。 窈窈攥了攥掌心,紧咬着唇畔,如同刚入京踏下马车那般,一点点将唇间苍白逼退,她微微垂下眼里,指尖将掌心留下掐痕才压下心里杂乱的情绪。 再抬眼时,便又是那个眉眼弯弯笑颜璨璨的她。 而后,抬步往卧房走去。 谢砚舟就立在内室窗棂下,清楚的看到了她所有神情变化。 他眼里尽是冷意嘲讽,笑自己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记忆里,属于这张脸、这个人的,那眼里心里的笑,究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勉强,或许他从未看透。 * 窈窈自院门处一步步往卧房走来,途径窗外的红梅,又踏上檐下的石阶。 从梅树下走过时,下意识避过了零落在地的碎花。 白雪红梅在她身后盛放,这冬日里极美的景象,和此时此刻眉眼炽艳的她映在一起,像极了她初入金陵靖王府的那天。 让谢砚舟尽是冷色的眼底,染上迷蒙。 * 金陵城中的靖王府是谢砚舟父皇早年在金陵旧都之时遗留下的一处私宅,景致绝佳。窈窈入府头一天,便被府上的花枝迷了眼。 小姑娘往梅林深处逛着,谢砚舟立在远处,同她隔着一枝又一枝梅花。 窈窈走到一树开的最盛的花枝下,停步立在梅花树下,抬手去触头顶的花枝,力道轻缓温柔,抚过花枝却未曾惊落一片花瓣。 看着梅花枝下的小姑娘温柔细致眉眼含笑,虔诚又爱怜的抚过花枝,一副唯恐惊落花瓣的模样。 谢砚舟曾想,这花楼里的小姑娘和卫玉瑶虽说面容生的相似,旁的却是截然不同。 他因为不忍看生了这样一张面容的她落泪受辱,出手救了她,将她带入王府。谢砚舟心里清楚,归根结底,是她和他习惯了自小看护的未婚妻,生的太过相似。 可卫玉瑶是个花枝碰了她头发都要狠折下来扔到地上踩的刁蛮大小姐,绝不是眼前的小姑娘这般温柔病弱的模样。 在遇见窈窈之前,谢砚舟从未想过,自己身边,会养她这样一个脆弱易碎如琉璃般的小姑娘。 记忆里她入金陵王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冬时节。 那天梅林乍然飘起了雪。 雪花落在眼睫,窈窈在梅林中回首望向他。 她只是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素色衣衫立在红梅枝旁,苍白的脸色却被红梅衬得分外瑰丽。 小姑娘提着裙摆,一步步朝他走来,小心避过地上被风雪吹落在地的花瓣。 到他跟前时,发梢眉眼都是雪花红梅 雪花在她眉间碎出水意,红梅在她鬓边开的灿烂。 都在谢砚舟眼里心底,留下一抹绚丽极了的颜色。 他想起她小心避过地上花瓣的模样,心想,这小姑娘当真是脆弱烂漫温柔良善,也不知素来肮脏龌龊的花楼,怎么养出了绚丽又纯澈的颜色。 那时,他曾盼望着她当真只是个寻常的花楼女娘。 即便她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金陵,出现在他眼前,是如此的巧合,又是如此的像极了算计和设局。 他也盼望,她当真只是个花楼女娘。 她说她不曾读书习字,却能只听一遍诵出《关雎》。 她长了这样一张脸,她的每一处每一寸,都像是特意为他的喜爱而生。 她通身都是疑团。 谢砚舟还是那个时刻,在几乎毫无可能的情况下,希望她,仅仅只是个花楼女娘,同那些复杂的往事阴诡的算计可怖的棋局,毫不相关。 她说她终日被困暗室,从未得见天光自由,她说怕极了黑暗和孤独,每日入睡都要长燃灯盏。 在入府的第一夜,因满室的漆黑惊惶失措,跌跌撞撞误触火炉边缘,烫伤了脚哭红了眼。 那道哭音,自她的卧房响起,在静寂的夜色里落在谢砚舟耳边心底,将他从书房唤到了她的房间。 他推门入内时,她昂首望向房门处的他,泪眼朦胧,都是委屈。 他想起金陵花楼初见,她眼尾因折辱而落的那滴泪,又一次鬼使神差生了怜悯之心。 他说,“小姑娘,怎么又掉眼泪。” 她说,“谢砚舟,我疼。” 小姑娘娇娇俏俏,眼里都是泪水,张着手臂要他抱,口中还不住呼着疼。 谢砚舟点燃房中灯盏,俯身到她跟前。 她疼的厉害,眼里都是泪水,强忍着难受,双手勾着他脖颈让他抱自己起来,在他耳畔一声声喊着疼。 “谢砚舟,疼……” “谢砚舟,疼……” 小姑娘痛吟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娇,一声比一声更颤。 谢砚舟耳畔被她口中吐出的温热气息吹得泛起暗红。 他在那一刻明白,他不是无欲的石佛。 那时的窈窈,脆弱又浓艳。 谢砚舟鬼使神差,碰了碰她足上红痕。 她颤声喊疼,一字一句都引他动欲吗,眼里的神色却天真纯稚,无半分□□勾缠。 谢砚舟怪自己放浪形骸,避开她的眸光,几欲落荒而逃 她却勾紧了他的脖颈,一声声说着怕。 她怕什么呢》 那时,她说,是怕黑。 说因她常年被困暗室不见天光,最怕漆黑的夜,也最怕一个人睡。 谢砚舟不是什么心思纯澈的稚子,他知晓那些勾人手段和争宠伎俩,也清楚她的话,实在太像后宅女子留人的手段。 可笑又荒唐 然而,那时从不曾为女色流连驻足的谢砚舟,还是因她那声声的怕俯身折腰。 或许是她的泪水太过灼人,或许是那一夜金陵的月色太过温柔,又或许是那一天的梅林太过绚丽。 让窈窈成了破了他规矩的人。 于是那一夜,他带她去了他的书房。 那晚夜色浓沉,她说她害怕,眼里都是恐惧惊惶,闭着眼睡下后还攥着棉被,紧蹙眉头,不能安稳。 谢砚舟在忙碌的深夜,缓声在她耳畔念了半夜的佛经。 再静心的佛经,也不曾让她安眠。 直到他想起她的名字,和初见时金陵花楼的交谈话语,喃喃低语了那篇《关雎》 素来静心的经文,她听了许久许久,却不曾安眠。 可那篇《关雎》却安抚住了她的情绪。 那时谢砚舟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明白缘由。 直到今日看到那封写着她和旧日相识的谢归周种种过往的书信,他才终于明白。 因为那篇《关雎》,是她幼时钟爱。 即便过去数载,依然最得她钟爱,也最能安抚她的情绪。 谢砚舟从旧事中回神,唇畔浅淡温柔的笑意里,藏着浓重的自嘲。 红粉骷髅,最是惑人。 这具谢归周精心挑选的皮囊,这副谢归周费心调教出来的性子,这样一个满身都是谎言算计的棋子,竟当真迷了他的眼。 谢砚舟看着她步步走近的身影,听着她寸寸逼近的步音,将心底那抹在金陵岁月里留下的绚烂颜色,一点点压下。 而后,含笑起身,望向踏进内室的她。 神情温和,眼底薄凉。 7. 第 7 章【已改】 窈窈笑着踏进内室,将眼里的愁苦悲痛一一压下,弯着眉眼到他跟前,问他可有用膳。 谢砚舟摇了摇头,吩咐下人摆膳。 伺候的奴婢们入内摆饭,王府的管事嬷嬷人在膳房盯着,见主子总算吩咐了摆膳,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膳食摆在桌案上,两个都没有食欲的人,为了不被对方发觉不对,强逼着自己用膳。 窈窈实在没有食欲,避开旁的膳食,只选了一盏甜羹。 她小口小口的抿着,谢砚舟立在她身侧,含笑问了句:“甜吗?” 窈窈下意识点了点头,拉着他落座,将那盏甜羹送到他跟前。、 “甜的,你尝一尝。”她笑着同他说话,手却不自觉的微颤。 谢砚舟眉眼间的笑意低冷,眼里深意难辨,面上却笑得温和柔情,问她:“手抖什么?嗯?” 窈窈握着那盏甜羹的手又颤了颤,纵使窈窈再如何压着烦乱心绪,纵使她再怎么逼着自己平静,也还是惶惶不安。 今日之事,几乎是在她心底狠狠划了一道血痕,逼着她想起那段早已尘封心底的记忆。 倘若她从未想起过往,只记得那个所谓的主人,是把她困在花楼暗室的恶人,她不会因为今时今日的倒戈,有分毫情绪。 可谢归周偏偏让她想起了过往。 窈窈心里清楚,他就是要用恩义逼她。 可纵使她再清楚,也无法抹去他救她性命抚养她长大的恩情。 他纵然是那个把她困在金陵花楼暗室的恶人,却也是自小养大她的至亲。 于窈窈而言,他是如父如兄的存在。 在不记得这些记忆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多么害怕被谢砚舟知晓自己的身份,此次入京她就想过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她不愿意无声无息的毒发死去,她希望谢砚舟知晓,盼他日后再有娇妻美妾之时,能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不过短短陪了他两载的窈窈,即便毒发身亡,都不曾舍得害他。 她也不怕他的怀疑,不怕他不信她的言语。 可今时今日,她却失去了告诉他一切的勇气。 她不是个寻常的棋子,她是谢归周一手养大的孩子。 谢砚舟不会信她。 她了解谢砚舟,她知晓他从来多疑,一旦她真正的身份曝光,即便是她死在他面前,他也会以为,这不过是她和谢归周,演的另一场戏。 所以,即便她已然决心不肯帮谢归周做事,却仍旧惶惶不安。 因为她心里清楚,一旦自己的身份被谢砚舟知晓,无论她做与不做,谢砚舟心里,都会认定她就是为谢归周所用的棋子。 即便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和侥幸,他信了她,却也仍然会怀疑她。 谢归周大抵也是算准了谢砚舟和她,才让她此时想起一切。 想起了这一切的她,不敢将过往坦诚,而谢砚舟,一旦知晓这一切,也注定永远在心里留一根刺。 窈窈心里清楚至极,却没有办法改变局面。 她眼眶微酸,强忍着不曾落泪,一只手握着方才发颤的手腕,压下颤意笑着同他道:“天寒,冷的手抖,无碍的。” 谢砚舟唇畔挂着清浅的笑,眼底隐去嘲意,绕过她递来的那碗甜羹,抬手触了触她耳边的碎发。 冷?既是冷,耳后的几缕碎发怎会被汗水打湿。谢砚舟指腹触到她的汗水,感受的只有冰凉,于是他便知晓这是冷汗。 这样冷的天,她不会热,这汗只能是冷汗。 而冷汗,可不是冷出来的,那是人在强烈的畏惧和惊惶知晓,惴惴不安才会有的东西。 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见了自己,竟怕的出了冷汗。 谢砚舟低眸思量,却在看到她耳后那处痕迹时,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假面。 她的耳后,有一抹极重的指痕,那指痕力道极大,几乎盖过了昨夜他在她此处留下的齿印,看形状绝不是纤细的女子手指能留下的。 谢砚舟眼神沉沉,唇角的笑容几欲破裂,几乎耗尽心中的理智,才维持住这具假面。 好啊,当真是好得很。 他掌心虚握,压着握成拳头的念头,接过窈窈手中的甜羹放到桌上,话音低哑道:“今日在外头呆了大半日,身上或许染了脏污,脱了换泡个暖欲换身干净的。” 窈窈想说不必,可还未开口,便被谢砚舟攥着手腕拉进了净室。 他一副由不得她开口的模样,窈窈敏感的察觉他情绪似乎不对劲,唯恐被他发现什么,心里愈加害怕慌张起来。 她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却愈加触怒了谢砚舟。 谢砚舟拉她进了净室,亲自动手为她解身上裙带。 他的手落在她裙带上,眼里阴郁之色弥漫。 她身上的裙带,是他今晨亲手为她系上,系法模样,他都再清楚不过。 自然也看得出来,她的裙带,被人解开过又重新系上。 他的情绪再难遮掩,窈窈被他周身溢出的阴沉吓得厉害。 她本就提心吊胆惊惶难安,这一日又心绪大乱,到此刻,又眼见平日温和柔情的夫君这般阴沉模样,满心的委屈再难压抑,泪水滴滴落下,砸在谢砚舟解着裙带的手背上。 若是往常,只有她一掉眼泪,谢砚舟总会笑着哄着。 可这一次,他任凭她的泪珠一滴滴砸在她手背上,却不为所动。 窈窈的泪水一直在落,到谢砚舟讲她裙带解开,把她衣裳褪的一件不剩,她的泪水都不曾停下。 此时青天白日,谢砚舟攥着她手腕把她拖进净室里,一言不发,便一件件将她身上衣裙褪去,窈窈从未在他身上见过他这般可怕模样。 她既羞又怕,横臂垂首,下意识遮掩着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 眼里的泪水落得更加厉害。 那作恶的谢砚舟,也终于开口同她说了话。 他竟问她:“你哭什么?” 窈窈咬紧了唇畔,喉间如同被灌了哑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哭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难过,只是想哭,只是无法忍受,只是实在难堪。 她以为此时此刻的难过已经足以将她淹没,直到谢砚舟的下一句说出。 窈窈才明白,世间的痛,从来都是永无止境的。 他说:“窈窈,你是我花了五千两从金陵花楼买的物件,无论从前你属于谁,银货两讫的那一刻,你就只属于我,你明白吗?” 五千两银子、物件、银货两讫、从前。 这些词汇此时此刻落在窈窈耳边,好似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隐隐猜到他知道了什么,却不敢想象,在她的过往被揭开的那一刻,他会如此残忍的对待她,几乎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心里的苦意痛意几乎要将她打垮,整个人摇摇欲坠。 谢砚舟的视线直白而□□的在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上掠过,一寸寸看着她身上的痕迹。 他在她身上落的痕迹,他都清楚记得,此时此刻,窈窈身上的所有皮肉,只有耳后那抹指痕不属于他。 若是没有那根裙带,或许谢砚舟可以逼着自己相信,那人不过是在她耳后留了个指印而已,其它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偏偏是那根裙带。 那根旁人解开过,又重新系上的裙带。 什么样的情形,会让她需要解下裙带呢? 又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她今日如此怕他呢? 谢砚舟不愿去想,心里却清楚明白。 他抬手抚过窈窈的脖颈,面色沉冷没有情绪,指腹划过她皮肉血管之时,力道却大的让窈窈疼得下意识蹙眉。 此时此刻窈窈只以为她的夫君是心绪不稳,才会控制不住力道,弄疼了她。 却不知晓,谢砚舟这一刻,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他的指腹落在她脖颈间动脉上,犹豫再三,来回徘徊。 不过一个旁人棋子,不过一个青楼下作地方养出的玩意,不过一具让他喜爱的皮囊,如今既已染了脏污,他何必再碰,又何必再留。 不如杀了她一了百了。 谢砚舟阖上眼帘,手上力道骤然加重。 窈窈疼得眉心紧蹙,痛哼了声,握着他手腕嗓音艰难的喊:“夫君,我疼……” 只这一句话,却泄了他手中力道。 谢砚舟指腹离开她的脖颈,疲惫掀开眼帘,眸光重又落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上。 他想,或许,窈窈应该庆幸,她身上,只有那一抹不属于他的痕迹。 不然,他真的会杀了她。 谢砚舟手指落在她耳后那道痕迹上,一寸寸抚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碾碎,寒声道:“乖,好好洗干净,一点脏东西都不能留。我在房中等你,洗干净了就过来。” 话落瞧了眼窈窈耳后,见自己的指痕完全盖过了旁人在此处留下的痕迹,吩咐奴婢进来伺候窈窈沐浴,自己则转身踏出净室。 窈窈看着他的背影,心神不宁,拿了件浴布裹着身子,到净室的镜子前侧首看着自己耳后的痕迹。 这里齿印斑驳,牙齿撕咬的痕迹之上还有个红红的指痕,应当是谢砚舟方才留的。 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在这处痕迹的地方又落了道指痕,只以为他是知晓了她的从前,借此泄愤。 8. 第 8 章【已改为检查错字】 是啊,泄愤。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他为何判若两人的缘由。 窈窈以为,谢砚舟是因为骤然得知了她的身份,才会如此愤怒。 他方才言语轻贱,行径残忍。 窈窈委屈难堪,也落了眼泪。 可最后,还是唤他夫君,盼他疼惜,不曾怪他半分。 她想,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触怒了他,想着他真心待她,却突然得知自己的枕边人是敌人手中的棋子,自然怨她也自然愤怒。 她理解他的情绪,也以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错误的身份骤然被他得知才会如此,她不仅不曾怪他,反倒想着都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会如此。 却不知晓,谢砚舟早在许久之前便已经清楚。 他不仅清楚,他还曾算计过如何利用她的身份为自己助力。 可这些,窈窈此刻都不知晓。 有朝一日,这个天真痴傻最爱掉眼泪的小姑娘,当真知晓了她枕边夫君的心思,清楚他看似柔情款款的假面下遍布的心机谋算,明白了她不论在谢归周还是在他手中,都只是一枚棋子时,还不知,要落多少眼泪。 好在,此时此刻,她还不知晓,还能活在这一切难堪揭晓前,最后的一抹被谎言编制的幻梦里。 镜子里的窈窈看起来格外苍白羸弱。 她紧咬着自己苍白的唇,小心的抚过耳后红痕。 那里痕迹太重,窈窈不过指腹轻抚,便已觉疼痛。 “嘶……”她痛哼了声,眼里也疼得泛起了水意。 谢砚舟从来温和,今日却似变了个人一般。 窈窈猜测他大抵是知晓了她的身份才会如此,心中既怕又忧,眼里也满是哀愁。 伺候她沐浴的婢女刚一踏进内室,便瞧见立在镜子前的窈窈。 镜中人眉眼间盈满愁绪,让人一见便觉哀婉。 “夫人,水温调好了。”婢女轻声唤道。 窈窈闻言从镜子的自己身上回神,踏进了浴桶内。 温热的水将她周身笼罩,那只方才裹着她身子的浴布,漂浮在水中,摇晃无依。 她阖上眼眸,由着婢女一瓢瓢将温水淋在她身上。 水声溅起又砸落,许久后,窈窈掀开眼帘接过婢女递来的干净衣衫,起身踏了出去。 她眼里仍有哀愁,却又添了些旁的情绪。 婢女看不明白,只觉,这位夫人当真美丽,连愁色都如此让人心折。 窈窈畏冷,内室里纵使长燃火炉,往日里她洗浴后也总要裹得极厚,才能压下冷意。 谢砚舟记得她畏冷,总会记得在她沐浴后让人备上厚些的衣衫,唯恐冻了她。 这一次,婢女也是照着他往日的吩咐安排去做的。 窈窈低眸瞧着自己身上的衣衫,纵使脖颈处和耳后都仍疼得厉害,唇畔却还是漾出了几分笑意。 小姑娘心思柔软,最是善良,却不曾得到多少疼爱善待,便总记得谢砚舟待她的那一点点好,念着谢砚舟给她的那一点点甜,不舍得让过往情分在他的疑心下烟消云散尽付东流。 想起从前的恩爱情分,窈窈抿了抿唇,心里有了决断。 她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赌一把,赌一把她坦诚所有,能不能消解他的疑心。 窈窈闭了闭眸,咬唇将唇瓣苍白逼退,眼里漾出谢砚舟平素最为钟爱的笑容,尽力掩盖眉间的愁绪,抬步踏出净室,向谢砚舟走去。 卧房内暖炉噼啪作响,谢砚舟衣衫单薄立在窗下,隔着窗望向外头,眉眼间神色冷淡,情绪难辨。 窈窈踏出净室的脚步声落在他耳中,他也不曾回头。 窈窈一步步走向他,最后停步在他一步之遥处,攥了攥唇,咬唇开口道:“夫君,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她的声音仍旧清甜,可谢砚舟仍旧从中听出了些许费力遮掩却还是流露出来的颤意。 他终于回过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开口却是问了句:“洗干净了吗?” 谢砚舟眼里情绪冷漠难辨,窈窈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 他看着她乖乖点头的模样,看着她周身尽是温训柔顺的作态,听着她方才那声话音带颤的夫君,眼里的冰峰总算稍稍淡了些许。 谢砚舟想,她知道怕就好。 开着的窗户吹进内室冷风,谢砚舟背身立在窗下,将寒风挡在了他身后。 窈窈就立在他眼前一步处,咫尺之遥。 房中伺候的婢女早有眼色的都退了出去,此刻内室只有谢砚舟和窈窈两人。 她穿着他为她选的衣衫,湿发立在他跟前,眼尾红艳,一副哭过的模样,在他眼前时脸上却挂着笑意。 他心里清楚她是勉强笑的,却在她眼角眉梢,看不到半点不甘愿。 谢砚舟想,谢归周选的这个小姑娘,的确有本事。 能压着畏惧压着不安压着惊惶在他眼前扮着情深似海的戏。 即便是善于演戏的自己,能在她跟前滴水不漏演着柔情,也是因为,他的确待她有几分钟情。 可窈窈呢? 她有吗? 应当没有吧? 如果有,今时今日或许她为何做错事,又为何要怕呢? 窈窈并不清楚谢砚舟的心思,她只是想要同他解释,想要消解他的疑心,便又一次同他说:“夫君,我从前有些事瞒着你,今日想告诉你。” 这句话,于窈窈而言,说出口时艰难无比。 可她还是逼着自己开口了。 然而,对面的谢砚舟,却并不知晓她说出这句话,要耗多少心力。 或许,还会以为,这不过是她身份暴露后,不得不又编一个谎言来圆这场局。 他神色仍旧淡漠,转身关了身后的窗,回首又看向窈窈,等着她开口。 他也想知道,在她知晓他已经得知她身份后,会如何圆谎。 窈窈看着他的神色,猜不出他的心思,只能咬唇压下心头的不安,缓缓开口诉说她的过往。 她说她不仅仅是金陵花楼的妓子,她还是当今陛下手中的暗棋,说她自小长在京城,十岁才去往金陵,说她原本到他身边,是带着拿走他一件东西的任务而来。 还说,她不曾做过害他的事,一件也没有。 从前她不会害他,今后也绝对不会害他。 无论身份如何,她都是将他视作夫君的。 一字一句都是真切的模样,哀婉泣泪,求他信她。 可窈窈终究还是胆怯,她说了所有,却独独不曾告诉谢归周她由谢归周养大的那份从前,只说她是谢归周的棋子。 她还是存了侥幸,想着那些过往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谢归周养她之时从来谨慎连面都不曾让她在人前露过,他或许并不知道。 可她不知道,再谨慎的过往,只要存在,就一定会被人挖到。 也不知道正是她的这份胆怯和侥幸,击碎了谢砚舟心里最后的那一点情分。 他听着眼前的她的言语,看她刻意隐去她和谢归周之间那段纠葛,只以为她不过是见什么暴露后将半真半假的哄着他,以求能稳住他。 他如此以为,再想自己竟真能耐的性子听她争辩,又觉自己真是可笑,竟会在这里听她说这些不过是用来稳住他的言语。 何况她口中的当今陛下,于她而言就只是主子吗? 谢砚舟躬身俯首,眸光落在她眉眼间,嗤笑了声,缓声同她道:“窈窈,或许你并不知道,我、不曾将你视作妻子。 其实那些流言蜚语并不算假,你的确与我少时未婚妻子生的肖似,谢归周能寻到你也真是费了心思。 我少时的未婚妻,名唤卫玉瑶,而今,是宫中贵妃,谢归周纳了她,又费心将你送到我身边,我失了旧时钟情的未婚妻,却得了具如此得我钟爱的皮囊,也许,我该谢他的。” 他话音温和柔情,言辞却尽是残忍。 窈窈脸上血色尽数消褪,整个人苍白的令人心惊。 她下意识后退,几乎是落荒而逃想要离开。 刚转身便被身后的谢砚舟攥着了手腕。 他攥着她的手腕,手上力道极大将她掼在身后,眼看着她跌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眼里也没有分毫怜惜。 只是俯身折腰,到她跟前,一寸寸逼近她。 窈窈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只有惊惶。 她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时,膝头磕在了冰冷的砖地上,手掌也被那砖地砸破了皮,疼得厉害。 可明明那么疼,她却还是撑着手在地砖上,一点点往后撤,想要避开谢砚舟。 她眼里的夫君,从来柔情温和,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不是谢砚舟此刻这般模样,她一点点也认不出他了,她只想逃。 可她不知,她越是恐惧,越是想逃,就越是触怒谢砚舟。 窈窈跌在地上,膝盖疼的根本难以站起,她不敢再看谢砚舟,慌忙背过身来,用着被砸伤的两只手撑在地上,惊惶不安的往外爬着。 谢砚舟看着她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宁肯屈辱的爬着都要往外逃的狼狈模样,额间青筋直跳。 纵使心里怒气汹涌,他唇畔仍挂着笑容。那笑容,从前窈窈觉得万分温和,此刻却能窥见隐藏在温和之下的冰寒可怖。 谢砚舟眼看着窈窈一点点往外爬着,由着她挣扎由着她狼狈,由着她刚洗干净的身子和衣衫被地上的脏污染坏。 直到她爬过内室的石砖,将要触到内室的屏风,意欲攥着内室的屏风支撑着自己起身,时,他才抬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人猛地拉了回来。 窈窈脸色惨白,被他握着脚踝拉到跟前,惊惶回首看他。 望向他的那双眼睛,盈满了泪水。 此刻那张他最是钟爱的脸此刻泪痕交错,望着他的眼神里只有惊惶不安,她的泪水还在不住淌着。 为着压着着情绪,她将下唇都咬破了皮。 窈窈这幅模样,可怜又浓艳。 是谢砚舟最钟爱的模样,却也是他最不忍见的样子,可这一刻,她这副模样,却未曾得他半分怜惜。 谢砚舟攥着着她的脚踝,将人拉到身前,眼看着她身子爬伏在地,眼看着她泪眼潺潺回眸看她。 气息微喘后闭了闭眸,松开了攥着着她脚踝的手,握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俯身向上,紧贴着她的身子,一寸寸抵着。 他的指尖抚过她鬓边被冷汗湿透的碎发,嗓音温柔至极,咬着她耳畔道:“窈窈,你该庆幸你生了副讨喜的皮囊,也该庆幸,这具皮囊脏了后,仍旧讨喜。” 庆幸? 真是讽刺。 窈窈眼里的泪水不断,她染血的手抵在谢砚舟身前,拼了命的要推开他。 可她本就病弱,又怎么可能推得开谢砚舟。 最后,谢砚舟轻而易举就扯开了窈窈沐浴后穿上的衣衫。 他有意折辱她,不过半褪了衣衫便行了事。 没有半点柔情,没有一丝慰藉。 和从前每一次枕边欢愉都半点不同。 这一次,他带给她的只有疼痛。 即便是新婚初夜,她也不曾这样痛过。 窈窈眼里的泪水不住落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她脆弱的骨头也被抵在冰凉坚硬的石地上,内室里连房门都不曾关山,只有一扇屏风挡住外头的窥伺。 这一刻,窈窈眼前一幕幕浮现过往的种种场景。 * 第一幕是她十三岁那年在花楼暗墙里被逼见得男欢女爱的景象。 她长在花楼,谢归周要她日后讨谢砚舟欢心,自然不会如大家小姐一般养着她,那处金陵花楼的暗室里,有个不为人知的暗墙,打开墙,能看到花楼里最好的厢房。 窈窈刚满十三,便被逼着在花楼暗墙里见过男女欢爱的景象。 那时她只觉得可怕。 因为她在那处厢房看到的那一场男女欢爱里,那个女子并不甘愿。 她落得每一滴泪,哭出来的每一声痛喊,都令窈窈心惊。 那女子在厢房里哭,窈窈在暗墙里哭。 她拉着秋娘要去救人,一声声的问秋娘,“你难道看不出她不情愿吗?” 秋娘拉着她的手,将她死死困住,在她耳边告诉她说,“花楼里的女娘,从来身不由己,由不得她情愿。” 那时窈窈心里便清楚,秋娘口中的花楼女娘,也是包括了她的。 后来秋娘一次次的同她说,“来日等到那人出现,一定不要这样挣扎更不要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即便不情愿也要情意,再如何折腾也拗不过命运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窈窈在那一夜,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前路等着她的又是怎么样的结局。 连性命都不能自己的棋子,谁会在意她们情愿与否呢? 她在十三岁那年的泪水里认了命,她不想受苦,不想遭难,不想如那个花楼里望见的因不甘愿而哭泣流泪的女子一般被折磨被责打,于是她开始认真的去看每年送来的画像。 她听了秋娘的话,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应当喜欢画中的郎君。 画中人生的出众,姿容绝艳,看着是极温润的郎君。 她学着喜欢,学着接受,以求让自己日后不要因不情愿而痛苦。 早见谢砚舟之前,她就逼着自己喜欢画像上的他。 所以花楼初见那日,谢砚舟在她眼里看见灿烂的欢喜。 可那时对于画中人的喜爱,究竟是真的喜爱,还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已而坐的妥协。窈窈自己再清楚不过。 她真正喜欢上谢砚舟之时,不是花楼暗室里望着画像的日日夜夜,而是金陵初见的那一夜。 初见那夜,她遭逢恶人折辱,屈辱至极走投无路,几乎孤注一掷般望着他落泪求救,泪珠点点碎裂之时,他扔了杯盏,将她小心护在身后 冷着脸问那恶人:“瞧不出人家姑娘不情愿吗?” 那是窈窈第一次被人在乎是否情愿。 那一夜的谢砚舟,于她而言,也曾是可同天光月色相比拟的存在。 窈窈半生被困,不得自由,连生死都不得自己,谢砚舟是第一个在乎她是否情愿的人。 初见那夜的秦淮河灯火璀璨,映着花楼上满楼红袖招摇,分外动人。 一片喧嚣迷情中,唯有谢砚舟端坐其中眉眼淡漠。 席上众人悄悄望他,暗中轻声议论,窈窈也隔着重重人影望着终于得见的画中人。 闲言碎语入耳,谢砚舟低眸未语,只是抬手饮尽了杯盏酒水。 满座喧嚣中,花楼的人抬下了个金银镶嵌而成的笼子,窈窈衣衫单薄被困在笼子里。 秋娘立在笼子旁,含笑拍手道:“这是我们楼里最为上等的女奴,姿容绝艳性如稚子,十年不见天光人烟,美的不似凡人。” 笼子里睡着的窈窈被灌了软骨散,浑身无力抬眼望向谢砚舟。 她知道自己被放在笼子里抬出来的目的,知道她需要讨得谢砚舟的欢心,才能离开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可她眼看着席上饮酒的众人,纷纷朝着笼子望了过去,却唯独不见谢砚舟不曾抬眼。 直到他身侧的随从不知在他身旁说了句什么,他才抬眼望向她。 那夜隔着重重灯影,窈窈一眼便望见他抬起的眼眸里别样的情绪。 窈窈明明看的见他眼中流露而出的喜爱,眼前的谢砚舟仍旧冷漠,不曾有半分动作。 就连秋娘也以为,他看不上她,任务失败了。 谁知后来她受纨绔折辱,无路可走望着他垂泪求救时,他看着泪珠碎落在地,却将她护在了身后。 那时她的泪珠砸落在地,谢砚舟手中杯盏脱手而出。 紧随着那滴泪花而起的,是杯盏砸在那浪荡子脑袋上的声响。 砰的一声,满堂皆惊。 谢砚舟拂衣起身,声音寡淡沉冷,面上却仍旧挂着温和笑意,俯身拽起那浪荡子,将人甩在一旁,缓声道:“你难道瞧不出人家姑娘不情愿吗?” 他说,“你难道瞧不出人家姑娘不情愿吗?” 那时的谢砚舟,是这世间第一个在乎她是否情愿的人啊。 可今时今日呢? 他好似变了一个人,又或许是她,从来就没有看头过他。 他成了对她施暴的那个人。 此时此刻谢砚舟伏在她身上的身体热烫灼人,窈窈心底却只有冰凉。 她咬着唇一声未吭,泪水却落了满地。 这是一场折磨,她满身都痛,却不曾同他喊上一声疼。 满地狼藉,窈窈屈辱难堪至极,仰面倒在地上,失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只能由他予取予求。 如被寒雨折磨彻夜后,零落坠泥的花。 她疼的难受,他也不曾真的畅快。 她的泪水落在他手上的某一瞬,他还是软了些许心肠。 可只要一想到她耳后留下的红痕、解开过的裙带,和她那段到今日都不肯同他言说的过往,谢砚舟心底的戾气便怎么也压不出。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掩去那双泪眼潺潺的眸子。 褪去了所有从前在她面前装出的温和模样,以那个原本就如修罗恶鬼般的样子,肆意折辱着她。 许久许久,久到天空彻底昏黑,久到月色照入内室。 这一场折磨才终于结束。 窈窈躺在冰寒的石砖地上,外头凉月入水,落在她身上。 明明是这样糜艳不堪的场景,她却如天边明月般冰冷,眼里没有半分情绪,也没了眼泪。 今日宫中谢归周那句话在窈窈耳畔不住回想,她想,谢归周说的对,她的确愚蠢。 竟妄想他能信她。 他从来多疑,他怎么会信她。 何况…… 窈窈闭了闭眼,心中近乎悲凉的想,何况,他本就不曾当真喜爱她。 从前的情分,只有她当了真。 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失了旧时所爱,用以解决欲望的物件罢了。他给她的那一点点的好,那一点点甜,也不过是她这张肖似他求而不得旧爱的脸,能给他些许慰藉。 只有她这样愚蠢的人,才会信他求娶之时,那句欢喜,才会一直惦念,初见之时,那声情愿。 谢砚舟望着她破碎零落的模样,心里一颤再颤,只觉这一刻的她,好似梦中握不住的月光。 他下意识抬手抚过她的脸,她却不愿再看他,侧首闭眸,咬唇不语。 她的唇瓣早在方才彼此的撕咬中破碎渗血,此刻再咬,那唇瓣上的血色便愈加厉害。 谢砚舟眉心微拧,指腹抵在她唇瓣上,强硬的将她双唇顶开。 “咬烂了,松开……”他声音沙哑低糜,不复从前温柔,反倒带着不容人忤逆的强硬。 窈窈抬眼望向他,眼眶通红,却一滴泪也没有再在他眼前落下。 当年她被他带回了金陵王府,他待她很好很好,温柔怜爱,万分照顾。 教她读书写字、诗书礼仪,为她描眉点妆、吟诗诵经。 那是窈窈长大后,最欢喜的时光。 他给了她温柔怜爱,轻而易举就得了她满腔痴念。 那时的谢砚舟,在她心里,是世间最好的郎君。 金陵的天光很美很美,没有不见天日的暗室,王府的梅林也很美很美,她再也没有见过花楼里无处不在的龌龊。 她无比珍惜那段年岁,也在谢砚舟的温和柔情里,一日日沉溺。 可今时今日,那些过往从前都在记忆里点点碎裂,留在眼前的,只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可怕的谢砚舟。 她想起从前偶然一日,在金陵沈府,撞见了卫家的姑娘。 那姑娘认错了人,唤她了声姐姐,见她不应,还连名带姓喊了句卫玉瑶。 或许就是那声卫玉瑶,惊动了谢砚舟,他急急寻了过来,同那姑娘说认错了人。 后来她问谢砚舟:“那姑娘是谁?卫玉瑶又是谁?” 谢砚舟神色平静,好似卫府姑娘只是寻常认识的那般,告诉她卫悦和卫玉瑶的名姓身份。 她问他自己和卫玉瑶当真长得十分相似吗?相似到,连亲妹妹都能认错人。 他说,“卫悦已有数载不曾见过卫玉瑶,认错也是正常”却避开她问的那句是否相似。 窈窈也曾笑问谢砚舟可曾认错过。 她天真懵懂的问出他这话时的模样,如一块闪着莹莹水色的宝石,坠入暗沉深湖。 谢砚舟眸光深远,含笑同她说:“不曾。” 他说她和卫玉瑶不过容貌稍有相似,旁的截然不同,说他从第一眼见她那时起,便不曾错认过。 她仅仅只是知晓,眼前这个搭救她出青楼暗室,清朗明亮的像是天光月色一般的郎君,不曾将她认错,便笑弯了眉眼。 仅仅只是如此,便已笑颜如花。 却忘了妓子出身的青楼花娘,同高门大院的世家贵女,自然截然不同呀。 真是傻的可笑。 也许,就连金陵初见那日,他之所以在满楼红袖中抬眼望向她,都是因为他身边的随从同他说了句——“瞧这妓子,和卫姑娘生的真像。” 如他所言,或许她该庆幸自己生了副肖似他旧时所爱的皮囊,才能讨的他的喜爱,才能得他出手相救,免于在花楼闹市当众受辱的难堪。 可一想到他这些年给她的所有柔情,都是因为旁人而起,而她不过是他泄欲的玩意,失去旧爱的慰藉,窈窈便觉恶心。 谢砚舟的手指抵在她双唇之间,愈加搅弄的她恶心至极。 窈窈猛地挣开他的手,半伏着身子在一旁不住干呕。 谢砚舟抿唇静默,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知想起了什么,缓声开口道:“今日让下人煎一副避子汤。” 窈窈身子猛地一僵,她唇畔浮现苦笑,忍这恶心迎上他的视线,眼里难寻半点亮光。 “我一直都在避子,不劳殿下费心。”她声音寡淡沉寂。 窈窈避子,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体内有毒,唯恐真的有孕会伤了孩子。 可现在,她却不会再告诉他缘由了。 谢砚舟听她说出一直都在避子,眼里神色阴沉。 “窈窈,你当真是好的很。”他垂手捏着她的脸,话音也冷意渗人。 窈窈闭眸忍痛,一眼都不想看他。 谢砚舟冷笑了声,松开了握着她脸的手,由着她脱力虚弱仰倒在地,神情冷漠的起身离开,往房门处走去。 踏出内室房门之时,脚步微顿,脱下了身上的外衫,扔到了她身上,却不曾回旋一步。 他的衣衫砸在窈窈身上,将她的身子遮了大半。 地板上的冰凉刺激的毒发,窈窈弓起身子掩唇猛咳起来。 血色自她指缝中溢出,在地上大片蔓延。 她的眼眶却比地上的血迹还要红得吓人。 秋娘入内看她之时,一眼便瞧见了这让人几欲心碎的一幕。 病弱苍白的小姑娘衣衫尽褪伏在地上,满身都是被人狠心折腾过留下的痕迹。 地上大片的血迹蔓延,鲜红的血和她的苍白交葛在一起,让人望一眼,便觉心碎。 “窈窈!”秋娘喊着她的名字,慌忙拿了件狐裘疾奔到窈窈身旁。眼见她身子打颤,忙拿了狐裘将她整个人裹紧。 她身上的痕迹令人心惊,秋娘看着心疼,眼酸的落泪。 窈窈回过神来,看向她,费力扬起笑容,抬手给她抹泪,小声说:“秋娘别哭,已经不疼了。” 她如此说着,秋娘却更加心痛。 这姑娘自打去了金陵花楼,便有了这讨好人的性子。 旁人给她一点好,她恨不得百倍千倍的还。 眼下这样可怜,受着如此的苦楚,还要抬手给她抹泪,怕她难过,笑着同她说自己不疼。 她记得窈窈少时天真可爱无法无天十分讨喜,一转眼十余年过去,她竟一点点成了此刻的模样。 这几年秋娘眼睁睁看着小姑娘的笑容一日比一日寡淡,不是不心疼她。可秋娘身处其中,同样没有办法,她们都是为人棋子的命,一个棋子再是心疼再是怜悯另一个棋子,又能如何呢? 难不成能挣脱棋局吗? 不能的。 身为棋子,只是对弈者手中的工具,哪里能逃得出呢。 秋娘心里发苦,再看着眼前窈窈的笑眼,更是难过。 窈窈身子裹在狐裘里仍在发颤,秋娘扶着她起身到暖榻上,悄悄背过身来,躲着窈窈视线抹了泪, 秋娘本不是柔肠性子的人,她是谢归周父子手中锋利的刀,是金陵花楼的管事,也是宫中最是手辣的嬷嬷,本该铁石心肠。 可窈窈,实在可怜,又实在命苦。 她再是铁石心肠,也被被眼前的小丫头惹得满心酸涩。 自窈窈到这花楼,秋娘便是负责教养她的人。 她照料了这小丫头十年,也是有几分真心疼爱她的。 只是许多事情,她自己都身不由己,如何能救得了眼前这命苦的小丫头。 秋娘眼眶含泪,理了理窈窈睡乱的发丝,柔声问她:“窈窈,发生了什么?谢砚舟为何突然这样对你。” 窈窈闭眸忍痛,唇畔轻颤,开口道:“谢砚舟知晓了我的身份,所以如此待我。” 秋娘心头微惊,握着窈窈的手又紧了几分,他既已知晓,那盗得兵符之时,便难如登天。 而窈窈的命…… 距离窈窈十七岁生辰,不到半年了,她十五岁及笄服毒,到十七岁生辰,刚好两年。 秋娘嗓音哽咽,握着她的手喃喃低语:“这可如何是好,他既知晓你的身份,如何能从他手中拿到兵符,倘若拿不到兵符,窈窈你如何活命!” 窈窈这一刻,却不曾为自己可能面临的死亡生出多少难过。 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差别呢。秋娘说人死了要被关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埋进地下的坟墓,可是她活着的许多年了,不也是被关在黑漆漆的地方,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吗。 从前她怕死,是因为他贪心想和她的郎君在人间长相厮守。 可是,谢砚舟碎了她的梦。 窈窈无父无母,养大她的亲人恩人,归根结底,也是在利用她。 谢砚舟从前时她求生的念头,他碎裂的那一刻,窈窈也没有了强烈的求生念头。 她摸了摸秋娘脸颊上的泪,声音虚弱道:“秋娘,死后埋进地下,或许枯骨还能长出鲜花。坟头有飞鸟飞过,行人来来往往,踏足坟墓周遭的土壤,也许并不寂寞孤独,想来比被关在暗室里还要好上许多,你不必为我难过。“ “胡说!人能活着哪有求死的!窈窈你听秋娘的话,一定要拿到东西,只要拿到东西,主子就会依诺放过你,我们窈窈生来是该做千金小姐的命,不该被困在这里,更不该只活在污浊黑暗里。你放心,主子说过,该是你的东西,一定会为你夺回来,你只要听话就好。”秋娘说这话时,声音阴冷含恨,是窈窈极少看见的模样。 秋娘说着说着,眸光落在窈窈身上,许是担忧自己方才的模样吓到了她,安抚的怕了拍她的手,又道:“即便最后……当真没有拿到东西,窈窈你也不要怕,你幼时,主子最疼你,只要你忠心无二,尽力去做,主子必定不会当真狠心要你性命的。” “疼爱?”窈窈不明白。 接着道:“若是疼爱我,为什么要将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若是疼爱我又为什么要我做棋子,若是疼爱我,怎么会让我服毒?” 他抚养她长大,给她恩情,给她养育之恩,图的是她忠心以报,可不是因为什么疼爱之心。 可在秋娘眼里,谢归周待窈窈确是疼爱至极。初时,因为她待窈窈万般疼爱,秋娘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将窈窈送来花楼。 从襁褓幼儿,亲自抚养到十岁,事事不假于人。 秋娘当初真的以为,这窈窈,主子是当小小姐养的。 谁曾想,到头来,还是送到了此地做棋子。 说到底,还是窈窈这张脸,这个身份,注定了她这样的命。秋娘望着窈窈的脸想。 罢了,事已至此,但愿窈窈如主子所愿,盗得东西保住性命。 若是窈窈任务失败,完不成主子的吩咐,便只有盼着主子念着幼时照料窈窈的情分,念着她这十年来受的苦楚,放过她的性命。 秋娘眉目笼罩愁绪,压着心事去了药膏给窈窈细细涂上,为她掖了掖被子,哄道:“好好睡一觉吧,嬷嬷给你点着灯,别怕。” 窈窈阖上眼帘,抿唇点了点头。 她其实根本无法入睡,只是不愿睁眼。 好似紧闭着眼,就能将周遭的一切都关在耳外。 秋娘陪在窈窈身边许久,一直到后半夜,她才带着满心愁绪,起身离开内室。 刚出内室,一只隐于黑夜的追引蝶便落在她身上。 隐在暗处的暗卫眼看着追引蝶跟着那秋娘离开,潜行跟了上去,边走心中还边不解主子怎么会把如此稀少的追引蝶下在一个嬷嬷身上。 9. 第 9 章【已改未检查错字】 秋娘暗中潜出王府,往宫里走去,行至宫门处,才得知,今夜谢归周头疾发作,并未宿在宫中。 谢归周每逢头疾发作,都会歇在他未登基前居住的那座京郊小院里。 秋娘知道位置,听了宫里内侍所言后,便往小院走去。 那处形制不过京郊一座普通府邸的院子外,守着无数宫廷禁卫。 在府上伺候的内侍远远瞧见她,赶忙到她跟前,极小声道:“春姑姑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唉,这头后半夜了,陛下头疾还厉害着呢,怎么都睡不下。” 话落悄悄望了眼府里的一间卧房方向,将声音压的更低,提醒她说:“陛下头疾发作难以成眠,已经处置了好些奴才了。” 秋娘眉心微蹙,抿唇未语。 主子的头疾她有些耳闻,听闻那头疾的缘由是梦魇之症,主子尚在王府时,便因梦魇之症整夜难以成眠,梦魇日久,便生了头疾,头疾发作之时,再癫狂之举都做得出来。 先帝在时,为他遍访名医,也未寻到医治之法。 说来也怪先帝做王爷那时迎娶的王妃太过心狠手辣,竟趁着先帝不在王府那般折磨年幼的主子,主子打娘胎出生时便有不足之症,本就病弱,经了那些事后,更是生了心结夜夜梦魇,到最后甚至动了寻死的念头。 若不是阴差阳错为了救年幼的窈窈挣扎上了岸,或许谢归周早就沉河自尽了。 内侍将秋娘求见的消息通禀,谢归周命她入内。 秋娘刚一踏进内室,便见谢归周散发倚在内室的一张小榻上。 “深夜求见所为何事?”谢归周发髻散乱,半倚在卧室榻上,开口问她。 这处卧室的床榻形制偏小,一瞧便知是给小娃娃睡的,谢归周半倚在上头,显得格格不入。 秋娘瞧着那床榻,想起自己就是在这间房内,这个榻上,抱走了熟睡的窈窈。 她想起窈窈,心中实在难过不忍,终究是开口问了他:“主子,您一手养大她,情分非比寻常,为何当初一定要将她送入这局中做棋,另寻旁人不可吗?” 秋娘话音出口,谢归周抬眸冷冷看向她。 只这一眼,秋娘便慌忙跪下告罪。 “奴婢不该多嘴。” 谢归周垂眸看着地上跪着的秋娘,忆起十数年前,神色微微恍惚。 半晌后,才低喃了句:“当年京城护城河,我救她之时,便已算好了来日要以她为棋。我抚养她长大,她还我以忠心,再正常不过的买卖,没有你口中的情分。” 话落闭眸合眼,神情疲惫。 秋娘低垂眼帘,攥紧了掌心,将今日之事道出:“谢砚舟不知怎的,突然知晓了窈窈的身份,或许,那兵符,拿不到了。” 谢归周抬眼看向她,揉着眉心叹了声:“她蠢你也蠢是不是?” 那兵符于谢归周而言早就没用了。 谢砚舟羽翼未丰之时,没了兵符便能彻底断了他的生路,将他的性命捏在掌中。 可半年前边疆动乱,谢归周病体孱弱,不得不召谢砚舟带着兵符坐镇边塞,压制节度使,却让谢砚舟得了真正掌权的机会。 谢砚舟真正握实了边塞兵权,手中赫赫战功,即便没了兵符,也能以威望人心统军。 谢归周即便拿了兵符,又能如何?难道能取他性命吗? 当然不能。 他今日同窈窈说要她拿兵符给他,无非就是试探她的忠心罢了。 那兵符而今于谢归周而言,不是拿捏谢砚舟性命的东西,而是他用来衡量窈窈忠心的东西。 显然,他失败了。 他费心抚养的小孩,即便想起他当年待她的一番心血给她的无数恩情,还是选择背主。 他今日头疾发作,少不了她的功劳。 今日窈窈耳后的红痕本就是他刻意留下,他能猜不出谢砚舟会猜出不对吗? 他早就知道谢砚舟一定会猜出不对,也是有意让他心中埋上一根刺。 谢砚舟撑着小榻起身,到秋娘跟前,沉声道:“兵符已经无用,即便拿到手,也未必能取谢砚舟的性命,今□□她拿兵符只是试探她究竟还肯不肯为我这个主子做事。我最恨旁人背弃我,她是我一手养大,我于她有救命之恩,抚养之情,她仍旧敢这般忘恩负义,既然如此,吃点苦头也是好的,若非这般,她如何能知道,谁才是她真正该仰赖的人。 秋娘闻言想到今日窈窈是从宫里回来后突然被谢砚舟察觉不对的,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再看向谢归周时,心中愈发惊惧难安,神色甚至流露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惶恐。 她自谢归周年幼时便知晓,这位主子精于谋算心思深沉,也早就知道他手刃嫡母杀人无数,却还是记着他幼时经受的苦难,总觉得他杀人也好作恶也罢都是被逼无奈。 可今时今日,看着眼前的谢归周将人心玩弄于掌中,轻而易举就算计了谢砚舟和窈窈两人,她终于觉出可怖。 那可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利用起来,竟毫不手软,用计之时,也毫不顾惜她的安危。 谢砚舟是什么人,谢氏皇族如出一辙的杀人如麻,将叛徒暗探碎尸万段之事也不是做不出来,谢归周竟有意算计让谢砚舟知晓窈窈的身份。 甚至还在明知谢砚舟会知晓的情况下,将窈窈重又送回靖王府。 他怎么能这样可怕。 秋娘脚底发软,险些站不住脚。 谢归周捏着眉心,忍着头疼垂眼看向秋娘,对她眼里的惧意不以为然。 无比轻飘随意般:“把她的避子药断了,想法子尽快让她怀上谢砚舟的孩子。” 秋娘闻言满眼惊色,不敢置信的望着谢归周。 谢归周和谢砚舟势不两立,要给窈窈用避子药,还是两年前他吩咐的,今日他怎么会突然想要让窈窈生育谢砚舟的孩子。 以秋娘的心思,当然猜不透谢归周的算计。 谢归周眼下也不需要她明白。 秋娘压着心惊,怔怔问他:“主子……可窈窈她身上有毒,眼下如何能有孕啊?” 谢归周眼里情绪难辨,缓声道:“她有身孕之时,我自会给她解药。”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兵符已经无用,窈窈待他也并无忠心,他不愿在她背主之后这样轻易的给她解药,他要窈窈有孕。 可是,他为什么会想要窈窈怀上谢砚舟的孩子呢? 秋娘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没忍住开口追问缘由。 以秋娘的脑袋,当然想不明白谢归周的诡谲心思。 谢归周久病不治,如今不过是同天争命。 他需要在死前,有一个孩子,一个身负皇室血脉,唤他父皇,由他亲自教养的孩子。 可他病的厉害,为了续命,从许多年前开始便不能有任何剧烈行动,更要长期逼着自己心如冰水冷沉。 所以,边疆戎狄南下百里,需调各州节度使平叛之时,他一个皇位上的君主,却连京城都出不了,只能召他最厌恨的谢砚舟北上边塞领兵坐镇。 所以,他时至今日,不曾幸过后宫中任何一个女子。 最放肆之时,也不过是在窈窈耳后落了道指痕。 仅仅是今日用了内力撑了一把将要摔倒的他,晚间请平安脉之时,太医便告知他血气横岔,内力四散,今日之后怕要好生卧床养上一月才能踏出殿门。 可他偏偏不甘心,不肯信太医的言语,执意在头疾发作后动身离宫,却在马车行到此处小院时,在院门外当着众多内室奴才的面吐血脱力。 那一刻他神思清楚,却毫无力气倒在院门口脏污的地上,那些奴才们一个个都以为他即将死去议论纷纷,好似料准了他去后一定是谢砚舟接手皇位,连扶他一把都犹豫,唯恐谢砚舟登基之后问罪他们。 他们都弃他如敝履,让他在那一瞬,好似回到了最惶惶不安的幼年岁月。 唤起了谢归周心头自他登基之后,便已然沉睡的不甘心。 他自幼被生母所弃,虽是父王独子却也不得不在嫡母手下艰难求生备受欺凌,幼时如同街边野狗般活着。 谢砚舟却被当今太后捧在手心珍爱,自小被封太子,人人交口称颂。 明明他们一母同胞啊。 他的母亲弃他如敝履,却将谢砚舟视作心头珍宝。 他幼时哭哑了嗓子,她还是头也不回的抛弃了他,入宫另择良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年幼不记事,早忘了他的生母是何模样,可其实谢归周,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的母亲。 他在数年后的宫中,见到了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 父亲牵着他在皇宫的花园内堵住了她,他慌忙扑到她跟前,流着泪一声声的喊娘亲。 她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和父亲,冷冷推开了他,任凭他跌坐地上摔破了手,也不曾皱一下眉头。 她在跟前说,她恨他的父亲,也恨延续父亲血脉的他。 她见到他们夫君就觉得恶心,让他们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让他忘了她这娘亲,就当他从来没有母亲。 可谢归周,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她这个母亲。 他一直记得她,记得她的抛弃,记得她的狠心,也记着她,有着怎么一张绝色倾国如鬼魅狐妖般的容貌。 他因为生了一副肖似母亲的容貌,尚未长成时便被嫡母折磨,父亲一心想要江山和母亲,在知晓他于生母毫无作用后,从未关心过他,只把他扔给嫡母看顾。 他本就体弱,艰难长成已是不易。 嫡母却因为宫宴上被他那位彼时已经做了皇后的生母下了面子,回王府后给他灌了虎狼之药扔去楚馆。 嫡母恨极了他这张肖似生母的脸,存了心思□□他。 不仅是要废了他的身子,还要彻底砸碎他的脊梁,所以那日,她给他灌了虎狼之药后,扔他去的地方,是楚馆而非青楼。 她要让出身皇族自小孤冷,即便置身龌龊不堪的睿王府都干净的一尘不染的谢归周,成为世间最肮脏轻贱的存在。 她如愿了。 谢归周艰难爬出那栋楚馆之时,的确碎了脊梁。 也失了生志。 他赤手空拳砸碎冰封的护城河水面,投入其中任由河水将自己淹没。 若不是那日一个小心婴孩在冰冷的河水里坠入他怀中,他不会为了救她爬上岸,也不会活到现在。 即便谢归周如今早已是九五至尊,即便那些过往从前悉数在他手中灰飞烟灭,旧时的梦魇却从未在他的世界里散去。 他依然惊梦,依然拖着病体苟延残喘的活着。 唯独在这处养大了窈窈的小院里,能让他求得片刻喘息慰藉。 窈窈于他而言,终究是和世间所有都不同的存在。 谢归周不知道她对自己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是如果他这一生注定要将并无血缘关系的某一个孩子养在身边视作亲子费心教养,他希望,那个孩子的身上,能流有她的几分骨血,最好再肖似她几许面容。 可这些他心里难以言说的情绪和挂念,窈窈和她身边伺候的秋娘,都不必知晓。 而他,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告诉她缘由。 于是,在秋娘问他缘由之时,他眉眼沉冷,什么话也不曾言说。 秋娘畏惧他的威势,只得住了口,不在追问。 心想,无论如何,有法子拿到解药总比没法子强。 何况谢砚舟的确宠爱窈窈,一旦断了避子汤,或许很快就能怀上。 只是……窈窈或许要受些委屈。 秋娘想到窈窈今日身上的伤,心里泛着酸疼。 谢归周将视线从秋娘身上收回,捏着眉心重又回到小榻边倚着,声音疲惫让她退下。 秋娘叩首告退,临起身时,还是咬牙开口同谢归周道:“姑娘身子病弱,今日备受谢砚舟折磨,呕了大滩的血,满身都是淤青,奴婢恐那毒提前发作,可否请主子以宫中太后的名字派宋太医去一趟靖王府,给姑娘看看身子。” 谢归周捏着眉心的动作猛地一滞,抬眼重又看向秋娘。 揣度着她这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为窈窈在他跟前扮可怜。 秋娘不敢骗她,此刻眼眶都是红的。 想来,这一回,那小丫头当真是遭了罪。 谢归周骂了句:“活该。” 还是颔首应了下来。 秋娘谢恩告退,谢归周却捏着眉心,暗道棘手。 派宋太医去即便假借太后的名头,谢砚舟也不会不知道是他派的人。 秋娘以为寻个唯一知晓那毒的太医给窈窈看诊或许能瞧出她身子如今究竟如何了,却忘记了,宋太医自小照顾他这个皇帝的医官,他一出马,谢砚舟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他派过去的。 谢归周最了解谢砚舟的性子,窈窈身份暴露之后,窈窈和他的关系在谢砚舟那里就是插入心底的一根刺,和他纠葛越深,越让谢砚舟介怀。 宋太医去了,于谢归周有心离间窈窈同谢砚舟之间的关系,大有助益。 只是有一点却十分棘手。 宋太医知晓窈窈真正的身世,或者说,那宋太医知晓他就回去的那个婴孩的身世。 若是此时被他察觉窈窈就是当年那个婴孩,在谢归周安排的时机前走漏了风声,事情就棘手了。 可窈窈身上的毒,只有宋太医能看,旁的太医郎中,只怕就算把了脉,也看不出缘由。 谢归周无法,还是只能让宋太医去靖王府一趟。 10. 第 10 章【已改未检查错字】 秋娘离开那处小院后,却并未立即赶回王府,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墓园。 夜色浓沉,她手里抱了捧途径某处梅林摘的花枝,疾步踏进陵园,最终停步在一个墓碑前。 那碑上写着“秋娘”。 而今的秋娘是以“春娘”的身份活着的,而真正的春娘,则以“秋娘”的身份葬在了此处。 她们是一对儿双生姐妹,长了副一模一样的脸。 双生子,乃不详之兆。 祸国殃民,灭门破家。时人将无数恶毒词汇加注在双生子身上,认为他们生来即为罪恶。 无论是高门公府,还是乡野民间,但凡是有双生子出生,要么杀一留一,要么二者皆死。 秋娘便是被家族所杀的那一个,是彼时还是王爷的谢归周父皇救下了她,此后她便一直为他效命,谢归周父皇驾崩后,她受旧主恩惠听命于少主。 许多年前,她在宫中遇到了她的双生姐妹,那人叫春娘,是太后宫中的一等嬷嬷。 秋娘则顶着□□的脸,在这金陵花楼训练暗棋。 后来过去许久后她才知晓,无论是她还是春娘,都是谢归周父皇精心培养的棋子,只不过一个送去宫中太后身边作盯着太后的一双眼,一个送去金陵花楼,总培养暗探的一把刀。 后来窈窈入靖王府,谢砚舟竟决定正妻之礼娶她。 谢归周便让春娘去往金陵花楼,让秋娘顶了太后宫中的春嬷嬷的身份,去到了窈窈身边。 后来,金陵花楼一场大火,烧死了作为秋娘的春嬷嬷。 真正的秋娘却以春娘的身份活了下来。 秋娘一直都知道,金陵花楼的那场火,绝不是意外,她曾为了寻找兵符潜进过谢砚舟书房,兵符未寻见,却看到了藏在他书房的那几幅画像。 那些画,明明是锁在金陵花楼暗室的,本该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却出现了谢砚舟的手中。 她知晓,谢砚舟,就是那场大火的幕后凶手,可她没有证据,即便她又证据,她一个寻常嬷嬷,也不能拿一个一等亲王如何。 可秋娘再无力,也是恨他的。 今日他折辱窈窈,更是在她心头狠狠划了一道。 偏生谢归周要窈窈为他生育骨血,秋娘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崩溃喊出声来。 她将梅花树枝放在了“秋娘”墓前,抬手抚过墓碑,哑声道:“春娘,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 话落,拂去墓碑尘埃,起身离开墓园,往靖王府赶去。 她脚程极快,很快便赶到了王府内。 因为挂念着窈窈,秋娘潜进王府内院,便赶忙往窈窈卧房离赶去,丝毫也不曾留意今日她这一行身后一直跟着条尾巴。 秋娘是先帝手底下的暗影出身,最擅追踪隐身,寻常暗卫根本不可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跟住她。 所以,今日窈窈入宫之时,秋娘轻而易举便察觉了宫门外跟着的暗卫。 可今夜跟着她的却不是普通暗卫,而是沈淮序。 沈淮序是沈家庶子,高门出身,外人皆以为,他同谢砚舟只是好友,却不知晓,他也是谢砚舟父皇留给他的一把刀。 凭借追引蝶,加上沈淮序自己的本事,这一趟,他毫不费力便盯紧了秋娘。 早在一年多前,谢砚舟便在秋娘身上放了只追引蝶。也是凭借着追引蝶,他在秋娘以宫中嬷嬷的身份来到窈窈身边之时,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当初在金陵花楼里的管事。 即便秋娘在这两个身份时,用了假皮面具。 追引蝶罕见,世间仅剩两只。 一只他还未用过,一只他下在了当时还是金陵花楼管事的秋娘身上。 那是他并无确切证据,只是凭着直觉认为这秋娘不简单。 后来果真被他料中,这秋娘的确是谢归周留在金陵的一把暗刀。 眼见着秋娘进了内宅室内,沈淮序才回身离开,借着夜色翻窗进了谢砚舟书房。 此时已到后半夜,谢砚舟书房内仍旧未曾熄灭灯盏。 沈淮序刚一入内,他便侧首看了过来。 “如何?” “那嬷嬷去的是谢归周的私宅小院,就是京郊旧时养大了那姑娘的一处院落。好在私宅不比宫城,虽说守卫严密,我也还是翻了进去,嬷嬷入内议事之时,谢归周房门紧闭,外头守备重重,我无法接近,不过,这一趟我算是确定了,谢归周的身子,是真的不成了。莫说五年,一年都够呛。” 谢砚舟闻言眉心微拧,有些意外。 他是知晓谢归周的身子病重的,若不是当真病的要死了他不可能放他去边塞坐镇,若不是怕哪一日突然暴毙京中引得臣下造反裂国毁谢氏皇朝基业,他也不会容忍他而今久居京城。 可谢砚舟实在想不到,他竟然连一年都活不到了。 他微阖眼帘,不曾言语。 沈淮序却在一旁骂道:“也是天道好轮回,你父皇那般仁善,对谢归周父子极近优待,盼他们能在他驾崩后好生扶持于你,他们父子却趁你年幼篡位,逼得你几回险些身死,如今谢归周这般短命,或许就是你父皇在天有灵,收了他这祸害。” “不过,还有一事,她离开那处小院后去了京郊模样,拜祭了个叫“秋娘”的人,你说她不就是秋娘嘛,难不成还早早给自己立个碑。” 沈淮序话中的不解,谢砚舟稍稍清楚些。 他回他道:“墓里真正的春嬷嬷。秋娘同春嬷嬷是孪生姐妹,生的一般无二,秋娘不过是顶了春嬷嬷的身份而已。” “是孪生姐妹一般无二还是假皮面具?若是两个人,真能相似到无法辨别不成?”沈淮序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视线落在谢砚舟身上,低低絮叨了句,“也是,莫说是孪生姐妹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能长得相似得很,那窈窈和卫玉瑶不就是……” 他话音未落,谢砚舟手中的砚台便砸了过来。 沈淮序轻巧避开,刚要喊,外头的奴才便通传说夫人身边的春嬷嬷在外头求见。 谢砚舟和沈淮序对视了眼,都敛了神色看向门口。 谢砚舟示意奴才请人入内,秋娘一踏进书房内,便跪地叩首说道,“奴婢今日见姑娘一身的淤青,实在不忍,便进宫中禀告了太后娘娘,娘娘慈爱,特意吩咐宋太医明日过来给娘娘问诊,奴婢思来想着,想着还是来同您禀告一声的好。” 一身的淤青?沈淮序神色莫名的看向谢砚舟,隐隐明白了什么。 而谢砚舟听着耳边秋娘这看似为窈窈身子忧心,实则却也是句句指责他的话语,也下意识想起了离开卧房时,倒在地上的她。 他微垂眼帘,神情有些不自然,问秋娘道:“她身子眼下如何了。” 秋娘闻言心头憋的火气险些压不住,回道:“要等明日宋太医来看过才能知晓。” 谢砚舟微微颔首,算是应了明日宋太医过来的事, 秋娘见他点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本,瞧着窈窈身上的痕迹,和他折磨窈窈的迹象,秋娘还以为,他会狠心到,连太医都不许她请。 好在这谢砚舟,还有那么些微良知。 秋娘放下心来,恭敬告退。 沈淮序看着她走远后,才开口说了句:“那宋太医可是谢归周的亲信。” 谢砚舟指腹摩挲的手中杯盏,淡淡道:“我知晓。” 话落不欲再多言,摆手让沈淮序退下。 沈淮序识趣告退离开,谢砚舟书房的灯盏,却仍旧亮着。 而另一边的京郊小院内,谢归周房中的灯盏,也久久未熄。 其实那位宋太医虽是自小照料他身体的太医,医术高超,可他严格来讲并非谢归周的人。 他是谢归周父皇的人。 自谢归周父皇死后,这位宋太医虽然奉先帝遗命照料谢归周的身体却从未真正将谢归周视作主子。 所以谢归周并不能确信,宋太医如果见到了窈窈认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不会把她的身世告诉她。 依宋太医的性子,一旦看出端倪,怕是一定会告诉窈窈。 谢归周眉心紧拧,心思难定。 一个青年端了汤药送到门外,恭敬道:“公子,我师父累了睡下了,叮嘱我把药送来给您喝。” 这处小院里的人,没人不知道谢归周的身份。 只是谢归周不喜欢宫里的称呼,离开宫城后,便吩咐他们如此寻常人家般唤他即可。 外头的话音响起,谢归周听到声音,眼里一道暗光划过,暗道自己怎么忘了宋太医这个得意高徒。 他示意青年入内,接过药一饮而尽,搁下药碗问他:“宋以安,听闻你于医术一道天资卓绝,不知眼下得了宋太医几分真传。” 青年一身寻常布衣,面对谢归周也不见卑怯惶恐,十分坦然道:“十之八九是有的。” 十之八九?宋太医年过古稀才有这一身医术,这宋以安不过二十郎当岁,便敢夸口说学了十之八九,也是狂妄。 谢归周摇头笑了笑,暗道自己怎么动了让他去给窈窈看诊的念头。 歇了心思,吩咐他转告宋太医,明日去靖王府一道,为一个中了淬心毒的姑娘看诊。 宋以安听到淬心毒之时,眼里神色微变,却也没多嘴。 谁知到了第二日,宋太医眼疾复发不便看诊,只得由宋以安推着师父的轮椅去了靖王府看诊。 11. 第 11 章【已改未检查错别字】 靖王府内宅主院这两日都格外压抑。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在今日彻底停了,外头艳阳高照,日头的温度开始融化,庭院屋檐上的积雪化作雪水自檐上滴落。 水声啪嗒不断,像极了金陵的雨夜。 窈窈听着屋外的水声,从金陵旧梦中醒来。 她原本半夜都不曾安眠,是秋娘回来后,暗中燃了安神香,才让她能安枕睡下,一梦金陵,暂且忘了京城的种种难堪。 到了今日午后,香料燃尽,雨水啪嗒,而她也不得不从金陵旧梦中醒来。 一直候着的秋娘听见她醒来的动静,忙近前去扶她起身,将早已备好的衣衫妥帖给她穿上。 “姑娘可算是醒了,今日宋太医过来给您看诊,眼瞧着到午间了,您再不醒,嬷嬷就该叫醒你了。”秋娘声音温柔慈爱,叫她醒来后便开始咳嗽,一下下轻拍着窈窈的背脊给她顺气。 她说是这样说,哪里舍得叫醒她。昨夜经了一遭折腾,好不容易睡下,秋娘瞧着窈窈苍白的脸,只盼着她能睡一会,再睡一会,也免得拖着苍白病弱的身子,艰难应对这些。 窈窈并不认识宋太医,可她知道,秋娘既然找了太医过来,定然也是为她好,虽然她清楚自己的身子,怕是难以医治,却还是白着小脸点了点头。 她这副模样,秋娘越瞧越心疼,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软发,扶着她起身穿衣,梳洗打扮。 秋娘有心想让谢砚舟能因昨日之事,待窈窈稍有愧疚,故而这一日,她给窈窈梳洗打扮,连半点妆粉也未施。 以至于收拾完毕,就连她自己看着窈窈镜中的脸色,都难免心惊。 倒是窈窈,神色平静极了,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秋娘今日其实也是第一次见窈窈这半点不加遮掩的苍白脸色,往日里窈窈总怕惹人忧心,每每醒来,都下意识咬上许多回唇畔,再拍拍自己的脸,将苍白逼退,想法子让毫无血色的脸和唇畔,能稍有颜色,瞒过秋娘和谢砚舟。 可今日,她没有做。 或许是没了心思,或许是太过疲累。 秋娘瞧着镜中的她,背过身去抹眼泪,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句,谢归周要她生一个谢砚舟的孩子才肯给她解药的话。 他们怎么忍心的啊?怎么忍心如此待她? 这样好的小女娘,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珍爱,为何偏偏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窈窈端坐在镜子前,察觉秋娘背过身抹泪,勉强笑了笑,握着秋娘的手哄她:“秋娘别哭了,太医不是就要来了吗?也许看过了我,我的身子就能好了。” 她说着拙劣的话语,笑的比哭还难看,明明已经十分难受,却还是小心的安慰着秋娘。 秋娘泪水愈加落的厉害,她不愿再让窈窈忧心,强忍着硬生生压下了泪。 好在这时候外头的奴婢来报,说是宋太医过来了,才算止住了秋娘的伤感。 秋娘忙出去迎人,见是宋太医师徒二人过来,那宋太医还坐在轮椅上,由他的徒弟推着入内,也没有多惊讶。 宋太医年过古稀,身子早不大好了,又患有眼疾,是不是复发难以视物,都需要坐在轮椅上由徒弟推着他看诊,这些秋娘都是知道的,故而才不曾惊讶。 宋以安扶着师父下了轮椅,细致的提醒他小心台阶,又扶着他跨过门槛,才到了内室。 秋娘因着宋以安和宋太医往内室里头走去,吩咐奴婢备座。 窈窈脸色苍白的厉害,见人进来时勉强笑了笑,却不曾说话。 她的嗓子昨日哭哑了,今日同秋娘说话时,喉咙便沙哑泛疼。 宋太医落座后先探了探窈窈的脉,那宋以安则立在宋太医身侧,看着师父施诊,眸光跟着落在了脸色苍白的窈窈身上。 这姑娘脸色白的已无血色,心头血都要被耗干了。 宋太医探着窈窈的脉,探出她是中了淬心毒,想到自己那师弟造出淬心毒这阴损玩意害人害己,长叹了声。 “姑娘眼下尚无性命之忧,平日莫忧莫虑,还能活得稍长些,若是整日自苦,说不准明日人就没了。”宋太医说话直白,窈窈却好似无知无觉。 这淬心毒本就是在人心头种下的毒,蚕食人心头血,折磨人的精神躯体,若是心性不稳,怕是根本熬不到毒发身亡的那一日,便早早没了。 宋太医这话是真,却也太过直白。 秋娘和宋以安都稍白了脸色,窈窈却只是面色平静颔首应了声。 宋以安见状,忙替师父打圆场,又拿了个药瓶放到窈窈跟前,同她道:“那东西的解药眼下只有一份,在陛下手中,不过,这药瓶里的药,能减轻你被这毒折磨时的痛苦,这里有两粒,什么时候实在扛不住了再用。” 秋娘忙拿过药瓶,小心的藏在妆台里。 这一场看诊很快,宋太医不曾开药也不曾施针,只是给她开了药便离开了。 而那瓶宋以安给的药,窈窈扫见秋娘放在妆台内,并未放在心上。 宋太医前脚刚走,一直盯着窈窈的暗探便暗中进了书房。 因为秋娘的谨慎,暗探并不能距离内室太近,听不见窈窈几人的言语,只看到那宋太医把过脉后,未曾开药施诊,反倒是那宋太医的徒弟,给了窈窈一个药瓶子。 谢砚舟闻言想到窈窈昨夜那句,她一直都在避子,以为,那药瓶里是避子药。 他没说话,脸色却难看。 暗卫暗中看他脸色,衡量了番还是道:“夫人瞧着脸色十分苍白,身子是的确不大好,属下想,会不会是那宋太医医术不佳,才不曾看出症状,没有施针开药。” 谢砚舟摇了摇头,心道不可能。 那宋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最佳。 谢归周那早该死了的身子,都被他吊着命续到了如今。 他既是没看出问题,想来,窈窈脸色苍白,的确不是身体病了。 或许,是旁的什么缘故。 谢砚舟低眸思量,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声道:“去信沈府,让沈淮序带着他夫人来王府一趟。” 当初窈窈嫁入王府,用的身份,便是卫府婢女。 青楼妓子的身世委实难看,窈窈偶然认识了卫二姑娘,那卫二姑娘是沈淮序的未婚妻,谢砚舟后来为将窈窈的身份过了明面,便给她安了个卫二姑娘婢女的身份。 窈窈在金陵时,最为要好的,就是卫二姑娘。 卫二姑娘卫悦,爱笑爱闹活泼得紧,十分会哄人开心。 谢砚舟的话传到沈府,刚当了娘的卫悦,小声同沈淮序抱怨。 “那靖王从前不是让我少登门吗?今日怎么突然喊我过去。” 沈淮序想到昨夜里在谢砚舟书房听到的秋娘那番话,同她解释了番。 卫二姑娘闻言,当即变了脸色。 “这谢氏皇族的兄弟俩可真不是人。”她低骂了声,吓得沈淮序慌忙来捂她的口。 “我的祖宗,祸从口出你懂不懂。”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真到了王府不会乱说话的。” 算来,自从搬来京城,卫悦也有半年未见窈窈,确实也想她了。 用过午饭后,沈淮序便带着卫悦,登了靖王府的门。 一入内院,沈淮序去书房寻谢砚舟,卫悦则提着裙摆急急往卧房里去寻窈窈。 “窈窈!窈窈!”她嗓门极大,内室里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窈窈正卧在软榻上,合眼假寐,听见声音抬眼往门口望了过去。、 一个装扮明艳的的女子风风火火掀帘而入,正是卫悦。 窈窈刚要起身下榻,还未有动作她便扑了过来。 两个婢女紧跟在她身后,都拉不住她。 好在卫悦心里有数,看出窈窈脸色苍白,不敢真扑,只是停步在了她跟前拉着她的手。 “自打回了京城卫府,整日真是憋闷死了,母亲从前从不拘束我,这回入京后却耳提面命说除了靖王府,哪也不能去,可你不在靖王府有什么好玩的,如今你总算来了京城,日后我可要常来找你。”卫悦絮叨了好大一串,话落心里还暗暗吐槽,要不是谢砚舟从前在金陵时就不大喜欢她登门,总嫌弃她闹腾带坏了窈窈,早在窈窈入京头一天她就过去了。 窈窈被卫悦拉着手,笑容难得明亮了几分,点头应了声好。 她看着眼前的卫悦,眼里光亮璨璨。 窈窈一直都很喜欢卫悦,这个小姑娘明艳动人天真活泼肆意快活,是她最期盼活成的样子。 虽然她没有这样好命。 可是她看着卫悦活成了这样好的模样,心里却总是开心的。 偶尔也会想,也许另一个世界里,也有一个叫窈窈的她自己,活成了卫悦这般模样。 卫悦粘着窈窈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却未曾留意,跟着她来的两个婢女中的其中一个,在刚入内室瞧见窈窈容貌的那瞬,眼里神色一变。 这个婢女,是卫悦回京之后,京中卫府的祖母安排的。 也是宫里的卫贵妃,借机插到沈府的一枚棋。 12. 第 12 章【已改未检查错字】 卫悦这边人刚进靖王府,精王妃入京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此前窈窈虽说入了京城,却不曾参加宫宴,也不曾踏出府门半步,更不曾与人交际,就连那所谓的太后传召,谢归周也将消息瞒的滴水不露。 除了王府众人和沈淮序夫妇,外人只知有个女子除夕当夜进了靖王府,却并不知晓她的身份。 直到卫悦入靖王府,旁人才知,除夕当夜入京的不是靖王在边塞带回的哪个侍妾,而是从前一直留在金陵的,那位卫府婢女出身的精王妃。 若是寻常侍妾,可不会让卫悦登门拜访。 消息传出去后,宫中的卫玉瑶便是头一个知晓的。 只是,她知道的,要比旁人,还要多些。 譬如,卫玉瑶已经知晓,那位靖王妃,根本不是卫府的婢女,而是个出身青楼的妓子。 距离靖王府不远的宫城内,卫玉瑶听着下手金陵卫家奴仆的禀告后,立在殿中怔怔出神良久。 低喃了句:“嬷嬷,我曾以为,谢砚舟那样的人,在我入宫后,这一辈子都会活的像个佛像,原来不是。” 她喃喃低语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嬷嬷低叹了声不敢回答。 正当此刻,卫悦那边的人,将靖王妃入京以及二姑娘前去看望的消息传回京城皇宫,卫玉瑶压不住烦躁,砸了一只茶盏。 她从来谨慎端庄,这是头一回失态。 连伺候她的嬷嬷都吃了一惊。 好半晌后,才开口道:“姑娘入宫已近半载,却仍未承宠,这步棋,或许真如太后和夫人所言,不当走。” 内殿伺候的宫女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卫玉瑶的嬷嬷在旁轻声叹息。 卫玉瑶闻言嗤笑了声,冷眼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握紧了掌心,话音轻笑带讽,质问道:“不当走?嬷嬷说的轻巧,当初我入宫之时,你和祖母父亲,可不是如此教导我的。” 自打出生之时,卫玉瑶便因身负风命,与彼时的太子谢砚舟定亲。 两人母亲交好,谢砚舟早在卫玉瑶出生前,便知道卫家嫡长女是他的未婚妻。他幼时性子极好,受母亲教导,对年岁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卫玉瑶多有照顾,原本卫府上下都以为,嫁谢砚舟做太子妃,于卫玉瑶于卫家,都是再好不过的登天路。 谁知后来,谢砚舟父皇驾崩,年幼的太子在政治斗争中无甚资本,落败于正值壮年的皇叔。 皇叔以代掌国政为由登基,许诺待谢砚舟及冠,便归政于他。后来却借着皇权,借着种种早于暗中埋下的布置,将年幼的谢砚舟和他的母后,逼得连性命都险些难以自保。 孤儿寡母,哪里争得过他。 自然只能退避求安。 皇叔掌权登基后不久,意外驾崩,他膝下独子谢归周继位。 谢归周不知怎的,恨毒了谢砚舟这个堂弟,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数次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连带着卫府,因为和谢砚舟关系匪浅,也跟着遭殃。 眼瞧着谢砚舟这艘船注定要沉,卫家便生出了旁的心思。 后来,借卫玉瑶的风命,暗中运作,让她进了宫城,封了贵妃。 这其中卫玉瑶是作何心思,旁人不得而知。 可卫玉瑶却清楚知晓。 她曾在及笄那日,于谢砚舟寄居的佛寺,跪了整夜,逼他退婚。 次日,一封退婚书自佛寺送出。 不久后,卫玉瑶入宫为妃。 这宫城里,富贵荣华,旁人提及卫玉瑶,也只道她盛宠无二,甚少有人知晓,她在宫里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卫玉瑶低眸瞧着腕上的守宫砂,眼里满是不甘。 入宫半年,谢归周连碰都没碰过她。 他许诺她待她诞下皇嗣,就会给她后位,却始终不肯碰她。 半年时间,宫闱内外都传她盛宠无二,谢归周也的确是除却头疾发作为都宿在她殿中。 可这半年,于她而言,却是噩梦一般的日子。 她自负美貌,却在谢归周身上屡屡受辱。 卫府要她主动些,甚至请了青楼的姑娘来教授她讨好的技法,只求她能早日诞下皇嗣坐上后位。 后位,不仅卫府想要,卫玉瑶自己,也想要。 贵妃身份再高,到底也还是妾,并非这宫城里真正的主子,唯有得到后位,才算对得住她十五及笄那夜狠心舍弃自小倾心从来待她极好的未婚夫君。 某一个夜里,她做尽讨好事之时,谢归周毫无所动,话音冷淡鄙夷,同她道:“谢砚舟自小看护的未婚妻,就是你这般下贱的样子吗?我费心抢来,也好没意思。” 他这一句话,击碎了卫玉瑶的自尊。 也唤醒了她为了后位为了家族门楣强压下的记忆。 她同谢砚舟自幼订婚青梅竹马,谢砚舟是个冷淡的性子,待她却十分的好,当年与帝位失之交臂,他都不曾忤逆过谢归周父子。 可在谢归周父皇死前下旨要将身负风命的她许配给谢归周时,谢砚舟却抗了旨,挨了先帝数十鞭,也不曾退婚。 他的性子从来淡漠,她未曾在他眼里看过到过于浓烈的情绪,却总能体会到他无时无刻的回护。 可她,为了权势地位,将这一切都舍弃了。 她失去了少时最善待她的少年郎,或许终其一生,都再也寻不回了。 谢归周从不爱她,他只是处处看谢砚舟不顺眼,但凡是谢砚舟的东西都要抢,皇位也好,女人也罢。 卫玉瑶有记忆以来,谢砚舟就已经不是太子了。卫家人一次次同她说着她身上的风命,卫玉瑶信了。 她初时以为,她身负风命,作为她来日夫君的谢砚舟,一定可以重回宫城。 可是,她等了太久,卫家也等了太久。 她想,她身负风命啊,如何能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和一个可能要一生困在浅滩的人在一起。 于是,在她察觉到已经做了皇帝的谢归周,时常在宴席上将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动了心思,搭上了谢归周入宫。 及笄那天的雨夜,她在谢砚舟居住的寺庙跪了整夜,她知道,她这位自小定亲的未婚夫长于佛寺,修了副菩萨心肠,一定会成全她。 谢砚舟的确成全了她,不过,是不是因为菩萨心肠,就不得而知了。 卫玉瑶在卫府长大,自然也学了卫府的攀附虚荣。 即便她的母亲,一再不许她解除和谢砚舟的婚约,她还是解了。 那时卫玉瑶想,母亲因和父亲不和久居金陵老宅,并不知道京中局势,执着婚约,不过是念着她和太后的情分罢了,可是情分,能算什么。 更何况,那位太后,可不仅仅是谢砚舟的生母。 当今太后,是谢砚舟的母后,谢归周父子二人,一直将她困在宫中,用以辖制谢砚舟。 虽说辖制,却也给了太后之尊,那谢归周生母养母皆早亡,待这位伯母,也还算尊重,听朝臣讲,就是寻常亲子,也未必如谢归周这般孝养太后。 卫玉瑶在母亲那里意外见过太后娘娘年轻时的画像,那画像上年轻的太后娘娘和谢归周的脸,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太后娘娘年轻时艳绝京华,独宠宫中,诞下了皇帝的独子谢砚舟,谢砚舟容貌肖似其父,生的君子相貌如玉如琢,同太后的长相并不相似。 那谢归周按理说,和她半点血缘关系也无,怎么就和她年轻时生的极为相似。 自见到那画像时,卫玉瑶心里便有了个荒唐的猜测。 也是见到那画像后,卫玉瑶才真的下定决心,要和谢砚舟退婚。 她那时终于明白,谢归周明明坐拥江山,为何却如此忌惮甚至是嫉妒谢砚舟。 若是她猜的不错,太后娘娘,应当先是睿王府里谢归周那个连名姓都不曾记录下来的生母,后来不知怎的,入了宫城,成了盛宠无二的贵妃,后又因诞下皇子封后,就此尊荣无二。 所以,太后既是谢砚舟的生母,也是谢归周的生母。 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说得通谢归周这男生女相,妖艳至极的脸为何同太后年轻时一般无二。 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说的清楚,谢归周为什么,会在手刃嫡母后,却一直维持着当今太后的尊荣。 既然两个都是太后的儿子,无论哪个儿子登基,太后不都是太后吗,她怎么可能再为谢砚舟的地位谋划。 何况她当年抛弃长子入东宫,多年来亲自照料幼子,自然会对长子愧疚。 若是再往深了想。 谢砚舟父皇的死,究竟是久病体弱,还是她太后娘娘和彼时的睿王做的一场局,都犹未可知。 卫玉瑶当时如此想着,又想到自己和卫府的处境,才狠心舍弃谢砚舟,答应了卫府的谋划,选择入宫。 当年这步路,她走的决绝果断。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刻这般进退两难。 当初只以为太后定是不会为谢砚舟的帝位谋划,却不曾料到,谢归周许诺说待她诞下皇嗣封后,却至今不肯碰她。 眼看着谢归周身子骨愈发不行,膝下至今也没有子嗣,这皇位或许兜兜转转,还是会落在谢砚舟手里。 到那时,谢砚舟还会不会念着些许旧情,就不知晓了。 卫玉瑶眼神转了又转,长叹了声,半晌后,从状态里取出了件平安符,拉过亲信嬷嬷,悄声吩咐道:“这平安符,是我十岁那年重病,谢砚舟为我求得,你拿去,派人去王府一趟,把平安符给他,就说,瑶瑶一直记得他待我的情意,可家族门楣父母兄弟,都是瑶瑶舍不下的牵挂拖累,许多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会在宫里代他好生照顾他的母后,也盼他日后沙场征战,平平安安。” 第 13 章 窈窈见了卫悦后脸上难得有些红润,卫悦有心哄她开心,见状便拉了她起身,要劝她同自己去外头走动。 “听闻靖王府的园子在京中是独树一帜的别致,今日我既来了,你怎么也得带着我逛一逛园子。” 伺候的秋娘闻言,下意识开口阻拦,忙道:“卫二姑娘,我家夫人身子弱,需得静养,可经不得折腾,要不您还是在房里陪着我家夫人说会子话得了。” 卫悦听罢蹙了蹙眉头,心道谢砚舟管制窈窈也便罢了,怎么一个伺候的嬷嬷也要管束着主子,当即不满道:“依我看呀,窈窈的身子都是被你们这些子人给困出来的毛病,整日的窝在内室里,不见天光人气,身子能好就怪了。” 她并不知晓窈窈中毒,今日一见窈窈,瞧她面色苍白,却又未在内室闻到药材味道,便以为,窈窈是因为心中郁郁寡欢,才成了这副苍白模样,一心想着带她出去逛逛园子散散心。 窈窈喜欢卫悦,难得见她一面,也不愿让拂她的好意。而且,和卫悦在一块,听着卫悦在耳边闹腾的话音,也能暂且让她放下那些愁绪悲苦。 何况,这间内室而今于她而言,像是一场噩梦一般,呆在这里,她总会想起谢砚舟在这里待她的种种可怕和残忍。 窈窈想同卫悦出去,便冲着秋娘笑了笑,缓声安抚她道:“嬷嬷别担心,我就在不远处的花园里走动,不会累着的。” 秋娘闻言犹豫了番,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窈窈和窈窈携手出了内室,卫悦一路小心看顾着她,同她一道出了院门往园子走去。 靖王府的园子的确很美,晚冬时节的萧瑟也不曾减损这园子的美处,反倒为它平添了几许冬日的壮丽。 窈窈一路同卫悦逛着,眉眼间的愁绪,总算散去许多。 卫悦在她耳边说着笑脑话,逗她开心,哄她欢喜,窈窈眉眼间也多了些真切的快乐。 只是她的身子实在是虚弱,勉强走了一阵后,便觉难以支撑。 卫悦也察觉她身子不对劲,嘟囔了句怎的半年不见,窈窈比她这个刚生过孩子的看起来都虚弱。 窈窈扶着她的手落座在石凳上,拿着帕子抵在唇上,一声声的咳着,好半晌后才缓过劲,虚弱的同她笑了笑。 卫悦见此也知晓她的身子的确是病的厉害,暗骂谢砚舟可真不会养小姑娘,往日瞧着还算康健的窈窈,竟被他养成这般病弱的样子。 忙扶了窈窈往正院走去,准备将她送回房好生歇着,边走边说着:“窈窈你这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罢了罢了,今日就算了,我且先扶你回房歇着,再逛下去,我都忧心你得白着脸晕过去。” 两人出来逛园子,卫悦不喜身边跟着人伺候,特意将嬷嬷婢女都留在了房中。 这打园子里回去,自然也是只她二人。 卫悦忧心窈窈的身子,十分担心的扶着她,一路都小心看顾。 她们二人身边并未跟着奴婢,卫悦急着送窈窈回去歇息,走的是园子的小路。 待到出了小路,上到距离主院院门极近的一节小道上时,一个着急忙慌的奴婢突然撞了上来。 好在卫悦提着心,及时挡在了窈窈身前,把人好生护在怀里,才没让窈窈被撞倒。 “你这奴婢,好生不知规矩,是哪个院子里的,我定要回了靖王好生惩治!”卫悦确认窈窈没出什么事后,冷着脸斥责那婢女。 婢女先是看了眼窈窈,被窈窈的面容惊了一下,便赶忙垂下头来遮掩神色,闻言听出卫悦的声音,又抬起头看了卫悦一眼。 她这一抬头,卫悦瞧见了她后,当即变了脸色。 卫悦是认得这婢女的,这是卫玉瑶未出阁前的丫鬟,后来跟着卫玉瑶入了宫,是卫玉瑶的亲信。 卫悦认出这婢女身份,再看一眼这婢女慌忙跑来的方向,正是谢砚舟的主院,心中更加憋火。 暗骂,谢砚舟和卫玉瑶,真是好一对儿情深似海的旧侣,早就各自婚嫁了,竟还背地里勾勾搭搭,她为窈窈不值,那句“狗男女”险些脱口而出。 末了想起窈窈的身子,唯恐给窈窈心里添不快,才强压下心火,不曾发作。 这婢女毕竟是卫府出去的,又是卫玉瑶的人,卫悦有心问她,又唯恐惹来窈窈多想。 稍一思量后,便闻声同窈窈道:“我想起我还有些事要办,窈窈你身子可能自己回去?若是可以你且先自己回去可好,我处理好了之后,马上就去寻你,若是不成我送你回去后再办也可。” 窈窈似乎并不好奇她有何事要办,只是乖乖点了点头,说可以,便自己抬步往前走去,甚至不曾看向那婢女一眼。 卫悦眼瞧着窈窈走过了前头路口的拐角,看不到人影,压着火气想等窈窈再走远些。 那婢女却先开了口,跪在地上求饶道:“二小姐有气别朝着奴婢我撒,奴婢做的都是宫里的大小姐吩咐的,您要是有不满,入宫去寻大姑娘就是。” 卫府的大小姐二小姐素来不和,这事,满府的奴才都是知晓的。 卫悦闻言眼里几欲喷火,往窈窈走去的方向扫了眼,未曾察觉什么动静,以为窈窈已经走远,才开口骂道:“卫玉瑶她自己舍了靖王入宫求她的富贵荣华,如今靖王也另娶了旁人,她还来掺和什么?今日让你到靖王府来,又究竟是想干什么?你若是不如实告诉我,我只能回去禀告母亲,让母亲去宫里问她!我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疼爱她的亲生女儿,对着奴才可不会手软,卫玉瑶做错了事,她不忍心如何,却一定会杀了你这个办事的!” 婢女被卫悦的话吓了一跳,也知晓卫夫人的性子,清楚她所言非虚,怕她真把这事禀告夫人,当即慌了神,将今日之事坦白。 “大小姐让我来给靖王送一道平安符。” 平安符? “什么平安符?卫玉瑶让你送这东西干嘛?” “是大小姐十岁那年重病,靖王殿下在京城正明寺,一阶阶跪上寺顶所求。” 婢女说到这里,卫悦也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这桩事。 那正明寺的平安符最灵,可求得一只却需自山下一阶阶佛梯,叩到山顶。 卫玉瑶十岁那年重病,谢砚舟为她求了这平安符,后来数年,卫玉瑶那样幼时并不康健常常染病的身子,竟果真一次都不曾染病。 卫悦少时常羡慕卫玉瑶,羡慕她是母亲的亲生女儿,羡慕母亲为她寻了个世间顶顶好的郎君,即便谢砚舟那时早不是太子,连性命都朝不保夕,可他这份心,却着实是世间一等一的好。 即便后来卫悦从未在谢砚舟身上看到过对卫玉瑶的所谓浓烈情意,即便他后来许多年都活的像个石像,没有人欲没有感情。 卫悦都还是因为卫玉瑶十岁那年谢砚舟所做的种种,始终觉得,他待卫玉瑶,是有情的。 甚至也猜测过,或许也正是因着他待卫玉瑶的情意,才会把窈窈留在了身边。 婢女在今日见到窈窈真容后,自然也是如此想的,她打量着卫悦的神色,开口道:“二小姐,靖王殿下待大小姐的情意您是知道的,奴婢方才也瞧见了靖王妃的真容,想必您也早就清楚。那女子如此肖似我家小姐,您难道看不出,靖王殿下,究竟为何娶她吗?” 诚然,若他当真只是因为卫玉瑶娶了窈窈,卫悦真心钦佩谢砚舟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只是、只是,那被他当做替身娶进府里的窈窈,何其可怜无辜啊。 窈窈凭什么成为他和旁人的旧情里的献祭品。 她也是那样好的小姑娘,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窈窈。 卫悦眼眶微酸,强压下心头难过,冷嗤婢女道:“滚回去告诉卫玉瑶,无论是因为什么缘由嫁娶,今时今日,谢砚舟有妻子有王妃,让她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再有下次,我一定会将她之前做的烂事,统统告诉母亲。” 婢女见卫悦当真震怒至极,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赶忙离开。 卫悦立在原地,眼瞧着婢女走远,平复神色,遮掩怒气,才抬步往主院去寻窈窈。 她以为,这会儿窈窈已经回到了主院的卧房内好生歇着了。 却没想到,行过那处方才窈窈人影消失的拐角时,抬眸竟撞见了被拐角处的石墙遮掩住单薄身子的窈窈。 窈窈脸色苍白,立在那处拐角,神色平静的看着远方。 卫悦慌了神,想到方才自己和那婢女的言语,脑子乱成了一团,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窈窈才好。 而窈窈,只是静静的看着远方。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四肢都僵硬,久到她眼里的情绪都沉寂。 久到今日在园子里,卫悦费尽心思哄出的那抹欢喜都消散。 才缓缓回首看向卫悦。 卫悦以为,窈窈一定会哭,她知晓这小姑娘最是娇娇怯怯,如同泪水造就的人儿一般,也清楚窈窈从来都是个脆弱的小女娘。 可是,这一次,窈窈没有哭,她连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反倒望着卫悦笑。 只是那笑容轻飘无力,让人难以握住,顿感悲情。 她含笑看着卫悦,眉眼温柔极了,缓声同卫悦道:“悦儿,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我知道他为何娶我。 我知道他喜欢另一个姑娘。 我知道我于他而言,只是用来替代旁人的物件,只是他寄托情思的一个玩意。 我知道的啊。 第 14 章 “窈窈……”卫悦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前人实在太过孱弱,便是连大声言语,都怕惊了她。 卫悦一直以为,她是这世间最脆弱的琉璃,却没想到这样伤人之事落在她耳中,她竟不曾落一滴眼泪。 可眼中无泪,心中却未必不苦。 窈窈低垂眼帘,温柔笑着,牵起卫悦的手,缓声道:“牵我回房吧,我有些走不动了。” 她四肢僵硬孱弱无力,连站立都有些勉强。 卫悦眼神担忧,扶着她往主院卧房走去。 两人到主院时,谢砚舟和沈淮序二人,双双立在院门处。 卫悦瞧见自家夫君先是一喜,转头看见谢砚舟,没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而窈窈,握着卫悦的手,抬眼望向对面的谢砚舟之时,眸中水光微闪,也险些撑不住脸上温柔宁静的笑。 她再如何逼着自己适应,在如何逼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到底也还是在意的。 卫悦紧紧回握着她的手,小声在她耳畔安慰道:“窈窈,你同他毕竟是有夫妻情分在的,无论当初他是因何缘由娶你,现下靖王妃都是你,我不信结发夫妻至今,他会对你毫无真心。” 说着扫了眼谢砚舟二人的方向,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他既然求娶了你,自然会记着他是谁的夫君。谢砚舟是个极重脸面规矩的人,我姐姐做了他的皇嫂,在谢砚舟这,便也绝了回头的路,他的性子,绝不会纳一个弃他而去做了旁□□妾的女子入府,更何况,我姐姐入宫为妃,他就是有心也不能。窈窈,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靖王府的女主人,即便他再如何无情,也得给你体面。” 卫悦的话,窈窈都明白。 可她在乎的,不是谢砚舟究竟会不会纳他喜欢的姑娘入府。 让她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的,是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将她视作旁人替身。 只是这话,她不能在此时当着对面的谢砚舟,同卫悦多说。 何况,卫悦刚刚生产不久,窈窈也不愿让卫悦因自己的事情操心。 便只是笑着颔首,安抚她道:“多谢悦儿今日来陪我。我都清楚的,你不要为我的事烦忧,好生照顾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 窈窈话音刚落,对面的沈淮序便走了过来,立到卫悦身边催她。 “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家里孩子该闹了。”他小声在卫悦身边催她,也不敢催的太急,恐惹她动怒。 卫悦本就脾气骄横,产后更是愈加厉害,抬手便将挨在身边的沈淮序推了开来,敷衍着说:“知道了。” 转而又拉着窈窈,叮嘱她也要好生照料自己的身子。 窈窈点了点头,卫悦难掩忧心,暗暗扫了眼谢砚舟,见他神情虽冷,眸光却始终紧落在窈窈身上,心里稍稍放下了些担忧。 也是,窈窈性子讨喜,最是惹人爱,他谢砚舟就是个石像的脾性,也得化作绕指柔。 罢了罢了,左右是他们夫妻的事,自己也不便多掺和。 卫悦摆了摆手,同窈窈告别,和沈淮序相携走远。 他们二人并肩离去,时不时能听见卫悦发脾气的话音,窈窈看着卫悦的身影,眼里划过淡淡的羡慕。 一直紧望着她的谢砚舟,自然也瞧见了她眼里这抹羡慕。 他的目光跟着窈窈的视线,也望向了走远的那一对儿人影上,却想不明白,沈淮序和卫悦二人,有什么好让窈窈羡慕的。 “他们有什么好羡慕的?”他收回视线,望向窈窈问她。 沈淮序和卫悦不过是一场家族联姻的婚事,婚前两人都不情愿,迫于家中压力才不得不成亲。 沈淮序在京城时满京城的青楼戏坊,就没有他不熟的,还扬言说将来要娶上个十八房小妾。 卫悦也不遑多让,是出了名的骄纵小姐,卫夫人打小将她做嫡女养在身边,事事宠爱纵容,半点不舍得委屈了她,养出了卫悦不守礼教的性子,年未及笄,便在自己的私邸里养了不少的戏子小倌取乐,沈淮序指责她不守女子规矩,她当众告诉沈淮序,他去一趟青楼,她就给他一顶绿帽,他纳一房妾室,她就去养一个小倌,把沈淮序气的够呛,至今也没胆子再动花花肠子。 这样一对夫妻,谢砚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值得窈窈羡慕的。 他望着窈窈,眼里流露疑色,窈窈避开他的视线,抿唇静默,不肯和他说话。 她不是羡慕沈淮序卫悦夫妻,她是羡慕卫悦。 羡慕她,有敢反抗敢不满的底气。 不像自己,无父无母身如浮萍,性命不由自主,生死不由自主,情爱也不由自主。 是啊,她太弱了,太卑贱了。 所以,谢砚舟辱她伤她,毫无顾忌。 若是她能有疼爱她的父母长辈,有正经些的出身,是不是,今时今日,不会落到这般地步。是不是,她也能寻一个和她出身相配的郎君,是不是,她的郎君也能满心满眼都是她。 而不是像此刻这般…… 窈窈眸光含痛,低垂眼帘,抬步往主院卧房走去,有意想要避开谢砚舟。 可她身子实在太虚,不过强撑着走了几步,便有些打晃。 一旁的谢砚舟见她摇摇欲坠,慌了神忙上前扶住了她。 窈窈身子孱弱无力,手虚虚的抵在他肩头,用尽了力气推他。 可她身子太虚,压根没什么力道,半点也推不动谢砚舟。 秋娘立在院中瞧见这景象,刚欲上前栏人,转而想到谢归周的吩咐,只能强压着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怎么这样虚?宋太医今日来看过之后,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不如再请个太医过来瞧瞧。”谢砚舟眉心紧拧,手上扶着窈窈的腰,低眸问她。 两人身子挨的极近,近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喘息。 窈窈用尽力气推他也推不动,只能由着他扶抱着自己。 她虚喘着气,冷眼看他一副关心自己的摸样,心里只觉讽刺。 明明前一夜他还那般折辱于她,到今日,便能继续和她演着恩爱夫妻的戏码,作出一副万般担忧她身子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真是可笑。 她的神色落在谢砚舟眼里,谢砚舟眸中的担忧在她冰冷的神情下微凝。 他抿唇未语,拦腰抱了她起身往卧房走去。 他这一动作,让窈窈一瞬间仿佛回到噩梦般的昨夜。 窈窈疯了一般的挣扎,从来在他跟前柔顺的她,今日竟将他的脸都抓出了道指痕。 她的指甲本就锋利,挣扎间又是使了大力气的,失手划在谢砚舟眼尾,在他眉梢落了道清晰血痕。 “嘶……”谢砚舟吃痛下意识敛眸,神色也阴沉得厉害。 窈窈又慌又怕,没忍住又掉了泪。 她实在不愿意在他跟前哭,可她委实是怕极了他。 谢砚舟烦躁低眸,怀中的窈窈似是当真怕极了他,侧着首掉泪身子也不断颤着。 “你怕什么?”他冷着脸问她。 窈窈白着脸仍旧不肯同他说话。 谢砚舟无法,攥着她手腕,握着她的腰继续往内室走去。 “你走不动,我抱你进去。”他边走边解释道。 窈窈听罢稍稍停了挣扎,没有再闹。 他抱了人进内室,跨进门槛后,窈窈便闹着让他放下自己,谢砚舟抿唇冷脸,放下了她。 窈窈一下地,便远远避开了他,急急往里走去。 她走的急,身子又虚,刚到屏风处,便失足跌了下去。 地板硬的厉害,她膝头本就有伤,这一砸,更是砸得彻底站不起来。 窈窈手臂撑着地板,想要起身,双腿却疼得无力。 谢砚舟疾步到她跟前,折腰俯身,抬手想要扶她起来。 窈窈却在他到跟前的这一瞬,脸色苍白如纸,慌不择路的往后躲。 这面屏风,这片地砖,这间内室……乃至于眼前折腰俯身的郎君,都是她的噩梦。 而此时此刻,一切仿佛都是昨夜噩梦的重演。 那噩梦太痛。 窈窈怎么可能不怕。 她慌不择路,满眼惊惶,眼里的恐惧悲泣如地狱业火般灼得人心口发疼。 眼瞧着她膝盖狠狠砸在地上,却仍膝行往前爬着,惊惶失措畏惧至极的模样,谢砚舟喉头微哽,心底泛着酸痛,压着情绪抬手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的怀抱滚烫,手臂力道也极大,窈窈从前每每被他抱在怀中,都觉分外安心。 可这一次,她在他怀中,却只觉惊惶。 她拼命挣扎,牙齿撕咬着谢砚舟揽着她的手臂,逼他放开自己。 谢砚舟手指伸进她唇中,抵着她上颚让她松口。 他做这番动作原本只是想让她松口罢了,并未动什么□□心思,可窈窈还是被吓坏了。 昨夜他存了心折磨她,窈窈实在太疼了。 她白着脸看向他,眼里都是泪水,不住的摇头。 “谢砚舟,不要……”我疼…… 她怕极了,可那句疼,还是不曾在他面前说出。 他未必真的心疼她,又怎么会怜惜她受疼。 窈窈如此想着,近乎绝望的望向屏风外头。 谢砚舟被她的眼神灼痛,抬手遮住她的眼眸,长叹了声缓声在她耳畔道:“昨夜是我气急孟浪,今后不会了。” 第 15 章 窈窈的泪从谢砚舟指缝中渗出,温热的泪水将谢砚舟冰凉的掌心染上些许温度,也浇的他心底情绪万般难言。 她只是落泪,什么话也不曾言说。 无声无息,却揪得人心疼。 谢砚舟抱着她在怀中,一手遮着她的眼,一手插进她发中,揉着她的发丝,缓声在她耳畔安抚她的情绪。 他说是他不对,他说是他孟浪,他说是他该打,他说以后再也不会那般。 他好似恢复成了往日在窈窈面前的样子。 温和柔情,满含爱怜。 将她视作世间最珍重的人。 他的话语一声声落在她耳畔,窈窈的泪水却始终不曾止歇。 她不知自己而今还能不能信他几分,却又不由自主的依赖着他。 窈窈不曾言语,周身的戒备排斥却松了许多。 谢砚舟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眉眼微弯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她往挨着暖炉的榻上走去。 “你身子虚受不住寒,地上太凉,我抱你去榻上歇着。”他话音温柔,满是爱怜,一副舍不得她受苦遭罪的模样。 窈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眸光认真的端详着眼前的他。 她一寸寸扫过他眉眼,一点点窥探他神情,始终无法在他脸上找到半分昨夜的影子。 窈窈想不明白,是他心思太深,她看不透他,还是他本就习惯了作戏,已然让人难窥半分破绽。 半晌后,她低垂眼帘,眸光无神的落在那处屏风前的地板上,声音轻飘却寂凉。 缓声道:“谢砚舟,昨日的地板比今日还要寒凉,可你也不曾怜我半分。” 她说着,抬眸看向谢砚舟,声音沙哑眸中含泪,问他:“昨日你说,娶我是因为我肖似你心中所爱,那今天作出这副疼爱不舍的模样,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不舍得让一张肖似你心爱之人的脸,受苦遭罪吗?” 谢砚舟垂眸看着身前的她,忆起昨夜场景,又想起遇见她时历历在目的当初,指尖微颤。 或许秦淮河畔花楼初见,他出手救她,的确是因为她这张脸。 拥有这张脸的姑娘,曾拉他出炼狱。 他承诺过,终他一生,都会给她安乐。 所以,当年金陵花楼,无论是不是窈窈,只要是一个顶着这张脸的姑娘,他都会出手,因为他始终,舍不得让这张脸落泪受辱。 谢砚舟垂眸未语,神思被拉到许久许久以前。 他少时丧父,身为太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皇叔继位后,他的母后告诉他,退一步海阔天空,舍了皇位换一生安稳安乐就好,让他不要再争。 彼时谢砚舟年少无依,选择了听母亲的话,也以为,那位自小待他慈爱的皇叔,那个幼时对他极好的堂兄,会善待于他。 可后来的一切,却击碎了他天真的幻想。 皇族之间哪有亲情,即便谢氏皇族嫡脉凋零,仅存谢砚舟和谢归周这一对堂兄弟,他们之间也绝不会是至亲的亲人。 他们是势不两立的对手,你死我活的仇敌。 皇叔驾崩的那一年,京城血雨腥风。 谢砚舟从前所有关于亲情的梦,都在那一年碎裂。 权势、江山、名位,那万里河山之上的龙椅,将血缘碾碎,将尊严踏裂,一文不值。 谢砚舟见识了从前十余年从未得见的龌龊难堪,那些皇族的秘闻,那些上一辈令人几欲作呕的龌龊往事,都让他如坠炼狱。 他的皇叔临死前,意欲取他性命,他的母后忍辱委身,换他保全性命出了宫城。 谢砚舟毕生难忘当日的无力和屈辱,那个从来光风霁月的先太子,那个自小长在日光下的谢砚舟,被灰暗阴霾困住,若不是后来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大抵他此后余生都只能瞧见阴霾了。 那时他活着出了宫城,逃至京郊荒野。 偶然遇到了个十岁的小丫头,他记得她的容貌,那是京城卫府的大小姐,他自幼时便定了亲的卫玉瑶的面容。 谢砚舟想,卫玉瑶是卫府的嫡出姑娘,自小也是千娇百宠,身边从未少过仆从,不该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以为眼前的小丫头,只是同卫玉瑶生的相似。 他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欲要送她归家。 她说不清旁的,只说自己叫“瑶瑶”,拉着他的袖子喊哥哥。 当初母后,也是让卫玉瑶唤他哥哥的,谢砚舟怔了怔,自然将那个长着卫玉瑶的容貌,有着和她一般名字,拉着他亲昵的喊哥哥的小姑娘,认成了他幼年定亲,却已许久未见的小未婚妻。 他问她为何离开家跑到了这里,她说她是离家出走。 谢砚舟要送她回去,她却不肯,拉着他衣袖一声声喊着哥哥,哭着求他不要送她回去。 他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泪不过是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却鬼使神差留下了她。 谢砚舟想,也许是那时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太过痛苦,一个拉着他衣袖非要赖在他身边的小丫头,便成了救赎。 那段日子短暂,却在谢砚舟记忆里刻下了最明媚的光亮。 从前,卫玉瑶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早早定亲的小未婚妻,他听从父皇母后的叮嘱,将她视作来日妻子,仅此而已。 在那之后,卫玉瑶成了荒野郊外里追着他跑的小丫头,他不再喊她卫姑娘,他唤她“瑶瑶”,同她亲昵无比。 小姑娘天真烂漫爱娇爱闹,明媚的耀眼,照亮了那段他曾以为只会有无尽灰暗的日子。 后来,他的堂兄,已然为监国储君的谢归周亲自来寻他,为那段日子、那抹明媚光亮,画上了句号。 谢归周来时,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十岁的小丫头在荒野竹林的秋千上睡得沉沉。 他看着谢归周视线落在那丫头身上时脸色微变,恐他多想会坏了小丫头的名声,便解释说,那是卫府的卫玉瑶,离家出走跑了出来,他照顾了她一段时日。 本就是未婚夫妻,她又年幼,他照顾她,并不算逾矩。 谢归周笑了笑,眼里神色难辨,将视线从那小丫头身上收回,同他在竹林里下了一局棋。 棋局僵持,胜负难定之时,谢归周将视线落在那秋千上睡熟的姑娘身上,说:“棋局僵滞,缺个破局的棋,改日再下。” 谢砚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本就没有和他下棋的心思,便不曾多想,无所谓的应下,一心惦记着秋千上睡熟的小姑娘,有没有在睡梦中掉下秋千。 谢归周看着他忧心惦记的神情,脸色微冷却又带笑,将视线落在睡熟的小丫头身上,好一会儿后,同他说:“既是离家出走,送回去就是,留在你身边算怎么回事,想必她家中人定是万般担忧,正巧我要回宫,路过卫府顺道送她回家可好?” 说着便起身抱起了秋千上睡熟的小姑娘。他是问他,却又一副不容他置喙的模样。 谢砚舟迟疑了下,想说这丫头爱闹腾,睡着后若是被人抱了便要惊醒哭闹,十分折腾人。 谢归周却已经抱起了她。 奇怪的是,就连谢砚舟最开始时在她睡觉时抱她,她都会突然惊醒。 谢归周抱她,她却睡得十分安稳。 谢砚舟以为是她玩得太累睡得沉了才会如此,不曾多想。 思量着谢归周的话,想着她被送回京城卫府,总好过跟着他在荒野受罪,便应下让谢归周送她回家。 那时,皇叔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谢归周即将登基,他亲自去寻他,也是在告诉谢砚舟,他不允许谢砚舟离了他的视线避居山野。 谢砚舟清楚,谢归周,是要他入京的。 他可以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也可以如从前一般避居京中寺庙,却不能逃于荒野,折了谢归周这个做皇兄的脸面。 于是谢归周带她离开后不久,谢砚舟也奉旨回了京。 他回京后去卫府寻她,却听闻她重病缠身。 谢砚舟想起那个山野里身体极为康健很是闹腾的小丫头,想不通她为何回了家里却生了重病。 他问了给她看诊的太医,太医说,卫家的大小姐身子骨差,或许撑不过十岁了。 卫家大小姐病着的那段时间,谢砚舟为她访医问药,遍寻京城皆无良策。 他慌了神,唯恐那个荒野里灿烂明媚的小丫头,撑不过十岁便早亡,走投无路去求了神佛。 正明寺的佛阶千万,他一节节叩上,求神明庇佑她平安。 或许是那佛阶上的赤诚,感动了漫天的神明,后来果如他所愿,卫家大小姐熬过了十岁那年,此后也再未生过重病。 那时谢砚舟想,他应当是极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喜欢到可以为她跪千万佛阶,只求她平安,喜欢到皇叔降旨要为她和堂兄赐婚之时,他赌上性命都要抗旨。 那日他受了皇叔数十鞭,遍体鳞伤气息微弱之时,堂兄命人为他上药,叹了声在他耳畔道:“既是如此喜欢,那我便求父皇成全你这份痴情。” 谢归周说这话时神色微妙,可谢砚舟只记得他的话语,满心想着自己终于留住了那个荒野山林里明媚灿烂的小姑娘,哪里会在意他的神色。 婚约保住了,他仍旧避居山寺,为了不给卫家给她徒增麻烦,只是偶尔见一见她。 那些偶尔的遇见里,他仍能看出她重病一场后,和荒野山林遇见那段时日相比,判若两人。 卫玉瑶和他记忆里的小姑娘,除了容貌,再无半分相似之处。 谢砚舟想,或许是因为卫家的缘故吧。 卫家满门除却卫玉瑶的母亲外,无一不是攀附权贵汲汲经营之人。 她长于其中,自然会受其影响。 谢砚舟看着她同她的父亲祖母一般汲汲经营,看着她满眼的野心,倍感失望无趣,却因着当年荒野山林里的那份惦念,仍旧纵容着她。 那时他想,他应当做到当年在荒野里对那小姑娘的承诺。 那年荒野山林,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小手抱着高烧的他,哭红了眼说他死了她可怎么办呀。 谢砚舟病得厉害,以为当真撑不过那个夜晚,却在她的哭声中,一次次挣扎求生。 他想,是啊,这里荒郊野外,她一个不过十岁的小丫头,他死了,她要怎么活啊。 他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可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那个明媚灿烂的小丫头,无声无息的死在荒野的冬日里,于是他拼了命的想活下去,终于在她的泪水中恢复意识。 那个冬夜,他曾立誓,终他一生,会护她安乐。 他一直记着他的誓言和承诺,记得他曾无比真心的,希望那个荒野山林里遇见的小姑娘,一生安乐。 许多年后的又一个冬日雨夜,当卫家大小姐在他寄居的佛寺外,跪了整夜时。 谢砚舟立在佛寺内,命人撑伞送出了一封退婚书。 他终究是舍不得当年那个十岁时天真烂漫爱娇爱闹的小姑娘受苦遭罪,也不忍见她难过,所以,他选择成全卫玉瑶。 很奇怪,当年皇叔要为她和谢归周赐婚之时,谢砚舟拼死都不舍得放了那段婚约,那时他那么那么舍不得那个十岁时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后来卫玉瑶求他退婚的那个雨夜,他却并没有多少难过。 或许是卫玉瑶变化太大了,而他也早已不似当年在荒野般那样亲昵的唤她“瑶瑶”,只是守礼端方的唤一声“卫姑娘”。少时的惦念和钟情,终究敌不过江山权位。 送出退婚书时,他想,他成全她的追求,也算圆了他少时在心底对当年荒野郊外的小姑娘所立下的誓言。 他说过会护她一生安乐。 可她不求安乐,她求荣华。 那他成全她就是。 彼时谢砚舟以为,多年之前他心底藏了许久的,对那个在荒野遇见的小姑娘的惦念,也会随着卫玉瑶的入宫,彻底消弭。 后来他的确不曾再牵挂过半分入宫后的卫玉瑶。 也许久许久,不曾想起那个荒野山林里遇见的,十岁的小姑娘。 直到在金陵花楼,遇到了窈窈。 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面容。 她忍辱垂泪的模样,让谢砚舟仿佛又瞧见了十岁那年荒野山林里的小姑娘。 他以为早已放下,见到窈窈的那一刻,才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拥有这样一张脸的姑娘,受苦遭难。 于是他出手救她,明知一切的巧合都像是一场算计,还是将她留在了身边。 即便后来,他清楚她是谢归周手中一枚棋子,明白抽剑断情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却仍旧存了几分不舍,做不到手染她的血,一次次留了她的性命。 谢砚舟后来无数次的想,谢归周养出她当真是费尽心思。 她真是像极了他当年于荒野山林中遇到的小姑娘,比卫玉瑶本人还要相似。 谢归周看透了他的心思,也算准了他的喜好,选了这样的她来做破局的棋子,耗了五年时间,将她养的同当年荒野山林里的小姑娘,几乎半分不差,当真是走了一招正刺他心口的棋。 谢砚舟只以为,她是谢归周手中的棋,是他用了五年时间费心栽培的棋子。他也当真佩服谢归周的心狠,十年养育之恩只因她容貌肖似他少时钟情的未婚妻,便能用五年时间,困她于青楼,以她作棋。 却时至今日都不知道,当年荒野山林,谢归周将视线从僵滞无解胜负难分的棋局上收回,看向秋千上的小姑娘的那一眼,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那一眼,意味着谢归周的取舍。 谢砚舟认错了人,谢归周却记得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 她闹脾气离家出走,竟阴差阳错遇见了谢砚舟。 谢归周再清楚不过谢砚舟的性子,谢砚舟和他一样,骨子里都是极为冷漠的人,可他却能清楚瞧出,谢砚舟待窈窈,当真是万般爱怜。 棋局僵滞,胜负难定。 谢归周看着睡熟在秋千上的窈窈,心底轻叹。 她这样惹人怜,无怪乎谢砚舟珍爱。 或许,那胜负难定的棋局,她,会是破局的那枚棋子。 于是那一眼后,谢归周舍了自小养大的姑娘,来赌日后谢砚舟甘愿俯首。 第 16 章 窈窈的一滴泪落在谢砚舟手背,温凉却灼人,将谢砚舟的神思从遥远的从前唤回。 他眸光在窈窈脸上流连,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诚然,他出手救她,的确是因为她肖似他旧时心爱之人。 决定娶她,也是另有所图。 夫妻至今,他演了一年有余的戏,也曾将她视作以情诱之的棋子。 这场相逢始于她的欺骗和设局,而他,给她的,同样是一个又一个谎言。 时至今日,谢砚舟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那遍布谎言设计的相逢里,在这披着假面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是在何时何地真正动情动心。 即便是谢砚舟再不肯于承认,这场戏,他也的确是动了几分真心。 这份动心,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这张脸。 那么眼前的她呢? 她问他为何娶她,问他为何怜惜,质问他是否只是因为她这张肖似他旧时所爱的脸。 谢砚舟听着她的质问,看着眼前的她,也想问一问她。问她为何嫁他,问她这一年有余的年岁里,是如何做到演的毫无破绽,问她为什么偏偏到了此刻功亏一篑,让他看到他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问她,为什么,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望着他。 他是不曾待她坦诚,可她又何尝不是满口谎言。 谢砚舟疲惫合眼,终究不愿说出这些话来。 他到底是给自己留了几分自尊的,他问不出来,也不愿从她口中听到自己不愿听的。 谢砚舟叹息沉沉,带着旁人难窥的妥协,在窈窈耳畔缓声唤她的名字,同她道:“窈窈,无论从前因何开始,今时今日,你都是我的妻子,当初金陵沈府,我同你说,我不曾认错过,不是骗你。” 他的确没有认错过她和卫玉瑶,从金陵花楼的第一眼,他就知道,眼前的姑娘,绝不是卫玉瑶。 窈窈低垂眼帘,不曾言语。 谢砚舟声音低沉沙哑,极尽爱怜,抬手抚过她眉眼,轻声道:“我舍不得你遭罪受苦,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素来珍爱的枕边人,而非仅是因为一张面皮。” 窈窈眼睫微颤,隐有动摇。 谢砚舟再了解她不过,他知道她素来心软,也在褪去昨夜的失控后,衡量过她而今的心绪究竟如何。 他用了一年时光扮一个完美郎君,俯身折腰温柔爱怜极尽柔情,而她,长于青楼困于暗室,最渴望的,便是情之一字。 纵使谢归周养了她十年又如何,他舍弃了她,将她扔在了金陵花楼,以她作棋。窈窈的性子,不可能不怨他。 即便记得旧时情意,即便困于养育之恩,不得不为他所用,心里,却也一定存了难解的结。 她本就没有父母家人,又在年幼时被至亲的谢归周抛弃。 而自己,在她眼中,是极好的夫君。 这一年有余的光阴里,她有无数次可以对他下手的机会,每一个他睡在她身侧的夜晚,她都有机会拿了匕首杀了他。 可她始终没有动手取他性命。 谢归周真是将她养的像极了那个荒野山林里的小姑娘,善良天真心慈手软。 或许,这也是谢归周走的最险的棋,他将她养成了这般模样,而不是把她培养的心机深沉再要她装成这副模样。 若她只是装成当初山林里小姑娘那般模样,谢砚舟的性子绝不会动情。 只有她当真是那般模样,不带分毫伪装,就是这般性情这副容貌,他才能真心钟爱。 谢归周这步棋,走的妙,却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美人计,的确蛊惑了谢砚舟的心。 可这样心慈手软善良天真的小姑娘,做不到谢归周想要的残忍。 所以那一年枕边亲昵中,她始终对他下不了手。 所以,她也会因为背叛他欺骗他,而惊惶愧疚,久久难安。 谢砚舟眸光深敛,想起昨日,隐隐后悔。 他从来修身养性,也习惯了带着温和面具,昨日委实不该压不住火气,更不该怒极失言。 倘使他压住了火气,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窈窈心里对他的愧疚,或许会更多一些,多到日后若是真要她二者择其一时,她能念着这些愧疚,念着他对他的好,又因为丝毫不知晓他的糟糕卑劣,而对他多生出几分不舍。 谢砚舟心底也清楚,这一年有余的夫妻情,同谢归周十年的养育之恩相比,实在是以卵击石,却总想着,若是哪一天,真到了他和谢归周生死相决的时刻,她能选他。 犹豫踌躇也好,权衡利弊也罢,只要她最后选了他。 他都能既往不咎,也能逼着自己,将她的背叛尽数压在心底,再不提及。 为此,他甚至后悔昨日不该露出那样卑劣难堪的愤怒,更不该怒极失言,说了些不应当让她听到的话。 谢砚舟此时如此想着,却忘了,昨日那般情形,他看着她耳后的红痕,看着她被旁人解开又重新系起的腰带,有多么的恨。 若他真能装作一无所知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就不是谢砚舟了。 窈窈的泪又落在谢砚舟手背,他压下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抬起他的脸,指腹温柔拭去她眼尾泪珠。 柔声哄道:“窈窈,因为什么开始并不重要,世间相似之人万千,我若真的只是想找相似的皮囊,何必这么久以来,只守着你一人。” 窈窈并未见过卫玉瑶,她也不知道,旁人口中的相似究竟能又多相似。 谢砚舟望着她的眼神柔和真诚,看不出半点作伪的模样,更看不出分毫骗她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窈窈颓唐的想,或许如谢砚舟所言,所谓的相似和因为什么开始并不重要。 世间相似的人万千,他或许的确是因为她的脸留意到了她,可后来娶她乃至于他口中说的喜欢和钟情,都未必是因为这张脸。 若只是喜欢一具皮囊,她不过一个青楼妓子,他纳她做妾都是抬举,何必费尽周折受着世人议论娶她呢。 只是,在谢砚舟心里,因为什么开始,真的不重要吗? 窈窈眸光落在谢砚舟脸上,想着昨日他的种种放浪形骸和陌生模样,心中无法全然信他的话语。 如果不重要,他昨日知晓一切,为何会是那般模样? 窈窈想起昨日,便怕的身子发颤。 她微微避开谢砚舟,咬唇问他:“你扪心自问,在你心里,因为什么开始,真的不重要吗?若是不重要,为何昨日我告诉你我因何到你身边时,你是那般模样。” 窈窈这话出口,谢砚舟脸上的温和面具险些又要碎裂。 他实在不愿听到她口中提及昨日。 谢砚舟很想告诉她,他昨日那般怒极,压根就不是她口中这原因。 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早就清楚她来到他身边的缘由,当初刚知晓的时候,他的确有过心绪不稳,却也算不上盛怒,脸上的温和更是半点不曾碎裂。早在初见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了察觉。太过巧合又太过相似,他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昨日无论如何也压不住情绪,不是因为她同他的开始带着预谋和算计,而是因为,她身为他的妻子,仍旧挂念着养大她的谢归周,甚至由着谢归周在她身上放肆。 谢砚舟今日冷静下来恢复理智后,再回想昨日场景,也猜得出谢归周暗地里的心思。 他谢归周从不是不谨慎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无意在她耳后留了道红痕。 谢砚舟清楚明白,谢归周就是刻意在窈窈耳后留了那道痕迹,他就是要他猜忌要他生疑要他因此迁怒窈窈,要他费心维持的温和面具在窈窈面前碎裂。 他知晓谢归周的算计,本不该中他的计,昨日却还是怒极失控。 归根结底,是那裙带和窈窈的刻意隐瞒,着实触了他逆鳞。 可盛怒之后做了恶事逞了凶性之后,他也不曾真的快意,反倒心生后悔。 他不愿同窈窈撕破脸皮,也不愿意彻底将她推远。 他要留住她,无论是出于利,还是出于情,都要留住她。 她是这许多年来,最像当年那个小姑娘的人,他的确钟情。 她更是他费了一年心血,以情诱之的棋子,于他,是破局的关键。 只要她没有撕破脸皮决绝至极的选择谢归周,他就不会废了她这道棋。 谢砚舟心下做了衡量,再开口时脸上的温和面具,便又完美无缺。 他指腹温和,从窈窈脸颊一寸寸抚过,最后落在她耳后,同她道:“窈窈,昨日你在宫中呆了大半日,回来时耳后留了道痕,你身上每一处痕迹我都再清楚不过,那道不是我留的。我知道昨日你入宫,见得也不是太后,而是陛下。如你所言,你本就是他费心培养的棋子,窈窈,你不该去见他的。我是你的夫君,如何能不盛怒至极失了分寸。” 他只说耳后指痕,却未提及那解开后重又系上的衣带。 可窈窈闻言,却也是满脸煞白。 她慌了神,下意识摸了摸耳后,想到昨日谢砚舟力道力道在她耳后揉搓,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想要盖住旁人留下的痕迹。 窈窈咬唇回想昨日,反应过来或许是她昏过去后谢归周碰过她耳后。 她不是未出嫁的女娘,同谢砚舟做了一年有余的恩爱夫妻,她的身子,旁人有没有动过,她再清楚不过。 可谢砚舟不清楚。 怪不得,怪不得昨日,他平白无故要她净身沐浴。 怪不得,他要她把身上的脏东西洗净。 窈窈脸色苍白,眼眸中泪水都凝滞,看向他,声音几颤,咬唇问他:“谢砚舟,你是觉得我昨日入宫,身子脏了是吗?” 第 17 章 谢砚舟其实不愿从窈窈口中听到半句关于她入宫那日之事的言语。 窈窈话音落在他耳畔时,他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指腹落在她耳垂处,话音柔缓却隐带压抑:“窈窈,我说了,洗净了就好。” 他的言语再直白不过。他认定了她的罪过,并且认为他能原谅她是莫大的宽仁。 其实不用他言语,仅从他此刻不加遮掩的神色中,窈窈便能猜出他的心思。 她望着他阴沉如冰的面容,想着他这番言语,心下确定,谢砚舟,是真的半点不信她的。 他问都不曾问过她,便在心底给她定了罪。 而她,竟还天真的以为他会信自己。 窈窈知晓他如此想她,反倒没了方才的惊慌失措,只是心中难免悲戚。 夫妻至今,他就这样给她轻易的给她定了罪。 窈窈那些自述清白的话语,便只有多余。 他已经给她定了罪,那么,无论她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狡辩。 窈窈满心疲惫,那淬心毒也折磨得她分外难受,让她实在没了心力。 她侧首避开他的手,掩唇猛咳了几下,声音虚弱无力道:“王爷,妾身身子不适,需得静养,这段时日恐不能伺候王爷,为免过了病气儿,还请王爷移居旁地,若是王爷嫌麻烦,妾身换处宅院也成。” 窈窈唤他王爷,自称妾身,言辞客气疏离。 说着不见谢砚舟反应,便硬撑着要下榻,一副真要搬走的作态。 谢砚舟眸光微凝,望着她的视线,有审视有不解。 他不明白,他已经退让至此,她还要如何。 明明是她有错在先,他能忍她至此,已是极大的宽仁。 他下颚紧绷,神情冷凝,抬手捏着她肩胛骨,迫她停下动作,冷着脸留了句“好好养着,不必多事”,便出了卧房。 谢砚舟这日一走,一连半月不曾再踏进窈窈卧房,整日里只宿在书房。 要事缠身,他的精力大都扑在了军政之事上,忙的脚不沾地,连日里也甚少想起窈窈。 只有偶尔自外归家之时,途径院中的梅树下,会想起看一眼卧房的方向。 窈窈半月来一直窝在内室养病,谢砚舟整日里奔波繁忙,他们二人住在一个院落里,却有半月不曾打过照面。 谢砚舟偶尔会在院子里稍立片刻,隔着梅花枝,将视线在禁闭的卧房门窗上稍稍停驻,却始终不曾踏进半步。 窈窈一天到晚都窝在内室,身边只留了秋娘一个人伺候。 即便谢砚舟有心想问问她眼下的情状,都寻不到人。 他原想着那日宋太医来过并未说什么,或许窈窈的病确实不严重,只是心中郁郁罢了,想必过些日子自己就好了。 可最近几日来,他深夜难眠之时,总觉得,似乎隐隐听到了卧房方向,窈窈压抑难受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咳音。 几回之后,耐不住性子在又一次望向卧房时,问了院子里守夜的奴才。 才知窈窈这几日,的确咳得厉害。 谢砚舟立在院中,瞧着卧房内室紧闭的房门,想着这整日禁闭门窗,半点不通风,怕是不成。 犹豫了瞬,拧眉开口:“整日里闭门不出,没病也得圈出病来,去告诉秋娘,日后卧房白日不许落锁,门窗每日定时开了通风,再让她想法子哄着夫人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另外,请个善治咳疾的医官明日过来一趟。” 卧房内室里,而今满是血气。秋娘每日都要用上许多香料,才能压下血腥味儿,怕被人闻见血气才不敢开门。 谢砚舟话落仍旧立在院中,婢女听了他的吩咐,往卧房方向走去,叩响房门传了谢砚舟的吩咐。 此刻内室里头,窈窈只着一件寝衣伏在床榻边,不住得咳。 秋娘放了个水盆子在她跟前,好融散血腥味道,不过半日,她刚端进来不久的水盆,眼下已经全是血色了。 外头婢女传了谢砚舟的吩咐,窈窈红着眼往房门看了眼,掌心不慎沾染上的血迹,还落在了被衾上。 “嬷嬷……”她声音虚弱的唤了声。 秋娘给她掖了掖被子,安抚她道:“姑娘放心歇着,奴婢去应付。” 话落,将那盆血水好生藏了起来,抬步往房门走去。 开了房门,瞧见门口竟立着谢砚舟,秋娘心头一慌,下意识挡住了他往内室看去的视线。 窈窈的咳声方才隐约传了出来,谢砚舟听着那咳声,不知怎的,就从院中走到了房门口。 秋娘瞧见谢砚舟慌了瞬后稳下心神,垂首禀道:“夫人病着,不愿见人。” 她话落跨过门槛,又紧紧阖上门。 不愿见人或许是假,不愿见他倒是真的。谢砚舟眉心紧蹙,从内室方向收回视线,抬步往远处走去,示意秋娘跟上。 “她是小孩心性,嬷嬷应当是知道的。前些时日闹了脾气,如今怕是还存着气,平日还需嬷嬷开解些,别让她积着郁气再染了疾。”谢砚舟是知晓这嬷嬷就是秋娘的,自然也知道,她是在金陵养了窈窈许多年的人,是窈窈最亲信的奴仆。清楚她的话,窈窈是会听的。 他话落后,便看着秋娘,静等着她回话。 秋娘知晓谢砚舟已经知晓窈窈身份,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没有暴露,原本她猜测谢砚舟既然知晓窈窈的身份,或多或少应当也是知道些自己的身份的。 转念又想春娘的身份是太后派来窈窈身边的教养嬷嬷。自己而今顶着春娘的身份,那个花楼里也已经有一个“秋娘”死了,谢砚舟不该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过几瞬,她心头念头便几转,最后还是觉得,谢砚舟并不知晓自己身份,垂首恭敬应了声:“好。” 谢砚舟见她应下,抬步便往外走去,临走时不知想起什么,停步往卧房处望了望,又留了句:“今日晚间我回府后,让夫人去书房一趟,送碗甜汤。” 秋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方才内室里咳的那样厉害的窈窈,心中纠结。 窈窈一日比一日虚弱,这样拖下去,怕是根本撑不到半年了。 眼看着谢砚舟走远,秋娘收回视线,抿唇往卧房内室走去。 她刚推开房门,便隐约听见了窈窈压抑至极的痛吟。忙疾步绕过屏风,往窈窈歇着床榻方向走去。 秋娘绕过屏风,只见窈窈神色痛苦至极,半边身子裹着被衾,跌在了地上,一手攥着心口处,脑袋不住砸在地上。 这副模样可怜又可怖,秋娘既慌又忧,忙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心道,这淬心毒,当真是折磨人。 窈窈紧攥着衣襟,半裹着被衾狼狈倒在床榻边沿的地上,头发都被痛出的冷汗湿透,额头磕的红肿,隐有血色,唇畔尽是咳出的血,脸上更是血泪交错。 “秋娘……秋娘……你杀了我吧……窈窈好疼,太疼了,窈窈受不住,嬷嬷……秋娘,你杀了我吧……”窈窈疼得意识不清,话音断断续续,竟生了求死的念头。 这半个月里,淬心毒每次发作,都更疼上许多。 秋娘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才发觉窈窈这毒眼下竟严重到了这般地步。 淬心毒,当年可是连久经沙场的名将,都熬不住。 窈窈一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 前几回,她再疼,也只是哭,只是意识模糊的胡乱喊人,这一回,竟已疼得生了求死的念头。 秋娘着实是怕她熬不住自尽。 窈窈这副样子,委实让人痛心,秋娘忍着泪匆忙去妆台前寻宋太医师徒走前留下的药,急急喂给窈窈。 那药当真有用,窈窈吃过后,总算缓了下来,秋娘眼里的忧思却没有散去。 这药,宋太医那徒弟走前曾告诉过秋娘,有成瘾迷幻的作用,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用,最多,也只能用两颗,若是再多,人便失智疯魔。 因着这缘故,秋娘前几回一直没敢给窈窈用药,这回要不是看她痛极,连死字都说了出来,也是不敢给她用的。 窈窈用了药后安静了下来,伏在秋娘怀里掉眼泪。 秋娘心疼得给她抹眼泪,咬牙做了决定。 她原本还犹豫,想着说不定主子能心软给窈窈解药,未必就一定要让窈窈怀上谢砚舟的孩子,到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谢归周是当真心狠,那是个铁石心肠的主,他瞧不见窈窈备受痛楚的模样,自然不会有什么怜惜不忍,也狠得下心来折磨窈窈,倒是自己,陪在窈窈身边,亲眼见她受罪,心如刀绞。 秋娘清楚,若是再拖下去,即便谢归周能念着旧情,在最后关头给了窈窈解药,可这段时日的折磨,窈窈也未必能受得住,若窈窈受不住折磨自尽,才是当真可怕。 她心里做了决断,想着,还是早些让窈窈有孕从谢归周手里尽快拿到解药的好,再拖下去,窈窈怕是疼得受不住了。 窈窈伏在秋娘怀里不住的掉眼泪,秋娘抱着窈窈,哄她睡下,自己起身去调香。 她放了极大剂量的香料,又加了遮掩味道的药。 调好香后,选了件窈窈的亵衣,将香料撒在了上头。 又回首看了眼床榻上毫不容易睡熟的窈窈,轻声低喃道:“窈窈,你莫怪嬷嬷,就当……就当是场梦,醒了就忘了。” 这回她下的香,剂量是当年窈窈新婚之日的十倍不止,想来,今晚于窈窈而言,的确会是一场毫无意识也不会留有记忆的梦,醒了就忘了,应当也不会让她太过痛苦。 何况,这香,不仅引人动欲,更能令人动情,只将眼前人认作心底人。 谢砚舟或许也能因香的作用,待窈窈多几分怜惜,让她不至于像那日卧房中一般受罪。 * 等到入夜时分,谢砚舟回府,窈窈仍未转醒。 秋娘听到外头院子里的动静,知晓谢砚舟眼下已经到了书房,便看向了放在床榻边那撒满香料的亵衣,上前去抱着衣裳到了香炉旁,打算用香炉的热气香味,熏着衣裳。 这香,需得热气才能有效用,谢砚舟常年也不燃暖炉,秋娘这才想着提前在卧房给衣裳熏热催发香的药性。 可刚一到香炉前,秋娘握着衣裳,便反应过来不可。 今日的香放的太多,一旦提前熏出了作用,怕是窈窈刚穿上身便受了香的效用,一进书房便会被谢砚舟察觉不对。 秋娘拿着亵衣思量,想到这香是放在窈窈贴身的衣裳上的,窈窈穿了衣裳在身上,体温也能催香,心下衡量了番,便不曾提前熏这衣裳。 将亵衣又放在床榻旁,柔声唤窈窈醒了。 窈窈吃了那缓解症状的药后,好不容易才睡了个安稳觉,自是睡得极沉。 秋娘唤了她好些声,才将她唤醒。 见她醒了,秋娘咬了咬牙,抚了抚她额头的红痕,缓声道:“窈窈,王爷吩咐你,今晚送一碗甜汤过去。” 窈窈咬了咬唇,满眼抗拒:“嬷嬷,我不想去。” 秋娘冷了脸色,硬拉了她起身,为她净身梳洗。 “窈窈,听话,嬷嬷不会害你。”她说着便将熏了香的亵衣穿在了沐浴后的窈窈身上。 窈窈脸色苍白,却分外惹人爱怜,那额头的红痕和微微渗血的痕迹,虽触目惊心,却也十分令人心疼。 这般模样,可怜又娇弱,谢砚舟纵使石头,恐也不舍得过多苛责。 秋娘打量了眼窈窈,心下稍一思量,最后,一点妆也不曾给她上,便扶着她出了卧房,往书房走去。 窈窈心中不愿,挣扎着不肯去,却拗不过秋娘,还是被拉到了书房门前。 秋娘同窈窈,说是主仆,倒是更像母女,窈窈打十岁便养在她手上,习惯听她的话。 眼下秋娘执意要她来,她拗不过,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过来。 窈窈习惯了依着嬷嬷的话,加上秋娘连费心给她梳妆打扮都不曾,顶着这副清汤寡水又病态难看的脸,不过送一碗甜汤罢了,窈窈也不疑有它,只以为真是谢砚舟让她去送东西,还想着,送便送了,送完了回来就是。 临进去时,还同秋娘说:“嬷嬷在这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秋娘点了点头,将放了甜汤的食盒递到她手中。 窈窈拎着食盒,提着裙摆,抬步上了书房门前的石阶。 秋娘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盼着,那香,能让谢砚舟想起他心中人,待窈窈多几分怜惜…… 她这回用香本是好意,却不曾料到,最终这好意反办了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