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主宰》 1. 表·狩猎 1, 暮色四合,夜雾渐起,缟岚山连绵的峰峦在薄雾中起伏,宛如云海中的船帆。 农历七月十四,宜破土下葬,忌男婚女嫁。 半山腰一处崖边,探灯发出的光驱散了氤氲的薄雾,冯山山打开手机上的任务面板: 【任务等级:A+(预估)】 【狩猎目标:灵器(罕见级)】 【空间展开倒计时:16分53秒】 【喘振坐标精度:-10°】 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10°而已,也许只差一两公里。他振作了一下,用智能表操纵无人机飞入绿沉沉的山涧,观察着能量数值的变化。 七八分钟过去了,误差数据反复震荡,却始终没有归零,冯山山有些焦躁地问向导:“阿黛,附近还有没有隐藏的山路?坐标不对,我们离喘振点还有一段距离。” 向导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穿着本地山民的黑底花裙,戴着银项圈,一脸疲惫地靠着棵大树:“没有啦,冯老板,缟岚山有什么山路我能不知道?会不会是你信息有误,这里根本没什么喘振点啦?” “不可能。”冯山山断言,信息可是他真金白银买来的,“这是一个A+级的喘振点,连着一个中型畸泡空间……阿黛你再想想办法吧。” “大哥!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山里转了一天了!”阿黛翻了个白眼,“就算鄢郎阿叔活过来也未必能找得到你说的地方啦,不如早点回镇上吧,大不了我让阿爸给你们退一半的佣金好了!” 她口中的“鄢郎阿叔”是冯山山之前预约的专业向导,可惜突发意外死了。他们也是今早赶到镇上的时候才得知这个消息,当时来不及重新预约,只能临时在当地找了个兼职向导,也就是眼前这个摆烂的山地少女。 现在冯山山肠子都要悔青了,佣金才值几个钱?和罕见级的灵器相比,它连个零头都不是! “冯少,没时间了。”苍老的声音,王司理拄着登山杖从石头上站起来,道,“如果在空间展开之前找不到喘振点,就无法进入里面狩猎,我们将彻底错过这个任务。”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冯山山不死心地问,“坐标误差只有10度左右,也许我们离喘振点就几百米。” “来不及了。”王司理看着自己手机上的任务面板,眼神依稀显出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摇了摇花白的头颅,“时也命也,鄢郎死后我曾卜过一卦,卦象说‘物藏云深处,天人一线机’,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冯山山气结,耐着性子没有跟这老头探讨唯物主义科学观,讲真,当初在大厅招募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资深猎手团的团长竟然是个六十岁的老头! 看来延迟退休以后猎手这个行业也卷起来了,什么老弱病残都得出来讨生活。 事到如今也没辙了,冯山山只得操纵无人机返回。本来他就是心血来潮买的消息,为了给暑假找点乐子而已,现在看来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由专业的人来做,光有钱没用。 “算了,就当白跑一趟吧。”冯山山将无人机丢给身后的司机张大元,对王司理道,“佣金回头在平台给你结算。” “好说。”王司理客气地道,又吩咐手下:“曾钢,天黑路不好走,你和曾铁在前面替大家看着点。” 曾钢和曾铁是他带来的两个猎手,一对三十出头的双胞胎壮汉。俩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前面探路,忽听“滴——”一声,冯山山和王司理手里的任务面板同时发出提示音。 【系统:任务信息变更】 【任务等级:A+ → S+】 【狩猎目标:灵器(罕见级 →传奇级)】 【空间展开倒计时:03分12秒】 “变更?”冯山山迟疑着道,“S+……传奇级……那不是贵了一百倍?” 王司理盯着面板,嘴角露出一丝诡笑:“何止一百倍……” 话音未落,一旁的曾钢衣兜震动,他掏出个卫星电话看了一眼,交给王司理:“找你的,是先生。” 王司理接通电话听了片刻,低声恭敬地道:“是,您一向料事如神……我知道了,您放心。” 他将电话还给曾铁,看向冯山山:“冯少,现在放弃你可就亏大了。” 冯山山刚才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心——S+的任务,传奇级的灵器,这个诱惑太大了!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动心而已——等级越高危险性越大,世卫组织刚公布的数据,S+狩猎死亡率高达27%,他这种菜鸟进去就等于白送。 王司理却忽然热心了起来,目光炯炯地劝他:“你是第一次出来狩猎,空手而归一辈子都要走霉运的,再说我白拿你的佣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冯山山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我们离喘振点已经非常近了,只是精确定位有难度,时间也来不及了。”王司理眯了眯眼睛,浑浊的眼珠微有些泛红,“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强行打开畸泡空间!” “怎么打开?”冯山山第一次听说这玩意还能强开。 “预言说,‘纯洁的女子,血与魂便能指引向上的路’。”王司理缓缓看向阿黛,眼珠仿佛燃烧的炭粒散发着灼灼红光,那光越来越红,渐渐如实体化一般流下他的眼角,形成两道血泪似的淌痕,“只要用少女的活血与灵魂来献祭,就能强行打开畸泡空间。” 冯山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阿黛,吓了一跳,“献献献祭?活活活人?你疯了?我们可是法治社会……” “进化之路总有人要付出代价,狩猎自有它潜在的规则,超出一切法律和道德之外……”王司理苍老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空洞,仿佛带着奇异的混响,“我们猩红译者永远忠于进化,忠于向上的路!” 随着嘴巴翕张,淡红色的雾气从他嘴里喷涌而出,顺着他干瘦的身体滑落,仿佛一道道瀑布汇集在他脚下,向四周疯狂漫延。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呢喃溢出他的喉咙,像经文,像咒语,低沉晦涩,含混不清。 冯山山目瞪口呆:这老头怎么忽然一副中了邪的样子?而且“猩红译者”是个什么鬼东西?狩猎手册上根本没写啊! “啊!”原本呆若木鸡的阿黛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往山上狂奔,“妈妈!鬼啊!救命啊!” 曾钢壮硕的身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捷度转身,只一伸手便抓住了她,将她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冯山山下意识地冲过去,眼前白光一闪,陡然刹住脚步——曾钢左手勒着阿黛的脖子,右手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刃就抵在她的咽喉上! “啊啊啊!救命!阿爸……冯哥!救救我!”阿黛颠三倒四地叫,纤细的身躯在曾钢手中疯狂挣扎。 冯山山整个人都要炸了,语无伦次地道:“你放开她!怎么可以血祭活人……我给你钱好了要多少你尽管开口……妈的你敢动手我要报警了……张大元你愣着干什么?” 永远慢半拍的司机终于反应过来,张大元一个箭步冲过去,右手一甩,将沉重的双肩包往曾钢头上砸去。曾钢一歪头躲开背包,阿黛趁机张嘴咬在他手腕上,脱出了他的掌控。 “啊啊啊!”阿黛涕泗横流,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冯山山身上。 “艹!”冯山山踉跄着退了一步,脚下碎石纷纷垮塌,仓促间只来得及交代一声国骂,便被阿黛死死拽住,仰面朝天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风声、山石崩塌的声音、少女的尖叫……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混沌呢喃,最终王司理低沉的声音笼罩了一切,包括他下坠的身体,以及他所有的意识。 似乎落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冯山山重重摔在一片草地上。 四周氤氲着靛青色的薄雾,一道残破的旧砖墙蜿蜒围起一个废弃的农家小院,不远处立着座青瓦覆盖的破门头,檐下挂着盏白棉纸灯笼。 灯?冯山山心头一颤,他放无人机时仔细看过,这片山谷里明明一片漆黑,怎么忽然冒出这么大个白灯笼?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丝风,那灯笼晃晃悠悠转了半圈,里头烛火跳跃,映出碗口大个“奠”字。 “……”冯山山后背蓦地起了一层白毛汗——荒山、孤灯、残院……要素过于集中,如果再来个女鬼或者狐仙,就是聊斋本斋了! 正在炸毛,那破木门发出“咯吱吱”的涩响,竟然开了,里面幽幽飘出一道白影! 冯山山想叫,叫不出来,眼看那白影飘出大门,飘到灯下,恍惚不是女鬼,而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的脸掩在青瓦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模样,只看到素白的头巾在耳畔垂下长长的流苏,颀长的脖颈戴着重叠的银项圈,一袭纯白长衫,衣摆用白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在灯火下流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影。 鬼……男男男鬼……山地鬼……童子鬼……冯山山满脑子飘过无数关于小男孩的恐怖名词,想跑但腿脚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你谁?”那鬼竟然说话了,甚至向他走了两步。 单薄清澈的少年音,带着警惕疑惑的意味,驱散了些许诡异的氛围。 冯山山用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借着靛青色的天光,终于看清了“鬼”的模样——那孩子肌肤如雪,双颊带着极淡的血色,像上好的胭脂,从眼尾到眉梢皴染出微妙的渐色,上眼皮正中对称的位置,生着两点浅褐的小痣,下面是一对酽茶色的眸子,澄澈灵动,神采飞扬。 显然,他不是鬼,而是一个正经的活人。 2. 表·畸泡 2, “你没事吧?”少年迟疑着问,伸出右手,“能站起来吗?” 冯山山强作镇定,握住他的手起身:“没、没事,谢谢。” 手是热的,手指细长但非常有力,也没有长黑色的长指甲,绝对不是什么鬼手。冯山山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动动手脚,忽然意识到一个诡异的问题——从十几米高的山崖上掉下来,自己居然毫发无伤,连痛感都完全没有! 怎么回事?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阿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飞一般冲过来:“啊啊啊!救命啊!!” 冯山山下意识一躲,谁知阿黛冲向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白衣少年。 少年退后一步扶住她的胳膊,颈间素银的项圈发出泠泠的轻响:“阿黛姐姐?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阿爸呢?” “阿辞!呜呜呜……”阿黛仿佛与他熟识,哭得稀里哗啦,“阿爸收了冯老板的钱,叫我带他们来山里找什么喘振点……他们说本来雇了鄢郎阿叔,结果他死了……”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仰头小心翼翼看那少年的神色,“对、对不起,阿辞你没事吧?你怎么一个人回来老村?” “带阿爸的骨灰回来安葬。”少年倒是很平静,完全没忌讳她的失言,“鄢氏的祖坟在这里,阿爸也要落叶归根的,神婆算的日子就在今晚。” 鄢氏?阿爸?祖坟?冯山山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一身缟素——这是山地人的丧服啊!“你姓鄢?那鄢郎是……” “是我阿爸。”少年神色有些哀伤,但很节制,“我叫鄢辞,辞别的辞。” “我姓冯,冯山山,山脉的山。预约你阿爸的人就是我。”冯山山忽然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据说山里的向导是世代相传的,鄢郎是远近闻名的老牌向导,那他儿子应该也很厉害吧? 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但看上去气度如仙从容不迫,一定不是凡人! “哦,你就是冯老板?”鄢辞上下打量,视线从他精致的发型到他身上的高奢户外服,又转到他脚下簇新的限量山地靴,非常友善地没有质疑他的专业性,“抱歉,阿爸去得很突然,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等我处理完后事,就去银行咨询怎么给你退款。” 冯山山大度地摆摆手:“不用退了,就当我随的奠仪吧。你节哀顺变。” “要退的,不过还是谢谢。”鄢辞说,回身从门口的台阶上拿起一个布包,抬头时身形忽然一滞,眉心微微蹙起。 冯山山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看着他身后破败的小院,问:“听说你们村子早就动迁了,这里很久没住人了吧?这里是你家老宅子?” “是的。”鄢辞将布包背在肩头,四下看看,声音有点沉,“至少原本是的,但现在……恐怕不一定了。” 冯山山举目四望,也呆住了——不知何时氤氲的薄雾已经散去,显露出四周空旷的荒野,没有丛林,没有山峦,连他之前坠落的那座山崖也不见了。 周遭除了那座破败的小院,什么都没有! “什么情况?”冯山山目瞪口呆。 鄢辞沉默了会儿,问:“阿黛说你们在找能量喘振点?所以你们今晚是来山里狩猎灵器的?” 冯山山点头。 “你们打开了畸泡,我们现在在泡空间里。” “?”冯山山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所以他们成功了?畸泡空间被打开了?王司理喷着红雾念的咒起作用了? 不,不对,阿黛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一滴血也没流,所以并没有被血祭……那么是喘振点被找到了? 难道是歪打正着,他们刚才落下来的地方就是能量喘振点? “我、我不知道。”冯山山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叶公好龙”了,虽然买了信息雇了猎手,但真站在这儿,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狩猎。 他就适合待在家里挥金如土! 鄢辞乜斜着他表情空白的脸,问:“你是第一次出来狩猎?以前从没进过畸泡空间?” “没,我就是大学放暑假,闲得无聊出来找点事做。”冯山山实事求是地说。 鄢辞眯了眯眼,上眼皮两颗小痣轻轻一跳又隐去,虽然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非常友善地没有针对他,只放了个AOE伤害:“现在的大学生做事都这么潦草吗?” “……”现在的高中生骂人都这么含蓄吗? “哇,冯老板你不是吧?”阿黛的友善度可没有那么高,揪住冯山山大声道,“你一点经验都没有就敢雇陌生的猎手团?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啊?!那个老头都要拿我来献祭了,他是猩红译者啊喂!” “献祭?”鄢辞讶然,“猩红译者?你们遇到了猩红译者?” “就是他雇的猎手团咯,团长那个死老头是猩红译者!”阿黛指着冯山山说。 冯山山现在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我雇他的时候真不知道他是……话说到底什么是猩红译者?为什么我在手册里完全没看到过这个词儿。” 阿黛怒道:“你不会是看了个手册就学人出来狩猎吧?” 冯山山无言以对。 鄢辞隔开怒气冲冲的阿黛,表情已经恢复了淡定,问冯山山:“冯老板,你是进化者吧?” “你叫我冯哥就行。”冯山山说,看着他稚气未脱但比自己从容十倍的小脸,又英雄气短地补了一句,“算了,叫名字也行……我是进化者。” 这也是他敢带个司机就出门狩猎的原因。 大约十几年前,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一种特殊的辐射,这种辐射大多来自“灵器”——一些上古遗留的文物、古董等等。部分人类的DNA因此产生了变异,开启超速进化,逐渐掌握了普通人完全不可能具备的能力。 冯山山原本没打算卷生卷死做什么人上人,但两年前也不知道从哪受了辐射刺激,发烧半个月后忽然DNA就检测出了进化性变异。 不过他这个人天生儒雅随和,身娇肉贵,说白了就是懒,吃不了进化的苦,所以从那以后既没有请过老师,也没有上什么培养学校,就进化到哪儿算哪儿了。 这次花钱组团进山,也不是为了进畸泡空间狩猎高阶灵器,提升修为称霸天下什么的,纯就是心血来潮,闲的。 “你是什么序列?”鄢辞问他,“进化多久了?” “荣枯序列,两年了。”冯山山答道。 每个人基因变异的类型不同,进化方向也不同,有些人力气大些,有些人聪明一些,有些人观察力敏锐……十年前世卫组织按常见变异大致分类,将进化分为三个序列。冯山山是第三序列,也叫“荣枯序列”,变异能力与植物相关。 “所以猩红译者也是进化者吗?算哪个序列?”冯山山问鄢辞,“我雇猎手团的时候只能看到他们的资质,看不到成员的具体履历。刚才我们一直定位不准喘振坐标,那个王司理忽然说可以通过献祭阿黛来强行开启畸泡空间,然后就开始念咒,眼睛鼻子嘴巴不停喷着红雾……太吓人了。” “他们不在官方序列内。”鄢辞解释道,“三大序列的进化者,都是因为DNA先天存在可变异的片段,所以在吸收‘灵器’的辐射以后可以开启进化。但有一种人,先天DNA没有任何可变异的片段,也能开启进化。” 冯山山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可是DNA没有变异片段的话就无法吸收辐射吧?” “用药物辅助。”鄢辞道,“据说黑市上流行着一类禁药,普通人服用之后有一定概率可以感应到辐射能量,届时脑子里会出现类似幻觉的呢喃之声,跟随这种呢喃的引领就可以强行进化。” 冯山山想起王司理嘴里发出的那些混沌咒语,道:“好像是,那老头喷红雾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但我完全听不懂。” “所以他们才叫做‘猩红译者’。”鄢辞道,“据说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那些呢喃之声,不过也仅限于‘猩红化’的时期,一旦清醒过来也就无法领会了。” 冯山山叹为观止,原来有人为了进化能这么拼:“难道他们不怕精神分裂吗?这种进化方式很伤身体吧?那个王司理都六十多岁了!” 鄢辞道:“六十多岁的猩红译者确实很少见,不过总有人铤而走险的。这类进化者不在官方承认的三大序列当中,民间称之为第四序列,也叫‘信徒序列’——他们是自己执念的信徒,跟随猩红呢喃不断进化是他们唯一的信仰。” 冯山山敬佩地仰望着白衣少年,果然老牌向导的崽就是厉害,黑白两道都很懂的样子:“那你呢?你是哪个序列?” 鄢辞没来及回答,眼神忽地一变,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远处:“那棵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几个人不会就是你的猎手团吧?” 冯山山回头,只见十几米外凭空出现了一棵巨大的合欢树,巨伞般张开的树冠上零星开着粉白的合欢花团。 几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树下——王司理和曾钢、曾铁兄弟,以及他的司机张大元。 3. 里·合欢篆EP01 3, “他们也进来了!”冯山山脸色微变,对鄢辞道,“那个拄着登山杖的老头就是王司理。” 鄢辞表情未动,只“嗯”了一声,低声道:“不要和他们翻脸,别激怒他们。”又特意嘱咐瑟瑟发抖的阿黛:“阿姐,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从现在起一切听我的。” 阿黛缩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点头:“知道啦,阿辞你小心点喔。” 这时对面的人也看见了他们,张大元立刻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山山!你没事吧?!” 冯山山往后躲了一步,拒绝了他的熊抱。张大元激动地抓着他的肩膀捏来捏去:“我的老天爷,我还以为你掉下去了,差点跟你一块儿跳崖——我这回去怎么跟老爷子交代啊!” “我没事,大元你先放手。”冯山山扒拉开他。张大元眼圈都红了,咬着后槽牙恨恨道:“王司理这个老王八蛋,我刚都做好防卫过当吃二十年牢饭也要杀了他们仨人的准备了!” “大元你冷静点。”冯山山忙拦住他,“我们在畸泡空间里,现在不是和王司理翻脸的时候,他们毕竟是专业猎手。” “啊?”张大元茫然道,“泡?什么泡?” “……”冯山山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鄢辞表情复杂地看着他,问:“这是你带的自己人?” “我的司机张大元。”冯山山苦笑,“是不是还不如没有?” “……”鄢辞仰头望天,非常友善地没有吐槽,但雪白的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远处的大树下,王司理与曾氏兄弟交谈几句,拄着登山杖走了过来。他表情平和慈蔼,仿佛之前那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看着冯山山的眼神甚至带着担忧和欣慰:“冯少,你没事就好,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冯山山实在没有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城府,勉强才绷住表情,僵硬地道:“我没事。”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阿黛姑娘当了真,差点连累你。”王司理微笑着说,语气特别真挚,“其实喘振点就在我们脚下的山谷里,你看畸泡空间这不是打开了么?还好你们没有受伤。” 视线转向鄢辞,探究地上下打量:“孩子,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山地人?” “这里是我们老村旧址。”鄢辞说,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单纯,仿佛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我正要去祖坟那边给我阿爸办丧仪,一出门什么都不见了。”举目四望,有些惴惴地道,“您刚才说这是畸泡空间?” “这可真是太巧了。”王司理看着他身上的丧服,眼珠一转,“等等,丧仪?你是不是姓鄢?” “您怎么知道?您认识我?” “你阿爸是不是叫鄢郎?” 鄢辞点头。王司理满脸遗憾地摇头,语气伤感:“这可真是天意了,我们原本请了你阿爸作向导,到了镇上才知道他出了意外,没想到他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唉,造化弄人,现在把你也卷进来了……无论如何,你要节哀啊。” “谢谢您。”鄢辞左手抚胸,躬身行了个山地人的常礼,“我叫鄢辞,辞别的辞,请问您怎么称呼?” “你叫我王司理就好。” “王阿伯。” 气氛庄肃而不失温情,穷凶极恶的猩红译者摇身一变成了慈和的长辈,博闻强识的神鬼少年也显得那么单纯柔顺……冯山山看着这一老一少互飙演技,深深折服于他们强大的信念感,同时反省着自己的鲁莽和浅薄。 生姜还是老的辣,英雄自古出少年啊! 王司理环顾四周,道:“鄢辞,你说这里是你们老村?” “缟岚村的遗址。”鄢辞道,“动迁以后这里就荒废了,不过我们鄢氏的坟茔还在这里,所以我今天专程带了阿爸的骨灰回来安葬。” 他指了指身后破旧的小院,道:“这是我家老宅,刚刚我正准备去坟地准备丧仪,结果一出门天地骤变,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他一脸真诚地问王司理:“王阿伯,我怎么才能回去?阿爸下葬的时辰是神婆算好的,不能耽误的。” “时辰的事你倒是不用担心。”王司理安慰他道,“所谓畸泡世界,其实是一种异维空间,通俗地说就是三维世界产生异常蜷曲所造成的时空夹缝,所以它内部的时间流速和外部世界是不会叠加的,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出去,都能回到进来的那一刻。” 鄢辞“哦”了一声,又问:“那我怎么才能回去?” “完成狩猎。”王司理道,“只要我们结束任务,使畸泡空间量场崩溃,就能回溯到初始时间。如果那时候我们都还活着,自然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众人都感觉气氛蓦地一沉。 王司理看出他们的忐忑,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下,道:“你们都是第一次狩猎,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时间不等人——这里的量场正在稳定下来,我们最好尽快熟悉任务,寻找线索,确定狩猎目标。” 他用登山杖指了指鄢辞身后的破木门:“空间刚刚展开,除了那棵合欢古树,这里只有这座院子了,鄢辞,既然这是你家老宅,那你带我们进去看看吧。” “这里吗?”鄢辞迟疑道,“这就是个破院子,二十多年没住人了,里头房子塌了一半,全是荒草和枯树……”说着,他转身走上石阶,推开那两扇风化腐朽的木门。 “咯吱吱”一阵涩响之后,他整个人忽然僵住了,窒息似的静了很久,才道:“不,不对,这不是我家老宅!” 狭小简陋的农家小院,竟然变成了一座二十米见方的前庭,原本满是荒草的地面现在铺着青色条砖,呈现出一种岁月磨砺的古朴典雅之感,根本不是本地山民家中常见的式样。 大门正对的三间破瓦房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宽阔轩朗的明堂,悬山顶,三开间,大气恢弘。 鄢辞眯了眯眼睛,眼皮上的小痣轻轻一跳又迅速隐去,同时隐去的还有懵懂单纯之态。他深深吸了口气,往那明堂走去。 仿佛有看不见的风与他伴行,所过之处,难以名状的力量涤荡着四周的一切——原本暗沉的砖石变得洁净光鲜;油漆剥落的廊柱重新焕发出朱红的艳色;陈旧的屋檐如同被雨水清洗,露出青色琉璃瓦。 “阿辞,这是怎么回事?”阿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惴惴道,“这不是你家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畸泡世界。”王司理拄着登山杖跟在他们后面,解释道,“量场正在展开,你之前看到的所有熟悉的东西,不过是展开初期与现实世界产生的一些重影,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冯山山和张大元走在最后,刚踏进院中,身后的木门便虚化消散,原处出现了一座粉白的影壁,上面墨迹渐显,勾勒出一副花鸟山水图。 后路断绝,他们现在彻底被圈进了这座奇怪的古宅,只能往里走。 明堂后传来淙淙水声,鄢辞犹豫了一下,绕过屏风,循着那水声走去。 一座巨大的园林出现在眼前,树木掩映的花园中有一池浅塘,上面一座石拱桥,连着后面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 鄢辞走上拱桥,原本沉寂的宅院像是被激活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四周亮了起来,远处楼台的轻纱幔帘映出人影瞳瞳,风中隐约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夹杂着清浅的脂粉香气。 “那是什么?”阿黛的声音微微发抖,忽然在身后攥住了鄢辞的衣袖。 几个橙黄色的灯笼像发光的气泡,从绿沉沉的花木中飘了出来,磕磕碰碰,沿着蜿蜒的碎石小径排成一排。几缕青烟从灯笼上的孔洞中缥缈升腾,逐渐凝聚成大致的人形。 烟团愈来愈浓,人形也愈来愈清晰,最终化作侍女模样,你拉拉我,我推推你,发出断断续续细碎的娇笑。 一声苍老的咳嗽,“侍女”们陡地安静下来,肃立排好。一团浓烟从地面升腾而起,化作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模样,带着她们往拱桥走来。 鄢辞站在桥下,在退回去和往前走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往前走。 “唔,有客人来呐!”双方在碎石小径上相遇,那“老者”停了下来,捂嘴咳嗽了一声,“欢迎,欢迎!” 鄢辞距他不过两米,看到他身穿青灰色长衫,拄着个乌木拐棍,白色交领中露出一颗烟雾缭绕的头颅。许是凝聚得时间太短,脸上的五官还没有完全形成,眼鼻胡须都只有虚虚的轮廓,但竟然能看出极为生动的表情。 他在笑,眼睛的烟圈往下弯,嘴巴的烟圈则往上翘,显出谦卑的善意:“噢,是荒丘来的贵客呢,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4. 里·合欢篆EP02 4, “这、这是什么东西?”阿黛哆哆嗦嗦小声问,“它在跟谁说话?” 老者身形忽然一顿,僵硬地转向阿黛。鄢辞立刻以眼神制止她继续问下去,对那老者躬身行礼,道:“叨扰了。” 老者面部的烟团继续缭绕起来,对他抑扬顿挫地道:“客气,客气,荒丘贵客驾到,鄙府真是蓬荜生辉呐!”从袖管中伸出一只虚虚的手,捻着下巴上分叉出的烟须,道,“主人本该亲自来迎接的,可今天是府里纳征的大日子,送礼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他老人家实在分身乏术呐,还望公子见谅,见谅。” 鄢辞道:“好说,好说。” 老者欣慰地道:“不过主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贵客可以去浮馨阁休息,公子请随我来。” 鄢辞眼角余光扫到王司理和冯山山他们已经跟了上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老者也看见了他身后的人,歪着脑袋像是在点人头,随后飘飘悠悠转身,对那些侍女道:“客人比预计的来得多呢,你们好生伺候着,可不要怠慢了,失了主人的颜面。” 众侍女纷纷应是,老者满意捻须,拄着乌木拐杖在前头带路。侍女们随后分成两列,提着灯笼在两旁照亮。 一行人沿着碎石小径在深幽的花园中穿行,转过一处假山,冯山山赶了上来,和阿黛一左一右扯着鄢辞的衣袖,问:“这这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异人,畸泡空间里的原住民,守护着灵器的人。”鄢辞放慢脚步,借着假山的阴影低声解释,“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科学界也没有定论,你就当他们是游戏里的NPC吧。” “那他说的‘荒丘’是什么?” 鄢辞觉得这词儿自己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便道:“不知道,总之从现在开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尽量不要大惊小怪,免得触发意外事件。” 冯山山和阿黛同频点头,发现鄢辞被他们俩扯得都有点顺拐了,又同时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阿黛抽了抽鼻子,窃窃道:“这花园里好香啊,什么花儿开得这么香?” 清幽的风徐徐吹拂,花园里飘荡着馥郁的香气,鄢辞嗅了嗅,摇头道:“这不是花香,是复合型的人工香,应该是用很多种香料调和而成的。”他刚才在桥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气味,当时以为是脂粉香,现在看来更像是某种精心勾兑的熏香或者焚香。 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座两层重阁,檐下的匾额上写着“浮馨”二字。那老者在台阶下停了脚步,道:“诸位贵客就在这里休息罢,等前边大礼一结束,主人便来相见。请、请!” 此刻他的脑袋终于不再是烟雾缭绕的鬼样子,而是形成了一张完整的人脸,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团团一副和气的福相,标准的管家模样。 众人随他走进浮馨阁,一楼是个宽阔的通间,用两道多宝格隔成三间,中间作为客厅,上首摆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下首是两排圈椅,间隔放着几个高脚圆几。 管家殷勤地招呼众人落座,虽然王司理年纪最大,他却将年纪最小的鄢辞让到了上首,并连连作揖:“怠慢,怠慢,请公子稍坐,差不多要子时了,吉时将至,容我去前头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今天的大礼真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呀!” 鄢辞颔首,他一再告罪,拄着乌木杖离开。侍女们出来上茶,将点心和瓜果摆在圆几上,之后退到了一侧多宝格后面的茶室里。 大厅终于安静了下来。 鄢辞问王司理:“王阿伯,您从前见过这样的异人吗?” “没有,我从没见过以烟化形的异人。”王司理摇头道,“不过每个畸泡情况不同,里头异人和他们守护的灵器也不一样,出现什么情况都是有可能的。” 顿了下,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大家要多加小心,这可是个S+级的任务,按世卫组织最新发布的数据,只有四分之三的猎手能全身而退。” 众人表情都是一沉,他们有七个人,也就是说按概率至少要死上一两个。 会是谁? 王司理眯眼窥视着众人的脸色,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又道:“也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个什么身份,不过就目前的线索来看,他这是要办喜事。那个管家说今晚‘纳征’,就是说夫家晚些会送聘礼来——那他应该是有个女儿。” 阿黛忽道:“会不会我们狩猎的目标就在聘礼里头?听说古代大户人家娶媳妇都要送很多奇珍异宝。” 冯山山一拍大腿:“有聘礼就有嫁妆,这家人住这么大的园子,一定很有钱,说不定会给女儿陪送点传家宝。” “是哦。”阿黛附和道,“聘礼还没送来,但嫁妆应该就在这府里,我们要不要去找找看?”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王司理。王司理眉间掠过一丝犹豫,正要开口,忽听鄢辞道:“倒是不用找。” 他站起身走到一侧多宝阁边,隔着镂空格架仔细看了看,道:“那应该就是这家小姐的嫁妆了。” 原来多宝阁隔开的两个空间,一边是茶室,一边是厢房,他正好坐在厢房这边,从格架的孔洞中就能望见里面的情况——地上整齐地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箱,刷着红漆,扎着红绸,箱盖上贴着大红的“囍”字。 多宝阁隔成的厢房其实是半开放式的,并没有门,但鄢辞没有贸然进去,而是走到另一边的格架边,往茶室里看了看。 那些灯笼烟化成的侍女静静坐在绣墩上,乍一看形态各异,活生生似的,仔细看身形却十分僵硬,尤其是面孔,原本清秀的五官仿佛被无形的手搅扰,不时泛起烟雾缭绕般的涟漪,眼鼻嘴巴扭曲飘忽。 “她们是不是进入了‘待机’状态?”冯山山观察了一会儿,压着嗓子道,“是不是因为那个管家出去了?” 鄢辞捡起圆几上一粒葡萄丢过去,紫色小球穿过一名侍女的脑袋,“啪”一声掉在地上。众侍女被这声音惊动,齐刷刷僵着脖子缓慢转头,往那葡萄呆呆看了会儿,又齐刷刷转回来,依原样定好。 那个脑袋被葡萄穿过的侍女脸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烟雾漩涡黑洞,但她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十分娴雅地端坐在那里。 “好像真的在‘待机’了?”鄢辞道,又问王司理:“王阿伯,趁现在管家和主人还没来,我们要不要打开那些嫁妆箱子看看?” 王司理自然赞同:“拆箱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弄乱了。”又对手下道,“曾钢,你在这边盯着点这些丫头,免得有什么其他触发机制我们处理不及。” 曾钢应了,王司理一转身,忽然意识到鄢辞这个小孩比先前表现出的要老练机敏——他刚才过来观察侍女的时候应该已经决定要开箱了,之所以询问自己,并不是拿不定主意,而是想借自己的口让曾钢留下来盯着那些侍女。 他不想让阿黛和冯山山落单,或者与他分开。 有点意思,王司理笑了笑,往另一侧的厢房走去。 这里的嫁妆箱子一共是十八个,打开以后里头多是些衣服绸缎、器皿摆件,并没有预想中的什么奇珍异宝。 “好像都不是值钱的东西啊?”冯山山有些失望,“嫁女儿连点金银财宝都不陪送吗?这家主人到底是有钱没钱?” 阿黛捧着个花瓶看了半天,说:“这看着也不像古董啊,就是个普通的瓷瓶……对哦,新嫁娘怎么可能连珠宝首饰都没有,会不会值钱的东西不在这儿?” 鄢辞身旁是一箱衣物,里面大都是新娘的袄裙,鲜妍的大红、桃粉和银红色,绣着精致的花样。最下面却压着一件紫白渐变色的长衣,非常素雅,衣摆绣着低调的卷纹。 “这是男装。”鄢辞小心地将那衣服抽出来,抖开,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众人发现那果真是一件男式外衣,但比寻常长衫要短很多,只在膝盖下十公分左右,衣领也不是管家和侍女那样的交领,而是挺括的高立领。 “这不是和你身上的衣服一样吗?”冯山山指着鄢辞身上的丧服,惊讶地道,“除了颜色不同,长短样式都差不多吧?” 那确实是一件山地男人的长衣,只不过鄢辞那件是丧服,所以是普通白棉布做的,绣的也是白线,这件则是真丝缎质地,从下到上染成紫白渐变,连绣花都是渐色,明显精致华丽得多。 “这是新娘给新郎做的女红吧?”阿黛道,“难道新郎是山地人?” 王司理若有所思地道:“鄢辞,那个管家称呼你‘荒丘来的贵客’,这个‘荒丘’是不是缟岚山的别称?” 阿黛抢答道:“不是,我从没听过荒丘这个名字。而且我也是本地人,那管家可从没理过我,他好像只这么叫阿辞。” 脑中一丝灵光闪过,鄢辞陡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荒丘二字,立刻从肩上取下布包:“等等!” 他打开布包,掏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小心翼翼从里面托出个天青色的小瓷坛。 瓷坛釉色细腻,在烛火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坛身绘着一圈图画,线条朴拙但极为生动——几个精神小伙模样的公狐狸抬着各种礼物,簇拥着一乘小花轿,轿中坐着个戴盖头的母狐狸,旁边还有两个戴着高帽的长胡子老狐狸在吹唢呐。 花轿前方是一个小山谷,谷口立着界碑,上面刻着两个篆书小字——荒丘。 5. 里·合欢篆EP03 5, “荒丘!”阿黛指着瓷坛上的字,惊讶地道,“这是《狐狸娶亲》,缟岚山一个古老的传说,原来故事里那些狐狸的老家就是‘荒丘’吗?” “《狐狸娶亲》?”冯山山摸了摸那瓷坛,发现手感温润细腻,赞道,“这瓷坛不错啊,极品寥州瓷,至少有二十年以上了,这画儿也是名家手笔……鄢辞这是你从老宅取的物件吗?要卖的话出给我吧!” “……”鄢辞雪白的小脸儿蓦地腾起一团黑气,难得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你是有什么大病吧?”阿黛叉腰斥道,“这是骨灰坛你看不出来吗?你自己没爹要买别人的爹回家供着吗?” “噗!”张大元忍不住喷笑出声。冯山山怒瞪他一眼,尴尬地对鄢辞道:“对对对不起,我真没看出来这是……鄢辞你不要生气,当我有眼无珠吧!” 鄢辞望天深呼吸,道:“算了,不知者不怪,我听说你们城里人都是用方盒子的。” 冯山山一再道歉:“实在对不起,我经常说话不过脑子,看见这坛子上的画儿有趣就……呵呵,我是说你审美挺别致的,给令尊准备的这个骨灰坛花样很……很有个性。” 鄢辞脸又是一黑,道:“是我阿爸生前给自己准备的,并不是我的审美。”看着骨灰坛上栩栩如生的一大堆狐狸精,尤其是那花轿里的母狐狸,翘着兰花指,顶着红盖头……他表情也不禁尴尬起来,艰难地解释道,“这大概就是中年人的迷思吧,我其实……不太懂。” “是哦。”说到中年男人的迷思以及亲爹审美之奇葩,冯山山深有共鸣,同情拍肩道,“代沟就是这样的,可毕竟是亲爹,咱们作儿子的也只能尊重祝福。” 鄢辞扒开他的手,不愿和他就亲爹的审美问题再深入探讨下去,对王司理道:“王阿伯,在我们老村西面大概两公里,有一个山洼,我们鄢氏的祖坟就在那里。小时候我阿爸带我去给阿妈扫墓,曾给我讲过关于那里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山洼是野狐修的聚居地,很多成了精的狐狸都住在那里,娶妻生子,还有修炼成了仙的。。” 王司理道:“那地方就叫‘荒丘’?” 鄢辞点头道:“应该是,这瓷坛是阿爸生前定做的,荒丘二字肯定也是他让写上去的。”将骨灰坛包好装回布包里,道,“所以那个管家叫我‘荒丘来的贵客’,会不会是因为我家祖坟所在的那个山洼,就是传说中野狐修聚居的荒丘?” “哇,我都没听说过这个。”阿黛插嘴道,敬畏地看着鄢辞,“阿辞,你们鄢氏不会是狐狸精的后代吧?” 鄢辞无语地斜她一眼:“你看我们像吗?” 阿黛“噗”地一笑,说:“鄢郎阿叔是不像啦,你还真有点……你长得太可爱啦!” 鄢辞有一张线条清隽的小脸儿,因为年纪小骨骼还没完全长开,下巴比成年男人要尖俏些,确实够得上“可爱”二字。不过他个子很高,穿着山地人的长衣显得肩平腿长,所以整体上还是英挺少年的模样。 大约任何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不喜欢被别人说“可爱”,鄢辞几乎是有些恼怒地瞪着她。阿黛捂嘴笑道:“你现在是长大了,可我满脑子还是你小时候的模样……好了我不说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鄢辞扭头不再理她,对王司理道:“假设我家祖坟所在的山洼就是所谓的‘荒丘’,而那个管家又一再称呼我为‘贵客’,加上这件可能属于新郎的衣服——是不是可以推测,这家的新郎就是来自于荒丘?” 王司理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想。” 阿黛附和道:“是哦,如果你是新郎的族人,那管家对你这么恭敬就说得通了。” 这算是他们进入畸泡空间以来找到的第一个重大线索了,虽然灵器暂时还没确定,但大家都稍微振奋了一点。 冯山山看着地上的嫁妆箱子,叹道:“所以这家人是要把女儿嫁给狐狸精吗?那新娘子也太惨了吧!” 张大元道:“可是这家人也不大正常啊,都烟雾缭绕跟鬼一样……这女鬼嫁给男狐狸,也说不上谁能吓死谁,算门当户对吧?” 众人想了想,发现他说的对。 反正畸泡世界就是这么诡谲,作为闯入者他们只能接受现有的设定。 “说起来,为什么是子时纳征?”王司理忽道,“那管家说的是子时没错吧?你们缟岚山有这样的风俗吗?” 鄢辞摇头道:“没有,我们一般是上午纳征,黄昏举行婚礼。山地人太阳落山后很少举行大型典礼,除非是一些特殊的祭祀,但那也要神婆提前占卜时辰的。” 王司理若有所思,眼珠转了两圈,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叫大家将嫁妆收拾起来:“能量探针没反应,看来这些箱子里并没有灵器,赶快给它恢复原样吧,一会儿管家回来,最好别让他看出我们动过这里的东西。” 开箱之前大家都特意记过箱子里东西的摆放顺序,所以收拾起来并不难,很快就整理妥当了。 回到客厅,阿黛望了望外头的天色,问:“现在几点了?离子时还有多久?” 冯山山看了看智能表,发现时间指针静止在坠崖的那一刻,看来王司理说的是真的,这里的时间有着独立的流速,和外界不会叠加:“我的表停了,不知道具体几点,不过管家走的时候说吉时快到了,那现在应该是接近午夜的时间了吧?” 王司理环视四周,走到八仙桌右侧一个木箱旁边。那箱子挺大,结构很复杂,里面不时有滴水声传来。他从里面拿起一把尺,读了读上面的刻度,道:“子时刚过。” 原来那是一座古人用来计时的滴漏。 “那送礼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吧?”鄢辞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往前院的方向望,“怎么听不到一点响动?”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雪亮的闪电,倏忽消失,在天际留下一片浅紫色的辉光,仿佛拂晓的朝霞。 “那是什么?”阿黛跟在他身后,奇道,“闪电吗?要下雨了?怎么没听到雷声?” 一声长啸,悠远而尖利,像狼嗥,但更为凄清。紧接着,闪电掠过的地方腾起赤红的光焰,伴随着响起时轻时重的雷电之声! “出什么事了?”所有人都赶了过来,王司理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光焰,道:“不好,好像是着火了!” 然而前院的方向并没有一丝人声传来,也没有燃烧的声音,鄢辞侧耳静听,摇头道:“不是……至少不是这座院子着火,否则一定会有人张罗救火的……看,那边颜色变了!” 天际的光越来越亮,噼啪之声也越来越急,很快那光焰便由赤红色变成蓝紫色,中心甚至是炽白色。就像点燃的煤气灶,越是靠近焰心,火的温度就越高,颜色也越浅越亮。 又是一声长嗥,这次声音短了许多,也低沉许多,尾音婉转,如野兽濒死时绝望的长吟,而后逐渐消失在暗夜中。 光焰陡然低了下去,颜色也越来越暗淡,不一会儿便如雾气般消散殆尽。 “这不是火,火烧这么久会有烟气和焦糊味。”鄢辞抽了抽鼻子,道,“你们闻到没有,好烈的香气!” 夜风送来浓郁的甜香,好像无数香料瓶子被同时打破,里头的香料一股脑地混在一起,弥散出一种复杂浓烈、香得发臭的气味。 冯山山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呕了:“什么香,这这这是臭味吧?!” 阿黛捂着鼻子退进了厅里。鄢辞嗅了几下,想分辨出这是什么东西,谁知那气味排山倒海迎面而来,熏得他眼睛都有些发疼。 几人不约而同避进了大厅,过了很久才感觉那香气逐渐淡了下去,变成郁郁的闷香。 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熟悉的身影摇摇摆摆走了进来,管家拄着乌木杖,提着羊角灯,满脸喜气洋洋的笑容:“久等啦,刚才实在是热闹得紧,两亲家一说起话就亲热得停不下来……这是我家主人雾隐公。”侧身让出身后一人,道:“老爷,这几位就是今晚专程来贺喜的客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瘦的老者,五旬上下,穿着一身赭色长袍,外面却罩着件水田格的纱衣,器宇轩昂像个员外,仙风道骨又像个道士,不伦不类中透着点我行我素。 “家中今日有些忙乱,怠慢了诸位,失礼失礼。”雾隐公拱了拱手,清癯的面容带着喜色,但眉宇间凝着深深的川字纹,不知道心里有多少愁绪,这么大喜的日子也舒展不开,“所幸前头的事都处理妥当,远客也都安顿好了。”又对那管家道:“管家,叫他们把征礼抬进来罢。” 一群小厮鱼贯而入,将许多大红箱子抬进来摆在客厅正中,而后退了下去。管家对着册子清点了一遍,对雾隐公道:“亲家的礼数很是周全,临时还添了彩头,小姐真是好福气!夫人这些天心里不痛快,等看到这些征礼应该就能放心啦!” 雾隐公叹道:“吾儿纯孝,只是夫人自小疼惜,难免不舍她远嫁……女乙,你和女庚去请夫人罢,征礼总是要请她过目的。” “是。”两个侍女恭敬应了,施施然离开。 6. 里·合欢篆EP04 6, 管家叫人换了热茶,又拿了些新鲜的果饼请大家享用,说是亲家送来的聘饼。 “请,请。”雾隐公示意众人就坐。 鄢辞刻意坐在与他相邻的圈椅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从雾隐公刚刚进来,他就发现这人和庄园里其他诸人不太一样。 之前出现的管家、侍女,包括抬彩礼的小厮,乍一看都是人模人样,但不经意间肢体总会流露出僵直感,脸上的表情也是游离恍惚的,有的时候局部还会飘出烟漩来。 他们的名字也十分随意,管家就叫管家,侍女从甲乙丙丁排到戊己庚辛,小厮则干脆没有名字。 但雾隐公是不同的,他给人的感觉很“实”,无论身体、五官还是神态都非常地“实”。尤其是脸上的细节,能看出暗淡的血色从衰老的皮肤下透出来,肌肉的走向浑然天成。 鄢辞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青烟化成的傀儡,而是真人,说不定就是这个虚幻世界的构建者,这些“烟人”的造物主。 那么这个畸泡空间所蕴含的灵器,会不会就是由他在守护呢? 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个消瘦枯黄的妇人走了进来。 “老爷,夫人到啦。”女乙笑着禀报,“听说亲家额外添了大礼,夫人很是欢喜,刚刚吃了半碗燕窝粥呢!” 雾隐公愁苦肃穆的脸上略显出一点笑意,道:“那就好,那就好,蘅娘,快坐罢。” 侍女将夫人扶到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又奉上聘饼和果干:“夫人,这是亲家刚才送来的征礼,您略尝尝罢。” 一群丫头围着她侍奉,雾隐公微笑着频频点头,十分关心的样子,然而坐在旁边的鄢辞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位夫人看上去也很“实”,比雾隐公还要“实”,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实心的雕像,笨重,僵直,毫无生气。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没有一丝弧度,仿佛由两个标准的直角构成,脸则呈现出一种彩绘塑像般的质感,在明亮的烛火照耀之下,几乎要透出底下泥胎的暗色来。 侍女将糕饼喂到她嘴边,她便咀嚼,给她茶水,她便吞咽,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丝与雾隐公相似的愁苦之色。 但那愁苦就像是用笔画上去的,浮在她木然蜡黄的面孔上,底下遮盖着某些无法示人的空白。 从她进来的那一刻,鄢辞便嗅到了熟悉的香气,那种漂浮在整个庄园里的脂粉香。虽然这个味道自始至终一直存在,但她进来后明显浓郁起来,而且离她越近,就越是明显。 “这些都是荒丘送来的征礼。”雾隐公对夫人说,表情仍是严肃的,但声音很柔和,“你身子不好,纳征的时候没有出来观礼,我便叫人把东西都抬过来了,你过过目,也放心一些。” “今天的纳征礼可是热闹得紧呢!”管家喜气洋洋地说着,将那些木箱子一一打开,“这是亲家送来的衣料、瓷器和珠宝,都是市面上看不到的好东西。尤其这套寥州瓷的茶具,据说是姑爷亲去定做的,又喜庆,又雅致!” 那是一套天青色的细瓷茶具,零零总总有二三十件,茶壶和茶杯上都绘着精致的卷纹图腾,茶海则是一块整木雕刻的山水图,左下角卧着一只体态优美的狐狸,右上角伸展出一棵枝叶葳蕤的合欢树,绒绒的花球如春雪飘落,极为灵动清雅。 鄢辞只觉得那卷纹图腾十分眼熟,依稀与嫁妆箱子里长衣上的花纹是一样的,乍看像是云纹,细看却更像是长着很多尾巴的狐狸。 果然这是狐狸精送来的聘礼吗? 一切与他之前的推测都对上了,鄢辞却总觉哪里不对,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细节。 那管家打开了最后一口箱子:“这一箱是临时添的,听说您身体欠安,亲家特意送了一箱贵重药材——百年的老山参,成形的何首乌,瞧瞧这灵芝,都有我脑袋大了!” 雾隐公殷切地看向夫人。夫人僵硬地微笑,嘴角显出两道深深的木偶纹,声音平平地说:“好,好。”随着嘴巴嚅动,里面的糕饼便零碎地掉落下来。女乙见怪不怪,脸上的笑都没变,用手帕掸开了,还给她又喂了一块。 鄢辞发现这个夫人只有一处地方看上去是活的,那就是她浑浊的眼睛,因为从管家开箱她就一直在努力转动眼珠,查看里头的东西。 但她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脖子,有那么一瞬眼珠都快要转出眼眶了,她整个上半身还是直直的,一丝角度也没有移动。 “亲家真是有心了。”雾隐公感叹,又对夫人柔声道,“蘅娘,这下你应该放心了罢?这门亲事虽说是远嫁,但孩子嫁过去是不会受委屈的。再说百善孝为先,为了你的身子能早日康健,远嫁荒丘又算得了什么?作子女的,自然是德行孝道最为重要,若是连父母的话都不听,那与走兽有何分别?” 夫人嘴角的纹路耷拉下来,枯黄的脸上最为清浅的一丝表情也消失了,只木然咀嚼着嘴里的糕饼,可惜咽喉总也不动,不断有渣滓从嘴角掉落下来。 “吾儿纯孝,自然不是那忤逆凉薄之辈,这次嫁去荒丘也是她愿意的。”雾隐公将她的右手拉过来,合掌轻拍,“你莫要伤心了,不要辜负了孩子的孝心。她将来会好的,你也会好的……你放心罢,我这一家之主总会护着你们的。” 蘅娘一动不动,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良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鄢辞似乎在她那浑浊麻木的双眼中看到一些水珠般晶亮的东西。 更漏轻响,雾隐公道:“快丑时了,夫人今日不可再劳累,女辛,好生伺候她就寝罢。” 侍女们恭敬应是,将夫人从太师椅上扶起来,细心地替她整理了衣裙上的褶皱,簇拥着她离开了。雾隐公对这个妻子感情颇深,直送到门外,看着她僵木的身影走远了,才对鄢辞道:“贵客今日辛苦了,时辰已晚,请早些休息罢。” 又问管家:“客房都安排好了没有?” 管家道:“都拾掇妥啦,我这就带他们去安置。” “甚好。”雾隐公满意捋须,向众人团团一揖,飘然离去。 大厅的灯光陡然暗了下来,管家的脸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飘忽:“诸位请随我来,客房就在楼上。” 众人跟他上了二楼,楼梯连着一道宽阔的走廊,一侧是镂空的护栏,另一侧是三间客房,比楼下的厅堂略小一点。 “公子请早点歇息,小人告退了。”管家笑眯眯地对鄢辞道,“稍后女乙和女庚会来值夜,就在楼下茶室。” 鄢辞客气道谢,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面目在羊角灯的微光里青烟缭绕:“这园子花树多,水汽大,过了丑时阴气可重得很,公子八字娇贵,怕是有些压不住,最好不要胡乱走动哟。” 鄢辞眯了眯眼,淡淡道:“多谢提醒。” “好说,好说。”管家鬼黢黢一笑,转身下楼,如一缕青烟消散在转角的阴影里。 “滴——”左腕忽然震了一下,鄢辞抬手一看,是自己的学生手表提示有新消息。 因为学校不允许带智能手机,所以大多数同学都买了这种学生表,除了简单的接打电话和收发信息功能,还有内嵌的短波模块,无需手机网络,就可以通过短波在一定距离内互相交流。 鄢辞打开信息提示,内容只有三个字【你在哪?】,发件人:【阿爸】。信道是鄢郎生前的手机,通过专门的短波转换器发送。 见鬼了? 鄢辞怔了一下,随即猜测这大概是网络滞后,导致阿爸生前发给自己信息今天才收到。再或者就是同学的恶作剧——班里的男生沙雕太多了,个个都想给别人当爹。 他没多想,关了消息界面,推开楼梯边第一个房门,对阿黛道:“阿姐,你和我住一间吧。” “等等!”冯山山却拦在门口:“她一个女孩子,跟你住一间不太合适吧?” 阿黛怒道:“你有病吧?我们一起长大的好不好,小时候还睡一张床呢!” “现在又不是小时候。”冯山山理直气壮地道,“亲姐弟大了还要避嫌呢,他个儿都和我一般高了!” 阿黛叉腰道:“这里就我一个女的,难道我要一个人待着吗?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不不不。”冯山山道,“我不是要拆散你们,而是要加入你们,我们三个人住一起多好?又热闹,又安全,还清白!” “我们本来就很清白!”阿黛愤怒挥拳。 鄢辞隔开他们俩,道:“别吵了,你要住就住吧。”他知道冯山山是被王司理仨人给整害怕了,现在恨不得粘在他们俩中间。 “等下。”张大元弱弱道,“山山,你跟他们住,那我怎么办?” “你听王司理的。”冯山山拍拍他肩膀,凑近他耳边小声道,“不管跟他们谁住,机警一点,有什么发现立刻通知我,明白?” 张大元苦着脸,但想想他这么安排也有道理,只得委委屈屈答应了:“行吧,那你有什么事叫我,我就住中间这个房间。” 冯山山比了个“OK”,跟着鄢辞进了屋。 阿黛怒目瞪着他,道:“神经病,你离我远点,去窗户那边睡好了,万一半夜有鬼飘进来,第一个掐死你!” 冯山山只要能粘着鄢辞,对其他小事一概不计较,自觉睡到窗边的胡床上。 阿黛选了挂着床帐的月洞床,爬上去放下纱帐,又探出头道:“还有,阿辞明明比你高,哼!” 冯山山翻个白眼,身高是男人一生的执念,女孩子懂个屁……话说他一个高中生长那么高干什么?都有一米八了吧? 真烦人! 7. 里·合欢篆EP05 7, 寅丑之交,万籁俱寂。 外面起了薄雾,月光隔着雾气笼罩下来,显出清冷的靛色,整座庄园仿佛沉浸在水底。 鄢辞扶着护栏俯瞰四周,只见葳蕤的花木,粼粼的浅塘。浮馨阁西面是一座小小的跨院,堂屋里隐约闪烁着一豆灯光,之前那位叫“蘅娘”的夫人,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再往西,雾气便浓重起来,月色也更暗淡了,天与地隐没在一片灰黑之中。在明与暗的边缘,隐约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楼,但里头没有任何光线透出来,宛如一个黑黢黢的剪影。 另一个方向,浮馨阁以东,是一片比较大型的建筑,有着重重粉墙和连绵的屋脊,但被假山和花树挡住了,无法看清全貌,只看到一座三四层高的楼阁耸立其间,孤塔似的,里面灯火辉煌。 该往哪个方向探查?鄢辞有些拿不定主意。 虽然管家已经警告过他,但他并不打算按对方说的做——畸泡任务从来不是一个听NPC的话就能赢的游戏,它们往往只是提供线索的工具,如何甄别和运用这些线索,才是猎手的任务。 王司理三人居心叵测,这种时候坐等他们带飞,无异于主动垫背,作为意外闯入者,他和阿黛到时候恐怕比冯山山这个金主的下场还要惨。 忽然,左腕的手表震了一下,他居然又收到了一条短波讯息。 【阿爸:你就骑着这辆破单车爬上了缟岚山?】 “?”这回鄢辞是真的惊讶了——这人不是他的同学,也不是他的阿爸,因为他昨天早上为了省钱没雇车,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回了缟岚山老宅,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手表又是一震,【阿爸:去坟地了吗?】。 这人还知道他要去坟地! 不管他是谁,鄢辞直觉这人和阿爸有着重要的关系,立刻回复:【辞:你是谁?】 点击发送,手表震了下,跳出个感叹号,发不出去。 【辞:我在泡里。】感叹号,还是发不出去。 一道闪电劈过脑海,鄢辞忽然明白为什么他能够收到这些短波讯息,但发不出去了——有人在他进入畸泡空间之后不久,到老宅去找过他,而且看见了他停在院子里的破单车! 那人手里应该有阿爸的手机,在找不到他的情况下,就用手机里的短波转换器给他发了消息! 因为真实世界和畸泡世界通过能量喘振点联通时,会有短暂的空间重合,所以那个人当时发的消息现在被他的学生表接收了,他们等于是在两个维度空间里短暂地达成了交流! 但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他身处畸泡世界已经好几个小时,所以无法向现实世界发送任何信息。 但也许对方还会发送过来! 鄢辞焦灼地等待着,期盼对方能够猜到自己的去向——这个人手里有阿爸的手机,知道老宅的位置,应该是阿爸非常信任的人。 阿爸是向导,这个人就算不是猎手,也懂得很多关于狩猎的事! 果然,不过半分钟,信息又来了【阿爸:你在泡里。】 不是问号,是句号。 他猜到了!鄢辞心脏狂跳,不知道对方接下来会怎么做。 【阿爸:下条信息,闭上眼睛看。】新的讯息马上来了。 问题是,这句话什么意思啊?鄢辞怀疑对方是着急写错了,等了十秒,又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打开,全是乱码,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甚至不知道学生表还能打出这么多奇怪的字符来。 又等了足有两分钟,却再也没有信息发来了。 怎么办?鄢辞看着学生表,决定按对方说的试试,于是闭上了眼睛。 眼帘合拢的一瞬,他整个人忽然晕了一下,漆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对金色的瞳孔。 那瞳孔眨了两下,渐渐虚化消失,然后,讯息里那些奇怪的字符如电影结尾的演员表一般,在他视野中缓缓滚动,明明他一个也不认识,心里却像是有个声音在读它,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别怕】 【有我在】 鄢辞蓦然睁眼,一切都消失了,四周寂静一片,薄雾氤氲,只听到不知名的蛐蛐儿在树丛中低声鸣叫。 他抬起手腕,那个写满了奇怪字符的讯息还在,但他仍然一个字都看不懂。 到底发生了什么? 鄢辞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脑子里像是有个残留的回声,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对他说——别怕,有我。 这个人,到底是谁? 忽然,一道黑影从浮馨阁东北角掠过,鄢辞倏然警觉过来,暂时放下这诡异的讯息,眯眼往那人影看去,确定那是曾氏兄弟中某一个的背影。 看来王司理的想法和他一样,也不打算听那管家的鬼话,要趁夜深人静去着庄园里探一探。 既然曾钢去了东面,那自己最好往西走。鄢辞定了定神,收敛情绪,关闭短波通讯界面,悄无声息地往楼下走去。 果然如管家所说,楼下有两个侍女在茶室里值夜,不过都处于“待机”状态,暂时没有被激活,于是他绕过茶室,从西面的角门出了浮馨阁。 外面雾气浓重,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土腥味。这种感觉鄢辞非常熟悉,缟岚山的夜晚一向如此,尤其是入夏以后,几乎每个晴朗的夜晚都会起雾。 每个山地男人,骨子里都刻着狩猎的直觉,即使迁居平地,接受高等的教育,他仍然喜欢这种在月光下蛰伏窥伺的感觉。 越是危险,内心就越是平静。 鄢辞沿着碎石小径往西走,脚步带起轻微的气流,若有若无的青烟从石缝和杂草中打着旋儿冒出来,又倏忽散去,融入漫漫夜色当中。 他似有所察,低头看时,却只感觉一丝凉意掠过脚踝,像是轻柔的夜风。 但起雾的时候是不会有风的……他心中浮起一丝警觉,稍微迟疑了一下,依旧往前走去。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越是接近目的地便越是清晰,片刻之后,鄢辞穿过一座灰扑扑的月洞门,一座小而洁净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夫人的住所意外地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院子里没有什么精致的花木,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树下有一口井,井栏十分陈旧,辘轳的把手已经磨损得非常光滑。 门边是两间倒座,应该是侍女的住所,对面则是三间正房。鄢辞放轻脚步走到东厢窗下,从微微掀起的窗扇缝隙里看去,只见一架陈旧的纺车,旁边支着绣架。隔着薄纱屏风应该是主人的绣床,床头点着灯,火光轻轻跳跃,将一个僵直的人影映在屏风的纱扇上。 那身影太有辨识度,两个标准的直角,如乐高积木一般严丝合缝地“嵌坐”在床上,一看就可以确定是那位名为“蘅娘”的夫人。 鄢辞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攥了攥发凉的手指,轻轻推开了房门。 沉闷的胭脂香扑面而来,烛火簌簌跳了几跳,稳定下来。鄢辞绕过屏风,被眼前诡异的一幕惊得浑身发冷——蘅娘端坐在月洞床的正中央,一身绯红色的交领礼服,颜色之鲜艳、式样之隆重,几乎让人怀疑是从女儿那里借来的嫁衣! 但那绝不是嫁衣,因为它前襟两侧用血红的丝线绣着两道极为诡异的符篆,符篆的字迹忽明忽暗,闪烁着不甚明显的光芒。腰部以下,八片华丽的裙幅如花瓣在床上铺开,和上衣一样,每一幅上都绣着符篆,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鄢辞不懂符咒,但看得出她身上的每一道符篆写法都不一样,不知道是有着不同的用途,还是组合起来形成了某种特殊的阵列。 蘅娘被禁锢在这符咒组成的绯衣里,双眼紧紧阖着,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月洞床边的烛火轻轻跳跃,在她粉墨绘彩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隐约透出下面青灰的泥胎色。 浓郁得仿佛要实体化一般的闷香,一波一波如浪潮般涌来,鄢辞竭力压抑反胃的感觉,逐渐发现那香气涌动的节奏和符咒闪烁的节奏是一样的,不知道是香气催动着符咒,还是符咒激发着香气。 定了定神,他往蘅娘走去,不过两步,又蓦地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有着些许“活气”的部位,暗褐色的眼珠在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吃力地转动着,缓慢,但充满了焦灼的意味。 “别——过——来——”她的喉咙僵硬地蠕动着,嘴巴翕张,发出嘶哑而短促的音节,“别——” 冰凉的气息从脚下蹿起,鄢辞一低头,瞥见脚下有黑影在扭动,一道道青烟从烛火的暗影中逸散而出,像吐着信子的蛇往他爬过来,但在中途又钻进了青砖的缝隙中,消失不见。 仿佛某种邪恶的警告。 “救——救——”蘅娘艰难地发音,嘴唇嚅动,嘴角显出深深的木偶纹,“救救——” 鄢辞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试探着问:“救你吗?你怎么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蘅娘努力地转动着眼珠,眼眶周围的肌肤抽搐痉挛,在眼角折叠出蛛网般的皱纹,“救——我的——孩子——” 鄢辞问:“你女儿?要嫁去荒丘的那个新娘?” 听到“新娘”二字,蘅娘僵直的身躯开始颤抖,仿佛内里正在迸发巨大的能量。她脸上的皱纹愈来愈多,愈来愈深,纵横交错,渐渐开始崩裂,如同皴开的墙皮,扑簌簌落下细密的粉屑! 血丝从皴裂处渗了出来,沿着她粉彩绘制般的脸滑落,将那上面密布的皱纹染成了血色的蛛网! “救救——她——”她近乎惨烈地呼号着,声音嘶哑而细弱,却像从灵魂深处迸发的一般震人心魄,“我的——孩子——” 大颗的泪珠从她几欲开裂的眼眶中滚落,与脸颊上的血丝混合,成为淡红色的血泪在脸上奔流,滴落在胸襟上。 “嗤——”地一声,血泪坠入符篆,火花闪过,蒸腾起一缕青烟,空气中立刻弥漫起甜腥的焦糊味。 “让我——去——”烟雾缭绕,将蘅娘诡异恐怖的脸遮得隐隐绰绰,她的声音也变得含混低沉,“杀——了——我!” 这一幕太过骇人,仿佛下一秒她僵硬的身体便会土崩瓦解,并从里面冲出一个可怕的怪物来。鄢辞想要退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然而脚下一凉,脚踝处像是被冰冷滑腻的绳索勒住,竟完全动弹不得! 蘅娘衣裙上的血色符咒陡然间精光大盛,浓郁的闷香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无数青烟从暗影中急速升腾,扭曲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状的漩涡。 漩涡中发出沉闷的嘶吼,一个青面獠牙,赤目怒张的怪物从中心冒了出来,肌肉贲张的手臂握着柄闪着电光的三齿叉,扬手狠狠往鄢辞投去! 鄢辞双脚被青烟紧紧缚住,寸步难行,情急之下一个倒仰,那叉子的尖端擦着他的鼻尖飞了出去,“铿——”一声扎在门外的井栏上。 “斥!”那青烟化成的怪物长啸一声,三齿叉嗡嗡震动,竟飞了回来。它伸手抓住叉柄,身体如同拉满的弓箭狠狠发力,再次往鄢辞胸口投去! 电光石火之间,几滴粉红色的水珠从月洞床的方向飞溅而出,落在鄢辞脚下。原本紧紧勒着他的青烟像是被火燎了的蛇,扭动抽搐,顷刻间缩回暗影当中。鄢辞感觉脚下一松,立刻闪电般倒掠出房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在夜雾中留下一道残影。 金石碰撞,火花四溅,三齿叉再次落空,扎在厚重的青砖地上。“咔喇喇——”一声巨响,院中那棵桂花树从中折断,树冠轰然倒下,洒下一地黄绿的落叶。鄢辞颀长的身体轻盈地纵起,月光下宛如某种不受重力束缚的精灵,踩着一枝幼细的树枝闪了两下,倒跃出数米,往月洞门外飞去! “吼!”怪兽左手一挥,粗壮的手指化作五道烟索飞向鄢辞,试图缠住他的脖颈。 鄢辞在半空中拧身闪避,耳畔忽觉惊风掠过,几道青绿色的流星从门外射入,袭向烟索。 鄢辞脚尖落地,无暇判断来人是谁,一手扯住那个冲进月洞门的身影,将对方往怀里一带,纵身斜斜飞出…… “锵——”三齿叉应声而至,重重扎入他刚才落地之处,直至没柄! “啊啊啊!”暗夜中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尖叫,鄢辞一松手,冯山山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所幸他惊惶之余还保留着一丝警觉,落地的瞬间右手一挥,甩出三枚青绿色的飞锥,挡开鄢辞背后追袭而来的烟索。 鄢辞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指尖绿焰一闪,飞出来的是三根尖尖的……笋。 熊猫基因吗?鄢辞脑海中非常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旋即想起冯山山说过自己是第三序列,植物进化者。 所以大概率就是单纯的笋……吧?他有点失望地想。 8. 里·合欢篆EP06 8, “啊啊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啊?!”冯山山一边向那怪物疯狂地射着笋锥,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鄢鄢鄢辞你来这儿干什么……快快快想办法出去啊啊啊!” 鄢辞轻盈地纵跃,避开怪物眼花缭乱的攻击,想要从月洞门里冲出去。但刚才被冯山山阻了一下,对方已经识破了他的意图,青烟缭绕的身躯将出路严严堵住,反而把他往堂屋的方向逼。 冯山山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甩出的飞锥也渐渐变小。鄢辞只觉得心脏越跳越快,冷汗不受控地从毛孔里渗出来…… 进化之力是有极限的,尤其对于进化等级比较低的人来说,冯山山显然是个摸鱼怪,满打满算才进化了两年,而他自己……他自己春天的时候才刚成年。 【闭上眼睛】 鄢辞呼吸一乱——他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不对,也不算是陌生,因为这声音他之前曾经听见过,就在他收到那个全是乱码的短波讯息之后! 【让我进来】 “?”鄢辞缓缓在脑海里打出一个问号。 【放松,不会很痛】 鄢辞:请问这是男人之间可以发生的对话吗? 【你懂得很多,但你最好别懂太多】 突如其来的剧痛,鄢辞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好像有一只手撕开了他的胸膛,就这样硬生生地把手指插|进了他的血肉里,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放松,让它跳】 你倒是自己来试试看! 【闭上眼睛,交给我】 鄢辞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要暴毙了,起码心脏是要爆了。但那个声音太平静,太笃定,太具支配性,他不由自主听从了它的命令,闭上眼睛,放松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个强大的力量挤压、收缩,逐渐变成了一颗飞星,从他的头顶飞了出去。 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的“视觉”就这样从生物意义的身体中剥离了出来,在另一个维度中俯瞰着自己。 他“看”到穿着丧服的少年站在纤细的桂枝上,仿佛一片即将坠落的枯叶。庭院里,冯山山左右支拙,在青砖地上狼狈不堪地翻滚着,勉力躲开烟索与三齿叉的攻击。 【进入它】 那声音对他说,随即,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来,将他漂浮在虚空中的意识推向那个青烟缭绕的怪物。 【睁眼】 鄢辞张开眼,发现自己看到的是那个怪物的视野。甚至他脑子里,也重叠了一部分怪物的思维。 “烟奴”,这是它的名字,它是被主人用某种术法凝聚而成的能量体,内心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杀死触发屋子里法阵的人。 它的视野里没有具体的世界,只有或深或浅的墨团,房屋、花树……一切都是平面的,毫无体积感。 但在这二维泼墨画般的世界里,却有着两个闪闪发光的三维物体——他和冯山山。 他们这样与众不同的形态,即为烟奴标明了他们就是触发了法阵的人,也就是它必须要杀死的目标! 【占据它,找弱点】 鄢辞在那声音强大的支配力之下,用尽全力占据烟奴的意识领地。 在主观感知当中,时间流速被轻微地拉慢,令他有那么一点点空隙能够探查领地主人的弱点。很快,他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盲点——烟奴无论怎么腾挪移动,始终小心地避让着一小片空间。 是那口井。 桂花树倾倒的树干横在井边,井栏断裂,旁边的辘轳支架塌了一半,缠在上面的水桶掉进了井里。 烟奴似乎很怕那口井,烟雾缭绕的身躯甚至不敢从井口上空飞过,好像里面藏着什么更加可怕的怪物,会随时伸出手来把它拽下去。 【乖,对了,去吧】 剧痛从左胸传来,鄢辞嘶声呼吸,蓦地抽身而出,意识轰然回归,撞回自己的身体。 短暂的晕眩,他腿一软从桂枝上坠了下来,正好摔在井口旁边。顾不得胸口的闷痛,他趁着视野还有最后一片清明,扑到井栏上抓住了辘轳绳子,双手飞快交替把井里的水桶提了上来。 刺鼻的甜腥味扑面而来,眼前半黑半明,但鄢辞还是看清了水桶里的东西——那不是水,而是浓稠的血! 或者说,那是一种类似于血的暗红色的液体,里面不知道混合了什么香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香。 香气弥散开的一瞬,烟奴青烟缭绕的身躯忽地顿住,放开被它用烟索吊在半空中的冯山山,惊恐地看向鄢辞。 “吼——”它像是瞧见了什么致命的毒物,庞大的身躯陡然收缩,缩得至少小了一半,拖着三齿叉往红光闪烁的屋子里仓皇退去。 鄢辞拎起水桶,毫不犹豫地将里头粘稠的污血泼了过去。 烟奴瞪大了双眼,赤红色的眼珠流露出彻骨的恐惧,被血水浸染的身体发出此起彼伏的“嗤嗤”声,随即腾起黑色的火焰,不过一瞬便整个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球呜咽呼号,缩进了蘅娘所在的屋子,房门“啪”一声紧紧闭拢。 里面仿佛刮起了龙卷风,伴随着红光和哔哔剥剥的声音,在暗夜里如同一个封闭起来的微型地狱,令人心惊胆战! 鄢辞丢下木桶,踉跄着将摔在地上的冯山山拉起来:“快!快走!” 冯山山惊魂未定,抓着他的胳膊直打颤:“我我我的天,那那那到底是什么?” “烟奴……别管了!”鄢辞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带我回浮馨阁,快!我眼睛马上要看不见了!” “啊?”冯山山吓了一跳,扶着他跑出月洞门,“你眼睛怎么了?被烟熏了吗?” 鄢辞感觉脚下的地面从青砖变成了碎石,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蘅娘所在的小跨院,眨了眨眼,发现视野已经非常暗淡,隐约只能看清一些花树的黑影。 “进化之力的反噬。”鄢辞握着冯山山的手腕不敢松开,不管内心多么坚定,他还是无法适应失明带来的恐惧,视野变黑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整个人都在眩晕下坠的感觉。 “哦哦。”冯山山小心地扶着他,问,“要持续多久?” “十几分钟吧。”鄢辞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次要持续多久,上一次他动用进化之力,让自己比猫科动物还要轻盈迅速,之后眼睛瞎了大概有一刻钟。 这次……这次他都灵魂出窍了,鬼知道要瞎多久,不过为了不吓着冯山山,还是往少了说吧。 “那就好。”冯山山果然相信了他。 “你呢?”鄢辞问,刚才冯山山一直在牵制烟奴,也费了不少劲,“你没有什么不适感吗?” 冯山山摇头,随即想到他看不见,又说:“没有,我没什么技能后摇。” “你的进化之力没有副作用?”鄢辞有些意外,大多数进化者使用异能后,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祛除负面效应。 “那倒不是。”提起这个冯山山稍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地道,“我使用飞锥以后三四个小时内,身体会产生大量酸性物质,然后代谢出一些含硫化合物。” “……”鄢辞非常认真地思索了会儿,问,“是芦笋酸吗?” “……你连这都知道?”冯山山诧异。 “我是理科生,高考专业科目选的是化学,考了满分。”鄢辞说,“所以你就只是尿黄吗?像吃多了芦笋那样?” “……”尴尬的沉默 “你真厉害。”真诚的赞美。 “……你说是就是吧。” 十分幸运,当两个人回到浮馨阁的时候,鄢辞发现自己的视力已经在缓慢恢复了,依稀能看清廊檐下的灯笼。 “等一等。”鄢辞在台阶下停步,视力的缺失让他的听觉变得敏感了一些,“是茶室……那些侍女‘醒’了!” 冯山山心中一凛,轻手轻脚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大厅内烛火亮了很多,茶室里好几个人影在忙乱。 “夫人的样子不大好呢。”是女辛的声音,“离鸡鸣没多长时间啦,须得准备很多昙灰,老爷急得很,你们快着点啊。” “知道了,我们两个这就过去。”女乙说,“夜值总要先做交接的,何况昨晚有事发生,须得上报给管家哩。” “这是自然。”女辛匆匆说,“那么我们先去‘燔石塔’里伺候夫人了。” 四个侍女鱼贯而出,提着羊角灯往东去了。鄢辞和冯山山躲在廊柱后面,等她们走远了才沿侧面的木梯回了楼上的客房。 “你们总算回来了!”阿黛守着一盏夜灯焦急地等待着,一见他们便惊跳起来,“阿辞,王司理那边好像出事了……你没事吧?眼睛怎么了?” 鄢辞摸索着坐下来,摇头道:“没事,再几分钟就能恢复。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走了之后我就没睡了。”阿黛道,“大概二十分钟前,我听见王司理敲了隔壁的门,好像把曾铁叫了过去。” 鄢辞点点头,她又指着冯山山道:“还有这个家伙,睡醒了非要跑出去找你,我拦不住。” 冯山山埋怨鄢辞:“就是,你出去怎么也不叫上我?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啊!” 鄢辞无言以对,他之所以单独行动,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足够轻足够快,不管发生什么都能第一时间逃逸。 不过对冯山山这种积极上进的态度他也无心苛责,便安抚地道:“需要的时候会和你商量的。” 冯山山欣慰拍肩:“这就对了!” 鄢辞捂着眼睛休息了会儿,问:“阿姐,隔壁门只响了一次?曾铁被叫走后回来没有?” 阿黛摇头。 “曾钢大概是出事了!”鄢辞皱眉道,“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去了东面……刚才那几个侍女也是往东去的。” 他想了想,起身:“我们去找王司理,今晚发生的事,他一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9. 里·合欢篆EP07 9, 鄢辞三人刚出房间,隔壁门也开了,张大元一脸紧张地探出头来:“咦,你们……山山我正要去找你,曾铁被王司理叫走了,这半天还没回来,我感觉不对劲啊!” 冯山山对他这迟钝的反射弧也是服气了:“知道了,我们正准备去找他,一起吧。” 王司理原本和曾钢一起住在第三间客房,但此刻房里却只有他和曾铁两人。 “曾钢一小时前离开这里,去了那边。”面对鄢辞的询问王司理倒是很坦诚,隔窗指了指往东的方向,“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联系我。” 鄢辞看向窗外,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光极为暗淡,浮馨阁东面那座高耸的塔楼却仍旧灯火通明。 “他去了那座高楼?”鄢辞问,“现在是完全失联了吗?” “是的。”王司理脸色凝重,道,“大约二十分钟前,他的例行信号中断了——我们每次分开的时候都会约定例行信号,每隔几分钟互相发送一次,以确定对方的安全。一旦信号中断,意味着生命受到了威胁。” 他抬起左腕的智能表,道:“在畸泡空间中,手机和网络是没有信号的,我们一般通过短波来互相联系,这块表有内嵌的短波通讯功能。曾钢手上也有一块。” 鄢辞点了点头,王司理顿了下,忽然问:“你刚才是不是也离开过这里?”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互相遮掩了,鄢辞坦然道:“是,我和曾钢是前后脚出的门,我看见他往东走,所以去了西面。” 王司理没想到他忽然就不装了,略一闪神,倒有些赞赏:“你胆子很大啊,孩子……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鄢辞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软皮本,用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弯弯扭扭的符号。 王司理脸色微变:“这个……你从哪里看到的?” “在一个女人的衣服上。“鄢辞回忆着蘅娘衣裙上的符篆,将几个不同的纹样一一画了出来,“王阿伯,你见过这种东西吗?它是做什么用的?” 王司理看了很久,花白的鬓角竟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来:“这是一种箓,应该……是召请箓。” “箓?”鄢辞从没听过这个词儿,“我以为是符篆什么的,我以前在神婆那里看见过类似的东西。” “篆和箓严格来讲是不一样的。”王司理道,“篆起源于上古时代,据说是瑶天诸神以云气凝结而成的天书,由巫觋抄录传播。箓,主要是道教与天神交流的凭证,用以祈祷、诅咒、请召等等,是人类意念的一种载体。” “所以这个东西,是有人想借助上神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某种意念?” 王司理表情阴沉:“不,这是邪箓。这个人召请的不是上神意志,而是自己长期豢养的精怪,或者是家仙。目的也不是祈福安宅,而是守护和镇压。” 他抬眼看着鄢辞,追问:“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这些箓在哪里?你有没有看见它镇压和守护的对象?” “它用红线绣在一件华丽的红色礼服上,穿着那件礼服的人你也见过。” “夫人?”王司理脱口而出,“是不是昨晚那个泥塑一样的女人,蘅娘?” 鄢辞点了点头。王司理丢下纸笔,喃喃道:“果然,果然是这样……” 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盯着王司理,等着他说出下面的话,但没人敢发出追问——他的脸色太难看了,仿佛面对着一个打不开的死结,连曾钢的失踪都没让他显出这样纠结为难的神色。 良久,鄢辞问:“王阿伯,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什么?” 王司理沉沉望着窗外,雾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尽,凌晨的天光在东方露出一丝暗淡的亮色,远处的高楼灯火似乎更加辉煌了,窗扇上人影瞳瞳,不知道在忙碌什么。 “那座楼很奇怪,你发现没有?它不是三层,也不是四层,而是三层半。” 鄢辞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没有雾气的遮挡,高楼显出清晰的轮廓,果然只有三层半——它最上面那层明显要矮上许多,即使算上拱顶,也只有下面几层的一半高。 “其实它不是楼,而是塔。”王司理说,“它里面不能住人,只能筑炉,筑丹炉,所以它叫做‘燔石塔’。” 冯山山“啊”了一声,忽道:“没错!刚才楼下那些丫鬟说过这个名字,她说她们要去燔石塔,我当时还纳闷,这儿哪有什么塔?” 王司理捡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燔石塔,是燔石道特有的一种丹塔。这是一个早已失传的道教旁门派系,只有一些文物典籍中有记载。据说上古时代一些修道之人因为肉身过于沉重,久久不能飞升,于是试图借助丹药烧制出的烟气来承载身体的重量,腾云驾雾去往仙界。” 鄢辞若有所思:“所以这座庄园里才到处都氤氲着烟气和香味。那这里的主人雾隐公,就是燔石道的修行者?” “我从昨晚就注意到了一些东西,但当时没能确定。”王司理道,“第一,管家说‘子时纳征’。你说过,缟岚山没有子时举行庆典的风俗,但燔石道的传统却是‘子时为尊’,不管是开炉起火、祈祷祭祀,最好都选在子时开始,鸡鸣结束。” 他竖起两根手指:“其次,雾隐公做俗家打扮,却穿着水田纱衣,戴着道簪,说明他是修道之人。后来,我又注意到那座高楼,但当时天太黑,雾气又重,我无法确定它是燔石塔,只觉得这里弥漫的香气不像是普通人家在焚香,更像是专业炼香师在长期炼制香药。所以寅时过后,天光最黑的时间,我让曾钢去那座高楼所在的院落观察一下,希望能发现一些线索。”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会儿,低声道:“结果他失联了,我在短波上呼叫了他几次,一直没收到回音。” “格”地一声,坐在阴影里的曾铁双手交握,骨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王司理对他摇了摇头,道:“铁仔,冷静点,时辰不对,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冒险。” 曾铁松开手,抱着双臂继续沉默。 王司理再次拿起软皮本细看,道:“这些不是普通的箓,应该是十道邪箓组成的‘箓阵’,一种非常复杂的旁门道术。雾隐公为什么要在妻子身上下这么重的咒术?” “话说,他那个夫人是真人吗?”冯山山插嘴道,“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是个泥塑的傀儡,和那些青烟化成的管家和侍女一样,都是雾隐公给自己制造的NPC而已。” “不,她绝不是傀儡。”王司理道,指着鄢辞所画的其中一个图样,“这张箓叫做‘束魂祝’,是专门用于束缚将死之人的魂魄,令十殿阎罗的使者无法将其带走。所以这个蘅娘肯定是真人,而且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她之所以呈现出泥塑一般的模样,可能是雾隐公为了巩固她的肉身,使用了其他邪术。” 烛火跳了两下,鄢辞蓦然想起夫人泣血般的嘶吼,道:“她对我说过几句话,大意是不要把她的女儿嫁去荒丘,还让我杀了她。” 王司理讶然:“她居然能跟你说话?雾隐公设下的箓阵里有专门的‘请召祝’,应该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仙在镇压和守护着他的妻子,一旦你接近她,就会触发诛杀机制。” “你是说‘烟奴’?”鄢辞问,“确实,在我进入蘅娘所在的屋子以后,它就冒出来开始攻击我,不过在这之前夫人好像清醒了那么一小会儿。” 王司理道:“她被这么厉害的箓阵压制,居然还能求救,内心一定有着极为强大的执念。” “母亲的执念,多来自于儿女。”鄢辞思索着道,“昨晚在楼下大厅里,雾隐公曾说,和荒丘联姻是为了夫人能够早日康健。但依我看,蘅娘并不愿意用女儿的幸福换取自己的性命——这大概就是她的执念吧?” “狐狸精会治病吗?我们缟岚山的传说里好像没提到过啊。”阿黛听了半天,疑惑地道,“雾隐公道法这么厉害都救不了妻子的命,荒丘的狐狸精居然可以?还要他拿自己的女儿来换?” “雾隐公已经够可怕的了,你们是没见他召唤出那个怪物。”冯山山至今心有余悸,“如果狐狸精比他还厉害,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那曾钢的失踪可能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几乎同时,房门响起剥啄之声,管家在门外谦恭地道:“诸位贵客,早餐已经备好了,请移步楼下用餐罢!”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王司理缓缓站起身来,道:“走,下去看看。” 几人一起下楼,只见几个侍女提着食篮鱼贯而入,在高脚几上摆下精致的餐点。 一共六份。 没有曾钢的那一份。 10. 里·合欢篆EP08 10, 七个人,六份早餐。 这几乎是在直白地通知他们,曾钢已经不存在了。 大厅的气氛骤然变得冰冷,食物的香气萦绕在空中,却无法勾起人的食欲,只让人胸口发堵。 就连之前差点被他杀害的阿黛,也不禁心中恻恻。 “请,请。”管家仍旧一脸谦恭的笑容,躬身一再邀请,“昨晚大家都累坏啦,今早主人特意吩咐早餐要备得丰盛些,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贵客们的口味。” 没人知道他说的“累坏了”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客气,还是暗示着某种冷酷的嘲讽。 静默,良久,王司理走过去,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管家十分欣慰的样子,殷勤地给他布筷、倒茶。又绕过他对鄢辞道:“公子您也坐呀,瞧,主人特特为您准备了合欢酥,说是荒丘的菜式,请您略尝尝罢!” 鄢辞身旁的高脚几上摆着一个梅花攒盒,中间一格果然装着一枚粉白色的面点,绒绒的很像是合欢花球,泛着清甜的香气,只是那香气不怎么像食物,更像是香灰。 “谢谢。”鄢辞将点心放回去,客气地道谢。 所幸那管家也没执意地劝他吃,十分欢喜地道:“应该的,应该的。您是荒丘来的贵客,总要用心招待的,主人说,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还请多多照拂呐。” “好说。”鄢辞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确认一下,“我们还有一个人呢?” “唔?”管家愣了愣,说,“不是都在这里吗?”他微笑着环视四周,将每个人都认真地看了一遍,最后停在鄢辞脸上,态度诚恳极了,“您问得是哪一个呢?” 他的面孔在晨光中有点轻微的虚化,笑容因此也显得有些失真,有那么一瞬甚至更像是一个傲慢的挑衅。 鄢辞记得很清楚,昨晚在拱桥边管家是数过人头的,不可能过了一夜就不记得了。 或者说,在他眼里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算人……吗? 鄢辞心底慢慢泛上寒意,甚至比昨晚被烟奴追杀时还要更重。 【不怕】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鄢辞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完全没觉得惊讶,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放着我来】 什么意思? 【这次不痛】 【但还是要放松】 鄢辞觉得上眼皮一热,闭上双眼,视野明光闪烁,一双熟悉的金色瞳孔一晃而过。 再睁开眼时,明明身体和神志还都属于自己,但哪里却像是不一样了,就好像他的灵魂忽然被某种力量加持,变得强大而沉着,毫无畏惧之心,连情绪都异常稳定。 他看着管家意味不明的笑脸,忽然嘴角上翘,也给了对方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哦,我们的人都在这里了是么?” 管家点头。他突兀地问道:“那你家夫人呢?她还好吗?” 管家的表情一僵,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嘴唇嚅动了好几次,才道:“呃,这……您知道的,她身子一直不大康健呢。” 鄢辞点点头,脖颈上的银项圈互相碰撞,发出极轻的泠泠之声,他的语气比那泠音还要冷冽:“怎么,是快死了吗?” “?”管家的表情忽然扭曲起来,嘴角抽搐形成一个细小的烟漩,好像这问题远远超出了他的思考极限,令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鄢辞继续微笑,双眼一瞬不瞬盯着他变形的老脸,酽茶色的眸子如同波澜不兴的深井,幽暗得看不清底,微微前倾的身体甚至显出些微的侵略性。 就这样对峙了足有半分钟,管家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像是某种屈服。 他苍老的面目终于恢复了正常,只是表情还有点僵木:“托您的福,昨晚夫人确实发作得厉害,差点救不回来哩!不过多亏诸位送来的大礼,现下主人正在想办法,到晚间大约就能安稳下来了。” “大礼?”鄢辞眯了眯眼,上眼皮两粒小痣轻轻一跳,嘴角依旧是上扬的,“什么大礼?” “自然是您几位送来的大礼呀。”管家的表情逐渐灵活起来,满脸感激地道,“主人说,很久没见着这么好的药基啦,甚是感谢公子的美意,果然荒丘狐修的手段是凡人不能比拟的呀。” “唔?是吗。”鄢辞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睛,眼角若隐若现一抹绯色,显出难以描述的戏谑与狡猾,“太客气啦,既然都是一家人,你家夫人身体欠安,我很该去看望看望。” “这……”管家嘴角抽搐,讪笑道,“夫人是内宅女眷,何况还卧病在床,不曾盛妆,公子您一个外男,实在是不大方便呐。” “哪里话,我才几岁?”鄢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们荒丘没有那些复杂的规矩,你们作人的怎么反而比我们作狐狸的还迂腐呢?我只不过是看望一下长辈,又不是要给你家主人戴绿帽,你怕什么?” “……” 非但是管家,在座所有人包括王司理在内,脸上都出现了难以言喻的见了鬼的表情——这孩子是疯了吗? 鄢辞……鄢辞现在已经进入了一种“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自己”的状态,外化表现就是破罐破摔。 他仍旧保持着不是主场胜似主场的王霸之气,对那一脸懵逼不知道如何回答的管家点了点手指:“去,问问你的主人,我在这儿等着。” 管家表情扭曲,欲言又止,终于在他“我不尴尬,谁尴尬谁倒霉”的凝视之下妥协了,道:“是。” 说罢,并未离开,只是拄着乌木杖退后两步,低下头仿佛入定了似的,整个人烟气弥漫,缭绕不休。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弥散的烟团逐渐凝聚,重又形成了一个精干圆滑的管家。他对鄢辞拱了拱手,道:“回禀公子,主人十分感念您的厚意,已经应允了。只是眼下他还在忙,稍后再派侍女来请您。” “使得。”鄢辞挑眉一笑,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那我就在这等着了。” 管家对他已经完全无语,匆忙鞠了个躬便拄着乌木杖走了,只是背影比来的时候明显多了几分沧桑。 鄢辞深呼吸,只觉心头一轻,那个硬撑着他灵魂的莫名之力悄然消失,脑海中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走了? 鄢辞眨眨眼,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有点轻微地发飘,抬头一看,忽然发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表情是三分震惊三分恐惧,以及四分茫然。 “阿、阿辞?”阿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没事吧?” 鄢辞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离自己两米以外,原本刚进来的时候是站在他身边的。 看来是被吓着了。 “没事。”鄢辞把二郎腿放下来,揉了揉脸,把邪魅狂狷的表情从自己朴实无邪的脸上抹掉,“我只是……我随便探探他的底,刺激一下他看能不能发现点破绽。” 阿黛踅过来,抚胸道:“吓我一跳,你怎么忽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冯山山也道:“我还以为你被鬼上身了,听说八字娇贵的人是比较容易被脏东西盯上……话说你八字到底有多娇啊?” “……”鄢辞不知道自己的八字娇不娇,只知道自己确实像是被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身了。 但这件事实在无法向他们两个人解释,他只能强行转换话题:“我觉得那个夫人可能是完成这次狩猎任务的关键人物,所以拿她刺探了一下那个管家。毕竟这个庄园里除了雾隐公,只有她一个真实的人,其他的应该都是所谓的家仙吧?” 最后一句他是问向王司理的,后者看着他的眼神有点沉,但还是答道:“你说的没错,畸泡空间之所以能够凝聚不散,漂浮在三维世界之外,就是因为其中某个关键的异人有着极为强大的精神力,因为某种执念无法消散。我们猎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对象,解除他的执念。而灵器,反而只是完成任务后可能得到的附加财富而已。“ “关键的异人?”冯山山问,“会是蘅娘夫人吗?” 王司理道:“不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众人沉默了会儿,王司理忽问鄢辞:“孩子,你先前跟你阿爸出来狩猎过?” 鄢辞道:“没,我一直在念书,乡下地方想考个好大学很难的,阿爸不许我分心。” “那就是天分了。”王司理叹道,“刚才,换了我也未必有你的胆量,人不服老真是不行哪。” 鄢辞知道他在怀疑自己,在想办法探自己的深浅,毕竟刚才那番发挥太超常了,和自己之前的表现大相径庭。 但他不打算多做解释,王司理这种人,城府深经历多,想事情就会不自觉地复杂化,自己越是表现得前后反差,就越能让对方心生敬畏。 虽然现在自己算是开了外挂,但在这种S+的狩猎任务里,让王司理有所忌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所以他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什么都没多说,让对方尽情地猜。 王司理:“……”你小子…… 11. 里·合欢篆EP09 11, 临近中午的时候,那个名叫女辛的侍女施施然而来,说是遵照雾隐公的吩咐,请贵客们去见夫人。 “久等啦!主人叫奴婢来接引诸位去主院哩。”她轻俏地说,“夫人昨夜身上不好,已经挪到那边去休养了。” 原来塔楼所在的那个院子便是这座庄园的主院,几人跟女辛出了浮馨阁,一路往东。鄢辞发现这里的白天和夜晚仿佛两个世界,正午的骄阳驱散了所有的诡谲阴郁,花园里姹紫嫣红,连夜里弥漫的那种脂粉香都变淡了。 看来王司理说得没错,雾隐公修得确实是燔石道,子时开炉,鸡鸣封炉,重要的修行都在夜晚。 很快主院便在眼前,女辛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道:“咱们到啦,请进来罢!” 这是一座非常古怪的宅院,不方不圆,南北不正,房屋很多,但盖得七零八落,大大小小没有一座是和旁边挨着的。 “果然是燔石塔。”王司理一看之下便笃定地道,“看,这些房子是按燔石道对六爻八卦的解读布局的,和正统道教完全不一样。” 鄢辞不懂道教,只看出这些屋子离得都不太远,连起来仿佛一个歪歪扭扭的不规则的圆,将一座三层半的塔楼围在正中。 那塔有十几米高,土木结构,辅以青色条石作为塔基。下层非常宽阔,往上层层收缩,至塔刹只有一人宽窄。 塔体外墙微有剥落,看上去已经经历了一些风霜,塔顶铺着青瓦,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塔松,泛着沉沉的墨绿。 “请,请!”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拄着乌木杖摇摇摆摆走进了燔石塔黑漆漆的门洞。 塔内很宽敞,窗户却很小,且开在很高的地方,一道道阳光从上面投下来,形成纤细的光柱,灰尘在其中轻盈地跳舞。 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打着无数抽屉格子,有点像中医馆的药橱,上面用某种古拙的文字标着名称。那文字介于甲骨文和篆书之间,鄢辞依稀认出几个——返魂金、蹑空藤、帝休……都是从没听说过的东西。 冷气漫过脚踝,鄢辞一低头,看见青烟从地面的青砖缝隙中丝丝凝聚,盘旋而起,化作一米来高的小人。 四五个小人相继出现,好奇地看向他们,有的背起竹篓,有的推起带轱辘的人字梯,而后互相配合着从高处的药橱抽屉里取出几块亮晶晶的东西,丢在背篓里。 “大家都很忙哩。”管家捻着胡须说,“荒丘的习俗,纳征三日内新娘就要过门啦,老爷疼惜女儿,总有备不完的东西。” 小人手脚极快,不一会儿便装了满满两个大背篓。一个顶着青帕的小人跑到楼梯下面,拉了下缠在扶手上的麻绳,清脆的铃声立刻从楼上传来,接着便是一个沉重的脚步声。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是个足有两米高的虬髯力士,青皮赤目,肌肉贲张的身体裹着件血污的罩衫,肩上扛着个脏兮兮的布口袋。 他一步一步像是要把楼梯踏断,连楼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伴随着无数灰尘掉落。 “咄!”青面力士将布袋子往地上一丢,又扛起小人送上的竹篓,返身拎回了楼上。小人们发出唧唧呱呱的嘈杂声,合力抬起那布口袋。几块白色硬物从里头掉了出来,铛啷啷滚到鄢辞脚下。 他退了一步,发现那是某种动物的腿骨碎块,不知道如何炮制过,泛着蓝色荧光。 顶着青帕的小人跑过来捡起那几块骨头,用衣摆兜着,摇摇晃晃爬上木梯,然后指挥下面的人将自己推到一处药橱,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鄢辞看见抽屉标签上写着三个字——“玉琼枝”。 “玉琼枝……那是什么?”鄢辞问王司理。 王司理脸色难看:“玉琼枝,也叫肉琼枝,是人的大腿骨。” 自古便有人肉入药的典故,算不得十分离奇,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所有人不免都想到了那个彻夜未归,被管家视为无物的人。 阿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管家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惶恐,仍旧一脸和气谦卑的笑容:“药奴们都在忙哩,咱们就不要打扰他们干活儿啦,耽误了晚间升炉,主人可要责罚呐。” 小人们都流露出恐惧的表情,纷纷点头,又忙忙碌碌整理起药橱来,看来非常惧怕雾隐公。 “请,请。”管家佝偻着身子往楼上走去,“上头便是力士的地盘啦,这些天主人派的活儿有些重,他一劳累脾气就不太好,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二楼是一个类似工坊的空间,面积比一楼小一圈,照旧是顶上开着几扇高窗,光线略显昏暗。 工坊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玛瑙研钵,有两三个浴缸那么大,里面盛着暗褐色的糊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泛着刺鼻的腥香气。 屋顶上吊垂着一组简单的齿轮锁链装置,连着个巨大的玛瑙杵,那个穿着血污罩袍的力士绞动轮|盘,那玛瑙杵便被铁链和齿轮带动,一下一下锤着研钵里的糊状物。 物料四溅,杵子与研钵碰撞,发出铿锵的金石之响。管家叹道:“锤药可是个力气活儿啊,力士从前天夜里锤到现在,配料还没弄全哩,偏偏夫人昨夜恶化了,老爷又让他烧了好多昙灰。”视线扫过屋子一角,惊喜地道,“哎呀呀,香引已经培起来了,天可怜见!只要是为了夫人,老爷他真是一刻都等不得呢。” “啊!”阿黛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像是被电打了一样跳了起来,“啊!那、那是曾……” 众人随她看去,只见屋角的木架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陶盆,里面盛满了红褐色的砂质细颗粒,有点像是染色的土壤。一个球状物半埋在“土壤”里,只露出三分之一,泛着幽蓝的荧光。 不,那不是普通的球体,而是一颗人头,一颗半腐烂的人头。 人头鼻子以下都埋在土里,露出两个鸡蛋大的黑洞洞的眼眶,其中一个已经烂光了,露着白森森的骨头,另一个只烂了一半,包裹着一些黑红的碎肉,几根将断未断的筋膜缠绕其中,挂着一粒浑浊的眼球。 虽然已经烂得七七八八,大半还埋在土里,但只要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那是曾钢的头颅。 “操!”曾铁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喝,想要冲过去,被王司理一把摁住。 阿黛整个身子直往下出溜,鄢辞将她扶住,道:“别看!” 阿黛发出一声呜咽,靠在他肩头瑟瑟发抖。 冯山山也是心肝脾肺肾一起哆嗦,非常想也找个地方靠一靠,在鄢辞和张大元之间犹豫了半天,选择了自己挺着。 “真是上好的药基啊,公子您瞧。”管家指着那陶盆中的人头,一脸感激地道,“多谢您送来的厚礼,这株‘浮生如何’是老爷为夫人培植的香引,已经种了几年了,怎么问都不开,现在总算找到合适的药基,要开了!” 腐烂的人头上长着一株细小的植物,有两片叶子和一个花蕾。叶子呈圆形,小而厚,像墨绿色的硬币。花蕾则晶莹剔透、娇艳欲滴,仿佛用上好的芙蓉玉雕成,顶端张开了一点小小的缝隙,似开未开。 它的植株构成很简单,根系却极庞杂,蛛网一般附着在曾钢的人头上,有些甚至穿透了坚硬的颅骨,如垂丝一般延伸进下头的泥土当中。 一束金橙色的阳光从高窗内投进来,照在木架上。极致的娇美与极致的丑陋就这样集中在一个粗糙的陶盆里,形成无法形容的视觉张力,令人头皮发麻,心尖悸动。 “叮——”一声轻响,众人悚然一惊,只见对面立着一座日晷,指针的影子划过“午”的刻度,带动机扩敲击铜铃,发出清脆的报时声。 力士停止锤击,疲惫地喘着粗气。管家走到陶盆前,充满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花蕾,抑扬顿挫地问道:“浮——生——如——何?” 娇嫩的花蕾似乎轻颤了一下,顶端的缝隙稍微变大了一点点。 “又开了一些呢,如此问到子时,应该就能盛开了!”管家欣喜地道,“有‘浮生如何’作为作香引,老爷为夫人合的涅槃香定能成功!等小姐嫁到荒丘,狐修大人施展秘术,夫人就能彻底地起死回生了!” 老头说着说着情绪来了,竟潸然泪下:“老爷他呀,真是世间最有情有义的男子啊!” “……”鄢辞看着老泪纵横的管家,脑海中浮现出战战兢兢的小人,过劳工作的力士,泥塑僵化的夫人…… 雾隐公修道怎么样他不知道,人事管理方面一定是个PUA的高手。 里·合欢篆EP10 12, 娇嫩的小花摇曳颤动,在灿金色的光柱中如同天堂的精灵,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它下面的人头上。 “他是怎么死的?”顿了片刻,王司理强压情绪,问那管家,“那个我们送来的……药基。” “死?没有死啊。”管家谦恭地说,带着诚挚的笑容,“万物生灵,循环不熄,他只不过从一种形态变成另一种形态而已,哪里有绝对的生死呢?看,他现在多么平静,多么美啊!” 骷髅上的小花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舒展着叶片,发出轻颤。底下的人头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黑黢黢的眼眶里悬垂的眼球居然轻轻转动了一下。 “瞧,他很满足呢。”管家真诚地说,“左右他的身体也坏掉了,不如把头斩下来,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还能以另一种状态活下去。” “……”这是什么恐怖的理由? 曾铁咬着后槽牙问:“他的身体呢?” 管家看向那力士,后者口中嘀咕了一句什么,重新绞动轮|盘,将玛瑙研钵重重锤了两下。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了,众人都是脸色发白,曾铁更是咬碎了牙。 “放心,是主人亲自动得手呢。”管家体贴地安慰他,“他老人家本是修道之人,慈悲心肠从不杀生,但是被燔火点燃的身体是那样地痛不欲生,实在让人于心不忍,他才勉为其难做了个了结。” 管家摇头感叹,语气充满崇敬与赞美:“老爷心善,见不得凡人受苦啊。” 曾铁脸色铁青,其余众人也是表情难看。但管家完全无视了他们,拄着拐杖径自往上层走去:“请,请!” “先上去看看。”王司理按了按曾铁的肩膀,低声道。 燔石塔三层的面积比下面一层又要小上一些,但布置明显精致了很多,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边摆着一组大型的工作台,后面是多宝阁式样的置物架,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每一个看着都价值不菲。 “老爷,贵客们到啦!”管家恭敬道。 对面窗下,雾隐公高大的身躯笼罩在阳光当中,身上的水田纱衣映出五彩光芒,宛如仙人一般。不过他的脸色却不大好,眉间的川字纹比昨晚更深了。 他拱了拱手,道:“内子身体不适,有劳诸位看望,多谢,多谢。” 他身后是一张矮塌,一个泥塑般僵硬的女人坐在上面,正是那位名为蘅娘的夫人。她仍旧穿着昨晚那件赤红的华服,脸上布满细细的皲裂,裂缝里粉红色的血泪已经干涸,颜色变得很淡,如细密的蛛网隐约若现。 阳光洒在她脸上、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辉光。鄢辞发现她其实长得很美,端庄而优雅,甚至透着神佛特有的神性。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像一个蹩脚的工匠,用不入流的手法捏塑了一尊慈悲庄严的女神,让人一时间说不清是该恐惧,还是该膜拜。 那个叫做女庚的侍女正在她身旁忙碌,用木勺从一个玛瑙盒子里舀出极细的白色粉末,以两三种液体和凝胶混合搅匀,又用类似面膜棒的刮刀挑起,细细抹在夫人脸上。 她仿佛已经非常熟练了,手法轻快而细致,将蘅娘嘴角一处皲裂修补找平,宛如在对待什么珍贵的艺术品。 鄢辞注意到那玛瑙盒子上写着“昙灰”二字,应该就是之前管家口中力士连夜烧制的香药。 先前王司理曾说,雾隐公用“束魂祝”禁锢了蘅娘的灵魂,又用术法巩固了她的肉身,看来后者所用的媒介就是这个“昙灰”了。 那么蘅娘到底为什么快要死了?是病了吗?鄢辞看着她僵木盘坐的身躯,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那个声音能帮他“进入”蘅娘的身体,占据她的意识领地,就像对烟奴那样,那很多谜团不是就能迎刃而解了吗? 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得到回应,看来那声音不是时刻都在待命的,可能有其他触发的机制。 “内子如此情状,已经两年有余。”雾隐公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悲苦,显然对这个妻子十分地情深义重,“实不相瞒,这两年来我几乎试尽了天下的良方,也只是尽量拖着她一口气罢了。时至今日,我已无法可想,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他看向矮塌旁边的屏风,那上面挂着一幅卷轴,画着一个桃李年华的美貌少女,以极为精细的工笔描摹,面容清丽娴雅,身姿曼妙舒展,站在泉水之畔犹如出水芙蓉一般。 屏风离工作台很近,那个位置雾隐公忙碌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可见他时常观摩。 “这是内子年轻时的画像,是我少时亲手所绘。”雾隐公凝视着卷轴中的少女,道,“当年她还在枥旸宗,是宗门的大师姐,禀赋极高,修为出众,不过双十年华,境界已远超一众同门,连几位师叔都常常败在她的手下。” 伤感地顿了下,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她也不会积劳成疾,灵力耗尽,落得如今的地步。” 原来,这位蘅娘夫人竟然出身名门,是这个世界里天下第一正统道修——枥旸宗的宗女,而且年少成名,天资出众,被视为未来的掌门真人。 可惜,她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雾隐公就出场了,从此大女主就换成了男频文——出身乡村但天赋异禀的穷小子,带着全村的希望去往枥旸宗进修,却因为出身、阶级等等原因受到一众同门的欺侮和嘲讽。所幸高贵善良的大师姐怜惜他理解他,还爱上了他,最后不惜背叛师门与他隐居山野,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倏忽间二十多年过去,穷小子燔石道修炼大成,女神却耗尽心力身染重疾,眼看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穷小子这才忽然意识到一切成就都是虚妄,应该怜取枕边人。 “当年她为我离开枥旸宗,我便发誓要将两个人的抱负都扛在自己肩上,将来绝不让她被那些人耻笑!”雾隐公目光灼灼地道,“我苦修燔石道,年近天命总算有所大成,将那些自诩正统的禄蠹甩在身后。可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忘记她一直跟在我身后,忽略了她的付出。” 他略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身对鄢辞道:“公子,你今天执意要见内子,必定是因为昨夜看到的一切,怀疑我以邪术控制家人,联姻后恐对荒丘不利。那么我便实话实说罢。” 鄢辞心中一凛,道:“请说。” “其实,内子一年前就死了。”雾隐公沉声道:“我以‘束魂祝’扣下她的魂魄,令十殿阎罗无法勾取。又以生血烧制昙灰,封住她的肉身令她不会腐坏。燔石道上古所传涅槃之术,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灵魂不灭,如今‘浮生如何’已经开花,今夜即可炼制出最后一道香引!” 顿了下,他叹道:“明日吾儿大婚,与荒丘结为联缡,只要狐修能够遵守约定,助我施展秘术,蘅娘便能顺利复活,重与我白头偕老。没有好好待她,是我毕生的遗憾,如果她活转不来,我后半辈子也不能安稳啊!” 鄢辞眨眨眼,附和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雾隐公向他拱了拱手,诚恳地道:“昨夜箓阵被触发,烟奴多有得罪,还望公子宽宥则个。我无心冒犯荒丘贵客,只是夫人现下这个状况,我必须全力保护,不能有失。” “言重了,应该的,我都理解。”鄢辞平和地道,学着他的样子也拱了拱手。 “那便好。”雾隐公释然微笑。 一切谜团仿佛都解开了,鄢辞推敲着雾隐公刚才这番话,感觉逻辑顺滑,因果连贯,基本上解释了从昨晚到现在所有的状况…… 但就是哪里不对。 作为一个为了高考做了无数阅读理解,甚至是过度理解的高三生,鄢辞深深知道,同一个故事,从男主的角度讲,也许是一个草根励志升级爽文,但从女主的角度讲就未必了,再要换成女配或者男配视角,那简直要颠倒乾坤。 何况这故事里,还有一个重要角色没出现——那位明天就要嫁给狐狸的准新娘呢? 【叫我?】 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鄢辞思绪一顿,不知道是哪里触发了对话,还是自己刚才的呼叫延迟了。 【技能冷却,我也需要缓解负面影响】 原来如此。 【不怕痛吗?】 鄢辞想起昨晚心脏被差点捏爆的感觉,微微颤了一下。 【那我温柔点?】 你最好会。 【唔,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鄢辞看向雾隐公,他的故事讲得很好,情绪也很真实,感情非常充沛。 但是有一个细节很违和——讲了那么久,他一直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卷轴中纯洁清丽的少女,一眼也没有去看身边真实存在的,僵硬龟裂的病弱老妇。 【优秀】 【像我】 鄢辞缓缓在脑海中打出一个问号——你到底是谁?阿爸的同事? 【是上司】 【哦,我们官方单位,应该叫领导】 鄢辞:你就骗鬼吧! 【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我准备好了】 鄢辞只得收敛思绪:好吧,等我信号你再出手。 里·合欢篆EP11 13, “时候不早了。” 雾隐公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对众人道,“请诸位贵客回浮馨阁休息罢,稍后侍女们会送午饭过去。小女婚礼在即,招待有些简慢,还望海涵。” 又对那管家道:“塔内药香太重,药奴和力士又面目不雅,恐让客人不适,中午的饭食最好雅致清淡些,不要倒了大家的胃口。” “是,老爷!”管家恭敬应了,对鄢辞等人道:“诸位请!” “等一等。”鄢辞忽道。 “公子还有何事?”雾隐公皱了皱眉。 鄢辞看向矮塌上的夫人,只见女庚还在兢兢业业地给她抹昙灰,已经快抹完了,便道:“昨天晚上我贸然打扰,惊吓了夫人,现在看她这么……这么裂开,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想要弥补一下。” 雾隐公有些迟疑:“这……不必了,不知者不怪。” “要的。”鄢辞从长衣的兜里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扁盒子,“虽然你用‘束魂祝’扣住了夫人的魂魄,但据我看来这种箓阵有违天道,恐怕会令夫人魂魄不安。正巧我阿爸教过我荒丘秘术——镇魂曲,就让我来为她吹奏一曲,安抚一下箓阵的负面影响吧。” 阿黛一脸问号地看着他,王司理也目露惊诧之色,随即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雾隐公下眼睑抖了抖,道:“多谢公子,但我的箓阵乃是燔石道仙师传授的古法,并没有违背什么天道……” 鄢辞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不不不,昨天晚上我看见夫人的时候,她的魂魄可不安稳得很,你瞧她脸都裂了,还得用昙灰再补。所以我觉得我这个安魂曲还是有必要的。” 雾隐公:“真的不用……” “用的,昨晚要不是她魂魄不安,我也不会贸然闯进箓阵,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鄢辞诚恳地道,“令媛大婚在即,凡事应该稳妥为上。”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长盒子,递给阿黛:“阿姐,帮我找个香炉,点三柱。” 阿黛接过去,发现是一盒山地人办丧事常用的线香——佛点头,大约是他为阿爸的丧礼准备的,额头不禁挂下三根黑线,小小声道:“阿辞你要干什么?” 鄢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晃了晃手里的扁盒子。阿黛认出那是山地男子都会吹的“哔岚哨”,音阶十分简单,通常红白喜事大家都会凑在一起吹些本地小曲,少年人也用它来吹情歌求偶。 “好吧。”阿黛从小与他长大,知道他只是看着乖巧,真要想干什么坏事谁也拦不住,便依言从工作台上取了个香炉,点了三柱香交给鄢辞。 鄢辞已经调好了哔岚哨的簧片,盘腿坐在矮塌之前,将香炉放在自己和蘅娘之间,对雾隐公认真地道:“我要开始了,吹奏期间请不要打断我,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我们荒丘的秘术,如果被打扰了,在座所有人都会遭到严重的反噬。” 对他这种拉所有人下水的行为阿黛表示非常鄙视。冯山山倒真有三分敬畏。只有王司理想不通他要干什么,一颗七窍玲珑心都要琢磨瞎了。 雾隐公满头黑线,又找不出理由阻止他,只得敷衍道:“如此多谢了。” “不客气。”鄢辞给他一个招牌腼腆微笑,乖巧的小脸看起来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演技不错,我都以为是我在演呢】 鄢辞:这算夸奖吗? 【算】 鄢辞嘴角一勾,闭目静默片刻,将哔岚哨凑到嘴边,吹起一个忧伤的小调。 那声音静听了会儿,有些伤怀【鄢郎也吹过这曲子】 似乎为表缅怀,他等了一个小节才道【我们开始吧】 突如其来的剧痛,鄢辞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吹错了一个调,所幸没人知道他在吹什么,所以也没人察觉出异样。 胸口很痛,是血肉破碎的那种痛,然后灵魂出窍的感觉又来了。鄢辞感觉自己飘出了头顶,从上方俯视着自己的肉身,白衣少年正在专注地吹着哔岚哨,介于风笛和筚篥之间的音色,流转出哀婉忧伤的小调。 那是阿爸带他去给阿妈上坟时经常吹的曲子,他从小就听,原本准备今晚也要在坟上吹给阿爸听的。 但愿他还能有这个机会。 轻柔的风吹来,将他飘荡的意念推向对面的蘅娘。这一次仿佛有些困难,对方试了几次,力量越来越大,最后才将他撞了进去。 【是箓阵,她的魂魄被困住了,很难彻底占据她的意识领域】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轻快戏谑,变得专注而严肃。 倒真有点像领导。 【但箓阵生效之前,她并没有完全死去,所以还残留着一点点自我意识】 鄢辞记起她昨晚在箓阵触发之前的嘶吼,那应该就是她残留的自我意识,和她的执念。 【睁眼!】 鄢辞蓦然睁眼,发现自己果然已经占据了蘅娘的视野,眼前是一个小小的青铜香炉,隔着缭绕的烟幕,他本人正盘腿而坐,闭目吹奏着一只梨花木的哔岚哨。 视野中有些东西闪烁着血色的微芒,是她衣袍上绣的那些箓。 蘅娘的意识领地一片空旷,弥漫着稀薄的雾气。仿佛感觉到他的入侵,那雾气飘动了起来,像是被微风吹拂,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画面。那画面似曾相识,鄢辞努力回忆……是小跨院西侧那栋黑漆漆的小楼! 没错,就是他昨晚曾看到过的那栋小楼,就在蘅娘住所以西,像个漆黑的剪影伫立在天地之交,最晦暗的边缘地带。 那是什么地方?那儿有什么? 烟气微一凝聚便消散了,意识领地很快又恢复了空旷,看来蘅娘的魂魄能量太弱了,已经在寂灭的边缘,无法再像真正的人那样进行清晰的思考。 鄢辞还想再试试,却感觉压在身上的血箓越来越沉,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一直试图把他挤出去。 【得走了】 离开的一瞬,他无意间垂下眼帘,忽然注意到蘅娘的双手摆在丹田处,但并未像正常跪坐时那样掌心向上十指交合,而是手掌向下,并着食、中二指,双手交叉形成成一个“十”字。 那是一个很别扭的手势,绝不是随意摆成的,倒是有点像道家的结印。 鄢辞来不及细想,意识便轰然回归,撞进了自己的原身里。他深深呼吸,舒缓着胸口的烈痛,听到脑海中的声音有些虚飘:【发现了什么?】 鄢辞:让我想想。 【乖】 对方没有多问什么,悄然退去,不见踪影。 鄢辞睁开眼,线香已经燃到尽头。蘅娘隔着香烟木然与他对视,脸上的昙灰已经干了,覆盖了之前的裂纹,显得很完美,很平整。 “好了。”鄢辞起身,对雾隐公道,“安魂曲吹完了,夫人的魂魄应该能安稳了……不过我学习秘术时间不长,也有可能作用不大。” 正反话都让他说尽了,雾隐公下眼睑又抖了两下,道:“多谢,多谢!” “不客气。”鄢辞收起他的佛点头和哔岚哨,“那你忙,我们先走了。” 双方友好地告别,管家送他们回浮馨阁吃午饭。临下塔时鄢辞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女庚摆开好几个瓶瓶罐罐,正给蘅娘涂抹着胭脂水粉,将她僵硬的假脸打扮得容光焕发。 他忽然想起之前管家潸然泪下的那句感叹——老爷真是世间最有情有义的男子啊! 呵!可不是么? 众人出了主院,顶着正午的烈阳往浮馨阁走去。冯山山踅到鄢辞身边小声道:“你说这个空间会不会是雾隐公的执念支撑起来的?我感觉他对老婆感情很深,执念也重得很。会不会我们之前想错了?” 鄢辞连“潦草”二字都懒得说他了,只低头想自己的事情——蘅娘意识领域里为什么会有那栋小楼,她那个“十”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他也挺可怜的是不?”冯山山继续说,“出身寒门,主流社会肯定不好混,只能走捷径,好不容易有点成就,老婆又要挂了,偏偏他还那么爱他老婆。唉,现在愁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连女儿都要嫁给狐狸精……“ “他可怜什么啊?”阿黛忍不住抢白道,“他女儿才可怜好吧?” “那不是为了救她妈么……” “拜托。”阿黛翻白眼,“冤有头债有主,雾隐公真要觉得对不起老婆,自己怎么不嫁给狐狸精呢?” “……狐狸精也得愿意娶他呀。”冯山山道,“你这不废话吗?” “那他陪他老婆去死不就得了,还不是舍不得?嘁!迟到的深情比草贱。”阿黛继续翻白眼,“他女儿怎么那么倒霉,要是她妈还活着,绝不会让她跳这火坑!” “等等!”鄢辞忽然停了脚步,看向阿黛,“你说她女儿?” “啊?”阿黛茫然。 鄢辞深呼吸:“没事,走吧。” 他刚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蘅娘脑海里会出现的那栋小楼了——那是她女儿的住所,她和昨晚一样,是在求救。 古代大户人家经常会把未出阁的女儿关在绣楼里,再撤掉梯子以保证小姐的贞洁,那栋小楼和纪录片里的绣楼太像了。 至于她的手势,那不是“十”,而是“井”。 蘅娘在用自己残存的一点点力量提示他,注意最西面那座小楼,以及她院中的那口井。 里·合欢篆EP12 14, 子时,夜雾茫茫。 鄢辞悄无声息站在浮馨阁屋顶的飞檐上,望向燔石塔所在的主院。 塔内灯火辉煌,即使隔着薄雾也能看出里面灿若白昼,这个时间,雾隐公应该已经开始用浮生如何炼制香引了,想必今夜夫人也会被留在里面。 鄢辞看向西面的跨院,果然那里的烛火消失了,再往西一点,天与地混沌交界的地方,孤零零的绣楼隐约伫立,一丝灯光也无。 鄢辞轻轻跃下屋檐,如某种轻巧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地往小跨院走去。 月洞门内寂然无声,侍女们都去燔石塔里伺候夫人了,没有箓阵,也没有烟奴,只有昨夜断裂的桂树还横在地上,枯萎的树冠挡住了一半的井口。 鄢辞掏出打火机点燃,依稀看见井里有浑浊的浆液在涌动。明明没有风,也没有任何扰动,那浆液却像是有生命,不时泛起粼粼的涟漪。 沉闷的腥香气随着涟漪不时泛上来,鄢辞看到自己昨晚丢在旁边的木桶,于是拎起来扔进井里,上上下下提了几次,感觉里面除了液体并没有什么东西,再仔细观察四壁,也没有什么异常。 最后他想了想,打上来半桶暗红色的浆水,拎着往西继续走去。 诡异的绣楼伫立在一片残旧的池塘旁边,大门紧闭,门口有石阶直接通向水面,二层向阳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鄢辞原以为绣楼周围会和庄园里其他地方一样精致华美,之前只是因为自己离得太远,所以看上去周遭一片混沌而已。此刻站在楼前,才发现这里是真的混沌一片,就像游戏里的地图边缘,一切都是模糊的,隐没在灰黑色的暗影当中。 鄢辞拎着木桶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没人应。他略一用力推开那木门,只听“吱呀呀——”一声涩响,迎面一股冷气扑来,熟悉的香味瞬间冲进鼻腔。 鄢辞想也不想,扬起水桶便往门里泼去,浓稠的血水呼啦啦倒在迎面而来的烟气上,发出硫酸溅入冷水那种剧烈的“嗤嗤”声,白色浓烟随之升腾而起,黑暗深处立刻响起惨烈的嘶嚎声。 木门对开,檀色的门板上陡然亮起金红的线条,弯弯曲曲,双面对称。鄢辞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向那闪烁的箓阵,却见那金红的辉光随着黑暗深处的叫声逐渐变弱,最终彻底消散。 桶里还剩一点底子,鄢辞没敢一次倒完,谨慎起见他又静静等了几分钟,确定守护箓阵的烟奴已经被血水彻底震慑,才放下水桶走进了屋里。 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这里的陈设意外地朴素,家私装潢别说比起燔石塔三层那间雾隐公的工作室,就是比起蘅娘的跨院,都低调素净得多,完全不像是少女的闺房。 一架木梯立在靠近过道的地方,下面装着小轮。鄢辞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果然发现一个一米见方的门洞,于是将那木梯推过去,登上了二楼。 出乎意料,二楼竟然比一楼还要素净空旷,连熏香都几乎嗅不到了,只看见靠近窗户的那头有衣柜、桌椅,以及一张挂着淡青色床帐的木床,完全无法想象这竟然是一个小女孩的卧室。 鄢辞自己就是个断舍离爱好者,房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此刻站在这位小姐的绣楼里,他才真的甘拜下风——这姑娘那是连字画都不给自己挂一幅啊! “是你?” 床帐里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小姐似乎刚刚被惊醒,嗓子有点沙哑:“你来了。我闻到了合欢花的味道。” 什么情况?鄢辞有些意外,他本来还防着对方会忽然尖叫或者冲过来打他,再或者发现他是个男的于是直接跳楼以示清白什么的。 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淡定? “我猜到你大约会来。”她幽幽叹了口气,说,“毕竟我明天就要嫁人了,我们以后永远都见不着啦。” “……”鄢辞瞬间脑补出无数古典爱情桥段,西厢记桃花扇唐解元三笑点秋香……以一个理科生贫瘠的文学知识推导出这姑娘大概,也许,可能,是在等她的情郎。 就离谱!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绛天笑。”小姐有些伤感地说,“你快离开吧,别让我爹爹发现啦,我要嫁的狐修可不好惹,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床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大约是那小姐整理好衣服,要出来了。鄢辞犹豫了两秒,轻轻咳了一声。 床内忽地一静,小姐的声音倏然变得冷厉:“谁?!” 鄢辞又是一阵讶异,他原本以为小女孩发现自己的秘密被外人得知,可能会慌张失措或者恼羞成怒,至少也应该尴尬一下,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淡定,这声喝问甚至有些强势的意味。 床帐掀开,一个穿着墨绿睡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身形非常纤细颀长,一头长发如瀑布垂至膝弯,在肩部弯出秀丽的曲线。 “你是谁?”她冷冷问,房间内明明漆黑一片,几乎没有什么光线透进来,她的双眼却像是会发光,射出冰冷的视线。 “你叫什么?”鄢辞站在原地没有动,离她大概有五六米远,保持一个对双方来说都比较安全的距离,“你是雾隐公和蘅娘的女儿,对吗?” 少女沉默片刻,情绪竟然就这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我叫暮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昨夜来的客人,你来自荒丘。” “暮商?”鄢辞想了想,“因为你出生在九月?” “嗯。”少女轻轻弹了下手指,临窗的桌上幽幽亮起一豆灯光。 暖黄的光团扩散开来,暮商有着一张清丽端庄的脸,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和蘅娘很像,但又有一点雾隐公身上特有的忧郁气质。她的衣袍非常宽松,裹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深沉的墨绿色衬得她皮肤异常白皙,毫无血色,完全不像是花季少女该有的气色。 桌子一侧立着个一人高的十字形衣架,上面挂着件非常华美的婚服,血一样鲜艳的赤色,用金线绣着类似九尾狐的云纹,袖口和下摆点缀着几朵金色的合欢花。 这几乎是这座沧冷的屋子里唯一的艳色了,暮商修长的手指划过婚服,坐到桌前,纤细的胳膊支着下巴,目光是超越年龄的冷静:“请坐,你好像一只公狐狸啊,你可真好看。” 鄢辞知道自己面善,容易招人好感,但长这么大还从没人说过他像狐狸……还是公狐狸。 这算什么形容?公狐狸和母狐狸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会嘤嘤叫的犬科动物吗? 也许小女孩的想象力就是这么奇怪吧,他没有多做纠结,在暮商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明天真的要嫁给荒丘的狐修吗?” 暮商注视着他,眸子漆黑,天真却深沉,充满矛盾感:“是呀,天亮就要准备出阁了。”淡定得仿佛在讲别人的婚礼。 “那绛天笑是谁?” 暮商单手支颐,微微歪着脑袋,青丝如瀑滑落,没有回答。 “如果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嫁给别人?”鄢辞问。 “父母之命呀。”暮商笑了笑,淡淡的,“我娘病啦,爹爹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他说只有狐修能帮他。” 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选择,鄢辞看得出,蘅娘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一般这样的母女关系,女儿也一定很敬爱母亲。但既然蘅娘托付了他,他就必须把她的意愿带到:“你母亲不希望你这样做,她不希望你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暮商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漆黑的眼睛开始有了一丝真正的情绪:“你怎么知道?” “她告诉我的,用她最后一点点意念。”鄢辞说,“也是她告诉我怎么破除你父亲布在楼下的箓阵,否则我根本进不来你的房间。” 暮商垂下眼帘,羽睫留下两排长长的弧影,沉默了很久,才道:“是呀,只有她能破解爹爹的箓阵,可是……” 她又沉默起来,稚嫩的脸上浮起与年纪不相称的痛苦怅惘,直到桌上的烛火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才像是惊醒了似的,说:“瞧,灯花爆了,明天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鄢辞有些莫名其妙。暮商起身微微颔首,给他行了一礼:“多谢了,请回罢。” 鄢辞来之前设想过很多可能,但绝对不包括眼下这样平静到几乎诡异的会面。但她既然已经下逐客令,他也只得离开了:“不用谢,受人之托。” 他转身,暮商忽道:“你穿的是丧服——你也没有母亲了吗?” 鄢辞站住,原本早已整理好的心情,在少女简单的疑问里忽然涌起一些压抑的波澜,稳了稳呼吸,才道:“是我父亲。” 暮商“哦”了一声。鄢辞又道:“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我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你母亲很爱你……你很幸运。” 昏暗的烛火下,暮商单薄的身躯似乎抖了一下,直到鄢辞走到楼梯口,才道:“丧服不能随意脱下,否则死去的亲人会魂魄不安的。” 鄢辞回头,她却不再说话,吹熄了烛火,纤细的身影彻底隐没在了黑暗当中。 里·合欢篆EP13 天光大亮。 大婚之日,一早管家就送了丰盛的早餐到浮馨阁。虽然鄢辞他们谁也没有吃,但对方也完全不在乎他们到底吃不吃,只要送来就算是完事儿了。 这个畸泡空间里,也许是因为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的原因,人的体能消耗变得很慢。鄢辞整整一天两夜,只吃了冯山山分给他的一包压缩饼干。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冯山山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叼着一块黑巧克力说,“今天雾隐公的女儿就要结婚了吧?是不是大招就要来了?” 鄢辞躺在窗边的胡床上闭目养神,懒得搭腔。他昨晚后来又去了一趟蘅娘的小跨院,回来浮馨阁都快凌晨了,迷迷糊糊也没睡几个小时。 昨夜和暮商的会面太过诡异,他一直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她的表情,她的神态,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暮商对自己的婚事仿佛完全无所谓,冷漠得令人无法理解,如果她喜欢的是那个绛天笑,嫁给别人难道不会难过么? 还有,这个绛天笑到底是谁?雾隐公这么神通广大,把女儿关在天地边缘的绣楼里,楼梯都撤掉了,他当初是怎么和暮商好上的? 西厢记里还有个红娘呢,暮商连个丫鬟都没有。 房门忽然响起剥啄之声,接着便是管家和煦的声音:“诸位,老爷让我送东西来啦,请开开门罢!” “送什么啊?早饭送过了,午饭还早呢。”冯山山询问地看向阿黛,后者给他耸了耸肩,他只得自己去开房门。 门外除了管家,还有四个侍女,手中捧着木盘,盘子里盛着各色衣料饰物。老头照旧是一脸殷勤的笑容,点头哈腰地道:“打扰,打扰,今日家里就要办喜事啦,老爷高兴得很,恐诸位客居不便,没有准备礼服,特命小人送了几套来。” 冯山山惊讶,还从没听说过办婚礼要给宾客送衣服的,不过看看自己身上的户外装和跑鞋,又觉得请他们换装好像也正常。 “千万不要误会,老爷并不是对您的穿着打扮有什么意见。”管家满怀歉意地解释道,“只是今日婚礼场面甚大,来的宾客又多……咳咳,总之万请体谅,体谅!” “哦……那谢谢了。“冯山山说,接过女乙递来的托盘。 “客气,客气!”管家再三致意,又带着侍女们去隔壁送东西了。 托盘里有两身男装,一身女裙。其中有一件是汉服男袍,一看就是给冯山山备的,剩下的都是缟岚山本地样式。 鄢辞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件长衣,低调的钴蓝色,棉麻质地,点缀着简单的雷纹刺绣,立领处包着真红的撞色镶边,庄重,但又不至于过分素净。 “这雾隐公是不是有强迫症啊?”冯山山披着男袍,甩甩袖子,“女儿结婚,连给客人的礼服都准备了,这么追求完美么?” “是啊,这衣服好精致,简直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阿黛将裙子在身上比了比,发现尺寸十分完美。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王司理的声音:“多谢你家主人考虑得如此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管家说,“万请您一定穿礼服出席婚礼,否则恐惹其他贵宾侧目,令主人失了颜面。毕竟老爷就这一个女儿,这辈子也就办这一回婚礼呀。” 他对王司理显然没有对鄢辞那么客气,几乎是在下命令了。王司理听后顿了一下,才道:“知道了。请问婚礼几时举行?” “多谢您的体谅呐。”管家带着笑音回答道,“婚礼子时举行,诸位可以提前一刻去前庭,届时会有很多宾客来观礼。哎呀呀,荒丘的迎亲礼可是不大多见呢,听说十分热闹有趣。” “我们一定按时到场。”王司理说。 “好,好。”管家感激地道,随后一行人杂沓的脚步消失在楼梯上。 鄢辞打开门,看见王司理还站在原处,隔着扶栏目光沉沉地看着楼下。管家与侍女鱼贯而出,走上花园小径,随即化作几缕青烟消散在花树之中。 “子时纳征,子时迎亲。”王司理低声道,回头看向鄢辞,“你不觉得奇怪吗?” 经过几次神奇的发疯事件,他现在对鄢辞非常客气,几乎是拿他当资深同行在交流。 鄢辞想了想,道:“子时纳征还算合理,毕竟纳征是男方求亲,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尊重,以燔石道的规矩行礼也算正常。” “不错,但今天可是男方迎亲的日子。”王司理道,“狐修娶媳妇,为什么还要按女方的规矩来?” 冯山山插言道:“也许夫家比较尊重雾隐公吧。” “可明明是他有求于荒丘狐修,不是么?”王司理道。 众人无言以对。 “今晚大家不要分开,互相照应。”王司理正色道,浑浊的双眼扫过鄢辞几人,“我收了佣金,当然会尽力保证你们的安全,但现在少了一个人,恐怕会有疏漏。总之,大家多加小心吧。” 明明艳阳高照,众人站在灿金的阳光下,却都因为这句话感受到了凉浸浸的寒意。 转眼已近午夜,薄雾又开始在庄园中弥漫。 自天黑后庄园里便点起了无数红灯笼,从花园到主院,连前庭的方向都依稀能看到喜庆的灯光。 临近子时,女乙和女辛特意来浮馨阁请他们去前庭观礼:“老爷和管家都在忙哩,怕贵客们天黑走错路,特让奴婢来接引。” 一边说着,一边非常认真地观察了他们的衣着,确认他们全都穿上了管家之前送来的礼服,才满意地点点头,提着羊角灯在前头带路:“请随奴婢来!” 花园里流转着甜蜜的香气,和往常沉闷的胭脂香不大一样,鄢辞绕过假山时往燔石塔的方向看了一眼,猜测这香味的变化是不是和“浮生如何”炼制的香引有关。 燔石塔内亮着灯,但很暗,倒是顶层的飞檐上挂着许多红灯笼,将塔刹也照得红蒙蒙的。 走过石拱桥,便是那栋三开间的明堂了,此刻青瓦檐下挂满了红灯笼,门窗上也结满了红绸扎的花球,不时有人声从前庭的方向传来,隐约还有酒菜的香气。 “请!”女乙带他们绕过屏风,喜气洋洋地道,“迎亲的队伍马上就到啦,到时候请多多捧场呀!” 明堂里摆着几桌席面,主要是干果、糕点和凉菜之类,大约是给送亲的人用的。十几个身穿华服的宾客坐在椅子上,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不时互相斟茶倒酒。 外面里也是张灯结彩,至少有二三十个亲友在前庭等着夫家的接亲队伍,小厮们在檐下设了投壶游戏,另有四五个顽童在人群中穿来跑去,发出清脆的笑声。 雾气氤氲,灯影摇红,客人们的脸都被隐藏在朦胧的暗影里,只听见四周一片喜庆的嘈杂。 “好热闹啊,哪来这么多人?”冯山山被吓住了,原以为雾隐公这种修道之人应该是淡泊名利,不问俗事的那种,没想到嫁个女儿竟然请了这么多人! “是啊,这都是他的亲友吗?我怎么有点看不清……”阿黛跟在鄢辞身边,抽了抽鼻子,问,“阿辞你身上好像有股香味哦,是你这件衣服熏香了吗?” 鄢辞穿着那件钴蓝色的长衣,衣领系得很紧,真红色的滚边衬得他脸色越发雪白,甚至有一种艳丽的感觉。 他没有回答阿黛的问题,只快速扫视着厅堂内外的客人们,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从刚刚进来他就发现了,这些客人全部都不是真人! 他们没有具体的脸,虽然雾气阻隔了视线,灯笼的红光让人眼睛发花,但鄢辞几乎可以确定,这里所有所有的人,包括倒茶的侍女、捡矢的小厮、尖叫跑闹的顽童……全部都是烟气化成的幻影! 他紧紧握着胸前的包带,脑海里仿佛炸开了烟花一样,迸发着数不清的火星,这两天两夜里发生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迅速播放。 他飞快复盘着自己所有留意过的细节,梳理着一切不正常的线索,然后,他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但很可能就是真相的结论——他们正在参加的,是一场根本不存在的婚礼! 从他们进入这个空间开始,就没有要来迎娶小姐的狐修,那天晚上他们看见的所谓“荒丘送来的征礼”,根本就是雾隐公自己准备的。 因为装着征礼的箱子和装着嫁妆的箱子是一模一样的!材质一样,样式一样,刷的红漆也一样! 连盖在上面的大红“囍”字,都是同一个人,用同一个字体,在同样的红纸上写出来的! 鄢辞清楚地记得,那晚他看见管家一个个打开征礼箱子,向夫人展示“亲家送来的礼物”时,就已经发觉哪里不对了。但当时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蘅娘古怪的模样吸引了,一转头就忘了这个细节! 现在,站在这个喧闹的明堂里,看着四周几十个面目模糊的,散发着香药气味的“宾客”,他几乎可以肯定,今夜根本不会有所谓的“迎亲队伍”! 就算有,也和这些人一样全是假的,是雾隐公布置的! 所以暮商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淡定,那么平静,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戏! 鄢辞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衣服后背有些淡淡的濡湿,他意识到自己正走进一个巨大的圈套,问题是,这个圈套到底是为谁准备的? 是他?是他们? 还是另有其人? 里·合欢篆EP14 16, “你怎么了?”阿黛发觉鄢辞的身体有些僵直,迟疑地问,“阿辞你没事吧?” 鄢辞惊醒过来,立刻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离那些虚幻的宾客稍微远一点:“阿姐小心,他们不是真人。” “啊?”阿黛紧张地到处张望,“那、那他们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也许和那些管家和侍女一样……”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轻响,像是敲击钟或者罄的声音,依稀是从燔石塔的方向传来。有人高声道:“子时啦!迎亲的队伍快到喽,咱们去看看罢!” 外面的人群轰然欢呼,明堂内的宾客们也都兴奋地站起身来,乌泱泱全部向庭院那头涌去。鄢辞看到冯山山被人潮裹挟,踉跄跌了出去,略一犹豫,拉着阿黛从侧门出了明堂。 明堂对面是两天前他们进来这座庄园时,入口处出现的那座花鸟影壁。客人们涌到影壁前纷纷张望,明明后面根本就没有门,他们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的景象,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和欢呼。 这景象太过诡异,简直比曾钢的人头上长出朵花来还让人觉得恐怖,阿黛瑟瑟问道:“他们在看什么?那不就是一堵墙么?” “他们在看迎亲的人。”鄢辞沉声说,“看那位不存在的新郎。” 又是一声悠长的钟磬之声从燔石塔传来。然后就听见先前那个声音欣喜地道:“新娘子出来啦!” 氤氲的雾气陡然间浓重了起来,檐下的红灯笼因此显得越发昏暗,蒙蒙的光将庭院里熙熙攘攘的宾客照得虚幻迷离。 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飘然而至,暮商穿着那件华丽的红嫁衣,顶着红盖头,由两个侍女搀扶着,在雾气中一点点显出清晰的轮廓。 她没有挽发,如瀑青丝就这样垂落下来,在盖头之下迤逦飘散。她的嫁衣和盖头上满绣着金线卷纹,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光华流转,金彩辉煌。 “新娘子好美啊!” “恭喜恭喜!” “早生贵子啊!” 人们纷纷涌了过来,将新娘围在正中,欢天喜地地说着吉祥话。暮商双手交叠,端庄娴雅地站在红灯笼下,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她可能并不存在的夫婿。 缥缈的乐声由远及近,有二胡、三弦、笙……间或夹杂着喜庆的唢呐。院中众人都安静下来,让开一条通路,齐齐看向那明堂对面的影壁。 影壁上的花鸟图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擦去,空白的墙壁上慢慢出现了一群穿着红色短衫的吹鼓手,有人在弹琴,有人在吹笙,有人拉着胡琴……不,他们严格意义上并不算人,而是长着狐狸脑袋和人形身体的精怪,有着尖尖的嘴巴和长长的兽耳,耳畔还插着喜庆的大红花。 “狐狸娶亲!”阿黛发着抖道,“阿辞快看,他们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和你阿爸骨灰坛上的……一模一样!” 说话间吹鼓手们已经走下了影壁,变成真人大小的模样,吹奏的乐声也变得非常真实,好像近在咫尺一般。在他们后面,空白的影壁上又出现了抬着花轿的狐狸、打着灯笼的狐狸、捧着花篮的狐狸……熙熙攘攘足有三四十个,不一会儿便站满了前庭。 “欢迎欢迎!” “远道而来辛苦了!”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宾客们见怪不怪,和狐狸精们热情地寒暄了起来,宽阔的院子顿时沸腾着人声,连喜庆的乐声都被淹没了。 “天哪你们在这儿!”冯山山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气喘吁吁跑到鄢辞身边,小小声道,“太挤了,我差点被挟到狐狸精堆里,可吓死我了!” “小声点!”不知何时,王司理出现在鄢辞身后,肃然喝止道,“这里全都是雾隐公的家仙,小心耳目!” 原来他也看出来了,鄢辞低声道:“王阿伯,这场婚礼到底要干什么?你觉不觉得它不像是真的,而是一场戏,一个……一个圈套?” 王司理衰老的双眼微微眯了眯,眼角闪过一丝精光,道:“再看看……大家不要离得太远,异人太多了,容易出事!” 张大元和曾铁都围了过来,六人站在人群外围,紧张地看着那些面目模糊的客人和形貌诡异的狐狸精。 “吉时到啦!”有人高声唱道,“新娘上轿喽!” 乐声瞬间响亮起来,人们让开一条路,两名侍女扶着华服盛装的暮商往狐狸精的花轿上走去。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浅紫色的闪电,倏忽照亮了薄雾弥漫的天空。紧接着,一声似曾听过的长嗥从天际传来,悠长沉稳,气息充沛,起时还在远方,落时仿佛已经近在咫尺! “闪电了!”阿黛仰望天空,“看,和前天晚上的光好像啊!” 鄢辞看着天际逐渐暗下去的闪电,也想起了他们刚进入畸泡空间那晚。当时管家说老爷正在纳征,他们站在浮馨阁外的台阶上,看见前院像着了火一样红光冲天,紫色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间或夹杂着野兽凄清的呼号。 脑中如电般掠过一丝亮光,鄢辞倏然转身,问王司理:“王阿伯,闪电在古代是不是也叫做‘天笑’?” 王司理注视着天空中闪电的余晖,道:“对,古代忌提闪电,所以用‘天笑’代称,也可以叫飞火、列缺……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他!”鄢辞倏然间什么都明白了,“绛为紫,天笑就是闪电……原来他就是绛天笑!” “什么绛天笑?” “这场婚礼真正的观众。”鄢辞沉声道,“如果雾隐公一直以来都在布置一个圈套,那针对的目标就是他!” 又是一道泛着蓝紫色的闪电,压得极低,几乎像是在人们头顶炸开的一般,一刹那将红沉沉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院中宾客的脸被那烈光照得纤毫毕现,缭绕的青烟像漩涡一样在他们脸上盘旋扭曲,形成一个个潦草的五官。 近在咫尺的长嗥,凄清如雪,起时在影壁之外,落时已在庭院之中。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花轿之前,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山地人的绛色长衣,高高的立领包裹着颀长的脖颈,英挺的面孔在闪电的余晖中显出深邃的轮廓。 他悬停在半空中,离花轿只几步远,黑眸瞧着轿帘,眼神非常复杂,不单单是失望或者愤怒,还暗含着一些仿佛更深的悲凉。 所有宾客停止喧闹,无数道目光集中在那人的身上,庭院里陡然间变得无比安静,只有吹鼓手还在喜气洋洋地奏乐。 只是那乐声在静谧的死寂中听来殊无喜庆之意,反倒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栗之感。 “绛天笑!”人群中传来苍老的声音,是那管家。他举起乌木杖示意吹鼓手停止奏乐,道:“老爷心善,看你出身蛮夷不通王化,非但没有瞧你不起,还教你经书典籍。你呀你呀,不感激老爷也就罢了,今日还来搅扰小姐的喜事,当真可恶!” 绛天笑没有理他,只对着那静悄悄的花轿道:“暮商,你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你……你真要听你爹爹的话,嫁给荒丘的狐修吗?” 花轿内寂静无声,绛天笑又道:“雾隐公不是常说,万物生灵,循环不熄,只不过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么?他炼化了那么多精怪、凡人,怎么轮到自己的妻子,就参不透放不下,必须要你嫁给荒丘狐,换来她的生机?” 花轿动了一下,暮商清冷的声音传来:“因为那是我的母亲,我自愿的。” “好,好,你是自愿的。”绛天笑剑眉微微上挑,语气逐渐激烈,“你爹爹永远都是这么自圆其说,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只会用别人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高尚与无私。先是你母亲,现在又是你……暮商,你们需要的不是荒丘狐修,而是离开这里,离开雾隐公无所不在的掌控!” 暮商沉默不语。 绛天笑右手捏了一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英挺的面孔倏然化作一张尖嘴、兽耳的狐狸脸。 那是一只雪色的白狐,只耳朵尖与眼尾晕染着淡淡的绛紫色,明明是兽态,却有一种高洁孤清的俊美,不像接亲的狐狸精那样满是狡狯的兽性。 “暮商,我以百年道行向你起誓。”他以双手在胸前结印,额头出现一枚闪着微芒的绛色合欢花印记,“我已禀明师尊,只要你和母亲离开燔石道,不再助雾隐公残害山间精怪,炼化香药,师尊愿以无上法力疗愈你母亲体内的燔石之毒!” “你说什么?”暮商语声迟疑,“什么燔石之毒?我母亲不是病……” “绛天笑!”管家忽然大喝一声,“你莫要再妖言惑众挑拨离间!燔石道乃是天地正道,岂容你一个蛮夷妖族信口污蔑?!” 他挥舞乌木杖,忽然转头,指向鄢辞所在的方向:“吉时已到!姑爷请接亲罢!从今往后小姐便是你鄢氏的人了!” “?”鄢辞看着管家烟雾缭绕的老脸,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这老家伙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姑爷?接亲?鄢氏……的人? 所以现在是他在娶暮商? 鄢辞陡然间明白过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炸了——原来,他也是这圈套的一环?! 里·合欢篆EP15 17, 鄢辞真是想破头也没想到今天结婚的竟然是自己。 十八岁,高三毕业,母胎单身,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今天竟然要娶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姑娘。 问题是那姑娘的心上人就在现场,飘在五米开外,还长着狐狸脸和长耳朵。 这是什么天外飞仙修罗场啊请问?! “来人!奏乐!”不等鄢辞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那管家便大声喝道:“吉时已到,快催请姑爷起轿!” 所有宾客以及来迎亲的狐狸精们都调转眼球看向鄢辞,包括他新鲜出炉的三角恋男配角——绛天笑。 感觉后者冰冷的眼神至少能把自己戳两个透明窟窿,鄢辞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等等!我不是……你们……” 他想说你们不要太离谱,我不掺和你们的破事,你们也别拉我下水……但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鄢辞捂着脖子干咳两声,眼角忽然闪过一丝火光,一蓬火焰从他长衣的下摆处猛然蹿了起来,顷刻间便呼啦啦烧遍了他全身! “?!”鄢辞大惊失色,张嘴想叫,叫不出来,却见那火焰才刚烧起来,便像是被|干冰灭火器喷了一样急速熄灭。一阵烟气蒸腾之后,他身上钴蓝色的长衣竟然变成了真红色,布料也从粗糙的棉麻变成了华贵的绸缎,上面用金线绣着雷纹,流光溢彩,金彩辉煌! 这配色、这质地,一看就知道是暮商同款婚服!鄢辞总算明白为什么早上管家一再嘱咐要换礼服了——这就是在给他下套啊! 他长这么大从没这么迫切地想要骂脏话,一边咳嗽,一边试着去解立领的盘扣,谁知原本布包的扣子此刻却变成了金箔镶嵌的宝石,卡在袢扣里根本抠不出来! 越是着急,越是热得满头汗,脸烧得要命,连耳朵都烫起来了……鄢辞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只觉手指一片毛茸茸的触感。 “?”怎么这么毛? “啊!”一声尖叫,身边的阿黛仿佛见了鬼一样跳开两米,目瞪口呆地指着他,张口结舌地道,“阿辞你怎么……不不不,你是谁啊?!” 鄢辞直觉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两手颤抖着仔细摩挲自己发烧的耳朵,发现……发现那根本不是人的耳朵,而是一对尖尖的兽耳! 他变成了狐狸精! “起轿!”一名戴着高帽,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年狐狸精忽然高声唱道,“接亲喽!” 静默的看客们轰然叫好,又开始人声鼎沸地互相道喜。四个精壮的狐狸精轿夫抬起了暮商乘坐的花轿,鼓乐手重新奏起了欢快的喜乐。 一片喜气洋洋的混乱中,几个精神小伙模样的公狐狸精挤开阿黛、冯山山几人,将鄢辞挟在中间,簇拥着往那挂着红绸红花的花轿走去。 阿黛手足无措地愣了几秒,大声叫道:“阿辞!”一跺脚,硬是推开试图挡住她的人群冲了过去。冯山山反应过来,立刻拉着张大元一起跟上:“等等!阿黛你小心点,别着急……” “呵!”绛天笑悬浮在半空中,看着一片喜庆忙乱的庭院,忽然发出嘲讽的冷笑,双手徐徐展开,十指结印,指尖噼啪闪过几朵火花,逐渐拉开一道细长的电弧。 “咄!”他陡然升高,双手一挥,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在花轿与鄢辞之间,“轰”地一声将地上的青砖炸得粉碎! 炽热的能量波迎面而来,鄢辞只觉一阵窒息,要不是被几个狐狸精挟着,恐怕整个人都要倒飞出去!更加尴尬的是,他竟然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毛茸茸的兽耳条件反射般背了起来,变成了飞机耳…… 真是烦死!鄢辞崩溃挠头,感觉娶老婆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好好一个人竟然会飞机耳才是真的可怕啊! “暮商!”绛天笑缓缓降下,左手捏着法诀,一团炽白的电弧在他掌心扭曲闪烁。他右手指向花轿,双指一弹将轿帘掀开,“跟我走!不要再被你爹爹控制下去,不要嫁荒丘野狐修!” 他右手五指一张,一条明亮的电弧探入轿中,将身着婚服的暮商拦腰卷起,轻轻一带便扯到了自己身边。 暮商轻呼一声,衣裙如花瓣散开,盖头滑落,柔顺的青丝翩然飞散,露出她清水芙蓉,不施粉黛的面孔。 绛天笑凝视着她清艳素净的脸,愣了一愣——从没有一个新娘,是这样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尤其她身上还穿着繁复精美的赤色礼服,绣着金彩辉煌的合欢卷纹。 极致浓烈的红与金,越发衬托出她脸上极致凄冷的黑与白,暮商就这样用漆黑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绛天笑,良久,薄唇微启,几不可闻地道:“你不该来的。” “跟我走。”绛天笑沉溺在她幽深绝望的注视中,完全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只急促地道,“带上你的母亲跟我走,我可以救她的,师尊答应我替她祛除燔石之毒,只要离开你爹爹,她就永远不用再忍受……” “暮商!”一声冰冷严厉的呵斥,雾隐公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笼盖下来,“还不动手?!” 暮商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倏然闭眼,苍白的双手在额前结印,红光微闪,一片赤红的纸条凭空出现。她口中念念有词,双指在那纸条上快速点画,眨眼间便写出一张金色的箓,流星一般射入绛天笑双眉中间,印堂的位置! 电光石火,所有变故只在瞬间发生,绛天笑双手电弧陡然消失,双眸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整个人往后一倒,重重摔在青砖地上! “开!箓阵!”雾隐公凭空现身,双手捏个法诀,重重挥开。一阵狂风卷过,瞬间吹散了弥漫在庭院里的浓雾,紧接着,所有宾客和迎亲的狐狸精,全部化作卷曲缭绕的烟团,如微型龙卷风一般在空中扭曲缠绕,渐渐凝结成八个巨大的漩涡! “烟奴!何在?”雾隐公低喝一声,高大的身躯飘至庭院中央。八个漩涡调整位置,以奇特的次序将他围绕在正中间,而后化作八个肌肉虬结、青面赤目的烟奴,呼喝应声:“在!” 众烟奴挥动手臂,甩出数道烟索,将僵卧在地的绛天笑重重卷起,困在箓阵中央。暮商面色惨白,薄唇微微翕张,但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慢慢从空中降落,站在绛天笑与雾隐公之间。 隆重的婚礼戛然而止,满堂的宾客消失殆尽,除了八个烟奴和阵中三人,只剩下鄢辞他们六个狩猎的闯入者。 鄢辞终于摆脱了四个精神小伙的挟持,刚从兜里摸出个小瓶子,忽觉身上一紧,婚服上所有雷纹刺绣都变成了奇怪的箓,闪着金色的微芒,将他的身体牢牢禁锢。 与此同时,阿黛、冯山山等人也都摔倒在地——他们身上的礼服随着箓阵开启,背部也都亮起了金色的箓,将他们像粽子一样紧紧裹住。 鄢辞略一犹豫,放弃挣扎,做出被彻底控制的样子,看着箓阵中央剑拔弩张的三人如何继续这场诡异的剧目。 浓雾散尽,靛青色的天穹露出棋布的星子,洒下如霜清辉。 暮商站在绛天笑面前,脸色比霜色更凄冷,她双指一弹,那枚金色的箓便从对方额前飘了出来,悬在头顶一掌的高度。 绛天笑缓缓张开眼睛,眸子里没有仇恨,只有无尽的失望:“为什么?为什么不带你母亲离开?就因为他是你父亲?” 雾隐公昂然道:“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道。你一届蛮夷妖族,哪里懂得为人的道理?” “生而为人,就是人了吗?”绛天笑反问,“你虚伪自私,杀戮无辜,满口谎言……你连人都做不好,做什么人夫人父?你害死妻子还不够,还要控制暮商,你到底还要毁掉多少人?” “毁掉?”雾隐公睥睨着他,“暮商是我的孩子,我的传人,你以为你落到这步境地是因为什么?因为你善良正义吗?不!因为你蠢!狐狸自诩狡狯,可离人的智慧还差得远呢!” 他冷笑一声,对女儿道:“暮商,告诉他罢,让他死个明白。” “是,爹爹。” 暮商面对绛天笑,语气平平地道:“没有什么婚约,我也不会嫁给荒丘的狐修,我只是想得到你,得到一个百年修为的合欢狐而已。” 她面对着她的猎物,但没有看他的眼睛,只平铺直叙地诉说着她精妙的圈套:“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我没有心悦于你,没有爱过你,只是让你爱上我,为了拯救我而心甘情愿地走进这个箓阵。”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气息却渐渐短促:“你的师尊太厉害,你行事又极谨慎。三天前的午夜,爹爹借纳征礼布下陷阱,结果被你一击脱离,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婚礼。” 她越说越轻,几乎带着气声:“一切都是假的,宾客是假的,迎亲的狐修是假的,连我这个新娘,也是假的。” 绛天笑发出低沉的唬声,被禁锢的双手青筋暴跳。 雾隐公轻笑捻须:“恨吗?尽管恨吧,越是怨念深重的精怪,炼化后的药性就越强。这是狐狸永远都不能理解的智慧——人,从不必在意精怪的感受。” 绛天笑仰天长嗥,极尽悲愤。 暮商蓦然抬头,凄冷的黑眸终于对上他的眼睛,极轻极轻地道:“对不起,绛天笑,我必须救我的母亲。” 里·合欢篆EP16 18, 凄清的长嗥响彻长夜。 绛天笑修长的身躯迸发着细碎的电弧,禁锢他的烟索被不断飞溅的雷火和电光穿刺,逸散出浓黑的烟气。众烟奴口中发出低沉的呼喝,显然控制得极为辛苦。 “对不起?你跟他说得什么对不起?!”雾隐公呵斥暮商,“我早已说过必须激发他的怨气!你是我燔石道的正统传人,他区区一届妖物,有什么资格听你的解释?你会对你每天吃的米饭道歉么?会对每天烧的柴解释么?” 绛天笑怒吼一声。暮商低头不语,双手攥着袖边,指节发白。 雾隐公沉着脸训道:“你母亲的事怎可为外人道?暮商,你清醒一点,他不是你的恋人,甚至不是你的族类!对我们修士来说他不过就是一粒米一根柴,能为你果腹为你燃烧,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那我呢?”暮商忽道,声音极低,但极清晰,单薄的身躯挺得笔直,仿佛下了某种极为艰难的决心,“爹爹,我有没有资格听您的一句解释?” 雾隐公双眼危险地眯起:“你说什么?” “什么叫做‘燔石之毒’?” 雾隐公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眼中杀气隐现。暮商抬眼与他对视:“您说母亲身染重疾,年命不永,您用束魂祝和昙灰也只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只有合欢狐炼化的香药才能彻底令她痊愈……所以我才答应您设置这样、这样无耻的圈套。” “放肆!”雾隐公厉声打断她。 “可他刚才说母亲是中了燔石之毒!”暮商没有退缩,仍旧执着地问道,“爹爹,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派胡言!” 暮商深呼吸,指尖轻弹,绛天笑头顶那张金色的箓轻飘飘上移,离他约莫半米高,几个牵制他的烟奴陡然变色,后退两步。 “请把你之前没说完的话,再说一遍。”暮商对绛天笑说。 绛天笑身上压力减轻,呼出一口炽热的浊气,道:“你曾对我说你母亲重病,我潜入她的住处查看过,那不是病,是长期被人下毒,取血淬炼香药所致的沉疴!暮商你相信我,许多年前,山里也有其他精怪发生过同样的情状,师尊说有人修炼燔石道邪法,以毒养血,以血燔香……” “住口!”雾隐公双手箕张,口中念念有词,箓阵中飘起八张巨大的金红色符箓,压向阵心的绛天笑。众烟奴同时收紧烟索,将他的身体扯得如弓弦一般绷紧。 绛天笑痛苦嘶嚎,被箓阵压制,逐渐显出兽态的原形——那是一只巨大的白狐,身长三米有余,通体白毛如雪,只眼尾、耳朵尖和尾巴末梢晕染着少许绛紫色,雄健俊美,优雅灵动。 “暮商!”雾隐公对女儿呵道,“还不动手?!” 暮商纤细的身影挡在白狐面前,右手捏着法诀,控制着他头顶的金箓,却始终没有把它再次钉入对方的头颅,只执拗地道:“爹爹,我想听您的解释。” “无稽之谈!”雾隐公斩钉截铁地说,虽然没有回避女儿的凝视,右眼睑却控制不住抽了两下。 暮商脸色苍白,稚嫩的面孔几乎浮着一层青气,右手一收,那金箓顿时化作闪烁的金粉,消失不见。 “暮商?!”雾隐公大喝一声。 巨大的白狐仰天长嗥,失去头顶的压制,额头立刻出现一枚紫色合欢花法印。那法印急速扩散,化作无数飞星射向箓阵周遭的烟奴,利箭般刺穿了他们烟雾缭绕的身躯,爆开一朵朵刺目的火花! 烟奴哀嚎痛呼,青烟凝聚的身体发出“嗤嗤”的轻响,逸散出腥臭的香气,手中烟索溃不成形。白狐舒展修长的身体,蓬松的长尾在空中连续抽击,发出“噼啪”的脆响,激发出一道道带着紫红色火光的雷电,向雾隐公击去! 雾隐公飞身闪避,高大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迅捷灵活。谁知绛天笑不过声东击西,在他凝神躲闪的时候一个纵跃跳到暮商身边,甩出一道柔和的电弧,将她卷到了自己背上! “狐妖敢尔!”雾隐公怒发冲冠,清癯的面庞金光大盛,几乎呈现出金属般冷硬的质感,扬声喝道:“浮生!如何!” 清幽的“铛——”,像玉槌敲响编钟,奏起美妙的仙乐,令所有人心中一荡。燔石塔上,塔刹突然爆出一团赤红的血雾,急速膨胀,一瞬间便将整个塔楼重重笼罩。 钟鸣声声荡开,如海浪泛开涟漪,将那红雾推向四周,很快连前庭也笼罩其中。 “呵!呵呵!”清丽的娇笑,宛如一个风情万种的娇娘在调戏自己的情郎,在红雾中飘忽传来。 众人心头一荡,连鄢辞都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同时……背起了飞机耳。 鄢辞:真的烦死! 娇笑声中,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红雾中缓缓走来。那是一个足有四米高的人形骷髅,壮硕魁梧,绝大部分身体已经腐烂,露出白森森的枯骨,只有局部还残留着一些腐肉,由断裂的筋膜、肌腱连接包裹,随着缓慢的行走,淅淅沥沥地掉着乌黑的血块。 腐肉的腥臭混合着奇异的花清香,二者杂糅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令人恶心欲吐,头皮发麻。 “好多……人呐!”骷髅发出娇羞的叹息,仿佛春闺寂寞的女郎在感叹易逝的春光。它轻拂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鬓发,随着声音做出柔婉的姿态,黑洞洞的眼眶垂视众人,仅剩的一颗眼球在脸上来回晃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呕!”冯山山忍不住吐了,幸而他被礼服捆住以后是侧躺着倒下去的,所以都吐在了地上,没有把自己呛着。 阿黛躺在他旁边,非常嫌弃地撇了撇嘴,像蚕一样蛄蛹着挪开两米远,滚到了鄢辞身后。 鄢辞……鄢辞又背起了飞机耳。 “好大只狗喔!”骷髅歪头看着背负暮商的白狐,装模作样地扭了扭膝盖,扬起锅盖大的右手拍了过去,“太可怕辣!我要——打死你!” 绛天笑腾空而起,长尾一甩划出一道雪亮的紫电,击中骷髅右臂。骷髅“嘤”地一声娇呼,手臂断裂,小臂骨带着巨大的手掌凌空飞出,一掌击在绛天笑侧肋! 绛天笑摔倒在地,滑出数米,口角流出一丝血线,情急之下仍甩出一根电弧,卷起背上的暮商轻轻放在一边。 骷髅收回断手,用力塞回关节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低着头做擦泪状:“好痛喔,坏狗狗!” “那是、是曾钢?”阿黛看着娇啼的骷髅,难以置信地道,“他头上那个,是花吗?” 鄢辞在它低头的一瞬便看见了它头顶那朵娇嫩的小花。“浮生如何”已经盛开,花朵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妖艳霸道。无数发丝般纤细的白色根须从骷髅头顶延伸下来,穿过头颅,穿过胸腔,穿过骨盆……如同复杂的神经网络,将所有骨骼连成一个整体。 曾钢的骨架,就在那朵巴掌大的小花控制之下,像个娇媚婉约的妙龄女郎,一举一动无比妖娆……又无比恐怖。 因为它实在是太巨大,太凶残,太……大力了。 “打死你!打死你!”曾钢顶着小红花,以可爱的内八字在庭院里狂奔,追着绛天笑疯狂殴打,场面一度非常搞笑,但很快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法力高强的白狐竟被它以纯粹的物理输出打得无力还击,浑身浴血! “箓阵!收!”雾隐公在半空中睥睨着受伤的白狐,冷冷一笑,操纵烟奴将他以烟索重重包裹,往燔石塔的方向飘去。 “爹爹!”暮商飞身阻拦。巨型骷髅伸开双臂将她拦住,认真道:“女孩子不可以飞飞喔,露裙底了啦!” 暮商右手一挥,赤红广袖化作一团红光,击向骷髅头顶的小花。骷髅立刻双手抱头,嘤嘤道:“我的花花,你太坏啦!” 阿黛正巧在他们俩脚下,看着矫揉造作的曾钢,恐怖到极致反而有点麻了,“哈”地一笑:“她有穿安全裤啦!” 暮商凄冷的小脸难得浮起一个淡淡的问号,脚尖一点骷髅头,追着雾隐公往燔石塔跃去。 红雾弥漫的庭院刹那间恢复了平静,鄢辞单手启开手里一直抓着的瓶子,在礼服的禁锢下艰难地跳来跳去,将昨晚自己从井里打上来的血水往其他五人身上一一洒去。 浓烟升腾,众人身上的束缚箓尽数破解。鄢辞将剩个底子的水瓶递给阿黛,示意她帮自己也解开。 阿黛刚接过去,鄢辞忽觉身体一轻,天旋地转,被一只巨大的白骨爪拎了起来。 “主人叫你去呐。”骷髅巨人对他说,“我们走叭!” “阿辞!”阿黛惊声尖叫,跳起来试图抓住他的脚,结果重重摔倒在地。冯山山指尖绿光闪烁,飞快甩出十几个笋锥,却只将那骷髅阻了一下。 “讨厌啦!”曾钢拨开笋锥,“轻轻”跺了跺脚,大脚趾将冯山山撞得横飞三米,砸在张大元身上,“不要乱丢芦笋啦,一点都不好吃,哼!” 冯山山:“……”淦! 巨型骷髅抓着鄢辞,内八字往燔石塔跑去,瞬间便消失在了红雾当中。 里·合欢篆EP17 19, 鄢辞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被白骨骷髅抓在手中往燔石塔跃去,耳边风声刮过,转瞬便被丢进了塔楼最高层的一个长窗。 这里是燔石塔的第四层,准确地说是第三层半,因为这里的层高只有下面几层的一半多点,大约三米左右。 但这里也是整座塔的核心地带——丹房。房中筑着好几座丹炉,正中是座一人多高的圆形炉子,有点像现代的化学反应釜,底座是陶土,炉身和炉盖是金属,上面刻着古拙的纹路,像是数百年的古物。除了这个大炉,还有三个小炉子,形状不一,材质似乎也不一样。 丹房四周有六扇长方形的大窗户,装着精致的机扩,能够准确控制开合的角度和大小,应该是为了控制丹房内整体的风向和风速。 “咔……咔咔咔……”一阵齿轮转动的声音,鄢辞仰头一看,只见穹顶上悬挂着复杂的齿轮传动系统,一个青面赤目的烟奴正拽着铁链,徐徐升起中央那个大丹炉的金属盖子。 “爹爹!”暮商纵身一跃,踩在那炉盖上,执拗地道,“且慢,您还没有正面回答我。” 雾隐公面如金铸,整个人仿佛一尊冷硬的铜像,冷冷道:“你要犯上?” “我娘到底是病,还是毒?”暮商一反之前清冷柔顺的模样,变得偏执而强硬,“您要炼化的是给她治病的香药,还是……还是香兽?” 雾隐公双眼精光大盛:“香兽?你知道香兽?你偷看了我的燔香录?!” 暮商直视着他,不言不语,淬了冰一样的黑眸深不见底,眼神比利箭还要锋利,直直刺向他内心的隐秘。 父女对峙,良久,暮商忽地笑了一下,像冰面爆开的一簇火花,炽热又冰冷:“爹,谢谢您的回答,我懂了。我也……终于不用再骗自己了。” 她双手相合,指尖燃起一团赤红的火苗:“斥!” 火苗飞向被烟奴控制的绛天笑,蓬一声炸开,束缚着他的烟索瞬间焚烧殆尽,不见踪影。暮商轻轻一跃,转身,面对父亲挡在他身前,道:“爹,放他走吧。” “放肆!”雾隐公怒斥,“你敢忤逆!” “燔石道根本就没有十一层,没有人能炼出可以飞升仙界的香药、香云,那只是传说。”暮商坚定地道,“爹,绛天笑说得没错,你炼化了那么多精怪、凡人,连我娘都祭了……这么久了,还不清醒吗?这条路走不通的,燔石道永远也不可能超过枥旸宗!” “胡说!”雾隐公整张脸都泛着浓重的金属色,连声音都变得铿锵起来,“我只差一重就能超过道祖,我只需要一只百年修为的香兽而已!暮商,别以为你能阻拦我,今日我能把这狐狸捉进燔石塔,就能把他投入丹炉!” 暮商不言不动,只张开双臂坚定地站在白狐之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雾隐公表情扭曲,额头青筋暴跳,很久才长呼一口气,放缓语调道:“是,我对不起你娘,我也后悔!我以为她自幼修习正统道法,一点点燔毒不会有什么影响,轻易便能运功化解。谁知她生了你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竟让燔毒深入肺腑……我如今想来也心痛极了,可发现时已经太晚,她中毒太深,我只能用箓法束缚她的魂魄,用昙灰护住她的身体。” 说到这里,他真情实感地痛苦起来,颤抖的手扶着额头:“我也很心痛啊,暮商,这么久了,我每天都想起第一次在枥旸宗看见她的模样,那么美,那么强……我叫女庚每天用最细最白的昙灰给她抹脸,给她梳妆,给她织最华丽的箓衣……我好希望能够永远留住她最美的样子,让她陪在我的身边啊!” 暮商紧紧抿着薄唇,咬肌绷紧,稚嫩的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愤怒与悲凉。 鄢辞看着他们父女激烈的对峙,忽然想起阿黛的话来——迟到的深情,比草贱。 直到如今,雾隐公真正痛悔的也不是妻子所受的痛苦,和她即将死亡的事实,而是他失去了的,少年时最美的美梦。 他仍旧不愿去看衰老垂死的老妇,只愿意缅怀自己画上的美人。 一个人都自私到了这个地步,成仙又能怎么样呢?成得又能是什么仙? “你让开罢,孩子。”雾隐公平息了一下情绪,温语对暮商道,“只要我炼化香兽,冲破燔石道十一层,就能乘香云而去,羽化登仙!神仙是什么都可以做得到的,我一定能令蘅娘复生,让她回到曾经的样子。暮商,你是我燔石道唯一的传人,我这么辛苦也是为了你啊,总有一天你也能和我一样……” “您成不了仙。”暮商轻声打断了他,压抑着眼中泪光,“爹,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一层,那是道祖自己的臆想罢了。如果成仙需要杀戮,需要欺骗,需要献祭他人的生命,需要像您一样自私,虚假,专横……那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摇头,再摇头:“您的仙,我成不了,我也不想成。” 雾隐公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悔恨痛苦的表情,冷硬的金面又恢复了铜像般的质感:“让开!”一边说着,一边捏起一个法诀,一道缠绕着黑烟的金箓出现在他的指尖。 暮商摒去眼底水汽,双掌合击,身上华丽的婚裙忽然燃起火苗,烟气蒸腾过后消失无踪,化作一身利落的墨绿劲装。她将长发高高束起,右手临空一挥,低喝道:“剑来!”手中立刻出现了一柄幽冷的长剑。 “蘅娘的剑!”雾隐公瞳孔猛地一缩,“怎么?你要弑父?!” “放了绛天笑。”暮商声音微颤,但极坚定,“让我带娘跟他走,他说他师尊能疗愈燔石之毒,我愿意信他一次。” “哈!”雾隐公怪笑一声,“你信一只狐狸?!” “我也想信您。”暮商说,“信您能成仙,能救娘……可我已经信过您十六年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 她一甩长剑,嗡然一声:“爹爹,让我带娘走吧,她已经为你的燔石道祭过一条命,如果天可怜见,她能渡过此劫,也算是您给了她最后一丝活路!” “好哇,蘅娘,听听你的好孩子,说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语!”雾隐公怒极反笑,看向角落,黑暗的窗下倏地亮起一支蜡烛,照亮了椅中端坐的,僵如泥塑的老妇。 “娘?!”暮商瞳孔一缩。 鄢辞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时候雾隐公竟然将妻子搬到了丹房里。凝神看去,忽觉今晚的蘅娘非常奇怪,平时浑浊的双眼竟晶亮有神,隐隐还含着泪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鄢辞感觉她在凝视着自己,用一种极为坚定的,祈求的眼神。 心头一跳,脑海里金瞳闪过,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你叫我?】 鄢辞确信自己没有召唤任何人,除非……有人在替自己召唤,或者说,有人在用执念影响自己的精神。 【不是你……我明白了。】 【泡的能量波动很剧烈,快到阈值了。】 【别怕,有我在。】 鄢辞感觉自己被他洗脑了,每次他一说别怕,自己的精神就莫名其妙放松下来,真的不怕了。 于是他在脑海中对那声音道:好。 【乖。】 “浮生!如何!”丹房里,雾隐公忽然大喝一声,几乎是狞笑着对暮商道,“我是你娘的夫主,是你的父亲,这是天道赋予我的权力,没有我的同意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一团红雾从窗外涌入,化作一个天真烂漫的红衣少女,纤纤玉手一下下抛接着一枚白森森的骷髅头,挂在黑眼眶里的眼球敲打头骨,发出手鼓般的轻响。 头是曾钢的头,玩弄它的少女……很显然就是那朵寄生其上的小花。鄢辞没想到浮生如何还有双形态,只觉得这女孩比骷髅巨人还令人毛骨悚然。 “哎呀,坏狗狗!”少女面露惊恐之色,扬手便将曾钢的头颅向绛天笑掷去,粉白的五指延伸出无数状若根须的白丝,牵引头颅形成一个诡异的武器。 “铛——”一声,暮商以长剑挡开人头。她身后,绛天笑缓过气来,由白狐重又化作人形,上前一步,挡在暮商身前。 “很好,你们想联手与我作对,是么?”雾隐公发出金属刮擦声般的冷笑,手中金箓一抖,烟气如触手一般卷起鄢辞,将他吊在大丹炉正上方。 鄢辞踉跄挣扎,至今不明白雾隐公为什么要单独将自己抓上燔石塔……不,应该说自从进入这个狩猎任务,雾隐公和他手下的异人就对自己有着特殊的关注。 恐怕不是拿自己当冤大头假新郎那么简单。 “力士,开炉!”雾隐公沉声道。站在齿轮下的烟奴拉动铁链,将被暮商合上的炉盖重新打开。 “绛天笑,如果你想看着自己的同门今天被烧死在丹炉里,就尽管反抗。”雾隐公道,左手捏个法诀,点向鄢辞的印堂,“现形!” “?”鄢辞满脑袋的问号——老伯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要不是被婚服禁锢完全说不了话,他都想笑了——怎么,给他变出个飞机耳还不够,现在要把他彻底变成个公狐狸吗? 就算真能变,绛天笑除非脑子有问题,怎么可能管他这个前情敌的死活?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当鄢辞努力挣扎想要离炼丹炉远点的时候,雾隐公指尖飞出一颗金星,正中他的眉心! 鄢辞的脸仿佛被加了什么特效,竟真的显出狐狸的兽态! 那是一只与绛天笑相仿的白狐的头颅,还带着点未长成的幼兽的形态,圆润可爱,但已经显出优雅清隽的线条。他的耳朵尖和眼尾像是被极淡的胭脂皴染,显出微妙的渐色,上眼皮正中对称的位置,生着两个浅褐色的小斑点。 在他额头正中,被飞星击中的地方,冒出了一个微微发光的,胭脂色的合欢花印记,与绛天笑额头的一模一样。 里·合欢篆EP18 20, 丹房里没有镜子,鄢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烧得厉害,嘴巴和耳朵都不大对劲,有轻微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他很快便从绛天笑的眼神中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这个前情敌脸上的表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惊诧无比,好像看见了比抢他老婆的男人更加要命的东西。 鄢辞忽然意识到雾隐公说的可能是真的,起码在这个世界里,他搞不好真跟绛天笑所属的门派有什么关系。 这样就能解释进入这个畸泡以来,为什么他备受各种异人关注的原因了。 生死一瞬,鄢辞踮着脚尖努力踩住丹炉边沿,用仅剩的可以活动的双手抓住婚服下摆狠狠一扯! 裂帛声起,真红长衣化作碎片,又变成粉末消散无踪。鄢辞婚服之下一身缟素,丧服上白丝线绣制的卷纹泛着柔和的银芒,完全消解了禁锢他的烟气,连控制烟气的雾隐公都被那银芒的力量灼伤,指尖冒出几丝白烟。 雾隐公痛声吸气,惊怒交加地喝道:“你、你为何还穿着丧服?!” “因为有个好心人提醒过我。”鄢辞跳下丹炉,毛茸茸的狐狸脑袋重新恢复了正常的人形,只额头上还隐约留着一个绯红的合欢花印记。 他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白布头巾,熟练地裹束头发,将白流苏垂在肩侧:“而且我知道,我们山地人的丧服会用白丝线绣制本族古文字书写的悼文,可以祛除大多数的邪祟。” 他忽然了悟似的顿了下,道:“可见这位狐狸大哥说的没错,你这个燔石道确实是邪道,不然我们山地人的悼文也不会这么克你了。” “你!”雾隐公金属色的脸上泛起黑气,咬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沉声喝道:“浮生如何!” 红衣少女应声而起,手中根须控制骷髅头袭向鄢辞:“咦!原来你也是只坏狗狗!去死了啦!” 鄢辞开启进化之力,颀长的身躯轻盈地跃起,脚尖点过炉盖,单手抓住屋顶的铁链荡开,落在蘅娘近旁。 “斥!”暮商飞身而起,手中长剑如一道冷虹,将红衣少女控制骷髅头的根须削断。 “哎呀,姐姐你好凶喔!”少女发出娇滴滴的嘤嘤声,手中根须飞速生长,转瞬便再次连起骷髅头,带着雷电般的呼啸声向她砸去,“我杀了你,你的大狗狗不会生气吧?” 暮商一言不发,挥起长剑与她战在一起。 雾隐公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丹房六扇长窗轰然关闭,窗扇金光闪烁,显出扭曲的箓文,原来整座丹房便是一个巨大的箓阵!浓黑的烟气从箓文中逸散而出,化作六个肌肉虬结的怪物,瞪着赤红的眼球扑向鄢辞! “咔喇喇——”亮紫色的闪电凭空炸响,击退怪物,绛天笑虚影一晃,挡在鄢辞身前,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额头的合欢花印记:“你竟是师尊的血脉?!” “呃……”鄢辞迟疑着回答,“也许……吧?” “为何师尊从未提起过你?!” “……”鄢辞无从回答,他现在对这个畸泡世界有着无数的疑问——为什么它的空间是叠加在自家老宅上的?为什么它恰恰在自己为阿爸选定的下葬时辰打开?为什么这里的异人只对自己触发的剧情? 这个畸泡空间真的是因为冯山山和阿黛坠崖而开启的吗? 但他现在无暇深思这些问题,因为烟奴太多了,加上一个浮生如何,他们三个根本抵抗不了!何况还有雾隐公,他苦心谋划了这么久,谁知道还准备了多少后招? 进化之力无法持久,尤其鄢辞才开启进化三个多月,不过片刻他就心跳加速,虚汗直冒。雾隐公自然看出他的狼狈,冰冷的嘴角浮起一丝狞笑,催动箓阵令更多烟奴向他攻击! 鄢辞左右支拙,情急之下闪到蘅娘身旁,借着她身体的阻挡躲避攻击,这些烟奴不敢伤到蘅娘,让他稍有一瞬喘息。 隔着丹炉,暮商劈中红衣少女甩出的人头,长剑发出龙吟般的长啸,曾钢的脑壳竟生生被砍成了两半! 浮生如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的头!姐姐你好狠的心呐!”一边嚎啕,一边双手却同时一抖,分出两束白色根须,分别控制着两半人头,如灵蛇一般左右夹击,攻向暮商侧翼! 暮商猝不及防,躲开了左面,没能躲开右面,被半个曾钢狠狠击中,扑倒在地口吐鲜血! 鄢辞脑子里“嗡”地一声,天旋地转,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眼前金瞳闪过,熟悉的声音倏然出现【她在叫你!】 鄢辞自己也感觉到了那种极为强烈的执念——就在暮商受伤的一瞬,蘅娘残存的意识力仿佛即将熄灭的炭火,忽然被狂风吹得爆起火苗,燃烧着最后一点余烬。 【能量阈值达峰,灵器马上要现身了】 【去吧!】 鄢辞心头剧痛,仿佛被一把烧红的钢锥刺入左胸,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睁眼!】 鄢辞压着喉咙的血腥味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这次直接坠入了蘅娘的意识领域,舌根散发的甜腥味并不属于他自己的身体,而是来自于蘅娘的躯壳! 赤红的箓衣禁锢着蘅娘,鄢辞强烈地感觉到她想要站起来,想要扑向自己的女儿,但身上闪烁的金色箓文像无数道铁链一样将她死死困住。 “咳!”胸口闷痛,鄢辞惊异地发现蘅娘竟然在咳嗽,一声,两声,然后忽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血雾! 鲜血如疾雨般喷洒在箓衣上,发出“嗤嗤”声,仿佛硫酸溅入冷水,冒起大团的白雾,那些闪着微光的箓文立刻便消失殆尽! 鄢辞感觉到蘅娘虚弱的灵魂正在发出哀嚎,他立刻响应了那泣血的祈求,以自己的精神力控制着她的身体,颤抖着站了起来! “娘!咳咳!”暮商凄声大喊,一边咳血,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过来。红衣少女却娇蛮地冷哼一声,双手一合,将两半人头以根须缠在一起,狠狠击向她的后心! “暮!商!”蘅娘发出沙哑的嘶吼,鄢辞感受着她的本能,左手一挥:“剑来!” 一柄短剑凭空出现,被蘅娘握在手中。 在鄢辞精神力的加持下,她出手如电,整个人迅捷如鬼魅一般,短剑带着虹光刺向红衣少女的额头,同时低斥一声:“浮生!如何!” 红衣少女如同被咒语定住,身形变得极为缓慢,短剑从她双眉之间刺入,直至没柄,从后脑穿出半截鲜血淋漓的剑刃! “当啷!”骷髅头落地,摔成两半。少女柔软的身躯猝然倒下,烟雾缭绕,清香四溢,化作一朵枯萎的红色小花。 “蘅娘!”雾隐公瞪着眼睛,高大的身躯筛糠似的发着抖,连箓阵也无法控制,所有烟奴都变得茫然而缓慢,失去攻击力。 他惊惧地望着妻子,颤声道:“你、你……为、为什么……不!不!你会死的!你不能……啊!” 鄢辞强撑着蘅娘的身躯,感觉自己脸上像是有一个厚重的面具正在崩裂、粉碎,无数粉白的细屑掉像墙皮一样剥落。 他意识到那是雾隐公为妻子粉墨妆扮的昙灰。 “啊啊啊!”雾隐公绝望地叫了起来,瞪视着死而复生的妻子——泥塑般的女人正一层一层丢弃他裹在自己身上的精致的壳。粉白的皮肤、修长的眉眼、殷红的樱唇……所有美丽一点点化作齑粉,委落尘埃。 憔悴衰老的,真正的蘅娘暴露在他的眼前——苍白泛黄的皮肤,衰老下垂的眼皮,毫无血色的干枯的嘴唇……还有那佝偻的身躯,干瘪的胸口…… 雾隐公窒息般移开视线,不愿面对丑陋的老妻,面对她被燔石之毒和无情岁月联手毁掉的面容与躯体。 “当啷”一声,蘅娘将左手的短剑丢在暮商眼前,右手慢慢抬起,指向自己虽然人到中年,但依然魁伟体面的丈夫:“杀、了、他!” 暮商呆了一下,但还是抓起了那把短剑,与右手的长剑并在一起——原来那是一对雌雄双剑,分则轻灵锐利,合则重剑无锋! “你、你、你疯了?!”雾隐公斥道,视线依然闪躲着妻子,“你、你竟叫她弑父?!” “你、才、疯、了!”蘅娘借助着鄢辞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为了,为了炼制香兽,为了你虚无缥缈的十一层,不惜编造谎言,让你亲生的孩子去、去引诱合欢狐……我、我还没有死……你、你就用箓衣和昙灰封禁我……就为、为以我为由,控制暮商,让她心甘情愿作饵……她才十六岁……她、她是你亲生的……孩子……” “我、我都是为了你!”被妻子质问到脸上,雾隐公终于不得不直视她,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外强中干,“你已经油尽灯枯,早晚我都得这么做,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只有我自己能、能决定自己应该留在谁的身边。”蘅娘说,“只有我自己能决定自己生或者死……你,不能!曾经,我给了你这个权力,但我追悔莫及,我现在……收回它。”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佝偻的身躯无比衰弱,却无比坚定:“去!杀、了、他!” 里·合欢篆EP19 21, 灵魂最后的力量正被透支般燃烧着,鄢辞能感觉到蘅娘内心烈焰般的执念,那是数十年希望又失望,等待又落空,纯粹的爱被欺哄、辜负、一点点凌迟,而后才产生的念力。 支撑整个畸泡空间不灭的念力! “杀了他,为我报仇,也为你自己!”蘅娘双手交叠捂着胸口,对暮商道,“一个人,不是做了父亲,就是父亲,你杀了他,不算弑父!” “我说的,他不配!” 蘅娘用最后一点力量走向雾隐公,走向毁灭自己一生的噩梦:“天道,天道,你总说天道如此,我如今不信了,我不信你就是天道!” “你!你站住!”雾隐公双手颤抖着,试图画出一张可以阻止妻子的箓,但就在他画出第一道曲线的时候,蘅娘佝偻的身躯猛地挺直—— 鄢辞勉力支撑在她的意识空间里,只觉得忽然胸口剧痛,仿佛全身残存的血液都被集中在了一处…… “噗!”蘅娘吐出一大口鲜血,如细雨般喷向近在咫尺的丈夫! 雾隐公泛着金属冷色的脸瞬间被血雨覆盖,指尖亮光倏然消失,与此同时,四周长窗上的箓阵迅速暗淡下去,六个烟奴悄无声息地逸散。 鄢辞感觉到一股力量将自己重重推出了蘅娘的身体,那力量无法回避,无可抵挡——那是死亡的力量。 鄢辞狠狠撞回自己的身体,一睁眼,发现自己摔在墙角的地上,不远处的长窗之下,蘅娘瘦弱干枯的身躯正缓缓倒下,她用最后的生命喷出的鲜血,尽数洒在雾隐公身上,将他光彩如虹的水田纱衣染得血迹斑斑。 “娘!”暮商泣血般大喊一声,单薄的身影一跃而起,单手握着雌雄双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父亲! 雾隐公呆滞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直到被双剑洞穿左胸,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嘴唇翕张,茫然看着面前的暮商,许久,终于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仰面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他胸口的黑洞里汩汩流出,染红了纱衣,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哪些是蘅娘的,哪些是他自己的。 暮商握着双剑,清冷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漆黑的眼垂望着母亲彻底失去生命的躯体,低低道:“娘,我做到了,娘。” 淡淡的光点从雾隐公身上飘散,接着是蘅娘,然后是丹炉、桌椅、窗户……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逐渐整个丹房都开始飘散、解体,仿佛无数萤火虫,在暗夜里四散纷飞。 【能量阈值开始衰退了】 鄢辞脑海里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泡在解体】。 这就是结局吗?鄢辞扶着椅子站起来,发现触手处散开一大片萤火,它和这个世界一起,正在消失。 一片微光当中,暮商的身影也在虚化,她握着母亲留下的雌雄双剑,最后一刻将目光留给了绛天笑。 “对不起啊,紫狐狸。”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虚无缥缈,但却褪去了一直以来的清冷感,变得温热,甚至是温柔的,“我欠你的,下辈子还吧,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对不起,我有一个秘密,但我不打算告诉你……如果有来生,也许我会说给你听……” 墨绿色的身影就这样消散在黑暗中,直到最后一粒萤火熄灭。 鄢辞注视着暮商陨灭的全程,从她清丽的脸,颀长挺拔的身躯,握着双剑的修长的手指……最后一瞬,福至心灵般地,他参透了她口中所说的那个秘密——她,其实是他! 暮商,至始至终,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 他之所以那样痛苦,那样矛盾,那样绝望,面对那场虚假的婚礼平静到近乎生无可恋……是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女孩。 他只是屈从于父亲所谓天赋的权力,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女孩,以供对方利用和驱使。 雾隐公至高无上的父权之下,根本无所谓男女,儿子和女儿一样,都只是他野心的祭品。 萤火全部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鄢辞眨眨眼,什么也看不见,有些分不清是畸泡空间解体前的正常现象,还是进化之力的反噬又开始了。 【都是】 那声音在脑海里对他说。 【空间能量在迅速衰退,和你的冷却时间正好重叠】 【就快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在院里的银杏树下等你】 【你的破山地车没气了】 【你最好有力气跟我走下山】 【我很累,不想负重六十七公斤越野】 【但愿鄢郎没有记错你的体重】 他怎么这么忽然这么多话……鄢辞有些烦他,但很快意识到他似乎是故意的——这个人从来不是一个话痨,虽然偶尔逗两句,但一直都算言简意赅。 所以他是在担心吧,担心冷却期自己看不见会焦虑吧? 不知道是被自己说中了,还是同样进入了冷却期,那个声音消失了。鄢辞侧耳静听,下意识希望他还在,但遗憾地发现他确实走了。 眼前出现了一丝蒙蒙的光,那光慢慢扩散,越来越广,越来越亮……鄢辞揉了揉眼睛,发现视力正在恢复,自己站在雾气弥漫的旷野里,身边有一棵巨大的古树。 等等!古树?旷野? 鄢辞刚刚平静下来的情绪陡然紧张起来,四下观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回到老宅里。 不对!不是说畸泡空间已经解体了吗?任务已经结束了吗? 那他现在在哪儿? 这是什么地方?! 鄢辞将视线聚焦在身边的古树上——这棵树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就在老宅门口!他记起来了,自己第一次遇见冯山山的时候,泡世界刚刚展开,就出现了这棵巨大的合欢古树。 当时王司理他们就在这棵树下面。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鄢辞陷入了巨大的茫然,比刚进入畸泡的时候还要茫然——这算什么?难道任务根本就没结束吗? 还是空间……嵌套了? 问题是从没听说过这种现象啊! 鄢辞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东西,捡起来,发现那是一个极为精巧的,比手掌略大一圈的香炉。 香炉非瓷非玉,雪白光洁,触手温润柔滑,竟然微微泛着暖意,仿佛活物一般。它整体是一个狐狸的形状,一只体态优美的白狐蜷曲着身体,下颌贴着胸口,蓬松的长尾卷在腹侧,前爪微拱,抱着一长一短两把小剑。 狐狸的眼尾、耳朵尖和尾巴末梢晕染着淡淡的绛紫色,前额正中,烙印着一个浅浅的,紫色的合欢花印记。 “绛天笑?”鄢辞捧着香炉愣了足有半分钟,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这个泡世界蕴含的灵器! 杂沓的脚步声,忽然从郁郁的雾气中传来。 “阿辞!?”阿黛快步跑来,“天哪,你没事吧?我们跑到燔石塔,跟一层那几个小矮人折腾了好一会儿,整个世界忽然就消失了!” “鄢辞?你在这儿?”王司理带着曾铁走了过来,“泡好像解体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回到现实世界,你有没有看见……” 语声戛然而止,视线落在鄢辞手中那个雪白的狐狸香炉上,他浑浊的眼睛陡地冒出精光,失声道:“香兽!” 香兽?鄢辞看着手中的白狐,原来这就是雾隐公心心念念要炼化的东西:“到底什么叫香兽?” “焚香的器皿,做成瑞兽的形制,就叫做香兽!”王司理说,慢慢将视线从白狐挪到鄢辞脸上,仿佛用尽力气才忍住不去看它,微笑道,“你太幸运了,鄢辞,这可是个传奇级的灵器啊!” “哔——”两声清脆的提示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冯山山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智能表。王司理也抬起手腕,打开任务面板。 【系统:任务结束】 【任务等级:A+】 【狩猎目标:灵器,香兽(罕见级)】 “结束了?”冯山山皱眉嘟哝,“A+,罕见级……不对啊,进来之前不是说任务变更,升级到S+级,灵器也变成传奇级的了么?” “信息紊乱吧,常见的。”王司理关闭界面,道,“我们还没有彻底回到现实世界,这个畸泡展开的时候就比较慢,解体可能也需要更多时间,系统信息迟滞是正常的,也许等我们彻底出去,就会收到变更信息对应的那条结束提示了。” “哦。”冯山山也没怎么纠结,四下看看,“我们就这么等着吗……这棵合欢树可真大啊,话说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和雾隐公那个庄园完全不挨着呀。” 王司理走过去拍了拍树干,换个地方又拍了拍,绕过鄢辞身边的时候忽然右手一挥,指间寒光微闪,一把匕首便架上了他的脖子:“别动!把东西给我!” 鄢辞从他将目光黏在香兽上的那一刻起,就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当他假装观察大树靠过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宛如灵巧的小兽飞跃而起,鄢辞毫不费力地离开了匕首的刀刃,因为从未在王司理面前表现出异能,他轻易就避开了这次致命的攻击。 “好啊,你果然不简单!”王司理狞笑道,没有急着追杀他,只是用自己飞快变红的眼睛注视着他,张嘴,红雾从口中喷涌而出,“但这个香兽注定不属于你的,把它给我,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你们四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个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