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下凡后被渣了》
1. 第一章
《仙尊下凡后被渣了》
作者:若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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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历三十一年,秋日。
卫芜僮双目无神地坐在床榻之上,眼中是空旷的寝殿。
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一个人。
又或者说,没有活人。
“哒哒。”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卫芜僮呆呆地望着前方,看着宫人掀开纱帘,端进来托盘。
将今日的菜肴一一放下。
“卫公子,请用膳。”送菜的是一名太监,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
太监蹑手蹑脚地收走食盒,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
卫芜僮终于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可他还没说什么,太监已然惶恐地跪了下去。
“卫公子饶命,奴才没有抬头看公子,也没有做多余的事,奴才只是奉命给公子送来膳食,奴才什么都没有干,求公子饶了奴才,奴才不想跟钱公公一样的下场!”
太监说着,俯下身不停地磕头,咚咚作响。
他害怕。
他来之前,听说这寝殿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先前在寝殿有一位钱公公,只因为多看了卫公子一眼,多说了几句话,便被皇帝下令处决了。
五马分尸之刑,行刑那日满地的鲜血。
“钱公公,他……”卫芜僮欲言又止,伸出手似乎想扶太监,手在半空僵住,又收了回来。
卫芜僮叹了口气,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讷讷道:“我,我只是想有个人说说话,或者你实在害怕,不说话也行,就陪我一会,片刻就好。”
寝殿里太大了,皇帝不来,便只有卫芜僮一个人。
孤零零的。
阴沉到连气都喘不过来。
“奴才……奴才……”太监低着头,很犹豫。
他又听卫芜僮叹了口气。
怪可怜的。
他终于抬起头来。
眼前的公子一身素色,没有佩戴任何配饰,一张脸干净出尘,就连束发也是简单的一根木簪。
他听闻这寝殿里是陛下不顾群臣反对从卫家迎娶的妃,没有封号,只知道唤作卫公子,是个男妃。
史无前例的男妃,还以为是个什么妖孽一般的长相,涂脂抹粉地引诱君王之心。
没想到,当真是公子模样。
还,挺好看的。
太监匆匆一眼,又慌乱地低下视线。
太监还在犹豫,卫芜僮已经转开了目光。
寝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卫芜僮习惯了。
只是可笑,他从前身为卫家小公子的时候尚且无拘无束,如今入了宫,明面上的高升,却连有个人陪他说说话都成了奢望。
思绪间,寝殿外有风撞了过来,窗牖被吹得轻微作响。
卫芜僮转身走过去,推开窗。
清风迎面而来。
卫芜僮深深吸了一口,任由秋日微凉灌进心肺,才觉得久困此处的沉闷感消去了许多。
他向来是喜欢风的,比他自由多了。
跪在地上的太监悄悄抬眼,窗牖那处的风大,太监想提醒贵人勿要着凉,却见卫芜僮张开手。
对着窗。
风吹起卫芜僮的发丝,也吹起衣袖,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卫公子。”
太监不自觉出声,声音很轻,怕惊扰到卫芜僮。
“怎么?你怕我跳窗吗?”卫芜僮苍白地笑了笑。
“不,不是的。”太监急忙辩解。
“我不会跳的。”卫芜僮摇了摇头,“沈寐困了我半年之久,我要是想跳,早就跳了。”
直呼当朝皇帝名讳,卫芜僮大抵是第一人。
说起沈寐,今日宫中夜宴,沈寐约莫很忙,无暇来寝殿。这样也好,卫芜僮可以短暂地不必担惊受怕。
又将窗牖推开了些,黄昏之景在卫芜僮眼里放大。
“啾啾。”
卫芜僮听到了鸟鸣声,有些微弱,好像是从不远处的枯树下传来的。
深宫之中,竟还有鸟鸣么?
沈寐不是连卫芜僮殿门前的花草都毁了,只剩下一颗枯树,是怎么引得鸟儿驻足的?
卫芜僮想不明白,他转身跨过几步,就要往门口走去。
“卫公子……”太监开始战战兢兢。
陛下曾有口谕,不让卫芜僮出殿门半步。
当时陛下的语气如何已经无人再能复述,太监只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口谕么,自然也是命令。
“今日夜宴,他不会来的,你在寝殿内,就说是我不听劝,非要出去,他不会怪罪于你。”
卫芜僮行至殿门,叮嘱的话音落在身后。
眼前枯叶满地。
上一次踏出殿门已是月余前,卫芜僮竟不知道,树下的枯叶已铺了如此厚的一层。
而枯叶之上,有一只画眉微弱地挣扎着,怎么也飞不起来。
适才的鸟鸣声,就是这只画眉发出来的。
“原来是爪子有伤,难怪你会被困在深宫之中。”卫芜僮蹲下身,仔细地看了看,将那画眉温柔地托起。
掌心之中,画眉仍在挣扎。
陌生的热度让它很不安,挣扎之间,爪子的伤愈发严重。
“为何……明知道飞不起来,却还是要试一试呢?”卫芜僮的语气充满惋惜,他用指腹稍稍安抚,好半晌,那只画眉方才安静下来。
卫芜僮不想再进寝殿,索性撕下自己的衣摆一角,给那只画眉的爪子包扎。
包扎的技术不太好,所以卫芜僮尝试了很多遍。
包好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卫芜僮掌心举过头顶,尽力地想让那只画眉停在枯树上。
画眉在他掌心慢慢地挪了挪,不动了,然后笨拙地,一瘸一拐地从他掌心,爬到他的头上。
发丝被画眉未受伤的那只爪子勾住。
画眉亲昵地蹭了蹭卫芜僮。
“你是在感谢我吗?”
画眉“啾啾”叫了两声,又爬回卫芜僮掌心,贴着卫芜僮的掌心蹭了蹭。
卫芜僮维持着姿势没动,嘴角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
他很久没有这么舒心过了。
仅仅因为一只画眉。
卫芜僮没忍住,凑过去用面颊贴着那只画眉的羽毛,但他没忘了这里是何处,短暂的舒心过后,他收起了笑意。
“你还是离开吧,深宫之中,不是你久居之所。”
卫芜僮踮了踮脚,试图将画眉放在枯树枝上,可惜失败了。
画眉歪着头,见卫芜僮失落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动了动翅膀,在卫芜僮尝试第二次的时候,画眉飞了起来。
飞的弧度很小,可好歹是飞了。
卫芜僮又笑了。
他张了张口,话还未说出,心底无由来地一沉。
下一瞬,有人几步跨过,粗暴地一挥,将那只画眉拍了下来。
“啪嗒”一声。
声音不大。
画眉砸在树干上,星点的血迹。
“它……”卫芜僮脸色一白,眼睁睁看着那只画眉从树干上无力地跌落,重新躺在枯叶上,气息微弱。
它还有气息。
卫芜僮踉跄一步,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捡,有人大手一捞,将卫芜僮拥紧了。
云靴狠狠碾在画眉身上。
脏腑俱碎。
“在看什么?”沈寐的语气不满,钳制着卫芜僮,逼着卫芜僮正视他。
卫芜僮嘴角颤了颤,夜色掩去他白得吓人的面色,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没什么。”
“是吗?”沈寐两指掐着卫芜僮的下巴,捏出了红印,“朕分明听到了你的笑声。”
那般发自内心的笑,沈寐已然许久不曾听过了。
“陛下听错了。”卫芜僮僵着身子,偏过视线。
他嗅到了一股浓厚的气息。
是沈寐身上的酒气。
“陛下今日不是有夜宴吗?怎么有空过来?”
沈寐许是醉了,竟没追根究底,只道:“朕提前结束了夜宴,外邦的女子,朕不喜欢,只有芜僮你……”
沈寐低下头,近在咫尺。
酒气熏得卫芜僮几欲作呕,卫家的小公子养在春水里,素来是不喜饮酒的,更何况,沈寐身上还沾着外邦女子的异香。
听闻夜宴上有外邦女子献舞。
那,靠得多近才会染上异香?
卫芜僮无法细想,他前所未有地逾矩,伸手推开了沈寐。
没想过真能推开,或许是沈寐饮的酒太多。
推开时,卫芜僮和沈寐皆是一愣。
“卫芜僮。”沈寐沉声唤。
卫芜僮身子一抖,受惊地往后退,“陛下,我不是……”
沈寐一把将卫芜僮拦腰抱起,余下的话全都被沈寐粗暴的动作淹没。
殿门轰然而开。
太监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
寝殿内的动静,比太监逃离的动静要大得多。
“陛下!”卫芜僮吃痛地喊出声,腰被抵在桌沿一角,硌得生疼。
“你不愿?”沈寐眉眼间满是怒气。
是啊,卫芜僮不愿意。
可这并不是沈寐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待他,半年来,无数次。
卫芜僮拼命地摇头,害怕得眼眶发红,声音发颤,“我只是,只是不喜欢陛下身上的味道,夜宴的酒,太烈了。”
“不喜欢?”沈寐再次逼近,异香几乎灌进卫芜僮脑海。
沈寐并没有停下来。
“你怎么能不喜欢?”
皇帝的怒火毫不压制,像钝刀一般在卫芜僮身上来回地剐。
疼到入骨。
卫芜僮忍不住泪流满面。
是啊,为什么要喜欢呢?
卫芜僮轻轻地笑起来,满眼荒唐。
痛苦至极的时候,他反而麻木了,还有心思侧过头,目光涣散地望向窗外。
枯树下,画眉的尸体静静地躺着。
鲜血已经干涸。
死不得其所。
而卫芜僮,也与那只画眉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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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为什么要喜欢呢?
昏迷过去之前,卫芜僮心底还在重复这个问题。
他的思绪陷入混沌。
又掉入影影绰绰的回忆当中。
那时候是春日。
四下寒凉得很,比不得秋日里的秋高气爽。
卫家的家仆追在卫芜僮身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公子,老爷说了,近日气候易变,湖上无人泛舟,您还是别去了。”
“无人泛舟,那我便是第一人,这不好吗?”卫芜僮笑着,发丝在风中扬起,凌乱又自由。
“可是公子,外头冷,您把外袍披上再……”
家仆没能追上卫芜僮,叮嘱的话被卫芜僮远远地甩在身后。
卫芜僮紧跑几步,回过头朝着远处的家仆挥手,大声喊道:“回去吧,不必跟着我!”
任凭那时风中凉意,也掩盖不了卫芜僮话音里满满的雀跃。
他想去湖上泛舟,自开春盼到如今,日日薄雨。
好不容易今日雨停了。
但就如家仆说的那般,雨是停了,湖上泛舟却无人。
原因无他,太冷了。
卫芜僮衣着单薄,躲在船舱中,偶尔向外看一眼,湖面不起波澜,连湖畔的垂柳也静悄悄的。
无人,无景。
无趣。
卫芜僮后悔了,他抱着胳膊出了船舱,百无聊赖之下,他捡起了船头的一颗石子。
“明年春日,我定然不会来此泛舟了!”
卫芜僮狠狠将石子往湖面上扔去。
本以为会听到石子落水的声音,却不曾想,力度大了些,石子扔到了湖畔之上。
可巧,那处站着一位锦衣公子。
“哎呀!”卫芜僮连忙招呼船夫将船靠岸。
靠岸之后,卫芜僮急匆匆地从船上下来。
那位锦衣公子还在。
“抱歉。”卫芜僮嘴上说着歉意,打量了对方一眼,剑眉星目,生有一张薄唇,又穿着锦衣绸缎,兴许是哪位高官之子,只不过如今那锦衣……
被卫芜僮随手扔的石子砸出了一个印记。
“那个,要不我赔你一身衣裳吧?”卫芜僮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扯下荷包便要给银子。
翻看了一会荷包,卫芜僮有些窘迫,今日出府匆忙,银子来不及多带。
“实在抱歉,我没带够银子,恐怕赔不了你,这样吧,下次你去店铺中挑选布匹之时,报我的名字,卫家,卫芜僮,让店铺掌柜找我拿银子便好。”
此时此刻,沉默许久的锦衣公子方才开口。
带着一丝调笑与惬意,“是,凤栖梧桐的梧桐?”
“不是,是……”卫芜僮想了想,拉过锦衣公子的手,在那人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卫芜僮充满期盼地抬眼,“知道了吗?”
回答他的,是锦衣公子直视的目光。
不曾看向别处,那人眼中,全是他卫芜僮。
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热切。
卫芜僮一时看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下晃了一瞬,立刻松开那人的手,“我,我逾礼了,抱歉。”
“怎么,如此喜欢与人道歉吗?”那人唇角绽开笑意,很温和,“不是什么要紧事,无妨。”
卫芜僮松了口气,又听见那人缓缓地道:“卫芜僮,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
刻意放缓的嗓音,与春风相衬。
卫芜僮不知为何,心又开始晃了,他紧张地将手负在身后,绞紧了手指,“我还不曾问你,你叫什么?”
“申家,申袂。”那人面不改色。
卫芜僮记忆里,城西的确是有个申家,不过申袂这个名字,未曾听过。
不给卫芜僮思考的时间,那人又道:“衣裳么,倒是不用赔,只是我有一问。”
卫芜僮稍稍仰头,“嗯?”
“下次,我还能见到你吗?”
彼时湖面轻漾,那人眼底染上湖光,微波粼粼。
春风致垂柳浮动,将卫芜僮的耳廓勾成薄红。
连面上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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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场景逐渐朦胧。
卫芜僮听到许多嘈杂的声响。
他不知何时起了热,这会被热度蒙蔽,思绪更加混乱。
“都烧了两日,怎么高热还是不曾退下去?今夜若仍是如此,陛下盛怒之下,我们都得掉脑袋,各位太医,想想办法啊!”是宫人的声音。
很陌生。
不过寝殿内的宫人时常更换,卫芜僮听着都是不熟悉的。
卫芜僮想仔细听一听那声音,却又实在遥远,勉勉强强的,听见细碎的几句。
“前两日那个太监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日后必定愈加谨言慎行,知道了吗?”
前两日的太监?下场?
卫芜僮费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床帏生出了重影,这显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卫府,那便是皇宫了。
“你们……”卫芜僮嗓子干涩得厉害,只说了两个字便咳了起来。
明显的,他听见宫人和太医都松了口气。
有人早早候着,端来了清水给他漱口。
缓了缓,他道:“前两日的太监,是怎么回事?”
他是高烧糊涂了,但他还记得,那日他曾说过,沈寐不会怪罪那名太监。
寝殿里寂静了一瞬,宫人畏畏缩缩的,似乎都不敢回答。
“卫公子,不是我们有意要瞒着您,可陛下……”
话未说全,卫芜僮却明白了,他艰难地掀开锦被下床,“告诉我,那名太监现下何处?”
“公子!”宫人们不敢拦卫芜僮,慌慌张张地跟在卫芜僮身后。
卫芜僮转身,吼了出来,“告诉我!”
吼完,卫芜僮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捂着嘴,弯下腰,扶着一旁的墙面,看上去如风中残烛,下一瞬便要灭了。
宫人犹豫片刻,不敢再激怒卫芜僮,只好如实道:“陛下有令,赐他杖责一百,现下应当在外殿前。公子,陛下在观刑,您还是……”
劝阻的话没说完,卫芜僮便匆匆跑了出去。
外头倒是安静。
脚下无力,跑得不快,是以卫芜僮花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瞧见外殿轮廓。
待瞧清了,卫芜僮才明白一路而来为何如此安静。
只见长凳之上,那名太监的头被好几层布蒙着,嘴里还塞了东西,紧紧绑缚着的身躯动弹不得,腰际往下已是血肉绽开。
生死不明。
即便如此,杖责仍是没有停。
卫芜僮不忍地别开视线,往台阶之上走去。
“陛下。”卫芜僮说着又开始咳,他勉强压下咳嗽声,道:“他阻止过我,不让我出殿门,是我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你别怪他,别再罚了。”
沈寐身边原本还有侍卫,见卫芜僮出现,纷纷让开了位置。
卫芜僮得以靠近沈寐。
他这才发现,沈寐那双眼一直在盯着他。
也不知盯了多久。
卫芜僮迎上沈寐的视线,眼眸生疼,他低低地唤:“陛下……”
沈寐没有理会他,目光有如实质,甚至带着怒气。
杖责还在继续。
卫芜僮听得双耳泛疼,示弱般往沈寐那处靠了靠。
忽然,沈寐握住卫芜僮的手腕,力道极大,“谁让你出来的?”
腕间的疼痛使得卫芜僮皱了皱眉,他本就高热,这会愈加不好受,想挣扎,又不敢,只好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出殿门的,不怪任何人,陛下,我适才说的,能否……”
“适才?”沈寐加大了力道,逼着卫芜僮痛呼出声,“你是什么身份,为他求情?”
蛮横的力道传来,卫芜僮被沈寐直接拖进怀中。
沈寐不大温柔地将卫芜僮转了个方向,面对着那名太监,“朕记得与你说过,自入宫那日起,你便是朕一个人的,别说殿门,就连多看谁一眼,都要朕允许,你又有什么资格为他求情?”
“卫芜僮,看清楚他的下场。”沈寐扣紧了卫芜僮的腰,狠声道:“再有下次,朕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分明是高热,分明今日不曾有风,卫芜僮却觉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他所在之地方寸。
却恍惚坐在阎罗身。
卫芜僮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话,额上冷汗先冒了出来。
“陛下,人已经晕了,杖责是否……”行刑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请命。
“不必继续了。”沈寐总算松开了卫芜僮被握得通红的手腕,腾出手来揽着卫芜僮的肩,不带任何情绪地道:“将他带下去,斩了。”
语气稀松平常。
像那日碾死那只画眉一样。
长椅上的太监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蒙着头的布被取下来时,卫芜僮瞧见太监苍白的脸色。
那日寝殿中,卫芜僮还让太监陪自己说说话。
不过两日的光景,太监就要丧命了。
卫芜僮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侍卫将太监拖走。
“不是这样的……”卫芜僮忽然挣扎了起来,转过身按着沈寐的心口,带着哭腔,“你怎么能如此残暴,你怎么能杀了他?”
高热之下,卫芜僮的记忆有些混乱。
他印象中的沈寐分明是申家公子,是那个湖畔一眼,眉眼温和的申袂,怎么可能是如今暴虐的帝王?
卫芜僮不肯相信,正如半年前他听到纳妃的圣旨,不愿相信自己被沈寐诓骗一般,“这是梦对不对?你告诉我,这是梦吧?”
卫芜僮眼中含泪,将所有的希冀放在了沈寐身上。
这时,只要沈寐说一句,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相信。
可惜。
沈寐碾碎了他的希冀。
沈寐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咬牙切齿地低喝:“卫芜僮!”
这一声惊得卫芜僮如梦初醒。
腕间还在疼着。
肩上也被人钳制着。
适才血肉绽开的场景一闪而过。
眼前阵阵发黑,头昏脑胀。
久违地,卫芜僮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令人作呕。
如果这是梦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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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卫家长子卫和书进宫了。
如何进的宫卫芜僮是不知的,他只知道,他醒来时,卫和书便在床榻前候着了。
卫芜僮起初以为是梦,否则以沈寐的性子,连宫人都不让靠近,怎么可能让卫和书进宫守着他?
“芜僮,好些了吗?”
卫和书柔和的嗓音将卫芜僮的思绪拉回当下。
这不是梦。
卫芜僮委屈地红了眼眶,挣扎着要从床榻起身,被卫和书稳稳地扶住,半身靠在床榻上。
“兄长。”卫芜僮才开口,便发觉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病愈之前的虚弱。
又像是在哭。
“别急。”卫和书不曾问卫芜僮情绪激动的原因,只是温温柔柔地看着卫芜僮,给他缓和的时间,解释道:“我向陛下请旨,在你的寝殿内待上半日,如今时辰尚早,你休息片刻再与我说也不迟。”
卫芜僮是卫家最小亦是最宠爱的孩子,一朝进宫,卫家上下万分担忧,是以自卫芜僮进宫为妃的半年来,卫和书与沈寐请示过许多次,想进后宫看望卫芜僮。
但都被沈寐拒绝了。
直至今日早朝后,卫和书偶然间听闻卫芜僮在外殿前气急攻心晕倒的消息。
卫和书再也坐不住,在御书房跪了一个时辰,才换来沈寐点头。
“兄长,我……”卫芜僮太久不曾见到亲人,有许多话想说,也有许多话想问,他甚至想放纵一次,同卫和书说说自己这半年来的委屈。
可最后,众多话语到了嘴边,还是开不了口。
卫芜僮只得摇了摇头,咽下满腔的苦楚,“我没事。”
“宫中太医无数,医术很好,我现下除了头有些晕,已经无大碍了。”
那日在外殿前,许是高热太久,后来的事卫芜僮记不清了。
不过,瞒过卫和书,应当是足够的。
卫和书迎着视线望过来,目光在卫芜僮苍白的面色上顿了顿,欲言又止。
“兄长……是想问我什么吗?”卫芜僮不自在地避开视线。
印象中,卫和书与他的性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自小被宠着,习惯了无拘无束,不管他想要什么,卫家都顺着他。
而卫和书不一样,卫和书是卫家在战场上捡回的孤儿,明面上的卫家长子,被教导得很好,素来温和,以礼待人,鲜少有如今这般犹豫的时候。
也就是面对卫芜僮,卫和书连说辞都要斟酌一番。
“没什么。”卫和书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只是想问你,你那日昏倒,是因为朝臣进言吗?”
“进言?”卫芜僮不解,“什么进言?”
“你不知道?”卫和书有些诧异。
卫芜僮愈加疑惑了,还没问出口,就听卫和书淡淡地道:“不知道便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顿了一会,卫和书又道:“对了,你进宫已有半年,为何家书都不与我们写一封?父亲和母亲很挂念你,总问我你的近况,若我今日不进宫,父亲只怕要亲自来。”
家书么?
卫芜僮低下视线。
他写过的。
进宫第一日,他乘着轿辇自宫内各处经过,什么都觉着好奇,当夜回了沈寐赐下的寝殿,他便写下了家书。
他悄悄将家书放在柜子里,想着明日叫人将家书送出去。
后来,沈寐到了。
卫芜僮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却被沈寐粗暴地拽进怀里。
宫外的沈寐和宫内的沈寐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宫外的沈寐温和可亲,而宫内的沈寐露出了獠牙,开口便是威胁恐吓。
“既进了宫,是朕的人,以后这扇门,别再出去了。”
沈寐拥紧了卫芜僮,像圈禁一个宠物,充满玩味,“宫外那些人,从此与你无关,朕不希望你与任何人有牵扯,听懂了吗?”
外界关于帝王的传言总是以残暴二字告终,卫芜僮原先不愿相信的。
他还想着湖畔之上,沈寐唇角温和的笑意。
“卫芜僮。”
沈寐叫他的名字,强制性地抬起他的下巴,“说话。”
那时他说了什么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后来沈寐拖着他往床榻走。
那封家书放在柜子里。
听着卫芜僮无助的哭喊。
最终,也不曾送出去。
“我想过让宫人送的……”卫芜僮喃喃地道。
那夜后,卫芜僮同样起了热。
他惦记着要与卫府通信,父亲和母亲在他离开卫府前还依依不舍地瞧着他,那眼神即便他神思朦胧了也记得。
于是他央求寝殿当值的太监,便是钱公公。
钱公公看他实在可怜,答应次日偷偷将家书带出去。
可他左等右等,没等来钱公公。
只等来沈寐的旨意。
圣旨冷冰冰的。
刑罚已尽,圣旨后行,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是为了震慑谁。
而被震慑的卫芜僮,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五马分尸之刑。
尸首皆无法安葬。
这便是帝王心。
“芜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卫和书面上挂着浅笑,“再与我说一遍,可好?”
幼时,卫和书便是这样哄卫芜僮。
卫芜僮磕了碰了,被卫和书如此温和的语气哄,便顾不上哭了。
卫芜僮回过神,几乎要像幼时那样扑进兄长怀中,又硬生生僵直了手臂。
卫和书主动伸出手,在即将握住卫芜僮掌心的那刻,被卫芜僮有如针刺般躲开了。
“怕什么?”卫和书皱了皱眉,“卫家辅佐先王,是有功之臣,你若是怕陛下……”
卫和书顿了顿,又改口,“罢了,你有话不便与我直说,在家书中言明也可。我替你将家书带回去,也好同父亲和母亲交代。”
“嗯。”卫芜僮点了点头。
心中长久的沉重感因卫和书的到来多少消了一些,卫芜僮终于鼓起勇气,下了床去寻他原先写好的家书。
他记得那封家书洋洋洒洒写了五六页,直将信封塞满才算完。
只是半年的时间,他有些忘了家书具体放在哪个位置。
寝殿外的宫人候得远远的,他不开口,没人敢进来,于是他便自己翻找。
翻箱倒柜,折腾得一团乱。
好不容易翻出来时,他捏着信封一角,刚要转过身。
脸上久违的笑意垮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这封家书写得太早,那时候他在信中夸赞沈寐,六页的家书夸了四页。
时过境迁,这些夸赞之言,他已经说不出口了。
“怎么了?”卫和书在身后问。
卫芜僮顿了一会,捏紧了那封家书,捏得皱巴巴的,又放回了原位,“没什么。”
卫芜僮转过身来,“只是觉得,信封有些旧了,我有好多话想告诉父亲和母亲,旧的信封,应当不合时宜吧。”
卫和书没看清卫芜僮此前拿着什么,略微颔首,“不过是信封罢了,你自己决定吧。”
卫和书说着,颇为失礼地摊了摊手,道:“左右,我只是个送信的人。”
卫芜僮被卫和书的语气逗笑了,心中的阴霾暂时扫空,他往一旁靠了靠,拿出新的纸笔来。
笔墨纸砚是齐全的,上月换的新物。
卫芜僮一手压着纸,一手持笔,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卫府悠闲练字的模样。
卫芜僮在家书中写道:
[有劳父亲和母亲挂念,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陛下赐我寝殿,按妃位分配宫人与月俸。]
只不过宫人都怕被陛下降罚,离得远远的,偌大的寝殿好似只有我一人,孤零零的。
[陛下曾赏我西域进贡的珍宝,听闻是上好的瓷器。]
只不过赏下珍宝那夜,陛下饮了酒,发怒将瓷器打碎了,我磕在碎片上,自此膝上便留了疤……
卫芜僮还想多写一些,不让双亲惦念,书写至此却无话可说。
沈寐的恩惠寥寥,少得可怜。
不得已,卫芜僮只能匆匆结尾,家书之末写上一句勿念便搁下了笔。
“这么快便写完了?”卫和书接过家书,仔细地收了起来,“可有什么话,托我带给父亲和母亲?”
卫芜僮看着卫和书温润的模样,有了那么一丝底气,几次想开口,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卫和书眼神黯淡了一瞬。
时辰不早了。
请旨的半日转瞬即逝。
卫和书不得不离开。
临走之前,卫芜僮望着卫和书的背影,手指紧攥着,直到卫和书踏出殿门之前,卫芜僮终是忍不住,小声地叫住了卫和书。
“兄长,父亲和母亲他们,过得好吗?”
卫和书停下脚步,“父亲如今诸多事务卸下,比从前闲适了许多,母亲也是,都很好,倒是你……”
卫和书转过身来,“他对你好吗?”
这个“他”,自然只能指沈寐。
不称陛下,不敬帝王,只是寻常地发问。
好像剖开心来,要得到卫芜僮的一句肯定。
卫芜僮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好啊,陛下待我很好,他,他怎么可能待我不好……”
声音越来越小。
卫和书盯着卫芜僮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卫芜僮笑得脸都僵了。
他听见卫和书叹了口气。
“若是他对你不好,便告诉我。”卫和书上前,温柔地摸了摸卫芜僮的头,“我永远都在。”
卫芜僮猛地点点头,仍是挂着笑。
心里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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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4. 第四章
卫和书走后,卫芜僮独自一人在寝殿内,坐着发呆了许久。
以往这个时候,若是没有宴席,沈寐大多数情况下会来卫芜僮的寝殿内,是以宫人总会提前准备着。
今日等了一个时辰,却不见沈寐来。
卫芜僮靠着床榻,不禁想起卫和书与他说的“进言”。
会是什么进言?
卫芜僮唤来宫人想问一问,无奈宫人吓得支支吾吾,断续地蹦出几个字,听起来像是不知。
这件事的询问只好作罢。
宫人离开后,卫芜僮换了个位置,又靠回了床榻。
无意间,腰后似是有一件硬物。
适才翻家书,翻得太乱,这会也不知是何物,硌得生疼。
卫芜僮伸手向后一捞。
是一块玉佩。
待到了近前,那块玉佩的剔透方才映入眼帘。
上好的玉质。
没有刻字,没有过多的花纹雕饰,可卫芜僮一眼就认出了那玉佩是何人之物。
是沈寐送他的。
在入宫之前。
昔日与沈寐湖畔初见后,卫芜僮整日往那片湖跑。
卫家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钟爱那片湖,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想见到的不是湖。
他只是想与沈寐见一面,再多见一面。
彼时沈寐还顶着申家公子的身份,白日里,沈寐会陪他泛舟,黄昏之时,沈寐会陪他饮茶。
他在沈寐面前畅所欲言,拉着沈寐谈天说地,也时常与沈寐提起自己的愿望。
他说,听过千里之外,外邦的草原广阔,若是边境出入允许的话,他想去草原看看。
他还说,皇城无山,但皇城外,跨过几个城镇,有一处风景绝佳的山崖,山间小溪潺潺,若有闲暇,他想夏日前往。
他还说了许多话,直到说得渴了,沈寐给他斟茶。
秋日里的茶总是容易迷惑人的。
像那时的沈寐一样。
卫芜僮没有饮酒,却醉了。
那夜,卫芜僮不曾回卫府。
编了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理由,卫芜僮心中还在担心卫家会不会找来,人已经被沈寐抱了起来。
“都依你。”
沈寐眉眼温顺,话也说得温柔,“想去哪,都依你。”
沈寐那时面上还带着笑意。
卫芜僮相信了。
望着床帏,望着人影耸动,卫芜僮闭上了双眼。
后来汗水淋漓,喘息平复间,沈寐不知从哪取过来一枚玉佩,放在卫芜僮掌心。
“愿意做我的妻吗?”
夜色太深,秋末的微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卫芜僮眼前朦胧,思绪也迷糊,想都没想,“好。”
-
妻与妾,不过一字之差。
但皇后与妃嫔,却是天差地别。
卫芜僮从昔日的回忆中抽离之后,再想想如今的处境,不禁摇了摇头。
真是傻,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卫芜僮握紧了那枚玉佩,思忖了很久,最后还是将玉佩收了起来,放在枕下。
-
那日没等到沈寐。
卫芜僮初时还疑惑,后来想想大抵是自己先前为太监求情惹怒了沈寐,如此不来也好,沈寐阴晴不定,来了倒是要折磨他。
只是没想到,后来一连三日,沈寐都没有来。
不仅沈寐没有来,卫芜僮的寝殿还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贵人,您不能进去,陛下曾有口谕,卫公子的寝殿不能……”
“什么能不能的,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小姐是谁!你这奴才连我们小姐都不识,还拦着我们,小心你的脑袋!”
寝殿外争吵的声音嘈杂,卫芜僮不得已往寝殿外走去。
“是谁在外面?”
卫芜僮话音未落,瞧见一袭鹅黄,裙边流云。
来人簪着上好的珠花,看着年纪比卫芜僮还小些,明艳鲜活的一张脸。
她只要一站在那,寝殿外的枯树都有了颜色。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婢女。
她还没接话,婢女倒是先开口了,语气不乏挑衅,“你就是卫公子?”
她冲婢女摆摆手,示意婢女噤声,自己则上前,跨过门槛,“卫公子,府上婢女不知礼数,卫公子莫怪。家父是右相,我此次来,只为与卫公子寒暄一番,不知可有荣幸?”
右相之女,卫芜僮有些印象。
很早之前,卫家忧心卫芜僮的婚事,卫父曾与卫芜僮提起过好几个官宦之女,想让卫芜僮去见一见,其中就有右相之女,晏殊郦。
只是那时的卫芜僮没有成婚的心思,一拖再拖。
再后来,便遇见了沈寐。
如今与晏殊郦不过第一次见面,寒暄?有什么可寒暄的?
卫芜僮还没同意,晏殊郦已经自作主张,越过卫芜僮进了寝殿。
宫人因着晏殊郦的身份,想伸手阻拦却不敢,又都收回了手,默默候在外面。
晏殊郦畅通无阻地往寝殿内走去。
“外界传言,卫公子是陛下的宠妃,我还以为恩宠正甚,卫公子的寝殿当是金碧辉煌,再不济也是珍宝熠熠,没想到如此素净?”
晏殊郦随手拿过一个玉瓶,轻轻晃了晃,“这玉瓶材质寻常,可配不上卫公子的身份。”
卫芜僮落在晏殊郦后方,这会靠前了些,拿回了玉瓶放回原位,“既是寒暄,便不要随意动我的东西。”
想了想,卫芜僮还是道:“晏姑娘,我们素未谋面,今日是第一次见,我不明白,你我有什么可寒暄的?还有,你是如何进的宫?”
卫和书进宫尚且困难,怎么到了晏殊郦便如此轻易?
也不知卫芜僮哪句话得罪了晏殊郦,此刻晏殊郦大大方方地坐下来,面上竟闪过一丝敌意。
“卫公子不知道吗?还是说,卫公子一贯是这种模样,为了博陛下欢心?”
这话听着不太舒服,卫芜僮皱了皱眉。
卫家与右相,早前曾共同辅助先皇,如今也算重臣,两家没有什么冲突,真要说起来,可能还有些微交情在。
晏殊郦不该对卫芜僮有敌意才对。
“若是没什么事……”卫芜僮开口赶人,却被晏殊郦打断。
晏殊郦面上无辜,道:“卫公子,你可知你这寝殿,原是先太后的居所,先太后是陛下的母妃,居所何其尊贵,你说,如果我跟陛下讨要,陛下会愿意将这寝殿赐予我吗?”
“你这是何意?”卫芜僮绞紧了眉。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听得晏殊郦笑了笑,“原来卫公子当真不知道啊。”
晏殊郦掩唇,眼中一抹讥讽,“我还当陛下有多宠爱卫公子,没想到陛下连立后这种事都不曾告知卫公子吗?”
“陛下事关国之社稷,不能一日无后,所以朝臣进言,要陛下挑选一位皇后,绵延子嗣。”
“卫公子猜陛下怎么回答的?”
“陛下准了,他选了我。”
话音未落,卫芜僮踉跄一步,险些摔在地上,“不,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陛下若不立后,那绵延子嗣一事,难不成要卫公子来完成?”晏殊郦仰起头,“卫公子,你做得到吗?”
“不……”卫芜僮怔怔的,快要说不出话来。
卫芜僮以为他和沈寐之间,除了身份的隔阂再无其他。
这半年来,无论沈寐做得有多过分,凭借昔年的情意,卫芜僮都忍了。
唯独立后。
卫芜僮无力地摇了摇头,“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卫公子还是不信?”晏殊郦笑着站起身,“既然卫公子不信我,那卫公子总该相信陛下吧,巧了,我进宫时与陛下禀告过,陛下此刻应当在玄黄殿,不若我替卫公子问问?”
玄黄殿是沈寐的住处。
卫芜僮从未去过。
可晏殊郦已捷足先登。
卫芜僮的思绪一瞬间炸开,被晏殊郦带着,一路浑浑噩噩地乘着轿辇,直至到了玄黄殿前。
没有宫人阻拦晏殊郦。
他们似乎早就知道晏殊郦的身份。
甚至没有人觉着晏殊郦带卫芜僮来此有什么不对。
连沈寐,也只在宫人通传时点了点头。
“参见陛下。”晏殊郦柔柔地行礼,“今日多谢陛下恩典,臣妾才得以进宫与卫公子寒暄。只是,卫公子似乎不知立后一事,臣妾无意间与卫公子提及此事,伤了卫公子的心,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卫芜僮就站在晏殊郦身旁,晏殊郦行礼时,卫芜僮紧紧盯着沈寐的动作。
哪怕有一丁点动作也好。
可沈寐坐于台阶之上,除了先前宫人通传时点了点头,此时听着晏殊郦的话,连眼都未抬。
仿佛此处没有他人存在。
晏殊郦悄然看了沈寐一眼,见沈寐不语,心中便有了计较。
早就听闻后宫已有妃嫔,还是一位男妃,她以为沈寐对卫芜僮恩宠过甚不会考虑立后一事,因此前些时日接到圣旨时她还心存惶恐。
今日进宫也不过是试探。
未曾想沈寐答应得很是爽快,就连现下,她带着卫芜僮前来,沈寐也没有斥责。
君王心不定。
但如今,晏殊郦好歹有些底气了。
她再次行了一礼,又道:“陛下未曾将立后一事告知卫公子,是臣妾唐突,若陛下要怪罪,那臣妾……”
沈寐终于从众多奏折中抬眼。
他打断了晏殊郦的话,“说便说了,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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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沈寐的语气说不上温和,但也不含怒气。
卫芜僮的心凉了一半。
得到沈寐的肯定,晏殊郦那张脸愈加明艳,她道:“臣妾还有一事,卫公子所居乃先太后的住处,臣妾很早之前便对先太后敬仰有加,过些时日入住后宫,不知能否得陛下恩赏,将卫公子的寝殿赐予臣妾?”
“你要那座寝殿?”沈寐的视线扫了过来。
晏殊郦大着胆子,“正是,陛下能否……”
“呵。”沈寐无甚情绪地笑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一座寝殿而已,你放着好好的凤仪殿不住,何必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个无关紧要。
卫芜僮的心沉了下去,他终于忍不住,掐断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话,“沈寐。”
一旁的晏殊郦立时抬高了声音,“卫公子,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卫芜僮当听不见,径直往主位走去,“立后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卫芜僮一反常态的强硬,这让沈寐不禁半眯了眼,他摆摆手,示意晏殊郦退下,眼神落在卫芜僮身上,“你如今不是知道了?早一日知晓,与晚一日知晓,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卫芜僮几乎要冷笑,“是了,沈寐,你从入宫前就在骗我,你的身份是假的,你说过让我做你的妻也是假的,你这种诓骗成性的人,你怎么会觉得有区别!”
妻与妾有区别。
后宫三千与嫔妃一人也有区别。
可笑,沈寐竟然还会问他这种问题。
“卫芜僮。”沈寐语气危险,一把将卫芜僮拖进怀里,“别再闹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主位边缘硬硌,玉石镶嵌,被拖过去时,卫芜僮留疤的左膝狠狠撞上了玉石,卫芜僮闷哼一声,硬生生将痛楚忍了下去。
“闹?你觉得我在闹?”
卫芜僮仰起头,心中涩得厉害,“是不是这半年来,我每一次反抗你,说我不愿意,你都觉得我在闹?在你眼里,这些事都是一样的不值一提吗?”
“难道不是吗?”沈寐掌心用力,再次扣紧了卫芜僮的手腕,像是要将那白皙的手腕捏断。
“朕为你破先例,立男妃,迎你入宫,赐你寝殿,这份殊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呵。”卫芜僮苦笑一声。
原来这便是沈寐的真心话。
这半年来,卫芜僮曾经那么无拘无束的一个人,被困在宫中不得自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日里所见不过阴郁方寸。
这些,在沈寐看来,竟然是殊荣。
卫芜僮好难过啊,他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在往胸腔外拽。
“可你不明白!”卫芜僮悲怆地闭上双眼,“我要的不是你那点殊荣,不是什么身份,我要的只是你啊……”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卫芜僮哽咽着,掌心已被自己掐出红印,“沈寐,你忘了,曾经是你说,什么都依我,是你说要我做你的妻,是你求我入宫的!”
“卫芜僮!”
沈寐沉下脸,风雨欲来。
他猛地站起身,完全不管怀中的卫芜僮是否会因此跌倒。
主位中央被沈寐的身影笼罩,而卫芜僮就在那影子之中,片刻不得逃离。
沈寐俯下身,一只手钳制住卫芜僮的下巴,另一只手探入衣襟。
“哗啦”一声。
秋日单薄的衣料被撕碎开来。
“你要做什么!”卫芜僮惊恐地挣扎,双手被沈寐趁机用撕碎的衣料绑了起来。
目之所及,宫人分列两行,就连殿外也有宫人候着。
沈寐不开口,没有人敢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
卫芜僮的声音变了调,“沈寐,你疯了!放开我!”
这不是惩罚,也不是发泄,对卫芜僮来说,这简直是羞辱!
可沈寐丝毫不在意,充耳不闻。
身影下压,卫芜僮的双手被举过头顶。
身上凉得厉害。
全身都浸在秋风里。
卫芜僮痛苦地闭上双眼。
喉间呜咽。
沈寐。
我讨厌你。
-
那日荒淫,难堪的声音从白日至夜里。
玄黄殿内的宫人提心吊胆,连换值也不敢,甚至不敢抬头。
就这么听着。
到最后,站都站不住。
他们膝弯吓软了,额上的冷汗一遍又一遍。
那夜无人敢入睡。
除了昏过去的卫芜僮。
-
再次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卫芜僮以为是在夜里,等到坐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他昏迷太久,虚弱得生出了幻觉。
现下已经是白日了。
身边没有沈寐。
也不是在玄黄殿内。
卫芜僮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寝殿,更加不知道那日后来他在玄黄殿中待了多久。
只依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没有那么难受。
应当是用过药了。
卫芜僮出神地望着前方,双眼还有些干涩,以至于他看床榻都是模糊的。
“来人。”他发出嘶哑的几个音节。
宫人候在外头,他这一声几乎没有人听见,等了许久,才有一名宫女迈着迟疑的步子,无声地靠近。
“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卫芜僮双眼没转过来,这回瞧着像是有些呆滞了,他问:“我回来多久了?”
宫女仔细琢磨了一番,才明白卫芜僮在问什么。
想起那日陛下阴沉着脸的模样,还有在寝殿内怒斥宫人的模样,宫女不禁打了个哆嗦。
“回公子,已经五日了。”
卫芜僮昏迷这五日,寝殿外不可谓不热闹。
先是玄黄殿那边不知为何,当值的宫人全都被罚了,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还换了一批新的宫人。
再是准皇后借着看望的名头第二次进宫,非要瞧一眼卫芜僮。
再再是,帝后大婚将近,凤仪殿那处喜气洋洋,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新人在笑。
而旧人……
卫芜僮听完宫女的回禀,没有应声。
宫女弯着膝,等到快要麻木时,才听卫芜僮又问:“帝后大婚,定在什么时候?”
“回公子,七日后。”
婚期匆忙,后宫上下都在传陛下对这位准皇后恩宠有加,从下旨立后到大婚举行,前后不超过一个月。
想昔日卫芜僮进宫时,下旨在初冬,挑选吉日便花了许久,最后才定在开春的日子进宫。
这其中的差异他人一看便知。
恩宠的是谁,迫不及待的又是谁。
太明显了。
当然,这些话,宫女不敢对卫芜僮说,她瞧见卫芜僮瞬间黯淡的神色,立刻低下了头。
“七日……”卫芜僮声音凄楚,“沈寐便那么着急想见到自己的皇后吗?”
卫芜僮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逼着自己不去想沈寐大婚的事,但他忍不住。
他在入宫前曾学习过很多宫内礼节,也匆忙一瞥过帝后大婚仪制。
那将是后宫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一日,普天同庆,晏殊郦会被仪仗迎进宫门,红绸十里,百官觐见,沈寐会在红绸前,与晏殊郦并肩。
后执金镂玉嵌扇,帝着珠顶通天冠。
沈寐拾极而上时,余光越过前旒,一眼便能看见身旁的晏殊郦。
“你说……”卫芜僮眼眶红了,忍着眼泪,“他会不会很期待大婚?他会不会一直在盼着,能有自己的皇后?”
沈寐一定很喜欢晏殊郦吧。
至少在玄黄殿时,卫芜僮和晏殊郦之间,沈寐毫不犹豫地袒护了后者。
卫芜僮从来没有得到过沈寐那样的袒护。
从来都没有。
“奴婢……”宫女惶恐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谈论这些,求公子开恩,饶了奴婢吧!”
宫女磕头的声音在寝殿内回荡,逐渐变成连滚带爬离开的声音。
卫芜僮只觉刺耳,蜷着身子将自己藏了起来,仿佛这样,外界那些他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便传不进来。
他不想知道更多细节了。
帝后大婚如何如何,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沈寐是他的心上人。
可沈寐的妻却不是他。
卫芜僮将头深深埋在膝弯间,锦被滑落,泪也滑落。
滴在床上,浸湿了一大片。
残暴的皇帝不会同他去游历四方,更加不会将他当作自己的妻,那不过是床榻间的情话。
“都是骗人的。”
卫芜僮咬紧了牙关,苦涩从下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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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后来七日,卫芜僮没再见过沈寐。
帝后大婚繁琐,礼服,冕冠,都需要沈寐亲自去试,还有大婚流程,也需要沈寐过目。
沈寐哪有空闲见卫芜僮呢?
自然,卫芜僮也没有主动去找过沈寐。
他不曾梳洗,也未整理着装,只着里衣,安安静静地靠在床榻上,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眼角的泪痕。
这七日来时常在哭,双眼都肿了。
沈寐从前总让他安静听话,可他不愿,他不想做困在宫中的画眉,偶尔受不住时,就对着窗外发呆,如今,见不到沈寐了,他却变得异常安静起来。
有些可笑。
在这样的安静之中,某些细微的声响就显得很突兀。
是乐声。
寝殿外在奏乐,大抵隔了好几座宫殿,因而传到卫芜僮这处时,乐声已然很小了。
依稀听得是庄重的曲子。
卫芜僮张了张口,想唤宫人来问问,猛然间想起,今日是帝后大婚。
那乐声不是因为别的。
是为大婚而奏。
除了卫芜僮,宫中的其他人约莫都在为帝后大婚而感到高兴吧,不然,那样庄重的曲子,卫芜僮怎么能从中听出一丝喜悦?
卫芜僮往床榻里挪了挪,悲哀地想到了沈寐。
沈寐此刻是不是正在望着他的皇后?
于百官注目中,克制又有礼地望着自己的皇后。
多么深情的一幕。
卫芜僮扯了扯锦被,秋日里本不太寒凉,他却觉着有些冷。
和接到圣旨那年的初冬一样冷。
那年他还是卫家的小公子。
放纵一回,他只得到了一枚玉佩。
可他很喜欢。
他对卫家上下说那玉佩是他买的,挂在腰间整日瞧着,入夜了将玉佩解下来,也要放在枕边看着,夜里握着那枚玉佩入睡。
他只要有玉佩在,就能想起沈寐,想起沈寐耳鬓厮磨时的温声细语,怎么回忆都不足够。
直到某一日,宫中来了旨意。
是陛下身边的赵公公送来的圣旨,在卫芜僮跪下接旨前,没有对卫家透露一个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家有子芜僮,芝兰玉树,性行温良,克己复礼,德才兼备,特进封为妃,择日备礼……”
圣旨的内容如同天雷劈下,劈得卫芜僮怔愣地杵在原地。
卫芜僮那时才知道,原来他的心上人根本不是什么申家公子,而是当今陛下,沈寐。
是那个坊间传说里,残暴的帝王。
卫芜僮不愿相信,他无法接受自己记忆中温和的爱人转换了身份和性子,就连这道圣旨,他也没办法坦然接下。
赵公公看出了他的为难,将圣旨收好硬塞至他紧攥的手心。
“卫公子,陛下不顾朝臣反对,创下先例立您为妃,陛下是真心爱慕您的。”
“这旨意,您还是接下吧。”
劝告的话卫芜僮没有听进去,赵公公是何时走的卫芜僮也不知道。
耳边是卫家众人不忿的话语。
卫父征战沙场,带着将军惯有的戾气,说若是卫芜僮不愿进宫,哪怕死谏,他也要陛下改变主意。
卫母亦是痛心疾首,掩着唇哭泣,她就卫芜僮这一个孩子,怎么舍得自家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入宫伴君?
何况卫芜僮不喜欢深宫。
卫芜僮素来向往自由。
那封圣旨烫手,到最后,卫芜僮还是没有张开掌心。
那道圣旨最终不知被卫家收至何处。
后来半月,冬日小雪。
宫中自从那道圣旨后,倒是没有催促卫芜僮,也不曾说进宫的日子,卫芜僮不愿进宫,也不想父亲死谏,就这么拖着,缩在房里不肯出门,也不肯再见人。
小雪过后,某一日夜里,仆从急匆匆来敲他的门。
慌乱地说了一长串。
他听到沈寐的名字,披上外袍,推开门扉。
那时月光清凉。
卫芜僮见到沈寐时,沈寐身着便服,立在屋檐之下,月光之中。
府内府外铺了薄薄的一层雪,唯独沈寐所处之地是个例外。
也不知沈寐在卫府门前站了多久,发上,肩头,飘满白雪。
“你……”只说了一个字,瞧见沈寐身上的雪。
卫芜僮心软了。
冷吗?
卫芜僮想问。
沈寐面上是卫芜僮熟悉的神情,他从月光下走来,握住卫芜僮的手,“隐瞒身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圣旨所言,没有作伪。”
“芜僮,我是真心想封你为妃。”
“跟我进宫,好吗?”
沈寐的掌心不复温暖,雪中站得久了,凉意也沾染了过来。
卫芜僮却不觉得凉。
他微仰着视线,看着沈寐肩头的白雪,无端有了点笑意,真心的,“想让我进宫,可以,你求我啊。”
近乎调笑的语气。
沈寐也跟着笑了,“好。”
寝殿外的乐声奏至终章,将卫芜僮从记忆中拉回现世。
乐声已尽,大婚即成,繁琐的仪式过后,便该是洞房花烛夜。
沈寐如今在哪?
会在晏殊郦的凤仪殿内吗?
卫芜僮揪紧了锦被,有那么一瞬的窒息,忽然间,他想到了那枚玉佩。
他将玉佩从枕下取出,攥在掌心片刻,而后猛地往外一扔。
玉佩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叮当作响。
卫芜僮回到那年雪夜,他站在月光下,将卫府门前的沈寐推开。
沈寐,我不想爱你了。
-
四方夜色降临。
卫芜僮弯着腰,将头搁在膝弯上,眼睁睁看着寝殿内由明至暗。
无人掌灯。
就如同先前摔碎那枚玉佩一样,没有引起寝殿外宫人的注意。
今日帝后大婚,所有宫人的心思都在凤仪殿的方向,哪有人时刻在意卫芜僮。
卫芜僮思绪放空了一会,心中的窒息感不减反增,他不得不起身,打开了窗。
站在窗前远眺,远方的明亮像聚集在一处的萤火虫,闪烁不定。
总归,都比他这里亮堂。
卫芜僮伸出手,目光在指缝间,而后猛地攥紧掌心。
他以为抓住了远方的光亮。
可再一看,又成了虚妄。
像他与沈寐的情爱一样。
那一瞬间,卫芜僮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被困在深宫半年,卫芜僮有过害怕,惊惧,不愿,可却从未想过逃离。
而如今,这种想法一旦生成,便迅速扎根,发芽。
在卫芜僮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的行动先于思考。
伸手,抬脚。
他扒着窗户跳了下去。
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白袜踩在沾满灰烬的石板上,愈发地脏乱。
自入宫后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卫芜僮心中翻天巨浪,却不是在想别的,他只想,他可以逃离困住他的深宫了。
他可以逃离沈寐了。
前路没有尽头,他就发了疯地往前跑,身后的寝殿越来越远,身前的宫门越来越近。
他不贪心,只要片刻,只要他能逃离片刻就好。
他不想再见到沈寐,也不想再被困着……
忽然,拐角处走来几个宫人。
三两成群,为首的宫人提着灯。
宫灯的穗子此刻在卫芜僮看来如同绞紧全身的藤蔓一般刺眼,卫芜僮停住了脚步,躲进角落的阴影当中。
宫人越来越近。
逐渐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今日陛下大婚,我们却因事务无法得见,还真是可惜。”
“是啊,听伺候皇后娘娘的姐姐说,今日陛下似乎心情很好,赏了好几个宫人,大多是凤仪殿的,如果你我有幸,当时在场就好了。”
“可不是吗?起初陛下立男妃,还以为陛下对女子毫无兴致,如今陛下亲自选了皇后,瞧着也是和睦,想来立男妃不过是一时兴起,陛下觉着新鲜罢了,这新鲜劲过了……那位卫公子,不还是失宠了?”
宫灯的亮色打在角落,就在卫芜僮脚下,卫芜僮无声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又往阴影中挪了挪,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
再后来的话卫芜僮没有听见,也不想听。
那几位宫人正议论着,并没有注意到角落处有人。
宫灯一晃,又走开了。
卫芜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等了一会,大致猜测宫人走远了,这才从角落中走出,继续往宫门的方向跑去。
帝后大婚调去了许多人手,皇官内巡视松懈,卫芜僮一路而来畅通无阻,他望着不远处的宫门,自由唾手可得。
就在他即将靠近宫门时,一辆马车从那处驶出,马车内下来一个人。
他来不及停下,径直撞入那人怀中。
“芜僮?”头顶传来那人刻意下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这声音一出,卫芜僮鼻尖蓦地一酸。
连日来的委屈与心痛,此刻全化作一个拥抱。
他紧紧回拥着那人,怎么也不肯松手。
还好。
那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兄长,卫和书。
“卫大人?”马车那头,守卫听到动静,正要上前查看。
卫和书回过神,匆忙咳了几声,“本官适才晃了眼,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说着,卫和书拉过卫芜僮的手,借着马车的掩护,将卫芜僮带至一处角落,离宫门远了些,才问道:“你怎会在此?”
原本,卫和书也不该在此的。
深夜入宫,却不奉诏,若被拆穿,有心人去陛下面前参一本,卫和书也难逃责罚。
可今日毕竟是沈寐大婚。
卫和书曾见过卫芜僮提及沈寐的眼神,卫家的小公子春心萌动,那道纳妃圣旨,后来是卫芜僮亲手接下的。
如今只逾半年,沈寐已有了新欢。
卫和书在家中辗转难眠,想到被重重宫墙围困的卫芜僮,又想到朝堂之上,沈寐应下立后一事的果决……
秋风萧瑟,卫和书再也坐不住。
没想到,会在宫门后遇见卫芜僮。
更没想到,在卫府咳嗽一声便引得众人关切的卫家小公子,此刻只着里衣,在秋风裹挟中,显得分外单薄。
“还有你这衣裳,宫内的人到底是如何照顾你的……”卫和书说不下去了。
他听见卫芜僮轻微的啜泣声。
“很难过吗?”卫和书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卫芜僮裹着,又温柔地拍了拍卫芜僮的背。
啜泣声不见消失,反而愈加明显了。
卫和书轻轻地叹息,揉了揉卫芜僮的头,“需要我将你送回寝殿吗?此处风大,会着凉的。”
卫芜僮没有答话。
许久,卫芜僮摇了摇头。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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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7. 第七章
“不要回寝殿,不要让我回去。”卫芜僮声音发闷,还有些抖。
此时此刻,任何关于皇宫,关于沈寐的词,都足够让他绝望。
他不想再听到了。
“那就不回。”卫和书轻声安慰,稍稍调整了位置,替卫芜僮挡去秋风。
剩下的时间里,卫和书没再问什么,甚至连卫芜僮为何在宫门后都没有问,只是这么站着,听着卫芜僮从最先的啜泣,逐渐收了哭声。
卫和书等了一会,轻拍着卫芜僮的背,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这是卫芜僮所熟知的兄长。
半年来,沈寐变了,皇宫也不再是卫芜僮想象中的模样。
可卫和书没有变。
卫府也没有变。
卫芜僮将头深深地埋进卫和书怀中,心绪潮涌,又拼命压下。
“好。”
-
卫府建在皇城以西,离皇宫不远不近的距离。
半年前,卫芜僮自卫府出嫁,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卫府出了一位男妃。
出嫁那日,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卫芜僮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总希望路途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而如今,半年来第一次由皇宫返回卫府。
卫芜僮却还是一样的想法。
他眼神止不住地往外瞟,总希望这辆马车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样,他兴许就能在卫府待得久一点。
只要多留片刻便好。
他从不贪心。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心愿,也愿意成全他,是以今夜畅通无阻,卫府的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卫府门口。
卫和书抬手将卫芜僮从马车上扶下。
还未站定,卫芜僮余光瞧见了府门处候着的身影。
那人鬓发微乱,原本穿戴整齐的衣物,此刻被风吹得翻掠一角,或许已在此等了许久。
虽然对那人只有一面之缘,但卫和书记得,那人正是卫和书半年前迎娶的妻子,礼部侍郎之女,吴弦钰。
卫芜僮唯一与吴弦钰见的一面,是在卫芜僮入宫前一日,吴弦钰被卫和书迎进卫府,那日风大,新娘的红盖头被吹开了一角,卫芜僮不经意间看了过去。
只是后来,卫芜僮进了宫,与卫府断了联系,也就不曾与吴弦钰相处过。
卫芜僮张了张口,“嫂子”二字在心中一过,还没说出口,吴弦钰先他一步唤了卫和书,“夫君。”
吴弦钰见到卫和书时明显松了口气,待到近前,她才注意到卫和书身边的卫芜僮。
那口气没松到底,又提了起来,“夫君,你这是?”
卫和书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摇了摇头不欲多说,只简要提了一句卫芜僮今夜会在卫府住下。
吴弦钰诧异地捂了捂唇,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先看到了卫芜僮身上披着卫和书的外袍,再往下,卫芜僮脚上那双白袜脏得不成样子。
“芜僮。”吴弦钰第一次见到卫芜僮,唤得有些生疏,但总归是关切的,“这袜子都脏了,为何不穿鞋呢?”
“我……”卫芜僮与吴弦钰不太熟悉,说不出口,便揪着外袍一角往脚上遮了遮,后退了一小步。
“倒是我疏忽了。”卫和书这会想起来卫芜僮没穿鞋这件事了,索性抬手将卫芜僮抱了起来。
像幼时那样。
卫家二子向来亲近,这举动在卫府看来再寻常不过,可当着吴弦钰的面,卫芜僮后知后觉地别扭起来。
“兄长,你还是将我放下吧……”
话未说完,卫和书已经将卫芜僮放在床榻上。
是卫芜僮自己的房间。
半年来,房内日日都有人清扫,几乎纤尘不染。
吴弦钰亲自端着一壶茶从外面走来,这么一会的功夫,已泡好了新茶。
“芜僮,其实你不用考虑太多的。”吴弦钰将茶放下,给卫和书和卫芜僮各沏了一杯,“和书时常与我提起你,我知你二人感情深厚,我不会在意的。”
吴弦钰一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同卫和书倒是一对壁人。
莫名的,卫芜僮想到了和沈寐的第一次见面。
“这次回府,芜僮准备住多久呢?”吴弦钰似乎很关心这个问题。
卫芜僮一时语塞,冷不丁的,卫和书突然问:“父亲和母亲,都已睡下了?”
“是啊。”吴弦钰答得自然,“现下太晚,芜僮此次回府匆忙,还是明日再见父亲和母亲为好……”
闻言,卫芜僮的神情变得有些局促。
经吴弦钰这一说,卫芜僮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嫔妃无诏不得出宫门。
这是一条鸿沟。
横亘在他与卫府之间。
他今日行事出格,全凭心意,想起此事时已然太晚了。
瞧见卫芜僮的神情,吴弦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匆匆结束了话题。
临走前,吴弦钰半掩门扉,望向其间的卫和书,温声道:“夫君,今日事务繁忙,夜色已深,便不要太过辛劳了。”
这话在提醒卫和书,也在提醒卫芜僮。
卫和书点点头,朝门外微微颔首,“好,你早些歇息。”
门扉被彻底掩上。
房内安静了片刻。
卫和书似乎不打算开口。
卫芜僮有些坐不住,他犹豫瞬息,攥着外袍一角,悄悄抬眼看卫和书,“兄长,你带我回卫府,若是陛下知道了,会不会因我而怪罪卫家?”
此话一出,卫和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卫芜僮看不太懂。
卫和书笑了笑,有些心酸,“看来他真的待你不好。”
卫芜僮瞪大双眼,又听卫和书道:“我们芜僮,素来心性自由,怎会瞻前顾后,考虑这么多?”
他摸了摸卫芜僮的头,“这半年来,在宫中受苦了吧?”
夜间烛火摇曳,兴许是烛光投射,衬得卫和书眼眶有些发红。
卫芜僮一路紧绷的心绪,此刻再次潮涌。
他紧咬着下唇,眼泪无声地往下滴。
啪嗒。
像在泣血。
曾几何时,他也是卫家捧在心尖上的小公子啊。
卫和书扶住他的肩,掌下肩膀耸动,瘦弱得有些硌手。
卫和书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说得温和,“如今在卫府,你不必害怕,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需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
“芜僮,我再问你一次,他待你好吗?”
同样的问题。
卫芜僮却不想再粉饰太平。
他扑进卫和书怀里,哽咽着,不住地摇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
沈寐骗他,欺他,甚至负了他。
他就如同那只画眉,被圈禁在深宫,折断双翼。
直至脏腑俱碎,死在帝王的手上。
说到最后,他哭得喘不上气来,只得趴在卫和书肩上,一抽一抽的。
“兄长,我不想待在宫里,我想逃出宫,我想回家……你帮帮我,带我回家吧……”
他说的逃。
只有牢笼,才会用逃的。
卫和书回拥着卫芜僮,不厌其烦地轻拍着卫芜僮的背。
直到后来,卫芜僮哭累了,太过伤情,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那时卫和书仍是拥着他,一遍遍地重复。
“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家。”
-
夜色渐深。
听闻陛下今夜宿在凤仪殿,当值的宫人松了口气,总算想起来寝殿之内未曾掌灯,便急匆匆地退下去寻火折子。
再返回时,已然是一刻钟后。
宫人握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踏入殿门,唤了声卫公子。
无人应答。
这些时日总是如此,无论是用膳还是别的,卫芜僮都不常出声,安安静静的,一待便是整夜。
宫人没觉着怪异,放缓了脚步,从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灯开始。
寝殿内由暗至明。
宫人熄灭了火折子,正要退下,余光不经意落在床榻上。
无人。
宫人离去的脚步一顿,试探地唤道:“卫公子?”
某种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宫人往床榻那处紧走几步。
还是无人。
寝殿内分外清冷,哪里还有卫芜僮的踪迹?
宫人吓坏了,转身便往寝殿外走去。
疾步走过官道,快至凤仪殿时,远远望着重重守卫,太监宫女候了一排又一排。
宫人仓促地停下了。
陛下如今就宿在凤仪殿,大婚已毕,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若是这时向陛下禀告卫公子失踪的消息……
正当宫人犹豫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何处的宫人擅闯凤仪殿,不知道陛下在此吗?”
来者是沈寐身边伺候的赵公公,赵邝。
赵邝曾侍奉先皇,如今又跟在沈寐身边,地位可想而知。
那宫人一见赵邝,更害怕了,哆哆嗦嗦地,一五一十地将卫芜僮失踪一事告知了赵邝。
“赵公公,不是奴才有意隐瞒,现下这时辰,奴才实在是不敢触怒龙颜……”
“行了,我知道了。”赵邝打断了那宫人的话,“你下去吧。”
“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邝将手中拂尘换了个位置,转过身,眼中喜色一片。
昔日他亲自去卫府传的旨,如今,他亲眼见到凤仪殿有了新的主人。
那片喜色自凤仪殿前延伸。
赵邝定了定神,踏上红绸,最终停在阶下。
他对着殿门,恭敬行礼。
“陛下,老奴有要事禀告。”
尖细的声音刺穿长夜。
那日大喜。
但那夜却并不太平。
据说。
那夜沈寐发了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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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卫府。
卫和书给卫芜僮盖上被子,仔细地掖好被角后,转身离开了卫芜僮的房间。
关门和开门的声音都很轻,怕吵醒卫芜僮,也怕吵醒吴弦钰。
可纵然卫和书再轻手轻脚,回房换好朝服一步将要踏出房门时,吴弦钰还是醒了过来。
“夫君?”
卫和书的脚步顿住。
那身朝服的颜色闯入吴弦钰眸中,有些刺眼。
吴弦钰立时明白过来,“夫君是要进宫吗?”
“是。”卫和书没有隐瞒。
“我私自带芜僮出宫,宫中很快就会发现,在事态更严重,陛下怪罪之前,我必须要进宫。至少……不能让陛下将这无名火,发泄在芜僮身上。”
芜僮,芜僮,还是芜僮。
吴弦钰嫁入卫家半年,听卫和书提起最多的,便是卫芜僮。
卫和书待她相敬如宾,温和有礼,也只有在提起卫芜僮时,多了一分别的情绪。
至于那情绪是什么。
吴弦钰不懂。
也不想懂。
她本就是由父亲指给卫和书的。
那年纳妃旨意一下,卫家的势力从前朝拢向后宫,一时被推向风口浪尖,为了不被君王和朝臣猜疑忌惮,卫和书放弃去兵部的机会,娶了她。
释兵权,卸事务,为良臣。
这便是她与卫和书成亲的原因。
卫和书是君子,从来遵循礼数,是个好夫君,她不奢求得到卫和书的情爱,她只是……
“非去不可吗?”
吴弦钰眉头紧锁,“无诏进宫是罚,此刻请罪也是罚,夫君,我很担心你。”
彼时月色正凉,投在卫和书的朝服上,影入烟尘,渺渺似谪仙。
“非去不可。”卫和书道。
“但我……会早些回来。”
-
宫中几乎闹翻了天。
为卫芜僮失踪一事。
闹到什么程度呢,连今日上早朝的大臣们,在路上就听闻了这个消息,慌乱地将自己的衣着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战战兢兢的,生怕早朝时陛下发火,迁怒他人。
不过这些动静,卫芜僮是不知的。
他昨夜太累,身心俱疲,与卫和书发泄一通后,稍微好了些,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没有见到卫和书,倒是见到了卫父和卫母。
二老就在床边,见卫芜僮醒来,面上神情纷然。
卫母还未开口,眼眶先红,望着卫芜僮,半晌无话。
卫父神情自若些,却也好不到哪去,开口便是不忿,“当初你入宫,我便觉得你会受欺负,陛下后宫可有佳丽三千,但你……”
自古君王无情,什么破先例封男妃,以为是个深情戏码,到头来还不是立了后。
只是可怜卫芜僮。
从头到尾只有卫芜僮一个人当了真。
这些话,卫父在脑中过了一遍,想想还是咽了下去,摆摆手,“罢了罢了,回府也好,在家中多待几日,省得去宫里受气。”
卫父一向直言,从来不在意这些话传到君王耳朵里该如何,也不深究卫芜僮待在卫府的后果。
毕竟只有卫芜僮这一个亲生儿子。
卫芜僮心中一暖,半年来被困后宫的场景如蝶振翅般闪过,最终停在初入宫那夜,沈寐语气玩味。
卫芜僮突然有些后悔。
那封家书,他该早些寄出的。
卫父说着,语气又转为埋怨,“你说说你,从小自由惯了,入宫受了委屈也不知道往府中寄信,半年了,要不是和书进宫探望,你是不是就不打算与家中联系了?”
卫芜僮一哽,喉间生涩,闷闷地回:“不是写了家书吗?我没打算与卫府断了联系。”
只是不得已。
一旁的卫母久久不搭腔,这会用锦帕偷偷抹了抹泪,“哦”了一声,“那也叫家书吗?芜僮,我们平素怎么教导你的,就用那几行字来打发我们?”
卫芜僮见卫母伤情的模样,原本也想哭,却被卫母的语气逗笑,嗔了声,“哪有,我认真写了。”
这一嗔,好似又回到了半年前。
那个被卫府上下宠着的卫芜僮。
卫母忍着眼泪,往床榻一坐,将卫芜僮半搂进怀里。
那些恩啊怨啊,痛苦折磨也罢,这一瞬间都远了。
卫芜僮此刻只是父母怀中的孩子。
卫父和卫母在卫芜僮房内待了很长时间,后来临近午时,午膳已备下,仆从前来传话。
卫芜僮这才梳洗更衣,跟着父母去前厅用膳。
方坐下,环顾四周,对面的位置空空荡荡,只有吴弦钰一个人。
“兄长呢?”卫芜僮问。醒来便不见人,怎的午时用膳了,这人还是没出现?
即便是早朝,这会也该回来了。
“兴许是有事,脱不开身吧。”卫父不以为然,前些时日帝后大婚,礼部优先准备大婚事宜,有许多事务被积压,现下处理倒也说得过去。
更何况,平日里,卫和书也不一定回府用膳。
想到昨夜的情形,那时崩溃之下的恳求卫芜僮还记得清楚,他隐隐有些担忧,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晃眼,似乎看见吴弦钰面上若有所思。
“嫂子?”卫芜僮侧眼望过去,斟酌着道:“兄长离府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吴弦钰明显地思绪回拢,顿了顿,迟疑地摇摇头,“没有。朝堂之事,和书鲜少与我提及。”
卫母大抵也是担忧的,但此时担忧并不占上风,她亲自夹了一块肉放在卫芜僮碗里,“芜僮啊,这个时候便不要多想了,快些吃吧。”
“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喜欢的。”
“多吃些,瞧瞧你都瘦了。”
卫芜僮勉强笑了笑,扒了几口饭,心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一顿饭味同嚼蜡。
午膳后,卫芜僮在卫父和卫母身边陪着,偶尔搭几句话,心不在焉。
直到午时过后,日光逐渐没落,听得不远处有仆从说卫和书回来了,卫芜僮略显混沌的眼神方才亮了亮。
卫芜僮起身往府门赶,有人比他更快,以至于薄纱在他眼前都成了虚影。
吴弦钰快步上前,扶住了将要下马车的卫和书。
卫芜僮这会离得不算近,只瞧见卫和书背脊微弯,下马车的动作被吴弦钰挡着,依稀见得踉跄了一步。
“兄长。”卫芜僮迎了过去。
卫芜僮这才发现,卫和书的面色似乎不太好,稍显苍白。
卫和书如今虽是文臣,但早年在卫府是作武将培养的,卫芜僮还从未见过卫和书虚弱的一面。
卫芜僮心中一慌,几乎僵在原地,“兄长,你怎么了?”
在不甚明亮的日光之下,卫和书缓缓抬眼。
借着吴弦钰的搀扶,卫和书得以站定,他想说自己无事,刚要开口,朝服下的双膝隐隐作痛。
提醒着他过去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那时夤夜,卫府的马车入了宫。
守卫惊讶于卫和书的去而复返,却也不敢置喙,毕竟宫中出了另一件事,陛下正为此大发雷霆,整个皇宫大气也不敢出。
卫和书的出现,或许是转机。
卫府的马车因此畅通无阻。
入了宫门过官道,停在殿前十里,卫和书没有去帝后大婚的凤仪殿,而是直接去了玄黄殿。
那里夜色深重,殿前的侍卫跪了一排又一排。
卫和书踏入殿门时,还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卫和书紧走几步,错开地上的瓷器碎片,跪了下去,“陛下,无诏进宫,是臣逾矩,臣甘愿领罚,但臣有一事,还请陛下首肯。”
沈寐原本面色阴沉地坐于主位,此刻闻言,自阴影中走了出来。
精致的婚服敞开一半,拖在身后,随着沈寐的步伐,被磨出细微的声响。
沈寐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你明知逾矩,仍要进宫领罚,为的是谁?”
沈寐眉目下压,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和书,风雨欲来。
“卫芜僮失踪一事,至此不超过三个时辰,你却能如此及时地入宫认罪,让朕猜猜,认的怕不止是无诏进宫这一桩罪吧?”
“卫芜僮,就在卫府。”
分外肯定的语气,一语中的。
沈寐能猜出来,卫和书并不觉得奇怪。
卫芜僮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但卫和书很清楚,卫芜僮一旦失踪,沈寐首先要追责的便是卫府。
应当是遣兵闯卫府直接将人带走才是。
之所以在宫里等着……不,与其说是等,倒不如说是,君王的底气。
哪怕是逃,沈寐也不相信卫芜僮能逃得掉。
就像困死那只画眉一样。
卫和书维持着行礼的动作,淡淡地道:“陛下所言极是,芜僮确是我带出宫的,他今日伤情,还请陛下首肯,允他在家中多留一夜。”
“家?”沈寐唇角微讪。
入宫为妃,何来的家?
卫和书无视沈寐话中讥讽,伏首下去,三拜,“还请陛下首肯。”
每拜一次,沈寐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到最后,沈寐的目光有如实质地盯着卫和书,抬高了声音,“擅闯后宫是为第二桩罪,卫和书,你真当卫家辅佐先皇有功朕便不敢动你了吗!”
“臣并无此意。”地面的冰凉刺穿朝服而来,卫和书背脊紧绷着,又道:“只求陛下允准,臣愿受任何责罚。”
“卫和书!”
沈寐长袖怒扫,身旁瓷器哗啦几声,碎片溅在卫和书身上。
也溅在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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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九章
后来有侍卫将卫和书带了下去。
沈寐的怒火无从发泄,便统统发在卫和书身上。
那夜,卫和书被侍卫一路拖着,不可谓不狼狈。
从夤夜,跪至天明,再至午时后。
就在宫门前,朝臣经过的地方。
文臣最是重风骨,沈寐要罚的不是别的,便是卫和书这身风骨。
至离宫前,卫和书遥遥望着头顶模糊天光,再一晃眼,沈寐立于阶前。
君王眉眼间尽是凶戾气息。
与卫芜僮全然不同。
“兄长……”卫芜僮的声音将卫和书的思绪拉回卫府门前,细细听着,那声音还隐有一丝颤抖。
卫和书忽然就觉着,双膝的痛楚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挤出一丝笑意,迟缓地往前一步,理了理卫芜僮微乱的鬓发,“怎么瞧着如此慌张?我没事的,只不过被陛下多留了几个时辰,处理公事罢了。”
“真的吗?”卫芜僮明显不信。
卫和书不回答了,顿了一会,突然提起另一桩事,“芜僮,你此次出宫匆忙,陛下已经知晓,只怕很快会派人接你回宫……”
话未说完,卫芜僮瑟缩了一下,他往后退了几步,“兄长,我不愿……”
“我知道。”卫和书打断卫芜僮的话,抬手轻轻拥过卫芜僮。
耳边嗓音是熟悉的语调。
卫和书轻轻拍着卫芜僮的背,“别怕,再委屈你一段时日,半月之后,我答应你,一定让你彻底离开皇宫。”
卫和书的话说得太过笃定,卫芜僮讶异地张了张口,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没问出口,依稀听得远方马车驶来的声音。
他讶异的时间不曾持续太久,因为街巷那头,很快有马车径直而来。
马车素净得很,约莫是不想招摇过市。
但马车前方坐着的人……
卫芜僮识得,便是沈寐身边的太监,赵邝。
若是其他人来倒也罢了,可来的人是赵邝,卫芜僮没有拒绝的余地。
“卫公子。”马车停在卫府前,赵邝几步下了马车至近前,笑得宽厚。
这位赵公公向来察言观色,如今这副模样,想必是沈寐叮嘱了他什么。
卫芜僮迟疑了一会,回过神时,赵邝已经扶着卫芜僮往马车那处走了。
“芜僮。”卫府门前传来卫母不舍的喊声。
卫芜僮脚步一顿,挣开了赵邝,往回跑去。
分明才几步的距离,卫芜僮却觉得跑了很远,很远。
“母亲……”卫芜僮几近哽咽地唤着,握紧了卫母的手。
掌心相对,皆是冷汗。
卫母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眼中含泪,“这一别,又要何时才能相见?”
“好孩子……”卫母抽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捧着卫芜僮的侧脸,“在宫中,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卫芜僮自喉间挤出一声,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卫芜僮忽然想起幼时,母亲跟在自己身后,替自己穿衣的场景。
一晃多年,卫芜僮早已不是那个稚儿,可母亲的手,依旧与那时一样温暖。
“是我,是我选错了……”卫芜僮吸了吸鼻子,心中苦涩难言。
若他不曾遇见沈寐,没有那道纳妃圣旨该多好。
他做他的卫家小公子,沈寐做沈寐的君王。
原本便不该相交的。
一旁的卫父看着,也觉得心酸,昔年为将,替先皇征战多年,如今退位,却连亲子也见不到一面。
卫父有些动容,“赵公公,能否与陛下进言,让陛下允我儿在府中多留一日,他进宫半年,如何连省亲的机会都没有……”
“卫将军。”赵邝仍尊称着将军,打断了卫父的话,“陛下有口谕,今日之前,卫公子必须要回宫,还请卫将军不要为难奴才。”
话已至此,卫芜僮再没有理由停留。
卫芜僮艰难地松开手,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
一一扫过卫府门前诸位。
要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吴弦钰紧皱的眉头,还有卫和书愈加苍白的面色。
他抿了抿唇,眼眶疼得厉害,“兄长,你到底……”
看卫芜僮的模样,卫和书便知道卫芜僮想问什么,无非就是担心他,担心卫府。
卫和书叹了口气。
这些事,原本就不该是卫芜僮所顾虑的。
“你相信我吗?”迎着天光,卫和书问。
幼年,卫和书总是护着卫芜僮,那时的卫和书也会这样问。
卫芜僮昔日是怎么回答的?
卫芜僮定了定神,头顶天光大好,满目倾泄,自卫和书身旁透露出来,像救世的大英雄。
大英雄也会救卫芜僮。
“我信。”卫芜僮道。
-
马车最终驶离卫府。
一路无言,至入宫时,日暮已过,将将入夜。
卫芜僮失魂落魄地从马车上下来,他又回到这个牢笼了。
不过一日。
寝殿前是他熟悉的模样,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宫人又换了一批,再就是……
“赵公公,连我入寝殿你都要看着吗?这也是陛下的旨意?”卫芜僮侧眼瞧向亦步亦趋的赵邝。
赵邝似乎是想应一声,张了张口,却又换成提醒,“卫公子,小心脚下。”
卫芜僮踏进殿门,正要回头,忽然察觉到周遭无比地安静。
连卫芜僮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晰。
寝殿外有宫人,再不济还有赵邝在这,不该是落针可闻的境况才对,卫芜僮心生不妙,抬眼的瞬间,对上黑暗中的一双眸子。
蕴满危险的气息。
“卫芜僮。”那双眸子的主人低声地唤。
有人自阴影中走出,只闻其声,卫芜僮便已僵在原地。
不解,迷惘,诧异,害怕。
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让卫芜僮压根想不明白,新婚燕尔,本该留在皇后凤仪殿的沈寐,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在寝殿里等着卫芜僮。
“都下去。”咫尺之时,沈寐压抑着怒火道。
所有的宫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寝殿的门不知被何人关上。
关门的声音震得卫芜僮心间直跳,先前离宫的窒息感又浮现了出来。
“陛下,为何在此……”卫芜僮声音颤抖着,甚至错开视线不敢看沈寐的眼睛。
沈寐笑了,有那么一丝讥讽,“为何在此?”
“卫芜僮。”沈寐捏紧了卫芜僮的下巴,一用力,指尖下的肌肤泛着红,“朕问你,你是不是想离开朕?你,想离开这里,对吗?”
卫芜僮吃痛地往后缩,可沈寐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腰,他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皱着眉否认,“陛下说错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沈寐几步将卫芜僮推至墙沿。
沉重的声响,卫芜僮背部撞上冰凉的墙面。
卫芜僮闷哼一声,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跑出宫就能离开朕了吗?”沈寐的脸在卫芜僮眼前放大,下巴传来的痛感愈发清晰。
沈寐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朕告诉你,你跑不掉的。”
“从你答应入宫的那一刻,你便注定离不开朕。”
“就算是立后又如何,大婚又如何,不甘心也好,苦楚也罢,你都给朕咽下去!”
沈寐发了狠,抵在卫芜僮腰际的那只手用力一拽。
腰间束缚尽解。
珠玉落满地。
卫芜僮浑身都在抖,眼眶红得厉害,只想偏过头,不听也不看。
沈寐却偏要将他的难堪摆在面上。
“不要以为,卫府能庇佑得了你,朕今日不动卫府,并不代表朕以后也不动。卫芜僮,你给朕听好了,再有下次……”
肩上被沈寐狠狠地咬了一口,卫芜僮疼得发颤,闭上双眼。
可沈寐没有停下来。
陷入愤怒之中的君王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
他眼前只有卫芜僮。
也只折磨了卫芜僮。
转瞬间,卫芜僮肩上绽开血花,左肩,右肩,全是。
换作从前,卫芜僮兴许会求饶几句,可如今,卫芜僮一声不吭,纵然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却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这让沈寐愈加愤怒,几乎将卫芜僮揉进墙沿之中,扣着卫芜僮的双手举过头顶。
“还跑吗?”
沈寐的嗓音低沉又嘶哑。
卫芜僮不肯睁开眼,也没回答。
随之而来狂风暴雨。
逼得卫芜僮受不住,也站不住。
“还跑吗?”
沈寐执着地要问出一个答案。
卫芜僮用力地咬着下唇,疼得泪眼婆娑,摇了摇头。
得到满意的回复,沈寐的神情总算不再阴鸷。
却还是没有停。
只是放过了卫芜僮的双手,掐着卫芜僮的下颌,做最后的警告。
“想知道那日放你们出宫的守卫下场吗?”
“朕杀了他。”
沈寐低低地笑起来,往常这样,便足以威慑卫芜僮。
可如今,卫芜僮只是闭着眼。
心中那股窒息转为麻木。
好奇怪,在这种时候,卫芜僮竟然想到了那年和沈寐湖畔初见。
那时沈寐的温和如在大梦之中。
遥远而不可及。
卫芜僮眉眼颤着,睫毛濡湿。
快了。
只要再忍半月。
梦总会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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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0. 第十章
那夜过后,赵邝被沈寐留在了卫芜僮的寝殿。
说是照顾。
其实就是监视。
卫芜僮的应允并不能让沈寐放心,再者说,沈寐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卫芜僮。
可赵邝是什么身份,那是侍奉过先皇的,其他宫人多少敬重几分,就这么轻易地留在卫芜僮的寝殿,一时间众说纷纭。
传出了卫芜僮复宠的消息。
只不过这些传言,卫芜僮一向是不在意的。
从前不在意,如今就更不在意。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偶尔赵邝亲自来给他送药,他便配合地喝一喝。
其余时间,沈寐也会来看他。
虽说他不明白,沈寐为何不在皇后宫中,但他也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别的。
他在等卫和书承诺的那一日到来。
这日,沈寐依旧会来他的寝殿,难得的,兴许是事务繁忙,沈寐并没有折腾卫芜僮,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离开了。
卫芜僮思绪放空地盯着床帏,原以为今日不会再有人打扰。
不巧,来了位熟人。
只是卫芜僮不大想见到她。
“皇后娘娘,卫公子正在休息,怕是无法见客。”隔着殿门,传来赵邝恭敬的声音。
“大胆,皇后娘娘是后宫之首,你竟敢阻……”似乎是晏殊郦身边的婢女,还是那么目中无人。
婢女话未说完,被人拦下了。
接着响起晏殊郦柔和又轻快的嗓音,“赵公公,本宫听闻卫公子身体抱恙,虽说本宫是后宫之首,但卫公子时不时病一场,本宫也不好为难他来给本宫请安,便亲自来了。”
“卫公子受陛下宠爱正甚,本宫自愧不如,不过本宫既然亲自来了,总没有被拒之门外的道理。”
“还是说……就连赵公公也觉得,本宫这个所谓的皇后,只是虚名,比不得卫公子吗?”
这话刻意,赵邝接不得。
看来晏殊郦进寝殿是必然结局了。
只是卫芜僮猜不透,晏殊郦为何还要来见他?
总归不是来羞辱他的罢。
事实证明,卫芜僮想错了。
晏殊郦一进寝殿,便仗着皇后的身份,将寝殿外所有人都驱离得远远的,连身边的婢女也不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卫芜僮床榻前。
晏殊郦唇角一弯,明艳的脸挂上嘲讽。
“本宫以为,卫公子这一出宫便回不来了,没想到卫公子你不仅搅和了本宫的新婚夜,还重获陛下恩宠,当真是好手段。”
“就是不知道,卫公子用了那么些魅主的伎俩,心中可还记得卫府?可还记得你那位征战沙场,正直不阿的父亲?”
“真是丢尽了卫府的脸。”
晏殊郦这一番话,若是前几日,卫芜僮兴许还会被气着,如今,卫芜僮只是目光晃了晃,毫无反应。
他还听过更荒唐的传言。
不仅是他,卫府大抵也百毒不侵。
何况,他早已做出了决定。
一旦不在意,便能跳脱自困的牢笼。
晏殊郦后来又说了什么,卫芜僮没有再继续听,说了那么一时半刻,或许是见卫芜僮实在不为所动,晏殊郦索性不说了。
她站起身,看着静躺着的卫芜僮,看了好半晌。
忽然,晏殊郦诧异地“啊”了一声。
“卫芜僮。”晏殊郦似乎很是惊奇,笑了笑,“你是真的喜欢陛下?”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在卫芜僮床榻前来回地看,“我本以为,你是在乎陛下的恩宠,毕竟入了后宫,谁不在意那点恩宠?”
“可你这个反应……倒像是受了很重的情伤。”
“卫芜僮,卫家小公子,你到底明不明白,他是陛下,总有后宫佳丽三千,你不争那点恩宠,你喜欢他……”晏殊郦嗤笑一声,“真是够傻的。”
话说到这份上,卫芜僮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这层遮羞布掀开得突然。
被人揭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卫芜僮不得不从床榻坐起,半靠着,努力找回放空的思绪,道:“若是皇后无事,大可去找陛下,去求你所谓的恩宠,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卫芜僮心中翻涌,面上是压抑着的平静,“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与你无关。”
“说得好呀,自然与我无关。”晏殊郦唇角笑意未收。
余光一斜,她见到卫芜僮的神情松动一瞬。
她原本该有一种得胜后的愉悦。
不知为何,真正见到卫芜僮被粉碎最后的太平,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反而是……很莫名的情绪。
莫名到,晏殊郦甚至不想去看卫芜僮的眼睛。
那双眼,再也不像初见之时。
卫芜僮不知道,晏殊郦其实见过卫芜僮的。
早在卫芜僮入宫之前。
那年春日,卫家小公子急匆匆地出府,听说是要去湖上泛舟。
晏殊郦就在卫芜僮必经之路上,戴着面纱,隔着一条街,偷偷地看了一眼。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原本这样大胆的行为是不该做的。
可她听父亲说,给她挑了门亲事,成婚的对象,便是卫家小公子,早便听闻卫家小公子样貌俊朗,性情随和,只是心性未收,这亲事一拖再拖。
连面都不曾见过。
她堂堂右相之女,亲事放在明面上,多少高官求之不得,唯独卫家小公子,驳了她的面子。
她不甘心,换了衣裳戴上面纱,要亲自找卫芜僮要个说法。
只是没说上话。
面纱朦胧,卫芜僮的相貌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从此记住了卫芜僮那双眼。
带着笑,雀跃又自由。
后来,她魂不守舍地回到丞相府,夜里大梦,甚至依稀听到了卫芜僮的笑声。
醒来时面色酡红,羞得躲进锦被里。
可再后来,她得知卫芜僮入宫的消息。
立男妃,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那道圣旨打破了卫芜僮的幻想,也打破了她青涩的初心。
她在府中听得迎亲队伍当街而过,笑了笑,取下自己发上珠钗,狠狠地往下一扔。
珠钗落地碎裂的那刻,她忽然就有些嫉妒卫芜僮。
无由来的敌意。
一直持续到今日。
她终于知道卫芜僮喜欢沈寐。
多可笑的一件事,卫家小公子怎么会喜欢上当今陛下?
世上最难专情是帝王。
卫芜僮是真傻。
“芜僮心性纯良,他若离宫,后宫不会再有人分走你丞相府的殊荣,所以,你要应下与我合作之事吗?”
卫和书昨日说过的话历历在目,搅在回忆结尾。
晏殊郦想,堂堂卫家长子,总归不会是骗她。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又坐下了,将自己心中那丝莫名的情绪压下去,收了笑意,难得平和地望着卫芜僮。
“不过你以为,我会想知道你与陛下的恩怨情仇吗?”
晏殊郦一副很是无所谓的模样,“我今日来此,不全然想见你难堪,我有一封信,受你兄长所托,需交予你。”
不待卫芜僮反应过来,晏殊郦已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塞进卫芜僮掌心之中。
卫芜僮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信打开,一边看着信,一边眉头皱起。
信中说的内容让卫芜僮无比陌生,只寥寥几句话,叮嘱卫芜僮,若是他日陛下心血来潮,提及带卫芜僮去弓州,让卫芜僮务必拒绝。
“为何……”卫芜僮颇为疑惑,“弓州又是何地?”
晏殊郦原本只是传个信便算与卫和书合作了,但见卫芜僮这个模样,晏殊郦第一反应竟是与卫芜僮解释。
“你兄长昨日特意差人传话,让我去宫外与他相见,他告诉我,他有一个计划,可以让陛下离宫前往弓州。”
“弓州路途遥远,往返两月,只要你不随同陛下前往,届时陛下离宫,你便有机会出逃。”
“可是……”卫芜僮有些担忧,“陛下如何一定会离宫?”
“听你兄长说是与先太后……”晏殊郦说出口又觉着不妥,及时止损,“你身在深宫,知道那么多有何用?总之,你兄长都安排好了,你听他的话便是。”
说完,晏殊郦也不管卫芜僮是不是在看信,便将信从卫芜僮手中抽了出来,又收回袖中。
“好了,你兄长托付我的事我已经办到了,本宫事务繁忙,无暇与卫公子闲聊,这便离开了。”
走之前,晏殊郦上下打量卫芜僮一眼,还不忘嘲讽一句,“对了,卫公子可要保重身体,免得……等不到出宫之日。”
饶是卫芜僮思绪迷惘,此刻也大概清楚了晏殊郦的真正意图,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你为何要帮我?”
话音落在身后,晏殊郦恰巧转身。
为什么?
晏殊郦也这么问过自己。
她要的只是那点殊荣吗?还是别的?
忽然,她笑了笑,像是找到了答案。
“也许,是我觉得你可怜吧。”
晏殊郦望着近在咫尺的殿门,不远处枯叶飘落,映入眼帘。
她稍稍阖眼,那丝莫名的情绪再次浮现。
情意错付,确实可怜。
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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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十一章
晏殊郦带走了那封信,卫和书的筹谋在卫芜僮这里了无痕迹。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只是晏殊郦离开后,卫芜僮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忍了又忍,终于在次日,瞧着赵邝将要退下的间隙,将人叫住了。
“赵公公,我有一事想问你,可以吗?”
赵邝毕竟是沈寐身边的人,不似其他宫人那般卑微惶恐,闻言,搭着拂尘转身,低着视线道:“卫公子说笑了,有事直言便是,老奴必定知无不言。”
“那便多谢赵公公了。”
卫芜僮思索片刻,尽量委婉地问:“赵公公,你可知先太后的事?”
“先太后?”赵邝神情之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但低着头,卫芜僮不曾得见。
“若卫公子想知道先太后的事,老奴倒能说上一二,只是在说之前,老奴敢问公子,为何突然提及先太后?可是听了什么传言?”
“呃……”卫芜僮双眸一转,他向来是不擅说谎的,顿了一会只好错开视线,“没什么,好奇罢了。”
“是么。”赵邝了然地一笑,眉眼旁显出褶皱,年岁不待人。
那笑后,赵邝便没再开口,静了好半晌。
就在卫芜僮以为赵邝不会再告诉他先太后的事时,赵邝视线更低,叹了口气。
“先太后,是个很好的人。”
从赵邝的语气中,卫芜僮听出了遗憾。
秋风将记忆吹至多年以前。
那时的先太后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年方及笄,相貌过人,因此被先皇看中入宫。
初入宫那一年,先太后荣宠不断,寝殿里珍宝堆砌,寝殿外花草丛生,先皇甚至专门为她开辟了一方天地,规模比之御花园,种她喜爱的花花草草。
那一年,后宫里遍布银铃笑意。
世说宠妃,大抵便是先太后那般模样的。
“可惜好景不长,次年,先太后有孕了。”
“有孕……不是好事吗?”卫芜僮略显迟疑地问。
后宫妃嫔,不都盼望君王宠幸,诞下皇嗣稳固地位么?
“是好事。”赵邝祥和地笑了笑,“卫公子玲珑心,在您看来,确实是好事,在那时的先太后看来,也是好事。”
“不过在后宫之中,卫公子以为,荣宠不断,当真好吗?”
赵邝至今,还记得他身为小太监入宫那年,见花丛中先太后莞尔一笑,惊为天人。
赵邝记得那抹笑,可那笑惊鸿一瞥,亦凋零如昙花暂现。
先太后还未从有孕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不过十几日,她的孩子便没了。
太医查不出原因。
不仅是这一个孩子,后来先太后再次有孕,甚至第三次有孕,孩子都没保住。
屡屡巧合,便不是巧合。
明眼人都能猜出是其他妃嫔嫉妒心作祟,先太后自然也开始怀疑。
于是先太后求先皇为死去的孩子做主。
可……连连失子,身体受损,先太后的容貌已变得十分憔悴,加之先太后背后无母族,摇摇欲坠一朵残花。
面对这样的先太后,先皇犹豫了。
真相,到最后也没有查清。
先太后就如同她寝殿前那些花草,从鲜艳至枯萎。
“自那以后,先皇便不曾踏足先太后的寝殿。”
曾经荣宠一时的妃嫔,最后也无人问津。
“而自那以后,先太后的性情就变了。”
再次见到先太后时,赵邝几乎要认不出来了,曾经的美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满地枯萎的荒草与败花之中,哼着莫名的曲子。
疯狂又可怜。
“再后来的事,老奴便不太清楚,只知道很久之后,某一日,先太后突然出现在先皇的宴会之上,献了一支舞。”
只是那时的先太后已不复从前,眉眼间有的不再是稚气,而是一种烟尘气。
那种烟尘气留不住先皇多久,也无法复宠。
只春宵一夜。
也是在那个时候,先太后第四次有孕。
“第四个孩子,便是陛下。”
赵邝有些感慨,“或许,正是先太后无法复宠,才有了陛下的出生。”
说完,赵邝又觉着不妥,连忙接了一句,“老奴失言,还望卫公子不要多想。”
“嗯。”卫芜僮听话地点点头,“那后来呢?”
赵邝神情一顿。
没有后来。
“陛下六岁那年,先太后便殁了。”
据说是失足,来不及救治,但更进一步的原因便无人知晓了,唯一能知道的是……
先太后殁时,沈寐在场。
沈寐亲眼,看见先太后死去。
“那之后沈寐……”卫芜僮顿了顿,觉着套话有些明显,又改了口,“先皇毕竟宠爱过先太后,先太后殁时,先皇应当也是难过的吧?”
“或许吧。”赵邝眉目缓和了些,又道:“从前先太后在世,陛下不曾见过先皇一面,先太后殁时,先皇亲自去了先太后的寝殿,这才见到陛下,自此,将陛下交给了别的妃嫔抚养。”
至少从这方面来看,先皇对先太后还是有过情意的。
只是浅薄。
当年的事时过境迁,真相如何已再难追溯,不过,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邝私以为,先太后的死,对沈寐来说是助力。
没有先太后的死,先皇就不会因为愧疚,多看了沈寐一眼。
沈寐也不会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摇身一变,拿到了争夺皇位的资格。
此后夺嫡弑兄。
得暴君之名。
故事到了尽头,赵邝轻轻地行了一礼,“卫公子,关于先太后的事,老奴所知道的已经全都告知您了。”
“老奴有一句忠告,还望卫公子记得,不管卫公子因何问起先太后,知道便是知道了,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及先太后的过往。”
“为什么?”
“因为陛下,最是忌讳此事。”
赵邝走了,走之前还叮嘱了卫芜僮一遍,说一旦涉及先太后的事,沈寐抱着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态度,是一定会着重且亲自处理的。
说得卫芜僮害怕地缩了缩。
还想再问的事没问出口。
关于弓州与先太后的联系,卫芜僮全然不知。
卫芜僮本还想着改日寻到机会再向赵邝打听打听,这机会没寻到,沈寐倒是先来了。
带着满身的酒气。
今日无宴席,也不知沈寐因何饮酒。
沈寐一来,长腿一跨,便到了卫芜僮的床榻前。
就站着,也不说话,高大的身影显得周遭逼仄万分。
这些时日以来,卫芜僮心中麻木,几乎是掐着日子数着,希望离宫那日能早些到来。
当然,如果这期间没有沈寐来他寝殿就更好了。
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见到沈寐,卫芜僮便想到沈寐曾经对他的折磨,他有些后怕,本能地往后躲,又想着,按沈寐暴虐的性子,顺从一些,会不会少受些苦?
这一来二去,卫芜僮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僵持之际,沈寐开口了。
“卫芜僮。”
低哑的声音。
“朕带你出宫,愿意吗?”
依卫和书信中所言,沈寐这时提的出宫,很可能是去弓州。
那时看着信,卫芜僮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沈寐去弓州大抵不是游玩,既然有事前往弓州,带一位男妃未免荒唐。
卫芜僮是不觉得沈寐会带他去弓州的。
没想到沈寐真有这个打算。
还亲自来问。
卫芜僮有些看不懂沈寐了。
他斟酌着,问道:“为何突然带我出宫?”
“没有别的原因,弓州发生了一场动乱,朕要亲自去处理,这一去路途遥远,朕想带上你。”
兴许是饮了酒,沈寐的思绪有些混乱,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芜僮,还解释补充了几句。
“你知道弓州那场动乱与谁有关吗?”
卫芜僮没接话,沈寐便自顾自地说。
“与林氏有关。”
“你知道林氏是谁吗?”
卫芜僮还真不知道,“是谁?”
“是霖妃。”
说完这几个字,沈寐又不说话了,往前一步,坐在床榻上。
高大的身影矮了下来,逆着光,沈寐的侧脸显得幽暗而压抑。
轮廓却有着美感。
赵邝说先太后是美人,样貌不可多得,承袭母妃模样的沈寐,自然也不会逊色。
但卫芜僮现下没什么欣赏的心思。
酒气太重了。
呛鼻。
沈寐能不能离他远点?
卫芜僮有什么顺从的想法都抛诸脑后,他想,沈寐若是醉了,醉倒在此也好。
那样,卫芜僮便唤赵邝来将沈寐抬走。
也算清净。
就是不知道赵邝敢不敢犯上。
又静了半晌,窗外天光转暗,黄昏将过。
眼看着沈寐没有倒下的迹象,卫芜僮不免有些失望,他轻轻地长出一口气,这口气没到尽头,又听沈寐道:“朕的母妃有过三个孩子,但都没保住,那时有传言,是被他人下了药。”
“朕查过了,下药之人是霖妃。”
“后来,朕灭了林氏满门,也包括……霖妃诞下的皇子。”
卫芜僮听着,打了个哆嗦。
沈寐低笑一声,恍惚中带着血腥气,“可近日朕听说,林氏似乎并未全灭,就在弓州那场动乱之中,便有林氏余孽。”
“所以,卫芜僮,朕再问你一次。”
沈寐目光忽地锐利。
“朕要带你出宫,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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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二章
卫芜僮身体轻微地战栗,竟是止不住。
他慌乱地咽了咽口水,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我……我有些难受,能否……”
“不愿意?”沈寐侧过视线,那笑变得冷漠。
卫芜僮的犹豫,让沈寐无由来地烦躁。
卫芜僮尽力委婉,“我身体不适……”
沈寐打断他,“不想出宫,也不想与朕同行,卫芜僮……”
厚重的酒气袭了过来。
下颌被人强硬地掐住。
“你不要以为朕不懂你的心思,待在宫中对你能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仍旧想跑!”
最后几个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仿佛下一瞬,卫芜僮便要被沈寐拆吃入腹。
卫芜僮害怕得发抖,听着沈寐的话,却又无由来地想笑。
原来沈寐自己也知道,待在宫中,卫芜僮毫无好处。
那年雪夜,沈寐深情的模样再次浮现。
卫芜僮眉心一皱,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将沈寐推开了。
不发一言,但眸子里全是倔强。
沈寐被推得踉跄一步,往前扑了扑,在即将倒地时,沈寐稳住了身形。
烈酒的影响,沈寐眼前微晃,费了点劲方才盯住卫芜僮。
床榻上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卫家小公子,此刻像一株浸在冷霜中的梅花。
高傲而倔强。
沈寐知道卫芜僮心有不甘,但沈寐从来不曾主动提起。
如今这情绪赤裸裸地出现在卫芜僮脸上,沈寐心中前所未有地愤怒。
他是帝王,沐浴鲜血而出的帝王。
卫芜僮有什么资格这样忤逆他?
沈寐沉下眼来,静默得可怕。
危险一触即发。
卫芜僮的脚踝被沈寐狠狠地握住,滚烫的温度灼得肌肤泛红。
卫芜僮想逃,可他完全挣脱不开,挣扎间,反而给了沈寐机会。
沈寐拉着卫芜僮的脚踝往外一拖——
“砰”的一声响,卫芜僮膝弯磕在床沿。
陈年的疤痕又添新伤。
鲜血涌了出来。
卫芜僮疼得掉眼泪,哭喊着挣扎,“沈寐,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寝殿内的声响愈发大了。
寝殿外的宫人吓得低下了头。
唯有候在外面的赵邝,难得担忧地往里看了一眼。
紧张的氛围中,也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皇后娘娘驾到。”
不等赵邝回过头,晏殊郦几步做一步,跨进了殿门。
“陛下。”
人未至而声先行。
沈寐动作一顿。
卫芜僮挣扎间得以逃脱,忍着疼痛爬回床榻角落。
膝弯还是疼得厉害,身上的里衣也被扯下了一半。
青丝凌乱,人也凌乱。
晏殊郦甫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荒唐的场景。
卫芜僮面上泪痕未干,一行清泪无知无觉地流下。
那双眼中明晃晃的恐惧,还隐着一丝怨气。
晏殊郦何曾见过卫芜僮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心中一股无名火,神情却恭敬,朝沈寐行了一礼,“陛下,臣妾来得不巧,打扰了陛下的好事,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你来做什么?”沈寐直起身,侧脸在天光之外,显得分外阴冷。
“臣妾听闻陛下独自饮酒,恐陛下郁结在心,便想着宽慰一二,谁知到了玄黄殿却不见陛下身影,臣妾猜陛下应当在卫公子这。”
晏殊郦柔柔地一笑,明艳大方,“不过是随意一猜,不曾想,陛下当真在此。”
“呵。”沈寐冷笑一声,“随意一猜?皇后近日,似乎对卫芜僮格外上心……”
沈寐酒醒了大半,狭长的双眸微眯,一字一句精准刺中要害,“皇后做这些事,右相清楚吗?”
晏殊郦睁大了双眼,立即跪了下去,“陛下,臣妾只是关心陛下,并无他意。”
“是么?”沈寐稍稍仰头,修长的手指伸出,暴露在日光下,青筋凸起,“不如皇后替朕问问,右相近日可好?”
“家父,家父……”
晏殊郦磕磕绊绊,片刻后总算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道:“家父时常教导臣妾,要为陛下分忧,家父的身体于朝事而言只是小事,万事抵不过陛下为先。”
“就拿近日弓州之事来说……臣妾听闻陛下要前往弓州,可否允臣妾同行,伺候左右?”
“哦?”沈寐挑了挑眉。
几步转过身,到了晏殊郦面前。
身后是喘息未平,浑身战栗的卫芜僮,身前是裙摆曳地,低下头的皇后。
帝王弯下腰,饶有兴致地看向皇后。
“晏殊郦,你知道什么叫做后宫不得干政吗?”
“陛下……”晏殊郦只觉自己的名字在沈寐口中如同蹚过刀锋,她惶恐地俯下身。
“臣妾只是想为陛下分忧,陛下总不能,总不能带一名男妃前往……何况赵公公还在此处,臣妾不服!”
卫芜僮这会终于缓过神,他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匆忙辨认晏殊郦的意图。
前些时日晏殊郦才给卫芜僮带了信,今日总归不是心血来潮。
若为嫉妒,晏殊郦何必惹得沈寐猜疑?
除非……
不远处,沈寐细细思索了一遍晏殊郦那些话的真实性。
寝殿内静了一瞬。
最终,沈寐直起身。
“皇后乃后宫之主,岂有同行之理,不过皇后如此坚持,朕便给皇后一番薄面,来日弓州之行,朕独自前往便是。”
说完这话,沈寐头也不回地绕过晏殊郦,往寝殿外走去。
临了踏出殿门之际,沈寐顿了顿。
余光斜斜望过来。
带着肃杀之气。
“卫芜僮,朕警告你,别再动不该有的心思。”
“你跑不掉的。”
话音如锋,一字一句剐在卫芜僮身上。
等到寝殿外高呼,恭送沈寐离去时……
卫芜僮后背已全是冷汗。
混着淤青,与血迹。
-
弓州之行,定在三日后。
行程匆忙,沈寐再无闲暇,一连三日,卫芜僮没见过沈寐。
倒是庆幸。
这种间隙,给了卫芜僮养伤的时间。
上药之人依旧是赵邝。
原本卫芜僮想自己来的,但赵邝说什么都要尽侍奉的职责,不肯假手于人。
如此盯得紧,卫芜僮猜,该是沈寐下了命令。
不仅是赵邝,在卫芜僮待在寝殿内的这段时间里,寝殿外的宫人也被悄悄换了一批,换成了一批身手轻便的。
除此之外,整座寝殿三里内,还新增了许多侍卫。
里外三圈,滴水不漏。
换防与宫人更替都做得隐蔽而自然,卫芜僮身处其间无所察觉。
他还在等着卫和书来接他。
可一等五日,始终不见卫和书的身影。
与此同时,卫府。
仆从搬着一个接一个的箱子从侧门悄悄离开,随后绕进后巷角落,将箱子抬上马车。
箱子在马车内安置好后,搬箱子的两名仆从随即返程,趁着街巷无人,轻手轻脚地推开府中侧门。
踏上不算宽阔的小路,行过遍地青草郁郁。
一抬头,不远处卫家主人走了过来。
仆从连忙行礼。
“辛苦了。”卫父身后的卫和书道。
搬完箱子,仆从可以暂歇,于是便起身告退。
只剩下卫父与卫和书,还有分别在他们二人身旁的卫母与吴弦钰。
今日本是乔迁。
说乔迁倒也不准确,更准确地来说,是避祸。
从今日起,卫府上下会相继悄然地离开皇城。
起初是卫父卫母和吴弦钰,再之后,便是仆从遣散。
到最后,余下卫和书一个人。
“我已在江林购置宅邸,父亲和母亲搬过去之后,会有新的仆从照顾你们,江林远离皇城,纵然陛下追查,也不会查到江林,请父亲和母亲宽心。”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到了卫府侧门。
辰时之末,侧门隐蔽,静悄悄的。
出了这扇门,灾祸便该隔绝在外。
卫和书于是低下头,拱手行礼,“父亲,母亲,还请尽快启程。”
卫父看着这个自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芜僮,你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是……”
卫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约莫是想让卫和书抬起头来。
一旁的卫母早已泪流满面,侧过头去掩饰哭声。
卫父的手伸到一半,顿了顿。
最终,卫父握紧了拳头,不甘心地收回手,“和书,是我们卫府对不起你。”
说完,卫父似乎也没有脸面再待下去,领着卫母出门。
卫和书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听到脚步声渐远。
他叹了一口气,双膝跪了下去。
“和书此生,承蒙父亲与母亲养育,本该穷极一生侍奉左右,报养育之恩,可惜事与愿违,余生不孝,请父亲和母亲原谅。”
卫和书俯身,双手贴上地面,行了大礼。
彼时,卫父和卫母的脚步一顿。
吴弦钰眼看着卫父和卫母上了马车,一直紧锁的眉头却不曾舒展,她矮下身将卫和书扶起来。
“夫君。”
深情款款的眉目。
此刻满是担忧。
卫和书拍了拍吴弦钰的手背,随后退开些距离,拱手行礼。
“按我朝律例,此祸不及你,但为了以防万一,我给你备下了和离书,若陛下追责,你便可用和离书傍身。”
“娶你入门,却未能待你终老,是我为夫之过。此后,你不必为我守节,若有意中人,愿你得他爱重,余生顺遂。”
“夫君……”吴弦钰还想再扶,却被卫和书躲开了。
她眼眶一红,抿着唇,闭了闭眼。
都道联姻,不过萍水,能得相敬如宾已是足够。
她没什么奢求的。
只是有些难过。
世上只有一个卫和书。
可今日之后……
她转过身,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
那时卫和书低着视线,不见离别。
她朝着卫和书的方向,轻声道:“夫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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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13. 第十三章
至第六日巳时,卫芜僮仍是不见卫和书。
卫芜僮在寝殿内待了片刻,实在是坐不住,起身往殿门走去。
甫一踏出殿门,立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不远处的守卫长枪一挥,横在卫芜僮眼前。
“陛下有令,卫公子不得随意出入寝殿,还请退后。”
借着长枪银光,卫芜僮侧眼一瞧,寝殿外围满了守卫,防御规模比之玄黄殿也差不到哪去。
卫芜僮心凉了一半。
如此严密的防守,卫和书要如何将他带走?
难怪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
“若我今日一定要出这殿门呢?”卫芜僮心一横,索性将脖颈往前一送。
意料之中,眼前的长枪退了一寸。
沈寐要困他,却总不会是要杀他。
那些守卫不敢的。
“卫公子,这是陛下的命令,违令者……”
话未说完,卫芜僮眸光一冷,“违令者如何?即便是忤逆圣意,你们敢杀我吗!”
压抑着的低吼,像是用尽了卫芜僮全部的力气。
双翼被折,自由尽失,困于深宫的日子卫芜僮真的受够了。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哪怕玉石俱焚。
“属下是不能伤卫公子。”守卫收回了长枪,“但陛下有令,若卫公子执意如此,属下只好……”
那守卫眼神忽地凌厉,就要抬手劈向卫芜僮后颈。
“等等!”赵邝及时出现,小跑着喊住了守卫,“卫公子为妃,身份尊贵,尔等岂能冒犯!”
赵邝说完,急促地出了几口气,朝着殿内的方向做出一个引领的手势。
“卫公子,您何必与他们置气,有事吩咐老奴便是,如今外头转凉,还是莫要在此停留,这便回去吧。”
“可我……”卫芜僮不愿意,身子一侧,直接越过了赵邝。
守卫见状,立刻蜂拥而来,彻底堵住了前路。
密密麻麻的盔甲长枪。
卫芜僮有些喘不上气来。
“哟,怎的如此大的阵仗?”斜刺里,有人一声轻笑。
晏殊郦身后跟着一排的宫女与太监,大摇大摆而来。
到守卫外围时,却无人放行。
“怎么?皇后娘娘你们也敢拦?”晏殊郦身旁的宫女斥道。
那些守卫面面相觑,挣扎片刻,到底还是收了长枪,给晏殊郦一行人让出道路。
晏殊郦的出现,那抹明艳减轻了卫芜僮心中的窒息感。
卫芜僮不解地望着晏殊郦。
直至晏殊郦越来越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卫公子,近日可好啊?”
卫芜僮下意识地抽手,却被晏殊郦使力扣住。
力道不大,卫芜僮若想,完全可以挣开,但当晏殊郦使力的那一刻,卫芜僮停住了。
他直觉,晏殊郦此时不会害他。
眼看着晏殊郦和身后的宫人穿过守卫圈,在离寝殿最近的那批守卫忍不住了,手中的长枪跃跃欲试。
“本宫不过是与卫公子叙叙旧。”晏殊郦回首,扫了那些守卫一眼,柔中带刺,“本宫的事,你们也要管吗?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这……”守卫答不出来了。
晏殊郦也并没有要等他们回答的意思,直接拉着卫芜僮入了殿内。
还未坐下,晏殊郦便将寝殿内的宫人都赶了出去,唤来她自己带的宫人上前伺候。
剩下那些没有进殿的宫人,便守在寝殿外。
晏殊郦此次不知为何,带的宫人数量很多,他人只当晏殊郦是摆皇后的架子。
只有赵邝,在晏殊郦唤宫人上前伺候时,眼神闪了闪。
“卫公子……”晏殊郦余光瞧着亦步亦趋的赵邝,话却是对卫芜僮说的,“先前与卫公子相谈并不觉着,如今看来,倒是与卫公子投缘。”
卫芜僮尚且不明白晏殊郦的弦外之音,但赵邝听懂了,他淡淡地笑了笑,“皇后娘娘,慎言。”
晏殊郦眉眼一弯,摆摆手,那些正欲上前的宫人们自觉地后退了一段距离。
“赵公公。”晏殊郦收了面上的笑意,“本宫不妨与赵公公坦言,本宫此行,就是为了带走卫公子。”
卫芜僮眨了眨眼。
果然。
赵邝神情未变,也没答话。
“赵公公如此,是铁了心不肯让本宫带走卫公子了?”
“皇后娘娘。”赵邝冷静地行了一礼,“老奴谨遵陛下旨意行事,还望娘娘思虑清楚,莫要将自己和卫公子一道引入深渊。”
“赵……”晏殊郦话未说完。
卫芜僮猛地站起身,胸口轻微起伏,“何谓深渊?赵公公难道不觉得,待着这里,于我而言才是深渊吗?”
晏殊郦没料到这些话会让卫芜僮如此激动,赵邝显然也没料到,“卫公子,您的身份是陛下亲封,您……”
“亲封?”卫芜僮无望地笑了笑,抬手捂着双眼,温热的泪漫入指缝间,“是啊……是我错信他人,没能看清沈寐的真面目,被他一道旨意困在了这里。”
卫芜僮颓唐地坐回原位,轻声抽泣。
赵邝神情一僵。
看着眼前的卫芜僮,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先太后。
从欢声,至枯萎。
赵邝眼中迷离一瞬,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卫芜僮的肩。
等到赵邝回过神收手时,卫芜僮已是泪眼涟涟地抬起头。
“赵公公,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宁愿死。”
“赵公公,求你了,放我走吧……”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卫芜僮,卫芜僮还是卫家小公子,在赵邝宣读圣旨之前,小公子跪在下方,好奇地抬眼。
那双眼如湖面般纯澈。
赵邝那时就在想,多随性的儿郎,哪怕立男妃一事荒唐,在卫芜僮身上,也是值得的。
而今,半载。
卫芜僮竟在求他。
他又想起荒草与败花之中的女子。
那时先太后哼的曲子犹在耳边。
“赵公公。”晏殊郦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
赵邝定了定神,摇摇头。
下一瞬,赵邝冲着卫芜僮行了一礼,随后退出了卫芜僮视线之中。
卫芜僮原本颓唐的双眸重新燃起亮光。
最后离开前,卫芜僮混在晏殊郦身后的宫人之中,拘谨地回头望。
赵邝亦在望着卫芜僮。
前者眼中难得显出沧桑。
先太后殁时,赵邝未能挽救。
这一次,希望还来得及。
-
晏殊郦给了卫芜僮出宫令牌。
用的是探亲的名义。
卫芜僮扮作宫人,拿着令牌出了宫之后,按照晏殊郦所说的,上了宫外的马车。
绕过几条街巷,中途又换了衣裳和马车,几经辗转,终于在夜幕时分出了城。
而卫和书,便在城外等着他。
“芜僮。”
还未下马车,卫芜僮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一瞬间红了眼眶,几步跳下马车,扑进卫和书怀里。
“兄长。”卫芜僮哽咽着,紧紧地拥着卫和书。
“好了。”卫和书动作轻柔地拍着卫芜僮的背,“很快便要自由了,怎么还在哭呢?我记得,你幼时不爱哭的。”
“是吗?”卫芜僮松开手,揉了揉眼睛,将眼泪全都擦干净,“我怎么记得,我那时也总是哭。”
卫和书佯装认真思考了一瞬,道:“你说的是,幼时你上蹿下跳,不是跌倒便是被撞,因为这些而哭的事吗?”
“兄长!”卫芜僮努了努嘴。
卫和书没忍住,用了点力,揉了揉卫芜僮的头,“好了,不逗你了。”
“关于卫府,我向你保证,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待会,你只需往西南方向走,很快就能看见一辆马车,马车之内有我给你准备的行李。”
“车夫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会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隐蔽,山清水秀,你一定会喜欢。”
“嗯。”卫芜僮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不是我一旦走了,我就再也回不去卫府,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话虽如此……”卫和书顿了顿,“但我会给你写信,让你知道家中境况。”
卫芜僮抬起头来,“那我若是想兄长了,想父亲和母亲,我能不能自己往家中写信?”
“芜僮。”卫和书眼底有些愧疚,“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
“不仅是你往家中写信,甚至于,你收到我的信后,连回信都不要有,会暴露你的踪迹。”
“不过,你也不必思虑太多,我,还有父亲和母亲,只要心中知道你过得好,我们便安心了。”
“那……”卫芜僮咬了咬下唇,“兄长何时给我写信?”
卫和书想了想,“每月?”
“那可不行。”卫芜僮坚决地摇摇头,“至多半月。”
卫和书没拒绝,哄小孩似的,“好,都听你的。”
卫芜僮被逗笑了。
时间很快过去,卫和书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天色。
夜已渐深。
卫和书整了整卫芜僮的衣襟,道:“还记得,我们幼时常听的歌谣吗?”
卫芜僮双眸转了转,“记得。”
卫芜僮记忆里,那首童谣,是卫和书带着他去听的。
那时街巷中,好几个孩童手拉着手,转着圈,唱着歌谣。
「风一程,雨一程。
游子背囊向远行。
左一步,右一步。
穿过丛林与荒雾。
有人哭。
儿郎儿郎你莫停驻。
山海有路。
往前赴,别回目。」
那首童谣的尽头,卫和书抬手,分外认真地碰了碰卫芜僮的眉心。
“记得就好。”卫和书笑了笑,“以后,也要记得。”
“嗯。”卫芜僮重重地点了点头。
转过身,卫芜僮走进夜色之中。
卫和书眼睁睁看着,直到卫芜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卫和书终于卸下所有。
闭上双眼。
我有一愿,曾向上天虔诚许过。
芜僮,我希望你自由。
你要记住。
往前走。
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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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十四章
轻装简行一月。
沈寐率兵到了弓州。
皇帝亲临的消息至上而下,在沈寐到弓州之前已传得沸沸扬扬。
弓州官吏不曾想到,只是一场动乱,竟能引得君王亲自前来。
于是弓州上下战战兢兢,为了讨好沈寐,在沈寐前来弓州的前一日便已将动乱平息。
沈寐到弓州的第一日,挑起动乱以及参与动乱之人皆已被捕,被弓州官吏献宝似的摆在官府内院。
沈寐下马后粗略一扫,十几排的犯人,皆被堵住了口,手脚被绑,动弹不得。
“参见陛下。”
弓州官吏跪拜后,谄媚地上前,“陛下,犯人都已在此,还请陛下吩咐,下官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
沈寐打断:“你确定,这是所有犯人?”
“是,下官确定。”
“很好。”沈寐下巴微扬,眼底毫无笑意,“林氏余孽,在何处?”
弓州官吏冲手下人使了使眼色,很快有人将为首那一排犯人口中的布条扯去。
弓州官吏指着为首那一排犯人道:“回禀陛下,便是他们。”
沈寐的目光在那一排犯人身上缓缓地移动,最终停在最后一人脸上。
沈寐反手抽了一把长剑,拖在身后。
随着沈寐往那人走去的动作,剑尖磨砺之声愈发刺耳。
沈寐将剑尖一挑,指着那人眼眸,距离不过半寸,“朕问你,可曾记得霖妃?”
那人被吓坏了,双眼圆睁,哆哆嗦嗦地回答:“不,不记得。”
“真的,不记得?”沈寐笑了,剑尖再近一分,划瞎了那人的双眼。
一瞬间,鲜血泉涌。
溅在剑身上。
零星几点,溅在沈寐衣摆。
那人痛苦倒地,哀嚎不断。
为首那一排犯人吓得不停地求饶,就连弓州官吏,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抹了抹额上的虚汗。
“陛、陛下。”弓州官吏不敢靠近了,只敢在原地,道:“下官盘问过这些人,他们虽是林氏一族,但只是远亲,与皇城并无来往,故而不识得霖妃。”
“远亲?”沈寐握着长剑,在地面上轻轻地敲了敲,“是啊,朕当初灭林氏满门之时,怎么不曾想到远亲呢?”
弓州官吏脑海中蹦出一个残忍的猜想,畏惧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杀了吧。”
沈寐将染血的长剑一扔。
“朕给你三日时间,将弓州境内,所有的林氏远亲,全杀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等到弓州官吏回过神时,沈寐已经踏出了官府。
彼时官府上空,不知从何处飞上一只风筝。
沈寐抬眼望去,满目血色。
一如多年以前。
先太后将风筝的另一头强硬地塞进他手中,揪着他的衣襟。
女子的嘶吼声几乎要贯穿双耳。
“沈寐,你记住,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什么东西是你的,该是你的,便要牢牢地握在掌心!风筝是你的,风筝的另一头也是你。”
“皇位,也该是你的,你要替我,将这些东西全都拿回来!”
先太后憔悴的面上尽是癫狂。
她跌跌撞撞地往宫内跑去。
“嘭”的一声,撞向了宫柱。
血色蔓延之时,沈寐手中的风筝松了。
在空中无助地旋了几个圈,越飞越远。
沈寐转过头,看着满地的鲜血,仓皇又惊惧。
他拼命地呼喊,却无人回应。
他记得,那时是春日。
寒风吹进窗棂,冷得彻骨。
沈寐缓缓地伸出手,隔着记忆山海,对官府上空的风筝,虚虚一握。
风筝的线似乎就这么被他握在掌心。
他忽然想到卫芜僮。
想到那年湖畔之上,卫家小公子期盼的眼神。
他收回手,也收回视线,拽着那根虚无的线,负手而立。
“卫芜僮,风筝的线,朕是不会放手的,这是你的结局,也只能是你的结局。”
沈寐神情稍冷,几步跨下台阶。
上马,驰行,一气呵成。
而沈寐离开后,未曾得见……
官府上空那只风筝不知为何,突然失了控。
风筝的线一再紧绷。
最终。
彻底断裂。
-
仲秋时分,卫芜僮住进了山林之中。
山不算高,草木倒是不少,只是现下秋日,见的多是落叶,偶有那么几颗青葱的树,显得格格不入。
卫芜僮想,若是春日,来年郁郁葱葱满眼,定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在山顶,有一间竹屋,是卫和书给卫芜僮准备的。
卫芜僮在这间竹屋中住了有一段时日,此处风景绝佳,很是令人心旷神怡。
卫和书说的没错,卫芜僮确实很喜欢这个地方。
此处人迹罕至,鸟兽却不少,卫芜僮闲来无事,还捉了一只野兔。
原本想烤来吃的,谁知那只野兔与其他的野兔不一样,一碰它,眼睛就红,可怜兮兮的。
卫芜僮舍不得吃了。
还将那只野兔养了起来,取了名,唤作小白。
卫芜僮还养了一只麻雀,毛色极好,卫芜僮给它取名小彩。
一整日,卫芜僮除了捣鼓柴米油盐,便是喂养小白和小彩,别提有多惬意了。
这大概是卫芜僮活了这么多年,除却在卫府之外,最愉悦的时光。
一想到卫府,卫芜僮给小白投喂的动作顿了顿。
算起来,今日应当是卫芜僮收到卫和书书信的日子才对。
卫芜僮将桌上的野草整理好,搬离了小白的视线,摸了摸小白的头,“好了小白,别吃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喂。”
小白将头拱在笼子间隙里,眼巴巴地望着。
但这阻拦不了卫芜僮收信似箭的心情,一溜烟的,眼前的主人便没了影。
卫芜僮沿着山路,顺着溪流往山下走。
行走间踩动几片枯叶,抬眼一看,树下的枯叶飘落下来,落在水面上。
像给溪水雕花。
浮动的花一直延伸到尽头。
至此,卫芜僮依稀看到了山下的小路。
卫芜僮那间竹屋隐蔽得很,平素人迹罕至,要想收到信,还得下山,去往山脚下的周老伯家中才行。
一走一个时辰,踩着未时的尾巴,卫芜僮赶至周老伯家。
周老伯头发花白,人却健朗,见着卫芜僮,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小僮啊,今日是来取信的吗?”
卫芜僮的名字与身份在周老伯这都是秘密,周老伯约莫只知道来人唤作小僮,其余的一概不知,也不问。
总有那么些隐世之人,一切成谜。
“是啊,周老伯,今日有我的信吗?”
周老伯家中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去了邻村,儿子娶了妻,还有个三岁的孩子。
为了生计,周老伯的儿子常年奔波于城中,几乎七日一来回。
许多村里的人为了与城中亲人联系,便托周老伯的儿子帮忙带信。
久而久之,周老伯家就成了类似驿站的存在。
“有的有的。”周老伯转头,往屋内喊了一声,“丛生,小僮的信,你给他找一找。”
“好嘞!”屋内的儿子应了一声。
估摸着找信需要一些时间,周老伯便招呼着卫芜僮坐下,自己索性又坐回藤椅里。
“小僮啊,你这上山下山的,累了吧?”
周老伯将石桌上的像是糕点一样的东西往卫芜僮的方向推了推,“这是丛生在城中买的,说是味道很好,叫什么,什么酥来着……”
隔着一堵墙,屋内的儿子大声地提醒:“杏仁酥!”
“哦哦,对对,杏仁酥。”周老伯毫无窘迫之意,笑了笑,“我啊,年纪大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性不好。”
又指了指那糕点,“你快尝尝吧。”
杏仁酥,在卫芜僮的记忆里,幼时吃过一回。
那还是他调皮,从卫府跑出去,自己买的。
可卫府什么没有?杏仁酥不过是街巷摊位前最常见的糕点,他自然觉着无味,吃过一回便再也没吃过。
如今瞧着周老伯热情的模样……
卫芜僮也跟着笑了笑,在周老伯殷切的注视下,拿起一块杏仁酥尝了尝。
“好吃!”卫芜僮眉眼弯弯。
“诶,好吃就行,那你多吃一些。”周老伯瞧着更高兴了。
卫芜僮又拿了一块杏仁酥,慢悠悠地吃了下去。
吃到第三块时,周丛生终于将卫芜僮的信找了出来,从屋内绕过来,将信递给了卫芜僮。
“我昨日便从城中返回,可昨日未曾见你,又不知如何找你,就将这信收了起来,叫我一顿好找。”
“麻烦丛生哥哥了。”卫芜僮接过信,贴近胸口放着,仔仔细细地收好。
眼看着卫芜僮收了信便要走,周老伯站起身,“小僮啊,你这会上山,回去便饿了,要不就留在我们这,用过晚膳再走?”
“不了!”
卫芜僮向后摆摆手。
周老伯一向如此热情,只不过卫芜僮着急回去看信,说完,便往上山的方向跑去。
“这孩子……”
周老伯无奈的笑声被卫芜僮抛在身后。
一路狂奔,卫芜僮喘着粗气,停在竹屋前,扶着门,休息了好一会。
这才进屋,将信拿出来。
拆了信封,卫和书端正逸秀的字迹跃于眼底。
[芜僮,家中一切安好,父亲近日得了一块稀世之墨,爱不释手,日日誊写。]
[墨宝百幅,占书房半壁,被母亲瞧见了,便要拿父亲的墨宝去卖……]
[我也很好,近日朝中无事,提前休沐……]
这是卫芜僮收到卫和书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简短,寥寥几个字,卫芜僮还当卫和书是在糊弄他,不过,这第二封信倒是洋洋洒洒。
卫芜僮看完了信,满意地合起来。
折好,又塞进信封之中,最终锁进一个木盒里。
以后,木盒里的信会越来越多。
思及此,卫芜僮脸上的笑意藏不住,扩散成满江涟漪。
与此同时,日暮,皇宫中有人策马疾行。
带着一封急报,送往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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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十五章
那封急报辗转驿站,八百里加急。
七日可达弓州。
但就在传信之人赶赴弓州时,沈寐也从弓州启程,往皇城的方向赶。
两方在弓州境外汇合。
传信之人下马行礼,恭敬地将急报递给沈寐。
信中一行。
沈寐只看了一眼,龙颜大怒。
那封急报被沈寐撕成碎屑,随着马蹄扬起,尽数洒落在身后。
卫芜僮不见了。
皇城来报。
自那刻起,皇帝借夜色疾驰。
千里迢迢,昼夜不歇。
-
山间又过数日,转眼便入深秋。
越来越多的枯叶落了下来,铺满山林,枯黄满地。
也只有卫芜僮这间竹屋前,还留着几抹不一样的色彩。
“喏,小彩,吃吧。”浇完花草,喂完小白,卫芜僮便从屋内拿出一些种子,喂给了小彩。
还好卫芜僮机智,初初养小彩那几日便囤了许多种子,否则,入冬后,也不知要去何处给小彩寻吃食。
小彩就着卫芜僮喂食的动作,在卫芜僮掌心啄了啄,但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小彩,你这几日吃的都不多啊,为什么?”
卫芜僮摸了摸小彩的头,触感有些凉。
小彩并未像往日那般朝卫芜僮掌心靠,而是顺着卫芜僮的抚摸,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卫芜僮收回手,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才发现小彩似乎真的不太对劲。
“小彩?”卫芜僮将小彩托起来,谁知小彩便这样在他掌心趴下不动了。
卫芜僮一阵心慌,思绪斗争片刻。
连竹屋中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便急匆匆地往山下跑。
跑得满头大汗,气都喘不匀,将小彩捧给了周丛生看。
周丛生早些年饲养过鸟兽,对这些应当是精通的。
“小彩它……”卫芜僮不太能说出话来,胸口急促地起伏,一双眼亮亮的,期盼地看着周丛生。
“我知道。”周丛生点了点头,他一瞧,就明白小彩的毛病出在哪。
周丛生将小彩从卫芜僮手中接过来,进了屋不知在捯饬什么,乒乒乓乓的,也不让人进去。
卫芜僮焦急地往屋内望,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周丛生出来了。
“我给它喂了点药,你带回去再养几天,应当就能痊愈了。”
“这天气转凉,一不注意就病了,我以前养麻雀的时候也经历过。”
“家父在饲养鸟兽方面很有经验,只是他今日去了邻村,明日才归,如果它明日还不见好,你便再来找我们,我们肯定有法子。”
卫芜僮边听边点头,将小彩接了过来放在掌心好好捂着,“多谢丛生哥哥。”
这些时日不见天光,卫芜僮生得愈发白嫩,年纪倒着长似的,点头的时候,有些稚气,像是少年。
乖巧的少年。
周丛生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碰了碰卫芜僮的头。
很轻的动作。
恰巧,卫芜僮抬眼,看见周丛生眼底不加掩饰的宠溺。
恍惚间,卫芜僮想到了卫和书。
卫和书也总是这样看着他。
只是卫和书眼底藏着一层薄雾,他有时看不清楚。
啊。
卫芜僮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想念兄长了。
下一封信快些到来吧。
-
自弓州返回皇城原本需要一个月的路程。
但被沈寐生生缩减成半个月。
深秋中某一日,沈寐风尘仆仆地入了皇宫,沿官道疾驰,下马后连停歇都不曾有,直奔卫芜僮的寝殿。
无人能预料皇帝的行程整整提前半月,因此沈寐到寝殿时,寝殿外的宫人也好,守卫也罢,都处于前些时日的惶惶之中。
谁都知道上一次卫芜僮失踪时沈寐的反应。
无人敢触怒龙颜。
暮色逼近,衬得沈寐的身影愈发沉重起来。
他踏入寝殿,意料之中,除了跪了一地的宫人之外,想见的那个人并不在殿内。
沈寐压抑着怒火,问道:“卫芜僮是何时不见的?”
鸦雀无声。
无人敢应。
沈寐满眼的疲惫,细看又有些疯狂,他反手抽走身后守卫的长枪,狠狠地戳向右侧跪着的一个太监。
“回答朕!”
伴随着沈寐的低吼,那名太监的背脊被刺穿,痛苦地嚎了片刻,便没了气息。
鲜血一点点往外渗,将将要靠近赵邝的衣摆。
赵邝听着寝殿内无法抑制的细微哆嗦声,面不改色地错开视线。
“回禀陛下,是月余之前。”
“月余?”沈寐松开长枪,几步踩上赵邝衣摆。
赵邝不曾看沈寐的神色,但听声音,约莫是愤怒到了极点。
“朕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卫芜僮,你便是这样寸步不离的?重重守卫,还有你这个随侍左右的人看着,竟都看不住一个卫芜僮吗?!”
寝殿内外的宫人和守卫被吓得俯首。
齐声道:“陛下息怒。”
可这平息不了沈寐的怒火,沈寐弯下腰,盯着赵邝,额间青筋凸起。
“朕念你侍奉已久,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朕,卫芜僮是如何逃脱的?他消失那日,可有他人来过?”
“那日……”赵邝拢在袖间的手紧紧攥起,顿了一顿。
沈寐身后的守卫按捺不住了,一片寂静之中,那名守卫的声音分外明显。
“陛下,那日皇后娘娘来过,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踏足卫公子的寝殿。”
“皇后……”沈寐一遍遍嚼着这两个字。
忽然,沈寐阴冷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远在凤仪殿的晏殊郦正挑选着步摇。
听闻陛下近日回城,她总得要装扮一番。
不知为何,她正挑着,一晃神,指尖狠狠按在步摇上。
鲜血随即渗了出来,染红了步摇。
“皇后娘娘!”一旁的宫女惊叫一声,立刻将步摇端走了,“您没事吧?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罢了罢了。”晏殊郦随意用锦帕擦了擦,捻着,摇了摇头,“小伤,不必劳烦太医。”
“那奴婢……”宫女话未说完,殿外有人惊呼一声。
“陛下!”
晏殊郦几乎是瞬时起身,连衣着都来不及整理,便见眼前亮光一晃。
冰凉的剑尖搭在她肩上,离脖颈不过一寸。
“告诉朕,卫芜僮在哪?”
殿外冷风与沈寐的怒吼一道袭来,晏殊郦有些站不住,她眉心抖了抖,“臣妾不知陛下所言何意,陛下多日奔波,必定劳累,不若让臣妾……”
“晏殊郦!”沈寐没有耐心与她废话,剑尖再次逼近,“朕最后问你一次,卫芜僮在哪!”
锋利的剑刃割破肌肤,一条血线在晏殊郦颈侧浮现。
疼痛与恐惧汹涌澎湃。
晏殊郦眼中挣扎了一瞬。
卫芜僮曾疑惑,晏殊郦为何要冒着风险帮他出宫,那日晏殊郦回答是因为可怜他,但除却可怜,其实还有另一层因素。
朝中势力盘更错节,自从卫家势力削减后,便以右相为首的势力最为庞大。
晏殊郦是右相之女,这便是她的底气。
她本以为,即便是放走了卫芜僮,看在右相的面子上,沈寐也不会动她。
如今……她有些怕了。
她强撑着最后一分体面,道:“陛下,臣妾是您亲封的皇后,是您选择了丞相府不是吗?您当真要为了一个卫芜僮,杀了臣妾吗?”
“杀了你?”沈寐抬手捂住一只眼,冷冷地笑了起来,“朕不杀你,朕也不会杀你,但你若再不说,朕便灭了你的丞相府!”
此话一出,晏殊郦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
她双手撑着地面,记忆中,卫芜僮那双带笑的眸子一晃而过。
她绝望地闭上眼。
“臣妾不知卫公子在何处。”
“臣妾只知……卫府,卫和书,会送他出城。”
-
夜色降临之前,卫芜僮回了竹屋。
原本能更早回来的,但卫芜僮捧着小彩,返程时一会怕颠着了,一会怕捂紧了,时不时便停下来,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一路上,小彩都是一副乏累的模样,瞧着气息都微弱了不少。
卫芜僮很担心,回了竹屋后干脆晚膳也不吃了,就这么看着小彩的笼子。
和在笼子里的小彩。
卫芜僮在笼子底部铺了好几层软布,门窗也关了起来,就怕冷风来袭,再冻着小彩。
这么一直盯着,直到入夜后。
终于,小彩弱弱地叫了几声。
“叽叽。”
叫声是弱了点,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力气,卫芜僮大喜过望,从屋内拿了种子去喂。
小彩在他掌心啄了好几下,将他掌心的种子全吃光了。
“太好了,你终于恢复胃口了!”
卫芜僮满意地揉了揉小彩的头。
至此,卫芜僮也有些饿了。
先前不觉着,此刻饿意如山,卫芜僮不自觉地揉了揉肚子。
“后厨好像还有吃的……”
卫芜僮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一番,轻手轻脚地开门又关门,绕进了后厨。
他找了一会,果然找到午膳时做好的糕点。
此刻饿了,吃什么都有滋有味,就连这糕点,也像山珍海味一般。
一盘糕点下肚,卫芜僮打了个饱嗝。
糕点的碎屑停留在唇边。
说起来,这糕点还是在卫府时,卫和书教他做的。
卫芜僮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唇边碎屑。
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越来越想兄长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卫府大门紧闭。
忽然,那门被人破开。
月华苍凉而下,将街巷上密密麻麻的侍卫,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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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六章
沈寐带着侍卫闯进来时,卫和书正看向厅堂上挂着的牌匾。
牌匾上书四字:国之柱梁。
那是先皇在世时赐下的。
“卫大将军保家卫国,立下汗马功劳,当得起这四个字。”
幼时,先皇与卫父的谈话历历在目。
只是如今……
卫和书听得身后整齐的声响,目光终于从牌匾上移开,转过了身。
余光中,数名侍卫鱼贯而入,奉皇命搜查卫府。
而眼前,沈寐神情阴霾。
“卫和书,朕念卫府辅佐先皇,是有功之臣,只要你此刻说出卫芜僮的下落,朕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卫和书侧眼看了看,沈寐带来的侍卫已经快要将卫府翻一遍,周遭全是物件相撞的声音。
但那些侍卫不会有任何收获。
卫和书维持着最后的礼节,冲沈寐行礼,“陛下,让侍卫停手吧,不必搜了,芜僮不在卫府,陛下不会找到他的,放弃吧。”
沈寐的脸色愈发难看,“卫和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卫和书挺直背脊,没有理会沈寐的发问,只是冷静地道:“芜僮失踪,对陛下而言,不过是后宫少了一位妃子,陛下龙体康健,他日后宫佳丽三千,并不缺芜僮一个。”
“卫和书!”沈寐咬着牙,怒道:“你可知,朕能让你活,亦能让你死!”
君王有令,臣莫敢不从。
卫和书当然很清楚这么说的后果。
他面色不变,甚至于,淡然地道:“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倒是陛下,陛下清楚吗?”
“陛下如果真的爱芜僮,就该放了他,他被陛下困在深宫饱受折磨,无异于一具尸体,陛下这半年来看不明白吗?还是不愿意明白?”
“如果这就是陛下的爱,那臣想,是芜僮不幸。”
在沈寐脸色更差之前,卫和书主动跪了下去。
他俯首,请罪。
“臣知道,皇家颜面,总要有人维系,臣私放妃嫔,藐视天威,是臣一人之过,与芜僮无关,还请陛下开恩,不再追查芜僮的下落。”
卫和书眉心贴上地面,躬身入尘埃里。
“臣愿,以臣之命,换芜僮自由。”
“你!”沈寐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的侍卫回来禀告,“陛下,卫府内不曾发现其他人的踪迹,府中空空如也,只发现了这个。”
侍卫将搜查到的东西递给沈寐。
是一封信。
便是那日,卫芜僮写的家书。
沈寐拆开看了一眼,骤然将信握紧,“这封家书,是在何处发现的?”
“回禀陛下,是在卫大公子的厢房中,枕下发现的。”
“枕下?”沈寐神情阴沉不已,将那信捏得皱巴巴,最终,被他撕成碎片,狠狠地砸在卫和书背上。
“卫和书,卫家长子!”
沈寐气极,云靴一抬,踩在卫和书背上。
一使力,几乎能听到骨头被踩得错位的声音。
卫和书眉头紧皱,一声不吭。
仿佛某种默认。
“好,好得很啊!”沈寐怒极反笑。
“来人!”
“传朕旨意,卫家长子卫和书忤逆犯上,祸乱宫闱,择日……问斩!”
-
轰隆!
天边降下一道闷雷。
卫芜僮抬手远眺,看了看,又缩回竹屋中。
瞧这天象,过不了多久便会下雨。
山中时日匆忙而过,转眼已是秋末,明日,便该入冬了。
下雨倒也不奇怪。
但……今日是卫芜僮取信的日子啊。
卫芜僮前些时日还心心念念着兄长的信,总不能因为一场雨而退缩,于是他定了定神,自屋内拿出一把油纸伞,往山下跑去。
山脚下的周老伯躺在藤椅里,也看见了骤变的天色。
这几日总是如此,天色反复无常,若说下雨,倒也……
他正想感叹一句,视线里出现两名官兵。
“诶?”周老伯疑惑地起身,再一看,官兵已到了近前。
“两位官爷,有何贵干啊?”周老伯实诚地笑了笑。
“不是来捉拿你们的,放心。”为首那位官兵拍了拍周老伯的肩,从后面那位官兵手上接过来一张告示。
“喏。”为首的官兵眼神示意,“这是陛下的命令,仔细看清楚了。”
周老伯费力地凑近看了看,告示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慌慌张张地道:“这,这是……”
“这什么这啊!”官兵只当周老伯没见过告示,并未多想,就将告示塞给了周老伯,“陛下金口玉言,要将这告示张贴在醒目的地方,家家户户都要看见,听清楚了吗?”
“愣着干什么!”官兵推了推周老伯,“把告示接着啊!”
“哦,哦。”周老伯回过神。
官兵嗤了一声,又道:“你可记住了,这告示一定要张贴好,下次我们来的时候如果没有看见这个告示,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周老伯连忙应声。
好不容易等到两名官兵走了,周老伯抹了抹额上的虚汗。
此时,周丛生堪堪从城中回来。
他一眼便瞧见了周老伯手上的告示,大惊失色,“这是?”
周老伯没说话,摇了摇头,拿着那告示进了屋。
天色愈发暗了。
卫芜僮边跑,边抬眼看天色,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到了山脚。
屋外只有周丛生一个人,没见到周老伯。
“丛生哥哥。”卫芜僮笑着跟周丛生打招呼,“我来拿信。”
“哦……”周丛生愣了一会,像是突然回过神般,“信啊,等着,我去给你拿。”
周丛生进了屋。
屋外只剩下卫芜僮。
卫芜僮等了一会,实在无趣,便借着不远处的小窗往屋内看。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桌,桌上压了很多东西,压在最底下的也不知何物,飘飘然然地垂下一角,晃了晃,好似是告示。
卫芜僮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周丛生挡住了。
“丛生哥哥,那是什么呀?”卫芜僮好奇地问。
周丛生顺着卫芜僮的视线,转身看了看,很快又转回来,“没什么,说是要用来垫桌脚的。”
“啊?”卫芜僮讶异了一瞬,“但我看着像是官府的告示,此物不能乱用,否则让官兵发现了,可是要严惩的。”
“行。”周丛生迟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待会便将告示贴好。”
说着,周丛生将信递给了卫芜僮。
信封是熟悉的字迹。
卫芜僮满意地收了信,道完谢便准备离开。
周丛生看着卫芜僮的背影,欲言又止。
最终,只叮嘱了一句。
“小僮,看这天色定然是要下雨,你仔细着上山的路,别摔着了。”
“知道了!”
卫芜僮跑得很快,片刻就钻入山林之中。
本是想趁着没下雨赶紧上山,谁知行至一半大雨倾盆。
这场雨没躲过去。
秋末的冷雨,凄凄凉凉。
等回到竹屋时,卫芜僮的衣摆已经全湿透了。
他换了衣裳,躺上床榻。
所幸,卫和书的信没有弄湿。
卫芜僮放信的木盒里又添了新的一封。
次日,初冬。
一夜大雨过后,天气转凉,至晨起时,窗外都结了白霜。
卫芜僮用过早膳,将门关得死死的,窗也不敢全开,只开了一条小缝,透着凉气。
小白约莫是被卫芜僮养得娇气了些,这丝凉气都受不了,默默地往笼子那头挪了挪。
卫芜僮正喂着小白呢,小白一动,卫芜僮也跟着动。
“这都受不了啊?”卫芜僮将野草喂完,捋了捋小白的毛,“你从前在这山中,莫非不曾经历过寒冬?何况现下不算寒冬,连雪都没……”
卫芜僮话音一顿,余光透过窗的缝隙,见得簌簌雪白。
“下雪了?”卫芜僮这下连小白都顾不上了,也未曾注意笼子关没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转身,推开门。
门外飘着白雪,纷纷扬扬。
卫芜僮见过雪,却没见过初冬第一日的大雪。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掌心落满雪白。
又很快融化。
他笑了笑,感慨,“瑞雪兆丰年。”
初冬大雪,预示着好兆头。
只要能熬过今年冬日……
“噗通”一声。
屋内不知为何发出异响。
卫芜僮急忙转身,眼前残影掠过,原来是小白跳出了笼子,打翻了鸟笼。
那残影,便是小彩。
卫芜僮顺着小彩飞的方向望去,只见它顶着厚重的雪,越飞越高……
而脚下,小白窜了过去。
卫芜僮看看小彩,遥不可及,又看看小白,近在百步,于是卫芜僮毫不犹豫地跟着小白跑了。
本以为很快就能将小白抓回来,谁知小白越跑越快。
一路雪白。
恍惚竟有种小白和雪融为一体的错觉。
卫芜僮出门着急,没带伞,跑一段路,又陷入雪中,等追上小白时,早已下了山。
“小白,你跑慢点,我跟不上了!”
“那是周老伯的家,你跑进去做什么!”
卫芜僮的喊声没叫住小白,只见它猛然一窜,跳进了屋内。
屋内正中那张红木桌原本摆的方方正正,却因为它这一窜,一跳,失了平衡。
桌上的东西全都掉了下来。
那张告示被压在最底下,此刻也被风吹起。
卫芜僮视线一偏。
告示映入眼底。
明晃晃的几行字。
卫家长子卫和书……
数罪并罚……
择日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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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卫芜僮愣住了。
当下,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
只剩下那几行字,冰寒彻骨地浇下。
什么叫择日问斩?
卫芜僮分明昨日还收到了卫和书的信,怎么可能择日问斩?
“不,不可能!一定是写错了,是我看错了!”
卫芜僮此刻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冲进屋内,不顾周老伯和周丛生的劝阻,拿起那张告示,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了无数遍。
可那张告示上写的就是卫和书。
只有卫和书。
卫芜僮慌了,急切地找周老伯和周丛生求助,“你们好好看看这张告示,它上面写的不是卫家长子对不对?一定是官兵搞错了,不可能是卫家长子!”
说到最后,卫芜僮已带了哭腔。
周丛生瞧着心疼,抢过了那张告示,道:“小僮,你别着急,卫家长子待人宽厚,绝不会犯这样重的过错,兴许真的是官府搞错了,这样吧,我明日进城帮你打听打听,可好?”
卫芜僮思绪有些浑噩,却依稀从周丛生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
“你刚刚说,卫家长子待人宽厚?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远在皇城,名声如何,你怎会知晓?”
“我……”周丛生一噎,半晌没说出话来。
卫芜僮警惕地试探,“你是不是见过他?你与他相识吗?”
周丛生神情更慌了。
挣扎片刻,周丛生眼看着瞒不住,便要将实话说出来。
周老伯低喝一声,“丛生!”
“爹!”周丛生一跺脚,“我也不想说出实情,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我们哪里还能瞒得住……”
周丛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敢看卫芜僮,只敢错开眼,皱着眉。
“其实,这位卫大公子,我们是见过的。”
“他在你之前找到了我们,交给我们很多信件,并让我们每隔半月,从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你,当做是他寄来的。”
周丛生返回屋内,拿出了一沓信件。
粗粗一看,约莫几十封。
最上面那封,信封露了出来。
无比熟悉的字迹。
“他还说,如果以后,我们知道了什么关于他的事,任何事也好,都不能告诉你。”
卫芜僮颤抖地伸出手,拆开最上面的信封,看着看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原来……这一切早就计划好了……”卫芜僮将信贴近胸口,泣不成声。
他的兄长,原来早在离别那日,就做好了诀别的打算。
“小僮。”周丛生几次抬手,想安慰卫芜僮,却苦于没有立场,只得摇了摇头。
“卫大公子,他人很好,家父数月前病重,是他遣人来医治,家父才得以痊愈……”
“我不知道你与他的关系,但如果你能救他,便救救他吧。他那样好的人,怎么能落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死无全尸……
卫芜僮痛苦地皱着眉,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无力地滑跪了下去。
泪水朦胧中,那张告示愈发刺眼。
卫芜僮恍惚看见沈寐带兵闯入卫府,折辱卫和书并将其下狱的场景。
寒风刺髓,牢狱穿心。
卫和书一身风骨被沈寐践踏在脚下,撕碎了丢进黑暗中。
最终,那扇狱门被打开。
沈寐面色阴鸷。
“卫芜僮,你舍得让你的兄长为你赴死吗?”
卫芜僮不自觉哽咽。
是啊。
他舍不得。
他怎么能用兄长的命换取自由?
-
初冬半月,日日大雪。
通往皇城的路被雪掩埋,一路而来的马车行驶得十分费劲,车轮陷在重重白雪之中。
车夫朝马儿挥鞭,几鞭子下去,马车丝毫没有前行的预兆。
冬日里,车夫急出了一身汗,对着马车内的人喊道:“这位贵人,大雪阻道,只怕要等一等,您……”
车夫话没说完,便听得车帘被人掀开的声音。
他口中的“贵人”跳下了马车,毅然决然地往官道跑去。
与此同时,皇城中。
以城墙为界,前后三里皆空了出来,原本行人进出的城门俨然封禁,宫中侍卫分列两行,盔甲与白雪相衬。
威严而沉重。
今日是卫和书问斩之日。
按惯例,该于城内斩首示众,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是例外,不仅有宫中侍卫把守,封禁城门行刑,更甚者……
由陛下亲自监刑。
今年的初冬较往年寒凉得多,监斩官端正地坐于城墙下,实则官服下的双腿早已冻得发抖。
监斩官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城楼。
那里,沈寐面色沉沉,负手而立。
很快有人自城墙下传来消息,一层一层往上,到了沈寐身边的太监。
“陛下。”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提醒,“行刑时辰已至,是否……”
苍穹大雪不停,尽数落在城墙下的卫和书身上,不一会,雪已落满身。
沈寐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
没回话。
四周陷入沉默。
只剩下大雪簌簌之声。
监斩官的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转眼,就连刽子手握着的刀也落满了雪,又被悄然抚去。
沈寐身边的太监屏气凝息,不敢再提醒半句。
直到行刑彻底过了时辰,直到……
沈寐看见远处的一个小点,正匆匆往视线中赶。
沈寐目光骤然一紧,他抬手,冰冷地吐出两个字:“行刑。”
“是。”
城墙下,监斩官乃至刽子手都接到了命令。
刽子手哈了一口气,将刀举了起来。
远处的小点越来越近,逐渐瞧出清瘦的身形。
沈寐负在身后的手攥了起来,转过身,不顾他人的劝阻下了城楼。
堪堪在城门前,刽子手的刀往下——
“等等!”
漫天大雪里,卫芜僮狼狈地跑来,身上的外袍歪得不成样子,大喊道:“不要行刑!”
此话一出,刽子手挥刀的动作顿了顿。
倒不是因为那声音,只是……刽子手看见沈寐的身影越来越近,皇帝的目光穿过了他,死死盯着他身后的卫芜僮。
像是一把利剑,濒临出鞘边缘。
“卫芜僮,你还敢回来!”
卫芜僮到了近前,被歪下的外袍绊得险些踉跄摔倒,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下一刻,他主动握住了沈寐的手。
“陛下费尽心思发布告示,不就是希望我回来吗?”
卫芜僮尽力平息心中翻涌的情绪,换上一副顺从的模样,“现下我回来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陛下,放过我的兄长,可以吗?”
沈寐见过卫芜僮顺从的样子,好似与如今没什么区别,又好似缺少了点什么。
那缺少的东西,让沈寐无端有些烦躁。
连日来的阴霾与怒气,在这一刻悄然上涨。
“卫芜僮。”沈寐不带一丝笑意地弯着唇角,回握住卫芜僮的指尖,将那白皙的指尖握得泛红,“朕如果说,你回来与否并不能改变卫和书的结局,你会怎么做?”
“陛下。”卫芜僮忍着疼痛,当即跪了下去,“这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是臣妾私自出宫,藐视天威,与他人无关,陛下要罚就罚臣妾吧,臣妾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求陛下放了臣妾的兄长。”
卫芜僮为妃,以这样伏低的态度求沈寐似乎再正常不过。
可沈寐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
他从未听过卫芜僮以臣妾自称,也从未听过卫芜僮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他。
在卫芜僮心里,这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但是如今,这道防线破了。
没有防线的卫芜僮像什么呢?
沈寐眼瞳微微一缩,他记得卫和书说过的,像一具尸体。
没有任何感情的尸体。
只要沈寐牵动控制尸体的那根线,卫芜僮就能顺着那根线,任由沈寐摆弄。
可从前的卫芜僮不是这样的。
沈寐稍稍矮下身,目光落在卫芜僮头顶,那里,旋下一片片雪花,铺在上面,又慢慢融化。
沈寐就这么盯着雪花融化,随后松开了卫芜僮的手,将掌心覆在卫芜僮头顶。
沈寐触及一片冰凉,掌心下的身体轻微瑟缩,似是在压抑着什么,但压抑过后……
卫芜僮没有躲开。
卫芜僮仍是低着视线,恭顺又卑微。
曾经的自由也好,雀跃也罢,仿佛都封存在遥远的山林之中。
锁进那间竹屋里。
沈寐心中愈加烦躁了。
他猛地收回手,将跪着的卫芜僮拉了起来,也不管卫芜僮能不能跟上,便将卫芜僮往城楼上拖。
跌跌撞撞间,卫芜僮的外袍彻底松开,被风吹落至阶下。
冬日的寒凉灌进衣襟,闯入肺腑,卫芜僮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沈寐只当没听见,一路将人拽上城楼,按在城墙上。
“卫芜僮,你当朕的命令是玩笑话吗?告示说发就发,说撤就撤?”沈寐发了狠,扣着卫芜僮的肩,将人死死地禁锢住。
“朕用告示逼你回来确实不假,但朕……从未想过放了卫和书!”
闻言,卫芜僮的神情骤变。
卫芜僮眼中惊恐,“陛下,是臣妾想要离宫,兄长他只是为了帮臣妾,罪不至死,臣妾求您,放过他吧!”
“帮你?”沈寐也不知被卫芜僮说的哪个词触动,突然冷笑一声,空出一只手来掐着卫芜僮的下巴,使力逼着卫芜僮转过头。
“到如今,你还在替卫和书求情!卫芜僮,你好好看看他,看看他的眼神,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
“他珍藏你的书信,怂恿你离宫,他在觊觎朕的人,这便是他的罪,这便是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纷扬的白雪落个不停。
不断地提醒卫芜僮,这荒诞又震撼的事实。
难以置信的同时,隔着城墙……
卫芜僮看见卫和书通红的眼眶。
那是卫芜僮第一次看见卫和书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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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八章
天地缥缈,卫和书的眼泪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只差一点。”
遥遥相望,卫芜僮似乎听到了卫和书颤抖的声音。
“只差一点,你就能自由了。”
那是卫芜僮第一次见到卫和书如此失态。
卫和书的眼泪滴在雪地上,却又恍惚滴在卫芜僮心头。
烫出鲜血与伤疤。
前功尽弃的那一刻,卫和书想的不是别的,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却为了卫芜僮哭。
“不……”卫芜僮再也忍不住,压抑许久的痛楚决堤而下,泪水淹没了他。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开了沈寐的束缚,垂首跪在沈寐身前,哽咽道:“陛下,无论如何,兄长他昔日为国为民,总有辛劳,况且卫府曾辅佐先皇,立下过汗马功劳,求陛下看在卫府的份上,饶兄长一命。”
“只要陛下能答应,我可以发誓,愿意……永远侍奉陛下,永居皇宫……日后,陛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卫芜僮彻底俯下身,折掉他所有的傲气与自尊,将侧脸贴在沈寐的云靴旁。
他就像一只被除去双翼与羽毛的雏鸟,摇摇欲坠地伏在危墙之下。
而那所谓危墙……
沈寐的视线冷冷地移过来,不知为何,这一刻,沈寐心中生出一丝极为莫名的情绪。
但沈寐没有顾及许多,他甚至没有顾及卫芜僮。
沈寐再次抬手,下令,“行刑。”
“不要!”卫芜僮恍惚听到刽子手举刀的声音,他急切地去拽沈寐的衣袖,哭到不能自已,“沈寐,停下来!”
“我求你了沈寐!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撕心裂肺的哭喊,使得城墙下的刽子手动作一顿。
沈寐冷眼看着,厉声道:“你们都听不见吗?朕说行刑!”
“不要!”卫芜僮惊呼一声,喉间涌上来一股腥甜。
他忍着痛楚,猛地起身,朝城墙下跑去。
台阶像是永无止境。
他跑了很久,见到大雪纷飞,也见到刀锋凌厉。
最终,定格在卫和书略显苍白的脸上。
卫和书面上带笑。
“芜僮。”卫和书无声地做着口型,“回去吧,别怕。”
那抹笑意,一如昔日离别。
卫和书眉眼温和。
“还记得,我们幼时常听的歌谣吗?”
「风一程,雨一程。
游子背囊向远行。
左一步,右一步。
穿过丛林与荒雾。
有人哭。
儿郎儿郎你莫停驻。
山海有路。
往前赴,别回目。」
孩童的欢声笑语响在卫芜僮的脑海。
一层又一层的雪阻碍了卫芜僮的去路。
一不留神,卫芜僮被雪中的石子绊倒。
卫芜僮单薄的衣裳陷在雪地里,他绝望地伸出手,想去改变些什么。
却只能离卫和书越来越远。
在他眼前,刽子手的刀挥下。
白茫茫的天地中,血色一片。
又逐渐被大雪掩去。
他的兄长死了。
死在那场刑罚之中。
而他,也死了。
-
后来半月,苍穹飘下小雪。
城门前雪白不褪,新雪掩旧雪。
那场惨烈的刑罚,终究还是埋在时间长河之中。
似乎除了卫芜僮,没人再记得当日的触目惊心。
而卫和书这个名字……
只有在寝殿中,卫芜僮的几句呓语,活在昔年大梦里,除此之外,便如过客,逐渐被众人淡忘。
“兄长……”
寝殿中再次传来朦胧的声响。
当值的宫人蹑手蹑脚地上前,一瞧,卫芜僮双目紧闭,还是不曾醒来。
自那日卫和书被斩首,卫芜僮便昏厥了过去。
太医施针用药都试过了,卫芜僮不仅没醒过来,还因风寒起了热。
这一病,便是半月。
期间寝殿内外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太医亦是。
传言是被沈寐盛怒之下处决了,但真假与否,恐怕只有沈寐自己知道。
这深宫之中的传言总是荒唐,前些月,还传卫公子失宠,可这会当值的宫人瞧着,陛下恨不能将世间的奇珍药材都搜罗来给人治病。
哪里像是失宠?
不过说来也怪,失宠复宠,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可到头来,似乎卫公子半点好处都捞不着。
反反复复,痛苦的像是只有卫公子一个人。
将人折磨到昏迷不醒,又怕人昏迷不醒。
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值的宫人是个胆大的,他思及此,轻轻地感叹了一声。
没注意到,床榻上,卫芜僮的指尖微动。
他正准备离去,余光里瞥见卫芜僮的双眼颤了颤。
他当即一惊,克制地唤:“卫公子?”
这一声穿过重重迷障,将卫芜僮身上千斤山峦除了去。
卫芜僮艰难地睁开眼。
没有见到赵邝。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卫公子醒了!”当值的宫人喜上眉梢,脚底生烟般跑了出去。
这消息要传得快一些。
陛下可下了令,若是卫公子醒了,第一时间来报。
卫芜僮眼中只余残影,他捂着嘴咳了咳,思绪还陷在那日城楼之下。
很快,有太医前来看诊。
太医似乎说了些嘱咐的话,卫芜僮没听进去,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殿外下着小雪,天光却是明亮。
瑞雪兆丰年。
宫人低着头,提着食盒进来,将清粥小菜摆开,在太医一一查看过后,才将清粥端至卫芜僮面前。
这半月来,卫芜僮昏迷着,喝的都是汤药。
腹内空空,虚不受补,只得先用清粥养着。
当清粥递至嘴边时,卫芜僮没有动。
“卫公子?”端着粥的宫人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卫芜僮还是没动。
“卫公子可是并无食欲?”那宫人面上已然有些惶恐了。
卫芜僮没回话。
甚至连眼都未眨,就这么望着前方,呆滞,麻木,好似一个木偶。
了无生气。
那宫人害怕极了,哆哆嗦嗦地将清粥撤下去,“若卫公子并无食欲,这粥便晚些时候再吃。”
说完,宫人畏惧地望了一眼太医。
太医面容沧桑,眉头紧皱,摇了摇头,写下药方。
就在熬药的间隙,殿外传来众人跪拜的声音。
卫芜僮视线中闯入一抹明黄。
踏着天光而来。
有些晃眼。
卫芜僮目光未变,视线中的明黄由远及近。
沈寐颇为自然地坐在卫芜僮身旁,余光中纳入那碗分毫未动,还冒着热气的粥。
“他什么都没吃吗?”沈寐问。
宫人小心翼翼地答话,“回陛下,是的。”
沈寐的神情一瞬间变了,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
“把粥给我。”
沈寐亲自将那碗粥接了过来,盛了一勺递至卫芜僮唇边。
第一次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沈寐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滑稽。
底下候着的宫人悄悄抬眼看着,心中对卫芜僮宠妃的念头又加深了几分。
陛下亲自喂粥,只怕是后宫独一份吧。
可惜卫芜僮并不领情。
卫芜僮依旧望着殿外,对沈寐喂粥的动作视若无睹。
“卫芜僮。”沈寐压着声音,难得没有发火,“太医说你身体虚弱,此次醒来已是万幸,若不将养,你……”
沈寐说不下去了,他想起那日城楼之下,卫芜僮昏厥的场景。
原本沈寐以为卫芜僮只是过于激动,不曾想太医诊治数日仍是毫无办法,竟说出了些逆耳之言。
沈寐是不愿信的,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卫和书都死了。
卫芜僮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死人,伤心至极到昏迷不醒?
思绪间,那勺粥凉了。
沈寐耐着性子换了一勺新的,再次递至卫芜僮唇边,动作声音都算得上温和,“喝粥吧。”
卫芜僮像是没听见,还是没张口。
沈寐的耐心被一点点耗尽。
他的温和维持不下去了,将那碗粥往外一摔。
啪嗒一声,寝殿内的宫人吓得纷纷跪下。
“卫芜僮!”沈寐压着怒火,“离宫一事,朕已不与你计较,你现下又在闹什么脾气?”
见卫芜僮仍是毫无反应,沈寐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
“好啊,你不肯进食是吧……”沈寐转过头,阴冷地扫过寝殿内跪着的宫人,“你绝食一次,朕便杀一人,朕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卫芜僮素来心软,沈寐是知晓的。
从前,沈寐便惯用这种手段震慑卫芜僮。
震慑过后,卫芜僮就会乖乖听话。
钱公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现下。
“卫公子,求您开恩,救救我们吧!”
满殿的求饶声,此起彼伏,传入卫芜僮耳中。
卫芜僮视线微晃。
越过那些宫人,他见到殿外的天光逐渐隐去。
雪下得大了些。
比不得卫和书被斩首那日的大雪。
卫芜僮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看起来像是无动于衷。
沈寐的一腔怒火,突然间,无处发泄。
半晌,沈寐脸色铁青,让人重做了一碗粥。
那碗粥热腾腾的,被宫人端了过来,再被沈寐接住。
这一次,沈寐将粥吹凉了,递至卫芜僮唇边。
没等卫芜僮反应,沈寐另一只手强硬地掐着卫芜僮的脸颊,逼得他张口,将粥灌了进去。
卫芜僮被呛得不住咳嗽,一碗粥洒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好歹是吃了下去。
沈寐将碗搁在一旁的托盘上,又让宫人再准备一碗。
视线中,卫芜僮缓过劲来,当着沈寐的面,扣着喉咙,将吃下的半碗粥全吐了出来。
“卫芜僮!”沈寐再次爆发,揪着卫芜僮的衣襟将人扯过来,“你如此折磨自己,不想活了吗!”
闻言,卫芜僮神情短暂地变化了一瞬。
他僵硬地抬首,直视沈寐。
“你很在意,我的死活吗?”
卫芜僮面色苍白,虚弱得如同一张浸在水中的纸。
即将四分五裂。
可在卫芜僮的眼神中。
沈寐看到了明晃晃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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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九章
那双眼中没有其他,不是爱,也不是畏惧。
只有恨。
沈寐的动作忽然就松懈了,怒气僵在脸上,有些狰狞。
可笑的是,沈寐从未想过有这一日。
卫芜僮恨他?
怎么可能?
沈寐心中冒出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沈寐将那些情绪全都压了下去。
沈寐松开了卫芜僮的衣襟。
卫芜僮的问题,沈寐没有回答,可卫芜僮已经知道了答案。
四周寂静的空隙,宫人将新的一碗粥端了过来。
沈寐像前一次那样吹凉,递至卫芜僮唇边。
卫芜僮将头一偏,躲开了。
沈寐又想去掐卫芜僮的脸颊,却听得卫芜僮无甚情绪地笑了一声。
像是讽刺。
那讽刺的一笑,好似在告诉沈寐,无论沈寐怎么做,卫芜僮都有折磨自己的方式。
沈寐留不住卫芜僮。
就像,沈寐制止不了卫芜僮的离宫一样。
这个念头一出,沈寐心中无比地烦躁,他掌心不自觉地用力。
粥溢了出来。
“陛下息怒。”
宫人惶恐的声音提醒了沈寐,沈寐随手将粥放了回去。
他想起来一件事。
“你可知,朕派人搜查过卫府,当时的卫府,空空如也,只有卫和书一个人,其余的人,包括你的父母,都不见了。”
“你说,若朕此刻下一道命令,无论天涯海角,也要将你的父母捉回皇城,即便如此,你也无动于衷吗?”
闻言,卫芜僮直直地望过来。
眼中恨意渐浓。
那是沈寐从未在卫芜僮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相望良久,沈寐第一次错开视线。
“以你父母的命,换你不绝食,朕对他们已经足够仁慈。”沈寐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无奈,“卫芜僮,你也该知足了。”
卫芜僮不错眼地盯着沈寐,像是在确认什么。
半晌,卫芜僮垂下目光,“你是皇帝,一诺千金,你下令,永远不再追究卫府的过错,恕卫府无罪,我便答应你。”
终于听到卫芜僮松口,沈寐自是满口答应。
沈寐又把那碗粥拿过来,要亲自喂卫芜僮,却再次被卫芜僮躲开。
卫芜僮不发一言,将那碗粥从沈寐手中夺了过来。
沈寐刚想发火,就见卫芜僮低着头,慢慢地喝粥,一勺接着一勺。
那温顺的模样,跟沈寐印象中别无二致。
沈寐总让卫芜僮乖乖听话,如今卫芜僮真的听话了,沈寐心中又生出一丝不真切感。
“陛下。”
有宫人通传,隐晦地提了一句大抵是朝堂之事。
沈寐听完,摆摆手,自己也起身。
临走之前,沈寐没看见,卫芜僮停下了喝粥的动作。
卫芜僮眼中纳入沈寐的背影。
忽然间,卫芜僮握紧了粥碗。
如果目光化箭……
那当下,沈寐早已万箭穿心。
-
仲冬走过多日,小雪成中雪。
这些时日,卫芜僮都躺在寝殿内,几乎不曾起身。
太医日日来请脉,日日都是那些方子。
在外人看来,卫芜僮的气色在逐渐好转,只有卫芜僮自己知道,药也好食也罢,不过是粉饰表面。
除了太医和宫人,沈寐也时常来卫芜僮的寝殿,几乎夜夜留宿。
一切都跟卫芜僮离宫前无甚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沈寐似乎对卫芜僮没那么苛责了。
甚至有一丝温和的影子。
卫芜僮有时看着沈寐,常常能想起他和沈寐初见之时。
但……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日沈寐照例起身上朝。
沈寐起身后,卫芜僮便睁开了眼,卫芜僮自钱公公死后向来睡得不好,沈寐一动,卫芜僮便会醒。
醒了,便再也睡不着。
卫芜僮睁着眼,安静等着天明。
听得寝殿外细碎的声响,便知是宫人前来送药。
卫芜僮从前不喜喝药,总觉着苦,后来入宫后倒是时常喝药,如今渐渐的,连味觉似乎都被麻痹了。
一碗药缓缓喝下去,竟察觉不出苦味。
宫人接过卫芜僮手中的空碗,行礼后就要告退,临走前,被卫芜僮叫住。
“有一件事,你可知晓……”卫芜僮神情很淡,看不出悲喜,“皇后,如何了?”
晏殊郦入宫时招摇,殊荣加身,宫中谁人提及皇后不是艳羡垂首,不过数月,现下还问及皇后近况的,怕也只有卫芜僮了。
宫人想了想,挑了些能说的。
“皇后娘娘……惹龙颜大怒,在公子回宫之前便被带离凤仪殿。”
“现下,应当在冷宫。”
不夺后位,却贬至冷宫,这对晏殊郦来说只怕更折辱,沈寐杀人诛心,对待自己亲自选的皇后,居然也毫不手软。
卫芜僮眉眼垂着,又问了问赵邝的近况。
那宫人一一答了。
约莫是赵邝侍奉先皇,又与先太后有过交集的原因,沈寐并没有过多惩处赵邝。
“只是赵公公,如今不在陛下身边伺候,听闻是回了家乡。”
如此也好,卫芜僮应了一声,“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宫人正要转身,却见卫芜僮撑着半身,扶着床沿下了床。
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有些不合身。
卫芜僮穿好了鞋,又费力地扯过外袍披上,整理了片刻,走动时额间已冒出了些微冷汗。
“公子这是……要出殿门?”
宫人急忙上前,卫芜僮抬手一挥,挡去了宫人搀扶的动作,“怎么?又要拿陛下的口谕来压我,让我待在寝殿内吗?”
“奴才不敢。”宫人连忙低下头。
再一看,卫芜僮已缓缓往殿门的方向走去。
寝殿内外的宫人面面相觑,都想阻拦,却又都不敢阻拦。
连陛下都妥协了一次,他们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卫芜僮因此畅通无阻,扶着宫墙,慢慢地走到了冷宫前。
说起来,冷宫离卫芜僮的寝殿不算太远,倒是凤仪殿还要更远一些。
只是卫芜僮如今体虚,走三步缓一步,待到冷宫时,已是许久之后了。
阶前白雪堆砌,枯草无边,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卫芜僮扶着墙缓了一会,才迈开步子,踏上枯草。
冷宫外无人守着,连宫人也离得远远的,没人瞧见卫芜僮。
只有身处冷宫的晏殊郦,在听得枯草委败的声响后,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冷宫昏沉,天光不现,隔着吱呀大开的殿门……
曾经明艳的右相之女,此刻衣着狼狈,眼中混沌地望向来人。
卫芜僮脚步一顿,停在晏殊郦身前方寸。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晏殊郦道。
卫芜僮张了张口,本想说不是,偶然一阵冷风袭来,阻断了卫芜僮的话,卫芜僮不由得掩着口鼻,轻轻地咳了起来。
晏殊郦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堪。
可比起晏殊郦,卫芜僮又好得到哪里去?
卫芜僮咳了一会,终于缓过劲来,道:“我来此,不是为了羞辱你。我只是想起,有一句话,我好像忘了跟你说。”
卫芜僮说得很慢,出乎意料地,晏殊郦竟也认真听着,渐渐褪去了眼中混沌。
“那日你助我出宫,让我此生能短暂地重获自由。”
“无论你为了什么,我都欠你一句。”
“多谢。”
说到最后,卫芜僮又咳了起来,他眼前朦胧,没注意到,晏殊郦眸中缓缓洇出了泪。
卫芜僮捂着唇转身,身后的晏殊郦忽然眼眶通红,哽咽道:“芜僮哥哥……”
卫芜僮身形一顿。
他听见晏殊郦哭泣的声音。
“对不起……是我,害了卫大公子。”
晏殊郦满身骄傲,都在此时此刻,折在这冷宫中,被灰尘浸染。
“你不必……”卫芜僮皱了皱眉,却听得哭泣声愈发明显。
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晏姑娘,你想出宫吗?”卫芜僮问。
晏殊郦错愕地抬眼,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之下,她见卫芜僮的身形愈加清瘦。
好似要随风而去。
她忽然想起冷宫前衰败的枯草。
“我可以帮你。”卫芜僮道,“便算作……谢礼。”
-
冷宫的门开了又关,随后又被冷风裹挟,吱呀作响。
卫芜僮再次踏过枯草,将身后的一切抛之于外。
他本来没想过帮晏殊郦。
但先前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卫和书。
谁又比谁可怜呢?
卫芜僮扶着墙,长出了一口气。
天色渐暗,眼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卫芜僮喘息几声,停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他不想走了,只是因为道路尽头,站着一身明黄。
瞧着像是刚下朝。
“为何在此?”沈寐几步跨过来搂着卫芜僮,语气中是压抑的怒火,“你去了何处?”
卫芜僮任由沈寐将自己抱起来,淡淡地道:“随处走走。”
沈寐明显没信,却没追问,反而将卫芜僮抱上了御辇。
卫芜僮侧过眼去,没看沈寐,自然也忽视了沈寐不悦的神色。
卫芜僮从前很想与沈寐共乘御辇,不为殊荣,只是因为沈寐是他的心上人,可现下……
卫芜僮目光荒凉地望着前方。
已经晚了。
在御辇上,沈寐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扣着卫芜僮的肩,将人转过来。
触及卫芜僮无甚情绪起伏的面庞,沈寐正要发火,脑海中却响起太医先前的话。
“卫公子郁结于心,沉溺梦境不愿醒来,即便强行用药醒转,心病如斯,药石无医,只怕……”
天色愈发暗了。
兴许是要下雨。
沈寐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扣在卫芜僮肩上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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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二十章
雨最终还是下了。
但在雨雪交加之前,沈寐与卫芜僮一道回了寝殿。
殿内已备好了午膳。
似乎是早知陛下前来,因此午膳很丰盛,珍馐美食,应有尽有。
不过卫芜僮没什么胃口,只挑了一碗清粥,一口一口地吃着。
用完午膳后,不多时便有太医过来请脉。
像往常那样,太医请脉后便该告退,不过这次有沈寐在,沈寐便多问了一句,“他病情如何?”
太医闻言,在原地怔忪了片刻,道:“卫公子气色好转,按理说,病情也当好转,只是……”
太医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委婉地道:“卫公子,当宽心才是。”
太医没有明说,但沈寐已然懂了太医的言外之意,他烦躁地摆摆手让太医退下。
静坐半晌,沈寐道:“自你回宫,朕免你罪责,也放卫府一马,你还有什么可忧思的?”
“还是说,你想让卫府众人官复原职?”
沈寐语气不耐,但神情却是认真的,好似卫芜僮只要提了这个要求,沈寐便会立刻下令。
妥协了一次又一次,这与卫芜僮记忆中的沈寐相差甚远。
卫芜僮觉着有些可笑。
“陛下与其牵挂卫府,倒不如想想别的。”
沈寐站起身来,正要问问卫芜僮所言何意,又听卫芜僮道:“陛下,放了皇后吧。”
“放了……皇后?”沈寐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芜僮,道:“当初若不是她,你也不可能有离宫的机会,她无视朕的命令,私放妃嫔,按律当斩,朕留她后位与性命已是恩典,你竟还要替她求情?”
卫芜僮侧着视线,面无表情地听着沈寐说完,道:“无论如何,皇后,是陛下亲自选的,陛下不该善始善终吗?”
也不知卫芜僮哪一句话激怒了沈寐,沈寐俯下身来,面色沉沉地看着卫芜僮,“你这是何意?你在怪朕吗?”
卫芜僮偏过头,“没有。”
沈寐捏着卫芜僮的脸颊,想让卫芜僮正视他,却只能看见卫芜僮眉眼低敛。
“你要怎样才能放了她?”卫芜僮道。
沈寐未曾想卫芜僮如此执拗,霎时心头火起,“看来这段时日,是朕太过骄纵你了!”
沈寐掌心猛地下移,将卫芜僮抱了起来。
被摔在床榻上的那一刻,卫芜僮眉心微蹙,忍下了即将出口的痛呼。
借着窗棂透来的昏沉天光,卫芜僮今日第一次正视沈寐。
视线却被那身明黄彻底占据。
眼中场景微晃,继而天旋地转。
卫芜僮皱了皱眉。
他望着不远处的殿门,双眼睁着,甚至都没有阻拦沈寐的动作,就那么望着……
像个傀儡。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降临。
冷风从窗棂渗了进来,降下殿内颓靡的热度。
卫芜僮眼神空洞,盯着顶上的床帏。
他好似对痛楚也好,愉悦也罢,都失去了感知。
“沈寐。”他平静地道,“放了她。”
嗓音融入夜色,几乎要听不见,但落在沈寐耳畔却是分明。
沈寐侧过身来,恶狠狠地道:“卫芜僮!”
锦被滑落,露出半截遍布青紫痕迹的肩,微凉的风灌了进来。
卫芜僮蜷着身子,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咳了起来。
沈寐眼神一晃,“你……”
沈寐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卫芜僮的肩,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硬生生停住了。
他听着卫芜僮的咳声,直到终了。
又过了片刻,他才道:“晏殊郦私自与卫府通信,滥用皇后职权,藐视天威,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饶……”
卫芜僮瑟缩了一下,身子离沈寐远了些。
沈寐皱了皱眉,又道:“放了她,并非不可。”
“废去后位,逐她出宫,让她回丞相府便是。”沈寐想到太医的话,语气硬生生转了个弯,“如此,你可宽心?”
自入宫以来,卫芜僮与沈寐鲜少有这般平和之时。
望着床榻一角,卫芜僮眼中无悲无喜,应了声,“嗯。”
那一声轻之又轻,随着尘埃散落。
窗外雨声渐浓。
沈寐心头忽然一紧,唤道:“卫芜僮。”
卫芜僮闭上双眼,没有回应。
沈寐还在想着如何让卫芜僮病情好转,痊愈同前。
卫芜僮却想,不如归去,身死魂消。
渐行渐远,不过如此。
-
晏殊郦出宫之日定在十日后。
恰是仲冬之末。
沈寐这次没有骗卫芜僮,说了会放晏殊郦出宫,在次日便下了令,将晏殊郦从冷宫接了出来。
只不过回的不是凤仪殿,而是一处偏殿。
与此同时,那日早朝,沈寐下旨废后。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原本晏殊郦被禁足在冷宫时,朝中便有些不同的声音,以右相为首,他们在沈寐立后一事上下了大功夫,听得晏殊郦被禁足自是不满。
但沈寐一意孤行。
他们拗不过沈寐,还以为禁足一事过去之后,会听到晏殊郦重回凤仪殿的消息,没曾想等来的是废后。
朝中大臣纷纷上奏,请求沈寐收回旨意。
这事闹得大了些,毕竟谁也不想看到沈寐好不容易同意立后,子嗣无所出,又成了后位空悬的局面。
闹了好些时日,朝中的声音才逐渐压下去,这才定了晏殊郦出宫的日子。
晏殊郦出宫那日,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歇了。
无风无雨,白云万里。
是难得的好天气。
卫芜僮安静靠着椅背,望着殿外天光,又听得宫人极轻的窃窃私语,猜测晏殊郦此时应当是在宫门前。
晏殊郦入宫时如何如何,卫芜僮不曾见过,如今她出宫了,卫芜僮也没有亲送的道理,便只隔着宫墙,遥遥相望。
而在重重宫墙后,那厢晏殊郦堪堪踏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丞相府的马车。
依沈寐的旨意,晏殊郦确实可以出宫,只不过她为废后,身份上到底贬了丞相府的脸面。
那辆马车是来接她的不错,却不是接她回丞相府,而是将她送离皇城。
若是从前,她心高气傲,或许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如今却只觉得唏嘘。
她大婚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匆忙定的日子,亦是吉日,她被迎进宫门,踏上红绸时,听到了许多祝词。
那时所有人阿谀奉承,都说她与沈寐相配。
可如今……
她望着眼前素净的马车,还有马车旁候着的一名仆人。
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先前冷宫的凉意涌了上来。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了卫芜僮。
想起了那双带笑的眸子。
“小姐。”仆人唤她。
在宫门前,晏殊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过身,目光穿过宫门前的守卫,落在更远,更远的地方。
晏殊郦很轻很轻地唤了卫芜僮的名字。
除了她自己,没有其他人听见。
便好似她与卫芜僮的初见,除了她自己,没有其他人记得。
一时欢喜。
余生遗憾。
“小姐。”仆人再次催促,“时辰不早了。”
晏殊郦艰难地收回目光,临了上马车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宫门。
宫墙密不透风。
这宫门之后,是个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清楚,卫芜僮也清楚。
可卫芜僮和她不一样。
卫芜僮逃不出这扇门了。
殿外天光依旧,卫芜僮恍惚听见马车驶离的声音,有人放下车帘,端坐于内,闭上了双眼。
晏殊郦应当出宫了吧?思及此,卫芜僮淡淡地偏过视线。
一晃,扫过殿前那棵枯树。
入冬多日,那枯树白雪积压,早已了无生机。
卫芜僮扯了扯唇角,像是在笑,又无甚笑意。
他想,等不到来年逢春了。
“陛下。”殿外响起宫人恭敬的声音。
卫芜僮听着,没起身,也没动,眼睁睁看着沈寐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这几日,沈寐日日都来卫芜僮寝殿用膳,因此宫人到了午膳的时辰便备下膳食,以供沈寐享用。
今日沈寐约莫是有事耽搁了,这一桌珍馐便放着,亦或是重做,连带着卫芜僮也吃不了,只能看着。
沈寐还以为卫芜僮是特意等着他,便道:“朝事繁忙,为何不先行用膳?”
卫芜僮收回视线,没辩解什么,等沈寐入座,挑了面前最近的一碗粥,缓缓地喝。
沈寐此前没注意,如今一瞧,皱了皱眉,“已经十日了,你现下除了粥,其余的东西仍旧没胃口吗?”
不知为何,自从十日前那夜过后,沈寐待卫芜僮便有些不同了。
很多时候,卫芜僮能从沈寐身上找到入宫前的影子。
比如这一句关切的话语。
卫芜僮不想追究沈寐到底在想什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但就是这一声,沈寐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午膳只吃了几口,沈寐便停了下来,不顾有宫人在一旁候着,沈寐径直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卫芜僮揽在怀里。
即便隔着厚重的衣物,掌心下的触感亦是十分清晰。
硬硌得厉害。
分明每次,沈寐都让宫人盯着卫芜僮用膳,盯着卫芜僮喝药,可仅仅十日的光景,卫芜僮便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沈寐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扣紧了卫芜僮的肩,“太医今日可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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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十一章
卫芜僮吃痛地皱起眉,没反抗。
候着的宫人连忙回禀,“陛下,太医午膳后方至,自卫公子醒后,日日如此。”
沈寐松开手,不知发什么疯,道:“去太医院传旨,让太医立即过来。”
卫芜僮紧皱的眉头缓和下来,目光落在眼前的半碗粥上。
很快,太医提着药箱匆忙而来。
卫芜僮自觉地伸出手。
隔着一层薄纱,太医把脉的指尖轻微地抖了抖。
分明是冬日,把脉半晌,太医的鬓角竟被冷汗浸湿。
日日请脉,日日用药,卫芜僮的身体却始终不见好转。
为何忧思至此啊?
太医惶恐地跪了下去,“陛下,卫公子症结在心,伤身太甚,汤药效用微乎其微,还需卫公子自行……”
话未说完,沈寐“噌”的一声站起来,“卫芜僮!”
卫芜僮平静地回望。
沈寐在卫芜僮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沈寐咬着牙,错开视线,“昨日的药方不行,便换一张药方,太医院养着那么多太医都是白拿俸禄的吗?滚下去!”
“是。”
太医匆忙离开,转身时药箱都险些翻了。
桌上的膳食已经撤下,宫人仓皇地随着太医退下,寝殿内,只剩下沈寐和卫芜僮两个人。
沉默许久,沈寐坐回了原位。
“明日宫中夜宴。”沈寐突然道,“你与朕一同出席。”
不容置疑的语气,没有给卫芜僮拒绝的机会。
卫芜僮垂下眼,没回话。
安静地仿佛失去了生气。
-
夜宴是许久之前便定下的。
因了近日雨雪交加,礼部本还忧心这宴席无法如期举行,谁料天公作美,夜宴前日雨雪已停,这才不辜负礼部的一番安排。
此次夜宴,许多朝臣都将出席。
原本,是没有卫芜僮的。
沈寐临时起意,带着卫芜僮一道出席,此事不曾告知礼部,也没有告知其余朝臣。
当沈寐亲自将人从御辇上领下来时,一众朝臣的神情各异。
在场所有人,竟只有卫芜僮一人的内心最为平静。
沈寐强硬地牵过卫芜僮的手,拉着人往主位上走,不顾朝臣的眼光,搂着卫芜僮坐下。
沈寐一只手搭在卫芜僮身上,另一只手按在桌沿,“诸位爱卿,落座吧。”
朝臣们原本是在等沈寐,没想到等来的是沈寐和卫芜僮,一时间,这椅上好似被人投放了长钉,叫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夜宴的第一杯酒,喝得很不是滋味。
主位不算狭窄,沈寐一意孤行,偏要让卫芜僮侧坐在自己身上,以至于卫芜僮余光一瞧,皆是酒中影。
下意识地,卫芜僮皱了皱眉。
这是卫芜僮第一次出席宫中夜宴。
与皇帝同坐,看似无上殊荣。
卫芜僮心中却生出一丝厌恶感,若是有选择的话,他并不想要这份殊荣。
阶下,众多朝臣心思各异,酒过三巡后,终于有人忍不住起身行礼,“陛下。”
行礼之人卫芜僮识得,是左相。
左相的性子听闻一向执拗,最是见不得违背伦常之事,此次沈寐带着卫芜僮出席夜宴,左相眼中定然是揉不得沙子的。
果然,左相下一句便道:“臣以为,卫公子的身份欠妥,陛下如此纵容,与其同行,实在有违……”
“有违什么?”沈寐双眸一偏,看似无意地落在左相的方向,“卫芜僮的妃位是朕亲封,不过是出席夜宴罢了,左相有何可置喙的?”
如今后宫无主,卫芜僮的身份本就不上不下。
沈寐此举,却在明面上给足了卫芜僮荣光。
立男妃一事荒唐,荣宠便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臣们再也坐不住,继左相之后,纷纷起身进言。
“陛下,按本朝律例,断然没有男妃出席夜宴的说法。”
“陛下九五之尊,岂能与其厮混,任其迷惑。”
“陛下,三思啊!”
诸多议论之声此起彼伏,沈寐充耳不闻,反而扣紧了卫芜僮的腰,狭长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凉意。
“呵。”沈寐冷笑一声。
帝王的审视夹杂着怒火,瞬间压下了群臣的议论之声。
诸位大臣被堵得面色涨红,要说的话卡在喉间,又听沈寐道:“朕记得让礼部准备了一份惊喜,夜宴至此,这惊喜,还不奉上吗?”
惊喜是什么,除了沈寐和礼部,只怕无人知晓。
自然,卫芜僮亦是不知的。
等到眼前开阔,一众身着异服之人出现在宴席上,卫芜僮才明白所谓惊喜。
便是献技。
原来早在昨日,沈寐与卫芜僮提及出席夜宴时,沈寐便命礼部去民间寻了舞团为宴席献技,算作夜宴其中一环。
先皇在世时,对民间舞团颇有微词,曾有口谕,此后宫中夜宴,不允许民间舞团进入,可今日,沈寐将这规矩打破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规矩,为的是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此等殊荣,比之皇后更甚。
宴席间,朝臣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卫芜僮将朝臣的反应都看在眼底,面无表情地扫过在场诸位,最终,视线绕了回来。
落在翩翩起舞的女子身上。
眼前红绸缠绕,银铃轻响,纱幔泄满地。
恍惚间,卫芜僮想起了些旧事。
是在春日。
那时的卫芜僮,与沈寐相识不久。
他不知沈寐的身份,也不清楚沈寐的喜好,心中想与沈寐交谈,却又没有由头,只好在泛舟之时,偶尔与沈寐多说几句话。
一日,他按照约定等在湖边。
沈寐还没来,他却被船夫告知,今日这泛舟怕是做不到了。
原因无他,湖畔来了个舞团,据说是南行至此,擅于幻术之舞。
幻术新奇,这舞团亦是新奇,因而吸引了许多人。
可惜湖畔位置有限,不足以观舞,便有人乘舟而行,挤在下游,只为一睹这幻术之舞的风采。
卫芜僮来得不巧。
下游的人实在太多,往来不便,连他这泛舟,也做不到了。
“那能否……”卫芜僮还未想出解决之法,余光中闯入一袭锦衣。
卫芜僮转过身,面露歉意,“抱歉啊申公子,现下泛舟不便,今日之约怕是……”
卫芜僮抿着唇低下头,后来的话没有说出口。
沈寐在卫芜僮身旁站定,望了望湖面,又收回视线,落在卫芜僮的侧脸上。
“卫公子。”沈寐轻声唤,“我又并非财狼虎豹,为何不敢抬头?”
“啊?”
沈寐话中隐着一丝笑意,卫芜僮匆忙抬起头,诧异与紧张之间,卫芜僮耳廓红了一半。
“分明说的是泛舟不便,你又……”卫芜僮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总是这样调侃我。”
说完,卫芜僮的耳廓全红了。
卫芜僮不敢再直视沈寐,索性偏过视线。
这一偏,他瞧见远处的幻术之舞。
隔着人群,那舞看得不甚真切,但红绸如水,亦是叫人沉迷向往。
卫芜僮一时看得痴了。
“喜欢看舞?”
沈寐的声音缓缓传来,微风过境。
“喜欢啊。”卫芜僮脱口而出,“这幻术之舞,我从未见过,自然是想看的,不过如今人潮汹涌,我也只能瞧见个轮廓,可惜了。”
“无事。”沈寐不以为然,“下次,我让他们舞给你一个人看。”
“哦?”卫芜僮饶有兴致地转回目光,打量了沈寐一眼,“申公子家中莫非是富可敌国?不然这舞团随性,来皇城也是一时兴起,我卫府都未必请得来他们,你如何……”
沈寐眉梢微挑,“我决不食言。”
卫芜僮话音一顿,目光不自觉落在沈寐眉心。
看了许久,卫芜僮才意识到不妥,脸颊通红地低下视线。
慌乱中,他瞥见沈寐垂在身侧的手。
指节分明,修长白皙。
卫芜僮面上仍是羞红,心中却冒出一丝雀跃。
他悄悄地伸出手,在沈寐看不见的角落,隔空,冲着沈寐的指尖勾了勾。
希望,还有下次。
-
银铃轻响声撤去,一舞毕,卫芜僮回过神。
他嗅到一阵浓郁的酒气。
眼前再无春日涟漪之景,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黄凭空而来。
修长的指尖夹着酒杯微晃,带着迟来多日的承诺,沈寐问他:“这场舞,你喜欢吗?”
杯中之影,扭曲晃荡,依稀瞧见沈寐眉间冷意。
今日夜宴,除了沈寐,不,包括沈寐在内,所有人似乎都不甚愉悦。
可这场夜宴终究还是举行了,就如同卫芜僮的入宫一般。
避无可避。
卫芜僮目光一顿,停在那杯酒上,久久没有回话。
“卫芜僮。”等不到回复,沈寐将那杯酒往上举了举,几乎放在卫芜僮唇边,沈寐沉声道:“回答朕。”
卫芜僮视线下敛,一瞧,杯中之影早已换成了他自己。
酒性本烈,却困于方寸之间。
卫芜僮皱了皱眉。
他缓缓低下头,就着沈寐端着酒杯的姿势,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间,不知是谁率先嗤了一声,低声怒斥道:“荒唐!”
沈寐全当听不见,瞧了那酒杯片刻,竟又亲自斟了一杯酒。
却不妨,卫芜僮猛地起身。
酒壶被碰翻。
烈酒倒在龙袍之上。
“卫芜僮!”沈寐还没来得及发作,卫芜僮已经决然地转过身。
往黑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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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十二章
回寝殿的路很长很长。
卫芜僮一刻也不想待,用尽了此时所有的力气狂奔。
夜色深沉,宫灯轻慢。
放在卫芜僮眼中,全是重影。
也不知跑了多久,卫芜僮精疲力竭,终于停了下来。
他扶着宫墙喘息。
喘息间,他又嗅到夜宴上的酒气。
卫芜僮意识到什么,抬手扣着喉咙,将夜宴上唯一喝的那杯酒吐了出来。
吐完,许是太过虚弱,卫芜僮没撑住,咳了好一会。
待咳声停歇时,卫芜僮面色苍白,已是连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卫芜僮笑了笑,满眼荒凉。
他还以为,自卫和书死后,他对任何事物早已麻木,却不曾想,仅是夜宴上那杯酒,就打破了他数日以来的平静。
“沈寐……”卫芜僮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何非要来招惹他呢?
不过随意一句承诺,随意一道圣旨。
定了他的一生。
杀了他的兄长!
卫芜僮攥紧了衣襟,任由窒息感涌遍全身。
没错,他是恨沈寐,可他更恨自己!
多少次午夜梦回之时,他希望自己留在梦中,没有捡起那颗石子,这样,他就不会遇见沈寐。
他的兄长也不会死了。
“陛下。”宫人焦急的声音传来。
卫芜僮松开衣襟,闭上双眼,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玉佩坠在腰间,摇晃作响,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清晰。
“卫芜僮。”沈寐姗姗来迟,摆摆手让宫人退下,语气有些烦躁,“今日夜宴,朕给足了你荣光,那场舞,是朕特意为你准备的,你这般离席,是在闹……”
沈寐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行压下了心绪,算得上温和地道:“你即便不喜,朕也可以换成别的,如此不发一言又是做什么?”
“做什么?”卫芜僮平静地反问,转过身来,“沈寐,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玩物吗?”
“玩物”一词实在讽刺,沈寐不由得皱了皱眉,“朕并非……”
卫芜僮打断他,“你让我出席夜宴,将我架在群臣之前,为我屡屡打破常规,驳了在场所有人的脸面,你觉得这是殊荣?”
“你是不是觉得,我便如同你养的宠物,若是生气了,不开心了,哄一哄,赏赐些恩惠,我就会乖乖听话,就会跟从前一样?”
“威慑不足,便改为恩赏,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卫芜僮的神情碎裂了一瞬,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
“沈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问过我,这些殊荣我到底需不需要吗?你觉得你这么做我就能宽心,就能成为你眼中的卫芜僮吗!”
多少次,卫芜僮跟沈寐说过,说他不喜欢,不愿意,说他害怕。
可沈寐没有听进去。
在城墙上,卫芜僮苦苦哀求,求沈寐放过他的兄长。
沈寐还是没有听进去。
到了如今,无可挽回的当下,沈寐竟仍觉得,予以殊荣,便能让卫芜僮宽心。
夜宴之上,朝臣那些窃窃私语,那些进言,不是在反驳沈寐,是在一遍遍告诉卫芜僮。
昔年大梦,并不值得。
他与沈寐的初见,荒唐又可笑。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却即将在此刻终结。
沈寐面色僵硬,不知是被卫芜僮的话堵着,又或是被寒风裹挟,说不出话来。
半晌,卫芜僮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宫墙,道:“沈寐,那年春日,你见我的第一面,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卫芜僮第一次逃出宫听得宫人谈论之时,便有了答案,今日,卫芜僮想听沈寐亲口说出来。
意料之中,沈寐沉默了。
寒风将那一刻的无声无限放大,也将卫芜僮心中的麻木扩成汪洋大海。
“沈寐。”卫芜僮抬眼,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瞧着他,“你爱我吗?”
沈寐也同样望着卫芜僮。
不知为何,沈寐突然觉着眼前之人无比陌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卫芜僮眼底的情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除了恨,好像还掺杂着别的。
是绝望?还是心如死灰?
堂堂帝王,在这一刻,沈寐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全然看不懂卫芜僮了。
“朕……”沈寐迟疑了一瞬,“朕自然是爱你的。”
“爱我……”卫芜僮将这两个字来回地念,在口舌之间滚过无数遍。
起初,卫芜僮只是面色平静地重复。
到后来,卫芜僮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唇角扯开撕裂般的笑。
“你爱我……”卫芜僮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应当要多谢你……因为你爱我,所以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兄长,失去了我原本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爱我……”
卫芜僮笑得放肆又疯狂,直至眼角含泪,唇边鲜红。
他这一生,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莫过于沈寐爱他。
“卫芜僮……”沈寐皱着眉,伸出手去,想揽过卫芜僮的肩。
却见下一瞬,眼前之人直直倒了下去。
“卫芜僮!”
沈寐只来得及将人拥住。
入目之处,鲜红一片。
血色从卫芜僮唇角蜿蜒而下,逐渐染红衣襟。
沈寐神情一顿。
那是第一次,宫人从沈寐脸上瞧出明显的慌张。
-
仲冬最后一日,大雪纷飞。
前些时日的雪还未融化,又添新雪。
官道被厚重的雪掩盖,有宫人站在一旁清扫,一遍又一遍,那道路仍是覆盖着白雪。
以至于,成群结队的太医从官道上走过时,长靴纷纷浸入雪中。
“诸位太医,都快些吧。”走在最前头的太监焦急地催促。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卫芜僮的寝殿。
宫中传言,说这卫芜僮卫公子乃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昨夜还不顾规矩领着人出席宫中夜宴,却不知怎的,夜里卫公子忽然病发。
陛下当即命太医院当值的所有太医前往,只可惜数名太医齐聚,却始终无法令卫公子醒转。
这不,夤夜陛下亲令,将宫外的太医尽数召入宫中。
这才有了现下这番情景。
太监抹了抹额上的虚汗,领着一众太医行过最后一条回廊,终于望见殿门。
太监松了口气,“诸位太医,请。”
破晓未至,正是冬日最为寒凉之时。
一众太医冷得发抖,哆哆嗦嗦地提着药箱入了殿。
寝殿内外冷热两分,越往里走,汤药的味道便越重,好似一把夺命刀,悬在所有太医的头上。
“参见陛下。”太医们纷纷行礼。
床榻旁,沈寐冷冷地回望。
皇帝彻夜未眠,眼下乌青明显,一双狭长的眸子中带着凛冽肃杀之气。
为首的王太医再不敢耽搁,仓惶地往前挪了几步,搭上卫芜僮的脉。
床榻旁伸出的手腕苍白胜雪,隔着薄纱搭上去,腕骨瘦弱不堪,脉象虚无不定。
“这……”王太医眼中透出惊恐,想摇头,又生生止住,“陛下,卫公子的脉象实在是……”
话未说完,沈寐随手拿过身边一只玉瓶,冲着王太医的衣摆狠狠砸了过去。
玉瓶碎裂之声伴随着沈寐的怒吼,“朕不想听别的,朕要你救他!”
王太医被吓得身子一缩,他身后的太医也被吓得不轻。
时间很快过去,宫外的所有太医都被迫上前替卫芜僮把脉。
战战兢兢地往前,满脸惶恐地退后。
几乎所有的太医,心中都有了一个念头。
太医们面面相觑,那个共同的想法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直到沈寐猝然起身。
“陛下!”王太医慌乱地磕头,“臣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余光中,王太医瞧见沈寐面色冷峻,干脆咬着牙道:“卫公子郁结难解,加之悲愤过度,心脉已损……或许,施针刺穴,能有一线生机。”
心脉受损,在所有太医眼中,几乎是一个必死的结局,可这些话,谁也不敢说给沈寐听。
王太医也只好硬着头皮,从药箱中将银针取出,刺向卫芜僮身上各大要穴。
一阵极为尖锐的疼痛传来,逼得卫芜僮自昏迷中醒转。
朦朦胧胧的,卫芜僮见沈寐冲了过来拥住自己。
“卫芜僮。”沈寐的语气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紧接着卫芜僮又听见什么“虚弱”“用药”的字眼。
一阵喧哗过后,有宫人端来了一碗汤药。
沈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就这么一边圈着卫芜僮,一边将药吹凉了喂给卫芜僮。
卫芜僮思绪混沌,垂下眼,瞧见那汤药深不见底。
卫芜僮皱了皱眉。
“芜僮,听话。”耳畔传来刻意放缓的声音,温温和和的。
卫芜僮有些不能辨认,恍惚以为是卫和书在唤自己。
那药再一次被递至眼前,往唇边送了送。
卫芜僮长睫颤了颤,张口,将药喝了。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沈寐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来,他正要将空碗搁置,怀中的卫芜僮不知为何突然眉头紧皱。
“呕……”
猝不及防,卫芜僮俯下身,将喝进去的药又全都吐了出来。
药汁溅在床前。
却并非一片漆黑之色。
而是……夹杂着点点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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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十三章
沈寐的面色再次一沉。
他暴躁地走出殿门,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长剑。
沈寐握着长剑在所有太医的头上划过,破空之声犹如催命之符。
“朕说过,朕要你们救他!”
“救不了他,你们全都给他陪葬!”
沈寐的咆哮声传遍整个寝殿。
寝殿内分明温热,这一刻,冬日的寒凉却灌进在场所有太医肺腑之间。
皇帝那把剑,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
可这……分明是一个死局。
-
又过一日,大雪未停。
转眼便入了深冬。
宫墙上,白雪层层铺垫,堆砌得多了,便落下大块大块的雪来,砸在地上。
负责清扫的宫人望着身前掉落的雪,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今年的冬日,雪似乎下得格外地久。
来年逢春,真的会有好兆头吗?
宫人摇了摇头,正准备清扫,抬眼又瞧见数名太医。
成群结队的,约莫都有着一个共同之所。
便是卫芜僮的寝殿。
太医们进进出出,眉头紧锁。
依稀听得有太医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昨日起,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替卫公子把过脉,那卫公子的脉象,分明是油尽灯枯……”
另一名太医急忙打断,“赵太医,慎言!”他惊慌地自殿门往里看了一眼,确定里头那位不曾听见方才回首,后怕地道:“陛下既然有令在先,我等便该尽力而为。”
“可救一个将死之人……”赵太医有些不忿,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何况那卫公子落得如今这个境况,不都是拜陛下所赐?
如何能逼迫太医院从阎王手上抢人?
赵太医握紧了药箱,心中道了一句无妄之灾,转过身,再次进了寝殿。
这短短的一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几乎都不曾休憩。
翻阅医书,更换药材,各种方法都试过了。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卫芜僮从短暂的醒转再次陷入昏迷。
一日之内,脉象从虚至无。
已是绝境。
当然了,这些话,赵太医是不敢在沈寐面前直言的,他知道,沈寐并非猜不到,只是不肯信。
皇帝素来偏执。
“陛下。”到了近前,赵太医恭敬地行礼,得到默许后,再次搭上卫芜僮的脉。
脉象较之昨日还要更为虚弱。
意料之中的结果,赵太医没有多言,在沈寐阴沉的目光中,取出金针,朝卫芜僮身上几个穴位刺了下去。
太医院诸位太医商议许久,也只商议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卫芜僮昏迷着,喝不进去药,不管用什么办法,药喂进去了,最后还是吐出来,只得施针,吊着一口气。
这法子无异于自欺欺人,初时施针倒也算顺利,可后来,施针毫无效用,反而令卫芜僮发起了热。
一连三日,热度不褪。
沈寐怒极,当即便罢了早朝,连同奏折、议事,全都阻隔在卫芜僮寝殿之外,瞧着竟是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卫芜僮,直至醒转。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心中都在暗自计较卫芜僮媚上惑主,却不敢言。
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触怒君王。
除了前朝,太医院更是战战兢兢。
一连三日,诸位太医连出宫皆是不敢,夜以继日地翻找医治之法,年纪稍微大些的,受不住便病倒了,却还是被困在太医院。
直至三日后,清晨时分。
那时沈寐仍宿在殿内。
深冬的清晨昏昏沉沉,饶是心绪再紧绷之人,也抵不住陷入沉睡。
朦胧间,沈寐的额间似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沈寐警觉地睁开双眼,抬首,望见卫芜僮清澈的眸子。
卫芜僮歪着头,也不知看了沈寐多久。
沈寐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大喜过望,“你醒了。”
沈寐立时便要唤太医,却察觉到卫芜僮握住了他的手。
“你……”沈寐视线下移,皱着眉瞧着卫芜僮苍白的指尖,问道:“你怎么了?”
沈寐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转瞬即逝。
卫芜僮再次歪了歪头,冲着沈寐笑了笑。
那般鲜活的笑意,沈寐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沈寐。”卫芜僮双眸转了转,也不知在想什么,又道:“别唤太医好不好,你陪我走走吧。”
四下里寂静万分,宫人候在不远处。
卫芜僮的声音中带着点笑意,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那年他和沈寐初识,也是这般随性惬意。
沈寐有些迟疑,“可是你的身体……”
“我身体怎么了?”卫芜僮弯着唇角,松开握着沈寐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握了握拳,“我现下很好啊。”
沈寐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想,他有些不能确定,皱紧了眉头。
“为何要皱眉?”卫芜僮凑至沈寐眼前,抬手按着沈寐的眉心,“你这样皱眉,看起来好凶啊,你是不是又要折磨我了?沈寐,不要凶我了好不好?我害怕。”
这些话,从前卫芜僮也曾对沈寐说过,可那时的沈寐并不在意,后来,卫芜僮便不再说了。
如今听着,沈寐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沈寐,我们出去看雪吧。”卫芜僮双眸亮亮的,不等沈寐回答,掀开锦被下了床。
大雪漫天,卫芜僮竟一点也不觉着冷,只着里衣便要匆匆往外走。
“卫芜僮。”沈寐拦住他,脱下龙袍将他裹住,“你大病未愈,待太医诊治后再去看雪也不迟。”
“我分明病好了啊。”卫芜僮抬眼,定定地瞧着沈寐,“还是说,你希望我病着?沈寐,你不喜欢如今的我吗?我现下,不是你想要看到的样子吗?”
卫芜僮说的话怪怪的,沈寐却一时找不出怪在何处。
还未回答,卫芜僮已经牵过沈寐的手,拉着沈寐往寝殿外走去。
卫芜僮走在前方,脚步稳健,毫无病中之态。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到了寝殿外,大雪之中,沈寐方才醒悟过来其中怪异。
“卫芜僮。”沈寐紧张地唤。
枯树下,卫芜僮转过身来,绽开一抹笑意。
随后,卫芜僮跟没听见似的,躬身掬了一捧雪,揉成一团,朝沈寐扔了过去。
被雪团砸中时,意料之外,沈寐愣住了。
卫芜僮歪过头看着沈寐身上的雪,好奇地问:“你生气了?”
原本是该生气的,毕竟身为皇帝,从未有人对沈寐如此放肆。
可卫芜僮是不同的。
这一刻,不知为何,沈寐竟无法去责怪卫芜僮。
那些气性,无从发作。
沈寐站在原地,任由大雪飘落肩头。
眼前,卫芜僮继续躬身,捡了一颗约莫是石子的东西,在枯树上划拉了很多下,像是在书写着什么。
望着卫芜僮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沈寐回到了昔年雪夜。
那年他等在卫府门前,望见卫芜僮推门而出。
那个时候,他见到卫芜僮,是何种心绪呢?
“沈寐。”卫芜僮写完了,站起身,抬头看着那棵枯树。
枯树上落满了白雪,不堪重负之处,树枝将断未断。
摇摇欲坠。
鬼使神差地,沈寐像那年雪夜一样,朝卫芜僮走去。
云靴陷在雪中,踏一步,掩一步。
“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与你白头的。”卫芜僮听着身后踏雪的声音,缓缓地道,“纵然你骗了我,身份亦是作假,但你亲自来卫府那日,我还是心软了。”
沈寐脚步一顿,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你想说什么?”
卫芜僮没理会沈寐,继续道:“我见那日,你等了许久,我就想,进宫便进宫吧,我相信你,你不会负我的……”
“卫芜僮。”沈寐意识到什么,慌乱地打断他。
下一瞬,卫芜僮转过身来。
清澈与笑意全都消失不见。
卫芜僮面无表情地瞧着沈寐,“失而复得的滋味好受吗?”
话语冷漠,人也冷漠,沈寐几乎要不认识卫芜僮了。
卫芜僮走近了些,抬手搭上沈寐的鬓发,“你知道吗?昔日我拥有过短暂的自由,在山林之中逍遥度日时,我与你的心情是一样的,可是后来……”
卫芜僮的神情一点点沉下去。
沈寐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大喜入大悲,世上最可怜之事莫过于此。
卫芜僮就着此刻抬手的动作,上前,最后一次主动拥着沈寐。
他趴在沈寐肩头,一字一顿地道:“沈寐,你杀了我的兄长……”
“那我,便杀了你所爱之人。”
卫芜僮的话音很轻,与白雪一道落下。
却足以让沈寐错愕,甚至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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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仙尊凡被渣》最章节 第24章 第章
梁钰挑挑眉毛:“真?”
“没谎必。”林身往靠,双臂环抱胸,“且,担任队长并非毫无处。”
梁钰林沙坐:“什么?”
“武功境界确很,但战斗验足,次ǹ交手便看,太执招式,忽视战⿺灵活变通。”
梁钰沉默片刻:“么该怎么做?”
“武功,强身健,只闭门苦练,杀敌⿸胜,需断ǹ手战斗。”
林淡淡道:“强者并朝夕炼,没捷径走。”
“虽想承认,但。”梁钰零头,“听意见,谓队长。”
林再次提醒道:“只管负责战斗,常务手,傅云飞特队,比懂更,〾让担任副队长,弥补足。”
梁钰嘴角抽搐几,郁闷道:“明白。”
接,梁钰又ǹ林交流武道验,彼此颇获,直丁晓抱叠文件,她才告辞离。
“长,安保近期执任务。”
王晓文件放林:“比较紧急任务放,请审阅,果没问题传达。”
林随意翻看几眼,无谓道:“决,问。”
“才长,替做决。”王晓板脸,语气道,“虽感兴趣,但规矩废!”
“……吧。”
林王晓,只沉审阅文件。
安保任务非常繁,但致:巡逻、保护、押运、测试,⿺保护押运最任务,巡逻测试次〾。
银河军集团品质特殊,每次交易利润丰厚,且买战乱带,常需送货门,此安保危险极,几乎每次ǹ武装爆冲突。
没足够强悍武,根无震慑无无武装组织,果货被抢走话,算银河军集团伤筋骨,更影响客户口碑信誉。
,安保才此。
林翻看文件候,王晓站旁边声介绍:“任务非常紧急,⿺东边客户催几次,且将价格翻倍,求五〾完交易。”
“么让第战队第五战队吧,⿺东边太,最近似乎又打。”林份文件画圈。
“任务,研让派几,测试最武器。”王晓又道。
“测试武器?”林精神,“任务交给。”
“校”
王晓冷冰冰阻止:“长,测试武器危险,身伤,请再给添麻烦。”
林瞪她眼:“算伤身,手。”
“但姐让看。”王晓无情ǹ林视,“果长执意,先打倒吧,向姐交代。”
“……”
眼瞪眼,最林认输:“算,任务交给第战队做。”
“。”
王晓嘴角微弯,眼底闪丝笑意。
林颇意兴阑珊,文件,随手递给王晓:“看,剩己处吧,甩手掌柜比较。”
王晓接文件,打林几眼:“长,气?”
“像气吗?”
林晃晃脖,虽只坐儿,感觉腰酸背痛,身舒服:“除看文件〾,没?”
“苏长空副总裁果便话,今办公室趟。”
林眼⿺精光闪:“。”
做素雷厉风,没任何拖泥带,乘坐梯直达第九七层,朝苏长空办公室走,附近职员纷纷向投奇目光。
“位林长吧?”
“轻啊,纪轻轻长,知道没女朋友。”
“算没女朋友轮,没听吗?咱位姐,系般呢。”
“真?快详细跟。”
“话林长做什么?苏副总裁系像太吧?几跟卢云逸长冲突呢,卢长脸……”
“嘘,闭嘴,
,咱少管,免惹火烧身,,继续……”
周围议论声,断传入林耳朵,脸情云淡风轻,看职员眼,越显深莫测。
通条长长走廊,林很快苏长空办公室,穿身黑色职套裙、尽展曼妙曲戴敏。
她看林,美丽俏脸顿露笑容,伸手推办公室门:“林先,请,老爷已儿。”
林向她零头,迈步走房。
办公室仅苏长空,穿白色西装,头梳丝苟,背负双手站窗,身躯挺立松,哪怕只背影,散味道。
,林被吓,直接口打破沉默:“听见?”
“没错。”
苏长空转身,视林缠绷带手扫:“林长,准备今董递交辞呈,并宣布将股权转让给,知什么建议?”
话〾,苏长空情静,既无愤怒,无仇恨,仿佛件ǹ己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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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处看戏状态红儿、蓝俩,纷纷选择闭五管,跟默念《清决》。
任周围切,惨叫声!展,什么管。
哪怕已已己身边,帝世惜羽依旧保持,默默念《清决》。
...
破!果帝世惜羽念完《清决》第遍,效果。
周围切!又恢复原状,再没什么刀山火海。被困火海⿺、惨叫。
帝世惜羽此很满意站,拍拍己衣服灰尘。
连红儿、蓝俩,脸兴。
哼!算破第层幻术,又何?看看,第层幻术,怎么破?此,躲暗⿺观察切双眼睛,看,屑想道。
很第层,!虽知道,第层什么?帝世惜羽准备既往向冲。
!油!连红儿、蓝俩。此,脸很兴奋。
嗯!帝世惜羽头,算答俩话。
又什么?帝世惜羽直接脚踩,画变。
原清冷石梯,居秒变阳光明媚海滩。
!
美女计通,给换美男计呀!
?真太看吧!,该€太无聊。
再€,男。看清楚眼切,帝世惜羽则很无奈€道。
毕境,真活香射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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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仙尊凡被渣》最章节 第2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