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上大罗天》 第1章 开花结果 直至这一日,真莲教警报骤然拉响。 护山大阵外煞气冲天,盘旋千百丈,凝而不散。 外门弟子快要把警钟撞碎。 诸多弟子乱作一团,大声叫道:“妖魔来袭,快去请老祖出关!” 不多时 只见天光破云下,漫天缥缈瑞云分,老祖出山降法门。 面前五百外门结阵,脑后三千内门御剑护法。 老祖凭虚御空,声绽春雷:“何方妖魔犯我真莲宗!” 四周寂静,久久不见回应。 跨出一步,就是千米,出阵一看,四处环视,哪有什么妖魔; 只有一个衣衫破烂,长发乱须的凡人跪在山门前。 这人见头上五彩霞光, 抬头说道:“草民江平之,历经四十年余年,辗转千万里,寻得仙家山门。求上仙收我为徒。” 说完不断磕头。 老祖怒斥:“撒谎!你说你是凡人,欲到此处有二十八道万丈悬崖,十三条天堑巨河,其间猛兽鬼怪千百,你如何过得来的?” 江平之抬头,目光诚恳:“回禀仙长,晚辈遇山登山,遇水渡水,见鬼怪则杀之,一路行来。” 老祖道:“我护山灵兽已有百年修为,距离化形一步之遥,如何遭了你的毒手?” 江平之闻言满脸疑惑之色,而后恍然。 额头冷汗直冒,连忙道:“上仙恕罪,我观其身形数丈,巨角獠牙,它又主动袭击于我,我以为是精怪魔王,心想着为民除害,与其苦战三天两夜,遂杀之。” 言罢再拜,额头触地,砰地作响。 老祖一愣,蹙眉凝思片刻,神色略微缓和, 出声问道:“那你为何身负冲天煞气,老道虚度千年光阴,见过无数邪魅,也未曾见过如此多的冤魂缠身,几如遮天蔽日!” “煞气?冤魂?” 江平之转身往身后看去,什么都没看见,又往天上望去,日空晴朗无云,也并无异常。 唯有老祖身旁隐有光华流转,十分好看。 答道:“草民实不知有什么煞气,看不到什么冤魂。还望仙长明示。” 江平之的动作和神情都被老祖看在眼里,观其辞色诚恳不似作伪, 老祖微微摇头:“罢了,你肉眼凡胎,未习过太阴练形,没开慧眼,看不见是正常的。” 老祖在天上言语,声音如从耳旁传来,十分清晰。 江平之察言观色,听老祖语气缓和了许多,忙取出怀中半块玉牌, 用手心捧着举过头顶, 重新说道:“草民一心求道,此乃贵宗仙长赐予家中亲属信物,求上仙收我为徒。” 江平之只觉手中一轻,半块玉牌凭空飞升上天, 落入老者手中。 老祖随意一瞥,微微点头。说道:“确是我宗信物。不过我真莲宗是仙门正道,修心秉持体悟天心,慈悲为怀,顺其自然。不收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 仙缘当头,江平之急道:“我也是正道,我也可以慈悲为怀。” 老祖看着拜倒在地的凡人,又看着他身上缠绕着有如实质的冤魂,陷入了沉默。 良久,开口道:“你是谁,生平如何?” 江平之喃喃说道:“我。。我曾是军卒,也是赌徒,酒鬼;做过逃犯,也曾为官。。是刽子手,也是鱼肉。。” “我究竟是谁。。” 说着眼神光发散,好像陷入了回忆。 半晌,江平之眼神重新聚焦,抬头坚定地说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命运的奴隶。” 老祖听着他的呢喃,看着他沧桑的面容,心中一跳,像是被什么所触动, 被勾起了兴趣,说道:“不妨把生平展开说说。” 江平之道: “一切要从四十年前的春天说起……” 江平之娓娓道来,从儿时讲到从军,从军讲到江湖,江湖讲到庙堂;口才虽不十分惊艳,但所经历之诡谲,命运之曲折,求道之艰辛,就算是老祖这种活了千年光阴的人,也不免惊叹连连。 起初老祖在天上,后来索性落地听他说, 再后来直接坐在石头上,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已从日照当空讲到夕阳日暮; 待讲到自己破坏国师大计,被千里追杀至忘川谷,行功的紧要关头被逮住时; 突然像是说累了,闭口不言。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老祖连忙追问道。 “然后。。。” 此时夕阳从江平之脑后角度照射过来,他的面容隐藏在了阴影之中,本看不清神情。 突然间,阴影中突有精光爆闪; 江平之突然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化为一道虚影往老祖胸口如迅雷击来; 老祖只觉眼前一花,不及反应;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已经轻松地破开他的护体真气,刺入了他的胸膛。 老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手, 只觉浑身真气和生命力飞速被抽走,这只手如同一个黑洞,疯狂吞噬着接触到的一切。 而自己诡异地无法调动真气和行动,金丹都剧烈摇晃,似在崩溃的边缘。 江平之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沟壑,一根一根地消失。 老祖强忍剧痛,大喊“结阵!” 转瞬间,无数光华凝聚出一把百丈巨剑; 带着青莲拖尾,划开云层,遮天蔽日从江平之头上斩来。 江平之手上不动,大喝一声:“顾影助我!” 一个白衣身影从上方天空坠下, 眨眼间就站在了江平之和老祖身前; 姿色绝美,翩然如仙,可谓惊才绝艳。 她手掐不动印,口中念诀,一瞬间已三人为中心,出现了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半球形光罩。 巨剑与光罩乍一接触,光罩表面如涟漪波动; 白衣女子口吐鲜血,神情却坚定不变。 长剑当空提起,意欲再斩; 女子霎时间六指翻飞,接连结印,口颂古老真诀, 两眼中四个瞳孔极速转动,一道无形神光从眼中笔直射出; 几乎是射出的一瞬间,就已延伸到了结阵弟子身前,其速度已不能用言语形容。 刹那毫无滞碍地穿过每个结阵弟子的身体。 众弟子中的修为高的只觉瞬间心神大乱,真气不受控制地在经脉中乱窜,修为稍弱的直接口鼻渗血,两眼一翻,当场晕厥,更有甚者,身体砰地炸成血雾。 大阵骤然崩溃,巨剑化作破碎光华点点四散开来,重归于无。 结阵众弟子遭受反噬,陆续摔落地面,尸横遍野。 女子转过身来,用袖管一擦唇上血迹,婷婷袅袅地向老祖和江平之走来。 老祖虽身不能动,眼中清楚地见证着眼前变故。 他眼中神光逐渐暗淡,已自知必死。 想不到师兄一手创建的真莲宗经千年风雨,转瞬间如大厦崩塌,毁于一旦。 他面容本是极悲,突然间苦笑一下,仿佛释然了。 他的身体已瘫软下来,虚弱地说道: “我想知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江平之拔出手臂,老祖胸口大洞鲜血喷涌,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江平之站得笔直,夕阳落下;黑暗袭来,彻底吞噬了三人的身影。 有风吹过,带着清凉和一丝血腥气; 江平之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涌动的力量,喃喃说道: “后来,我站在这里,手刃恶首,尽诛真莲宗教众于此地。” 白衣女子乖巧地走到江平之身旁,把耳畔飘飞的发丝拢到耳后, 笑道:“平哥,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江平之道:“不错,此时莫说是洪火灶,就是李道子,我也杀得!你想不想知道我此时体内有多少年的修为?” 看着江平之再次年轻的身体,体内奔涌着的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白衣女子微笑摇头:“我不想知道你此时有多厉害,我只想知道你和老道讲的什么故事,他听得如此入迷,以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 江平之道:“一些陈年往事罢了,你想听?” 白衣女子点头道:“我想听,我想听你从头说起。” 江平之蹙眉道:“可是说来话长,天都已黑了。。” 白衣女子撒娇道:“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就当是奖励我这次的表现。” “跟上!” 江平之身体下坠,一脚蹬地踩塌地面,身形砰地一声斜射向夜空,拉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再稳稳地落到真莲教广场中心巨大的玄武雕像头上。 白衣女子飘然跟上,和江平之一起在雕像头像上坐了下来。 头上是星星点点的夜空, 脚下是稀稀拉拉的尸身。 “天地间,可能只是死亡是永恒的。” 白衣女子幽幽道。 耳旁低沉的声音传来: “没错,一切人一切事,似乎都要以死亡结束。” 白衣女子道:“死亡也不一定意味着结束,就比如说我。” 江平之道:“是的,就比如你。你已死过一次,我用了十年,以自身精血、修为再造了你的肉身,又是辗转十年召回了你的魂魄。” 白衣女子幽幽叹道:“但我却因此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以前的事你却什么都不说。” 白衣女子不经意间,靠近了江平之一些,和他肩膀贴着肩膀。 他平时有意无意保持着距离,这次却并没有在意。 江平之道:“这一次,我可以告诉你。嗯?!” 江平之低头看去,一个刀尖从胸口露出。 他看看刀尖,又看看白衣女子。 刀是还是平时她杀人用的刀,少女还是当初那个少女。 白衣女子神情还是那么淡然,温柔,带着微微的笑。 她轻声说道:“平哥,你最好不要乱动,你越动就死得越快。刀被我施了古神咒法,你应该最清楚,中者必死,神仙难救。” 她的声音仍旧那么好听,若没听清具体言语,单听语气,仿佛是情人之间的耳语。 江平之沉默。 生命力不断地从刀口涌出,在不久前,真莲宗老祖的感觉,就是他此时的感觉。 良久,他轻轻说道:“我不怪你。” 白衣女子轻轻问道:“你真不怪我?” 江平之道:“我不怪你,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 风轻轻撩起他的发丝,“而且我早该想到,那次李道子把你单独叫进房间,就已在你脑中种下了种子,那颗种子在你心中生根发芽,他早已算到,会在此刻开花结果。我早该想到,他那次不杀我,就是要你亲手杀我。” 白衣女子终于有点急了,争辩道:“他什么都没对我做,我杀你,是因为你是该杀之人!自我有意识开始,你总是叫我杀人,你自己也总是杀人,你罪孽深重,我眼中所见,你身上冤魂千万,你身后的黑暗连光都照不进去!” 女子一口气说完,四只瞳孔直直地盯着江平之的眼睛,似乎想从其中看出慌乱或是悔意。 江平之淡淡一笑,道:“傻子,在黑暗中的事物,本身不一定是黑暗的。或许在我死后,你可以去看看真莲宗地下的仓库,放了些什么东西。看看他们的镇派法器,是什么制成的。今后如有机会,你会知道李道子在全国各处兴建的道坛,是做什么用的。” 他的眼睛已有些模糊,在他倒下去前,他似乎看见一个白色身影急匆匆地飞离了身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回来。 他好像听到那个人在哭,好像有人在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好像有雨落在了脸上,不对,今夜繁星满天,怎么会下雨? 好像是泪水。 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一生竟然有人为他而哭了。 渐渐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终于结束了吗?这艰难的一生? 命运的牢笼,终于在此刻打开了还了自己自由吗? 眼前走马灯浮现, 那是年少时的四月 晴 惊蛰 是日 万物复苏 第2章 惊变 豫州 一块天然的平原,两面有山,中间有河,河岸零星长着三两野花野草, 一只身躯圆滚滚的蜜蜂正落于花心贪婪地采蜜,微风拂过 小花的花茎似乎承受不起其饱满的身躯,随风摇曳 似要折断。 突然 一团黑影遮天蔽日而来,由上及下迅速扩张,来不及飞走,便已被压扁 。 这是一个身着皂色短衫的男人,倒飞而至。他胸膛和大腿处各插着一支长箭,箭羽红绿相间,阳光闪耀下 显得格外好看。他明显感觉到生命力随着血液从从伤口处不断涌出,他以手撑地,想直起身看清箭矢从何方射来,眼中却开始模糊不清。 他强忍疼痛,吐气开声: “敌-----袭-----------!” 霎时间,有雨点密密麻麻从天而降 春天的雨使万物生长,而春天的这一场雨,却使生命凋零,在无数士卒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看清了,这是箭雨。 长队中军号角及时吹响,号令全军原地严阵御敌不可轻动。奈何措手不及间,已是兵乱马嘶,混乱一片。 长队中军,有两面白底黄边大旗,上书正楷于字。掌旗兵身躯挺立,临危不乱。旗间伫立一高头大马,马上之人身材高大 虎背熊腰 着鎏银狮虎吞肩铠,面沉如水。正是金国骠骑大将军于昕。 于昕极目四顾,只见方才还人鸟无踪的山谷已是旌旗林立,甲兵遍野,乱石滚木次第而下,油桶箭矢凌空而来。 再定睛一看,右前方山谷平台处旌旗丛中,有一硕大华盖 华盖下一匹神骏白马,马上一短发髭须汉子,剑眉大眼,单手抱金盔于腰,时不时左右传令,在军中显得极为悠闲。 “好、好、好!好得很!” “没想到楚子期这厮 假意派偏将屯兵于铜关城前,整日操练摆出固守决战架势,却是 诱我行兵南岭,在此地天光谷伏兵赚我” 于昕咬牙道。 “只是铜关城北倚凉山,东南皆为汉水国领土 我从金汤行军如欲合围,须行至坪山,至坪山有两条大路 一条小路,他怎知料定我必择天光谷?” 于昕身旁参谋接道:“于将军所言不错,我军为出奇兵 日夜行军,过金汤国境不过一日半就已到此谷,楚子期或是斥候打探,或是买通奸细,都时有不及。” 此时铜关两兵对峙,而于昕身陷重围。若于昕兵败,则铜关无患 铜关无患,楚子期合兵刘才,进可取金汤国式边城,再长驱直入 金国都城危矣。 不知为何,此时于昕中伏惊怒有之,却显得并不慌张。 另一边, 有一神骏神骏,着牛皮银扣鞍,马头套蚕丝金边笼头,缰绳签在右侧马旁亲卫刀斧手手中。这名刀斧手身姿挺立,仰头对白马上髭须大将说道: “楚帅料事如神,此役于昕大败之后,金庭再无余力与我大汉争锋了。” 他身着青色劲装,洗过太多次而发白的领口袖口,显示出在军中年月。麻布束腰束腿,腰佩阔口长刀。牵马的手稳定而有力,虎口茧厚厚一层,不知是牵了太久的马,还是使了太多次刀,名为江平之。 白马上髭须大将正是汉水国征西大元帅楚子期,他闻言一笑,没有言语。用手指轻轻扣动手中金盔,发出叮叮作响的声音,煞是好听。半晌才回应道: “非我料事如神,只是于昕此行自以为神鬼不觉,实际上在金汤王庭决议之初,我就已知晓了” 身侧众将闻言一惊,一偏将道:“莫非金汤王庭也有我方细作?” 楚子期道:“金汤国也不是铁板一块,利以诱之,自然有人可以为我所用。” 说罢显得高深莫测,不再言语。 山风吹过,众人无言,唯有箭矢破风声、擂鼓呐喊声,不绝于耳。 不过多时,楚军箭筒已空,滚石殆尽,于昕帐下金军死伤惨重,八万大军,已去其二三。剩下余众已渐往中军靠拢,从行军长阵变为方阵,合兵一处,留下遍地残骸,军心不振。 楚子期一众将官居高临下,皆是面无表情。 其中 众人多为参军、偏将,只江平之身份不同, 并非军队决策将官,原是楚子期帐下偏将,马鸿运在六年前兵驻东原城时招募的普通士卒。后随马鸿运征战数年,多有军功,升为百夫长。 后军队演武操练,举办大校,江平之夺得射箭第一,空手格斗第二,被马鸿运招纳进亲卫队。又两年,平日办事妥帖可靠,被马鸿运所喜,升为侍卫队长。 后江淮大战,汉军受挫,楚子期派马鸿运殿后 保护大军后撤,敌军追兵分数百轻骑精兵击之,实施斩首行动。 一路势不可挡直入马鸿运中军,江平之率五十亲卫队死战,亲斩敌酋二十三,再一箭射死轻骑兵队长。是而击退轻骑。 事后马鸿运为江平之请功,楚子期赞其勇武,赏黄金百两,升为帅府亲卫副队长,后至队长战死,升为队长,官拜六品。 时年二十有四,虽无统兵实权,深得楚帅信任。 江平之此时却已走了神,心道十六从军 征战多年,经此一役,或许就能回家了。 众部将也有同样想法,骠骑将军说道: “金军大势遇伏,士气低落,且星夜行军疲劳不堪,此时我军一鼓作气冲锋而下,当一击即溃。” “不错,楚帅此番二次征西以来,料敌机先,连战连捷。此战功成后,自有天恩浩荡,蟒袍加身了。” 接话的是兵部侍郎,也着盔甲,但显得文质彬彬。是朝廷亲派的参军,等若钦差。一方面确有真才实学,帮助领军,二是金汉开战以来,楚子期领天下半数兵马,权重威深,朝中授意他暗中监视,以防兵变。 楚子期拜征西大元帅,本已是官居一品。抗金若胜,已是升无可升,便只有名誉上的封赏,想来也只有从武安侯变成武安王这一样了。 众人闻言也暗暗点头。 楚子期却仍看不出喜怒,言道: “胜败往往在瞬息万变之间,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轻下定论。你们看,于昕中伏,既不突围,又不后撤,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点其实众人征战多年,也早已注意。按理说,行军中伏,四面被围,理应全力突围,行到平坦开阔处,再行计较才有胜算。一味防御龟缩,步步被动 与等死无异。 江平之闻言说道:“楚帅且看,于昕中军后部有一匹双乘马车,有侍卫团团围住 末将一直觉得奇怪。” 众人闻言向江平之所指之处看去,发现果然如此。 于禁军阵离此处有千余步,乱军之中,马车并不是很显眼,加之侍卫遮挡,之前都没看到。 “军中怎会有马车 ?于昕难道还带着家眷行军?” “或许是金汤王室重要人物于此督军?若是突围,马车突围不便,或有闪失” 楚子期脸有赞赏之色,说道:“小江好眼力,不愧是箭术好手。” 说了句如此不痛不痒的话,便不作论断。目望远处,若有所思,手指仍然一下一下叩着金盔。 此时箭矢投枪滚木皆已用尽,汉军鸦雀无声,只等楚子期号令,便要全军出击。 楚子期和于昕遥遥相望,楚子期眼中精光一闪 手中金盔头上红穗随风而舞,极有节奏的叮叮声突然戛然而止。 “杀。” “杀------啊-------!” 一时间,擂鼓鸣,全军动。 先锋队手持长枪,队长一马当先,浩浩荡荡数千人 左右轻骑队的掩护,从山谷两方俯冲奔下。上万步战甲士紧随其后,骑兵四面合围。 于昕军阵已收缩为龟甲圆阵,外围步兵长枪拒敌,阵中弓箭倾泻射出,楚军前部与于军外围已是短兵相接,一时间,又是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断肢残骸四处,血流成河。 过不多时,于军结龟甲圆阵仍拼死相抗,而楚军源源不绝,中军后军已然接战。 楚子期各派军令,偏将或督战,或身先士卒,或掩护策应,已各行其事。 山顶平台只留下了自己和江平之一众亲卫队。 楚子期居高临下,俯视战场,表情恬淡,好像眼前血流漂橹的修罗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他抬起眼来看向山的远处,仿佛想从里面看到什么,半晌又回过神来道: “小江,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江平之闻言一愣,不知道在这种情况楚帅问这种问题是何意,马上回道: “这个自然是信的,家中母亲她常说当初嫁给我爹多年不孕,能怀上我就是求的菩萨嘞” 看了看楚子期饶有兴趣的表情,江平之补充道:“小时高烧不退,村里郎中也治不好,娘亲背着我去道观找了位道长,道长给我服了半颗丹药,回到家一觉睡了十二个时辰,醒来顿感耳清目明,高烧已然痊愈 身体似乎也多了几分力气。” 楚子期难得笑了笑,道: “或许那个老道只是医术比较高明的郎中,恰好当了个道士。” 江平时应道:“确有这种可能。” 楚子期敛起笑容:“我朝以武立国,传十一代,直至先帝,却以神治,立道教为国教,两代天子自称居士,大修道观雕像,当朝极品太师、太傅、乃至礼部尚书 竟是道士出身。 当今圣上醉心黄老之术,金兵犯境前二十年不上朝,一心炼丹求道。朝中权力倾轧,上下多有贪污,军中操练荒废,各地军饷多有贪墨。以致有金兵犯境之祸。” 顿了顿又道:“坊间时有仙迹传说,多来自乡野愚夫。朝中虽也有,那些人的话我却是半个字也不信。为逢迎圣上胡编乱造罢了。数十载转战千里,如今年逾四十,也未见过真正的高人仙师。” 江平之乡村入伍,从军后转战至今,虽有品衔,还未曾有机会上朝,更不曾面圣。 不仅不知朝中情况,都城长什么样也未曾见过; 楚帅这番言论,有说皇上不是的嫌疑。 不敢接这个话头,只好说道:“好在大胜在即,往后楚帅若有意剑指金庭,正借此机会立不世之功。” 楚子期微微点头,眼光收回战场,下令道: “小江,你领五百轻骑,从于军北面,趁乱杀入,目标是那辆马车,能活捉车内之人最好,不能则杀之。” 江平之头脑活络,领会了楚帅的用意。当即领命而去。 于昕是金庭名将,于昕中军中严加保护的人绝不是一般人,多半是金庭身份重要之人,至少也是于昕的家眷,两者都能发挥不同程度的作用, 进可作要挟谈判筹码,退可让敌方投鼠忌器。 楚帅派他去行此事,也是为了关照他。此战若胜,论功行赏自然也有他的一份。 江平之离开时,看了一眼亲卫队副队长彭冲,彭冲会意 从后面队列中出来 接替他牵住了马笼头的缰绳,避免白马乱跑乱动。 这确是一匹十分神骏的宝马,收得不久,野性还未完全驯服。 江平之点兵策马已然来到于军北面,此时战事依然焦灼,于军败像已显,当即不在犹豫, 号令一声,一马当先冲入敌阵,北面也是龟甲圆阵的一部分,本身就艰难与合围楚军交战,江平之这股生力军一来,当即抵挡不住,倒下的倒下,溃散的溃散。 江平之并不恋战,与阻挡敌军一触及走,能砍则砍,不能砍则格住兵刃攻击继续策马前进。 龟甲圆阵外紧内松,突破外围长枪兵之后,就是步甲兵和弓箭兵,站位间距较大,机动性不足。比起刚才一路,乱枪流矢 压力骤减不少。 饶是如此,深入敌军,四面环敌仍然大意不得。停马深呼吸两口稍待轻骑队次第跟上,扬鞭策马,继续往前奔去。 楚子期一直注意战场,眼下全军已接战多时,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就像一局棋已经落下了关键的一子,对方已然死棋。 “江平之此时也已长驱直入。离目标已不过二三百步。此行凭他手大有希望成功,即便不成功,这也只是手锦上添花的闲棋。 这是为了关照他,同时也是考验他。如果他完成不了任务,凭他的本事突围和我军会合并不是很难的事。如果战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楚子期伫立山顶,闭上眼,如此想道。 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他见过了太多人死,这些死的人有的是他的敌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下属。 他亲手或者间接杀死了很多人。 所以他有这赫赫军功,所以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外如是。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彭冲说: “每一个上战场的人都要做好死的觉悟,下至小卒上至将军都是一样。 于昕就是很好的例子。” 彭冲答道:“于昕并不是很好的例子。” 楚子期闻言微愣:“哦?” 彭冲道:“因为他还没有死。” 楚子期并没有生气,他知道这个属下的脾气,一向直言直语。 他反而打趣问道:“那么你觉得谁才是最好的例子?” 彭冲缓缓抬头,对视上楚子期,一字一句道:“楚 帅 你。” 几乎开口同时,彭冲左手一拉缰绳,右手以极快速度一刀劈向楚子期小腹! 楚子期也是应变极快,双腿狠夹马腹,上身迅速后仰, 白马悚然而惊,人立而起,马头挡在劈来刀光途中,当场口鼻喷血,倒地而死! 楚子期翻下马来,就地一滚,卸掉了力,稍显狼狈 并未受伤。 与此同时, 江平之已行至马车一百余步外,由于这股几百号生力军的突入,战阵内这区域显得混乱一片。 江平之挑选的骑兵本是每人背负双刀,持长枪。 战至此时基本已无长枪在手,皆因战斗过于激烈,或脱手飞出,或捅入敌军身体卡住来不及收回,或当投掷互为支援。 人马也有所折损,有甚者,战马被劈死,长枪不在,只持单刀步战 浑身浴血追赶队伍。 江平之见此勒马搭弓,转身回射,箭矢破风,擦过队员发梢,正中追兵右眼。步战士卒心里一松,正欲加速前进。 “小心!”江平之出声提醒,但为时已晚。 第3章 马车 “小心!”江平之出声提醒,但为时已晚。 奔跑队员旁边有一步兵侧面而来,一记扫堂刀,将其小腿斩断。队员一脚踏空,瞳孔骤然放大,失去平衡,扑倒在地。 转瞬后,随后而来数杆长枪来回齐朔,把其叉死在地。 江平之见此,更不停留。呼号一声,率先向马车杀去。 其实马车侍卫队也不知晓车中人的身份,于昕的军令只说马车掉了一块漆皮就要侍卫队全体人头落地。 军令如山,他们并不知道要为了谁而战斗,他们在平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他们只是执行命令的战斗工具。 所以他们早已严阵以待,侍卫队长拔刀出窍,与江平之为首小队战至一处。 因目标就在眼前,不能再来回迂回穿插,江平之一众人压力骤增。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侍卫皆武艺惊人,平日操练或战场杀敌,寻常士卒乡勇,皆不是他几合之敌。 他骑于马上,以上敌下和侍卫队长交手十余个回合,不仅没捞到一点好处,还险些被砍下马来。 他都如此,队员更不会好过。他们以多对少,人数却越战越少。 “不能这么下去了。” 战马和侍卫队长交错而过的又一合,江平之如此想着。 他灵光一闪,不再调转马头回战,而是借冲势直取马车。 只要有队员能见机阻对方一阻,他就能冲上前去给马车的马臀狠狠一刀,马惊而走,就能转移战场,不在侍卫队附近,或能相机行事,劫走车中人。 在此地劫人,不敌对方,反成累赘。 毕竟在他心里,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杀掉人质。他深深明白对楚帅来说,一个有身份的敌人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 若只是杀人,又何苦犯险来此,牺牲如此多的兄弟。当竟此全功,才对得起楚帅厚意,告慰弟兄亡灵。 果然,这时一个队员,名叫韩修明,本也是楚帅亲卫队成员,平时与江平之多有私交。 他本和左近侍卫队作战,一招横扫逼退敌方,猛地合身向追击江平之的侍卫队长扑来。他一刀扔向锦衣队长面门,队长抬手挡下,腰部空门大露。 韩修明一把双手抱住锦衣队长腰部,双腿缠绕脚尖互勾,死死锁住他的右腿。下手时机可谓妙不可言。 远远望去,侍卫队长像是腰上挂了个人,难以挣脱,也难以行走。 只是韩修明这个姿势等于把背部完全暴露给了对方持刀右手,完全任人宰割;这个姿势等若锁死了对方的腿部行动,但也完全锁死了自己的生机。 果不其然,锦衣队长 行云流水一般调转刀头,就插入了韩修明的背部。 这一刀极有分寸,斜着从肩胛骨与脊椎的缝隙插入,插至胸前倒数第二根肋骨处停。既捅穿了韩修明又不至于伤到他抱着的大腿。同时也不至于被骨头崩了刀口。 这是锦衣队长在战场上杀了无数人才有的熟练,他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么抱住。按照他的经验,他只需要这么捅上两到三刀,对方就会脱力松开,倒毙等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眼看着江平之策马远去,离马车越来越近。而他已经如此捅了韩修明十一刀。 他的血早已从背部喷涌而出,青衫劲装都已被染成红杉。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他的手和脚仍然死死锁着自己。 “帮我一把!”他急了,连忙开声求援。 马车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边配合也是极佳,话音刚落,一侍卫队员打马而至,右脚勾住缰绳,身躯左倾挂在马侧,伸手就是一刀。 这一刀极准,劈在韩修明后勃颈,刀入肉三分,血喷涌而出。 转身回马,又是一刀。 劈在韩修明环抱腰间的右手小臂上。 或许是怕伤到队长,这一刀入肉两分,但刀锋极利,砍断了桡骨。 小臂桡骨一断,便只剩尺骨。队长捏住手臂,向外一折,凭力量硬生生掰断韩修明这半条手臂, 头一矮 往前一滚,躲开一支冷箭,顺势将腿抽出了韩修明的合抱。重获自由。 只是抬头看去,不由心神俱震。江平之已策马冲到马车前七八步距离,那里此时正是一个真空区! 只见江平之放开缰绳,双腿用力,一蹬马蹬,双足跃于马上,右手持刀,左手用肘护住脸部。然后弓身而立。 队长一眼就看出他的企图,他要借奔马之势,跳跃飞身从马车窗户撞进去,然后顺势持刀掳人,劈断马车缰绳,乘马而去。 以这个距离来看,没人阻止得了他的行动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已不想去追,他从不会去做没有用的事。 明明只是一瞬间,他却想到了很多事: 他在心里祈祷,希望车内的人会一点武功,为自己这边争取一点时间。 或是于昕将军的军令对自己网开一面。 于昕将军是名将,但他很神秘 他真正参战次数只有几次 他之所以参战少却有名,因为他从无败绩。 他和众多将士都是第一次跟随于将军。 因为于昕将军的亲兵正留守式边城。 听说金汤汗王派于昕将军增援参与铜关决战,他星夜驰援却不带兵甲只带了几位家眷和这辆马车到前线直接领兵。 恐怕正是因为于昕将军从无败绩,才招来了楚子期亲自设伏于此。 于昕将军为了整顿军纪,听说第一天就斩了一百多人。 听说于昕将军与我老领导许兴元将军是故交。 于昕将军恐怕是要败了。 念头到此 ,江平之已是飞身一跃。 第4章 信仰 再看楚子期这边。 楚帅翻身落马,就地一滚。便卸力同时拉开了距离。他半跪于地 双手手指撑在胸前,虎目环顾四周,查看敌情,像豹子一样摆出起步姿势,随时准备挑选最佳的路线逃跑。 他戎马一生,大小数百战,能活到现在不是没有理由的。 只见身边亲卫军数十人栽倒了一半,另一半神色冰冷,注视着自己。 栽倒的人 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但楚子期可以肯定的是 倒下的人是忠于自己的。 彭冲一击不中,也不着急。持刀站在平台下山碍口,如楚子期想从另一处碍口下山,自己有信心能追上他。 他毕竟整日操练,又正值壮年;自己比起楚帅的谋略和智慧或许有所不及,体力和速度则定不如自己。只要能追上他,至少也能拖住他。 剩下几十个同伙,若一个半老头子也杀不了,那不如自己现在撞死在山路上。 楚子期唯一的生路,是直接从没有路的敌方跳下去。 这是他最担心的情况,但他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楚子期不会轻易犯险。所以他也不能把楚子期逼太紧,得让他放松警惕,伺机而动。 于是他首先开口 神情诚恳:“楚帅你是一代名将,是个极体面的人。” “此时已是绝路,你若不体面,属下们帮你体面,可就不体面了。” 楚子期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古怪。但他的神情依然很冷静,很威严。 那是一种久居高位养出来的气质,一种看过了太多生死才有的神情。 他的声音甚至很平静,听不出一点怒气:“我只奇怪一件事,金汤国能给你们的,我也能给你们。你们为什么背叛我?” 楚子期其实并不真的想要知道原因,他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到将士注意到这边的惊变;然后回援。 他早知人心易变,可能是泼天的富贵,可能只是一句训斥。 他不想了解这些士卒的人生,就像人不会想去理解鸡鸭的爱恨; 只要将士回援,鸡鸭就会带着他们的爱恨一起埋入黄土。 彭冲听到这个问题,却显得异常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看着楚子期的眼睛说道:“金汤国什么都没给我们,我们也并不忠于金汤国。” 楚子期闻言,脑子里迅速把朝中政敌的名字过了一遍,又把封地冲突,漕运生意冲突的家族名字过了一遍,然后试探性问出几个名字。 彭冲摇头后道: “我们忠于楚帅你。” 楚子期仿佛听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笑了好半天。一方面他真的觉得好笑,另一方面他要用笑来拖延时间。 最后直到笑不下去了,才指着自己鼻子问道:“你们忠于我,所以要杀我?” 彭冲道“不,不是我们忠于你,所以要杀你,这两者没有因果关系。” 彭冲一边说话,一边偷偷用眼神示意同伙往楚子期慢慢靠近。 楚子期恍若不觉:“那么你们是因为什么要杀我呢?” 彭冲慢慢不经意间调整身体姿态,两脚间距便于起跑: “因为信仰!因为信仰高于忠诚。因为对古神教的信仰高于对楚帅的忠诚,高于自己的生命,高于世间的一切!” 他话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态度和莫名的鼓舞, 话未至一半时,就已起跑,他的同伙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都已超越平日极限的速度楚子期飞扑去。 楚帅这个姿势也不是白摆的, 他虽反应慢了一拍,借着地利向平台边缘窜出,带着不输于彭冲一众的勇气, 在他们逮到自己以前, 彭冲手指快要抓住自己盔甲的瞬间起跳,带着决绝向山崖飞扑而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去他妈的-----信------仰-------!” 若是时间定格在这个瞬间,就会发现,此时此刻,此时此地。有两个人正跃在半空中。 一个是飞身抱头撞车的江平之, 一个是飞身跳崖的楚帅。 然而时间是定格不住的。没有人能停得住时间。 下一瞬, 半空中江平之以一个诡异的抛物线坠落下来,那感觉就像撞在了一面坚固的城墙,然后贴着墙面滑下来。 而楚子期则毫不意外地从极为倾斜又毫无规则的山体滚下来。一路上不知撞到多少山石, 树木,直至山脚,面朝黄土,人事不知。 彭冲一众站在平台边缘,凌山而眺,山脚楚子期尸体(身体)所处位置与后军相聚不远,刚刚一番动静实为不小,已有后军督军将官开始往这边走来查看。 相互对视一眼,知无论楚帅生死,都已事不可为。 “撤!” 彭冲果断作了决定。以他为首,各骑一匹侍卫队战马,从山另一侧从容离去。 再看于昕中军, 江平之半空中撞了个七荤八素,摔倒在地后,只觉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左手臂肘部骨骼剧痛酸软,按以往经验看,应是骨折了。一时间使不出力气。 此时危机四伏,可不是休息的时候。 深吸一口气再憋住,强撑着用右手使劲,勉强把上半身从地面撑起来。 面上嘴中全是泥土黄沙,迅速用袖管用力揉擦,沙子石粒磨破面皮,血水沙子混合着流进嘴里,也顾不得许多, 使劲咬破舌尖,让身体吃痛本能性分泌一点泪水,洗清污垢。使劲把眼睛睁大,恍恍惚惚的景象开始逐渐清晰。 只见双乘马车还是好好地停在那里。马车的帘子已经拉开,车头站着一个人。 此人身材高瘦,身着粗布素色长衫,长袍广袖,腰间系带;头戴竹簪 像是道士打扮。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自然垂下。 长脸 一对招风耳,鼻梁高耸,眼大而圆。顾盼生威。 声音却很中性轻柔:“何人扰我清修?” 第5章 仙人 声音不大,但在如此嘈杂的战场中,附近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江平之心生不妙之感。此人身材清瘦,束腰后长袍还显得宽松,又不带兵刃。但其神情自若,在这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像是来春游一般。 正思考应不应该答话,这边于昕在其贴身侍卫的保护下已策马而来。勒马在马车十几步外,翻身下马,拱手而立。开口道:“小将恭贺沈仙师神游归来。” 这姓沈道人一摆手,道:“前些日心有所悟,便入定至今,希望没有贻误军机才好。” 他嘴上抱歉,神情却平平淡淡,看不出抱歉的意思。 于昕立马答道:“沈仙师哪里的话,我军原计划于铜关城下与张恒将军会合,再行和敌军交战,行至铜关城至少还两日路程。谈何贻误?” 于昕借着道:“岂料敌军设伏于此,情况有变。沈仙师交代过,须将敌军都引至方圆十里以内,方好出手。 眼下敌军和我方全军交战于这天光谷内,激烈缠斗,轻易不可脱身。 我观时机成熟,这才准备来向仙师禀报。仙师神机妙算,此时出关,正是时候。” 沈姓道人听罢,环顾四周,微微点头。 江平之此时脑子昏昏沉沉,刚刚的撞击,让他有点意识不清, 手臂持续用力愈加酸软,一下支撑不住,趴倒下去。 战场嘈杂,于昕所说之话,只听清了一两成,恍恍惚惚只听清了“沈仙师”“入定””“张恒”一些词。 手臂还需休息,他下意识腰上用力一拧,翻了个身,仰面向天。 趴着目不能见,等于等死,虽然情况糟糕至此,他也还不想彻底放弃。 但下一刻,他看到天突然黑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伤口失血而眼前发黑,又去揉眼睛。 但下一刻,他发现附近交战双方都慢慢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去。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天黑了。 此刻应是下午申时。天不应当此时黑的。 而且黑暗来得是如此之快,它是一瞬间就笼罩了天地,以至于人们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静。 喊杀声,兵器交击声,乃至地面上将死的伤兵的喘息声都已停了下来。 江平之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诡异的黑暗,诡异的静。 如果在楚帅这个位置往前看去,就能发现 在自己身处几十步外的天地,已经像切割般的被黑暗笼罩住, 黑暗绵延十余里刀削斧凿像个方盒子一般扣住了这方天地。 可惜他早已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然后他就看见了漫天流萤。凭空出现的漫天流萤。 这些流萤不知远近,凭空出现,然后四散盘旋。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漫天的流萤,这是一种极美的场景。 看见它的人 很容易被触动内心,很容易被勾起美好的回忆。前提不是诡异地出现在此时这方战场。 这只会勾起人内心的恐惧。一种来源于未知的,诡秘的恐惧。 有人看得呆了,有人开始害怕,江平之能听见有兵器扔地的声音,也有乱跑乱窜的脚步声。 流萤飞行盘旋,开始围着人打转。飞行轨迹灵动好看,像是真实的生命一般。 有的流萤围着人转了会儿又飞回天空,有的流萤围着人盘旋一会儿之后,就一下 钻入了身体。 没有一点阻力,就像雨点沉入湖中,就像雪消融在大地一般自然。 然后这些人,就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无声无息的,如此自然的。 左胸一个微不可查的小洞,口鼻渗血。 如果有人专心去看,就会发现流萤入体的,都是楚军将士。 此时江平之却面前也有一只流萤,盘旋飞舞,煞是好看。 他突然想起了儿时的时光,下午干完农活,晚上吃过饭,手臂枕着脑袋 躺在院子里木板凳上看星星的时光,大黄蹲在他的旁边,耳边虫鸣不绝,偶尔也会有萤火虫。 在那时,他觉得时间是不会流逝的,自己永远是小孩,双亲永远也不会老。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摸流萤。流萤却灵活地避开,又一下钻进他指尖,消逝在空中。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指尖流向肩膀,又流向心脏。 流入心脏一瞬之后,他感觉到一下刺痛, 好像那股暖流想从心脏里出来,又被个一个壳给阻止,然后又是刺痛,却不如上一次,又被壳给挡住。 如此往复几次,再没有感觉。可他突然觉得很累,困得睁不开眼,他告诉自己不能睡,眼皮却不听使唤。 在自己和眼皮的角力中,眼睛缓缓的终于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眼,天已经亮了! 四周一片寂静。 该死!我怎么会睡着,等一等,我为什么没有死? 莫非我已经死了!这是哪里 难道是地府? 他砰的一声坐起来,找到了答案。他仍然在原地。身边尸横遍野,处处残肢断臂。已经有苍蝇盘旋其上。他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趔趄着站起来,手脚发麻,脑子一阵眩晕,用手挣着大腿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去。 越走越是心惊, 他早已见惯了尸体,他心惊的是,他已经走了几百步远,看到的几乎都是楚军同袍的尸体! 他心中本抱着幻想,现在已经认清了现实。 他越往四处走,就认识得越清楚。 兵败了。 彻彻底底地败了。 江平之不是傻子,联系之前所见所闻,就得出了结论: 那个道人以一己之力,尽斩我方八万大军。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是漏网之鱼,他清楚得记得自己也被流萤透体。 不过能活下来,始终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但他无论如何却开心不起来,他只觉得口渴。 他一路走,一路寻着,想寻个水袋喝水。 一路走,一路悲从中来。 从军十年,还未曾败得这么惨,昔日同袍友人,现在都躺在地上腐烂发臭,等着被野狗分尸。 他寻到了水袋,席地而坐。 他突然很想喝酒。 他平日很少饮酒,因为他酒量不好,害怕喝酒误事。 他喝酒之后还会脸红。 昔日战友开他玩笑,说大家看江队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但他现在只想喝个大醉, 没有事可以误,也没人会笑他了。 他喝的是水,人却有点醉了。 他骤然悲啸,声动山林。 声音远远地传出去,而后回激荡在两面山谷上传回,惊飞一只食尸的秃鹫。 这时,附近有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回:“是你吗?小江?” 第6章 楚帅 江平之立即转头四顾,循声望去, 只见三十步外 一具青衫打底,身着将官明铠,手臂系着红绳的尸体半横着俯面压在另一具尸身之上。 发簪已然掉落于旁,头发凌乱散着遮住了半边面容。 他连忙快步走去,半路上就已认出,这是冼纪新部下参军胡三运。铠甲护胸处有着一个整齐的小孔,血液从此处流出,在银色铠甲上蔓延出藤蔓一样的花纹。血迹已然凝固发黑。 他径直走走到尸身处,拖拽手臂想将其翻身拉开。谁知一用力,手臂竟被直接拉断,骨肉分离。显然是尸身已然变质腐化了。 江平之微愣,把手臂掷于地面,双手托在尸后背,翻了个个,从被压住的另一尸身上搬了开来。动手时已出声问道:“楚帅,是你吗?” 只见被压住这人身穿金甲,一头短发,不是楚子期是谁。 “是我。” “呃……” “嗯……” 楚子期身体情况显然很糟糕,一边试图挪动着身体,一边低声呻吟。然后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江平之如实答道:“末将亦不知晓,战时战情激烈,我昏死过去,也是刚刚转醒。” 这时楚子期已挣扎着慢慢站了起来,只见其头上深浅创口数处,满脸血污,右臂无力耷拉在腰间,似乎不能用力。 一番扫视,楚子期毕竟是将才,已然看出此战结果。 心头惊疑之际,脸上仍然沉得住气。 接过江平之递来水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壶。 才不动声色地问道:“此战失利,可是因为我遇刺昏死,于昕突出奇计,我军中群龙无首,导致调度不灵,应对无措至此结果?” 其实以正常攻城略地,两军交战的角度,这番推测,才是最合理的。 但楚子期不知,在自己昏迷过去做着噩梦的时候,他的将士们醒着做了一场噩梦。 而噩梦往往是最不合理,最不现实的。 不同的是,楚子期的梦已经醒了,他的将士们已经永远睡去。 江平之一阵头大,回忆起之前种种,即便是此时,仍觉得难以置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何描述。 楚子期看江平之不答,以为被自己料中。 沉默半晌,像是思考着什么,脸色变了又变。 而后率先向前迈开一步,说道:“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去铜关与李启星会合。若你我昏睡没有太久,铜关未破,则事有可为。若铜关已破……”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说不下去,若铜关已破,那种结果是自己和江平之都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 江平之也感受到了楚子期话中的无奈悲凉,忍不住脱口宽慰道: “楚帅,我方是败于仙佛之力,非战之罪。” 楚子期闻言一愣,脚步停在原地。 回头一双虎目瞪着江平之, 瞳孔一张一缩:“莫非是…马车!” 楚子期是帅才,从交战开始,甚至交战以前,敌我双方各种因素定量变量 都了然于胸。 当从结果上排除了所有合理的可能,那么唯一未知的变量,就是最终的答案。 江平之面现钦佩之色,答道:“楚帅所言不差。”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勇气才接着道:“马车中人并非金汤国王室,更不是于昕家眷亲属。而是一个仙人!” 接着,江平之一面跟着楚子期走,一面从头到尾仔细讲述那时亲身所见所闻。 江平之口才并不算好,但皆是切身体会,贵在真实。讲到道人出现,引起天狗吞日般奇景和 飞萤入体,数万兵甲皆倒穿心而亡时。 饶是楚子期这等定力和心性,也忍不住倒抽凉气。 楚子期初时聆听,还时不时或评价一句、或提问询问细节。听到天狗吞日之后,就不再言语;越往后听,脸色就越发沉重。 这已不是人力所能及,也不是人力所能为之抗衡。 这超出了他认知的极限,甚至超过了从军多年的想象力的极限。 楚子期最担忧的是,此次兵败麾下精锐全军覆没,汉水国兵力已经遭受重创,与金汤国攻守平衡已经被打破,但仍有希望,还有回旋和努力的余地。 他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人们都说他善胜,其实在他军旅生涯的前中期,他是一个善败的将军,他善于在败中保存实力,他善于在败中收集敌情,复盘总结。所以往往才能败中求胜,先败后胜。 所以他在不断的胜与败中思考,增长智慧,在不断的胜败中磨砺心性成长。才成为了一个善胜的将军;今日世人眼中的常胜的征西大元帅。 但现在金水国有江平之口中那个姓沈仙人帮忙,那该如何是好?应该如何翻盘? 他不惧任何一个人, 因为人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可以击败。 有的人的弱点在于性格,有的人的弱点在于外物 就算一个不会被轻易抓住弱点的人,他自信也能堂堂正正地以自己对战场的认知和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上取胜。 他在不惑之年已经真正的不惑。 但前提那个对手得是一个“人”。 那个拥有、或者是引动天地之威的道人,显然已经不是他认知里的“人”。 经验,智慧,勇气,与这种伟力相比,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满地的尸身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终于明白于昕为什么不到三十,便战无不胜,连战连捷了。 他原来判断于昕交战过的汉水军总是全军覆没,原因是出于节约军粮,或是俘兵和金兵不和,难堪其用 战后被处决掉了。 现在明白了,是根本留不下活口。 那么前路究竟在何方呢? 他深深地涌出一种无力感。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了。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体会到。他以为自己即便是兵败战死,走向灭亡,至少在灭亡前一刻,仍然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在斗争。 “这世上竟真有仙人。” “难道天命在金,我大汉气数已尽了吗。” 楚子期幽幽一句,两人便再沉默不语。 只是一前一后保持着半步距离往前走着。 天光谷地形像一个头小肚大的不规则椭圆形,战场是在肚子的位置,他们向着头的隘口行走。 楚子期的腿在滚落山崖斜坡时受了伤。 走起路来本就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几里路,越来越难以支撑,步调越加缓慢,开始一瘸一拐。 江平之见状上前搀住楚子期左手,行了一段,看出他左腿伤得比较重,于是干脆把楚帅左臂搭在自己肩头抗住,楚子期身材高大,高自己半个头,如此恰好能借自己腿分担楚子期行走时体重压在左腿上的受力。 自己右手顺势从后边扶住其背部,稳定住彼此身体平衡。两者都是心情沉重,各有所思,如此接着行去。 过了许久;或许是为了打破凝重的气氛,楚子期突然开口道: “我平生所愿,多已满足,其中一个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唯有两女,跟随内人行雁住在陇安城武安侯府内。” “老大叫楚掬月,老二叫楚兮云,上次出征前,老大十二 老二女十岁,出征点将至今已有四年半,算来老大已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提到家人时,春日阳光照耀下,楚子期沧桑粗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温情的神情。 第7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 受此感染,江平之此时也觉得心中没那么压抑。接话道:“可不是,再过几年,楚帅就可以抱孙子啦。” 楚子期却神情落寞:“此时铜关是否已然失守 仍未可知,即使未破,我们又以什么来抵你描述的天兵神将呢? ” “于正于反,汉水王朝怕是都有倾覆之祸。王朝若是倾覆,你我二人皆为前朝余孽,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保全得了家眷亲朋?又如何奢望含饴弄孙?” 江平之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本也十分悲观,但发现楚帅未死后,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一直以来,他都是奉命行事,很少参与决策。有的只是在执行任务中一些临机应变。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而楚帅 无疑就是那个最高的个子。 现在找到了高个子,自己也就不用去担忧了。 如此走走聊聊,两人已搀扶行至天光谷隘口。 隘口是两座山脉的夹角,不断地变窄,直至两边不过几十步距离。已是酉时,旁边的山体 已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两人面容慢慢笼罩在了阴影中,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隘口,就是一片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的平原,这片平原名叫坠星原。 也有人叫它鲸落原,传说中,这里本是戈壁荒漠,一只极西海域里的鲸鱼,活了不知几百上千年,最后修炼成精。 一跃出海,可在空中游动。它一路向西,又是千百年,游过此地时,生命耗尽,坠落于此。正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它死后躯体灵炁生命化作养料,千百年滋养一方土地,最终形成平原绿洲。 传说已无从考究,世间精怪传说常有,人们多认为是前人编造出来赋予一个地方一个美好的意义。 近代之所以更多被称为坠星原,是因为几十年前夜间有彗星拖尾,天降陨石于此。 黔州牧观其奇特,材质坚硬,水火难侵,遂派人收集陨石及其碎块上贡朝廷,朝中兵器司无法炼化,广告天下能工巧匠,后有一奇人,自告奋勇,开炉以奇特手法练之,陨石损失十之八九,剩下的珑铸成型,练成宝剑一口。 被汉水天子命名为陨星剑,赏赐给当朝吴太师。 二人行过隘口,眼中豁然开朗,平野广阔,天光透云,颇有拨云见日之感。 江平之道:“楚帅不要太过忧虑,你总是训导末将等 胜败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 他只是随口劝慰 楚子期眼神闪动,却道:“不错,虽然你我对仙佛之事一无所知。但根据小江你的描述, 我发现了两个值得在意的地方。一是你说听见于昕称这个仙人为沈仙师,他既然有姓,说明有父有母,说明他是人,至少曾经是人;并非先天神祇。 那么说明人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成为仙人的。” 说到这句话时,江平之也心中一震。之前经历太过震撼,醒来后又被情绪占据,还未曾注意此节,经楚子期点醒,震惊之余,又不禁心驰神往。 人真的能得道成仙吗?我是不是也可能成为诗句传说中,凭虚御空,逍遥山河的仙人? 想到此节时,楚子期已接着道:“第二,你说在空气中撞到无形之墙,墙是仙人法术很容易想到,墙的用处是什么呢? 我们平时土石造墙的作用,无非就是阻挡或者保护,建墙是阻挡或保护的手段。 他既于虚空中设墙,是不是说明他也需要阻挡外物,投枪弓箭,是不是说明,他也并非神话传说中的金身不破 不死不灭? 换句话说,是不是能被杀死的?” 江平之更为震撼,楚帅不仅头脑清晰,更是胆大包天。竟在琢磨弑仙之事。 不禁言道:“楚帅所言有理。不过沈仙长现身时,曾问“谁人扰他清修?”,有没可能,无形之墙只是为了阻挡闲人,以免有人打扰他清静?” 两人已走在坠星原上,日已西斜,高挂地平线尽头。 楚子期言道:“这自然也是可能的,仙佛之事,虚无缥缈,此役之前闻所未闻。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沈仙人并非法力无边,你说恍惚间听到方圆十里一词,我遇袭滚落山崖,距他十里之外,想来就是捡得性命的原因了。 若非如此,金军既有仙人相助,若真法力广大无所不及,直接作法把我大汉全军杀了岂不痛快?” 江平之暗暗点头。 楚子期却突然换了话题:“小江入伍多久了?” 江平之答道:“到今年秋季,就有十年了。” 楚子期突然笑道:“回去该取个媳妇了。” 此时平野上的春风吹来,头发衣衫随风飞舞,两个满身泥污血污的人在平原蹒跚行走,显得格外渺小。 楚子期目含精光,说道: “多年前 太师府的一名方士对我说,‘楚帅此身如飘絮,不许人间见太平’。” “我不相信,我觉得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刻我俩既然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来得及!”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随着风从身后远远传来: “听闻楚帅乃当世人杰,此时要走 贫道特意来相送一程。” 声音初时极远,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在身边。 声音温温和和,不辩男女。就像一个老朋友送别好友时说的语气。 楚子期下意识回头,一只手已是轻轻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然后他看见了一张脸,表情平淡,微带笑容。 这张脸说不上英俊,也说不上难看。 楚子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又想不起来。 然后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突然感觉不到身上伤口的疼痛感消失了。 肌肉的酸软的感觉也消失了。 最后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感觉不到自己身躯,手臂,感觉不到脚在松软地面的触感。 一阵风吹来, 他发现他离那张脸变远了, 他离江平之也变远了, 他惊讶地发现 他离自己也变远了。准确的说是离自己的身躯变远了。 他向下看去,发现自己已只有头。 他猛然惊觉 他的手臂 他的身躯,他的四肢,都已被风吹散。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 他的表情由茫然变为震惊,他的瞳孔由小变大。 他看着景物在眼中倒退,由清晰变得模糊。 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又变得释然了。 他嘴角好像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是想笑。 然后他头颅落地,闭上了眼。 原来战役结束后,道人并没有走。他盘坐于山顶,不知道在行什么玄功。 以他为圆点的战场上 从尸体和大地上,似有肉眼不可察的透明气体透出,清浊不一。汇拢在他上方的天空,又形成一道圆柱从他头顶灌入,再从四肢百骸穿出。 循环往复数日,他才睁开了眼。 他听到说话的声音。 睁眼他就看到了山下说话的楚子期二人,看着他们缓缓向山谷外走去。 他并不着急,又闭上眼行功大半个时辰。 然后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一步迈出,消失在了山顶。 所以他出现在了这里。 所以江平之看见了这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心胆欲裂,又恨又惧。 楚帅的左臂由于之前被他扛着,所以并没有被风吹走,仍然挂在他的肩上。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保持着回首的姿势。 他的刀还在腰间,距离他的手只有几寸。在平时,他很有信心在一息之间抽刀出窍,准确扎进敌人的肋骨之中。 而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了,手似乎有千斤重。 道人看着他,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楚子期手臂的血这会儿才流了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襟,再缓缓滑向后背,再浸湿在束腰处的衣服上。 道人双手本是自然垂着,蓦地抬起一只手,无名指小指和拇指虚握,呈一个剑诀的手势。 缓缓点向江平之额头。 这种速度江平之可以避开,但他没有避, 他只闭上了眼睛。 指尖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他仰天便倒。 他开始倒下时,道人已一步迈出,他躺倒时,道人已消失在平野的尽头。 只听远远地原来几句诗: “自小依山作渔樵,丹门一入灵台清; 只种心田养此身,祖师真言日日传。 练气百年悠悠过,还丹还在体中收; 剑术已成造杀业,寻得金晶固命基。” 第8章 野狗 偌大的平原,只留下江平之一人。 他感觉有一股气流从额头涌入,跟之前飞萤透体的感觉相似。只不过这股炁流明显更浑厚,更粗壮,行进速度更快。且它并不仅是只向这心脉而去,而是流向身体的四肢百骸。 然后他感觉到五脏六腑,连同每一条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每一颗牙齿此起彼伏的刺痛感。就像无数挤满的虫子在里面挣扎穿行,又像很多根针想顶穿身体破体而出。 疼,如此地疼。 这种疼痛比以往承受的所有痛 都更全面,更强烈。由内而外,遍布全身。 初时他疼得在地面缩成一团,两腿乱蹬扬起不少尘土。后来他似疼得麻木了,双手握拳,只是全身不住地流汗。然后他又开始双拳在地上乱锤,又转锤为抠,抠得指甲断裂,指尖鲜血直流。他甚至抓着楚子期手臂在空中乱挥乱舞。 如此反复快半个时辰,他终于静下来了,他瘫软地躺着 时而大口时而急促地呼吸。已用光他所剩不多的力气,疼痛仍然在持续,但已在逐渐减缓,进入了承受范围之内。 其实道人并非要折磨江平之,按理来说劲气入体的一瞬间后,江平之就会死。 江平之根本来不及感受到痛苦,就会全身穿孔而死。 他很有信心。没有一个凡人能在劲气中活下来。 所以他立即就走了。 在他心里,因为看见江平之和楚子期在一块,下意识地认为:江平之之所以活着,也是因为跟楚子期一样 是十里黑暗外的漏网之鱼。 他并不知道第一次江平之是在流萤入体后活了下来。 他更不知道,江平之活下来了第二次。 不仅活了下来,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经脉变得更有韧性,筋肉更为凝实,内脏更为强健。他甚至有种错觉,那种劲气在不能破体而出之后,渐渐地已经转化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之前疼痛一直野蛮地占据了他全部的精神和注意力。直到此刻,江平之脑子才逐渐清明,有力气去思考。他感觉一片茫然。 他想不通, 为什么道人没有杀他。是因为自己无足轻重,他不愿多造杀业么。 既不愿杀他,又何故多此一举来折磨自己。 道人走前吟的诗是什么意思? 楚帅死了。 就死在自己面前。 楚帅一直是他的榜样,是他心中伟岸又遥不可及的人物。 楚帅教他做事,他耳濡目染的学习行军打仗的经验和智慧。等若是他半个父亲。 在楚帅身上,他看到另一种人生。一种光芒万丈的人生。 他甚至觉得楚帅这种人是不会死的,在战后死人堆里找到生还的楚帅之后,江平之更确信了这种想法。 但他现在却彻底死了。 他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大地上。此时已是酉时,接近戌时。 这会儿太阳已快落山了。天空一半灰暗,一半血红。 现在我应该何去何从呢? 今天几号? 金汤城是不是已经破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变空了。眼神空了,连心也空了。 强风吹拂,他只是愣愣地瞪着天空。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雨一滴一滴打在江平之的脸上,衣衫上。 初时雨不甚急,一会儿就变大了。 落地有声,冲刷着脸上的脸上的泥沙和地上的血污。 江平之还是没有动。 …… 雨停了。 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偶尔传来蟋蟀和不知名的虫鸣声。 远方似有狼叫,是否正在啃噬战友的身体? 江平之还是没有动。 …… 上午, 烈日当空。 江平之有些困了,他想睡一觉。 于是他睡了。 ……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了楚帅 梦到了血战 梦到了庆功宴;梦到了星夜赶路,梦到了双亲,梦到了大黄,梦里大黄在舔他手臂,梦里双亲叫他醒来。 于是他便醒来了。 一醒来,他就看到了一只野狗在嗅他的手臂。 附近还有两三只野狗,在分食楚子期的大腿。 他腾地一下跳起来,冲上前去 途中拔刀出窍,他速度极快,野狗措手不及,一只被他拦腰斩断,一只脑袋被劈掉一半。另一只见状落荒而跑。 江平之怒火攻心,拔腿直追。野狗本就善于奔跑,四腿齐用,速度极快。江平之手持快刀,紧追在几步之外,毫不落后。 在平原上,一人一狗,追逐了七八里路。最后还是野狗体力不支,速度放缓,被江平之撵上 一个上挑斩,刀光从左下而至右上,一闪而过;可怜的野狗身首分离,横死当场。 一通奔跑下来,江平之也有些期气喘。还刀入窍,慢慢原路返回。 楚子期右腿已经被吃掉了一半。江平之将他四散的躯体和头颅收集到一起,各自拼好。 用刀就地刨坑,土质松软 并不算难挖,只是土中有不少沙石,经常会崩到刀刃,伤其锋利。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刨好了一个长方形深坑。 他小心翼翼把楚子期各个身躯放进土坑中,尽量保持着完整的形态。然后将挖出来的土一股脑填进坑里。再蹲着用手将土拍实。 “可惜此间没有树木,以作墓碑。” 江平之想到此节,折回天光谷山脉,砍断一棵大腿粗桦树,取中间大约三尺五寸长一节。再取中间最宽一寸厚削为木板,别在左腰上。 做完一切 艳阳高照 不禁额前出汗。长刀刀口崩裂得也不成样子,难堪再用。便欲返回;随手往地上一插,剑入身后土石一尺,铮铮摇晃。 下至山腰,一个角度没有灌木遮挡,远远能看见战场。 第9章 离别刀 江平之心想“既已到此,离战场不远,正好去战场寻一口刀剑,以作防身之用。” 行到战场,又经过两天发酵,日晒雨淋,尸身越加腐臭。远远还有二三百步,便已觉臭气熏天,十分刺鼻。江平之忍住干呕冲动,敛息走了进去。 战场上尸体腐朽,多数尸身已看不清面目,脸上多是残皮碎肉,有的地方已没了肉露出白骨,和干涸的血浆和血肉变质的浓浆混在一起。 战场上已没了狼群,取而代之的是成群专门食腐的秃鹫,秃鹫也不怕人;扎堆在江平之身旁若无其事地啃食着尸身内脏或是眼球。 尸身密密麻麻,江平之有时不小心踩到手臂和肚子,像踩到香蕉皮一样,险些滑倒。 他一边走 一边寻着,不少长刀短剑都已难堪再用,很难找到完整的,断的断、缺的缺,就像这些尸身一般。 寻了两三把相对完整的夹在腋下,打算等最后再挑选。 他突然想到楚帅苏醒以来并未佩刀,楚帅应当并未战斗,想来是遗落了。 遂向发现发现楚帅处走去。 走到那里,四处翻找,都没有找到。 “奇怪。” 江平之不禁皱眉,回忆楚帅之前所述。突然想起楚帅说他滚落山崖,便站在原处抬头往上用目光搜索。陡坡上灌木丛生,多有遮挡。间有野花野草星星点点,看不真切。 “找到了!” 好在江平之视力极佳,搜寻了一会儿便看到 山腰一丛灌木上挂着一个灰褐色为底,装饰着暗红色朱漆的物件。正是楚帅的宝刀。 江平之扔掉夹着的兵器,向山上爬去。山坡陡峭,本有大路可绕山而上,江平之仗着体力上佳,脚步轻健,忽左忽右,踩着岩石或灌木,矫如灵猿,直线而上。 没一会儿便取到了宝刀。上山快,下山更快。江平之并未练过轻功,全凭一双腿,比轻功也差不到哪去。 下山由于惯性影响,越冲越快,到最后速度都有些失控, 江平之不慌不忙,落地并不踏实,前脚掌着地,身体前倾,顺势往前翻滚,直滚了五六圈,才卸掉全部的冲力。站起身拍拍尘土,便返程向楚帅埋骨之地回去。 路上把玩长刀,抽刀出窍,寒光逼人。 “果然是宝刀。” 刀背厚,刀刃薄,刀身光滑如镜,略一转动,阳光折射入眼,炫目非常。用指尖轻轻在刀刃上滑过,浅浅地留下一条切口,几息之后,才开始缓缓渗血。江平之微微用力,挤出一颗血珠 滴在到刀身上,刀身微微晃动,血珠在上面流来流去,毫无滞碍。 手臂微震,血珠飞出,刀身毫无痕迹。 “印象里听楚帅提过,此刀是前朝兵器大师伯夫彻生平所铸二十口宝剑之一,在此二十口宝剑之中也是得意之作之一。名叫离别刀。 相传此刀最初是百多年前的一代名侠杨峥,花千两黄金请伯夫彻打造,伯夫彻本不愿意,杨峥在门口苦等三天两夜才感动了伯夫大师。” 后杨峥持此刀,光天化日,斩世袭一等侯狄青麟于侯府;洒然而去。 是以人刀皆名动天下。” 杨峥归隐,不知所踪。 有友人拜访他,问他为什么此刀名为离别? 他说,因为这把刀无论砍中了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砍中了你的手,你的手就和腕离别;如果它砍中你的脚,你的脚就会跟腿离别;如果他砍中你的咽喉,你就跟这个世界离别了。 最后几经辗转,落到了楚帅手里。” 楚帅曾说:“此刀名为别离,实则是为了相聚。 因为杨大侠不愿意被人强迫与相爱之人离别。” 现在他落到了江平之手中, 江平之还刀入窍,掌中抚摸,爱不释手。 行至楚子期埋骨处,日已西斜。 江平之随意坐在地上,取下腰间木板,用离别刀在木板上刻下“大汉征西大元帅武安侯楚子期之墓”十数字正楷。 把木板端端正正插在坟上,退后几步。 跪倒在地。 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触地有声。 第三个磕完,并没有着急抬起头来。 他感觉血流涌上脸庞、脑袋。 他甚至感到了泪水从泪腺向着眼眶奔涌而来。 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千言万语想说。 但他决然地抬起头来时, 面色如常,只道:“楚帅安息。”眼中不见一星一点泪光。 他手持离别刀,转身就走。 他刚刚已经历了离别; 他先是离别了战友,然后离别了楚帅,同时也离别了一种生活和信仰。 他已尝到了离别之苦。 他心中暗暗发誓, 他今后再也不要被人强迫着离别。 只有他让别人离别。 他要拼尽全力和性命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平野日暮。 一人一刀, 向着远处走去。 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第10章 村落 铜关城以南四十里,一个村落。 村外田地,有三两个赤膊男人锄地,也有头裹方巾的妇人担着木桶在往菜地施肥。 村口有两三条家犬围作一团,在一户人家竹篱前打闹追逐。 其中一只黑狗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它瞥见了小路的远处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高七尺,宽肩窄腰,身上一件遍布裂口破洞的淡青色劲装,上面沾满黄黑的污垢和暗红发黑的血迹。褐麻色束腰上斜挂着一把四尺长刀。 一张脸刀削般的轮廓,直眉长眼,嘴唇自然地抿着,说不上英俊,若不是脸上的灰尘血污,会给人和气、能干的感觉。 黑犬看着他远远走来,前脚下趴,喉咙呜呜作响,已摆出戒备的姿势。 可是直到他走近,黑狗也没敢叫出声来。转头看自己的两个伙伴,一只安静地站着,一只索性坐在地上抬起一条后腿,低下头假装舔肚子。它们都本能感觉到这是个危险的人。 好在这个人并没有和它们为难,穿过木篱,径直向村口最近的一家农舍门前走去。 此人正是江平之。 江平之抬起手来,敲了三声木门。 没人应。 又敲了三声。 “谁----呀----?” 门内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一边说,一边传来脚步声。 门一拉开,老妇人显然是被江平之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本能性往后退了一步。 江平之也不恼,一拱手:“老丈,我是楚将军旗下兵士,大战后掉队了。路过这里 来讨口水喝。” 江平之并没有说全军覆没的实情,乃是心存侥幸,若铜关未破,不想兵败消息从自己这里传开引起不好的影响。 老妇人闻言,也已镇定下来,笑着道:“外面热得很,军爷进屋来歇歇,老婆子去打水。” 江平之也不客气,说了声“打扰了”就迈进屋内,随意找厅内一个木板凳坐下。 屋内宽敞,但陈设简单,偏厅有一台织布机,和儿时母亲所用相仿,上面还搭着半匹麻布,显然刚刚老妇正在织布。 没一会儿,老妇就从屋外返回,手中端着一个木盆,盆中有水,水上面飘着一个做饭用的木瓢。 老妇把盆放在地上,拿着瓢把递给江平之,说道:“军爷先喝两口,喝完水洗把脸消暑。” 江平之早已是口渴难耐,接过木瓢就咕咚咕咚开始喝水,喝完一瓢,又舀一瓢,取下腰上水袋,灌进水袋里。 老妇人道:“军爷准备往哪边去?” “婆婆不必如此客气,我叫江平之,叫我小江就好。” 江平之一边洗脸,一边回应道:“大军应是回铜关城驻扎整顿,我打算去铜关城与他们会合” 这时脸已洗干净,露出几道浅浅的破口和淤伤。有的伤口已经愈合,有的伤口较深,露出里面的红肉。 老妇人见此,眼中露出同情之意。说道:“这仗打了七八年了,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我们在这里倒是安全,苦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江平之回道:“婆婆你不知道,宁州仗打了七八年,若是从金兵第一次进犯豫州开始算,已有十三年咧!” 江平之并不奇怪,天下信息不通,消息传播缓慢,有的离战场遥远偏居一隅的村落,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离得近的,偶尔兵粮短缺,兵士来临时筹措军粮,才得以知晓。 江平之到这来开始,老妇人面容慈祥,热情招待,心中颇有好感。加之老妇年岁跟母亲差不多大,使自己也想起了双亲。 说道:“仗总有一天能打完,到时候也可以回家孝敬家中长辈了。婆婆怎么不见你家人儿女呢?” 老妇人说道:“家中本来有三个儿女,老大是女儿 十来岁还不到得病,村里郎中开药也不见好,夭折了。老二和儿媳田里插秧去了,老三 十七岁出远门说是去永州做生意,倒卖茶米 四年半了还未曾回来。” 说到最后,老妇人看向门外,眼神幽幽。 江平之问道:“公公呢?” 老妇人说道:“老三出门第二年就过世了。” 如此再聊了一会儿, 老妇人颤颤站起身来,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说道:“军爷自己坐着歇息,老身去菜地施肥。” 江平之见状跟了出去,老人走向猪圈, 猪圈里养着两头猪,旁边搭着一个敞开的木头棚子,两面透风,地上有草料。一根麻绳系在棚子柱子上,显然是牛棚。却不见牛,应当是被牵下田地干活去了。 猪圈旁有两个木桶,里面有已经装好的猪粪猪尿,其中一个桶飘着一个长把木瓢。 江平之两步超过老妇人,一手一个,提起木桶。 转头对老妇人说道:“婆婆,左右无事,我陪你去吧。” 老妇人连忙上前阻止,忙道:“这怎么行,你是军爷又是客人,快快放下,当心污了衣服。” 江平之低头看了一眼衣服,笑道:“不打紧,这衣服本就脏得不能再脏了。而且我原来也常跟娘一起干活,熟练得很。婆婆快些带路吧” 老妇再劝,拧不过江平之,于是一老一少向村外菜地走去。 江平之本就身强体壮,军营训练时,等闲负重跑个二三十里也不在话下。 区区施肥一事,三下两下,出门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半亩菜地的肥施了个遍。若不是老妇行走缓慢须得她带路,还能更快。 干完活,老妇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麻布手帕,递给给江平之擦汗。 谁料江平之汗也未出一滴,笑着还给了老妇。 二人又前往另一块菜地,折了几颗青菜,摘了三两个茄子。 江平之虽是兵卒,并不倨傲,加之帮忙干活。老妇颇有好感,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也熟络了许多。 回程路上,老妇询问道:“小江,如果没什么急事的话, 晚上就在家里吃饭吧” 江平之其实早已饥肠辘辘,一路行来,并无人家。途中饥渴难耐猎杀一过一条鬃狗,奈何打火石却怎么也打不着了,无奈用刀剥了鬃狗后腿皮毛,咬下过两口生肉,既腥且涩,便吃不下去。 他本就安了心在老妇家蹭饭,本来以他军卒身份 厚颜让老妇现场做顿饭给他也无不可。 但他生性却不爱勉强别人。加之老妇慈祥可亲,更不好强求。 是以打算帮忙干活待到饭点,想来她并不介意多双碗筷。 这时自然满口答应,两人有说有笑回到家前。 这时院子里已站着两人,一赤膊男人正在收拾草料准备喂牛,一个年轻女人正在井中打水。 听到犬吠之声,两人都转头看来。 只见一个抱着青菜茄子的老妇和一个腰佩长刀手提木桶的男人并肩走来。 院里两人都是一愣, 男子瞳孔一缩,出声问道:“娘,这位是?” 第11章 幽灵 老妇回道:“这是路过军爷来休息,顺道帮娘干了活呢” 男人和年轻女人闻言已快步走过来,分别接过老妇怀中的蔬菜、江平之手上的木桶一边说道:“娘你也是,怎么能让军爷帮忙干活呢?” 然后转头对江平之说道:“军爷快屋里坐。” 江平之一边走一边摆手:“没事,是我闲着无事想活动活动。” 男人陪着江平之走进屋里,眼睛瞥在江平之腰间长刀上。 刀还在鞘中,刀鞘木料平整,漆面光滑,在光照下闪烁点点微光。观其手工就知其贵重,不是凡品。与江平之破裂的肮脏的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子眼光一闪,转眼看向前方, 说道:“军爷请坐,小人名叫张怀志,之前亲戚拜访送了点粗茶,我去泡来。” 江平之连忙阻止道:“张兄弟不需麻烦,喝水就好。” 张怀志一边说着“不麻烦,不麻烦”一边走进内厅卧室。 开始无声,后面偶尔传来木箱乒砰声,显然是一阵好找。 过了一会儿,张怀志走出来,把一黄皮纸包交给门外折菜的女人,然后进门和江平之闲聊。 由于锅里本就准备做菜烧着水,女人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出来,碗里是泡的茶。 女人显然不常泡茶,一碗水放的茶叶有些多了。 她恭恭敬敬把碗放在江平之面前的小桌子上。 张怀志见状说道:“这是我媳妇,名叫余春蝶。” 然后转头对余小蝶说:“春蝶先去忙吧,娘在做饭,给她搭把手。” 又聊了些闲话家常, 张怀志问道:“我看江军爷英武不凡,在军中想来也是当着大官吧?” 江平之心中一动,他曾作为楚帅的侍卫队队长,确也算是身居要职,在军中受人敬重。只是现在莫说官职,就连楚帅都已埋骨地下了。 回道:“并无官职,一马前卒而已。” 张怀志眼睛一转,只说江将军谦虚了。就转移了话题。 又聊了一会儿, 张怀志去厨房看了下情况,就出了门去。 江平之端着茶碗,左右无事,在院子转了会儿,茶虽浓,入口甘甜,茶水温热,从喉咙流入肺腑颇为舒服。 他走进厨房,问道:“婆婆、嫂子,需要帮忙吗?” 婆婆一面洗菜一边道:“不用,小江你就当自己家一样,随意一些。” 江平之点头,问道:“张兄弟哪里去了?” 婆婆回道:“他没告诉你吗?家中无肉,他说去邻村二叔家捉只鸡,顺便打些酒回来。” 江平之忙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去追张兄弟回来。” 婆婆笑道:“家里难得来次客人,应该的,应该的。” 似怕江平之真去追,接着道:“小江你若无事,水缸里快没水了,你帮忙院中提几桶水倒进来。” 江平之闻言,把碗中茶一口喝尽,把碗放在灶头。便出门打水去了。 来来去去,一次提两桶水,不一会儿就将大水缸给灌满了。 江平之打完水,把厅内木凳搬到院内坐着。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月照高空,在这个安详的村庄显得尤为惬意。 过了多时,张怀志左手抓一只鸡,右手拿一壶酒,已经回来了。头上大汗淋漓。 江平之帮忙接过,问道:“张兄弟如此客气,怎么热成这样?” 张怀志答道:“怕江将军久等,一路小跑,邻村路途有些远。” 江平之连声道谢。 而后各自忙活,杀鸡热酒,再过一阵,饭菜酒水都已齐备。 江平之吃了个酒足饭饱,他本不爱饮酒,念在张怀志取酒不易,一番心意。 张怀志又连连劝酒,便自己喝了一斤有余,张怀志喝了两斤。 相谈甚欢。 吃完饭天色已完,本欲离去,张家人一再相留,让江平之休息一晚再走。 于是江平之就于客房住下。 说是客房,其实就是一张简单木床,窗前一张木桌,再无他物。虽然简陋,但比前些天露宿野外强了太多。 宽衣解带,把离别刀放在枕头下面,盖上被子, 酒意上头,就此躺下。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鸣。 窗户关着,月光从窗缝中、封窗的油纸缝中洒落进来, 在桌上形成好看的图案。 江平之沉沉睡去。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幽灵, 随着风一直飘, 毫无目的地游荡。 飘飞到了一个巨大的市集。 市集只有马,没有人。 马口吐人言,叫卖交流。 马密密麻麻地挨着,看不到尽头。 马觉得太挤了,不安分地踏着前蹄。 发出嗒嗒的声音。 声音此起彼伏, 越来越大。 他逐渐受不了这个声音。 他惊醒了。 他脑子浑浑噩噩, 梦已经醒了,怎么还有马蹄声? 不好! 他惊坐而起,一掀被子,操刀在手。 弯着身子,碎步走到窗前。透过窗缝往外望去。 只见一群身穿皂色军装,左手持火炬,右手长刀利刃的士兵,三十步外 把这座农舍团团围住。 是金兵! 江平之一眼就认了出来。 第12章 月当头 再一看去; 为首的一人,骑枣红色骏马,身着制式铠甲,戴头盔,手勒缰绳,夜色深沉,看不清面容。红马的马蹄不安分地交替踏着。 为首之人的马下站着三个人,正是张家老少三人。张怀志正在和为首之人交谈。 他说道:“长官,此人正在从左往右第二扇窗户后的房间内。” 马上军官略一沉吟,说道:“确定此人是楚军残党吗?” 张怀志道:“万不敢欺骗长官,贵军在铜关城内贴有通告,说淡青色制式军装 手臂系黄色布带为汉军兵士,此人正是身着淡青色劲装,虽没有系带,但此人已自称兵士,在贼将楚子期帐下;加上浑身带伤沾血。必然错不了。” 见马上军官不语,接着道:“晚上黄昏时候,我来贵营报告另一位长官,形容江平之的穿着形象,那位长官判断也是这样。” 马上军官说道:“我军攻破金汤,擒杀刘才,是以搜捕刘才帐下败将残兵。你却说屋内之人是汉国楚军帐下,楚军两周前已被我们全歼,片甲不留。怎会有残兵?” 张怀志补充道:“这个小人不知,或许是他欺骗于我。但我观他腰悬宝刀,必是汉军重要人物。” 原来,张怀志前两日有一表弟去金汤城中赶集,已发现变故和张贴告示,回来后闲聊说与张怀志听。 他们这些平民并不十分在乎,城池陷落也好,改朝换代也好,对他们来说跟换了个州牧没什么分别。 该种田种田,该卖菜卖菜。 只是告示上说,凡举报汉军残兵败将者,查明属实,赏白银十两。白银十两节省一些都够村里三口之家生活一年了。张怀志与其表弟都咂舌不已,引以为谈资。 所以看见江平之第一眼,张怀志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确认和拖住江平之, 晚上借抓鸡买酒为由,跑去附近坪山金军驻扎军营报告。 至于老妇和其老婆究竟是事后什么时候得知,在金兵来前究竟知不知道,就不清楚了。 马上军官应道:“若真是重要人物,赏钱自然是少不了你的。若是谎报,哼哼。” 他没有说下去,但张怀志明白他的意思。 张怀志拍马道:“小人报告,也并非全为了赏钱,能为贵军分忧,尽一份子民的责任也是小人的荣幸。” 马上军官哼了一声,说了声:“退下吧。” 张怀志倒是乖觉,使了个眼色给媳妇,半搀半推着老妇人到马后几步去了。 老妇也是面有喜色。 她或许对江平之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在她心里显然值不了十两银子。 他们的对话江平之听不真切, 但他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心中却没有太多愤恨, 因为此刻不是愤恨的时候。 他甚至有点庆幸, 至少他没有躺在床上熟睡时,被人莫名其妙地捅上几个窟窿。 还好他听力十分的好。 还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不好的是金汤城竟已破了。 更不好的是此时被围住, 可谓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人蹲在窗前纹丝不动; 心脏一直咚咚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 那是紧张和兴奋交织的感觉。 他曾经杀过很多人 最多的时候一次性杀了二十三个 那次是护卫马鸿运。 但那次有友军配合,掩护。 此时他孤身一人。 这或许是他生平最危险的经历之一。 他没有把握。 楚帅曾说永远不要带着必死的心态去拼命; 因为那只会拼掉自己命。 眼前情形已可称得上绝境。 …… 马上军官正准备下令偷袭, 这时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双灰色的牛皮短靴的脚从门中跨了出来。 然后他们看见一个穿着破口淡青色劲装的男人, 右手持刀,施施然走到院落中央。 刀已出窍。 他们听到这个男人朗声说道: “汉武安候征西元帅楚子期座下亲卫队长江平之前来领死!” 下一瞬,四五十人一拥而上 …… 月照当空。 月下有一个银色头盔, 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借着地面四处散落的火把火光就会发现, 这个头盔里原来还有一颗头。 头盔里有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这颗头已经没有了身体。 它的身体在七八步外。 它跟他的身体离别了。 有人在抬头看月, 这颗月亮,光照古今。 它见过了太多别离。 所以它不会介意今晚再看到一些。 先是有人跟长官离别, 也有儿子跟母亲离别。 当然也有媳妇跟丈母娘离别。 接着很多人跟战友离别。 甚至连马都跟饲主离别了。 他们是不同的人,自然有很多不同之处。 但他们至少有一点相似之处。 那就是他们都跟这个世界离别了。 …… 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小路上越行越远, 他走过的路都不断留下了血迹。 他背后远方传来一个老妇人隐约的哭泣声; 还有一座房子的火越烧越大。 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 这个人哼起了一首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打油诗: “三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 第13章 回家 两天后。 坪山地界,客栈。 在客栈靠边的位置,摆着一张红漆四脚桌, 这张桌上一刻钟以前摆着半斤卤牛肉,一条红烧鲤鱼,一碗青菜豆腐,和一桶米饭。 但此时只剩下三个空盘子,和一个空桶。 桌边有人在用袖管擦嘴; 这个人是江平之。 有十碎银子躺在他的衣襟里。 它本是金军将官的, 或许也会是张怀志的, 但他们都用不上了。 他们需要用另外一种钱,纸钱。 所以它就成了江平之的。 “伙计,结账。” “一共五十六文钱,算您五十文,多谢关照~” 柜台伙计一路小跑过来,肩上挂着抹布,右手拿着一个小秤。 江平之拿出布包,挑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碎银子;掂量了一下,放在桌面。 小二面有喜色;伸手去拿。 江平之却用手挡住,说道:“这块碎银子有一两左右,付这顿饭钱,外加买你这身衣服。” 小二一愣,然后就满脸堆笑:“好嘞~” 然后就很爽快地当场脱衣服。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想问; 因为他这身衣服置办的时候也不过两百多文,他不愿意跟钱过不去。 于是当江平之从客栈走出来的时候,就不再穿着那一件满是血污破洞,还容易招苍蝇的衣服了。 更重要的是,就不会那么容易暴露他的身份。 他本可以在在客栈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再住上一晚。 但他在赶时间, 他要赶回家,赶在金兵过境前,赶回永州家乡找到双亲,把他们接走。 他家在永州地界梁宜县靠西五壁山脚山村。 宁州豫州在汉水国西边边境,南北相邻。永州在柳州豫州接壤线以东,都城玉京城所在的晴州以西。金兵既破金汤,大概率就会直取玉京。取玉京必过永州,因为若不走永州,就要绕路云州,且不说得多行上千里路,更要命的是云州严寒,又多是参天雪岭大山,山高路窄,很多地方草木不生,雁鸟不飞。 家乡梁宜县,土地不算肥沃,地形多是丘陵,耕地不多,平日并不怎么受重视。 但坏就坏在家乡所在的梁宜县山脉绵延,行军多走官道,五壁山脚的江家村,就在宜梁县官道附近,东西贯通;此刻就成了交通要道。之前参军入伍,正是马鸿运从汴州往西支援路上,驻扎于梁宜招兵买马。 “时间不等人” 江平之心里想道。 便又继续上路。 …… 过永州地界时,江平之松了一口气。他虽不知战事如何,但永州城仍然挂汉水国旗帜,驻守城门兵卒仍是汉军,一路并无金兵过道。显然还未曾到此。 再到梁宜县时,确认了这一点。 他突然有点紧张,都十年未见双亲了,不知道他们身体是否还好,第一眼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当年满怀热血参军,如今以如此方式回家,不知道双亲作何感想。 本来自己年纪轻轻官居六品,确实是混出了名堂, 只是现在全军覆没,已没人能证明这一点。 就算有办法能证明,作为侍卫队长将军战死而自己逃出生天,去上报朝廷,只会被当做逃兵,不被问罪就已算幸运。 更何况现在金兵压境,败楚子期,杀刘才,已成挡者披靡之势;汉水朝廷都已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不过都不重要了,他已经回家了。 回来陪伴双亲,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十分踏实快活。 江平之或许会带他们搬离现在的家, 但对江平之来说,家并不是那一座青砖房子;也不是院落里的篱笆;不是看星星时总躺的木板凳。 而是有双亲和大黄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有家人的地方,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家。 白天和父亲一起做农活,晚上回家吃母亲做的饭菜。 或许,自己还会取上一个媳妇。 他脸上不禁勾起笑意。 所谓近乡情怯,他一路紧赶慢赶,快到家时,反而放缓了脚步。 沿途的小河、路旁的桑葚树、山脚的大松树,一路都是熟悉的景象; 十年了,它们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转过这个路口,山的另一边,他就能看到熟悉的房子、熟悉的双亲。 江平之的心跳加速,大黄大概马上就会扑过来舔自己。 他忍不住露出会心的笑容;他已准备叫娘了。 然后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的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没看见房子,没看见双亲,没看见大黄。 他只看见了一片废墟。 被火烧过的,只剩焦炭的废墟。 江平之愣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来时的路,他希望自己是走错了路,尽管他七八岁时就跑遍了整个五壁山都不曾迷过路。 他的头像个被卡住的齿轮一样,难以再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蹬得极大,眼睛都似要瞪出眼眶,像是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一般。 终于他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回头, 仍然是废墟。 废墟就是废墟,不管你看一遍、两遍、一千遍。都是一样。 他疯了似的冲过去, 在废墟中一顿翻找。 明明什么都没找到,江平之却越来越高兴,眼睛里的光越来越盛。 因为什么都没找到,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父亲母亲并没有死。 他弯着腰翻开每一块砖,踢走每一根已成为焦炭腐化的木梁,想要确定心里的判断。 “不要找了。” 这时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耳中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又充满同情的声音。 江平之转过身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木板。 他认得此人,在自己九岁那年,高烧不退,娘亲正是背着自己到山上道观找的这位道长。并非是江平之的记忆里十分的好,而是这个道长一点都没变。 十七年过去了,他仍穿着那件淡黄色道袍,带着那顶帽子,他的脸上仍没有一条皱纹,两鬓没有多一根白发。他像是停住了时间。 “道长,你……” “小江,你的父母已经死了。” 道人没等他说完,平淡地说道。 第14章 灵丹 道人没等他说完,平淡地说道。 江平之一怒揪住了道人的衣襟,眼里冒出火光,恶狠狠地说道: “不!你骗人!我爹娘没有死,这里明明没有他们的尸体,他们或许只是搬家了…他们或许…” 道人被揪着衣襟,不以为杵,不紧不慢言道:“三年前秋分前后,我下山采药,云游上空,见火光冲天,下来查看。虽已是残垣断壁,仍可见四处翻箱倒柜,财物洗劫一空,其间两具尸身,正是你的父母。” 一边说着,江平之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左手越加用力揪住衣领,右手一拳拳打在道人胸膛上,面目狰狞,嘴上不断说着:“不可能”“你骗我” 声音极大,却已泣不成声。 拳头锤得道人胸口砰砰响,道人却恍若不觉,接着说道:“你父亲身中七刀,是和凶人搏斗而死,你母亲只脖子上有一处刀伤,是流血过多而亡,一路血迹,显死前爬行到门口,靠在门槛上望西而死。” 道人正温温柔柔地说着,江平之已是站立不住,两腿发软,跪倒在地,左手抓着道人衣摆,右手仍然不停捶打道人大腿,只是用不出两分力气。仿佛为了盖住道人声音,仍徒劳地重复着“你说谎”“都是假的” “我遍寻歹人,次日在二十里外山上,梅花坞中寻得凶手,以天火焚之;歹人及其贼窝同伙一百零七人,无一活口。 后取二老尸身,葬于天极山冰雪之下。” 道人说完,江平之抬起头来,满眼是泪,问道:“仙长何以如此?” 道人温和答道:“我与你双亲有旧” 江平之星目圆睁:“既然有旧,为何当时不救?” 道人叹气道:“我虽可知千里之事,然则注意力不在其上。” 江平之不死心,侥幸问道:“仙师神通广大,可否复活我双亲?” 似怕道人推脱,连忙接着道:“仙师若能复活我双亲,我愿一生当牛做马…不,我愿拿我的命来抵。” 道人似也有所触动,轻叹一口气,道:“非我不愿,而是力不能及。我赶到时,你双亲生机已然彻底断绝,我虽可以再造两具形神与你双亲一模一样的躯体赋它们生命,但它们也不是你的双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平之明白,就算和父母外形一样,却没有父母的记忆,也没有对自己的感情; 不会有父亲那样的笑容,更不会做母亲拿手的红烧茄子。 他们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江平之的头低了下去,越来越低。往日种种一幕幕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出眼眶。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抱着头。安静得可怕。 道人低头看着江平之,也不言语。 …… 空山静寂, 没有飞鸟, 只有风。 …… 不知过了多久, 道人也不见了。 只在江平之身前留下半颗丹药。 不知不觉天黑了又亮; 亮了又黑。 太阳升起又落下, 风停了又吹。 江平之还是在那坐着; 抱着头。 像一尊雕塑。 他的泪早已经流干了。 他恨不得真的变作一块石头。 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也不用想。 他已没有了家,他一切都没有了。 没有家的人,在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叫作: 浪子。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某一个瞬间, 他想一刀结果了自己。 反正已经受了这么多离别,不如自己也和这个世界离别把。 同袍阵亡,楚帅陨落,双亲惨死。 他还有什么呢? 他还有一条命,一把刀。 可惜他生命力像是不断地被抽空,不断地流出体外。 他的手似乎已经软得拿不起这把刀。 不知多久后, 他抬头看天。 天还是那个天, 不悯一人悲,不恤一人痛。 他捡起面前的丹药,这是一颗深褐色的半粒丹药。 看起来很普通,跟儿时发烧吃的没什么两样。 他想也没想, 一口吞下。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对于他来说,这并不重要。 他甚至暗暗期待这是一颗毒药。 他希望道人慈悲,给他的是一颗毒药,来让他解脱。 但很明显,这不是。 因为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凉的气流浸入心脾,再流向四肢百骸。 流向他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经脉。 当然还包括心脏。 心脏一撑一缩,强有力地把血液输向四肢百骸。 他发麻的双腿和双手,快要缺氧的头,开始恢复正常。 他前些日激战的伤口似乎都开始愈合; 撕裂的骨骼仿佛都被一种力量凝合到一起。 他即将枯竭的生命力,又倒灌回他的身体。 不仅如此, 他的身体甚至都离地而起, 以他小腹丹田为中心,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漩涡。 风吹过这里,也会被卷入漩涡,消失不见。 他脚下的花草也开始枯萎。 如此一刻钟,他噗地一声掉落地面。 他感觉此时的身体如此地有力,或许能轻易折断手臂粗的树。 但他的眼睛还是如此的空。 他跪倒在地,朝天而拜。 说道:“仙师,我好苦啊。” 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却铺天盖地地传来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平之,生死之间本就有大痛苦,就算你此刻不经历,以后迟早也会经历的。” 江平之道:“仙师救我性命,但我今后该为何而活?” 天空却沉默了; 直到有风吹来。 “这个问题十分艰深,我已活了几千年,仍不知道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为何要受轮回之苦。” “所谓求道,有人求的是法术通神,移山填海;有人求的是大彻大悟。我修道千年,初时也想从中找到答案。我曾经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今日看山还是山。曾以为找到了答案,实际只是在兜兜转转。” 江平之若有所悟,却不明白“山水”之说。眼里一片茫然。 天空接着说:“这个中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你或许能找到,或许找不到。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你得活着。 你得好好活着,你得不顾一切地活着。你必须有承受一切、牺牲一切只为了活下去的觉悟。这样才能得到答案。” “不顾一切地活着,不顾一切地活着……”江平之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许久,开口问道:“敢问仙长姓名?” 天空说:“何继玄。”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渐小,似已远去。 …… 第15章 酒鬼 两月后。 宁州城,醉仙楼酒肆。 一个布衣汉子人被从大门推出, 脚下绊到门槛,摔倒在地。 他浑身酒气,恍若不觉。 眼睛半睁半闭。 几个伙计打扮的彪形大汉拿着棍棒出来, 一边把棍棒在倒地之人身上招呼,一边叫骂道:“好小子,竟敢到我醉仙楼来吃霸王餐,不好好教训一番,我这酒楼也算白开了。” 被打之人双手抱头,蜷缩在地; 任凭雨点般的拳头,和棍棒落到身上,始终一声不吭。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甚至还笑出声来,嘴里仍喃喃念道:“酒……给我酒……” 此人正是江平之。 离开梁宜后,他便前往附近宁州城。 日日饮酒。 喝的是烧刀子,并不昂贵,喝的人却不多,因为它十分的烈,入喉火辣,后劲又强。宁州离州这边的百姓一般多喝温和一些的南邵春。 但江平之喜欢。他一般白天中午时分来喝酒,一直喝到晚上酒肆打烊。 打烊后就去宁州城季安桥洞下睡觉。 有时睡上几个时辰,有时睡上一整天,醒了便又去喝酒。 酒钱虽不贵,但日复一日,他的银两已经在两日前花光了。 但他仍然想喝酒,所以他此刻躺在了这里。 他喜欢喝醉后那种人事不知的感觉。 喝醉后,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没有痛苦。 他在逃避。 有时他拼命地喝,拼命地喝,好像要把自己醉死似的。但他不仅没有把自己醉死,反而酒量越来越好。 有时他想一觉睡去,就再也不要醒来,但是却总会被人声吵醒,或是脏水泼醒。 周围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几个大汉把手都打酸软了,一口唾沫吐到江平之身上,回去了店里。又逐渐散去。 街市仍然喧闹,江平之安静地躺在街道上,嘴唇渗血,鼻青脸肿。 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注意他,只绕道而行。 江平之并无大碍,只是一点皮外伤。他的骨骼和身体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变得比常人更为坚韧。在酒精的作用下,那些皮外伤他都感觉不到。 他干脆闭上眼就在这里睡觉。 一直睡到天黑, 翻了个身,又一觉睡到天明。 直到第二天早上醉仙楼开张,伙计推开大门,发现江平之还在。一脚把他踢醒,骂道:“快滚快滚,别躺在这里影响我们生意。”江平之才趔趄着站起来,摇摇脑袋,晃晃悠悠地走了。 他又去了城南另一家没去过的酒楼。 …… 又是十几日。 江平之终于把城里大小酒楼都去遍了, 这十几日他挨了十次打,或许是十一次,他记不太清了。 当他这一日刚迈进一家酒肆门口的时候,伙计已经抄起木棒来赶他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得想办法赚钱了。 但他什么都不会,他只会杀人。 他体力好,按理说他可以去走镖,他可以去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再不济可以去挑粪。 但当他已坐在城西招短工的一个角落第三天时,他发现他没有路子。 走镖需要镖局的人介绍,需要走镖的路子;看家护院需要大户人家的亲戚下属介绍,需要看家护院的路子;连挑粪都需要挑粪的路子。 他不介意去为别人杀人,但是他实在不认识这宁州城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乞丐。因为在他身上还有银子的时候,他回桥洞时偶尔会分半壶酒给乞丐喝。而这两天他没钱吃饭,乞丐有时会分他两个乞讨来的馒头。但乞丐无法给他介绍雇主。 因为通常有干掉别人需求的人,通常是又有钱有势的人。他不认识,乞丐更不认识。 他犯了难,他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想过,干脆为自己杀人;也就是当土匪。 他内心里不愿意当土匪,可他总不能每天分乞丐的馒头。并非他吃不下馒头,他并不是个讲究吃穿的人,曾经行军时,粮草不济,他和将士们甚至啃过树皮。而是他不愿意一直接受乞丐的施舍,因为乞丐自己也吃不饱。 好在他在世俗意义上的“误入歧途”以前,蹲在城西的第四天。来了个人。 这人一眼就认出了他,说道:“是你,就是那个吃霸王餐,一月里挨了半月打的酒鬼。” 江平之打量这个人,六尺半的身高,身穿淡蓝色绸布衣服,一双三角眼,脸有凶相,神情和语气却很市侩。出声问道:“先生要用工吗?” 这人却没回答,口中发出啧啧声:“奇了怪了,你这月挨了那么多顿打,竟然看起来跟没事儿人一样;啧啧有意思。” 江平之并不介意,这段时间他挨的骂和挨的打一样多,他心胸宽阔,不会容不下这一两句风凉话。转头看向别处去了。 蓝衫人却道:“我有一个好差事给你,酬劳尚可,就是有些辛苦,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江平之想也不想就答道。 蓝衫人面露满意之色,继续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东家在城北开一个地下赌场,里面牌九骰子应有尽有,然而比起其他赌场最特别最精彩的却是比武赛。赌客们按自己看好一方下注,赌场从中抽成。因时而定,有时也会做庄。” “比武较技,一般来说是分出输赢就行,但拳脚无眼,有时也会有损伤。”蓝衫人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江平之根本不相信这种赌场会有什么点到为止,所谓“有时也会有损伤”只不过是蓝衫人打的一个预防针,这个“损伤”的程度恐怕是经常闹出人命。他来此处招工,恐怕就是上一个被打死,需要补充打手。 但他不介意,能赚到钱就是好事。他有信心轻易不会被打死。 所以他说道:“可以,我随时都能去。” 蓝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爽快,我叫殷寿福,你就叫我福哥吧” 两天后, 江平之第一次来到了城北的地下赌坊。 第16章 三百文 入口小,青楼一条巷旁边客栈区的一个偏门,进得赌坊后却是极大,叶子牌、骰子、牌九、斗鸡、斗蛐蛐分门别类应有尽有。 有穿绸子衣服的,腰挂玉牌的富家翁、有穿麻布衣服,卷着袖管的挑夫、甚至还有个剃着光头的和尚,三教九流皆有,跑堂小二灵巧穿梭人群之中,送上酒水点心。人声嘈杂鼎沸。 江平之看得也是饶有趣味。从军多年,虽然军营里兵卒偶尔无事也会摇摇骰子,但这种热闹场景还不曾见过。 跟随着殷寿福,一路拨开人群,终于来擂台前面。 擂台是一个木头木板搭出来的木台,四周用手指粗麻绳通过擂台四角木桩围成一个正方形。木台长宽约为十来步,木台外两步再拉一条麻绳用来防止观众越界。 其间摆一长条红木桌,上放一块记载本场下注情况的账本,和记载赔率的二十多个竹片。 殷福寿伸出一只手掌,作介绍状,说道:“这里就是比武擂台了。你于今晚亥时打压轴第三场,对战无影手戚枭,无论胜败,出场费三百文。” 江平之忍不住问:“我应该胜还是应该败?” 殷福寿一怔,像是听到笑话一般,好歹崩住了,说道:“胜败全凭你的本事,若你以后能有所成绩,我们赌场坐庄时,或有安排。” 殷福寿嘴上说着若有成绩,心里却一点不看好江平之。在他印象里,江平之只不过是比较经打,被自己抓来临时顶替。若有武艺在身,怎会天天挨打不知还手,还混得如此落魄。 江平之点头道:“我知晓了,福哥。” 殷福寿若有所思,转头看着江平之眼睛道:“我先关照你,这个无影手戚枭已连胜七场,来历神秘,传说之前曾是官府挂悬赏缉拿过的齐云山土匪的二当家。他下手凶狠,一套分筋错骨手十分厉害,之前和他放对之人都损伤。你要当心才是,挨不住时抓紧投降,跳下擂来。” 江平之点头称是。就去场边找了个位置闭目养神。 江平之不敢轻敌,自己虽在军中日久,但经常听闻江湖传说。江湖之中多有能人异士,世外高人。所谓侠以武犯禁,但凡武艺高强,身负惊人艺业的侠客,基本都不愿意参军。 一是领军打仗的指挥才能并非谁都有,武艺高强,顶多作一先锋,难免屈才。二是江湖侠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惯了,一般不愿意为人所制约。 是以军营里武艺高强之人几乎没有,只是偶尔有一些亡命徒走投无路,参军避祸,习得一些或高或低的轻功拳脚。 这个戚枭既称为无影手,想必有真才实学。 待到外面月上枝头,赌场内也终于快迎来压轴一场。赌客们簇拥着纷纷下注,下注金额有大有小,有的赌注大得让江平之咂舌,但殷福寿只是笑眯眯地说声好嘞,就在账本上记下。 只是赔率大得有点惊人,自己对阵戚枭,目前是一赔二十,且还在吆喝中不断上升。尽管如此,不管赔率怎么上升,大多数人都把注压在了戚枭那边。只有寥寥几个人,随手扔几串铜钱或者一两个碎银子压在江平之这边,聊以作乐。 没人看好江平之是正常的,他初来乍到,而戚枭连胜连捷。 此时戚枭已首先登上擂台,瞥了台下的江平之一眼,就再不看他,东张西望,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 江平之呼吸一口,也翻身上台。 这时台下一片嘈杂中,有赌客喊道:“快些开始吧,一回合打完,我还得回家吃饭。” 台下一拿着铜锣伙计,与此同时,用力一敲,发出清脆“哐”的一声,大喊一声:“无影手戚枭对阵江平之,开——始——!” 锣声一响,戚枭也收起闲散神情,两腿并拢,再一张开与肩平齐,扎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马步,两手至于身前,手掌向着江平之;四指齐扣,只留食指伸直,然后两手上下翻飞。 两手像是有固定轨道一般,每次游走身前不差分毫,弧线圆转好看;初时速度缓慢,两三个眨眼就变得极快,在身前四周形成无数掌影。 “好!”台下众赌客齐声喝彩。他们很多人不是第一次见无影手,但每次见此绝技都忍不住惊叹。 江平之也未曾见过这种招式,戚枭手掌速度既快,又无迹可寻。两腿生根一般扎在擂台,给人无从下手之感。 殷福寿嘴角含笑,看热闹一般看着江平之,他想看他初次登台就遇到这种情形会如何应对。而且他也聊胜于无的压了江平之这边半两银子。 然后他就看见江平之似乎上一秒还在发愣,下一秒就上身前倾,箭一样射向了戚枭,到戚枭身前,头和肩膀都快碰上戚枭掌影,左脚顿地急停,两脚顺势分列成弓步,右手成拳,右臂极力向后拉伸。整个人形如拉满快要绷断的强弓,右手拳头就是那一箭。 他听到江平之大喝一声:“开!” 一套动作极快,却极自然,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戚枭的掌影已碰到那一拳。 所有人都觉得戚枭能把这一拳架住。 但是他没有。 他像一个断线的风筝,以诡异的弧线被打飞出擂台,直飞了七八步远才砰然坠地。 他的手臂胫骨尺骨已然骨碎裂得不成样子,小臂从中折断聋拉着放在胸前。更糟糕的是他胸口中心被击中处,呈一个圈形凹陷下去。他脸上仍还留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但瞳孔涣散,已然死了。 擂台下,先是安静了一会儿,又陡然爆发出喧闹声。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惜输掉的钱,当然其中最大的声音,还是压了江平之的赌徒,大声喊着“赚大了!”“发财了!”之类的话。 殷福寿已是惊得愣住。直到江平之跳下擂台,问道:“福哥,下一场几天后来?”才回过神。 “下一场…下一场…噢对!下一场在后天未时!这是你的出场费” 殷福寿一边支吾地说着,一边把手中捏着的几贯铜钱塞进江平之手里,他的舌头似乎都没有平时灵便了。 直到江平之接下铜钱,一路推推攘攘消失在赌场出口时,殷福寿还在喃喃自语:“没想到…没想到啊…这小子竟如此厉害!” 其实江平之也没想到自己能一击杀掉戚枭,他只是觉得既然戚枭守得密不透风,那便只能正面出击。这一击他调动全身的力气,把近期的抑郁和悲愤都倾注在这一拳之上。 更主要是那时一股力量本能性地从丹田而起,注入右拳之中,才有这一拳之威。 他虽然并没有接触过武林里的内功心法,但他隐隐觉得,这应当就是内力。稍一联系,江平之就能想到,这是那半颗丹药的作用。 “原来这颗丹药是增强人的内力的作用么,不愧是灵丹妙药;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就是不知道寻常武林人士需要练多久能到我此时程度?” 江平之江湖经验有限,戚枭是江平之第一个交手的武林人士,他没有参照,没有对比,就没法得出定论。虽说戚枭并非一流好手,否则也不会沦落到打黑拳赚钱的境地,不过观其招式,并非庸手,被自己一击即死,也十分满意了。 当然他不知道,他的猜测并不全对。此为后话。 “不过戚枭打家劫舍,出手毒辣,本就是该死之人。” 江平之一边想着,一边向一家客栈走去。 他手上有三百文钱,自然要好好喝一顿。 伙计一见他面孔,以为这酒鬼又来吃霸王餐,抄起扫帚,正欲动手;江平之一晃手中铜钱。伙计稍作犹豫,咧嘴一笑: “客官里面请~!” …… 第17章 赌徒 自此以后,江平之连胜数场,虽对手中不乏好手,但毕竟只是一赌场,并无绝顶人物。多半轻松取胜。 只其中有一人,自称是西北燕子坞门徒,名叫封于修,一双腿功惊人,知江平之内力浑厚,不与江平之硬碰硬,闪转腾挪,矫如灵猴,江平之数击不中,千钧一发之际总被躲闪开来。加之其出腿速度快而有力,常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踢来。最后还被一记杀手锏夺命剪刀脚钳住脖颈,险些甩下擂台。 还好江平之内力倾注脚底,两腿一沉,在擂台边缘扎个马步稳住了身形。然后趁势捏住封于修小腿,略一用力,封于修小腿骨裂,支持不住,便拍地投降。如此有惊无险地赢了这场。 经此数战, 自己的出场费也从三百文,涨到了一次二两。 眼见江平之赔率越来越低,赌场殷寿福这边,计上心头,赌场时不时派暗庄下重注赌江平之输;又安排江平之打假赛。 假赛出场费一场五两。江平之也乐得接受,他并不十分看重在这地下赌场的输赢、面子。 两边都大赚其财,皆大欢喜。 江平之开销不大,收入源源不断。没过多久,就存了有二百八十多两银子。 无论对于哪个州的寻常百姓来说,这都是笔巨款了。 若是节俭一些,一辈子也随便够花了。 这让江平之也有些飘飘然。他曾经护卫马鸿运有功,也得赏银黄金百两。但当时军中并无用钱地方,本想留着以后再用;存放在楚军后军辎重队为各级将官保管财物的箱子里。后来还没来得及用,就全军覆没,战后被于军搜刮就此资敌了。 此时衣食住行都需花钱,他便体会到身上有银子的快乐。 这一日,江平之头天晚上喝完酒客栈睡觉后,醒得早了。 就先跑到赌场来转悠。 左右无事,看摇骰子那一桌十分热闹,便凑过去看。 看得一会儿,有一赌客有事急匆匆走了,赌注甚大,一时间缺了一角。他看得有趣,便一屁股坐上去,成了其中一员。 规则很简单,赌大小,或是猜点数。一二三小、四五六大 江平之巨款在手,倒也不慌。随意赌大赌小, 初时运气不错,短短一刻钟,就赢了一百多两。 江平之喜笑颜开,心想自己打生打死几十场才有一百多两,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就多了一百多两。 下注越加频繁。 然而运气不会始终在他头上。 不到一刻钟,他不仅把刚赢的一百多两输了出去,还搭进去自己的八十两。 他有些急了。 “再来!这次我要猜点数,下五十两,一赔六!” 江平之出声叫道。周围立刻响起一片起哄喝彩声。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身后不远处,殷寿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眼中神光闪闪,嘴角带笑地看着江平之。 …… 一个时辰以后。 江平之不仅把自己兜里的银子输得干干净净, 还向赌场签字画押借了一百两银子 他面红耳赤,似乎也看不到周围景象,眼里只有那颗象牙骰子,和桃木盅。 他争分夺秒地下注,仿佛晚了一刻就是莫大的损失。 “再来!” …… 一个半时辰后。 旁边伙计对他说:“江爷,此时你已欠了赌场五百两银子,” “啰嗦!这会儿点背,一会儿连本带利还给你!” 江平之挥手道:“快开快开。” …… 两个时辰后。 江平之道:“再借一百两给我,不,二百两” 伙计说:“江爷,掌柜吩咐,我们至多只能借你一千两银子。此刻你已经都输掉,无法再借了。” 这时,殷寿福面带笑容缓缓走来,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说道:“再借五百两,江爷既然开口,凭我跟他的私交,识得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值得破一下例。” 伙计心领神会,说道:“遵命。” 江平之毫无所觉,连道:“不错,不错”就伸手去接银子。 …… 亥时,江平之从赌场走出来。 神情恍惚。 他不仅刚刚输掉了赌场叫他赢的比赛。 还在之前欠下了赌场两千两银子。 他当然可以不还或者一走了之; 但同时他就会回到没有收入来源,吃馒头,住桥洞的日子。 所以他不得不等若卖身一样, 一直在赌场这赚钱, 又把赚来的钱还给赌场。 至少这样,他还能有酒喝。 不过今晚, 他又得住桥洞了。 第18章 黄沙 如此日复一日, 江平之一边打擂还债,一边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奇怪的是金兵进驻铜关城后至今已有五月,仍未举兵拔营。 “应是想养精蓄锐,准备完全,再作雷霆一击吧。” 江平之如此猜测。 不过他却不想去关心了,他的亲友都已化作尘土,他本既定的前路也从中断绝, 金汉的胜败,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换一个旗帜,改一个国号罢了。天大地大,总会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是哪个姓氏的天下,都容得下一个桥洞,一张草席。 “我听人说,人最大的痛苦,就是记性太好。如果每天睡前就能忘记一切,那么每天醒来便都是新的开始,你说有多开心?”江平之笑着举杯对殷寿福说道。 殷寿福也笑:“我认为人记性太好固然痛苦,但如果一个人记性不好,忘记了他还欠别人一千七百五十三两银子,那么他就会更痛苦。” 江平之听出话里的威胁之意,问:“如果他感受不到这种痛苦,那么你就会找人帮他感受到?” 殷福寿用杯盖轻轻刮去杯中茶水的热气,答道:“没错。” 江平之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饮酒。 过了很久,殷福寿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正常打一次比赛是一两银子,打一次假赛是五两银子,平均两天打一场,那么平均每两天的收入就是三两银子。” 江平之道:“是的。” 殷福寿接着道:“这么算来,你需要不吃不喝一千一百六十九天,也就是三年零两个月才能把债务还清。” 江平之道:“是的。” 殷福寿说:“但眼下有一个机会,你只需要几天就可以把债务还清。” 江平之道:“你要借我钱去赌?” 殷福寿道:“我确实需要你去赌。但这场赌博的筹码并不是钱,是命。” 他抬起眼来看江平之的眼睛,想看他神情是否惊慌。 江平之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你要我去杀人?一个很厉害的人?” “是的。”殷福寿很满意,他喜欢和聪明人交流。他接着说道:“准确来说,是我的东家要你去杀。东家不仅是这个赌场的老板,他在汉中五省里,有十八家这样的赌场,三十间酒楼,五间银号,名下生意产业多不胜数。他承诺只要你能帮他杀掉那个人,这一千七百五十三两银子不仅可以一笔勾销,还可以额外给你二百两银子。” 他诱惑性地说道:“如此一来,你不仅可以平掉债务,还可以去宁州城最好的酒楼大醉三天三夜,让最当红的姑娘陪你划拳。” 姑娘和好酒,江平之其实并不在乎。酒对他来说都一个样,能灌倒自己就行。 但他还是好奇地问:“这个人是怎样的人?”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的性命竟然能值两千两。 殷福寿道:“这个人名叫独孤裕,成名已久,乃是武林名宿。使左手刀,一手绝学衡阳弯刀十二式纵横河西罕有敌手。” “但传闻中,他的杀手锏却是右手。之所以是传闻,大概是因为见过他右手使刀的人,都已死了。” 江平之道:“他为什么该死?” 殷寿福道:“因为他得罪了东家,因为他在宁州城不仅欠东家一千两不还,还砸了他的场子。还扬言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允许有偷奸使诈的赌场存在。” 江平之问:“他欠了东家一千两,东家却情愿花两千两杀他?” 殷福寿勾起嘴角,似在笑江平之不谙世事,说道:“因为东家要让人知道欠他钱不还的下场,让人知道得罪他的下场。这样以后才不会有人敢欠他钱不还,才不会有人敢得罪他。这样他才能继续财源滚滚。能做掉独孤裕,隐性收益远不止两千两。” 江平之问:“如果没人杀得了独孤裕呢?” 殷寿福道:“那就不断找人,直到有一个人可以杀掉他为之。酬劳是成功后付,东家并无什么损失,而独孤裕会寝食难安,他武功再高强,也会担心有一天睡觉时有人在用刀割他的脖子。” 江平之问:“我如果赖账,那么我是不是可能也在睡觉时突然发现有人在用刀锯我的脖子?” 殷寿福点头道:“不错。” 江平之长吁一口气,他明白了钱的可怕。他原以为钱只是钱,只不是过是换酒换物的货币,现在他知道了钱的力量,它可以使一个瘦弱的人强大起来,使人拥有可怕的力量,能主宰别人命运的力量。 殷福寿接着说道:“你可以答应也可以拒绝,东家并没强迫你去做这件事。他只是听说你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他很看好你,他很想这两千两由你来赚。” 江平之问:“听谁说的?” 殷福寿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见江平之不语,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江平之说:“还有一个。” 殷寿福:“什么问题?” 江平之:“独孤裕在哪?” …… 两天后, 一处峡谷顶端, 黄沙漫天, 风不止歇。 独孤裕把刀从左手换到右手。 江平之开口道:“我不该来。” 独孤裕道:“后悔已经晚了。” 江平之道:“留下一只手行吗?” 独孤裕道:“把命留下来。” 刀光一错而过,有人俯面倒下。 是独孤裕。 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手中握着的只剩半截的弯刀。 江平之振刀还窍,离别刀血不染刃。 他悠悠道:“我说我不该来是你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又不忍杀你。” “我让你留下一只手,我好回去交差,你却要把命留下来。” …… 五天后, 武安候府内, 一座雕梁画栋的建筑,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小姐,不好了。未来的姑爷遇害了!” 一个坐着正在铜镜前化妆的华服女子惊得站起,她声音发颤地问道:“此,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尸身已被官府在宁州城外月牙谷找到。” 华服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女子, 名叫楚掬月。 第19章 刽子手 江平之并不知道自己杀了楚帅大女儿的未婚夫。 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此时只知道喝酒,只会一碗一碗地把酒灌进胃里。 他已平了债务,还如愿以偿的从殷寿福那拿到了赏钱。 他正趴在醉仙楼二楼最好的位置的桌上, 眼睛半睁半闭看天外的夕阳。 夕阳如血,洒落人间。 他身上没有刀, 离别刀又被他埋在了城西土地庙背后的土地里。并做上了记号。 虽然时至今日有很多人死在了他的手中, 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嗜血的人, 战场杀敌是工作,被人追杀是自卫,杀独孤裕是不得已。 很多时候都不是他自己选的,很多时候都是被环境裹挟, 他只是急流下的鱼,身不由己。 因为很多时候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 命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众人往目的地前进, 你以为你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可以自主地决定一些事,但其实身边都是透明的墙,你始终是在往既定的方向游去。 江平之望着被染红的云彩出神,他想起了坚定的无神论者楚帅说过的一句话: “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神。” 究竟如何才能掌握自己命运呢?他怔怔出神。这时,一个华服女子在一众各式穿着的随从拥下走上了二楼。 华服女子看了江平之一眼,就继续和众人低声交谈着走到了二楼中间的位置坐下。她坐下后,一众官兵才依次坐下。 江平之对此女也并无太多兴趣,又闷头喝酒。 华服女子正是楚掬月,小二上来招呼,她从袖口掏出一锭银两递给小二,说:“随意安排一桌小菜,余下是赏钱。”小二喜笑颜开,双手接过银子,一溜烟下楼去了。 随从之人中有一二十岁少女,绿衣罗裙,丫鬟打扮,腰佩短剑。开口说道:“小姐,我们擅自出府来调查独孤公子命案,夫人知道之后不会怪罪吧?”显得和楚掬月十分熟络。 楚掬月道:“此事有关我楚家声誉,我家刚和独孤家半月前大摆宴席订婚,眼下独孤公子就遇害,我非得亲自抓到真凶,惩治恶徒,才能挽回楚家颜面。” 其实楚掬月也是情非得已,自半年前父亲楚子期身死,家里就已如天塌一般,家中无主,虽有侯府殊荣,只是虚有其表了。 家中亲属在朝为官的被排挤倾轧,漕运盐铁生意被抢夺霸占,以往阿谀奉承的堂下客,现在都争着抢着落井下石,恨不得骑到他家一老二小头上拉屎,但她们偏偏只能忍气吞声。 形式比人强。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楚子期夫人宋行雁作出了一个决定,和武林上的世家独孤家联姻,把刚满十七的大女儿嫁给独孤家二少爷独孤裕。 说是二公子,其实已年近三十,传闻性情狂躁,所以至今犹未婚配。 本来武林世家与将军府联姻,算得上是攀高枝,但是此时形势不同,反而是楚家三个弱女子需要借独孤家的声望,和老庄主冠绝江南的武艺来保护自身。 其实这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楚家无主,楚子期身死,和一般元帅将军下野、故去有所不同。 一般将军下野,仍有下属部将当权,下属部将往往感其提携恩情;一定程度上会听其号令‘;所以影响力犹在。但楚子期不仅自己死了,自己下属,下属所领兵马皆死了个干干净净。 权力和利益本是一块蛋糕,当有多权势滔天,分了越多,就挤压了越多既得利益者;就有越多嫉妒或是与其不对付。 当时隐忍不发,现在就全跳出来秋后算账。别说影响力和财路,就是性命也受威胁。软柿子谁都会捏。 所以宋行雁想要靠独孤家的庇护,独孤家贪图和大将军联姻的名誉。就这么默契地促成了这件事。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竟出了这么一个意外。他们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楚家政敌或是独孤家的仇人做的这件事。 事已至此,只有抓到真凶才能挽回一些事态。 楚掬月帅府长大,从小崇拜父亲,也习武艺;性格有些像男孩儿,是以她惊怒悲痛之后,立马急匆匆地跑出来要抓凶手。 只是她虽机灵聪颖,毕竟年幼,从没想过: 如果真是想置楚家三口于死地的对头所为,那么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晃荡横死的概率比好好待在元帅府被人堂而皇之闯进来杀掉的概率要大得多。 人在年少时总是误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以为能在虎狼环伺中保护好自己。 所以楚掬月带了府上重金请来的护院武师高手,纠集了宁州捕头,觉得应当万无一失了。 很快,一枝从窗外射来的银针,提醒她错了。 人会在知错之后学会成长,前提是,没有因为自己的错误死掉。 针极快,穿过江平之头顶两寸位置,带起气流,卷起江平之的一根发丝。 针极准,直朝楚掬月眉心而去。 “叮!” 直到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在耳边响起,楚掬月才意识到有一针射来,差点取了自己性命。 还好座中一个男人,反应极快,迅速抽刀挡住了银针。 这个男人四十来岁年纪,身着紫袍短衫,皮肤黝黑,脸上坑坑洼洼,一双眼睛却神光奕奕。正是府上重金请来的两大高手之一,岳松龄。 众随从迅速起身把楚掬月团团围住,护在中央。全神戒备着可能出现敌人的地方。 气氛陡然变得很紧张,等得越久,众人精神越紧绷,有人已轻轻喘着粗气。 许久, 二楼除了仍趴在桌上半睡半醒,浑然不觉的江平之,半个人影也未出现。 敌人似乎一击不中就撤了。 “小姐,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先回衙门再做计较。”岳松龄提出建议。 楚掬月一阵后怕,正欲答应。突然有人声传来: “诸位慢走!久闻霸刀岳松龄大名,特来讨教!”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窗外飞进一个白影,迅速逼近,一掌向岳松龄打去。 岳松龄抬手接掌,劲力外吐; 与白影双掌刚一相接,往后暴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右脚为了停住身形,把二楼一块地板都踩得折断。 众人这时才看清来人,二十多岁年纪,手持折扇,头上戴一发簪,白衣白袍,一尘不染。含笑而立。 “来者何人?”岳松龄沉声问道。 “无名小卒耳,不足挂齿。”白衣人道。 他相貌英俊,明眸皓齿,若不是来者不善,气度十分令众人心折。 “所来何事?” “受人所托,来取楚大小姐性命!” 他一边说着,已骤然发难动手。 “大小姐快走!”岳松龄格住竹扇,连忙说道。 他刚对掌时已发觉白衣人内力深厚,自己是随从中武功最最高之人,尚且不敌,别人更好过不了。 众人见状各操兵刃,支援岳松龄,和白衣人战至一处,霎时间人影翻飞,白衣人以一敌众丝毫不落下风。 楚掬月却是不忍自己撤退留众人苦战,一咬牙,拔出长剑,也加入战团。 这边说话时,江平之已看了过来,只是距离有些远,大战骤然爆发,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众人正围攻凭空出现的白衣男子,但他脚步灵动,节奏古怪,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轻轻巧巧躲过攻击。 “要败了。”看得一阵,江平之喃喃自语。 果不其然,水总会从最短的一块板处溢出来。 交手数十招,捕头打扮的人体力不支,脚下站立不稳,被白衣男子抓住破绽;扇面一开架住绿袍丫鬟刺出短剑,同时挡住了岳松龄视线, 双脚一错,然后一招回头望月,扇面一合成棍,迅速向捕头心口刺去。 竹扇附带内力,立时将对方胸口捅了个对穿。 然后顺势拔扇一开扇面,带出的血珠四溅,飞到绿袍丫鬟眼皮上,绿袍丫鬟本能地闭眼,再睁开时,发现白衣男子横扇在胸 顺势一个铁山靠,用肘击自己在胸口膻中大穴处。 内力透体而入,眼前一黑,经脉碎裂而死。 白衣男子连杀两人,楚掬月等人惊恐非常,招式僵硬,破绽百出,几个呼吸间,白衣男子又杀三人。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态优雅自然。 江平之看得也暗暗佩服。这白衣人武功之高,生平罕见。 转眼又交战几十招,转眼间楚掬月这边,已只剩自己和拼命护着他的岳松龄。 白衣人不仅武艺惊人,头脑也十分清晰; 知岳松龄成名二十年,经验老道,招数无法轻易取胜。总是攻其必救,或是佯攻楚掬月,与岳松龄硬碰硬,以内力相争。 果不其然,对掌数次后,岳松龄终于内伤迸发,支持不住。 一口鲜血喷出,持刀撑于地面,难以轻动。 白衣人见只剩楚掬月一人,反而不急了。 一招逼退楚掬月,一个回旋转身,后撤一步距离,左手负在背后,扇子扇面“刷”地一声打开,轻轻摇动。 白纸扇面已被鲜血染成红纸。 楚掬月喘息连连,出声说道:“我已身陷绝境,不得不认栽,只是不想做个糊涂鬼。” 白衣人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 古 神 教 众。” 第20章 摆渡 开战前江平之注意力并没在他们身上, 战斗一触即发,到此刻前并无什么言语。 直到这时,江平之清楚地听到了“古神教”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之前只听过一次,但印象十分深刻。那是楚帅昏迷转醒后跟他说起的遇刺情况,其余说的十分简练,但特别提到了彭冲所说的“古神教”。让他以后多加留意。 他本只是看热闹心态,此时听到这个词,在酒精的发酵下,不禁怒火攻心。 他毫不犹豫,从桌子上竹筒之上抽出一根筷子, 手指和手腕灌注真力,用力一掷, 筷子向着白衣男子后脑飞速射去。要知道江平之自从服食丹药后,每日缓缓增长,今日已是非同小可。筷子飞射速度,甚至已隐隐赶上筷子破风声传递的速度,不出意外,下一个眨眼的时间,白衣男子的脑袋就会被筷子前后洞穿。 但是他没有。白衣男子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江平之动手的瞬间,拿扇右手立刻负在身后,扇面啪的一展,折扇舒展开的瞬间,正好挡住飞射而至的筷子。但他似乎没想到筷子所含真力如此之强,筷子被挡住一瞬竟然并不脱力掉落,而是继续激射向前。他面色一敛,手腕一抖,扇子用一股巧力,像铜镜折射光线一般,把筷子引向了侧面墙壁。 筷子速度不减,直插入墙壁木板一半,上下摇晃。 白衣男子这时才转过身来,嘴角一勾,说道:“这位朋友,我等你出手很久了。” 江平之缓缓道:“我不是你的朋友,我顶多算是你的摆渡人。” 白衣男子奇道:“摆渡?摆渡向何处?” 江平之眼中精光一闪,大喝一声“黄泉”,飞身向白衣男子射来。 白衣男子并不惊慌,一招一式与或江平之以攻对攻,或以巧力拆招,或闪转腾挪,从容不迫。 江平之这边无刀在手,并无精妙招式,只硬桥硬马,并手为刀,以身为枪,与之搏杀。 两人速度都是极快,打到后来,楚掬月只觉已经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看见两个身影上下翻飞。 战至数百招,白衣男子久战不下,每每抢占先机,江平之却总是凭借内力硬打硬抗,攻己必救。自己却不想搞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收手回挡,争取来的优势又荡然无存。 江平之也觉得压力颇大,对方招式巧妙,攻时如空山细雨无处可躲,守时又如铁伞蔽日,密不透风。这么消耗下去,自己伤势累积,必然吃亏。 正想到此节,白衣男子在快速腾挪中,突然脚步虚浮,似是体力不支。 “机会!” 江平之一记扫堂腿,攻其弱点,白衣男子变招,立刻原地生生拔高一尺,可惜还是被江平之扫到,身体失衡,仰天便倒。白衣男子尚未坠地,江平之大腿发力,往前一跃;跳至白衣男子上空,双手握拳高举,收起小腿,内力灌入膝盖之上。要用借下坠之力压住白衣男子胸口,把他跪死在地。 谁知这时白衣男子得意一笑,哪还有半分摔倒模样,他人在半空,先前假意失衡手作本能挥舞状,袖口正对着江平之眉心,一根银针,如电射出。 江平之人在半空,力已用老,难以腾挪躲避。眼见要被银针射中,舌绽春雷,腰腹骤然使力,倒卷下身,凌空一个后空翻。落地于两步之外。再看他的眉心,被银针擦过,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可谓险之又险。 白衣男子落地后,顺势一个倒滚,拉开距离。然后施施然站起,含笑与江平之对视。 两人兔起鹘落,看得楚掬和岳松龄目眩神迷。 两人停下后,楚掬月才回过神,手持长剑,跃跃欲试,想找机会支援江平之。她虽然不认得他,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时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白衣人看似随意地站着,浑身上下毫无破绽;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 “攻他后背” 江平之出声指挥,自己一个踏步上前与白衣人战到一起。楚掬月闻言绕至白衣人身后,与江平之一前一后夹击白衣男子。 先前白衣男子以一敌众游刃有余,是因为自己武功胜过众人不少,而江平之虽然招式上不如自己,但反应极快,内力雄厚。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楚掬月一经加入,就打破了平衡,有时楚掬月空门大开,自己却不敢出击,怕被江平之所乘,有时江平之一掌打来,本可轻松闪过,楚掬月却事先横剑在闪躲方位上,躲过去等于自残,便只能硬抗化解。 更要命的是,江平之体力内力都似绵绵不绝,没有衰弱的迹象。眼下虽然和二人战成平手,但时间一长,发展下去可能不妙。 “罢了,让尔等见识一下我古神教仙家法器。” 他一根飞针逼退江平之,回身扫腿逼退楚掬月,大袖一挥,一颗红色透明琉璃珠从中飞出。 江平之闻言已在戒备,但宝珠并未袭向自己,而是悬浮白衣男子身前半空滴溜溜打转。 男子咬破舌尖,用手指沾上鲜血,然后向血珠弹去,血珠每沾上一次鲜血,红光越盛。江平之心生不妙之感。 大喊一声:“掷剑!”脚下一动,已向前攻去。白衣男子左手架住江平之手掌,右手抬手一弹,便弹飞楚掬月投掷而来的剑刃。这种情况江平之已有预料,他没有指望这一剑能伤到白衣男子,他是要制造白衣男子两手抬起这么一个动作。 江平之右拳本被白衣男子夹住,他也不收拳,顺势往白衣男子侧身一绕绕至身后,两只手从后向前顺势穿过他的腋下,再往上穿过两侧脖子,在他后脖子处十指一扣,锁住了他的手臂和脖子。两腿一跳,盘绕其腰间,两脚勾住,锁住了他的腰腹。 远一点看,白衣男子像是背了个龟壳。 这个时候,被弹飞的长剑才哐啷落地。 江平之内力灌注,两手两腿用力,直勒得白衣男子骨骼咯咯作响。 “拾剑刺他!” 江平之出声提醒。 楚掬月回过神来,两步冲上前去捡掉落的长剑。刚捡起长剑,正欲上前, 一颗红色琉璃珠穿胸而入, 然后砰地炸开。 鲜血挥洒,在空中带起好看的血花。 楚掬月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膛上的空洞;两眼一黑,倒毙而死。 江平之也是一惊,这血珠几乎是上一瞬刚开始动,下一瞬就穿进了楚掬月胸口,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他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白衣男子面露一丝满意神色。这个琉璃珠须用精血催发,本就只能用一次,它现在完成了它的使命。自己也完成了此行的使命。 “此珠是门中前辈赐下保障此行顺利,本欲用来杀场中最强的江平之,再亲手杀楚掬月。奈何江平之此时挂在自己身后,视野不及,意念不好操控,他与自己贴在一起,极有可能误伤自己。兼之自己被江平之锁死,除了双腿以外无法动弹,若放任楚掬月捡剑来攻,恐有性命之危” 白衣男子想着。脸色越来越苍白,这是由于江平之绞着自己,血流无法从脖颈处通过,头部缺血,更要命的是,颈椎骨骼酸痛,似乎有折断迹象。 眼下任务虽已完成,自己却陷入了危机。 他应变极快,眼球一转,心里已有对策。两腿急退,背着江平之倒退着一通乱撞,直把酒家二楼板凳桌椅撞得一片狼藉。但江平之不仅没有松动迹象,自己身上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还不够” 他想到这里,一顿急退,直往木墙倒退着撞去。“砰!砰!砰!”一连撞穿三个阁楼房间,霎时间木屑横飞,他瞥眼往去,已由木屑上带着血迹,应当是有木板刺穿划伤了江平之后背。 但江平之仍然没有丝毫松动,白衣男子已几乎快喘不上气,脸色已由苍白胀至血红。 他上身完全被锁住,徒劳无功地四处乱撞,他要与时间赛跑,赶在江平之绞死他之前把他弄下来。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花瓶,计上心头。他袖中还有三颗银针,正常来说,自己手臂无法活动,江平之又在后背,无论如何是打不中他的。 只见他一抖手臂,让银针从袖中滑落到指中,找好角度,屈指连弹,银光一闪,银针斜斜撞上花瓶,银针折射,所带劲力有所损耗,但仍飞速射向江平之后腰环跳穴。 “哧”地一声,银针入肉七分,只留了个头子在外。 白衣男子身形一侧,又是一弹。 银针射入江平之手臂谷合穴。 扭肩一弹,射入江平之后背神堂穴。 但江平之就仿佛没有痛觉,闷哼一声,手上腿上越加用力,像和他长在了一起,不论如何都不松开。 又一番折腾,白衣男子终于开始慌了,他跪倒在地,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这位朋友,你我并无冤仇,何必生死相见。” 见江平之不语,威胁道:“我已入古神教门墙,成为挂名弟子。在门中立有长命灯,我若死了,门中前辈立即会知晓,必饶不了你!” 江平之闻言,说道:“古神教教众,我见一个杀一个。”手上腿上更加用力,白衣男子感觉自己的颈骨已经开裂,内脏都快破裂。 情急之下,白衣男子大喝一声,直接用头撞破酒店二楼窗户,在空中翻转身体,背着江平之一跃而下。 “砰!”江平之被他垫在身下,从高空狠狠摔落到酒家一楼的街道上。 …… 见这么大动静,街道行人纷纷过来围观。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仰面朝天,背后压着一个青衣男人。 白衣男子两眼大张,口鼻渗血,神情可怖。已然死了。 青衣男人却没有死, 他缓缓推开身上的人,趔趄地站起身来, 拨开人群, 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