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 第1章 1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一时兴起,所以无存稿,无大纲,更新不稳定,还是狗血古早逃跑+强取豪夺老梗,还可能无三观,所以简言之,本文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慎入”。 ……如果入了坑,那就是不v,he。 没办法,这篇我就想写,就想写,就想写。把正经新文抛在一边,就想写这本。想写得抓心挠肺,不发文就发病的那种想写。 所以我写了。发了。 第一章、 姜晏晏从噩梦中惊醒时,天边刚亮起微光。 这里不同于莲江市,初冬的空气湿度低到可怜,醒来便觉得眼角干疼。三天前,姜晏晏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辗转来到这处陌生地,比起莲江市的繁华喧嚣,这里安静旷冷,令她一时难以适应。 她从莲江市跑得匆忙。虞家势大,眼线与监控更是遍布宅院前后,多年前那场过家家般无疾而终的离家出走已经让她领会过虞家安保系统的严密,更不要提这段时日以来,罔顾她意愿增加在身边,堪称寸步不离的一名退役特种兵保镖。如果不是葬礼上人多且杂,姜晏晏不可能顺利离开。 轻装简从是逃跑的必要条件,姜晏晏只随身带了钱包和一点药。手机也曾一度被带到了火车站,即使入闸时突然铃声大作,且长久不休,姜晏晏的反应也仅是迅速关机而已。真正让她改变主意的,是在路过一处经停站时,她从漫无目的的发呆中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一点难以解释的谜团,刹那间周身泛起细密冷意,于是匆匆中途就出站,手机也被直接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这样的脱身行为直到姜晏晏终于疲惫不堪,决定就近落脚之后才显示出其冲动性。她匆忙间带走的现金并不多,通信产品以及日用品和住宿吃喝的开销一下子就花去不少,于是很快就捉襟见肘。 但这些支出尚有节流空间。真正要命的,是她那些难以买到又花费昂贵的处方药,如果不能在一周之后得到补给,窘境将会蔓延至性命。 姜晏晏前一晚在这样的重重忧虑中逐渐入睡。睡前她吃了辅助安眠的药物,但空悬的不安定感从来就不曾因药物而被抹除过,逃跑行为更是加深一层忧惧,于是当夜便做起噩梦。 起初原本是好的。姜晏晏童年经历过父母早逝无所依的坎坷,但最终因为虞家的出手而顺利过渡。锦衣玉食程度甚至比之前在本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虞锋疼爱她,将她视如己出,对待两个亲生儿子的严厉在她这里悉数不见,又因为姜晏晏的体弱多病,更添一层纵容。春夏荼蘼之际,岁月绵软,姜晏晏最喜欢顺着虞锋的裤腿往上爬,却往往脚尖还没踮离地面就被虞锋大笑抱举起来转圈,一口一个“乖囡囡”,又在陪着做完游戏后端起餐盘,追在小孩后头哄着喂牛奶跟蛋卷。 那样溺爱,浑然没有半点外人面前肃穆阴沉的样子。直到一记急刹车的声音响彻梦境。 四周由光转暗,沉沉黑色封闭掉五感,只有两道刺目车灯将她锁定。有人从车上匆匆跳下来,眼神阴冷,握有匕首与锁链,将她一步步逼至巷尾绝境。 姜晏晏因此呼吸困难地醒来。 她吞了一把药片。之后在窗前静坐了很久。 上午的时候姜晏晏将自己收拾齐整,然后出了门。 这几天她下意识在深居简出,但这种状态无异于坐吃山空,注定不能维持长久。她急需一份工,虽然这份工找起来注定难度极大——她如今是休学状态,无学历,无人脉,甚至连健康都欠缺,很难有哪个老板肯做慈善收容她。 其实,除去遗传自母亲的一张美丽的脸之外,她的价值一直都不大。 美丽,且无用。更遑论自幼就体弱多病。如果不是被虞家抚养,可能她已经夭亡。 姜晏晏一个上午无所获。她还是有些肉眼可见的腿脚不便,沿着一条商业街张贴的招工信息找过去,收到的不耐烦和冷眼比过往二十一年加起来都多。中午她终于在一家粥店坐下来,接着很快就听到隔壁桌两个女生在交谈手机上的新闻:“快看快看,虞锋去世的排场真大……” 虞家叶茂根深,三十余年的掌权人一夕离世,比当年发妻的葬礼还要隆重,极尽哀荣。姜晏晏逃跑是在虞锋去世的当晚,那时讣告才刚刚发出去不久,就已经拜客盈门。这个家族一年到头总是有应接不暇的客人,或笑或哭或起或坐,都依主人心情行事,络绎不绝。姜晏晏在悄悄收拾东西时听到家佣之间的议论,虞锋正式下葬是在七天后,时辰已由虞珩请人算好。 他如今是虞家新的掌权人,位子已坐得很稳。虞家人鲜少抛头露面,奉行低调务实的准则,只在这样的场合下才对外彰显出家族影响的深阔。姜晏晏逃跑时险些与要下车的虞珩正面撞上,那辆车子不是他素日常用的那几辆,虽也是黑色,却很气派奢华,是在正式礼仪场合才拿来一用的款式。 那时姜晏晏躲在花丛之中,呼吸之间很紧绷。虞珩一身黑色西装迈下车,襟前别有白花,同客人握手交谈。他的面容向来缺乏温度,当天那样的场合就更显沉冷,客人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彦庭还没有到吗?” “已经在从机场赶回来的路上。” 虞珩的声音也偏冷。两人在宅院正门前相互谦让,客人虽年长,却很会审时度势,一如跨入这道门楣的其他客人,自觉慢半步跟在虞珩身后。主客入门,接着便是几名随扈,李寄年作为虞珩如今的第一秘书紧跟其后,然后便是虞珩的两名保镖,举动之间的身形与警戒神情,同这段时日跟随在姜晏晏身后的那位如出一辙。 又过了不久,管家和其他人等也散去。姜晏晏终于等来门前稍微清净。 她不是没尝试过从其他后门逃走。被变相拘禁这么久,逃走的念头不是第一回生成。可这座宅院自虞锋住院疗养开始就变得滴水不漏,平日里大约连蚂蚁都不敢轻易筑窝,更不要提始终戒备森严的其他出口。反倒是正门,罕见地因客人往来不绝而稍有宽松,姜晏晏因此得以离去,又在真正离去前转过头。 虞家内外已经铺满黑白,灯火通明,肃穆无声。 最疼爱她的虞锋已经离世,就像是这初冬暮色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殆尽,黑夜沉默渺茫。姜晏晏原该留下,但以如今虞珩的行事作风,几乎不会允许她出席最后的葬礼。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面目疏冷,无论对内对外都缺乏温情,尤其在真正成为虞家的掌权人之后,那份独断专行更像是冬夜里不加掩饰蔓延开的冷,连其生父虞锋都不能再克制分毫。 姜晏晏在下午找到一份零工。 酒吧的老板打量她半晌,像是在评估她是否成年。直到姜晏晏拿出证件,他才收回眼神,老练地开口。 “我这里虽然是清吧,一般客人也还算安分,但守不住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工资可以选择日结或是月结,你如果来,我给你按上个钢琴演奏师一样的待遇。”老板说出薪资标准,见姜晏晏反应沉默,又补充,“如果有客人请你喝酒,可以给你算提成。” “我不喝酒。” 老板笑了。 他瞧着她,笑容里有说不上来的意味,语气却比笑容还要意味深长:“在酒吧工作,要想滴酒不沾,比你是豌豆公主本尊的概率还低。你要是介意这个,那就再考虑考虑吧,或者去别的地方转转也行。” 他说完挥挥手不再搭理。姜晏晏停顿片刻,转身离开。 到了傍晚之后,两手空空的她又回来。老板目睹她进门,眼神不变,像是早有预料。 去而复返让老板把姿态放得更高,报酬再无抬高的可能,更何况姜晏晏本就不擅此道。她很快在讨价还价中败下阵来,但坚持让老板签下雇佣合同。老板无法,打印了一人一份,却要姜晏晏按下手印。 “你今晚就可以上班。不过,既然是弹钢琴,那就得穿漂亮点,你现在这身可不行。”老板收起合同,说道,“要是暂时没合适衣服,后台有套礼服可以先借给你穿。” 姜晏晏于是去往后台。 一件黑色小礼裙被摆在柜子里,看上去干净,但保存在这种地方,并不确定有没有被人上过身。姜晏晏看着那件裙子,神色摇摆不定,最后还是离开酒吧,不久之后提了个新的衣服袋子回来。 老板在侧,始终冷眼旁观。 临时买来的小黑裙看得出价格便宜,但一束光自姜晏晏的头顶射下,安安静静坐着弹钢琴的演奏师眉眼低垂,顶着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足以让在场客人忽略掉所有其他。 当夜的清吧变得不那么清净。 姜晏晏遭人频频打量,很快就被搭讪。请喝酒的人更多,但她从始至终都像个木偶一样精致冷漠,到下班时分,总归无人真正下手。只是这样的状况到第二天就变得不一样,或许是有人打探出一点姜晏晏的背景,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姜晏晏上班不久,就有人直接坐到了旁边,衣冠楚楚,却张口就是明目张胆的利诱。 姜晏晏无动于衷,然而对方迟迟不肯离去。最后还是老板出面,三言两语替员工解了围。事后,老板提出顺路送人回家,却依旧被姜晏晏拒绝。 老板掐了烟,笑了一笑。 “你放心,我这个人挺有自知之明,不会干那些不做人的事,你也犯不着跟提防别人一样提防我。” 他的话没能缓和姜晏晏的戒备心,从踏入酒吧的那一刻起,她的周身就像砌起一层冷淡的壳。老板看她一眼,又说:“其实你昨天想得没错,后台那件裙子确实被人穿过,不过已经洗过了,现在是干净的。你知道那件衣服是谁的吗?” “之前也有个在这里弹琴的小姑娘,也跟你差不多大,长得也不错。有意思的是,就连跟我谈条件的时候也是要求这要求那,挺傲气,比你还像个豌豆公主。结果只上了三天班就不来了,甚至都没结工钱,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晏晏抬眼看过去。老板笑着说:“傍了大款,哪就还看得上这点工资哪。” “——反正你们最后都是会走的,迟早的事。被人看上,威逼利诱,你一个刚入社会的小姑娘,能顶得了多久?” 第三天的晚上,姜晏晏到得比前一日要晚一些。 当天酉时正是虞锋下葬的时辰,姜晏晏在异地备足祭祀礼仪,直到酉时结束才沉默去到酒吧。老板当晚不在,但兴许是言语威力犹存,一连两日都死皮赖脸纠缠的那个人也不在。 姜晏晏几乎是从心底松了口气。直到夜里十一点下班,从酒吧拐出去之后,突兀地遭到阻拦。 前一晚在酒吧里尚且能维持衣冠楚楚的一个人,此刻在夜色中撕下伪装,显出不加掩饰的贪婪与不怀好意。更靠近一些甚至还闻到酒意,就这样在姜晏晏面前吹了口气,笑着说:“妹妹下班了?有点事想跟你聊聊,你看咱们是在这里谈,还是换个地方谈啊?” 姜晏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一个成年男性对于腿脚不便的姜晏晏来说已经难以应对,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弟。流里流气的衣着和步步紧逼的胁迫让姜晏晏后退更急,却难敌对方欺身更近,看她皱眉,甚至还笑了两声:“躲什么呀?你住过的地方我刚才去过了,太简陋了,要不还是去哥哥家里聊?你这么漂亮,不如就跟哥哥回家,保管好吃好喝对你……” 他说着就伸手过来,作势要捂住姜晏晏求助的声音。却在一瞬间让她听到细微风声。 那声音自后而前,伴随干脆利落的身手,预判的猥亵没有落下,反倒是片刻后不远处响起挫骨一般的咔嚓与惨叫声。姜晏晏陷入愣怔,直到一双手隔着衣袖将她往后请了几步,带离现场后李寄年的声音在暗昧中响起,客客气气。 “姜小姐,老板请您立刻回家。” 第2章 2 第二章、 李寄年亲自打开车门将人请进去,车子一路疾驰,直奔附近另一座城市。 那里有几处地段是虞家的产业,衣食住行都有管家式服务,舒适程度与安保标准非当地可比。到达酒店的时间已过零点,总经理亲自领着人来门口相迎,一派寒暄客套之下无人知晓姜晏晏的手机证件和行李已被全数收走,李寄年一点缘由都没透露,他婉谢了总经理的好意,一切仍是亲力亲为,陪着人去往早就准备好的顶层套间,看着姜晏晏把睡前药片全部服下,又告知了次日一早就要回莲江市的航班时间,之后留下保镖守在门外,叮嘱几句后暂时离开。 那个小酒吧还有一点善后事宜,需要他再回去一趟处理。返程路上李寄年给虞珩汇报当晚情况,考虑夜色已深,他用了文字表述,对于细节解释详尽。虞珩不喜欢被隐瞒,虽然他不经常核对下属呈上来的信息情报,可是一旦被发现,后果将不能承受。 夜路漫长,长得让人想入眠,李寄年不得不对司机开口:“老赵,开个音乐吧,吵闹点的。” 他这七天过得不轻松。一场规格隆重的葬礼,里里外外奔波忙碌,等到晚间终于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李寄年又马不停蹄将虞家二少爷送上飞往国外的航班,接着一口气都不曾缓,匆匆改换航站楼安检登机,之后一路辗转来到姜晏晏这里。 姜晏晏从虞家失踪的第三天清早,李寄年就已经收到有关她落脚点的情报。那时虞家两兄弟正坐在一起吃早餐,自从虞彦庭开始打理家族的海外子公司事务,这样的相聚场面发生很少。李寄年跟着管家走进餐厅,正听到虞彦庭的声音,语气懒散地在抱怨:“哥,听说你把爸爸的何秘书送去了海边养老?为什么啊?那么能干的人你不要我要,我最近忙得要命,正缺人手,让他来帮忙打理业务肯定比外人靠谱。” 说着他抬眼看过来,李寄年早已摆出笑容,等着向人问早。虞晏庭点点勺子,也笑起来:“李秘书吃早饭没?坐啊。” 虞珩正在一旁吃蛋卷,他不发话,李寄年不敢应。 这么多年下来,虞家兄弟两个除去那寥寥几分相似的五官之外,看上去再无相近之处。明明都经历过虞锋自小严苛的管教,可虞彦庭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有如天生,素日灿烂到像是要把兄长缺失的那份也一并补足。他接手子公司业务的时间还不长,李寄年却已经几次从对接负责人那里听到有关他贪玩的评价,倒也不怎么沾酒色财气,但就是不上心,一应事务都交给手下全权去打理,那副做派,同当年他的兄长初初接手部门业务,第一件事就是管理层全员大换血,一意培养自己心腹的强硬作风毫不相同。 李寄年又走近几步,在虞珩身边弯下腰,将姜晏晏的下落送到老板耳边。 虞珩语气淡淡:“知道了。” 同是虞家人,虞珩却没有表露出要把消息转告给弟弟的意思,但李寄年识趣地不再探究。虞家的秘辛太多,蜿蜒曲折不堪细想,李寄年聪明,跟在虞珩身边越久,就越谨慎,最近已经开始摸索起难得糊涂这四个字的真意。 又过了会儿,虞珩的声音又响起,这次是对虞彦庭方才提议的回复:“何秘书是自请养老,他年事已高,你不该再去劳烦这位长辈。如果忙不开,可以从我这里调拨人给你。” “别,你的人我可不要。”虞彦庭忙不迭拒绝,“都是些老正经小正经的,连个玩笑话都听不懂,可没意思。” 虞珩已经吃好,不理会他在身后的咕哝,拿过大衣起身出门。李寄年跟上去,直到在车上汇报完日程安排,才听虞珩吩咐道:“把她看好。葬礼之后让人回来。” 将老板的话反复加以揣摩,已经成为李寄年的一种习惯。 虞珩在成为虞氏真正的掌权人之后,集团上下管理层经历过一段动荡的清洗期。财务部门跟综合秘书室更是几乎遭到全员撤换,那是一段难得的权力真空期,因此每一个上位机会都被人虎视眈眈。 李寄年是早年就跟在虞珩身边的下属之一。他亲眼目睹跟随在虞锋身边多年,备受倚重的何秘书是如何被虞珩兵不血刃地请去养老退休,甚至都来不及产生多余情绪,就被卷入第一秘书职位的激烈竞争中。虞珩心思深沉,玩弄权术对他来说像呼吸一般自如,那段时间秘书室的明争暗斗有如养蛊,他不可能看不出彼此间的勾心斗角,却像一只翻云覆雨的离岸平衡手,放任李寄年与另一个秘书之间的冲突争斗。 长达大半年的反复博弈令李寄年对自我认知更加清醒。他的竞争对手与他一样的忠心耿耿,同时更长袖善舞,机敏与手段都更胜一筹。对方无懈可击的表现让李寄年开始有些认命,已经在慎重思考究竟是等对方上位后将自己一脚踢开时拿走赔偿金,还是干脆主动示弱申请换岗来得划算,接着过了没几天,他奉命陪同虞珩出差,参与一场同外国人竞争的订单谈判。 那场谈判十分艰难,桌上桌下各怀鬼胎,十几天下来人人疲惫不堪。李寄年晚上跟着虞珩应酬吃饭,席间强打精神谈笑风生,偶然听到老板问及对方刚刚升级的安保系统。那句交谈夹杂在其他更隐秘的商业内幕消息之间,一点存在感也无,李寄年本没在意,直到晚间回去酒店习惯性复盘,突然像是有一根细亮的丝穿过心尖。 他想起在那之前不久虞锋的入院疗养,虞彦庭远赴海外的事务,以及虞家那座体检中心医护人员的全部替换。那一瞬间姜晏晏三个字就像一缕轻薄的雾,缥缈无声又有如洪钟地出现在脑海,令他陡然睁眼清醒。 从那场谈判回来后,李寄年便着手起草了一份新的安保工作计划书。 那份直接递交到虞珩手上的文件,名义上是通过系统升级筛查集团安全隐患,可内页篇幅最大的部分,却仅指向一处四层别墅,且如今只剩下一人居住的虞家旧宅。 那是李寄年对于后半生职业生涯的一次豪赌。 在那之前,虞珩鲜少提及这个在虞家长大的异姓小孩,她游离于集团业务之外,因为不具威胁而不被在意,李寄年的那份投名状更像是一场挑衅,倘若他的直觉导向错误,又或者虞珩因为被猜中那隐晦不宜宣之于口的心思而恼羞成怒,那么得罪他的下场将比得罪秘书室同侪更惨烈百倍。 李寄年至今仍铭记虞珩在看完文件后,抬起眼皮打量过来的沉沉审视。那就像是一把冰刀刮过他的头皮,他的脊骨,压得人不敢喘息,惊魂不定。 他最终赢了赌注。从此绝地翻盘,一跃晋升成为虞珩的贴身左右手。 凌晨三点半,李寄年来到酒吧老板被看守的房间。 在此之前他去了一趟姜晏晏的住处,检查有无物品被遗漏,又去了趟派出所,确认那几个轻浮之徒已被处置,之后再回来,就看到酒吧老板一脸的生无可恋。 酒吧老板在大半夜酣睡时被拍门声惊醒,骂骂咧咧爬出被窝,却不想刚一开门就被架来了这么一个空荡荡房间,叫天不应叫地无门,还以为是被哪个仇家绑架,恐惧感像头顶的白炽灯一样空悬不休,等了半天终于有点响动,一个文质彬彬的陌生人走进来,笑容里透着一股威胁和精明。 “别紧张,钱先生。”李寄年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叫人别紧张,“时间紧,有所叨扰,还请见谅。关于你的酒吧前员工姜晏晏,我这里有些问题,希望你仔细回想,无有保留,应答尽答。” 晨曦微露时,李寄年再次返回邻市的酒店。 姜晏晏已经起床,正沉默地在保镖陪同下吃早餐。她从莲江市离开的当天,被安排在她身边看护的那位保镖就已被解聘,眼前这位叫季鸣,刚被虞珩从身边调拨过来,人高马大,有着与姓名不符的安静,就像一座沉重的山。 李寄年另外开了个房间作简单洗漱,之后上楼向姜晏晏问早安,又下去餐厅包间,在酒店总经理的陪同下吃早餐。他跟酒店总经理的关系不算太疏远,之前一起吃过几回饭,只是对于对方有关楼上那位女客身份的不断试探,李寄年的口风依旧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除此之外,三个小时前他还曾当着酒吧老板的面将那份带有鲜红手印的雇佣合同销毁,并真心实意给出“一切就当没发生过”的贴心提醒。以上一切随便换其他哪个人来都不至于做到这般谨慎地步,但李寄年曾在虞珩的亲自授意下一手打造起虞宅那座密不透风的牢笼,深知老板那不为人知的控制欲,因此半分不觉得这些举动有一丝多余。 有时他甚至觉得,假如某些行为不被算作犯罪的话,虞珩可能会希望姜晏晏从实质到记忆都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在这世上。 李寄年从不主动打探虞家私事,但多年下来略知一二。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虞珩的这一行为,或许是源于当年虞家女主人的猝然离世,又或许是虞锋这些年不讲道理的偏爱,以及那份牵扯多年至今秘而不宣的遗嘱。但这些都只是猜测,不曾得到当事人只言片语的证实。虞珩对于姜晏晏的全盘控制是目的,李寄年只需为此严格执行,至于个中缘由,或许有或许根本没有,总归除了虞珩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 将人送到虞家旧宅时已近正午,考虑到姜晏晏腿脚不便,车子直接停在主屋前。李寄年婉谢了管家的午餐邀请,他实在忙碌,下飞机后一路都在接打电话,同管家客套没几句就又有虞珩的命令传过来,于是只好催着司机匆匆走了。 姜晏晏在管家和保镖的陪同下慢慢进屋。在车里时她就已经感受到庭院里有变化——之前密密匝匝的花丛完全消失不见,代之以大片整齐错落的低矮灌木丛,虽也好看,却明显不是重点,静默的植物足以替代人的发声,给予曾经藏在花丛中逃走的姜晏晏以莫大的警告与防范。 进屋之后,这份变化就更明显。 有一部分家佣被撤换,除此之外,更有一种空旷感。姜晏晏很快察觉出是虞锋的遗物已经被全数收起,就连一个用过的烟灰缸都找不见。不等她再细看,有个陌生脸孔的年轻女孩走上前,束着手朝她一笑。 “初次见面,中午好姜小姐,我叫秀秀,日后将由我来负责照顾你的日常起居。奔波了一上午,饿了吧?上楼洗个热水澡,然后我们吃午饭吧。” 比起用餐,姜晏晏其实只想休息。但她依然配合地上去洗了澡,之后坐在餐厅里用午饭。 自从以养病为由被限制在这座宅院里,她的意愿和作息在很大程度上就变成了“应该具备的意愿和作息”。定时的一日三餐,定时的服药提醒,定时的休息提醒,以及定时的全身体检,一切并不会以本人的意志为转移。姜晏晏曾经尝试过抗拒,却因此招惹到家佣背后的雇主深夜冒雨亲自前来,于是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识时务地配合起所有安排。 下午姜晏晏只看了几页书就陷入睡眠状态。几天的夜班和长途奔波令她感到疲惫,以至于黄昏被人轻轻敲门催请晚饭时都还在沉睡,并且下意识想把被子埋得更深,直到秀秀说出让她不能拒绝的话:“是虞先生来了。” 如果不算前几天的葬礼原因,虞珩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踏足过此地。 晚餐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异常安静。虞珩却吃得慢条斯理,他垂着眼,用餐动作斯文,像是此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餐后家佣各自退去,只有管家端来汤羹,这是姜晏晏每日的温补食疗之一。 姜晏晏试图在虞珩的眼皮底下吃一点权作应付,可她实在没有更多胃口。 所有人都知道虞珩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不告而别的行为不可能不触犯虞家现任掌权人的忌讳,更何况犯事之人还是失去虞锋庇护已久的姜晏晏。管家向脸色冷淡的雇主看过去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无声地端着餐盘退了出去。 内室只剩下两个人。 姜晏晏迟迟等不到虞珩出声,于是在漫长的静默中发起呆来。小时候其实虞珩管教过她多次,来到虞家后,虞锋对姜晏晏偏疼得厉害,即使犯错,也总是舍不得,因此姜晏晏如今长成一副规矩样子,绝大部分的礼数都是从虞珩那里习得。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姜晏晏在虞珩的突然发话中回神,怔忡间转眼看向他。靴子终于落下,她反而没了太多紧张,就这样看着他,眼神像浮着一片缥缈的雾。 “哥哥,”半晌她终于低低开口,“爸爸离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讣告上有写,急性冠心病发作。” 虞珩话语简单,同时眉眼沉冷:“还有,你跟虞彦庭并没有结婚,虞锋不是你的父亲。” 第3章 3 第三章、 虞锋有心血管病史。 早年他就有过征兆,接连两次急救后开始重视,从此谨遵医嘱,甚至戒掉了几十年的烟酒习惯。自那之后病情一度被稳定控制,直到年岁渐老,一些异常指标才再次进回到体检报告。衰老的不可抗性让虞锋不是没有过感慨,但他心地坚硬,对命运更多仍是一种未雨绸缪下的指挥若定。近十年来他持续健身,规律作息,定期体检,各种保养手段无有不及,并有意识在移交集团重担,截至两年前虞锋入院疗养时,集团一应事务已经全权交由长子虞珩裁定,只余下少部分医药业务,因为涉及对虞锋和姜晏晏两人病症的针对性研究,不仅未见放松,反而愈发受到虞锋的看重与辖制。 种种表现足以看出虞锋对于自身健康的谨慎态度。在两年前经历一次偶发心梗后,虞锋更索性直接住进了自家疗养院,那时他曾亲自领着姜晏晏在院内转过一圈,并表示出对新住处的满意:“这座疗养院是我几年前就预备下来养老的地方,环境好,设备跟医护人员也顶尖,除去你那两个不孝哥哥时常让人生气,不会再有外人来打扰。而且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全天候医护监测第一时间发现并赶来急救,再清净安逸不过。爸爸很有信心,肯定能长命百岁地看着咱们囡囡长大的,好不好啊?” 那时虞锋的言语笃定,一句爸爸的称呼也自然而然。这些年他与姜晏晏的相处不是父女却胜似父女,人前人后虞锋都没掩饰过对于这个异姓小姑娘的偏爱,以至于还曾传出过私生女的谣言。对此虞家从未有过正面回应,直到姜晏晏成年后不久的一次晚宴,虞锋才像是不经意间,向人传达出姜晏晏与虞彦庭已定有婚约的暗示。 在那之后谣言不攻自破,关于婚约的打听却纷至沓来。虞锋未再透露更多,但他想要撮合姜晏晏与自家联姻的心思一早有之。如今回想,大约很久之前虞锋就替姜晏晏的未来做过思量,撇去这些年在吃穿用度上的金贵娇养不提,姜晏晏单是医疗开支一项就高得惊人,且未来亦无削减可能,因而日后若是将她嫁给一般人家决计难以维系,可门当户对的家庭一个个又深宅大院盘根错节,虞锋唯恐自己过身后姜晏晏会因无所凭依而劳心劳力,想来想去都不满意,最后能让他勉强放心的,就只有虞家自己了。 为此虞锋曾同长子有过一次深谈。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虞珩都是不二的最佳托付人选,只可惜他与姜晏晏的关系始终冷淡。从前虞锋未加苛责,在那之后却多有斡旋,只是明显虞珩羽翼渐丰,不仅对父亲的耳提面命无动于衷,更在母亲过世后直接搬离了虞宅,虞锋对此大为光火,却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将希望转而寄于次子虞彦庭的身上。 好在虞彦庭做事虽然缺乏定性,对待姜晏晏却要比兄长耐心得多。小时候虞锋不在家时,就常常是他在看护姜晏晏,随着年龄渐长,那份经年相处的熟稔里更添一层对待女孩子的温柔细心。几年来两人均未对虞锋的安排表示过抗拒,于是随着姜晏晏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婚约一事便正式被虞锋提上日程。 及至四个月前姜晏晏最后一次见到虞锋,都还听他提起此事。他尚且不知她已被禁足,还以为由虞珩带她来疗养院是两人关系终于有所缓和的表现,欣慰之余仍不忘叮嘱姜晏晏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与此同时向她安抚保证虞彦庭不会在海外待太久,等到结掉手头项目,就立刻安排他回国完婚。那时虞锋的语气轻快,气色也很好,看上去甚至比姜晏晏还要健康一些,因此很难能令人相信,四个月后会突然传来他因病离世的消息。 至今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可余下的话就压在舌尖,却已经不能再被问下去。 虞锋是虞珩的亲生父亲,两人血脉相连,从未产生大的龃龉。有些想法在生成的那一刻起就已是违背纲常,万不能被放肆诉之于口,那与大逆不道无异。 虞珩很快离开了旧宅。 走之前他没有对姜晏晏施以更多的警告或威胁。但也无需如此。虞珩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分量的威慑,这一威慑可追溯到姜晏晏小时候。当时的小孩因为大人的纵容而在家中无法无天,打不得骂不得于是只好人人奈何不得,却只需等到晚间虞珩的车子轻轻停到正门口,甚至不需人迈下车,就足以让一整天都在闹腾的姜晏晏飞奔上楼乖乖补作业。 更何况,对于如今身无分文又无手机证件的姜晏晏而言,就算能从这个宅院再次侥幸逃脱,她也真正无处可去。 次日早上八点钟,姜晏晏被秀秀准时叫醒。 前一天中午她就被管家交代了今天的体检安排。每个季度一次,每次至少五天的漫长全身体检与定时服药一起,被并列为姜晏晏日常生活中最优先级的事项,为了保命她必须如此。 姜晏晏的病症太过罕见。表面上看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孱弱,只需按时服药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换做更严谨的医学语言却是多基因突变导致的多种蛋白质合成异常,如果当年没有被及时干预,可能姜晏晏在出生后的几十个小时内就已经夭亡。 二十多年来姜晏晏还未曾等到世上出现相同的病例报告,这或许是因为一模一样的多基因突变概率本就极小,而在此基础上并不是每一个不幸的婴儿都能够像姜晏晏一般拥有一个足够幸运的生平,故而即使可能确出现过相同病例,也因为生命被迫短暂终止于确诊之前,而未能获得真正的病因报告。 姜晏晏的生母曾就职于虞氏医药,多年前因主持一款单基因遗传病的针对性药物研发与上市,于同年被晋为研发总监。虞氏医药待遇优厚,基因研究又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多年研发重点专项,从来不缺对员工的嘉奖,虽则如此,依旧扛不住女儿出生后流水一般的医疗开销。姜晏晏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里总有母亲那张美丽却忧愁的面庞,在父母意外亡故后她曾短暂经历一个由舅舅抚养的冬天,据说那是出自母亲弥留之际的遗愿,姜晏晏却很快因照护不当而羸弱下去,等到再在监护室中醒来时,一切就又变了模样。 虞锋视若掌上明珠般的疼爱令姜晏晏的生存条件得以大幅改善。住进虞家至今,她没有再因自身病症遭受过额外的罪。而除去日常高昂医疗费用,虞锋甚至还不惜重金为姜晏晏的病症组建了一支专题项目研究团队,并为其量身打造了一座设施一流的体检中心,每个季度姜晏晏定期接受体检的前后十天内,整座中心都只服务于她一人。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数年,直到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 从正常体检流程看,一切如旧。医学检查依旧细致,体检中心也依旧只接待她一名病患。但从一年多前开始,姜晏晏的主治医生就从原先一直负责她病症的琼斯医生,突然变更为一位戴半框眼镜的陈姓年轻医生。与此同时其他长年见惯的医护人员也全部被替换成新面孔,一如姜晏晏被禁足后悄然改变的虞家旧宅,客观舒适程度照旧,曾经多年熟悉相伴的家佣却一夕之间全被换做了陌生人。 体检最后一天的下午,姜晏晏敲门进入主治医生的诊室。 陈德民合上手边的体检报告,与姜晏晏进行短暂交谈。之后他停顿,思索了片刻。 如果依据报告中那多项居高不下的异常数值检测结果,面前的病人在他堪称冒犯的快速问询下理应表现出诸多负面情绪,愤怒,敏感,敌意,厌恶,或者一点点抑制不住的委屈,以上一切反应都可以令他得出更准确的医学判断,但总归不该像姜晏晏现在这样,始终安静,礼貌,配合,甚至于有些驯服。 驯服,但缺乏坦诚。 从陈德民接手诊治的第一天起,姜晏晏就是这样的态度。 个中原因或许跟医生本人的沟通能力不无关系,陈德民也曾做过类似反思,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并非主因。令姜晏晏持有同等态度对待的并非他一人,体检中心上上下下所有医护人员,连同姜晏晏身后寸步不离跟随的保镖一起,仅在陈德民的目视范围内,就有这么多不同的人一并被姜晏晏以同一种配合却沉默的态度无声疏离。 这让他最终联想到他们背后的雇主,那大约是他们这些人唯一的共通之处。 过了一会儿陈德民才问道:“最近睡眠质量怎么样?” “还好。” “有没有经常做噩梦?” “没有。” 陈德民看向姜晏晏眼底的淡淡青色,没有再问下去。之后他拉开抽屉,拿出来一本表格。 “这是一份心理测验量表,比较长,可能会有点花时间。但是不难,依照实际情况如实填写就好。”陈德民拿过笔,尽量把话说得温和,“填完之后这次的体检就结束了,可以吗?” 当天稍晚时候,陈德民与虞氏现任掌权人有一次约见。陈德民提前一刻钟到达了约定地点。 一年多的工作磨合令他逐渐摸清了这位雇主的约见规律,虞珩基本不会给他安排额外工作,但在姜晏晏每次体检结束的当日,一般会要求他尽快作出口头及书面双份汇报。如果遇上虞珩出差在外,则会要求视频通话,厚厚一沓体检结果的文件被他在异地打印出来逐页翻阅,寻常人面对那些晦涩的医学语言大约难懂其一,但虞珩显然不在其列,他应该是受过专业的医学训练,以至于每一项检测指标都能直言其临床意义,且往往有出其不意的细节问询,需要陈德民集中心神去应对。 在足够优渥的薪酬,完全自主支配的休息时间,以及绝对自信的专业素养面前,陈德民对于雇主偶尔的质询行为没有太大异议。大约一年半前他接受并通过了一场严苛的面试,之后签下雇佣和保密协议,成为虞家主家四人的私人医生。但随即陈德民便发现这一工作比想象中要清闲得多:虞锋长居疗养院,自有一套监护系统,虞彦庭长居海外不见人影,虞珩则正值生命鼎盛期,每次体检报告都可以直接拿去当人类优秀自律模板,因此换言之,这份名义上需要兼顾到四个人的工作,实际上需要负责的对象只有姜晏晏一人。 由此也就不难猜测他被选聘为私人医生的真正原因。在陈德民过往十五年的从业生涯中,他在基因表达调控与人类疾病机制这一研究方向上取得的成就令业内瞩目,接手姜晏晏这样一位基因缺陷病患算得上对症。接诊之前他曾认真翻阅了姜晏晏历年所有病历与体检记录,在上一任主治医生琼斯的调养下姜晏晏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稳期,她活得与常人无异,而这已属难得,要知道姜晏晏每一个体细胞内每一处小小的基因突变都像是蝴蝶随时可能扇动的翅膀,稍有不慎便足以引发一场摧枯拉朽的海啸,因此琼斯对于姜晏晏的治疗虽更倾向于保守,却不可谓不尽力,相关基因修饰技术即便是在当下也尚未完全成熟,就算是交由陈德民来诊治,思路也不会比琼斯更激进多少。 但无论激进还是保守,姜晏晏能够维持正常生活的底色都是健康。陈德民低头看向那份被评定为良好的心理测验结果,念及一直以来姜晏晏的就诊状态,心下默然。 虞珩在约定时间的前一分钟到来。 陈德民没有太多寒暄语句,雇主落座之后他便递过体检报告直奔主题。每次姜晏晏的体检结果少则几十页,多达上百页,但虞珩每次都看得不紧不慢,陈德民也就逐渐培养出随他翻页动作逐一讲解的习惯,直到最后两页主治医生的总结评语:“……由于近期过高强度的负重行为,已经出现骨折二次损伤的情况,短时间内不建议再独立行走。” 陈德民略有停顿,继续说:“同时,考虑到病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建议尽快恢复其正常社交活动。” 虞珩终于从报告中抬起头来。 “我请教了几位心理学专业的医生朋友,可以确认姜小姐现正处于过度压抑与戒备的心理状态。长期的情绪抑制会促使体检数值进一步趋于异常,她需要正常的可供发泄情绪的渠道。” 陈德民在他的沉沉视线下几乎不能把话说完整:“考虑到家中长辈刚刚过世,在近期一段时间内,来自亲友的安慰更能缓和其紧绷情绪,同时结合过往病历记录,在虞老先生之外,姜小姐同您的弟弟虞彦庭最为亲近,毋庸置疑他是最适合陪伴宽解姜小姐的人选,不如……” 有一瞬间陈德民像是看到虞珩眼底骤起的霜冷,令他的陈述被迫中断。过往几次汇报中他都未曾见到虞珩如此反应,不及细思就听到虞珩开口:“不行。” 他的嗓音低冷,像是被陈德民的哪句话触及了底线:“已经有商秀秀被允许进到旧宅,姜晏晏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陪伴。” 第4章 4 第四章、 住院体检的第五天傍晚,姜晏晏回到虞宅。 管家和带着一把笑脸的商秀秀迎接了她。洗漱过后她进到餐厅,饮下半碗汤羹权作晚饭。这期间管家曾去到一边接了一通电话,再回来时,姜晏晏就看到前不久刚刚被收进仓库的那副轮椅再次被推到了面前。 姜晏晏几不可见地垂了下眼。 对此她已有预感。下午面诊时陈德民就说起过骨折二次损伤的情况,并给出了减少独立行走的建议。整个体检过程其实姜晏晏对于骨折处的连绵隐痛只字未提,但这显然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些医学仪器精密而客观的判断。 一旁季鸣微微侧手,向姜晏晏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在这之前姜晏晏曾在这副轮椅上待过不短一段时间。受到常年服用药物副作用的影响,她的骨骼发育要比常人来得脆弱,愈合速度也更缓慢。从旧宅离开前不久的将近两个月里,姜晏晏每天都会看到她的上一个保镖做出几乎与季鸣完全重合的动作,且如出一辙都是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礼貌里带出强硬。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样。 她最终坐了上去,在季鸣的辅助下乘坐电梯上楼。管家侍立在一旁,缓缓收回方才刻意停留在姜晏晏身上的打量。如果不是着意观察,他不会从姜晏晏的脸上捕捉到类似抵触的情绪。而如果不是先前留有一丝疑惑,他也不会对旧宅里这位唯一服务对象的情绪变化倾注太多观察力。 毕竟从监视行为发生的那一刻开始,注定姜晏晏的个人意愿就成为被舍弃的一项。在这条既定规矩下,共情抑或怜悯都是最不必要的情绪耗费,管家一度认为这应该是宅内所有服务人员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因此,当几个周前,姜晏晏的上一任保镖突然找来,声称姜晏晏已经厌倦轮椅的辅助,希望尽快为其恢复独立行走权限的时候,管家不能不感到相当的疑惑与惊讶。 有太多的地方让人感到意外。不仅在于保镖言辞中对于姜晏晏个人意愿的罕见维护,更在于其本人即便是在工作状态中也显示出对于姜晏晏的刻意避嫌与不亲近。从始至终姜晏晏与保镖的相处都透着一股各自疏远且互不打算更近一步的勉强,以至于管家从未想象过,类似堪称体贴的话语竟会从保镖这样一个素日寡言到有些冷漠的人的口中吐露出来。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保镖本人的反应似乎比管家还要大。 他看上去很镇定,握紧手机的动作却泄露出其内心似乎并不平静。语气轻描淡写,却又带出几分僵硬,像是在背诵一篇抄来的作文,因为并非发自内心而显得不够熟练,听得管家眼神微妙,如果不是还记得保镖跟随雇主已久,多年下来堪称半个心腹,在宅中地位非一般家佣可比,他早已不耐烦挥手赶人。 下意识里他并不想以这样可有可无的小事去叨扰冷淡而忙碌的雇主。从事这座宅院的管家工作以来,他对姜晏晏备受冷落的待遇感受很深,频繁的小事叨扰未免不识趣,如果不是保镖坚持,管家不会硬着头皮层层上报,与此同时更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却未料一个小时后即有人来安排姜晏晏前去体检,等到再回来,那副轮椅已经被摘掉。 一切顺利得超出管家预料。 从体检中心回来后,姜晏晏的日常作息愈发安静。 冬日渐冷,又腿脚不便,除去每天要固定被推下楼就餐之外,姜晏晏几乎只待在卧室。偶尔商秀秀想要劝人下楼去散散步,推开门却总会见到姜晏晏正在入睡,也就不便再强求。如此过了一周,姜晏晏唯一一次被额外请下楼,是由于服装定制设计师的登门拜访,一行人摆出盈盈笑脸,按照每季度一次的惯例特地来为姜晏晏量体裁衣。 长时间的拘禁没有让姜晏晏衣食住行的标准受到影响,除去设计师的登门拜访,还有拍卖行的春秋拍图录送到过她的手上。虞珩在物质方面并不吝于延续虞锋之前所给予姜晏晏的一切奢侈待遇,即使她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需要穿戴高级衣饰珠宝露面的场合。 量体的时间不短,期间设计师不乏攀谈,对此姜晏晏过往总是应对得礼貌。她的一些礼仪像是受到过严格的校正,就算一人独处也会坐姿规矩,待人会客时更是礼数周到。然而这一次却显出一些别有不同的冷淡,全程像是一尊精致木偶,任由摆布的同时对于设计师的恭维回应寥寥,并在对方离开后不久就沉默上楼。等到次日商秀秀再以类似理由敲门请她下楼时,姜晏晏正坐在床上望着被拉起的绒白色纱帘发呆,半晌才低声开口,没有看她:“请他们直接回去就好,我不需要。” 她的话音里带着些许沙哑,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哭泣。可商秀秀仔细看过去,却只看得到她一副平淡表情,眉眼间并无异样。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这次是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人过来。虞先生想要重新装修这座宅子,设计师过来想听一听您的想法。” 姜晏晏抬眼看了过来。 半个小时后姜晏晏在楼下看到一张精干的女性脸庞,同那些围绕在虞珩身边的其他工作人员气质很像。对方客气地在她落座后才跟着坐下,自我介绍之后打开一本文件夹,公事公办的态度:“姜小姐,上午好。虞先生希望重新装修这座旧宅,使之风格更年轻现代化。您如果有任何想法,也请一并向我们提出,我们会在风格保持统一的基础上尽量满足。同时,近期可能会安排专人上门进行尺寸测量,届时我们会小心,尽量不打扰到您的休养。” 姜晏晏像是半天才消化下她说的话,语气迟缓地重复:“重新装修?” “是的,虞先生的意思是尽快将整座宅院全部换掉重装。但考虑到工程量,装修时长预计很久,最后的折中做法是先对宅子的大部分软装进行更换,等到设计方案最终敲定,再全部砸掉重装。”对方微笑说道,“所以近期这里大部分的家具和装饰都将被替换,您如果有希望保留的物品,可以向我们提出,我们将代为向虞先生转达。” 半晌姜晏晏都没有做声。她的脸上像是慢慢失去了一层血色,垂下眼,最后轻声说:“我没有什么要求。” 在那之后,姜晏晏每天短暂下楼去往餐厅的途中,都可以看到周围原本熟悉的内饰被不断清走,又很快被替换成其他。 虞锋随身使用过的遗物早在葬礼过后就被收起,如今与其说是一种装修风格的迭代,不如说是新旧家主之间一种无声的权力更替。从沙发茶几到地毯挂画,一切由上一任家主选定,却不为新任家主所喜的东西,都在依照后者全新的心意,被废弃然后重立。 从很久之前虞珩就已经不再掩饰某些方面同亲生父亲间的对立。这种对立随着近两年其权力的归拢而愈发显露,他曾迫使虞锋此前一干忠心耿耿的元老下属或离职或退休,并对那一群人跑去虞锋面前哭嚎求情的行为漠然处之,而后又逐渐收紧集团内部权利集中的程度,核心业务被整顿,连虞锋仅存的少部分医药业务辖制权也在被一步步剪除,就在一个月前,虞锋花费重金为姜晏晏组建的罕见病症专题项目研究团队正式被解散,这就像是禁足之后的又一个信号,越发彰显出虞家新掌权人对于这个异姓小姑娘的喜恶。从表面上看她依旧光鲜,因为那毕竟事关家族的体面;私下里却一如对待这座宅院中其他所有需要被清理的旧物,等待被废弃,又或者,也可以等待姜晏晏足够识趣地自我消亡。 几天过后,姜晏晏几乎不再踏出卧室半步。 商秀秀开始把一日三餐也端进姜晏晏的房间。这有违虞家一向端严的家规,因此遭到了管家反对,但商秀秀据理力争。 “姜小姐不喜欢使用轮椅,那会让她情绪很差。医嘱说过,她的病症不宜有太大情绪波动。”商秀秀义正辞严,“况且,现在这里就只住着她一个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为什么非要为难一个病人下楼来吃饭?” 她摆出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坚决态度,最终使得管家做出让步。只要不关乎原则,他也并不想过多苛责,于是放任商秀秀整理饭菜的行为,看着她把餐盘端上了楼。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庭院内绝大多数的家佣,基本都没再亲眼见到过姜晏晏一面。 哪怕她就安静地待在楼上。但她整日在卧室闭门不出,便让季鸣在内的一众安保人员接近于无所事事,甚至就连宅院的监控系统也一并遭到闲置。 诚然这座宅院前后都设有严密先进的监控,但顾及居住人未婚女性的身份,在其卧室内部尚有一丝保留。原本姜晏晏每天三次的下楼就餐,以及更早之前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去影音室打发时间的行为,至少保证了监控镜头日常画面的捕捉,但如今卧室的纱帘即使是在白天也会被拉上,就此成为姜晏晏完全一人的隐私空间,除去可以进出的商秀秀,无人再能知晓卧室内发生了些什么。 莲江市开始步入隆冬的时候,商秀秀已经在姜晏晏身边陪伴了大概三周的时间。 这期间她为姜晏晏据理力争过多次,并成为他人眼中唯一能够自由进出姜晏晏卧室的人选,但实际上两人的相处关系并没有比三周前的初次见面有太多改善。虞锋的葬礼过后,姜晏晏的沉默与配合越来越像是一种消极的应对,商秀秀每次的主动交谈往往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换成他人或许早已退却,好在商秀秀看上去并不在意,仍旧是一把不变的笑脸,一天清晨她在轻轻敲门后进入卧室,手上端有餐盘:“今天是腊八节,早上要喝粥的,我让厨师特地加了一点花生和枸杞,熬了很久,很软烂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姜晏晏坐在窗边,闻声没有回头,只拨开纱帘的一角在看着窗外。 清晨的光线并不强烈,但她一如往常没有把纱帘拉开的打算,像是在有意回避窗外不远处的监视镜头。更远处一些的庭院花坪上,原先的芍药花株已经被尽数移走,有家佣正在侍弄新栽种的花苗,姜晏晏静默看了一会儿,直到餐盘被端至面前,才终于回过头,商秀秀在鬓间戴了一只小小的红色发饰,连同正红色的毛衣一起,衬着带有笑意的脸颊,洋溢出某种喜庆的节日寓意。 姜晏晏突然出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突然发声,让商秀秀意外啊了一下,才欢快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是腊八节呀。快要过年了呢。” 姜晏晏握着勺子垂下眼,没有再做声。 当天是虞锋五七祭祀的日子。 李寄年因此而更加忙碌。年关本就有无尽的工作亟待收尾,又逢虞锋突然去世,更需打叠起万千精力去应对。到了晚间七点左右,他终于跟在虞珩身后将最后几位前来祭奠的亲故送走,回到车上已近脱力,刚刚勉强回复掉几条紧急工作消息,一抬头便看见老板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又合上,之后沉默阖目,面色微微不豫的模样。 或许是他终于也感到累了的缘故。只是却又有些不太像。 李寄年近段时间时常感觉到虞珩的心情冷淡。从虞锋去世当晚到现在,他像是一直有某种情绪在隐而未发,这中间仿佛有短暂平复期,仔细想来那大约是在葬礼过后不久,只是很快就再度攀升,像是一截已经被引燃的长长引线,被一只理智的手死死按住,却终究未能彻底阻绝那绳索的逐渐缩短,如今已至爆燃边缘。 李寄年不由看向他握着的手机,一时想不出这样的时间点还能有什么事惹人不快。突然听见虞珩低沉开口:“去旧宅。” 李寄年一愣。 或许是听出来那一丝压抑之下的波动,车子即刻转向,不敢怠慢地径直开往虞宅。一路上李寄年都谨慎地没有做声,直到驶上半山,到了宅院近前,车窗外已经隐约可以窥见远处主屋三楼泄出的一缕光线,司机正要下车叫门,却听虞珩又说了一句“等等”。 昏暗空间内他半晌没有再出声。目光似乎正看向窗外,整个人一动不动。李寄年无法看清老板的表情,却直觉对方的心境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理智之下奔涌的情绪像是随时都可能引发海啸,却听到虞珩沉沉呼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原本的低冷。 “不进去了。”他淡淡说,“回市区。” 第5章 5 第五章、 当晚老板的行为让李寄年有些警惕,但他猜不出谜底,又连日劳碌精力不济,只有暂时按捺住疑惑睡下。 次日他少有的晚起。虞珩当日清晨飞往海外处理家族内部事务,涉及十几年前的一笔财产分配不均,旁支一系绵延纠葛至今,来回至少四天,留李寄年在总部每日汇报工作。虞锋的去世带来一些界限分明的变化,集团上下自不必说,至于整个家族,虞珩作为传统意义上的长房长子,从虞锋去世的那一刻起,无论主观意愿如何,家族荣耀与责任都已经沉沉担在了他的肩上。 那是一种充满大家长意味的角色,被赋予绝对权威的同时也需对虞氏上下赋予绝对的庇护。过去一个多月里虞珩已经处理过类似两起内部事务,不同于面对集团下属时的公允与严厉,对待族人他更宽宏,作为家主他延续了虞锋多年一贯的作风,关起门来对内的约束自然要有,但一旦牵扯到与外人是非,却几乎不假思索就流露出对族人的偏袒与维护。 清晨八点多,李寄年被一通来自旧宅的电话惊醒。 姜晏晏不见了。 秀秀在八点钟准时端着早餐上楼,却很快又冒冒失失跑下来。管家打来电话的语气透着惊慌,一个冬天还没过去,服务的对象就失踪了两次,他几乎已经预见被雇主辞退以及业内口碑急剧下滑的结局。 九点左右,胡子都没刮干净的李寄年匆匆赶到旧宅。 管家塌着肩膀跑出来迎人,引着往里走的时候眉头紧锁,把犹豫半天的话问出口:“要不要现在告诉虞先生?” 李寄年说:“先让我看看监控。” 阴冷的冬日,不止管家一人丧着脸,李寄年的额上也在渗出细汗。一个多月前虞锋去世当晚,姜晏晏的不告而别还历历在目,李寄年从未见过虞珩露出那般沉冷脸色,他在客人迎来送往的间隙径直去向机房,反复查看姜晏晏离开的监控全程,时间过久,期间对虞彦庭的归家与拜客的催促充耳不闻,李寄年看他给姜晏晏打去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就是关机,整个机房都因为那话筒里传来的微弱提示音而落针可闻,片刻后听到虞珩的声音像是从深寒海底泛起:“找,现在。” 即便早有体会,李寄年依然为老板的掌控欲望暗暗心惊。他未像其他涉事人员一样当即遭到虞珩的发落,出于葬礼的不可缺席性而更有点秋后问斩的意思,但李寄年乖觉,早已连夜觉都不睡在补救宅院上下的监控系统。为了确保类似事件不会再发生,李寄年不止将监控数量与安保人员翻了一倍,甚至考虑过某些足以造成轻微人身伤害的警示措施,虽最终被虞珩否决,但他仍然对调整过后的安保系统成竹在胸,除去主屋内部少数几处仍勉强保有居住人的隐私外,当下整座宅院的布置已经无比接近一座真正的监狱。 机房里的监控画面被快速回溯,直到出现最开始姜晏晏从卧室走出的身影。清早四点半的夜色依然深重,姜晏晏一身单薄睡裙,没有开灯,也没有乘坐电梯,就着一点微弱亮光慢慢下楼。家佣不会在主屋里过夜,监控里自始至终只有姜晏晏一个人身影。她去往虞锋生前书房的方向,尝试进入,但所有遗物早已得令被加锁封存,最终徒劳无功在门前站定半天,而后转身,继续下楼。 姜晏晏最后停在地下室一层的拐角处。接着忽然抬手,把旁边两个摄像头的方向偏去一边。等到监控视角再自动恢复,已经不见了姜晏晏的身影。 从这之后整个宅院的监控,包括主屋与正偏门所有可能出入口,李寄年与一干安保人员仔细重复检查数次,都没有再捕捉到姜晏晏哪怕一个衣角的镜头。 这很可能说明她并没有跑走,就躲在旧宅的某个角落。但所有人找遍上下所有可能躲藏的地方,连楼顶都翻找了两遍,却依然不见一丝线索。 隆冬时节,李寄年重重呼吸一口气。虞珩仍处于飞行状态,电话里一遍遍响起关机的提示音。他望向旁边六神无主的管家和商秀秀,他的心情不会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虞珩回到旧宅已至深夜。 他在国际航班落地后收到消息,当即返程,抵达时依然接近凌晨。李寄年早已候在门口,迎上前去时焦急与负罪的表情交织呈现在脸上,虞珩却一步未停,看也不看去往机房。 李寄年险些要跟不住他的步伐,一路小跑跟在身后。监控画面再次被调出,虞珩眉眼间像凝一层薄霜,一言不发摘下手套,动作间带出沉沉审视的姿态。那与上一次听闻姜晏晏跑走时的反应极尽相似,显而易见他对于脱离掌控事件的发生极度不悦,以至于喜怒都罕见地形于脸上,李寄年却莫名忽然想起上一次虞珩刚刚离开机房,就遇上风尘仆仆归家的虞彦庭前来寻兄长,两人对望,虞珩几乎是顷刻间就完全收起那副唇角下压的模样,只浑然无事地拍了拍亲弟的肩膀。 李寄年原本不觉异常,此时却忽然联想到前一晚虞珩那毫无理由的举动。隐隐像有一条线要把他已有建立的固定观念全盘割裂,不及细想,听见虞珩令人把姜晏晏拨弄摄像头的那一小段倒放,接着忽然大步离开了机房。 李寄年紧随其后,穿过花坪,一路进到主屋地下一层。所有灯光都被打开,安静空间里刹那间亮如白昼,却挡不住阴冷寒意顺着脚踝与小腿缓慢上渗,这里是主屋最光线险暗,也是最森冷的地方,李寄年看着虞珩直直去向里处尽头一间休闲室,像是预感到什么,却又一时难以置信,只被动跟上。 打开之后,里面一览无余,空无一人。 李寄年正要出声解释自己已然领着家佣将这里翻检过两遍,却见虞珩面无表情上前几步,伸手抚在一面落地宽镜上。 他像是在摸索什么。过了片刻,那面镜子突然被微微抬起,之后向旁边推动,在李寄年睁大双眼的震惊表情中,露出仅能容身一人的方寸之地。 被所有人团团寻找一整天的人此时像一尊精致冰偶,就无声抱膝坐在那处冰冷的地面上。 姜晏晏像是被声响与光线惊动,因长时间失温而蒙上一层霜雾的瞳仁微微簌动,似乎想要勉力清醒,却分明已经不能维持清醒。她被冻到全身僵硬,意识迟钝而模糊,虞珩脱下大衣将人裹住,横抱起来疾步离开,李寄年这才回神,匆忙跟上,光线明昧间看到虞珩紧绷的侧脸,他只着一件薄薄毛衣,走动间呼吸大团白气,忽然听到姜晏晏似有若无叫了一缕“哥哥”。 虞珩沉默未予回应,呼吸间突然停顿的白气却显示其正在屏息。姜晏晏声音细弱,像是随时要与风去,却又像拼命在调动所有残存气力,只为说出最后一句话:“既然不希望我活着,你就该晚一些再来。” 送往医院的路上,姜晏晏彻底陷入昏迷。 一切急救措施都仿佛与病人本身无关,姜晏晏的昏睡漫长而多梦。地下室尽头那处小小的藏身地原该只有她与虞彦庭两人知晓,那间休闲室多年前曾被作为家佣的一处睡房使用,出于两个小孩的恶作剧,镜子背后的逼仄空间被虞彦庭吩咐人在虞锋出差期间偷偷辟出,后又由于睡在屋里的家佣时常因为夜里窸窣异响感到恐惧忍无可忍辞职而被秘密隐藏,自始至终就连虞锋都对那处地方一无所知,她想象不出为什么虞珩会知道。 明明这些年他在旧宅待的时间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几个月。百忙之中的虞锋常常会因为小孩在电话里的软声想念而尽早结束出差回家,可即使是在被虞锋强行要求与姜晏晏缓和关系,并强制他固定每周回家一次的那段时间,虞珩也常常在以忙为托词而拒绝。他与姜晏晏的疏远由来已久,多年前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不仅冷场,甚至还是发生在姜晏晏已经进到虞家的将近一年之后。 那时正值春节将近,姜晏晏怏怏不乐地倒在沙发上不想写作业。虞家的规矩繁冗森严,对于小辈更近乎苛刻,行立坐卧皆有规制,稍有不逊便要招致呵责,只除了一个姜晏晏,以虞锋的话讲,“只要能一直健健康康,那些规矩顶没什么用”,在姜晏晏来到虞家的第二天他便说了这样的话,从此就像是凭空加上的一道护身金牌,姜晏晏从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到神挡杀神的骄纵任性,中间只过了不足两个月。 在那之后她越发得意忘形,却始终无人敢稍有微词。虞家女主人长居海外少有回来,家佣们除了讨好与避让之外不会再说任何多余的话,就连虞彦庭都在对她处处忍让,学校老师更由于她的体弱多病而往往姑息了事,姜晏晏在丰沛肥沃的土壤上放肆生长,直到小年那天的傍晚,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回家。 比起还是小不点的姜晏晏与虞彦庭,已经在读大学的虞珩显得冷静而挺拔。他很高,比虞锋更需要仰望,将大衣递给家佣的同时低头看过来,眉骨在头顶的光束下隆起两道英俊的弧度,眼底却冷淡,像是不能融化的冰。 在那之前姜晏晏已经习惯每个人的容让与宠爱,可眼前这个人不同。投过来的视线里不包含任何对她那张可爱漂亮笑脸的反应,像是在打量一个器物,审视一个不被欢迎的闯入者,甚而,带着一点隐藏很深的厌恶。 她听到他不高不低地说:“你就是姜晏晏。” 那是整个春节期间,他对她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当天晚饭过后虞珩递过来一份礼物,是一个粉色玩偶,做工精致,价格不菲,让年幼的姜晏晏几乎要以为傍晚时候受到的冷遇是一场错觉,直到看见旁边虞彦庭也收到来自兄长的礼物,是由他最喜欢的球星亲笔签名的足球与一支专属新年祝福视频,未必昂贵,却足见送礼人的心意。 姜晏晏在昏睡中记起那晚听到虞彦庭大声欢呼时自己的安静。而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当天晚上微妙的区别对待,仅仅是接下来的多年相处中,无数次鲜明感受到虞珩对于亲生兄弟维护与偏袒的其中一次而已。 即使虞珩从未像虞锋疼爱姜晏晏那样的不拘外露,甚至家佣私下会说大公子待人堪称一视同仁的冷淡,可姜晏晏明明记得虞彦庭从小到大几乎每一次提出的要求都会得到回应,甚至姜晏晏为此受到过虞珩的亲口警告:“你如果想在这个家里完整健全地长大,最好知道做人的规矩,尤其是长幼尊卑的意义。” 他只说过一次,却让姜晏晏不能不铭记。归家的第二天他在楼上冷眼旁观一整天姜晏晏与虞彦庭的玩耍状态,晚饭过后便将人叫去了书房。他的话很少,统共也只有这么一句,却着实让姜晏晏安安分分好几天,直到年节将尽,才再次表露出与虞彦庭的争执,然而刚刚抓起树枝打过去,就被突然下楼来的虞珩再次拎去了书房。 他关门反锁,杜绝任何人求情的可能。之后把戒尺与戒鞭放在桌上,语气平静:“选一样。” 那是姜晏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施以虞家家法。大约仍有两分顾及病情,戒尺只在手心落下三次,却足够疼痛,让姜晏晏险些忍不住落泪。饶是如此她仍旧死死固执不肯表示出驯服,两人因此在书房对峙了一个整夜,最终因滴水未进的姜晏晏体力不支晕倒住院而告终。她仍旧记得那次醒来时,手背上正缓慢滴入药液,床边似乎守着人,却明显不是虞锋的呼吸声,让她迟迟不愿意睁眼,直到被一只手抚上额头。 那掌心温暖,干燥,与沉冷的眉眼泾渭分明,让人难以相信是来自同一个人。姜晏晏昏昏沉沉间分不清睡梦还是现实,只模糊感觉她应该已经昏睡很久,可那身影像是一直未动。 第6章 6 第六章、 姜晏晏转醒是在一天上午,床边空无一人。 不久之后响起推门声,护工轻手轻脚走进来,原本是要调试点滴流速,却意外与姜晏晏四目相对,愣过之后露出笑容,竟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终于醒了,我去叫陈医生来。” 不过片刻陈德民就匆匆赶到,坐下来时眼底一片暗青色。失温症引发姜晏晏体内一连串剧烈的负面反应,过去十天里她几次经历心跳骤停,病患本人无知无觉兀自昏睡,却结结实实将整座医院折腾得不轻,多位专家为此连夜紧急会诊,陈德民也在第一时间被从出差的论坛会议上召回,到现在还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将姜晏晏细细检查一遍,确认病情大致稳定下来后终于松了口气。保险起见又提问了几个问题,却半晌没有听到回应,陈德民抬起头,面前的姜晏晏眼神清明,分明是听见了,却同时脸色淡漠,唇线平直,像是在进行一场隐约的对峙,拒绝地不肯吭声。 一直忙碌到现在的陈德民终于停顿一下,往身后沙发上看过去一眼。 那里坐着季鸣。 这位姜晏晏的贴身保镖在病人转醒的那一刻起就又恢复了尽职尽责的工作状态,整个问诊期间那副高大身躯始终沉默却存在感强烈地占据在这空间一角,将这里烘托得不像是医院,倒很像是某处监狱的审讯室。 陈德民想了想,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病案本。 他本无意探究病人隐私。事实上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以及一场来得突然且莫名的失温症,陈德民早已觉察出虞家远不及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作为一名纯粹的医学工作者,他避之唯恐不及,不希望有半分沾惹,可眼下他负责的病人无疑正在遭受外界不利环境的影响,且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影响病情恢复的地步,陈德民最终委婉开口,向季鸣提出了暂时回避的建议。 但季鸣没有听。 他坐得稳如泰山,不是雇主亲自发话他不会动。陈德民无法,只得回过头,当着他的面向姜晏晏直言:“你年纪还小,未来光阴可期,无论如何身体健康都是自己的事,不该因为外界事物变化而心态消极。任何轻生或者自我伤害,都是极不理智的行为。” 他的劝告认真恳切,却没带来什么缓解。一直到他起身离开,姜晏晏的眼神都毫无波动。 一场重病像是将她所有伪装的驯服都消耗殆尽,姜晏晏脸色冰冷得像是完全变了个人。除此之外,更彻底不再掩饰对于所有安排的厌恶与抗拒——从醒来后她就滴水不进,到傍晚更是已经连续两餐都绝食,并且看上去意志相当坚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护工被唬得连忙向李寄年打电话,后者正灯火通明地在办公室加班,对于姜晏晏的表现没有太大反应。类似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头一遭,姜晏晏在刚被拘在旧宅不久就发生过一次,当时也是反应激烈,还不是很快就随着虞珩的前去而偃旗息鼓。李寄年对姜晏晏的行为表示理解,却也仅仅是理解,不可能真会做出让步,因此他挂了护工电话,转头就打给季鸣。过了片刻季鸣挂断电话回到病房,手中端着一个餐盘,他打开盖子,香气飘荡过来,菜色与方才被姜晏晏无视冷掉的那份一模一样。 他在姜晏晏床前坐下来。看那架势,竟是要替代护工的角色准备给她亲自喂饭。 姜晏晏视若无物,拒不配合。季鸣因此说:“二公子负责的海外事务出了一点小纰漏,虞先生这几日过去处理,时间不会花费太久,过两天就会回来。” 他点到即止,但言下之意明显。虞珩两个字就是悬在姜晏晏头顶的尚方宝剑,被捧出来的那一刻往往立即就会收到效果,可这一次却像是失了作用。 姜晏晏整个人仍一动不动。季鸣于是面无表情又添一句:“或者,我现在请虞先生亲自打电话过来?” 这已是明晃晃的威压,姜晏晏目光终于有所摇动,却很快又恢复冰冷。她微微转过脸,看向季鸣,嗓音因干渴与饥饿而越发趋于虚弱,却字字清晰,说出醒来后第一句话:“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上一任保镖被解聘的原因和后果,或者,我也可以让你同样体验一遍。” 几十分钟后,李寄年匆匆赶到病房时,刚刚经历过一场反威胁的季鸣仍尽责地坐在病床旁,试图喂下姜晏晏第一口饭。 但显然这种细致活比让他做一百个俯卧撑要困难得多,更何况他的服务对象完全不合作。一只勺子被季鸣磕磕绊绊捏在手里,神情看得出已经尽力,动作却还是僵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北极熊努力学人做针线活的违和感,李寄年看得不忍直视,上前两步接过碗勺,替代季鸣在床边坐了下来。 然后他舀了舀汤,对着阖目不见的姜晏晏柔声开口:“生病之后可能确实不太有胃口,可为了身体健康,总也得按时吃饭是不是?如果不能尽快休养好,又该怎么才能赶上明年上半学期的回校复课呢?” 一句话终于引得姜晏晏有所反应,连不远处的季鸣也转过头来。李寄年恍若未觉,面上带一点微笑,接着说道:“只要能恢复到原先的身体状态,姜小姐就可以结束休学,并恢复到原先的自主活动。另外,旧宅的监控设备和安保人员也会在这两天撤下,只保留原先院子里就有的少数几处,等姜小姐出院了,可以回去亲自检查。” 李寄年对上姜晏晏直直投过来的视线,神色不改地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吃晚饭了吗?” 这是姜晏晏被长久禁足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解除拘禁的明确时限,且对方语气郑重,不像在敷衍。她的神色几经变化,一旁季鸣也听得若有所思,待到李寄年看着姜晏晏吃完晚饭后告辞离去,他跟着送人下楼,忍不住出声确认:“刚才那话真是老板的意思?” 李寄年一时没有应答。 他自然看得出季鸣的重重疑惑,一个小时前他在结束与老板的远程通话时,心情不会与此时的季鸣有太大出入。近一年虞珩对姜晏晏的处置已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变化,尤其是虞锋去世前后的种种动作,矛盾又反复,让他逐渐陷入迷雾,彻底看不清老板的意图。 如果说将人强制休学并屏蔽一切对外联络方式长期孤立拘禁,以及解散集团内部与姜晏晏病症相关的专题研究团队,是在将姜晏晏这个人逐步实施社会性抹杀,那么索性就顺水推舟,让姜晏晏主动在那暗无天日的镜子后面无声死去,岂不是最两全其美的了结办法。可事实上姜晏晏一场重病带来的后果全然相反,虞珩在姜晏晏昏迷期间不止一次发出过全力救治的要求,更反常地寸步不离留守在医院,如果不是亲弟虞彦庭负责的项目出现财务问题,令他决定亲去处理,李寄年甚至都不晓得一天几次来医院向老板送文件做汇报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作为一名最该条理清晰的秘书,李寄年的想法已经因老板前后颠倒的指示而层层混乱。不能确定的事情太多,让他几乎要怀疑虞珩的精神层面是否存在两个人格,但无论如何,眼下稍微能够确定的,是虞珩在接到有关姜晏晏绝食抗拒的汇报时,没有再像上一次那样采取强硬做法,反而在一番静默过后,选择放宽限制的行为,必然意味着某种妥协。 而妥协这两个字会在虞珩的处事过程中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罕见。 李寄年轻叹一声,没有说太多,只拍了拍季鸣的臂膀:“之前老板交办给你的任务不是要保证姜晏晏安好无恙?总之,照吩咐执行,总不会出错。” 姜晏晏在医院又待过几日,直到被陈德民交代允许出院。 当天李寄年亲自来接,车子抵达旧宅时管家已领着其他人在门口相迎。商秀秀不在其列,对此李寄年在路上已给出简短说明,理由是其不够细心妥帖,未能很好完成陪伴职责,已在前些日子被辞退。姜晏晏听后脸上不见什么反应,事实上她在醒来后基本都是一副表情,除去被告知可以解除拘禁的那一晚有所波动,其余时间一概神色淡漠,眼神倒是时常若有所思,像是在想些什么,但始终一言不发。 姜晏晏被引着进入庭院。 她的骨折伤依旧不算痊愈,但这一次没有人再上前强迫她使用轮椅。她走得慢,李寄年就也跟得慢,一路观察细致入微,在看到姜晏晏环顾四周面色像有所缓和后,又适时递上证件和一部新手机,他的脸上微笑自然,像是之前一应拘禁行为浑然没发生过,只在最后轻描淡写补充一句:“姜小姐行动随意,但如果想出门,季鸣还是会跟着。平日里虞先生出门也会有同样安排,没有其他目的,只为安保考虑,还请姜小姐能够理解。” 他刻意把这一点限制放在最后才说,同时释放出姜晏晏已经能够出门的信号,紧驰有度的辞令把秘书能言善道的本事展露无遗。姜晏晏脸色如旧,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只径自一人慢慢上楼。 楼上比楼下更要安静。这座宅院在所有安保人员被撤走后,终于显示出一点本来面貌的空。 类似空寂的感觉往年这个时候不会发生。每年春节前后虞宅最是热闹,拜客像流水一样来去不息,家佣们恨不能个个忙成陀螺,楼下谈笑声传上来,断不会像现在这般寂静。 今年年初的春节前夕,虞锋专程从疗养院回到家中,以当家家主的姿态接待访客。许久不在旧宅露面的虞珩也回来,陪在父亲身边一道会客。虞彦庭也从国外返回,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家,他在莲江市的朋友多到数不清,每天聚会都赶不及,又唯恐被虞锋拉着见客或督促工作,如无必要总是跑出去不见人影。因此姜晏晏每天下楼,都只看到父子两个人坐在会客厅,礼数周到地应对大人之间的种种寒暄,从白天到入夜,像是不知疲倦。 那一幕看上去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若是细想,其实又有微妙的不同。在那之前虞氏权力的交接业已完成,虞锋虽还是家主,马首是瞻的访客们逢迎的对象却大多已经悄然变更。性格强势且地位稳固的虞氏实际掌权人比现任家主更需要拜会,这是无形的共识,也造成父子之间一种微妙的暗涌,只因虞锋和虞珩两人都忙,才掩盖下许多交锋。 一直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整个旧宅才终得清净。每年春节也只有这个时候才真正有点过年的样子,没有外人,而家人都聚在一起,团圆地吃一场年夜饭。只是饭后虞彦庭就又没了影,姜晏晏在虞珩眼皮底下也不自在,很快便上楼,直到口渴下来倒水,听到虞锋的书房方向传来隐约争执声。 隔音很好的门板将父子两人的争执内容阻绝了大半,只模糊听到遗嘱之类,虞锋语气极厉,把姜晏晏吓了一跳,没过一会儿书房门就被拉开,虞珩表情平淡走出来,路过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直接离开了旧宅。不久虞锋也下楼,脸上像是怒意未消,被姜晏晏倒了杯茶捧过去,才慢慢缓和下脸色,朝着她笑一笑。 “还是囡囡最乖。”他感慨,“你那两个哥哥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天天不叫人省心。” 过了片刻他起身,回去书房一趟,再下来时拿了个厚厚的红包,语气神神秘秘地:“这是单独给乖囡囡的,不要让你那两个不孝哥哥知道,他们才不配有。” 一句话把姜晏晏给逗笑,之后两人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女,坐得很近地一起在窗边看烟花。虞锋静了一会儿,又开口:“囡囡刚才听到为什么吵架了没有?” 姜晏晏茫然摇头,被虞锋抚了一把发顶,又叹一口气:“爸爸老了,以后可该怎么照顾好你?” 那天除夕夜虞锋讲了很多话。一些与集团业务相关的话题他以前其实很少会对她提起,总觉得她听不懂,那晚却掰开揉碎来,手把手向姜晏晏讲解近两年集团交接的种种考量。虞家历来没有分家的传统,集团核心业务只会由一人继承,虞珩作为长子,在没有出现大的失误前提下继承绝大部分集团业务是理所应当,只余下少部分可以分给次子虞彦庭。虞锋自然不会不知这其中分配的不公,因此向虞珩提出将来私人财产会全由虞彦庭继承,虞珩没有表示出异议。 但他们仍然在书房争执激烈。虞锋对此讲说那是由于他手中还保留有一小部分集团股权,原本是预备写进遗嘱里,死后赠予姜晏晏,却遭到长子虞珩的严词反对。然而这些话虞锋只来得及提个开头,就因姜晏晏的泪眼汪汪而哑住,小孩子对于过年期间生死忌讳有种固执的迷信,虞锋也就好笑又配合地略过不提,转而逗人一般提起她与虞彦庭的婚约。 在那之后一连数日,虞珩都没有再在旧宅露面。虞锋也终于因大半个月的应酬感到疲累,上元节还没过就回了疗养院。同天下午虞彦庭也被送上去往国外的航班,他看上去在莲江市玩得意犹未尽,但这样的行径确实很显惫懒,相较之下虞珩从大年初二就在处理集团业务,每天会议与电话往来不断,只是即便如此,也还是特意空出时间,亲自回家接人去机场。 一同送行的还有姜晏晏。三人进到航站楼后,虞珩告别的话不多,只叮嘱亲弟要好好工作。虞彦庭听到工作两字就头大,当即出声抗议,抗议完又转向姜晏晏,他大约自己也清楚整个假期对待姜晏晏的不周,眼神带上一点愧意,然后要她再放假的时候务必出国去找他玩,并信誓旦旦承诺到时候一定陪她玩到满意,说完又倾身过来抱了抱,这才恋恋不舍地返身去安检。 那看上去是一次很平常的送机。返程时虞珩将姜晏晏送回家就离去,期间两人无交流,之后多日也不曾有过联系。直到姜晏晏临近开学,在那之前依惯例接受一次全身体检,然而体检结束当日姜晏晏就被李寄年转达告知指标数据不理想,需要居家休养观察,姜晏晏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延迟返校的建议,等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整座宅院早已变得密不透风,进出无门。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 姜晏晏出院回到旧宅两天,依稀还残存一丝被解除禁足后的不真实感。新手机没有被开机,她也没有离开过旧宅,就连院子里也少去,大部分时间仍只待在卧室。像是还存有其他什么顾虑,让她沉默不理人的同时,行动却很谨慎。 直到一日晚餐时候,大门外隐约传来声响。 管家以为又是哪个不知事的访客误来这里拜会家主,匆匆去往门口解释,却半天不见回来。又过一会儿才响起人声,由远及近,其中一道逐渐清晰,低沉冷感,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让姜晏晏心头重重一提。 虞珩踏入主屋的那一刻,姜晏晏已然站起。 下意识的反应完全暴露出那一点残存的顾虑出自哪里。那是一份根植于幼年的敬畏,伴随时间流逝而被一层层加深,让姜晏晏呼吸不由自主紧绷,眼神更直接流露出想要远离的意愿,却又总要亲眼见到虞珩的态度,才能确认禁足结束的宣判的确由他亲自发出,并保证真正尘埃落定,没有额外后续。 虞珩正同身后的李寄年交代工作事宜,半晌才朝这边方向看过来一眼,又很快移开,他的目光淡淡,像是姜晏晏的存在与室内静物无异,只对管家开口:“准备一下,过年期间我住在这边会客。” “另外,”他顿了顿,又沉沉说,“过两天虞彦庭会回来,把他的东西也备齐。” 第7章 7 第七章、 当晚虞珩就在旧宅睡下。 他将近一年没有在这边过夜,却不妨碍房间日日都被打扫得干净。与此同时他离开这么些天,也让李寄年积了一堆文件亟待呈批,他留下来陪老板用了晚饭,之后便随同去了书房。姜晏晏则很早就回了楼上卧室,一个晚上都不见虞珩对她解除禁足一事发表什么态度,这无疑让人心头微松,但同时他打算在这边过年的行为又带来新的紧张感觉,年初时毫无预兆就遭拘禁的经历让姜晏晏如履薄冰,她内心并不希望跟虞珩共处,唯恐一个不慎又要招致新的惩戒,虽然这样的想法严格说来可能有些无理,这里毕竟是虞宅,又已更在虞珩名下,还是家主历年用以待客的地方,虞珩的做法十分正当自然,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卧室灯光早已关闭,姜晏晏却很久没有睡着。她在黑暗里眼睛大睁,直到很晚听到一点电梯运转的声响。虞珩应当是终于结束工作回房,他的卧室就在旁边不远,左右不过几步路,可那机器运转的声响停住半晌,才听到轻轻一记门锁开合的声音。 次日一早,姜晏晏刻意拖延了下楼去吃早餐的时间。 她有心要避开虞珩。作为全家最严格自律的典范,虞珩自有一套晚睡早起的作息,他的晨练与早餐一般会在七点半之前准时结束,之后就会离开去做事。姜晏晏本就八点才起,又磨了半天才下楼,这期间主屋里很安静,让她略微觉得放松,直至进到餐厅,陡然顿住脚步。 虞珩正衣冠整齐地坐在餐桌前,察觉这边动静,从浏览新闻的姿势中抬起视线。 他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但眼神很平静,见到人后只平淡向管家示意:“开餐吧。” “……” 有一瞬间姜晏晏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在那段虞锋下令要求虞珩与她缓和关系的时日,她有过一阵虞锋出差期间,由虞珩每天接送她上下学的经历。在那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姜晏晏原本对于学业的散漫态度被迫纠正个彻底,不仅要在虞珩的眼皮底下全神贯注完成作业并接受检查,有时逢上虞珩加班还要直接被拎去办公室里写,同时更要被虞珩盯着每天吃早餐,姜晏晏的挑食毛病在那半个月里全然不敢犯,且她知他工作忙碌,唯恐吃得慢一点都是在耽误他宝贵时间,可再快一点又唯恐被讲吃相不雅,于是每天的共餐都像是一场苦修,让姜晏晏过了没几天就受不了,可怜兮兮地偷偷给虞锋打电话希望他快点回来,又在心中荒唐地暗暗祈祷虞珩最好是在工作上出一点问题,然后立即马上赶紧地出差不见。 其实如今回想,虞珩从姜晏晏读初中起就已经很少再像以前那般严格管教她的言行举止。只是那份童年形成的畏惧尚未完全消除,又随虞珩的权势日盛而更添一层不怒而威的压迫感,让姜晏晏直觉只想往后退,却又不能不在他的视线下进到餐厅,而后挑了个离得不太近的位置,眼神垂避开,只默默吃蛋卷。 好在连着几天下来,除去几次共同进餐之外,虞珩大多数时候都不会管她。 他比往年的年尾更要忙碌,有时会出门一整天都不在家,直到深夜方回。遇上这种时候姜晏晏不免会自在一些,偶尔也会下楼散步,但一旦虞珩决定留在旧宅待客,姜晏晏便自发乖觉地待在楼上房间,几乎一整天都不会主动露面。 这与往年姜晏晏的表现并不相同,虞锋还在的时候她常常会跑下去腻到虞锋身边,而那时主客之间的寒暄话题只要转到姜晏晏的漂亮与柔弱上,并且不吝赞美与疼惜的语气,便总会成功引得主人心情大悦。姜晏晏甚至经常会收到有眼色的客人专门为她带来的年礼,那时她在虞锋的示意下道谢接过,并对这些讨好手段接受得自然而然,不会想到一切都不过是依托于主人喜恶,其实有如镜花水月一样脆弱。 细思起来这份讨好在年初那场春节就已经有些黯然不济,拜客们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自然也会像讨好上一任掌权人那般对现任掌权人投其所好,尽管那一点细微的变化被隐藏在一张张笑脸之后,却不意味着不会被敏感觉察。尤其姜晏晏已经在这一年的环境变化中体会到太多之前不曾体会过的冷暖,这令她愈发自觉地在楼上保持安静,而家佣也果然没有再像往年那般过来提醒她下楼会客。 直到一天她下去岛台取花茶,那不会经过会客区,姜晏晏动作又轻,原本可以无声无息返回楼上,却最终由于不小心撞到柜角而发出了声响。不远外正在交谈的声音顿时一停,很快就有目光探究地瞧过来,虽不至于看清全貌,却也足以瞥见她裙摆的一片衣角了。 只露一个首尾就离开于礼数不合,姜晏晏顿一下,还是放下茶叶,靠近了会客厅。 沙发上坐着一长一少两位客人,是有过几次接触的虞家远亲。年纪较长的中年人因圆滑和善的性格一度受到虞锋重用,年初的那次春节姜晏晏还曾从他手中接过一份精致小礼,时隔一年再相见,对方脸上的笑容却在见到是她后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先是看一眼旁边的虞珩,才向着姜晏晏笑笑:“晏晏原来在家呢?最近身体好不好?刚才没见到你,还当你是出去玩了。” 姜晏晏客气地问好。虞珩在一边淡淡开口:“她刚出院没几天,医嘱还需要静养。” 一句话说得平常,却让客人愈发惴惴,一时间冷场没有话讲。反倒是坐在一边的年轻小辈眼神湛然,望向姜晏晏不动,中年人交握一下手掌,再抬头时笑容端得越发客套:“靖生跟晏晏也很久没见了吧?大人讲事,你们两个小的就自己去一边玩吧。” 他向虞靖生说话,余光却仍然在瞟虞珩的脸色。虞靖生却不像父亲那样心境起伏,闻言便站起走过来,姜晏晏停顿一下,一起离开。 两人没有走远,就在拐角的小沙发上落座。那原先是虞锋摆弄围棋的地方,到最近才被换上新的家具。虞靖生尚未坐定就从鼻端传来一丝香气,很轻很淡,像海上飘渺的雾,又像雾中缱绻的花,让他不觉怔忡,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香气是来自于面前的姜晏晏。 他的目光下意识抬起,随即视线便像是被裹住了粘稠的蜜,倏忽间变得有些不听使唤。 这并非是虞靖生与姜晏晏第一次相见。他曾多次在家族聚会场合中遥望过姜晏晏的美丽,也曾有过几句短暂交谈,那令人印象深刻,甚至让人不愿去探究那是否就是他在明知虞家大家长喜恶的前提下,仍选择坐在这里与姜晏晏单独相处的隐秘原因。但也只有当两人单独相处,与人仅仅相隔半张茶几的距离,那一张脸全然靠近他的五感的时候,虞靖生才真切感受到,原来美貌的确具有杀伤力。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恍惚间接过来某些东西,之后才发现那是姜晏晏在招待他。家佣适时端来的甜点与咖啡经由她的动作推到近前,虞家主厨的手艺不可谓不精湛用心,可他的目光却仅随那双白皙细腻的手而移动,姜晏晏的手指纤细柔软,恰如她同他说话时的轻缓语调:“很久没见,你是不是快要毕业了?学医会不会很累?” 虞靖生过了一阵才磕磕绊绊地回神:“快了。” 他定了定心神,又补充说:“来年六月份就要毕业了,现在正在医院里面实习轮转,是虞家自家的医院,有时候会忙一些,但还能应付得来。” “我记得的。”姜晏晏轻声说,“你上次来的时候说起过,毕业前应该会去虞家的医院里面实习。” 虞靖生因此停顿了一下,姜晏晏仍记得遥远一年前他说过的话,这无疑使他受到鼓舞,同时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安静而专注,像是他的话足以引起兴趣,让他不由自主又多说了几句:“我现在正在心内科实习,带我的主任医师是心内大牛,专业水平很高,之前还做过虞叔的主治医生,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他口中的虞叔是指虞锋,姜晏晏低声确认:“主任医师是戴一弘?” 虞靖生点点头:“是他。” “他现在还好吗?” 虞靖生犹豫一下,才说:“前一阵有个医院的年终评优,他没在名单里面,所以最近这些天脾气算不上好,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 事实上有关那场年终评优的落选他还曾听到一些别的传闻,只是未经证实,又与虞锋相关,再联想到姜晏晏与虞锋亲如父女的关系,虞靖生恐她多思多忧,才刹住口没有多说。但明显姜晏晏已经触景生情,她有一会儿没有作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过往,情绪肉眼可见低落下去,让虞靖生坐都坐不安稳,正准备再多说两句,却听见会客厅的父亲在扬声唤他的名字。 虞珩像是不经意间提起了某个医学难题,做父亲的不能解答,便急召医学生的虞靖生过去解围。 两人的会话因此中断,不久之后拜客告辞离开。当天晚间姜晏晏收到两条虞靖生的消息,他正在医院值夜班,像是随手分享给她遇到的一点小趣事,姜晏晏看完,回复了两句。再后面虞靖生也陆续在发来消息,隔一天或者隔两天,不至于太频繁扰人清静,就这样到了除夕,姜晏晏早上醒来,便看到一条他发来的有关春节祝福的消息。 她道了谢,之后洗漱下楼。往常这个时候楼下已有不少家佣忙碌产生的细碎声响,只是当天不知何故有些静。直到电梯门打开,姜晏晏看到虞珩,他正将两份煎蛋端上餐桌,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他抬起眼看过来,说:“我给佣人放了假,让他们回家过年。这几天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 姜晏晏看上去颇有一些不知所措。 这直接意味着接下来她将不得不与虞珩单独相处,而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没发生过。往年春节虞锋虽也给人放假,但都是轮换制,至少保证一半的人留在旧宅。姜晏晏在一片突如其来的空荡里感到茫然,甚至开始产生紧张,直到听见虞珩又说:“过来吃饭。”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才走过去。 一顿早饭吃得安静。食不言是虞家家规之一,姜晏晏在虞珩面前不敢不有遵从。事实上过往这些天不要说一日三餐,就连平日里的对话加起来,两人也未必超过了一只手。饭后姜晏晏惯例要上楼,被虞珩在身后叫住。 他说:“上午我要去超市买东西,你跟我一起,中午就在外面吃饭。” 司机也已被放假,因此去超市的路上虞珩少见地自己开车。他的手机被调成静音放在一边,屏幕却一直亮个不停。有短信有电话,这个时间大部分应该都是祝福消息,但也不排除可能有正经事,虞珩却一概不理,红灯的时候,更是将屏幕直接倒扣。 姜晏晏坐在副驾驶,始终没有吭声,连呼吸都谨慎。 她小时候也跟着虞珩去过超市,那不是什么愉快经历。那时她只堪堪挨到他的腰际那么高,见他身高腿长走在前面,拽住衣角不敢,出声求助更不敢,憋得眼泪都快出来,却只能一路小跑跟在身后。只是这样依然走丢,一眨眼的功夫虞珩就不见,姜晏晏愣愣待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片刻后终于哇地大哭出声。 很快有热心的大人蹲下来哄问,姜晏晏却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口齿不清,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一只手整个腾空抱起,虞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折返回来,将她单手抱在臂弯,只看了她一眼,就让姜晏晏的抽噎硬生生止住。 之后她连下意识想要依偎过去抱住脖子的动作都不敢有,直到听见他低沉一句“坐好”,才犹犹豫豫松松环住他的颈后。虞珩的步伐很快,抱着她的动作却很稳,就这样将她单手揽在肩侧,一直到结账离开超市,再回到停车场才将人放下。 后来很是有一段时间,每逢只有她跟虞珩出门,就几乎总是在被抱着走。他不会直接挑明嫌弃她走太慢,就像直至今日,她也从未听到他以言语明确表露任何对她厌恶相关的字眼,但这并不妨碍小时候他看向她的冷淡眼神,也无妨就在不久前他对她下达的将近一年的禁足与监视决定。虞珩的行动更能透出喜恶,且无意向她解释任何,从而更能让姜晏晏感到震慑,以至于一句话都不敢讲,只由他决定行事,只是小时候受到委屈尚且可以去寻虞锋来哄,如今的姜晏晏再跟着虞珩进超市,就只剩下神经紧绷。 她从踏入超市的那一刻起就紧盯着他身后一点衣角不放,周围货架上摆放有什么东西全然顾不上,姜晏晏唯恐虞珩再像小时候那样消失不见,到时候不要想他还肯大发慈悲地回来找,就连她想哭都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理所应当。她全神贯注于此事,不提防虞珩会在前面突然停住转身,姜晏晏跟得紧,因而没能及时刹住,就这么鼻尖直接撞到了他的前襟上。 幸而她对他形成的畏惧感已经根深蒂固到接近本能,全然撞过去前的一刹那姜晏晏堪堪停住动作,片刻后听到虞珩的话从头顶落下:“想不想买零食?” 姜晏晏后退一步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铺直叙,像只是在问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姜晏晏隔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回答:“都行。” “自己去挑。” “……” 姜晏晏愈发拿不准他的态度。病情让她有太多忌口,零食这种东西向来与她无缘,多年相处下来虞珩不至于不知情,这让她走向货架的时候不免忐忑,等速战速决抱着东西回来,虞珩低头看了一眼。 “薯片,可乐,威化都不能吃。” “……” 怀中就只剩一袋坚果还幸存,姜晏晏因此短暂沉默,之后转身,连同坚果一并准备抱回,听到虞珩在身后又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买完东西已近中午,车子便直接驶向市中心的餐厅去吃饭。 这一回虞珩没有再给出更多选择权,由他定下所有菜品,大部分都是酸甜口,之后就将餐单交给服务生。只不过选择权的归属并不能使他吃下比姜晏晏更多,大部分菜品都只见他偶尔动筷,且自始至终话也少有,只除了眉眼间那副沉冷神色被收敛大半,这或许是由于当天除夕,人人都想要讨一份好彩头,故而即使是面对一个不被欢迎的人,也足以表现得比平日宽容许多。 吃完饭回到旧宅,虞珩将购物袋的东西归类放置,姜晏晏先行上楼回到卧室。她换了身衣服,之后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试图去查看自己的脚踝,一个白天下来她走路比平时多,但骨折伤处没有太大感觉,倒是另一边觉到不适,像是不小心被扭到了脚。 只是尚没有探身,就听见一道低沉声音伴随敲门声响起:“脚踝疼?” 虞珩站在门边,手中拎有一个装着她零食的袋子,大约是上来要她自行放置,却无意看到她的反常动作。他的视线淡淡,没有准备踏入的意思,直到姜晏晏踌躇过后小声道明实情:“有点痛。” 虞珩听过片刻才走进来,在美人榻的对面坐下。他捞过她的小腿搁在膝上,那一动作令姜晏晏感到陌生,下意识便要回缩,被虞珩抬起眼皮看过来一眼,又生硬僵住动作。不久之后听到他开口:“有些肿,不严重。应该是扭伤,我去拿药油。” 很快医药箱被拎上来,取出药油的时候姜晏晏尝试过要自己来,被虞珩一句“不行”简单压下所有念头。鞋袜褪下,从未向人仔细展示过的部位此刻被虞珩握在掌中,他推拿得节奏而缓慢,姜晏晏的足下是他深色的衣摆,愈发衬得脚踝一片润白,又兼有虞家多年金贵娇养后的细腻匀亭,足以让人绮思到春季的桃花,被细细揉湿捻落在指尖,便生出一缕幽软而缠绵的妩媚来。 虞珩眼皮微垂,面容不带一丝情绪。室内像是过于静寂,似乎压下一层比冬季雾色更沉重的东西,让姜晏晏几乎透不过气,直到突兀响起两道敲门声。 虞彦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此时一身轻薄大衣站在门口,眼神看过来,与此同时微笑:“晏晏,哥,我回来了。” 第8章 8 第七章、 仿佛一抔暗昧陡然被破开清明,姜晏晏几乎同一时间要蜷曲小腿,来自脚踝处掌心的力道却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寸寸不得挣脱。骨肉相贴的部位温度已升至灼热,吊住姜晏晏一根细若游丝般的呼吸,虞珩的动作仍不紧不慢,像是始终不曾注意到姜晏晏脚尖颤巍巍在绷直,又经刻意掩饰放松下去,如此反复,直至终于被虞珩放开最后一根手指。 之后他按住衣摆起身,脸色始终平静,路过虞彦庭时开口:“既然回了,就打下手陪我去做年夜饭。” 一直懒洋洋倚在门边的虞彦庭发出一声哀怨:“我又不会做饭……” 年夜饭早已预定,傍晚时分被准时送来,虞珩只额外做了两道大菜。那是虞家的传统,大家长在年节时候总要象征性地下厨,之前是虞锋,如今便是虞珩。整个下午虞彦庭都被兄长拘在厨房里帮忙,夜幕降临才被放出来,之后宅院内外亮起大灯,就在鞭炮的贺岁声里一桌吃饭。 时光漫漫走下来,这个除夕夜的虞宅只有三人,却也仍要端端正正地过年。 即便是最不成正经的虞彦庭,这种时候也不会有任何造次。只是饭后虞珩一回书房,他立刻就瘫在沙发上原形毕露,一旁姜晏晏在翻一本图册,电视的遥控则被虞彦庭捏在手里,他按得漫不经心,余光落在姜晏晏身上,每切换一个频道节目就要停一会儿,像是在观察姜晏晏有无被吸引,可等她真的抬头去看,频道又立即被换成别的,姜晏晏由此向他看过去,虞彦庭便笑起来。 “想看哪个你直说呀,”他一本正经道,“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 像是回到小时候两个人的游戏,姜晏晏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被调动起情绪,只回了句“没什么想看”就继续低头看图册。虞彦庭扔了遥控,托着下巴看向她,过一会儿他挨过来,就像是小时候挤在一条秋千上那样亲密的距离,搭在姜晏晏的耳边小声问:“下午你做什么要让哥帮忙按摩?” “不小心扭了脚。” “嗯?怎么还这么没出息,大过年也要被扭脚,我本来还打算明天祭祖完事后带你出去玩的,”虞彦庭说着,又拿膝盖碰碰她的小腿,“抬起来我看一眼,现在好点没……”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听一道声音直落下来:“虞彦庭。” 虞珩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走出,一只手腕搭着扶拦,正居高临下看向几乎将下巴点在对方颈后的弟弟,沉声说道:“来书房一趟。” 直到姜晏晏把一本图册翻完,也没见虞彦庭有被从书房放出来的迹象。 之后她上楼回房,睡前在枕头下摸到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那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那里,一如往年虞锋做的那样,里面放置有数根小金条,被姜晏晏盯着发呆片刻,放进一边的抽屉。 旧宅的除夕过得相对安静,但如果新任掌权者的安排与上一任无异,那么这不过是一个稍息的节点,接下来数日虞家都将继续在祭祖与会客中不得空闲。只是无论做什么,都应该与姜晏晏无关。大几岁的虞彦庭早在成年前就已不情不愿在按照父亲的安排做事,但姜晏晏始终被看做是小辈,故而只需要玩。过去虞锋在世的时候如此,如今换做虞珩,势必更加不会令其与虞家事务多有关联。前几年虞彦庭常常会在过年的时候带姜晏晏出去,参加聚会或者其他,那算是他用以逃离家长约束的一种手段,但类似的行为在近几年已不再发生,若要追根溯源,则大体与虞珩明确反对两人的婚约有关。 姜晏晏仍记得那一年她突然在旧宅见到虞珩的场景。那距离虞锋对外暗示虞彦庭与姜晏晏婚约的事不过几天,而虞珩已搬离旧宅许久,他极少会回来,姜晏晏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大半年前,从初夏到隆冬,他的眉眼也仿佛更冷冽几分,听旁边助理的意思似乎是刚刚出差返回,飞机一落地便来到旧宅,径直叫她去书房。 姜晏晏跟在他身后上楼,眼前是他黑色的大衣衣摆,一截衬衫袖口却是雪白。下午,阴天,房间里没有开灯,虞珩的面容隐在明昧之后,目光却有如实质,沉沉审视在她的身上。那一如既往不含什么欢悦的意味,即使在那之前他们曾有过不短一段时间的相处,吃饭,批改作业,玩游戏,甚至虞珩还代为出席过一次姜晏晏的家长会,但虞锋耳提面命想要缓和两人关系的种种行为,对虞珩从来都没什么作用。 他半晌沉默,最后才开口。说得很慢,像是要让她听清每一个字。 “无论虞锋说了什么,你都不会跟虞彦庭结婚,记住这句话。” 在婚约这件事上,家中最具话事权的两个人给出的意见截然相反。虞锋曾试图施压令长子接受这一决定,但最终带来的事实却是父子二人长久的相持不下。甚至虞彦庭在毕业后随即被派往海外子公司,一年都不见回家一次,大约也与两人的博弈不无关联。虞珩从未打算掩饰其对于婚约两人相处过程的干预,那从姜晏晏收到他明确警示通知的同年春节即有所征兆,整个春节期间虞彦庭基本就没离开过书房,除去必要的会客外,一直在被动填鸭式接受来自兄长的一系列复杂商业经的再教育,鲜少同姜晏晏有过什么相处机会,而在那之后虞彦庭迅速乖觉,次年春节回家时便再不想做父亲与兄长二人博弈的牺牲品,索性每天都撇下姜晏晏在家独自外出,总归朋友遍地都是,玩乐向来不缺。 也正因此,即便前一晚虞彦庭信誓旦旦说出第二天要带人出门玩的打算,姜晏晏也难以就此当真。 次日大年初一,天还微蒙之际,虞珩与虞彦庭两人已经衣冠整齐地出门。依照虞家往年的规矩,新年的第一天总是极忙碌,除去祭祖,更要向外祖父与亲族其他一些同城长辈拜年。临近中午时姜晏晏在楼上隐约听见人声,像是出门的两人回来,只是除去虞珩之外,更有其他几道外人的声音。 会在初一前来这里拜年的基本都是与虞氏亲近多年的世交,很快姜晏晏便在其中听见一位熟悉长者的爽朗笑声,正与虞珩谈到尽兴时,突兀插入一道虞彦庭懒散的嗓音:“哥,我一会儿约了人,中午就带晏晏一起出去吃了啊。” 一时引起陡然静默。 虞彦庭的声音格外无辜,似乎在这种场合胡乱打断来客的谈话纯属无意,随即像是自己也意识到不合时宜,忙又笑着一叠声道歉。但话既已不够体面地说出,就不会再招致更不体面的反对,沉默过后,果然如愿听见虞珩的许可,语气淡淡:“早去早回,不要喝酒。” 一个多小时后,虞彦庭将姜晏晏带去了发小预定的私房菜包厢。 里面两男一女已经等了许久,见人进来,其中一个张口就是一阵阴阳怪气:“哟,这是哪位大忙人终于肯屈尊赏光来了?自打毕了业开始学着办大人事,还当您把我们这帮狐朋狗友给忘光了呢,去年过年三请四请都不见来吃顿饭,一个劲说忙,也不知得有多忙呢?” 一面说,一面亲自给人拉开椅子,虞彦庭先让姜晏晏坐下,之后自己才入座,漫不经心笑着接话:“大人事哪有那么好办,我忙前忙后一整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财务巨亏,还不如来找你们这些狐朋狗友叙叙旧,重温一下我吃喝玩乐的拿手绝活。” 是个人都听得出他意指年前那宗惊动虞珩亲自飞往海外子公司处理的项目亏空,旁人提都不敢提一句的事,就这样被虞彦庭毫不在意地自己讲出口,全场哑然半晌,连姜晏晏都扭头看向他,接着才听见发小试探问:“那然后呢?” “然后?”虞彦庭说,“自然是我哥自掏腰包帮着把亏空填了。” 当即有人抽气艳羡,这样的兄长世上难找第二个。紧接着虞彦庭又开口:“别急着羡慕,你当钱袋子那么好掏?昨天晚上我刚回来,就为这事挨了好大一顿训,晏晏睡得早,压根没看见我面壁思过大半夜,我这位大哥简直比我爸当年还要冷酷,一边丧心病狂地居然除夕夜还在办公,一边不忘盯着我做复盘报告,问的那些财务问题比天书还难懂,过了凌晨才肯把我放出书房,谁除夕夜还能过得比我更惨?你瞧瞧我这眼底,一片的血丝。” 他说话的时候发小过来碰酒,虞彦庭顿一下,之后笑着端起,就在对方的劝酒声里随意将一整杯都饮了。 姜晏晏坐在一旁,始终不大吭声。 但凡不是在虞锋身边,多年来她对待外人时的态度一般都只有一种,安静到近乎漠然,不易亲近,也不会与人亲近,就像一副精致木偶。某些时候她的漂亮或许可以部分填补这一缺陷,但像今天这样的境况显然不能,不仅不能,反而因虞彦庭始终不曾撤下的一副生动又英俊的笑脸在旁相衬,便愈发凸显出他的讨人喜欢与姜晏晏的不够合群。 不是没有人曾对此做出过反应。甚至就在虞锋对外表示小儿子虞彦庭已经与姜晏晏定下婚约后不久,就有至少两个年轻女孩去到虞彦庭面前心伤表白或哭诉,言谈间虽不至于对姜晏晏冷嘲热讽,却也绝非善意,空有一副皮相而性格柔弱头脑空空,那是今天席间另一个同样不曾多话,却目光一直飘向这边的女孩子当年的原话。 但虞彦庭并不以为意。 多年来他对姜晏晏的维护有目共睹,如果说年少时候还有两分不成熟的轻佻在,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温柔与体贴。一顿餐下来虞彦庭点的菜色全以姜晏晏喜好的酸甜口为主,又在朋友提及自己最近创立了一个新的女士香水品牌,想要送给姜晏晏几瓶试香后直接代为婉拒,随口一句我们晏晏从不用香水,足以传达出一种经年相处过后才有的自然与熟稔。 那很快令在场另一名女孩的脸色黯淡下去。 不久之后姜晏晏提出去洗手间,她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返回时门被开着一丝缝隙,姜晏晏正要推门进入,听到有人提到遗嘱两个字,又顿住脚步。 虞彦庭慢悠悠笑了一下:“我爸的遗嘱怎么还能被外面的人给传遍,都这么闲?说的些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虞叔的遗嘱至今都不公开,是因为有一部分集团股权被虞叔分给了你跟姜晏晏,你哥不肯,一直压着律师不让公布。还有人传虞叔走之前的一晚曾经紧急召见过律师修改遗嘱,但新版本损害到你哥利益,你哥想拿原先的版本做终版,但没能跟律师达成一致,所以才迟迟没被公布。而且那天我听我爸提了句,说最近虞氏的股份变动好像有点反常,这些你究竟都知不知情?总之就是可能会对你不利,你怎么看着就一点也不着急呢?” “我哥都自掏腰包给我填亏空了,反正不管他情不情愿,总要帮我这个亲生弟弟兜底,我有什么可急的?”虞彦庭语气依旧懒洋洋地,“再说我跟姜晏晏迟早要结婚,无论她的还是我的,最后总会合到一处,又有什么好急的?” 发小默了半天:“……你跟姜晏晏两个真要结婚?是情愿的吗?而且不是说,你哥一直不同意吗?” “是不同意,但还能怎么样?姜晏晏的花销加起来能抵过一座金山,除了我们家,还有谁家能担待到这份上?我爸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照顾姜晏晏一生,就差没刻我脑门上每天早起照着镜子念一遍,我能不从吗?至于你所谓的情不情愿……” 虞彦庭听到身后声响,转头看到姜晏晏走进来,于是笑着伸出双手,将人拉到臂弯里环住,亲昵地说:“我们俩在一起,那就是男才女貌,足以让一堆人羡慕嫉妒偏偏就是无能为力,我看着他们那副表情简直就是赏心悦目,有什么可不情愿的?” 第9章 9 第九章、 聚会结束已至下午,虞彦庭走在几个朋友离开之后。他在聚会上喝了一些酒,但仍旧清醒,只在眼角眉梢之间带一点薄薄的红。姜晏晏慢半步跟在后面,虞彦庭一直低头用手机发消息,叮叮咚咚数声过后,突然响起电话的铃音,被他看一眼,顿住脚步,语气懒散地接起。 “哥,什么事?” 他在接电话的同时转过身去寻姜晏晏,后者的视线正落在远处,被他用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捏住下巴,将她的目光调回到他面前。虞彦庭接电话的语气轻松十足,像是在向兄长回答一句不值一提的实话:“我们聚会刚散,晏晏突然说想去买点东西,我陪她一起去逛逛,晚点我俩再回去。” 接着又像是随意闲谈一般:“我当然没喝酒啊。” 姜晏晏始终眉眼低垂,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过一会儿又听虞彦庭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哪敢对你撒谎啊?晏晏就在我旁边站着呢,你要是不信,我把手机交给她,你自己亲自来问她?”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仍停留在姜晏晏的脸上,像是逗弄一只小动物一般轻轻搔刮她的下巴。姜晏晏终于有了些反应,抬眼瞥过去,虞彦庭于是笑吟吟地收回手,接着电话里似乎又简短说了句什么,最终虞彦庭并没有真的把手机递给姜晏晏,却在挂断电话丢进大衣口袋之后,很快朝她靠过来,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她听到他嗓音柔软地说:“晏晏。” 那是虞晏庭惯用的有求于人时的语调。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专注,微微带着笑,眼尾则显出几分无辜,像一个仍未长大的高中少年。姜晏晏几乎能预见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果然听到他开口:“关于我中午喝没喝酒的事,万一回头有人问起来,你是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对吧?” 他有片刻没听到姜晏晏回应,于是低下头,轻轻碰了碰两人的额角。姜晏晏这才微微抬起眼,反问:“下午你要去哪里?跟什么人碰面?” 虞彦庭眉心像是动了一下,又很快笑开,揉了一把她的脸,之后直起身,从怀里的钱包中找出一张信用卡,递到姜晏晏的手上。 “自己去玩吧,六点之前我接你回家。”他说,“乖晏晏,一会儿我得去趟酒吧,你宽心,我肯定不会沾花惹草,只是那里太吵闹,不适合你跟着,不如我现在叫个车把你送到附近的商场去?” 他想了一下,又微笑:“就还是以前的那家商场,怎么样?” 二十分钟后姜晏晏被送到商场门口,虞彦庭在离去之前,又信誓旦旦交代一遍一定会在五点半之前回来接她。姜晏晏不置可否,立在原地目送车子拐入遥远的车流,直到再也望不见,才低下头,拿出手机,向虞靖生打去一通电话。 她没有进去商场,而是去附近一家星级酒店下午茶餐厅里打包了两例甜品餐,之后直接打车去往虞靖生所在的实习医院。计程车距离医院还有一段里数的时候,姜晏晏远远便看到虞靖生正跺着脚立在医院门口,像是已经在冷风中等了她很久。 姜晏晏的到来对虞靖生而言确实称得上惊喜。 他当天的值班不太忙碌,不需要跟随带教老师戴一弘参与临床实践,只参加了一次小会,剩下便是在写一份实习报告。原本从上午就在忖度是否要联系一下姜晏晏,又犹豫过高频率的聊天可能会招致反感,想得太多反而拿不定主意,却不曾想姜晏晏竟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又询问他是不是在按照原定的排班表,正在医院里面值班。 班表并不规律,姜晏晏能记住已经出乎虞靖生的预料,更何况她还要亲自过来医院,这甚至砸得虞靖生有些不知所措,见人下车,立即小跑几步过去笑脸相迎,并提出一起去附近的茶餐厅坐坐,却被姜晏晏婉拒:“在医院里就好。” 她将手中一只包装精致的甜品礼袋递过去,轻道一句新年快乐。接着看一眼时间,抬头望向正目光盎然看过来的虞靖生,顿了顿,有些抱歉的语气开口:“我有些事想找你问一下,关于戴一弘,你现在方便吗?另外,戴一弘本人今天也在医院是不是?我想见一见他。” 虞靖生一腔有些昏昏然的热烈心迹终于有稍许平息。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已经接过来的那只甜品礼袋上,那与此时正被姜晏晏拎在手中的另一份一模一样,礼袋上的品牌标志彰显出其世俗意义的高价值,双份的购买却不能不让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份礼物赠送行为本身,其实并不具备什么感情意义上的特殊价值,再叠加上姜晏晏坦白直接的话,甚或可以说,这单纯就是一份用于从他这里获听消息的交易物品。 虞靖生半晌没有做声,脸色逐渐平静下来,之后一言不发带人去了一处僻静地方,朝着她笑了笑:“好了,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姜晏晏看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开口:“那天你提到戴一弘在医院年终评优中落选,以他的声望跟资历,这应该属于意外事件,是有什么隐情吗?” 她稍有停顿,又低声问:“另外,关于戴一弘,你还了解他日常中其他更多的习惯或者喜恶吗?” 姜晏晏随后敲响心内科主任办公室门的时候,戴一弘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正打开电脑准备写一篇学术论文的开头。 他在见到来人后明显顿了一顿,接着才若无其事笑起来:“是晏晏啊。很久没见了,怎么想起大过年的来医院这边?快坐,想喝点什么?戴叔这里有果汁跟可乐。” 他起身去拿饮料,姜晏晏走进来,把礼袋放到一边。“过年好,戴叔叔。” “您不用忙。”她轻声说,“我来找您,是想问几个有关我叔叔虞锋去世的医学问题。” 戴一弘推了一下眼镜。之后才笑着说:“什么医学问题?心内学科的医学问题可都不简单,戴叔怕讲了晏晏你也听不懂,那可怎么办?” 姜晏晏与戴一弘并非第一次见面。 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是虞锋的主治医生,虞锋甚至曾数次留他在旧宅吃饭。戴一弘在冠心病复杂病变的临床研究方面颇有造诣,同时有几个业余爱好与虞锋高度重叠,他与虞锋私交甚笃,姜晏晏便也就与他亲近不少,两人不仅吃过饭,下过棋,还一起钓过鱼,那时他兴致勃勃地教她要如何甩竿,此时却像个极擅太极的老道中年人,对于姜晏晏明显的来意十分回避。 姜晏晏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是急性冠心病发作去世的吗?” “是。” 戴一弘的回答没有迟疑,与此同时双臂却抱起,一个饱含防备的动作。姜晏晏看一眼,随后慢慢低下脸。她半晌没有再做声,只安静坐在那里,显得乖顺而又伶仃,让戴一弘不觉别开眼,等过一会儿再从电脑屏幕前看过去,姜晏晏早已眼圈发红,眼神像个在迷雾中走失找不到大人的孩子,眼皮簌簌颤动一下,已经让戴一弘心生恻隐。 他听到她叫他戴叔叔,还是以前待在虞锋身边时的熟稔语气,话却说得小心翼翼,再不复以前的十足底气,显出恳求的意味。 “我没能见到虞叔叔最后一面,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他走之后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想他。我知道我现在地位尴尬,可能会带给人不便,但还是很想知道他生前最后一段日子的细节,他毕竟养育我长大,我想留下更多一些能用来怀念的东西。最后想来想去,至今还可能好心提供给我帮助的人,就只有戴叔叔你了。” 戴一弘沉默半晌,叹息一声。“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只是想得到一个有关他去世的合理解释。”姜晏晏低声说,“戴叔叔,我查过急性冠心病发作的可能性病因,大体无非是情绪饮食跟运动三种,虞叔叔从位子上退下来已久,理应不会再遇到什么棘手要事,饮食跟运动他平日里就更是注意,不至于突然会发生这些问题。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那里毕竟是医护设备齐全的疗养院,难道就没有相应的急救措施吗?” 戴一弘再次沉默良久。 “虞锋的确是急性冠心病发作猝死,这一点毋庸置疑。晏晏,你追问这些都没有意义,还是接受现实。” “您还有其他可以告知给我的内容吗?” “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姜晏晏再次沉默不语。 她垂下眼,长久思索的样子让戴一弘逐渐察觉出一丝异样。直到她再抬起头望过来,静静开口:“虞叔叔的猝死,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一场谋杀?” 戴一弘脸色大变。 他的语气倏然转厉:“大过年的,你胡说些什么!那是你虞叔叔,死者为尊,少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姜晏晏像是对他的剧烈反应无动于衷。“那么,您可以提供给我他过往的病历记录吗?” “不行!”戴一弘断然拒绝,紧跟着起身逐客,“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五点了,我要下班了,你可以走了。” 姜晏晏仍旧一动不动。 “听说您在今年的年终评优中意外落选,主要是受到虞叔叔猝死,您身为主治医生,救治不及时一事的牵连。” 戴一弘的动作微顿,姜晏晏看着他,继续开口:“我还听说,您有个女儿,虞叔叔提过她年纪还很小,因为得来的过程很不容易,一直被你所珍视,并且教导得品行优良。如果是这样,想必您不会希望您的女儿从外人口中得知,她向来敬重信赖的父亲其实多年来一直没有断过婚外情出轨的经历,并且,情人还不只限于一位而已吧?” 戴一弘的面部表情几经变化,最终森然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虞锋吗?” 半个小时后,姜晏晏起身告辞时,戴一弘的脸色仍然极其难看。 他多年从医,历来备受尊重,却被区区一个晚辈陡然揭开敏感问题,冒犯又恼火的情绪来得持久又强烈,冷言冷语回答完姜晏晏提出的问题,便迫不及待将人驱逐离开。只是在姜晏晏起身时又将人叫住,戴一弘反复打量她,目光复杂变换,像是在审度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 “一年前我春节见到你,你还一脸天真跟在虞锋身边,穿一条白裙子,像个不明世事的小姑娘,那时候谁看得出你会使出今天这些手段。”戴一弘余怒未消,终于出言讥讽,“先做出一副可怜相想要让人怜悯,一计不成就干脆撕破伪装拿人把柄相要挟,你小小年纪,谁教会的你这些心机把戏?” 姜晏晏一时沉默。 她今天沉默的次数很多,这一次却格外久。最后鞠了一躬,轻声说:“对不起,得罪了,戴叔叔。” 她将散落开的白色外衣腰带重新系好,之后低头离去,身后一片静寂。 姜晏晏行到楼下时,虞靖生早已等待许久,见人露面,几步赶到人面前。姜晏晏却像是陷入漫长沉思,半晌没有觉察他的前来,直到冷不丁听见虞靖生问出声:“你从戴一弘那里问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姜晏晏终于抬头,怔忡看向他一眼。 在她对戴一弘发出疑问的整个过程中,后者一口咬定虞锋的去世属于意外猝死,谋杀之说纯属臆测。姜晏晏还在戴一弘的办公电脑前快速浏览了虞锋生前最后两个月的病历记录,然而时间有限,加上指标数据深奥庞杂,除了大致可以确认虞锋的身体状况一直良好以外,她未能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 姜晏晏只在谈话的最后几分钟里,获知到几条有关虞锋去世前后的细节——虞锋的冠心病发作是在户外,疗养院花园附近的一座假山旁边,那是他经常去散步的地方之一; 他的健康监测手环在那一天恰巧出了故障,未能及时发出远程预警,进而导致延误了最佳救治时机; 虞锋去世当天以及前一天没有外来人员到访,但在去世前的一周内,总共有过四位访客,分别是两名被虞锋多年信任的遗嘱代理律师,虞珩,以及虞彦庭。 隔了半晌姜晏晏才开口,声音迟涩:“医院或者疗养院的访客记录,会有被篡改的可能吗?” 她的问题让虞靖生一时莫名,下意识回应:“为什么要篡改这个,有必要吗?” 姜晏晏于是没有再说话。 她向外走,明显是有心事,却也明显是不想说,让虞靖生不能得知方才她与戴一弘究竟进行了一场怎么样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又听姜晏晏说:“戴一弘没有把那些秘密的可能泄露人联系到你身上,后续应该也不会对你起疑。” 她看着他,又说:“让你为难,对不起。” “……” 虞靖生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方才他几乎是被姜晏晏一步步引导着吐露出所有知情的私隐事。不仅告知出戴一弘评优落选的原因,更牵连出戴一弘在医院里几乎已经成为半公开秘密的多年婚外情史,虞靖生极少在背后嚼人舌根,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却同时更生出疑惑,以他与姜晏晏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难以理解她突然探听这些私隐事的目的是什么。 截止在今天之前,他对姜晏晏所有形成的词汇都是褒义。这些天她像一捧玫瑰色的雾一样充盈脑海,珍贵,纯粹,安静,引人遐思。可现在看来,就在不久之前,姜晏晏一定是将他告知的那些秘密化作利器,在与戴一弘的谈话中图穷匕见。 这完全颠覆虞靖生的观感,让他半晌才找到声音:“你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慢慢沟通交流,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平白开罪一个长辈?” “我未必能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虞靖生更加不解:“为什么不能有很多时间?” 姜晏晏再次没有回答。 暮色逐渐降下,她看一眼时间,准备告辞。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距离说定的六点钟还有一些时间,虞彦庭打来电话。 “晏晏,”虞彦庭的嗓音懒散又轻柔,还像带着一点笑意,“我已经在去商场的路上,二十分钟内接你回家。比说好的六点钟还要早一点,我还准时吧?” 姜晏晏在虞靖生注视过来的目光下说了句知道了,挂断电话后抬手拦计程车。却在同时接到另一通陌生电话,被她挂断,很快又打进来,姜晏晏看了看,最终接起。 另一端传来季鸣的声音,客客气气,且不容置疑:“姜小姐,我是季鸣,新年快乐。我已经销假返工,虞先生记起你马上就要超过定时服药的时间,特别嘱咐我前来接你回家,请问我现在要去哪里接你?” 五十分钟后,姜晏晏被季鸣接回旧宅。 她与虞彦庭一前一后回来,相差不超过十分钟,姜晏晏进入主屋时虞家两兄弟已坐进餐厅,两人对话声音不低,远远便传来虞珩的问话:“下午干什么去了?” 虞彦庭哎哟一声:“你这就没意思了哥,我多大了,你审我还跟小时候一样五次三番?我还能干什么,不就是下午电话里跟你说过的那些,吃完饭陪晏晏逛了会儿商场,别的什么也没干。至于我俩为什么没一起回来,那你得问你那个保镖季鸣啊,他趁我排队给人买个甜点的功夫就把人接走了,我这还没跟他着急上火呢,你反倒来问我。” 虞珩面色冷淡,虞彦庭又抱怨:“你看看你,就是不信我。”说着一指走近过来的姜晏晏,眼睛不眨一下地说,“干脆你直接问晏晏,看我俩说辞是不是一样,也好还我清白,看我究竟有没有说过谎。” 虞珩向姜晏晏看过来一眼。 许是晚上还有事要忙,姜晏晏没有等到他的进一步问讯,只听他向虞彦庭说了句“注意分寸”便止住了话题。晚饭后不久虞珩便离开了旧宅,只有姜晏晏与虞彦庭两人待在楼下,过一会儿姜晏晏上楼,洗漱关灯睡觉,然而不久听到虞彦庭敲门。 他敲了两下,没得到回应,于是轻轻提高音量说:“晏晏,我知道你没睡着。” 姜晏晏静了片刻,最后仍是起身开门。虞彦庭的身影立在门外,朝着她笑了笑,见她扶住门边不动,又说:“你不让我进去吗?” 姜晏晏于是让出一条路,虞彦庭走进来,顺手关门。他仍站在门边附近,没有更进去一些的打算,只是将灯光按得更亮一些,接着看向她,像是闲聊一般脸上带着笑:“怎么傍晚不跟我一起回来?害我还要费劲圆谎。” 姜晏晏说:“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事,不值得你深夜来我卧室一趟。” 虞彦庭像是没料到她这样回答,眉心轻轻动了一下,随即又笑开。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低下头来,挨着她的眼睛很近,用很轻的语气说:“那什么算大事呢,晏晏?” “让我想想,”他几乎要贴近她的鼻尖,嗓音越发柔软,宛如情人间的呢喃,“一年多前的那天晚上,你作为我的未婚妻,却跟我哥上了床,算不算大事?” 姜晏晏倏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到她的声音,几乎与呼吸一样细弱:“我没有。” 第10章 10 第十章、 虞彦庭的嘴角仍带一点笑:“没有?” 他的指腹摩挲在她颈后,那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触感像一片滑腻的冰。姜晏晏的表情像是毫无预兆被经历一场早春的冻雪,生机流失殆尽,只余下茫茫空白。虞彦庭一直端详着她,突然改以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他微微用了点力气,使她终于有了点反应,像是花叶上的冻霜簌簌扑落,眼睑动了动,微微聚焦地看向他。 她听到虞彦庭婉转低回地叫她:“晏晏。” “你总该还记得,在爸爸定下的婚约里面,我才是被牺牲的那一个吧?如今这个家里,还肯接纳照顾你的人,可就只剩下我了。你是不会想让我为难的,对吧?” 姜晏晏一时无声。 虞彦庭脸上的笑意从未散落过,睫毛深密地垂下,像一个毫无心机的少年。与此同时动作却愈发亲密,指尖轻贴她身后的睡衣,流连一般滑下,他的动作缓慢,像是刻意让时间绵长,最终熨帖在她的腰际,形成一个即将情人般拥吻的姿态。 虞彦庭随之前倾,微微侧开脸,像是下一秒就要亲上来。却半晌仍只是停留,睁着眼在呼吸交错的距离里打量她,像是在面前悠悠悬下一根细长飘荡的丝,色彩无辜洁白,毫无威胁意象,好奇等待姜晏晏的反应。 姜晏晏始终一动不动。 她像一株闭拢安静的花茎,瞳仁半睁,似看非看,仿佛眼前的一径招展都与她无关。虞彦庭眨了一下眼,最终笑着放开了她。 他后退半步,双手也松开。隔了半晌姜晏晏才动了动垂着的指尖,胸腔恢复呼吸起伏的节奏。下一刻,虞彦庭突然再次伸出手,将她拉过去,迅速低头,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吻。 虞彦庭慢慢松开她。他微微歪着头,眼睛有些睁大,像是被一种新鲜陌生的体验所疑惑,若有所思一般以指尖沾了沾自己的唇。片刻后才低下眼,察觉姜晏晏正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于是又笑了笑。 “你现在的表情很奇怪。”他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过去一年里你一次也没联系过我,该不会是把你远在海外的未婚夫给忘了吧?” 姜晏晏过了一阵才回答:“过去一年里,除了参加爸爸的葬礼,你也一次没回来过莲江市,不是吗?” 虞彦庭像是顿了顿,随后又懒洋洋地笑起来:“我是没回来过,但你如果真的埋怨这个,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你把心里话都说给我,我是会答应你的。我们以前不就是这样一起玩的吗?这几年你变了很多,这可不会讨人喜欢,晏晏。”他语意轻柔,想了想,又说,“是不是这几年我们相处时间太少的缘故?最近我多带你一起出去玩几次怎么样?” 半晌,姜晏晏低声说:“随你。” 只是接下来一连几天,虞彦庭都没能如愿出门。 他倒是很想出去,奈何总有外客到访,虞彦庭准备好的所谓“早前约了人要出门”的说辞只在初一那天顶用过一回,后面便全然失效,被虞珩不由分说扣在家中陪同会客。虞彦庭叫苦连天,反抗无门之后便坚持也要拉上姜晏晏一起,于是后者便也被刚刚返回工作的家佣叫下楼,人还未踏入会客厅,就听见里面传来有关近期准备建立虞氏慈善基金会的讨论。 “咱们家以前倒没怎么弄过这个,”一位虞家的叔伯闲谈一般说,“虞锋在的时候哪提过慈善这档事。” 慈善事业对虞氏而言确然算不上一项熟悉名目。 虞锋掌权时处事冷厉多疑,对待慈善一直不怎么热衷。他对内对外堪称两副面孔,对待虞氏族人不乏偏袒,甚或可称为包庇,对外却低调冷面,不喜爱接受采访,更鲜有心生恻隐的时候。早年虞夫人罗孟君还在世时,倒是经常出席慈善拍卖晚宴,她出手大方,人也温柔和善,曾为虞家赚回不少好口碑,只是近几年随着罗孟君的离世,虞家便与慈善二字渐去渐远。 “虞锋怎么没有?”很快有人接话,“他可是把一个罕见病的外姓孩子放在家中娇生惯养十几年,要是没有他当年大发慈悲,人哪能好好活到现在,这不算善事算什么?” 姜晏晏走进会客厅。虞珩不在,应当正在楼上书房同前来汇报工作的李寄年商量事务,虞彦庭在百无聊赖间看见姜晏晏,很快朝她勾了勾手。他的动作引来几位叔伯侧目,见到人来,自然而然略去方才的话题不谈,又见两个小辈带着成双成对的意味挨坐在一起,不免有人开始关心起虞彦庭的婚姻大事来。 只是刚有人提一句,就被坐一旁的人连忙使眼色。虞彦庭却像是并没有注意,已经自由散漫地接过话题:“小叔,这事你可就催错人了。婚事又不是我不想结的,明明是这个家里一直有人不肯松口同意。叔叔伯伯们今天既然来了,不如也帮着我们两个一起劝劝我哥,但凡他肯点个头,我今天就能拉着姜晏晏去民政局,守到开门第一个登记也没问题呀。” 他握住姜晏晏的手,同时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的虞珩,笑着说:“你说是不是啊,哥?” 会客厅里有片刻落针可闻。提起话头的人早已追悔莫及,虞珩面上没什么态度,他坐下来,接过一旁殷勤递来的茶,才语气淡淡地开口:“你们确实不适合结婚。” “哥,”虞彦庭抱怨地叫一声,接着又叹一口气,“你这话说的,让我怎么接。那不提我们两个,单说说你,你的婚事现今怎么也都该提上日程了吧?” “昨天小表婶还给我打电话,说她那边有些婆媳关系的问题需要找人做主调停,第一反应自然就是找你,可又觉得你毕竟是男性,不好直接插手这些家长里短,就感慨问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贤内助。我一想也对,之前也就算了,现在你毕竟成了虞家上下的主心骨,再不找一个,那就要影响处理家族事务了。再说,等慈善基金会一建成,不也得找个女主人帮忙打理吗?难道你还要亲自筹募捐款不成?” 虞彦庭说着,又看向对面一众叔伯:“我哥缺个能在家中帮忙主事的女主人,你们催我催得顺溜,竟然也不想着赶紧帮他找一个。” 众人互看片刻,这次都没有先出声,只看向虞珩。后者头也不抬,一句话不紧不慢结束了话题:“热孝期间不谈这些。” 既不谈这些,那大体就只剩下事业。 就像小时候被问到期末考试成绩为什么不够理想一样,如今的虞彦庭则面临其管理的海外子公司为何会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变成集团最亏损子公司的惨烈质询。年前他的一笔巨额项目财务亏空不是秘密,甚至经过一场年度集团总结报告而变得广为人知,此时被众叔伯纷纷教训起其工作不尽心,又问及亏空的那笔巨额资金去向是哪里,虞彦庭因此被问到哑口无言,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批评得这样灰头土脸,任何谎言都不顶用,叔伯们仿佛开了火眼金睛,随便一句回答就要牵扯出他以前做下的那些荒唐事,虞彦庭连恒久不变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百口莫辩之间,虞珩只垂眼在一旁安静喝茶,袖手旁观的态度甚至让人怀疑今天这一场面是否是出于他暗中特意请叔伯们前来,帮忙向亲弟秋后算账的一次授意。 姜晏晏一个尚未毕业的文科生,又是外姓,此时在一旁自觉地没有发声。 可她的手一直被虞彦庭拉着,甚至十指交缠,肩膀也像小时候一样被虞彦庭亲密挤着挨挨碰碰。虞彦庭的体温总有些偏凉,多年前他就喜欢有事没事跟姜晏晏挤在同一条秋千凳上,同一张书桌旁,或是同一侧餐桌前一起嬉戏与做事,他们曾经以一种耳鬓厮磨的方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长大以后,似乎也并没有变。 如今回想,从姜晏晏见到他的第一面到现在,虞彦庭身上的一些特质,像是一直都没有变。 那年冬天她因舅舅的照护不周而住进医院,昏迷数日后醒来,便见到床边坐着一个男生。比她大三四岁的模样,却仍是年纪小,穿一身考究的小学制式服装,书包随意放到一边,正俯身下来凑近她好奇打量。 那时她刚刚脱离危险期,已经被虞锋决定代为抚养,手续虽还没办完,该知道的人却已经都知道。病房中没有其他人,姜晏晏对上虞彦庭的目光,他挨得很近,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两个人像两只初见的猫一样互相小心地观察对方,接着,虞彦庭坐回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的姿势很笔直端正,像是经受过严格的训导,然后朝着她笑了一下。 他的睫毛很长,眼尾微微翘起,笑容无害的模样,继而听到他说:“你叫姜晏晏?听说你爸爸妈妈死掉了,你生了病,以后要来我家里住。” 他微微歪头,像是不解地问:“你的病很严重吗?听说你每天都要吃药,那么,痛不痛?不吃的话会很快死掉吗?” 小孩子对待生死尚且保留一种天真的残忍,事实上那时失去双亲的姜晏晏对生与死区别的真切感知也并不会比家庭美满的虞彦庭多多少,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在戒备,但这并不妨碍虞彦庭对她示以关心,接下来几乎每一天,虞彦庭都会在放学后过来病房探视,他很安静,很多时候都只是看着她,见人总是睡着也不会出声打扰,一直坐到虞锋多年心腹的何秘书前来接人,才跳下椅子起身离开。一周以后姜晏晏几乎要习惯他的出现,却在当晚虞彦庭走后不久服完药,突然再度陷入让整个医院人仰马翻的昏迷境地。 在那之后数日里姜晏晏都没有再见到虞彦庭。她在好不容易再度转醒后被细心安置在监护病房,除去医护人员与虞锋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打扰。出院的那一天她被虞锋亲自牵着坐上一辆宽敞的车子,之后一路西行,直到驶入一座半山宅院。 那天正午的阳光很好,姜晏晏在虞宅的庭院里再一次见到虞彦庭。他穿一件天蓝色的卫衣外套,正一个人待在花园旁边慢吞吞地玩足球,见父亲领着姜晏晏走近,他看了看他们,将手背在身后。 他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很久不见。” 如果不是之后在虞珩那里吃到足够的苦头,幼年时候的姜晏晏大约许久都不会主动反思由于自己的加入所给虞彦庭带来的处境变化。她从进入虞宅的第一天起就享受到来自虞家最高掌权人的无限纵容,无人敢对其发表微词,但事实上姜晏晏的到来对虞彦庭此前受到的种种优待已形成一种强有力的侵占,在那之前他曾以虞氏幼子的金贵身份生活了数年,是虞锋与罗孟君得来不易的小儿子,虽家教严格,却从不缺乏来自各方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偏爱,直到一切突然被姜晏晏毫无缘由地夺走,对此虞彦庭的反应异常平静,以至于姜晏晏长久以来都对虞彦庭先前曾所受到的宠爱一无所知,且是在后知后觉才发现,似乎从一开始,她就不曾从虞彦庭那里听到任何有关她分走宠爱的委屈或抱怨。 甚至两人的相处都没怎么存在磨合期,虞彦庭的脸上从未撤下过那一点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笑,即便是在姜晏晏试图抢夺他心爱的玩具时,他的反应也仅仅是轻轻皱起眉毛,待到姜晏晏抓起东西吓唬要打人,便总会不情不愿地松手交予出去。未尝败绩的争抢经历令姜晏晏愈发肆意妄为,直到年底时候虞珩回家,出手介入这一切。 姜晏晏从虞珩那里受到的教训不可谓不深重,待到出院返回家中,一改往日惹是生非的作风,每天如非必要,总尽量避开虞珩与虞彦庭。反倒是一直以来退避容让居多的虞彦庭这次主动来找她,他敲了门,第一次踏足她的卧室,之后将门反锁,他的手中握有一个玩具,正是那天姜晏晏试图争夺最后却被虞珩拎去书房教训的那一个,此刻被虞彦庭塞到她的手心,说:“送给你了。” 姜晏晏没有接受。 她说了句“我不要”就递回去,虞彦庭握着玩具眨了一下眼,他看一会儿她的表情,突然噗嗤笑出声,说:“你现在终于知道我哥惹不得了吧?” “这个家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我一样关照你的,姜晏晏。而且,全家只有我最担心你了,你住院的这些天,每天我都要问我哥一遍你还好不好。” 虞彦庭说着,更近地坐到她身边,小声又亲腻地说:“你是觉得被我哥拿戒尺惩罚了,所以这几天都不高兴,对不对?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呀,有些事只要被大人看到,就会受到惩戒,所以,如果你想做一些事,就应该挑好时间跟地点,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这一次,你想要我的玩具,那就偷偷来跟我商量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花园那里跟我抢呢?你不知道大人们有时候会从楼上往下看吗?其实这次你本来没必要受到惩罚的,只要把心里话都说给我,我是都会答应你的。” 姜晏晏慢慢转过头,对上他一张温软好看的笑脸。虞彦庭微凉的手指包住她的手心,将玩具合拢在里面,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吐息,像是在诉说一桩珍重的承诺:“你都听到了,就算是一些不能让大人知道的事,或者是一些不被大人允许的事,只要你告诉我,并且只告诉我一个人,我是都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只要你乖乖按我说的做,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肯定不会再受到下一次的惩戒了。” 他对上她的目光,又笑起来:“你不信呀?不信我们可以试一试呀。” 如今回想,那次戒尺事件仿佛是一道分水岭,不仅造成姜晏晏对虞珩的敬而远之,也将姜晏晏与虞彦庭先前相处时的强弱角色微妙颠倒。 无人知晓他们之间曾经历一场对话,就像无人知晓在那之后不久,地下室的镜子后面就被秘密辟出一块狭窄的方寸之地,那曾经让住在那座房间的家佣夜夜不得安眠的恶作剧,最初的源头不过是虞彦庭向姜晏晏所承诺的那句“不信我们可以试一试”的真切实践。与此同时在家佣眼中,家中的两个小孩则是终于在兄长虞珩的介入之后,进入一种相对克制的和平相处的模式,而这无论如何都是好的,虞锋也对虞彦庭终于肯主动带姜晏晏出去玩表示欣慰,至于虞彦庭,也确然表现得像个兄长的样子,外出时总是对姜晏晏呵护备至。 只是小孩子的照料终有不及,很快两人就闹出疯玩到忘我,从而误掉姜晏晏固定服药时间的状况,在那之后不久,又出现一桩两人一同食物中毒,大半夜呕吐不止的糟糕境地,而在几个月后,当正在外地出差的虞锋得知姜晏晏不慎落水昏迷,正被实施紧急抢救的突发意外后,终于动怒,当即返程处理家事,据说那天他去医院看望完姜晏晏,一回到家就将私自带人去湖边玩的虞彦庭拘在书房好好上了一顿家法,且放出了狠话,声音大得连主屋外的家佣都听得清楚,要虞彦庭务必保证姜晏晏的健康与安全,假如再发生不测,那么他将“无需再回到这个家”。 姜晏晏得知此事已经是三天后,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半晌没有说话。当天下午虞彦庭来医院看望,他的手心还在红肿,那是被施以家法后留下的痕迹,应当很痛,他却像是并不在意,只用另一只手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摸出一株白色的水芙蓉。 正是前几天她在跌落湖中之前被他鼓励去伸手抚摸的那一朵,此刻被他摘下放到她的床头,姜晏晏听到他说:“你看,我说过的,只要你把心里的想法都说给我,就算是被发现偷偷做了一些不允许的事,你也不会再受到惩罚,我没有骗你吧?” “所以,”虞彦庭凑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调绵软地说,“你要乖乖听话。” 第11章 11 第十一章、 这个春节来虞宅拜年的客人似乎比去年更多,且其中很有一些此前不曾来拜会过的陌生面孔,然而不像往年有父子二人共同分担一应事务,今年虞珩权责集于一身,较以往更加忙碌。对于访客的接待他不总是有时间,于是虞彦庭被迫奉命频繁顶替兄长招待客人,遇上虞珩出门会面或是在书房远程会议,虞彦庭便得像个盆栽一样种在会客厅里同各色客人应酬周旋,如果单是一般寻常的拜客也就算了,偏偏时常会有本家或世交的相熟长辈前来,看见人无一例外都要数落一遍年前那场财务巨亏的事,于是短短两天下来虞彦庭迅速颜面尽失,当晚客人一走就窝在游戏室呼朋引伴打了一夜联网游戏,第二天清早无论如何都不肯起床,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对于管家请他下楼帮忙会客的要求只作没听见。 对于亲弟的这副做派,虞珩倒是没怎么再管。仿佛人只要还肯待在家中偶尔配合会一下客,那么即使大多数时间里虞彦庭都在疏懒地贪玩,也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事实上在姜晏晏眼中,这些年虞珩对待虞彦庭一直都是一种不太计较的态度。他鲜少住在旧宅,来去也总以冷淡面目示人,但与对待姜晏晏时的疏远不同,虞珩对于弟弟自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比旁人都宽泛太多的底线。他只会在极偶尔的时候严厉阻止虞彦庭的某些行为,比如明确反对他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与姜晏晏的婚约,但在绝大多数时候,虞珩都不会施以太大约束,小时候他甚至曾私下在虞彦庭考得一塌糊涂的期中试卷上签字,只随口叮嘱一句没有下次,且事后在出差回来的虞锋面前只字未提,长大后就更是纵容,连财务巨额亏空这样的事都可以轻描淡写揭过,一丝惩罚也无,像是无论虞彦庭有多不上进,作为一脉血缘的兄长,只要虞彦庭远离酒色财气,品行也还过得去,那么就可以对自己这个小七岁的弟弟一切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虞珩对亲弟的行为未予置评,虞彦庭便愈发理直气壮,接下去一连几天都晚睡晚起,客人不见,早饭也在懒觉中错过。他不肯勤奋,再遇上虞珩脱不开身时,管家就只得去请第三顺位人姜晏晏。好在后者还算配合,虽然肉眼可见的不情愿,但无论是按时下楼用餐还是临时招待客人,姜晏晏总还知道有虞珩在,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收敛本心意愿,优先依照家规行事。 李寄年清早再过来送文件时,便看见虞珩跟姜晏晏两人坐在餐厅里,各自安静吃着早饭。 姜晏晏低垂着眉眼,坐在与虞珩相距最远的座位上,虽然自始至终都没做声,整个人却处处都能透出一种情绪微绷的意味。 早几年的姜晏晏尚且没到这个地步。李寄年还记得当年自己跟在虞珩身后,第一次小心翼翼踏足这座旧宅时,餐厅里坐着个小姑娘托着腮慢吞吞地舀一勺甜汤,闻声抬眼望过来,叫了声哥哥后又低下去。那时候的姜晏晏也会对虞珩敬而远之,毕竟虞家大公子对这个由父亲做主抚养的异姓小孩一直以来的不喜不是秘密,可姜晏晏仗着有虞锋在,眼角眉梢总还保有一丝底气,这份底气在虞锋逐渐放权住进疗养院期间都还残存,直到最近一年经历数次剧变后才消失殆尽,如今像是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孤身无依的处境,恐怕连性命长短都被拿捏在对方手里,于是愈发如履薄冰,虽然尽力在克制,举手投足却尽是对虞珩的回避,险些就要把“他怎么还不出门工作”几个大字化成实质写到人的脸上。 其实李寄年私心同样希望老板可以尽早恢复正常办公状态,他的电话这几天应接不暇,集团已经积了一堆事务亟待处理,往年这个时候虞珩早已坐镇总部,甚至大年初二就远赴海外出差的情形也有,今年初七已过,人却还待在家中远程办公,李寄年几次明里暗里催促,都没有得到虞珩的正面回应。 早餐过后李寄年跟随虞珩去到书房,线上会议开了没多久,管家就动作很轻地来敲门,悄声说有客人到访,是与虞珩一同长大的世交好友,姜晏晏唯恐招待不周,因此要管家请人下楼亲去照应。 虞珩暂停了会议,神色不甚分明:“这话她怎么不直接来跟我讲?” “……” 管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委婉作答。 姜晏晏对于雇主的消极态度简直摆在明面上,让人连点婉转措辞的余地都没有。虞珩沉默片刻,起身下楼,李寄年与管家跟在其后,远远便听见客人与姜晏晏谈天,似乎是惊讶于虞锋过世后虞家的与时俱进,就连薯片可乐威化这种反养生反健康的零食居然也开始被允许出现在规矩森严的虞家食单里。 跟着又问:“这是虞珩买的?他那种人竟然会买这些东西?我能吃吗?” 而后传来姜晏晏的轻声回答:“当然可以。” 管家在一旁没多大反应,随扈多年的李寄年却敏感察觉老板极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待到谨慎望过去,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虞珩仍是一副如常态度地进入会客厅,里面两人正面对面相坐,姜晏晏看见人进来,自觉起身,把一片靠近客人的位置都让开来。 家佣适时进来添茶,随着人离去,姜晏晏也像要退出会客厅,被虞珩问了一句:“去哪里?” 他在不远外坐下,两人相隔不过一个臂弯的距离,却从方才到现在没有交流过任何。姜晏晏不防被发问,动作稍微迟疑,之后说:“虞彦庭有事找。” 她在原地等了片刻,没有听到虞珩下一句发话,最终回身离去。好友在这空当里已经撕开两大包薯片,递过来分享的时候被虞珩看了眼,态度不冷不热:“早上没吃饭?” 对方险些没给呛住,不可思议地说:“不是,吃你家两口薯片还心疼死你了?” 中午虞彦庭睡眼惺忪从楼上晃下来时,旧宅里已经没了外人。虞珩跟姜晏晏在餐厅等着他,虞彦庭坐过去,懒散叫了声哥,之后打着呵欠说:“春节都快过完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了吧?我想出门去玩玩。” 虞珩眉眼不抬,语气轻描淡写:“已经叫人给你定了张明天上午的机票,假期结束,你该回公司处理正事了。” 虞彦庭一愣,看过去一眼。 他随即一脸的不情愿:“别了吧哥,上次你去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不想在国外那边待了,爸之前不是许诺过等结掉手头项目就让我回国吗?总不至于现在不作数了吧?” “一个项目亏掉公司两年营业利润,也能叫结项?” “那我不管。”虞彦庭丢开汤匙,耍赖一般,“我当时都说了让爸多年信任的何秘书去公司帮我,是你不同意,现在又怪我亏损太多。总之那边的业务方向我不擅长,也不喜欢,你要是打算让我把公司弄盈利了再回来,那简直是无期徒刑,可就太不讲道理了。反正你迟早都得让我回来,还不如现在就明确说个我能达到的条件,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让我回来?” 虞珩终于看向他一眼。 “等你把那些闲杂心思都清空,真正弄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派去国外,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虞彦庭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隔了片刻,才又可怜兮兮地开口:“可是哥,我在那边一直都吃不惯住不惯的,万一哪天没照顾好自己,生病了怎么办?异国他乡的,爸又刚走,你总不至于忍心看着你亲生弟弟再出事吧?” “如果你担心自己的健康状态,可以临走前去体检中心做次全面检查。另外,我也可以拨两个人跟着你一起去国外,负责照顾你日常饮食起居。” 虞珩接过家佣递来的汤羹,语气淡淡地补充:“如果你愿意的话。” 接下去虞彦庭没有再说话。 一餐饭三个人吃得格外安静,连旁边的家佣都无端觉出点异样,撤换餐盘的动作被下意识放得更轻,直到虞彦庭放下筷子,拿餐巾点了点唇角,若无其事又开口。 “哥,爸都走了两个多月了,遗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宣布?” 虞珩一时没有回话。 他仍握着筷子,骨节分明的手腕就在姜晏晏始终垂着眼默不作声的视野范围之内,看他将一块虾肉夹进盘碟中,动作间像是并没有听到虞彦庭的问话。 之后才听见他冷淡说:“今天下午。” 临近傍晚时候,遗嘱代理律师应要求来到虞宅。 几位当事人随后进入书房,虞彦庭慢腾腾走在最后,进来的时候看一眼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的兄长,没有说话。整个遗嘱宣读的时间并不长,比起附件中长长的资产清单,涉及到分配继承的主体内容则相对简单——虞锋生前一部分资产被以家族信托的方式管理与传承,剩余资产则大致被均分为两部分,一半由幼子虞彦庭继承,至于另外一半,则指定姜晏晏为继承人,待一年之内姜晏晏与虞彦庭完婚,则将在两人登记结婚的一个月内,悉数转赠到姜晏晏的名下。 那是一笔数额相当庞大的财富,足以覆盖姜晏晏余生包括医疗在内的所有奢侈开销,且遗嘱中特别声明虽为婚后财产,却只归姜晏晏一人所有。负责宣读遗嘱的律师语气在尽力平稳,神色却不免仍透出几分激动,大约职业生涯期间还从未见过如此慷慨且偏心的抚养人,甚至哪怕放眼莲江市乃至全国,肯为女儿备上这样一份丰厚嫁妆的亲生父亲也难有第二个。 次日一早,李寄年踏入旧宅时,先谨慎观察了一番老板的脸色。 从虞锋去世到现在,迟迟未能落定的遗产继承分配情况早已成为圈子里茶余饭后的重点八卦话题,被一重又一重的阴谋论揣测得精彩纷呈,以至于昨天傍晚遗嘱代理律师前脚踏进虞宅,后脚就已有人去打听小道消息,待到不久后的晚饭期间,有关虞锋遗产分配的详情已经迅速传遍,李寄年在与同行简单会餐期间被分享到这一消息,对方拿着别人发来的聊天记录给他看,末了半调侃半关心地来了一句:“都说遗嘱一直没宣是跟你老板暗地里施压有关,原先我还不信,现在看着这个遗嘱内容,真是由不得人不信。我要是你老板我也想使手段拖延,这分配结果不是在给人成心添堵吗?接下来几天估计你老板的心情都不会太妙,要不你还是尽量躲着点走?” 李寄年苦笑。 他没有刻意关注过虞家内部的种种纠葛,却也听说过虞锋生前几度传见代理律师,要求修改遗嘱内容的传闻。据说个中缘由大体与父子二人就姜晏晏继承权一事上相持不下的激烈争执有关,事实上以虞锋多年来对姜晏晏显而易见的偏爱,以及其花销高昂的罕见病症问题,姜晏晏被写进遗嘱继承几乎可以是预见的事,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虞锋竟然会在离世前三天修改的最后一份遗嘱中,将几乎全部个人资产均等分配给虞彦庭和姜晏晏两人,与此同时对长子只字未提。而假如这其中虞彦庭的财产继承算是合理,毕竟其无法同等地像兄长一样拥有集团控制权,那么在遗嘱中反复提及的姜晏晏三个字,以及其分走将近一半遗产,甚至还把与虞彦庭婚约写进白底黑字的事实,简直就是在频繁挑战虞珩心头那条本就成见极深的高压线。 好在虞珩的脸色此时看上去还算平静。 第12章 12 第十二章、 好在虞珩的脸色此时看上去还算平静。 他正在书房看一份文件,李寄年踏入时,随手将文件合起放进抽屉。那似乎是某家英文名称的医学研究中心出具的一份报告,封面标有密级,应当不属于公开性材料。只是凭借李寄年向来高度精细的记忆力,他不记得集团哪家下辖公司或者合作伙伴中,包含有同样名字的医学研究中心。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李寄年第一次觉察自己的老板对自己有所保留。与上一任掌权人虞锋在对待自己的第一秘书何秘书时,无论于公于私都将其视作最贴身心腹的做法不同,虞珩在某些时候的行为更加私隐,这两年他有诸多行程与想法都不被李寄年知晓,那不止限于虞家内部事务或某些私人会面,更包含一些似乎与集团隐隐有所关联的决策,会跳过李寄年直接与负责人沟通会谈,像是刻意对他隐去某块拼图的全貌,即使李寄年自认已经足够忠心耿耿。 李寄年没有在书房待太长时间。当天的线上会议除去日常事务汇报外,只简单提了两句集团部分高管年后职位调动的事,随后虞珩便关掉了办公桌面。他将要为弟弟虞彦庭送机,之后转去集团总部,在见完几个核心业务负责人之后,就将直接去往外地出差一周。时间不够充裕,甚至还有数份机要文件待批,李寄年因此陪同一起坐上了送虞家二公子去机场的车。 车中算上司机一共五人,一路上却基本只听见虞彦庭一人说话的声音。 他一大早就去了一趟公证处,将一应遗产交接手续全权委托给他人办理,回到家后连车都没下就被送往机场。这样密集的行程不符合虞彦庭散漫的作风,因而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是来自谁的授意,依照往常大约早已听见虞彦庭的抱怨,然而当天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不仅对于兄长的安排未置一词,甚至路上听见兄长偶尔两句对工作上的交代也仅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态度配合地反而让李寄年从后视镜多看过去两眼。 与此同时,虞彦庭还一直握着姜晏晏的手。 他坐得与姜晏晏很近,那与过去这些天在旧宅中,每一次两人一起露面时都显得亲密无间的相处别无二致。李寄年原本还有些好奇虞彦庭对待遗嘱分配结果的态度,如果能够就此与姜晏晏生出芥蒂,那对一直以来反对两人婚约的虞珩来说应当是一个不错的契机。然而现实来看虞彦庭似乎并不在意被姜晏晏分走与他近乎同等的资产,那一笔数额庞大的虞家财富被他以一句“那是爸爸给你准备的嫁妆”轻飘飘带过,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聊一句天气,除此之外,更在路上对姜晏晏极尽叮咛之语,从近期降温注意保暖,到冬春换季时候减少去人流密集病毒传播迅速的密闭场所,种种琐碎小事十分彰显两人的亲昵,又是交颈窃窃私语的姿势,那一幕看上去,很像是一对新婚即将离别的夫妻。 一直到临近安检登机,虞彦庭才暂停跟姜晏晏的谈天,与兄长作最后道别。两人对话没几句,虞彦庭终于还是没忍住,出声抱怨起整个春节过得太艰辛,天天被兄长押着待客迎宾,反而弄得自己连个叙旧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情绪流露自然,声音也不算低,又有出挑的皮相加持,引来路人数度侧目,虞珩却表现得态度漠然,他甚至半天都没有理会的意思,只在虞彦庭进一步提出想要跟姜晏晏作最后私话的时候才停顿一刻,向人看过去一眼。 人来人往的候机楼大厅,虞珩面色冷淡,最终让出一定空间。他退离得不远,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虞彦庭低下头看向姜晏晏,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笑着悄悄说:“要不要直接带你走?” 姜晏晏因此抬起头。 一路上她对虞彦庭的回应屈指可数,安静占大多数。到了最后送机时候,脸色也没有多大改变,比起虞彦庭的兴致盎然,她被挑起的情绪不多,只回了一句:“一路顺风。” 虞彦庭微微挑眉。 他的笑容有一些收敛,垂下眼打量她,身体随之前倾,像是要靠近过来,却又半途停住,慢慢站直身体,语气带上一点冷意,叫了一声晏晏。 接着他的嘴角重新带起柔软的笑,手指勾了一下她的手心,轻轻说道:“你还想要跟我结婚吗?” 姜晏晏眼睑细微扑簌一下。虞彦庭盯着她,继续慢条斯理开口:“从昨天到现在,遗嘱宣布这么大的事,甚至算上整个春节,都没见你主动来找我说过半句话。以前你可并不是这样的。本来我还一直在为难该怎么才能说服哥让他同意我们一年内结婚,但如果你已经改变主意不想再跟我结婚了,反倒让我省去了这笔麻烦。” “看着我,姜晏晏。”他微微歪着头,又缓缓重复一遍,“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隔了半晌,听见姜晏晏的低声回答:“会。”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一个字?根本听不出诚意。”虞彦庭站在原地,似真似假埋怨,他的目光稍稍下移,落在她的嘴唇上,继而道,“一个道别吻,由你来主动,怎么样?” 姜晏晏眉心微动,下意识看向他身后,却同一时间被虞彦庭捧住脸颊。她的视线被一双手固定在咫尺之间,虞彦庭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看着她,他的嘴角仍带笑意,对头顶一遍遍传来航班登机的广播提示充耳不闻,随即身后又响起兄长一记语调沉冷的敦促,他也仍然未动,直到姜晏晏仰起脸,身体靠近,最终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虞彦庭松开了手。 他笑盈盈地抱了她一下,离去之前在耳边说:“我在你卧室准备了一份临别礼物,回去记得拆开看。” 一个小时后,姜晏晏返回旧宅。 虞珩送她回来,车子只在大门外落了落脚,之后便直接驶向集团总部。整个虞宅在历经数日热闹后终于回归宁静,姜晏晏独自进入,季鸣正站在主屋外打量整个庭院,见状向她点头致意。 姜晏晏仿佛没有看到,一直上楼进到卧室。梳妆台那里在她走之前还很正常,此时多了一只古雅色调的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张附有字条的银行卡,密码是一串日期,被虞彦庭在字条上贴心提醒,正是两人一致同意婚约的那一天,同时还被虞彦庭补充一句,如果卡里的零用钱花完,记得及时找他要。 除此之外,银行卡旁边还静静放着一支白色的水芙蓉花。 时值冬天,那一朵经温室培养出的莲花乖顺绽放,与多年前姜晏晏失足溺水后醒来,被前来看望的虞彦庭插放在她病床前的那一支几乎一模一样。姜晏晏低着头,目光长久地落在上面,半晌才动了动,转身去洗手间。 她打开水龙头,将一双手洗了数遍,直到那被一直握着的感觉逐渐消失殆尽。之后抽过一边的湿巾,对着镜子按在嘴唇上,她没有上妆,嘴唇仅是原本的颜色,却仍被来回反复擦干净,脸色也随之一点点冷却下去,直到扔掉湿巾时,只剩下一片面无表情。 之后姜晏晏衣服没换就下楼,径直去向大门口。季鸣在这时候恰到好处挡住她的去路,彬彬有礼相问:“姜小姐是要出门?我开车载您。” 姜晏晏看向他一眼。 从解除拘禁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中间又历经一个仿佛无事发生的春节,让人几乎要遗忘那段在庭院散步也要被寸步不离跟随的岁月。此时季鸣身形高大地站在姜晏晏面前,无需进一步明示,即宣告那份来自虞珩的监控并未消失,姜晏晏有片刻默不作声,季鸣便也耐心等待,两人对峙良久,直到姜晏晏转身,回了主屋。 当天午饭过后,姜晏晏再度准备出门。 这次她默许了季鸣跟随,并且由后者开车,去向市区的几家书店。在那里姜晏晏买了不少书,涉及小说历史金融等多个种类,其中不乏好几部是大块头,重量不轻,以至于拎去车上的过程中,连特种兵出身的季鸣脸色都有些绷。之后姜晏晏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又去了商场,这次购物的目标是珠宝和衣服。 那是季鸣活到现在这么大,枪林弹雨上天下海都经历过,却唯独鲜有涉足过的少数几个领域之一。 作为一名只追求干净整齐的单身直男,又此前多年是跟随虞珩执行安保任务,季鸣去往女装部的经历寥寥可数。他麻木跟在姜晏晏身后,逛了还没几家店就已经由内而外疲乏,反观姜晏晏一个仿佛风吹吹就倒的先天病体质,在商场里反而如鱼得水,她的体力不知比季鸣要充沛多少倍,一直到打烊时分才勉强收手,季鸣早已累得没有半分脾气,回到虞宅倒头就睡,结果一觉还没睡到闹钟响就听见管家来敲门,表示姜晏晏一早就要出门,要季鸣赶紧起床收拾,迅速投入到工作状态。 季鸣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爬起床,接过管家贴心递来的醒神苦茶,眼神涣散地说:“她想去哪?” 姜晏晏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商场里面度过。 她身后拖油瓶一样跟着一个无欲无求的季鸣,银行卡刷起来毫不眨眼,一副虞锋遗产即将到手,故而尽情狂欢的富家大小姐做派。季鸣两手挂满购物袋,当晚吊着仅剩的半口气艰难回到旧宅,等到第三天姜晏晏又要出门购物,并在上车前仿佛无意间瞟了眼他的脸色的时候,季鸣终于确认,姜晏晏就是在针对他如影随形的监视行为,反过来对他进行刻意刁难。 当晚季鸣便一通电话打给了李寄年。 李秘书正在外地陪同老板出差,季鸣只顾大倒苦水,毫不知情通话刚一开始手机已经被虞珩要到自己手上,免提里传来季鸣接连不断的唉声叹气,李寄年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季鸣却因迟迟没听见对方回应,不满喂了一声:“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虞珩在另一端冷淡开口:“听见了。” “……” 有一瞬间季鸣恍惚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尽头,却很快听见雇主说道:“以后姜晏晏的动向每天汇报一次给我。”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李寄年下意识向老板看过去一眼。 季鸣当晚险些没能睡着。次日天还没亮他就已经精神不济地起床,准备早饭后再次载姜晏晏去商场,然而发现,后者似乎并没有出门的打算。 一整个白天姜晏晏都安分待在旧宅,季鸣等了一天没见动静,到晚饭后终于松了口气。他正要回屋休息,却一抬头看见姜晏晏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季鸣心中顿时生出不妙预感,等到听姜晏晏随意一般报出市区著名酒吧街的名字,当即眼前一黑。 那里鱼龙混杂,又是光线昏暗的晚上,姜晏晏如果有心想做点什么,他未必能及时阻拦。一路上季鸣都在心底快速计算,好在最终姜晏晏虽然挑了处嘈杂的闹吧,人却只安静坐着没有更多行为,她连酒精都没有沾,对于旁人的搭讪也不为所动,只在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时间不算短,就在季鸣坐不住想要去寻人的时候,又见她悠悠穿过人群,安然无恙地走了回来。 当晚他们在凌晨之前回到旧宅。转过次日,姜晏晏去的仍旧是酒吧街。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季鸣心态还算平稳,几天下来他已经基本能适应姜晏晏的针对,反应不再那么强烈,突然听见姜晏晏发问:“哥哥来过这种地方吗?” 她问的是虞珩,让季鸣略微一顿,以沉默代替回答。姜晏晏只当他是默认,跟着又问:“他来这里一般都会做什么?” 季鸣仍然沉默以对。 姜晏晏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过一会儿她放下饮料,起身去了洗手间。 她的手包就随意放在季鸣面前没有被带走,人群拥挤,季鸣将包拿得更近一些,然后摸出自己的手机刷了几遍小游戏,长夜漫漫,就是灯红酒绿之地也不免困顿,直到发觉姜晏晏已经长久地没有回来。 季鸣倏然站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姜晏晏第一次不告就离开。 夜色深重,她在步出酒吧时裹紧大衣,径直打车去往数公里外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在那里她与一位据说是业内顶级之一的律师合伙人有一场关于遗嘱事宜的预约咨询,时间原定于五分钟后,然而出于行程的不可控,姜晏晏不得不打电话请人稍作等待。 她在电话拨出去之前轻吸了一口气。网评皆传这位律师合伙人不易相与,与其过硬的业务能力相匹配的是其急躁且傲慢的性情,尤其忌讳委托人散漫拖延,姜晏晏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甚至生出些忐忑,她小心阐明原因,却意外被对方更加态度和善地告知时间还早,请她不要着急,可以慢慢过来。 姜晏晏抵达事务所已是在近半个小时后,尽管如此,依然受到对方的热情接待。她被对方亲自沏了一杯热饮端过来,一番客套之后两人才进入正式谈话。双方是第一次接触,姜晏晏将实情刻意隐去部分细节,并把问题描述得尽量简略,与之相对的却是她获得的答复足够详尽,对方思路清晰且颇具耐性,堪称不厌其烦,双方一直对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告一段落,之后姜晏晏被对方亲自送至楼下,再次客套数句,终于握手告别。 时间已至深夜。姜晏晏迈下台阶的时候仍觉得这场咨询顺利到不可思议,她若有所思看向身后的事务所大楼,再回过头时便发觉原本空荡荡的来路此时静静停了辆黑色的车,姜晏晏大致扫过去一眼,陡然顿住脚步。 车窗缓缓降下,虞珩的侧脸在暗昧光线下有如雕刻。听到他简单说:“上车。” 车子疾行不止,方向却并非半山的旧宅。 临近停车时姜晏晏才发觉是到了机场,季鸣早已立在外面等候,手中还拎着姜晏晏落在酒吧的包袋。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在异地降落,姜晏晏一路被带去虞珩出差下榻的酒店,她的房间被安排在虞珩的旁边,季鸣等人早已在两人上楼过程中无声无息不知去向,只余下姜晏晏跟在虞珩身后,眼睁睁看他划开房卡,进入之后抬起眼,向她说:“去洗手,先吃药。” 姜晏晏在洗手间待了有一段时间。 跟虞珩打交道需要充足的心理建设,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姜晏晏半天才走出来,药片已经被分好放在小巧的红色瓷碟中,她在虞珩的注视下囫囵吞服,之后又将一杯温水饮下,听见虞珩轻描淡写开口:“聊一会儿。” 姜晏晏态度谨慎地在沙发边坐下,却很快又因为他的话而险些弹起:“大年初一跟虞彦庭分开后私下去见戴一弘,深夜又甩开季鸣独自约见律师,除了想要确认虞锋是否属于正常死亡,以及咨询遗嘱继承这两件事以外,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姜晏晏花费了巨大力气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失态,一动不动沉默已经是她此刻最优的反应,虞珩看过来一眼,突然又说:“没有让你参加虞锋的葬礼跟五七祭祀,你在怨恨我?” 隔了半晌才听见姜晏晏垂着眼发出的细微声音:“没有。” 室内静了片刻。 “虞锋的去世是正常死亡,戴一弘没有说谎。无论你如何想要还原真相,结论只会是这样。”虞珩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低沉,“最近变故很多,有疑惑是人之常情,但没有隐瞒的必要,你可以说实话,不会受到怪责。” “并且,”虞珩双手交叉,缓慢开口,“与其舍近求远,欲盖弥彰,这些问题你不如直接来问我。” 他在姜晏晏终于抬起头的动作里与她对视,又将话重复一遍:“可以保证你从我这里获取的会是真实答案,至于如果其中涉及你不能知道的部分,那么即使是寻遍所有当事人,你也不会再得到其他结果。” 他的眉眼在悬顶光线下仿佛墨色勾勒,姜晏晏听到他又补充一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以前你就向我多次发问过。” 姜晏晏的声音过了许久才犹豫响起:“虞叔叔修改过几次遗嘱?” “不止几次。”很快她便听到虞珩的回答,“他第一次立遗嘱是在二十年前。单是过去一年,他就修改过三次。” 姜晏晏看向他一眼。 她看上去仍有些踌躇态度,却还是在欲言又止后低声说了出来:“遗嘱里没有提到虞叔叔生前持有的集团股权。” “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把所有股权出售或转让,立遗嘱的时候自身不再持有任何集团股份。” 姜晏晏稍停片刻,之后轻轻开口:“为什么会知道我去见过戴一弘?” “你的手机设有定位跟踪。” 虞珩没有给人消化时间,就在姜晏晏眼睛微微睁大的反应中继续说道:“季鸣跟手机定位都出于安保需要,短时间内不会取消,之后再试图摆脱跟踪会是很不必要的行为。” 姜晏晏有半晌没再做声。 她的脸色逐渐淡下去,像一片肃杀冬色中毫无动静的玉。虞珩没有再收到发问,于是开口:“先睡,其他的改天再说。” 他随之起身,衣摆却被几根手指轻软握住。 虞珩的动作微顿。他垂下眼,看向姜晏晏仰起脸望向他的模样,她抓得并不紧,轻易可以抽离的程度,虞珩没有动,低声说:“再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去睡。” “虞叔叔为什么会把一半的遗产分给我?” 虞珩微微敛眉,片刻沉默。 “确切来说,你只有在一年内跟虞彦庭完婚,遗产才会归到你的名下。但我同时说过,我不会同意你们两人的婚约,任何形式都不行。” “不过,”虞珩的语气辨不明情绪,“你并不是没有其他途径,也可以凭借获取余生保障。” 第13章 13 第十三章、 次日一早,李寄年在老板房间乍然看见姜晏晏的时候,惊得倒退两步回到门外,再度确认了一遍房间号。 他知道前一晚虞珩曾短暂折返莲江市,但对于行程具体缘由不甚知晓。此时出差途中突然出现一个姜晏晏,还慢吞吞坐在餐桌旁吃着早饭,李寄年勉强克制住满头蹭蹭往外冒的问号,语气平和地向人问了句早。 姜晏晏分明是听见了,却眼皮也不见抬一下,只自顾自夹起一只煎蛋。紧挨着她手边的地方还摆着两只用过的碗筷,应是不久前另有人坐在那里用餐。李寄年看过去一眼,又看过去一眼,尚未理清思路,听见卧室方向虞珩唤他。 他的老板正在系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对于姜晏晏的出现只字未提,只示意李寄年将桌上的一沓文件收起带走,之后取过大衣,路过姜晏晏的时候说了一句:“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两人一走,姜晏晏径直回去自己的房间补眠。 她深夜才睡下,一大早就被季鸣以定时服药的名义敲门叫醒,姜晏晏在一片困顿中东倒西歪地起床,迷迷瞪瞪中甚至怀疑这是季鸣作为前几天被她戏弄与甩脱的报复。之后姜晏晏基本没太睁开过眼睛,她连怎么走去的虞珩房间都不记得,更不会注意到旁人的往来,只确定自己服药全程没有动过手,被人像是多年前家佣照顾小孩子那样把药片和温水喂到了嘴边,过程中她险些把脸埋进对方掌心里睡着,又被扶着坐正,中间甚至被拢了一把鬓边散落的头发,一整套动作下来堪称熟练。 不知过了多久,姜晏晏在指尖触到汤粥的温热时才勉强清醒,而虞珩已经起身,正去到卧室准备换衣服。季鸣离得她更近一些,正微微弯下腰,将桌上的药瓶收进署有姜晏晏名字的专用药箱中。 那只长年带在姜晏晏身边的小药箱多年前曾经摔坏过一个,后来就被换成了特别定制的合金材质。幼年时候的姜晏晏不是一个肯乖乖吃药的小孩,据说在双亲离世由舅舅代为抚养的那段时期,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她吃药过程的不配合,而大人又对其病情严重程度认知不深,以为偶尔几次停药无足轻重,才最后拖累到病情恶化住进医院。之后进到虞家的姜晏晏曾因环境的更迭有过短暂收敛,但很快就在虞锋的娇惯下故态复萌,她粘虞锋粘得厉害,不久甚至闹出为了阻止虞锋出差,背着大人偷偷扔掉药片,酿成病情发作险些被送进重症室的事故,而那也是姜晏晏从小到大,见过虞锋对她最疾言厉色的一次。 他没有立即带她离开医院,而是将她带去了其他楼层,隔着病房窗户给她看那些濒危的病人有多痛苦煎熬,又在回家后罚站了姜晏晏一个小时,面色肃穆地要她保证以后不会再做出类似伤害健康的行为,才叫家佣把姜晏晏的专用药箱拿过来,命令她自己分拆出所有药片,再自己抱着水杯全部服下。不得不说那一次虞锋的严厉规训成功向姜晏晏灌输进了健康的重要性,在那之后恣意妄为的姜晏晏还有过诸多出格胡闹,但无论如何,总归都没有再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过玩笑。 其实虞锋如果能够就此在对姜晏晏的溺爱中施加一点管教,大约后者都会长成另外一副模样。然而事实上虞锋的冷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在察觉姜晏晏由于挨训而闷闷不乐,并且刻意远着他走之后,虞锋很快就败下阵来,他在主屋后专门搭起的秋千架上找到一天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姜晏晏,半蹲下来跟人对视,却紧接着就被姜晏晏扭开脸躲避视线,然后虞锋叹息一声,就在贴身秘书何昌的一脸惊讶中,直接把姜晏晏一并带去了出差地点。 那是幼年时期懵懂的姜晏晏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虞家的势大。 在那之前她只朦胧感受到生活环境变得优渥,直到跟随虞锋一同去往外地,才由于虞锋的无度宠溺,而狐假虎威享受到一种与上位者视角几乎全然一致的热烈逢迎与笑脸相待。当天飞机落地后姜晏晏即被虞锋带去一处私密性极好的会馆,在那里她被虞锋抱在膝上亲自喂饭,并将身世来历简单说给在座其他宾客,姜晏晏在收获一片夸奖与示好的同时,众人不免唏嘘起生前曾为虞氏做出亮眼贡献,却又因车祸不幸早逝的姜晏晏的母亲,并对虞锋慷慨收养员工遗孤的善举表示推崇与赞颂,只不过很快就被虞锋一句“小孩子听这些会伤心”轻描淡写带过,之后姜晏晏被塞了一勺甜羹,听他们若无其事换了话题,这次说到的是她尚未谋面的虞家大公子虞珩。 比起后来父子二人常常因意见相左产生争执,多年前虞锋和虞珩的关系还很不错。虞锋提起长子时语气不乏骄傲,那是他一早就着意在培养的集团继承人,且从小到大表现优异,虞珩性情寡言,目光长远富有耐性,甚至比年轻时候的虞锋更来得老成持重,对于刚刚开始读大学的虞珩,虞锋早已拟定好一整套详尽的培养体系,他有意安排虞珩在暑期以普通实习生的身份去集团基层工作,在那里将有一堆棘手事务等着他去解决,而虞锋并不准备施以任何援手。 整个就餐过程中,大人们聊的大部分的话题姜晏晏都听不懂,但她一直都很安静。 事实上只要有虞锋陪着,姜晏晏基本都很好说话,只可惜虞锋总是忙碌,餐后不久她就被交给两个陌生人照管,那不免要让姜晏晏闹脾气,但很快她就在一堆好言好语和游戏玩具里被哄得找不着北,出差数日虞锋忙于应付各种事务,姜晏晏却疯玩到乐不思蜀,人人都在对她微笑,即使犯了错也不会受到批评,反而无原则被袒护,那简直让她生出一种自己被全世界喜爱的错觉,直到过去许久,姜晏晏才慢慢咀嚼出那些笑脸背后的心思各异,其中或许会包含有对她的喜爱成分,但能让他们耐下性子忍受一个小孩顽劣与任性的最重要原因,却是她被虞锋看重,以及可以通过一个幼童毫无心机的回答辗转获知虞锋私下喜好的事实,换言之,在世人眼中,她的社会身份标识永远比那一点轻飘飘的喜爱更加重要。 姜晏晏在一片幼年时代的恍惚睡梦中醒来。 时间不知不觉已近正午,让姜晏晏心头一惊。她能确定自己已经错过虞珩所说的中饭安排,而相当于半个闹钟的季鸣却一直没来叫醒,周围甚至安静得一丝声音也无,姜晏晏匆匆忙忙跳下床,越发确定季鸣就是在针对自己前几天的行为作回击报复,然而等猛地拉开卧室门,却见人就守在会客厅,见姜晏晏出现,面色平静地站了起来。 季鸣在她盯视过来的眼神底下还特意回了句话:“虞先生叫我不要吵醒你,等你醒了再带你去吃饭。” “……” 姜晏晏一路上都还有些懵。 就像李寄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在出差途中突然出现一个姜晏晏,当事人本身也对这个问题无解。事实上自从虞锋去世之后,姜晏晏感到不解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多,就像是她不知道虞珩为什么会将她突然拘禁又突然放开,虞彦庭为什么会在虞锋去世前夕突然回国探望,虞珩为什么会隐约希望弟弟长期待在国外,虞锋又为什么会突然将一半资产留给她继承,甚至前一夜虞珩对她说的那一番话都难以揣摩其真正用意,那听上去很像是虞珩在向她表示一切都可以向他发问,却又让姜晏晏潜意识觉得他是在变相阻止她去探寻某一界限范围外的事实真相,仿佛明明有一条简单的线可以贯穿理清所有问题的原貌,然而虞珩并不打算让她知晓。 就像有一条汹涌暗河正在地面之下无声流动,姜晏晏虽漂浮其上,却始终不能获知其来龙去脉,更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即使她隐约觉得,脚下那条暗河似乎带有足以倾覆一切的千钧力量。 季鸣最终把人载去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庄。 姜晏晏被服务生引去一处曲水流觞的庭院,地方清幽雅致,很适合作私人会谈,服务生在前面停下,轻巧推开扇门,临窗而坐光线明净之处,除了虞珩,还有一名年轻女性在场。 姜晏晏愣了一下,顿住脚步。那名女性像是比她更惊讶,却也反应更快,主动站起与姜晏晏握手,并笑着做自我介绍:“中午好,第一次见面,我叫蔡锦娴,叫我锦娴就好。” 姜晏晏下意识回:“你好,我……” “姜晏晏。” 虞珩在旁更早一步说出口,却也只是介绍了这么一句,之后说:“坐吧。” 时候已经不早,桌上却只有茶水,两人一直等到姜晏晏到来之后才开始点餐。在这个静谧惬意的山中午后,一顿午饭却吃得有些商务,蔡锦娴应当是与虞氏准备筹建的慈善基金会有关,她是总负责人,且反应机敏,中间遭虞珩几度发问都对答自如,只是两人关系却又不大像是单纯的上下级,偶尔提起一句年少时候的读书趣事,一起怀念时光的样子看上去很像是旧识。 姜晏晏在一边坐得安静,时不时望向窗外美景。中间偶尔能感受到蔡锦娴打量过来的目光,只是等她抬起头,对面的人又已经将视线收了回去。餐后不久虞珩即告辞,临行前他把姜晏晏暂时交托给蔡锦娴,并客气地说了句:“下午请带她在附近随便转转,傍晚我过来接人。” 蔡锦娴笑着应没有问题。 之后虞珩便转身离去,蔡锦娴目送车子驶向不见,才回过头,语气柔和又不无好奇地向姜晏晏问说:“你是虞珩师兄的妹妹吗?” “……” 这个问题让姜晏晏有些难以回答。 她一直都觉得如果虞珩能够完全依照意愿行事,那么大约十几年前她就已经被他从旧宅里扔了出去,更遑论那一层让他如鲠在喉的婚约,以兄妹来形容两人的关系不免有些托大,但姜晏晏仍旧含混应了句是,于是蔡锦娴笑了一下,拉过她的手说:“我们去亭子里坐一坐?那边视野开阔,还有下午茶,可以随便欣赏一下这边的风光,应该跟莲江市很不一样。” 姜晏晏没有推拒,两人不久进到亭子里对坐。蔡锦娴再度打量一下她,之后露出微笑,语意柔软:“……我跟师兄很久没见了,上一次还是他毕业的时候师门一块聚餐给他送行,当时大家都好舍不得的。他高我两届,我进师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大家口中无所不能的大师兄,平日里见不到人影,但一遇到问题找他肯定就可以解决。那时候只知道他厉害,没想到连家世都这么不一般,读书的时候他很低调,车都不怎么开,平时大家也看不出这些。” 随即又微微喟叹,认真问:“中午的菜是不是不合他口味?我看他点了不少酸甜口,还以为他是感兴趣,结果吃得并不多。” 姜晏晏已经不是头一遭被外人打听虞家家主的喜好,只是这一次很难再像幼年时候回答虞锋的喜好那样信手拈来,她在蔡锦娴的灼灼视线下停顿了片刻,只有实话实说:“我不清楚。” 蔡锦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一眼。 姜晏晏的确是对虞珩知之甚少。 她同他相处的实际时间本就没有外人看上去那么多,更何况虞珩向来心思深沉,不喜被揣测。这些年除去对姜晏晏的厌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溢于言表,从而被亲近的人有所察觉之外,其余一切虞珩都掩藏极深,就连虞锋都曾感慨过自己的长子从未对其分享过心事,更不要说一早被排斥在外的姜晏晏。 只不过如果仅从姜晏晏个人而言,她并非没有生出过打探对方喜好乃至讨好的念头。事实上就在虞锋第一次向两人提出婚约建议时,姜晏晏已经把这件关乎余生性命的事情放在心上,相信那个时候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可以缓和两人的关系,且原本她还对此很有信心,毕竟在那之前姜晏晏对所有人的尝试示好行为都无一例外得到了良好回应,甚至获得过比预想中还要丰厚的回报,以至于在最开始姜晏晏其实是抱着一种乐观而又忐忑的心态试图向虞珩靠近,直到她连续几次察觉自己精心准备端过去的果盘都一口未动,而虞珩甚至没有留给她很多讲话的时间,每一次姜晏晏的试图沟通交流,都会莫名被来自哪里的电话或者会议所打断。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似乎正处于虞珩最关键的事业上升期,他在逐步接手集团核心业务,牵涉种种利益纠葛,稍有不慎便要被群而攻之,不知是否出于这样的客观因素,又或许是其他,总之姜晏晏所有试图缓和关系的行为在短短时间里即宣告失败,在她面前虞珩从未转变过自己的态度,于是很快所谓的彼此相处就变成了虞珩单方面督促学业,且严格程度令人胆战,以至于姜晏晏在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抬头去直视他的眼睛,唯恐又要被盯着背诵全文,也因此就更无从说起去观察他那些本就不欲为人知的隐私与喜好。 傍晚虞珩回到山庄时,姜晏晏正一人远远坐在小湖边垂钓。 山间风大,她身上额外披了件黑色大衣,看上去不像是女孩子的衣服尺寸,衣摆就松垮垮地垂落在地上。虞珩不知在原地静立了多久,直到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蔡锦娴扭头看到他,之后他轻轻止住后者想要出声打招呼的举动,两人共同退后几步,回到一处歇脚亭坐下,蔡锦娴才笑着开口:“师兄这么快就开完会了?还想尽快叫人把草案整理好发给你的,现在还差最后一小节没有弄完。” “不急。”虞珩说道,“照看姜晏晏让你费心了。” 蔡锦娴忙说不会,又笑着说:“那位季鸣季先生接了通电话,之后就把衣服拿过去给人披上了,一点表现机会都不留给我,哪里用得着我费心?” 她顿了顿,眼神望过来,语气越发像是在开玩笑:“——那是师兄你的大衣吧?人在开会,关照却一点也没忘下,师妹在一边看着都有些羡慕了怎么办?” 虞珩不置可否,过了一会才又开口:“从小体弱,家里习惯把人看得娇气一点,见笑了。” 第14章 14 第十四章、 虞珩婉拒了蔡锦娴的晚饭共餐邀请,不久后带姜晏晏离开。临别前蔡锦娴送了她一份小礼物,以淡金色的锦盒包裹,姜晏晏一时没接,蔡锦娴笑着说:“只是个黄铜做的小摆件,不贵重的。” 姜晏晏回头看一眼虞珩,见他点头,才道谢收下。之后她先上车,虞珩与蔡锦娴在车外作最后的寒暄话别。夜幕逐渐深下去,姜晏晏摩挲两遍身边的锦盒,片刻仍没有等到虞珩上车,她回过头,车外两人站得很近,蔡锦娴正仰头望向虞珩,不知说了些什么,目光含蓄而专注,笑容中隐约有种依依不舍的情态在里面。 姜晏晏终于后知后觉,回想起一整个白天蔡锦娴那些与师兄相关的,似有若无的聊天,以及这座看上去十分适合男女单独约会相处的山庄,在虞珩上车之后,若有所思地看过去一眼。 却不防她的动作立即被捕捉,很快便听虞珩开口:“做什么?” 姜晏晏哽一下,回过神才说:“没什么。” 车子缓缓驶离山庄,虞珩看向她一眼。之后他浏览片刻手机上的消息,突然又说:“最近是不是买了什么快递?” “什么快递?” “有东西寄到了旧宅。” 姜晏晏一脸莫名:“我最近没有在网上买东西。” 虞珩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拿过一边的锦盒打开看了眼,又合上,之后便一路闭目假寐。 次日下午,姜晏晏随虞珩一行人,乘坐同一航班返回莲江市。 从抵达候机楼,紧跟在虞珩身后下车的那一刻起,姜晏晏就受到一众出差员工的瞩目。无论是打扮还是年纪,她整个人无疑都与大家格格不入,更不要说过程中明显还受到李寄年与季鸣这两个特别的人的特别关照,种种不一般的待遇让队伍里两名刚入职没多久的新员工忍不住凑一起试图打听对方来历,却话刚出口就挨了不远处李寄年一记颇具警戒意味的眼神,立即住嘴不敢再问下去。于是一路就只眼睁睁地看着老板与对方几乎完全同进同出,就连飞机上的座位都是挨在一起,至于第一秘书李寄年则罕见地坐在靠后一排,除此之外,更在抵达莲江市后,姜晏晏先一步迈上前来接机的车辆,之后才是虞珩与李寄年,最后季鸣仍是那副惯常面无表情的态度将车门关上,几人随着车流,最终消失于众人满怀探究的视线远处。 当天傍晚时候,姜晏晏回到旧宅。 跟随在她身后的还有季鸣。虞珩并未下车,只接过管家递来的一只手提袋,里面似乎装了份快递样式的薄薄文件袋,之后便吩咐驱车离开。姜晏晏回到主屋,一个人吃完晚饭,临上楼前想起前一天虞珩说过的话,顿住脚步,问向管家:“这两天有我的快递吗?” 管家仿佛迟疑一瞬,接着回答:“没有。” 已是临近开学时候,接下来姜晏晏的行程久违地被塞满,依照惯例她要在开学前夕接受一次全面体检,之后从体检中心返回旧宅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到了回校办理复学手续的日期。 平心而论,姜晏晏的学历称不上多漂亮。从小虞锋就不曾在这方面多加苛责,细数起来姜晏晏迄今受到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鞭策竟都是来自虞珩,高中毕业后她在虞锋的建议下选择了一门相对冷僻的文科专业,院校就坐落在本市,距离旧宅不过几十分钟车程。依照虞锋的意思,只希望她能一直过得健康轻松,至于那些所谓的上进与责任,家里已经有虞珩和虞彦庭,再不济还有诸多奋发有为的虞氏旁系子弟,姜晏晏就只当一个养尊处优,终日玩乐的大小姐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在实际情况中,姜晏晏只做到了养尊处优,出于先天性疾病的限制,她能够玩乐的东西并不多,玩伴也一直寥寥。确切来说从小到大除去虞彦庭外姜晏晏再没有过其他长期固定玩伴,至于读书,她的上下学全由司机接送,从未有过住宿经历,本人主观上也缺乏与同学的交流意愿,种种情况都让她脱离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生活,在同龄人眼中,以一句深居简出的闺阁小姐来形容姜晏晏并不为过。 也正因此,姜晏晏的复学就如同一年前的休学一样,虽引起一些同学的惊讶,但真正前来给予关切或问候的人并不多。 倒是虞靖生在得知消息后特地前来相陪。他从年后就一直跟着老师在外地作学术交流,回到莲江市已经是姜晏晏开学几天后,下火车之后连家都没回,背着书包径直奔往姜晏晏的院校,抵达的时间正好卡在姜晏晏下午的课程结束。虞靖生等在教学楼外,看她形单影只走出,正要迎上去,身后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比他动作更快,几步走到姜晏晏身边,还接过了她的书包。 季鸣就像一座小山,沉默而不容置疑地紧跟在姜晏晏身后。虞靖生还是第一回见到他,不由惊讶看过去两眼,跟着又看向姜晏晏。 后者面无表情,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其实这几天姜晏晏对季鸣的步步跟随依然不是很情愿,只是从外地回来后不久,她就发觉季鸣仿佛升级了某个安保版本,她几次意图绕开他单独行动的做法都被他提前预判并精准防范。开学第一天她就考虑过从教学楼后面的小门悄悄离开,却没成想季鸣当时就堵在外面;第二天她索性课都没上完就准备开溜,然而等悄无声息奔下楼,一抬眼就看见季鸣正等在大厅,守株待兔一般双手抱臂站在正中央,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姜晏晏只得顿住脚步。 到第三天上学的路上,季鸣也不知是好心还是嘲讽,竟然主动开口向她解释:“虞先生说你应该不会很配合安保工作,所以给了我几点建议,让我跟着你的时候手段灵活一些,不要像以前那么死板。” “……” 他说着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备忘便笺,朝她晃了晃那上面记得满满当当的手写建议,还语气平直地念了两条:“虞先生还说,你可能会玩变装的招式,就是换上另外一套行头趁人不备跑出去,又或者是在教学楼里闹出点动静,然后趁着人群骚乱的时候跑走。” “……” 季鸣合上便笺,对上姜晏晏越来越恼羞成怒的面孔,换了一副商量的口吻:“这些我都已经有所预防,你之后如果采取某些行动,想必很难再达到理想效果,所以,能不能不要再继续尝试这么做?” 姜晏晏半天才绷着声音回话:“这里是学校,很安全,所谓的安保毫无意义。” 季鸣说:“恐怕虞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季鸣的话有所保留,恐怕他的老板非但不这么认为,还对姜晏晏的管控有变本加厉的迹象。 原本年前姜晏晏最初解除拘禁的那段时期,虞珩明面上没有表示,实际上所谓的“安保”行为并没有实施得很严格。季鸣春节期间甚至得到雇主临时口头批准的几天休假,且就算前几天季鸣在姜晏晏的刻意设计下不慎跟丢了人,最终也未得到什么实质性惩罚,只不过那天深夜虞珩临时返回莲江市,并将姜晏晏一并带去外地的行为事发突然,至今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而紧接着,就在结束出差返回莲江市的当天凌晨,季鸣被老板一通电话从睡梦中叫醒,他被单独叫去了书房,谈话的主题很简单,要他全面了解姜晏晏在开学后可能会做出的避开他安保行为的一系列举动。 季鸣尚未从虞珩对姜晏晏洞若观火般的了解程度中震惊回神,就听见虞珩对他发出了进一步明确命令——要他确保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完全把握姜晏晏的所有个人动向。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季鸣不由心头一震:“所有动向?” 虞珩看他一眼。 他的表情望不出波澜:“不止包括日常行踪轨迹,也包括接触到的可疑的人,收到的来自他人的可疑礼物或个人快递物品。另外,如果有陌生人约见,或是她自己去了陌生的地方,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这是一条难度很高,且令季鸣相当不解的命令。从他接手姜晏晏的安保任务至今,他其实从未感受到姜晏晏周遭出现过什么可疑威胁,反而季鸣偶尔会觉得自己本身才是带给姜晏晏的最大威胁,然而雇主如此命令,他也只有照做,即使根本不清楚虞珩突然决定收紧对姜晏晏监控程度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姜晏晏下课已近傍晚,虞靖生在见到人后聊了几句,接着邀请一起吃晚饭。姜晏晏正要答应下来,季鸣突然在身后干巴巴插话:“姜小姐,今天家里有点事,虞先生希望你能在下课后尽早回家。” 一旁虞靖生的笑容落了下去,季鸣语气平平又添一句:“况且,你也需要及时回家服药。” 姜晏晏站在原地,无声盯住季鸣。 双方对峙片刻,最后还是姜晏晏先垂下眼。她转身看向虞靖生:“明天再请你吃饭。” 司机早已等在校门口,季鸣没有顺路捎上虞靖生一程的打算,甚至没有问一句虞靖生的去向,只单独请姜晏晏一人上了车。姜晏晏默不作声看虞靖生伫立原地目送,直到再也不见,才发觉车子驶向的并不是去往旧宅的路,她坐直身体,随即听到季鸣开口:“旧宅从今天起正式动工重新装修,最近一段时间住处需要换一个地方。” 姜晏晏愣了一下:“换去哪里?” 季鸣从后视镜看她一眼,才说:“虞先生在市区有套常住的房子,地方宽敞,依照他的意思,在旧宅装修完工之前,你暂时也住那边。” 一直到踏入虞珩的个人居所,姜晏晏都处于安静状态。 云阙三号院地理位置极佳,大平层的面积比旧宅小一些,却坐拥整个莲江市最璀璨江景,视感深阔而静谧。此前姜晏晏从未踏足过这里,虞珩注重隐私,除了购入后装修期间虞锋顺路上来看过一眼,之后就再没有外人踏足此地。 几名从旧宅跟过来的家佣正忙着收拾最后一部分行李,姜晏晏从玄关走进几步,之后停下,没有更进一步踏入。公共区域的装修风格已经充分彰显出虞珩的喜恶,空旷简练,色调饱含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专断与疏冷,除此之外,走廊尽头一处房门紧闭,她看过去一眼,旋即听见身后玄关处一点声响。 虞珩比她稍晚半刻钟回来。 进门时他仍在接电话,向姜晏晏简单看过来一眼就收回目光,直到挂断电话才开口:“旧宅里你的衣物跟其他用具这两天会全搬过来,日后客卧跟衣帽间是属于你的空间,自行安排归置,还有其他需要添购的,直接跟管家说。” 他说完没有听见回应,因此抬起眼:“有话要说?” 姜晏晏站在不远处,帽子还戴在头上没有摘下,她的神色明显约束,最后轻声说:“我可以找其他地方住。” 虞珩看着她。“比如?” “学校附近有很多房子可以租,另外也可以住酒店。” “你的病情不适合独居太久,一个人租房跟酒店都不现实。”虞珩轻描淡写否决了她的话,把手机放到一边,“先吃饭。” 姜晏晏僵硬片刻,最终还是把帽子递给家佣,洗过手去到餐厅。两人相对而坐,一餐吃得安静,直到虞珩放下筷子后发话:“明天有场春拍预展,你跟我一起,中午在外面吃饭。” 姜晏晏静了一下。之后回答:“我明天中午约了人吃饭。” “跟谁?” “虞靖生。” 虞珩有片刻没有做声。直到姜晏晏呼吸都有些紧绷,才听见他言简意赅地开口:“好。” 次日中午,姜晏晏提前十分钟抵达餐厅的时候,虞靖生已经比她更早一步到了约定地点。 这算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正式约餐,即使虞靖生再三自我暗示要保持平常心,举动间却早已泄露出内心的在意。一大早他就已经起床,甚至撞上要出门赶航班的父亲,对方看他面朝镜子将头发精心往后梳起,那一幕甚至让父亲露出一点好笑的意思,问他是否是要去约会女朋友,即使虞靖生当时极力否认,见到姜晏晏后却还是不由自主带出笑意,看着她坐下,推过来餐单说:“看看你想吃些什么。” 姜晏晏说:“昨天说过了,这顿餐我请。” 虞靖生愣一下,话没出口就被对方截断:“大年初一那天让你不得不吐露别人的阴私,还被我用去做不好的事,昨天又把你一个人落在校门口,我不喜欢欠人人情,这顿餐由我来请是理所应当。” 虞靖生笑容有所消减,然而很快又听见姜晏晏下一句话:“不过,如果因为这回是女生请客违背了你的预期,所以下一次你想要买单的话,到时候我可以不跟你争。” 虞靖生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没有觉得你是在欠我人情。” 他略微停顿,看向她:“后来我想了想,那天你找戴一弘,是为了问虞锋叔的事吧?除了虞锋叔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你在大年初一往医院跑了。你想问戴一弘什么事?那天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访客记录?你现在事情都解决好了吗?” 姜晏晏垂着眼睛搅拌面前刚刚端上来的例汤,脸色一片清白,半晌没有做声。直到虞靖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冒犯,突然听见她说:“现在没事了。” 那晚由虞珩亲口论定的一句“虞锋的去世是正常死亡”,注定让姜晏晏此前生出的所有疑虑都被迫消弭。她如今连人身自由都不得随心所欲,就更不要说试图去追究一件已经被虞珩明确警戒过“结论只会是这样”的确定□□项。 任何追究都将毫无意义。 虞靖生敏感觉察出姜晏晏语气的不同,却不等追问下去就被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最近你经常需要到外地作学术交流吗?” “不会,只是偶尔,主要还是在医院里轮转。倒是我爸这段时间总出差,忙得见不着人影,之前家里都是他做饭,现在人整天不在,我妈更不在,我只得自己学着下厨,有一回差点没把厨房给炸掉。”虞靖生开了一点玩笑,“自从集团有一部分医药业务归给他管,他就忙得跟个陀螺一样,以前还有点闲心管管我,现在别说管我了,连我找他都难。” 虞靖生的话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止一次听旁人评价自己的父亲是个精明人。虞珩在接替掌权后,曾将虞锋任时一干下属在短时间内尽数清洗,他的父亲却是这其中少数几个见风使舵极快,从而至今仍得以在集团里保全一席之地的前朝旧臣之一。虞靖生少不更事的时候还曾把旁人的评价当面转达给父亲,却只见父亲苦笑一下,欲言又止半晌后只是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最后拿了支烟起身出去了。 虞靖生说得有所保留,好在姜晏晏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之后两人聊的都是轻松话题,一直到午餐结束,虞靖生提议去附近公园走走。 他说话的时候看一眼始终远远在跟着的季鸣,又看向姜晏晏,目光存有一丝紧张,唯恐再像前一天被拒绝一样。直到听见姜晏晏答应下来他才露出笑意,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步出餐厅,虞靖生走了几步发觉姜晏晏没有跟上,于是回头,姜晏晏还停顿在推门的动作上,她的视线落在对面一座酒店的大堂门口,微微蹙起眉尖,像是猛然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人一样。 虞靖生说:“怎么了?” 姜晏晏半晌才收回目光。“没事,应该是我看错了。” 姜晏晏回到云阙三号院已近黄昏。 大门的密码在前一天晚饭前即被虞珩告知,姜晏晏径自解锁进门,室内一片静寂,仿若无人。她换了鞋走进,正准备把跟虞靖生一起在公园套圈得到的两只玩偶抱回卧室,一眼瞥见不远处沙发上的人影,不由顿住脚步。 姜晏晏没料到虞珩会在家。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当还在集团办公,今天却不知为何会提早回来,又或许已经在原处坐了很久,从未离开。虞珩的手边按着只封口的文件袋,落地灯在一旁低垂半开,将他一张侧脸莫名勾勒出无边冷意,光线半明半昧,姜晏晏无端在空间中读出一片压迫感,那让她很快停下原本想要走近的脚步,远远驻足,只开口叫了一声“哥哥”。 虞珩抬起眼。 他看向她,目光仿佛是带有重量的审视,之后听到他低沉开口:“玩得怎么样?” 片刻后姜晏晏才回答:“还好。” “有人送了后天晚宴的请柬,到时候跟我一起去。” 这一次姜晏晏的回答历时更久,却还是说出口:“后天我约了人看电影。” 虞珩沉默一下,说:“跟谁?” “虞靖生。” 一瞬间姜晏晏对上虞珩的眼神,那极像带着一种毫无顾忌的危险意味,让她甚至察觉出他某种呼啸间滋生的想要将人恢复桎梏,重新拘禁在家的威胁念头,姜晏晏惶然倒退半步,随即听见啪地一声,落地灯被关上,近乎窒息的压迫感须臾被清空,室内重新恢复静寂,只余下虞珩起身的平淡声音。 他拎着文件袋走过她身边,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淡淡说:“今晚我不在家吃饭。” 当天晚间临近八点半,李寄年在结束一场旧友小聚后敬职敬业地返回办公室继续加班,直到在电梯里遇见一个中层管理人员,才得知一场有关大老板不知为何突然在傍晚驾临总部,并且随后在公共网球场把两名集团高层前后血虐了两个多小时的悲惨故事。 李寄年深表同情与庆幸。虞珩不经常出现在集团总部的公共网球场,却每每碰上就是一场生死不能的煎熬,比起锻炼与玩乐,他更像是在释放某种负面情绪,再加上明显受过训练的高能技巧,久而久之简直让人望风而逃,集团内部至今甚至已经不敢有人再自夸一句会打网球。只不过李寄年一时不能想象虞珩突然出现在总部的缘由,他今天理应清闲,原本安排的两项会面也都被推到了明天,虞珩今天原本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 李寄年在九点钟见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虞珩。他像是刚刚运动后洗过澡,发梢犹带一点湿润,手中拎着只封口的文件袋,见到李寄年后简单一点头,之后便径直进了办公室。 虞珩将办公室反锁,接着在桌前坐下。他取过小刀将文件袋拆开,里面是一沓近日来跟踪追拍的照片,主人公明显只有一人,间断出没在莲江市一座酒店与几处隐私性很好的会馆,看得出进出公共场所都经过了刻意遮掩,却仍能轻易分辨出那遗传自母亲罗孟君,且与兄长虞珩有三分相似的熟悉面孔。只是与往日惯常示以懒洋洋笑脸的面目不同,照片上的虞彦庭少见笑意,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是面无表情。 虞珩将照片大致扫过,不久后重新放回文件袋。继而以密码打开最上层抽屉,将文件袋放入,又从下方取出另一份快递样式的文件袋。 那一份快递文件的收件人署名却是姜晏晏。 文件袋已经拆封过,此时被重新打开,里面只有薄薄一页复印件。被虞珩看过一眼,顺手划起一根火柴。 火苗在摇曳间迅速吞噬纸张,细看之下那上面只简单记录了几行字,有关虞锋生前一周内,医疗卡上紧急联系人的变更情况——原先为第一联系人的长子虞珩名字被删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远在天边的次子虞彦庭。 第15章 15 第十五章、 虞靖生近几天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 从他到医院报道的第一天起,父亲就耳提面命要他谨记此次轮转实习的重要性。他花了不少力气才让虞珩松口同意他进入自家医院轮转,虞靖生的实习表现将直接关系到未来前途发展,更将影响虞家掌权人对虞靖生本人的优劣评判,容不得半点差池,因此叮咛他务必收起那副清高面孔,谨慎维护与同事间的相处关系,需知在事业上升期,积攒一派好人缘与习得一身好本领同样重要。 虞靖生对此从未真正上心过。 他自认没有那么强的事业心,一直以来都对父亲一手规划好的事业路线兴致缺缺,也就不怎么试图去掩饰自己的真实性情。业务能力方面虞靖生严谨敬业,待人接物方面却屡遭诟病,严于律人的性格让他对大多数同事都展现出不加掩饰的疏远乃至厌恶,就连同师父戴一弘的相处也仅止于工作交流,为此虞靖生被父亲批评过多次,却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然而近来却像是突然转性,整个人变得包容和善许多,不仅大方地叫下午茶给全体同事加餐,更主动同不少同事缓和私下关系,言行举止很像是在刻意收敛自身喜恶,姿态变得圆融且周全。 寻常同事只觉得他变得易于相处起来,倒是偶然路过探望的好友旁观出端倪,不由打趣:“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人情往来的东西,怎么突然就肯耐下性子打点同事了?难道你爸劝说的话终于被你听进去了?开始想正经搞事业了?” 虞靖生握着咖啡喝了一口,没有否认。 他的态度让好友越发纳罕,接着挑眉问说:“不会吧?真的假的?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怎么就开始突然转变观念了?” 虞靖生一时没有回话,过了片刻,像是想起些什么,突然兀自笑了一下。好友被笑得莫名其妙,接着听见他说:“如果一个女生肯答应你一直以来的邀约,可能会是什么意思?” 近来,对于虞靖生接连不断的邀约,姜晏晏一概答应得很痛快。 那不止限于由虞靖生小心翼翼提出的吃饭或看电影,姜晏晏还会主动问询他莲江市一些适合游玩的景点,两人往往一早相约出门,在外面待到夜里季鸣上前催促才各自离开。一段时间下来虞靖生逐渐占据姜晏晏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两人一起吃饭,一起游玩,也一起在图书馆写过作业,虞靖生坐在不远处,看她眉眼低垂地查阅文献,那一幕很安静,他依稀闻得见她身上那点朦胧的,雾一般的香气,那不免要引人遐思,更何况,如果以最近两人相处的时长来计,几乎与情侣无异。 虞靖生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让自己勉强按捺不断飘荡的心绪。他在姜晏晏面前竭力表现得平常,到了好友面前却忍不住露出痕迹,那点隐秘的心思随着一句问话而展露无遗,让好友端详半晌,发出幽幽一声感叹:“恋爱还真催人奋进。” 虞靖生纠正:“我们两个没有恋爱。” “是没有恋爱还是暂时没有恋爱?要是没点那方面心思,你能问出这种问题?”好友促狭看他,“但你问我作用不大,找机会试探下女方态度才是正经。你也可以不打直球,就婉转迂回一点,放心,女方要是也有意愿,肯定不至于听不懂的。” 话虽这样说,虞靖生却仍旧忐忑。 他在姜晏晏面前远没有工作时那样镇定自若,想法越多,就越唯恐被看穿什么,反倒表现得越发端正规矩。一天下午两人去到一家下午茶餐厅,地点由虞靖生提前预定,两人落座后服务生端来饮品,并给出善意提醒,次日便是情人节,店家推出特别活动,如果情侣肯互相面朝对方说一句爱语,那么当天将免费获赠一份新式招牌甜品。 虞靖生面上不显,心跳却突地剧烈,直至听见姜晏晏一句认真回答:“我们不是情侣,只是朋友。” 在那之后虞靖生走神了好一会。 他勉强才在后面姜晏晏一句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览的提议中回过神来,嘴边的话盘旋半晌,最后还是玩笑一般问了出来:“最近我们两个约得这么频繁,你之前也像约我这样约过别人吗?” 姜晏晏愣过一下,随即否认:“不会。” 然而不等虞靖生心情松快下来,就听到她接着说:“最近约得频繁,是因为我不想待在家里。” 这句话远远背离虞靖生预计听到的答案。 他在心情大起大落间险些撑不住笑容,片刻后追问:“为什么不想待在家里?” 这次姜晏晏没有回答。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虞靖生已经习惯姜晏晏的时常沉默。 越是靠近得久,就越是能察觉她远超常人的谨慎内敛。避而不谈的话题有很多,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更不可能听她自愿吐露心事。难得一次听姜晏晏愿意发表看法,是在几天前虞靖生提起自身有意扣上情绪面具,缓和与同事间的相处关系时,姜晏晏给出了完全赞同意见:“情绪是没那么重要。如果隐藏情绪可以达到某些目的,那也没有关系。” 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不免让虞靖生侧目,同时还让他觉得她有话未尽,但姜晏晏自己没有主动继续讲下去,他也就没有再寻根究底。教养和某些情愫作祟,让他在面对姜晏晏时一直很注意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然而当天一场下午茶过后,虞靖生情绪波动之下很难再忍住,他把这段时日一直想问的话终于问出口:“你真的会在一年内跟虞彦庭结婚吗?你喜欢他?” 这一次姜晏晏沉默了很久。 就在虞靖生以为她会再次不予回应的时候,听到她说:“那不重要,是我只能这么做。” 当天姜晏晏回到云阙三号院的时候,又已是入夜。 这些天她几乎天天如此,有时碰上虞靖生医院值班不能一起,姜晏晏一个人也会在学校图书馆待到将近闭馆再回家。她对虞珩的回避态度只差没写在脸上,让每天负责向老板汇报姜晏晏行踪的季鸣心中直叹气,唯恐虞珩近日莫名弥漫的沉冷情绪降临头顶,那是这几天他跟李寄年凑一起想破头也没想明白的最大未解之谜,不知来处,也就不知何时才能消去。 好在虞珩对姜晏晏的早出晚归没有太大反应。 他日日听季鸣汇报,虽然面无表情,但未见有过干涉。姜晏晏在云阙三号院住下一周多,细数起来两人共处的时长加起来不会超过几十分钟,季鸣观察数日,虞珩像是对这位不被欢迎的临时住客所表现出来的安分大致满意,他已经不得不在自己的居所为她做出不少空间上的让步,剩下如果住客能够自觉减少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那简直再好不过。 姜晏晏合上大门门关的时候,虞珩正从走廊尽头那间一直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锁上门,之后回身,碰上正往卧室走的姜晏晏。四目相对,姜晏晏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哥哥”。 他身后不远就是那处不太一样的房间。看上去稀松平常,门关却设了两道锁,就连负责打扫的家佣也未获准进入其中。姜晏晏视线飘过去一眼,听到虞珩说:“跟我来书房一趟。” 姜晏晏停顿一下,才跟了上去。 不得不承认她对这句话有一定的心理阴影。从小到大每一次被虞珩叫去书房的记忆都不算太美好,挨戒尺背课文还有虞珩参加完家长会回来后冷声训诫她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所有惫懒都有代价,不要试图指望虞家会永远供给她一切云云,每句话都历历响在耳边,让她在踏入的时候有些不自在,虞珩看过去一眼,叫人坐下,接着递过桌上一份文件:“看一下。” 那是一份虞氏慈善基金会的筹建流程草拟稿,撰写人蔡锦娴的名字印刷在封面右下角。姜晏晏下意识翻开一页,虞珩的话跟着响起:“家族慈善基金会的搭建以及管理初期,会由蔡锦娴的专业团队帮忙运作,但过程中有关基金会家族成员的确定,职责分工,捐款规模,还有未来慈善项目主要支持方向等,都需要家族内部自行协商裁决,这两天蔡锦娴会联系你,你同她一起跟进这件事。” 姜晏晏瞬间觉得手中草拟稿有千钧重,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联系我?” 虞珩看着她。“看你最近比较有时间,应该有空做这个。” “我并没有很有时间……” “吃饭约电影逛公园看展览,几天下来半个莲江市都快被你跟虞靖生两个人转完了。”虞珩淡淡说,“慈善基金会的事比较紧急,建议你接下来先以正事为主。” “……我没有接触过这类事。” 虞珩说:“过程中如果遇到困难,及时跟我说。” 隔过一日,蔡锦娴再次见到姜晏晏时,后者比她更早一步到达了约见地点。 姜晏晏一身合度的正式打扮,头发也梳起,与那一日在山庄里游玩时的娇气模样不大相同。她的面容看上去很平静,反倒衬得蔡锦娴目光微澜,她没想到偌大一件事会被全盘交接给一个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虞珩亲口向她说出名字,蔡锦娴简直要当面质疑人选的可行性。 家族内部协商涉及重重利益与关系纠葛,向来不是一桩易事。尤其虞家多年树大根深,说服各成员间达成共识需要极强的权威作为辅助,家主一般是不二人选。当然如果身边能再有位长袖善舞以柔克刚的女主人帮衬,则往往更容易事半功倍。尤其是在家族慈善基金会运营中后期,很多时候都会有女主人在其中斡旋的身影,甚至可能会逐渐占据组织架构的核心地位,但无论如何,以上都不至于成为面前这个一眼看上去除了漂亮就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最终入选的缘由,蔡锦娴坐下来的时候,不免目光复杂地打量过去一眼。 她在前一天刚刚偶然得知姜晏晏的身世。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异姓小孩多年前被领进虞家主家,被当家人视以掌上明珠般宠爱,这本就招人嫉妒,更在虞锋去世后分走将近一半的庞大遗产,法理虽然正当,情理却不知要招来多少眼红,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只怕都要提防被人生吞活剥,如今还要被顶上去跟家族里一群老谋深算的长辈周旋,就算虞珩提前给了一道“有困难及时说”的钦差金牌,蔡锦娴还是对姜晏晏的处境难以看好。 姜晏晏本人却像是对即将遇到的棘手境况毫无所觉。 她态度如常地同蔡锦娴寒暄,不久之后转入正题,蔡锦娴从包里拿出一份人员名单。 “这是虞氏慈善基金会组织架构的修改稿,人员名单以及职责分工都经过了进一步细化,且已经交由虞总过目。我把这其中参与意愿不强烈,或是对分工不满意,又或是捐款意向不明朗的人员都已经标注了出来,颜色越深就代表此人抵触情绪越激烈,劝服难度越大。我们第一步首先要做的,就是尽量说服这些人参与到基金会的筹建过程中来,如果今天你时间方便,我们一起先去拜访其中一到两位怎么样?” 蔡锦娴说着,把名单递过去:“我建议先从相对可能容易配合的人员开始着手。” 姜晏晏接过名单,低下头仔仔细细看了半晌。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其中标注颜色最深的一位成员名字上,点了两下,安静开口:“我想试试先说服这一位。” 蔡锦娴顺着看过去,随即流露出很不赞同的态度:“恕我一个外人直言,据我所知,这位长者极难说服。” 蔡锦娴的判断并非没有依据。早在今天会面之前,她已经职责使然地基本摸清组织架构里每一位主要成员的性情与态度,姜晏晏想要尝试的这一位她甚至前不久还有过一面之缘,对其老奸巨猾又颐指气使的性情印象十分深刻,且据说此人极度排外,就连一直在虞家抚养长大的姜晏晏都没得过他几分好脸色,想必参与慈善的意愿更会少到可怜,姜晏晏初出茅庐就对上这么一个人,想想都是一场灾难。 然而姜晏晏却像是主意已决,只应了一句说:“我知道的。” 蔡锦娴于是不再劝说什么。 此次她的职责仅为陪同,点到即止已是工作任务之外的情分。姜晏晏随即给对方打电话,半晌过后接起的却是一名声线略带青涩的女秘书,磕磕绊绊地告知老板刚刚离开办公室,不确定什么时候再回来。 一旁的蔡锦娴仅凭语气就听出电话另一端不可能是对方常年跟随在身边的心腹秘书,大概率是秘书室哪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倒霉小吏,位于毫无话语权的职场食物链底端,被故意踢过来同她们对接,对方的轻视态度不言而喻。她在心内叹息,姜晏晏已经接话:“那我们去办公室等他。” 两人很快动身去往对方办公地点。 那里距离虞锋先前居住的疗养院不远,事实上多年来对方负责的部分业务正包含有那家疗养院,只在去年才有所调整。姜晏晏与蔡锦娴抵达时已至正午,两人腹中空空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也没见到对方哪怕半个人影。 中间甚至都没人给她们两个端来哪怕一杯茶水。最后还是季鸣下楼一趟,默默拎了两杯热饮回来。姜晏晏捧住杯子喝了一口,回过头,正对上秘书室里一个女生探出头来,面孔很年轻,见姜晏晏望过来,又立即于心有愧一般低下了头。 蔡锦娴没有注意到这些。工作中她对于漫长的等待已经司空见惯,只担心娇生惯养的姜晏晏心高气傲,会因为忍不下对方故意刁难的闭门羹而大发雷霆。见姜晏晏在一旁垂着眼若有所思,蔡锦娴恐她在酝酿怒意,试探着开口:“不如求助一下虞总试试呢?” 姜晏晏抬起头。蔡锦娴又补充一句:“有师兄出面,事情可能会好解决很多。” 姜晏晏沉默片刻。最后低声说:“不要。” 蔡锦娴还想再劝,姜晏晏先开了口:“明天我会再过来一趟。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忙,不需要一直陪我耗在这里,到时候我自己过来就好。” 姜晏晏又说几句,最终打消蔡锦娴不放心想要作陪的念头。次日上午她有一节主修课,下课后再次去了对方办公地,中途在一家饮品店门口停了下车,姜晏晏打包了两份热饮与西式甜点回到车上,之后抵达办公楼,见对方人仍旧不在,未加停留,直接转身去了秘书室。 里面恰巧只有昨天探头望向她的年轻女生一人。姜晏晏走过去,把食品纸袋轻轻搁在对方桌上。 她难得露出一个微笑,很是和气友好的意味,同时微微俯身靠近,话说得轻声细语:“你就是昨天接我电话的那个人,对吗?这会工作忙吗?今天有点冷,我过来的时候顺路打包了两杯饮品,一起趁热喝好不好?” 两人没有相处太久,很快有其他人进出秘书室,对话随即被中断。然而以此为契机,当天中午姜晏晏随即邀请到对方去附近一家餐厅一起吃中饭,等到第三天她再次踏入办公楼的时候,对方早已对她熟悉起来,主动笑着打了声招呼。 她把姜晏晏推到自己的办公椅上,然后指了指握着的手机:“你先坐一下,我去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秘书室里一时间只剩下姜晏晏一个人。 她面前的电脑屏幕没有关,上面亮着的是虞氏集团办公内网的首页。姜晏晏看了片刻,之后握住鼠标,轻点几下,很快找到其中疗养院办公内网的专属链接。 她依循记忆中上一次戴一弘的操作方式,有样学样,一路找到疗养院访客记录备份的查询入口。原意不过是想再确认看一遍虞锋生前一段时间里所接触过的人,上一次她在戴一弘那里时间太紧迫,没能记住太多名字,然而等这次输入内容点开页面,姜晏晏呼吸陡然一静。 屏幕上一片空白,直接显示数据已被删除。 不久年轻女生回来,两人闲聊几句后,姜晏晏若无其事一般问:“医院要到哪个管理层级,才能有删除系统备份数据的权限呢?” “那要看具体是哪种备份了。但是在这方面集团要求比较严格,旗下的医院据我所知只有院长跟副院长有这个权限。”年轻女生想了想,又补充,“不过疗养院可能还不太一样。我记得去年疗养院有过一次单独调整,很多权限都变成只有大老板一人掌握,也就是虞珩虞总,未经他许可,其他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更改。” 第16章 16 第十六章、 姜晏晏当天没有在办公地点待太久。 她从秘书那里得知了其老板的当天行程,这位虞家长辈一大早临时去了趟外市,据说是给自家一对双胞胎儿女解决学业毕业上的麻烦,最迟会在傍晚时分返回,届时将直接去参加一场半商务性质的晚宴。姜晏晏听完后道谢离开,她在当天还有两节课要上,人却没有立即赶去学校,而是下楼后,转身进了附近一家小店随便坐下。 之后一个人在店里待了半晌。 姜晏晏一动不动,脸上像覆了一层漠然的冰。过了许久,才拿起手机,找到虞彦庭的通讯方式,给对方打去电话。 然而半晌无人接听。姜晏晏又拨一遍,最后还是只有挂断。 回校的路上她联系蔡锦娴,请她帮忙拿到当天晚宴的邀请函。后者惊讶于她突然对于对方行程的掌握,答应帮忙后又不放心,提议陪同前往:“这个人很讲派头的,你面嫩,又是一个人孤零零过去见他的话,会容易让他觉得不被重视,到时候倚老卖老起来,拿你撒气就不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接着又在电话里问:“想好要怎么说服他了吗?有几分把握?” 姜晏晏像是仍有几分心不在焉,卡了一下才回答:“如果是指今晚就说服他点头签字,那么没有把握。但只要好言相劝,相信他是能听进去一两句的。接下来再多接触几次,慢慢磨,总该会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蔡锦娴在挂断电话的时候大体满意。 今天晚上的见面,被刁难几乎是预见的事,万一姜晏晏年少气盛针锋相对,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她能自己做好徐徐图之的心理准备,已经超出蔡锦娴的预期,数小时后两人在举办晚宴的酒店门口碰面,抵达会场不算早,姜晏晏找到虞家长辈的时候后者正跟一对中年夫妻轻声谈笑,往这边瞥过来一眼,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明晃晃的视而不见。 姜晏晏仿佛没有察觉。她走过去安静等在一旁,待那对夫妻离开,正要上前出声,这位虞家长辈又看到另一位朋友,立即打招呼攀谈开来,如此反复几次,直到面前终于空出位置来。 他这才看向一直跟着的姜晏晏,抱怨说:“你杵在这里,让别人都不敢过来了。有什么事非得在这种场合说?” “虞伯伯。” 姜晏晏脸上带着轻柔的笑,语气很温软婉转:“很久不见。我之前请秘书向您转达过见面请求,可是您一直没有时间,我只好今晚过来这里试试。我的来意想必您是了解的,虞氏慈善基金会的捐款意向和分工明细,如果您没有异议,麻烦在这份意向书上签字。如果有意见,那么请尽管提出来,我们一起沟通看如何妥善解决。” 对方呷一口酒饮,皮笑肉不笑地斜眼看过来:“你是什么人,也来跟我谈我们虞家内部的基金会事务?我记得虞锋生前也没把你记进族谱里吧,你也不姓虞嘛。” “您只把我看做是负责中间协调的人就可以,我不参与基金会的内部运营事务,虞伯伯。”姜晏晏被挤兑,脸色没怎么变,姿态仍是很低,“等到机构运营成熟,我自然会退出。” “你要是不参与,那你就更无权协调了。”对方冷笑一声,“虞锋只把一小部分遗产留给了家族信托,剩下一半都归了你,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啊姜晏晏,你别跟我这装糊涂,真论起资产来,你比我还不知多多少呢,你自己不吐出来,倒指望我们往外掏?你也别说我是什么眼红嫉妒,放眼整个虞家,哪个人能看见你不来气?” 他啪地一声把杯子丢回桌上:“虞锋也是越老越糊涂,就算你妈当年给集团做过科研贡献,薪资职称哪样少给过,至于把你也养这么大?他也不想想,这些年你除了麻烦,还给虞家带来过什么?” 姜晏晏眼神细微变化,但很快消失无踪,语气听上去仍旧和软,避而不谈,转移话题:“虞伯伯,虞叔叔生前经常在家提到您,说您办事牢靠,经验丰富,护内的同时又很公正,家族事务找您出面绝不会错。所以这次筹建慈善基金会,您也是第一个希望能被邀请坐镇的人。虞珩兄长还说,请您出山应该不难,毕竟这是件增强家族凝结力的益事,您不会不答应的。” 对方哼一声:“少给我戴帽子,当我听不出来?你这一套我可见多了。” 话虽这么说,面色却有几分和缓下来。一旁的蔡锦娴始终吊着的一颗心终于略微放松,见他装模作样接过姜晏晏的文件,看也没看就扔到一边,摆摆手说:“行了,回头等我看完再说。” 姜晏晏应了一声。当晚对话进行到这一步,基本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她与蔡锦娴欲告辞,然而又被叫住,对方一副傲慢眼神睨视着姜晏晏:“你就该把虞锋给你的遗产捐出来给慈善基金会。要我说,虞锋也是昏了头,一天天光琢磨怎么给你保命,结果自己倒早死了……” 姜晏晏脸色终于冷下去,对方却仍在说:“亏得他还专门投资成立什么心血管疾病专题研究组,还花费重金建疗养院,结果呢?还不是比我这个没钱投资也没钱疗养的人还早走。人啊,有时候就得认命。” 他想了想,又朝姜晏晏点了点下巴:“下次你不用再过来了,叫虞珩直接来,我当面跟他谈基金会的事。” 姜晏晏淡淡回一句:“可惜了,他最近很忙,还顾不上您这点小事。” 聊天突兀塞住,蔡锦娴敏锐察觉姜晏晏话锋里突兀冒出来的锐刺,立即挡在身前笑着插话:“时候已经不早,晏晏也累了,我们就先回去了。我回办公室加会班,顺道先送你回家?” 姜晏晏充耳不闻,慢条斯理抬起眼,看向脸色开始不大好看的对面。 她再次叫了一声“虞伯伯”,语气却不复方才温婉和顺,反而冷得像冬日里弥漫开的雾,话一出口就叫蔡锦娴心凉一半:“你一再口无遮拦,毫无长辈自觉,我也就不需要再帮你顾忌长辈颜面。意向书请在两天内签好字交还,拖延或者拒绝只会对你乃至你的家人造成不利影响,望你慎重行事。” 对方脸色瞬间不足以用难看来形容,像是随时要扑上来一样:“谁给你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姜晏晏漠然:“虞家自从掌权人换位,你就已经被边缘化,现在不过空挂一个虚职,又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今天晚宴要不是你主动跟人搭话,根本不会有人想来理你。听说你最近为那对整日游手好闲的双胞胎子女毕业后进入集团任职费尽了心思,如果不想算盘落空,最好早日自觉捐款,否则不仅连子女任职都不能如愿,哪怕日后你想捐款更多再补救也无济于事。” 姜晏晏冷冷说:“以上不是请求,只是知会。” 蔡锦娴不禁转眼看向姜晏晏。对面的长辈则显然已经怒极,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你在这跟我狐假虎威充什么大头,我现在就给虞珩打电话!” 姜晏晏在这句话里陡然冷静下来。 她的手指下意识蜷了一下,已经开始为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威胁话语感到懊悔。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告状,电话接通的瞬间姜晏晏脸色难以抑制地白了一下,虽然很快竭力镇定,却没躲过对方眼睛,对方脸色立即变得洋洋得意,话跟着说得故意大声,像是要让周围人都听见:“喂,李寄年吗?虞珩干什么呢?让他现在就接我电话。” 另一端不知说了些什么,对方紧接着就说:“姜晏晏是虞珩让来协调筹建慈善基金会的人是吧?她怎么没说两句就开始威胁起人来了,你们老板前几天可是亲口认可的我家小孩毕业以后就能进集团做事,现在姜晏晏却跟我说,只要我不肯在意向书上签字,不但连我子女饭碗要丢,我还得后面挨罚?合着好好一桩做慈善的事,还搞起连坐强迫那一套来了,你们老板居然还下过这种指示呢?” 话筒的声音被放到极致,李寄年带着一点赔笑的声音响起,不止姜晏晏,连不远处的旁人也听得一字不落:“这是哪里的话?虞总从没下过这样的指示,中间一定是有误会。捐款金额跟分工明细都可以调整,今晚的事我会向虞总转达,您别急,需要我现在过去一趟吗?” 又对话几句,直到周围人眼神逐渐变化,姜晏晏脸色彻底变白,对方才志得意满挂了电话。蔡锦娴试图解围,却拦不住对方源源不断的恶意羞辱:“说是叫你办事,实际也就叫你跑个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随随便便就敢胡说八道,你要是个集团员工,这会早就卷铺盖走人了!虞家费尽心血把你养这么大,就养出你这副作态,等我明天亲自去找虞珩……”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一个声音沉沉响起:“找我做什么?” 周围人肃然一静。 姜晏晏脸上冰白一片,摇摇欲坠般立在原地。虞珩向季鸣看去一眼,后者会意,从隐蔽处低调上前,请两位女士先行离开了会场。旁边虞家长辈早已堆起满面笑容迎过去,几句寒暄后忙不迭把电话里告的状又讲一遍,看虞珩脸色越发冷淡,更加得意,火上添油地补充:“叫她跑个腿,竟然就敢乱传话,险些叫我误会是堂侄你的意思……” 虞珩眼皮不抬地打断:“就是我的意思,怎么了?” 对方顿时卡壳一样愣在当场。 虞珩的声音不高不低,恰是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的程度,仿佛全然没看见对方一张憋得通红的脸,轻描淡写又说道:“李寄年不负责跟进慈善基金会,不知情就私自应承,明天我会处理。至于姜晏晏,她的话从头到尾都有我的授意,堂伯哪一句不满意,不妨现在当面再跟我说一遍。” 姜晏晏先一步回了云阙三号院。 晚宴上闯的祸让她不能直接毫无挂碍地去休息,一直待在客厅等候发落,却半晌不见虞珩回来。春夜转暖,姜晏晏最终歪在沙发上迷糊睡了过去,却又不甚安稳,便梦到一些同样不甚安稳的旧事。 她早就不复幼年时候的天真单纯。 那或许归咎于虞彦庭连年不断的蛊惑与教唆,又或许她其实本就与虞彦庭的恶劣性情别无二致。只是多年来那一部分不完美被完美地隐匿在优渥安逸的生活环境之下,令她只需做一个孺慕不谙世事的小孩,直至岁月变迁,虞氏新旧权力更迭,所有的心机世故才终于随着内心隐忧的不断扩大而逐渐显山露水——早年失去双亲,以外姓身份寄居的事实令姜晏晏天然缺乏倚仗,维持生命所需的高昂医疗花费却注定要让她寻觅一位足够强势的靠山,多年来那位靠山一直都是对她宠溺无度的虞锋,直到她不得不意识到,那终究会变成始终都厌恶她至深的虞珩。 一年多前的那天晚上,她与虞珩意外发生的那次事故,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勾引。 在那之前姜晏晏的所有示好都毫无效果,唯有那一晚计划成功。姜晏晏强撑睡意不肯合眼,直到暗处的摄像师发来确认顺利的通知,才终于定下心来,丢开手机疲倦睡下。那天晚上她的想法多而激烈,但总体离不开要让虞珩对她负责的要旨,如果他肯就此痛快答应解除她与虞彦庭的婚约,并同他缔结婚姻契约关系,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不是,就只好以柔弱面目引人垂怜,那是她近几年发现的,在异性面前几乎无往不利的制胜法宝;而如果以上均宣告失败,下下策便是祭出照片要挟,只是这样惹怒虞珩的概率几近百分之百,潜意识里姜晏晏不乏忐忑,但无论如何她都还是虞锋掌上明珠般的存在,事情万一闹开,虞锋总不至于坐视不理,她也并非没有胜算。 姜晏晏睡得并不深,再睁眼时,天色刚刚露出来亮光。 窗外雨雾弥漫,绵延出室内暗昧而静寂的冷。虞珩不知何时立在窗边,他已经穿戴整齐,察觉床上细微响动,侧过视线。 光线细弱,姜晏晏看不分明他的神色。不久后他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接着掌心张开,里面是一张已经被掰碎的相机存储卡。 姜晏晏眼睁睁看着他随手把东西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你雇的人已经被打发走,昨晚的事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虞珩半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语调始终沉冷:“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以此为结尾,已足够难堪。然而姜晏晏很快意识到来自虞珩的惩戒还远远未完——在那之后不久,体检中心即遭到几乎全员更换,为姜晏晏特别设立的疾病专题研究项目组也被取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再未有过单独相处,直到转过来年的春节一起为虞彦庭送机,回程路上两人一路无话,那份疏远的冷淡反而让姜晏晏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以为风暴终于停歇,然而不出数日,却发觉自己遭到拘禁。 长久的不安定感让她在睡梦里都眉头紧蹙,蜷在沙发中极不舒展的姿势。直到朦胧中似有只手轻抚上额角,姜晏晏惺忪睁开眼。 客厅的灯光关了一半,虞珩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回来。旁边铜几上放着一份意向书,空白处已签下虞家长辈的名字。姜晏晏揉着眼无意间瞥见,当即清醒过来。 她坐起身,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已经脱口:“今天晚上我不该情绪激动,公共场合顶撞长辈,态度恶劣……” 动作间她身上的绒毯滑落下去,淌出肩颈处一片流玉一般的肌肤颜色,虞珩扫过去,收回视线。 他低声截断她的检讨小作文:“坐好再说话。” 第17章 17 第十七章、 姜晏晏有片刻茫然。 沙发虽然松软,她坐得却也没那么不端正,让虞珩的话听上去有些没道理。但她还是稍微往里挪动了一下,落地灯光影交错,勾勒出面前虞珩半挽起的深色袖口,以及腕骨向上修长分明的线条,只随意搭放的姿态,却隐隐透出克制的力量,这一幕莫名与梦境中的某些画面相重合,姜晏晏发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不自然抓住了绒毯,将周身裹得更紧了一些。 她听到他说:“今晚的事没有怪责你。” 姜晏晏微微睁大眼,狐疑地看向虞珩。 她简直要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又或是他根本多喝了酒。当晚她的言行往轻了说是顶撞长辈,往重了说就是越权自专,若要被细究,句句都堪称精准踩在护短又独断专行的虞家掌权人忌讳上,姜晏晏为此连睡梦中都辗转不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虞珩肯对她轻飘飘放过。 要知道历来哪次虞珩的规训不是严厉又正经。多年前他只出席过一次她的家长会,回来后的数落简直比虞锋多年加起来都多,若是旁人敢这样讲,姜晏晏早就不给面子拂袖而去,又或是干脆大哭叫人自动偃旗息鼓,偏偏在虞珩面前连哭都得忍着,毕竟就在家长会前不久,她刚刚在办公室旁观过他训人,一名精明能干又美艳动人的管理人员被训到梨花带雨半个多小时也没得到半分容情,眼泪是对付异性的利器,但对虞珩毫无效果,姜晏晏对此认知深刻,否则也不至于在回云阙三号院的路上就紧急组织自我检讨小作文,虽然也未必有用,但态度端正至少不会有错。 姜晏晏对虞珩的宽宥保持警惕,她说:“可是我把事情办砸了是事实。” 虞珩突然说:“让你接手慈善基金会的事,你觉得是在故意为难你?” “……” 姜晏晏一时语塞。 让她给出一句否定回答实在违心。毕竟今天晚上来自虞家长辈的敌意并非个例,而是整个虞家对待她的普遍态度,将她一个外姓人丢去对接这群工于心计的老狐狸,沟通协调不仅不会顺畅,更可能会遭遇额外羞辱,虞珩不可能想不到这些,却决计做如此安排,除去是在存心为难之外,姜晏晏别无他想。 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过了片刻,低声说:“我不想再继续接手这个了。” 姜晏晏垂着眼看向自己的手心。“我说不动那些长辈。而且,以我的身份也不适合去当说客,毕竟,”她轻轻翕动一下鼻尖,才说下去,“我知道虞家现在不满意我。” 姜晏晏有片刻没有听到虞珩回复。手指缠绞又放开,索性把最近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另外,我还是搬出去住。” 她的声音始终不大,同时态度柔顺,眉眼低垂像是很听话,说出来的话却一副恨不能与人切割再无瓜葛的模样。与虞锋去世前相比,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像是毫无变化,室内静默半天,虞珩突然说:“要不要出去玩散心?” 姜晏晏懵然抬头。 她拿不准话题为什么又突然会拐到这里,虞珩却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念出一个岛屿的名字,继而说:“现在还没到暑假,远一点的地方要倒时差,时间上暂且不允许。可以去附近小岛上转几天待个周末,那边的度假山庄刚修建完毕,周围有一片野生植被跟灯塔海湾,风景不错。” “……” 姜晏晏简直是目不转睛看向他,虞珩却没有再提别的,只说:“早点休息吧。” 眼见他要起身,姜晏晏忍不住开口:“没有了?” “什么?” “今天晚宴上发生的事……” 姜晏晏的话几乎接不下去,她总不可能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不追究当晚她犯下的那些过错,但她的不可置信的确来源于此。虞珩从未容忍过一个人的出格,人前或许还会给予适当回护,事后的教训却不会通融半分,从小到大那些让姜晏晏屡屡心态崩溃的严刻训诫自不必说,就连备受宽容的虞彦庭也一样有过大年三十还要被兄长拎去书房再教育的惨烈经历,虞珩的严厉太深入人心,若说轻易就肯将此事揭过,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虞珩像是读出她的未尽之意。“今晚一些言行是不够稳妥,”他说,“但我念那些长篇大论,你又不爱听。” “……” 姜晏晏勉强克制住内心一种名叫“原来你也知道”的情绪外泄,听到他又说:“让你接手慈善基金会的事并不是在有意为难你。我说过,遇到困难要及时跟我说,这不是一句敷衍的话。” 转过次日,姜晏晏下午课程结束后,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被季鸣载去了集团总部。 在那里她被径直引往虞珩的办公室,一名年轻女秘书接待了她。自虞珩彻底掌权后,姜晏晏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路环顾四周,一张熟悉面孔都没遇见,就连李寄年也不见人影。据说他是被临时派去处理一桩棘手事务,时间紧任务重,此时正在其他城市灰头土脸奔波,女秘书温温柔柔说完,将人安置在虞珩办公室的沙发上,又端来茶点,随即便听见刚进门的虞珩一句“她不吃零食”,因此又将饼干奶茶之类的东西撤走,另外添了水果沙拉和酸奶端上来,还顺带拿来了平板电脑和杂志,这才静悄悄退下。 虞珩说:“等下一起去吃个饭。” 姜晏晏由此一直等到夕阳西下。 中途有秘书前来请示下班,得到允准后轻手轻脚离去。整个楼层逐渐安静下来,最终只余下他们两个人,姜晏晏却觉得虞珩当天其实并不忙碌,他的工作态度看上去不紧不慢,甚至有点像是刻意拖延,并不急着去吃饭的模样。姜晏晏把一盘沙拉慢吞吞吃下一半,才见他起身去往休息间,门没有关严,因此隐约可以瞥见虞珩换衣时的动作,背肌中间一道沟线纤长笔直,姜晏晏无意间看到,很快收回视线,接着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显示“虞彦庭”三个字。 姜晏晏微顿一下,起身出去办公室,一直到楼梯间拐角处才接起。 虞彦庭懒散抱怨的声音随即从电话中传了出来:“怎么接个电话要好久的。” “从我给你打电话没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半。”姜晏晏平静说,“我以为我才应该问你这个问题。” 虞彦庭哎呀一声,嗓音沙哑间带出两分笑意:“一句玩笑话都要当真?我最近感冒了,又咳嗽又发烧,你可是我未婚妻,在电话里都没听出来吗?不问候也就算了,还对一个病人这么凶。” 姜晏晏说:“多喝热水。” “……”虞彦庭连声说算了,“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姜晏晏沉默片刻,低声说:“帮我找到爸爸生前贴身秘书何昌现在的联系方式,我有事找他。” 虞彦庭长长哦了一声,才懒洋洋问:“你突然找他做什么?” “有几个问题需要找他咨询。” “他能回答你什么问题,人都被哥扔去国外自生自灭好久了。”虞彦庭说得不以为然,“你想问什么,跟爸的遗嘱有关系吗?还是别的?” “不过,说起遗嘱,”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跟着慢条斯理说,“咱们两个要什么时候才去登记结婚呢?” “有人还没有同意我们的婚约。” 虞彦庭在另一端安静片刻,突然低低笑了出来。 “晏晏,登记结婚这件事,你只需要拿着证件跟我一起去趟民政局就可以了,别人的反对又不是金科玉律,本质上并不具备什么效力,不是吗?”他的语气软软绵绵,呢喃一般贴着耳边响起,“我反倒有点好奇,究竟是我哥不想让我们结婚,还是另外有人不想结婚呢?” “你现在下课了吧?回家了吗?”虞彦庭接着说道,“听说最近旧宅在装修,你如今住在哪个酒店呢?” 姜晏晏半晌静默,才低声说:“这件事你究竟肯不肯帮忙?” “小事一桩,回头我会让何叔联系你的。”虞彦庭软洋洋开口,“不过,虽说遗嘱里面指明我们一年内完婚你就能拿到遗产,可我的时间未必能给到那么久,怎么说我也是虞家人,最后一刻才结婚,人家会说你其实是不情愿嫁给我的,面子你总得留我一些吧?” “还有,”虞彦庭的语气微沉,却仍带着笑,“既然我们要结婚,平时待人接物的时候也记得要注意分寸,乖晏晏。” 姜晏晏返回办公室时,虞珩已经穿好衣服,正准备开门去寻人。虞珩目光落在她握着的手机上,之后收起,说道:“出发了。” 他的态度轻松,姜晏晏便始终以为当晚不过是一次两人寻常的外出吃饭,直到跟随饭店的服务生迈进房间,才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早已有一大桌子人等在里面,听闻门关响动,当下连忙堆笑的堆笑,起身的起身。 一眼望过去在场全是慈善基金会草拟名单上列明的虞氏家族成员,细数下来无一缺席,且大多都是长辈,此时满满当当围聚一桌,唯独主位还是空缺。姜晏晏许久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一时愣住,欲往后退的动作完全出自下意识,却被人从后扶住腰际,堪堪止住脚步。 虞珩的手掌很快离去,短暂得不着痕迹。眼前一众族人显然等待已久,却无人表示出微词,门被关上,安静下来,姜晏晏想起方才虞珩在办公室里的悠闲逗留,听到身后他不高不低的声音响起:“各位叔伯都请坐。” 一顿饭吃得很是天下太平。 从头到尾虞珩对慈善基金会的事只字未提,也未见其他人主动提起。结束后姜晏晏跟随虞珩的脚步往外走,却在中途被一位虞家的长辈叫住,对方看着她,一脸的和蔼可亲:“晏晏,听说慈善基金会的意向书已经拟好了?我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签字呢……” 那是在草拟名单上论起棘手程度仅次于前一晚那位虞家长辈的叔伯,姜晏晏若说没有半点受宠若惊是假话,当即回谢并保证明天会送达,两人还没有说完话,又另有两位长辈走过来,主动说起慈善基金会的事,姜晏晏被围其中应接不暇,等到终于脱身,就见虞靖生的父亲背着手走上前来。 他在慈善基金会里担任一个不甚重要的角色,整个晚饭过程也没见怎么说话,此时走到姜晏晏面前,却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摸出一份文件,正是已经在空白处签好字的意向书。 见姜晏晏惊讶,对方笑眯眯地开口:“正好带着了,就直接拿给你,省得回头还要你再跑一趟。” 姜晏晏由此道谢,顺带问候已经有数日没有碰面的虞靖生。自从被动接手慈善基金会的事务,她已经出于忙碌拒绝过虞靖生的数次邀约,此刻提起不免歉疚,对方忙表示没什么,还要再说些话,就听不远处的虞珩唤了一声姜晏晏。 对话因而中断,姜晏晏走过去才发觉虞珩对面阴影地方还站着一人,正是前一天在晚宴上互相闹得极不愉快的虞家长辈。 双方之间气氛急转直下,虞珩却仿佛根本不曾察觉,只简单开口道:“你虞伯伯有话要跟你说。” 他说完几步离开回到车上,留出一片单独会话的空间。面前长辈的脸色明显不好看,然而半晌却主动朝姜晏晏挤出一个笑容来。 “晏晏,昨天晚上那些话都别往心里去,你虞伯伯是喝多了,那些话全是信口胡说。意向书我已经签了字,回头要是还有旁的事,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沟通就行,秘书处那边不懂事乱接待,我已经好好教训过了,虞伯伯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往后咱们就既往不咎,怎么样?” 姜晏晏险些被这一通突如其来的道歉砸得回不过神来。 直到对方眼神飘向不远外虞珩的车辆,才猛然领悟对方前后态度天差地别的真正缘由,狐假虎威的涵义一时被阐释得再详细不过,姜晏晏沉默半晌,最后轻声回:“您太客气了。我也出言不逊,请别见怪。” 不久之后姜晏晏回到车上,虞珩向窗外瞥去一眼,才示意司机发动车子离开。一路两人没什么交流,姜晏晏默默盯着前方后视镜看了半晌,直到冷不丁旁边有声音响起:“看什么?” 姜晏晏被吓得慌乱一瞬,好在虞珩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并未察觉她的真正举动,他将面前的屏幕翻过一页,跟着又说:“明天上完课直接去机场,登岛后暂定先在度假山庄的餐厅用餐,可以预定菜系,有没有想吃的?” “……我明天约了几位叔伯在意向书上签字。” “那个不急,可以等回来再说。” 姜晏晏蹙眉,转过脸来,语气正经认真:“上次是你说慈善基金会事务紧急,让我先以正事为主的。” 半天未等到虞珩回应,只见他随手将屏幕合上。昏昧光线下呼吸轻轻起伏,仿佛无声叹过一口气,才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了。” 第18章 18 第十八章、 度假行程因此被改到午后,次日上午姜晏晏在下课后转了大半个莲江市找几位叔伯签字,一起陪同的还有蔡锦娴,她一时不能消化为何两日不见,事情竟推行得如此顺利,全程绿灯大开简直瞠目,职场上急需学习这样神奇的本领,然而姜晏晏显然对此不愿多谈,她也就只好按捺不提。 结束后季鸣将姜晏晏直接送往机场,他本人则与司机一起在候机楼外止步。此次行程季鸣得了无需陪同的命令,故而有了额外三天假期,至于姜晏晏,从在工作人员引导下踏入休息室见到虞珩的那一刻起,就是真正意义上将与虞珩单独相处数日,这一事实造成的不适感甚至一度压过了对度假的期待,一直到晚间登岛,大片精心养护的葱郁园林与温暖的季风扑面而来,山庄夜晚的光线亦温柔静意,姜晏晏持续了半日的僵硬终于暂时懈怠下来。 当晚两人各自睡下,次日一早有虞珩当地的好友携女伴登门拜访,几人一同吃过早餐,随后虞珩与好友前往附近海域深潜,姜晏晏则由女伴作陪,沿着海岸线漫步聊天。两人走了不短一段时间,中途还参观过一场小型艺术展,等到姜晏晏打算再往前走,去参观野生植物园的时候被拉住了手腕,女伴笑着说:“植物园面积好大的,一时半会逛不完,现在快中午了,不如等吃完饭后再进去慢慢看?” 说着不乏好奇地打量了姜晏晏两眼。 早上她在来度假山庄的路上,曾被特意告知过招待这位女客的注意事项,柔弱多病是姜晏晏身上被强调数次的标签,然而一整个上午接触下来,姜晏晏所表现出的体力与二十多岁年轻人并无多少不同,如果不是谨慎起见,女伴甚至觉得以上提议其实并无必要。 两人最终还是停下脚步,去附近一处休息区闲坐。半个多小时后有山庄服务人员奉令特地从度假别墅取来药箱和温水,等到姜晏晏把手擦干净,接过药箱打开,露出里面满当当的药物时,女伴才惊得睁大了眼。 那里面药瓶药盒不知其数,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外文,姜晏晏把药片依次倒出,聚总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一只手都拢不住,见女伴在旁望得目不转睛,索性暂停下吞药的动作,分门别类地把每种药物的效用简单指给她听,其中大部分都是针对性用于抑制某两种有害蛋白质在体内的合成堆积与另一些人体必需蛋白质的补充,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增强免疫力与促进消化吸收的补剂,林林总总听得对方云里雾里,下意识问:“为什么要吃这些?” “我有先天性基因缺陷病。”姜晏晏说得平静,“这种病大致可以理解成是体内某几种蛋白质合成异常,其中的毒蛋白如果不加抑制放任累积的话会危害健康,另外还有一些人体必需蛋白质自我合成不足,这些都需要通过药物来治疗。但只要是定时服药,基本日常生活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不过,”姜晏晏思索一下,又补充,“基因还是很脆弱的。如果能一直维持现状不变,那还可以接受,毕竟当下还可以通过药物来治疗。但假如再发生某种后天性基因突变,到了吃药都不能起作用的地步,就是真的影响性命了。所以为了以防这个万一,平时会尽量注意避免一些不利因素的刺激。” “不利因素的刺激指什么?” “但凡可能会诱发后天基因突变的不良生活习惯,在某种程度上其实都可以算不利因素,比如不健康的饮食习惯,烟酒刺激,甚至也包括流感病毒感染。” “那有没有其他更简单一点的治疗办法呢?比如做个根除手术,或者把服药的剂量再精简一点什么的。”女伴看着那一把药片,收回视线后说,“我记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报道,已经有好几种基因遗传病的药物成功研发上市,平时吃少量就能对症缓解,不用像这样每次服用这么许多。” 姜晏晏微微垂了下眼,之后说:“如果病人基数足够大,而且是单基因缺陷病的话,或许会有医药集团考虑进行药物研发,但我的病特殊一些,可能性不大。” “至于根除手术,”她交握了一下双手,轻声说,“其实理论上的确有一种治疗方案,叫基因修饰技术。简单来说,这种技术可以直接修改人体细胞内的dna序列,把表达错误的基因片段剪切下来,然后再替换上正确的,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有相关领域的科学家在着手研究,国外甚至还有过志愿者通过单基因修饰手术成功治愈的案例。” “不过,”姜晏晏在女伴变得有些期待的眼神底下接着说,“这项技术仍然很不成熟,短时间内不可能用于临床,更不会用于多基因缺陷病人的临床,手术风险非常大。” 姜晏晏解释完,取出丝绒袋子里装着的水杯,接着动作停顿一下。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服务人员,说:“这不是我的杯子。” “是。很抱歉姜小姐,您的水杯在房间里一时没被找见。”服务人员很快上前,倾身软声回应,“我们电话请示了虞先生,得到的回复是您手里这支全新还没有被使用过,并且已经清洗干净,虞先生说您用这个也是一样的。” 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谁的水杯,乌墨色哑光材质,握在手中比她原本的水杯要重一些。姜晏晏捧着杯身有片刻沉默,最终在女伴投过来的目光下没有再说什么,把盖子拧开,就着温水将药片送服了下去。 稍后不久虞珩与好友从深潜点返回,几人一同去往餐厅。提前订好的露台位置风景怡人,姜晏晏从洗手间回来,虞珩正坐着听好友闲话,他戴了副太阳眼镜,姿态看上去闲适放松,等人走过去坐下,便有一件长袖外衫从身边递了过来。 对面好友的话正说到一半:“……你说你都多久没休过假了,两年得有了吧?现在总算是大权在握,感受如何?” “没觉得比之前轻松多少。”虞珩说完,转头见姜晏晏接过衣服就准备放到一边,又开口,“风大,穿好。” “这里不冷。” “先穿一会儿。”他低声说,“吃过饭就不穿。” 姜晏晏握着外套静了片刻,最后仍是穿上。衣袖比她的要长出许多,被翻卷了几折,松垮垮挂在腕上。午后虞珩的好友携女伴离开,走之前约定了次日中午的聚餐,虞珩答应下来,等目送人的车子离开视线,虞珩回头,看向正将脱下来的外套抱在怀里的姜晏晏。 他把衣服接过去拎在手中,姜晏晏被动跟着人往外走,冷不丁听到他说一句:“上午在艺术展上看中了一幅画?” “……” “既然喜欢,怎么不买下来?” “……” 姜晏晏已经不想再去探究他缘何这样快得知如此一件小事,想来无论季鸣在与不在,隐私两个字对于虞珩而言都只是伪命题。姜晏晏最后掂量着语气谨慎开口:“也没有那么喜欢。” 虞珩看过来一眼。 姜晏晏低头看路,没有再解释更多。她的回答其实违心,但话说回来,向虞珩明确表达出自己的喜好并不容易。从小到大自他那里得到的审判太多,让姜晏晏已经形成在这个人面前掩饰与沉默的习惯,更何况,她如今连居所都只是借住,虽然不至于寄人篱下那样处境艰难,但失去虞锋这座倚仗,往后要仰人鼻息观人脸色行事已成既定事实,姜晏晏买幅画寄回去考虑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犹豫不决该填哪里的地址,旧宅还不知要装修到什么时候,她总不至于堂而皇之地把画挂进云阙三号院,那是虞珩的领地,不是再像以前一样可以理直气壮提要求的地方。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直到过了一阵子,姜晏晏突然发觉自己正被带往艺术展馆的方向,她抬起头,听见前方虞珩开口:“先买下来,回去挂在你的卧室。” 从展馆出来后,虞珩与她一起去了野生植物园。 这出乎姜晏晏的预计,让她一时很有些没防备。一上午两人都在分头游玩,虞珩偏好的极限运动与她闲散的度假节奏互不相扰,让姜晏晏以为这就是此次出行的基本相处方式,对此她还深感好评,虽然女伴午后的离去让她失去一个陪伴,但一个人玩也没有不好,总归只要能避开虞珩,就是理想的度假时光,因此,当眼睁睁看着虞珩也拿着门票进入植物园的时候,姜晏晏险些没能控制住脸上一瞬间的失望表情。 直到虞珩抬眼,她才若无其事转开了脸。 虞珩的加入让姜晏晏的行程有意无意在加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驱使,即使什么都不说也足以令姜晏晏感到分神与苦恼,有些地方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参观,面上仿佛无事发生,心里却逐渐生出埋怨,尤其虞珩全程没有表现出对植物园的半分兴致,姜晏晏甚至怀疑他可能一直在神游,然而每每不经意间往回看的时候,又总能见到他跟在不远外的地方,眼神明明平淡,却几乎总是可以第一时间精准捕捉她望过来的视线。 仿佛时刻都在锁定她的动向一样。 姜晏晏只花了一个小时就离开了植物园。两人回去度假别墅,路上她看上去很有想法,却半晌都仍是不做声,直到虞珩先问出来:“有话要说?” 姜晏晏停了半天才开口:“你不喜欢植物园的话,可以不用一起去。” 虞珩说:“我没有不喜欢。” 姜晏晏觉得他的回答很敷衍。又过了片刻,压着语气尽量平静地指出事实:“可你也没有看那些植物。” “看了。”她听到他的低沉回答,“你在兰花馆逗留的时间相对长一些,对石斛跟白蝶兰兴趣一般,但在金沙树菊跟姜氏荷面前待了有一会儿时间,尤其是姜氏荷,还拍了好几张照片,看来是很喜欢。” 虞珩微微侧头,对上姜晏晏一瞬间说不出话的表情,又说道:“喜欢的话,可以让装修设计师在旧宅单独辟一处温室花房。” 回到度假别墅后,姜晏晏很快进了楼上自己的房间,半天不见再出来。 直到傍晚时候她才被虞珩一通室内电话叫下楼,外面开始在下雨,虞珩取消了当晚的订餐,只简单叫了餐送过来。等待的过程中姜晏晏在离虞珩远一点的地方坐下,后者正在审阅一份秘书发来的文件,姜晏晏将目光落在窗外雨天连绵相接的远景,过一会儿却又不自觉转过视线,微微皱起眉毛盯向对面,简直要将人的后背盯出一个洞来。 她心中正逐渐生出疑惑。很难再以一贯的思维来解释虞珩近日的行为,尤其在今天,那几乎给她一种近乎明示的他很容易亲近的感觉。姜晏晏不得不质疑自己的感受是否有偏差,又或者他是否抱有其他重大目的,毕竟以如今的形势,他基本不必再通过迂回且耗费精力的怀柔手段向她达成一些事,她在他手里已经太容易被拿捏。 姜晏晏冒出不少念头,又一一被自我否决,直到不久后思路被送餐服务人员敲门的声音所打断。她慢吞吞起身去餐厅,用完晚饭后没多会儿就又回了楼上,然而刚洗过澡不久就又被叫了下来——虞珩依照她在莲江市时候的饮食标准叫了一例安神汤送过来,姜晏晏再次接到室内电话,只好胡乱披了件开衫下楼。 这一天她似乎总在被动与虞珩同处一个空间,让她的思路很难连贯。姜晏晏怀着一点点不满迈下台阶,虞珩正坐在会客厅沙发上听取海外子公司下属的汇报,安神汤就放在他手边不远,被清白色的瓷盖严密封住保温,直到姜晏晏走过去,才打开推到人的面前。 会客厅的灯光只开了头顶一盏,堪堪将两人收拢在光界之内。咫尺之外便是静谧的雨夜,姜晏晏垂着眼,将一碗汤喝得心不在焉,或许是大半天一直在琢磨研究的对象就在眼前,让她一时只能感知到对面,虞珩在会议中几乎不曾发声,耳边只传来他偶尔以铅笔记下数字的沙沙声响,与此同时她鲜少见他穿家居服的模样,柔软布料此时服帖勾勒出衣服主人原本的身形线条,那支乌墨色哑光材质的水杯被敞开盖子,随意放在一边的小几上。 姜晏晏放下了汤碗。起身准备返回楼上的时候被叫住,虞珩暂停会议,向她说:“再等几分钟,会议结束后看旧宅的装修效果图。” 十分钟后虞珩关掉会议界面,打开设计师发来的初稿样册,将屏幕转向姜晏晏的同时开口:“已经叫设计师加改一座温室花房出来,如果还有其他想法,随时跟我说。” 图册所表达出的旧宅装修风格与姜晏晏预想中的不大一样,虞珩看上去并没有再复制粘贴一座大号版云阙三号院的打算,宅院整体以考究典雅的浅色风格为主,在明显是主人卧室的房间甚至采用了偏暖的色调,除此之外,所有格局则全部推翻重来,姜晏晏原本的卧室位置被设计成了书房,她半天没能在几间客卧里确定自己的房间是哪一个,突然听到虞珩低声开口:“颈后怎么了?” 姜晏晏下意识回手摸了一下。 那里大约是下午在植物园的时候遭什么东西叮咬过,回来后痒过许久,姜晏晏抓了几次,后来摸到快要破皮的触感才收手。她此时大半注意力都在图册上,对虞珩的问话回得简单:“下午被咬了包。” “没有涂药膏?” “没有找到。” 半刻钟后有山庄服务人员因为一通电话而上门,虞珩起身去应,回来时掌心里多了一管药膏。姜晏晏在他的示意下坐得更近一些,同时微垂下头,披散的头发也被归拢到一边握在手中,由此露出耳后一片梨花一样颜色的皮肤来。 那里正中央一粒被抓破的红点,底色却是一片细腻的雪白,像是在淌出丝丝缕缕温软的香气,顺着纤长伶仃的线条,绵延进盈盈一握的单薄衣裙里。 姜晏晏半晌没有等到他涂药膏的动作,抬头莫名看过来一眼。 虞珩这才伸出手,蘸了一点药膏在指腹。窗外雨声簌簌作响,在无人知晓的一瞬间,呼吸已然被放空。一年多前的某些场面轻易被唤起,彼时一身反骨握在怀中,给人以随时可以掌控的假象。许多事情被容许发生,本身就是一种放纵。 虞珩的动作轻缓,除去颈后那一点冰凉触感,姜晏晏再感觉不到其他。明明挨得极近,她却听不见他的呼吸,身后的人安静有如光影,甚至泯于其中,直到又过片刻,虞珩蓦然退开大半距离。 她听到他沉着声音开口:“可以了。” 很快虞珩起身离去。姜晏晏在原地懵然半晌,没有再见到人回来,最终关灯回了自己房间。 虞珩最后的反应令姜晏晏的不得要领又添一笔。隐约有些事情的发生在超出预计,她不得不试图复盘旧事去寻根究底,半夜的辗转未眠足以让人想起诸多先前不被察觉的过往,比如几个月前她不慎从楼梯摔下,深夜时分主屋空无一人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冲进来发现事故的竟不是监控人员,而是本该在偏屋睡得正香的厨娘,对方一身带着室外寒意的睡衣径直推开大门向她奔来,匆匆将人扶起的时候,手中的电话堪堪挂断。 或许有太多痕迹被掩埋或被忽略。姜晏晏一直到凌晨时分仍难入睡,直到最后半梦半醒之间,一种几率渺茫却完全契合的解释突然闯入脑海。 她倏然睁开眼,几乎同一时间开灯坐了起来。 第19章 19 第十九章、 过往十余年,放眼整个虞家上下,男女之间的所谓喜欢,一直都不是分量太重的一个词汇。 未成年人囿于家规而对其讳莫如深,至于成年人,则早早就将其排在种种考量的末位。它的优先级明显不及权势,财富,乃至亲情,甚至都要缀在风月之后,薄弱短暂得仿佛泡沫般一触即破,且未必能与忠贞划等。姜晏晏曾旁观数次虞锋调停处理家族内部有关男女关系的纷争,年轻人无视门当户对,一腔热血的海誓山盟转眼随着几句利益抉择的调解就分崩离析的不在少数;又或是婚礼上热泪盈眶郑重立下誓言,婚后不久即被发现偷腥出轨,诉讼离婚时因财产分割不均,夫妻最终反目成仇的亦不鲜见;即便是人前恩爱美满的中年夫妻,人后另有一幅面孔的也比比皆是,或为精明算计的利益共同体,或为子女未来继承,总归多年婚姻得以存续的主要原因,从来不会是那些浪漫爱意。 姜晏晏从小就印象至深。喜欢是可以在外界压力下轻易就被牺牲的名目,即便得到外界祝福,也自身保鲜期极短,似乎注定要随岁月流转而消失殆尽。就连虞家主家,男女主人看上去长久忠贞的婚姻似乎也与爱情本身并无太大关联。 虞锋曾对外宣称尊重并支持妻子罗孟君婚后远赴海外继续从事医学研究事业,那似乎是用于掩饰某些有关夫妻感情冷淡分居流言的体面托词,却又似乎不是,毕竟在两人长达数年的分离期间,虞锋对内对外都从未表达过对妻子的不满,然而与此同时,他同妻子罗孟君私下的相处时间也的确没有比普通朋友来得更多。罗孟君在姜晏晏来到虞家之前即已决定去往海外,而那时小儿子虞彦庭甚至尚未读完幼儿园。虞锋对于罗孟君母亲身份角色的空缺表示出相当的大度,他赞成妻子的事业,甚至几次重金资助罗孟君所在的私人医学研究所,对妻子的诉求则不断在缩小,逐渐仅限于某些必须二人共同出席的重要场合。在那之后除去两个儿子会定期飞往国外看望母亲,罗孟君多年来鲜有回国,如果说姜晏晏幼年与虞珩的相处时间着实有限,那么她与罗孟君的相处则更加寥寥无几,而这其实让她松了一口气,罗孟君为人温柔耐心,在对待她这个异姓小孩的时候却像是没有什么话说。 但这并不影响姜晏晏数年来坚定相信虞锋夫妇之间的鹣鲽情深。如今回想那大半起源于小孩子对救命恩人的完美崇拜,在她的眼中虞锋无所不能,那么也就不允许他在婚姻一事上出现阴晴圆缺。即使姜晏晏曾数次听说虞锋与罗孟君的最初结合不过是利益使然,据说罗家曾在多年前同意帮扶刚刚成为掌权人不久,根基未稳的虞锋度过一次困境,条件之一则是联姻,而在那之前从未见过罗孟君本人的虞锋并未表示异议,他甚至当场便答应下来,快到连对方都有些措手不及,且在三日之内虞锋便向罗家送去了极为丰厚的定礼,其中还包括一条数日前拍卖会上被人匿名买下的天价宝石项链。人人都在借此事婉转表达虞锋与妻子之间感情根基的浅薄,又或者缔结婚约的动机不够纯粹,但姜晏晏一直不以为意。 她私心总是企图为虞锋辩解,缔结婚姻的形式与婚后夫妻感情生活是否和睦没有必要关联,况且在罗孟君长居海外期间,虞锋曾多次在人前维护妻子的形象,他的言语恳切深沉,偶尔两人共同出席活动也总是一副默契模样,令背后中伤的人们逐渐失去攻讦的矛头。在那之后两人感情失和分居的流言逐渐平息,一直到几年前罗孟君回国参加一场婚礼,她难得回到旧宅,在听闻虞锋正在撮合虞珩与姜晏晏婚事的时候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直到姜晏晏犯下迄今为止最大的事故。 当晚罗孟君骤然离世,那随之成为姜晏晏无可磨灭的阴影。整个葬礼期间她都如惊弓之鸟一样惶惶不安,失去妻子的悲痛足以让虞锋对肇事者施以太多可能的可怕严惩,那无疑让姜晏晏惊恐,不等葬礼结束她便想要离家出逃,且在念头生成的当晚便如此做了,却连一个小时不到就被虞珩派人抓回,在那之后她被关在楼上自己的房间不得踏出半步,直到葬礼结束,一切喧嚣平息下来,她才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前去请罪,走廊中家佣正依照主人的吩咐小心地将一切有关罗孟君的事物顺序收起,一幅半身高的全家四人合照也被蒙上防尘布抬进储藏室,姜晏晏看了一会儿,去往虞锋的书房。 门板没有关严,姜晏晏轻轻敲了两声,一时没有得到人回应,鼻端却传来一丝烟草燃烧的味道。虞锋戒烟多年,那一日却有一支烟燃在指尖,另一只手则正将几页疑似印着英文的纸张燃烧殆尽。书房里没有开灯,他的脸色在火光后无比冷静,甚至有些阴沉的意味,在抬眼见到姜晏晏的瞬间,脸上没有怒意,也没有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打量一件器皿般的毫无感情。 姜晏晏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油然而生一股悚然惧意,却很快虞锋就将那副神色收起,他掐灭了烟蒂,若无其事朝她招手:“过来,晏晏。” 姜晏晏迟疑着上前。她被他示意着坐下,虞锋长久地没有讲话,仿佛在沉默思索该如何处置她,压抑漫延开来,让姜晏晏被扼住喉咙一般窒息吊起,直到突然听见虞锋的一声叹息。 他摸了摸她的头,开口说:“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爸爸原谅你。” 虞锋的宽宥让姜晏晏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由此对虞锋愈加感激与依赖,而那个时候虞珩已经搬出旧宅,两人的婚约也不了了之。如今回想起来那两年虞家主家似乎过得不甚太平,罗孟君在暮冬时节的猝然离世仿佛开启了某个节点,自那之后虞氏集团内外接连麻烦不断,虞锋焦头烂额的同时长子虞珩似乎也逐渐生出矛盾,父子两人产生多次争执,具体原因不明,但姜晏晏难免揣测那可能与自己的去留有关,毕竟她在那天晚上泼出去的那盆冰水让路面光滑难行,从而导致虞珩母亲的死亡,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让人厌恶不可原谅的事了。 可她终究还是在虞锋做主的情况下留在了旧宅。且伴随虞珩的离开,旧宅至少在明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虞锋偶尔会在人前提起发妻,言语间不乏缅怀,遇上家族集体祭祀的隆重节日他也总会打发其他人先行离去,自己则另捧一束花在发妻墓前逗留徘徊片刻再离开。只可惜一连两年罗孟君的忌日都遇上他有事出差在外,如此一来,便只好派两个儿子去为母亲扫墓,并在电话中叮嘱务必洒扫得仔细一些。 那天傍晚时分,虞彦庭从母亲的墓前独自开车回到旧宅。姜晏晏总是避免在这样的日子与他有过多接触,可他端着一盘橘子来敲门,硬生生非要挤进房间里聊天,她也就只好让人进来。罗孟君去世后虞彦庭仿佛也像虞锋那般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姜晏晏的过失,但她仍然小心地避免在他面前谈及母亲,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然而一切转移话题的尝试都无法阻止虞彦庭有意提起往事,他在当晚似乎是打定主意想要欣赏姜晏晏的负疚反应,手中来回扔着一只橘子,盯着她的脸将罗孟君去世前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似有若无提了数次,最后大约是嫌弃姜晏晏垂着眼沉默的次数太多,毫无预兆将橘子扔进了她怀里。 见到姜晏晏猛地一顿,他才笑起来,懒洋洋地说:“爸既然不愿意去墓地看望就不去好了,还非要费劲弄个出差回不来的名目,其实没有必要。就算他不打电话交代,我跟哥也会去扫墓,而且有他没他,妈其实都不会很在意,搞不懂他弄这些多余动作是图什么。” 姜晏晏始终没什么变化的漠然神色终于有所裂动。她看向虞彦庭那张漫无所谓的脸,半晌开口反驳:“不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不可以?” “出差是早就定好的安排,加上人在国外,回不来当然情有可原。”姜晏晏认真说,“而且就算真的想要避开这天扫墓,那也是爸爸怕缅怀太深触景伤情,他们夫妻多年情分摆在那里,以你的身份这么说难道不觉得过分?” 虞彦庭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开。他甚至弯下腰笑了好一阵才略略止住,然后亲昵地叫了一声晏晏。 只有在一些特定场合他才会以那样的语调叫她,或是有事要与她密谋,或是她被他发现了一些错事的把柄,又或是听她讲了一些好笑的蠢话。虞彦庭的反应让姜晏晏皱起眉,然而很快听到他说:“当年爸答应跟罗家联姻的时候,送过去的定礼里面包含一条宝石项链,那其实原本是他拍下来计划送给当时的女朋友做博士毕业礼物用的,结果转眼就跟人提了分手,第二天就把项链当成定礼送给了罗家,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啊?” 姜晏晏如遭雷击。 她半晌一动不动,没能说出一句话,那副样子让虞彦庭越发笑起来:“看来你是不知道。但是也没关系,这件事本来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不过,晏晏,以后可别再露出这副吃惊表情,也别再说出这样的蠢话了。”虞彦庭眼底仍盈满笑意,俯身凑过来,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喜不喜欢哪有那么重要?你又不是三岁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这点道理难道还需要人来教吗?” 那是姜晏晏少有的在虞彦庭的嘲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已经很久没有全然信任过虞彦庭说出的话,那一晚却叫她毫无理由地确信他所言非虚。那绝对是虞彦庭乃至整个虞家都在秉持的人生观之一,稍微懂点规则的成年人都不会跳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喜欢与否,从来都不是应该考虑的主要问题。 可若说喜欢毫无意义,却也绝非尽然。 即便是在虞家,那也是一件可以很趁手的工具。它的确薄弱又短暂得不堪一击,却并不意味着不可以作为等价物交易得到某些想要的东西。有些时候它甚至比权势或财富更具有诱惑力,也更容易让人心甘情愿交出一些东西,姜晏晏曾见证过虞家数名男性受到感情蛊惑而头脑发热地做出非理性的选择,那证明它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心软退让,再退一万步讲,比起被厌恶,被喜欢至少不是一桩坏事。 姜晏晏几乎一夜未睡,次日准时醒来时精神却很好。她洗漱完下楼,虞珩已经在餐厅里,正将服务人员刚刚送来的早餐一一摆在桌上。姜晏晏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电话正好响起,来电人是李寄年,却被虞珩随手挂断。 两人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吃完一顿早餐。外面仍在下雨,原定的外出计划因而取消,姜晏晏随便找了本书坐进会客厅的沙发,她的视线仿佛落在纸张上,可等远处虞珩一转身,又几乎同一时间就抬头一错不错地盯了过去。 她总要确认前一夜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是否属实,虽然客观而言那很不切实际。这么多年她无所不用其极,也没能成功搞定被虞珩喜欢,总不至于过了个春节,他就自己改变了想法。 但除此之外姜晏晏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用来解释虞珩待她突然态度好转的缘由,总之无论如何,当下她的好奇心理远胜其他,那直接导致一上午她没怎么把书本翻过页,甚至没怎么安静坐在沙发上,虞珩来回下楼两趟,一次是叫人吃水果,姜晏晏慢吞吞走过去,之后顺便跟人上楼,讨论了几句慈善基金会的后续事宜;过后不久她又被虞珩叫上去一趟,两人在书房花了些时间看完前一晚只浏览到一半的装修设计图稿,之后虞珩起身,一直去到衣帽间前停下脚步,解下两粒纽扣后不经意回身,这才发现姜晏晏也跟在后面。 两人几乎紧贴着的距离。虞珩不动声色后退些许,说道:“还有别的事?” 第20章 20 第十九章、 姜晏晏跟过来的行为只是出于下意识。一上午都是虞珩在哪她跟去哪,被问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当下蹬蹬后退几大步。虞珩从衣帽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正襟危坐在楼下沙发上,怀里还胡乱抱着只软塌塌的玩偶,见虞珩走近,手指欲盖弥彰一样地在毛绒绒的狗耳朵上捏了两下。 虞珩问:“中午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姜晏晏低声说:“不要。” 他换的衣服没有前一日游玩时候那么闲散,且在昨天聚餐上虞珩的好友大致透露过几句,不难猜出当天中午的聚餐性质是哪一种。当地某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希望借此机会请人牵线搭桥拜会一面,这类应酬的场面姜晏晏不感兴趣,因而回绝得不假思索。虞珩听后,说道:“那么就请昨天那位女伴过来陪你吃饭。” 时间已至中午,专程前来接人的车子早等在外面,虞珩却没有即刻离开。他给好友打去一个电话,听意思是准备等到女伴赶来之后才去赴约,之后便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的空间一时安静。两人挨得不算近,虞珩没有动,姜晏晏却没过一会儿就起身,去了餐厅倒水喝,继而发觉水杯还放在书房,上去一趟又走下来,她的脚步很轻,中间像是若有所思,向虞珩投过去一眼。 虞珩在她背转身去倒水的时候抬了抬眼。 一整个上午姜晏晏的视线都明显不同于往常,虽然只会在虞珩背对或是低头的时候悄然发生,却也难以让人全无察觉。不太能形容得出那是基于何种心态投射过来的眼神,虽然灼灼专注,却并不怎么热烈,更像是一种解剖刀式的冷冰冰的研究,不比实验室里盯培养皿的项目研究人员的眼神更有温度多少。等到姜晏晏转过身,虞珩旋即收回视线。姜晏晏远远在吧台边坐了下来,一截纤白脚腕堪堪晃在高脚凳边缘,捧着水杯微微皱眉,像是在想事情,过一会儿又慢慢坐直身体,来回变动几次姿势,像是有点坐立不安。 一个上午她其实都有点在坐立不安。而这样的坐姿规矩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被虞珩规训得老老实实没有再出现。虞珩始终没有抬头,翻页的姿态很像是在专心看书,手中拿着的正是上午姜晏晏翻了没几页就扔到沙发上的那本,过了半晌,姜晏晏的视线再度不自觉朝沙发方向转过去,在观察确认没有被察觉之后,逐渐变成直直盯住整个人,像是要把人盯穿。 虞珩突然在这时候抬起眼。 “……” 姜晏晏猝不及防跟人四目相接,仓促间别开脸。虞珩却很快拿着书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想看?”他把书推到她面前,若无其事一样说,“还给你。” 姜晏晏一动不动。等他接着在旁边坐下,她已经僵硬得快要没了呼吸。眼角余光全是身边人倒水喝水的动作,姜晏晏挨了一会儿,尽可能轻地吐出一口气,抱着书起身,拐去了室外的秋千架。 虞珩仍留在餐厅里。落地窗明宽透净,他正低垂着眉眼接电话,另一只手取过旁边放着的姜晏晏的药箱,没有打开,只是手腕随意搭在其上。姜晏晏想起那天深夜被虞珩在律师事务所外抓包,带去出差的城市,那个时候他从药箱里一一数出药片的姿势不会比她更生疏。客观而言她每餐服药的剂量与种类都不尽相同,每个季度体检过后的药方也都会根据健康数据进行微度调整,在这个世上无需依照说明表就能牢记她服药详情的人不多,姜晏晏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 一通陌生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姜晏晏收回视线。 号码归属地显示国外,她看了看才接起。一道有些熟悉的中年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带着点慈爱笑意:“晏晏?我是你何昌何叔叔。” 姜晏晏一下握紧秋千。 她背对着落地窗,语气流露出一点不自觉的依赖:“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何叔叔。” 虞彦庭效率一般,却还算兑现承诺,让何昌联系了她。 何昌作为虞锋的第一秘书,几乎陪伴了虞锋大半个掌权的岁月。早年一次救命之恩让他比所有人都更受虞锋的信赖,姜晏晏不怎么见到虞氏集团的其他员工,与何昌却是常常谋面。他是虞锋心腹,来去旧宅如同自家一般熟络,为人又稳重细致,与虞锋的脾气相得益彰,小时候何昌还曾多次接送姜晏晏跟虞彦庭上下学,两个小孩要是惹出什么麻烦事情,又临时联系不到虞锋,或是不敢联系虞锋,那么一通电话打给何昌,他总是可以在第一时间帮助完美解决。 姜晏晏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在两年多前。那时的虞氏正值掌权人新旧交替,虞锋渐渐退下来,何昌则仍在第一秘书的位置上。那一次见面姜晏晏少有地从何昌脸上读出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而这其实在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何昌身上并不常见。据说多年前虞珩也曾被何昌接送过上下学,还被他手把手教过骑自行车,两人多年交情,关系匪浅,在一些公开场合,虞珩待他的态度几乎与虞锋趋同。 直到这位长辈被他丝毫不念情分地踢出了虞氏集团。 自从何昌被新任掌权人请去海外养老,姜晏晏就失去与他的联系。电话中何昌的声音听上去依旧豁达,像是毫无受到近两年变故的影响。他感慨光阴匆匆,问起姜晏晏的近况,言谈中带着一点亲近长辈特有的唠叨,又说道:“彦庭跟我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婚期定下了没有?是什么时候?” 姜晏晏在电话这边微垂了一下眼。 她说:“还没有定。您平日里跟他联系多吗?” “你说彦庭?逢年过节这臭小子还算想着给我发条短信,也不知道是不是群发,别的也没了。不过,只要你们都好好地,我也就安心了。”何昌说着,又慨叹起来,“想想你们小时候有多顽皮,我捏着鼻子瞒着你爸为你们两个收拾烂摊子,没想到转眼就都长这么大了,都快要结婚了。” 提及虞锋,两人一起沉默片刻。何昌说:“听彦庭说你想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晏晏说:“有两件事,实在不得已,才想麻烦您出手帮忙。” “这是什么话。”何昌在电话里嗐了一声,“再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囡囡。” “虽然我如今退下来了,人也不在国内,说话办事不一定再像以前那么顶用,但既然咱们晏晏难得开了一次金口,怎么着何叔叔也得尽力给办到不是?”何昌笑着说,“说说看,是想让我做什么?” 姜晏晏低声道谢,接着说:“第一件事,是想请您帮忙找到我之前的主治医生琼斯。我想要他如今的联系方式。” 何昌啊了一声,说:“你的主治医生一直不都是琼斯吗?” “现在不是了。现在的主治医生是陈德民。”姜晏晏简单说,“是哥哥做决定换的这个医生。” 半晌,何昌才缓缓应了句。又说:“你找琼斯想要做什么?难道是病情出现问题了?” “没有,我很好。”姜晏晏再次垂了一下眼,才说,“我也没有别的要紧事,只是想跟他聊聊关于我病症的医治想法,以及最新的前沿医学进展,类似这些问题。” 何昌沉吟片刻,说了句“我记下了”,之后又说:“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姜晏晏看着面前被雨水浸润未干的青砖,缓缓说,“是想请您帮忙找到爸爸生前一个月内,在疗养院接触过的所有贴身随护人员,确认他们如今的去向,以及在爸爸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是否有什么异动,最好还有联系方式,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他们。” “什么问题?” 姜晏晏说:“我想知道,爸爸在出事当天健康监测手环恰巧出现故障,到底是真的偶发意外,还是存在人为因素的干预。” 何昌足足沉默了大半晌。再开口时语气蓦然变了:“晏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查这些?谁叫你这么做的?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东西?怎么知道的?” 等到他一连串发问完,姜晏晏静静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何叔叔。”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做声。 何昌何等精明,不可能听不出姜晏晏的言外之意。只是谋杀是何等惊人罪名,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谁都不肯贸然诉诸于口。姜晏晏半天没等到何昌发表态度,又轻轻叫了句“何叔叔”,低声补充:“如果还能找到其他像您一样有能力的人来帮忙,我也不想打扰到您身上。” 何昌沉沉叹了口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晏晏。只不过,我从虞氏离开的时候答应过虞珩,不会再插手跟虞家有关的一切事务。” 姜晏晏微微愕然。 “是哥哥向您提出的这个要求?”她紧接着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昌又是停顿片刻,不答反问:“那你呢,晏晏?你又为什么会想找琼斯医生,是不放心现在这个叫陈德民的人的医术,还是不放心别的其他什么人?” “……” 何昌没有再挑明更多。他像是在思索,最后说:“但既然你找了我,我不会坐视不理。这两件事我会尽力去办,不过,应该会需要一些时间。” 姜晏晏低声说:“这两件事,可以先对虞彦庭保密吗?” 何昌咦了一声:“怎么?你们两个以前不都是无话不谈的吗?” “……” “也好,就按你说的做。”何昌没有更多说什么,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有些不放心的语气叫了声“囡囡”。 “如今你爸爸已经不在,彦庭也不在国内,你一个人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打给你的这个号码就是我现在的联系方式,遇到事情就给我打电话。但是,不要跟别人提起我联系过你,知道的吧,晏晏?” 挂断电话后,姜晏晏在原地静坐片刻。 不难听得出电话里何昌对于某些“别人”的隔阂与防备,尽管从头到尾没有提及姓名,但仍然可以轻易猜出他隔阂与防备的究竟是哪一个。如此看来,虞氏权利更迭应当不是一场和平顺利的交接,姜晏晏若有所思往身后投去一眼,远处落地窗内,虞珩正弯下腰,将人随意丢在地毯上的外套捞起放在沙发上。他起身时往窗外看过来一眼,两人便因此四目相对。 姜晏晏很快收回视线。身后的阳台门却在不久后被推开。虞珩隔着围栏,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说:“刚才在跟谁打电话?” 姜晏晏声音平静地说:“虞靖生。” 虞珩看她一眼。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不久后有女伴的声音遥遥传来,虞珩起身去门口相迎,一番客套后三人分开行动,虞珩坐上车子离去,女伴则引着姜晏晏去到一家氛围很好的餐厅。到达那里之后女伴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便看见姜晏晏正独自静坐在窗前,她偏着脸看向窗户,目光却并没有望向外面,而是很近地看着玻璃,像是在打量那张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 无论客观还是主观,那都是一张可以承认的十足漂亮的面孔,即使安安静静一笑不笑,也足以吸引众多视线。听到脚步声走近,姜晏晏才缓慢收回目光。她的脸上没什么笑容,更有些思索意味,像是刚才的举动并非揽镜自照,而只是在评估一张脸的世俗价值。女伴坐下来,笑着说:“长得这么好看,是不是从小被人追大的?鲜花,情书,还有男生的表白,是不是天天都应有尽有?那感觉是什么样的,也说给我听听,我都没运气投胎出这种体验。” 姜晏晏愣了一下,才说:“不是。” 她略有停顿,又说:“我只收到过一封情书。” 诚然姜晏晏很早就收到过来自异性的示好。小学时候她甚至由于一些男生的过分青睐而遭到班级一些女生的无形孤立,但那时候的青睐无疑只是一种模糊性别的好感,即使是起哄玩笑,也大多是对成年人行为的印随模仿。等到姜晏晏收到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情书已经是在初中,伴着一支玫瑰花,一起被人偷偷放在她的学桌抽屉里。 她将那封情书浏览完,有人约她在放学后见面,她没有去,也没有告诉给任何人。虞锋却在当天晚间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便完全不受控制。 在姜晏晏整个读书时代,虞锋一般极少主动造访学校,那次的第二天却罕见地亲自送姜晏晏上学,并在之后直奔校董办公室。当天一节早课还没结束,那名写情书的男生就已经因“作风问题”被学校通报批评并勒令退学,而直到几天过后,姜晏晏才从虞彦庭懒洋洋的描述中获知了更进一步的事件全貌——据说虞锋运用了一些“大人们之间会用到的手段”,不止令男生本人转学去了其他城市,更给其家长乃至整个家族造成了某些“不能承受的后果”。 虞锋的举动不止在针对男生一家,而是有意对所有潜在会抱有同样心思的男生发出极有力的震慑与警告。自始至终姜晏晏不曾受到过他一句批评教育,但自那之后她果然也基本没再收到过其他男生的示好。虞锋不常动用权势凌弱,至少从未在两个儿子的教育过程中有过如此行事,但仅那一次出手就造成了严重后果,不止包括那名男生及其家族,也包括姜晏晏自身——在事件不胫而走后,除去少数几个明显抱有攀附心理的同学还会跟她一起玩,姜晏晏一度在校园中遭到大部分同学的默契孤立。 而如今回想,那似乎也成为她不得不与虞彦庭成为长久玩伴的缘由之一。 姜晏晏没有多加解释,女伴也没有多问。她本意只是希望客人能够玩得开心,察觉姜晏晏对自己的长相兴趣不大,便很快转开了话题。两人闲聊一会儿,姜晏晏拿过水杯喝水,女伴看过去一眼,突然笑了一下。 她说:“你跟虞珩虞总真的很像。” 姜晏晏下意识摸了下脸,女伴又连忙补充:“不是说长相,是举止神态。有没有发现你们连握水杯这样的小动作都很一致?都是握着靠下一些的位置,并且手势都是这样,”她比了个动作,又说,“而且,连低头不爱笑的表情都拿捏得一模一样,虞家难道是有家规?连这些都要管呢?” 姜晏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若无其事收回握着水杯的手,憋了半晌才开口:“不爱笑的是他,我没有。我这两天……只是有些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现在又不是期末考试时间。”女伴又抿嘴笑开,“而且就算是考试又有什么关系。我在你这个年纪,天塌下来都挡不住我吃喝玩乐谈恋爱,如果真的会发生我在想事情,那只能是在我失恋的短暂一个小时里,我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些人生哲理的精词妙句。” “……” 姜晏晏说:“谈恋爱?” “对啊,谈恋爱。”女伴大大方方说,“只要你甩人甩得足够快,失恋的痛苦就追不上你。当然,恋爱最开始的时候一定不会这样想,我也是很想找一个人共白首的,所以肯定要确定对方人品优秀,又很喜欢我,才会答应开始一段恋情。” 姜晏晏轻声问:“怎么确定他很喜欢你?” 女伴笑着抚了一下头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这个嘛,每个人表现得都不太一样。拿不准的话,可以稍微试探一下的呀。如果他对待你跟对待别人明显有区别,或者是舍下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去特别考虑你的处境,那基本可以说是很喜欢你的。” 当天夜间,姜晏晏与虞珩两人返回莲江市。 前来接机的除了结束休假的季鸣,还有原本应该正在外地灰头土脸奔波,被虞珩派去处理一桩棘手事务的李寄年。几天不见,李寄年的样子让姜晏晏吃了一惊,他仿佛是刚从哪个战场上连滚带爬地逃回来,向来一丝不苟的西装都变得有些皱巴巴,人不但明显变黑了一层,眼角疲态更像是老了十岁,与之前那副精明干练清爽干净的形象几乎判若两人。像是察觉到她的打量,李寄年推了一下眼镜,接着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客气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比季鸣动作更快地要接过姜晏晏的行李。 却被姜晏晏后退半步着意避开,她奇怪看他一眼,还说了句:“不用,谢谢。” 李寄年眼睁睁看着她把行李递给季鸣,又看一眼旁边始终神色淡淡的虞珩,面上仍维持微笑态度,心里却已经沧桑到直想哭。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经历过如过去四天一般地狱级别折腾难熬的时期,睡觉总时长加起来没超过一只手不说,更是一连出差十多个城市,即便是在虞锋葬礼期间他都不曾这样忙碌,以至于腰背都被路途颠簸得像是生出了幻觉。虞珩作为老板虽然严格,却从未如此苛刻压榨过下属,四天前却突然一通电话将他深夜叫醒,将原本分属于五个人的工作事项直接扔给他一人限时完成,如果说李寄年在破晓时分刚踏上飞机的时候还有些蒙,那么在出差第一天就辗转去了四个城市,并终于得以在十几个小时后的深夜才吃到当天第一口热饭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即就笃定了一件事——他肯定是哪里得罪了老板。 然而随之他就在这件事的答案上失去了方向。 虞珩几乎不会情绪用事。即使属下犯错,也通常是当面教训或干脆辞退了事,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对人惩戒。李寄年想破了头也没得出一个合理解释,他被遥遥无期的出差徒刑折磨得想原地装疯住院,甚至连一年多前写过的报告都见缝插针逐字核对了一遍,却除了让自己更加精疲力竭之外没有任何有效线索。如果不是今天突发数件急事,到了秘书室一致焦头烂额,不得不打电话向他求助的地步,李寄年还不知道自己要在外面被流放到什么时候。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戴着安全帽吹着刺骨冷风站在工地的一角,听下属坐在另一端整洁舒适的办公室里喋喋不休地汇报有关集团某两个核心业务板块突然爆出订单毁约危机,以及虞珩的舅舅在家突发急症被送去医院抢救的消息,中途李寄年没能躲开顺着强风迎面拍来的一把泥灰,无奈吃了一嘴的无机物,抹了把脸才敷衍说:“这些问题你都可以直接请示老板。” 然而对方小心说:“可是老板正在小岛上度假,临行前叫我们不要打扰他。” “……他什么时候去度了假?” “就是在前天,同行的还有姜小姐。” 恶劣的环境和疲倦的身体已经把李寄年折磨到崩溃边缘,想都不想就说:“那也打给他,这都什么时候了……等等,你说谁?老板跟姜小姐同行?” 李寄年足足消化了有快半分钟,才说:“你是说姜晏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