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夫君掉马后》 第1章 画舫 六月十三是忠勇侯府二公子谢明瑞的生辰。 从小玩到大的两位同辈好友商量着,今夜玩个大的,给他包了一条全京都最宽敞的画舫,请来身价最高的歌姬舞姬、曲乐伶人、杂耍戏班……势必要陪谢明瑞玩个通宵达旦。 未到日落时分,三层高的画舫已经张灯结彩。 二楼船舱内莺歌燕语,香风熏人,应邀而来的姑娘们正在忙碌排练着即将要上演的表演。熟悉京都贵公子圈儿的伶人都知道,谢明瑞出手阔绰,若能在今夜表演讨得他欢心,一场下来的赏赐顶得上她们平时去那些小气吧啦的官宴演三场了。 一片洋溢着期待的喜气洋洋里,唯有身穿水绿色舞裙的舞姬素灵不太高兴。 她愁眉苦脸,捏着一小块掌心大的缠枝铜镜,端详自己那浮肿的眼袋和透着青黑的眼底,额头、鼻尖还分别冒出一粒大痘,在灯下红润发光得显眼,一按就疼。 “完了完了……”素灵轻声念叨,出门之前她已经尽量把敷面脂粉堆得厚厚的,掩盖住这些缺陷,怎料一场排练下来,压住的问题全浮上来了。 交好的舞姬给她拿了块挂耳的藕粉色面纱:“喏,应急挡一挡吧。” 素灵接过蒙上,勉强是盖住了,可怎么看自己都在一群舞姬姐妹里很突兀,眼里不自觉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泪花。她最近接济了一位饿得晕倒在客栈门口的赶考书生,怎料对方得知她是风月堂舞姬后,就对她退避三舍。 素灵恨自己识人不清,一夜辗转难免,今日却突然接到画舫献舞的邀请。 “要不……我还是不跳了吧?这场没什么要配合的,少了我一个不显眼,免得影响你们讨赏。” “别啊!” “谢公子眼光是高,但赏钱给得也多啊,机会千载难逢!” “蒙个面纱没什么。” 舞姬们七嘴八舌地劝素灵,素灵犹豫不定间,听见领班秦姐淡定地开口:“我来时一见你这模样,已经叫人去喊阮阮过来了,估摸着人就快到了。” “阮阮来了啊?那肯定没问题!” 姑娘们一听阮阮要来,纷纷松一口气。素灵是从别的艺馆被招揽入风月堂的舞姬,不知她们嘴里的阮阮是谁,只道是来替她跳舞的,轻松之余不免有些失落。 “阮阮来啦!”一位抱着琵琶的乐人恰好坐在靠近楼梯的地方,瞧见了。 素灵等了一会儿,见一位身穿灰褐色棉布衣裙,梳着简单双螺髻的姑娘上了二楼。她的衣裳洗得已经略微泛白,发髻上没有任何装饰,只用两根鹅黄色系带绑着,脸上也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脂粉。 阮阮容色轻松,笑着朝各位姑娘问好,嗓音轻柔道:“哪位小娘子这么想不开,熬坏了皮肤?” 素灵仍然在怔忪,这样朴素不起眼的打扮,却更突显阮阮那张白净细腻的鹅蛋脸,如出水芙蓉一样天然清丽,叫人挪不开眼。等换上精美舞裙描上妆容,一定更加惊艳吧。 素灵抿唇,对着阮阮道:“是我,你随我来吧。” 二楼船舱用于排练,一楼船舱是专门腾出来给伶人更衣梳妆的地方。 素灵把窗边遮挡的挂帘放下来,开始解舞裙系带,听见阮阮问:“素灵姑娘很热吗?” 素灵手一顿,又把舞裙系带绑上了,指着角落放着的大木箱解释道:“那里头是有一套备用舞裙,但不如我身上这套绣工精巧,你若嫌弃我穿过的这身,换木箱里备用的那身也行。” “我换那身舞裙做什么?”阮阮歪头好笑道。 素灵被问得茫然:“你不是来替我跳舞的吗?” “跳舞?我只会跳花绳。”阮阮更好笑了。 素灵看着她把一路提着的两只箱笼搁在矮桌上,从其中一只里取出两个卷轴模样的物件,依次铺开,一轴是大大小小材质不一的发梳,一轴是画笔似的软毛刷。 另外一只箱笼也被打开,借着昏暗光线,素灵瞧见里头全是瓷质的瓶瓶罐罐,跟个药箱似的。 “素灵姑娘,这儿光亮,来。”阮阮环顾一圈房间,牵着她来到窗边,把挂帘翻了上去,仔细端详她面容,手中一罐白色油膏打开,一阵清幽香气飘到素灵鼻尖。 素灵被摁到了窗边圆凳上,“眼睛闭上。”她还有满腹疑问,但此刻的阮阮不像一个比她还小的年轻姑娘,反而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她依言闭眼,感觉冰冰凉凉的油膏被推开,轻薄一层铺了她满脸。 须臾,又听见阮阮向船舱内收拾的大娘请求:“大娘,劳烦帮我打一盆清水来。” 阮阮用帕子沾了清水,替她仔细擦拭,素灵再睁开眼,透过铜镜望见脸上脂粉卸得干净,一夜难眠熬出来的痘痘与眼圈乌青更明显了。阮阮一双乌润的杏眼微微弯起,目光与她对上,像是会说话一般,教她莫名放松与信任。一把乌毛软刷举到眼前,凑近她脸颊,素灵又顺从地闭上了眼。 大约过了一刻钟时间,素灵听见阮阮说:“好了。” 素灵再度举起铜镜,却愣住了。 镜中人的眉眼教她熟悉而陌生,这明眸善睐,神采动人的女子,是她自己吗? 不仅眼底那层乌青乌青的黯淡不翼而飞,就连额头和鼻翼上的痘痘,都似乎消失不见了。素灵屏住呼吸,站起来借着窗棂的日落微光,更认真地端详,还是能够看到痘痘凸起的样子,只是她稍微一侧身,转入船舱内的暖光里,那些恼人的痕迹就毫无踪迹了。 不止如此,她整张脸的皮肤像是笼了一层轻雾,朦胧细腻,如玉如烟。 风月堂也有专门聘请的梳妆娘,可她从没有见过这种神奇的效果。 素灵激动地牵住了阮阮的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 阮阮笑笑:“我自小就喜欢琢磨梳妆打扮,在上面费的心思多了些罢了。” 素灵目光流连在她素净脸颊和陈旧衣裙上,欲言又止,阮阮知晓她疑惑,却未作解释,只向着船舱掩着的门喊道:“素灵姑娘的妆已经好啦,还有哪位小娘子要来光顾我?”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素灵望见一群翘首以盼的姑娘,站在最前头的,正是红极一时的歌姬玉珠。玉珠素来眼高于顶,吃穿用度都比寻常伶人奢华许多,那找阮阮梳妆的费用,莫不是很贵? 素灵扭头:“阮姑娘,这报酬……” 阮阮笑得温柔:“给你梳妆的报酬,秦姐已经给我了,放心去排练吧。” 待送走最后一位要求重新梳发髻的琵琶娘子,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阮阮透着一楼船舱的窗户看了一眼天色,轻轻呼出一口气,加快速度收拾全套用具,咕咚一声,那罐用来修饰眼底的无暇膏,随着船身微晃,跌出她掌心,顺着高低错落的桌椅,滚到了半掩着的门边。 阮阮蹲下身捡回,此刻霞色消散,只有漆黑江面映着画舫灯火,荡漾点点浮光。 靠近船尾的地方,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看着像是两个彼此相熟的男子在欣赏水上风景,可这画面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和谐感。左边身量高挑的男子,肩背挺拔,纵然隐没在夜色里,身上衣袍的金丝线也暗蕴流光,看得出价值不菲,而右侧身量稍矮的人,作随从打扮。 两人姿势看似勾肩搭背,实际上却是矮个子的人被稳稳钳制。 阮阮不愿多管闲事,正要移开眼,见高挑男子长臂一伸,轻松将身旁人提起,像扔掉一件物件那样,将矮个子的人利索地抛进了水里。江面清风不断,落水人震荡出的水波,很快融入皱褶涟漪中,连溅起的水声都淹没在二楼传来的琴箫合奏里。 被抛掷的人丝毫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显然提前失去了意识,或者死了。 阮阮愣怔。 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古代高门贵族随意打骂责罚府上仆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偶尔也有闹出人命的,这样明晃晃连遮掩也不带地下手,还是她穿越过来后第一次亲眼目睹。 此刻船开了,整条画舫明显晃动一下。 阮阮低声惊呼,蓦然瞧见那颀长挺拔的男子朝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她不想惹麻烦,快步缩回门内,二楼奏乐声愈发喧闹,她却听见了对方脚步踩在船板上,令人胆颤的吱呀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楼船舱放眼望去,尽是各种杂物,可供藏身的地方却几乎没有。 阮阮目光落到了素灵方才指着的那只木箱,里头装了备用的舞姬衣裙和道具,她躲入箱中,顺着缝隙透出的一线视野,望见有人影晃动——有人跟着她进了一楼船舱。 月白澜袍的金丝滚边下摆,在昏黄烛火下,熠熠生辉。 那人在船舱内梭巡一圈,最后停在了她藏身的箱子前,一步步靠近。 “嗒”一声微响,阮阮感觉有什么东西敲在了自己头顶。 那是木箱顶盖的铜环被拉起来,又轻轻放下的声音。 第2章 盘查 “嗒。” “嗒。” “嗒。” 不紧不慢的三声,顶盖铜环每一下扣动,都像扣在她心上。 阮阮手中冒出一层薄汗,感觉自己变成了被猛兽抓住却不急着下嘴的猎物。她就快要忍不住这折磨而推开木箱时,船舱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我的爷啊,躲这儿干嘛?宴席快开场了,没了你可不行。” 片刻安静,阮阮听见箱子前的人开口,磁性嗓音里带了点笑意:“催什么,这就来了。” 华丽矜贵的澜袍下摆最终消失在船舱门口,阮阮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所有人都去了船舱三楼开场的晚宴,才手软脚软地从木箱里翻身出来,掌心里还攥着那罐无暇膏。 船已经开了,而她不会水。 方才夜色昏暗,灯火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匆匆一瞥间,对方应当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而是只瞧见了她与这艘画舫上的姑娘们格格不入的衣衫打扮。 宴席在画舫三楼开场。 露天舞台前是雕花梁柱的红漆四角亭,厅内摆着酒宴,只坐了三人,侯府二公子谢明瑞,以及安排这一场庆生的好友施朗与元益川。谢明瑞坐在主位,单手支着脑袋,目光从鱼贯而入的舞姬上一一扫过。姑娘们身穿一样的舞裙,手持一样的团扇,连珠钗花环,软缎舞鞋都大同小异。 施朗见他看得认真,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调笑道:“看中哪个了?我给你安排安排。” 谢明瑞还没出声,长随芦笛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少爷,找过了,一楼二楼都没有符合你描述的穿灰褐色棉布裙的年轻姑娘。”他略微点头,示意知道了,见施朗还在表情怪里怪气地瞅他,当即摘出一颗葡萄,朝他酒杯里精准地丢了进去,施朗一声怪叫,扭头作罢。 谢明瑞继续欣赏歌舞,横竖人还在船上,跑不了。 上半夜,所有表演都完了,有小船靠近画舫,要把姑娘们分批送回去。所有人集结在三楼船舱的舞台上,谢明瑞一一打赏,给杂耍戏班子的赏钱尤其多。 歌姬玉珠与谢明瑞算是说得上话,见自己赏钱还没有俗套杂耍的小姑娘多,娇声委屈道:“上个月在雅草集的花宴上,谢公子夸我声如黄鹂,唱《清江调》肯定最婉转动人,玉珠谨记着回去日夜练习,今日却不知唱错了哪里,没有让谢公子满意。” “玉珠姑娘的歌喉,自然极为动人。”谢明瑞笑笑,抿了一口酒。 玉珠摇着扇子,还要再说些什么,见谢明瑞一双桃花眼神采飞扬,顾盼风流,却是示意她去看杂耍戏班最前头的小姑娘。小姑娘瘦得根竹竿似的,除了灵活柔韧得惊人,五官容貌却是毫不起眼的。 有什么好看的?玉珠不解,顺着谢明瑞目光的方向低头,突然用团扇捂住了嘴。 小姑娘之前表演时候穿的丹朱色窄脚练功服已经换下来,布裙下的白色薄棉袜洇出鲜红,像是伤口渗出的血。她见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缩到戏班头子的身后,表演时受伤是常有的事情,看客通常不在意,自己也都忍着到结束。 谢明瑞眨了眨眼,颇为无辜,玉珠脸一红,最终是闭了嘴。 施朗与元益川着人把姑娘们送下船,后半夜是他们几个喝酒畅谈的时间。 谢明瑞朝芦笛招手,芦笛狗腿地凑过去:“少爷,有何吩咐?” “去,跟着小船回去,打听一下今日来的舞姬……”谢明瑞话音一顿,想着要如何描述,芦笛却面色复杂,朝他喃喃道:“少爷,你原来不是看中一个,是看中一群啊。”难怪施朗公子说可以安排的时候,少爷不出声呢。 谢明瑞默然,一巴掌呼在芦笛脑袋上,“整天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他凑近芦笛,低声说了几句,芦笛这会儿得到更加具体的描述,屁颠屁颠地去了。 谢明瑞最后望了一眼混迹在舞姬里的那道窈窕身影。 寻常人在黑暗中视物能力会差一些,他不一样,昏暗夜色里,他甚至看清楚了她的脸。一楼船舱里没有人,他猜她就躲在那只大木头箱子里,是哪位晚了上船的伶人。 可他把整场宴席邀请来表演的人都看了个遍,人并不在里头。 直到最后下船集结,模子般复制出来的舞姬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在争奇斗艳的美人堆里,这本不是容易察觉的事情,但她穿了一双粗布鞋,沾满了泥灰——没有哪位舞姬的软缎舞鞋是这样的。 阮阮黏在舞姬队伍的尾巴上,低头听姑娘们兴奋又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原来想,一人能够有一两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谢公子这么大方呀。” “你来得晚了没瞧见,最开始表演杂技那三人,每人得了五两银子呢!” “那不一样,杂耍是危险表演,稍有不慎就伤筋断骨的,照我说谢公子是个心善的。” 素灵对八卦聊天没兴趣,小心翼翼把赏银塞入荷包里,早就把负心汉抛到了脑后,蓦然望见阮阮走在末尾,身上穿着备用的舞裙,腰封勾勒出纤细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她奇道:“阮姑娘,怎么换了这身衣裳?” 阮阮脸色微窘:“突然来葵水了,借风月堂一套舞裙遮掩下。” 素灵了然地“喔”了一声,瞧见阮阮手里还提着挂绳,捆着几只干荷叶包裹。 这酒菜是宴席开场后,画舫主家在二楼船舱置办,给伶人表演完吃的,但舞姬常年要保持身材,放不开吃吃喝喝,加上正兴奋地等待上楼领赏呢,根本没几个人动了筷子。 素灵又瞅了两眼,也没有再多问了。 阮阮提着从画舫打包回来的下酒菜,从堤岸往春水巷的方向走。 街道两旁的铺子都闭了门,只有远处一家烟花闺阁还亮着灯。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该全亮了。行至半程,长街尽头,一道配着弯刀的健壮身影闪现。 阮阮望见第一眼,提着荷叶小包的手紧了紧,想躲入旁边暗巷已经太晚。 佩刀男子声如洪钟,朝阮阮喊了一句:“那边的人,站住!麒麟卫巡查,黄籍拿出来!” 阮阮站定,待浓眉大眼的麒麟卫来到她跟前。 她低眉顺目,递上一张深黄色有朱砂印的油纸,上面蝇头小楷写着名字、出生年月、籍贯等信息,是樊国通用的身份凭证。麒麟卫提起灯凑近细看,不禁皱起了眉头。 最近没有宵禁,但隐隐有与梁国开战的风向,麒麟卫得到消息,一批梁国细作潜入了皇城,兄弟们都在没日没夜地巡查可疑人员。半夜游荡在大街上的独身女户,是需要重点巡查的人。 麒麟卫紧盯着她:“头抬起来,家住在春水巷这么远?半夜不睡觉来这里晃荡做什么?” 阮阮抚了抚风月堂舞裙的皱褶,不紧不慢道:“回军爷的话,今日风月堂受邀,在落潭江画舫为忠勇侯府二公子庆生献舞,民女刚刚从画舫上下来,正准备回家。” 有侯府公子在画舫通宵庆生这件事,麒麟卫是得了报备消息的。 麒麟卫问了她几个关于风月堂的问题,末了,把黄籍递回给眼前舞女,状似不经意地问:“春水巷六婶的包子铺还开着吗?等天儿亮了,我去光顾。” 阮阮回忆道:“春水巷是个有包子铺,昨日还开着,但民女没光顾过,不知道老板是不是您说的六婶。” 麒麟卫一挥手,示意她走了,阮阮暗中松一口气,听得他又道:“等等。” 他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刀,“我这一道巡查与你家顺路,你跟着我走,安全些。” 春水巷是穷人居住的地方。 道路修得不如繁华大街平整,越靠近她的住址,路面越坎坷,坑坑洼洼处的泥土还攒着昨夜一场雨的潮气。 麒麟卫看着自家娘子给自己新做的黑色长靴很快脏了,打消了进屋巡查的心思,这一路走来他也陆续问了许多问题,查得也差不多了。他提着灯朝阮阮道:“你回吧,我在这儿瞧着,出不了意外。” 阮阮轻声道谢,在他注视下走到了一间小宅子前,掏出钥匙开了锁。 门扉推开,传来一声细弱猫叫,一只身板细长的黑猫绕着她裙摆转了两圈。 阮阮来到灶台,添了柴火,把荷叶包里的吃食取出来加热,丢出一条腌黄鱼给黑猫,做完这些,才像花光所有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厨房的细柴枝上。 麒麟卫的盘查越来越严格了。 这个月里,她已经第三次被巡查,而且这次对方还想跟着她进家里搜查。她这小宅子的里屋衣柜里,摆着的不是衣衫被褥,而是匕首、小弩、飞刀……还有形形式式她看不懂也不会用的暗器。暗器下压着一叠深黄色油纸,上头登记的名字、籍贯、年龄这些关键信息都不一样,是假黄籍。 她,苏阮阮,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现代化妆师,穿成了一个真实身份成谜的独身女户。 而她没有继承这具身体一丝一毫的记忆。 第3章 说亲 一缘堂是一间医馆,招牌破破烂烂,还开在陋巷,让人很怀疑医馆主人的医术。 眼下还是大白天,医馆就早早落了闸,摆出一副不做生意的样子,而陋巷此刻也很安静,连一只飞过的苍蝇都没有。 谢明瑞习以为常,朝芦笛望了一眼。 芦笛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熟练插入缝隙,耐心撬动,把栓门木条弄掉,将门打开了。 两人一进医馆,闻到满室酒气,馆内正中央的木地板上,一个须发皆白,作郎中打扮的老者正抱着一瓶金春露,仰面躺倒,大肚子随着熟睡的一呼一吸起伏。 二人绕过老者,来到东侧药房。 一堵整墙高的药架罗列着上百只木头抽屉,每一只外头都篆刻着药材名字。 谢明瑞拉动最中央,那只刻着“防风”二字的抽屉铜环。一整面药柜震颤起来,以中央一列为轴往内旋动,直到别有天地的空间展露在眼前。 一缘堂是个幌子,里头是樊国听风监的据点。 听风监主要负责查找和策反敌国安插在本国的暗探,也会做一些军情刺探的工作。谢明瑞加入听风监,满打满算至今,已经三年了。 “来了?”听风监副指挥鹤三头也不抬,正在查阅一份密文写成的信件。 藏书阁模样的空间里,满地堆放着帮助他追溯破译密文的古籍,都摊开了一半。 谢明瑞迈开长腿,像躲避陷阱似的,小心翼翼,避免踩坏随便一本就价值千金的古籍,“老阙又醉在外面了。” “随他,”鹤三哼了一声,把脑袋从鬼画符般的密文纸张上抬起来,“你来有什么事?” 谢明瑞寻得一处空地,一双长腿盘好坐下,“昨日在画舫抓了一个梁国暗探,手很快,没问出什么就服毒自尽了,身上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人处理干净了吗?” “沉江里了。” 鹤三沉吟,笔走龙蛇的手仍然没有停顿,“快开战了,你爹是将军,来刺探的人只多不少,你自己的安全也得注意些。” “明白。” “另外听风监接到新任务,军器锻造局有一位重要工匠走失了,具体消息会再传信给你。” 谢明瑞应了一声,待了半时辰,帮着誊写完鹤三破译的一部分密文规则,才离开一缘堂。 马车驶入闹市,路过风月堂,谢明瑞问芦笛:“前几日让你打听的舞姬,怎么样了?” “……还没完全好。”驾车的芦笛难得沉默,隔着车帘支支吾吾,“原来那姑娘是风月堂请来化妆的梳妆娘,领班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只道她在何氏胭脂铺子里开梳妆摊子,但这几日都没来。” “那日没跟她回家?” “她路上被麒麟卫拦下来了,两人一道走,我不敢跟得太近,”芦笛郁闷,“半跟了道我被另一个麒麟卫截住了,脱身后,人也走得没有影踪了。” 谢明瑞思索片刻,麒麟卫既然一道走,应该是验过她黄籍,知道家住何处。只要再查一下当值名单和巡逻范围,就能找到这位麒麟卫,再找到她。 阮阮最近确实没去何氏胭脂铺开摊。 好的不灵坏的灵,画舫那夜回去后,她真的来葵水了,裹着古代粗糙的藤麻月事布,行尸走肉一般躺了好几天,只有时不时来她床头嗅探的黑猫,确认她还存活于世上。 第四天,阮阮感觉好些了,先跑了一趟风月堂,归还洗干净的舞裙。 领班秦姐在调教新人,替一个痛得龇牙咧嘴的姑娘压腿,瞧见阮阮来了,熟练指挥她:“搁那儿就好。”阮阮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放下,却没有走。 秦姐稀奇,往下压的力度分毫不减:“还有事?今日风月堂没有要梳妆的表演安排呀?”后半句被淹没在姑娘的一阵鬼哭狼嚎里,“啊痛痛痛!……” 阮阮对上姑娘朦胧的泪眼,接收到了某种求救信号,“秦姐能借一步说话吗?” 秦姐起身,下巴一抬,示意她往风月堂练舞台东侧的矮桌走去。 阮阮得到姑娘感激的一瞥,边走边向秦姐道,“我想劳烦秦姐跟姑娘们说一声,要是给我介绍新顾客,找我梳头化妆的花费都打九折。还有就是,秦姐之前讲绮红楼的花魁,最近还需要人梳头打扮吗?” 秦姐微愣,之前确实问过,绮红楼的花魁娘子楚楚想要新颖的发髻妆容,阮阮能不能办。 当时阮阮很干脆地回绝了,说绮红楼比不得只跳舞的风月堂,更加鱼龙混杂些,没把握全身而退。如今看来,是真的很缺银子。 “明儿有一场酒宴,楚楚也去,我替你问问。”秦姐应允,目光转了转:“阮阮,你画的妆面能够把相貌普通的女子变得更美,那能够反过来,把相貌好看的女子变丑吗?” 要变美不容易,要扮丑还难吗?阮阮纳闷:“为何要变丑?是怎么个丑法?” 秦姐叹了一口气:“我认识一位醉心舞蹈的夫人,不嫌弃我们这些乐籍女子,与我交好,最近她有桩烦心事,家族继母有意给她妹妹说亲,找个了纨绔。” “夫人对这纨绔不满意?想妹妹相看时候扮丑一些?” “跟阮阮说话就是不费劲。”秦姐目露赞许,“就是有个麻烦地方,这姑娘长得美,画像已经给出去了,得拿捏好尺度,既不能跟画像上差太多,也不能给画得太好看,得自然一些。” 阮阮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哪天相看?我可以试试。” 她想攒一笔钱,离开搜查日益频繁严格的皇城,躲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谢明瑞从一缘堂回到忠勇侯府,夜色已深。 守门小厮低声提醒了一句:“少爷,侯爷在前院正厅里坐着呢。” “知道。”谢明瑞应着,进了前院却转头往明辉堂走去,芦笛追在他身后,“少爷,侯爷还在正厅等着你呢。”“谁说是等我了?他只是在那儿坐着。”谢明瑞理所当然,脚步不停。 芦笛被自家少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镇住,抢先跑了几步拦在他跟前,“我瞧见伺候夫人的丫鬟青岚也守在前院。”少爷脾气他清楚,跟侯爷不对付,但是个心疼娘亲的。 果然,谢明瑞脚步一拐,半道折回了前院正厅,“早说。” 前院正厅里。 忠勇侯谢昆林脸色黑如锅底,正襟危坐着,手边茶案上摆了好几副画卷模样的东西。 谢明瑞的亲娘孙氏披着一件轻裘,坐在旁边,等谢明瑞一进来就拼命朝他使眼色。 可惜谢明瑞没接收到她的眼色,颇为敷衍地朝谢昆林行了一礼,扭头看着孙氏:“这个时辰了,娘你怎么还不歇息?” 孙氏扶额叹气,谢昆林冷哼一声,“你也知道这个时辰了!又去哪里野了?整天夜不归宿,像个什么样子?” 问题有点多,谢明瑞捡了个有准确答案的问题:“跟元益川去逸仙阁喝酒了。” 谢昆林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人喝酒你喝酒,人家元益川从小读书写字样样优秀,哪样让元家操心了,你呢?逃课被国子监劝退,去年秋闱落榜,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元益川?” 谢明瑞耳朵被吼得有点痛,不着痕迹挪了两步,离爹远些,“元益川爹是翰林院大学士。” “怎么?还嫌弃你老子是莽夫不成!”谢昆林脸更黑了,抬手猛地一拍桌案,茶盏杯盖相互碰撞,几乎要被震掉在地上。早习惯了父子两见面就吵架的芦笛也被吓得一哆嗦。 孙氏赶紧按住了谢昆林的手,安抚地摸了摸,“侯爷,说正事。” 谢昆林面色缓了缓,气还是顺不过来,把脸扭到一旁,“你跟这逆子讲吧。” 孙氏无奈,抽出其中一轴画卷:“明瑞,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跟你姐这两年一直在帮你留意着,这些画卷是侯府交好世家姑娘们的画像,你看看哪个合眼缘?”说罢徐徐卷轴。 画面上是一位身段窈窕的少女,立在几丛翠竹旁,穿着一袭樱粉色缎带广绫直领,搭配暗橙色海棠花凤仙裙,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执一柄雾纱团扇。五官柔丽,表情温雅。 孙氏边看边点头,不管谢明瑞怎么想,反正她就很满意:“这是翰林学士明家的二姑娘,娘亲眼见过了,是个知书识礼的,脾气也温婉可人。” 谢明瑞还没看画像,听到明家两个字,眼皮跳了跳。 他今晚跟元益川在逸仙阁喝酒,隔壁桌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公子向友人大吐苦水,寄住在叔父家备考的生活多么暗无天日,还没说完就被匆忙赶来的叔父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整整一刻钟,骂他不该把准备今年秋闱的时间浪费在喝酒上,最后还责令他回去跪祠堂。 元益川当时吓得拧过身子,就差躲酒桌底下,把谢明瑞看乐了。 “这是我爹同僚,明大学士,要是见着我了,说不定连着一顿骂。” 没想到这乐子今晚就转移到他头上。 明大学士对寄住在家里的晚辈都这么严苛,亲手教养出来的女儿,是什么样子?谢明瑞脑海里浮现府给他妹谢明霞请的女师,古板清正,不苟言笑,活脱脱是国子监老腐的女版。 “我不娶……”谢明瑞开口,撞上孙氏亮晶晶的,充满对儿媳妇向往的眼神,耐着性子看了一眼画像,不禁微微一愣,转头看他身旁的芦笛,也面色复杂地盯着画像上的女子。 第4章 跑路 翰林院学士明远的府邸在柳绿街,大路两旁栽种了成排柳树。 绿柳成荫,片片垂坠,却也遮挡了转入侧门的小巷口,阮阮绕了一圈,才找到方位。这家就是秦姐前些天介绍的需要她梳妆的姑娘。 按着约定,明家二姑娘的贴身丫鬟粉黛早早等在侧门后,见她姗姗来迟,有些不满:“你就是来替我们姑娘梳妆打扮的阮娘子?都迟到一刻钟了。” 阮阮拂去身上掉落的柳叶,抬头温声道:“上一家梳妆耽搁了,粉黛姑娘莫怪。” 粉黛这会儿仔细看清楚阮阮容貌,瞪大了眼,像是看到什么奇怪事物一样,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阮阮已经习惯这种打量目光,并不在意,只是这次粉黛的神情里还有别的什么,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粉黛姑娘?”她轻声唤,粉黛回神,有些懊恼地摆了一下手,“你快快随我来。” 入了侧门,穿越后院草木扶疏的清幽小径,便是明家二姑娘居住的镜容院。路上还经过了一个洒扫丫鬟,好奇地看了她们一眼,也跟粉黛一样,猛地盯着自己的脸瞧。 难道今日这打扮真的很失礼吗?阮阮低头检查洗得泛白的布裙。 前边领路的粉黛冷冷地瞪了小丫鬟一眼,“不该看的别乱看。”说罢扭头向她叮嘱:“阮娘子,你把袖子抬起来,尽量挡一下脸面,这一路把头低下来,莫要让旁人瞧见了。” 阮阮应了声,想来大户人家规矩多,依言行事就好。 等来到镜容院,坐入了二姑娘明蓉闺房,阮阮才明白过来这一路的异样,因为原身这张脸与明蓉长得太像了。 只是明蓉右边眼尾和脸颊上,都有一颗小痣,这是原身没有的,而且明蓉的眉骨、颧骨比自己要稍微隆起一些,若要细细对比起来,以化妆师的眼光看,还能够找到一些不同的区别。 但要放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就宛如一对双生姐妹。 明蓉身穿一袭鹅黄色交领襦裙,端坐在梳妆镜前侧身看她,也呆了片刻,才噗嗤一声笑了出声。 她转头向粉黛打趣:“问问我娘当年的产婆,我娘生我时是不是落下一个妹妹没抱过来?” 粉黛抿嘴:“姑娘你说得什么胡话!夫人就生了你这一个女儿,金嬷嬷当时也守在旁边看着的。” 阮阮垂眸,并不插话。 她初见明蓉第一眼也心头一跳,险些以为原身的身世与明家真的有什么渊源。但明蓉这一句玩笑话,轻轻松松给解释清楚了。 明蓉拉开旁边圆凳,示意她坐下。 阮阮没有推辞,坐好后一一摆整齐了她的梳妆用具。 从方才明蓉的话来看,不是爱摆架子的高门贵女,不会因为自己与蓬门小户的姑娘容貌相似,便心生不悦。阮阮于是多问了一句:“相看的画像,明姑娘可有多的?不需一模一样,只要出自同一位画师便可。” 有了画像,她才能更加细致地把握对方看到的明蓉是什么模样,妆容的调整才算得上尺度自然。 “有,早就准备好了。”明蓉朝粉黛看了一眼,粉黛搬来一个画架,直接把画像悬挂在了窗边。 阮阮细细看过画像之后,拉开了窗扉,借着早晨的自然光线,给明蓉调整妆面。 明蓉是个好奇心重的,阮阮每取一样她没见过的新鲜用具,她都想问,阮阮也耐着性子解答,到最后索性不用明蓉问,只要她目光一瞟,阮阮便把化妆用具的用途、材料、来源都跟她讲了一遍。 调整完毕后,阮阮用细粉给她压了压。 粉黛面色复杂地看着最终效果,望向阮阮的眼神不禁一变。 明蓉细看镜中人,忍不住伸手摸自己脸颊,片刻后却眉眼弯弯,笑了起来。她的眉眼依旧是那般眉眼,从描眉到点唇,整个妆面都称得上是精心描画,可整张脸的神采却莫名地黯淡下来,显得憔悴衰老了几分,还隐约透着一种愁眉苦脸的郁色。 叫人看上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明蓉想起话本里那些仿佛换脸一般的易容术:“阮娘子,你是不是会换脸啊?” 阮阮淡笑,想起她穿过来古代第一日,对着破衣柜里的暗器、假黄籍和梳妆箱笼震惊。这两大箱用具,没准真是被原身拿来易容的,但落到她手上,就成了单纯的梳妆工具,让她有了谋生手段。 她收拾好随身物件,用手帕细细擦拭干净梳妆途中散落出来的粉末,站了起身:“如果明姑娘没别的需要,我先走了。” “粉黛,把我荷包拿来。”明蓉也起身相送。 粉黛很快拿来一只绣着桃花的丝绢荷包,把袋口束缚绳抽开时,不小心掉出来一件小物,碰到地上转了两下,声音清脆。是一枚油光水滑的碧青玉佩,纹路和样式都很简洁,偏向男子所用的风格。 粉黛惊呼一声脸都吓白了,要蹲身捡起来。 明蓉抢在她之前,确认玉佩没有摔坏后,爱惜地用贴身手绢擦了擦,对着窗边光照,查看有没有留下隐裂缝隙。 “姑娘,奴婢错了……我不知道你把玉佩放在……”粉黛慌乱地道歉,抬头望见明蓉的眼色,顿时闭了嘴。 阮阮垂着望着自己的鞋尖,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明蓉从荷包里翻出原来讲好报酬的双倍,笑吟吟塞到了她手里,“今日之事,还请阮娘子保密。” 阮阮从明府出来,再次在街上看到三两成群的麒麟卫。 但这次不是来搜查巡逻,而是张贴告示的,公告牌上写得清楚明白,主要传达两个消息: 一是即日起皇城实行临时宵禁,从戌时起所有百姓闭门,足不出户;二是有奖检举制度,凡是发现身边形迹可疑的人都可以向麒麟卫报告,若查出为敌国细作,所搜出财物归告发者所有,底下还附上了更详细的说明,定义何为“形迹可疑”。 绿柳街上开酒肆的商户问守在公告牌边的麒麟卫:“军爷,这宵禁实行到什么时候才算结算?”青天白日里酒客可没有夜晚多,天天这么宵禁下去,他的铺子保准要赔钱。 此言一出,好几个围在公告牌旁边的商户也纷纷附和,“是啊到底要宵禁到什么时候?得给个说法啊!” 被问及的麒麟卫瓮声瓮气:“解了宵禁会通知,别的不要问!” 阮阮读完告示,心里涌起了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虽然很舍不得她刚刚适应古代环境,步入正轨,积累了一些顾客的古代化妆师生活,但眼下她只想立刻就收拾完身上所有的钱财,离开皇城。她撒开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往春水巷跑去。 离开时锁紧的宅门被打开了。 ……是麒麟卫搜查,还是?阮阮摘掉还挂在门上的黄铜门锁,看锁孔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宅门后站着一位年逾五十,手里捏着一把钥匙的婆子,眉目之间透着一股精明,是每个月初来收租的黄婆婆。 然而,今日不是月初。 没等阮阮开口问,黄婆婆就朝她伸了手:“下半年的租金,你提前交给我。” 阮阮看了一眼宅门外,把门掩上:“宅子是按每月结租金的。”穿越过来后,她面对社会关系几乎空白的原主身份,怕一开口就露馅,一直很少跟左邻右里打交道,黄婆婆是春水巷唯一有来往的人。 宅子里留着原主用假黄籍签下的租赁契书,她记得很清楚,约定的租期是半年,每月月初缴纳租金。 “你自己算算,租期是不是快到了?”黄婆婆倒是反问起她,“要续租的话,就改规矩,一次性把下半年的租金都给了。” 阮阮听见她容不得商量的口吻,没有回应。 黄婆婆见状补了一句:“告示牌你也看了吧?不是我强买强卖,官府要宵禁了,我儿子儿媳是做夜市吃食的,这一禁好几个月都了没生意。你要续租,就把半年租金一次性补齐了。” 这句话直接打消了阮阮避过风头后,回来继续住在这里的念头。她还想等待与原主有关系的人来联络,尽量多知道一些原身的信息。 但要是补半年租金,她才刚刚稳定起来的古代生活又要面临捉襟见肘的局面了。她没有力气重头来过。 阮阮从今日得来的报酬里,挑出下个月的租金,给了黄婆婆,“那这宅子我就不续租了,就住到下个月为止,租金先给您付着。” 如果提前退租,违约金更高。 黄婆婆一愣,没想到她不续租,当即撇了撇嘴:“你可想清楚,现在宵禁了加上盘查严格,你一个独身女户,很难再找到愿意租给你的人家了,也就是我心善。” 阮阮没说什么,但表情很坚决。 黄婆婆面色不满,嘀嘀咕咕地走了,阮阮回到里屋,发现屋内东西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包括藏了一堆假黄籍与暗器的破衣柜,柜门开了一道缝。 小黑猫从床底钻出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脚踝。 阮阮当即不再犹豫,收拾好所有盘缠行囊,再抱上小黑猫,朝着皇城素来人最少,盘查力度最疏松的西城门走去。 第5章 没跑掉 西城门原本确实是来往人员最少的城门。 但这是在宵禁通知张贴出来之前。 阮阮离西城门还有半条街的距离,就望见乌泱泱的人群,以及她穿来古代之后首次看见的马车堵塞。 车架、驮着货物的商马、肩膀上背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为了繁华夜市涌向皇城的商人,又因为即日生效的宵禁,而赶着离开皇城。 初夏日头不算猛烈,但空气潮湿闷热,似乎在憋着一场雨。 阮阮在龟速移动的人群里忍受各种人和动物、货物混杂的气味,身上闷出了一阵薄汗,越发地难受起来。 一群腰配弯刀、手握镣铐的麒麟卫从她队伍旁经过,越过人群去往西城门,最靠近城门底下的地方,人潮混乱,爆发了一阵骚动。 “军爷,冤枉啊!小的只是从辉州城来散卖药材的,今日第一天来啊,哪里认识什么皇城本地的担保人?” 喊冤的声音渐渐清晰,没过多久,一位身材瘦弱,背着大药篓的青年被推搡着,往城门反方向走,双手已经被铐上了铁镣铐,干瘦的手腕被磨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显然经历了一番抵抗挣扎。 “是不是冤枉的,大狱里走一趟问问就知道了!” 压着他离开的麒麟卫毫不留情,气沉丹田向着一路注视着这边,同样想要离开皇城的人群道,“重复一遍,都听好了!” “籍贯不是皇城本地的人,出城需本地居民登记担保,有违反规定的、想偷跑出城的、闹事的,一律按照敌国细作对待!” “樊国大狱可是宽敞得很!” 这句话又是引起一阵哗然。 难怪队伍动得这么慢,西城门人突然变得这么多。嘈杂的人群中突然有一瞬间的凝滞,不少人脸色懊恼地折返,嘴里念念有词,“照这么个办法,宵禁之前都未必能够出城门。” 阮阮也在想这个问题,肯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搜查力度才在一夜之间升级,但她不关心,她不着痕迹地随着人群折返。 她记得春水巷的屋里,有一张籍贯在皇城本地的黄籍,但年龄与她现在的模样对不上,如果要用,需要再费心思改造发髻与妆容。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在远处响起。 悬在头顶的柔和日光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暴雨突然而至,密集雨点拍打在身上,原本就混乱的人群四散,涌向街道两边的屋檐。 阮阮没有躲雨,而是朝着往春水巷最近的路上跑去。 大街东边驶来了一辆同样在急忙赶路的马车,车夫没戴蓑衣,被扑面而来的雨水糊了一脸,正要拐入侧街时,几乎要撞上了躲避不及的阮阮,猛地勒住了御马的缰绳。 马蹄高高扬起,嘶鸣声被掩盖在暴雨如雷中。 小黑猫吓得从她怀里蹿出去,转眼不见了身影,消失在雨雾里。 阮阮跌坐地上,衣裙霎时湿了一大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有一截略微眼熟的粉色裙摆,是早上见过的明府大丫鬟粉黛。 粉黛在雨中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阮阮被一把拉起,入了马车。 阮阮被淋成了落汤鸡。 意外地,马车内的明蓉也十分狼狈,早晨自己替她刻意往平凡憔悴方向画的妆容,此刻被她满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都弄花了。 清澈灵动的杏眼通红,眼皮肿得厉害,一看就狠狠哭了一场。 明蓉吸了吸鼻子,还是问她:“阮娘子,马车有没有撞到你?” 阮阮披着粉黛递过来的一条布巾,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骨头并没有疼痛,只是皮肉擦伤,于是摇了摇头。 粉黛又在明蓉示意下,给阮阮递了半锭银子,“去医馆检查。” 阮阮盯着粉黛手中的银钱,静默片刻,并没有接,而是指指自己的脸颊,问明蓉:“是我给明姑娘画的妆出什么问题了吗?” 今日是明蓉与议亲对象在花宴相看的日子,就算是火急火燎地跑路,她也很在意是不是自己的化妆技术出了问题。 明蓉摇头,眼睛里又涌上了泪花,“我在花宴上得到消息,对方家中长辈已经向太后娘娘求了懿旨,两家婚事已经定下了。” 阮阮目光垂下,“那明姑娘的心上人怎么办?” 明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枚碧青色玉佩,露出一抹辛酸的苦笑:“你都猜到了?” 这枚玉佩,是与她情投意合的郎君所赠的定情信物。 本来约定好等秋闱放榜,他就来提亲的,现在……明蓉表情难受得紧,粉黛跟着红了眼眶,拉了一下明蓉的袖子:“姑娘,一日没到婚礼期限,一日就总还有办法的。” “我爹那么认死理的人,懿旨定下是不会改的。”明蓉摸了一把眼角的泪花,“要我嫁给不喜欢的人,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后半句被咽回了嘴边,明蓉勉强整理好了表情,“别说我了,阮娘子这么大雨天,急着去何处?要是顺路,我送送你。” 阮阮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雨中路况,马车确实比腿脚跑得快。 “我回春水巷,明姑娘就在明府前的绿柳街口停下就好,剩下一小段路,我跑回去很快。” 她话一出,在明蓉与粉黛脸上同时看到了微妙的表情。 阮阮觉得不对:“春水巷怎么了?” 粉黛答道:“我们姑娘从花宴回来,途径春水巷,来往盘查的麒麟卫说有居民报告春水巷有可疑细作,搜出了很多兵器和假的黄籍。眼下……恐怕整条春水巷的人都要接受询问盘查呢。” 明蓉也劝她:“那细作听闻逃脱了,但春水巷未必安全,阮娘子可有闺中好友?不如先去友人家暂住。” “还是在绿柳街停,别的我再想想。” 阮阮眉头一跳,她离开前已经把这些证物埋在枯井里了,没想到还是被麒麟卫翻出来。至于告发她的人,答案不言而喻。 车夫把车停在绿柳街口,阮阮推开门要跳下车,最后向明蓉道谢时,察觉她手中仍旧捏着那枚玉佩,神思恍惚。 一个大胆得有些冒险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谢明瑞也晚了一步。 他通过听风监的关系,查到了当晚盘问那位姑娘的麒麟卫,再从他口中得出春水巷时,春水巷已经被麒麟卫和东府军围得密不透风。 东府军有不少认识谢明瑞的人。 他驻足巷口,不想惹人耳目,还是回到马车上。 解决暗探时被人撞见这件事,对谢明瑞就像是衣袖某处松动的线头,不是大麻烦,也没有明显可见的伤害,但总是挂在那里,时不时飘到了他眼前。 芦笛知他兴致不高,故意给谢明瑞找乐子:“少爷,今儿天气不错,我们是出城跑马,还是去苏湖泛舟?” 谢明瑞哪怕不用挑开车帘,都能感受到暴雨刚结束的那种潮湿热意,但奈何与驾车的芦笛离得太远,不然真的很想给他一脚。 芦笛浑然不觉,还是满嘴浑话:“少爷,你说明家二姑娘那画像怎么就跟你要找的梳妆娘那么像呢,是不是明大学士偷偷养了外室,没名没分生得庶女走丢了啊?” 他兀自脑补,折子戏里都这么演的。 “……” 谢明瑞无言以对,低头盯着自己的袖子,觉得他的衣袖随着芦笛嘴皮子的一开一合,又多出了一根恼人的线头。 回到忠勇侯府,本应该在午睡的孙氏却没有歇下。 她坐在内院紫藤花架下,丫鬟青岚在给她摇着扇,石几上的茶杯只有半盏茶,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明瑞,回来了啊。”孙氏急忙站起身来。今日昭阳公主开府设花宴,皇城同辈的高门勋贵都受邀参加了。谢明瑞耐不过她软磨硬泡,答应了参加花宴,亲眼见一见明家二姑娘,再回来商议亲事。 孙氏没有直接问出口,但就差脑门上明晃晃地贴个字条问“到底满意不满意”。谢明瑞动作轻柔把她扶回藤椅上,续上那半盏茶。 “我有事去晚了,明二姑娘已经提前离席。”他实话实说。 孙氏反应过来,拿过青岚的扇子敲了一下谢明瑞的肩膀,“你说你还有没点规矩了,公主开府设宴你都敢迟到!” “昭阳公主跟长姐那么要好,不会怪我的。” 谢明瑞没躲,他知亲娘不是恼他迟到,是恼他对亲事不上心,嘴里还是道:“我这做派要是真娶了明二姑娘,怕是要给明大学士气出病来,依我看这门亲事不靠谱,还是别议了。” 孙氏又敲他,这次力度重了一些。 “两家交换了画像,约好了相看,你见都不见上一面就突然不议了,让明家姑娘面子往哪儿搁?心思重的还得误会是自己名声不好。” 谢明瑞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明二姑娘名声好,是我名声不好,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长了脑子的都知道合该是明姑娘没瞧上我。” 孙氏和亲儿子还没打上几回太极,芦笛从二门跑进来,急得差点被一盆白雪塔绊倒,“侯爷在宫里求了赐婚的懿旨……少爷跟明家二姑娘的婚期定、定在了下个月初。” 这么急? 孙氏转头,看见谢明瑞霎时间脸色都变了。 第6章 婚房 月初婚期是钦天监定的,虽然仓促了些,但也是吉日。 因着懿旨的缘故,婚仪、酒宴、礼服……诸多杂事都有礼部派来的能手帮忙操办,转眼之间,就筹备起了一场隆重盛大的婚宴。 恰逢樊国的临时宵禁在前两日解了,夜里的忠勇侯府张灯结彩,府里上上下下尤其是谢昆林和孙氏,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意,比他俩自己成亲那日还要快乐,唯独谢明瑞脸色淡淡,让诸多要来敬酒的宾客都犹豫了起来。 阮阮大概是整个侯府里唯二陪着谢明瑞不高兴的人。 古代婚仪太折磨人,从早晨梳妆开始一直折腾到吉时接亲拜堂,好不容易被送入了婚房,还要听喜娘讲各种习俗和忌讳,连交杯酒姿势都要叮嘱到细枝末节的程度,最后才领了赏钱,念着喜庆祝词离去。 阮阮掀开盖头,红得晃眼的婚房里,只剩下她与陪嫁丫鬟粉黛。 榻上摆着一张黄花梨描金鹤纹卷桌,摆满了花生、莲子、糖枣等蜜饯,不远处的紫檀如意纹圆桌上,摆了四道热菜、四道凉菜和两道开胃菜,一只牡丹花卉纹温酒壶和一对白玉杯。 阮阮闻到阵阵飘来的菜香味,自然地坐到桌边,夹了一筷子脆皮鸡,对粉黛道:“粉黛姑娘别站着了,坐吧。” 皇城守备日益森严,她需要安身保命的住所与身份,明蓉需要拖延时间,与意中人更周详地谋划远走他乡,于是有了这一出替嫁的戏码。 既然与粉黛并非真实的主仆关系,只有二人心知肚明的时候,阮阮觉得不必太拘束,粉黛连连摇头:“待会儿谢公子进来了看到不好。” 阮阮不再多劝,低头填饱肚子,顺便翻开了喜娘留给她的避火图。 粉黛瞟了一眼就涨红了脸,挪着小碎步站远了一些。 见阮阮还在淡定地看着,不禁心情复杂,想阮娘子到底有多缺钱才会愿意替自家姑娘嫁到侯府来当替身新娘圆房,阮阮纤纤素手,又翻过一页避火图,粉黛转过头去,羞得不再留意她那边了。 阮阮只是对一切有美感的事物天然地好奇。 这卷避火图应该算得上是名家之作,人物衣饰配色清丽,人体动态灵活逼真,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鸳鸯戏水的氛围。 至于尺度嘛……所有人物衣衫都半遮半掩地,有些背景还在户外,花红柳绿画得工整,不凑近细看,就是一对古人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她以艺术的眼光欣赏得认真。 下一刻,婚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一道缝隙,谢明瑞现身门外,穿松鹤如意纹的吉服,大红色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只是脸色神色波澜不惊,看不出是醉酒还是清醒,也看不出喜怒。 谢明瑞身旁,同样缀了一群衣衫华丽,束玉带佩金冠的青年郎君,脸色出奇地一致,目光都透着一种“跃跃欲试闹洞房,但看新郎脸色不太好没敢”的犹豫与八卦。 他瞥了一眼屋内正在用膳的女子,侧身挡住了半开的门缝。 “继续喝啊,别妨碍人家春宵一夜。” “咱们等下去清音阁,喝酒听曲儿的账都算新郎官头上!” 元益川与施朗会意,指挥着芦笛,就差手脚并用,把凑热闹的同辈青年郎君们劝走了。 阮阮盯着门缝那道身影,不慌不忙地避火图册压到了桌布下。 门外喧闹时,粉黛连着提醒了她几声,赶紧把盖头重新戴上,阮阮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仿佛并没有听见,等喧闹声归于寂静,谢明瑞已经把屋门完全推开,抬脚迈了进来。 阮阮目光与他的撞到了一起。 舞姬姑娘对谢明瑞的评价有很多,好说话、出手阔绰、眼光高、喜欢精美歌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林林种种,指向的似乎都是一个较为刻板无害的纨绔形象,不像是忤了逆鳞就要人命的。 她刻意自己掀开的红盖头,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但谢明瑞仿佛完全忘了这茬,他朝粉黛看去,粉黛愣怔片刻,刚刚消下去的脸又红了,低头退出了喜房。 阮阮捏着筷子,望向谢明瑞,见谢明瑞也在看她。 他看得很仔细,那双桃花目眸光半敛,从她眼角眉梢一直流连到了下颔和纤细颈脖,再倒回去看一遍,不像在欣赏自己新婚妻子的美貌,倒像在对比她与画像上的有何区别。 阮阮抬手举起牡丹花卉纹温酒壶,给谢明瑞倒了一杯酒,嫣然一笑,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道:“夫君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明二姑娘长得好看。”谢明瑞夸得流畅自然,却捡了一个疏远的称呼,骨节分明的手指拈着白瓷酒杯转了一圈,片刻后放下,伸向雕龙画凤的喜筷,模样斯文地尝了一点已经放得温凉的清炒鲜百合。 阮阮也不恼,一同吃菜,凤冠随着她动作一歪,只好用左手扶着。 “沉吗?”谢明瑞突然问。 阮阮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明瑞伸手指了指她发髻,阮阮才意识到谢明瑞说的是她艰难扶着的珍珠花树凤冠,“我帮你摘了吧?”他没等她回答,就搁下筷子,起身来到她面前,俯身摸到了她后脑勺的位置。 谢明瑞的喉结在她视线里放大,阮阮不习惯地躲了一下。 “别动,明二姑娘。”谢明瑞动作与这疏远有礼的称呼不符,左手蓦然攀上她脸颊,温热指尖固定在她耳下位置,沿着颔骨一直轻轻地摩挲,到下巴尖停住,右手继续与凤冠背面的夹扣纠缠。 头顶骤然一轻,有头发被轻微拉扯的感觉。 珍珠流苏缀相互碰撞,发出轻微声响,阮阮抬眼,谢明瑞已经退开距离,手里捧着那顶凤冠掂量了一下,“还真挺沉的。” “多谢夫君。” 阮阮理了理发髻上被勾出的一缕青丝,想着要如何开口劝谢明瑞把合卺酒喝了,就听得谢明瑞直白挑明道:“我原本以为,明二姑娘是不愿意嫁给我的。” 阮阮愣怔,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夫君何出此言?” 谢明瑞随手把凤冠放到一张黄花梨木椅上,“明二姑娘是明大学士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诗会上也是才名远扬。想来喜欢的不会是我这种连秋闱都落榜的纨绔吧?” 他问得认真,并没有自嘲自贬的意味,似乎在真心疑惑。 阮阮被他问住了。 懿旨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明家既不能驳了太后面子,又不能打忠勇侯府的脸,明蓉即便再不愿意,除了嫁过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替嫁这法子还是她提出,明蓉才应允的。 但她不能这么回答。 她怀疑谢明瑞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知道明蓉早有心上人,才有了试探的心思,于是闭着眼睛,捂着良心,把谢明瑞夸了一顿。 “夫君也说,明蓉生自书香世家,若倾慕饱学之士的博古通今之才,我自己博览群书,假以时日也能够做到。但像夫君这样肆意随性,游走在方圆规则之外,而不畏惧世人眼光的,却是世间少有的通达。” 谢明瑞沉默,仿佛过了片刻才理解她说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明二姑娘,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阮阮打铁趁热,“时辰也不早了,夫君我们早些喝合卺酒吧,误了吉时不好。” 鬼知道有什么吉时。 她只是不想再招架谢明瑞没有章法的行动和问题。 合卺酒选的酒大多数不醉人,但她之前趁着粉黛不注意,在合卺酒下了药粉,能够让千杯不醉的人也变得不胜酒力。 这是她之前替一位世代乐工的琵琶娘子梳妆时,对方给她的报酬。 谢明瑞终于又拿起了白瓷酒杯。 半掩着的窗扉却传来了一阵鸟类翅膀扑棱扑棱的声音。一只通体雪白的滚圆大肥鸽子,停在窗棂边上,歪着脑袋好奇注视婚房中的璧人。 阮阮微讶,谢明瑞还有在忠勇侯府养鸽子的爱好? 谢明瑞皱眉,不知是浑然不在意所谓的婚仪传统,还是被鸽子打岔忘记了,顺势举到嘴边,只轻抿了半口,就放下酒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似乎摸了两下鸽子油光水滑的羽毛,随即从窗边小几的瓷罐里,捏了一把粟米洒在窗棂。 谢明瑞喂完了鸽子,没有回到圆桌边,而是站到了屏风一旁,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口喜服的盘口,露出白色中衣。 柔软服帖的丝绸中衣勾勒他修长身躯,交领口顺着修长颈脖,微微露出锁骨的痕迹。看得出有运动锻炼的痕迹,是精瘦而不羸弱的身段。 谢明瑞手指一顿,语气暧昧,“明二姑娘,我脱衣服好看吗?” 那双桃花眼在红烛暖光下,显得格外深情,方才看避火图都面色平静的阮阮,猝然转过了头,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谢明瑞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鸦青色澜袍,穿戴完毕后走向了门外。 阮阮端坐桌边,直到他快要迈出门槛,确认谢明瑞真的要走,才发出新嫁娘应该有的紧张疑问:“夫君,你要去哪里?” 谢明瑞停住,声音倒是温和了几分,“不用等我,你先休息。” 阮阮松一口气,还是追问道:“去哪儿?多久回来?” 这一连追问让谢明瑞几乎拧起眉头,回头发现新婚妻子正微微歪着头,粉白若霞色的美人面上,神色一派坦然,“我不是想约束夫君,但总得知道什么情况,才好替夫君在公爹和母亲面前开脱。” 新婚之夜突然跑出去,完完全全是他的问题。 但她话里话外的口吻,明晃晃地是让他不要甩锅。谢明瑞回味过来,笑意更显:“明二姑娘,你是在威胁我吗?” 阮阮摇头。 她已经打听过了,谢明瑞行事不讲章法,然而他爹忠勇侯爱动家法。新婚之夜跑出去,若无正事,谢明瑞是有几条腿够他爹打断。 可谢明瑞却不信,“明二姑娘早些歇息,这次是我欠你的,横竖等我爹动家法的时候,你都是会知道的。” 第7章 鞭伤 谢明瑞一语成谶。 阮阮还睡得香甜的时候,一个脸生的小丫鬟把她喊醒了。 “粉黛呢?”阮阮看着圆圆脸的丫鬟茫然。 昨夜入婚房时,明辉堂给她新添的丫鬟都来见过礼,一连四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阮阮记住了名字但还没有对上脸。 小丫鬟怯生生道:“粉黛姐姐昨儿值夜,按着明辉堂的规矩轮值,今日是春华来伺候少夫人。” 阮阮点头,认真看了看她的脸,和善地笑了笑。 忠勇侯府是富贵之家,紫檀花木大床上连被褥都是细腻的丝绸段子,她几乎是睡了穿越过古代后,睡眠质量最高的一个觉。 阮阮望向春华,眉眼间不自觉带上了笑,“有什么说什么,别怕。” 春华把藏在身后的什么物件塞到了她手上,深吸一口闭着眼,像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股脑说出来了:“侯爷今晨听出门采买的管事说,少爷昨夜偷偷跑出去,给绮红楼一个琵琶娘子赎身,整宿地没回侯府,一怒之下派了十几个府兵,把少爷从绮红楼五花大绑捆了回来。” 阮阮听傻了,她想过忠勇侯会生气,没想到会这么生气啊。 别人都是当着新妇面前抽鞭子做做样子,两家脸面上好交待,谢坤林倒是实诚,打完了一顿才告诉她。 “眼下如何了?”她追问,下意识瞥了一眼春华递给她的东西,一根有些陈旧但质量扎实的棕褐色皮鞭,握柄还缠着精细的藤条。 春华伸手一指皮鞭,“眼下少爷被罚在家祠里跪着,侯爷已经打过一轮的,说教子无方,愧对亲家老爷的信任,新妇敬茶请安的仪式就免了。少夫人要是还觉得委屈,自己拿鞭子去抽上几下……” 阮阮攥着手里的皮鞭,握在掌心里捋了一下,掌心落下暗红的痕迹,竟然是带了血的。 她急忙起身梳洗:“备一套新中衣和伤药膏,带我去家祠吧。” 忠勇侯府的家祠建在侯府靠后的位置。 阮阮在春华带领下,穿越了大半个侯府,路过不少布置得典雅清幽的院落,莫名很有江南水乡的意思,一点也不像舞刀弄枪的武将府邸。 家祠就坐落在两棵苍翠古木的中间,进了窄门,越过青灰色长廊,就望见香火袅袅的祠堂内,摆放着好几列灵牌。 香案前的蒲团下,端端正正地跪了一个人,还穿着她昨夜见的那身鸦青色澜袍,是谢明瑞。 衣料熨帖在宽阔平整的背部,同色系的刺针松花纹上,大刺刺横亘着几道更深更暗的痕迹,仔细看,还有几处伤口在渗血。 可谢明瑞仍旧跪得笔挺。 阮阮立在祠堂门外,低声问春华:“侯爷可有说要罚跪多久?” 春华努力回忆谢昆林暴跳如雷时的场面,“好像、好像没说。” “那侯爷……”她见春华神色,忍着不习惯改口道:“公爹与母亲眼下在何处了?” “在畅林苑歇着,夫人心疾险些犯了,侯爷陪在一旁呢。” 阮阮一夜好眠的美丽心情全消了。 新媳妇进门,儿子被罚跪家祠,婆婆犯心疾,侯府可真够闹腾的。 阮阮朝春华挥了挥手,“你去准备着轻便简单的早点,拿过来。” 春华转着脑袋,看了一眼谢家家祠,“拿过来……这儿?” “摆在门口古树下的石桌也行,总之要能快速吃上的。” 阮阮不再多言,看着春华一溜烟小跑没影了,才迈过门槛进入祠堂,轻轻柔柔唤了一声“夫君”。 谢明瑞转过头,眼底有些青暗,看着像在绮红楼荒唐一夜没睡。 他脸色多了几分昨夜没有的憔悴苍白,阮阮走近才看见他额上碎发凌乱,粘着薄汗,她扫视一圈,发现祠堂里并没有人盯着他罚跪。 谢明瑞目光微转,落到她手里攥着的皮鞭,似笑非笑嗤了一声。 “我爹给你的?” “对,说如果我还不解气,可以自己来抽上几鞭子。” 阮阮扯了一个蒲团软垫,在谢明瑞身旁坐下。 很放松地盘腿而坐的姿势,可以说是自然大方,也可以说是没有书香世家大小姐的端庄仪态,全看看客怎么解读了。 谢明瑞看在眼里:“明二姑娘,会使鞭子吗?打过人吗?” “不会。”阮阮如实回答,将藤编把手握紧,把卷曲的编绳抖了抖,向着虚空轻轻抽了一下,软绵绵的。 “你站起来,下盘要稳一些,手臂放松,发力时用腰带动肩膀和手肘。”谢明瑞用事不关己的口吻,悉心传授了一套甩鞭技巧。 阮阮起身,走远了一些,免得一鞭子甩到了谢家祖宗神牌,跟着谢明瑞一起罚跪。她回忆谢明瑞教的窍门,试着挥了几次,谢明瑞边看边指点,最后一下感觉摸到了门道,凭空甩开的鞭子隐隐有了点凌厉的劲道。 “不错,学得挺快。”谢明瑞目露赞赏,见她再挥了几鞭,就提着皮鞭朝他靠近,挑眉笑道:“这么心急?明二姑娘不再多练习几遍?” “手酸,不练了。”阮阮吁出一口气,也跪到谢明瑞身旁,垂眸解开他澜袍上的腰封系带,无意间扯到他伤口了,听得谢明瑞轻声抽气。 谢明瑞还是忍着,甚至抬起手来配合她脱下他澜袍的动作,紧盯着她的脸,饶有兴致道:“就这么生气?”气到要脱了外衫抽他的程度。 阮阮不应,把澜袍完完整整脱下,接着解他中衣系带,还开小差感慨了一下,古代男子服饰比女子要简便多了。 谢明瑞指尖按在她手上,眉头微皱,脱外衫可以,剥光了……他回望一眼身前好几行祖宗灵牌,话到嘴边,被她带着委屈的眼神挡了回去。 阮阮仰头看着他,乌润眼睛轻眨:“夫君昨夜说的,这是欠我的。” 谢明瑞按在她手背上的修长指节松开了。 阮阮解开中衣,把谢明瑞上身剥得干净,一眼瞟过去,皮肤白净,但确实如她所料是精瘦结实的身材,薄薄一层肌肉覆盖着,肩膀和胸口还有陈年伤疤,不知是忠勇侯抽的鞭痕还是什么别的。 她绕到谢明瑞背后,把他颈后碎发拨开,谢明瑞身板挺得更直了。 紧绷的背部肌理分明,鞭伤深深浅浅交错着,最深的只有两道,可见是忠勇侯气得最狠时候抽的,别的血迹已经干了,甚至有结痂的模样。 阮阮从袖中掏出问春华拿的伤药膏,摸到指腹上,给他一点点涂上。 谢明瑞一愣,任由阮阮给他整个背部的所有伤口涂完药膏。她指尖发凉,猜药膏里有薄荷成分,涂到伤口上应该是既凉又刺痛的感觉,谢明瑞却始终不发一言,连一开始的隐隐抽气都克制着。 阮阮涂完,拿过放在一旁的干净中衣,要替他穿上。 一直沉默的谢明瑞这时终于开口了,“我自己来。”穿完中衣,阮阮再递给他那身鸦青色澜袍,谢明瑞盯着上面的灰尘与血污不动。 这时候倒是犯上了贵公子的洁癖。 阮阮又往他身前送了送,“就穿这身,陪我去畅林苑敬茶。”谢明瑞手指微动,终究是披上了那件澜袍。 两人匆匆在家祠外的石桌上吃了东西,一路往畅林苑去。 阮阮走得急,因为不熟悉路面,被一处小石阶绊了绊,险些摔倒,还好谢明瑞转身,眼疾手快扶住了。“早过了奉茶时辰了,急什么。” 阮阮想了想:“春华说你母亲的心疾险些犯了。” 谢明瑞松开她的手,继续走在她前头带路:“我娘演戏的,只要犯心疾,我爹就没心思打我,只顾着紧张她了。” 畅林苑里,阮阮果然看见了面色红润、保养得当的孙氏,精致柔和的五官很有江南美人的味道,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姿卓越。 她旁边坐了一个眉目与谢明瑞相似,却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的男人,想来就是谢明瑞的爹谢昆林。 阮阮牵起谢明瑞的手,又走近了几步,来到二人身前。 谢明瑞手轻微地缩了一下,到底是没有甩开,继续配合着。 孙氏连忙把手上参茶放下,看向屋外,“怎么都没人通传一声?” 阮阮向二人行礼,确认孙氏没有大碍,才解释道:“是儿媳听闻母亲身体不适,怕惊扰了母亲休息,便没有让守门丫鬟通传。” “我这身体老毛病了,方才休息会儿,喝了参茶,已经大好了。” 孙氏笑眯眯地,也没有装病被戳破的尴尬,反正现在谢昆林气消了,她的目的也达到了,况且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真病假病谢昆林比她还要清楚,顺着台阶下罢了。 阮阮按着昨夜府里嬷嬷叮嘱的话,给谢昆林与孙氏奉茶敬礼,听完了二人对她这个儿媳妇的寄望与叮嘱,最后把谢坤林给她的皮鞭还回去了。 “感谢公爹为儿媳作主,昨天儿媳也有不对的地方,跟夫君拌嘴吵了几句,把他气跑了。”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谢明瑞转头看她。 阮阮也转头,对上谢明瑞探究的目光,笑得温柔:“夫君方才已经在家祠答应我,这几日好好待在侯府静养,尽快痊愈了陪我回门。” 一路配合良好的谢明瑞开始拆台:“是吗?我几时答应过?” “我们一起用早膳的时候。”阮阮贤惠地替谢明瑞摘下了披着的澜袍,刻意展开,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才挂回他宽阔的肩膀上。 纤白手指顺着他肩膀往后背抚了一下,谢明瑞痛得闷哼了一声。 本来听到谢明瑞混不吝的回答,谢坤林握着皮鞭的手都痒了。 此刻又莫名松开了。家祠光线昏暗,谢明瑞澜袍上的血迹不认真看不易察觉,但在通透亮堂的畅林苑,却看得一清二楚,鞭痕最重的那一道已经划破了衣料。 谢昆林最终没再动手,瞪了一眼谢明瑞,就挥挥手让二人离去。 阮阮牵着谢明瑞,一直到走出畅林苑的门,才松开了。 谢明瑞手掩回宽大的澜袍广袖里,拇指搓了搓食指指腹,低声道:“明二姑娘,这唱得是哪一处?” 第8章 净室 第8章 “昨夜跟夫君说过的,替你开脱啊。”阮阮答得理所当然。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的银丝雪娟裙,拢着如烟如霞的臂纱,站在暑气逼人的阳光下,冰肌玉肤白得近乎耀眼,一双杏眼清澈见底。 饶是谢明瑞对这位新娶的娘子没有太多情愫,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昳丽脱俗的美人。只是这温柔小意像是隔着面具,里面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也像雾里看花,叫人看不分明。 谢明瑞想起她说过的话:“为我开脱,就是为了让我陪你回门?” 阮阮点头,不全是这样,但她不能让谢明瑞知道她的真实意图。 谢明瑞没有再追问,继续往明辉堂走。 阮阮对忠勇侯府的路还不熟悉,亦步亦趋跟着,远远瞧见了有人站在明辉堂院门的榕树下,浓眉大眼,穿一身雾霭蓝短衫,很有些眼熟。 对方也在看她,惊讶地睁大了本来就圆的眼睛。 他等人来到身前,才收敛好表情,恭恭敬敬地向她自我介绍:“少夫人,小的叫芦笛,是自幼跟在少爷身边的长随。” 阮阮想起来了,她那日在画舫也见过芦笛。 谢明瑞回到畅林苑,把身上澜袍抛到太师椅背,俯卧在床。 背上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总归多静卧才能好。阮阮把芦笛喊进来,让他把谢明瑞宽松的中衣掀开,重新补了被蹭掉的伤药膏,同时让春华取来一床新的被褥枕头,铺到西厢书房。 她用一种有商有量的口吻道:“夫君身上有伤,我这几天先挪到书房睡,免得夜里翻动压到你伤口。”免得压到伤口是假,免得同床圆房是真。 谢明瑞抬眼看她,眸光流转间,透着一股看破不说破的意味。 阮阮半晌等不到回答,当他默认,粲然一笑,就跟着春华去书房了。 待听到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谢明瑞手指才在软枕上攥出一个印子,气若游丝挤出一句:“芦笛……你是不是想痛死我换个新主子?” 芦笛冷不丁被他埋汰,抹着药膏的手不自觉又重了几分,看到谢明瑞饱满的额头冒出冷汗,他有一丝丝委屈:“少爷,你都被侯爷抽得皮开肉绽了,涂药不可能不痛的呀,忍忍就过去了。” 她涂得怎么就没有这么痛? 谢明瑞深吸一口气,听得窗棂外一阵扑簌扑簌的声响,信鸽又来了。 芦笛放下药膏,去取白鸽腿上绑着的信筒,递给了谢明瑞。 谢明瑞寥寥几眼快速扫完,撕碎了塞到床头的茉莉香炉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口不痛了,头痛。 午膳过后,阮阮直接去了谢明瑞的书房小憩。 书房布置得清幽典雅,靠近东侧整整齐齐排了四扇镂空雕花窗,透过花窗可见青葱绿影,浅金色阳光透过花纹缝隙落在书房,很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氛围。只是笔架纸镇、椅背扶手等应该有寻常磨损痕迹的地方,分外崭新,可见书房主人谢明瑞的确不是勤学上进的。 阮阮闭目,躺在书房矮榻上,思考除了回门还有什么正大光明出府的好借口。刚得出一点头绪,就被一阵嘀嘀咕咕的议论声扰乱了思绪。 都是脆生生的少女嗓音,是她昨天见过的春夏秋冬几个丫鬟。大抵以为书房没有人,趁着晌午歇息躲在书房窗外的树荫底下闲聊。 “唉,早知道少夫人不得宠,当初我就求管事,别从畅林苑调走我。” “得了吧秋霜,不是少夫人嫁过来,你有机会调过来明辉堂?往日少爷院里只有芦笛和青霄,还有连嬷嬷能够近身伺候。” “在明辉堂又怎么样,少爷新婚夜就往外跑,少夫人今晚还要歇在书房,往后日子只怕比老夫人的镜心居还要清静。” “清清静静不好吗?你以为谁都像你啊,一心想在少爷面前露脸。” “冬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眼看着要从议论变成争吵,阮阮起身走向了东侧的镂空雕花窗。 她抬起手要敲击窗扉,警醒一下吵得忘乎所以的几人,手还没敲下去,粉黛带着怒气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几个嘴碎些什么呢?主子的事情轮得着你们议论吗?再说了,少夫人就在书房里午睡呢。” 几个丫鬟顿时噤声,转头朝着她所在的花窗看。 望见花窗后,一道婷婷袅袅的藕粉色身影,几人顿时愣成了木头桩子。 阮阮被逗笑了一瞬,转身回到矮榻,没过一会儿,听见粉黛闷闷不乐地敲了敲书房正门,“少夫人,您歇下了吗?” 她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粉黛在最前头,身后跟了四个脸色异彩纷呈、一阵青一阵红的丫鬟。 阮阮还没开口,春华、夏露、秋霜、冬阳四人就一连串,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下了,其中容貌最姣好的丫鬟,仰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柔声道:“少夫人,奴婢们不知道你在书房歇息,扰了清静,还请少夫人重重责罚。”说罢作势要把头磕在地上。 阮阮未答,粉黛抢先她一步拦住:“有错好好认!不知道的还以为少夫人一进府苛待你们了!”被拦的丫鬟听了,委委屈屈地重新跪好。 阮阮仔细看她,“你就是秋霜吗?那谁是冬阳?” “对……”秋霜脸上白了一瞬,这意思是她们刚刚议论的话,被少夫人听得一清二楚。冬阳声音底气明显更足:“回少夫人,奴婢是冬阳。” 阮阮仔细看了看冬阳有些英气的五官,春华她早上认清楚了,秋霜刚认过,那剩下的就是夏露。 她没有再说话,接过粉黛递来的茶盏,慢慢喝了半碗,看见春华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膝盖,才把茶盏搁到榻上卷桌。 “你们爱议论什么,我管不着,但是别传到我耳朵里,不然就像今日这样,一直跪着。都散了吧。” 粉黛等几人走了,阖上了书房门,再检查了一遍两侧花窗,确定没有人旁听,才不大赞同道:“阮娘子,就这样把她们放了?也太轻易了些。” 她值夜了起得晚,醒来才知道昨夜谢明瑞跑去了绮红楼的事情。虽然说阮阮是暂时替嫁,但粉黛见惯了丫鬟婆子们捧高踩低的戏码,总觉得第一日要是不立个威,往后住在侯府的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糟心。 阮阮觉得够了,要不是粉黛盯着,她也就敲窗警告一下了事。 她把搁了茶盏的卷桌从榻上挪走,整理方才小憩躺过的丝绵被褥:“我敢重罚,那个叫秋霜的就敢哭哭啼啼去谢明瑞面前告状。而且事情症结不在立威不立威上,我在她们眼里不得宠,即使表面上罚得再乖顺,心里仍然觉得我是没有依仗的纸老虎。” 粉黛听完她分析,觉得有理,不免着急:“那阮娘子跟谢公子怎么……怎么闹到那个地步了?”她还听有小厮说是阮娘子把谢明瑞气跑了。 “我想谢公子与明姑娘一样,一样不满意这门亲事。”阮阮说完,毫不意外地看见粉黛吃惊又恼怒的脸,“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怎地居然还瞧不上我家姑娘了。” 若人人都以精准条件来衡量能不能看对眼,就不会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了。古代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嫁,无异于一次赌博。 阮阮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整理完被褥,眨着水润清亮的眸子看粉黛:“粉黛姑娘,麻烦你把叫冬阳的小丫鬟喊来吧,让她领着我们在忠勇侯府转转,熟悉一下各房各院,特别是进出的大门侧门后门。” 比起让几个小丫鬟看得起,这些才是阮阮眼下最为关心的事情。 粉黛还想劝,对上那张温温柔柔总是带了几分笑意的脸,最终应了。三人把忠勇侯府逛了一圈,回到明辉堂才知道,本在静养的谢明瑞又出府了。 只是这一次,谢明瑞赶在戌时前回来了。 初夏闷热,他身上尤其是背上疼痛痕痒,感觉汗、血和伤药膏三者都混在一起。明知伤口不可以碰水,还是往内室走去,打算用清水擦拭一番。 内室通往净室要经过一段狭长过道上。 他刚转进去,一阵带着潮气的清新馥郁扑了他满怀。新婚妻子刚刚沐浴完,几缕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脸颊上,整个人皮肤透着一层鲜妍的薄粉。 “夫君要洗漱?里面的热水被我用了,我喊人再烧一桶过来。”她退开一步,拉宽了距离,就要侧身绕过他,往外走去。 谢明瑞望见她身上穿着夏季轻薄的丝绸寝衣,想起芦笛就守在屋外,“不劳明二姑娘费心,我用凉水。” 净室里两只浴桶,的确有一只盛满了干净的凉水。 阮阮在内室套上居家常服,想到谢明瑞背上伤口覆盖的范围很广,就算是擦拭,举手弯腰都会牵扯到伤口。她坐在屏风后,扭头向屋外看着像芦笛的人影喊了一声,果然得到了回应。 芦笛听清楚了她的要求后,声音里透着某种苦恼和不情愿:“哎好……小的这就去。” 一刻钟后,芦笛灰溜溜地隔着屏风回禀,声音的情绪变成了泫然欲泣:“少夫人,少爷嫌弃我粗手粗手,把我骂出来了。” 阮阮用干净棉布绞着湿发,想起今日丫鬟们议论谢明瑞不爱她们近身伺候,“是不是有个叫青霄的,还有连嬷嬷,他们人呢?” 芦笛答道:“连嬷嬷孙子出生,府里特准她回乡探望,少爷就把青霄派去随护连嬷嬷了。” 阮阮想了想,让芦笛退出去了。 她顺着通道入了净室,听见淅沥水响,还有谢明瑞的低声威胁:“芦笛,你还想我多活几年命,就打消了来给我搓背的心。” 第9章 懊恼 阮阮无声笑了笑,拉开净室的门。 只见谢明瑞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上半身光裸着,手里捏了一块白帕子,正在左肩膀擦拭。 这坐姿不算粗俗,但绝对谈不上文雅,偏偏净室水汽缭绕,衬托他生得极好的皮囊,那一双看路边狗子都无端生出几分深情的桃花眼,借着水雾迷蒙的加持,更夺人心魄。 阮阮与他对视了一眼,预感谢明瑞要皱眉拒绝,当即快步绕到他背后,抽出了他手中的白帕子。 谢明瑞五指收拢,只慢半拍地摸到掌中飞速溜走的帕子边角。阮阮看了一眼他背上,浴室微热的水汽让本就一团糟的伤口更加不忍直视,她把白帕子重新搓洗,裹着手指,给他绕开鞭痕仔细擦拭。 “我竟不知,明二姑娘琴棋书画在行,伺候男人沐浴也这么熟练。” 谢明瑞语带嘲讽,但激将法对阮阮不起作用。 她安安静静,动作利索,转眼间把后背料理干净,甚至挑起谢明瑞后脑的碎发,给他抹了一把后颈和斜方肌的位置。 这是很多人容易敏感的部位,下一刻果然看到谢明瑞微颤,想要躲开,但牵扯到了伤口,只能倒抽一口冷气。 阮阮轻巧绕在他身前,谢明瑞对上她波澜不惊的面容,觉得这是报复。 阮阮只顾着低头,仔细查看他前胸、肩臂与腰腹,只见干干净净,皮肤上挂着一层细腻水珠,再往下是洁白宽松的亵裤上,下半身想来已经擦洗过了,就算没擦过,也不关她的事。 她将白帕子最后一遍搓洗,摊开在掌心,低头看谢明瑞:“擦脸吗?” 谢明瑞盯着她掌心帕子,就在阮阮以为他要自己来的时候,谢明瑞微微扭过了脸,轻轻咳了一声:“换一条。” 贵公子的洁癖又犯了。 阮阮在净室找到一条新棉帕,打湿了折叠成小块,覆在他饱满的额上。 谢明瑞这时候倒是乖顺了,仰头起配合,颈脖的线条修长优美,形状分明的喉结随着他动作,更加凸起。 阮阮盯着他闭眼时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夫君很讨厌我吗?” 那声音很平静,与她总是柔情似水地唤他夫君时的嗓音,一点都不像。 谢明瑞却觉得,这是他接近新婚妻子真实面目的时刻。 他刚要睁眼,看看那张芙蓉美人面上,是不是还挂着叫人琢磨不清的柔软浅笑,就被她用湿润的棉帕盖住了双眸。 “明二姑娘不讨厌我?昭阳公主花宴上,有人哭得梨花带雨,借口有事先离席,不就是因为听闻了赐婚的消息。” 明蓉在公主府花宴上没忍住哭了的事情,他是事后才听说的,再联想到那日传出来的赐婚消息,不难推测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阮阮没想到,谢明瑞知道明蓉哭了这一出。 如果嫁过来的不是她,而是真正的明蓉,会与谢明瑞会成为一对怨偶吗?还是就是这么貌合神离地把日子过下去。 她想象不到,却只觉得古代女子的婚姻可怜可悲。 “夫君若讨厌我,可以纳妾,养外室,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出忠勇侯府大门,可以在纸醉金迷的皇城,再偶遇数不胜数的美貌佳人。” “我若讨厌夫君,只能在忠勇侯府的明辉堂里讨厌,日日夜夜守着一方小小的后院讨厌。” “再何况……我也不讨厌。” 她将覆盖在谢明瑞眼眸的棉帕完全展开,在他脸颊和下颔摁了摁。 谢明瑞嘴唇动了动,听见有脚步声,还有净室门扉被拉开合上的声音。 一室潮湿与静谧。 人如他所愿走了,他却维持着仰头的动作良久,最后把覆盖的棉帕取下来,快速地擦了一把脸面,像是要把脸上那点懊恼的表情擦掉。 明辉堂的书房里,阮阮与粉黛对换身上衣裙。 粉黛脸上有一种偷鸡摸狗的慌乱:“阮娘子,你真的要出门啊?就不能等到过些日子,稳定了再去吗?谢公子还在府里呢。”要她假装阮娘子睡在书房里头,她肯定是一刻也睡不安生的。 从春水巷被搜成个筛子开始,阮阮就住进了明府,直到替明蓉出嫁。 原身在春水巷租宅子用了黄籍的假名字,而她穿越过来后,开梳妆摊子与上门梳妆时,没有选择这个名字。 往常光顾她的姑娘们应该还不知道春水巷里被举报的可疑女子就是她,只是阮阮再不□□,她辛苦累积起来的顾客恐怕都要跑了。 阮阮提起梳妆箱笼,打开了书房雕花窗,单手一撑就翻窗出了书房,笃定道:“谢明瑞今夜不会找我的。”否则她在净室那一场就白演了。 话音刚落,书房门被敲了敲,粉黛刚刚试探着往矮榻上坐,立刻被吓得站了起来,结果外头是芦笛带着怨念的声音:“少夫人,救命啊……” 阮阮清了清嗓子,依旧靠在窗棂边上,“我要睡下了,怎么了?” 芦笛连忙回:“您不用开门,就是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给少爷上药的手法啊,我刚刚给他擦完药,觉得再擦一次,就要被少爷逐出府了。” 阮阮想了想:“芦笛,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这跟伤药手法有什么关系?芦笛在书房外沉默一阵:“没、没有啊。” “那你觉得忠勇侯府上,哪个伺候的丫鬟的最漂亮?” “我日日看着,觉得都差不多吧……”芦笛冥思苦想,“不过昨夜跟着少夫人入侯府的粉黛姑娘就挺漂亮的。” 粉黛听得不好意思地攥紧了帕子,阮阮好笑道:“你往后再上药,就把我夫君当成粉黛姑娘,你走吧,我要睡了。” 芦笛与粉黛隔着书房正门,不约而同闹了个大红脸。 阮阮已然越过书房外的榕树阴影,踩着事先堆好的木头箱子,翻出了明辉堂的墙。顺着荷塘石径,路过畅林苑外墙,打开忠勇侯府落了闸的侧门,从巷边穿到大街上,一路有惊无险。 夏夜晚风带着湿润气息,吹拂在她脸上。 风中裹着街道两旁种着的不知名花树的幽香,沁人心脾。 街上盘查的麒麟卫比上个月少了许多。 阮阮这一路行至妙音阁,只碰上了一个,还被她绕开了。她戴着幕篱,白纱轻漾,似杨柳纤薄的身影混迹在醉醺醺的寻欢客中,步伐轻灵,没沾到半分酒气,就转身避让,入了妙音阁大堂。 妙音阁的三楼往上是花姑娘们的香闺。 阁里最近换了新小厮值守,不认得阮阮,拦了她:“你,纱帽摘下来。”这里除了寻欢客,就是涂脂抹粉的花姑娘,何时有她这般衣着保守,用幕篱蒙面的闺阁女子。 阮阮没摘帽,只顺从地掀开面纱。 小厮愣怔片刻,见一张芙蓉美人面,弯眉浅笑。她朝他扬起手中物件,一只藤编箱笼,上头扣着花魁水妍的墨绿腰牌。 “我是来替水妍姑娘梳妆的。” 嗓音婉转,语调带了点愉悦,比唱曲儿最好听的莺莺姑娘还叫人舒心。 “姑娘请进。” 小厮脸上莫名发烫,让出道路,没忍住又回望阮阮一眼。 阮阮来到一间厢房前,还未推门,就听到水妍在里头发脾气:“滚滚滚,没一个顺心的,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轻些!” 梳发小丫鬟正要离去,开门望见阮阮盈盈立在外头,忍不住露出了委屈神色:“阮娘子,你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阮阮安抚地拍拍她肩,入了厢房,在织锦桌布上打开箱笼,朝水妍绽出温柔轻笑:“水妍姑娘。” 水妍见到她,本烦躁不快的心情消了一半,还是撇嘴道,“可算来了,还以为阮娘子结交了贵人,都不想做我这儿的生意了。” “水妍姑娘想哪里去了,这么细腻无暇的皮肤,给你梳妆多轻省,就是少给些银钱,我也愿意。” 阮阮借着灯仔细看梳到一半的发髻,伸手抚顺一缕掉出来的碎发,“小环也梳得挺好,怎地不顺心?” 水妍微恼:“死丫头手劲没重没轻的,梳得我头皮疼死了!” 阮阮凑近了些,指尖轻探入花魁乌发,摸到一颗小疙瘩,“头皮有面疮,梳发肯定痛,最近要吃清淡些,还得勤快些洗发。” 水妍没再说什么,人也安静下来。 阮阮绕开这个部位,就着原来的发髻调整,把略微死板的花容髻换成灵动跳脱的斜月髻,从水妍首饰匣子里挑出一支流苏金步摇,簪在发髻上。 水滴状的边饰轻晃,金光微闪,衬得水妍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水妍在铜镜前来回欣赏,“你之前在教坊司,给玉珠梳了什么发髻?” “双翼髻。”阮阮从箱笼侧面摸出一本发髻图册,展示对应图样。 水妍眼睛一亮:“我也想……” “不合适,”阮阮笑着打断她,一边替水妍画眉,一边解释:“水妍姑娘风情婉转,一双眼睛最是妩媚动人,若梳双翼髻,倒失了韵味。” 水妍艳名远扬,听过的赞美辞藻层出不穷,不短这一句夸。 可在水妍眼里,阮阮是相貌身段都不输自己半分,货真价实的美人儿,她嘴里讲出来的夸赞之辞,水妍乐意听。 方才被打发走的梳发丫鬟来敲门:“水妍姑娘,是时候下去跳舞了。” “换身衣裳就来。”水妍端详仪容,再转头,见阮阮已经提好箱笼,“是了,这梳妆的银钱还没给你。”她步态婀娜,取出藏私房钱的匣子,将一小块碎银交到阮阮手里。 阮阮却没有接:“水妍姑娘,我想向你要一点别的报酬。” 水妍不解:“什么报酬?” 阮阮直视着她:“我想要药。” 烟花闺阁很多花姑娘们都有密药,万一碰上了极端难缠、以折磨伤害人为闺房乐趣的欢客,能够暂且脱身。 她能够想出很多逃避圆房的借口,但万一有无法逃避的那天,她需要有保证自己最基本安全的手段。 第10章 共枕 谢明瑞往后接连几日,都安安生生在侯府里静养着。 他背上最深的鞭痕已经结痂,虽然没好全,但好歹能够平躺着睡觉,不会动一动就崩裂出血。芦笛的心情比谢明瑞这个伤患本人还要舒畅,嘴角笑意飞扬,遮都遮不住。 这日,阮阮从净室沐浴出来,习惯性套上常服,要往书房走。 夏露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阮阮也在看她,不过是看她手里抱着的淡紫色被褥和软枕,非常眼熟,是她最近夜夜在书房矮榻上铺着睡的那套。 夏露不待她问,解释道:“这是少爷嘱咐我收回来的,说他背上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少夫人可以搬回主屋睡了。” 阮阮下意识摸自己右手戴着的芙蓉花手钏,“他现在……人在哪里?” 夏露以为她是急着见谢明瑞,眼里露出一点替她开心的笑:“少爷正在畅林苑陪夫人说话呢,过去好一阵子了,估摸着很快就回,少夫人别急。” 倒是……也没有很着急。 阮阮无声叹了口气,在半人高的铜镜里检查自己用特殊油彩点在眼角与脸颊的小痣,用手指搓了搓,确认无比稳固后,才放松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一本她在谢明瑞书房翻到的《樊国风物志》看。 看了大概十多页,谢明瑞回来了。 她把书卷搁在膝上,柔声喊了一句“夫君”,不知是那夜在净室讲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还是谢明瑞伤势恢复,本就心情不错,居然朝着她略微点了点头,随即从衣箱里取了一套寝衣,往净室走去。 阮阮又转了转腕上手钏。 上面的芙蓉花纹饰是个精巧机关,里头装了水妍给她的密药,一种无色无味的香粉,添在香炉里燃烧,片刻就能够让人如坠翻云覆雨的梦中,丝毫不受外界的动静惊扰。 这种密药难得,纵使水妍贵为妙音阁头牌,有挑拣欢客的资格,不怎么用得上它,也只舍得给阮阮一次的量。再多了,就得拿真金白银来换。 阮阮神思飘忽,见谢明瑞身影从过道走出,回到内室。 他手里捏着一条更宽大的棉帕在擦头发,一滴水珠从饱满额头滚落,挂在他湿漉漉的眉毛,本就立体的五官更显深邃英俊。这人五行大概与水相合,否则怎么每每遇水而美貌愈盛。 “明二姑娘,在看什么?”他擦得无聊,注意到她膝上书卷。 阮阮朝他扬了扬封面:“在夫君书房里找到的。” “是吗?那我一定没有看过。”谢明瑞接得随意,不以为耻。 “那书房里的书,有哪些是夫君看过的?”她认真问,阅读品味某些时候,能够透露出人的性格喜好,多了解一些谢明瑞的喜恶,对她有利无害。 “都是些话本子,全部给我爹扔了。” “……喔。” 谢明瑞感觉头发变得半干,走到西侧把开着透气的花窗关严实,状似不经意道:“我娘今日朝明府递了消息,明日我陪你回门,早些歇息。” 早晨她去畅林苑请安,孙氏也跟她提过了。阮阮没怎么犹豫,就来到床边,脱了白袜与软履,靠着床外侧等谢明瑞上来。 谢明瑞往床这边走,只见她一双纤细精巧的雪白足踝,踩在绣着鸳鸯图的丝绸软垫上,脚趾圆润饱满,透出健康的粉色。 他半途挪开了视线:“你习惯睡外侧?” 不习惯,但外侧更靠近床头的茉莉熏香炉,方便她操作。 阮阮占据着有利位置,扮演贤妻最是得心应手:“喜娘说了,新妇要睡外侧,方便夜里起来照顾夫君的需求。” 谢明瑞不可思议:“我有什么需求半夜要明二姑娘照料?”半夜二字被特定咬了重音。 “渴了喝水,急了用恭桶,饿了……” 阮阮掰着手指,思考古代睡了就形同残废的男人半夜可能有的需求,不觉一道高挑身影已经迫近,直到床头烛光被挡了个七七八八。 谢明瑞站在床边,显得居高临下,入鬓长眉下压,隐隐不悦,“我有手有脚,不渴不饿,夜半也极少有出恭需要,明二姑娘睡内侧吧。” 说罢一把扬起折叠在床尾的丝绢薄被,一副要赶她的模样。 阮阮扭头,床头卷几上摆着熏香铜炉,内侧是远了点,也勉强能够着。 她手撑着床,屁股还没挪进去内侧躺好,谢明瑞手一扬,将薄被铺在她腿上盖了个严严实实,旋即床一沉,他也躺了上来。 谢明瑞手长脚长,体温暖热,登时让阮阮一个人躺着觉得宽大得过分的紫檀床显得逼仄,这还是床顶幔帐没有掀下来的情况。 阮阮静悄悄在他身侧躺好,尽量让自己贴着墙。 谢明瑞看着床顶幔帐,想今夜在畅林苑,他娘得知二人分房后,跟他说的那些话。 “眼下明姑娘都嫁进来了,木已成舟,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你的妻。” “不管你们俩之前对婚事多么不满意,明姑娘已经先摆出了要好好跟你过日子的态度,谢明瑞你再这么小气吧啦的,别说是我生的亲儿子。” 小气吧啦……他娘居然说他小气吧啦。 放眼整个皇城,哪位卖艺的姑娘不是夸他大方阔绰的?谢明瑞思绪跳脱,等察觉身侧女子越躺越靠墙后,两人中间缝隙已经宽得可以再躺一人。 谢明瑞侧身,长臂精准一捞,扣住不盈一握,柔韧纤薄的腰肢,把快贴墙上的人往大床中间带了带。 阮阮吓得低声惊呼,一瞬间只觉谢明瑞的气息笼罩着她,又蓦然散去,那股皂角洁净的香味带着湿润潮气,丝丝缕缕绕在她鼻尖。 “明二姑娘,我睡觉很老实,不爱乱动。墙壁那么凉,你贴上去要是得风寒了,回门时候明大学士给我看的脸色估计要雪上加霜。” 阮阮:“……”雪上加霜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 她转头,见谢明瑞躺回了原位,薄薄的眼皮已经闭上了,整张脸的最高点是鼻尖,凝着一点暖黄色的烛光。她掂量着谢明瑞这番话的说服力,人睡着了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老实不老实呢?恐怕是他那些红颜知己说的。 “我还在国子监的时候,跟同窗睡一间书舍,一张床。”谢明瑞仿佛有读心术,手从丝绢薄被里伸出来一挥,满室顿时暗了,“睡吧。” 阮阮以为自己会失眠,至少会警惕到谢明瑞睡着了,才能踏实睡觉。 可她完全不记得谢明瑞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烛火被挥灭后,只觉得主屋的大床比书房矮榻宽敞,就连被褥料子都要柔软细腻上几分。 再睁开眼,天色大亮。 日光透过窗扉落入,谢明瑞也醒了,正侧头盯着她看,面色古怪。 “夫君,早呀。”阮阮小小声打了个招呼。 谢明瑞看着她睡得微红的鹅蛋脸:“昨晚睡得可好?” “挺好的。”她坐起来环顾,两人寝衣除了多出些皱褶,俱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除了她盖着的薄被不知为何踢到了床尾,没有一丝可疑的地方。 “明二姑娘怎么不问问,我睡得好不好?”谢明瑞神色不悦。 但这与她何干呢?阮阮歪头,盈盈浅笑,一副睡饱了心情就分外畅快的模样,“夫君难道睡得不好?” 谢明瑞目光在她笑脸上流转一圈,什么都没说,下床洗漱去了。 两人今日回门,冬阳特意从两人衣箱里选了颜色相衬的服饰。 阮阮穿一身姜红色妆花缎牡丹裙,谢明瑞是同色系稍暗的滕纹大袖衣,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像画卷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 两人到畅林苑请安,孙氏笑弯了眼,千叮万嘱谢明瑞要好好表现。 谢明瑞似乎真的没睡好,入了马车,一坐定就闭目小憩。 阮阮挑起车帘,眼看驶过长顺街,就到观澜街,然后是明府的绿柳街。 她轻声道:“夫君,前边观澜街有个点心铺子,我爹一直很喜欢,待会经过了,我想去买一些新鲜出炉的,捎回去给我爹。” 谢明瑞没有反应,像是睡沉了。 阮阮伸手拍他,还没碰到肩膀,手腕猝然被死死攥紧,谢明瑞迅疾如电,眸光锐利,痛得她拧起了眉头叫了一声。 谢明瑞回神,立刻松了手,阮阮呼出一口气,甩了甩手腕,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听见谢明瑞问:“三喜蒸糕铺吗?” “对。” “那家蒸糕铺子排队很久,让芦笛停稳车架,喊他去买吧。” “我与蒸糕铺子的店头相识,能够直接进店铺后院取,况且我爹年纪大有很多东西忌口,一时半会儿跟芦笛交待不清楚,他不知道买哪些。” 三喜蒸糕的卖点是只用菜市口买到的最新鲜应季食材,因此每日供应的点心花样都不一样,确实品类繁多,芦笛那个笨头笨脑的只怕会被绕晕。 谢明瑞看了看天色尚早,“我陪你去?” “不用。”阮阮脆声道,说话间左手不自觉摩挲着右手腕,“粉黛陪我去就好,夫君趁着这个时候再歇一会儿吧,到了明府还得费心神说话。” 马车转眼驶到观澜街,三喜蒸糕铺子前,果然排起了长队。 阮阮正要躬身下马车,谢明瑞突然盯着她右手看,“……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 阮阮默然,一个柔顺的贴心贤妻应该笑着说没有,最好欲盖弥彰地把手藏在身后,但现在是利用谢明瑞愧疚的时候,适合她帮明蓉讨价还价。 她将姜红色大袖往上拉,细腻莹白的皓腕上,隐约有几道指印。 “夫君若愧疚,等到了绿柳街,就把对我的称呼改了吧?我自嫁入侯府,事事小心谨慎,总不敢行差踏错,是为了夫君愿意和颜悦色陪我回门,叫我年迈父母知道我婚姻顺遂,晚年心安。” 其实谢明瑞喊她明二姑娘,每次都是在忠勇侯府没有旁人,只有彼此能听得到的时候,当着外人面,谢明瑞不会这么喊,他根本不喊她。 但阮阮没有把握,回门这日谢明瑞会不会哪根筋不对就开始犯浑。 等她入了三喜蒸糕铺子,再回到马车上的女子,将是如假包换的明蓉。 第11章 玉兰 谢明瑞听完没有直接回答:“那你先不要下车。” 他径自越过她,下了马车,片刻后阮阮看见半敞开的马车门外,递过来一只宽大手掌,掌心朝上,“我扶扶娘子。” 等候在一旁的粉黛和芦笛看呆了。 这几日,二人在忠勇侯府相处,大多数是少夫人笑意盈盈,风轻云淡地应对少爷的阴阳怪气,这是谢明瑞第一次做出称得上温柔体贴的举动来。 阮阮却明白,这是谢明瑞给她的一种保证,保证到了明府以后他会以这副温柔有礼、风度翩翩的面目示人。 她弯唇,扶着谢明瑞干燥温暖的手,稳稳下了车。 三喜蒸糕铺的后院,明蓉早早等在里头,她身边还站了一位穿靛蓝直身圆领袍的男子,身上有种文雅书卷气,应该就是明蓉想要厮守终生的人。 粉黛小跑着给二人见礼,见明蓉已是民间寻常女子的打扮,衣衫鞋袜与珠钗耳饰都不如在明府时精致讲究,但眼眸里闪着光,气色红润动人。 阮阮待主仆二人叙旧片刻,才迎上去。 明蓉向着阮阮介绍道:“阮娘子,这是周临安,也就是我……我的未婚夫。”话毕露出一丝羞赧。 周临安朝着阮阮作揖:“感谢阮娘子解我二人之困。” “阮阮祝两位白头偕老,但眼下时间不多,不是闲话的时候。” 阮阮回礼,拉着明蓉进了三喜蒸糕铺子后院的杂物房,与她对换除贴身衣衫外的衣裙首饰,交待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还朝明蓉展示手腕的指印。 明蓉脸色一瞬间白了:“谢家公子他、他脾气这么不好?” 阮阮摇头:“来不及详细解释,但谢明瑞已经答应我,会在明家好好表现,与你装成一对恩爱夫妻。你只需记着在明家衣袖时刻掩着就好。” 接下来一个月是二人私奔安顿的关键时期,只要明家人相信明蓉婚姻顺遂,不频繁来侯府拜访,也不把明蓉喊回去明家暂住,就不会有人察觉。 明蓉眼里涌现感激,从随身行囊抽出一叠银票给她。 阮阮只取走了一半:“你们路上还要盘缠,况且我最看重的报酬,当初已经跟你谈好了,我要的不是银票。” “我知道。”明蓉打开杂物房门,示意周临安过来。 周临安把一张崭新开具的黄籍递给了阮阮,他本是户部负责管理黄籍文卷的书吏,用职务之便,开具一张新黄籍轻而易举。至于后果,周临安都要带着明蓉私奔了,递交给户部的辞呈也快走完流程,无从查证。 周临安望向与阮阮对换衣衫首饰的明蓉,心头涌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在他看来,两人相貌虽然相似,但明蓉的一颦一笑与神情气质都与阮阮有着明显不一样,“阮娘子,你真的不能直接替蓉儿回门吗?” 明蓉替她回答:“我爹娘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就算容貌蒙混过关,言行举止也很容易暴露蛛丝马迹。何况……我很想去见见爹娘。” 今日回门后,他们就要启程,往后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话音刚落,有人敲杂物房的门,是三喜蒸糕铺的掌柜。 掌柜手里提着一只印有铺子徽号的食盒,明蓉接过食盒,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周临安,与粉黛出了后院。 阮阮躲在花树后,一直看到谢明瑞把明蓉扶上马车,芦笛扬起马鞭朝着绿柳街的方向驶去,她才转头往风月堂走。 何氏胭脂铺开的梳妆摊子,她是没法再日日去守着了,现在想要继续接梳妆活计,为她离开忠勇侯后的生活攒银钱,只能通过秦姐。 明府宅邸。 午膳结束,趁着今日阳光和煦,众人在兰苑散步。 谢明瑞已经受了明大学士好几个冷眼。他想不明白,明蓉方才去买蒸糕时还笑得那么舒心,怎么转眼到明府就红了眼眶,眼泪攒在眼角要掉不掉。 “不知道的以为我虐待你了。” 谢明瑞顶着岳父岳母的眼刀,压低了声音凑到明蓉耳边,明蓉身子一抖,仿佛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往后猛退了一步。 见此情景,明府夫人一把将闺女拉到自己跟前,勉强笑道:“姑爷,我母女俩说些体己话,就先不作陪了,明辉,你陪姑爷逛逛。” 明辉干脆连姐夫都不喊了,一拱手:“谢二公子,请。” 谢明瑞觉得自己今日就是来挨冷脸的。 他照单全收,道了一句“有劳”,就在明辉带领下去明府景致好的地方逛了逛。明府宅邸比不上忠勇侯府,没片刻就逛完了,几人要回花厅休息,路上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喊:“哎哟,小公子,那假山上不得!快下来!” 明辉眉头一拧,朝着旁边一个小院门大步跑去,只见乱石虬结的假山最高处,他幼弟得意洋洋地俯瞰下面的嬷嬷。 “明嵩——下来!”明大学士慢了半步,板着脸拉长了声音。 明嵩被突然冒出来的威严爹爹和兄长吓了一跳,脚底一滑,两只手胡乱挥了一下,都没有抓到能够稳住身形的支撑,整个人直愣愣摔下。 “哎哟小公子!” “啊!” 现场乱作一团。明嵩虽然年幼,但长得胖嘟嘟,嬷嬷一把年纪老骨头,抱都快抱不动他了,别说要接住他从假山顶摔下来的那股重量冲击。 明大学士与明辉吓得心头一颤。 一道人影掠过,原本落后他们几步的谢明瑞转眼蹿到假山下,竟比旁边嬷嬷动作还快,双手稳稳接住明嵩,就势在草地上滚了一圈。 明嵩脑袋一懵,发现自己坐到了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里,爹爹、兄长、嬷嬷朝他关切地围了过来,于是张大嘴“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这这到底是哪儿摔着了!”嬷嬷想伸手摸他骨头又不敢。 “愣什么,赶紧去喊个郎中来呀。”明大学士扭头冲着明嵩喊。 “闭嘴。” 谢明瑞声音不大,在关心则乱的慰问里显得分外冷漠,却掷地有声。 他脸色冰寒,衣领被这小胖子蹭上了一片不知是鼻涕、眼泪还是口水的可疑痕迹。明嵩对上他眼神,还憋在嘴里的半句哭嚎戛然而止。 谢明瑞拎着他肩膀,像拎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他放到了平坦些的草丛上,压着声线低沉道:“走两步。” 明嵩走了两步。 谢明瑞:“手抬起来,甩一圈。” 明嵩抬手谨慎地甩了一圈。 谢明瑞:“哪里痛?” 明嵩对上明府众人紧张的目光,小小声道:“哪里都不、不痛。” “不痛你哭什么?” 明嵩嘴一撅,想哭又不敢哭,姐夫好可怕。 从头到脚护得好好的,痛就有鬼了,他才痛。 谢明瑞皱眉,把自己衣袍沾上的草絮泥灰都仔仔细细拍干净,明辉这才留意谢明瑞手掌擦伤了一大片,身上恐怕也是有淤青的。 因为这事,谢明瑞在明府待遇终于有所改善。 甚至在嬷嬷给谢明瑞手掌涂药时,明辉这个小舅子还讲起了明蓉小时候的事情,缓和一下关系,“姐夫,别看我姐文文静静的啊,小时候可皮了,她也从假山上摔下来过,接连哭了好几天都没有停。” 谢明瑞想象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都想象不到。 别说哭了,他就没有见过自己枕边人除了笑和愉快以外的其他表情,就今日回门,才看见她红着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随口接了一句:“怎么哭了好几天?伤得很重吗?” “我记着,也没有断骨头吧。”明辉看了一眼涂药的嬷嬷,向她确认,他姐小时候也是这嬷嬷照顾的。 嬷嬷笑着道:“后腰上划了一道口子,郎中说肯定留疤才哭的。” 后腰留疤。 谢明瑞无端想到的,却是她昨夜赤脚踩在丝绸被褥上,肤色如雪。 阮阮赶在日落之前,在粉黛接应下悄悄从侧门进了明府。 再与明蓉调换衣饰时,看见她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浑身衣装打扮都与今晨从忠勇侯府出来时无异,唯独发髻上那支鎏金芙蓉花发钗不见了,换成了一枝带绿芽的白玉兰。 “明姑娘,这花枝怎么回事?”阮阮伸手一指。 明蓉有些懊恼,“我没忍住哭,母亲误会我俩感情不和,我就让谢公子陪我赏花,谢公子给我摘了一枝白玉兰戴上,说我母亲在不远处瞧着。” “戴就戴了,怎么芙蓉花发钗还摘下来了?” “谢公子说水满则溢,我也没太明白。” 阮阮轻笑,为了显示在忠勇侯府过得好,她今日梳妆打扮都比平时精致华丽,满头珠翠,摘了芙蓉花发钗,换上白玉兰,确实更繁简均衡。 阮阮把花枝放在眼睫极近的距离扫了两下,直到眼睛出现不适泛红,才出了明蓉闺房。 明家众人把谢明瑞与她送到了明府门口。 明蓉亲娘摸着阮阮的手:“回去好好与姑爷过日子,别想东想西的。”阮阮点头,谢明瑞依旧扶着她上了马车,随后自己再上去。 车厢空间狭小,玉兰花清幽的香气分外明显。 谢明瑞垂眸,看见玉兰花枝都开始蔫头巴脑的了,她还攥在掌中轻转,仿佛是什么值得爱惜的珍宝。他抬手敲了敲车门,“芦笛,去臻品居。” 臻品居是个首饰铺子,一件首饰顶她翻墙打工一个月那种。 阮阮微讶:“不是回侯府用晚膳吗?” 谢明瑞扭开了头:“做戏做全套。” 第12章 天降便宜 臻品居开在整个皇城最繁华热闹的东长街上。 谢明瑞让她先进去,转身进了臻品居旁边的云霞绣庄。 阮阮没有来过臻品居,但总听她服务梳妆的姑娘们提起,谁要是献艺时得了一件臻品居的首饰做赏赐,能够自豪地说上好几个月。 臻品居掌柜眼尖,远远就看到侯府徽号的马车,等她一进店就热情地迎上来:“这是谢家的二少夫人吧?不知想买些什么类型的首饰?我可以给您推荐。” 掌柜音量不算大,但臻品居此时顾客不算太多,话音刚落,铺子里挑选耳坠子的紫衫姑娘立刻朝阮阮看过来。 阮阮只当没看见,笑道:“我就随便瞧瞧,掌柜您去忙就好了。” 有顾客喜欢全程被陪伴重视的感觉,也有顾客就喜欢自个儿挑,掌柜给她递了一本工笔精美的图册,就回到柜台去了。 蝴蝶掐丝琉璃坠发簪、五彩珐琅耳饰、珍珠镶花额链…… 阮阮看得入迷,虽然从制作水平上看,现代工艺完全胜出了臻品居的标准,但那种倾注了匠心精雕细琢的手作质感,还有古朴雅致的花样设计,是她觉得臻品居独胜一筹的地方,就是价格贵得离谱。 阮阮伸手,想拿起一枚白玉蜻蜓发簪,研究蜻蜓翅膀上流光溢彩的细闪工艺,一只手伸来,把蜻蜓发簪拿了去。 “谢家二少夫人好有闲情逸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闲逛。” 原本在耳坠子柜台的紫衫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了阮阮身侧,她细细看了看蜻蜓发簪,撇了撇嘴,“只是这眼光,也不过如此了。” 阮阮不认得她,略微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后,只抿唇淡笑,继续拿起被她放下的蜻蜓发簪观看,原来是近乎透明的彩釉上混了一层金粉。 紫衫女子感觉自己完全被忽视了:“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她声音提高了些,起先没留意这边的姑娘,都齐齐看过来。 阮阮目露困惑,轻声道:“姑娘说我眼光不高,还想我如何接话?反驳还是承认?臻品居首饰花样繁多,大家各取所爱便是了。” 那包容注视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无知孩童。 紫衫女子气恼更甚,她说的是这件事吗?她几乎是口不择言道:“在我面前装什么风轻云淡?整个皇城都知道,侯府二公子可是在新婚之夜就跑去逛花楼了。” 谢明瑞新婚夜去了绮红楼是事实。 紫衫女子话毕,整个臻品居一静。 不费银钱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阮阮垂眸,眼睛本就被她用玉兰花枝弄出了一点未消散的红血丝,此时再抬眼更是含着苦楚,微叹道:“我看姑娘衣衫打扮光鲜,想来定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姑娘要当众让我难堪。” “光顾烟花之地的男子何其多,难道姑娘每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都要当众戳破这些伤心事吗?” 阮阮说完,臻品居围观的顾客们脸色一凝,尤其梳着出嫁女子发髻的少妇。热闹人人爱看,引火烧身则另当别论了。 紫衫女子被哽得说不出话,气结片刻,伸手一指阮阮:“你、你跟我装什么傻呢,还这位姑娘,这位姑娘地喊,你难道不认识我吗?” 阮阮装作伤心地低头,她真的不认识,早知道让粉黛陪她一起来。 “我娘子记性不好,只记得待她温柔和善的人。” 有清朗悦耳的男声插进来,语调轻快,温柔和善四字说得着重。 阮阮回头,见谢明瑞已经把被明蓉幼弟糊了一把鼻涕眼泪的袍子换下。他穿一身暗纹考究的夏季竹色薄衫,隔壁绣庄现买的成衣不够合身,腰身略宽大,用绸缎腰带细致地缠绕两圈,编了个漂亮双结。 夏衫衣料软糯,贴着他身段,勾勒宽肩窄腰。 臻品居里未出阁的姑娘纷纷用团扇遮面,还是忍不住悄悄往谢明瑞身上打量,谢明瑞名声很一般,但皮囊和身材是皇城里头顶顶出挑的。 紫衫女子没想到二人居然是一起来的。 她紧张地看着谢明瑞,又有一点期待,可谢明瑞淡淡扫她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她,就自顾自低头去翻桌上的臻品居首饰图册,点着其中一套红珊瑚点翠头面问掌柜:“这套有现货吗?给我娘子试戴一下。” 点翠款式几乎是臻品居价格最高的。 紫衫姑娘心里一阵泛酸,觉得自讨没趣,一跺脚要走了,听见掌柜在她身后追问:“哎,莫姑娘,方才挑中的鎏金水滴耳坠子还要吗?” 还要什么啊?莫紫鸢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谢明瑞却道:“莫姑娘请给留步。” 莫紫鸢心里怦怦一跳,脚步不自觉停下来,整理了一下发髻,还没来得及回头,听见谢明瑞又继续道: “今日谢某陪娘子回门,顺便给她添置首饰。我俩婚事办得仓促,也未曾携带喜糖给各家的娘子夫人。这样吧,诸位今日在臻品居挑选的首饰都打半折,差价掌柜找我结算。” 话毕,臻品居内投向阮阮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了然,有艳羡,也有心动但是不敢行动,臻品居可是鲜少打折的,众人面面相觑。 谢明瑞笑着补了一句:“要谢的话,谢我娘子就成。” 有大胆的姑娘掩着团扇,“今儿真是好运气,小女子先行谢过侯府二少夫人。”有一就有二,霎时间臻品居变得热热闹闹,空气里洋溢着天降便宜的快活。 至于莫紫鸢,她没要打折耳坠子,她听明白谢明瑞意思就跑了。 回了侯府,阮阮仿佛还能听到掌柜那算盘珠子飞快拨动的脆响。 谢明瑞随手打开桌上堆着的珠宝匣子,一枚白雪塔雕花簪子静静躺着,“不喜欢吗?”她的眉头从他结账那一刻,到现在就没松开过。 阮阮眉头舒展开,柔声笑道:“怎么会?夫君为我破费了。”就是有这个钱直接给她就更好了。 谢明瑞对上她目光,片刻后移开了脸:“别多想,臻品居有我长姐投的钱在里面,打了五折也不亏,当帮衬自家姐姐。” 阮阮“嗯”了一声,将珠宝匣子仔细收好。 夜里就寝的时候,谢明瑞依旧让她睡内侧。 风月堂与明府距离远,阮阮来回跑了一趟,不免疲乏,灯还亮着,盖上薄被一闭眼就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一道微热呼吸喷在她脸上。 睁眼发现谢明瑞侧着身,在极近的距离观察她,显然精神奕奕。 “夫君不困吗?” “今日在马车上睡了。” 谢明瑞朝她眼睛伸过来两根手指,阮阮下意识闭眼,只觉得谢明瑞在她眼睑下和眼尾摩挲了一下,“你掉了一根眼睫在脸颊。” “喔……”她眼神艰难聚焦,谢明瑞手指头确实粘着一根弯曲的眼睫毛,但紧接着,谢明瑞语气平淡地闲聊:“你家那座假山挺高的。” 阮阮慢了半拍回答:“是吗……还好吧。” “你幼弟也挺胖的,还特别娇气。” “年纪小,一家子都宠着。” “你那个叫明辉的弟弟,变脸变得特别快。” “他性格就是那样。” “嫁给我,是不是真的很委屈?” 阮阮困意全都跑了,怀疑谢明瑞是不是学过某种审问技巧,惯会在看似温水的一连串简单问题里,埋伏一道尖锐的送命题。 她想到今日明蓉回门的表现,沉默了片刻。 “新婚夜那次是有点委屈,”阮阮再抬眸,握住谢明瑞的手掌,慢慢贴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臻品居之后,就不委屈了。” 就算扯了帮衬自家姐姐的幌子,谢明瑞今日也是在帮她找场子。 掌心下脸颊的触感很好。 她脸颊蹭着他掌心的同时,谢明瑞感觉心尖好像也被什么小动物的毛尾巴扫了一下,颤巍巍地。他想抽回手,手却在违背他的意志。 阮阮牵着谢明瑞的手,隔着寝衣贴在自己的腰肢上。 床头的熏香铜炉在她入睡前就被她刻意移近一些,此时烛火微闪,气氛正好。密药虽然难求,但好歹有价,好过谢明瑞再这么问下去。 白日时间仓促,明蓉并没有详细透露明府回门的所有细枝末节。 再继续问,她很容易露馅。 “你……”谢明瑞在她腰上按了按,眸光微闪,“要吃夜宵?” 阮阮:“……”是那种夜宵,还是那种夜宵? 阳春面、酸甜青瓜、白灼虾仁、五福炸丸子…… 是如假包换、营养均衡的夜宵,满满一桌,当晚膳吃都绰绰有余。 谢明瑞每道都吃了一点,用公筷把他觉得好吃的都往她碗里夹,“你家厨子不太行,难怪每个人都这么瘦,缺人的话我送一个过去?” “我弟弟妹妹身板挺结实的。”阮阮回忆送到大门的明府众人,明蓉弟弟妹妹都会跑会跳了,脸蛋可是还挂着一层奶膘的。 谢明瑞只瞟了一眼她的腰。 阮阮筷子挑挑拣拣,把阳春面上的葱花剔走。 谢明瑞在慢条斯理地剥虾,剥完了一张碟,用慢慢擦手指,不咸不淡地问:“臻品居里面的莫紫鸢,你真的不认识她?” 送命题,又来了。 第13章 午间漫谈 阮阮一口面嚼碎了在喉咙,被汤汁呛了一下。 谢明瑞支着脑袋,欣赏她手忙脚乱的画面。 阮阮抿了一口茶水思考,紫衫女子喊她谢家二少夫人,想来不是关系太亲近的人,她低声道:“一下子记不清了,是哪家的姑娘?” “兵部左侍郎莫家的,真不记得?”谢明瑞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认定臻品居里,她就是如莫紫鸢所说的,在演戏呛莫紫鸢。 阮阮垂眸,搅了搅剩下的阳春面,语调低下来:“自然不记得,不像夫君记性那么好,只见过一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记性确实挺好的,所有见过面的人,我都有印象。” 谢明瑞不解释,她这话虽有醋味,但心里真正的醋意,恐怕还不够蘸一碟饺子,否则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翌日,阮阮醒来,枕边空了,谢明瑞不知什么悄无声息就出了门。 她习惯性地爬起来伸个懒腰,手活动到一半被勒紧,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系了一条软绸带子,是个活结,不会弄痛她,软绸另一端在床头雕花的镂空处缠了死结。 阮阮在有限的范围里,小幅度地晃动手臂。 漂亮缎带在晨光中抖动起来,润泽轻盈,还很眼熟,昨天这根带子就缠在谢明瑞身上当腰带用——唯恐她不知道是谁绑的。 粉黛听见她起床的动静,端来了清水铜盆、牙粉、柳枝刷。 “这……”她望见阮阮被束缚的缎带,不禁瞠目结舌,谢家二公子的花样真多,还好嫁过来的是阮娘子而不是自家姑娘。 阮阮没解释,用没被绑的另一只手替自己松绑。 她神色如常地开启侯府生活的日常,给孙氏请完安后,却没有回明辉堂的打算,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粉黛跟在她身后:“二少夫人,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阮阮微微提着裙摆,避免被清晨野草露珠沾湿,“前几日冬阳带我们熟悉侯府各院落的时候,有个地方栽种了一大片紫茉莉,我想再去看看,粉黛还记得在哪里吗?” 她的梳妆箱笼里,有一盒同色系腮红快要用完了。 外面铺子买来的胭脂,总不如现代化妆品分类精细,很多都需要阮阮自己调配才趁手。夏季是紫茉莉花期,正好就地取材择一些开败的落花。 “有点印象,这一边。” 竹园小径的分叉路口,粉黛指了与阮阮脚步相反的反向,她记得东侧靠近侯府老夫人的镜心居,冬阳暗示过老夫人脾气不好,不要去那边打扰。 但紫茉莉花丛在镜心居院门外,隔了一小段距离,应该还好。 “还是粉黛记得清楚。” 阮阮微往东侧去,果然瞧见一片紫茉莉姹紫嫣红,娇艳欲滴,正开得忘我。她躬身细看,挑着快要开败的落花,轻轻摘下来。 “二少夫人要紫茉莉插花吗?怎么还专挑开得快蔫的摘?” “要做些胭脂,”阮阮掂量了下帕子能够裹着的量,“倒忘了提前带个小篮子来,可以劳烦粉黛跑一趟去取吗?” 粉黛应声去了。 阮阮刚直起身子,后腰和下腹感到一阵熟悉的异样,她忘了今日月信,想抬脚追上粉黛,只走了几步,腹部一阵阵绞痛,转眼背上额上都是冷汗。 这里不同寻常地幽静。 附近竟然也没有清晨洒扫的小丫鬟可以求助,她捂着肚子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裤管濡湿,低头一看夏季衣裙都染了血迹。 “二少夫人。”有人喊了她一声,语气冷淡。 阮阮转头瞧见一个神情严肃的嬷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后跟着圆脸圆眼,好奇盯着她看的小丫鬟,是镜心居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姓陈。 “陈嬷嬷……我”她话没有说完,陈嬷嬷朝小丫鬟递了个眼色,小丫鬟就前来扶住了她的手臂,“二少夫人,奴婢扶您到镜心居换身衣裳。” 镜心居看着不大,但院内花花草草侍弄得比明辉堂要好。 中庭有很多她在侯府里没见过的花卉,极致缤纷,色泽鲜妍,如果是养在明辉堂,或者侯府别的公共区域,她一定会时不时来捡落花。 阮阮在绞痛中走了走神,小丫鬟把她领到了一间闲置的厢房里。 待阮阮一切整理妥当,喝了一碗红糖水,感觉能够自己走回明辉堂了,小丫鬟带着她往镜心居院门处走。 “可以带我再去找陈嬷嬷吗?我想跟她道声谢谢。” “陈嬷嬷一定会说,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不用谢奴婢……”小丫鬟的活泼心性还没被完全磨掉,一股脑儿讲完之后呆住了。虽然二少夫人是长得温柔好看,让人觉得亲近,但她怎么就把平时跟同辈打闹时的话讲出来了。 “那我也还是想去谢谢她呀。”阮阮笑了,冬阳提醒过老夫人院里规矩严,没事少点过去,从小丫鬟性格上看,似乎不是表面上这样的。 小丫鬟看阮阮不像是生气:“其实最开始看见二少夫人的是老夫人,她从荷塘散步回来,突然嘱咐我们去摘几株紫茉莉,放到屋里的水瓶养着。” 比起镜心居里斑斓珍稀的花草,紫茉莉的确没有看头,显然是借口。 阮阮回望一眼镜心居主屋:“老夫人现在歇下了吗?我去请个安。” 新妇入侯府奉茶认人的时候,阮阮没有见到老夫人真面目,只隔着雾纱屏风,听声音和蔼慈祥,说她略微染了风寒,免得过了病气给孙辈。 老夫人还叮嘱她往后请安也不用去镜心居,老人作息习惯不一样。 小丫鬟对上阮阮澄澈如水的眼眸,不禁眼神躲闪,“已经歇下啦。” 阮阮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骗人。”但也没有再强迫,想来老夫人不愿意见自己,转出镜心居,就见粉黛提着小竹篮,焦急等在那从紫茉莉旁。 回到明辉堂再安置一顿,转眼就到了午膳后歇息的时间。 阮阮躺在床上,感觉发冷,用薄被把自己从头到尾盖了起来,连脸都蒙上了。期间听到有开门关门,净室水响,以为是粉黛在收拾她用过的浴桶,没有在意,直到身侧一沉,她被谢明瑞压住了半边身子。 阮阮气若游丝,“嘶”了一声,谢明瑞立刻弹开。 蒙头薄被让他一把扯开了,谢明瑞盯着她睡出个印子的脸颊,不可思议道:“你是一团棉花做的吗?”躺在这里都快跟被子融为一体了。 阮阮没有回答,把还系在床头的那根缎带举到谢明瑞脸上。 “夫君昨夜,绑着我的手做什么?”如果谢明瑞真的有某种古怪的闺房爱好,她需要重新评估自己在侯府生活的风险。 “反正……也不影响你睡觉。”谢明瑞倒像是被她提醒了,拉过那根带子,手灵活地一捋,侧身过来抓起她手腕又要绑。 阮阮挣扎不开,明明谢明瑞也没有用多大力气,可她手腕就被牢牢攥着,纹丝不动,人也被他逼到最靠墙壁的地方。 墙壁凉,她来葵水本就怕冷,不禁抽了一声气。 “痛?”谢明瑞松开她,这次明明留意了力道的……他凝眸望去,拇指与食指就能轻松圈住的手腕上,如羊脂白玉,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但此刻,他才发现她唇色微微苍白,不是痛,那就是吓着了。 阮阮还没解释是墙壁的缘故,就见谢明瑞把缎带拨到床头另一边。 他放弃绑她了,蓦然欺身过来,长臂搂过她肩背,长腿一曲压到她膝后,阮阮瞬间落入满是谢明瑞清爽气息的暖热怀抱里,比汤婆子管用。 谢明瑞没有贴得很紧,不至于让她觉得压迫。 他只这么抱了她一瞬,就松开了,“明二姑娘,你前天晚上睡着了就是这么黏在我身上,扒都扒不下来,跟一只坐蛸一样,我一夜都没睡好。” 谢明瑞又拣回了旧称呼,但这次熟稔了许多。 阮阮默然,难怪回门时候,谢明瑞在马车睡了一路。“我今日来葵水,眼下没有力气这么黏着你,夫君别绑我了。” 她说得自然无比,谢明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半晌“嗯”了一声,转身平躺着,“你想我去书房睡吗?一个人一床比较舒服。” 阮阮裹紧被子,睡得离谢明瑞近了一些,“靠着睡比较暖和。” 两人一时无话,也都还没睡着,阮阮讲起了早上在镜心居的事情。 谢明瑞双手枕在脑后,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飘向床顶幔帐,“你就是特定找一天她醒着的时候去请安,我祖母也不会见你。” 她看不清楚谢明瑞的表情,只看到侧脸,但觉得他总是神采飞扬的声音里有少见的落寞:“我,我妹妹明霞,连带着我已经出嫁的长姐,都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祖母的面了。整个侯府里能见上她的,就只有我娘。” “连侯爷也不见吗?” “去年中秋家宴,我爹去镜心居请都没请动。今年除夕团圆饭,也像你敬新妇茶时候那样,隔着一层屏风,分桌吃的,吃完就走了。” 阮阮想到镜心居那些奇珍异草,“祖母爱养花?” “说是个花痴也不过分吧,”谢明瑞笑了笑,“小时候我把镜心居兰花薅了几朵给猫儿编了个项圈,人和猫都气得好几天没搭理我。” 阮阮想象了一盆被薅秃的名贵兰花,不气才怪。 “镜心居花草的布置看着都是有讲究的,像个小园林。” “……忠勇侯府的庭院布置,很多是祖母年轻时候画图样做的。” 两人说话声音都很轻。 阮阮是来葵水了有气无力,而谢明瑞声音里的温柔透着一种怀念,怀念侯府里仍然时常能够见得到祖母伺候花草的时候。 屋里安静了下来。 谢明瑞转头,枕边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安定绵长,唇瓣上透着一点淡粉色,显然好受一些了,下一刻又自然而然地翻身,把藕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第14章 回去喝汤 忠勇侯府有个小小的跑马场。 跑马场东侧是马厩,里头养着几匹马,最矜贵的要数谢明瑞千金买回来的四蹄踏雪玄风马。下午暑气旺盛,芦笛正往玄风马身上泼清水,给它擦身降温,马场外围的小厮一溜烟跑过来:“芦笛,少夫人找。” 芦笛抬头,望见远处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少夫人与粉黛等着。 他连忙把手中工具放下,跑了过去:“少夫人找小的有事?” 总是温温柔柔的少夫人轻声问:“我午后醒来,夫君就不在明辉堂了,你可知他去哪儿了?” 芦笛想起谢明瑞出府前交待的话,憋了半晌:“少夫人您找少爷有什么……什么事?” 粉黛听得无语,夫妻俩没事就不能找了吗? 阮阮只是笑:“我想知道夫君今夜回不回府?天儿热,我给他熬了去火解暑的莲子百合汤,小厨房的大娘说,放不得过夜呢。” 芦笛对上少夫人笑靥如花,心头莫名替谢明瑞涌起了一阵愧疚,“少爷去知己家里喝酒了,今夜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只能委婉讲到这里,不忍去看自家少夫人失望离去的背影,却没见到阮阮得到回答后眼睛一亮,拉着粉黛,步子轻快得几乎要蹦起来。 知己有很多种,尤其适合在前面加上红颜这个形容。 谢明瑞新婚夜去替一位琵琶娘子赎身,接着就被忠勇侯打得卧床静养,这阵子恐怕是憋坏了,要与知己彻夜叙旧才能够消解苦闷。 阮阮分析完,看向粉黛:“这下可放心了?等入夜了我就出去。” 粉黛还是犹豫,两人正往明辉堂走着,听见有脆生生的女子嗓音惊喜地喊:“二嫂!我正想去寻你呢。” 是忠勇侯府二姑娘谢明霞。 她穿一袭粉红钩针绣直领,搭配鹅黄水波纹百合裙,正是春日桃花般鲜活娇艳的年纪,顾不上身侧打伞遮阳的小丫鬟,就提着裙摆朝阮阮跑来。 小丫鬟一叠声喊着她,举着伞在后面追。 “二嫂,我想求你一件事……”谢明霞喘顺了气,拉住阮阮的袖子。 阮阮看着这个月底就要办及笄礼的小姑娘,心里软了软,古人十五岁及笄,谢明霞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儿,伶俐乖巧的那种。平日除了畅林苑请安碰上了会说说话,谢明霞很少往明辉堂凑,说不想打扰兄嫂新婚时光。 “想要什么先说说看,不至于求不求的。” 阮阮带着明霞入了明辉堂,等听完她的请求,有点哭笑不得,“二姑娘想要祖母参加及笄礼,怎地不直接去问祖母,要来找我呢?” “祖母不肯见我,”谢明霞嘟嘴,“我去求我娘了,我娘也说让我别去打扰祖母……我哥和我是见不着祖母,但二嫂,你是新嫁进侯府的,我祖母说不定会卖个面子,我祖母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真的。” 谢明霞讲这话的时候,仰着头,眼睛亮亮的,就差举手发誓了。 可等阮阮把她在镜心居的事情讲完以后,那张娇花一样的小脸就垮了,喃喃道:“祖母连你都不肯见呀……” 阮阮回忆镜心居小丫鬟的话:“你若真想见,明日一大晨去荷塘那里蹲守着,或许能够见上一面。” “可是二嫂,荷塘去年挖藕后,就没再打理了,那一片连洒扫小厮都没有,我祖母真的会去那里散步吗?” “不碰碰运气,怎么知道呢?” 阮阮把谢明霞送出畅林苑,天色已经快要彻底暗下去,盛大的粉紫晚霞随着夕阳沉沉,坠入远山,如梦似幻。 “这么漂亮的晚霞,可真是夏天来咯。” 城西一座偏远的三进小宅房顶上,鹤三顶着一张经过易容的脸,举着小酒壶,对身旁的谢明瑞道。谢明瑞不语,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轻敲,绚烂霞光落入他眼眸,明明灭灭,凝出微光。 鹤三没得到回应:“想什么呢?对着夕阳装深沉?” 话毕,就听见旁边一间屋子,杯盏被摔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充满怨气的喊话:“谢明瑞呢?我要见谢明瑞!为老娘赎身又怎样?赎身了就可以软禁我,把我关在这破宅子里吗?哪家养外室是这么养的?” 透过半掩的窗扉,能看到穿着碧青色纱裙的女子在焦灼不安地走动,守在屋内的侍女只沉默地捡起碎瓷,提防它被用来伤人或自伤。 谢明瑞转头,对鹤三道:“我在想一样的问题,这外室还要养多久。” 被困在屋里的女子叫芸娘,就是听风监传书来,让他去绮红楼为她赎身的琵琶娘子。据可靠线报,芸娘是军器锻造局失踪工匠窦兵的相好。 谢明瑞不禁怀疑线报是不是出错。 “快十天了……听风监的人日夜轮换守在这里,没有人故意接近或打听,连窦兵的半个影子都没有。” 芸娘也是一问三不知,咬死自己只知道豆饼,不知道窦兵。 鹤三想了想,“你跟芸娘的事情还没有散播得足够远,再等十天。” 谢明瑞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我,新婚之夜,为青楼女子赎身,被亲爹五花大绑回家抽鞭子,还不够轰动?”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五感比一般人更敏感些。 谢明瑞现在一出门,就能感觉到有多少眼光黏在自己身上,有多少人以为声音压得足够低,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在意罢了。 鹤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爹揍你了吗?还没有。我说的是因为养外室揍你。哪天你挨了这顿揍而这边还没消息,芸娘这条线,就算作废。” “……那我再找点人,把养外室的事情传开。”谢明瑞说完郁闷地停了一下,这说得倒像他眼巴巴赶着这顿揍似的。 他这么配合,鹤三倒好奇:“你娘子那边,怎么交待的?” “我娘子不用我交待。”谢明瑞毫不犹豫答道,想到回门之后整个变得陌生的妻子,又感到了一点困惑,像是严丝合缝的嵌口突然对不上了。 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传来。 芦笛自己骑着一匹马,旁边牵着四蹄踏雪的玄风马,在完全黯淡下去的夜色里赶来,停在外围墙头下,仰头喊屋顶的人:“少爷,风驰牵来了!” 他嗓子敞亮,一喊完芸娘那刚刚安静下来的厢房,又闹腾起来,甚至口不择言用起了激将法,“谢明瑞你来了?你给老娘过来,你是不是不行!” 谢明瑞跳下屋顶,淡淡地看了芦笛一眼。 芦笛觉得自己离被赶出府那日又近了一步,想起自己今日还肩负的使命,尽职尽责地传达:“少夫人说,给您熬了莲子百合汤,不能放过夜。” 这不是追着来要交待了吗?鹤三正想打趣一句。 宅子里叫嚷的芸娘声音蓦然安静下去,片刻后,又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鹤三与谢明瑞对视一眼,冲了进去。 芦笛武艺不精,只守着两匹马,停在宅子大门,倾听里面的一片混乱。 刀刃相互碰撞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还夹杂着凄厉的痛呼声与钝击声。 院内大树上的信鸽被惊得纷纷飞起,白翼划过夜空,朝着冉冉升起的明月掠去。等一片飘落的羽毛从高空中盘旋着,飘到芦笛面前时,宅子才彻底恢复宁静。 芦笛走进去,轻手轻脚地绕过地上的黑衣人尸体、血迹与肢体残骸,走向了最灯火通明、厢房门完全敞开的东厢房。 谢明瑞面无表情,提着一把细而薄的弯刀,刀尖沾了血,站在屋子最中间,脚下正踩着一个不断痉挛吐血的黑衣人。 芸娘跌坐在地上,躲在谢明瑞身后,双目满是惊恐,片刻之前,扯开了嗓子大吼的气势已经不见了。 谢明瑞提溜着黑衣人,来到芸娘面前,把他脸朝下摁在地上,弯刀刀刃压在了黑衣人的后颈皮肤上。 芸娘吓得闭上了眼,听见谢明瑞道:“睁开眼,好好看。” 那声线像是浸过冷泉,语调平静而不容抗拒,与谢明瑞当初在绮红楼为她赎身时,那种恣意风流的散漫随性,完全不一样。 芸娘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 谢明瑞弯刀一别,竟然在黑衣人颈后刮下一层伪造的皮肤,露出一小片稍微白皙的真实皮肤,上面刺着双头蛇刺青。 谢明瑞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的微末变化,包括她眼里的惊骇,“你知道来劫走你的人是谁了?” 芸娘脸色刷白,窦兵说过,双头蛇刺青是梁国暗探的标记。 谢明瑞又问:“那现在,你知道窦兵是谁了?” 芸娘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鹤三在内庭检查黑衣人尸体,这批梁国暗探都服毒自尽了,可惜。 “芸娘松口了。”谢明瑞从东厢房出来,将弯刀丢到地上,一下没找到帕子,直接用衣袖擦脸上被溅到的血,皱眉“啧”了一声。 “如何?”鹤三急忙站起来。 “还没开始问。”谢明瑞低头看衣裳上也被溅到的血迹,朝着鹤三伸手,“你那壶酒呢?借我散散血腥气。” 鹤三把酒壶抛给他,“你去哪儿?密信不送了?” “这里也不用再值守了,你找别的兄弟吧。”谢明瑞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闯入了夜色里,声音远远顺着夜风传来,“我回去喝汤。” 第15章 蝴蝶花钿 侯府今夜轮值的丫鬟是春华,坐着矮凳,缩在墙角,睡得死沉。 阮阮从教坊司替歌姬玉珠梳妆归来,轻手轻脚开了屋门,再把胆战心惊的粉黛换回来,春华都没有察觉。她将梳妆箱笼和一身行头锁入衣柜,稍稍洗漱,换上绸缎寝衣,对镜开始描眉。 笔尖扫过似雾霭浅淡的弯月眉,缀着黑灰墨粉,勾勒一点眉锋。 软刷沾上绯红色,漫过眼尾,修饰天生微垂的眼角。 寥寥几笔,让镜中人的气质更贴近前几日谢明瑞陪着回门的明蓉。 阮阮转动左右脸庞,准备最后再加固右脸颊与眼角的小痣。 用来画小痣的特殊油彩虽然不容易被手指抹掉,但会随着时间推移变淡,需要时不时加深。 屋外突兀传来一声响动。 阮阮手微抖,小痣变成一道从重到轻的细长笔触,惹眼非常。 谢明瑞不可能这么早回来。 阮阮清了清嗓子:“谁在外头?” 春华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少夫人,奴婢打瞌睡,把板凳弄翻了,可是吵着您休息了?” “没有,你回去睡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阮阮指尖搓了搓脸颊,不过耽误片刻,墨黑颜料已经干了,只能用卸妆油膏抹掉,还没等到她把锁着的梳妆箱笼打开,屋外又是一阵响。 “怎么还不去睡……” 阮阮扭头,隔着屏风望见屋门被打开,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略微晃荡地走进来,夜风顺着屋门吹入,送来一阵浓重酒气。 是谢明瑞。 “夫君怎么这么早回来?” 阮阮起身,从靠窗的梳妆台里摸出一只蝴蝶花钿,贴在那道被她误画的笔触上。转出屏风前瞄一眼铜镜,勉强盖住了。 屏风之外,本该一夜春宵的谢明瑞放松坐在六方椅上,身上澜袍不是她在白日里见过那身,神色淡淡,似乎不胜酒力,眼皮微敛着。 阮阮发现谢明瑞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难得地透出几分书卷气,但这位在国子监气跑了两位讲师,还煽动全院学子一起逃课的谢家公子一开口说话,就跟书卷气没什么关系。 “明二姑娘,不早了。” 那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睁开,谢明瑞示意她看向窗外,墨蓝夜空里明月高悬。“我回府下马的时候,亥时三刻的打更声刚刚响过。” 阮阮没接话。 谢明瑞蓦然站起,躬身贴近她,眸光凝在她脸颊的蝴蝶花钿上,看得仔细,“深更半夜贴个花钿干嘛?背着我偷人了?” 那语调在不正经里透着轻快,显然今日在红颜知己那里喝得畅快。 阮阮松一口气,“脸上生了面疮,不好看。” “是吗?我记得白日里没有的。”谢明瑞话锋一转,伸出手来捧住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在花钿上,好奇地轻轻搓了一下。 阮阮被他搓得背上寒毛倒竖,连忙按住。 僵持片刻后,听见谢明瑞一句“我渴了。” 只要谢明瑞不折腾她脸上的花钿,想喝琼浆玉液都好说。阮阮如获大赦,提起那只紫砂花菱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已经放凉的普洱茶。 “只有普洱吗?” “夫君想……喝什么?”阮阮回忆她帮着孙氏操持府内杂务时,看过的茶叶采购账单,“府里还有霍山黄芽、碧螺春和庐山云雾。” 没等到谢明瑞回答,她小声打了个喷嚏,夏夜有点凉。 谢明瑞看了一眼铜壶刻漏的时辰,早过夜了,“算了,你睡吧。” 他喝完那杯普洱茶,转入净房洗漱,再出来时,大床内侧隆起一道薄薄的身影。她背对着他,面向墙壁那一侧。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怕他再去揭开那只形迹可疑的蝴蝶花钿。 谢明霞一连三日,每日都比前一日起得更早一些,去忠勇侯府那片荒废了的荷塘蹲守,最终在第三日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祖母。 她失魂落魄地走向了明辉堂。 阮阮看着她走进里屋,耷拉着脑袋,好似一株缺水枯萎的月季花。 “二姑娘,这是怎么了?” “二嫂,我见到祖母了……”谢明霞声音低落,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祖母的白驳风症又严重了许多,已经长到脸上来了,一块一块的。” 阮阮一愣,老夫人有白驳风症的事情,侯府里没有人跟她说过。 有白驳风症的人,身体上包括脸上都有可能出现成片白斑,严重的甚至能够覆盖身体一大半的皮肤。 她拉着谢明霞坐下,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桃酥,“请医了吗?” “不知道呜呜……”谢明霞哭得断断续续,没有心情吃东西,但二嫂拉起她的手,举着桃酥往她嘴边凑。 她象征性咬了一小口,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心里难受的滋味像压了一个沉甸甸的水袋,而甜味像一把小剪子,剪开了一个让水流出来的小孔,不至于再这么堵得慌。 “祖母身边的陈嬷嬷就是会医术的,一直照看着。” 谢明霞盯着被咬了一个小口子的桃酥,鼻子发酸,“我躲在荷塘的石壁后等祖母走过来,等看清楚她的脸时,我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害怕,也知道这样伤人,可当时脑袋空白,完全忍不住,现在回味过来,后悔愧疚的感觉快要把她淹没了。 谢明霞忐忑地望向自家嫂嫂,只对上一双平静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过于殷切的关心与宽容,但也没有责备与评判。 她只是尽量放轻了声音问:“然后?老夫人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我喊完就跑了,但我很确定祖母看到我了,她的目光有与我对视上。”谢明霞吸鼻子,“难怪祖母从去年开始就不见我们。” 阮阮看她一边说,一边快啃完了那块桃酥,又给她拿了一块,“老夫人这样,二姑娘还想她参加及笄礼,给你梳发插簪吗?” 老夫人若是不愿意参加,这里面的用心,谢明霞应该能想明白。 白驳风症不可怕,可怕的是误解和偏见。老夫人若参加了,免不得被人背地里议论,甚至很可能影响到谢明霞在及笄礼之后议亲,肯定有人担心这症状会不会传给后代。 谢明霞低头想了一阵子,给了一个出乎阮阮意料的回答。 “我还是想。” “二嫂,你知道祖母给我的及笄礼物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东长街地段最好的两家铺子的地契和租契,我娘说这两间铺子也是祖母自己的嫁妆清单里面最值钱的东西。” 谢明霞说完,鼓起了勇气,把第二块桃酥咬在嘴里,拍干净手上碎屑起身。谢明瑞此时恰好回来,她含含糊糊喊了一声二哥,脚步没停。 “她要去哪儿?” “大概是镜心居。” 阮阮从谢明霞想请老夫人参加及笄礼的事情,从头讲起。 谢明瑞听到自家亲妹妹天天一大早往那荒废荷塘跑,微妙地挑了挑眉,等最后听到她真的见到祖母和祖母给的及笄礼物,神色沉静下来,嘴边噙着的那点淡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明霞要是再来,让她别费心思了,祖母不会去及笄礼。” 阮阮观察谢明瑞的神情,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老夫人的病情已经发展到脸上,“夫君早就猜到老夫人的病情了吗?” 谢明瑞道:“我不是猜到的,我是去年亲眼看到的。” “老夫人不是不肯见人吗?”阮阮略微不解。 谢明瑞来到她身边的坐榻,用折扇把亲妹留下来的零星桃酥碎屑细细地扫开,才撩开衣袍,盘腿坐下。 “请安不见,家宴不来,镜心居那面墙就那么点高,难道还不许我翻过去远远看她老人家一眼吗?” 谢明瑞这么说着,声音却低下来,视线也盯着地面。 “是中秋之前吧,那天太阳特别好,我趴在墙头,终于看见祖母,她躺在一张紫光檀藤面摇椅上,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发髻妆容都跟我印象里一样精致讲究,还戴了一对翡翠耳坠子,就是这个地方……” 谢明瑞伸手指了指脸上靠近耳垂的位置,“这地方有块核桃大小的白驳,应该是用胭脂水粉遮盖过了,但我能够看到颜色有差别。” 阮阮听得入神,连夫君都忘了喊:“之后怎么样了?” 谢明瑞不着痕迹抬了抬眸,“之后我跟陈嬷嬷确认,祖母一日三餐和起居活动都无恙,就再也没有翻过镜心居的墙。” “然后就没了?” “没了。” 内室变得安静,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讲话。 樊国重孝道,明家又是那样清正古板的作风,谢明瑞能够预想他的回答会引来的质问,至少是不解,可预想中的提问没有到来。 他转头,只见夏日绚烂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变得柔软明晰,在她还留着一层细绒毛的脸颊上,映出一片棱角分明的光。 那双总是盈着笑意的灵动眼眸轻眨着,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后悔自己嫁了个冷漠不孝的人?” 谢明瑞向来不喜欢解释,但他现在体会到了一点陌生的,想要解释自己行事缘由的冲动,哪怕是骂他一句,让他有为之辩解的契机。 可她摇头,甚至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了他。 “我只是在想,谢明瑞这个人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好一些。” 第16章 荒野避雨 “谢明瑞这个人,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好一些。”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理解——比如像他这种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纨绔,知道关心自家长辈的身体康健,就比她想象中的要好。 可谢明瑞心头微悸,隐隐期待起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理解。 他没有讲完去年中秋的翻墙故事,故事的后半段,在他察觉祖母病症加重,正想要去告知爹娘的时候,谢明霞也来了镜心居。 谢明霞不会翻墙,只能走院子正门。 她被祖母拒绝见面之后,假意失落离去,又趁着陈嬷嬷松懈,回身一个箭步闯入了镜心居。祖母听见陈嬷嬷呼喊,急忙躲入屋内,谢明霞还是没有见着人。 但谢明瑞扒在镜心居墙缘上,目睹了祖母躲入屋内的全过程。 他直到今日,都很难忘记祖母当时脸上的表情。 那种慌张害怕,还混杂着惊慌无助的神情,是他鲜少在素来讲究气度仪容的祖母脸上见到过的。他生于教养严格的望族之家的祖母,即便独自在内院里晒太阳也要打扮得矜贵得体的祖母。 人心太过幽微复杂。 有些人的骄傲自尊与敏感心思,不会随着年岁辈分渐长而磨蚀。 谢明瑞甚至有点后悔那天去翻墙,如果被祖母发现,她那点惬意地在院子晒太阳的放松时光,会不会从此也变得惴惴不安。 谢明瑞收回了望向枕边人的视线,品味出了一点荒唐。 他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祖母的选择,甚至是自己的心,又怎能去奢望只同床共枕半个月不到的人,能够理解他。 阮阮看着谢明瑞眸中亮起了一瞬又淡去。 她忍不住问谢明瑞:“如果,我是说如果,老夫人能够暂时恢复原来的模样,你觉得她还会愿意去及笄礼吗?” “会,”谢明瑞想到亲妹的那份及笄礼物,“难道你有办法?” “那夫君先讲讲,老夫人性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做过最惹她生气的事情,她有什么反应?” 阮阮双手撑在两人之间的梨木云纹卷桌上,稍微凑近了谢明瑞。 听完谢明瑞的讲述,阮阮找到她前些天看的《樊国风物志》,翻出植物篇的其中一页:“夫君能够找到这种竹子吗?” 风物志上描写了一种樊国特有的珍稀双犀竹,长在温热潮湿的山涧里,除了模样美观可作庭院绿植,还有珍贵的药用价值。 “药店能够买到。”谢明瑞回忆,一缘堂那个当幌子的医馆里就有晒干的双犀竹叶,一片就能够卖好几两银子。 阮阮摇头,“不要风干的。” “……你要一整棵活的双犀竹?”谢明瑞理解过来,皱了皱眉,“要来做什么?”据他所知,双犀竹不能治疗白驳症。 “送给祖母,当个敲门砖。” “镜心居里,有不少奇珍异草是我搜罗过去的。” 谢明瑞泼了冷水,对上那双漫着清浅笑意的杏眼,半道松了口风,“我明天带芦笛去南山转转吧。” 谢明瑞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翌日出发,她也要跟着。 离府之前还出了一点小岔子,谢昆林和孙氏把他喊去畅林苑问话,养外室的事情终究传到了谢昆林耳朵里。 阮阮在忠勇侯气得又要动鞭子之前,赶过去救场。 谢明瑞最终全须全尾地走出畅林苑,脸上没什么表情,伺候他多年的芦笛只看一眼,就不敢吭声,一溜小跑赶去开侯府大门。 二人上了马车,芦笛扬起缰绳往南山方向去。 阮阮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个纸包,里头是几只皮薄肉嫩的小蜜橘。 酸甜清新的味道随着橘皮被撕开,溅散在一方小小天地,飘到谢明瑞鼻尖,有清甜似蜜橘的声线,含笑问他:“夫君,吃橘子吗?” 他垂眸,望见一团浓郁得耀眼的橘红,躺在她白净掌心。 阮阮掰开一瓣果肉递到他唇边。 谢明瑞启唇咬开,清甜可口绽在舌尖,心里烦闷轻了些,遂把那只缺了一瓣果实的橘团取走,剥起了她压根没撕过的细弱橘络。 阮阮看在眼里,觉得谢明瑞毛病真的挺多。 “夫君,橘络是可以吃的。” “我知道,”谢明瑞慢条斯理剥离开最后一线橘络,将掌心积攒的一团白丝递到她面前,“橘络通络化痰、顺气活血,来,不用谢。” 阮阮:“……” 她伸手想抓了丢到装果皮的圆碟上,谢明瑞粲然一笑,翻转手腕,她还没看清楚,抓到的已经是一团被他剥得光溜溜的果肉。 “试试,这样口感比较好。” 谢明瑞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天色尚算晴朗,“城东吉祥坊有道果子饮叫金凝露,不止橘络,连那层薄弱蝉翼的橘衣都挑开,只取一缕一缕完整的果肉丝调配,是消暑佳品,待会儿回程去买两碗。” 买金凝露的计划最终被打乱。 夏季天气反复多变,他们爬到南山半山腰,即便带了伞,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连半棵双犀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斜风骤雨中,芦笛走在最前头开路。 阮阮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谢明瑞,耳边听见了“撕”一声,油纸伞面又被某些低矮树冠的枝杈划破一道长口子。 可不打伞,这些枝杈就能混着大风大雨直接拍到她脸上。 谢明瑞回头,见她夏季轻薄衣裙都湿透,脱下了外衫罩在她头上,蹲下来做了一个“我背你”的姿势。 阮阮扔了形同虚设的破伞,搂紧他脖子,视野骤然升起,有点新奇的体验。谢明瑞在坑坑洼洼的雨中山林迈步,稳得如履平地,速度比她磕磕绊绊不知要快上几多,没一会儿就赶在了最前面的芦笛。 “少爷,前头有一间破庙,要不要去躲躲?” 暴雨中人的声音变得微弱,芦笛几乎扭头大喊,对上了谢明瑞凌厉的一眼,登时不再朝后面看。 “带路。”谢明瑞没喊,声音传得清清楚楚,阮阮贴着他,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 破庙空置许久,变成荒野客栈,还能捡到前人留下的干树枝。 谢明瑞用火折子生了火,脱下大部分衣衫烤着,阮阮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环顾一圈不见芦笛的影子,“芦笛呢?” “芦笛在东边偏殿,自己会生火。” 谢明瑞看她湿得能拧出水来的衣袖,挑眉奇道:“明二姑娘,还等什么?衣裳脱下来烤,你这样等会儿雨停了,我没法背你下山。” 等下还能背? 阮阮打了个寒颤,转身走开几步,背对谢明瑞褪下衣裙,身后有很细碎的动静。脱完回头,发现谢明瑞扯了空置香案上铺着的黄色布幔,勾在两根梁柱的简陋雕花上,给她做了一副临时挡帘。 挡帘高度刚好到她脖子,阮阮隔着帘,给他递去衫裙。 谢明瑞握着衣裙分辨,“中衣和贴身小衣也脱了,半干湿的衣裳烤火干得最快。”说完毫不意外看到她眼里的迟疑。 “放心,我没有趁人之危的爱好,”他伸手抹了一把梁柱,向她展示两根沾了黑灰的指头,“尤其是在这种鬼地方。” 阮阮转身解开中衣,头发拨到胸前,解下了丝绸兜衣的系带。 谢明瑞垂眸立在帘外,左手提着她换下来的湿衣裙,目光瞟到右手指头上的黑灰,随手捏起面前挡帘的边缘,轻轻搓了一下。 其实那挡帘也脏得不遑多让。 他收回手,眼前一抹模模糊糊的黄影飘过,挡帘一角竟然松松垮垮,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谢明瑞眼皮一跳,毫无预兆望见一抹莹莹雪色。 年轻女子的背部骨肉匀停,顺着脊骨凹陷出一线阴影,一缕鸦青发丝俏皮逃脱,从肩上垂落,湿漉漉的发尾卷起一点弧度。 他收回视线,捡起挡帘一角重新挂好,背过身去等待。 南山之行在一波三折中结束。 快下到山脚时候,芦笛的祖传玉佩丢了。 谢明瑞与阮阮跟着他原路返回,意外找到了在雨中不见影踪的双犀竹,芦笛的玉佩正挂在一根旁逸斜出的竹枝上,随风晃动。 此时雨过天晴,双犀竹叶上沾着雨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谢明瑞看清楚了双犀竹未风干时的模样,叶片一半碧青,一半象牙白,青白相间之处如水墨笔触,斑点晕染天然,无一处雷同。 他与芦笛一起小心翼翼地挖出这棵双犀竹,运回忠勇侯府。 阮阮稍稍打理装盆,就请人送去了镜心居。 夜里就寝,两面窗棂关得只剩一缝,阮阮还是打了个喷嚏。 谢明瑞罕见地捧着书卷,是她床头那本《樊国风物志》,眼皮没抬翻过一页,“小厨房熬的姜汤没喝?” “喝了。”但是太辣了只喝了小半碗,她将自己严严实实盖好。 谢明瑞等她睡熟了没动静,才放下书卷,吹灭小灯。 躺上床后不过一炷香功夫,女子玲珑温软的身条贴过来,这次没有再手脚并用圈着他,而是双手环在胸前,往他怀里钻,是真的冷。 谢明瑞侧了身,将自己薄被搭在她身上,手虚虚拢着背后,将被子边缘拉到她腰侧盖好。怀中人呼吸均匀,眼皮阖着,浑然无察,就像她白日里褪下衣衫,而未曾察觉挡帘那一瞬间的掉落。 那一眼的婀娜体态,凝光带露,胜似天然美玉。 但在平整舒展的肩背下,在曲线婉约的后腰间,她皮肤洁白光滑,细腻无暇,并没有明家人口中从假山摔下留的陈年伤疤。 第17章 及笄簪礼 谢明霞的及笄礼挑了个吉日,但开宴时辰定在挨近傍晚的时候。 阮阮没有参加,只在前一天给谢明霞送了一对水色润泽的红玉耳坠当礼物。 她从南山之行回来第一天就病倒了,风寒来势汹汹,整张脸苍白消瘦下去,任谁见了都要嘱咐一句好好养病别乱跑了。 “夫君去前院待客吧,我没事的,不必陪我了。” “没有在陪你,我只是不想去待客。” 谢明瑞捡起几粒鸟食,投入鸟笼食槽中。笼中翠雉轻微转动了一下颈脖,没有为了几粒粟米开尊口的意思。 阮阮缠绵病榻这几日,足不出户。 谢明瑞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只鸟,摆在她梳妆台前。翠鸟尾羽修长,暗蕴流光,平时懒懒地总是很少在笼中活动,偶尔鸣叫,婉转空灵,比出谷黄莺悦耳千百倍。 阮阮感觉买鸟给她解闷是假,谢明瑞想花钱买新乐子是真。 新乐子不理他,谢明瑞开始把她当乐子,捧过床头已经放温了的药碗,送到她嘴边:“明二姑娘,再不喝药要凉了。” 阮阮脸皱成了一团,眼巴巴看着他:“夫君,我觉得我风寒快好了,真的。” “快好了才更要按时服药,把病根清除。” 谢明瑞毫不留情,长指挑起她下巴,巧劲一使,她唇齿便微微张开。 阮阮被他不疾不徐灌完一整碗药,乌眸渐渐蒙上一层泪花,不知忠勇侯府请得郎中是不是黄连精转世,开的药实在是太苦了。 她此时病中,几乎没有上妆,一张脸素净白皙,唯独眼尾微红。 谢明瑞端详这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姿态,“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他捻起一颗糖渍蜜枣塞到她嘴里,用拇指拭去她唇边溢出的一点药渍。 阮阮愣了,总觉得南山之行回来后,谢明瑞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待她更亲昵,但这种亲昵里偶尔透出来一股怒气。 畅林苑来人把谢明瑞喊走,及笄礼快开宴了。 阮阮等谢明瑞一走,当即从床榻上跳下,踩着软履,在屋内活动一圈,顺便把粉黛喊进来。她风寒前两日就好全了,拖着不肯好,是不想去招待及笄礼邀请来的那一圈皇城贵女,避免撞见明蓉闺中好友露馅。 “阮娘子,你又要偷偷出府啊?”粉黛现在对她这种跃跃欲试的表情很是熟悉。 但这次粉黛猜错了,阮阮打开落了锁的衣箱,提出两只梳妆箱笼,“粉黛姐姐,帮我更衣,我们去镜心居。” 古代女子衣饰太复杂了,她是平民孤女时自己能够弄懂,但要作为忠勇侯府孙媳与老夫人初次见面,等下或许还要去看谢明霞的插簪礼,得穿得隆重一些,需要粉黛帮忙。 粉黛给她换了一身兰花色锦缎直襟,搭配黄粉双色丝绦马面裙,既有新嫁妇人的端庄温婉,又不失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俏丽。至于妆发,阮阮自己就很在行。 “老夫人不是拒绝了二姑娘的请求,不愿意去及笄礼吗?” 粉黛不解,阮娘子为何一副要去镜心居给老夫人梳妆的模样? “老夫人拒绝了,但陈嬷嬷没有。” 阮阮对着镜子最后整理头上发簪,今日戴了谢明瑞送的那堆臻品居首饰,见粉黛仍然面露困惑,笑道:“若是明蓉姑娘拒绝见周公子,说再也不要见到他了,你能够分辨明蓉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吗?” 粉黛想了想,“当然能,我家姑娘以为自己要嫁给谢公子时,就生过这样的念头。” “那就对了。”阮阮提起梳妆箱笼,拉起她走出明辉堂。 阮阮不了解老夫人的心意,谢明瑞、谢明霞隔得太久没见了,或许也猜不准。 但日日伺候在老夫人跟前的陈嬷嬷不会猜错。 前些天她给镜心居送去了双犀竹,老夫人派了陈嬷嬷来道谢,当时她暗示及笄礼当日希望能够与老夫人见一面,哪怕是隔着屏风也好。 陈嬷嬷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笑笑说道:“老夫人作息与年轻人不太一样,一日三餐吃得早,恐怕不容易见上。” 二人来到镜心居求见,上次领着阮阮换衣裳的小丫鬟来迎,把她们领去主屋门外。 阮阮垂眸等着,低声叮嘱粉黛,“待会儿要是看到什么,觉得害怕也要忍着,不能表露出来。”粉黛知道这些规矩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主屋里听见通报后安静了片刻,老夫人淡淡的声音响起:“我几时有说过要见客了?” 小丫鬟没说话,陈嬷嬷先回答:“是老奴自作主张把少夫人请进来的,老夫人想罚就罚老奴吧,但二姑娘及笄礼,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往后出嫁了就再难见上一面。少夫人说有法子能够不让别人看出来,老奴觉得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失。” 阮阮与粉黛等了一会儿,被小丫鬟喊进去。 主屋内架起了屏风,阮阮朝着端坐在屏风后的清瘦身影,行了晚辈礼。老夫人关心了几句她嫁进来侯府后的生活,才问道:“你说有法子能够不让别人看出来,是什么办法?” 阮阮扫视一圈屋内,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包括隔着屏风的老夫人,她深吸一口气,把两只箱笼往前推了推:“化妆。” 陈嬷嬷热切期待的眼眸一下子黯淡下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也沉默了一阵子,摆摆手让她回去,“罢了,我累了。” 用胭脂水粉遮盖这个法子,最开始症状浮现在脸上的时候,她就在用了,可渐渐随着白驳斑越来越大,甚至连成一片,普通胭脂水粉已经遮盖不住,用得越多,越欲盖弥彰。 她不能在谢明霞及笄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冒这个风险,万一给人看出来了,丢她面子事小,影响谢明霞议亲事大。 阮阮没有离开。 她打开了两只梳妆箱笼,里面还有不少是原身做暗探时的易容工具,那些奇奇怪怪的膏粉,她独自研究了许久,才摸透用途和功能。 “老夫人不相信孙媳,但可以相信孙媳手上的伤疤。” 她将自己衣袖拉到最上方,挂在肩膀上,露出了一整条莹白无暇的手臂,看向陈嬷嬷道:“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希望老夫人可以把屏风移开仔细看。我和粉黛都会低头,您也可以挂上面纱,或者用团扇遮挡。” 陈嬷嬷绕到屏风后。 阮阮在余光感觉屏风被撤走了的那一瞬间,就低下了头,当着老夫人和陈嬷嬷的面,在梳妆箱笼里挑出一罐油膏,涂在上臂内侧搓了搓。 不消多久,那片皮肤露出一道狰狞的椭圆形疤痕来,泛着褐红色,即便已经痊愈,也能够猜想当时伤口该有多么严重。 老夫人开口:“你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 阮阮低头走过去,一只保养良好,指甲涂着精细豆蔻色的手按上了她上臂内侧,语气有些惊讶,“怎么……伤得这么重?” “少时一场意外罢了,希望老夫人明白我展示这伤疤是什么意思。” 阮阮仍旧低着头,视线里是老夫人剪裁考究的圆领衫和背袄。 半晌,她听见老夫人道:“你把头抬起来吧。” 阮阮抬头,先对上了一双苍老但蕴含光彩的眼睛。 老夫人没有戴面纱,明显比肤色白皙的斑块从她细瘦的颈部蔓延,一路覆盖至额头,不规则地漫过了大半张脸,原有肤色在白色对比下,显得黯淡突兀,触目惊心。 不难想象为何谢明霞看见的第一眼反应是惊呼出声。 但抛开这些,阮阮看见了老夫人极其优越的骨相,额头饱满,鼻梁挺拔。 老夫人语气平稳,是转动玉镯的手透露了她的紧张:“如何?现在还有法子吗?” 阮阮侧头看了一眼天色,露出踏入镜心居后的第一抹笑,“老夫人,我们赶紧开始吧,快要赶不上二姑娘的插簪礼了。” 及笄礼设在露天花苑,所有花树上都挂着莹莹灯盏。 西边远山只剩下半轮红日的时候,谢明霞在一片绚烂霞光中出现,她盛装打扮,垂着眼眸,一步步顺着铺地红绸走向主位端坐的老人,四周是侯府邀请来的亲朋好友与女眷。 樊国女子及笄礼与男子成年冠礼一样,要由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辈主持。 忠勇侯府请了族里另外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夫人来,这位族亲对待谢明霞也算亲厚,但谢明霞心里始终更愿意祖母亲手替她梳发插簪。 她盯着绣花鞋尖,听见一众宾客压低声音的议论。 “二姑娘比小时候出落得更明媚大方了。” “老夫人也有好一段时间没露面咯,一把年纪了气色还是这么好,可是难得呀。” “可见平日里养尊处优,是个有福之人。” 谢明霞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关心。 直到她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喊她小名:“若若啊,及笄礼这么重要的日子,怎地连个笑脸都没有?” 谢明霞不敢置信地抬头,祖母端坐在玫瑰椅中,满头浓密银发细致地梳着高髻。 她亲眼见过的骇人白驳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祖母不止肤色白皙均匀,两颊还透出健康血气的淡粉。她眉眼弯起,笑看着自己,几道鱼尾纹随着笑容在眼尾绽开,皱起自然弧度,不显无力疲态,反而端庄舒展,让人更加想要亲近。 祖母老了,但好像也变得比她记忆里更好看了。 那种温柔包容的神采,随着岁月沉淀而愈发清澈安宁。 谢明霞鼻子一酸,伏在祖母膝前,感觉祖母轻轻抚了抚她半束着的头发。 “来,祖母给你梳发插簪。” 第18章 月夜求证 谢明瑞站在山茶花树下,随一众宾客观看谢明霞的簪礼。 老夫人给明霞准备的是一根通体碧青的翡翠簪,光看雕工就要耗费不少心思,遑论这样翠色如水的翡翠品质。 一众宾客欣赏得正认真,谢明瑞的视线却不在翡翠簪上。 他注视着祖母脸上丝毫不露破绽的妆容,容光焕发的神采,想到了他的画舫生辰,想到了那位假装成风月堂舞姬的梳妆娘。 她手上除了荷叶包吃食,还有两只看起来沉甸甸的箱笼,据说能使一手出神入化的化妆技艺。 谢明瑞感觉一直隐隐压在心头,某种像榫卯不再契合的阻滞似乎被打通了,他不动声色地离开露天花苑,往镜心居方向走去。 簪礼结束,饶是谢昆林与孙氏心里再着急想与老夫人当面说说话,也要先行送客的主人翁姿态。老夫人只说自己累了要歇息,就让谢明霞与阮阮搀扶着她回到了镜心居。 谢明霞仍旧呆呆地,有些回不过神来,等一入了镜心居主屋,就忍不住贴近祖母盯着她的脸,眼神里闪烁着惊奇:“祖母,您的白驳风症都好了吗?” 老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说今日长大成人呢,这样异想天开的冒失性子,我看你是出嫁了也改不掉咯。” “祖母……”谢明霞拽着她的袖子,被弹了一下额头,“好了,明日午膳时辰过来请安,现在我有话与你二嫂说,你先回去。” 阮阮等谢明霞走了,用陈嬷嬷端来的温水净了手,给老夫人卸妆。 白色油膏涂在画满脂粉的脸上,不消片刻,与胭脂水粉融化混合,随着她手指轻柔搓弄,露出了与原有肤□□限分明的白驳痕迹。 阮阮一连换了两块白帕子,把老夫人脸上妆容卸净,叮嘱道:“夜里沐浴的时候,用皂粉混合雪肤膏,再净一次面。洗完脸面会有些干燥紧绷,睡前再涂两层雪肤膏。” 陈嬷嬷在一旁点头:“都记下了。” 老夫人对镜仔细看卸妆后的面貌,脸上露出一瞬的怅然若失,转而释然地笑了笑,向着陈嬷嬷叹道:“这手技艺呀,可了不得。” 陈嬷嬷知她心里有落差:“老夫人往后要是愿意,尽管差遣老奴去明辉堂请二少夫人来给您梳妆。” 老夫人没有说话,阮阮把一整套来不及收拾的工具一一归置好,在老夫人面前行礼,“孙媳还请老夫人恕罪。” 陈嬷嬷脸色变了变:“二少夫人,你可是不愿意?” 老夫人摆摆手道:“说说缘由。” “给老夫人梳妆的胭脂水粉有不少是特殊调制的,就像色泽鲜艳耐久的绘画颜彩都有轻微毒性一样,这些胭脂水粉也同样,一次两次毒性微不足道,若长年累月地使用,不止影响皮肤状况,还可能有损身体康健。” 古代染料与颜料工艺远远没有达到现代安全无毒的水平,这些是她必须要考虑的。 阮阮说完,老夫人沉吟片刻,并没有太大失望。 “这些我懂得,明日还是想请你再来一趟镜心居,昆林与孙氏了解我的状况,但明瑞不知道,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明瑞了。要不是明辉堂送来这棵双犀竹,我都快以为他要忘记我这个祖母了。” 老夫人转头凝望,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那棵挺拔繁茂的双犀竹就摆在窗外,翠绿叶片上渗透点点雪白,在夜风中熠动。 陈嬷嬷忍不住替谢明瑞辩解:“明瑞少爷一直惦记着您呢。” 老夫人只当她是讲安慰话,无声笑了笑。 阮阮一同望向那棵双犀竹叶,轻声问:“老夫人可喜欢这棵竹子?” “自然喜欢,冬日见不到竹叶,可双犀竹的叶面就像覆盖着霜雪粒,雅致清新得紧。” “那老夫人可知,双犀竹本是通体翠绿的普通丛竹。” “此话怎讲?” “双犀竹叶面有白锦纹理其实是一种植物病症,缺少了某种能够生长出整片绿色竹叶的微末之物。因为特殊而罕见,因为罕见,才成为了价值千金的奇珍异草。老夫人醉心草木,像双犀竹这样的例子,见得定然比孙媳只多不少。” 老夫人目光从双犀竹上收回,落到她脸上,带着洞察人心的清透:“小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阮来到她跟前,像普通晚辈那样伏在她膝前,仰视着她,换了更亲昵的称呼:“祖母,夫君其实去年偷偷来过镜心居看望您,那时您脸上的白驳只长到这里,他之后跟陈嬷嬷确认过您身体康健,就没有再来打扰您清净了。” 阮阮抬手在耳侧位置比划了一下。 老夫人面露错愕看向了陈嬷嬷,陈嬷嬷点点头。 “我想夫君这么做,不是因为不在意,否则他就不会来翻您院子的墙了。他只是关心您的身体康健,也尊重您的选择,您以何种面貌示人的选择。” “那祖母是不是也能给夫君一个机会?让他选择要接受哪种面貌?双犀竹的白锦在醉心草木之人的眼里不是什么令人厌弃的病症,祖母脸上的白驳,在真心关爱您的晚辈眼里,或许也不值得过分在意。” 阮阮说完这一番话,老夫人避开了她的视线,摩挲着手腕玉镯,默然不语。 镜心居里很安静,静得能够听见夜风吹拂双犀竹,叶片相互碰撞出的脆弱微声,还有屋顶天窗瓦片的细碎响动,像是有镜心居养的猫儿在安静踏过。 阮阮没有等到老夫人的回答,瞧着时辰不早了,向老夫人行礼告退。 “二少夫人,您的箱笼不拿了吗?”陈嬷嬷喊住她提醒。 “若老夫人明早还想孙媳来一趟,这些箱笼不用带走;若老夫人不想,也请帮孙媳存放一夜,待明儿人少再来取。梳妆之事,我想请老夫人与陈嬷嬷保密,有旁人问起,便说是从府外请来了专门的梳妆娘子。” 阮阮离开镜心居的时候,忠勇侯府邀请来及笄礼的宾客早散尽了,忙碌一天的家仆也回到下人房。 她独自绕回到了露天花苑里,及笄礼的装潢布置还没撤下去,灯火阑珊与花枝疏影,衬托天边一轮圆月,有几分花好月圆的味道。 阮阮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有点想念现代,于是提起裙摆,顺着花苑草坪上的圆形石阶,单双脚轮换,踏着轻快步子,跳起了某种童年游戏。 待她蹦跶到石径尽头,转身要原路跳一次,有一道高挑清隽的身影堵住了她的去路。 谢明瑞早把会客的华丽衣衫换下,穿着宽松柔软的广袖水合衫,腰间扎一根绸带,夜风灌入他袖口,隆起缥缈无踪迹的轮廓,鸦青发丝与衣袂随着他信步闲庭,轻慢翻飞。 此刻的他不像混迹红尘的风流纨绔子,倒像个禁欲清冷的世外修道人。 阮阮将裙摆放下,恢复了忠勇侯府少夫人应该有的端庄姿态。 “夫君是猫儿吗?走路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是娘子跳得太投入忘我,把为夫的脚步声忽略了。” 谢明瑞走到她面前,那双看死物都深情款款的桃花眼,在月下罕见地华光内敛,藏着她看不懂的浓重情绪。 阮阮突然顿住,“夫君……方才喊我什么?” 庭院寂静无人,可谢明瑞刚刚喊了她娘子。 谢明瑞过了好一会儿才弯唇,整个人透着一股喜怒莫测的凉意:“娘子还跳吗?不跳了就随为夫回去,我有话要问。” “不跳……”阮阮话音截断,惊呼出声,谢明瑞猝不及防将她横抱而起,“我看娘子步伐灵动,月下身姿翩然,想来风寒当真痊愈了。” “也没有好全……”阮阮搂紧了他脖子,宽松衣领不禁拽,被她扯得露出小片胸膛。 谢明瑞低头撩了一眼,“没好全这么热情扒我衣裳?”他身高腿长,抱着人转眼轻松回到明辉堂,迈步入了主屋内室。 本来在收拾煮茶的夏露和冬阳见了,急忙放下手中物具,避让出去。 阮阮被谢明瑞放倒在床榻上,来不及说话。 她腰间一松,腰封搭扣已被解开,衣裙松散开来,被谢明瑞抚卷到腰间。古代衣饰繁复,今日她又是刻意隆重打扮,外层裙摆撩开,里头还有两层贴身衣物。 阮阮一头雾水,冷静下来,推拒着谢明瑞肩膀,语带委屈:“夫君不是有话要问吗?何况我还没有沐浴。” “为夫突然想起来,不问也一样能知道。”谢明瑞手下不停,挑开她中衣系带,顺着腰线往上捋。 他蹲在镜心居的屋顶看得清清楚楚,放在梨花黄木桌上的两只梳妆箱笼,与他画舫庆生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剩下唯一要近距离再次确认的,是她的腰间是不是与他那日惊鸿一瞥那样,并没有明蓉少时受伤留下的疤痕。 谢明瑞像是在寻找什么迫切证据那般,攥紧她纤薄的腰肢。 他想知道这些天以来,给他细致擦药的,在熟睡时毫无防备钻入他怀里的,在镜心居说出那样一番知心着意言论的,甚至是方才在溶溶月色里愉快跳跃的,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谢明瑞按着轻轻颤抖的怀中人,按压下心头涌起的陌生怜惜。 有胆子替嫁给不认识的男人,就想不到今日这一遭吗? 直到手掌被她盖住,谢明瑞低头对上她的眼神。 他一路节奏全在掌控中的游刃有余,在顷刻间消散无踪。 第19章 温柔亲吻 她在哭。 圆润杏眼里盈上一层水光,还未漫湿下睫毛,就凝成一颗晶莹透露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一颗,两颗,三颗,在烛火下泛着光泽,在巴掌大的脸颊上淌出一条细细的水痕。 不过转眼间,微微翘起的秀气鼻尖就哭红了,与她的眼尾红唇一样透出一层薄粉。 原来梨花带雨,是一抹鲜浓春色。 谢明瑞手上动作顿住,只觉得无需再求证。他此刻几乎确定,回门那日在明府宅邸里的,是真正的明家二姑娘明蓉。 明蓉在他面前哭,他只觉得诧异与愧疚。 她在他面前哭,他仿佛体会到潜藏在骨子里的暴戾与怜悯同时被勾起。 掌心之下,她还在轻颤。 谢明瑞松手,屈膝退到紫檀床末尾,看她拢好衣衫,那串泪珠仍旧像断线珍珠一样,源源不断。 “不碰你,别哭了。”他声音掺杂一丝懊恼。 “夫君吓到我了。”阮阮哽了哽,毫不客气地指责,凝着泪眼瞪他,如愿在谢明瑞眸中看见一闪而过的愧色。 阮阮拢着领口,声音低落:“……我先去沐浴。” 那沉重迟缓的步伐入了净室,就加快起来,来到窗户前。她一瞬间敛去惊慌神色,抹净脸颊上残留的泪痕,从净房窗户利索翻身而出。 明辉堂的西厢静悄悄的。 粉黛今日不当值,早早睡下了,靠墙那扇窗被她用小石头砸了几次才打开,望见她的脸后吃惊愣住,压低声音道:“阮娘子怎么了?” 阮阮把心中疑问道出。 方才她衣衫层层叠叠,还完整套在身上,谢明瑞只是解开所有束缚后要撩起她腰间的衣物,她露得还没在现代夏季穿短装时多。 但阮阮有一种危险预感,谢明瑞不像在求欢,他像在求证。 粉黛听完她的话,脸色煞白,“我家姑娘小时候从假山上滚下来,后腰连着腰侧有一条陈年伤疤,但这件事只有明府少数人知道……莫不是那日姑娘与夫人回后院了,明少爷跟谢公子讲的吧?” 阮阮:“……” 早知道就不把梳妆箱笼放在镜心居了。 她就是现在跑过去,伪造一条疤痕再回来也来不及。那今夜谢明瑞会不会趁着她熟睡,暗地里检查她腰上的疤痕? 阮阮在净房花的时间太久了。 等她真的沐浴完毕出来,谢明瑞看了她好几眼。 阮阮还在思考,她拆了沾染潮气的发髻,用木梳一点点通顺,一头墨发披在肩头,盈盈垂荡,最后走到床边,与谢明瑞对视。 谢明瑞有一张赏心悦目的皮囊,很对胃口,她不算亏。 阮阮伸手,拨动了床头小几的熏香铜炉盖子,腕上芙蓉花手钏与它相互碰撞,发出叮铃弱响。茉莉花香混合一丝密药异香,袅袅飘出。 阮阮俯身,跨坐在谢明瑞身上,在他惊异的目光里,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下去。水润朱唇继续贴上他优越的下颔,眼看要来到唇边。 谢明瑞喉结一滚,别过了脸,声音微哑:“做什么?” “夫君不是想要吗?” “我几时……” 他被她调整坐姿的动作逼得吸了一口气,用气音发出了一声冷笑,似是不可置信,浓墨重彩的双眸在跃动烛光里,漂亮得像要起火。 阮阮一个天旋地转,跌倒在柔软被褥上。 她两只手腕被谢明瑞单手牢牢钳住,摁在头顶。谢明瑞盯着她,呼吸比寻常深重,眸中有几分她不能理解的微恼。 “娘子觉得我刚刚那样,是想要吗?想要了,你就给吗?” 谢明瑞另一只手顺着她脸颊,用力摩挲下滑,稳稳扼住她脆弱的颈脖,激得她扬起下巴,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阮阮闭紧双眸,感觉水妍口中立刻生效,让人如坠云雨之梦的密药好似假药,否则怎么这么久都没效果。 鬼知道谢明瑞有什么奇怪的闺房爱好。 她闭眼等待片刻,只等到谢明瑞松开了在她颈脖和手腕上的禁锢,别的什么也没有。阮阮睁眼,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 “这么怕,还有胆子来勾引我?” “我……” 谢明瑞的五官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未说出口的辩解被他悉数接收。 谢明瑞在亲她。 阮阮鼻尖盈满了谢明瑞身上的清爽气息,带一点洁净的皂香,感觉他温热唇瓣贴上她的,徐徐图之,辗转反侧,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 是密药的缘故吗?没有觉得反感。 阮阮抽出一点神思,远远观察自己,同时感觉与她紧密相拥的谢明瑞有了某种身体变化。密药的异香越来越浓,唤起不可言说的意欲。 即便她事先服过了解药,也感到到几许悸动。 谢明瑞却在这时候离开了她的唇,他翻身躺好,支起一条腿,扯了一把薄被盖在自己腰上,竭力平复越来越紊乱的呼吸。 谢明瑞:“以后,不会再出现今夜那种情况了。” 阮阮知道他说的是无端解她衣裙的事情。 “像刚刚那样,也可以推开我,不必……”谢明瑞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话未说完,声音徒然低下去,再也没有后半句。 阮阮爬坐起来,见谢明瑞双目紧闭,眉头皱起,似乎在梦中也不太安稳,他腰间薄被滑落,仍然是入睡前的亢奋状态。 密药已经生效。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并不安稳。 天色还微微亮,阮阮就感觉谢明瑞醒了,他坐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作,接着他掀开了她盖在身上的薄被,又给她盖好,仿佛还嫌不够似的,把自己身上被子也给她裹了起来。 阮阮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脑海里紧绷着的弦放松,睡了过去。 她睡过了该去畅林苑请安的时辰,粉黛来内室喊她,阮阮睁开干涩眼皮坐起,两层薄被从她圆润肩头滑落。 “阮娘子,后腰疤痕的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粉黛本来还有些忐忑,无意间瞟见她一身雪肤红红紫紫,都是暧昧痕迹,不禁脸上一红。 “……蒙混过关了。”阮阮知道粉黛误会了。 这些痕迹是她后半夜自己画上去的,密药也是第一次用,不知道效果到底怎么样,有双重保险她才安心。 赶到畅林苑,孙氏见她神色难得有几分憔悴,没有多留,只说待会要与谢昆林一起去镜心居请安,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阮阮一边朝明辉堂走,一边问粉黛:“今日镜心居可有人来明辉堂传话?”她怕自己还睡着错过了老夫人让她去梳妆的请求。 粉黛摇头:“我担心疤痕的事情,今日起得早,没有人来过。” 如此,那老夫人自己想得开便好,阮阮觉得心头松快了些,回到了明辉堂补眠。一日晃晃悠悠到傍晚,天光昏暗之际,粉黛帮她把梳妆箱笼提回来了,没过多久,芦笛也找来了。 芦笛急得不行:“少夫人,您可知道少爷他去哪儿了啊?” “夫君没有跟我说过呢。”阮阮回忆谢明瑞起床时蒙蒙亮的天色,“大概卯时就出屋了,你问问看守侯府大门的小厮?” “问过了,说少爷一大早牵了玄风马,要出城跑两圈,就没有再回来过了,这要是还不回来,侯爷知道了又该生气。” “出城跑两圈到现在没回来……不是挺寻常的吗?” 阮阮不解,古代交通不便,来来回回跑一整天都很正常。 芦笛双手抱着自己脑袋,没一会儿整整齐齐的发顶被他挠得蓬蓬乱,活像个鸡窝:“明儿初五,是侯府一家去灵溪寺上香的日子,按理说没有什么大事情,少爷前一夜不会出门。真没遇上什么事吗?” ……以为自己圆房了算大事情吗? 应该不算吧,她觉得谢明瑞看起来是个有经验的,况且去南山寻找双犀竹那日,他还被谢昆林质问是不是养了个外室,那时谢明瑞的回答是“反正现在没有养了”。 阮阮顾左右而言他:“侯府习惯还挺特别,初五上香。” “其实不止是上香,”芦笛叹了一口气,“大少爷的牌位在灵溪寺里面安置着,这个月初五是大少爷忌日,按惯例侯府一家都会去。” “大少爷是……夫君的兄长吗?” “是啊。” 阮阮平常只听谢明瑞说过已经出嫁的长姐,却很少听他说起兄长,一下子忘记了古代家族论资排辈是男女分开的。 谢明瑞排第二,那确实是有一位亲兄长,只是没想到这么早逝。 “芦笛,灵溪寺很远吗?来回要多久?” “在城郊二十里,一般是清晨出发,待在寺庙里用了午膳,等日头往西边走的时候,就要启程回来了,赶在黄昏时分回府。” 阮阮听得心头一动。 她与明蓉约定的期限,眼看着只剩下不到十天了。忠勇侯府一家人整个白天都在灵溪寺的话,是她用新黄籍去筹备后路的好机会。 在明辉堂外围的小丫鬟声音传来:“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阮阮朝着院门方向看,见谢明瑞在暮色里走来,身上居然还是昨夜那身冰蓝色的广袖水合衫,她像往常那样笑着喊了他一声“夫君”。 第20章 梁国文字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芦笛激动地小跑到他面前,“夫人晚膳后就在家祠里待着了,您要不要过去陪陪她?” “我记得日子,换一身衣裳就去。”谢明瑞神色淡淡,路过阮阮时没有看她,右手宽大袖子拢在腰侧,似乎揣了什么东西在怀里。 他入了里屋,门扉被推开,阮阮听见了一声细细弱弱的猫叫,疑心是门轴转动声。屋门关了之后,猫叫声反而越来越明显了。 连芦笛也愣住了:“少爷抱了只奴狸回来吗?” 那叫声实在太过凄凉,简直像虐猫现场,阮阮没忍住跟进去看。 却见谢明瑞把一只黑猫放在铺了软绸的圆桌上,左手摁着,右手拿贴身帕子给它擦尾巴。黑猫是成年猫体格,但是瘦骨嶙峋,毛发蓬乱,尾巴不知沾染了何物,整根愣直,裹着一层似油污似泥浆的白垢。 不消片刻,谢明瑞的帕子就脏得不能看了。 阮阮心头涌上一种熟悉感:“夫君,这是哪儿来的猫?” 谢明瑞一顿:“路上捡到的。” 阮阮伸出手背,探到黑猫鼻尖。 黑猫自她靠近起,叫唤声就慢慢弱了下去,这会儿反复嗅她,伸长脖子用耳后蹭了一下阮阮手背,碧水色的瞳孔带了几分亲昵。 声音变哑了,毛光水滑的毛发变干涩了,但很像春水巷那只短暂地陪伴过她的小黑猫,连胸口和四爪的小团白毛都一样。 “夫君在哪儿捡的它?” “春水巷,跑马回来路过,看它像我的马,很合眼缘。” 谢明瑞的玄风马,价值千金,威风凛凛,大暑天要芦笛泼水纳凉。 除了四蹄踏雪外,着实没有哪里跟流浪小黑猫有相似之处。而且他出城跑马,应该走最近的东城门,怎会经过贫寒百姓聚居的春水巷。 阮阮静静站着,看谢明瑞把黑猫表面的明显污垢揩拭完,又叫当值丫鬟打来一盆温水,亲手慢条斯理地洗猫,洗完喊芦笛进来。 芦笛毫无准备,怀里被按了一团湿软活物,险些拿不住。 谢明瑞洗完猫打算去净房洗自己:“跟我娘说我半个时辰后过去,猫擦干看好了,要跑丢了你也别回府了。顺便,给它取个名字。”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她眼睛说的。 这夜,谢明瑞在家祠待着,没有回明辉堂就寝。 阮阮抱着毛发变得柔顺干净的小黑猫,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睡着。 翌日一早晨让粉黛去侯府地库取了一小块冰,含在嘴里,再让她去畅林苑递话,“就说我早膳吃坏肚子了正上吐下泻着,眼下没有办法一同去灵溪寺了,明日再去畅林苑赔罪。” 粉黛跟着她做这种出格事情,渐渐练就了胆量,没说什么就去了。 没想到孙氏带着谢明瑞赶来了明辉堂,忧色溢于言表。 阮阮化白了一张脸,唇上也敷了淡色,要掀开被子下床行礼,被她一把拦住:“都那样了还讲究这些虚礼,除了上吐下泻,可还有哪些不适症状?要不请郎中来瞧瞧开几贴药?” “儿媳感谢母亲关心,但眼下已经无碍了,只是浑身无力,怕再上马车颠簸会吐。”阮阮想到忠勇侯府相熟那位仿佛黄连精转世的郎中,整个人更是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苦楚来。 孙氏转头看谢明瑞:“你留下来,好好照顾儿媳妇,晚些时候自己骑马赶上来,正好昨夜在家祠陪我抄经,也没怎么休息。” 阮阮:“不用。” 谢明瑞:“好。” 两人同时开口,孙氏各看一眼,露出了你们闹什么别扭的了然,很快一锤定音,“你好好照顾蓉儿,给我收起你那少爷脾气。” 阮阮扼腕。 等孙氏走了,谢明瑞坐到她床边,仔细打量她脸色:“真病了?手腕伸出来,给你把把脉。” “夫君什么时候还会把脉了?”她笑得有气无力,“我真的无碍,只是感觉有点疲惫,夫君随侯府车架一同去灵犀寺吧,不必费心。” 谢明瑞勾唇,满嘴胡话,分明就是想他早点走的意思。 “娘子如此虚弱,为夫怎么忍心留你独自养病?”他不等她反应,伸手去捞她胳膊,她往床后缩,还是被捉住手腕,探了脉象。 脉象沉弦,真有几分受寒腹泻的症状,很轻微。 谢明瑞凝眸,一不留神她就将手腕撤回,还把衣袖拼命往下拉,神色楚楚可怜,似在恐惧后怕,怕他的触碰。 谢明瑞心头莫名开始不舒服。 他想到了昨日清晨他在微弱天光里,瞧见她肩头锁骨的痕迹,想到前夜那场突如其来,仿佛梦境一样叫他理智控制不住的云雨。 他始终觉得那就像一场梦。 明明自己在动情时分就克制地退开了,下一瞬灼热难耐的呼吸里,他难耐地闭上眼,却感到经历过的一幕幕重演,她又柔弱无骨地攀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脸颊亲吻。 等他再欺身反制的时候,一切变得不可控制起来。 一整夜的放肆里,他唯一记得清晰是她眼眶里滚落的泪珠。 谢明瑞探完脉象有很长时间没说话。 阮阮见他脸色难看,以为是自己伪装出了漏洞被察觉,不料他低声开口,问的却是:“前夜我有没有弄伤你?” 当然没有,毕竟什么都没发生。 阮阮垂眸摇头,谢明瑞却不信,从床底拉出一只她都没见过的箱笼,里头高低错落,都是药瓶药罐,他挑出其中一瓶,握在手里。 “你把衣裳脱下来,我这里有药,保证只上药。” 阮阮想了想,“夫君说过,不会强迫我的,我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待着静一静,不想去灵溪寺那么远的地方。” 她已经发现,某些时候,半真半假的实话对谢明瑞出奇有效。 谢明瑞将药瓶塞到她手里,转身出屋。半个时辰后,他与芦笛出了忠勇侯府,二人骑马往灵溪寺的方向赶。 阮阮又等了一段时间,想谢明瑞应该赶上侯府车架,出了城门,才换了一身轻便朴素的衣裳,作平民女子打扮,翻出了侯府侧门的墙。 她要用明蓉情郎给的新黄籍和身份,在临城租一间宅子。 比邻皇城的州城只有两座,莲州和湖城。莲州地大物博,但商业不繁华,湖城则相反,州城地界小,离皇城路途最短,商业也挺发达。 阮阮的目标是湖城,她以后安身立命的地方。 此时挨近晌午,街上热热闹闹,行人熙熙攘攘。 阮阮还未走到秦姐介绍的牙行,找那位叫严崧的庄宅牙人,腿上突然被迎面走来的蓝衫稚童抱了一下。 阮阮稍微让过,只当意外,手中却被蓝衫稚童塞入了一个小物件,她愣怔片刻,那一抹瘦瘦小小的身影早融入人群,找都找不到了。 阮阮找了个人少的街角,摊开掌心,看见一个小纸团。 纸团展开是一串鬼画符似的文字,龙飞凤舞,她根本看不懂。阮阮想随手扔到街边装废物的竹篓里,把这当成小孩子单纯的恶作剧,心里却盈满了某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有可能是认识原身的人给的。 她将纸条折好,收入怀中,在裕隆牙行找到了庄宅牙人严崧。 严崧出乎她意料地年轻,不像能说会道的牙人,像赴京赶考的白面书生,斯斯文文,身上就穿着书院学子常穿的文士长衫,料子不算好。 严崧听完她的来意,眸中亮光一闪,仿佛看见行走的荷包。 “可以的,当然可以,就算阮娘子人在皇城,我也可以给你物色称心如意的湖城庄宅,只是这价钱嘛……”他右拳抵在鼻下,轻咳一声。 好吧,地产经纪穿西装,庄宅牙人穿长衫。 古来今往一个样。阮阮从袖中掏出明蓉给她的银票的其中一张,待严崧要接过时,手指收拢捏紧票面,盯着他眼睛道:“我是风月堂秦姐介绍来的,你赚我牙钱可以,但坑我不行。” “阮娘子放心,秦姐是我家亲戚,算起来我还得喊她一声表姐。” 严崧笑眯眯,待她松手把银票收好,给她立了字据,“等会儿我就顾个车夫,亲自去湖城物色。阮娘子还有什么需要没?我这置物用人、跑腿杂役什么需要打听使唤的,都可以帮得上忙。” 阮阮想了想,看牙行左右没有旁人,“真的有。” 她从袖里掏出刚刚的字条,经过折叠,只露出了鬼画符的小部分,“你知道这是什么文字吗?或者你认识有什么人会知道吗?” 严崧还要赚她钱,不会看到异国文字就反手把她供给麒麟卫。再说这阵子麒麟卫的搜查也放松了许多,像是某种局面尘埃落定了。 严崧目光往纸面瞟去,言笑晏晏的神情僵硬了一刹,又恢复寻常,看着她正色道:“阮娘子,你知道我们当牙人的,能够断文识字已经很不错了,哪有这么博学多识,还通晓异国文字啊。” “不用通晓,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是哪国文字就行。”阮阮从袖中掏出半锭银子,“我也不想你惹祸上身,毕竟还要靠你找我物色宅子。” 严崧抬手,在案台立契书的薄纸上,写了一个“梁”子,又涂掉。 梁国文字。 她刚嫁到忠勇侯府,在谢明瑞书房睡觉的那几天,仔细看过谢明瑞书房的藏书,里面就有梁语与樊语的互译书卷。 第21章 书桌暗格 阮阮回到了忠勇侯府明辉堂的书房。 谢明瑞这个主人鲜少使用书房空间,是以里面物件大多数还很新,除了她面前这张红酸枝长条桌,看着有些年头,岁月磨蚀的痕迹明显。 阮阮将刚刚从府衙开具的路引摆到一边,随手取了几张宣纸,一一记下离开侯府的所需条件:路引、宅子、盘缠、假死途径。 只剩下假死途径了,她需要一场让众人知道明蓉已经身死,却不会被核验尸首的假死。落水是最方便的。 阮阮扬声,把守在书房门外的粉黛喊来:“你家姑娘会水吗?” 粉黛一如她所料,摇了摇头:“不会呢,姑娘最怕水了。” 如此,只剩下落水的时机和地点。 阮阮想到即将到来的中秋,将写了潦草字迹的宣纸收好,让粉黛继续守着书房的门,便绕到了镂空隔断后的一列列书架前。 一层层仔细看去,谢明瑞书房里关于梁国的藏书比她记忆中还多,樊国与梁国的文字互译卷就在最后一列书架的中层位置。 阮阮抽出互译卷,翻了几页,不禁头大。 互译卷并不是梁国语言的入门工具书,而是梁国神话故事的梁文版与樊国文字版的相互对照。想从里面挑出与字条上行迹相似的梁文,再从樊国译文中推敲对应的意思,简直是个费心费神的学术工作。 她每翻一页,感觉脑袋上要多长一根白头发。 最后费了半天劲,勉强确认字条前半段鬼画符的意思,是个地名,像是胜隆客栈,一间阮阮没有听说过的客栈。 那剩下半截,就应该是见面时辰或接头人的姓名。 阮阮扭了扭酸痛僵直的脖子,还待继续,一根漆黑的毛尾巴“啪嗒啪嗒”,无比欢快地甩到了她摊开的互译卷页面上。 小黑猫在半刻钟之前从书房的花窗翻进来,大咧咧躺在桌上小憩,现在睡饱了,翻开肚皮,开始堂而皇之地干扰她的破译工作。 “待会儿再陪你玩。”阮阮很敷衍地摸了它两把,将小黑猫拨过一边,天色越来越暗,再不抓紧谢明瑞就要回来了。 “喵呜!”小黑猫不满地翻身,蹬直后腿,意外把砚台踢翻,砚台晃了一下没稳住,顺着桌边滚到她腿上。 阮阮:“……” 她身上还有腿上衣裙都被溅了星点墨汁,向着她这面的桌缘也染了墨汁,再不擦就要晕入已经掉漆的木头纹理中。 阮阮扶正砚台,掏出手帕,接住边缘低落的少许墨汁,蹲下来抬头看桌底有没有也被弄脏,却不禁一愣。 书桌看着朴素简雅,桌底居然藏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暗格。 伸手一摸,拉不出来,上了锁的。 未时还未结束,谢明瑞就开始打马从灵溪寺赶往皇城。 按着听风监查问芸娘得出的线索,窦兵今日会在青鹤茶庄与她见面,准备潜逃。青鹤茶庄名号不大,位置在偏远的城西,铺面外竟然是条土路,连平整的青石砖也没有铺。 谢明瑞易了容,脸上贴着一道长长刀疤,看起来凶神恶煞。 他才一踏入青鹤茶庄,朝着二楼角落的桌位走去,那位缩在桌边,头戴油帽的瘦弱中年男子,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吓得翻窗逃了。 简直像是忘了这里是二楼。 谢明瑞扒着窗框,在寥寥几位茶客惊异的目光里,单手一撑,身姿蹁跹跟着跃了下去。窦兵鬼哭狼嚎的痛呼余音未消,就看到他想躲的人轻飘飘地从二楼翻落到自己身侧,看起来安然无恙。 “跑什么?”谢明瑞提着他的领子,与看过的画像对比,是窦兵。 窦兵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要打要杀,随便你!反正我是不会把卷轴的拆解方法告诉你们这些梁国宵小的!” “谁跟你说我是梁国人了?”谢明瑞眼睛一眯,明显不悦。 “你不是梁国宵小,你抓我干什么?”窦兵愣住,眼睛一转,神色浮现一闪而过的慌张,“你是军器锻造司来寻我的人?” “既然知道军器司在找你,还跑什么?有几条命够梁国折腾?” 谢明瑞另一只手在窦兵腿上检查,福大命大没摔断,只是有点瘸,他正待抽出怀中暗哨,给附近的听风监兄弟传信。 窦兵手一直撑在地上,暗暗攒一把土,猝不及防往他脸上扬。 谢明瑞扭头,眼睛闭了,提着窦兵领子的手也松了。 窦兵勉力拖着摔瘸的一条腿,向另一边奋力跑去,刚起身,还没迈步就被一股力道往后扯,倒退后一个踉跄,又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他不可思议地回看自己腰上的绳结:“你什么时候绑的我?” “你骂我梁国宵小的时候。”谢明瑞擦着脸上的土,脸色阴郁,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哨号,不过一炷香功夫,附近听风监据点来人了。 “我不要回去,你不要把我交给军器锻造司!”窦兵像疯了一样,死死攥着谢明瑞的手腕不放。 谢明瑞用力掰开他一根指头,“还想靠这双手吃饭,趁早松开。” 窦兵听完之后像受了什么打击,面如土色,喃喃道:“我在梁国人手里活着逃出来了,还能在军器司落个什么好,他们不会信我的。” “我只负责抓你,别的你自己跟军器司交待。” 谢明瑞看着窦兵被压制离去,调转马头,朝着忠勇侯府方向跑去,半道路过一缘堂,又翻身下马,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两包药。 阮阮听见粉黛传报,说谢明瑞回来了,在书房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才回到里屋,没见到他,却看见桌上有一碗新鲜煎好冒热气的药。 阮阮:“……”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净室有水响,一炷香过后,谢明瑞披散着半湿的头发,从里头走出来,用手背探了探温凉,“差不多,来把药喝了。” “夫君,我为什么要喝药?” “因为你今日没有喝药。” “可我眼下已经痊愈了。” “探过脉象,你有少许寒症。” “……” “放心吧,没毒。” 谢明瑞将药碗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看她一言难尽,难得地不想服软的神情,觉出几分有趣来,“娘子是在等着我喂你吗?” 谢明瑞那哪叫喂药,哪叫灌药,都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手法。 阮阮乖乖地坐到他身边,端起了药碗,听见谢明瑞随口关心道:“娘子今日过得可有趣?”说话间,帮她打开了放蜜饯的果盒。 古代贵妇人宅在家里的生活,有趣味可言吗。 阮阮抿了一口药,发现不苦后干脆地喝了半碗,信口胡诌起来:“睡到了晌午后用膳,去书房练字,跟小黑猫玩了一会儿……” “小黑猫,给它取名字了吗?” “就叫砚台吧……他今日打翻了你书房的砚台,把书桌弄脏了。” 阮阮以为谢明瑞会淡淡点头“嗯”一声了事,一副不差钱弄脏了就买新的模样,可谢明瑞有点在意,“弄脏哪儿了?我去看看。” 话毕,谢明瑞真的起身去了书房。 阮阮将剩下半碗药倒在了精心修剪的云伞青松里,跟了过去。 “就是这儿。”她指给他看。 谢明瑞在书桌边缘摩挲了下,这里只有一小块沾了墨迹,被她擦干之后,丝丝缕缕的墨痕渗入木纹里,留下细微黑线。 阮阮从他表情看不出喜怒,“这张书桌对夫君很重要吗?” “是从我兄长书房搬过来的。”谢明瑞确定书桌被妥善清理后,也没再说什么,提高音量朝着书房外喊了一句,“青霄。” 书房外迈步进来一个身量与谢明瑞几乎同等高挑的年轻男子,气质冷峻沉稳,体格看起来像是习武的。 阮阮觉得耳熟,想起来是芦笛只跟她提过,是谢明瑞的另一位贴身长随,被他派去随护连嬷嬷探亲,没想到今日回来了。 谢明瑞:“这是青霄,以后有事找不到芦笛使唤,可以找他。” 青霄声线低沉,跟芦笛的跳脱活泼截然不同,朝她恭敬地喊了一声“少夫人”就再没有仔细看她。 阮阮笑着应了,看出来他俩还有话要说,离开了书房。 青霄一直垂着视线,待她走后,合上书房的门,看向谢明瑞。 “少夫人今日从侧门出了府,去牙行找了一位叫严崧的庄宅牙人,似乎是要去置办宅子,之后又去了府衙,至于去府衙找书吏做什么,我当时没能跟进去仔细打听。” “知道了。” 谢明瑞打开了暗格的机窍,抽出一本蓝皮封面的《听风监日录》,就着砚台上最后一点半干未干的墨汁,记了几笔。 青霄还有疑问:“往后还要像今日这样,跟着少夫人的行踪吗?” 谢明瑞草草记完,塞回了暗格锁上:“先不用,等我吩咐吧。” “好。”青霄应声退了出去。 这夜睡前,阮阮刻意喝了好几杯茶。 “今夜我想睡在外侧,方便起夜,免得半夜吵醒夫君。” “随你。” 谢明瑞不置可否,显然灵溪寺奔波一天累了,不到子时三刻,阮阮就听见他呼吸平稳,看起来是完全沉沉睡去的模样。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披着夏衫外衣去了书房。 那张梁文纸条,她只差一点点就核对完了。 第22章 有采花贼 谢明瑞根本睡不着,他只是强迫自己闭眼,不要乱动。 那一夜之后,再同这位便宜娘子躺在同一张床上,他脑海里总是时不时浮现一些过分煽情缱绻的画面。 要不还是去书房睡吧,谢明瑞打定主意。 枕边人先他一步醒了,蹑手蹑脚下穿穿鞋,悉悉索索过去好一阵,悄悄开门出了屋。谢明瑞转头,看向屏风外那道堪称鬼鬼祟祟的身影,等了大概有两炷香的时辰,人还没有回来。 “胜隆客栈,酉时三刻。” 阮阮在宣纸上把最后一个梁国符文的对应樊语写下来,没有说具体的日期,只有时辰,如果是今天的,那么酉时是日落西山的时辰,早过了。 她错过了与原身相关的人见面的时机。 也不知是福是祸。 阮阮两手铺在书桌上,放松地把侧脸枕到袖上闭眼。夜半书房异乎寻常地宁静,倦意后知后觉袭来,她几乎要抛弃神思沉入睡眠,在静得呼吸可闻的方寸间,门轴转动的幽微响声钻入她耳朵里。 再抬头,谢明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房外,手里提着一盏小灯。 火苗在风中扭得飞快,暖光照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明明灭灭。他大步迈进来,将小灯架在灯架上,与她带来的那盏并排,之前昏暗得暧昧的书房霎时光亮起来。 谢明瑞:“半夜不睡在书房做什么?” 阮阮维持着原来姿势没有动,密文纸条就被她压在了袖子下,“我……我睡前浓茶喝多了,没有困意,想来书房看看书。” 谢明瑞:“是吗?看得什么书?” 阮阮撑起身来,借着宽大袖口的掩盖,不动声色把纸条收走,露出那本梁国神话互译卷的封皮,“神话故事,是在夫君书房里找到的。” 谢明瑞挑眉,接过她递来的书卷,对着灯光翻了两眼。 阮阮唯恐他下一刻就让她讲讲哪个神话故事最有趣,率先轻声细语地挑起了话题:“夫君的书架上有很多梁国风物的书,可我好像记得,夫君说只喜欢看话本子,还都给侯爷扔掉了?” “扔了一半,烧了一半。”谢明瑞将互译卷轻轻抛回案上,“书桌是我兄长的,这书房里头的大部分藏书,也都他的。” “那夫兄想来是博洽多闻、通儒达道之人……”可惜英年早逝。 谢明瑞没有接话,只拉过长桌另一侧的太师椅,在她身旁静坐半晌,才启唇提起另一件事:“祖母的事情,多谢了。” “夫君何出此言?” “今晨出发去灵溪寺前,我去镜心居见过祖母,她都跟我说了。” 阮阮手不自觉捻起书页一角搓了搓,老夫人应该没有把她卖掉。 “只是请个梳妆娘子来帮忙,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明瑞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这位梳妆娘子技艺高超,说是以假乱真也不为过,我想一定费了娘子不少银钱。” “老夫人开心最重要,没花多少。” “是吗?我还想说,让娘子跟芦笛报个数,在我月例银子里扣。” “……”怎么不早说? 阮阮努力控制表情,垂眸放轻声音,哀叹道:“真的没有多少,平常我也不太出府,不过就是几月不添置新夏装,不买胭脂水粉罢了。” 余光见谢明瑞起身,弓腰靠近,没等来他的爽快报销,只等来谢明瑞干燥宽大的手掌,贴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阮阮:“?” 不报销就算了,还吃她豆腐? 谢明瑞今夜回来后一直兴致缺缺的脸上,再度流露出笑意,顾盼风流的桃花眼蕴着灼灼暖光,“娘子孝心日月可鉴,为夫自愧不如。” 说罢转身,绕过镂空隔断,去书房另一侧的矮榻躺下。 阮阮深呼吸了一把:“那我不打扰夫君休息。” 她吹灭了两盏灯,离开了这间充满谢明瑞兄长痕迹的书房。 得知侯府要去灵溪寺上香时,她跟粉黛打听过了。 侯府长公子叫谢明锋,年长谢明瑞五岁。天才少年,文经武略在满城勋贵儿郎里出类拔萃,是朝中最年轻的少将军。 可是谢明锋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与梁国对战的战场上。 谢昆林痛失爱子,纵使长子死后,膝下只有谢明瑞能够承爵,却也一直未曾皇帝请封,改立谢明瑞为世子。 粉黛说起这件事也一脸感慨:“阮娘子,我还听过一则传闻,忠勇侯曾经放过话,说谢二公子要是再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他就把爵位带到棺材里,让谢家门楣从此没落,也不会传给他。” 阮阮觉得,这可能不是传闻,是真的。 毕竟谢昆林是与谢明瑞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点着火药引线的暴脾气。 夏季暑气渐盛,毒辣日头把明辉堂的植物都晒得蔫巴巴的。 谢明瑞出门却日渐频繁,今日去梨园听徽南戏班最新排的折子戏《金弓射月》,明日去德如窑买一批磨喝乐,蹲在东长街上,每逮着一位学龄幼童,就送一个泥塑娃娃。 总之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待在外头花钱的法子千奇百怪。 阮阮并不过问,趁着孙氏回娘家探望,溜出去找严崧。 严崧比她上次见面晒黑了很多,可见真的有帮她在湖城四处打听查看符合她要求的宅子,一见阮阮来了就露出笑脸,“阮娘子,可算把你盼来了,我还以为你给了定金又临时改主意,这宅子不租了呢!” 阮阮没时间跟严崧客套,直接问道:“宅子看得如何了?” 严崧从柜台后扒拉出一叠粗裱过的图画,图画左边是宅子布局的概括图,右边则是用颜彩勾勒后的宅子主屋模样与四周街景。 虽然没有细致描摹,但一眼过去,各个宅子的模样清晰形象。 阮阮一张张翻看,严崧在她旁边介绍房屋新旧、地段、价钱等情况。 “就这间。”她挑中了最后一套环境清幽的三进院落,分东西两厢,布局规整清爽,看起来也很好打理。 “阮娘子好眼光啊,这宅子外头就是繁华大街,还靠近湖城的河道,是个风水好的地方。”严崧张嘴就是一顿夸,最后报了个价,快要把阮阮这段时间积攒的家底掏光一大半的价格。 阮阮一咬牙付了。 严崧笑得快见牙不见眼:“阮娘子爽快人!什么时候搬过去?要雇车或宅子里要用人,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最晚两个月内,你先把宅子买下来。” “这么急啊?屋契文书这些,光跑衙门也得办大半个月呢。” 阮阮又给了严崧一锭银子,“我很着急。” 两个月后,皇城里的河水就越来越凉了,她要跳河,但不想受冻。 阮阮收好严崧给的字据,出了牙行,在街上又被小孩撞了一下。 她被撞出经验,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小孩的衣袖,“等等!”定睛一看,是一个瘦不拉几,蓬头乱发的小男孩,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阮阮摊开掌心纸条:“谁让你给我的?” 小男孩老实道:“一个戴面具的哥哥,说给你纸条,就给我糖吃。” “他人呢?” “喏!就在街角那棵树下呢!” 小男孩伸手一指,阮阮跑过去,只见树荫不见人影,小男孩亦步亦趋黏在她身后,眨巴着眼睛,“哥哥跑了,姐姐给我买糖吗?” 阮阮丢给他几枚铜板,她现在也很穷。 很穷的阮阮在风月堂给十二位舞姬姑娘化了妆,挥动略微发酸的手臂,忍不住挠了挠上臂内侧的疤痕。她之前在镜心居给老夫人展示的疤痕是原身自带的,时不时发痒,但最近愈发频繁。 “阮娘子,你可是身子不适?”舞姬素灵关切问道。 “无事,就是累了。”阮阮帮她定好妆,最后整理发髻细节,素灵是最后一位要化妆的舞姬,今日的忙碌算是结束了。 她收拾好箱笼要离开风月堂,素灵看看天色,担忧道:“阮娘子你回去路上,小心一些,最近皇城里有采花贼呢,好多姑娘受害了。” “什么贼?” “采花贼,专门把女子迷晕了拖到暗巷,图谋不轨……有的姑娘吃了哑巴亏不敢吭声,有的等第二天醒来被人发现,闹着要上吊呢。” “官府没人去捉吗?” “只加强了巡逻,一直没捉到。”素灵提醒道,“听说,那采花贼专挑漂亮姑娘下手,阮娘子你蒙个面纱吧,一定要走在人多的大街上。” 可是从风月堂回忠勇侯府的路,势必会经过一条不那么繁华的长街。 若要绕路,她就赶不及在孙氏回府之前,回到明辉堂。阮阮提着两只箱笼,还是走进了入夜后行人稀少的长街,只是脚步比寻常迈得更大。 有人在跟着她。 那种视线一直黏在后背的感觉太过强烈,阮阮回头看了两次,只看见长街冷冷清清,并无人影。不知是她听了素灵的话产生错觉,还是跟着她的人身手敏捷,在她转头之前,就敏锐地躲开了。 闷热的夏夜起了一阵凉风。 街道两旁闭门商户的商旗与酒旗在风中摇曳,衬着冷淡月色,在石砖地板上投落一片交错缭绕的暗影,有点阴森。 阮阮加快脚步,背后腾起一层森冷,有被紧盯的如芒在背感。 她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当即脚步一顿,快速跑进了前边的巷子里,躲进了一排靠着石壁斜放的木板后。 方才寂静的长街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纷乱了一阵子。 紧接着再变得有序,脚步声在离她咫尺之间的巷口停驻。 阮阮握紧了手腕上的袖箭。 原身留下的那堆暗器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她懂得如何使用的兵器。 第23章 冥莲粉末 阮阮屏住呼吸,两指搭在发动袖箭的弹簧拨片上,手心出了一层薄汗。透过木板缝隙,她看到巷口投落一道阴影,有人踏步而来。 她深呼吸,千钧一发要扣动机关之际,生生顿住了。 黯淡夜色里,流光溢彩的金银丝熠熠微闪,在月白色澜袍下摆牵起了荡漾浮动的丝丝亮色。因为某些记忆,阮阮对这衣衫下摆实在太眼熟。 她将木板缝隙悄悄挪开一些,果然看见谢明瑞站在巷口。 谢明瑞:“出来吧。” 阮阮:“……” “你是要我过来把木板抬走吗?太脏了我不是很想。” “……” 阮阮从木板与石壁构成的三角缝隙里钻出来。 谢明瑞打量她两眼,噗嗤一声笑了,抬手从她头顶摘下来一朵单薄的白色鸭毛,显然这堆木板是运载过家禽的板车上拆下来的。 阮阮提着梳妆箱笼,用手臂蹭了一下自己的面纱。 她听了素灵的话,蒙着面纱,离开风月堂前也修改了妆容,刻意往相貌平凡的方向打扮,此刻身上衣裳配饰更是与她在明辉堂时,大相径庭。 她不知道谢明瑞为何会出现在这冷清长街上,但心头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希望谢明瑞别认出她来。 “这位小娘子,最近有采花贼,我跟你走一道安全些。” 谢明瑞说完抬脚,见她没跟上,回头催促,“不走?我赶着去妙音阁听曲儿,定了最贵的花窗雅座,晚了不留位。” 他神色自然,仿佛真的是路过此地,想随手做一件好人好事。 阮阮小碎步跟上,走出巷口时,余光里看到突兀一抹黑色,扭头看见洒满月光的街道大路中央,大刺刺横着躺了一个穿黑衣黑鞋的男子,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手里还握着一条锦帕。 她吓得低呼,谢明瑞绕到她面前,挡住视线,“别看了,走。” 阮阮不想开口暴露声线,但跟着谢明瑞的脚步不免迟疑,谢明瑞走在她身前半步,施施然道:“人没死,就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 “等下麒麟卫巡查经过,会扛回去审问的。” 说得好像是件货物一般。 阮阮抬头看谢明瑞,发现他今日将所有头发都束起,梳了一个清爽利落的高马尾,鬓角碎发随意散着。他穿了两人初遇时那身月白色澜袍,但矜贵斯文的气质减了几分,透出一股少年侠客似的率性跳脱。 方才阴森骇人的街道,随着一晃一晃的高马尾,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谢明瑞漫不经心道:“这位小娘子,你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吗?” 阮阮:“?” 谢明瑞:“你这么盯着我,我娘子会不高兴的。” 阮阮:“……” 谢明瑞一直陪她走到了长街尽头,远处是有繁华夜市的地段,商铺的灯火与守卫都会多一些。他头也没回,背着她挥了挥手。 谢明瑞只往妙音阁的方向走了一段路。 察觉到那道注视他的目光消失后,他折返方才萧条冷寂的长街,走到黑衣人昏倒的位置,踢了踢他的手,没有反应。 芦笛从另一头的暗巷哼哧哼哧跑过来,“少爷,检查过了,整条街上没有别的姑娘被迷晕在暗巷。我看这禽兽刚刚就是想对少夫人下手。” 谢明瑞心头涌起一阵没有缘由的烦躁。 要不是一缘堂就开在这条长街的某条陋巷里,他也不会经过,不会认出某个眼熟的背影在被人鬼鬼祟祟地尾随。最近采花贼传闻满皇城都是,她在这种时辰出来替人梳妆,到底是有多缺银子。 “少爷,这采花贼,要送官吗?” “侯府每个月给少夫人月例是多少?” 话题太跳跃了,芦笛摸不着头脑:“啊?” 他朝自家少爷比了一个数,他一年的工钱都没有这么多,听见谢明瑞吩咐道:“你明日去问她给老夫人请梳妆娘子花了多少,两倍补给她。” 芦笛点头,伸手一指地上那坨黑影,企图拉回正题。 谢明瑞摘下忠勇侯府的腰牌丢给他,“他手上锦帕沾了迷药,是物证,你守在这里等麒麟卫来,就说迷药的来源有古怪,让他们先按照敌国细作审问,审完了……要是还有命在,再送官查办。” 阮阮赶在亥时前,回到忠勇侯府。 粉黛看到明辉堂书房亮灯,赶了过来:“阮娘子,你可算回来了,侯夫人半个时辰前来找过你呢,我说你不舒服,早早睡下了。” “知道了,辛苦粉黛,我明日去畅林苑请安时会小心的。” 阮阮搁下毛笔,安抚好粉黛,对着一盏小灯看破译后的新纸条内容,还是写了“胜隆客栈”,只是时辰变了——明日申时。 这一夜,谢明瑞没有回府。 翌日,阮阮去畅林苑请安,午膳后打着去绣庄挑选秋衣料子的由头,带着粉黛出了忠勇侯府。 粉黛看她走的方向离绣庄越来越远,“阮娘子,你现在连白天也要去帮人梳妆了吗?”芦笛今晨送过来五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花很久了。 “我想去见个人。” 阮阮想了想,还是打消了把粉黛带去胜隆客栈的念头,从荷包里掏出侯府给的月例钱,“你替我去绣庄挑料子吧,酉时之前我回绣庄找你。” 胜隆客栈是阮阮没有听说过的客栈。 她只打听到胜隆客栈开在哪条街上,一踏进大堂,才发现里头拥挤热闹,还鱼龙混杂,有远道而来的西北商队,有三两成群身穿短装的镖师。 大堂嘈杂,阮阮一落座,数道目光朝她看来。 她扶正幕篱,坐的位置最靠近客栈大门,方便情势不对就跑路。 小二瞧她衣衫打扮不像缺钱的,过来殷勤倒茶:“这位小娘子,要吃点什么?小店特色菜五香猪脚、酱香牛肉、桃子苏姜。” 阮阮:“要一碟五香花生豆。” 小二:“……好的,马上给您上。” 其实阮阮连花生豆也没敢吃,连小二端上来的茶,都只攥在手里。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客栈人来人往,等到天边出现日暮氛围,她仍然没有见到任何人来找她,眼看着约定的时辰就要过了。 是不是我把梁文字符搞错了?地点并不是这里。 阮阮搁下二十文钱,走出了胜隆客栈,路过附近一条死胡同的时候,一股力道掼来,捏着她的后颈,将她毫不留情推进了里头。 阮阮步履踉跄,被对方按在了胡同墙壁上,后颈寒毛倒竖。 她背后有冷冰冰的阴鸷男声质问:“你是过惯了侯府少夫人养尊处优的日子吗?连跑堂小二的接头暗号都对不上了,还有胆子在大堂喝茶?” “……” 阮阮脸贴着墙壁,纵然隔着幕篱白纱,也被他压得生疼,她挣扎两下没有挣脱开,就在犹豫是大声呼叫,还是把袖箭用了的时候,被松开了。 阮阮呼出一口气,艰难呛咳一声,转身透过幕篱,看见她面前站了个戴银色面具,身穿暗绿色窄袖短装的男子。 他逼近一步,透过面具留给眼部的黑洞,朝她递去不悦的一眼。 “上次接到通知为什么没有露面?” “谢明瑞提前回来了。” 阮阮想到她最开始费时破译的那张纸条,找了个借口。 面具男子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她这番话是否可信,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黄色小纸包,递给了她。 阮阮:“这是什么?” 面具男子:“碾磨成粉的四象冥莲花瓣。” 听起来就很像毒药,阮阮手指抖了抖,听到他继续道:“忠勇侯府的中秋家宴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包药粉下到谢明瑞的酒杯里。” 面具男子见她不语,嗤笑一声:“怎么?舍不得毒死你那便宜夫君?你密令不接,消息不发,自己叛逃组织大半年来隐匿行踪,可全靠我这个好义兄在主公面前替你说情,才保住了一条贱命。” 所以这半年来,阮阮一直没有接到原身相关的人来联络,是因为原身叛逃了?她攥紧了那包药粉:“那……义兄是怎么发现我的?” “这个你不用管,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想,都能够找到。”面具男子挑开她蒙面幕篱,眸色贪婪,流连在她脸上,伸手贴近。 毫无阻隔地对上面具男子的脸,阮阮心里涌上一阵恐惧与厌恶,仿佛是原主身体里某种成形已久的条件反射。 她头一侧,躲开了对方的手。 第24章 去接媳妇 谢明瑞一回到忠勇侯府,率先给亲娘喊去畅林苑训话。 孙氏:“你昨晚又跑去哪里孟浪了,你媳妇病得厉害都没管。” 谢明瑞:“我昨日见她还好好的。”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箱笼,在长街走得飞快,怎么看都不像身子不适。 孙氏眉头拧起:“连你娘都敢糊弄了?你白日不是在街头派泥娃娃吗,晚上又没回府,上哪儿看到蓉儿还好好的?” 谢明瑞沉默片刻,认命向亲娘一鞠躬:“我这就去关心她。” 青岚待谢明瑞走远后,向孙氏不解道:“夫人,少夫人今晨来请安就说没什么事情了,只是突然疲乏,怎么说是病得厉害?” 孙氏睨她一眼:“你还没成亲,不懂。” 谢明瑞从畅林苑回到明辉堂,一路上就想明白了。 她大概是谎称身子不适,要早早睡下,方便偷偷溜出侯府。 他迈步进了明辉堂里屋,里头静悄悄的,好似无人,绕步到屏风后,看到自家娘子端坐在矮榻上,双手不自觉攥着膝盖上的罗裙布料。 她今日穿了一身莲青色的夹金线绣石榴花罗裙,发髻已经解开,鸦青水润的长发丝丝缕缕铺散开来,衬着粉面朱唇,容色姝丽,楚楚动人。 只是神情透着一丝恍惚,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经回来了。 是以平素里那一声笑意吟吟的“夫君”都欠奉。 谢明瑞轻咳了一声。 她好像才察觉到他在,收起恹恹神色,扯出一个淡笑:“夫君。” “笑得很难看,真的身子不适?”谢明瑞走到她面前,俯身观察,突然皱眉,挑开了她贴着右脸颊的发丝,瓷白细腻的脸侧有点肿。 “怎么弄的?” “我今日去绣庄路上,不小心叫马车给擦了一下,眼下无事了。” “头发拨到耳后,给你擦药。” 谢明瑞几步走开,抽出了上次那个装满药的箱笼,挑出来一只群青色的小圆瓷罐,拧开盖子,坐到她身侧。 “我自己来就好。” 阮阮伸手,谢明瑞长臂一撤,药罐顿时退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他另一只手利索挑开了她脸颊发丝,指头擦过她耳垂,将柔顺发丝夹好。 “怎么只许你给我上药,不许我礼尚往来?” 他给了一个阮阮无法拒绝的理由,动作也很快,一察觉她有所妥协,就挖出一点混着草药香的膏药,点在她颊上,指头带着薄茧轻轻推开。 阮阮垂着视线,余光能感受到谢明瑞平静专注的眼神。 今日面具男子企图摸她的脸,被她躲过去后,恰逢有巡查的麒麟卫经过,他很快就匆匆离开了。可那种恐惧厌恶的感觉一直萦绕着,直到她回到明辉堂都未能消去,说不清楚究竟是原身的,还是她自己的。 但这种对比很明显,让她发现自己不恐惧谢明瑞的亲近。 可她也曾在暮色沉沉的时分,目睹谢明瑞把人投落到漆黑的江水里,谢明瑞也有她未能清晰窥见的暗面。她为什么就不怕呢? 阮阮抬眸,对上谢明瑞的眼,“夫君,你杀过人吗?” 谢明瑞动作一顿。 窗户传来鸟禽羽毛翅膀扑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对视。 不是谢明瑞买来的那只翠雉,是她在新婚夜见过的大肥鸽。 谢明瑞把药罐丢回箱笼里,再度背着她,给那只白鸽喂食,喂完之后也像新婚夜的那般,抬脚迈出了门槛,但这次阮阮没有再叫住他了。 他或许是不会回答了。 下一刻,她听到了谢明瑞淡淡的声音:“如果我说有,你会怕吗?”他微微回头,身影停在门槛处,宽肩窄腰,线条利落。 月色溶在他侧脸,依稀让阮阮又想到了昨夜,他漫不经心地提议“跟我一道走安全些”的模样。阮阮摇了摇头,谢明瑞走了。 离开明辉堂之前,谢明瑞向着阴影处喊了一声:“青霄。” 草木扶疏的夜间庭院里,青霄高挑清瘦的身影从暗处闪现。 谢明瑞看了一眼里屋的灯火,“以后还是跟着她吧,特别是夜里我不在的时候。”那架擦到她身前的马车是真也好,假也罢,总不能让人趁着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给欺负了去。 青霄颔首:“是。” 阮阮休息了一夜,精神恢复过来,在畅林苑陪着孙氏午膳时,罕见地主动请缨:“接下来中秋家宴的事情,儿媳希望能够为母亲分忧。” 孙氏勺着燕菜的汤羹顿了顿,笑眯眯道:“蓉儿都嫁过来一个多月,难得听你主动提起想要做些什么,有人为我分忧,我当然乐意。” 午膳结束,孙氏把侯府管事喊来,当面吩咐:“中秋家宴的事情,交给明辉堂来操持吧。” 管事应声,跑了一趟,往阮阮那边送了一堆东西。 包括历年中秋家宴的菜单、需要置办采买的物品清单、花费账册,就连中秋当日侯府的灯彩装饰,都有画师用精美工笔记录下来,裱成画册。 阮阮只看了两眼,就一阵头大,但这些都是她在白日里光明正大地频繁出府的令牌。当天她就用采买灯饰的理由出了府,去找严崧。 严崧听完她的要求后,困惑地一口答应:“能办。” 不消多时,落潭江在青天白日里,就驶出了一艘三层画舫。 严崧与阮阮坐在临江而建的清江茶馆,二楼临江雅座全无遮挡,可将江面情况一览无遗。阮阮拉开幕篱白纱,朝严崧点了点头,严崧将手边一面鲜艳抢眼的红色彩旗举起,朝着江面画舫挥了挥。 阮阮同时点燃了茶案上的一炷香。 画舫上出现一道瘦长矮小的身影,灵活地往下一跃,悄无声息跳入落潭江,连溅起的水花都很水。 来往渔船以为有人落水,被画舫上掌舵的船家副手给打发了,“无事,小伙子大暑天热着,想消消暑。” 那朵水花隐去,最后绽开在清江茶馆一楼临水的地台边。 阮阮看着香灰线的长度,计算着从落潭江落水,一直潜到清江茶馆地台的视线盲区,需要用多长时间。 她会水,闭气时间也挺长,但黑夜潜水与白日又是不同。 温度凉,她的衣裳首饰更是累赘。 严崧是个知情识趣的,一路安排都没有多问,此时见她眉头紧锁,笑了笑,“阮娘子可是碰上什么难题了?” 阮阮模棱两可地道:“潜水时间太久了。” “我还认识更熟水性的人,要喊过来吗?” “不需要更熟水性的人。” 严崧思忖半晌,“那就是不需要我的人潜?这也简单,你再雇一艘小舟,船尾垂下绳索和泳气管,把人暗地里拖回来就行。” 阮阮看着他:“什么价?” 严崧露出了商人那种精明利索的笑容:“阮娘子是熟客,好说。” 一阵凉风吹来,江面绽出一朵朵密集的小水圈,下雨了。 严崧又挥舞红旗,示意画舫的人离去。阮阮瞅着细密雨丝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不耽搁,随严崧走到了清江茶馆门口。 “阮娘子,你没带伞吗?” 严崧站在伞下,回望她把幕篱重新戴好了,遮住那张叫人赏心悦目的美人面。阮阮摇头,不止她没有带,在灯笼铺子等她的粉黛也没带。 “我在路上买一把就好。” “你去哪儿?我顺道送你?” “福记灯笼铺。” “那铺子离清江茶馆,也就是半条街的距离,我送你吧。” 阮阮想推脱,当想到中秋家宴,她不想冒淋雨生病的风险。 她掩好了幕篱走到了严崧伞下,严崧将她送到了福记灯笼铺,又把伞留给她和粉黛,转身就走进了雨里。 粉黛初次见严崧,有些愣,低声问她:“阮娘子,这位是谁呀?” “牙行的庄宅牙人。”阮阮拢着伞,与粉黛一起再细细确认要采买的彩灯装饰,放眼满目斑斓,从墙壁到头顶,铺子挂满了形态各异的彩灯。 结账之后,仍然是斜风细雨,就这么拿回去肯定会打湿。 “店头,灯笼能够送货吗?”她话音刚落,就听见铺子外传来了一阵细碎马蹄和车轮碌碌,一架有忠勇侯府徽号的马车,停在了对街空位。 谢明瑞撑着一柄绘着青竹疏影的油纸伞,在雨雾中朝她走来。 第25章 想管我吗 此时街上行人寥落,大多行色匆匆。 唯有谢明瑞气定神闲,穿一身与油纸伞竹影同色系的暗花水纹绛纱袍,款款而来,一双桃花眼半敛着,以假乱真地装出了温文儒雅的气质。 可惜谢明瑞身后跟了个煞风景的芦笛,他三两步越过了谢明瑞,转头困惑地嘀嘀咕咕:“少爷,您扭到脚了吗?平时走路不这么慢啊。” 谢明瑞:“……” “夫君怎么过来了?” 阮阮倒是先迎了上去,在屋檐下等谢明瑞来到面前,动作极为自然地扫去了谢明瑞肩膀上沾湿的一片雨雾。 谢明瑞垂眸看她,昨夜见到的脸颊红肿已经消退,“彩灯采买好了?我娘看见下雨了,让我来接你回府。” 芦笛再次困惑:“畅林苑没有让人过来传话呀。” 谢明瑞:“……” 阮阮浅笑,“都买好了,正愁着怎么送回去呢。” 芦笛看了看,问店家借了块油布,将彩灯包起来通通塞到马车里,又把身上蓑衣摘下来:“粉黛姑娘,你跟我坐车架上吧,马车没位置了。” 粉黛看着他的蓑衣皱眉:“你穿你的蓑衣,我不用。” “芦笛有伞。” 谢明瑞不等两人推拒,从阮阮手里抽出那把略微陈旧的黄色油纸伞,抛给了芦笛,虚虚揽过阮阮肩膀,撑伞抬脚要走。 那把伞还是要还给严崧的。 阮阮想回头确认一眼,被谢明瑞摸着后脑勺,轻轻转了回去,语气颇微妙道:“怎么?你那把伞不舍得给芦笛用?” 阮阮摇头,跟着谢明瑞走进了雨雾中。 竹影彩绘伞很宽大,谢明瑞又把伞大半边向着她这边倾,没淋湿半点衣裙,就被他扶上了马车。只是马车真的不剩多少空间,各种形状的纸扎和绸缎灯笼堆成小山,等谢明瑞再坐进来,空间更显逼仄。 阮阮从左腿到肩膀,都紧紧贴着他,连转身活动的空间都没有。夏季衣料轻薄,她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谢明瑞身上的体温。 可芦笛已经扬鞭启程,马车微微晃动起来。 阮阮试图推了推那座灯笼山,另一旁顶住合上的车门,纹丝不动。 谢明瑞看她:“娘子嫌挤?” 阮阮无奈:“夫君难道不觉得?” “有宽松一些的法子,要试试吗?” “好啊……” 她尾音突兀升了个调,谢明瑞一手顺到她膝后,一手揽着腰,将她抱到怀里。阮阮前面是谢明瑞,背后是灯笼小山,是个退无可退的位置,但左右空间确实是宽松了许多。 谢明瑞目光不着痕迹掠过她耳廓,“耳朵怎么红了?” 照理来说,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夫妻之间此举算不得逾矩,可他总觉得,自那夜之后,每每与她稍微亲昵,体会到的悸动里都带着陌生。 身体与记忆似有了错位,那种缱绻滋味,只是他头脑想象。 阮阮抿了抿唇,避重就轻:“白日里贴着,有点热。” 仿佛是专门为了拆穿她的借口,下一刻,马车驶过一块破碎凹陷的青石砖,整个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 阮阮撑着车厢壁板稳定身形的手一滑,被谢明瑞稳稳拉住。 “手指头很凉,看来也没那么热。”谢明瑞说完,把她手掌搭回到自己肩膀上,“还是扶着我吧,我比较稳。” 阮阮安静的时候有点久,久到谢明瑞开始问:“怎么不说话?” 她心里瞬间涌出了三四个郎情妾意的回答,偏偏捡了个最贴近此刻内心的答案,“有点不习惯。” “哪些地方不习惯?” “现在这样就挺不习惯的。” 如果谢明瑞还是她刚刚嫁入侯府那般,偶尔针锋相对,时不时刺她一下,她扮演温柔贤妻会更加得心应手。 但现在谢明瑞待她愈发体贴,她反而有种不想再他虚情假意的愧疚。 谢明瑞听完她回答,却莫名笑了,笑起来胸腔微微颤动。 阮阮感觉自己贴着他的半边身子被带得酥酥麻麻,方才还发凉的指尖正微微透热,像是被什么燎着了。 马车恰好在此时停住。 谢明瑞松开她,芦笛声音隔着车门传来:“少爷,前边府衙押着个犯人,正在游街示众,两边都是扔臭鸡蛋烂叶子的人,马车驶不过去。 天色初霁,几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侯府。 谢明瑞干脆扶着她下车看,阮阮发现被扣着的犯人低垂着头,嘴唇惨白,精神萎靡,仿佛遭受过什么重大打击。 两旁围观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还有性格泼辣的婶子冲到那犯人脸上吐口水的:“禽兽活该!白瞎了你这张脸!当采花贼祸害了多少姑娘!” 阮阮仔细朝犯人脸上看去,有点眼熟,是她从风月堂回来那夜,倒在大街上的可疑男子。 她转头看谢明瑞,谢明瑞神色淡淡,事不关己,像根本不记得这人。 这段插曲过后,回忠勇侯府的路况畅通很多。 谢明瑞让芦笛趁着犯人游街的时候,在附近客栈租了匹马,回程路上都骑着马,让她一人待在马车里。回到忠勇侯府,他还没有下马。 阮阮仰头看他:“夫君不回侯府吗?” 谢明瑞勒马原地转了两圈:“不回。” “那今夜回来吗?” “娘子现在是想管我了吗?” 谢明瑞问完,目光从她脸上转到了大街上一棵老树的树洞上,弄不清自己此刻内心升起某种隐隐的期待,究竟是什么。 之前她替嫁过来,待他七分假意三分真心就算了,可眼下既然有夫妻之实,她对他那些花天酒地的传闻真不在意吗? 哪怕只是个幌子。 阮阮有此疑问,是习惯性想弄清楚谢明瑞何时夜不归宿,她正待搪塞,听见谢明瑞闷声道:“施朗和元益川约我喝酒,今夜不回来。” 马蹄声细碎,谢明瑞又绕了一圈,“以后……要是还想熬什么消暑甜汤,提早跟我说。”说完不等她反应,扬起马鞭,朝着东边大街去了。 阮阮回到明辉堂,一路上粉黛看她的眼神都欲言又止。 阮阮叹气:“粉黛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粉黛咳了咳:“我就是瞧着阮娘子与谢二公子感情慢慢变好了,想问你还愿意按照与我家姑娘约定那样,找机会假死离开吗?” 替嫁只能够遮掩一时,往后有两家人见面的场合,定然有纰漏。 阮阮觉得粉黛怕是误会了什么,于是将这些天以来她忙活的事情全盘托出,“如果没有意外,中秋家宴那日,我就要走了。” 粉黛略微吃惊:“这……会不会太仓促了。” 阮阮摇头:“准备得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皇城暑气渐渐变弱。 明日,就是中秋佳节。 阮阮与粉黛出门置办节庆物品愈发频繁,这次从忠勇侯府出来,她就在某架马车上换了男装,来到落潭江边一艘画舫上。 画舫与谢明瑞庆生那艘规格一般无二。 阮阮站在三楼船舱边,看着落潭江碧绿水面,涟漪阵阵,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渔船经过,一艘挂着青色鱼旗的渔船就缀在画舫边,不远不近。 粉黛不会水,看着船舱到水面的距离,吓得脸色煞白。 阮阮比对着船边围栏的高度,面不改色,“粉黛姐姐,拜托你了,千万要看好了这一路,可有破绽?” 粉黛点头,阮阮一翻身,坠落了江面。 落潭江的水,比她想象中还要冷。 阮阮放松身体,头露出水面看一眼渔船方向,潜游下去,找到渔船尾部挂着夜海珠的绳索绑在身上,握紧泳气管,摇动上面的铃铛。 渔船得到信号,朝着清江茶馆的某处临水地台行驶。 靠近这边的位置早早被订了下来,还搬来两扇屏风遮挡。 阮阮一浮出水面,严崧找来接应的婶子将阮阮一把拉起,将一块宽大的白棉布覆盖在她身上。严崧走入屏风,看阮阮裹着棉布,整张脸比寻常要白上好几分,连总是红润的唇色都淡了。 “严崧,这两条船能够租到什么时候?” “日落之前。” “噢。”阮阮喝了一口热茶,让渔船船家把她送回画舫,“再来。” 要不是把突然来葵水把她的计划打乱了,耽搁了好些天,她也不至于在这么仓促的一天才来演练。 阮阮反复潜游,得到粉黛再三确认,从画舫上真的看不到。 她终于放下心来,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跟粉黛从侧门悄悄回了忠勇侯府,沐浴完正擦着头发,发现谢明瑞回来了。 他在梳妆台边逗弄那只懒洋洋的翠鸟,手上捏了一点鸟食,头也没有回:“粉黛刚刚给你送了一碗姜汤,娘子今日受寒了吗?” 第26章 家宴遇刺 “今日在外头吹了点风。” 阮阮目光在金丝鸟笼上转了一圈,那只翠鸟自前几日起,日渐疲惫,似乎连华丽尾羽的光泽,都黯淡不少,婉转啼鸣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夫君不如把这翠鸟放了吧。” “放了什么?” 谢明瑞似乎走了个神,抬眸再看,她已经端起姜汤碗,拧着清秀好看的眉头,仰头一饮而尽,“没什么。” 夜里,阮阮思绪纷杂。 一时想如何趁着中秋赏月的空隙,翻身坠下围栏,一时想到那个面具男子给她的毒粉末药包,就塞在梳妆台的珠宝匣子内。 如无意外,这是她与谢明瑞同床共枕的最后一个晚上。 她辗转反侧,谢明瑞突然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不是闺房之间暧昧的触摸,更像是黑暗里摸索什么事物,五指摊开,直直罩在她脸上。 阮阮攥着他手:“……夫君在做什么?” 谢明瑞:“摸一下确认,我是娶了位娘子,还是娶了一只车轱辘。” 阮阮轻笑,松开他手腕,“我不转了,你睡吧。” 谢明瑞没有撤开,干燥温热的掌心轻覆在她脸颊,“有心事?” 她摇头,听见谢明瑞继续道: “那只翠鸟,我放了它的处境只会更糟糕。” “为何?” “这只鸟买来的时候,腿上就有伤,飞不远。这些天精神萎靡的原因是前阵子暑热未消,让小丫鬟给它喷水,午后挪到阴凉处,就好了。” “我都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谢明瑞的声音放得更低更缓,“要是它伤好了,还是想飞到外面去……”他顿了一下,“我就把鸟笼打开。” 阮阮觉得谢明瑞声音格外温柔,连触摸在她脸颊的手掌,以及他浴后身上的皂荚香气,似乎都带了点安抚助眠的功效。 她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合上了眼。 一夜好眠,醒来毫无预兆地,她先对上了谢明瑞的喉结。 阮阮愣怔片刻,谢明瑞所言不假,她确实如像坐蛸一样,手脚并用地扒在他身上,只是平日里他大多数起得比她早,悄无声息就离开了。 她轻手轻脚,绕过谢明瑞,爬下了床,今日有很多事需要准备。 中秋家宴的午膳设在忠勇侯府,老夫人会一起。 晚膳则设在落潭江边的画舫上,大致流程与谢明瑞庆生那日别无二致,只是邀请的伶人乐人更讲究些,排了老少咸宜的节目。 等徽南戏班的《金弓射月》开演了,画舫才缓缓驶向江心。 孙氏显然很满意,一边摇着绸花团扇欣赏,一边品尝阮阮特意为她备的荔枝浆。果子酿酸甜适口,几口下去,脸颊泛起熏然微粉。 孙氏笑眯眯:“早就听说了,徽南戏班的新戏很精彩,可场场都被预订排满,蓉儿是如何请得过来?” 阮阮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儿媳狐假虎威,借了忠勇侯府威名。” 谢昆林正专心致志地剥虾,闻言扬眉,正要细问,听见她解释: “公爹莫急,儿媳没胆子借着侯府威势去欺压戏班。” “我听说徽南戏班的班主在少时曾经逃难姚州,又想起那一片曾经是公爹镇守的地方,便遣人去请。” “没想到戏班班主说,他逃难被劫,饥寒交迫之时,是公爹麾下东林军救他一命,将他平安送回城内。他感念恩情,愿意今日登台演出。” 谢明霞听得两眼放光,露出崇拜之色,“爹爹,这是真的吗?” 东林军每一年救下的饥荒难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谢昆林哪里记得清楚,只“嗯”了一声,把虾塞到孙氏碗里,“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谢明瑞薄唇动了动,夹了一筷子红烧鲤鱼到阮阮碗里,想了片刻还是道:“娘子爱糊弄我就算了,怎么还欺负我爹年纪大?” 他声音不大,又贴着她耳边,旁边席位的谢昆林夫妇并没有发现,但谢明霞听见了动静,“二哥,你跟我嫂子咬耳朵说什么悄悄话呢?” “跟你嫂子讲情话,小孩子不要八卦。” 谢明瑞面不改色,一句话把谢明霞挡得两颊绯红,还堂而皇之地坐得离阮阮更靠近了一些。阮阮耳朵被他讲话呼出的热气熏得发痒。 她很认真解释:“我没有糊弄……” 谢明瑞气定神闲:“姚州附近有饥荒那一年,老头子早不驻扎姚州了,要谢也是谢当时东林军的副将军,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就哄他吧。” “……徽南班主真的是这么跟我讲的。” 虽然她也是走了梳妆认识戏班青衣的关系,才见到戏班班主。 谢明瑞看她黛眉微蹙,似乎真的在困惑,轻声笑了笑,转眼看向临时搭建的戏台子,“好吧,那怎么没有搭月亮?” 他早在梨园满座的时候,看过这出戏,折子戏里情绪最高涨的一幕,是垂暮将军梦回少年时,挽一把威风凛凛的金弓,意气疏狂射向满月。 彼时戏台子上搭建的纸扎月亮被射得一震,四周花树繁枝纷纷扬扬,花瓣随风零落,更突显恍然梦醒的寥落悲怆。 阮阮知道他意思,微微摇头,伸手一指天边高悬的圆月,“货真价实的月亮就挂在这里,为何要费劲去搭个纸扎月亮?” 谢明瑞弯唇:“广寒宫距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何止千里万里?徽南戏班那把光图看好的鎏金弯弓,射得中吗?” 阮阮轻抬臻首,笑得狡黠:“夫君待会儿细看,不就知道了吗?” 谢明瑞心蓦地软下来,接过她倒的酒一口饮下,不再言语。 戏台之上,鼓点与琵琶声交错,声声愈发紧密,曲调激昂。 作将军扮相的武旦长臂抚须,一段唱词直抒胸臆,倏然揽一把流光金弓,搭上箭,拉满弦,熠熠生辉的鎏金箭羽嗡鸣,直直射向天边满月。 可箭羽力道不继,眼看着半途就要坠落江面。 谢明霞盯得正紧,突然惊呼一声,“呀!” 只见坠落箭羽在清幽月色里,无声亮起,像一点萤火,转眼之间,绽开一朵璀璨烟花。从箭羽幻变而成的烟花像个信号,一朵,两朵,三朵,落潭江两岸接连升起烟花,恰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谢明霞拉起孙氏的手跑到了画舫围栏边。 谢昆林举杯,敬向饰演垂暮将军,正在戏台上谢幕的武旦。 谢明瑞也仰头,漫天烟火落在他眼眸里,如星芒凝聚。 阮阮没有看烟火,她在看谢明瑞一家,除了两父子脾气不合外,忠勇侯府算得上其乐融融。她不过是意外暂入了谢家,就像她误入这个不属于她的,时常让她觉得没有归属感的时空那样。 她眼里漫上一层薄雾,浅得转瞬即逝,随后绽出了笑容,“夫君,我觉得冷,你替我去二楼船舱取一件披风可好?” 谢明瑞环视一圈,经常跟着她的粉黛不在酒席上。 谢明瑞:“放在哪个位置?” 阮阮:“船舱的椅背上挂着,藕粉色那件,多谢夫君。” 等谢明瑞下了二楼,阮阮走向了远离谢家人的另一边围栏,凝眸望向乍明乍暗的江面,锁定不远处一艘挂了青色鱼旗和灯笼的渔船。 她摘下一只艳得晃眼的红珊瑚耳饰,丢在船板上,深呼吸了一口气。 整艘画舫突然有了不同寻常的晃动。 烟花声响盖过异常,阮阮背对围栏,作出意外落水的姿势,要往后倒之际,谢明瑞的身影仓促闯入,正船舱楼梯箭步冲上。 他脸色冷峻,唇角和脸侧滴血,身上银灰色圆领袍也染了大片血色,一朵骤然腾空,照亮夜幕,映照出他凌厉骇人的眼神。 明明没有在他酒里下毒,怎么会? 阮阮扶着围栏的手攥紧,惊愕之下,睁大瞳孔,望见方才歌舞升平的三楼画舫,凭空出现十多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刃,一大半冲向画舫一端仍然在赏烟花的谢昆林,剩下一小半冲向了谢明瑞。 阮阮的惊呼声,被淹没在了烟花炸响的嘈杂里。 谢明瑞手臂一挥,弯刀脱手射出,直直扎在半有醉意的谢昆林脚边,先黑衣刺客一步把他的警觉唤醒。 谢昆林拔了刀,将妻女护在身后,与三两贴身护卫一起,跟直接袭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谢明霞惨白了一张脸,抱着孙氏缩在船头。 阮阮站在三楼船尾,像是被人忽略了。 她望见谢明瑞赤手空拳站在船舱楼道,黑衣刺客提刀朝他砍去,青霄高挑的身形突然闪现,抬脚踢飞那柄刀,挡下攻击。 谢明瑞弯腰,滚身落地,摸到了跌落甲板上的刀柄。 他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启,隔着半个船身的距离,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转头重新加入战局。 没有人注意到她,除了谢明瑞。 阮阮知道她应该做什么,这是她佯装落水,假死脱身的最佳时刻,可她像是被钉在原地,随着冷刃刀光每贴近谢明瑞一寸,而心惊胆寒。 此时,落潭江两岸的烟花早已冷寂,可江心惊现一团冲天火光。 火势从二楼船舱蔓延,火舌顺着风向,即将吞没整条画舫,烧向三楼船舱。画舫开始摇晃倾斜,显露沉没之势。 阮阮骤失重心,滑到在船板上,死死扒着围栏,稳定位置。 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与酒宴亭台被燎得剩下空架子,梁柱轰然倾倒,眼看靠近她方向的一根雕花横梁就要砸下。 她闭眼,只来得及奋力侧身,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剧痛。 有人挡在了她身前。 阮阮睁眼,撞入谢明瑞眼眸淬着的烈烈火光,他形状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她终于听清了,他片刻之前对她说的是什么。 “别怕。” 第27章 守寡表情 忠勇侯府不是第一次遇刺。 纵然在中秋家宴上屏退了大群护卫,也留有得用精锐,作侍从打扮,护卫在侧,是以刺客突袭渐渐落了下风。来袭的都是死士,被擒拿后咬破齿间药丸,眨眼就口吐白沫,没了气息。 落潭江面映着火光,炸开水花几朵,是预先跳水的侯府仆役,三两人拢在一起,拉过一叶狭长小舟,要把孙氏与谢明霞接到安全地方。 局面混乱,谢昆林第一要务是护着妻女安危,等回神来查看谢明瑞的这边,画舫早已呈倾倒之势,火势漫天,不见谢明瑞几人踪影。 画舫另一侧,阮阮扒着围栏的指节绷得发白。 长梁燎着焰火,砸在了谢明瑞左肩,她顺着他肩头向后看,青霄正被负隅顽抗的两个刺客纠缠,无暇顾及这边。 “青霄该骂我见色忘义了。” 谢明瑞脸色痛得发白,偏偏还有心思讲浑话。 阮阮看近在眼前的长梁,火舌灼热得快逼近脸颊,她嘴唇一颤,张口却什么都说不来,只觉被烟火熏得眼睛疼痛干涩。 谢明瑞无声笑了,沾了污迹的拇指拂过她眼尾。 他将弯刀插在甲板,借势奋力翻身,卸掉长梁与燎破他衣袍的火苗,脸上混着血污与烟火碳灰,五官更似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唯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可有受伤?” 阮阮摇头,一指东边,“那边有船。”不远处,是她安排好的青色鱼旗船,见画舫无端起火,赶来应急。 谢明瑞左肩都是模糊血污,阮阮扶着他,艰难攀到围栏边。 谢明瑞单手接过船家抛来的滑索,固定在背风处还未烧掉的横梁上,右臂一揽,与她滑到半道,有船家接应的位置,就松手将她放到渔船上。 “你去哪里?” “青霄也受伤了。” 谢明瑞转身,借着绳索,踩上半倾倒的船壁,回到燃烧的画舫上。 阮阮被船家推搡着扶向了船舱,木然灌了一口不知是水还是茶,神魂过了半晌才归位,听见船舱外船家催促,“快些,快!画舫要沉了。” 阮阮心头一凛,冲出船舱,正看见青霄落地,顺着滑索踩到甲板,腰上淌着的血滴落在浅色木板上。 “谢明瑞呢?” “二楼船舱。” 她不可置信,画舫大半条都快烧没了,连楼道位置都看不见了,还返回二楼船舱做什么?青霄对上她眼神,默然一晌,“二楼都是侯府仆役,主子说最后再确认可有生还的人。” 画舫最终沉没。 谢明瑞来到船边,被青霄拉起来时,只见她整张脸煞白,神色恹恹,眼神在他周身扫了一圈,确认他伤势尚算可控后,又弯身入了船舱。 渔船朝着最近岸的清江茶馆驶,谢家几口早早等候在那里。 孙氏看见谢明瑞被青霄扶下船,才觉得如坠冰窖的身体有了气血流动的感觉。谢明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哥,呜呜呜呜……我还以为” “你哥福大命大,没事,”谢明瑞嫌弃地拿袖子糊住了她的脸,“哭得可真丑,你快收住吧。” “先回府再说。”谢昆林坐在茶馆临江的椅凳上,面色不虞,让近侍发了信号,把一刻钟前派去江心寻找谢明瑞的人手唤回来。 忠勇侯府这一夜忙得人仰马翻。 等各个院里安顿好,再歇息下,已经是后半夜了。 谢明瑞肩膀伤口看着血口模糊,触目惊心,实则是火势加持,并没有看上去那般严重,包扎一番后,正靠在床头休息。 阮阮端来煎好的内服伤药,用手背试了温凉,送到他嘴边。 “娘子,我伤到的是左肩,不是右手。”谢明瑞伸手接过药碗,一口灌下后,眉头皱了一瞬,“这什么药?黄连熬汁都比它好喝。” 阮阮不接话,用帕子摁去他嘴角一星半点的药渍,将空碗放到一旁,端来水碗给他漱口。 谢明瑞抬起眼皮,看她低敛沉静的眉目。 这些事情固然可以让芦笛或者明辉堂丫鬟来做,但她显然心有愧疚,做得顺手自然,谢明瑞也就受了,只是这一脸垂头丧气,是怎么回事? 谢明瑞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阮阮似提线木偶,目光跟追手指方向,左右梭巡,又低下去。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 “一脸丧夫守寡。” “……” “再加上几分还没找到再嫁对象的愁云惨淡。” 阮阮一哽,满腔复杂心事给谢明瑞毫不忌讳的胡说八道搅散了,眸光瞥见他发尾上焦枯的痕迹,背过身去寻什么东西。 谢明瑞见她再坐到床边,手上拿了把锃光瓦亮的金剪子,抬手向他举过,眼睛极缓慢地眨了眨,“真的想丧夫啊?” “想,毒药我都备好了。”阮阮冷声应,解下他半束起的发髻。 谢明瑞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发,发质粗韧,发量丰盈。 老一辈都说这样的人身体好精元充足,但这头乌发在画舫大火里,被燎得像狗啃一样,东焦一块,西卷一圈,也就谢明瑞反应快,滚地把身上火苗扑灭了,不然指定要蓄个一年半载,才可以重新见人。 金剪子开合的脆声响起。 阮阮用宽齿梳理顺谢明瑞的头发后,一点点剪去焦枯发尾,修饰不够齐整的发层与鬓角。谢明瑞目光止不住地在她脸上来回打转,欲言又止,数次启唇,被她冷眼压了回去,最后自己止不住笑,扯到伤口连连抽气。 阮阮用毛刷扫去落在他胸肩的碎发:“……你笑什么?” 谢明瑞一静,“现在倒是,真像我娘子了。” “我之前不像吗?” “之前像个假人。” 阮阮用一种“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的眼神看向谢明瑞,谢明瑞眸光闪亮,“元益川媳妇就是这么凶他的,我娘早些年,也这么凶我爹。” 阮阮最后一点沉寂郁结也消了。 她吹灭了屋里灯火,只留一盏床头小灯,将谢明瑞赶到里侧睡,今夜说不准真有什么渴了饿了要她忙活的。 等彻底躺平了,心绪却还是静不下来。 “夫君,以后再有这种情况,还是不要挡在我身前了。” 她与谢明瑞,最好两不相欠,走的时候才轻松痛快。 “娘子当为夫是自愿英雄救美的吗?” “……?” “那么大一根木梁,还烧着火,砸下来肯定又痛又热,我神思反应过来的时候,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冲过去了。” 谢明瑞手枕在后脑下,很放松地闭着眼,似乎说的是实话。 阮阮想到今晨起来,她手脚并用的姿势,抬手把那根绕到床头另一边的绸缎拉过来,“要不,你还是绑着我吧?” 谢明瑞睁开眼,表情很精彩,“娘子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爱好?” “我怕压着你。” “压不着,安心睡吧。” 谢明瑞变戏法似的,从床尾不知哪里,翻出来一个长枕,塞在两人中间。阮阮看得惊奇,“之前怎么不拿出来?” 谢明瑞欲盖弥彰,咳了一声:“没想起来。”很快转了话茬,“早点歇息,等明日一早,忠勇侯府遇刺的消息传出去,明府该找上门了。” 阮阮刚酝酿出来的困意,给他一句话说跑了。 在原来的计划里,她不需要直接面对明蓉的父母亲。 要是,穿帮了,怎么办? 第28章 试探虚实 明府的人来得比阮阮预计的还要快。 她原以为起来也要等到午膳后,消息传得差不多了,明府再挑个适宜见客的时机,怎料掐着午膳时辰,侯府守门人就来通报,明大学士夫妻和明蓉弟弟妹妹都来了。 孙氏领着明家人往明辉堂去,一路还在安抚:“蓉儿没事,昨夜明瑞裹伤的时候,也请郎中给她诊过平安脉,只是没什么精神,给吓着了。” 说罢进了里屋,就见明蓉亲娘望向床帐,几分愣怔几分心痛,眼眶发红着用帕子摁了摁眼角,一副拼命压抑情绪的模样。 孙氏困惑地一转头,见儿媳躺在床上,满脸病容,一夜之间,似乎连脸颊都瘦了几分,连她看了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粉黛?” 粉黛在床帐边伺候着,愁眉苦脸:“一早起来就这样了,许是昨夜受惊还没缓过来,缓过来就病倒了,嗓子也给大火烟雾熏着,开不了声。” 人在遭受重大创伤时,所有症状和情绪都延迟反应也是有的。 只是她这样隔了一夜过去,似乎也太迟了些,孙氏脸色尴尬,有点子懊恼之前话说得太满了,正怕明蓉母亲责怪,就见谢明瑞披着外裳,肩膀裹了层层叠叠的纱布,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捧着碗药,搁到床头卷桌。 明大学士见女婿伤成这样,还能下地走动,给女儿端药,一张黑如锅底的脸,顿时有所松动,变得敞亮了一些。 明蓉亲娘还是难受,难受之中还有一点陌生感,或许是女儿脸面倦容,精神不济的缘故,那眉眼细瞧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坐到床边细细端详,“蓉儿啊,除了嗓子,可还有哪儿不适?可有哪儿撞着了有暗伤,没留意?”一边问,还一边动手轻抚她手臂。 阮阮摇头,看向粉黛,眨了眨眼,粉黛应道:“昨夜洗漱的时候奴婢仔细检查过,就是手腕和手肘逃下船的时候,擦破了点皮。” 阮阮目光再飘向谢明瑞,粉黛了然:“伤得最重的是二少爷,为了给姑娘挡着,才被烧着的木梁砸到的。” 这话一出,一直锲而不舍盯着阮阮的明蓉亲娘,终于舍得分丝丝缕缕的目光到谢明瑞身上,适时地关心起他来,“姑爷这肩膀,可有大碍?” 谢明瑞在明家人面前,向来上道:“郎中说万幸没有伤到骨头,静养一头半个月就好,不会留下后患。”他讲完了自己的情况,看阮阮如娇花临水的病弱情态,柔声道:“最紧要是娘子无碍,我便无碍。” 这话说得情深义重。 阮阮望向谢明瑞,看那双秋水一样明亮的桃花眼,在明家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流露出一点洞察清明的调笑来。 谢明瑞发现她在装病了。 也对,昨夜她还好好的,等他今日早起去畅林苑看望孙氏情况回来,就病来如山倒地失声了,谁都会觉得奇怪,除了关心则乱的明家人。 阮阮不在乎,当务之急,先应付过明家人再说。 她给明蓉亲娘焦急担忧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勉强地露出一点笑来,额头也渗出星点冷汗,正拼命给粉黛打眼色,粉黛却没接收到。 幸而这时,屋外有小丫鬟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带几分着急:“夫人!夫人!畅林苑的嬷嬷来喊您回去,说官家听闻遇刺消息,着人来看望了。侯爷已经迎去前院,连二皇子和昭阳公主都来了。” 这下不止是孙氏,明家众人也得跟着去前院了。 阮阮借着下不来床的理由,留在里屋,谢明瑞拉着衣襟坐在床尾,被孙氏剜了一眼,“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谢明瑞抖了抖裹纱布留下来的一截布头,芦笛笨手笨脚的杰作,“我这幅尊容去接官家慰问,不是有辱斯文吗?” “侯府伤得最重的就是你,”孙氏话一顿,“还有蓉儿,蓉儿是需要休养,但你得去前院,不然得劳动皇子公主屈尊就驾来你明辉堂。” 谢明瑞一想到又有一群人浩浩荡荡来,昭阳公主等女眷还可能要围观床上某个失声病人,就觉头痛,抬脚跟着孙氏去了前院。 前院正厅,二皇子赵善与昭阳公主已经落座。 赵善是宠妃所出的皇子,字凌鹏,因为生了一张国字脸,显得比真实年纪还要成熟稳重几分,人如其名,在民间素有仁善美名。 赵善远远就站起来,扶起要行礼的明远,“先生无须多礼。” 明远到底耿直,把礼数周全了才起身,“老身只是有幸给二皇子当过一段时间经籍讲学,称不得先生。” 赵善温和一笑:“明先生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即便没有给凌鹏当过讲师,也当得起这一声先生。” 谢明瑞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听着几人一番客套往来,委实无聊,忍不住抬袖遮掩,打了个呵欠,被旁边孙氏一巴掌拍在右肩上。 肩膀肌理牵连,右肩一抖带着左肩,他痛呼一声,惹得还在来往客套的赵善终于想起来正事,“是了,谢二公子这伤势,眼下如何?” 谢明瑞笑着叹气:“如殿下所见,能走能跳,只是抬不得重物。” 赵善观他周身,也跟着叹气:“秋狩在即,本还想邀请谢二公子与我一同竞技,你这伤势看起来,康复后是赶不上秋狩了。”说罢朝身旁内侍示意,内侍嗓子尖细,报了一遍官家送过来的名贵伤药和补药。 年年秋季狩猎,赵善的表现在皇子们中是末流,谢明瑞则是勋贵士族公子们里的倒数,很有一点难兄难弟的感觉。 赵善好歹有一层“仁善者不喜过度杀生”的幌子,谢明瑞则实打实落了个甩不掉的草包名头。 谢昆林素有百步穿杨之能,年年秋季狩猎都觉面上无光。他甚至怀疑当初孙氏生产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给产婆偷龙转凤了个假儿子。 谢昆林这头正庆幸,今年秋季围猎不用再丢脸,就听见谢明瑞笑眯眯向着赵善道:“不打紧,臣无法与二皇子同台竞技,可在台下为殿下雄健英姿与仁心善德,鼓掌喝彩,呐喊助威。” 谢昆林牙都痒了。 好不容易,送走二皇子与昭阳公主一干皇族宫人。 谢昆林摩挲茶盏,想起昨夜情急,谢明瑞朝他脚边掷去的那柄弯刀,来势凌厉,刀刃扎入木板三分,不像只会拳脚架势的谢明瑞所为。 他将杯盏放下,沉声向着谢明瑞道:“你随我来一趟书房。” 孙氏看着时辰抱怨:“这午膳还没用呢,老爷有什么不能缓缓。” “吃饱了才不好。”谢昆林给她留下莫名一句。 谢明瑞挑眉,跟在谢昆林身后。 他入了书房,门还没阖上,迎面一股刚劲掌风,兜头拍下,谢明瑞一闪身,用尚能灵活使唤的右臂格挡,一边左支右绌出招应付,一边高喊:“芦笛,喊我娘过来!要快!” “他敢!”谢昆林气沉丹田,二个字把芦笛钉在原地。 谢明瑞绕着松鹤纹的梨木长桌,躲过谢昆林袭击,抄起一根毛笔朝着芦笛脑袋上丢去,“你敢不去!” 谢昆林看不得他这没志气的模样。 当下手撑书桌,翻身一跃,逼近谢明瑞身前,余光微眯,留意到那根毛笔直直绕过书房,势头不减,长了眼睛一般砸到门后芦笛的脑门上。 谢昆林攻势不减,几招过去,谢明瑞早已显出疲态,给他逮到一处漏洞,直送过去的一掌改成拳,拍在谢明瑞额上。 谢明瑞倒退踉跄一步,撞在书架上,觉得他不可理喻,“人当爹你当爹,哪有这样不管不顾上来一顿揍的,我是菜市口竹篓里捡回来的吗?” “你当一颗烂白菜吗,这么好捡。” 接话的却是闻声赶来的孙氏,被父子俩为难在书房门口,里外不是人的芦笛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汗,侯府差事是在不好当。 谢明瑞瞧见孙氏脸色,安静闭嘴了。 孙氏扭头:“还有你,大将军要技痒回校场,别折腾我儿子!” 方才威风凛凛试探儿子虚实的谢昆林也闭嘴了,气势一泄,仿佛凭空矮了几分。他看着谢明瑞靠在书架旁,大有顺势坐地上去休息的体虚模样,不禁更烦躁了,难道昨夜只是情急之下的意外发挥? “我就是……练练手,”谢昆林思索片刻,咳了一声,顶着孙氏责备的眼光,看向谢明瑞严肃道,“你与二皇子可有私交?眼下局势正紧,你别乱掺和,即便日后二皇子邀你去什么地方,你找个借口推了。” 当今太子因为德行有失,日益不受官家看重,大有被废的可能。朝中呼声最高的二皇子与六皇子正是明里暗里争着表现的时候。 谢昆林从驻地被召回皇城,已经是军权半交的状态。 只是近来樊国与梁国势态剑拔弩张,说不准哪天就打了,来拉拢忠勇侯府的人重新多了起来,都盼着他能够再起势。 谢明瑞知道谢昆林担心什么,“没私交,说得最多话的场合就是每年秋季狩猎,至多今年我连鼓掌喝彩都不去了。” 谢昆林知道这个儿子虽然混不吝,干系侯府安危的事情,不会说谎,沉吟片刻,挥手让他走了,“午膳时辰,先用饭。” 谢明瑞如获大赦,出了书房要往明辉堂走,芦笛跟在他后边,“少爷,刚刚有小丫鬟来说,青霄醒了。” 昨夜场面混乱,青霄替他挡了一刀,夜里烧起高热,一直昏迷着。 谢明瑞脚步一顿,去了下人住的院落。只是他才踏入青霄屋里,张嘴没关心两句,就看到青霄一脸愧色:“青霄办事不力,请少爷责罚!” 谢明瑞按住他肩膀,“说清楚,怎么回事?” 青霄一脸凝重:“我怀疑,昨夜遇刺之事,与少夫人有关。” 第29章 告别礼物 谢明瑞:“继续说。” 青霄:“少爷嘱咐过我,若是少夫人出府,远远跟着护她周全,每隔三天禀报一次可有异常之处。” 谢明瑞想到她那手以假乱真的梳妆技艺,“若是出入烟花闺阁、秦楼楚馆这些地方,算不得异常。” 青霄摇头:“中秋家宴前一日,少夫人作男子打扮,与粉黛上了一艘落潭江画舫,我雇着船跟随,发现少夫人跳江后不见了。” 谢明瑞眉头皱起,芦笛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落水了?” 青霄继续道:“属下一开始也以为少夫人意外落水,着船家去施救,可画舫上有人来喊话,说只是主子一时兴起想潜泳解闷,后来一艘渔船将少夫人送回。少夫人如此反复多次,直至日暮昏黄,才匆匆回府。” 谢明瑞:“所以,你怀疑她早知画舫会起火一事,在练习逃生吗?” 青霄:“属下愚钝,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缘由。” 芦笛憋了一肚子话,欲言又止,左顾右盼,得了谢明瑞点头,才纳闷道:“早知画舫会遇刺起火,找个借口不来便是了,何必大费周折?兴许是少夫人真的暑热难耐,想在江水里游一游,解解闷热呢?” 青霄一滞,天气是留着暑热,可落潭江水已经很凉了。 谢明瑞没说什么,只嘱咐青霄好好休息,就离开了。芦笛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少爷,我看少夫人为中秋家宴忙前忙后,真的挺费心思的,就那出《金弓射月》与两岸边烟火的配合,都看得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早知道中秋家宴有刺客捣乱,少夫人何必如此费心?难道说……像牢狱给死刑犯吃上最后一顿大餐,给咱们快活最后一场吗?” 谢明瑞目光在芦笛脸上转了一圈,觉得芦笛愣头愣脑,还乌鸦嘴,有时候却有出奇准确的直觉和运气。那场中秋烟火,恐怕是个告别礼物。 “她不知道家宴会遇刺,但也真的是在练习逃跑。” “小的没听明白,少夫人跳江不是躲避火灾,躲什么?” 谢明瑞一指头顶。 芦笛抬头,看见明辉堂院门上头挂着的三字匾额,正在秋日暖阳下闪着内敛华美的光辉。 里屋床帐上,阮阮蜷缩在内侧,听见谢明瑞进来,眼皮都没撩起。 谢明瑞坐在床沿,目光一一掠过,从她苍白干涩的唇瓣,到淡青色眼底,再到拧出几个皱的秀致眉头,病态妆容实在无懈可击。 若是鹤三看见,没准会起了把她招揽进听风监的心思。 连饱满光洁的额头上,都布着一层细汗,在软枕上氤氲出印子。 怎么会如此逼真?谢明瑞伸手探到她额头,触到一片湿凉。阮阮睁眼看他,整个身体微微颤抖,眸中痛苦神色,不像伪装。 谢明瑞将她翻过来,才察觉她将右臂屈在怀里,手掌撑在腹部。 他移开她手,听见她发出一声低弱痛呼,看起来随时要晕厥过去,向腹部探按,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谢明瑞不解:“来葵水了?” 阮阮此刻连剜谢明瑞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气若游丝道:“手痛……你刚刚移开的那只手。”原本只是轻微痛痒,渐渐痛得像是要被绞断一般。 谢明瑞又按她肩膀,从肩骨到手肘再到小臂与手指。 阮阮察觉到他触到上臂内侧时,疼痛分外剧烈,但衣袖布料分明没有透出血迹,只好问:“伤到骨头了吗?” “没有。”谢明瑞笃定,按完抬起她手腕,“我把衣袖撩到肩膀?”得到她点头后,他将她纱衣半袖连着宽松里衣卷起,“你按着衣袖。” 他伤了左肩,她右臂疼痛,简直是天残地缺的一对。 谢明瑞无端走了个神,低头看见整条手臂洁白莹润,内侧一道椭圆形的褐红色伤疤,看起来并无异常。他凝眸:“疤痕怎么伤的?” 阮阮眨眼:“可能是小时候去厨房,被烧火棍烫着了。” 谢明瑞冷笑一声:“娘子知道大夫最讨厌怎么样的病人吗?” 阮阮摇头,听见他说:“不遵医嘱的和不说实话的。”他还扶着她的手臂,仿佛得到不满意的答案,就要大力掐下去,叫她痛得魂飞天外。 阮阮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疤痕是原身留的,前一阵只是轻微灼痒,没想到今日这样来势汹汹。 谢明瑞瞥她一眼,倒没有再追问,捏着她手臂的手下移,覆着薄茧的手覆上她的,时而揉,时而按,时而两指掐着掌心一点施力。 阮阮给他捏得莫名,但看他神色认真,没有暧昧旖旎。 慢慢地,手臂疼痛减弱了一大半,感觉脸颊也恢复了暖意,猜想是什么止痛的穴位。谢明瑞松开她,“我找个郎中来给你看看。” “不用!”阮阮连忙制止,“夫君,我现在手臂不痛了。” 疤痕与疼痛都来得蹊跷,说不准是与原身身世有关系,明辉堂喊郎中肯定绕不过孙氏耳朵,待会儿传到明家,别又来探望了。 “不看手臂,看看你是不是受惊过度,肝气郁结。” “没有郁结!” 阮阮提高了一点声音,把谢明瑞喊住,动了动自己的右臂,甚至掀开被子,下地走了两圈,停在窗边,柔声道:“夫君,我真的没有大碍。” 谢明瑞不紧不慢“嗯”了一声,开始秋后算账:“我倒是不知,手掌的止痛穴位,还能医治娘子被烟火熏得嘶哑的嗓子。” 阮阮:“……” 她向着屋外翘首以盼,现在是传午膳的时辰,芦笛,粉黛,随便哪个小丫鬟来救场都好,可明辉堂静悄悄,只有鸽子翅膀扑棱声清晰可闻。 鸽子翅膀……阮阮转头,赫然看见窗棂边停了谢明瑞养的那只鸽子,正歪头和她大眼瞪小眼,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微响,羽毛油光水滑。 她目光聚在白羽毛上,手刚伸过去,听见谢明瑞一句“别碰”,话音未落,猝不及防被鸽子啄了一下。 那迅速凶猛的力道,与大肥鸽平日温驯无害的模样,丝毫不相称。 大肥鸽啄完,煽动翅膀,飞到庭院里稍微矮一点的玉兰树枝上,只留阮阮瞪着她破皮出血的手背,想着今日黄历,定然写了诸事不宜。 阮阮来到床边,拉出谢明瑞收纳药罐的那只箱笼。 她现在对药罐子箱笼已经很熟悉了,迅速挑出他曾经给她擦脸的那只小瓷罐,抠出一点抹到手背上,见谢明瑞还站着看她。 “夫君不是要出去吗?我手没什么事,你别耽搁了。”阮阮涂好药,将手臂伸到谢明瑞面前。 谢明瑞目光闪烁,语气微妙:“谁给你说我要出去了?” 阮阮慢慢道:“每次鸽子飞过来,你喂完它之后,都是要出去的。” 同一屋檐下,她有秘密,谢明瑞也有。 谢明瑞这种微妙的脸色一直保持到了一缘堂。 鹤三站在长条桌案后,正在研究桌案一堆鸡零狗碎的铁铜部件,什么奇形怪状的构造都有,看着像是从某个整体物件上拆下来的。这些铁铜块下铺着一张占据整个桌案的图纸,工笔规整,勾画着不同部件的轮廓。 鹤三见着他脸色奇道:“我欠你酒钱没还?还是你被戴绿帽了?” 侯府遇刺当晚,鹤三得到消息,就趁夜潜入侯府去看望过了,没想到一夜过去,谢明瑞伤口裹好,恢复人模人样,脸却更臭了。 谢明瑞不咸不淡看他一眼:“有事说事。” 鹤三手指点了点桌案图纸:“窦兵那个不争气的,向军器司招供说,他手里新军器的图纸被梁国暗探抢走了,图纸装在一个特制卷轴里,铁皮外壳,内有机窍和炸药,强行拆解会毁坏图纸。” 谢明瑞:“我的任务?” 鹤三点头:“这种特制卷轴,大樊找不出三个,是前朝巧匠班锥留下来的,拆解方法只有他知道。我们的人打听到了班锥隐居的地方,在湖城一座山里,你这两天收拾下去湖城找他,避免梁国暗探捷足先登。” 谢明瑞:“到底是什么重要兵器,值得梁国这样劳师动众来抢?” 鹤三从那堆玄铁里,翻出一柄半臂长的管形兵器,看似铜铁混制,沉重异常,他扭头朝着窗外喊了一声:“老阙!” 老阙从外头打开窗,窗外远处是一棵百年榕树,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抛出一道虹弧,正正卡在了有四人高的榕树枝杈上,红艳惹眼。 鹤三沉息,瞄准,扣动管形兵器上的搭扣,只听得一声破风疾响,似雷霆爆竹,榕树枝杈上那一点艳红瞬间炸裂。 卡住苹果的榕树枝条,手臂粗,应声断落,断裂处还燃着噼啪星火,若非刚下过一场雨,整棵树恐怕就要烧起来。 鹤三放下发热的管形兵器,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虎口。 谢明瑞闻着屋内硫磺与硝石混杂的味道,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这兵器,是窦兵捣鼓出来的?” 鹤三点头:“军器司很早有雏形,窦兵是第一个成功改良的,图纸上有改良思路和关键构造的规制,听风监所有据点的兄弟都在找了。” 谢明瑞沉默片刻,得了任务,却罕见地没有利落动身,而是看向窗外一边拖着榕树断枝,一边拿着酒壶灌自己的老阙。 “让老阙明天别喝酒,把一缘堂重新开起来,我带个人来看诊。” 她手臂的伤疤,总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与怪异感,仿佛在哪儿见过。 第30章 像是喜脉 阮阮休息一番,待右臂疼痛完全消散,去镜心居帮老夫人化妆,出了遇刺这么严重的消息,老夫人说什么也要亲眼见见儿孙才安心。 等老夫人那边妥善收尾,回到明辉堂还觉得技痒,把粉黛推到了梳妆台的圆凳上,“粉黛姐姐,我帮你梳妆!” 粉黛愣住,意识过来后匆忙站起:“不用不用,我梳妆做什么?待会儿谢公子回来瞧见,怎么解释才好?” “侯府一家都在镜心居跟老夫人问安,没有那么快回来的。” 阮阮把她摁回圆凳上,粉黛名字婉约,但五官线条比寻常女子明朗大气,还长了一双丹凤眼,平常不怎么花心思打扮,只着简单淡妆。 阮阮先替她净面,用剪子与小剃刀替她调整眉形,保留原来的眉锋线条,但修得更精致纤薄。 粉黛闭着眼颤巍巍,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刀刃刮得破了相,可最终只有痒痒的冰冰凉凉的感觉。 “你看看?”阮阮把镂空花纹的小铜镜挪到梳妆台中央。 粉黛盯着镜中人,眨了眨眼,左右转动脸颊,眉梢挑了挑。 “不喜欢吗?不喜欢过一两个月,眉型就长回去了。” “不是……”粉黛摇头,要端详自己镜中容貌,噗嗤一声笑出来,“就是觉得怪怪的,不太像自己了。” “眼下还没上妆,多看看就习惯了。” 阮阮在梳妆箱笼里挑挑拣拣,翻出了适合粉黛肤色的胭脂水粉,嘱咐她再把眼睛闭上。 粉黛只觉软毛细刷跟画画似的,在她脸上流连,各种名头的胭脂水粉一点点铺上,比寻常画眉上妆的步骤还繁琐许多。 阮娘子哼着她从没听过的动听小调,动作轻柔,呼吸清浅,若有若无的花香露水味传来,说不清是胭脂水粉,还是阮娘子身上带着的。 “好了,快瞧瞧。” 粉黛睁眼,率先看到的不是铜镜里的面貌,而是阮阮一双含着笑的温柔眼眸,如三月春风拂面,和煦温软,拂得人飘飘然。 粉黛被阮阮催促着,才望向镜中,不禁“呀”一声,小小地惊呼起来,瞪大了画得精致的凤眼,镜中冷艳美人也是同样傻兮兮的神情。 见识过阮娘子的化妆术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一回事。 “阮娘子,你……寻常给别的姑娘梳妆,收多少银钱呀?” “怎么?粉黛是觉得眼下侯府守备森严,我翻不出墙,没法再梳妆赚钱,于是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 “我,我不知道呀。” “不用银钱,我就是喜欢,一天闲着不化就手痒,给自己化妆和给别人化妆的感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会快乐很多。” “给别人梳妆,有什么快乐可言吗?” 粉黛困惑,用手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略微发烫的脸颊。 她还在照镜子,嘴角忍不住翘起,觉得不够稳重,又努力压下去。但明眸善睐的凤眼,始终透着笑,整张脸像被点亮,神采奕奕起来。 阮阮看着粉黛对镜自赏的情态,也弯起唇:“现在就很快乐。” 可惜现在,只要走出明辉堂,不出两刻钟必然会碰到来往巡逻的府兵,她要是再技痒,只能折腾春夏秋冬四个丫鬟了。 粉黛看看镜子,又看看她,低声碎碎念起来:“阮娘子,还好你都是给姑娘家梳妆,要是给男子……”估计要被近距离春风吹迷糊了。 阮阮未问出口,给男子梳妆到底怎么了,听到屋外一阵响动。 “哐当!”“啊!” 是小丫鬟慌慌张张的声音,还有水盆倾倒,水花哗啦啦落地的响,粉黛吓得从圆凳上立刻蹿起,垂头站到了阮阮身旁。 阮阮不慌不忙,将梳妆箱笼摆到地上,伸出一条腿,踢到隔帘后。 谢明瑞披着一身墨蓝色交领外衫,从屋外走进来,身上纱布湿了一大片,身后跟着芦笛,还有耷拉眉眼的小丫鬟,手里端着的铜盆只剩下一点点清水。 阮阮问小丫鬟:“怎么回事?” 小丫鬟嗫嚅道:“少夫人说待会儿要用清水,奴婢就端过来,可是没留意一出回廊拐角,看见少爷与芦笛站在屋檐下,就、就撞上了。” 阮阮看谢明瑞,谢明瑞也看她,脸色没什么愠怒。 阮阮挥挥手,让小丫鬟下去了,“芦笛,劳烦你去后院杂物房,再取些干净纱布来,替夫君重新包扎。” “……” “芦笛?” 芦笛还是没反应,愣着一张脸,眼神惊奇地盯着粉黛看,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似的,看得全然忘我。 谢明瑞也朝粉黛看了一眼,旋即轻轻踹了芦笛一脚。 芦笛如梦初醒,“啊?纱布,好,小的这就去。”一个转身撒开腿,撞上桌脚,痛得龇牙咧嘴,单脚蹦跳着出了屋。 粉黛感觉脸快被芦笛盯得烧起来了,得到谢明瑞示意她退下去的眼神后,松了一口气,一边在脸颊扇着风,一边小碎步跑开了。 “夫君怎么不在镜心居晚膳?这么快就回来。” “祖母年纪大了容易累,说了会儿话,就要休息。” 谢明瑞坐到太师椅上,褪下半披半穿的外裳和中衣,转眼上身只剩下白纱布,宽阔结实的肩背,在窗扉透过的日暮昏黄里,一览无遗。 脱完衣裳,谢明瑞开始单手拆着芦笛缠绕的纱布绳结。 半刻钟过去后,他的眉头和绳结,哪个都没解开。他深吸一口气,要把芦笛赶出去的念头又占据脑海。 鼻尖突然盈满了一阵花露暗香。 一只纤纤素手,就着他解不开的纱布绳头,把他牵到了刚点燃的灯下,拿起绳结翻看两遍,如玉雕尖巧的指头灵活翻飞。 不过须臾,绳结就松开了。 谢明瑞顿觉浑身一轻,对上她眉开眼笑,眸里凝光的模样。 她红润唇角上挂着的笑容自他进屋起,就一直没有消退过,是真心实意的,感到欢欣舒畅的笑容。 给人梳妆打扮,真的会让她这么开心吗? 谢明瑞视线在她唇瓣上流连,听见她喊了一声脆生生的夫君,再抬头,芦笛已经捧着纱布、剪子等物什进屋。 阮阮放开纱布线头,揽过另一把太师椅,有意留下来看芦笛给他更换包扎,谢明瑞却不想她留下来。 “娘子之前给我喝的普洱茶,还有吗?” “有的。” “还想喝。” “夏露泡茶最拿手,泡得清透甘甜,我喊她来。” 谢明瑞不说话了,欲说还休的桃花眼微敛时,眼尾顿时耷拉下来,无端透出一股愿望被拒接的黯然神伤。 阮阮:“……我这就去。” 她起身去摆着茶案的隔间,半途想起,普洱茶叶前一阵子用完了,侯府管事说最近没有好货,等忙完了中秋家宴再采买。 脚步一转,正好看见芦笛把谢明瑞身上最后一圈纱布拆开。 伤口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大半个后背,就算已经上过伤药,也可看出当时造成的焦烂溃烂,衬着或深或浅的陈年鞭痕,谢明瑞整个后背平顺光滑的地方几乎没有多少。 遇刺当晚裹伤,谢明瑞就把她支开了。 她只能从连着外裳的血肉模糊猜测伤势,见谢明瑞能走能跳,真的信了他伤口不深的鬼话。 阮阮控制住呼吸:“普洱用完了,只有碧螺春,要吗?” 谢明瑞揉了揉眉心:“都行。” 夜里就寝的时候,她问春华再要了两条长软枕。 谢明瑞看着两人之间如隔天堑的软枕壁垒,一阵气闷:“为什么,又加了两条?” 阮阮面色愧疚:“我真的怕压到你。” “……” 等他完全躺下去,一转头,发现连枕边人一根发丝都看不见。 阮阮闭着眼,在谢明瑞第五次挪动身体的时候,忍不住睁眼开口:“现在,到底谁是车轱辘?” 谢明瑞不转了,半晌过后,她眼前猝然飞过三道暗影,前后落在床边地砖上,响起可疑的闷声。 阮阮扭头,昏暗里看到几团软枕轮廓。 谢明瑞声音透着某种神清气爽的愉悦:“好了,睡觉。” 翌日一早,谢明瑞就带着她去了医馆。 阮阮以为是谢明瑞去看肩膀伤势,没想到是带她去看诊,而且还是一家看起来很破落昏暗,感觉像把老树根当人参卖的那种黑医馆。 阮阮警惕地打量了一缘堂的旧招牌和内里环境。 医馆里没有别的病人,只有白白净净的小药童用碾子,哼哧哼哧地把一片片白色药材磨成粉末,主事的大夫却不知所踪。 阮阮:“小药童,大夫是不是外出接诊了?” 小药童抬头,眉眼弯弯看着她,安静打了几个手势,阮阮没看懂,谢明瑞却皱眉“啧”了一声,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你等着。” 说罢脚步一拐,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医馆后院。 阮阮在诊脉桌案上摸到一把浮灰,要么疏于打扫,要么没人看诊。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阵没好气的骂骂咧咧闯入耳际,说得不是樊国官话,是某地方言。 转头看见谢明瑞提溜着一个老伯的肩膀过来了。 老伯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大肚子挺得像身怀六甲,着粗布衣衫,头戴方巾,包扎得随性不羁,不像老式幞头。 谢明瑞把老伯按到桌案另一头,与她对坐,“这是老阙。” 老阙一串骂人话在看到她第一眼就收住了,态度温和了几分,摆出一副专业医者的架势,推出一个腕枕,“姑娘手腕搭上来。” 阮阮照办。 老阙凝神,屏息,沉吟不语,接着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酒嗝。谢明瑞手掌覆在脸上,把头别到了另一边。 阮阮:“……”很像谋财害命的庸医。 老阙又打了个一个酒嗝,“像喜脉。” 百分百的庸医。 第31章 火眼金睛 “像是喜脉。” 一缘堂医馆内,霎时间安静得可闻银针落地的声响。 阮阮扭头,看谢明瑞身形一顿,把捂在眼睑的手掌极缓慢地放下来,因为太过震惊,反而显得面无表情。 阮阮眨眨眼:“阙大夫,我前几天来过葵水,不可能有孕的。” “所以我说了,是像嘛,也没说就是喜脉。”老阙毫不意外,接着查看她眼睑与舌头,脸上坦然得没有一点误下判断被戳破的尴尬。 谢明瑞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颗心,随着老阙前后两句话,像蹴鞠似的,颠上倒下,“您老能不能正正经经看诊,别闹着玩儿。” “也不知是谁闹着玩儿,”老阙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成亲这么久,你俩居然还是小娃娃咧,能有喜就是天下之间最古怪的事情。” 后半句老阙压低了声音,说得不咸不淡,偏偏阮阮离得近,听清了,心里如惊雷炸响。 阮阮:“?”这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吗?不能吧。 她眉头突突地跳,不敢去看谢明瑞的表情。 手臂内侧那道疤痕开始灼痒,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痒了没几瞬息,就变为一股剧烈疼痛,叫她额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腰板瞬间躬下去。 老阙神色终于郑重起来:“哪儿不适?” “手臂。”谢明瑞抢一步附在她耳侧,“衣袖掀开给老阙看看?” 阮阮点头,恰好今日穿了宽松款式,很轻易就连着里衣,给谢明瑞卷到了最靠近肩膀的地方。 老阙捏着她的手臂反复看,“疤痕怎么弄得嘛?好大一块。” 阮阮想起谢明瑞说过的医者最讨厌论调,声调虚弱下去,“真不太记得了,应该是烫伤。” 老阙纳闷,朝研磨药粉的小童打了一个手势,小童丢下碾子跑了,片刻后捧着一个小卷轴,铺开在诊脉台上,阮阮看了一眼就胆颤。 数十根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齐齐铺在软绸上,闪着幽幽微芒。 “害怕就别看嘛,找罪受。”老阙取出一根银针,扎在她穴位上。 阮阮别过脸,目光从谢明瑞今日穿的黑麂皮软靴,看到绣着精致云纹的澜袍下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下摆一把掀开,她视线里出现了谢明瑞英俊的脸,是个半跪半蹲的姿势。 “脏兮兮的靴子有什么好看?” 谢明瑞语气轻松,“还不如看我,满皇城小娘子都觉得我好看。” 他很少讲这么大言不惭的自恋发言,阮阮注意力分散了一些,盯着他的脸部轮廓研究,发现谢明瑞骨相与老夫人是一脉相承的好。 老阙几针下去,她手臂疼痛大减,脸色转缓,只余丝丝微麻。 只是老阙收纳好银针,没说她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凑过来两只手扶着她脑袋,用某种手法绕圈摁着,还敲击了几下后脑勺。 阮阮想到颈椎神经与四肢的关联,一瞬间紧张起来:“阙大夫,我手臂疼痛还与脑袋有关系吗?” “说不好,”老阙面色闪过一丝古怪,“你不是说伤疤怎么来得都不记得了吗?我给你看看是不是摔坏脑袋了。” “那我脑袋……摔坏了吗?” 阮阮问完,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但她没有继承原身记忆,没准是原身真的摔坏脑袋失忆了呢? 老阙闻言一顿,“不好说。” 他检查完拍拍手,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药方,叮嘱谢明瑞:“你小子先留下来,有几个施针穴位和手法,我给你讲一讲。” 止痛穴位就那么几个,谢明瑞倒背如流,没有银针罢了。 他嗤笑一声:“是留下来给我讲穴位吗?不是让我讲讲,到底把你那瓶陈年佳酿藏在哪儿了吗?” 老阙颇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给你媳妇看诊,这大清早的我还做着美梦睡得正酣呢。” 阮阮神色有点歉然,柔声道:“劳烦阙大夫。” “不、不劳烦。”老阙脸色一时三变,对她发不出脾气,只好瞪着谢明瑞,他想要酒是真的,有话想私下里对谢明瑞说也是真的。 谢明瑞到底看懂了,转头对她道:“饿不饿?去街口兰瑞轩等我,那儿的南瓜羹和山楂饮做得不错,招牌素烧鹅别点,难吃得很。” 兰瑞轩是个环境清幽的酒家,菜色以素馔为主。 只是店面不大,门口也没有停放马车的地方,芦笛四下环顾,“我再去东边临水桥那儿看看,少夫人您先坐着等?” 阮阮应了,在兰瑞轩一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落座,跟店小二叫了谢明瑞要的吃食,还在低头研究手上的吃食单子,觉得古代素馔新奇。 有人坐到了她面前,不是谢明瑞,也不是芦笛。 面容陌生的妇人看着她,和善地笑:“小娘子,我跟你搭个桌。” 阮阮笑道:“婶子,我这桌有人的,我夫君待会儿会过来。” “哦,那我也坐着歇歇脚,你夫君来了就走。”妇人爽朗道,等上茶小二走了,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低声道:“我代薛指挥来传话。” 阮阮默然片刻,看了一眼四周,“什么话?” “中秋家宴那天,为何没有听吩咐下毒?” “薛指挥给我的那包药粉,没用。” “不可能,冥莲粉末只要入了口,不到两炷香,定然暴毙而亡。” “不是药粉没用,是没机会用,前夜给我的猫儿叼到鱼缸里了。” “……”妇人冷静木然的脸色出现了一丝皲裂。 阮阮面色戚戚然:“缸里鲤鱼喝了泡着药粉的水,立刻死绝,我是费了好大功夫才遮掩下来的,你若有备用药粉,再给我一包吧。” 妇人嘴角抽了抽,眸中泛起森冷。 “阮娘,忠勇侯府虽然很难渗透,但也并非铁桶一块,你以为这种拙劣借口,薛指挥信了第一次,还会信第二次吗?我看你们樊国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阳奉阴违的事情,迟早要被主公知道。” “我说得是真话,薛指挥要不相信,大可派人潜入侯府查证。” 妇人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从袖子里再掏出一包药粉,“新药粉直接下到谢昆林的茶杯里。要是这次再失败……”她目光紧盯阮阮握茶杯的手,“你右臂也别想再好了,等着整条手臂被蚀空吧。” 妇人赶在芦笛踏入兰瑞轩前离开了。 阮阮将药粉收好,右手还握着茶杯,掌心有点黏腻,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芦笛赶过来都吓了一跳,“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阮阮闷了半晌,吐出一口浊气,“没,南瓜羹不太合我口味。” “我也觉得,兰瑞轩的南瓜羹水准飘忽,时好时坏,偏偏明瑞兄对它情有独钟。”阮阮循声望去,见两位青年郎君并肩而立。 一位衣着服饰华美,生了一双睫毛浓密的鹿眼,眼神像笼着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一位着品竹色文士圆领,脸型方方正正,眼神清明坦然。 鹿眼郎君接完话,笑眯眯道:“嫂嫂好啊,没想到在此巧遇。” 方脸书生则朝阮阮规规矩矩地拱手作揖,“兄嫂好。”话明明只有三个字,但语调一板一眼,生生念出了抑扬顿挫的感觉来。 阮阮茫然看向芦笛,芦笛向二人点头行礼,为她介绍:“这两位是少爷至交好友,这位是施公子,这位是元公子。” 喔,是施朗和元益川。 “我记得,前几日夫君说过与二位喝酒……”阮阮还在想梁国暗探的话,一时之间笑意欠奉,眉梢眼角忧色不减。 妇人那番话,给了她两个信息,一是原身也叫阮娘,是樊国人,不知为何替梁国暗探做事。二是薛指挥,应该就是第一次给她药粉的面具男子,他既然没有亲自来,很可能是参与了中秋家宴行刺,负伤在身。 元益川看她如此神情,误会她不喜,向施朗叹道:“还是等明瑞兄来引见,才与兄嫂打招呼,我俩看到芦笛就急匆匆过来,有点失礼。” “明瑞说过,嫂嫂不是寻常拘泥小节的闺阁女子。” 施朗很淡定,目光在她脸色上转一圈,误会她的不喜是另有缘由,“嫂嫂,我俩平素与明瑞喝酒,至多叫些伶人来表演歌舞音律,再出格的事情,明瑞兄没有做过,嫂嫂勿把我俩当成狐朋狗友那般嫌弃。” 阮阮领会施朗的意思,微微一愣。 元益川以为她还不相信:“兄嫂大可放心,他说的都是实话。” 阮阮弯唇,“夫君为人秉性,我自然相信,二位无须多作解释。” 元益川看不懂她前后态度的转变,还有疑虑:“当真?” 阮阮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些,“昨日小丫鬟冒失,往夫君身上倾撒了大半盆水,触及未愈伤患处,夫君一未出言苛责,二无愠怒神色。虽只是寻常小事,但足见夫君有宽厚仁善之心,尤其是对待老弱妇孺。” 宽仁之心不假,但这与喝酒时候老不老实有什么关系? 元益川眉头拧起,感觉被她带着绕了个圈,正欲开口,听见谢明瑞语气古怪的感慨,“我竟不知,娘子是这么看待我的。” 阮阮转头,见谢明瑞立在兰瑞轩的窗外,正对着她们这张茶桌,他眉宇间透着几分郁色,也不知道在一缘堂听老阙说了些什么。 施朗看气氛不对,拉起元益川,“不打搅明瑞兄与嫂嫂午膳。” “你俩坐下,”谢明瑞一句留人,一手撑着花窗围栏,灵活翻身而入,把旁桌长凳撂开,“我要去湖城住一段时日,这顿当饯别。” 这么突然? 阮阮与施朗、元益川一起讶异,看见谢明瑞眸光落在她手臂,紧抿的薄唇里吐出一句:“娘子也随我一起动身。” 第32章 传授经验 施朗觉得在兰瑞轩吃的这顿,不像饯别宴,像断头饭。 谢明瑞意兴阑珊,嫂夫人频频走神,唯有元益川这根木头,看不懂这种奇妙氛围,甚至还点了一盘谢明瑞最不爱吃的素烧鹅。 施朗努力寻找话题:“明日便动身启程,那可有打算何时回皇城?” “看情况。”谢明瑞心不在焉地下筷,在施朗震惊的目光下,夹起了一块素烧鹅送入嘴里,味同嚼蜡般,咽了下去。 谢明瑞:“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施朗:“你不是最嫌弃这家的素烧鹅吗?” “我刚刚夹的是清炒豆荚。”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是素烧鹅。” “……不可能。” 施朗目光转为怜悯,看他食不知味还死鸭子嘴硬,心中暗叹,果然是情关难闯,平日再通透潇洒的人,碰上情爱二字,都得失魂落魄。 几人用膳完毕,芦笛去外头牵车,施朗趁着谢明瑞找掌柜付食资,顺便给亲娘打包素馔的空档,朝阮阮使眼色:“嫂嫂,和明瑞兄吵架啦?” 阮阮从纷杂思绪中回神,谢明瑞从一缘堂回来后,确实兴致不高,只好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哪里惹夫君生气了。” 施朗更信二人闹别扭,悉心传授经验:“嫂嫂莫担心,只要不是戴绿帽,一切都好说,男人生气要哄最简单了,投其所好,夜里灯灭了……” 眼看光天化日,他就要讲出些没脸没皮的事情,一旁默默听的元益川夸张地“咳咳”了好几声,惹得谢明瑞频频回眸。 “益川得咳疾了?”谢明瑞提着食盒回来。 元益川脸都憋红了,瞪了一眼施朗,施朗半途闭嘴,耸了耸肩,一双鹿眼瞪得清澈无辜。 阮阮先钻入了马车,待谢明瑞与二人慢慢道别。 等谢明瑞进来后,马车启程,一刻钟后,行到某条她很熟悉的大街,阮阮将习惯随身带着的几张契书摊开。 “夫君,上次中秋家宴租的画舫是通过牙人找得,就在这附近,当时压了二百两银子,我顺便去取回。” 谢明瑞低头看了一眼,“让芦笛去。” 阮阮摇头:“芦笛不认得那人,而且要签契书的人亲自去才能退。” 谢明瑞垂眸,沉默的时间长得异乎寻常,最终突出一句“那去吧。” 他这次没有再扶她下车,看她取了靠在车壁的一柄陈旧油纸伞,动作利索地跳下车,快步朝着裕隆牙行走去,婉约清丽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后。 秋日风凉,芦笛将车门阖上,谢明瑞有心想挑开车帘。 轻飘飘的晴水纱帘夹在两指之间,却似千斤重,无端动弹不得。 回门那日,也是这般,她半道下了马车,与明蓉偷龙转凤。 谢明瑞听她要去裕隆牙行的借口顺理成章,心中竟有一刻抗拒。他将后脑勺靠在车壁上,略微烦躁地闭上了眼。 阮阮再回到马车时,袖中藏的不止二百两银票,还有严崧替她跑下的湖城宅子屋契和各种文书。谢明瑞要去湖城且明日就动身,实在太急了。 她自认与严崧交接迅速,没有耽搁多久。 可谢明瑞眉头拧得比她下车前还要紧,虽然是个闭目养神的模样,脸色肉眼可见比兰瑞轩时还难看几分。 阮阮端详了片刻,轻声道:“今日阙大夫为我施针后,我手臂感觉好受很多了,感谢夫君带我去一缘堂看诊。” 谢明瑞撩开眼皮,淡淡“嗯”了一声。 “夫君如何认识阙大夫这么……特立独行的医者?一缘堂招牌看上去不太像寻常医馆,馆内亦是冷清。” “我娘有心疾,兄长还在世时,为她寻医问药,误打误撞认识的。” “那阙大夫最后可有说,我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外观和脉象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湖城有专攻奇难杂症的隐居医者,老阙给我写了一份亲笔信,让你我二人同去。” 谢明瑞脸色稍缓,目光落到她手臂上,“老阙也教我施针止痛了。” 阮阮愣怔,方才谢明瑞对施朗与元益川说,去湖城是因为在侯府养伤闲着无聊,想去风景秀美的地方暂住一段时间,怎料还有这一层缘由。 她清脆嗓音也放软了几分:“夫君要去湖城,竟是要为我寻医问药而去的吗?可这一路舟车劳顿,比不得待在侯府养生安逸。” “湖城距离皇城不远,一日便可抵达。” “那把信给芦笛,让他和粉黛陪着我去便可,阙大夫医术如此了得,夫君留在皇城请他治疗肩膀伤势,数日就能好转。” 她想去湖城检查庄宅,最好再开一个胭脂铺子,铺个后路。 觉得谢明瑞待在侯府里静养更好,也是真心实意的。 “你到底,想不想去?” 谢明瑞瞟她一眼,最后一句的语调徒然生硬了几分。 阮阮见好就收,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状似乖巧,不再打扰他闭目养神。 谢明瑞见了,心头憋闷更甚。 老阙虽然平日不靠谱,行医断症的本事整个听风监都有目共睹。他在一缘堂说他们能够有喜就是怪事的那句话,他一开始没听太清楚,直到老阙把他留下说话,他才问了个明白。 谢明瑞其实不介意自己娶了位替嫁娘子。 从青霄嘴里猜出她想借着中秋家宴落水假死时,他甚至想了好一阵,她在侯府是否很不快活,明明主动撩拨,与他一夜缠绵,却还是想逃离。 没想到他被骗了个彻头彻尾。 夜里就寝,谢明瑞又把她赶回了床帐内侧。 “我肩膀伤势无碍,夜里不用你照顾,你睡回去。” 阮阮知他今日心情不妙,乖乖爬到里侧躺好。 灯被谢明瑞挥灭后,她睁眼过了好一会儿,适应黑暗光线,余光瞟到她与谢明瑞之间,又堆起了一座丝绸软枕的小山。 伸手一摸,一个两个三个,码得齐齐整整。 她悄悄撑起身子看,谢明瑞码了一堆枕头山还不够,右肩压在床上背对着她,从头发丝到整个背脊都透露出一股气闷来。 阮阮躺回去,开始回忆今日从她与谢明瑞出门到回府,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突然在黑暗里,微微瞪大了眼。 老阙说她成婚这么久还是小娃娃,她当时太震惊没细想,现在回忆,老阙的原话好像是“你俩还是”,包括谢明瑞在内。 ……不可能吧? 阮阮思绪一滞,转念又想起施朗与元益川的说辞,再看看枕头边缘,谢明瑞发顶露出一小缕乱毛,是她替他修剪枯焦头发时,不小心剪坏的。 “夫君,你睡了吗?” “睡着了。” “我睡不着,你像这样一边睡,一边陪我说说可好?” “不好。” “夫君之前去过湖城吗?” “嗯。” “湖城有什么好玩的?” “繁华闹市,山山水水,都差不多。” “好吃的呢?” 她一边问,一边趁着谢明瑞不注意,把软枕一个个都抛到床下,只是力道不如谢明瑞精准,最后一个堪堪擦着他肩膀飞出,吓得她低声吸气。 谢明瑞的回答明显慢了半拍,到底没有转过来看她。 “三丝春卷,胡椒饼,粢饭糕,五珍豆腐。” “好吃吗?” “你届时试试。” 谢明瑞说完,枕边人没有再继续提问了,背后响起一阵奇妙的悉悉索索。他就算不睁开眼,也知道她丢枕头的那些小伎俩。 心头那股憋闷,随着枕头一个个笨拙落地,“怦怦怦”地拍散。 眼下,倒是不怕压着他伤处了? 谢明瑞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心情简直像比三月天还多变,上一刻轻盈松快些,下一刻就成了斤斤计较的小心眼。等他意识过来后,身后连悉悉索索的动静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均匀安定的清浅呼吸。 谢明瑞愕然,她折腾了这么一阵子,就这样睡了? 他撑坐起来,盯着枕边人看,黑夜比常人更清晰的视野里,她双手枕在脸侧,脸蛋在枕面压出鼓鼓的一团,闭目似乎睡得正香。 那根曾经被反复折腾的绸缎,如今又绑在她手腕,是个不甚美观但胜在牢靠的死结,绸缎另一端覆在她唇瓣上,似乎唇手并用,才艰难系上。 要是没有因为努力装睡而把眼睛闭得太紧,一切堪称熨帖。 谢明瑞看了半天,最后哼出一声气音,将她手腕上绳结松开后,躺了回去,困意终于姗姗来迟,一夜睡得安稳无梦。 翌日清晨,几人启程去湖城,预计最晚在日暮昏黄前到达。 阮阮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内,观察谢明瑞今日心情,他睡醒后,明显气消了一大半,但还是寡言少语,要她主动挑话题。 阮阮说得有些累,看今日晴好,道路两旁车马也少,干脆掀开车帘,一边啃着粉黛买来的油煎饼,一边欣赏沿途风光。 谢明瑞也朝窗边看了一会,却把芦笛喊来,“刚刚逆向驶过的商队,是不是沿途曾经与我们一道?” 商队只有马匹,驮着轻便货物,半个时辰前就赶超了他们,没道理在湖城与皇城交界地段,不做交易就半途折返。 芦笛目光懵懂:“我没留意。” 谢明瑞看着身旁又一队速度超越侯府车架的马匹,“你认着这队人,要是他们再半途折返,拦下来问问。” 芦笛应了,等人马真的半途折返,已过许久。 “少爷,折返商队说湖城前几日接连大雨,昨日才放晴,去往湖城的唯一官道被两旁山体倾泻的淤泥石块堵死,湖城营造司在清理,最快也得明日一早才能清理完。” 谢明瑞看了看天色。 很好,被卡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第33章 投其所好 芦笛看了看天色:“少爷,咱要赶回皇城?” “赶得回去,皇城门也一早关了……”谢明瑞话音一顿,目光在阮阮身上转了一圈,后面一架装行囊的马车预备有简单的生活用具,但原计划一天即可抵达,她没有穿适宜风餐露宿的厚实服饰。 谢明瑞:“算了,去最近的驿站看看。” 阮阮想起一路上看到的来往车架,“驿站可能早就挤满了像我们这样被堵在半道上的商旅,不如就近露宿一夜,明日一早疏通了立刻进城。” 马车最终沿着原路,往湖城方向再驶近了一些,停靠在官道旁的一方静水湖边,湖水一半连着柔软草坪,另一半绕着密林。 车架停好,阮阮下车发现,早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人选择在湖边扎营露宿,还有一支圈养珍稀雉鸟的西洲商队,里面有谢明瑞买过的翠鸟。 此刻日暮,水面波光粼粼,倒影出一片柔软的橘色霞光。 阮阮起了在湖边闲逛的心思,微微提着裙摆,余光瞟到身侧草坪投落一道被夕阳拉得斜长的身影,回眸笑道“夫君要陪我走走吗?” “我只是坐累了。”谢明瑞淡淡道。 “哦。”阮阮拉长了调子,刻意加快脚步,小碎步拉开距离,直到看不见谢明瑞的影子,才恢复正常速度。 不过眨了两眼的瞬间,那道斜长影子又缀在她余光可见的范围。 霞色渐渐黯淡,晴日里吹拂的风也慢慢变凉。 阮阮逛得差不多,冷得一哆嗦,抱着双臂往回走,谢明瑞顿住,等她路过了身边才再折返,一直保持着并肩的距离。 两人回到马车里,就着革囊里的水,分食油煎饼。 凉风吹来,掀开车帘,传来一阵香喷喷的烤肉味。 阮阮:“……” 顿时觉得手里变得冷硬的油煎饼不香了,她吸了吸鼻子,将车帘两角勾在车壁上,挡得严严实实,拒绝再就着烤肉香气吃冷饼。 谢明瑞将最后一口饼塞到嘴里,拍干净手,跳了下车。 “夫君去哪儿?” “随便走走。” 天色快全暗下来,湖边没有好风光,风倒是一阵一阵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芦笛来敲她车门:“少夫人,少爷在煮鱼汤,你过来喝一碗吧。”阮阮跳下马车,不止闻到了鱼汤香味,还有烤鸡味。 她有点不敢置信,只见靠近东边大树下的草地已经被清理干净,围了一圈石头,中间生了篝火,架起了简陋的锅碗瓢盆。 谢明瑞坐在一块石头上,眉头又拧成死结,一边盯着自己衣袖,一边心不在焉地转动一根串着烤鸡的棍子,半边鸡翅都快烤焦了。 阮阮快步冲过去,解救今晚唯一一顿热食。 “夫君,这烤鸡哪里来的呀?” “拿鱼跟那家人换的。” 谢明瑞伸手一指西边停驻的马车,一家三口正在围火堆吃烤鸡。 “那鱼呢?” 谢明瑞沉默了,又低头嗅自己的衣袖,总觉得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湖水腥味。他把鱼汤小锅取下,交给芦笛,黑着脸朝马车大步走去。 芦笛嘿嘿笑了两声:“鱼是少爷趁着天还没全黑那会儿,在湖边砍了树枝作鱼叉捕的,这口小锅是跟烤鸡那家人借的。” “那他现在是去……” “小的笨手笨脚,帮忙捕鱼的时候,让鱼尾连着湖水扫过了少爷一截袖子,估计是去换衣衫了,很快就回来。” 喔,阮阮心头亮起一盏灯。 她放下手里刚刚用小刀切好的烤鸡,向着马车走去。 今天浪费一天的唇舌找话题跟谢明瑞聊天,得到不咸不淡的回应,谢明瑞气消了,但又没完全消。阮阮讲话讲得有点累。 施朗说得对,哄男人要投其所好。 与其白费唇舌,不如只费唇舌。 阮阮没有打招呼,一手拉开了车门。 谢明瑞愣在当场。 虽然湖水没有漫湿中衣,他莫名总觉得手臂皮肤发痒,连中衣也换了一套新的,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衣扣还没系。她见此情景不避过,反而跳上马车,坦然地拉过他中衣衣带,打结系上。 谢明瑞抬起眉梢:“怎么倒回来了?” 阮阮本就存了不一样的心思,瞥见他敞开领口露出的白色纱布,心软再添几分,“夫君左肩有伤,行动不便,我替你更衣。” 我都行动不便到能够捕鱼了。 谢明瑞腹诽,鼻尖闻到她发上桂花香露的味道,及时闭了嘴。 男子衣饰简单,她仍然定睛分辨了好一阵子,才搞懂那些搭扣与腰带系法,举动依然轻柔有序,可第一次做这些事情的生疏藏不住。 我之前到底在气什么呢? 她连替男子穿衣服都没试过,床榻上那些试探撩拨,以假乱真,不过是太害怕才用骗他的法子躲过去。何况此事之前,他还把人吓哭了。 谢明瑞垂眸,身上服饰已然穿戴妥帖。 他刚想开口缓和,腰间被一双手臂环上,她整个人贴在他胸膛,头枕在他没有受伤的右肩,眸中盈着润泽神采。 “夫君不辞劳苦,为我捕鱼,我很高兴。” 说话间呼出的清浅气息,几乎就吹在他颈侧。 谢明瑞耳朵有几分酥麻,侧了侧脸的方向,不料正中阮阮下怀。 她追上去,在谢明瑞脸颊上亲了一口,不等他反应,恢复清脆明快的声音,“夫君再不过来,鱼汤就要放凉了。” 说罢飞快地松开他,动作轻盈地跳下马车。 篝火旁,芦笛正拿油纸裹着烤鸡块,是不烫不凉的好温度。 阮阮心满意足地吃了好几块,喝了一碗鱼汤,才见谢明瑞姗姗来迟,把剩下的食物解决了。 野外露宿空气好,风景好,食物有野趣风味。 唯有一点,没有恭房。阮阮悄悄跟粉黛咬耳朵,知道她趁着谢明瑞与芦笛去捕鱼的时候,找了湖边密林的矮树丛悄悄解决了。 阮阮也想解决。 可是天完全黑下来,湖边密林看上去阴森恐怖,似乎还有蛇虫鸟兽,粉黛也不敢过去。她愁眉苦脸地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一直在树下闭目养神的谢明瑞也站了起来,朝她看了一眼,朝着密林方向走。 阮阮跟在谢明瑞背后,亦步亦趋,“夫君去小树林散步消食吗?” “不是,”谢明瑞回头睨她,“去给我娘子放风。” “啊……我跟粉黛说得那么小声,夫君都听到了?” “猜到的。” 两人来到湖边,还未走近树林,先听见湖中一阵水响。 此时月亮初升,银色光辉洒落湖面,阮阮只来得及隐约看见湖中有人在沐浴,还不止一人,一眼扫过白花花的躯体,连有几个人都没看清,就叫谢明瑞手掌覆上了她眼睛。 视线被遮挡,她脚步开始打结,“夫君,这是做什么?” “非礼勿视,有人在沐浴,”谢明瑞手不肯放松,“你前面什么石头土坑都没有,只管放心往前走。” “那夫君怎么能看?” “都是男子。” “我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若是夫君想偷看小娘子沐浴呢?” 阮阮磕磕碰碰走了十来步,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胆颤心惊,干脆污蔑谢明瑞,听得谢明瑞阴恻恻问“昨天谁在兰瑞轩说相信我为人秉性的?” 阮阮闭嘴了,右手抓着谢明瑞蒙在她眼前的手掌,左手虚空地一挥,随后被谢明瑞扶住,听见他继续认真解释:“周围都是商队车架,哪家的小娘子敢脱光了就跳湖里洗澡?” 阮阮无可辩驳,换了另一个方向:“夫君手放下,我不看湖边。” 谢明瑞权衡片刻,手指挪开,手掌仍旧扶在她太阳穴,四指并拢,挡住她视线余光。可他越这样挡住,阮阮越忍不住向他手掌瞟,有点好奇。 谢明瑞向她口头描述: “都是西洲商队五大三粗的糙汉。” “最胖那个,肚子上肥肉跟老阙不相伯仲。” “我看了都想掏眼珠子,你何苦想不开。” 阮阮脚步一顿,“西洲商队……我今日下车时候认真看过,都是身长八尺,身材魁梧精瘦的青年郎君。” 因为衣着服饰跟樊国的有很大区别,她印象特别深刻。 谢明瑞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娘子倒是记得清楚,真的这么想看,今夜回马车,我脱给娘子看。” 阮阮灰溜溜闭嘴,今日才把人哄好,等会儿还指望他给她防风呢。 因着这段争论,去湖边小树林的路程不觉缩短了许多。 谢明瑞给她找了棵有矮树丛和杂草遮挡的大树,背着她走开了一段距离,阮阮担心别的尴尬问题,叮嘱他“夫君再走远一些吧。” “远了碰着蛇虫鼠蚁,就来不及救你了。” 谢明瑞说着,还是又往面前走了一段路,月下清隽笔挺的背影,快与影影绰绰的树木枝条融为一体。 阮阮解开裙摆系带,不知是谢明瑞的话让她疑神疑鬼,还是四周真有什么可疑动物,靠近她这一侧的矮树丛,好似在不同寻常地抖动。 阮阮方便完起来,系裙摆带子的手也跟着有点抖。 矮树丛又大幅度抖动了一下,一道人影突然蹿出,朝着她扑来。阮阮发出了穿越过来后最大声的鬼哭狼嚎,“啊啊啊谢明瑞!” 第34章 蝉鸣心跳 阮阮双手被对方扯住,借着枝繁叶茂的树影漏下的浅色月光,勉强辨认出,对方是个纤细窈窕的女子。可只抓着她,咿咿呀呀,嘴里发出含混急促的气音,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我过来了啊!” 谢明瑞拨开杂草枝蔓,大步往她的反向跑,看见她被一个身着西洲服饰的年轻女郎拉扯着,不禁微微皱眉,“拉着我娘子做什么?” 西洲女子神色憔悴,满脸泪痕,没想到此处还有第二人,听见谢明瑞冷声质问,不禁一顿,阮阮趁着她松懈,一把挥开,躲到了谢明瑞身后。 谢明瑞掏出袖子里的火折子,火光照亮了三人所在的一圈距离。 阮阮看清楚了些,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西洲女子,面目生得妩媚,但此刻满脸泪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眸中透着凄楚。 入夜气候转凉了,她还穿着单薄清凉的西洲夏衫,看起来像遭遇了什么难事,想要求助,偏偏口不能言。 “要不带她去我们马车那边,再仔细问问?”她征询谢明瑞意见。 马车里有纸笔,就算西洲女子不会樊国文字,也可画图示意,总比这样咿呀咿呀地打哑语好。 谢明瑞看了一眼她拉着他衣袖不肯放的手,转而向西洲女子道:“你随我们来。” 西洲女子忙不迭地用嘶哑气音应了几声,迈步跟着二人走。 身后靠近湖的地方,沐浴的淅沥水响消停了,火把接连着亮起,两个身材高挑的西洲男子也寻了过来,“你们要带曼娘去哪里?” 阮阮与谢明瑞停下,见两个西洲人脸色不悦,其中一人只松松地套着窄袖衫,露出一大片淌着水光的胸膛,另一人衣饰干爽完整,并未下水,五官眉目较寻常西洲人深邃,神情阴鸷冰冷。 谢明瑞看向被喊作曼娘的女子:“你们是一道的?” 曼娘急切地摇头,胡乱打着手势否认,眼眶涌下更多眼泪。 并未下水的西洲男子眸光扫过他们与曼娘,一字一句道:“珠儿还在帐篷里,烧得迷迷糊糊喊你的名字,曼娘要抛下珠儿去哪儿?” 这话仿佛刺中了曼娘的软肋,她浑身一僵,肩膀垮下来,看了一眼阮阮与谢明瑞,慢慢走向了那两个举着火把的西洲男子,满是不情不愿。 “等等……”阮阮话未说完,被方才的西洲男子打断。 “曼娘是我们商队的饲鸟人,两位别多管闲事了。”他冷冷剜了阮阮一眼,朝同伴看了一眼,同伴粗鲁地拽过曼娘,一把推得她踉踉跄跄。 三人转身,朝西洲商队的帐篷走去。 对方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阮阮还停在原地看西洲男子的背影。 谢明瑞侧目:“还想去问?” 阮阮摇头:“方才那个更高一些的西洲男子,我总觉得莫名眼熟。”尤其是鼻梁和嘴唇的下半张脸。 谢明瑞淡淡“嗯”了一声,转头开路,“有人一下马车就被西洲商队身长八尺、身材魁梧精瘦的青年郎君给勾了魂儿,觉得眼熟也正常。” 阮阮笑了,小碎步过去,拉着谢明瑞的袖子晃了晃。 “怕摔吗?”谢明瑞桃花眼蕴着籍籍月华,手掌一翻朝她摊开,“光拉着袖子顶什么用?怕摔不会牵着我。” 阮阮一路给他牵回了马车停驻的地方。 粉黛已经在里头铺好今夜休息的被褥枕头,“我就睡在旁边放行囊的马车上,有事吩咐喊一声,都能够听见,芦笛也在旁边。” 她伸手一指,阮阮望见芦笛在粉黛马车旁边扎了个小帐篷。 简单洗漱过后,阮阮就先钻进被窝躺下了。 谢明瑞随后睡过来,两人不约而同一阵沉默。 明辉堂床铺很大,阮阮要是老老实实睡觉不乱动,总体而言与谢明瑞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可在略显拥挤的马车睡榻上,井水河水在她还算清醒的就寝时间里,就已然混在了一起。 阮阮瞄了瞄睡榻旁的地平,还有很多位置,“夫君要不……” “事先说好,我宁愿睡帐篷,也不睡地平。”就算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也听得出,谢明瑞声音透着一股浓浓的嫌弃。 阮阮认真苦恼:“可我怕一翻身,就把夫君挤得掉下去了。” 谢明瑞手脚并用把她圈在怀里,施施然道:“无碍,要掉一起掉。” 寝衣是柔软轻薄的料子,纵然隔着两层,也能够清晰感受彼此体温,男女身量差异,以及肌理触感的区别。 她睡着了不老实,谢明瑞早熟悉了这种体温相贴,阮阮却还需要适应,她冥思苦想找话题,打破这种只有她感觉到的不自在。 “我去找行囊时,看见里面有个鸽笼?为什么鸽子也要带来湖城?” “本来想带翠鸟,路上解闷,但翠鸟娇贵难养,退而求其次了。” 阮阮一哽,发现谢明瑞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与她不遑多让。 “夫君觉得,曼娘与西洲商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明早要不要再去看看?就装作是去买鸟雀好了。” “那个西洲商队里,大概只有曼娘是西洲人。” “怎么看出来的?” “西洲人讲樊国话的口音不一样,曼娘是西洲口音,那两个男子明明自称西洲商队,口音却与曼娘有很明显区别。” 阮阮回忆片刻,发现自己压根没有留意口音。 “西洲人的口音,有什么不一样吗?夫君为何这么熟悉西洲人?” “……” 谢明瑞不止熟悉西洲口音,与樊国有邦交往来的大小藩国的口音,他都很熟悉,但他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 心上人吐气如兰,一阵阵勾得他心痒,让他想到早些时候,她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凑上来亲了他一口就跑,留他在原地茫茫然地品味惊喜。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夫君之前买翠鸟的时候留意到的?” 阮阮还在东一榔头西一锤,聊着漫天不着边际的跳脱话题,甚至有恃无恐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谢明瑞的胸口。 谢明瑞拨开了她的手,松松搭在她腰间的手箍得更紧了些,贴在耳边放缓语调道:“娘子最好乖乖闭嘴睡觉,再问东问西,我就亲你了。” “喔。”她一愣,乖乖地没了声响,安静了没有半刻钟。 阮阮:“夫君你有没有听到蝉鸣?很微弱的声音。” 谢明瑞:“……” 谢明瑞叹气:“湖城入秋都凉了,哪儿来的蝉鸣?” “初秋还是有蝉的,城里看不到,夫君再仔细听听?” 谢明瑞认认真真听了片刻,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把,“没有,这里到底还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一次问了。” “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亲我?” 微暗车厢里,响起了她几不可闻的轻语。 这句话像某句通关密语,触动他身体的反应先于心神。 车厢归于静谧,只有衣料摩挲的细微动静,间或再有一点微不可闻的鼻息,与唇齿相触的暧昧声息。 她说得对,确实是有蝉鸣。 谢明瑞听见蝉鸣从弱不可闻到愈发明晰,在寂寥初秋里,叫出一片热烈喧闹,几乎要透进了他心跳得不成样子的胸腔。 他缠着她水润温软的唇瓣,鼻尖萦绕若有似无的浅淡馨香,在她疏于戒备的某个瞬间,撬开齿关再追逐,让一直侵扰他梦境的遐想变为现实。 直到阮阮溢出一声呜咽,用双手推拒着他,谢明瑞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禁锢她的手臂和唇舌,抵着她的额头平复呼吸。 阮阮感觉自己双颊发烫,静默一晌,用手背贴上了谢明瑞脸侧,他比她更烫,甚至在她手背贴上那刻,整个人一僵,似乎呆滞了片刻。 阮阮轻笑一声。 人心非草木,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从一开始替嫁到忠勇侯府至今,谢明瑞对待她的感情变化。甚至在画舫遇刺那样的情急关头,他还愿意用自己负伤来护她周全。 她只是不太确定,要是让谢明瑞知道了自己是替嫁而来,而且她身上还有与梁国暗探的诸多牵扯时,他会作何感想。 毕竟谢明瑞兄长就死在了梁国人对敌的战场上。 如果要让谢明瑞全盘接受,只是喜欢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谢明瑞爱她,但爱虚无缥缈,难以追求。 阮阮觉得自己站在了岔路口,一边是继续策划假死跑路,但不知道能不能甩开苍蝇一样粘着她的梁国暗探,一边是抱大腿继续攻略谢明瑞。 谢明瑞见她贴完了脸颊,没有下一步动作,心头落空,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想起身撤开,被她拽住腰身,“夫君要去哪儿?不睡了吗?” “再不走,才是真的不用睡了。” 谢明瑞将她手塞入秋被里,学着她的样子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我下车转转,你要是害怕,我把芦笛喊过来给你守着马车。” 阮阮摇头:“不用,有事我喊一声就行。” 谢明瑞摸到自己挂在车壁的外衫,借着月光穿好,要跳下车,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缩在半厚秋被里,裹成了一颗粽子,只露出个后脑勺。 但好像连后脑勺都圆得很可爱。 谢明瑞弯唇,轻手轻脚合上了马车门。 西洲商队的帐篷在另一边,里头还亮着灯。他刚刚有一点没说清楚,那两个自称西洲商旅的男子,口音不止不像西洲,还像梁国人。 他借着树影隐匿身形,朝着西洲商队的帐篷而去。 第35章 徐徐图之 西洲商队的帐篷搭得简陋,最西边的小帐篷,专门用来放鸟。 谢明瑞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潜入了,毕竟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再珍惜的鸟雀,也没有派人看守。 鸟笼上盖着几块毡布,防止鸟雀受寒得病。 曼娘被捆着手脚,与另一个病得神志不清的女子,裹着与鸟笼一样的脏污毡布,缩在旁边一铺薄草席上。她闭着眼睛,察觉面前有道阴影时,睁开眼就看见了谢明瑞。 谢明瑞朝她竖起一个手指,抵在唇边。 曼娘本就被梁国人毒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惊讶之下漏出的低呼,没有引起隔壁的疑心,反而招来一声痛骂:“臭娘们闭嘴,再哭喊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曼娘双手被束,举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谢明瑞见她稍微镇定下来,压低声音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和你同伴出去,但先问你几个问题,你点头或摇头回答。” “隔壁帐篷的人,不是原来与你去湖城经商的西洲商贩,对吗?” 曼娘点头。 “你知道他们人在哪里?还活着吗?” 曼娘眼睛里涌出泪来,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这些挟持你的人,是梁国人吗?” 曼娘迟疑了片刻,重重点头,把手腕举到谢明瑞面前。 谢明瑞用随身匕首替她拆开,只见曼娘在地上画着什么,凝眸望去,是吐着信子的蛇图腾,也是类似梁国国徽的图腾。 曼娘指了指后颈位置。 其中一个梁国人意图轻薄她,被她抓破了颈部皮肤,无意中看到后颈有个刺青印记。谢明瑞又问了几个问题,交给她一瓶治疗高热的药丸,给病得脸唇皆白的同伴服下。 临走前,他掀开帐篷一角,观察隔壁。 两个帐篷距离近,里头骂骂咧咧,听得清楚。 “你说你劫什么不好,非得劫个养鸟的,净是些娇贵货色,咱又不会伺候,平白留着两个娘们当拖油瓶,今日还差点坏事。” “等进了湖城,就把这批鸟雀贱卖,那俩娘们弄死算了!” “老吴你怎么不说话,别是看上曼娘了舍不得呀?” “笑话,等老子快活完,就杀了她。” 四个不同的声音,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 入夜凉风掀起帐篷一角,谢明瑞借着鸟笼毡布的遮挡,朝帐篷内定睛望去,其中一人正赤着上半身,任由同伴给他后腰伤口换药。 谢明瑞眸光一凛,那道伤口斜长,边缘带着锯齿状。 中秋家宴袭击他爹的那批刺客里,大半人服毒身亡,还有小半数跳水逃脱了,其中一人被青霄砍伤后腰,用的就是这种刃到锯齿的弯刀。 另一边的马车里,阮阮睡得并不踏实,乱梦不断。 一时梦见中秋家宴那天,火光冲天,她站在渔船船头,眼睁睁地看着谢明瑞随着点燃的画舫一起沉没入江心。 一时梦见长街暗巷,戴着面具的男子扼住她颈脖,将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整个提起,叫她发不出呼喊,几欲窒息。 她在梦里悬空一蹬,现实中却踢到了车厢壁板,从噩梦中转醒。 谢明瑞恰好在此时打开了马车门,见她浑身吓得一颤,脸色在月光里惨白如纸,“做噩梦了?” “嗯。”阮阮低低应了一声,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睡榻一侧。 在某个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想起来。 今夜在小树林碰见的西洲男子为何眼熟——他下半张脸很像原身义兄,那个曾经给她冥莲药粉,要她在中秋家宴给谢明瑞下毒的面具男子。 恐怕他在让她毒死谢明瑞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中秋刺杀,谢明瑞毒发是扰乱谢昆林与侯府人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准备在谢昆林身上。 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恶心感,又涌上阮阮心头。 谢明瑞也没有睡意,只是静坐到她身侧,听见她恹恹地问:“夫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挑开纱帘,瞧见深暗墨青铺满了天幕,但最东边开始透出一抹非常浅淡的雾蓝,雾蓝最浅淡的地方,融着一线暖色。 “再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再睡会儿?” “不想睡了,夫君睡吧。” 阮阮披衣,从睡榻下拉出一张杌子,要把位置让给谢明瑞,谢明瑞手伸过来,把杌子给她塞了回去,借着将明天色,端详她低落眉眼。 “既然不想睡,去看看日出吧。” “好。” 阮阮回忆日落方向的另一边,察觉日出会被小树林遮住,道出了心里疑问,听得谢明瑞不假思索答道,“遮住了,爬上树不就好了?” 阮阮穿好衣裙,跟着谢明瑞,踩着沾满了晨露的松软草坪。 待穿过那片小树林后,二人停在了靠东面最苍翠的参天大树下。 阮阮望着皴皱树皮,还有树皮凹痕长满的苔藓,陷入一阵沉思。 她真的爬得上去吗? 谢明瑞却做好了爬树的架势,把碍事衣袍下摆扎个结,束在腰上。 阮阮如法炮制,将裙摆掀起来,想要扎在腰上,谢明瑞微愣,继而咳了一声,稍微侧了侧目,“裙子掀起来做什么?” “不是要爬树吗?”阮阮理所当然。 谢明瑞还保持转头的姿势,一字一顿道:“我爬树,你不用。” 是她误会了。 阮阮将裙摆散下来,绕到谢明瑞视线里,“那我要怎么上去?”话音刚落,谢明瑞将她一把抱起,顺手掂了掂重量,“好像比上次重了些。” 阮阮张口要反驳,下一瞬闭了嘴。 她盈满了蟹青色天光的视野里,婆娑树影在快速晃动。 山野林木清新冷寂的空气,与谢明瑞体温烘出衣料上的花果熏香,以奇妙和谐的方式融混在一起,撞入她的一呼一吸之间。 谢明瑞大步跑在山林里。 她只能搂紧了他颈脖,说出口的话随着他步伐一颠一颠。 “不,是,要,爬,树,吗……” “爬树,也要,助跑……” “呜呜呜——啊!” 谢明瑞抱着她踩上树干,鞋底不慎踏过青苔,徒然一滑。 剧烈失重感揪住了她心尖,阮阮闭眼搂紧了他,下一刹那,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一下腾空而起,紧接着落在了某个稳定的实处。 树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响,近在咫尺。 原本憩息在树上的鸟被惊着了,扑棱着翅膀,吱吱喳喳,四散飞去。 阮阮睁眼,嘴巴傻乎乎地张着,自己正离地数尺,毫无阻碍地一览东边群山,雾蓝浅光晕开小半片天空,隐没在群山背后的橘色愈发暖热。 谢明瑞挑了最接近主树干的一根粗实枝杈,盘腿坐下,将她稳稳圈在两臂之间,看她目瞪口呆片刻,眸中迸发出热烈得有点可疑的神采,眉宇郁结一扫而空,甚至都不用等到观赏日出美景。 她声音都亮了:“夫君,你会飞吗?侯府阁楼的屋顶能飞上去吗?” “如果这就算飞的话,能飞这么高。”谢明瑞朝她比划一下。 阮阮嘴巴合上,慢慢地“哦”了一声。 “哦”是几个意思?谢明瑞牙痒,听风监里要论奔跑跳跃,闪转腾挪的本领,同辈里面比他厉害的没几个了。 阮阮见他神色微妙,一双杏眼笑得弯起,将脑袋埋在他颈窝处。 谢明瑞牙不痒了,被她鬓发贴着的颈窝,连着耳侧都痒。 两山之间,日出冒出一弧金黄圆边,嵌在群山轮廓边缘。 金轮似的圆日以一种缓慢而势不可挡的速度,潜升而出,用铺天盖地的暖金色,映照出二人视野里的广阔山川与人间村落。 整个过程很快,似乎在眨眼之间。 又似乎很慢,慢得阮阮觉得每一刻都毫无差别。 这是她少有的,忘记了梁国暗探,忘记了要为独立生活筹谋,甚至是忘记了自己有没有穿越的时刻。 直到圆日完全脱离群山,挂在天幕。 阮阮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转头看谢明瑞,谢明瑞却别过了眼,“夫君不喜欢这个日出吗?我觉得很好看。” 谢明瑞没有回答。 自她脸颊主动贴过来后,他欣赏日出的心思,就一直被那细腻柔润的触感打扰,贴得他几乎飘飘然,原本是要哄她开心才来,现在倒搞不清楚谁才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的那一个。 日出结束就该动身上路。 谢明瑞抱着她,几个跳跃,稳稳当当下了树,看她怅然若失地抬头,看着二人曾经待着的那根树杈。 “还没待够?”谢明瑞作势又要带她上树。 “回去吧,芦笛和粉黛醒来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阮阮按住他,摘去方才爬树时,勾挂在他肩膀的树叶与小枯枝,恢复了往常温柔小意的模样,率先抬脚离开树林。 谢明瑞看着她背影,抿了一下唇,快步跟上。 既然愿意与他亲近,说明心里到底有几分他的位置,想假死跑路也好,是替明蓉出嫁也罢,他不介意徐徐图之,把那两三分变成八九分。 湖城官道在辰时疏通。 路面留着湿润的褐色泥土,混着碎石,坎坷不平,行驶过的马车降慢速度,小心翼翼碾过,生怕一不小心车轮就陷进去。 但载满了矜贵鸟雀的西洲商队行色匆匆。 驾车人一路扬鞭,在车水马龙的官道上,左穿右插。 芦笛得了谢明瑞的吩咐,一定要跟紧了西洲商队的车马,打醒十二分精神,一直追到湖城的主城门,混入等候守卫盘查的队伍里。 队伍进展缓慢,谢明瑞挑开车帘查看。 西洲商队正提前把鸟笼毡布掀开,预备展示给城门守卫。 谢明瑞兴致盎然地跳下车,朝阮阮伸手:“娘子昨夜不是说,想看看商队的翠鸟,给府里那只凑一对吗?快些下来。” 一路颠簸得快把早食吐出来的阮阮:“……” 第36章 美救英雄 西洲商队有三辆马车,其中两架是荆条搭成的镂空四方箱,里头堆满大大小小的鸟笼,珍稀鸟雀毛色艳丽,映照日华,流转斑斓华丽的光。 湖城城门往外二十丈驻守的卫兵,不少人都朝着那商队看去。 谢明瑞今日换了一身招摇得不得了的暖玉色织金广袖袍。 他右手摇着扇,左手牵着她,笑意吟吟地靠近,同阮阮觉得相貌与原身义兄相似的男子打招呼:“阁下怎么称呼?翠鸟有多少只?劳烦把笼子拎出来,让我娘子看看。” 男子穿着西洲服饰,上头是碧青色直领短衫,下头是西洲常见的阔腿灯笼裤,在脚腕上收束,但衣衫明显不合身,露出一截脚腕来。 他听了谢明瑞的话,目光在二人亲密牵着的手转了一圈,冷声回道:“现在不卖。” 谢明瑞折扇一指,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你看盘查磨磨蹭蹭,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还不如现在趁早交易,还少收一点货物进城的过关费,乐得轻松,军爷你说是吧?” 他劝完了西洲男子,还朗声询问道路两旁持刀守卫的军士,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西洲商队看去。 湖城是德嘉郡主的封地,其母永华长公主素得到圣人宠爱,所有途径湖城贩售的商品,按规定都要给湖城缴纳一定金额的税费,要是在入城前就省掉这一笔,按照常理来说,没有商贩会拒绝。 西洲商队几人沉默了一阵。 其中一个皮肤最黝黑的男子,向绿衫男子压低声音道:“薛厉,此时拒绝,更惹人怀疑。”薛厉冷着脸,将堆在最里头的鸟笼提了出来。 阮阮没有看鸟笼,她看向被拉到了队伍最前头的曼娘,还有旁边瘦弱憔悴的珠儿,发现二人只是低着头,并不看她们这边。 谢明瑞浑不在意,认真挑选,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品鉴。 “这只尾羽略有残缺。” “这只虽然羽翼丰盈,色泽光艳,但啼鸣纤弱,看着精神不振。” “要不然还是这只吧,神气活现,鸣叫声也灵动婉转。” “娘子你说如何?” 谢明瑞不待她答,一手拉开拨片,打开鸟笼,去抚摸翠鸟背部。 然而鸟笼开口松阔,精神抖擞的翠鸟探出大半个身体,没等谢明瑞的手伸来,振翅一飞,就迅速飞向了湖州城门最高处的瞭望亭一角。 众人目光一瞬被阳光下飞翔的翠鸟吸引住。 谢明瑞藏在广袖下的手,把随身酒囊塞到了毡布皱褶处。 西洲商队愣怔了半晌,终于有人记起自己的商人身份,对谢明瑞怒目而视,“你怎么回事啊?来看鸟还是来捣乱的?” 谢明瑞将空了的鸟笼放回货车,潇洒地一转身,“一时不察,请莫见怪,芦笛,把我钱袋子拿来,翠鸟什么价,双倍赔给这位外国客商。” 闹完赔钱一出,队伍前头空了许多,车架缓慢行进。 谢明瑞回到车行,用帕子沾湿了另一只革囊里的清水,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擦拭自己的手指头。 这些蒙混过关的假西洲人养鸟不仔细,只留曼娘照顾鸟雀饮食,却不做清洁,整个货车都是鸟粪混杂的味道。 阮阮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一盒润肤膏,抠出一点,涂在他手背上。 谢明瑞眉开眼笑,桃花眼尾弯起,将手背放到鼻尖嗅探,清新甜香,带了一点柑橘的味道。 芦笛拿着路引,过了湖城关卡,朝着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去。 谢明瑞不是第一次来湖城,熟门熟路,客栈安顿好后,就带阮阮去酒家,一口气点了一桌子菜,包括夜晚闲聊提过的湖城各色小食。 天色稍暗,他只将她送回客栈,并不打算入内。 阮阮想到原身义兄很可能就在湖城某处,心里莫名紧张,一下拉住了谢明瑞的袖子,“夫君去哪里?” “我把芦笛留在这里。”谢明瑞只道她是初到陌生地方,还未习惯,“你不是担心曼娘吗?白天我让人去湖州府衙说了一声,里头有位捕快是我旧识,刚刚来人传话,约了晚上去吃酒,顺便说说曼娘的事情。” 芦笛一脸正气,信心满满地拍胸口保证:“少夫人别怕,我就守着你房间门口,哪儿也不去,没有歹人敢靠近你!” 阮阮想起中秋家宴遇刺,吓得缩在角落,最后被侯府护卫拎小鸡一样,拎着逃出画舫的芦笛,沉默了一瞬,决定回去就把袖箭装起来。 谢明瑞离开客栈,却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去与湖州府衙的捕快吃酒。 他来到湖城人气最旺的温柔乡,春风不夜楼。 此时下起淅沥沥小雨,楼外还是站了一群身姿婷婷袅袅的姑娘,身着透薄轻纱,露出肩颈与胸口的大片肌肤,全部撑着绣了精致花卉的绸伞,向着沿途经过的青年郎君调笑。 谢明瑞没带伞,就着蒙蒙细雨,抬头朝三楼放了一盆红豆的花窗望去,衣袖很快被花姑娘一把拽住,粉色伞面遮住了他的视线。 “郎君看着很脸生,可是第一次来吃酒?奴家给你介绍介绍。” 湖城的烟花闺阁里,哪有长得这么俊俏的郎君,粉伞姑娘暗中使力,要将人往自己怀里拽,可那高挑身影岿然不动,稳如磐石。 谢明瑞眸光从三楼移开,只笑笑,“劳烦姑娘,带我去香雪阁。” 香雪阁是头牌青烟的地儿,她一撇嘴,“郎君没有约好,见不着青烟姑娘,不如来点奴家,弹琴唱曲,投壶击罄,奴家都会一点。” 粉伞姑娘一边说,一边将手顺着谢明瑞衣袖往下,要攀上他手心,但谢明瑞翻腕,没让她摸到半点,就轻巧避开了,还将广袖拢入怀里。 他左手摩挲了一下右手掌,神色认真:“我娘子今晨给我手涂了润肤香膏,得仔细些,搓掉了她会不高兴的。” 这么宝贝你娘子还来寻欢作乐? 粉伞姑娘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将谢明瑞领上三楼,到香雪阁外,青烟打开门时,看她黑着一张脸,惊奇片刻,转向谢明瑞:“随我进来。” 青烟领着谢明瑞往闺房深处走,掀开了床帐,“快来。” 谢明瑞看着被挪开的床褥下,露出黑漆漆的密道入口,叹了口气,“设在这里,湖城同僚也不嫌麻烦吗?” 青烟翻了个风情万种的白眼,“我都没嫌麻烦呢,你们嫌什么?” 香雪阁的密道,直通往湖城听风阁的其中一个据点。 里头的人早得了谢明瑞用信鸽传来的信件,备好兵器与猎犬。负责与他接头的人叫老邵,手揣一瓶碧玉春,问他:“可是这种酒?” 谢明瑞拧开酒塞,闻了闻点头,“下雨了味道会冲散许多,要快。” 老邵将酒往猎犬鼻尖送去,猎犬记清楚味道,躁动不安地四处走动,待据点另一个出口的门锁被打开,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沿着空气中嗅到碧玉春酒香跑去。 一行人沿着猎犬指引,来到湖城偏僻地段。 老邵看着越来越偏离部署的位置,眉头拧起,马蹄速度慢下来,“等我们的人先跟上?跑太远了不稳妥。”谢明瑞是侯府嫡子,在湖城地界上出了什么问题,即便是执行任务,他与皇城那边的鹤三也不好交待。 “再等酒气就散了,你看猎犬追踪速度也明显慢了。” 谢明瑞否决了这个提议,马鞭扬起,绕了个弯儿,朝老邵骑着的那匹黑马挥去。老邵猝不及防,猛地往前一冲,暗骂了一句。 几人跟着猎犬指引,渐渐接近了一间荒废的破庙。 还没半柱香的功夫,谢明瑞与老邵,又骑着马玩命般逃了出来,身后紧紧追着人数是他们数倍的梁国暗探。 老邵一边夹马腹,一边狂吼:“你不是说就几个人吗?” “能怪我吗?鬼知道湖城已经透成筛子,混进来这么多梁国探子!” 谢明瑞在疾驰中,听得背后箭矢破空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猛地转身,挥刀砍去一根险些插入肩膀的利箭。 夜风猎猎,送来两人还有闲心思内讧的争吵声。 白日伪装成西洲商人的薛厉穷追不舍,阮娘不肯下毒,中秋刺杀失手,可这次是谢明瑞自己撞刀口上的。在他车上用穿了孔的酒囊留印记,这么拙劣可笑的手段都使得出,不愧是皇城出了名的草包。 真的以为他们梁国在湖城里安插的就西洲商队那几个人吗? 他倒要看看谢明瑞这次,还能有什么生还余地。 眼前出现一个分岔路口,方才还内讧的两人默契地分头而行。 薛厉一挥手,“留两人去那边,剩下的全部跟着我!” 他追着谢明瑞去,眼看越来越贴近,野草丛里猛然蹿出一队人马,统一配弯刀,驾精铁辔头的玄色骏马,拦住了他的去向。 薛厉眸光凛然,是听风监的人,他中了谢明瑞的圈套。 但论人数,他的人更多些,薛厉不甘心就这样放谢明瑞逃脱,把人手留在这边纠缠听风监,得了脱身机会,手持弩箭,在追逐中瞄准谢明瑞。 原本瞄准他后心的弩箭,在盛怒下转了心念,朝着马后腿射去。 就这么弄死太便宜他了,薛厉要谢明瑞坠马,亲手将他大卸八块。 弩箭破空,谢明瑞听见声音,这次却来不及格挡。 弩箭直直钉入马腿,骏马长声嘶鸣,猝然跪地,谢明瑞连翻带滚,虎口撑在泥土地上,生生摩掉一块皮,看着薛厉再朝他举起了弩箭。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谢明瑞握紧了手中弯刀。 “谢明瑞,上马!” 脆生生的嗓音自夜风中响起,声音很熟悉,但称呼很陌生。 谢明瑞微微睁大了眼,望见银辉洒满的林道尽头,容色清艳的女子骑一匹枣红色骏马,裙摆华丽繁复,随着马步颠簸,轻慢飞扬。 她披着月色,朝他伸出手。 一只他今晨还在湖城门口牵过的手。 第37章 芦苇河岸 阮阮策马,看着谢明瑞离自己越来越近。 谢明瑞牵起她的一瞬,一股力道拽着她往下坠。她心头突突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要跟着谢明瑞翻下马,但那股力道转眼消散了,她身后一热,整个背脊贴上了谢明瑞的胸膛。 谢明瑞接过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沉声贴在她耳边嘱咐:“俯下身子,那人有弩箭。” 阮阮随着他口令,躬身靠近颠簸的马背。 弩箭如影随形,一箭不中,再发一箭。 谢明瑞不得不分神回头,挥刀砍避。 阮阮回身,透过谢明瑞肩膀,看到原身义兄穷追不舍,深吸了一口气把袖口撩起,原身那只珍巧袖箭就绑在她腕上,“夫君专心驾马吧。” 她右腕搭在谢明瑞肩上,声音微微颤抖。 谢明瑞余光瞄到袖箭,情急之下,顾不得问那么多,就算她射不中,能够拖慢对方速度也好,于是他加快速度疾驰,耳边听见袖箭机关弹响,一声,两声,三声。 随着袖箭破空,有追着他的梁国暗探的马匹嘶鸣声。 阮阮连发三箭,似虚软一般,从他肩头撤回。 谢明瑞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神情,只能安慰她:“能拉开距离就行。” 阮阮声音还在抖:“好多血……” 谢明瑞闻言回头,身后梁国暗探目眦尽裂,左手捂着不断冒出鲜血的右肩,举着弩箭的手臂无法再抬起来,追着他们不放的马蹄也渐渐慢了。 一人一马很快在视野里缩小,隐匿在夜色里再也看不见。 薛厉忍受着右肩剧痛,眼里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 偏僻林道的寂静夜空里,腾空而起一枚夜光弹,炸出一朵浅黄色烟云。那个方向靠近内城,是他们放置机密卷轴的方向。 薛厉心头泛起不祥预感,怕是中了谢明瑞与听风监的调虎离山计。 不远处,牵绊住听风监的人马迟迟未来增援,薛厉更觉凶多吉少,趁着听风监人还未赶至,勒马遁入了道旁山林。今日之仇,他定加倍奉还。 谢明瑞带着阮阮,一路疾驰,来到湖城城郊的凤陵河边才停下。 河面铺面粼粼波光,荡漾着一轮边缘破碎的圆月,几艘废弃的乌篷船稀稀拉拉地搁浅在岸边,掩藏在茂密芦苇丛后。 阮阮惊魂未定,还在结结巴巴:“夫、夫君,我们不回内城吗?” “不回。”谢明瑞想到方才路上看到那个夜光弹,内城这一夜,也不会安宁。他扶着她下马,让马儿自由沿着河岸吃草,迈步入了芦苇丛。 “现在回内城也晚了,而且路上还可能碰见这群人的残党,不安全,就在这边将就过一夜,等天亮了沿途经过的湖城百姓多起来,再回去。” “席天慕地的,要睡在哪儿?” 阮阮藏身在快到她肩膀高的芦苇枝条里,安全感渐渐恢复,后知后觉地腿软,不留神踩到洼地,一个踏空。 谢明瑞对她不提防,被拦着腰带摔了。 摔之前,好歹记得抢先往下,自己当个人肉靠垫。阮阮枕着谢明瑞的结实胸膛,听见他闷哼一声,急忙爬起来,“压到你伤口了?” “早结痂了,压不着。”谢明瑞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 两人默契一致,摔倒了干脆就地坐着,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四周环绕着严严实实的芦苇,随着夜风吹拂,飘荡出沙沙脆响。 阮阮静了一阵,叹出一口气:“夫君你怎么被西洲商队的人追着?” 谢明瑞把周身草絮和芦苇絮拍掉,找到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衫下摆,一边蹭他擦破的手腕上的泥土,一边思索着怎么胡编乱造。 他放在梁国暗探车上的酒囊只是个幌子,梁国人想要他爹的命,至少要扰得他爹不能出战,不会放过在湖城取他性命的机会。 老邵与他是假装中埋伏,把湖城内尽可能多的梁国暗探都引到一起,剩下内城守卫力量薄弱的暗桩,一个个捣破,把丢失的图纸找回来。 但这些事情,还不能对她明说。 “娘子不是担心曼娘吗?我与湖州府衙的捕快见面了,他说这种事情没凭没据,不好堂而皇之地查,带我去暗中探访,却撞见了西洲人真的想对曼娘行凶的现场。”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一路追着我与那捕快到城郊来灭口。” 某些时候,谎话编得不够缜密不打紧,最重要的是懂得先发制人。 谢明瑞不等自家惊魂稍定的娘子反应过来,立刻反问:“娘子的骏马脚力不错,打哪儿来的?为何深夜在城郊出现?” 阮阮企图理解谢明瑞话里违和之处的神思一滞,低声惊呼: “啊,我把他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与我一同来的镖师。” “镖师?” 谢明瑞一双桃花眼在月下分外清亮,带着浓重疑惑。 阮阮点头,声音蓦然低下来:“夫君送我回客栈之后去了哪里?说好与湖州府衙的捕快去吃酒,竟是吃到了春风不夜楼这种温柔乡。” 谢明瑞一哽,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还未解释,又听见她平静道:“我才入客栈没多久,见下雨,拿伞追着你跑,看见夫君早有撑着粉色绸伞的漂亮小娘子照料周全,不禁心中烦闷,雨停后想出城跑马散心,就雇了一位镖师随护,马是镖局里的。” “那这戴着的袖箭呢?” “袖箭也是这位镖师给我的,我跑着跑着听到追逐打斗声,又撞见夫君,就把他给忘了。” 阮阮将束缚在手腕上,已经射空了暗箭的袖箭解下来,交到谢明瑞的手上。谢明瑞接过袖箭检查,做工精良,但没有任何标记。 阮阮低头搓着袖箭带子解下后,手腕上留着的一道浅色印子。 她这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送伞确有其事,但镖师是她想去查看严崧给她购置的湖城宅子,又怕半道碰上原身义兄与梁国暗探,才雇用的。 至于出城跑马…… 阮阮将膝盖并拢,脑袋搁在上面,侧头看谢明瑞。 他经过一番追逐打斗,梳得一丝不苟的发早就乱了,几缕鸦青发丝就松松散散地垂在额角。此刻算得上形容落魄,浑身泥污,连肩头衣裳缝线都破了一个口,但眉眼之间神采流转,还是叫阮阮觉得好看得惊心动魄。 她视线流连在谢明瑞脸上,心中极不愿意承认。 严崧给她置办的庄宅如假包换,处处妥帖,她本应该心情畅快才对,可她一想到谢明瑞站在别的漂亮小娘子伞下,就提不起兴致,于是真的让镖师给她租了一匹马在城郊慢跑。 她在意识到自己喜欢谢明瑞的那一刻,撞见原身义兄,手持快若雷霆的弩箭,仿若催魂索命般,追杀只带了一柄弯刀的谢明瑞。 阮阮快要吓得握不住缰绳。 经历了中秋家宴,她没有办法再一次目睹谢明瑞身处险境,却什么都不做,她甚至不敢想,要是她没来,要是谢明瑞就这样死在林道泥地上。 谢明瑞被她盈盈水眸注视着,还在品味她话里透着几分真心的醋意,心里柔软熨帖,连虎口被蹭掉皮都觉得不痛了。 “我没……我在春风不夜楼,只是喝酒。”他艰难地解释了一句,见她总是含着温软笑意的杏眼,慢慢淌出一点晶莹,落到衣裙上消失不见。 谢明瑞还想再认真探究,阮阮却把脸埋在膝盖上。 她不让他看,闷闷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很轻微,谢明瑞觉得像一记重锤,打在心上,叫人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默然一晌:“我以后不去了,真的。” 顶多就是跟鹤三吵一架,让他别再把类似任务派给他。他放轻声音,手伸到她脑袋上,始终落不下去,看见她很快抬起头,恢复了稳定情绪,眼神变得平静清明起来。 “我没事,我就是想到刚才那一幕,有些后怕。” 阮阮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一幕,站起来拍了拍裙摆,芦苇地坐久了会潮湿,今夜是不可能就这么睡在地上的。她望向那几只乌篷船,“我去看看船舱什么情况,要是可以,今夜就睡在……” 后半句尾音,消散在了风里。 谢明瑞一把将她结结实实地拥在怀里,一手在她腰后箍紧,另一只手扶着她侧脸,贴在靠近他左胸膛的位置。 青年郎君的体热与心跳,毫无阻隔地传入她耳中。 发顶有轻盈温柔的触感,好像是被谢明瑞亲了一下。 谢明瑞搂着她,手指带着薄茧,从她眼睑下,一直轻轻摩挲到唇瓣,“我现在脸上大概也有泥灰……就不亲你了。” “手指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夫君刚刚偷偷用袖子擦,我都看见了。” 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唇瓣一张一合,讲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来,谢明瑞暗笑,确信她真的只是一时受情绪裹挟,才有了那番脆弱情态。 他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哭,只知道那是为了他。 两人找了一条尚算完好的乌篷船,在狭小船舱里过了一夜,翌日灰头土脸地回了内城。阮阮洗漱完只觉浑身肌肉酸痛,哪儿都不想去,谢明瑞却让芦笛备了车,“先带你去看看老阙介绍的医师,这事拖不得。” 第38章 西疆蛊毒 老阙介绍专攻奇难杂症的医师叫沈尘,在繁华大街上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崭新亮堂,是方方面面都比一缘堂靠谱的地方,快要挨近晌午时分,馆内还有不少来看诊的病患。 药童接过老阙写的亲笔信,很快去而复返,将他们领进医馆后堂的小厅,里头布置一套简单桌椅,屏风后是睡榻,像沈医师私下休憩的地方。 药童给几人倒了适宜秋冬滋补的草药茶:“师父正忙着呢,各位在此稍作歇息,午间医馆休息,他就会过来了。” 阮阮脑补了一位跟老阙差不多年纪,但更沉稳持重的医者形象。 午后,徐徐迈步而入却是一位与谢明瑞年龄相仿的青年郎君,长得神清骨秀,用一根桃木簪简单挽着发,发丝里斑驳夹杂,竟有不少白发。 沈尘没有废话,连寒暄都省略,抬眸看着一行四人,“哪位看病?” 阮阮伸手指了指自己,沈尘打量她片刻:“老阙在信中跟我说了大概情况,你将衣袖撩起来,我看看。” 芦笛闻言,与粉黛退了出去。 谢明瑞将阮阮衣袖拉至上臂中段,看沈尘一双属于青年男子的手,扣在她细腻白皙的手腕,一点一点从桡骨按上了小臂、手肘,捏着嫩藕似的上臂,那片肌肤随着他指头用力而凹陷下去。 谢明瑞垂眸敛神,尽量保持心平气和。 老阙也这么帮她检查过,自己当时就站在一旁看,可那时的感受怎么跟现在完完全全不一样?谢明瑞目光分毫不错,直至沈尘检查完,飞速将她撩起的衣袖整理好,松了一口气般坐下。 结果沈尘又抬手,隔着衣裳捏了一下阮阮的肩膀骨头,风轻云淡吐出一句:“肩头衣裳也掀开来。” 谢明瑞:“……” 沈尘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淡淡道:“谢公子,茶杯我喜欢白瓷的。” 谢明瑞:“?” 沈尘:“最好是青州产的。” 谢明瑞:“?” 沈尘看向被谢明瑞紧紧握在手掌的茶杯:“要是碎了,赔我一套。” 谢明瑞一顿,慢慢松了手。 樊国医士里,很少有沈尘这么不避忌男女大防的。 但老阙介绍的人,他信得过。谢明瑞冷静下来,瞥了沈尘一眼,按住阮阮要松开衣领的手,“劳烦沈大夫,先转过去。” “你们可以过去整理,”沈尘淡定指向屏风,尔后在自己身体自颈脖到腋下,比划了一块区域,对着谢明瑞道,“但她这一片要露出来。” 谢明瑞与阮阮来到屏风后。 他背对着她,低头解自己的腰带衣扣,要达到沈尘的要求,无论怎么脱衣裳,都会露出一星半点女子的贴身小衣。 谢明瑞褪下外衫,往身后递过去:“娘子再用我的衣衫遮挡一下。” 那声音闷闷的,透着不情不愿但无可奈何,阮阮接过他外衫,指尖还能够触到熨帖体温,想了想,伸手戳戳谢明瑞的背:“我好了。” “这么快挡好?我一点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没听见……”谢明瑞转过身对着她,尾音徒然弱下去,慢慢地眨了眨眼。 她衣衫半褪,松松挂在臂弯上,剥出肩头肌肤似雪,线条圆润。 烟紫色贴身小衣是绸缎质地,裹着曲线玲珑,绕在秀美脖颈上的同色系带,在对比之下显得细弱不堪。 阮阮眸中含笑,大大方方向他走近了一步。 谢明瑞想起那日清晨,他误以为二人已经圆房,借着稀薄天光,掀开她身上锦被确认,看见的也是这番春光。 此时午后,小厅外纸糊的方窗透着明晰日光,给她莹润肌肤,镀上了一层融融暖光,衬着她坦然面色与清澈眸光,叫人只觉得美不胜收。 虽是心摇神荡,却生不出半分轻薄妄念。 阮阮将谢明瑞的外衫还给他,把自己褪下来的右边衣袖扎在腰带上,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抬起,向谢明瑞示意。 谢明瑞一瞬间心领神会。 他兀自定了定神,才展开外衫,将她前胸与肩颈仔细裹好。 也不知道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如此一番整理,他这个陪诊的人,倒先出了一身细汗,将衣袖折进她腰间时,手还不甚稳重地折了两遍才好。 沈尘等到桌面茶饮都放凉了,才见他的病人裹着一件靛蓝男子衣袍出来,束缚着大半边身子,底下透出鹅黄色的绣花外褂,很是不伦不类。 除了右边小片肩膀和手臂,其余包裹得严严实实。 沈尘医者仁心,没有半分缱绻遐想,给阮阮检查完了肩膀后,在穴位上扎了七根银针,让她试着听口令,活动手臂。 谢明瑞经过一番折腾,心里酸溜溜的感觉早跑到九霄云外,只觉得她肩上扎着那么多银针,银光晃得人刺眼,恨不得能通通拔掉。 沈尘将数枚银针一收好,问了另一个不相关的话题:“你们不是湖城人士,在哪家客栈落脚?” 阮阮报了客栈名号,沈尘沉吟:“那家距离这里太远了,换一家。” 谢明瑞不解:“为何?” 沈辰看了他一眼:“你娘子的痛症,我有初步头绪,还有待验证,要等下次手臂痛症再发作时,立刻来我医馆,才能够最终确定。” 谢明瑞趁着阮阮回到屏风后整理衣饰,向沈尘咳了一声,出了屋。 沈尘随他脚步,停在后院一堵晒着各色中草药的架子前,听见谢明瑞脸色严肃地问:“沈大夫,有初步头绪,是什么意思?” 沈尘顶着他探究的目光,语调平静道:“像梁国西疆的一种蛊毒。” 谢明瑞皱眉:“几分把握?会不会断错了?” 沈尘笃定:“七八分。” 一行人从医馆出来后,未时已经过半。 谢明瑞要去找老邵复命,只对阮阮道:“我还要再去一趟湖州府衙,仔细说说昨夜的事情,芦笛陪着你与粉黛去找一家临近医馆的客栈,今日就搬过去,在原来客栈留个口信给我就好。” 阮阮看着医馆外头熙熙攘攘的热闹大街,“要是客栈不合心意,租个宅子可以吗?”严崧给她置办的宅子恰好就在附近。 “娘子自己拿主意就行。”谢明瑞将钱袋子抛给她,长腿一迈走了。 老邵在听风监据点,等了大半天不见谢明瑞踪影,差点以为他昨夜被梁国暗探斩于刀下,急得来回踱步,听见一阵耳熟的呛咳声。 他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明瑞一边用帕子捂着口鼻,一边拍着满身满袖的灰尘,不急不慢从据点另一头的出口走进来。 出口设在一间废弃柴房的柴堆后,平时不怎么走人,昨夜他们从这里出去追踪的时候,谢明瑞还很嫌弃了一阵。 老邵脸色复杂,盯着谢明瑞饱满的额头看,看起来没摔坏,“谢公子,你怎么这么别出心裁?” 是春风不夜楼的楼梯不好走,还是他对柴房情有独钟? 谢明瑞眸光闪烁:“老邵,你成亲了吗?” 老邵瓮声瓮气:“没有。” 谢明瑞叹气:“那你体验不到我这种有人管束的烦恼。” 老邵从他脸上体会不到烦恼,只体会到一股谈情说爱的酸臭味,“我做这种天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事,成亲不是拖累人家姑娘吗?” “为何说是拖累?” “万一哪天我嗝屁了,听风监给的抚恤钱可不够人守寡一辈子的。” 谢明瑞听了老邵的话,若有所思。 老邵不想跟他啰嗦这些,直入主题:“昨夜围捕,弟兄们说那个暗探指挥追着你去了?没捉到?” 谢明瑞脸色郁闷:“他带着弩箭,我还留着命就算不错了。但我记住了他的样貌,他右肩有伤,可以做个画像,让湖州府衙发海捕文书。” 老邵点头,一拍桌案,“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打开上了锁的柳木箱,谢明瑞探头,望见一只半臂长的铁制圆筒,外壳雕刻镂空瑞兽纹样,钥匙孔贯穿中轴。 “这就是鹤三说的火铳图纸卷轴?” “对对!昨夜一连查封了三处梁国暗探的据点,在其中一处搜出来的,剩下的只要找到制作这只铁皮卷轴的工匠,将图纸交还给军器司。” 谢明瑞回忆道:“那个前朝巧匠叫什么?班锥?你们有找过吗?” 老邵烦躁:“前前后后都去了两拨人,无功而返,但班锥就在凤凰山隐居,我们很确定。现在卷轴找回来,只要军器司不催,就还有时间。” 谢明瑞揣着老邵给的凤凰山地形图,回了原先落脚的客栈,店小二给他转达的口信,是一个与沈尘医馆相隔不到两条街的宅子地址。 宅子落在繁华地段,旁边就是湖城的内城河。 谢明瑞扣动大门上的黄铜扣,芦笛很快过来开门,鼻尖点着一撮灰,脑袋上还挂着一根鸡毛掸子飘下的鸡毛,“少爷,你回来啦!” 谢明瑞点头,迈步进去,发现是个环境清幽的三进院落。 粉黛正指挥着临时雇来的几个婆子,密锣紧鼓地洒扫。阮阮从屏门后转出,捧着一束新鲜粉嫩的夹竹桃,朝他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夫君”。 谢明瑞抬起眉梢,没有应。 阮阮歪头:“夫君怎么了?” “娘子这会儿高兴得好像,”他思考了片刻,“有什么不劳而获,从天而降的大喜事。” 阮阮站在她悄悄买的大宅子里,笑盈盈不语。 第39章 想你惜命 阮阮的这种快乐一直延续到月上柳梢头的时辰。 她沐浴后涂完润肤香膏,哼着小曲儿,准备躺在自己宅子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被谢明瑞冷不丁一句话,问得懵了圈。 “娘子,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啊?” 身患某种奇难杂症的人,好像是她吧?她探究地对上谢明瑞的眼神,“被人追杀了,所以开始思考这种生死大事吗?” “娘子先说说。”早早躺平的谢明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似乎在期待她能够给出什么情意绵绵的答案。 阮阮一点都不想回忆他被人举着弩箭在追杀的场景,借此来推测自己在谢明瑞死了之后的反应,只按着她的原计划,淡淡道:“那我就离开侯府,立个女户,做点小本买卖,按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这一辈子。” “这样啊……”谢明瑞薄薄眼皮敛下,神情七分了然,三分失落。 他突然下床,把她也拉了起来,来到厢房一侧放重要物品的箱笼前,他的黄籍、路引、银票和现银都存在里头。 阮阮不明所以,看着谢明瑞开了锁,从一叠银票里抽出两张塞回去,将剩下的大半数都交到她手里。 “虽然不太够,但你先收好,皇城还有两家地段不错的铺子,回去了就转给你,万一哪天我死了,这些也够你随心所欲生活一段时间。” 谢明瑞说得认真,今日老邵的话给他提了个醒,听风监的活儿到底有危险,他娘有他爹照顾,可她总不能回明府生活吧,会穿帮的。 谢明瑞自认想得周到,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够解决普天之下大多数问题,而且这些银票肯定比听风监抠抠搜搜给的抚恤银要多得多。 可阮阮听了后,静默一阵,将一叠银票仔细数了数,“啪”地轻轻摔在他胸口上,转身就走了,婀娜背影躺回床榻内,只留一头青丝对着他。 谢明瑞莫名:“娘子,银票不要了吗?我压在桌上。” 阮阮不为所动。 谢明瑞将那叠银票压在小茶壶下,躺回还有些陌生的大床上。 下一刻,床头小灯被她吹灭,一双柔软藕臂攀上他肩膀,温软香唇在他嘴边,蜻蜓点水似地,温柔啄吻。 谢明瑞呼吸一滞,被她喜怒无常搅得反复的心头,沁出一丝丝甜来。 他很快不再满足于这种隔靴搔痒的亲法,手掌按上她后脑加深。唇舌交缠,啧啧轻声勾在耳际,于最细微之处,燃起四体百骸的热意。 那天吻她,还在施展不开的马车里。 当下,他不再自缚手脚,左手揽着她纤细腰肢,欺身俯下,右掌轻握她柔弱后颈,激得她蓦然仰首,承受愈发炽热的吻。 玲珑舌尖从被动闪躲,到默然迎合。 怀中人无言地纵容他得寸进尺,在他心头掀起一阵熨帖无比的快意与甜蜜。不想放开,但再亲下去,好像似乎可能不太妙。 谢明瑞吻至半途,稍稍松开,想起一事,贴在她耳际哑声问道:“那夜,到底是怎么骗我的?” 害得他出城跑了一个时辰马,才从巨大震惊中冷静下来。 “……” 阮阮呼吸不定,耳廓被他吐出热气拂得滚烫,从未想过只是简单亲吻也能够勾起这般惊涛骇浪,几乎要被谢明瑞反客为主。 她兀自深吸一口气:“把床头小灯点了,我就告诉你。” 谢明瑞在继续亲她与点灯之间犹豫片刻,伸手去够床头火折子,一盏暖灯点起,烛光渲染在藕粉色幔帐构成的四方天地之间。 她一头鸦青发丝微微蓬乱,几缕贴在绯红脸颊,眉目盈盈,双眸潋滟含水,而饱满朱唇被他吮得愈发靡丽。 这灯还不如不点,完全没有冷静神思的作用。 谢明瑞才平复下去的呼吸又乱了,感觉某种被他极力压制的念头,在撩人美色下缓缓浮升,几乎是带着怨念道:“现在可愿意说了?” 阮阮观他神色,知谢明瑞在某种边缘徘徊,唇边弯起轻笑,手指轻点一只静静摆在床头,今日才添置的黄铜熏香炉。 “我在熏香里做了点小手脚,至于是哪里来的,夫君就别问了。” 谢明瑞反应良好地接受了,反正气也气过,只拨动铜炉顶盖,神色颇为微妙地跟她确认:“那娘子今夜,要故技重施吗?” “今时不同往日。”阮阮歪头,拉过滑落在一旁的被子,在身上铺盖好,看着谢明瑞道,“但夫君刚刚问我的问题,我改主意了。” “什么?” “要是夫君死了,我就拿着你的银票,找个人品敦厚但是家境贫寒的书生,做倒插门的赘婿,再去雇三个漂亮少年郎,一个斟茶递水,一个鞍前马后,最后一个摆在屋里看,也赏心悦目。” 她说完躺了下去,小半边脸埋在软枕上,因着方才的情动亲昵,眼里留着几分娇态天成的慵懒,偏偏嘴里讲出了让他恨不得咬一口的好算盘。 谢明瑞无可反驳,是他自己先提的话茬。 但他恍然醒悟,自己连沈尘那样的年轻男子摸她手臂都不太乐意,一想到有什么清贫书生跟她这般亲昵,看到她媚眼横波,他就想提刀砍人。 怪不得如此主动,原来有此一着。 谢明瑞闷闷吐出一句:“娘子是故意的吧?” 阮阮眉眼弯弯,吹灭了床头那盏小灯,心情畅快地重新躺下,在黑暗里认认真真喊了他的名字。 “谢明瑞,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以至于让你想到生死,但我想你惜命,再也别讲出那种交待遗言,吓得我心头一颤的古怪话。” 谢明瑞静了片刻,从背后抱住她,应了声“好”。 翌日,阮阮再睁开眼时,枕边已经空了。 伸手一摸,丝绸料子冰凉,看样子谢明瑞很早就出去了。她面色平静地坐起来,直至瞧见桌面上那叠银票被他收了进去,才抿唇笑了。 阮阮穿戴整齐,扬声喊粉黛:“粉黛陪我去逛一逛湖城的胭脂铺子吧,之前你说很有名那家,叫什么来着?沉鱼落雁什么的。” 粉黛自上次阮阮给她化妆后,对梳妆打扮的兴趣愈发浓厚,眼睛一亮:“叫鱼雁欢颜,据说还卖男子用的胭脂呢,就在隔壁街。” 阮阮一顿,古代胭脂铺子的观念已经这么超前了? “芦笛还在院里吗?把他也喊上。” “买女儿家的胭脂水粉,要芦笛做什么?” “人生地不熟,芦笛虽然武功不行,好歹看着也能够唬唬人。” 几人来到这家大名鼎鼎的胭脂铺门口,发现从店里到店门口都挤满了人,生意好得似乎不合常理,而且怎么还有几个佩刀侍卫在? 店内一把脆亮而穿透力十足的声音,雌雄莫辨,隔着重重人群传来,“所以现在是不认账了吗?我明日就找十个八个街溜子,把你鱼雁欢颜卖假货的事情传遍湖城的每条大街小巷!” “郡马爷,真的冤枉啊!这一盒香雪粉,跟小店其它香雪粉都是一模一样,小的真不知道为何您用了脸就会变成这样,要不等我们掌柜回来,再跟她详细说说?求求您让围着店的侍卫们都散了吧。” 伙计是个年轻小娘子,没见过这架势,声音急得快要哭了。 阮阮身高不占优势,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看不清郡马爷用了香雪粉脸上到底怎么样了,幸而有前排围观百姓议论:“起了好多红疹子呢。” “郡主生辰宴没几天了,郡马爷这时候脸上出问题,可麻烦咯。” “堂堂郡马爷,怎么跟姑娘家一样涂脂抹粉?” “你小点声,郡马爷从前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啊?” “到底是梨园唱曲儿的戏子,都做郡马了,改不了原来的毛病。” “戏子都能够改命做郡马啊,我还有机会吗?” 眼看议论越来越偏,阮阮无奈,“梳妆打扮,本是悦人悦己。” 她声音说得不算大,但吐字清晰,话音刚落,身后有人严肃地接话:“这位姑娘说得对,涂脂抹粉、梳妆打扮,本是悦人悦己,不论是男是女,是梨园戏子还是新科状元,只要想变得更好看,都可以这么做。” 接话女子的声音沉稳,一字一句压着威势,纷纭议论噤了声,围观的百姓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让她通往店内。 阮阮回头,只见一位妙龄女子,梳得精致的堕马髻上,斜插一支垂珠凤尾钗,身着一袭水绿色的烟纱百花裙,从小轿上慢慢下来。 店内伙计急急忙忙迎出来,“花掌柜,您可算来了。” 花音淡定道:“事情我都听说了,进去说。” 迈步入店内前,她转头望向阮阮,朝她略微点了点头,本来郡马爷就是苦主姿态来闹事的,要发现还被围观百姓说三道四,简直火上浇油。 花音入了店内,人群重新围拢起来。 阮阮踮了踮,还是看不见。芦笛办正事不牢靠,小事机灵得很,在她和粉黛的脚边,分别摆了两只倒扣的竹箩筐,向隔壁箩筐店十文钱借的。 阮阮踩在箩筐上,还算结实,视线抬高后,店内一览无遗。 从头发丝精致到脚底绣花鞋的花音掌柜,进店二话不说,先检查那盒香雪粉,再用铜盆清水和油膏,当众将自己脸上妆容先卸了个干干净净。 “郡马爷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要是我用了同一盒香雪粉而脸上没有起红疹,就请把郡主府的侍卫们都撤了。” 第40章 德嘉郡马 郡马与谢明瑞年龄相仿,面貌如声线那般,雌雄莫辨,俊美中透着亦正亦邪的阴柔,一双上挑丹凤眼,若不是双颊红疹碍眼,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他听完花音的话,不置可否,见花音当真拿起他用过的那盒香雪粉,往毫无修饰的素净脸颊上扑,脸色才稍稍好了些。花音自己用还不够,吩咐店内两位妙龄姑娘,也净了面,当众使用了同一盒香雪粉。 “驸马爷,这世间病症千奇百怪,有的人不能吃花生,有的人不能闻花粉,您脸上起红疹,也未必证明小店胭脂就是害人的假货。若我与小翠小月用了都起红疹,我这家铺子就算全赔给您,我都认。” 花音话说到这份上,加上脸上确实白皙光滑,围观百姓里大多数人都信胭脂没有问题。郡马听着议论声又大了些,戚眉朝着佩刀侍卫一挥手,侍卫沉着脸把围观的人都驱散了。 看热闹的人来得快,退得也快,人潮散去。 阮阮还站在倒扣箩筐上,竹条箩筐坚持承重许久,终于不堪受力,底部竹条“啪”一声裂开,她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往下陷落,眨眼间裙摆就套上到膝盖高的镂空箩筐,效果滑稽非常。 阮阮双膝被扣,迈不开步子,连人带筐,原地跟颗豆子似的蹦跶了好几下,才稳住平衡,结果还是被旁边路人带得“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粉黛与芦笛都愣在一旁。 两相对峙的花音和郡马爷呆住。 本来如临大敌的花音没忍住“噗”一声轻笑出来,郡马嘴角几番抽搐,最终破功,别过脸去,肩膀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发生了尴尬的事情不要紧,只要当事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阮阮被粉黛扶起来,整理了一番,没忘记今日来的目的,她走近鱼雁欢颜,被侍卫们一双弯刀拦住了,嘴边挂上恰当好处的自嘲苦笑:“各位爷,能放我进去转两圈吗?你们都瞧过了我的热闹,可我还没看到胭脂水粉。” 侍卫们被她一双浸过清泉似的剔透眼眸盯得赫然,面面相觑,听见身后郡马爷一句“放这位姑娘进来吧”,当即把架起弯刀撤开。 阮阮让芦笛守在外面,拉着粉黛进去了。 鱼雁欢颜的胭脂水粉种类繁多,色彩也好看,就算是放在商品琳琅满目的皇城,也是跻身前列的水平,但她最在意的还在挂在墙架上的一套刷子。 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毛,可刷毛松软密集,蓬松有弹性,抓粉能力肯定很好,比她梳妆箱笼里的用具还要细致。 古代女子妆具简单,这样讲究的,实属凤毛麟角。 阮阮当即起了买回家的心思,问跟随在身侧介绍的伙计小翠。 小翠赔笑,“这套毛刷是我们掌柜自己画图纸找工匠打造的,比湖城大画家李谧的一套画具都还要贵呢,掌柜说是镇店之宝,不卖的。” 阮阮看向花音,她将郡马请到了店铺最东边的茶座上,一双清秀好看的眉头紧缩着,不用想也知道是被那位郡马爷为难了。 “我来时已经着人去请郎中,郡马爷稍候片刻,应该很快就到。” “郎中我早就看过了,能立刻治好,我还来你店里闹什么?” 花音给郡马倒了一杯茶,“郡马爷身份贵重,定然不缺这盒香粉的银钱,可郎中您也不愿意看……我实在是榆木脑袋,猜不准贵人心思。” 郡马捏着茶杯没喝,在手中转过半晌:“我这几日,饮食出行都是处处谨慎,生怕嗓子坏了,身边唯一换了新的东西,就是敷脸香粉。” 他话音一顿,不自然地咳了咳,“你们怎么说,都该负一点责任。赶在二十五之前,不管用什么手段,得帮我把脸上红疹消下去。” 郎中说要内服休养十天八天,还不如让精通胭脂水粉、美肤养颜的花音替他想想办法。二十五,是德嘉郡主的生辰宴,他要为她唱曲儿。 花音也记得日子,剩下两天不到,大罗神仙也变不了好。 她哀愁地扫视店内能够派得上用场的物件,郡马脸上红疹起得太突然,普通胭脂水粉是遮不住的,还会让皮肤情况变得更糟糕。 阮阮看花音越来越愁眉苦脸,又看看墙架上的精美妆刷,对小翠姑娘道:“若我有办法解贵店之困,花掌柜可愿意割爱把这套刷子卖给我?” “掌柜或许愿意的。”小翠犹豫片刻点点头,依言将阮阮领到了柜台,见她铺开宣纸,连字带画,写了满满一张,折叠起来递给她。 小翠不敢耽搁,小跑着把纸条给了花音,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花音接过纸条看,将信将疑,与阮阮对视一眼,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郡马府上可有罗帏花叶?将叶裁下,取其中脂膏,捣碎混合珍珠粉,敷在脸颊上,早中晚每天一敷,两日就能够消肿褪红。” 纸条上说,罗帏花叶还有促进伤口愈合、清凉润肤的作用。 但罗帏花叶厚实,边有刺,普通人家不会养这样的植物,可郡主府上,珍奇事物想来比寻常人家多,说不定有。 花音忍着忐忑,见郡马沉吟不语,向着随身近侍递了个眼色,近侍一溜烟跑了。郡马往后坐,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有,但我得在你店里敷。” 一个时辰后,郡马顶着一张红肿消退大半的脸,踏出了鱼雁欢颜。 阮阮在一刻钟后,也走出来,左手捏着一锭银子,右手提着一只错金云纹楠木镜匣,里头整整齐齐躺着原本挂在墙架上的毛刷。 银子是郡马爷给的修眉赏钱,镜匣和毛刷是花音送的。 芦笛等在店外许久,不懂自家少夫人怎么去买胭脂水粉,还能钱货两还,只有粉黛眼里闪着亮光,她又一次见证了阮娘子的神奇。 “郡马爷的脸在敷完罗帏花叶后,真的好转许多耶!” “而且都没有敷粉画唇,只是简简单单修眉描眉,他霎时从油头粉脸的阴柔美男,变得格外英气利索。” 粉黛嘀嘀咕咕,用芦笛听不清楚的声音,在阮阮耳边碎碎念。 阮阮笑着问:“粉黛想学吗?想学我回去就教你。” 芦笛茫然插话:“学什么啊?少夫人我也能学吗?” 粉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芦笛皮肤黝黑,敷粉了不得白一阵黑一阵的。 几人说说笑笑,挑了附近酒家吃了午膳,去逛内城河。 阮阮还想往更远的地方走,芦笛摸了摸鼻子提醒:“少夫人,少爷说最好别跑那么远,万一手臂痛症出现了来不及去沈尘大夫的医馆。” “哦……”阮阮收回了迈开的脚步。 日暮昏黄的时分,她在宅子东厢房,手把手教粉黛化妆。 谢明瑞踏着暮色回来,扫了一眼她铺得整张圆桌都是胭脂水粉和奇特妆具,饶有兴致地站在一边看着。但粉黛心里一咯噔,宅子里没几个仆役,是以没人通报谢明瑞回来了,她给阮阮用黛描眉的手不禁一抖。 阮阮见她实在没心思学了,给了个眼色让她退出去。 自己则站起身慢慢收拾桌上七零八碎的物件。她不想谢明瑞瞒着她去做危险的事情,她的身份和喜好,或许也是时候慢慢让谢明瑞察觉。 “娘子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谢明瑞等粉黛走了,坐在桌边,微微抬头看她,未等她回答,鼻音哼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来,在桌上摸了块巴掌大的圆镜递来。 阮阮接过:“……” 她不看就知,粉黛给她画的眉毛歪了,却没想到歪出了两眉不共戴天的气势。没哪个姑娘想在喜欢的郎君面前,以这副尊荣出现。 阮阮捂着眉毛,被谢明瑞拉下来,他还没欣赏够。 她又捂,他又拉,最终阮阮一跺脚,要去卸妆洗脸,被谢明瑞结结实实一把拽了回来,抱起放到桌边。 圆桌是宅子里自带的物件,比寻常饭桌高得多,刚好填补了两人身高的差距,谢明瑞不用低头,就能够平视她。 “回去后,明辉堂的桌子,都按着这个高度,重新打一套。” 阮阮跟不上他话题跳跃,双唇被衔住,电光火石之间,懂了他的意思。 谢明瑞吻得不疾不徐,宽大手掌透着热意,在她左耳廓到颈脖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三分挑逗,七分安抚温存,抚得她连耳垂都在发烫。 有什么东西,带着软刺,擦过她皮肤。 阮阮一分神,被谢明瑞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只好按住他的手,待他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才举起他手臂细看。 谢明瑞今日穿了烟灰色的窄袖衫,腕上束臂粘了两颗半黄不青的苍耳,长满了软刺。她一脸神奇地抠下来,“今日进山了吗?” 谢明瑞也才发现,当即松开她,在两袖和衣摆上检查了一番,一共摘出四五颗来,语气寻常道:“今日去凤凰山转了一圈,跟山贼打了一架。” 那位让听风监遍寻不着的前朝巧匠,原来给山贼掳走当压寨工匠了。 第41章 沈尘断症 阮阮今日难得醒来比谢明瑞早,为了找一只金镶珠翠耳坠子。其实昨夜就发现少了一只,以为是谢明瑞亲她的时候,手不老实给搓掉了。 可她快把东厢房的每个角落翻遍了都没找着。 谢明瑞声音懒洋洋,有气无力,仿佛昨天跟山贼打架元气大伤,“一大清早起来作甚?” 阮阮一边手脚利索地换衣裳,一边轻声道:“去胭脂铺子一趟,夫君想吃什么早食?顺便给你捎回来。” 谢明瑞闭着眼皮乱点了一通,陈林记的芝麻饼,老淮家的蒸鱼糕,声音渐渐淡下去,“娘子昨天才逛了胭脂铺……” 阮阮回头,看他又陷入熟睡,轻手轻脚合上屋门。 鱼雁欢颜早早开了,店里还没有什么人。 伙计小翠姑娘还认得她,笑眯眯同她打招呼,见阮阮快步走近,素白掌心摊开来,里头躺着一只流苏样式,金托镶嵌翡翠蝴蝶的耳坠子。 “小翠姑娘,我昨儿可有把这样的耳坠子落在店里了?我回去后在房里找了一圈都没见着。” 这样式做工一眼看上去就精巧,肯定要花费不少银钱。 小翠只看了一眼,就招呼别的看店姑娘跟她一起找,还真在昨日阮阮写字的柜台找着了,擦干净上面灰尘递给她。 阮阮笑着道谢,一只脚还没跨出鱼雁欢颜的门槛,两把制式眼熟的弯刀,闪着凛凛寒光,“刷”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阮阮莫名,听见其中一位侍卫沉声说:“请这位小娘子随我们走一趟,郡马爷有请。” “郡马爷……找我有什么事?” “小娘子去了便知。” 两位佩刀侍卫目若寒星,面色严肃,嘴巴跟封了线似的,怎么也不肯透露一句话,肩膀上还沾湿了一片清晨阵雨的雨雾,似乎蹲守她良久。 难道是郡马用芦荟消肿退敏的方法,出了什么岔子? 阮阮念及至此,更加不想跟他们走,去了郡马地盘,万一起了什么争执,她求助无门,只能任人宰割。 “两位大哥,我不是湖城本土人士,不认得你们是不是如假包换的郡主府侍卫,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跟你们走吧?” “我们昨日在这里见过,小娘子还摔了一跤。” 年纪稍大的侍卫一指铺子前的空地,摘下一块四四方方的腰牌,向她展示一番,完了作势要抓起她肩膀就把人押走。 “可是我对两位半点印象也没有。” 阮阮后撤一大步,抱紧了身后的小翠姑娘,“你们若非要带走我,那郡马爷就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郡主生辰宴在即,想必不想闹出什么不愉快的误会来?” 侍卫脸色有所忌惮,阮阮语调转缓,松口道:“郡马爷要找我好说,我就待在鱼雁欢颜里哪都不去,等着他来。”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一人留着守他,一人回去禀报。 两刻钟后,一顶盖着层层幔帐的暖轿停在店门前,郡马人未到,声先至,“怎么做事的?说了好好请,竟把人家小娘子吓得不敢跟你们回去。” 郡马将随行侍卫一人剜了一眼,半张脸罩着挂耳面纱,晨风吹起薄如烟雾的轻纱,昨日瞧见的红疹印记,已好转大半。 阮阮松了一口气,见郡马朝她笑笑,让小翠姑娘给他收拾鱼雁欢颜后堂的清静耳房,在桌面摆上两盒画眉的黛粉。 “小娘子昨日教我画眉的方法,我今日再试,怎么都感觉不对劲,眉峰位置到底怎么看准,我竟然给忘记了。” 郡马的声音明脆,摆出毫不扭捏朝她请教的姿态,一双入鬓长眉,保持着她昨日修饰过的轮廓,隐约可见淡淡的没清洗干净的黛粉,可见今早真的反复描画多次。 “鼻翼到瞳孔中央的线,用一根毛笔去找。” 阮阮一早被佩刀侍卫架住的微恼也消了,握起一根鱼雁欢颜特制的眉笔,朝他演示。 笔尖刚定好眉锋一点,她右臂疤痕冒出细微灼热。 阮阮手稳得若无其事,继续描画定位,那点异样灼热从一阵阵痒变为痛,像是从手臂骨头最深处透出来,刹那间缠绕了手臂神经血脉,痛楚蔓延到她右掌的每根指尖。 “啪嗒”一声,眉笔从她手中松开掉落。 “小娘子,你怎么了?”郡马将眉笔捡起,惊讶地看见阮阮脸色煞白,额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这次手臂痛症发作得比任何一次都快。 阮阮也始料不及:“我手臂有痛症,可否劳烦郡马爷将我立刻送至沈尘大夫开的医馆,就在这附近。” “行啊。”郡马顾不上刚画了一半的眉毛,扶起她就往耳房外走,他的长随却急匆匆跑来,几乎与二人撞到一处。 “不好了,郡马爷!郡主知道您派人来蹲守一位小娘子,跟着找过来了……此时就在鱼雁欢颜前堂闹着呢。” “这几个嘴上不牢靠的!”郡马“啧”了一声,突然神色一滞,“我的脸,我的脸还没好全,不能让郡主瞧见了。” 他扶着阮阮的手霎时间松开了,转身跑回屋内。 阮阮左手扶着门框,看他一时三刻是顾不上自己了,咬牙忍忍,想自己抱着手臂,慢慢挪去医馆也行。 只是还没走开几步,就被郡马长随转了个方向,本来忍痛积攒的力气,被几下推散了,她踉踉跄跄被搡回屋内。 长随面色尴尬地朝她道歉:“小娘子,真真对不住!还请你入屋回避一下!郡主醋意大,要是发现你跟我们郡马爷孤男寡女在后院,指不定得误会什么,对你对郡马爷都不好。” 耳房内,郡马已经重新挂好了面纱。 “后堂侧门就在西边榕树后,郡马爷收拾妥当了就快跑呀。”长随说完,大步去了店面前头,能拖延一阵是一阵。 郡马在慌乱中死去的良心重新跳动,迈出门槛前,回头看半伏在桌案边忍耐的阮阮,三指朝天发誓:“我跑出去后,等郡主人走了,就立刻派人来送你去医馆,小娘子你先忍忍!” 手臂痛症听起来……应该也不是要人性命的那种吧。 郡马承诺完就要跑,余光瞥见一摆艳红似烈火的石榴色裙裾,心头突突一跳,脑子没转过弯,手下已经将门死死合上。 可惜太晚了。 门扉外响起郡主含着愠怒的脆嗓:“闻镜如,你见了我还敢关门,屋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给我打开!” 郡马一哽,没有应声。 郡主丫鬟在外头怦怦拍门,每一下都伴随着郡主的质问。 “你脸上起疹子那事,我早就听说了!有什么好躲的。” “还说什么是为了给我排练曲目,两天没回郡主府!” “原来躲这里跟小娘子幽会呢,闻镜如你胆子肥了啊。” 阮阮在屋内苦笑,朝这位叫闻镜如的郡马爷,用几不可闻的气音道:“你这不是越描越黑吗?” 闻镜如面如死灰。 一边是郡主醋意与怒意齐飞的质问,一边是阮阮虚弱神情给他的良心拷问,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唰地拉开了门。 德嘉郡主一句话“闻镜如”徒然顿住,明艳妩媚似牡丹花的双眸在闻镜如脸上扫过,继而不敢置信地看着伏在桌边的阮阮,震惊之下,也没留意细察阮阮惨白如纸的脸色。 “你……你真的,好呀你!” 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减弱,后半句竟然带了委屈哭腔,德嘉郡主气得发抖,眼里很快蒙上了一层泪。 闻镜如也看呆了,德嘉居然会为了他哭,他几乎要飘飘然起来,狂喜之下都忘了解释。 但德嘉郡主飞快地一抹要溢出眼眶的泪,向着随她而来的侍卫冷冷一句:“把郡马押回去,还有这位小娘子……” 她话音一顿,还没想好怎么对待阮阮,身后响起脚步声,一把略微耳熟的清朗声音同样冷然道,“德嘉郡主家务事如何处置我管不着,但我娘子痛症发作,现在急需就医。” 阮阮抬眸,见谢明瑞板着脸,迈步越过众人,在她跟前蹲下来,“还能走吗?算了。” 谢明瑞不等阮阮回答,背过身去,“我背你跑着去。” 阮阮一想也合理,这样比较快,于是攀上他后肩。 谢明瑞心情不善,没有理会其他人,要迈出门槛时被不知要不要押走阮阮的侍卫拦下,压着愠怒吐出一句“滚开”。 侍卫看向德嘉郡主,德嘉面色复杂,挥了挥手。 谢明瑞不消片刻,带着她赶到了沈尘医馆。 沈尘在阮阮手臂最上端束缚一根绳带,绑得她有手臂肿胀充血的感觉,才如上次那般检查与施针。 阮阮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右臂看,看见淡青色纹路若隐若现,像藤蔓一般缠绕手臂,又随着沈尘按压消退下去。 沈尘一派淡然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替阮阮施针止痛后,看了谢明瑞一眼,谢明瑞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跟着沈尘去了安静无人的药房。 “是我上次说的蛊毒,没有彻底消除的办法,只能用银针止痛,手臂经脉会渐渐腐坏,从不能承力提重物,到即便放入滚水热油里,也毫无知觉的地步。” 谢明瑞静了一瞬,没消化沈尘的意思,“不能提重物,那寻常度日的活动,像是画眉梳妆那种呢?” 沈尘对他的举例感到不解,“既然最终放入滚水热油都毫无知觉,自然无法操控手指去使用任何精细的妆具。” 第42章 醉酒试探 阮阮静静待在沈尘医馆的小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摆在桌案上的蝴蝶兰,叶片肥厚韧实,层叠紧凑,最下方延伸出一条麻绳粗细的气根。 她百无聊赖地一拨,气根登时转了个方向,轻而易举地断裂开来,从盆栽边缘脱落,落下弯弯曲曲的一截。 阮阮微微睁大眼,此时沈尘已经回来了,垂眸捡起了这段断裂的气根,塞回蝴蝶兰的盆土里。 “沈大夫……”阮阮有点歉然。 沈尘摆摆手:“气根早就断了,只留一丝韧皮牵连着。” “喔,”阮阮坐正了身子,“我手臂痛症如何?” 沈尘望向她,语调冷静,“只能用银针减缓痛症,不能根治,最终发展……会如这断裂的兰花气根。” 阮阮神色太过平静,沈尘怀疑她是否听懂了,又详细解释一番他对谢明瑞说过的话,最后补充道:“右臂是人生活度日主要依赖的臂膀,你若愿意,我可设法把痛症转移到左手。” “那转移到左手之后……” “痛症会如常发展。” 阮阮默然了一瞬,“是蛊毒吗?” 她只在小说话本里看过这种东西,心中有隐约猜测。 沈尘凝重地点头,“我推测是从你手臂疤痕种进去的蛊毒,但谢公子说你不记得手臂疤痕由来,很可能也不知道下蛊之人是谁,所以就只能用我刚才提到的办法去压制与转移。” 阮阮心里蓦然浮现了原身义兄那张阴鸷的脸。 湖城城郊一事,她用袖箭击伤他肩膀,已经是与梁国暗探明晃晃地撕破脸皮,就算原身义兄知道解法,也不会告诉她。 沈尘知她一时之间,还难以完全消化,只慢慢收拾诊案用具:“我开了几帖或可压制蛊虫的内服药,你按时煎服。要是想好了要转移痛症,再来医馆找我。” 阮阮淡淡应了声,右手无意识地攥着袖子衣料,施过针的手臂还有点酸软发麻,望见谢明瑞提着两包黄纸扎好的药回来,目光同样落到她右手上。 两人告别沈尘出了医馆。 谢明瑞还是背着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手臂疤痕怎么来的?真不记得了吗?” 老阙在一缘堂说她的确摔伤过脑袋,可他总觉得不止如此。阮阮伏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慢慢吐出一口气,换了话茬。 “不记得了,夫君怎么寻到鱼雁欢颜来了?” “有人说给我带早食,去了一个时辰还没回来。” …… 医馆距离阮阮买的宅子很近,两人闲话片刻就到了,恰好撞见一架有郡主府徽号的华丽马车缓缓驶过。 宅子里果然有德嘉郡主造访过的痕迹。 粉黛正忙碌地整理大大小小的礼盒,有寻常滋补药材,也有湖城本地特色的风味干货。 芦笛喜滋滋捧着一份郡主府的帖子来献宝:“少爷,德嘉郡主不知如何听说了您与少夫人来了湖城,遣人送过来帖子,邀请你们去她生辰宴呢,还送来好多见面礼。” 谢明瑞扫一眼大盒小盒,“不是见面礼,是赔罪礼。” 他一想到今日要是晚来一刻钟,阮阮或许就要被押到郡主府,被当成那劳什子郡马的相好对待,额头青筋就突突跳。 芦笛一愣,手上帖子顿时像个烫手山芋,“那这……” 谢明瑞毫不犹豫:“扔了。” 阮阮示意谢明瑞将她放下来,“帖子给我看看。” 蛊毒的事搅扰得她心烦意乱,能够有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是好事一桩,况且她也想去看看闻镜如的脸到底好了没。 转眼来到二十五,德嘉郡主的生辰宴。 闻镜如脸上红疹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日更是费了一番心思打扮,一双丹凤眼神气活现,看谁都笑意吟吟。 德嘉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闻镜如的手,两人感情看起来在误会消弭后更升温几分,来说了几句场面话,宴会开席了。 忠勇侯府与德嘉郡主并非沾亲带故,平素也甚少往来。 因着误会了阮阮与闻镜如,德嘉为表歉意,安排了靠前的酒席位置,正好近距离观赏湖城的曲艺舞戏。 阮阮看得专心致志,手上捏了一只白釉酒杯,时不时微抿一口酸甜适口的果酒,直到看完了闻镜如的唱曲表演,才惊觉这酒像是泉眼里的水,怎么抿了一口还有一口? 她讶异地扭头,见奉酒女侍手里的冷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谢明瑞手里,正见缝插针在她每个走神的间隙给她倒酒。 谢明瑞一双桃花眼目光坦然,静静回看她。 酒宴中场,闻镜如将戏装换下,着回华服,路过两人酒案看阮阮两颊酡红,劝了一句:“谢二公子,宴会的果子酒是用黄酒做底的,一开始喝着不烈,后劲可大着呢。” 言下之意,怎么让自家娘子喝这么多。 谢明瑞只是淡笑:“郡马爷费心,我娘子最近有烦心事,想一醉解千愁来着,我今夜滴酒未沾,就守着她喝个痛快。” 他说罢,又往阮阮杯中添了一点酒,慢条斯理放了冷壶,用银筷剔走了炖得软烂的羊肉的骨头,夹到她食碟里,“娘子也别顾着喝,吃点肉,焖羊肉的口味配酒正合适。” 这贤惠做派惹得同席不少郎君侧目,谢明瑞全然不在乎。 但阮阮不喜欢旁人侧目的眼神,吃完羊肉浑身暖热,按住谢明瑞还要给她继续布菜的手:“不喝了,去散散酒气。” “那去小花园走走。”谢明瑞搁下筷子。 小花园早有宾客围桌而坐,两道一胖一瘦的文士身影。 “子诚兄第四句诗字的落,不如改为凝,更有意境。” “子美兄此言差矣,落字在我看来恰如其分。” 两人就着一句诗的一个字,争持不下,其中一位抬头见了阮阮立在花灯下,声音惊喜,“可是明远学士家的明二娘?” 阮阮酒后反应慢了半分,无言点了点头,往后看看谢明瑞还没回来。他出来嫌弃风太凉,倒回去给她取披风了。 两道人影拉拉扯扯,你推我搡,来到她身前,递来了一张薄宣,目光里满是对才女的憧憬向往。 阮阮头皮发麻,接过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几句写月夜景的七言诗,哪里分得出好坏?就挑了一个念着更顺口的字说好。 两人请教完诗文没走,最先认出她的高瘦男子期期艾艾,“上次皇城芳菲堂的五月诗会,小生有幸见识了明姑娘文采,还对出了明姑娘的五言对子,明姑娘可还记得我?” 果子酒后劲上来,阮阮醉意熏熏然,月色下眼眸似是含了一汪水,往那高瘦男子脸上一扫,茫然神色被他误解成委屈。 他脸上轰地一热,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明姑娘,你,你婚后过得可还好?侯府那纨绔子他是不是……” 他刚刚在酒席上都看见了,谢明瑞一个劲儿灌她酒呢。 阮阮弯起眼眸,这道题她会答:“夫君待我很好的!” 她心满意足的笑容不似造假,高瘦男子愣怔片刻,还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小花园去往宴会厅的路上传来一声咳。 三人回头,见谢明瑞拎着一件轻裘披风,迈步而来。 两道身影在谢明瑞的凌厉瞪视下,又拉拉扯扯走了,仓促得连写了诗的宣纸都没拿走,阮阮肩头一暖,被谢明瑞围好了披风,手中宣纸转瞬被他抽走,揉吧揉吧成一颗小纸球。 谢明瑞四下环顾,丢到了小花园的渔池里。 阮阮懵懵地看了片刻:“夫君,鲤鱼吃宣纸的吗?” “吃啊,什么都吃。”谢明瑞信口开河,得了她恍然大悟的“哦”一声,知她已是半醒半醉,今晚的目的已经达成。 但郡主府不是他套话的好地方。 谢明瑞只陪她逛了两圈小花园,回到宴席上,找了个亲眷不胜酒力的借口,带着阮阮匆匆告辞了。阮阮还没看到闻镜如说的会喷火的杂耍,眼前一定,人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以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谢明瑞都会迁就她的。 她被酒意熏得飘飘然的神思,察觉出一分不对劲来,拉着谢明瑞的衣袖拽了拽,“夫君你生气了吗?” 谢明瑞放轻声音,“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因为郡主府小花园那个……” “那个什么?那朵烂桃花吗?” 阮阮一怔,下意识觉得他这个说法有问题,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咕哝道:“又不是我的烂桃花……” “那是谁的?嗯?”谢明瑞语调软得像棉花第一朵新絮,似哄似骗,人也贴近了她,声息暖热,拂过她白玉似的耳垂。 是明蓉的。 阮阮撇了撇嘴,要躲过他,湖城这架马车空间狭小,转眼已被谢明瑞逼至一角,“继续说说,是谁的?” 进退两难的问题。 阮阮迷糊成一泡浆糊的脑袋,被谢明瑞贴在颈侧皮肤与耳廓的亲吻继续升温,神思似飘絮难以凝聚,听见他换了问题。 “娘子小名叫什么?” “……什么……小名?蓉儿?” 她勉强定神,想起了孙氏亲昵的称呼。 谢明瑞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稍微用力咬了咬她耳垂,再换成舌尖徐徐安抚,一双手臂似铁,禁锢她不住微颤的身躯。 “明家人不知道的小名,娘子自己的小名。” 他声音暗哑勾人,唇舌梭巡过她颈侧的细腻肌肤,掌下亦得尺进寸,感受她一点点缴械投降,真心话咬在唇边,呼之欲出。 第43章 体外引蛊 “阮阮,叫阮阮。” 明暗半昧的马车里,她声音轻得像梦境里的喃喃自语,被一直留着清明神思的谢明瑞悉数捕捉。 “阮阮……”谢明瑞轻笑,接连喊了她几声,顺着散开的烟霞色衣襟,将唇贴在她肩头。 “什么时候是生辰?” “七月十一。” 阮阮缩了一下,谢明瑞唇亲过的地方似有火点,自颈侧燎起似痒似麻的感觉,先涌上耳廓,尔后势不可挡,一路灌入她指尖,还要往身下坠去。 “不对。”谢明瑞在她肩头留下一个牙印。 这是明蓉的生辰,他早就查探过了。 谢明瑞她转了个身,侧抱着,“你看着我。” 阮阮对上他花瓣一样形状好看的眼眸,溶溶月色透过一层轻薄纱帘,陷落在他琥珀色瞳仁,专注倒影着一个小小的她。 “是阮阮的生辰,什么时候?” “仲冬十五。” 阮阮低喃,谢明瑞那双好看的眸子弯起,轻轻捏过她下颔,落下羽毛一样轻柔的吻,在断断续续中,诱哄她答一个又一个似乎无关要紧的问题…… “娘子今夜喝得开心畅快吗?” “嗯,畅快。” “他们给你看那首诗,写得怎么样?” “我看不懂诗……” “阮阮家乡在哪个州府,哪条街哪条道?” “梧城,白藤街。” “手臂上的疤痕,真的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最后几个字已然带上微妙哭腔,揪着一张脸,扶他后颈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谢明瑞从她锁骨克制撤开,深吸一口气。 “那,阮阮喜欢我吗?现在还想走吗?” 谢明瑞问完,觉得自己卑鄙,又品味出一点荒唐来,因为不过短短两句,他察觉自己语调里含了摇摇欲坠的颤音。 月色倾泻,她眸光潋滟,衣襟更散乱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旖旎。 谢明瑞无心欣赏,屏息凝神,盯着他反复吮吻过的唇瓣,等待吐露一颗不加防范的真心。 她朱唇抿起,像是不太满意他的问题,又像是被撩拨得不上不上,如编贝齿咬下,迟迟不答。 “谢明瑞……” 阮阮重新搂住他,心头滋生一股无形无状的空虚来,仿佛生了难填欲壑。她有点气恼,不明白他问得这是什么蠢问题,到底还亲不亲了。 “谢明瑞……谢……” 阮阮越凑越近,嘴里颠来倒去念着他的名字,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最终如愿以偿。 谢明瑞不再问话,专心汲取她唇间芳泽,在无可奈何中自我开导。至少这种时候,她喊的是他的名字。 阮阮对自己怎么从马车回到宅院东厢房的大床,毫无记忆,醒来瞪着大亮天光,沉默了一阵。 不过片刻,她回忆起马车上难舍难分的痴缠。 阮阮噌地坐起,拉开了丝绸寝衣,微微睁大眼,昨夜穿的贴身裹肚好像不是这件水绿色的。 枕边谢明瑞还在睡,薄被只盖住了半边身子,流畅肌理在晨光中透出健康光泽。 阮阮错愕得顾不上欣赏胸肌,见他翻了个身,眼皮撩起一缝,便结结巴巴抓紧问道:“夫、夫君,是你帮我换得衣裳吗?” 谢明瑞鼻音里懒洋洋“嗯”了一声,带着几分餍足坐起,薄被滑落至腰间,露出了更完整的腹肌与紧致腰线。 阮阮眼皮又跳了跳。 谢明瑞瞧着她,声线也低缓下来,“这是什么表情?娘子缠了我一夜,睡醒不打算认账了?” 阮阮哭丧着一张脸,两情相悦的第一夜,她醉得七荤八素什么体验都没记住,还不知道谢明瑞在紧要关头有没有记得那什么…… 她脑子里念头纷杂似走马灯,肩头蓦然一沉,谢明瑞搂着她将脑袋搁在她颈窝,整个人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偷笑? 阮阮将他掸开,谢明瑞不笑了:“你贴身衣裳是粉黛帮你换的,我只是帮你擦了脸和手脚。” “那你寝衣怎么脱了?” “那娘子现在头痛吗?有宿醉的不适吗?” “……没有。” “昨夜给你喂醒酒汤,被你泼了半碗在身上,怕你再乱动干脆就不穿,拿布擦身也轻省些。” 他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阮阮信了大半,震惊过后理智回笼,渐渐想起来,昨夜谢明瑞如何连哄带骗地从她嘴里套话。 阮阮脸色一变,拿过一旁软枕,拍到他胸上,谢明瑞自知理亏,不躲不闪,顺势抱住了枕头。 一直到沈尘医馆,阮阮都没有再跟谢明瑞多说半句话。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若蛊毒无解,转移到左臂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对策,无论与谢明瑞最终如何发展,她都不想丢掉了自己赖以为生的手艺。 沈尘正在看诊,嘱咐了药童先来招待。 小药童端来一碗浓稠得像墨汁的药,“师傅说了,引蛊得施针,从手臂经脉游走,届时承受痛楚比痛症发作只多不少。姑娘若愿意,可以喝了这碗药,一天之内仿若昏厥无知无觉,等到再睁眼应该就完成了。” 阮阮端碗嗅了一口,不算太苦,喝之前往谢明瑞的方向看了一眼。 古代之于她,是无亲无故的异世,一碗药下去无知无觉就更是把性命安全都交付他人之手。 若谢明瑞不在这里,这碗药,她未必会喝。 可谢明瑞在,哪怕这人早上还受了她冷眼,只要他在,她喝不喝这碗药的决定,就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阮阮仰头,将药喝完,谢明瑞陪她坐在长凳上,手覆盖上她眼皮,一如昨夜柔声哄她:“就当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阮阮感受他掌心透过眼皮传来的温度,咕哝的声音渐低:“谢明瑞,我睡醒了还要再接着气的……” “好,好,接着气。”谢明瑞失笑,移开手掌,看她薄薄眼皮放松闭着,看了好一阵子,才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到了一张躺椅上。 沈尘忙完回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不止摆了银针,还有谢明瑞没见过,做得堪称巧夺天工的纤薄刀刃,接木质手柄。 他淡淡睨了谢明瑞一眼:“引蛊是冒险之举,而且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成功,谢公子很可能只是平白挨一刀添伤口,当真想好了,要这么做?” 谢明瑞只将自己广袖衫的左袖撩起,露出一只修长结实的臂膀,“沈大夫,尽力一试。” 沈尘将最纤薄的刀刃放在灯盏火舌上,炙烤片刻,稍微凉下来后,举到谢明瑞左臂前:“若引蛊成功而蛊毒无解,最短半年后,此臂形同残废。” 确认是蛊毒那天,他跟沈尘商议能否这么引蛊时,沈尘就不赞同地警告过他了。 谢明瑞看了一眼身旁仿佛陷入了熟睡的阮阮,点头表示接受后果,“左臂好过右臂,我痛好过她痛。” 第44章 四瓣锁扣 阮阮醒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水光缎幔帐。 右臂有紧绷束缚的感觉,她撩开衣袖,望见被厚厚的白纱布缠了好几圈,盯了片刻才想到,蛊虫已经被引到左臂了。 可她的左臂,眼下什么感觉也没有,与寻常无异。 窗扉半开着,秋冬寒风卷过,案上兰玲草枝叶翻动。 谢明瑞正背对着她,只着一身单薄的夏季寝衣,松松阔阔地套在身上,倚在窗台边,单手撑额。 窗外是庭院种植的桂树,金桂早落了,只留深绿色的繁茂叶片,润泽在清亮银辉中,勉强算得上一番好景致。 “怎么开始凭栏赏景了?” 阮阮披衣下床,来到他身边,拉了一张太师椅坐下,旁边正好有个古玩架给她挡风。 谢明瑞没有转头,只嘱咐她:“娘子手臂的伤口不算大,但这几天都不能碰水,所以缠起来了。” 阮阮抬头,望见谢明瑞一头乌发半束,发丝在风中翻飞,衣襟松散得几乎能灌风,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 虽然很好看,但是,“你不冷吗?” 谢明瑞一动不动,半张脸掩在他宽大手掌下,声音模模糊糊,语调半是哀怨半是伤感,“为夫月下身姿这么风流倜傥,娘子就不能先夸夸我吗?” 阮阮一静,听得他又叹了一口气:“或者说,除了关心我冷不冷,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了吗?” 比如,她昨夜半醉半醒时说的那些话吗?阮阮手指不自觉攥着太师椅的扶手,“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从谢明瑞昨夜套她话的问题看,他似乎早就察觉了什么。 阮阮千头万绪酝酿着,谢明瑞善解人意地给递了话头:“我已经找人查过,整个樊国没有哪个州府乃至县城叫梧城,也没有叫白藤的街道。娘子不如从这里先讲起?” 他不紧不慢说完,闷闷地轻咳了两声。 阮阮嘴巴动了动,又抿上,替明蓉出嫁好说,穿越与梁国暗探的渊源难说。樊国当然没有梧城,那是她穿来前的家乡。 这也是吐露真心话的麻烦所在。 “谢明瑞,先不说梧城了,其实我不是……”她一字一句说得低缓,窗边一阵扑棱扑棱的声响打断了叙述。 毛色水滑的大肥鸽“咕咕”两声,停驻在窗棂上歪头。 谢明瑞终于放下撑着额头的手,这次没有再避忌她,伸手从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竹筒取出一卷纸条,展开阅读。 信鸽踱步两圈,不见往常摆放的粟米,很快飞走了。 寒风拂过,他又从胸腔里憋出了一声极力压抑的轻咳。 阮阮这时才看清,谢明瑞脸颊上带着淡红,眼眸透着一股异常水光,连呼吸都比寻常粗重沉滞。这是病了吗? 她站起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手指探入他掌心里。 谢明瑞微愣,以为她要看纸条,可纸条还好端端地夹在他指尖,阮阮柔软手指很快就抽离开了,转而贴在他额头上。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额头都要烫手了。” “我这不是……正吹风凉快凉快吗?” 阮阮闻言,不可思议地拧起眉头,“你穿得这么单薄,杵在窗边吹西北风,就是为了高热时候凉快凉快吗?” 谢明瑞慢慢点了个头,“我……挺热的啊。” 阮阮抬起手将窗扉刷拉合上,力道之大,震得古玩架上的花瓶都颠了颠,“热个大头鬼,我看是脑子烧坏了。” 她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几乎气结,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娘子好凶。”谢明瑞眉梢抬起,桃花眼弯弯,待她脸色转缓,又拉起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再骂几句?” 可见脑子是真的烧坏了。 阮阮将手掌抽出来,要把谢明瑞推到床上休息,决心裹他个十层八层棉被才罢休。 谢明瑞稳得像座山,寸步不动,“我没事的。” 沈尘白日里引蛊的时候就提前叮嘱过他,夜里可能会发热,开过药给他服下了,眼下就等着退热而已。刚刚听风监来了消息,班锥快要把卷轴拆解完,让他去将图纸带回皇城。 他在阮阮瞪视下,笑弯了一双眼,慢条斯理解开了寝衣,当着她面换上了方便出行的窄袖短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我要出去一趟,去拜访一位友人,娘子随我一起吗?” 阮阮还在原地没动。 谢明瑞以为她不愿,扶着屏风,夸张地咳了两声,整个人弱柳扶风起来,音色也虚弱下去。 “我烧得这般厉害,娘子怎么放心我独自出门?” “我现在换衣裳,你别咳了。” 阮阮抬手止住他的表演,咳得太逼真,听得她怪难受的。 谢明瑞带着她一路夜驰,往凤凰山奔去。 阮阮纵然带着披风,将帽兜围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是撞风,被拂面而来的风沙吹得迷了眼,艰难地问谢明瑞:“你还烧着呢……骑这么快,病情不会恶化吗?” “入了山就好了,城郊这一段难受些。” 谢明瑞夹紧马镫,催马加速。他本不想带着她来,然而自确认了她手臂的是蛊毒,他就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待着。 亥时三刻,二人来到班锥在凤凰山隐居的地方。 篱笆小院隐藏在凤尾竹林最东边,屋舍全部用木砌成,虽不及豪屋大宅气派,但轮廓浑然一体,透着简雅与齐整之美。 院内遍植兰草香桂,铺着错落有致的石阶,一路延伸去往亮着灯的主屋。 山林的夜寂寥,静得连鞋底摩擦在石阶的声响都能听见。 阮阮被谢明瑞牵着往院内走,有点紧张地握紧了他的手,听见他音色轻松地安抚,“这里比湖城府衙还要安全。” 围绕篱笆小院,每隔十丈,都设有听风监布放,遑论屋内也有隐藏在各个角落的人手。 谢明瑞将她带到主屋旁边的小屋,扣了几下门。 老邵一张皱巴巴的脸在门缝后露出来,目光扫到了阮阮,惊异地挑了挑眉,听见谢明瑞笑眯眯道:“我娘子不放心我独自出门,劳烦你一同好好招待。” 他叮嘱两句,将阮阮留在小屋,去了隔壁主屋。 老邵不好意思地扒了扒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将阮阮往屋内引,阮阮瞧见圆木桌边,坐了一位比她年龄更小的粉衫姑娘,正专心致志地拆解一枚缀着紫玉的华丽九连环。 构造精致复杂的环扣,在她纤巧十指摆弄下,轻松拆解。 她拆得太专心,抬头猛然察觉,身侧多了个大活人,吓得瞪大了眼,胸口起伏不定,“哎哟喂,可把我吓一跳。” 阮阮笑笑,听见她大大方方地问:“漂亮姐姐,你也是来找我阿爹帮忙的吗?” “我随夫君来拜会友人,这位友人应该就是你阿爹?” “那就是了。” 粉衫小姑娘撇了撇嘴,喃喃道:“我爹为了帮忙都把自己关屋子里忙活好几天了,我快无聊得长草啦!” “那我陪你玩吧,你教教我怎么拆九连环?” “真的?”粉衫姑娘一把拉过阮阮的手,语速飞快,边说边演示,阮阮一开始还跟得上,后来逐渐从困惑到发懵。 粉衫姑娘眨巴着大眼睛,“你是不是……哪里没听懂啊?我再重头给你讲一遍?” 我绝大部分都没听懂。 阮阮迟疑,向小姑娘服软:“有没有比九连环更简单一些的?”夜里人的精神懈备,她脑子转不过来。 “有!你等着我!”粉衫姑娘飞快跑到屋角,翻箱倒柜,搬出了一堆鸡零狗碎的奇巧物件来。 有寻常的鲁班锁、华容道,更多的是坊间少见、样式奇特的精巧玩物,材质铜铁瓷木都有。 阮阮抽出了一个四四方方像小抽屉的物件,背部镶嵌着黄铜质地的花瓣锁扣,“这个是什么?” 小姑娘有点嘚瑟,“这是我发明的机窍,叫四瓣锁,不需要钥匙,把四瓣花纹归位,就能够解开。” 阮阮指尖在微凉的铜质锁扣上摸索,光面崭新,未有锈蚀的痕迹,“这是最近几年才发明出来的吗?” 小姑娘频频点头,“我爹说做得还不够成熟,很容易被人推敲到其中关窍,但我刚捣鼓出来那会儿,偷偷做了好几个,拿到凤凰山外卖给路过客商,嘿嘿,你要帮我保密。” 谢明瑞书房那张旧书桌底下的暗格,用了同一种锁扣。 阮阮起初以为是谢明瑞兄长的,但既然锁扣是近几年才流传到坊间市集,就意味着锁扣是谢明瑞自己装上去的,里面锁的也是谢明瑞自己的东西。 她陷入沉思,手肘被小姑娘轻轻推了推,语气可怜兮兮,“漂亮姐姐,你怎么了?你不愿意替我保密吗?” “当然可以。”阮阮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一个时辰后,谢明瑞从班锥手里拿到解锁卷轴与图纸时,阮阮正苦哈哈地拼凑一副珍巧图,见他来了的眼神如见救星。 谢明瑞带着她去牵马,阮阮盯着他烧得越来越亮的眼神,很怀疑他会在路上晕过去,“在这里向你好友借宿一夜吧?” 谢明瑞咳了一声,“这里不太方便。” 虽然卷轴解开了,但班锥作为前朝巧匠时,就有对算数与结构过目不忘之能,未免掉以轻心,要一直严密监护起来。 这里听墙角的太多了,夜里哪哪儿都不方便。 第45章 心照不宣 阮阮回到自己屋内第一件事,用厚实的秋冬棉被把谢明瑞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谢明瑞烧得眼底泛红,安静如鸡地配合她,看见她端来药碗,欲言又止“其实……” 阮阮剜他一眼,“其什么实。” 她用瓷勺倒了一点在手背,试试温凉,谢明瑞企图挣扎,“我捆成这样,不用喝药,老老实实睡一觉就……” 盛着棕色药汁的小瓷勺被堵在他嘴边,谢明瑞垂眸看一眼,还是没动,阮阮收回去,嘟起嘴唇吹了吹,再送过去。 谢明瑞目光落到她唇上,这次乖乖喝了。 瓷勺浅,一点点喂出了地老天荒的感觉,他喝了小半碗才认真道:“其实我想说,我喝过药了。” “……” 阮阮端着药碗,开始想人一晚上喝两碗药会不会翘辫子。 谢明瑞从厚实棉被里露出一颗脑袋,桃花眼可怜耷拉着,“想吃鸡蛋羹,撒一点盐,不要加葱花。” 阮阮:“……” 谢明瑞:“谢谢娘子。” 阮阮老老实实去了厨房。 谢明瑞待她一走,立刻甩开黏黏腻腻的棉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套银针,三两下脱了窄袖衣裳,在左臂上快速扎下几根银针。做完这一切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手指蜷缩起来,掌心微微出汗,感受左臂在纱布包裹的紧绷之外,还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绞痛。 原来她一直要忍受的,是这样的痛楚。 谢明瑞算着烹饪耗时,赶在阮阮回来前,将一切恢复原状,看到她捧着一碗黄澄澄飘着热气和油星的蛋羹回来。 蛋羹蒸得滑嫩绵软,咸淡刚刚好,很对他胃口。 “下次发热想喝粟米肉糜粥,下下次发热,想吃蒸芋头糕,下下下次想……” “我是嫁了只锅炉吗?还能烧这么多次的?” 谢明瑞恹恹闭嘴,片刻后低声道:“想吃不可以的吗?” 阮阮没辙:“不用发热,不生病也可以给你做。”她伺候完谢明瑞喝水漱口,吹灭灯盏,把人赶去睡觉。 翌日清晨,睁眼醒来,自己从小榻被谢明瑞搬到了床上。 谢明瑞人不在,丝缎枕面躺了两朵开得正热烈的木芙蓉,压下一张信笺,大意是他有急事先骑马回皇城,让她去沈尘医馆检查一遍,确认无碍后慢慢收拾回皇城。 一手字写得龙飞凤舞,飘逸不羁,遣词造句也言简意赅,唯独末尾留了一句肉麻的“芙蓉柔丽,赠予阮阮妻”。 宅子里没有种木芙蓉,不知道是从哪里薅下来的花。 阮阮盯着最后三个字,有点嫌弃地拿起花朵闻了闻,小心翼翼收入了她放最贵首饰的错金楠木匣子里。 回程一路顺畅,没有遇到来时的塌方淤堵。 皇城天色较湖城又冷几分,更干燥清寒,孙氏指挥着仆役搬来一小箩银碳,到来明辉堂,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 “蓉儿,明瑞没有随你一起回来皇城吗?” 阮阮微愣,“夫君说有事,先骑马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原来这样急,谢明瑞竟没有回忠勇侯府就去办了。 “唉,这孩子就是不省心,”孙氏头痛地喃喃,“要是让他爹给知道了,省不了又要大吵一架。” 阮阮送走了孙氏,指挥着春夏秋冬四个丫鬟,将湖城带回的行礼一一归置,想起她从鱼雁欢颜得的妆刷,却找不到了。 春华被她问得发懵,“是有一个匣子装了大大小小的软毫毛笔,奴婢以为是文房用具,收拾去书房了,要取回来吗?” 阮阮摆手:“你接着归置吧,我去就好。” 书房那张有些年头的红酸枝长条桌上,静静地摆着放妆刷的错金匣子,经常在书房睡懒觉的小黑猫从桌底下钻了出来,绕着她裙摆来回打转,亲昵地蹭着它的小脑袋。 阮阮蹲下去撸了它一把,目光落到桌底暗格,伸手摸到了她在凤凰山屋舍里看到过的四瓣锁。 花瓣锁扣上有镂空纹路,即便不用眼睛看,凭借手感,也能够辨认出不一样,何况就在凤凰山等待谢明瑞的一个时辰,有大半数时间,锁扣的发明者都在反复向她演示如何开锁。 花瓣归位,“咔哒”一声微响,暗扣机窍开了。 阮阮拉了拉抽屉,是顺畅无阻滞的移动。 小黑猫朝她翻开肚皮,颇为娇俏地喵了一声,那模样不知为何,让阮阮想到了谢明瑞病中嘀嘀咕咕说,下次发热想喝粟米肉糜粥的模样,仿佛在额头上写着“恃宠而骄”四个字。 算了,阮阮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松下来,将抽屉推了回去,伸手把四瓣锁拨乱,再改道去撸小黑猫柔软的肚皮。 她将小黑猫抱在怀里,一边听它发出享受的咕噜噜动静,一边翻看案上的《樊国风物志》,期间春华来替她添了一次炭火,阮阮直至看得困倦了才离去。 子时人静,明辉堂慌乱得人仰马翻。 阮阮屋门被粉黛拍得砰砰响,“少夫人,走水了!” 阮阮听清了一个激灵蹦起,披衣踩着布履大步冲出去,只见一群人匆匆端着水桶往南边书房跑,书房两边门板大开着,火光自原本放碳炉的方位燃起。 粉黛要拉着她往明辉堂外走。 阮阮迟疑了片刻,火势不算大,十有八九能控制住,“先看看,别把整府人都惊动了。” 芦笛领着两个府兵,裹着淋湿了的袄子,从里面抢救出博古架上的贵重物件,被阮阮一把拽住,顾不上问那套妆刷,“书房里头的长条书桌怎么样了?烧没了吗?” 谢明瑞说过书桌是长兄留下的,上次沾了点墨迹他都那般紧张,要是全烧坏了怎么办? 芦笛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这就找人抬出来。” 可惜已经太晚了。 待书房火势完全被扑灭,书桌被烧得剩下半个空架子,几盆水泼下去,焦木上冒着的火星熄灭,桌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四分五裂地散架了,暗格铜锁也烧成了焦黑色。 阮阮拿帕子包着手,拉着已经走形的抽屉板,从里头扒拉出一本蓝皮书卷来,书脊和页角被烧出一角,封面糊着碳灰和水迹,在明辉堂四处亮起的灯笼柔光下,露出听风监三个字。 阮阮眼皮一条,忽地听见孙氏心有余悸的惊呼:“哎哟,这怎么弄得嘛?蓉儿可有受伤?” 忠勇侯府守夜的人到底听见了明辉堂这边的动静,去禀告了孙氏。阮阮将快要散架飞页的蓝皮书卷封底朝上,在孙氏走近之前,扔回了那堆木头残片里。 孙氏披着轻裘,眉头紧锁,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蓉儿来这儿,站到光亮一些的地方,给我好好瞧瞧,真没有事?” 阮阮安抚她:“是书房起火呢,那时儿媳正在屋里睡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母亲别担心。” 第二日挨着晌午时辰,谢明瑞回府,才听芦笛说起了书房走水的事情,庆幸无人受伤,“有查清楚是怎么起火的吗?” 芦笛推测道:“像是放地上一筐银碳没有烧尽,不知怎么给奴狸踢翻了,燎着了旁边的幔帐。” “我去看看。” 谢明瑞想到锁在书房暗格的日录,来不及去畅林苑给孙氏请安,先要调转脚步回明辉堂。 谢昆林身边的护卫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护卫一板一眼:“少爷,侯爷让您去一趟畅林苑。” “老头子也在我娘那儿?”谢明瑞面色微妙,有了某种不太妙的预感,施施然侧过身子,越过护卫就要回明辉堂。 护卫看着他的背影咳了一声:“少夫人也在畅林苑。” 谢明瑞当场表演了个原地转向。 第46章 坦诚心迹 畅林苑里,谢昆林和孙氏正与阮阮说说笑笑着什么,然而一见谢明瑞进来,谢昆林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谢明瑞松松垮垮地行了个礼:“爹把我娘子和我都找到了畅林苑来,有什么事情?” 谢昆林最看不得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走之前说是去湖城庄子住上一段时间,顺便帮府里看看账务,结果呢?庄子来人说,你根本没有去住,你在湖城都干了些什么正经事?” 谢明瑞看向阮阮,听得谢昆林冷哼一句,“别看你娘子,你娘子也不知道你干嘛去了,在湖城也是日日不着家。” 谢明瑞挑眉,“我在湖城单纯地游山玩水,不行吗?” 谢昆林暗骂了一句败家子,摩挲着茶盏,换了个话题:“那你今日午时人在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 谢明瑞有点不耐烦,“百花楼,吃饭。” “和谁?” “朋友。” “厉害啊你,还朋友,都和六皇子称兄道弟了。” 这不是明知道他跟谁吃饭了,故意设个套等着他跳吗? 谢明瑞眉头拧起来,觉得还不如把他直接带到书房去揍一顿,当即冷了脸,嗤笑道:“爹早打听清楚了,问我干嘛,我不是三岁孩童,跟谁吃饭还得提早跟您老人家请示吗?” 谢昆林也怒了,“我是你老子,别说三岁,你就是五十岁我也管得动你!你看看你天天这么浑浑噩噩的,知道这顿饭会给我们家惹上多大祸事吗?” 谢明瑞气极反笑:“我还能给招惹什么祸事?你都说得我这么窝囊草包,还能有什么值得六皇子拉拢的价值?” 两人越说越激烈,眼看着吵得面红耳赤,就要挽起袖子从文斗变成武斗,孙氏和阮阮赶紧拉开了他们。 孙氏看着谢明瑞往明辉堂大步走去,儿媳一溜小跑跟着的情形,忍不住嗔怪,“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谢昆林呼吸不定,胡须都在抖,“我倒是想好好说话,他这个冥顽不灵的逆子,也不知道现在朝廷是个什么情况。” 孙氏没好气地反问他:“什么情况?” 谢昆林不想她多过问朝廷上的事情,嘴巴动了动,闭紧了闷闷地哼了一声,“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楚。” 二皇子与六皇子争夺储君之位的斗争日益激烈。 圣人日日在猜疑哪个朝臣拉帮结派,暗中倒戈。忠勇侯府本就被忌惮,已经被迫下放了部分兵权,要是圣人还发现谢明瑞与六皇子有牵扯,难免会多想。 就算不多想,拿个借口对侯府开刀也方便。 明辉堂里,谢明瑞二话不说去了净室沐浴。 他从湖城拿到了图纸,一路快马加鞭,吹风吃沙地赶路,把图纸送回听风监,但是鹤三转头让他去找麒麟卫。 “图纸不能直接给军器司,以防再次失窃,要等到麒麟卫来,将图纸与工匠们一同护送往新建成的军器锻造场。” 麒麟卫派来护卫的监事是老熟人,曾经在听风监当差,是少数几个知道谢明瑞身份的,交接完了热情邀请他去喝酒,说感谢听风监这一次找回了图纸,避免圣人降罪下来。 谢明瑞推脱不掉,酒喝到一半,六皇子突然出现,他措手不及,偏偏还给他爹的眼线看见了。 谢明瑞沐浴完出来,还觉得气闷,看到阮阮将一本快要烧得缺角飞页的蓝皮书卷,用帕子包裹着递到他面前。 他一愣,差点忘了:“娘子从哪里翻出来的?” 阮阮慢慢道:“书房起火,你兄长留下的书桌没来得及救出来,这本书卷从里头掉落,我没翻过,也没让母亲发现。” 谢明瑞接过日录,摩挲缺角片刻。 “真的没有看过?” “没有。” “不好奇吗?” “好奇,但是我等你自己说,你也是这么等我的。” 谢明瑞对上她平静清澈的目光,心头蓦然一软,烦闷顺带减轻了几分,“你可以打开来看看的,就现在。” 阮阮翻开烧得残破的纸页,发现里头记载的是三年来,谢明瑞如何借着种种荒唐行径,帮听风监完成大大小小的任务。 谢明瑞记述得很简单,通常只有一两句话,抓到几个暗探,去哪里送了图纸,护卫几个人去哪里,不涉及细节机密。 自她嫁入忠勇侯府后,日录新增了休沐记录,记载从烟花闺阁一路到忠勇侯府,一共打跑了几个尾随她的登徒子。 阮阮想到那一夜,她回来路上被采花贼尾随,结果谢明瑞佯装不认识她出现,陪着她走了一段路,不禁失笑。 “既然早直到我不是明蓉,为何不拆穿我?” “都拜过堂了,虽然交杯酒没喝完,”谢明瑞摸摸鼻子,那夜他被飞鸽传书叫走了,酒只沾湿了唇边,“反正,你都嫁过来了,就是我娘子。” 交杯酒没喝,房也没圆,也不知道算哪门子的夫妻。 阮阮弯唇,拉着谢明瑞到榻上坐下,整理语言,将替明蓉出嫁的整件事交待清楚,包括明蓉心有所属,只不过隐瞒了她与梁国暗探的渊源,只说自己醒来就磕伤了脑袋。 谢明瑞听完安静了好一阵子,突然问她:“娘子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阮阮不确定地回忆:“难道……是在你生辰的画舫?” 谢明瑞点头:“习武之人,五感比普通人强一些,就算当时天色昏暗,我也看清楚了你的脸。” “那夜被你推下落潭江的人,也与听风监有关系吗?” “是梁国安插到侯府里的细作,被发现后服毒了。” 阮阮拨弄着手上快要散开的蓝皮书卷,露出一点苦笑,“谢明瑞,你加入听风监是为了兄长吗?你是不是很痛恨梁国细作,还有帮梁国细作做事的人?” 谢明瑞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苦涩,有点不解,“一开始是的,后来……”他半途转了话题,“我跟你说说我兄长吧。” 临近冬月,里屋燃着不起烟的银碳,烘出熏然暖意。 榻边梨花黄木桌上,煮着沸腾热茶,壶嘴冒出水汽氤氲的白雾,舒缓心神的茶香徐徐飘散。 阮阮褪了外裳,缩在谢明瑞怀里,裹着一层棉被,感觉在听他讲一个臭屁小孩的故事,小屁孩从小活在太过优秀兄长的阴影下,从念书识字到骑射练武,事事都要拿来与兄长比较。 直到那一年,讨人厌的兄长去了边关打仗再也没有回来。 “我娘是真的有心疾,只不过很少发作,那一年冬天,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才下来,人都瘦了两圈。” 谢明瑞声音很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了。 阮阮看到他眼底有淡青色阴影,知道他从湖城赶回来恐怕是为了听风监的任务,风尘仆仆终于归家,还给自家亲爹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一顿,心里估计很不好受。 她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口,“累就睡一会儿吧。” 谢明瑞笑了,“这样主动投怀送抱,我怎么睡得着?” 他这么说着,却没有别的动作,阮阮在他怀里换了舒服些的姿势,蹭了蹭他下颔,伸手指着屋顶的位置,“上面那位,知道你在听风监吗?” 她记得听风监不止是樊国军务司,还直接听圣人差遣。 谢明瑞只“嗯”了一声,没有细讲。 他不想跟着谢昆林去边陲打仗,是不想他娘再经受多一重担惊受怕的折磨,但这也不妨碍他选择没有硝烟的战场。 何况,为听风监效力是向圣人示好表忠心,对平衡忠勇侯府既被重用,也被猜疑的处境有帮助。 窗扉挂上了厚实挡风的毡布,隔绝风声呼呼。 阮阮耐心等到谢明瑞呼吸稳定,似乎熟睡,才慢慢从他怀里钻出来,但没想到不过松开咫尺,攥在腰上的手就收紧了。 阮阮拍拍谢明瑞的手掌,“我白日里睡了,现在睡不着,你松开我,我给你煮粥晚上吃。” 谢明瑞困意涌上,想耍赖不放,又被她拍得快要清醒,只好松开,纳闷侯府什么好吃好喝没有,晚上为何一定要吃粥? 等他从一阵饭菜飘香味里醒来,才领悟过来。 阮阮做了一大桌子菜,包括他发热时候迷迷糊糊点的粟米肉糜粥和芋头糕,还有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 谢明瑞看着丰盛晚膳,迟迟没有下筷,“很像断头饭。” 阮阮睨他一眼,不说话。 “为夫自罚三羹。”谢明瑞识趣,往碗里盛了三大勺粟米肉糜粥,满嘴鲜香甜润,目光落到她手持竹筷夹菜的手上。 “离开湖城之后,手臂还有发作痛症吗?” “没有,沈大夫说能够压制毒性的药,确实见效。” 阮阮动了动自己的手,看见谢明瑞满足地笑了笑。 谢明瑞吃相很好,不疾不徐,成功地解决了她亲手做的大半数饭菜,几乎是撑着桌才站起来,“要不,去散散步吧。” “要不,明天吃素吧。” 直到深夜沐浴完要就寝,阮阮积食的感觉都难以消去,谢明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有表态。 阮阮戳了戳他肩膀,谢明瑞恍然回神。 “什么?” “在想什么?” “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提前给你准备。” 谢明瑞问得认真,阮阮哭笑不得,目光哀怨,“哪有这样直白地问的?都没有惊喜了。” 谢明瑞好笑地掐了一把她的脸,“自然是备两份,一份是娘子想要的,一份是为夫想送的。” 阮阮认认真真想了想,她想彻底弄清楚原身与梁国暗探的渊源,她想向谢明瑞坦白最后一层身份,她想知道敌我立场与儿女情长之间,谢明瑞会怎么选。 她想谢明瑞选她。 “非说想要什么,倒是想到了一样。” 阮阮眸光潋滟,越过谢明瑞,将两边床架的幔帐挑下。 莹润指尖轻点谢明瑞眉心,一直顺着笔挺鼻梁往下,滑过下颔,落在他修长颈脖凸起的喉结上,感受它滚动了一下。 第47章 暖玉生香 手指透着微末凉意,点在他喉上,有点痒。 谢明瑞愣怔了一瞬,怀疑自己会错意了,看见她巧笑倩兮,“从湖城回来以后,你还没有亲过我呢。”她说完,凑到他面前乖巧地闭着眼,浓密睫羽在眼下投落一线阴影。 阮阮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料长,直到快要失了耐心,才感觉自己下唇被谢明瑞轻轻碰一下。 他亲得敷衍,在她的耳边低语倒是认真:“我感觉今日更像断头饭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要不就是给我戴绿帽?看上哪家俊俏郎君要……” 他一张嘴说得漫无边际,阮阮拉过他衣襟,堵住他不着四六的猜想,撬开齿关,顺着上颚轻轻扫过。 谢明瑞浑身一震,觉得那点痒意,像是会冒水的泉眼,于霎时间变成不可控制的麻,如涓涓细流,涌向四肢与天灵。 头脑变得空白,剩余男儿本能在激荡。 等听到她难耐哼声时,自己已经反客为主,将人按倒狠狠亲了一顿,正放肆吮着她腻如琼脂的肌肤,试图留下痕迹。 她寝衣襟口早散开,穿得还是他在沈尘医馆见过的烟紫色小衣,轻薄的绸缎质地,绣着精致舒展的兰花草叶。 但在逼仄的四方床帐内,在盈满鼻尖的馨香中,小小一片布料似乎变得更透薄,曼妙曲线与尖峰都叫人一览无遗。 谢明瑞顺着她颈脖,手掌往下摩挲,“还能继续亲吗?” 得到的回答是自己被她扯开的寝衣衣带,谢明瑞轻笑,将上衣褪下,随手抛到了床边,要用体温将她紧密环绕。 阮阮看了后却一愣,抚上他左小臂内侧的一道新鲜伤口,结痂血线平直清晰,不像意外受伤,“这里怎么弄得?” “忘记了,听风监任务磕磕碰碰,常有的事情。”谢明瑞并不在意,缠着她耳廓轻吻,“此情此景,就不要分心了。” 阮阮也很快就无法分心。 手背掩在下颔,遮掩每每松懈之时,就要逸出的声音。 轻薄的丝绸料子变得濡湿后,对所有触碰的感受都清晰到极致。某处仿佛凝聚了微妙神经,连通四体百骸,叫她从手臂到小腿,激起一阵过于悸动的战栗。 谢明瑞亲到一半停住,徐徐贴上,鼻尖抵在她颈脖与锁骨流连,呼吸急促,还在兀自镇定。 阮阮不满地捧起了他的脸,眼眸秋水横波,无声胜有声。谢明瑞捉过她掌心亲了一下,“再继续,就控不住了。” “谁要你……” 她说不出口,曲起膝盖顶过,脚掌踩着柔滑被褥滑动,毫不意外听见他呼吸再度急促,攥在她腰上的手也愈发收紧。 谢明瑞仍然不见动作,目光越过她,瞟向床头熏香铜炉。 阮阮意识到他在看什么后,笑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被谢明瑞坏心眼地掐了一把腰上的痒肉报复。 “这次就是普通熏香,真的。” 她笑着讨饶,拉开他手掌,缓缓撑坐着起身,将床头安静燃着的小灯吹灭,“习武之人的五感比普通人强,真的吗?” “真的。” “那在这样的黑暗里,也能够看清楚吗?” 黑暗是很好的遮挡。 让她有勇气做白天不敢做的事情,越过不敢越过的线。 里屋床帐外,被谢明瑞随手扔下的月白寝衣上,如轻飘飘落羽,再覆上一抹绣着兰草纹样的烟紫色。 昏暗床帐里,鸦青发丝,衬着柔光若腻的雪肤与婀娜。 谢明瑞方才还急促的呼吸徒然安静下来,仿佛在屏息凝视,半晌才轻声问:“阮阮,你是不是还想走?你告诉我。” 这话像雪后暖阳,最后覆在她心头的蒙昧霜雪都被融化。 阮阮以无比熨帖的亲密,覆上谢明瑞心跳正激烈的胸腔,“谢明瑞,你知道我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吗?我生辰那夜,往后生辰每一夜,我都想这样过。” 谢明瑞心中一动,不再克制,在黑暗里精准地抬起她下颔索吻,“娘子心愿,为夫百依百遂。” 冬月的早晨清冷寂寥。 床帐隔绝了寒气,床头熏香铜炉燃烧殆尽,谢明瑞却觉得它透出的丝丝缕缕暖香,都尽数浸染在怀中温软身躯上。 那时候,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被她的小伎俩骗到了呢? 明明真实与梦境,那么不一样,那么叫人神迷意夺,只想纠缠到耗尽最后一分气力。床帐内的凌乱痕迹与气息,更是与那时候的大相径庭。 他眸里透着餍足,将滑落的锦被掖好,遮盖她玉白颈项。 一缕发丝俏皮,钻入她颈侧,被谢明瑞挑起,绕在指间把玩。阮阮被发丝的细微扯动搅扰,低声咕哝着拒绝:“谢明瑞,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怎么比得上及时行乐? 他盯着她艳丽红唇,才平复下去的妄念又悄然滋生,直到听到熟悉可疑的“咕咕”声,立刻转头掀开了床帐。 窗扉紧闭着,覆盖上毡布,传信鸽子进不来,在北风呼啸中恼怒地对着窗台,就是一顿“嗒嗒嗒”的猛啄。 阮阮也被这动静彻底惊醒了,见谢明瑞皱着眉利索下床,“你继续休息,入冬后也不用去畅林苑请安,我娘允的。” 阮阮应了一声,再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人好好在被窝里躺着还没什么,下了床踩在平整坚硬的青石砖上,顿觉腿根酸软,脚步虚浮,两腿止不住微微打颤。 她不禁窘得咬牙,谢明瑞起床时候怎么就那么利索。 阮阮勉力提着精气神,穿戴完毕后传了午膳,休整积攒了力气,才找粉黛去派人准备轿辇。 芦笛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急匆匆跑来,“少夫人吩咐备轿,是要去哪里?眼下北风呼呼的,有事吩咐小的去跑啊。” 阮阮一静,又好气又好笑,“夫君让你盯着我的吗?” 芦笛不擅长撒谎:“没、没有盯着,少爷说这几日天冷像是要下雪,更加路滑难行,让少夫人没有什么紧急事情,待在侯府里等放晴了再出去。” 阮阮瞅着,天色确实不好,“但我若非要出去呢?” 芦笛一哽:“那我给你备挡风的暖轿。” 阮阮笑眯眯放过了芦笛:“那劳烦芦笛了,你和粉黛陪着我一起去,去裕隆牙行。” 某些时候,谢明瑞的直觉敏锐得出奇,比如昨夜就三翻四次问她是不是要跑,今日说不准还会让芦笛或者青霄守着她。 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透露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