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1. 第 1 章 小小渔村依山傍水,竹林小径中露出茅屋檐,疏篱外晒着两张破鱼网。波光明净,细浪粼粼,几艘木船漂在水面。 几声粗喝打破了宁静。 “让开让开!让路让路!” 咣当!一架板车被撞翻了。不结实的门板豁开一半。几个官兵模样的大汉闯了进来。 为首的巡检圆睁怪眼,在陋室里环顾一圈,叫道:“查案!捕盗!” 好一阵鸡飞狗跳,左邻右舍慌忙躲进自家门,剩一个干瘪老婆婆,站在一群捕盗官兵面前发抖。 “你姓阮?”为首的捕盗巡检甩着下巴问。 “端公,”老婆婆仰着脸,小心赔笑,“俺们孤儿寡母没犯法……” “阮婆婆,”巡检故意拖长声,没一点尊老爱幼,“我们为什么来,你自己清楚!休要罗唣,跟我们走!” 一边摆威风,一边也没闲着。几个虾兵蟹将四散开来,熟练地在几间房里翻箱倒柜,一边抱怨这家里太穷;有人发现灶上的半锅粥,已经凉成块状,兴高采烈地用手抓着吃。 过不多时,听得屋外鸡飞狗跳,村民养的猪羊鸡鹅尽遭毒手,倒被搜刮了大半。 场院里冲过来一个大姑娘。但见她手长脚长,直眉楞眼,约莫是刚捕鱼回来,赤着一双脚,一串湿脚印。 “喂,你们干嘛吓我娘?干嘛抢我家东西?” 巡检打官腔,说道:“你们……” 不料这姑娘却是个憨的,压根不听人讲话,墙边抄一根鱼叉,夹头夹脑一通抡。 “不许吓我娘!不许抢我家东西!” 一个小兵没反应过来,嗷了一声,头上顿时一个大包。 后头几个虎狼官兵如蝇见血,纷纷抄家伙。 “这是拒捕!兄弟们上,抓了这俩婆娘!” 阮婆婆急得跌脚:“小六,乖儿,快收手!端公恕罪,俺这闺女憨傻不长眼,老身给您赔罪了……” “刁婆子,别碍事!” 那个脑袋挨鱼叉的官差怀恨在心,一巴掌呼过去。 啪!阮婆婆哀叫一声,倒在地上。 那姑娘见老娘挨打,气得发昏,一声大吼,没头没脸地拳打脚踢。 奈何官兵人多,手里又都是真家伙,没多时,这姑娘就只落得架隔遮拦,忽然一个肩头重重挨了一刀背,失去平衡,仰面倒地,后脑勺磕在门槛上,猝然不动。 一小滩鲜血,从门槛上慢慢流下来。 阮婆婆放声大哭:“你们把我儿打死了!” 有两个官差面露不忍之色。然而在场同僚都可作证,是这悍妇动手在先,他们是合法自卫,可不算欺凌百姓。 “这泼妇装死,找点水泼醒,捆起来,解送州府!” * 阮晓露觉得头痛欲裂。半昏半醒之间,听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熟悉的白墙、白床单、电动轮椅,还有护理床左侧的一摞复习资料,通通不见了。眼前上方,几个身穿古装的恶汉晃来晃去。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后脑传来一阵钝痛。那疼痛随后蔓延到后背、腰椎、大腿、双脚…… 那感觉太过陌生,阮晓露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什么,一时全身冰封,唯有血液沸腾。 她的腿在痛! 她用力摇晃双脚。脸贴着地,余光看到几个沾满泥污的脚趾,也跟着轻轻动了一动。 她差点喊出声。巨大的喜悦和荒诞感包围着心脏,恨不得眼前跳出三千神佛老祖,让自己一键参拜。 如果这真是梦,那就别醒了! 阮晓露挣扎着。新换的身体还不太适应,她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个官差拎来麻绳,就要捆人。 阮婆婆脸色惨白,干瘪的身躯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推开两个人,挡在她闺女身上。 “休要带走我的小六!老身有罪,带我就行了……” 官差冷笑一声,意思是想的挺美。 阮晓露听到一阵风,晕头转向,一连串的问号在她眼前转悠,没时间分析前因后果。 她只知道自己身在古代,一群恶人要抓她,而这个应该是她娘的老婆婆,在用生命保护自己。 一只大手兜头抓下。阮晓露本能地抬手一挡。然后另一只手抓住灶台沿,猛一吸气,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她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站起来过了,眼前一黑,不太适应这个高度。 接着喜出望外。自己这双腿,还挺有劲儿的嘛! 官差也吃了一惊。瞧这憨婆娘挨的一下可不轻,后脑勺上还有血,不料顷刻间又能爬起来,真真见鬼! 趁对方发愣,阮晓露抄起拨火棍,铆足劲,一棍子甩在那人肩膀。伴着一声惨叫,她拎起老婆婆腋下,一脚踢开茅屋后门。 里头官兵猝不及防,全急了:“人犯要跑!回来,站住!” “借尸还魂”有点着急,新身体还不太受她指挥,四肢百骸各自为政,把她的大脑晾成个孤家寡人。 阮晓露咬牙,好不容易控制住两条腿,又是踉跄又是顺拐,跑出个七扭八歪的蛇形走位,正好躲过了两个追兵。 渔村人家,屋后就是水路。顺着残存的记忆,阮晓露找到门口泊着的一艘小渔船,面前是一派汪洋湖泊。 “娘,上船!” 阮晓露用力将老婆婆推上船,手指用力,解开缆绳,找到一支旧船桨,顶着岸边石块用力一推。 小船猛地一荡,朝湖中漂去。 阮婆婆抓紧船舷,吓得大叫:“儿啊……” 到手的业绩飞了,岸上几个官兵气得哇哇大叫。半天,终于有个机灵的反应起来,跑到邻家征了一艘船,笨手笨脚地追过去。 “回来!抗命拒捕,这是杀头的罪过!奶奶的臭婆娘……”另外几个人散去村里,叫着:“且去捉拿几家附近渔户!” 阮婆婆惊魂稍定,结结巴巴地问:“乖儿,你……” 阮晓露晃晃脑袋,用力吸进一口口带水草腥味的空气。 自己好像是拒捕犯法了,然而总不能束手就擒哪。 妈的,那一下打得她真疼! “娘,不怕。”她说,“咱们在泊子里藏到天黑,除非他们有无人机,我不信还能找到咱。” 阮婆婆:“……什么鸡?” 阮晓露没吭声。她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梦。倒霉催的。 从现在起,言行得谨慎,至少不能吓着人家老婆婆。 阮晓露低头打量自己。这是个常年劳作的渔家女的身体,从头到脚健壮有力,双手十指都有茧。虽然比不上她在国家队巅峰时期的状态,但在普通人中已经算是百里挑一。 阮婆婆也在打量她,双手合十,不住念佛。 明明看到小六撞豁了脑壳,有出气没进气,眼看是个死人;谁知她又奇迹般活了过来,而且整个人的气质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具体是什么变化,阮婆婆说不清——总之,好像没有过去那么憨傻莽撞了,一举一动都挺有条理,整个人有一种清醒的活力。 阮婆婆关心地问:“乖儿,还疼吗?” 阮晓露愣了一下,摇摇头。 只见自己身上的破衣服豁了几个口,露出一片片红肿淤青。再摸摸脑壳,血已干了,和头发乱糟糟地凝在一起。 虽然身受重伤,但阮晓露几乎感觉不到不适。 她正常了,不再瘫痪了! 巨大的兴奋感完全盖住了物理上的疼痛。 在摇晃的小船上,她蜷缩脚趾,又伸开,感觉着自己的神经处处联通,感觉着一束束流畅有力的肌肉。芦苇荡浩然无边。她想跑,想跳,想朝着地平线的边缘一路狂奔…… 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摆脱那些暴力执法的龟孙。 她抓着船桨,往水泊深处摇荡。 这年头没有大数据没有天眼,只要逃得够远够快,要隐姓埋名大概不难。 谁知阮婆婆苦笑:“乖儿,这次多半又是你那天杀的兄弟惹了事,官兵要捕咱们也是应该。乖儿,听娘的话,跑能跑到哪去,你靠岸,让娘跟他们走……” 阮晓露手底下更快,惊讶地睁大眼睛。 ……等等,我还有兄弟? 她自己叫小六,家里除了自己就是老娘,自然以为上面五个兄姐都夭折了。 古代嘛,老百姓日子苦。 现在看来,自己这倒霉哥哥活得好好的,多半是犯事儿了,躲远了。 难怪官兵气势汹汹来抓人,连坐啊! ——奈何不了个大小伙子,还奈何不了你们孤儿寡母? 阮晓露不及多想。后头官兵的小船已经追来。他们划桨虽然不熟练,架不住力大。这片水面开阔,眼看自己的小船就要现形。 她加快了速度,绷紧了全身肌肉。简陋的木桨板吃力地切开水波,搅乱密密麻麻的水草。直到—— 咔嚓! 船桨年久失修,被她超负荷使用,又缠了水草,终于力不从心地断了。 阮晓露来不及收力,握着半截木柄,差点翻下水去。 小船原地打转。后头官兵叫骂声混在雾里,逐渐逼近。 阮晓露:“……” 她辛辛苦苦穿越一回,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2. 第 2 章 “她们没桨,走不脱了!”,领头巡检大声命令,“小的们,给我快点!捉住贼人,首功一件;跑了贼人,众罪难逃!” 巡检大名何涛,其人生得粗犷,两只招风耳夹着个络腮胡,乍一看就是个不修边幅的社会哥。但社会哥穿了官衣,也立刻官威四射,打着一口除暴安良的官腔,把底下几个小弟指使得汗流浃背。 抓不到人,今儿就得住村里。虽然可以白吃白喝,但毕竟不如县里自己家舒服。为了早点收工,一群虎狼官兵铆足了劲,追那两个老少婆娘。 拐过一道芦苇丛,到了阮家小破船抛锚的地方,大家都是一愣。 水面波纹未散。那船不见了。 众人哗然,小声议论:“翻了?” 原本只是捉两个家眷去交差,眼下“家眷”变成亡命之徒,宁可葬身鱼腹也不伏法,说明什么? 说明心里有鬼哇!多半身上也有事儿! 官兵们精神一震。何涛叫道:给我搜! * 阮晓露脱下破外衣,一个猛子扎进水。 阮婆婆失声大叫:“乖儿……” 阮晓露从水里露出个脑袋,镇定地注视前方。 “别慌。”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她扎个猛子,双脚打水,慢慢将小船推出芦苇丛。 多少年没游泳了。水温包裹身体的那一刻,沉浸多年的本能喷薄而出。她像一尾灵活的鱼,撒欢冲向水波深处。 要不是脑袋闷在水里,她差点要大声叫出来。 古代的湖水果然十分原生态。在晴朗的日子里,水波清澈而凛冽,湖底的水草卵石清晰可见。 清凉的水波抚触着肌体,驱散了烦躁的盛夏。 有了人肉助推器,小船仿佛装了个马达,稳稳地向对岸移动,偶尔无声地转向。 阮婆婆又惊又喜:“乖儿,你泅水的本事长进了!” 不过水下的阮晓露没那么风光。身上伤痕累累,体能也跟真正的运动员没法比。过不多时,就有点喘不上气。 紧接着,小腿肚子剧痛,抽筋了。 她倒是不怕抽筋。腿伸直,脚尖训练有素地向回勾,调整呼吸。最多再游三公里…… 只要摆脱这群鹰爪,就能闯出一片新天地! 她像一条灵活的鱼,动作尽量小,一边捕捉水流的方向,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后头官兵的动静。 果然,聒噪声越来越远。 曲径通幽的水道好似迷宫,芦苇丛茫茫荡荡,掩着岸,藏百十人都不在话下。 阮晓露转而向西。那里水流急,但越过急流,可见一线岸。岸上乱石林立,树丛茂盛,在夜色里影影绰绰。 此时已近日没沉西,在水里耽搁太危险。她想,官兵也不愿委屈自己在外过夜,捉不到人宁可等明天。 阮婆婆叫道:“乖儿,上、快上岸去!” 阮晓露一瘸一拐地扶老娘上岸,船藏在芦苇丛中,往树林深处跑。 突然,眼前一黑,被兜头罩了个渔网! 咕咚咚,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眼冒金星。 阮晓露:“……” 奶奶个腿儿,官兵狡猾,有埋伏! * 头重脚轻。有人揪着她衣领,把她从渔网里抖落出来。 阮晓露视死如归地大叫:“抓我可以,我老娘八十岁啦,子曰百善孝为先,尊老爱幼是美德,你们把她放回去!我保证不抵抗!……” 周围忽然安静。阮晓露四面楚歌地立在夜色里,看到面前的八尺壮汉。她无风自抖。 “军爷……” 大汉走上一步。阮晓露吃了一惊。 这人的打扮,不像是“军爷”…… 倒像是个渔夫,而且是十里八村中最拉风的渔夫。他面容英武,穿着带补丁的旧衫,破洞里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肌和八块整齐的腹肌。 大汉看着阮晓露,眼里同样盛满疑惑。 “……不是官兵?” 再将阮晓露打量一番,他忽然现出惊喜之色。 “妹儿?是你!” 不由分说,他呼的张开双臂,将阮晓露一把搂在怀里,像搂着只流浪小猫。 阮晓露双脚腾空,徒劳地扑腾着,连“非礼”都叫不出来。 忽然背后一阵聒噪声。一船官兵从水草里冒头,挥舞棍棒,得意喊着:“兀那婆娘,这回捉到了,看你们往哪儿跑!……” 大汉圆睁怪眼,一把将阮晓露薅到身后,朝水里叫道:“老五!” 话音刚落,那趾高气扬的官兵小船,肉眼可见地下沉了几寸。 官兵还没来得及反应。水中突然伸出一只诡异的手,一把将摇船的拖下水去! 而且还压了个完美的水花。水面上若有若无地出现一圈涟漪,随即重归平静。 “啊啊啊救命有鬼——” 一船官兵吓得面如土色,在半沉的船里乱扑腾。 水里浮出另一个大汉。他年纪似乎轻些,同样是穿着破衣烂衫,身材虽然不如上一个那样雄壮,但…… 他胸前刺了一只青葱的豹子! 两只獠牙从衣服破洞里露出来,闪着冷光。 大汉眼里同样闪着冷光。看到阮晓露的时候,那冷光霎了一霎,瞬间阴沉起来。 “妹儿!你脑袋怎么破了?谁打的?” “唔……” 阮晓露再次陷在一排腹肌里喘不过气。头顶一沉,被一只大手揉了两下。 岸边簌簌作响。第三个大汉无中生有,大踏步走了过来。 他赤着脚,赤着上身,下面随意围了条布裙。漂亮的流线倒三角身材一览无余。他的一头乱发松松的挽着,发间俏皮地插了一朵小黄花儿。 他的手里,老鹰捉小鸡一般提溜着一个人。趾高气扬的巡检何涛,此时垮着面孔,不住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第一个大汉面露喜色,叫道:“老七也回来了。” 那个老七将何涛脸朝下丢在地上,潇洒地掸掸手,张开双臂朝阮晓露扑过来。 “姐!” * 阮晓露脚下生根,一动也不敢动,被三个男人亲亲热热簇拥在当中,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满身大汉”。 “你们、你们……” 她不是听错了吧,这几位壮士管她叫啥? 他们之间,互相又是怎么称呼?? 地上有人哎哟唉哟的□□。巡检何涛鼻青脸肿,不敢爬起来,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清了几个大汉的面孔,他吓得一哆嗦。 “阮……阮小二。立地太岁阮小二。” 腹肌猛汉威风凛凛地一叉腰。 “爷爷便是!你不是要拿我吗?来啊!” 何涛哪敢接茬,又看看刺青大汉,被他胸口的豹子吓得汗流浃背。 “短……短命二郎阮小五。” “冤有头债有主,”阮小五冷冷道,“你是来捉俺的,为何要进村为难俺的老娘和妹子?” 何涛答不上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转向戴小黄花的猛男,绝望地作了个揖。 “活阎罗阮——阮小七。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兄弟其实……” 扑通一声,阮小七一脚把他踢回水里,算是回答。 * 阮婆婆总算蹒跚走来。三个大汉一怔,神色瞬间恭谨。 “娘。” 啪!啪!啪! 阮婆婆老当益壮,面对比她高两头的汉子,颤巍巍直起腰,一扬手,一人赏一个大巴掌! “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不是俺的乖女,你娘今天要折在泊子里!你们妹子差点让狗官打死!说,这几个月死哪去了!” 阮婆婆对阮晓露从来是和声细气,从来没听过她狮子吼。 “我还以为你们……”她忽然抽噎,又竖起眉毛,喝问,“照实说,这次是赌钱输了,还是又打伤人了?” 阮家三兄弟齐齐低头,像闯祸的小学生。 最后还是阮小二低声说:“娘,这次不一样。那天不是妹儿饿肚子,饿得直哭。兄弟们寻思着,一不做二不休,这次要搞它一桩大富贵,免得您受穷受苦,让你们再也不挨饿……” 阮婆婆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三个儿子的鼻尖骂。 “作孽呀!我一辈子操劳,养出这几个不省心的货!要不是我的乖乖小六,我这把老骨头就烂在牢里了!呜呜……” 阮小五忙补充:“本想把你们接出来避风头,没想到官司会缉拿得这么快。好在有惊无险……” 一群官兵还在水里扑腾。阮婆婆坐在地上叫屈。 “伤了官差,你们这是杀头的罪!罢了罢了,还不如我先去县里自首……” 阮小七把老娘扶起来,笑嘻嘻说:“娘,好教你莫担心。我们兄弟几个已经找好退路,跟着东溪村晁保正,占了梁山泊,往后官兵拿俺们没办法!咱老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也不用回去了。此处有船,咱们走吧!” 3. 第 3 章 星光下,夜色间,两艘小船静静地滑进湖水里。 一艘是阮氏母女惯用的小渔船,只容两人,轻盈便捷,女子也能轻易掌舵。 一艘是阮家三兄弟的大棹船,那船桨有成人大腿粗,寻常人提都提不动。 阮小二提起那傻大黑粗的船桨,轻轻一抖,那船宛如一个灵活的胖子,嗖的飙出去老远,吓醒一串鱼,原地吐泡泡。 阮晓露握着小船桨,悲催地打转。 刚刚抽过筋的左腿还使不上劲,划不动船。体育生颜面扫地。 阮小二无奈,船桨再一抖,大棹船精准地回到了她旁边。 “算了,我来划你的船。” 他把大粗桨交给阮小五,自己轻舒猿臂,把老娘提溜上棹船,自己一跳,跳到阮晓露身边。 于是小渔船也成了一条飞鱼,两条船肩并肩,像装了马达似的,不停不歇地往前冲。 在它左右,几艘快船不疾不徐地伴行。划船的都是面目凶恶的喽啰,船首飘着杏黄旗。那是梁山派来接应的先头部队。 岸边的树木山石飞快后退。 阮晓露坐在船舱里给自己按摩小腿,发梢因为惯性而飘在脑后。看着前面摇船大汉一鼓一鼓的肌肉,脑海中奏起雄壮的《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瘫痪在床的日子太难熬,她重拾文化课,四大名著刚啃完。如今,《水浒传》里的一个个简单人名,化成鲜活的脸,出现在她身边。 她本来还盘算怎么旁敲侧击地问问情况,今年是哪年,金銮殿上坐的哪个皇帝。 现在看来也用不着了。 原身的记忆慢慢苏醒。她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大汉。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乃是一母同胞三兄弟。二哥稳重,五哥孤傲,七哥乐天。但三个人都有一项共同点:能打。 三兄弟打小就是问题少年,常年不着家,无师自通一身好本事,不怕天,不怕地,捕鱼、私商,什么都做。也曾路见不平一声吼,道上的兄弟数不清。为此也不少吃官司进衙门,因此成了百里闻名的“好汉”,人称阮氏三雄。 一个寻常打渔婆婆,能养出这么三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葩,阮晓露想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基因突变。 毕竟,自己作为阮家小六,据说跟小七是前后脚出来的龙凤胎。可是时光荏苒,世道不公。她在村里已经算是傻大个,黄花闺女里的一根愣大葱。被几位兄弟一衬,不能说是略有差距吧,至少也算是小鸟依人。此时的小七已经比她高出二十公分,每次居高临下地叫姐,都让她头皮发麻。 “姐,”阮小七笑嘻嘻,隔船凑过来,把她吓一大跳,“那狗观察欺负你了?人让俺捆在船尾,你若不忿,去揍他出口气。” “满身大汉”对她亲亲热热,完全没了方才揍官兵时的凶狠样儿。阮晓露心防卸下,试探问:“你们这几个月,做什么去了?” 看过《水浒传》的她,心中其实已经隐约有答案。这话是代替阮婆婆问的。 听她这么一问,阮家三兄弟立刻精神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了一桩壮举—— 朝内的蔡京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女婿大名府梁中书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打算运到京师给丈人庆生,名唤“生辰纲”。 这事传到江湖,各路好汉摩拳擦掌,都盯上了这一套不义之财。 阮家兄弟被一个叫吴用的教书先生拉入伙,认识了晁盖、公孙胜、刘唐等一群好汉,经过一番风驰电掣的缜密策划,终于抢在各路江湖同道行动之前,把这一笔巨款劫到了手。他们扮作客商,跟押送生辰纲的队伍擦肩而过,用计骗他们喝下了掺蒙汗药的酒。然后一番偷梁换柱,生辰纲就落到了他们手里。 阮家兄弟说到得意处,击掌大笑。 “那个押送的杨制使,喝下蒙汗药酒以后,只有眼珠能转,朝俺们翻白眼都翻不对方向,哈哈哈!” 阮婆婆面无表情,暗自怄气。自己儿子们的劣迹她也不是第一回听了。三个煞神年年给她惹麻烦,村里人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暗地里不知怎么咒呢。 她早就打定主意,就当没养过这几个败家玩意儿。 “娘,”阮小二豪迈地说,“如今恶人当道,好人没活路。往后您就跟俺们享福,天天吃肉!还有妹儿,以后就在梁山泊做大小姐,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去卖鱼!对了妹儿,你一直念叨想要个新钗儿,回头哥给你打十个,换着戴!——妹儿?” 他的笑容真心实意。阮晓露没答。她望着水波,心情复杂。 没听说《水浒传》里,阮氏三雄还有个妹妹…… 水浒是男人的故事。好汉们的家眷不重要,故事里忽略也正常。 不过也正因为此,她在这个世界里的命运,暂且属于未知。 不像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哥儿仨。如果按照书中的结局,两个英年战死,剩下一个削官为民,复回乡打渔,了此一生。 什么豪侠聚义,什么富贵功名,通通大梦一场。 阮晓露:突然伤感。 芦苇消失不见,眼前的水面阔了起来。石碣湖到了尽头。一条狭水过去,便来到了广袤的梁山泊。 石碣村的渔民从来不敢到梁山泊里打渔。据说泊子里盘踞了强盗。 谁能想到,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强盗本盗,此时正窝在小船里,东宫娘娘烙大饼地盘算,发财了该给妹子打个几两重的金钗儿,给老娘炖多少斤肉。 说起“一去梁山不回头”时,三兄弟略有惆怅,回头朝石碣村的方向招招手。 不过这惆怅也是转瞬即逝,随即三个人畅想起当强盗后的幸福生活。 “二哥五哥七哥,”阮晓露平静地打断兄弟们的畅想,“你们想好了,此后便在梁山泊落草?可没有回头路。” 阮小二豪爽一笑:“那是自然。俺们已和晁盖大哥饮了结义酒,到了山上,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服,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天天快活!这世道,当良民有什么好处?我兄弟们一身本事,唯有此地才有用处!” 阮晓露:“那我们呢?” “你们?”阮小二有点奇怪,拿出大哥的口吻,笑道,“自然是跟俺等上梁山啦。放心,有我们兄弟在,谁敢欺负你们!” 说完还怜爱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阮晓露冷不防受了一掌,眼前一黑,差点喷口血。 她咳嗽半天,正色问:“那,安排这么大事儿,问过我们的意见吗?” 阮家哥仨都是一怔。 这问题问的!哪家的女眷不是跟着男人走,又不是要把她卖了! 阮小二皱眉:“妹儿,怎的,不想去?” 这话问的!她还能“不想去”,难道当场跳下水去往回游? 而且,阮晓露寻思,自己这几位兄弟前程远大。等日后他们扬名立万,自己这个响当当的反贼家眷怎么可能岁月静好地当良民。上山起码有人罩着。 可逼上梁山是一回事,但总不能让几位姓阮的觉得,自己的命运可以任他们安排似的。 他们倒是潇洒了。今天安排她上梁山,明天安排她嫁宋江咋办? 就、说、咋、办?? 等等宋江现在好像还没在梁山上…… 总之这个可能性非常伤人,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必须掐灭在萌芽里。 “当然要提前和我们商量。”阮晓露拿出憨傻小妹的劲儿,趁着三兄弟根基不稳,严肃敲打,“过去你们在外头闹出多大事儿,跟咱老娘添了多少麻烦,我暂且不论;就说今天这次,要不是我豁出去,眼下我跟娘已经在牢里头受苦了!你们还能劫狱不成?网撒下来鱼还知道跑呢,我们两个大活人,比不上鱼?怎的,提前通个气儿会死啊?我好歹把辛辛苦苦挣的钱带上!” 三阮被妹子这一番话砸懵了,意识到她不是耍小脾气。 这妹子从小只长个子不长脑,白天又差点让官兵害死,估计人早就懵了,瞎担心。 阮小七忙道:“俺们如今有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俺的乖小六让他们铁链砸坏了!脑壳破了!” 阮婆婆突然发话,恶狠狠地瞪着三兄弟。 以前这仨东西到处胡闹,她管不得;小六憨不拉几,只会闷头捕鱼,闷头吃饭,闷头跟在哥哥后头跑。 而今天,小六莫名其妙清醒起来,阮婆婆也忽然自我觉醒,觉得三兄弟真不是东西。 “呜呜呜,俺当牛做马养了三个好大儿,一点用处没有哇……五年前老七揍伤了人,官司拿了俺半个月,脱层皮;三年前老五赌博输了钱,拿了俺陪嫁的首饰;去年老二要说亲,俺一把老骨头去给他打渔换钱……俺给你们操劳一辈子,到头你们让俺做强盗……现在可好,俺的乖女也差点让你们害死……” 阮婆婆数着陈芝麻烂谷子,多年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越说越激动。 “……还不如死了算了!” 船还在急流里打转。阮婆婆突然想不开,一头冲进水里! 扑通一声响。阮晓露尖叫:“娘!!” 天地良心,她只想敲打哥哥弟弟,没想引逗老婆婆伤心啊! 她扑到船舷边,一口气没上来。 只见阮婆婆被推回船里,正襟危坐,衣衫只湿了个边儿。 阮小七从水里跳上船,脸上惊魂未定,扑通跪下就磕头。 “娘,俺们不孝,俺们知错了!” 阮小二也慌忙跪下。 “如今没有回头路了,但以后俺们事事都听您的!” 话少的阮小五也微微动容。 “娘,我不知那钗儿是你的陪嫁的旧物。如今有钱了,我叫人去给你赎回来。” 三个八尺大汉齐落泪,和阮婆婆抱头痛哭。 阮晓露眼眶酸酸的,忍不住拭眼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铁汉也有情,强盗也有心。 阮小二忽然转向她,浑厚的声音说:“妹儿,这次是做哥哥的考虑不周,让你们受了一番惊吓。往后有什么大事,哥一定先跟你商量!” 阮晓露转嗔为喜,赶紧捧一句:“这才是好哥哥!” “以往我们哥仨在外头闯,不曾想过你们的日子过得难。哥给你赔罪了,你要是气不顺,就揍俺一顿出出气!” 说着,捉过她的右手就往自己的糙脸上扇。 啪!啪啪啪! 阮晓露顿时泪水盈眶:“呜……” 阮小七慌忙隔船凑过来:“哎哎,你怎么也哭了?别哭,别哭,你也揍俺,揍俺!” 说着,捉过她的左手,往自己发达的胸肌上狠捶。 砰!砰砰砰! 阮晓露嚎啕大哭。 “呜呜呜……手疼……” 4. 第 4 章 曙色朦胧,水波清透。一缕缕残荷断叶仿佛漂在空中,和水面的倒影纠缠在一起,组成一串串赏心悦目的几何形图案。 清亮的渔歌自薄雾中升起。 “爷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阮小七日常吊嗓子。阮晓露迷迷糊糊惊醒。 八百里梁山泊真不是夸张。船行半夜,才看到一线岸边。 阮婆婆还在棹船里熟睡,睡梦里喃喃的骂儿子。 身边那些护送的小船率先加速,冲上河滩。紧接着一声唿哨,薄雾里钻出来几十条船,船上站着小喽啰,船首都插着杏黄旗。 “阮家哥哥们来了!”小喽啰们排好队,扯开嗓子叫,“王——哦不,晁天王派俺来迎你们!” 小喽啰是王伦手下的旧人。如今物是人非,王伦已成刀下鬼,山头变幻大王旗。这喽啰还没太适应新生活,不小心说秃噜嘴,被身边人捅了一拳才改口,只好尴尬地拱手,表示欢迎。 喽啰们扯开几束大红绢花,举起锣鼓唢呐开始吹。一时间水泊上魔音灌耳,群魔乱舞,惊飞一窝水鸟。 关于梁山改弦易辙的经过,这一夜里,阮晓露已经听兄弟们吹过牛了。初时,他们劫下生辰纲跑路江湖,想去梁山泊入伙。当时的山大王是白衣秀才王伦。此人本事不大心眼不小,生怕被新来的高手篡了位,因而推脱“粮少房稀”,意思是敝庙太小,您找别家。 这种保守排外的做派当然算不得好汉行径。在吴用的挑拨下,立刻惹恼了新上山的大佬林冲,然后墙倒众人推,斩了王伦,推选晁盖做山寨之主。 阮氏三雄从渔民一跃成为“大王”,坐上梁山第六七八位交椅,威风得不得了。 这次下山搬取亲眷,他们也带了不少喽啰,准备好好跟官军干一架。 谁知还没赶到家,先看到老娘和妹子狼狈地逃了出来。官军也因着追人,稀稀拉拉地化整为零,一揍一个准儿,后头带的小弟都没来得及动手。 巡检何涛在棹船船尾捆成一团。抬头看到成群结队的梁山喽啰,吓得差点尿裤子。 “好……好汉这是要做甚,小人祖辈清白,不能做那辱没祖宗之事啊……” 阮小七连啐:“诈害百姓的蠢虫!你要入伙,俺们还嫌你脏呢!” 阮小二笑道:“让你瞧瞧爷爷们的老家。回去好好跟州府里的人说道说道。别说一个小小州尹,就是蔡太师亲自来,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窟窿!记住没有?滚!” 何涛听出一线生机,面露喜色,忙道:“记住了,记住了。不敢来,不敢来。” 他待要滚,忽然,阮小五阴沉沉地发话。 “就这么全须全尾地让他回去,也吃那州尹贼驴笑。” 三兄弟齐拍手。 “对!就按道上规矩,留一双耳朵吧!” 阮小五冷笑,一边甩出尖刀,朝何涛的耳朵比划。 何涛脸色刷白。这阮小五看着不声不响,原来他才是最蔫坏的! 这是要来真的! 连忙磕头如捣蒜,“爷爷”、“祖宗”乱叫。昨天的威风全化作背后的嗖嗖冷风,吹得他屁滚尿流。 “饶、饶命,小人奉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小人残废了就没人养了……” 寒光一闪。何涛白眼一翻。 “啊——” 耳朵还在。 先前差点被他捉走的那个渔家姑娘爬出船舱,隔着一条船,慌慌张张地捞住了阮小五的胳膊。 “五哥五哥别冲动,”阮晓露急着捋下他手里的刀,“你……你别动刀啊。我、我害怕。” 这年头的“好汉”都是狠人! 割耳朵这种血腥恶习,太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何涛如听仙乐,朝她磕头咚咚响。 “姑娘明鉴,姑娘慈悲,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帮小的说个话,小的回去给您上香……” 阮小二踢他一脚,瓮声瓮气地给妹子科普:“败军之将,留下个身体零件儿是江湖规矩,我们是英雄好汉,更不能坏了规矩。你要是怕,转过头便是。” 这话阮晓露可不买账了,想了想,有理有据地说:“什么破规矩,不屈从于陈规陋习才是真好汉。现在这人是你们的俘虏,毫无招架之力,欺负他算什么英雄?” 一番话掷地有声。阮氏三雄集体静了一刻。 阮小二伸出巨掌,一手包住她的脑门。阮晓露当头一热。 “妹儿,你没事儿吧?脑袋真磕坏了?” 阮晓露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这么快就穿帮了? “我……”她不敢乱说大实话,还是继续当阮妹妹比较安全,“是啊,晕菜的时候看到一阵金光……” 阮氏三兄弟一愣,追问:“然后呢?” “一个仙女儿伸根手指头,点了俺额头,”她硬着头皮编:“然后就突然脑子清醒了,看到官兵在欺负娘,就赶紧跑……” 三兄弟齐齐“哦”了一声,阮小二欣慰地下定论:“小六命不该绝,还被老天爷给开窍了。” 阮小七急切地问:“仙女儿美不美?手指头细不细?身上香不香?” 要么说劳动人民内心淳朴,什么怪力乱神都信。 阮晓露松口气。 那边何涛又吱吱扭扭的叫唤。差点把他忘了。 阮小七:“姐,虽然说你现在人没事儿,但这狗官方才差点要了你的命!一报还一报,俺们又不是大相国寺里的秃驴,讲什么宽宏大量?刀给我。” 阮晓露:“那他怎么揍我们,你们也怎么揍回去,再添它三拳两脚,也算公平合理。耳朵切了长不回来,往后让人瞧了都要说,说你们干不掉州府太师,只能拿他们的狗腿子出气,江湖上遭人耻笑一辈子。” 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小妹子嘴里一套一套的,关键是……好有道理啊! 哥仨文化水平都不高,人均学历胎教肄业,还都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好好一个渔村傻闺女,就因他们兄弟的富贵梦,眼下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三个人刚刚保证过,往后不管遇上啥事儿,都要尊重她意见。 三兄弟喝酒赌钱违法乱纪,一辈子撕碎的法条数不清。但有一个原则,他们从不违逆: 大丈夫当言而有信。 阮晓露小声说:“娘快醒了。” 要是真割耳朵,这何涛惨叫起来,肯定把老娘吵醒。到时候老娘又要嫌他们不学好,寻死觅活了。 横行石碣湖的大宋黑恶铁三角头一次内讧。三人悄声商议几句,最后阮小二做主,点点头。 “你要起毒誓,不许向官府透露俺娘俺妹的下落,就当她们落水死了!回去也这么报!” 何涛拿自己老娘赌咒发誓。 刷的一声,阮小七拔刀割断了绳子,接着咔咔两声,卸了何涛肩膀关节,塞块破布堵住他嘴。 “沿这条路一直往北,芦苇里泊的有船。快滚!” 一脚踢下去,何涛百十斤的身子,一下子轻盈腾空,在水面上划了个抛物线,准确地落在河滩一堆碎石上,一张大脸肿胀痛苦,成了个扭曲的葫芦。 他忍痛给自己接上关节,摸摸耳朵还在,喜出望外。 “谢谢好汉,谢谢姑娘!” 连滚带爬地跑了。 阮晓露松口气,刚要嬉皮笑脸捧两句,阮小二面容严肃,打断她。 “待会上梁山,莫说山上那些响当当的头领,就算是个喽啰,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妹儿没见过世面,怕让他们吓着,到时走在我们背后。” 阮晓露被他说得心中一凛,忙不迭点头。 天色尚且暗淡,凌晨的冷风嗖嗖吹她衣领。 阮小五也阴沉沉地说:“当然我们也会罩着你。山上鱼龙混杂,你自己莫要乱走乱问。” 阮小七:“对,你跟着娘,别落单。” 须臾,小船靠岸。阮小七把老娘扶出来。 阮小二抱起阮晓露的腰,轻轻一送,她稳稳落在六尺之外,姿态十分优美。 然后她一瘸,一皱眉。昨天腿抽筋,还疼呢。 阮婆婆心疼地扶住了她,轻声埋怨儿子们不懂事,只顾耍威风,把人扔坏了怎么办。 天光乍亮,锣鼓声声震天。阮氏三雄凯旋归来,等着接受喽啰们的膜拜恭迎。 同时他们也知道,梁山上没女人,这些资深青壮年强盗个个都是从娘胎里光棍,见匹母马都能眼冒绿光。三兄弟打定主意,谁敢对小六不规矩,让他下辈子后悔来落草。 阮小二挺起胸膛,不经意鼓起肱二头肌。阮小五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毛茸茸刺青。阮小七摘下发髻上的小花,恶狠狠地用手指一瓣瓣碾碎。 三人一边横着走,一边惊异地发现,小喽啰们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而是集中在他们身后那个傻大个渔家女。那目光中都带着敬畏,绝无一丝猥琐。 “这个年纪小的娘子是谁?” 喽啰们小心猜测。 “不知道。但立地太岁阮小二一直在给她划船……” “阮家兄弟是大孝子,那个是他们老娘不是?你们看,阮大娘扶着她走路哩……” “你们看见么?方才她一句话,三位头领就饶了那狗官。” “昨夜我亲眼看见她在揍阮七哥!” …… 呼啦啦,喽啰们绕过阮氏三雄,冲着阮晓露齐齐作揖。 “见过娘子!娘子莅临梁山泊,小的们不胜荣幸之至!” 5. 第 5 章 阮晓露被隆重地请到了客馆。 梁山人不多,连头领带喽啰加起来统共几百人,就一个中型企业的规模。山上生产力有限,没法大兴土的造房子,大部分地方都属于未开发的原生状态;偏偏梁山以前那位扛把子王伦,是个死要面子的酸秀才,什么都能省,就是不能省排场。 于是自己的喽啰睡通铺,人叠人,臭烘烘;但客馆必须修得敞亮,让人宾至如归。 客房连着锅灶,让客人们不必跑远就能吃上一顿热饭,冬天还能有热炕睡。宽大的竹榻上堆着柔软的丝绵被,墙上挂着王伦亲笔书法作品,梅瓶里插着水泊里采来的大荷花。两个小喽啰一左一右伺候在门口,但有吩咐,俩人齐声探进来大喊:“得令!” 倍儿有面子。 王伦大概觉得,难得有江湖同道来拜访,必须得让客人印象深刻,在江湖上好好传传梁山的美名。 所以当晁盖带着兄弟们来投奔梁山的时候,头一晚住了个富丽堂皇的客馆,当时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打定主意要把梁山当自己家。 回旋镖扎在自己身上。白衣秀才真是死不瞑目。 阮晓露对这里的住宿条件十分满意,掸掸床,先扶老娘上去睡了。 外头一群小喽啰围着站岗。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猜,难道这位阮娘子真是三兄弟的姊妹,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抑或是哪个深山里闭关修炼的女侠,一个手指头就能把自己弹上天? 梁山领导层刚刚大换血,正处于人心不稳的时期。旧喽啰对新大哥们的背景了解有限,对于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人物,半点也不敢怠慢。 阮氏兄弟一看这架势,喽啰们对妹子敬畏有加,是肯定不敢欺负的了,于是放下心,也不辟谣,自己回到水寨去睡渔船。 一路上还唠叨:“等咱把生辰纲的宝贝换成钱,把寨子里的宿处翻新一遭,都修成客馆这样的……” * 次日,梁山聚义厅里大开筵席,大吹大擂,庆祝水军首战告捷,在第一次与官兵的较量中大获全胜。 酒酣耳热之际,几位头领提出,要看望一下这第一批搬取上山的家眷。 得知大哥们要来视察慰问,阮晓露连忙收拾出几个座位,管小喽啰要茶叶。 结果人家小喽啰诚惶诚恐地说:“娘子恕罪,俺们山上没茶,要酒管够。” ……算了。准备点酒。 山上酿出来的土酒质量不佳,装在掉渣的陶土酒坛里。阮晓露尝了尝,浑浊寡淡带点酸,根本没法喝。 管酿酒的小喽啰讪讪:“待俺过滤一下。” 说着拿块干净抹布,蒙在酒坛上。 阮晓露连忙叫停。拿抹布滤酒,这还能喝吗! 这帮好汉对生活质量还真是没要求! 至少不能在她眼皮底下这么搞! 小喽啰诚惶诚恐:“那……依娘子看,倒掉?以前偶尔酿酒酿坏了,也只能倒掉。” 阮晓露摇摇头,觉得可惜。 正忙着,领导驾到。 先来的是晁盖。老大哥人过中年,生着一张急公好义的国字脸,又喝了点酒,满面红光。 倘若生在现代,晁盖一定是顶着莲花微信头像,起着“花开富贵”风格网名,朋友圈天天转发鸡汤文,并且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主。 “这位是阮老婆婆吧?养出三位响当当好汉,不容易!女中豪杰!”晁盖对阮婆婆作揖,声若洪钟地拉家常,“啊,小六姑娘,跟你的兄弟们生得真像!头发都那么黑!脸盘子那么结实!听说水性很不错!女中豪杰!……” 晁盖晁天王夸女人的方式很单一,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对他来说是最高赞誉。 阮晓露连忙还礼,回答了一些“饮食可还习惯”、“夜来蚊虫多否”之类的亲切慰问。 晁盖说着说着,不觉又伸手入盘,抓了一把小鱼干。 “……咦,这是……?” 才意识到,这小鱼干味道很陌生,不是山上日常的吃食。而他刚才不知不觉,半盘子已经下去了! 一嚼嘎嘣脆,满口余香。 阮晓露大大方方地说:“仓促间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不成敬意。” 她乘着渔船上梁山,船上本来就有晾好了的十几斤咸鱼干,都是手指长的丑鱼,集市上卖不出好价。 阮婆婆不肯浪费,全都搬进客馆打算慢慢吃。但古代没有防腐剂,咸鱼也有保质期,时间长了也会臭。 阮晓露苦劝不听。 浪费是绝不会浪费的,但也不能吃臭鱼。 方才看到酸了的梁山自酿酒,她灵机一动,把鱼干用劣酒腌了,使之酥软,正好也泡出些盐分。然后管小喽啰要了点猪油,点火上锅。 梁山土匪就是壕,厨房里的铁锅薄胎大肚,十分好使。 要知道这年头铁器珍贵。寻常农家可用不起这么好的铁锅。 山上好汉“大块吃肉”,猪板油也有现成。不像百姓家里几个月见不到荤腥。 既然有铁锅和油,那当然要物尽其用。阮晓露当即把那十几斤咸鱼干都给做成了干炸小鱼,酥软得入口即烂。 正好让晁盖赶上新鲜的。 她忙得跑前跑后,脚底如飞,心情舒畅。 老大哥意识到自己零嘴吃过头了,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没话找话:“哈哈哈,说婆家没?没有?哎,女中豪杰……” 阮家三兄弟枉有一身肌肉,在晁盖面前就像是刚入职的小年轻,一溜儿坐在杌子上,规规矩矩手放膝盖,谦虚地回答领导的问题。 “……不不不丫头片子,有点憨……有点憨,没见过世面哈哈……谈什么婆家,受俺们牵累,估计嫁不出去啰……” “哎,此言差矣!”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文绉绉的声音,“阮小二兄弟可不要妄自菲薄。想我山寨上冠盖如云,英雄好汉如过江之鲫,何愁寻不到东床快婿?令妹的终身大事嘛,还不是十拿九稳,不用你们担心啦。” 一只光秃秃的羽毛扇掀开竹帘,走进来一个青衫麻履的秀才。他笑呵呵地环顾一周,也朝阮婆婆大大作揖。 “啧,这是哪里来的鱼干,真是秀色可餐。” 梁山上的草头军师吴用,酒后闲来无事,也来探望家属。进门就被小鱼干吸引了。 在古代,认字的文化人是稀罕物。吴用一开口,从晁盖到三阮到喽啰,都带着迷信而赞赏的表情,竖着耳朵恭听他的每一个字。 阮晓露隐约觉得吴用这引经据典的有点偏差,但大家都在恭敬聆听,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这吴学究怎么上来就保媒拉纤。看他也不像有什么恶意。大概对于古人来说,姑娘家的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强盗的妹子更愁嫁。他这是急人之所急,积极给群众解决切实困难。 不过阮晓露自己可不急。刚来没多久,两眼一抹黑,可不敢随便搞对象。 于是赶紧推辞:“谢谢您美意,我娘初来,只怕水土不服。虽然有兄弟们照应,但毕竟我照顾得细腻些。还是先不考虑婚嫁之事。” 搬出孝道来,吴学究也无话可说,笑道:“然也。我梁山库内有十万生辰纲,你吃不穷我们的!” 阮家三兄弟面露喜色,窃窃私语:“小六被门槛磕一下,鬼门关走一遭,倒把脑子给敲灵光了,还能跟吴学究这么讲话,一套一套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磕糊涂,就有人磕聪明。还有人濒死之后打通天眼,看透上下五千年,成神仙了呢! 古代老百姓对这种怪事的接受度很高。自家姐妹“磕灵光了”,说起来洋洋得意。 晁盖也笑道:“就是,咱们山上钱财丰裕得很,还怕养不起一个小闺女?你不信我?来来,周老三。” 叫来一个胖乎乎的喽啰,笑眯眯捧出一个小荷包,摇一摇,叮当响。 晁盖和蔼地说:“虽然山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这十两蒜条金,暂且赠给你娘俩压箱底,免得你们心里不踏实。往后你们的生活用度,但去找这个掌库的周老三支取,休要客气!” 正说着,嘎嘣,又忍不住抓了几条小鱼干。 晁大哥的老脸更红了,然而脸上笑意真诚。 阮晓露又惊又喜。看来晁老大不仅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群主,而且经常在群里发红包! 身上有钱万事不慌。她赶紧甜甜的一串“谢谢大哥”。 不过呢,无功不受禄,她心里还是有些惶恐。现在的梁山,有新鲜出炉的十万贯A轮融资,大哥们豪气得很。可是以后还要再来近百位好汉,养上数万军马,到那时,她还能白吃白喝当米虫吗? 门外人声响,几个喽啰齐声喊:“公孙道长来了!” 又来个领导。 只见公孙胜穿着一身法袍,戴个斗笠,笑眯眯地朝众人稽首。他骨骼清奇,一派仙风道骨之相。手上却跟其他好汉一样绰了柄朴刀,成了个近战法师。 他身后,一连串跟着好几个人,都是跟风来围观家属的:其中一位杀马特暴躁小哥,鬓边一缕挑染红发,是一道劫取生辰纲的赤发鬼刘唐;两位长得很着急的大叔,一胖一瘦,据喽啰说是王伦时代的杜迁、宋万,属于好汉中的末流;还有个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抓着账本的生意人,那是山下李家道口开酒店的朱贵。还有一位离得远,但见眉目含威,高高的立在树下,像一尊轩昂的雕塑。 阮晓露手按着凳子,心跳加速。 她觉得那一定是林冲!林教头快过来受俺一拜!请你吃小鱼干! 可惜林冲不凑这热闹,只是远远的张望了一下。 好汉们不客套,吆三喝四地一圈坐了,七手八脚地吃完了小鱼干。 晁盖拍拍屁股站起来。 “二郎五郎七郎,走,去山上聚义厅试试你们的新交椅去!” 阮氏三雄吆喝着起身。 阮晓露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却被晁盖拦住了。 “姑娘留步,”老大哥和煦地一笑,“你上山去作甚?” 阮晓露一愣:“我……我就想去参观一下。” 水泊梁山的聚义厅哎! 那里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梁山好汉们在此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商议军情,出行誓师,论功行赏,排定座次…… 可谓传奇的起点。 就算她不在里头坐交椅,但必须去瞻仰一下啊! 晁盖却不以为然,笑道:“从此处往上,是好汉们聚义的去处。男人家喝酒吃肉,醉了不好看,姑娘家就不要上去了。兄弟们,咱们走。” 晁盖接着转头,对守关喽啰吩咐:“听见了吗?传令全山,以后家眷都不要放进聚义厅。” 梁山新换领导,天天有新规。喽啰齐声应和,表示记住了。一个脚快的喽啰转身跑走,去传令。 阮晓露:“……” 女中豪杰,不让上桌?! 6. 第 6 章 晁盖见她尴尬,通情达理地拍拍她后背。 “不是瞧不起你。聚义厅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喝酒吃肉的去处。你一个妙龄大姑娘,山上都是大小伙子,瓜田李下本就不方便。万一有谁喝醉了,让你吃亏,岂不是做大哥的不是了?所以啊,不去也罢。这是为你好。你回去歇着吧!” 阮晓露有点傻眼,求助地看看身边三兄弟。 谁知三兄弟也是一副赞同之色,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听大哥的。 晁盖:“怎么,我说得不对?” 阮晓露赶紧:“对对对。” 您肌肉多,您说的都对。 可是,聚义厅又不是什么机密重地。今天晁盖一拍脑门不让她去,这头一开,明天后天怕是又出什么别的禁令,这不许去那不许去,那她这梁山来了个寂寞,还不如坐轮椅呢! 水泊梁山是法外狂徒的桃花源,是反抗封建皇权的自由灯塔。然而这“自由”并未蔓延到女眷身上。 “谢大哥关怀,”阮晓露拍马屁,“不过咱们梁山军纪严明,不至于连个喽啰都管不住。只要大哥一句话,肯定不会让我挨欺负,对不对?” 晁盖一愣,点点头,粗声道:“那当然!” 笑话,他堂堂新任梁山一把手,要是连这点威信都没有,他这老大还当个鸟? 晁盖粗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还没理清楚思路,那边阮氏兄弟先梗着脖子表态。 “小六,你莫不是不信俺们?谁敢欺负你,俺们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便是晁大哥治罪俺们也认!” “那怎么会。”晁盖赶紧挥手,朝身边小喽啰传了第二个命令,“若是有谁敢对阮家姑娘无礼的,不管喝没喝酒,统统军法从事!若因给她出头而斗殴伤人的,无罪!” 守关的喽啰齐声答应,又派了个人跑去传令。 阮晓露深受感动:“晁大哥真好!——那我能上去啦?” 晁盖脸上肌肉有点扭曲:“……” 不让阮小妹上聚义厅喝酒,给出的理由是怕她吃亏。这个可能性已经被他自己给封死了。 这逻辑绕了几个圈,扎回他自己身上。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聚义厅,顾名思义,那是英雄好汉干大事的地方。跑进去个女眷算什么? “这个嘛,不是这样的,休要钻牛角尖。”老大哥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让你上去,并非担忧你的安全。姑娘,这聚义厅是英雄豪杰相聚的去处,你一个小姑娘进去,也吃不痛快,也没的聊,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阮晓露虚心求教:“如何算得上英雄豪杰?” 晁盖微笑,一瞬间心中涌入许多词语:器宇轩昂、武功高强、仁善节义、忠孝两全…… 不过,他头脑再直,也看出这憨妹子在给自己挖坑。这题真不能随便答。 若论气质,单一个赤发鬼刘唐,好似阎王殿在逃小鬼,就把整个梁山颜值拉低至少三成。至于各路喽啰,那脸千奇百怪,不提也罢。 那武功呢,现成一个吴用就不合格。他倒是随身带着两条铜链子,上次刘唐和郓城县雷横雷都头打上架,打得难解难分。吴用当时还是个教书先生,奋勇当先,甩一条铜链隔开两条朴刀,让全村的小孩敬畏不已,村塾逃课的都少了。 不过只有晁盖知道,那铜链压根没碰到朴刀,而是甩在了吴用自己身上。刘唐和雷横都打累了,看到有人来劝架,就坡下驴而已。 那之后,吴用的腿跛了三天,身上全是铜链子形状的乌青块。 晁盖问他,你不会使铜链,为何随身带? 吴用哭唧唧地说,那是他吓唬学生的。 总之,论“武功高强”,吴学究肯定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眼前这个蛮闺女都打不过。 晁盖默默把“武功高强”从“英雄豪杰”的标准里划掉。 至于什么仁善、忠孝……别人夸夸还成,梁山这一群社会边缘分子,晁盖还真没法昧着良心把他们夸成大好人。 况且,这些品质女流也能有。阮家小妹妹不就孝顺得很。三兄弟跑路期间,老娘多亏她照顾。论孝道,多少人还不及她呢。 晁盖脑筋转了一圈,看着阮家姑娘无辜眨巴眼,心里一瞬间犯难。 “英雄豪杰什么的,说得再多,也是互相吹捧,没意思。”他最后说,“咱们梁山的英雄,都是要为山寨流血……嗯,为山寨立下功劳,不论大小,才有资格去聚义厅论英雄。” 他说完,摸摸胡子,自觉这段话滴水不漏,很是满意。 梁山精神秉承人人平等。晁盖老大哥早就表过态,山寨里最末流的小喽啰,就算没有冲锋陷阵,哪怕是养马、烧饭、站岗、掌库,往大了说,都算为山寨做贡献,都是有功之人。 听了晁天王这番话,旁边站岗守关的小喽啰都抬头挺胸,深受激励。 “所以啊,阮姑娘,不是老哥哥看轻你,你对山寨未有尺寸之功——炸小鱼不算哦,山上饮食自有伙夫操办——若是大喇喇的在聚义厅走来走去,别的兄弟能没有微词?你说是吧?” 晁盖慈祥地发表了总结陈词,手一挥,表示结束这个话题。 阮晓露不跟领导顶嘴,心疼自己炸了半天的小鱼干。 从理智上讲,她知道自己来到水浒宇宙,不被人当淫`妇剁了就谢天谢地;至于因为家眷的身份,而被各位好汉另眼相待,叫一声姊妹,那更是应该烧高香。 但是……刚上山就成了二等公民,这梁山一点也不宜居! * 尴尬没持续多久,一个小喽啰呼哧呼哧跑到门口:“报——” 现在的梁山上也没什么军情保密的意识。小喽啰草草一拱手,然后冒冒失失地说:“查出来了,白胜如今囚在济州府大牢里!” 满屋子领导神色微动。 白胜也是智取生辰纲的团队成员之一。当初晁盖他们七个人扮作贩枣子客商,和生辰纲押送部队相遇。天气炎热,人人口渴。此时来了个卖酒的,施展奥斯卡级演技,愣是把一大桶浑了吧唧的蒙汉药酒给喂进了押送人员的嘴里。 那卖酒的就是白胜,是晁盖相识的一个小混混。 生辰纲丢了以后,官府立刻开始追查,辗转查到了白胜,抓进去严刑拷打。白胜也不是铁打的,扛不住就招了。 所谓智取生辰纲,精彩的只是过程。至于后续的反侦察工作,那可谓是阮小六家的渔网——尽是窟窿眼儿。 济州府派出抓捕队直扑东溪村,眼看要把晁盖等人一锅端。可惜公务员队伍里出了内鬼。一个叫宋江的小吏通风报讯,正在家里晒太阳的晁盖才知道大祸临头,赶紧收拾东西跑路。 这一跑就跑上了梁山。跟着他作案的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兄弟也各显神通,摆脱了官兵,大家在梁山会合,顺带做掉了梁山的前任老大。 众好汉安顿完毕,本该开开心心地分钱。但是眼下,装着生辰纲的大车依旧停在库房里,十万贯金珠宝贝的封条还没开。 因为还差着一个人。白胜兄弟下落不明,很可能是落在官兵手上了。 于是吴用提议,先别管白胜,把生辰纲给拆包,数清数目,其他人该分多少分多少。大家忙活一场,总不能连点钱味儿都闻不到。 但晁盖坚决反对,坚持要打听白胜的下落。要是还活着,务必把他给救出来,等所有人都在场,然后再分钱。 如此,才算公平,才不至于引发猜忌。 至于这期间的日常花销…… 那就有请不巧路过梁山的各路客商来分摊吧。 如今白胜有了下落,晁盖喜出望外。 毕竟抢劫也是体力活,天天干也吃不消。 “消息当真?”晁盖欠身,问那喽啰,“是州府大牢,不是县牢?可曾审讯发落?” 小喽啰回答,说他有个表舅在州府里当木匠,消息千真万确。白日鼠白胜被打得奄奄一息,此时正在牢房里发霉。 众好汉面色沉重。 晁盖问:“吴学究,可有救人之策?” 吴用摇着扇子,眉心一跳:“这个……我等初来乍到,寡见鲜闻,又都是背着通缉令的,若是贸然倾巢而出,只怕……呃,还是要处心积虑,从长计议……” “这可等不得!”晁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教授心思多,我是粗人,不懂!古人说,知恩不报,非为人也!我们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怎能忘了白胜兄弟的功劳!这事不能拖!” 阮小二、刘唐他们也纷纷说:“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晚一天,白胜兄弟的命可能就没了!我们豁出命,也要去救!况且官兵都不中用,咱也不是没斗过!” 眼看众兄弟嚷嚷得舍己为人,吴用连忙也站起来,用手势安抚大家。 “不用不用,不用豁出命,大家言重了。”他很快恢复了稳重的微笑,“白胜兄弟为了我等而咣当入狱,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听闻济州府公人最贪,只要派个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好脱身。只是如此一来……” 花销便大。 晁盖发话:“把生辰纲拿出来用!救白胜兄弟花多少钱,从我们兄弟的份例里均分。” 大伙齐叫:“好嘞!” 不光是急着营救兄弟。那金光闪闪的生辰纲堆了许久,人人都心痒,想看里头到底有什么宝贝。 这下大家都不去聚义厅喝酒了,一群人哗啦啦来到了库房。 库房外头精神抖擞地守着一队喽啰,门上几把形态各异的锁。 晁盖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开了一把锁。 公孙胜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开了另一把锁。 吴用从袖子里掏出钥匙,开了第三把锁。 一边开锁,一边面容肃穆地给旁边的喽啰解释:“十万贯金珠宝贝非同小可,库房的门一个人开不得,须得我们几个头领聚齐才能开。这是小生的主意。咱们梁山兄弟亲如手足,坐地分赃,不可有半分差池。” 喽啰们赞叹膜拜,均道:“不愧是军师,俺们就想不出这法子。” 库房里齐齐堆着十一个担子,当初梁中书运送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为了掩人耳目,令脚夫扮作客商,将宝贝都装在了担子里;智取生辰纲时,晁盖一伙人扮作贩枣子客人,将这十一个担子藏在了装枣子的车里。 所以现在,空气中一股熟过头的枣子味儿。每个担子揭开盖布,还贴着大名府的封条。 果然没人动过。 几位领导商议:“救白胜兄弟需要多少钱?说不准……哎,要是宋江兄弟在就好了,我们几个都不懂行情……算了,先拆一担,总够了吧?” 晁盖捡起一把朴刀,挑了个饱满的担子,挑断麻绳。 众人屏息眯眼,预备迎接金玉之光辉。 哗啦—— 几把碎石头,从担子里滚了出来。 全场哗然! 吴用面如土色。 公孙胜宝剑剑尖颤,上前,又接连戳开剩下几个担子。 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一屋子灰头土脸的乱石破布碎纸垃圾,张牙舞爪地滚了一地。 7. 第 7 章 整个梁山都静默了。众喽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心溜出这个是非之地,但谁也不敢先抬脚。 众头领好汉也是一头懵然,目光失焦,看着这一屋子连十文钱都不值的碎石头。 他们苦心筹谋,冒着杀头风险劫来的十万贯金珠宝贝。这是他们上梁山的底气所在。 这几个月来,每天都要畅想一阵:“等救出白胜兄弟,咱们平分这生辰纲,从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强似在家受官府豪强的鸟气!” 梁山上的喽啰呢,从火并以来就对他们说一不二。这其中自然有对江湖大佬的敬畏,但也定然有生辰纲的原因——有这十万贯钱财兜底,头领吃肉,大家喝汤,福气在后头呢! 如今,美梦粉碎。 吴用第一个反应过来,颤声叫道:“是谁脱胎换骨,把咱们的宝贝换成了石头?查出来,天理不容!” 阮小二也马上反应过来:“直娘贼,被掉包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刘唐憨不拉几地来一句:“不是俺啊!” 其他人压根不理他。库房重重上锁,生辰纲的封条都没打开。这样还能掉包,这种高智商犯罪,才不是他一个杀马特能搞定的。 倒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喽啰,猜疑的目光,悄悄落到了全场智商担当——吴用身上。 又赶紧移开。 但吴用已经注意到了。他瞟了一眼晁盖,高声问道:“大家何故对小生道路以目?” 阮小七肌肉一绷,把那几个小喽啰一脚一个踢出门,粗声道:“俺们与吴学究自幼结交,他什么人品俺清楚,不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再提什么内鬼,把你们丢水泊里喂鱼!” 阮小七年纪不大力气不小,他几脚下去,门口摞了个人山,登时哀鸿遍野。 这下谁也不敢乱猜了。只有老大哥晁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地试图断案:“难道是有厉害高手潜了上山,神不知鬼不觉掉包了咱们的宝贝?难道是那个青面兽杨志?听说他丢了生辰纲,已经落草去了……传闻江湖上有位鼓上蚤时迁,飞檐走壁探囊取物……可是俺们最近没得罪他啊!……” 晁盖越猜越不靠谱。生辰纲被保护得铁桶也似,若非内鬼,还能有谁? 晁盖平素最讲义气,也最恨那吃里扒外的败类。气头上当即喝吼:“传令,各回各寨,不许乱走,一艘船也不许出港,给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搜!” 在梁山住了没几天,路还没认熟呢,就有了内鬼。这是明着来砸他托塔天王的场! 偌大梁山仿佛无人,众喽啰噤若寒蝉,气氛降到冰点。 一只苍蝇嗡嗡飞,在众好汉头顶上绕圈。 一个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呃,领导……哦不,大哥们,我能说点想法吗?” 大家回头一看,都十分惊讶。 一个渔家姑娘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心地举手发言。 阮小二踢着两块石头,郁郁地道:“妹儿,这是我们豪杰勾当,姑娘家别插话。” 阮晓露撇嘴,搬出圣旨:“晁大哥都说我是女中豪杰。凭什么不能插话?他也没禁止我来库房啊。” 阮小二:“……” 他发达的肌肉不足以想出反驳之语。 阮晓露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继续。 “我想说,有没有可能……这生辰纲原本就不存在?” 一半人没听懂她的意思。听懂了的集体恍惚了一刻。 十万贯生辰纲还没出大名府,江湖上已经传遍了它的运送路线。摩拳擦掌预备劫财的帮派山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的山头还没行动呢,为着怎么分赃,已经打得头破血流。 况且大家都知道,去年的生辰纲就被贼人劫去了,没能送到东京,案子至今未破。江湖好汉在羡慕去年得手的同道之余,也不免心生憧憬,觉得这彩头也该落到自己身上。 如今她说什么,江湖上掀起这么大波澜的一件事儿,不存在? 吴用文雅地摸胡子:“咳咳……” “咳咳,”阮晓露咳嗽声更大,喷得学究先生转过脸去,“你们想想,那梁中书是靠老婆发达起来的。他给岳父送礼纯属抹不开面子。十万贯不是小数目,每年送一次,他再有钱也吃不消。如果我是他,我干脆先大肆收买珠宝,放出风声,然后故意让那宝贝在路上被人抢走。这样既显我孝心,在岳父那儿也不落埋怨。怪就怪沿途强盗太多,没办法!我猜再这么来几次,梁夫人肯定会心疼银子,让她老公别再送礼了。梁中书可不就省钱了……” 她振振有词地一番议论,几个头领的脸色黑如锅底。 “这、这……” 只有刘唐还在小声到处问:“为什么梁中书会让人故意把宝贝抢走?我怎么听不懂哇?” 晁盖严肃问:“小六姑娘如何会有这等猜测?” 阮晓露沉默。总不能说,三流网文看多了,这点阴谋论小意思啦。 她无辜眨眼:“不然,梁中书他去年丢了生辰纲,怎么不吸取教训,反而把去年的错误重复了一遍,派去押运的人还更少了,好像生怕这次顺利似的?我听我兄弟说,当时押运生辰纲的十几个人,除了那个杨志尽职尽责,其余的都偷奸耍滑,躲头避懒,不像是担着十万贯责任,倒像是巴不得被人算计呢。” 七位“智取生辰纲”的主角面面相觑。 这、这简直是对他们智商的极大侮辱! ——不过这七位的智商平均下来,确实跟官场老狐狸梁中书差老远。 此时公孙胜不言不语,检查了残余的生辰纲挑担,点点头,确认: “石块确实是一开始就封进去的。这几团填缝的碎纸,看似是作废的大名府公文。” 刘唐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人面如死灰。 生辰纲变成“碎石纲”,这谁受得了? 他们瞎忙一通,冒着杀头的风险,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就为这几担子破石头?! 而且梁中书这招毒啊。不管“生辰纲”是被哪拨好汉抢走的,他们得知自己忙活一场空,定然不敢大肆宣扬,否则岂不是从一战封神,跌成江湖笑料? 许久,晁盖总算想起什么,瓮声瓮气说:“那,白胜兄弟……” 就在一刻钟以前,吴用还夸下海口,只要使钱,救人不在话下。 现在……怕是只能委屈白胜在牢里多待些时日了。 阮晓露默默掏荷包,把老大哥刚发的红包还了回去。 山寨一夕之间回到赤贫,这巨款迟早得充公,不如给自己挣个高风亮节。 果然,吴用面色一松,喜道:“阮姑娘拾金不昧,当真女中豪杰也!” * 阮晓露放下筷子,端起粗陶碗,意犹未尽地喝完最后一口茶。 阮婆婆颤巍巍给她碗里放了半个炊饼:“乖儿替我吃了吧。” 阮晓露犹豫一下,半个炊饼又掰成两半,自己吃四分之一。 梁山上的存银很快用尽,饮食日用开始实行配给制。 好汉们一开始想得很天真:钱粮布帛不够用,下山抢就是了嘛! 放手抢了几遭,往来客商得到风声,途径山东一律绕路,好汉们天天空手而归。这才有王伦时代的老喽啰战战兢兢提出,过去大家抢东西,都是抢一天休息十天,图个“可持续抢劫”。每次也会给客商留个回乡的盘缠,不会全扒干净。这叫“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然,梁山恶名传开,客商敬而远之,都便宜别的江湖宵小了。 晁盖老大哥这才知道,落草原来这么多门道,不比经营庄子容易。 那就到附近村子里收点保护费? 老乡隆重接待,翻箱倒柜捧出几把碎钱,说这是过去上供给王伦头领的数额,晁大王您义薄云天,可别加码啊! 晁盖看着老乡家里的破床破被子破碗盆,泪眼婆娑地跟老乡拉手,说: “俺们是正经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为民做主,不是那等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和奸商!来来老乡,这十两银子您先拿着,过不下去了,就再上山来要!……” 下乡一趟回来,银子给出去几百两,带回一些老乡家的腌肉腌黄瓜。 吴用气得收拾行李,准备下山去考秀才。 三阮闻讯,赶来阻拦。 阮小二:“教授,你是梁山军师,你走了俺们怎么办?” 吴用不为所动:“自求多福。” 阮小五:“先生三思,下山怕是有官兵捉你。” 吴用置若罔闻:“我自有脱身之策。” 阮小七:“你确定这次能考中?” 吴用骂骂咧咧地回房。 其他人虽然没这魄力,但每天吃得清汤寡水,也有怨言。小喽啰每天巡逻得有气无力,练兵出操也开始懈怠。阮晓露不止一次听到林冲在校场的怒吼。 阮晓露和老娘住在豪华客馆里。一开始她还沉浸在住豪宅的新鲜感中,每天洗刷擦晾,屋子院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近来吃不饱饭,也顾不过来了。院墙被一阵大雨冲垮以后,杂草疯长,蚊子成灾。 领导们有小喽啰服侍,阮晓露这里可没有。大家默认女眷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三阮在水寨里训练水军,爬一趟山就小半天。偶尔忙里偷闲过来帮忙,进展不大。 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许是水土不服,阮婆婆病倒了。 窝在床铺里,一张瘦削老脸塌陷下去,发烧头疼,饮食不进。 阮晓露着急。三阮兄弟更着急,火速请来了山寨里唯一一个会诊病的。 8. 第 8 章 “依小生看,老夫人这是虚邪贼风入体……呃,所以,宜用防风。患者自述口淡无味,所以……宜用五味子……还有这个,这个,煎水服用,每日三次……不过这些药眼下山上都没有……不如针灸……” 阮晓露一脸生无可恋,看着吴学究给她老娘诊脉。 这年头读书人稀罕,全梁山认字儿的爷们屈指可数。吴用居然是唯一一个读过两本医书的。 不过,读过医书是一码事,会诊病是另一码事。 因为“虚邪贼风”,所以开“防风”,因为“口淡无味”,所以开“五味子”……阮晓露不懂中医,但觉得应该没这么简单吧…… 她清清嗓子,小声提议:“那个,我听说江南有个神医安道全……” 看看诸位兄弟脸色,改口:“……咱们是肯定没钱请的。但是石碣村有个牛大夫还不错,当初我生下来发高烧,娘就给我吃他的药。” 这是听老娘说的。不管靠不靠谱吧,肯定比吴用管用点。 吴用也有点不自信。他今天来出诊也是赶鸭子上架。人命关天,三阮孝名在外,阮婆婆要是真在他手底下有三长两短,他这军师也别当了,趁早找棵歪脖树上吊。 听阮晓露一说,赶紧附和:“是是,小生该退位让贤,换那位牛大夫来。” 三阮当即要收拾下山,被晁盖严令禁止。 “你们没听到线报?如今生辰纲事发,全山东河北都画影图形,捉拿我等七人。你们下山就是自投罗网。不许去!” 抢来一堆碎石头,还白担个江洋大盗的虚名儿。晁盖自己也觉得委屈,哗啦一声,气哼哼摔了个盏子。 “倒酒!” 旁边小喽啰小心提醒:“晁天王,您自己定的规矩,每人每日一角酒,方才您老人家泼的是最后一盏。” 晁盖:“……” 阮晓露自告奋勇:“我去。” 偌大梁山,上至头领好汉,下至养马小喽啰,全是有案底的法外之人,况且她也使唤不动。 只有阮家母女两个“无犯罪记录”。官府以为她们早死了。 晁盖惊讶:“你?……” 阮晓露活动筋骨,微笑:“我当然可以。划一艘小船,清晨出发,半日就到石碣村。牛大夫认识我,悄悄的请到山下朱贵大哥的酒店里,给我娘瞧一眼就走。不会耽搁太久。” 晁盖大喜:“真女中豪杰也!” …… * 阮晓露回到客馆收拾行李,然后挑个担子,来到水寨,解一艘船。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晁盖令掌库周老三给她支了五贯钱,作为盘缠和诊治抓药的费用。她只需带点水和干粮即可。 一路上都有人烟,常有农妇渔妇单身赶集。只要赶在日落前回来,安全不是大问题。 阮晓露正在解缆绳,忽然听到脚步声。 她一回头,吓一跳。一群歪瓜裂枣的小喽啰堵在跟前! 喽啰们推出一个代表。只见他糙脸通红,朝她谄笑。 “阮、阮女侠,俺……俺叫何成,是本地人,这、这厢有礼……” 成子大哥口吃了半天,这才说出来意。 “您要下山不是?石碣村向东五里有个集,那里的张寡妇酸萝卜是一绝,俺从前每天都要嚼两片。这上山当好汉以来,八年没吃过了,想念得紧……” 阮晓露惊诧:“这集我知道,但是……买酸菜?” “是,是,不知那个铺子还在不在……俺小时候,那酸萝卜是八文钱一包,一小包能吃好久……” 阮晓露继续惊讶:“你落草八年,没下过山?” 几个喽啰七嘴八舌诉苦:“头领们不许。况且辱没祖宗,回乡有什么意思,枉费盘缠。” 想想也是。梁山喽啰多,必须有纪律。要是人人说走就走,那这山头别要了,迟早散伙。 况且乡土社会,都是熟人。不管因何落草,在家乡早就臭名远扬。人还没到呢,保长先带人守在村口,扭送官府赚赏钱。 宋江不就是这么被捉的。本来山上呆得好好的,非要回乡探亲,结果把自己探进了大牢。 只有关乎山寨兴亡、人员生死的大事,才会派腿脚灵便之人冒险下山。近来梁山唯一的大事就是缺钱缺粮,大伙病恹恹呆寨子里,更没人出去了。 绿林好汉的生活看似惬意爽快,但代价却是完全脱离正常社会生活,并不是人人向往的日子。所谓“逼上梁山”,这第一个字就饱含血泪。 阮晓露想明白这些,对眼前的大哥们多了一份同情,点点头。 “要几包?” 何成还没答,后头一群小喽啰眼睛都亮了。 “阮女侠,我不要别的,就想要一副新叶子牌!山上的全都缺数!等你回来,一发算钱!” “女侠女侠,能顺便去我家里瞧一眼吗?我老父老母应该都死了,烦你去烧个纸……” “阮姑娘,西溪村郭太公家的女儿是俺小时候相好,俺就想知道她嫁没嫁人……” …… 阮晓露一瞬间变成战地邮递员,有点懵。 “慢点,慢点说。” 小喽啰好不容易逮着个能下山的,好像围着个观音菩萨。 一阵嗡嗡声中,横插进一声大吼:“哎哎哎,这是干什么!” 阮小七横空出现,挡在前头,训斥道:“俺姐姐来梁山是享福的!不是给你们当牛做马的!不能下山,自己憋着!再聒噪,吃俺拳头!” 喽啰们畏缩,但并没有一哄而散。 何成小心道:“俺不亏姐姐的,俺有抢来……哦不,积蓄的银两……” 阮晓露一瞬间想,要是能帮人代购挣钱,也挺好呀!自己又不能像别人一样去拦路抢劫,没经济来源,总不能一直拿人手短。 但转念又想,梁山和外界半隔绝,银钱在山上没多大用。像那个何成小哥,有钱照样吃不到一口酸萝卜。 而且英雄好汉都是仗义疏财,谈钱伤感情。晁盖要是知道她胆敢收费跑腿,估计立刻得把她“女中豪杰”这个头衔给收回去。 她思索片刻,轻轻拨开阮小七的胳膊。 “各位大哥都是实诚人,你们托我的事我会尽力办,不方便办的,回来你们也别怨我……” 小喽啰七嘴八舌:“那是自然!” “……不过我也不能收你们钱,”阮晓露叉腰,豪爽道,“谈钱多伤感情……” 喽啰们的表情瞬间惊喜起来,夹杂着难以置信。 想得美。阮晓露心想,当然也不能给你们白跑腿啦。一次两次大家也许还感激涕零,日久天长,就成了她应该应分,没人念她好。 “……不如这样,”她说,“我们老娘住的客馆,院墙倒了,杂草很多,缺人手清理……” 何成当即自告奋勇:“我来我来!包管姑娘回来以后把墙修好!” 阮晓露大喜:“何大哥真豪杰也!” 何成脸红成猴屁股。 阮婆婆接到朱贵酒店去休养。阮晓露给托她办事的八个喽啰都分配了任务:四个帮她修院墙,两个清理杂草,两个处理水坑。 活计不重。对喽啰们来说是举手之劳。大家反倒觉得这人情受之有愧,讲了一堆客气话。 阮晓露放心下山。 * 一艘小船静静划开水面,划开一望无际的莲叶和碧波。一排沙鸥贴水翱翔,翅膀抖着水珠,在阳光下闪出一瞬间的彩虹。 阮晓露精力爆棚,在船上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跳进水里游两圈,可劲儿活动她那两条腿,又扯起嗓子唱了几句走调的渔歌。 能尽情撒欢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和健康的身体相比,古代生活条件略微逊色,也就不算什么。 但是……她往后的生活是何模样,一年半载尚能看得清,三年、五年之后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唉,想不得那么远。先从改善梁山的宜居度开始吧。 …… 白日梦没做几分钟,被拽回现实。 天气阴而热,乌云盘旋,气压降低。划船划得她气喘吁吁,有氧代谢开始跟不上。 一个人的最大心率,也就是心脏可承受的最大负荷,简便算法是220减年龄。阮晓露身体年龄20岁,最大心率是200。超过这个数,心脏就会爆。 没有心率计和秒表,她凭经验估算自己的心率,大概接近180,已经达到乳酸阈值 。 阮晓露抹掉额头上的汗。好久没这么酸爽了! 她放下船桨,调整呼吸。 现在这具身体,虽然以古代标准算得上健康,但在她看来还是底子不足,安静心率在70-80左右,比一般运动员高很多,且无法用最大心率持续输出,否则就是作死。 阮晓露雄心勃勃地想,必须恢复每日训练。否则以后万一有事,要走水路出山都成问题。 她补充干粮和饮水,又有计划地取出咸鱼干。 虽说外界对绿林好汉的印象不外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但限于生产力,其实肉也不能敞开了吃。除了逢年过节、以及庆功的时候开宴席,平时的餐单还是以粮食蔬菜为主。阮家母女的饮食标准跟普通喽啰相似,平均每十天供应一斤肉。 眼下梁山经济危机,“餐标”缩水,肉类消失,于是用鱼代替。 但这年头鲜鱼保存困难,所以水寨里捕来的鱼,向来都是即时腌渍,当下酒菜。 古代的盐价钱贵,一般老百姓,经济状况差一点的,连吃口盐都困难。好在梁山没这个问题。偶尔下山劫一个盐商,就够全山吃半年。 所以那伙房的喽啰腌东西,放盐跟不要钱似的。古代的盐杂质又多,那鱼再鲜再肥美,腌完了都一股子重金属味儿。 阮晓露不敢多吃,又不能缺了蛋白质,只好折中,稍微吃几口意思意思。 她想,以后得想办法弄到鲜鱼鲜肉…… 豆腐也行。不知这年代好不好做。 心率降到140左右,感觉放松,肌肉也渐渐不再沉重。阮晓露重新抄起船桨。 握了个空。 船尾水淋淋蹲着个彪形大汉,朝她明媚微笑。 “姐,”阮小七甩掉头发里一条小鱼,“俺不放心你,偷偷出来了,咱一起去——哎,放下放下,俺来!” 9. 第 9 章 阮晓露不用费心计算心率了——阮小七这厮大变活人,直接把她吓到心率两百七,歇了好久才缓过来。 她默默估算了一下阮小七的状态,发现这个人肉划船机工作的时候,呼吸频率一点不变,估计心率不超过100! ……只能说天赋异禀。 匀称流畅的肩膀和手臂,发力时,饱满的肌肉规律地鼓动,皮下血管若隐若现。 阮晓露不禁感慨,这胳膊长自己身上多好! 不过她还是注意到,阮小七摇船时,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鼓得鹤立鸡群,快倒是快,但背阔肌和斜方肌用得不多。 划船是全身运动。过分使用手臂力量,有背部受伤的风险。 “小七。”她职业病犯,忍不住说,“你手臂不累?” 阮小七懒洋洋说不累,他还能更快哩。 阮晓露摇摇头,告诉他:“你现在年轻体壮不觉得。等到老,腰背废掉,有你受罪的。” 阮小七死皮赖脸地嬉笑:“谁到老不受罪哩?” 阮晓露白他一眼:“跟着我的手,来,从腿上开始用力。” 阮小七有点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头上小花娇羞一摇:“姐,我从小会划船,比你学的还快呢。” “你照我说的试试嘛。” 事实证明,后世无数运动学专家总结出来的标准姿势,比阮家“天赋异禀”的土包子自己摸索出来的姿势,科学了不是一星半点。 阮小七别别扭扭地换了发力方式,试了两下—— “直娘贼,好爽快!” 的确如小六所说,不仅是手臂,从头到脚都调动起来了。 以他多年的水战经验来看,这种姿势对爆发力要求不高,但续航能力极强,能让他运动个一天一夜都不酸手。 速度倒是没以前那么快,但阮小七是谁,就算用脚趾头划船,普通人都追不上。 “姐,你这法子,哪里听到的?” 阮晓露眨眼:“我想出来的。” 阮小七不信。 她表示爱信不信:“我从小跟你们一块在水泊里抓鱼,还不能有点心得了?” 阮小七哀怨:“那你不早告诉俺!你装傻!” “谁让你们兄弟常年不着家,”阮晓露堵回去,“没机会闲聊。” 阮小七沉默,嘿嘿乐两声。 * 石碣村很快就到,日头还未过午。 重回旧家,恍若隔世。 鸡鸭地上走,鱼虾水中游,乡亲们辛苦奔波讨生活。一切仿佛没变。 由于上次官兵捕盗失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绕着石碣村走。村里反倒更祥和了,大家脸上都笑呵呵的。 到了市镇,阮小七躲在个相熟的客店。阮晓露严令他不许出门。 “放心,俺今天就在这儿屁股生根!” 阮晓露欣慰地发现,自己这个姐姐威望渐长,小老弟开始对她言听计从。 今日集市,牛大夫应该在集上出诊。她看准了方向拽开腿。 偶尔有人认出阮家小六。她按照设计好的口风,说因受兄弟牵连,不堪官兵滋扰,已经和老娘搬到邻府。大家深信不疑。 至于这段话里的漏洞……在古代,搬了家就属于老死不相往来。阮家小六头上又没赏钱,没必要深思。大家都忙着呢。 牛大夫果然正在坐班。惯常的规矩,穷人诊金减半。摊子前头围着一圈人。 阮晓露挤进去问,被小僮赶出来:“上门出诊?过两个时辰再来吧!我师傅忙着呢!” 名医不好约。哪怕只是口碑不出二十里的村级名医。 阮晓露统筹时间,先去把几位喽啰大哥托她的事给办了。 喽啰们当她是神奇女侠,初次接触,不敢乱使唤,托的事都很容易。去东家买点东西,去西家寻个人,如此种种。 办完事,阮晓露回到歇脚的茶酒客店。 还好古代没有人脸识别,她给阮小七扔了块布,让他假装发疹,包了头脸,这就轻轻松松地跟他自己的通缉令擦肩而过,混进去开了个房。 阮晓露觉得这也太容易了。梁山那帮大哥们因为害怕被抓,成天不敢下山进城,未免有点有失英雄气概。 这想法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她就被啪啪打脸。 一进门,只见那客店掌柜鼻青脸肿,扑在门口涕泪横流。 “好姐姐,好姑奶奶,您的兄弟喝多了,正发酒疯,帮帮小人——” 阮小七一身酒气,横着走出来。包脸的布早没了。 “这是酒??——这是马尿!你这黑心掌柜,尝尝爷爷的拳头……” 咚!咚! 那倒霉掌柜被怼到门口,撞得晕头转向,一睁眼,墙上一张官府通缉令,纸面上一个棱角分明的莽汉,头戴一朵小花儿,朝他龇牙咧嘴。 “阮小七,悬赏金额一千贯”。 那掌柜捂着心口,看了看墙上的纸片人,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真人—— “看什么看!”阮小七也有点心虚,一把薅下自己头上的花儿,“这上头不是我!你看像吗?有半点像吗?有半点像吗?” 掌柜的迫于阮小七淫威,哭丧着一张脸,连连道:“不像不像,半分不像。客人您慈眉善目,平易近人,哪……哪像这画儿上那么粗俗丑陋,凶狠狰狞……” 扯谎用力过猛,阮小七登时怒了。 “你说谁丑?说谁狰狞?俺是梁山上响当当的好汉,你凭什么诋毁俺?!” 这么直白的自爆还真不多见。阮晓露当机立断,叫道:“泼猴,给我住手!” 上前一薅,粗暴地将阮小七薅到一张方凳上,脑袋往桌上一按。 阮小七正好酒意上来,顺势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阮晓露深呼吸,无比希望自己手里有个记忆橡皮擦,擦掉这可怜掌柜的一分钟记忆。 第一次下山就让人扭送官府,也太逊了。她一边飞速想办法,一边尬聊。 “额,那个,小哥啊,其实……” 那掌柜愣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梁山?” “小哥,我看你也识几个字。你瞧那通缉令上的小字写的什么?——捉拿送官,才有赏钱,重点是‘捉拿’两个字。你得真的把他五花大绑地送到衙门,才有钱拿。否则官兵白跑一趟,还要赖在你店里吃吃喝喝……” 絮絮叨叨一番,那掌柜却好似没听见,忽然如梦方醒似的,弯下腰朝她连连作揖。 “若真是梁山来的好汉,您放心,小人绝对不会声张。但小人斗胆,想向女侠打听一个人——故旧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此时是不是在梁山落草?” 阮晓露倏然警惕起来,低声道:“你打听这个人干什么?” 掌柜的正色,拜揖道:“小人名叫李小二,出身东京,多年前吃官司,蒙林教头搭救,才得以清白脱身。后来小的在沧州开店,又逢恩公林教头刺配在彼,又得以重见恩人。有一日小的无意间听到有人密谋要害林教头,赶紧对他说了。过几日就听说,林教头烧了草料场,杀了数名官差,逃走在江湖。小的在沧州也安不得身,几经漂泊辗转,在此落脚。又听人传言,林教头眼下在梁山落草……” 阮晓露越听越惊讶。林冲多年前随手做的善事,解了她今日燃眉之急。 “……因此小人知道,”李小二道,“上山落草的未必是恶人,也有不少有苦衷的。女侠您别担心,小的今儿不报官。” 阮晓露如释重负。 “但是,”李小二扭捏,“这撞坏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阮晓露抢着说:“我赔我赔,还有你今儿的医药费,都赔!” * 下山一趟,好处没捞到,先赔了人家五贯钱,把从梁山上带来的经费全用光。 阮晓露越想越气,回头看阮小七,还趴在桌上呼噜。 踢了他两脚,没反应。 自己这一母同胞的便宜弟弟,原本性格直爽,讨人喜欢;就是从小跟着哥哥们“大碗喝酒”,酒量还十分感人,喝醉了,吵架打人是家常便饭。 眼下到了梁山,更是喝得没节制,没人管。 在梁山上,他喝高了耍酒疯不怕,自有别的好汉收拾;这下了山,再如此忘形,迟早把他自己给送进去。 再者,就说他喝醉了不长眼,这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咋办? 就说咋办? 生命危险啊! 阮晓露觉得不能这么算了。找到掌柜李小二,跟他又说了几句话,讨了一顿饭,算还酒钱,收拾褡裢出门。 * 阮小七醒来,头昏脑涨,看看日头,猛省:“我姐呢?” 李小二瘸着腿出来,愁眉苦脸:“您老喝醉酒耍疯,追着你姐姐打,惊动了做公的。她为了不教你暴露,往梁山泊方向跑了,至今未归哩。” 阮小七一下子脸白了,喝的酒往下三路走,当场有点虚。 “俺——俺又耍酒疯了?” 李小二道:“可不是。你姐姐劝你别喝太多,你骂她个狗血淋头。” 阮小七拼命搔头。不记得啊…… 但是耍酒疯这事,要是事后记得,那也不叫耍酒疯了。 他抄起行李就跑。 天气愈发闷热,逐渐下起细雨。 阮小七跑出一腿的泥。一路跑,一路留意。没有小六的踪影。 阮小七渐渐心慌。自己下山本来就是偷溜的。要是因为自己把小六陷进去,回去怎么跟老娘哥哥交代? 还有请大夫的事,也耽搁了。老娘还盼着呢! 忽然眼前一花,路边发现一只布鞋。 他一眼认出来,颤声叫:“小六!小六姐?你在哪?” 路过一个公人,见他形迹可疑,上去盘问了几句。阮小七一拳把人撂倒,飞快逃窜出村。 没头苍蝇似的找到快天黑,树影婆娑。阮小七愈发心慌,摔了几个跟头,头上花儿都掉了,最后连滚带爬地来到水泊边,看着空荡荡的小船,鼻子一酸,哭了。 “姐姐啊你千万别有事,俺以后不喝酒了还不成吗……俺、俺对天发誓,以后不喝了!再喝是王八!老天爷你饶了俺吧!阿弥陀佛,俺知错了!” …… 捶胸顿足好半天,又寻了一番,坐在水边喘气。 雨越下越大。忽然,听到远处窸窸窣窣的人声。 阮小七一跃而起。 在一处很隐秘的芦苇丛里,发现了簌簌发抖的一个人。 “姐!姐是你吗!” 阮晓露被他一把拉出来。她使劲揉眼睛,揉出一双红眼圈。 “小七,我差点见不到你了!呜呜……几个公人追我,我快跑死了……” 这故事当然是编的。她跟李小二对了口词,出了客店之后故意躲起来。雨天路滑,阮小七寻了多时才寻到这里。 但是她这泪掉得真情实感。她腿都蹲麻了! “不说,不说,有俺呢,安全了。别想那些事了。”阮小七把她搂在胸口,呜咽着拍拍后背,“都怪俺不好,俺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俺真是……你、你揍俺!” 他主动贴上半边脸。阮晓露可不敢再鸡蛋碰石头。 她幽幽地道:“你喝太多了。” “是,是,都是俺的错。俺不该……俺……” 阮小七想起刚才自己心急火燎,病急乱投医,朝各路神佛发的一大堆毒誓。再看看眼前蔫头耷脑、但全须全尾的姐妹,有那么一丝丝后悔。 但阮晓露没给他后悔的机会,拍拍他肩膀,温柔地说:“但你方才发的誓,我都听见啦,也算是将功补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你以后别再酗酒,这事我永远不怪你。” 阮小七怔了一怔,“俺……” 恰好此时天空明亮,一个炸雷,劈开无边水泊。 轰隆—— 阮小七肃然,正色道:“没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俺发誓!你回头让哥哥们都监督着!如若再犯,天打——” “好兄弟,”阮晓露给他戴个斗笠,微笑,“回吧,天黑了。” 阮小七茫然:“牛大夫……” “已经说好啦,让他在村子凉亭里等——瞧,人家出来了!” 10. 第 10 章 牛大夫小心翼翼地进了朱贵酒店。 都知道酒店是黑店,但盗亦有道。酒店常年卖牛肉,百姓家的病牛死牛,可以送到这里换两个钱,不用跑手续报官审批;店里的酒都是违法私酿,价格低廉,广受欢迎。 因此村民们对这个酒店也并不是避若蛇蝎,偶尔也进去歇歇脚。只要身上不带大额财物,言行时莫要提及绿林,就不用担心酒里被下蒙汗药。 阮婆婆躺在房里。牛大夫给她诊了脉,说是时疫。前段时间济州府已经闹过一轮了。不过不用担心,他有现成的药。 阮晓露觉得这大夫挺靠谱。如今天热,蚊虫又多,可不是容易传染病么。 梁山跟外头隔着水泊,有个天然屏障,中招的自然不多,而且都是青年壮汉,自己扛扛就好了。 只有阮婆婆一个年老体弱的,才需要请大夫。 “这‘清毒丸’,是小人花七天七夜研制出的,专门针对此次时疫。”牛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个纸包,“虽说不上药到病除,起码会减轻些症状。老夫人这病,还需要着人精心照料,慢慢的调理……” 阮小七抡起拳头就要打人。 “不能药到病除,还看个鸟?你开个药,让俺娘明天就好!” 牛大夫也倔:“好汉,小人有多大能耐办多大事。你不满意,可以另请高明。” 阮晓露斜了兄弟一眼,让这医闹闭嘴。 “谢谢大夫。这药多少钱?我们不少你的。” 乡村医生报价良心。开了七天的分量,加上诊金,收费一贯足钱。 阮晓露没钱了,只能给朱贵写了个欠条。 牛大夫谢了,转身走。 阮晓露忽然叫道:“留步。” 她开门见山,问:“您这药丸有多少?我还要买。” 牛大夫不解:“吃七日应该就好了。” “我给别人备着。” 方才牛大夫叨叨的时候她就想到,自己跟阮婆婆一上山,怕不是把“时疫”也带进来了! 虽然自己是个“无症状”,周围的满山大汉也未必都会被病魔击倒。但凡事都有例外。万一山上大规模爆疫,以梁山的人口基数,怎么也得有百十个重症、死亡吧? 未雨绸缪,总不会多余。 牛大夫听她一解释,立刻懂了,笑成一朵菊花:“姑娘想得周全。八百人的药量,小人让徒弟加班加点,三天可以炮制完毕。只不过近日药材涨价,小人算算……” 阮小七还没弄明白呢:“姐,你买那么多药丸作甚?娘又不拿它当饭吃。” “……需钱五百贯。” 阮晓露沉默。 * “五百贯?呵呵,姑娘说笑。” 不出意料,领导们听了阮晓露的陈述,一致认为这五百贯不该花。 咚咚咚,刘唐拍拍自己胸脯胳膊上的肌肉,飘着一头黑红相间的秀发,自信地告诉她:“我们好汉天天不近女色,日日打煞气力,瘟神见了躲着走,妹子你放心吧!” 晁盖体贴地加了一句:“那清瘟的药,你自己备上几丸便是了。对了,给吴学究也买上几丸。周老三,给他们各支一贯钱。” 一旁摇扇子的吴用:“……” 阮晓露没脾气,领了一贯钱。 晁盖当地主的时候大手大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眼下身系千八百人的衣食责任,也前所未有地变成了铁公鸡。莫说库房里如今拿不出五百贯,就算有,还不如让全山小喽啰多吃几个月的饭。 * 阮晓露回到自己的客馆,专心伺候老娘。 乡村医生的药,虽无奇效,却也给力。最起码呕吐止住,浑身没那么难受了。阮晓露再按照自己的经验,让病人多喝水,多休息,剩下的就靠自身免疫力吧。 托她办事的喽啰大哥们很卖力。几天工夫,院墙整修一新,地面平整,滋生蚊虫的水坑也填平了。 阮晓露在平整的地面上铺个摊,分发“快递”。 何成大哥领到了五包酸菜,塞一片在嘴里,当场热泪盈眶,哼起家乡的小调来。别人想讨一片,他凶着不给。 几个好赌的喽啰领到了全新、不缺数的叶子牌,喜出望外,当即吆三喝四地开了一局过瘾,还邀请阮晓露一起参加。阮晓露欣然入局,还没弄清规则就输了十贯钱。 她两手一摊,作势发怒。 喽啰们忙笑道:“不要你还,不要你还!就图个爽快,哈哈哈!” 笑话,朝她追债,女侠自己不用动手,阮氏三雄得把他们按在水里吃鱼屎。 其余几位的任务也都圆满完成。 …… “给令尊令堂烧了一千贯纸钱。坟头土一捧,大哥收好。” “那位郭家小姐已经去世了。坟头土一捧,大哥收好。” “重新给你们王家祖坟上种了几棵树。坟头土一捧,大哥收好。” …… 猛男落泪,铁汉柔情。院子里呜呜咽咽,哭成一片。 * 再过几天,阮婆婆基本痊愈,药丸也吃完了。 阮婆婆重抖精神,逢人就夸她的乖女儿又孝顺又有本事,倒弄得阮晓露不好意思。 “还不是您打了三十年的鱼,身体底子好。” 阮晓露夸完老娘,再看看自己——估计还不如三十年前的阮婆婆呢。 没话说,练! 把轮椅上这几年狠狠补回来! 她感觉自己腿上装了一双弹簧,一天不动就难受。 但是锻炼身体也不能操之过急。她从每天散步开始,每天早上沿着山路快走,出一身薄汗,一整天精力旺盛。 山路崎岖,除了聚义厅等“禁区”,且有不少未开发区域不适合进入。她的锻炼路线很固定:从客馆到水寨、有喽啰把守的大路,清晨出发,每天一来回,耗时一个钟。 水寨扎在宽阔的滩涂上。小喽啰们的日常就是打渔、腌鱼,外加一点阮氏兄弟提供的魔鬼特训。 比如阮小五,眼下正在训练喽啰憋气。 一群凹凸的脊背伏在水里,好像一锅肌肉发达的馄饨。 有人开始颤抖,刚要抬头。阮小五毫不留情地把那脑袋按下去。 阮晓露在一旁做大腿后侧腘绳肌拉伸,顺便观摩高手授课。 不过高手显然没什么传道授业的技巧。一组拉伸的工夫,只见水面上此起彼伏的串串水泡。一排后背不断抽搐挣扎—— 阮晓露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叫:“要死人的!” 阮小五冷笑。 “放心,死不了!” 说着,又摁回几个想要换气的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他提着一个个发髻,从水里拎出一个个死样活气的人,丢在滩上,胸前按两下,按出一汪汪水。 “哼,没出息!” 小喽啰们先后醒转,脸色由青转红,趴在地上喘气,哭都哭不出来。 只有一个大胆的,奄奄一息地抗议:“五郎,小的们……肉、肉身凡胎,真的……不可能坚持那么久……您还是手下留情……” 阮小五冷笑,朝水中央看了一眼。 大家这才发现,有一个结实粗壮的后背,一直漂在水里,他忘了拎出来! 一时间众人皆慌,连忙七手八脚地把那个倒霉蛋拽上岸,翻个面—— “啊,七郎。” 那个“浮漂”竟是阮小七。他睁开眼,抹把脸,懒洋洋打个呵欠。 “娘的,谁在扰我休息?” 一口气充足而悠长。 喽啰们都看傻了! 阮小五:“再练。” * 阮晓露做完拉伸,大大方方跟众喽啰打招呼。 “五哥,再憋气要出人命了。你休息片刻,让我带大伙划船吧。” 阮小五斜她一眼,眼里露出些微惊讶的笑意。 他妹子死里逃生一场,不知遭遇哪路神仙,长了不少能耐,老娘天天拿来吹,这个不假;但她还能带一群大男人划船? 他被手下这些没出息的喽啰弄得身心俱疲,正想把这一群“朽木”有多远踹多远。 但他还是冷淡回绝:“水军训练是大事,不是让你闹着玩的。” 妹子心里的小九九他也不是不知道。晁大哥随口一句“立功的才能上聚义厅”,她天天琢磨天天想。一会儿说要去帮公孙道长修法阵(被道长回绝,说法阵他一个人忙活就够了),一会儿说可以帮忙记账(就算她会算个三加五七加八,哪个山寨把钱粮大事交给外人?),一会儿又说要帮忙捕鱼(水军喽啰下水的时候都脱得赤条条的,把她吓回去了)……总之,处心积虑想“立功”。 阮小五:“水军训练是我们弟兄三个负责。妹子,你要抢俺们功么?” 旁边阮小七却多嘴:“俺姐说,习得一个划船的法子,甚是省力。不如让小的们都练练。来日水战,让官兵开开眼。” 阮小七这好汉当得还挺敬业。自己尝了甜头,这就想着全军推广。 当然也在二哥五哥面前挣面子。 他当然不能自爆偷偷下过山,于是把一切推到阮晓露头上:“俺姐说”。 阮晓露这时候站起来,大大方方招手:“谁要抢功了?小家子气!我闲,看哥哥辛苦,帮把手又怎么了?——喂,有谁愿意跟我去练操船的,在这儿集合。今儿就不用练憋气了。” 饱受摧残的喽啰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阮小五阴沉的脸色。 何成嘴里嚼着一片酸菜,大无畏地迈到了阮晓露身后。 然后是那几个托她办过事的,都凑了过来。最后人越来越多。 只要能逃离这个短命二郎,就算让他们跟小狗学爬,他们也认了! 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大姑娘。她可是能胖揍阮氏三雄的女中豪杰哇! 一时间,阮晓露后头站了一堆人。阮小五成了光杆司令。 阮小五:“……” 11. 第 11 章 “那么,咱们从握桨姿势开始。” 退役运动员转型做教练。一个个青春无敌大小伙子,像一块块混沌的璞玉,朝气蓬勃地列队排好,等她雕琢。 水寨里头一次有了女人,大伙都规规矩矩地穿上裈袴——其实也就是兜个裆。大家开始还嘻嘻哈哈,等着瞧大姑娘害臊。谁知大姑娘不但不害臊,还微微颔首,很仔细地将这些泳裤侠一个个打量过来,评估肌肉含量和体脂率。 倒把一群小伙子看扭捏了,一个个低头瞅脚。 受现代影视剧影响,阮晓露原本认为,那些占山造反的“绿林好汉”,就算不是个个武艺超群钻天入地,也应该都是体壮如牛的猛男,丢到现代健身房,肯定天天被人搭讪。 如今才发现,在古代,能达到“健美”标准的人类只占少数。这些人大多是天生好基因,比如阮氏三雄,随便嚼个鱼骨头都能长出一身腱子肉,当仁不让地在梁山上坐交椅。 而大多数小喽啰都是出身贫苦的普通人,有些是做生意折本被迫落草,有些是被恶霸迫害流落江湖,有些是荒年歉收逃离家乡,有些干脆是被掳掠上山的……这些人跟“健美”沾不上边儿。有的目测一米五,有的瘦成排骨精,有的跛脚、有的佝偻,有的年纪轻轻一口烂牙…… (当然官军也没好到哪去。除了几个养尊处优的大将,底下小兵也都很弱鸡,连梁山都打不过) 当然,喽啰们精气神都不错,和官军相比略胜一筹。 但限于资质,像阮小五那样魔鬼训练,属于拔苗助长。现在还没出事故,那是运气。 阮晓露的计划,是从热身开始,有氧为主,辅以呼吸训练,顺便慢慢提高肺活量,提高整体身体素质。 立功不立功是次要。起码给梁山增加点安全系数,让自己这日子过得放心点儿。 …… “肩背放松。发力点不应集中在手臂上。要用躯干、腰和双腿使力。” “不要太累。一旦觉得喘息说不出话,就放缓速度让身体休息。” “保持节奏,速度不可忽快忽慢。” 阮晓露重操老本行,几分钟,就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 阮氏三雄在旁边瞧热闹。 “妹子,”阮小二道,“你这个练法,毛毛雨,一天下来,汗都不出几滴,如何能增进气力?” 阮晓露不理他,双臂用力,划船出港,留一道水花。 极限式拉练不可取。心肺功能和肌肉功能都需要循序渐进地锻炼。等过它十天半月,再看效果。 如果大家认真按照她的方法练,官军再来,都不用交手,熬都熬死他们。 阮小二朝水面上大叫:“耍一耍便是,赶紧回来练正经的!” 喽啰们被阮氏兄弟整怕了,发现在女侠手下训练实在舒服,简直如同度假。赖在船上练得可起劲,谁都不愿走。 阮晓露指着另一艘船。那上头坐着她的忠实跟班阮小七。 “记着我方才讲的要领,先直线划个十里地热身。跟着七郎的速度,不许超过,也不许落下。现在开始!” * 一个时辰热身,来到泊子边缘的一个小岛。岛上有简单的前哨营寨。阮晓露让大伙就地休整。 喽啰们吆三喝四要坐下。 阮晓露却没让大伙坐下:“现在拉伸。” 喽啰们反应不过来:“拉什么?” 降低肌肉紧张,缓解关节压力,预防运动损伤,增强血液循环。运动后放松拉伸,和运动本身一样重要。 喽啰们划船的毛病跟阮小七一样,手臂用力太多。手臂肌肉过度紧张不说,还很容易拉伤肩膀后背。因此阮晓露首先引入背部、肩部、以及肱二头肌的拉伸。 “站直,伸直左手臂,掌心向内,右手小臂勾住左手手肘,向左旋转。一、二、三……十九、二十。换右手。” “左手伸直,在身体侧后方扶住支撑物,身体往右侧旋转。一、二、三……” 她说得尽量浅显,自己带头做示范。 喽啰们不解其意。不就是“活动筋骨”吗,他们也会。伸伸胳膊伸伸腿,还能把关节弄得咔咔响呢。 阮小七催促:“愣着干甚!听我姐的!” 大伙于是照做。头一次看着个大姑娘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小撮人禁不住脸红脸热,生出些轻薄猥琐的遐想。然而看着旁边阮小七带杀气的目光,也只好赶紧放空脑袋,各自忍气吞声地找状态。 不过跟着做了几节,有人就发现—— “娘的,酸痛!” “咦,爽快。” “舒服!哎,兄弟帮俺一把。用力压!” …… 说也奇怪。平时跟着阮氏三雄练水性,那是度日如年。训练一刻钟,回去得躺它小半日,才能站起来走路。 阮家兄弟当然不会心软。他们的逻辑是,越是腰酸背痛,说明越是缺练,更该加码。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拉伸完毕,虽然汗流浃背,却是神清气爽。累倒是也累,但跟以前的魔鬼训练完全不是一个累法,完全有余力再战一个时辰。 再看阮晓露时,那眼神也变得格外殷勤。 短暂休整过后,喽啰们很快满血复活。阮小七叫大家分散:“打十几条鱼,带回去腌着。” 梁山泊方圆广袤,生态良好,水产丰富,随便一条大鲤鱼都十四五斤。十几条鱼约莫两百斤,一条船就载得下。 腌鱼咸,不中吃,因此需求量也不高。两百斤够全山吃好几天。 每次训练顺便摸点鱼,这是水军的日常任务。 阮晓露听了却摇手:“十几条鱼也太敷衍了吧?照我看,一人打一条,打它一百条鱼,也不难啊。” 众喽啰笑话她:“娘子这就外行了。鲜鱼好吃是好吃,但如今天气热,养不得半日便得死,死了便坏,白费力气。若都腌了,也就多保存三五日,咱山上吃不得这许多。” 阮晓露叹息。没有冰箱冷链的世界啊。 不过她早有计较:“不妨事,尽管捕。我也是打渔的,今儿看看各位大哥的本事。” 说着腿一盘,笑眯眯做观摩状。 众喽啰应一声,船尾拖出渔网,争着在大姑娘面前显摆。过不多时,几十艘船上活蹦乱跳,鱼鳞反光,大丰收。 阮晓露拣出二十条留下,请大伙将剩下的近千斤鲜鱼集中装了三条船,系在一起。 “你们先回。记着按我方才的诀窍划船!” 阮小七诧异:“姐,你去干嘛?” “卖鱼啊。”阮晓露答得理所当然,“今儿镇子上又开集。鲜鲤鱼八十文一斤。你们不能出泊子,我脑袋上又没悬赏。放心,卖来的钱我不独吞,都教你们得好处。” “不不不是钱的问题。”阮小七连忙挡她船前:“这一千来斤鱼,你一个人如何卖得?”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上次咱们歇脚那客店,我跟那李小二说好了。让他帮忙卖,给他一成辛苦费。客店里来往人多,不愁卖不出去。” 阮小七张嘴合不上:“你啥时候跟李小二说的这些?” “你撒酒疯的时候。” “……” “人家好心不揭穿你身份,总得给点封口费吧?” * 石碣村镇有集市,远看一排草棚,挑出茶汤、好酒、鞋帽之类的各色挑子;客馆里歇着各路商旅,时常听到驴子打鸣;草棚后面便是运河水路,泊着三五十艘船。因着紧邻梁山泊,左近乡村也是港汊纵横,倒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 阮晓露泊了船,将那几十条活鲤鱼用篓子兜在水里,支了个摊。 当阮小六还是憨妹子的时候,就时常来集市卖鱼。一天辛苦过秤,收几个钱,换成粮食、菜蔬和盐,带回家,和老娘对坐而食。 此刻她调动记忆,来到散商小户常用的摊位,轻车熟路。 只不过,卖这么多、这么大的鱼,还是头一回。 “活鲤鱼哎——十五斤、二十斤,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哟——” 阮晓露熟练地摆好杆秤,扯开嗓子吆喝。 没多时,一个老乡大爷好奇地停下脚步。 “小娘子,哪里来的?” “石碣村。”阮晓露头也不抬,“家里只有我娘俩,从小儿抛头露面多了,您见笑。” 老乡唏嘘两句,又细看那鱼,吸一口气。 “这么大的鱼,是你捕的?哪里捕的?“ 老乡大爷挺能唠。阮晓露虚虚往后一指,笑道:“守着这么大一汪水,总得有几个成精的吧?” 大爷却变了脸色,弯下腰,压低了声音。 “嘘,娘子莫高声!你年纪小,怕是不知。这等十几斤的大鲤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自从泊子里来了一伙强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更是不容打渔,官司禁他不得。这等新鲜大鱼,我已三五年没在集上见过了!娘子,你这鱼是谁人打来?可要教他千万小心,休要误入梁山泊地界,免得撞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大王!小人多嘴,娘子莫怪啊。” 阮晓露点点头。大爷的确是好心提醒,别为了几条大鱼,给自己招祸。 从王伦时代开始,好汉们占山为王,连带着将水泊也划归己有,不许寻常人等靠近。偌大梁山,垄断着八百里湖泊的水产资源,只是看个风景,从来想不到开发利用。 而石碣村的村民们就时常抱怨,说自从梁山泊来了山大王,让附近渔户都绝了衣饭,日子愈发揭不开锅。 往年唾手可得的十几斤一尾鲜鲤鱼,自此在集市上绝迹。寻常人家宴客,能拿出五六斤的鱼,已属阔气。 阮晓露笑道:“老丈您多虑。我这鱼不是梁山泊的。上个月下暴雨,在梁山泊边上冲出几条新的水道池塘,里头有不少大鲤鱼,想来是被雨水从冲进来的。我也是偶然发现那个去处,旁人不知道。” 老乡听说这些鱼并非梁山户口,大大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你一个女娃也没胆子到梁山泊去。哈哈!给我称一尾。我让浑家回去做汤!” 看着大鲤鱼,老乡大爷勾起怀旧之思,二话没说就掏钱。 十七斤的大鱼足有半人长,翻着肚皮,在大爷手里挣扎乱跳,活像一个不肯回家的熊孩子,很是闹出一番动静。 很快,集市上的人都发现—— “有个小娘子,她卖十几斤的大鲤鱼!” 一传十十传百,摊子前面很快水泄不通。 “他娘的,恁地大!” “这鱼得有五年了……不不,七年!十年!” “今天算是开眼界了!正好明天老爷子做寿,给我来一尾!” 大型鲤鱼重现江湖,没一刻,引发抢购潮。 当然,也有人旁敲侧击,问她除了梁山泊,还有哪里能寻得此等大鱼。 阮晓露当然是讳莫如深:“恕小的不能说。我还要赚钱呐。” 一个财主管家腆着肚子挤进来,说他家老爷开筵席,要对付二十尾十五斤以上的鲤鱼。 “要金色的!把金色的都给我留下!别人不许抢!这是张员外家要的!” 阮晓露也没想到,梁山泊里到处漫游的大鱼,拿到外头竟是如此稀缺。但她也没昏头,高声应道:“金色的可以!要加价!” 第 12 章 当前社会铜钱紧俏,卖东西并不一定能收来钱。几十文、一百文的小买卖尚可支付现金,但当做大额生意、钱的数量以“贯”来计的时候,有些人自然而然地拿粮食、布帛等物来换,并且对于当前“汇率”,大家都烂熟于心,没有在这方面耍心眼的。 很快,阮晓露身后堆满了铜钱,还有几匹布、几壶油、甚至一罐子盐,让她啼笑皆非。 有人挑担售卖香薷饮和卤梅水。阮晓露摸出几个钱,买碗饮料,没时间咂摸,一饮而尽。 一个人很快忙不过来。好在她有后招。找到当初的客店,掌柜李小二正跟浑家一块儿,趴在柜台上算账。 阮晓露往那儿一站,李小二抬起头,哆嗦一下,想起来被阮七郎揍得叫爷爷的那个下午。 上次意外撞破这姐儿俩的身份,李小二抬出恩公林冲,主要是为了跟这些梁山贼寇套近乎,生怕人家一个手抖,把自己给杀人灭口了。 至于这几个姓阮的人品如何,李小二不敢多做憧憬。林冲这样的老好人,如今稀罕得凤毛麟角。不指望别的梁山好汉都这么助人为乐。 “姑娘……有何贵干?” 阮晓露友好地提醒他:“上次央你帮忙卖鱼,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这不,用得着你的时候到了。别担心,辛苦费不少你的。” 李小二半信半疑。上次这女大王确实跟他提过什么“卖鱼”,什么“辛苦费”,他怎敢相信这等好事,只当是她安抚自己,随口画大饼。 他都保证绝对不报官了,她怎么还不放过自己啊?! 阮晓露见他不信,摸出刚收的一锭热乎乎银子,拍在他手里。 老实巴交的李小二当即把账本丢给浑家,脖子上搭条毛巾,又叫上几个短腿跑堂:“醒醒,干活了!” * 到了下午天气最热之时,几船活鱼已经卖出去大半。剩下的奄奄一息,开始翻肚皮。 阮晓露爽快将这几桶鱼送给李小二的客店,让他们腌制保存,以后待客。 李小二这才相信,女大王提的“辛苦费”竟然是真的,而且出手大方,赶紧千恩万谢。 虽说客店里有相熟的渔民进货,但从没进过十几斤的大鱼。大宋小市民推崇精致生活,这些鱼中赤兔摆出来,就算只是个看头,也能给他客店带来不凡的声名。 “这些鱼,就算腌了也能卖不少价钱。小的不能白拿……姑娘你看……”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阮晓露给的那小锭银子,犹豫着要还回来,那手却伸得不是很长。 阮晓露想了想,还是谢绝了:“你拿着。” 自己在梁山外头举目无亲,能有这么个安全歇脚的地方不容易。就当是交个朋友。 也许是跟好汉们混久了,她也有了那么点仗义疏财的习性。一小锭银子,几贯钱而已。若是她一穷二白,也许还会当宝贝捂着。 但如今她捧着百来贯钱,这五贯嘛……也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 没错。物以稀为贵。这近百条新鲜巨大的鲤鱼卖出去,收来的铜钱装了几大担。阮晓露请李小二浑家盘账,除去“分销成本”,一共九十贯足钱,得用小车拉。 看着挺多。但这是水寨兄弟共同劳动的成果。 李小二看得有点呆,悄悄跟他浑家说:“这年头山大王都改做生意了,难道比打劫还赚钱?” 浑家瞪他一眼,“嘘!” 阮晓露侧头看了看他俩。对上两张忐忑赔笑的脸。 她笑了笑,带着点暗示,说:“以后我十天半月来一次,你做好准备。” 让李小二也意识到,跟土匪商业合作,收入源源不断,以后他的“恩公”得换人。 李小二心虚,殷勤地问:“要不要给姑娘雇个车儿,运这些钱回……嗯,回……” 阮晓露摇头。 这些钱不能带回去,否则都让好汉们喝酒喝掉了。 梁山逻辑轻财重义,视金钱如粪土的才是真好汉。今天她带着喽啰捕鱼赚外快,要是赚来的钱都进自己腰包,不用说肯定是死罪,再说这钱捂着也没处花;若是贴补水寨,那就是私自创收,绝对会被领导拿来当典型敲打;要是孝敬整个山寨呢,不够塞牙缝的,谁也不念她的好。 这些钱的用途,她另有打算。 * 水寨里多了个女教练,悄然转换了训练风格。这种小事不值得上报领导。晁盖几天之后才听闻,也只是“嗯嗯”两声,嘱咐两句“别松懈”。 晁盖操心的另有其事。 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里招待了两个过路的军士。听他们议论,官府上次围剿梁山失利,很可能卷土重来。 酒店里的喽啰慌了神,早早把人给麻翻剁了,没问出更多细节。 总之练兵不能松懈。 可是练着练着,缺勤的喊累的越来越多,精神面貌越来越无精打采。 开始大家以为是饿的。直到有人开始发烧。有人呕吐。每天都有两三个新病倒的。 再过几天,晁盖自己也开始不舒服。头疼,吃不下饭。 他觉得是暑热邪气。管公孙胜要了道符贴门口。不管用。 大小兄弟齐来探望,热热闹闹齐聚一堂。没几天,来探病的兄弟们,半数也都开始发热。 吴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和阮老夫人当初的病症,似有异曲同工之相啊。” 梁山终究不是孤岛。在济州府已经爆过一轮、眼下接近尾声的时疫,终于传过来了。 生病没什么。有的穷苦百姓一辈子没看过大夫,难受了就扛着,扛不住就躺平。有人躺着躺着就好了。有人躺着躺着就躺棺材里去了。 但眼下的梁山容不得躺平。打仗讲究士气,讲究同进同退。喽啰们都是泥腿子出身,都不是军神,不太懂随机应变。好容易训练成的阵法,缺几个人,关键位置全是窟窿眼儿,战斗力一泄如注。 官兵这时候若是大举来攻,简直是趁你病要你命,不讲武德。 领导们终于想起来:“快,事不宜迟,快下山去请那个……大夫姓什么来着?咱们库房里钱够吗?问问人家能不能赊账……” 人都有侥幸心理。没病的时候,觉得未雨绸缪是白花钱,囤药囤物资的都是傻子。一旦倒霉落到自己头上,才想起来临时抱佛脚。 掌库的周老三裹着被子来应,说头领们别动怒。大家都生病,“劫富济贫”的事业也得暂时搁置。山上已经十天没有进账了。 众人傻眼,聚义厅里喝闷酒,商议却敌之策。说来说去,却都离不开“生病”两个字。 门外脚步声响,飘进来一股酸菜味儿。 “各位大哥,”水寨的何成拱手见礼,放下肩上褡裢,解开小布包,“事不宜迟,这是牛大夫的‘清毒丸’,刚从山下送来的。不能根治此次时疫,但没病的能防病,病了的减轻症状。每日两粒,连吃七日。多饮水,多休息。七天之后,便无大碍。” 何成文盲一个,这一串台词像是背熟了的,咬字困难,断句诡异,好歹说清楚了来意。 吴用双眼一亮,马上联想到:“上次给阮老太君开的药,难道还有剩余?剩几个人的量?” 大家赶紧围过来:“甚好甚好,快拿来,给晁天王压压病气。” 晁盖也喜出望外,但马上挥手:“不不,我还撑得住。林教头练兵辛苦,万万不可病倒,还是先给他吧。” 那边林冲立刻回绝,说他正当盛年,用不着药。倒是当初王伦手下的杜迁、宋万两位大叔,眼下年龄渐长,更需照顾。 杜迁宋万连忙谦让,说自己一辈子没生过重病,此次也尚无症状,何必浪费好药。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 一时间,聚义厅里温情脉脉,几个年迈的喽啰悄悄抹眼泪。 何成朝外招招手,几个小喽啰鱼贯而入。人人肩上挑着扁担。卸下打开,整整齐齐,一包一包,都是药丸。 “都是兄弟,不用谦让。”何成笑道,“一共八百人的分量,人人有份。其中水寨兄弟已经分得了。余下的快分下去吧。” 第 13 章 一箱箱救命药分发出去。全梁山的头领喽啰人手一份。 当然,大多数人还属于“无症状”;大哥们有令,吃就是了。反正吃了没死人,也没几个再生病的;少数症状轻微之人,吃药之后病情不再加重,可以挣扎起来操练;还有那么十几个倒霉蛋,本来躺在床上等死,吃了药,遵医嘱,又有人照顾,竟也开始好转了。 再过七八日,济州府差拨人马,驾船大举来攻。 梁山上的病气已经褪了七八成。好汉们精神抖擞,喽啰们士气高昂,聚义厅前齐誓师,吃饱喝足下山迎敌。 杏黄旗迎风招展,联排战船气势磅礴,船上朴刀耀着冷光,散入水泊港汊,八百里杀机四伏。 吴用神机妙算,巧设陷阱,把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点检夺得几百匹好马、四五百艘船、若干金银布帛。 虽不够填平十万贯生辰纲的巨坑,但也是相当一笔钱财,将整个梁山从“贫困”拉回了“温饱”,填饱了几百个嗷嗷待哺的肚子。 新到山寨,便获全胜,非同小可。聚义厅中大摆宴席。刚抢的马匹宰了吃肉。刚抢来的金银立刻分发下去,换得一片欢呼。 咱们梁山有钱啦!不用再守着肉汤捞油星了! 晁盖喝得酒酣耳热,大着舌头宣布: “夺得好马,是林教头的功劳!” “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 “西港,全亏得阮氏三雄……” 一个文职小喽啰摊开书簿,一笔一划地“记功”。 绿林不比官场,出身资历是次要。地位和尊重都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按照王伦时代沿袭的传统,此次“表彰大会”不仅是叙头领的功劳。喽啰们也互相提名,夸赞这一战中表现突出的兄弟们。 “俺这条命是王十一兄弟救的!得记他乙等功!” “在东港汊,彭小虎孤身一人凿烂了一队官兵的船!我们几个都是见证!” “俺!俺一个人砍了八个官兵,怎么也得是个甲等功!” …… 功劳分为甲乙丙丁四等,评定标准十分随意,弹性颇大。倘有争议,也不难解决:借着酒劲吵一阵,最后让老大拍板完事。 在吵吵嚷嚷的邀功声中,有人提出: “俺本来病得厉害,吃了何成大哥送的药才能起来打仗。没这药,俺多半被官兵一刀剁了!得给何成大哥记一功!” 这叫吃水不忘挖井人。这话一出,一群人赞同附和。 但何成不好意思,说药也不是他一个人送的。水寨几十个兄弟都参与了。 “而且……而且这药也不是俺们搞来的。俺们就跑跑腿……” 喽啰们喷着酒气,叫道:“都算功劳!都算!” 记功的小喽啰运笔如飞。 晁盖微笑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波民意。 但他还是叫来何成,谨慎地问道:“前日我等病得厉害,忘记问一句,你们是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药?兄弟,俺梁山泊好汉以忠义为主,施仁德于民。劫富济贫可以,不可强取豪夺……” 何成憨憨笑道:“天王放心。这些药,是俺们阮娘子花五百贯钱向牛大夫定的。他跟徒弟们加班加点,做了好几天呢。” 这话一出,晁盖酒醒一半。 “兄弟再说一遍……谁?” “阮六娘子啊。”水寨众人七嘴八舌,“俺们每日练习操船,会在泊子边缘顺路捕鱼。然后就近卖到集上——当然,梁山的兄弟不能在集上露面,这鱼全靠她自告奋勇带出去,请人分销的。扣去上下打点的辛苦费,一次就能有近百贯钱进账。头一天她就找了牛大夫,给付了定金。再攒些日子,刚好够付剩下的药钱。做得了药,再派几个兄弟到处分发……” 晁盖更愣神:“为何不禀报我知?” 大伙振振有词:“那时候头领们日夜商讨退敌之策,小的们不敢扰你们心思。况且水寨训练之事是二郎五郎七郎负责,您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嘛!——大哥,你别怪俺们啊!” 晁盖赶紧说不怪。梁山又不是衙门,先斩后奏的事多了,哪那么多繁文缛节。 他和小喽啰近前讲话,厅里大部分人都没听清备细,只依稀听得是有人高瞻远瞩,出钱请大夫提前炮制灵药云云…… 借着酒劲起哄:“记功!记功!给他记大功!” 晁盖脸色有点僵。若是哪个兄弟做出的事,定然要记他一大功。可是偏偏…… 他亲口说过,只要能给山寨立下功劳,不论大小,都是好汉,都能进聚义厅喝酒。 但何成当时没在场,不知道老大哥临时起意的这个规矩,依旧我行我素地说:“大哥您看,俺们送药都有功劳,那阮六娘子,是不是……” 水寨诸人都是得了她好处的:她下山时托她买东西办事;她教的那些“拉伸运动”,做下来倍儿爽;有时候阮小五训练太狠,“辣手摧汉”,她也会帮忙求个情什么的。 所以都投桃报李,给她邀功。 晁盖还是不太相信。真的是她?不是她兄弟的主意? 阮氏三兄弟在另一边喝酒,伏在桌案上,已经成了三只醉虾。 晁盖走近,拍拍三人脑袋,询问贩鱼买药之事。 三兄弟睡眼惺忪,只道老大哥兴师问罪,纷纷一推六二五:“是——是小六自作主张,姑……娘家胡闹,跟俺们没、没关系!俺们每……每日训练水军,忙忙忙着呢!” 晁盖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聚义厅中燃着火把,一排排浑浊的火光,此时似乎都聚焦在他脸上;弟兄们端着酒碗,大着舌头说话,似乎都议论的是他。 送药的都记功了。挣钱买药的没功劳,合适吗? 终于有个人注意到他的窘境。吴用左手举着根羊腿,右手摇着油腻腻的秃毛扇,学着戏文里军师的口吻,醺醺地问:“主公何事烦扰?” 晁盖把自己的纠结说了。 “哪有对女娃娃论功行赏的,这不合绿林规矩……” 吴用笑起来:“大哥,你已是梁山之主了,怎么还守着庄稼人心思?什么绿林,咱们就是北方最大的绿林,规矩咱们定!” 吴学究白教了十几年四书五经,圣贤教诲对他来说只是个吃饭的家伙,压根不信。 难怪十几年考不中。 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富贵何妨淫,贫贱大可移,威武必须屈。无事伦理纲常,有事见风使舵,方为大丈夫也。 他借着个酒杯掩护,用眼神指指那些一根筋的水寨喽啰,悄声提醒:“大哥,民心所向,不可夺也。倘若不批了这功劳,怕是寒了水寨几百兄弟的心,日后你还如何号令山寨?” 晁盖一怔。 “况且咱们梁山统共只有两位女流。不论是那位阮老太君,还是阮六姑娘,都不能上阵打仗,纵有微末功劳,也不会抢了兄弟们的衣饭,给个虚名儿又何妨?还能显得大哥您不拘一格,胸襟开阔,是不是?” 晁盖连连点头。 当黑老大真是门艺术。若非军师点拨,他今儿不知不觉得罪一群兄弟。 于是宣布:“阮六姑娘呢?快给找来,记一大功!” * 传令的小喽啰没跑多远:“哟,娘子在这儿。” 阮晓露就等在聚义厅外头,寻个凉快空地,捡一杆破刀,自己舞着玩。 梁山贼寇虽然都有武功,但很少有人是拜师学的。像阮氏兄弟的一身功夫,那是在十数年日复一日的为非作歹称街霸巷中,实践而来的。 阮晓露在梁山待久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拿个刀也能耍两下子。威力不明,因为没人跟她放对。 那传令的喽啰同样是个菜鸟,眼看刀光闪过,条件反射般鼓掌喝彩:“呜呼,好刀法!……” 阮晓露丢下刀,笑容满面:“啥事?” 心里当然知道是啥事。价值五百贯巨款的灵丹妙药,她寻思,怎么也得给自己记一功吧? 当然,这功劳不能她自己腆着脸去求,否则在领导看来无异于胡搅蛮缠;最好也别让自家兄弟出面,否则有任人唯亲、营私结党之嫌。 水寨里的草根大哥们个个欠她人情。她聊天时稍微提一句,自有人为她据理力争。 果不其然,刀没耍两下,等来了领导的口信。 她整理衣帽,大大方方跨进聚义厅大门。 吵嚷声欢呼声划拳行令声灌满双耳。酒肉香气混着灯烛热气冲了她一脑门。 文职小喽啰高声宣布:“女眷阮小六,冒险下山采购灵药——丙等功!” 老大哥十分给面子。跑腿送药的水寨喽啰们人人获得丁等功。而主持买药的那位,怎么也得功高一级。 于是她一上来就获了丙等功,值三个官军人头。 众好汉窃窃私语。 “原来俺们吃的那个药丸……” “是她搞的?看不出来哇……” “真人不露相,这是个角色。” 晁盖指着她,大声宣布:“看见没有?只要能给山寨做实事的,不管是谁,就算是女的,一律有赏!这是咱们梁山的新规矩!把门的记住了,以后阮姑娘要来聚义厅喝酒,不许拦!” 领导难得彰显开明,阮晓露当然要配合。做出个受宠若惊的样子,喜滋滋地领了赏。 别的立功喽啰,赏的都是钱;她得到的是几片歪歪扭扭的金叶子——大战中俘虏了一个军官,从身上扒下来一条黄灿灿的束腰金带。有人想献给晁盖,晁盖坚决不要。领导不要的东西,别人谁拿都不合适,干脆拆了,拆出几片金箔。赏给谁都嫌特殊,干脆给她。 虽说金子不如铜钱好流通,但反正梁山上也没有金店也没有商铺,有多少金银铜钱,也就堆在宿舍里看个乐呵。 酒酣耳热的好汉们轰然叫好:“女中豪杰!喝酒!快喝酒!俺敬你一杯!” 大多数人才不管什么“绿林规矩”,什么女人进聚义厅是不是晦气;大伙只知道席面上来了个妙龄少女,此乃千载难逢之美事,这酒于是喝得格外香。 阮晓露忽略耳边一串串“妹子来这坐”,穿过几条长桌,大摇大摆坐在了阮小二和阮小五中间。 俺上桌啦! 端起酒壶,满上面前几个空酒杯,“二哥五哥七哥,这次多亏你们支持。来,敬你们一杯!” 当初晁盖看她不上,不许她进聚义厅,阮小二无脑站领导;现在回想,有点惭愧,觉得自己的长兄威望岌岌可危。 但妹子不但没记恨,还“多谢支持”。谢什么,不过是谢他们在她胡闹的时候装瞎,没有一巴掌给她拍水里罢了。 阮小二将酒水一饮而尽,浑厚笑道:“以后有事,哥哥给你撑腰,别怕得罪人!” 阮小五接过酒杯,眯着醉眼打量她一阵,别有用心地笑道:“妹儿,你这口气赌得够大。” “哪里哪里,”阮晓露赶紧拿酒堵他嘴,义正言辞地澄清,“我就是想给山寨做点无私奉献。” 阮小七拿着酒杯,不喝,很规矩地说:“今天够了。” 阮晓露胡噜他脑袋,夸一句真乖,然后自己干了一杯。 姐也是有功之人啦! 以后聚义厅随便进。早上晨跑转一圈,下午散步走一圈,夜里爬到房顶看星星,绕路也要来绕一圈! 第 14 章 打了胜仗的梁山沉浸在狂欢之中。官军的尿性大家都知道,绝对没可能“越挫越勇”,也不太会“屡败屡战”。一场败仗下来,当官的互相推诿,找点替罪羊,说不定还得撤换几个职位,还要应付上峰诘问,再核算军费、撰写文书,还要平息官军下乡吃拿卡要的民愤……最少也能消停三五个月。 所以大伙适当松懈,是老油条的经验之谈,绝非目光短浅。 喽啰们手里有钱,又没处花,开始聚赌。领导们屡禁不止。后来有一次晁盖夜巡宿舍,掀了三五个野赌场,从里面揪出个阮小五。他为了掩护其他兄弟们逃跑,抱着一堆骰子牌九,大义凛然地守在门口。 阮小五被立了典型,罚站聚义厅,阴沉个脸,看着门口人来人往。 阮小七看不下去,请晁盖开恩。 老大哥坚决不徇私,一定要罚满三天。 阮小七骂了一声,站在哥哥身边,说他也跟着赌过几场。 下午,阮小二加入罚站,说兄弟赌博,是他做哥哥的管教不力,理应受罚。 阮家三兄弟丢人现眼,刘唐看不下去,说昨天那赌局是他张罗的。也站了过去。 然后朱贵站了上去,说赌场的酒水是他提供的,甘愿罚站。 …… 第二天,聚义厅门口站着一排好汉,闪闪发亮的胸肌在晨雾中此起彼伏。 晁盖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手一挥,算了算了,都回去,下不为例。 禁赌行动宣告失败。 * 赌博滋生暴力。阮晓露每天清晨散步,沿途都能看见几对打架的。 有领导们三令五申,大伙也不敢惹她。顶多在她经过的时候,送上一波敬畏加好奇的眼神。 和她初上梁山时一样。不同的是,此时的她,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江湖传说。 阮晓露正溜达呢,忽然有人叫她。 “娘子娘子,留步。” 转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小喽啰,叉着一双手,吊儿郎当地招呼她。 别的土匪是路霸、山霸、狱霸;他呢,嘴边没几根毛,像个勒索英雄卡的校霸。 校霸见她没停,有点不悦,一撩头发:“跟你说话呢,你别跑啊,我又不是老虎。” 阮晓露依旧快走,笑道:“我不是躲你。我在锻炼筋骨。” 对方跟上两步,嗤笑:“你一个大姑娘,又不上阵,用得着打熬筋骨?再说了,这么走来走去的,能练出什么名堂?——哎,有人找你,别不识抬举。” 阮晓露回头:“你能跟上我跑一圈,我再跟你讲话。” * 真是活久见,梁山这种刀光剑影混沌江湖,居然还能养出这等不会做人的宝宝。他用这种口气跟自己大哥说话,没被揍过吗? 阮晓露决定给校霸宝宝提提神,说完,脚底发力,开始加速。 校霸一怔,哼一声:“脾气挺大。” 梁山的好汉不服输。他当即挽了裤脚,跟阮晓露并排,孙猴子般边跑边跳,一会儿超在她前头,一会儿落在她后头,满脸写着“你太慢了”。 十分钟后,阮晓露爬上二关,呼吸节奏都没乱。 土路边密林屈曲,烟笼雾锁,原本挺凉快。校霸紧跟在她身边,却开始出汗。 二十分钟,阮晓露登上聚义厅,跟里头喝酒的领导们打了招呼,顺便抄一盏茶解渴。 校霸气息纷乱,也不蹦跳了,步伐变得机械起来。 三十分钟,阮晓露绕下山,顺手用袖子擦汗。 校霸捂着胸口,深一脚浅一脚,一口气碎成七八瓣,艰难地说:“你、慢点……” 阮晓露回头:“说什么?” “没什么。” 对方还真硬气,腿都快瘸了,愣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跟在她身后。沿途几个喽啰好奇围观,指指点点。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阮晓露回到客馆,叫一声:“娘,我回来了!” 然后调整呼吸,开始拉伸。 忽然,咚的一声闷响。 她急回头,居然是刚才那小喽啰,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在她眼前来了个五体投地。 客馆地面刚刚整修过,铺着青砖硬石。这一下摔得他龇牙咧嘴,却也没力气站起来。 “一、一圈……跑完了,呼呼,你可以……可以,呼呼,跟我讲话了……” 阮晓露有点不落忍,扶他起来:“喘匀气再说。什么事?” 小喽啰丧尸一样爬起来。收起先前的拽劲儿,颤抖着双手,朝她作了个变形的揖。 “小的……呼呼,小的罗泰,我……呼呼,我家大哥请您去、去一趟……方才多有……呼呼呼,冒犯,呼呼……小的得歇会。” 阮晓露给他踢个凳子:“好说。” 头一次长跑的萌新,能坚持到这份上,这罗泰兄弟也是个狠人。 她当然要给面子,问:“你跟的大哥是哪位?” 罗泰立正,站得像个三好生:“林冲林教头,呼呼……请、请姑娘去商量点事。” * 阮晓露推开校场栅栏门,看着不远处认真操练的一队喽啰,再看着前头一瘸一拐带路的罗泰,心情忐忑。 她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把林冲的小弟整成这样…… 不过后悔也晚了。她望着院中那个巍峨伟岸的身影,屏住呼吸。 中学课文的主角,“风雪山神庙”的英雄,此时卸下满身风霜,正在认真擦拭一杆旧花枪。 一阵风过,贴地的尘土浮上半空,破旧的红旗卷出一个角。 他听见脚步声,慢慢收起手中的巾帕。 “给阮娘子看座。” 林冲负责的这一片校场,里头的器具物什,似乎都比别处厚重一些。罗泰应一声,搬来个花梨木凳子,抖着两条腿走两步,咣当一声,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 林冲有些不悦:“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 罗泰爬起来,抢着说:“上山时跌了一跤。” 阮晓露:“……” 好像林教头看不出来似的。 “客馆少有生人,林冲一介武夫,只怕冒然拜访惊着老夫人,只得请娘子移步下处。这小厮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千万别见怪。”林冲朝她见礼,微笑,“上次送药之事,我等都欠着娘子人情,今日总算得以当面相谢。阮家英雄儿女,名不虚传。请坐。” 这当过官的就是不一样。几句场面话,说得阮晓露受宠若惊,飘飘然然,觉得整个人都拔高了一层境界。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伟岸的身躯藏在一身半旧的便服里,粗犷的眉眼间纹路微现。右颊两行金印,好似一枚坚固的符,镇着那只威风凛凛的野兽。 “不用客气,嗯……”她措辞半天,只想出一句老掉牙的见面语,“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您找我有事?” 林冲深深打量她一眼,面上显不出情绪。 有人先被这气场给压得受不了。罗泰察言观色,觉得林教头下一步就是要“屏退左右”,试探道:“小的先告退?” 林冲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没回答。 罗泰揣摩上意,乐呵呵道:“小的去泡茶。” 然后步履蹒跚地跑了…… 阮晓露总算知道,为啥罗宝宝在梁山没挨过毒打了。顶头上司是山上出名的老好人,不跟他一般见识。 “那林冲就开门见山,不耽搁娘子工夫。”林冲待罗泰走远,才说,“坊间传闻,前段时间娘子下山,进出市集如常人,不受官府通缉,敢问有无此事?” 林教头语气很和蔼,但阮晓露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好像在面对一个严格的教练。 话说回来,八十万禁军教头,大概也是阮晓露见过的级别最高的教练了。 她尽可能轻松地笑道:“上次何涛被放回去,赌咒发誓不会泄露我和我娘的行踪,对上面报说我娘俩已经死了。现在看来,这人还算守信。我下山这一路确实没人盘问。官府捉土匪,查的也是青壮闲汉,不会朝我这种小女子多看一眼。” “也是因为你行事小心,不惹风波。”林冲礼貌性夸奖一句,笑道,“来,这边走。” 这林教头的行事风格,跟现代运动队教练一样一样的:约见异性队员不能在办公室,免得惹人闲话;但又想留点儿隐私,于是就沿着跑道散散步。 林冲带着她沿一条跑马的土路缓行,两侧校场上,小喽啰捉对厮打,吆喝声此起彼伏。看见林冲走来,远远的欠身行军礼。 林冲朝他们颔首,转而低声道:“在下有一桩私事,需下山走一趟。旁的兄弟头上都有悬赏,外出均不安全。娘子既能自由行走江湖,不知……可否帮我个忙?” 阮晓露:“……” 果然!教练找你压跑道,准没好事!下一句就是让你搬砖! 只是她还想在梁山混。林教头的砖,不搬也得搬。 “请讲。”她很豪爽地点头。 林冲却没她那么快性,又带着她溜达半里地,才缓缓提气,很慢很慢地说道:“姑娘也许知道,林冲落草之前,久居东京,岳家老小都在彼处。自从上山以后,欲要搬取家眷,因见王伦心术不定,恐在此不能长久,因此蹉跎过了。如今……” 阮晓露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儿,有些期待,又有些兴奋。 经典剧情接上了! “你要接你娘子上山!免得高衙内继续骚扰她!” 林冲却面色一变,眼中立现警觉。 “什么高衙内,怎么连你都知道……” 他遭受陷害、刺配落草的原因,江湖上传得很简单,“恶了高太尉”。 太尉高俅在东京呼风唤雨,酷爱整人,偌大东京城,因“恶了高太尉”而被陷害刺配的倒霉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伙不会费心去八卦具体细节。 高太尉护犊子,更是不会把自家黑料到处宣传,早就将知情人捂嘴封口。 所以…… 林冲快速回忆,他没随便跟人说过啊! 阮晓露也吓一跳:“怎么,你没告诉别人……” 这林教头偶像包袱也太重了! 她一本正经地说:“林教头,江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高衙内看上你家娘子,强夺不成,让他老爹高太尉将你陷害下狱、杀人灭口——这种事,你不说,自有别人传。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开诚布公地跟兄弟们交个底儿,统一一个当事人口径。不然以后有人胡说八道,以讹传讹,损了你娘子名声,你说都没处说理去。” 林冲更是错愕,一瞬间有些恼怒。这姑娘才多大点年纪,仗着道听途说的一点隐私,还他讲上课了! 但随后,一种奇怪的无力感冲击着他。他不由得脱口问道:“山上的兄弟们,真的都知道我的……” 阮晓露点点头:“是啊。八九不离十。” 其实她夸张了。林教头的家庭变故,虽然大伙多少都有猜测,但由于林冲守口如瓶,也并非那么尽人皆知。 林冲有些迷惑。在他的心目里,娘子被调戏,是自己治家不严;因家事而跟高太尉结仇,是他处理不当。旁人若是知晓了高衙内调戏他娘子的细节,更是不知会生出多少污言秽语。 谁让他娶了这么漂亮的娘子?谁让他娘子没事去拜庙?谁让他忍气吞声不声张?谁让他冲动砸了陆谦的家…… 在野猪林,在草料场,在梁山泊,无数个日夜,林冲总是忍不住想,在他从一个前程似锦的禁军教头,滑落到现在的一介草莽,这其中的无数曲折磨难,倘若在哪个节骨眼上,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结局还会如此吗? 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选错了?旁人听到他的故事,会不会嗤笑着评论一句,自找,活该? “所以,大家不觉得林某……不觉得我有点……嗯……” 阮晓露默然。老大不小的人了,在那一瞬间,他忽然不像个教练,倒像个犯了错误、手足无措的新生。 她扬起脸,郑重道:“高俅爷俩目无法纪,仗势欺人,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你撞上了,是你倒霉。哪个兄弟敢因此觉得错在你处,那真真是屁股歪了,不配当好汉。” 林冲还有点不太相信。梁山上的兄弟,都是这么想的? 他小心地环顾四周。喽啰们有的在卖力操练,有的在偷懒乘凉。偷懒的见他走近,又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拿起一根棍。 大伙看他的眼神各不相同,有敬重的,有畏惧的,有饱含马屁的,就是没有一个“看笑话的”。 阮晓露不多废话,直奔主题。 “总之,你娘子要赶紧接过来。她留在东京,只怕……只怕……” 不妙。她这才想起来,剧情里好像是上吊了。 林冲肃然点头,随后,眼中仿佛滚过波浪,燃起短暂的斗志。 “我对不起她,所以……事不宜迟。我那丈人娘子已是惊弓之鸟,姑娘是女流,应该不难取信于他们。若能相助此回,林冲不胜感激。” 说着深深一揖。 第 15 章 罗泰慢悠悠地回来,手里真提着俩篮子,摆出茶具小坐垫,毫无眼力见地插入两人对话:“茶来了,喝茶喝茶。” “姑娘请坐。”林冲稳妥地招呼,“东京路途遥远,你没去过,我和你指明路径。另外,山寨如今钱粮未丰,我为着一人私事,也不好动用公帑。但你不必担心,我攒了些衣物细软,出去约莫也能慢慢换得一二百贯钱,应该够了……” 阮晓露听到“一二百贯钱”,一个激灵,猛地想起一件事。 “等等,林教头,我觉得我还得再三思一下。” 她刚才光想着救人要紧了,毛遂自荐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光杆司令一个,带着价值百来贯财物跑长途,岂不是个微缩版的生辰纲,全身都写着“快来谋财害命”? 她没有林冲那样的偶像包袱。马上抹开面子认怂: “是这样的,林教头……我一个小女子,怀揣巨款走在路上,万一被人谋财害命,你也人财两空,多不值当。要不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林冲微怔,随后笑了。 “姑娘过谦。你武艺高强,足以傍身。若要稳妥,林冲这里有些刀剑匕首,比寨子里公用的要精良些,你可以随意拣选……” 阮晓露吓得往后一跳:“说谁武艺高强?” 罗泰在旁边冲茶,冷不丁来一句:“全山寨都知道,阮娘子把她五哥揍得嗷嗷叫。” 阮晓露惊呆了,恨不得敲开他脑袋在里面装个反诈app,“这你也信?” 罗泰看一眼林冲,十分恳切地补充道:“方才阮娘子跟小的比试轻功,小的学艺不精,甘拜下风。” 阮晓露:“……” 治不了,没救了,拖下去。 林冲笑了:“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梁山上都是自己兄弟,难道还要瞒着么?” 阮晓露待要辟谣,忽然心念一动,悬崖勒马地压住了舌头。 在梁山逻辑里,肌肉就是阶级,武功就是正义。拳头硬的说话才算数。很多好汉之所以瞧不起女人,不是因为他们读了多少书、信奉什么三纲五常女德礼教,而是单纯因为一个朴素的逻辑:我强我有理,你弱你闭嘴。 上山这么久,旁人之所以对她敬畏有加,固然是她沾了二五七兄弟的光,但“阮姑娘武功深不可测”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当然二五七都是直肠子,听到大家如此议论,也会哭笑不得地纠正“俺妹子没学过什么武功”。但大伙都当他们是自谦,他们的“辟谣”成效寥寥。 如今她要是自曝其短,到处嚷嚷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这不是找欺负吗? 况且,就算她现在不会武功,不代表以后不会!周围这么多高手,不求真人线下教学,就算是耳濡目染,也总能积累点啥吧? 话不能说绝,路不能堵死。 她清清嗓子,含糊其辞地回:“林教头过奖。我嘛,我……我就是比较能跑,反应速度还可以。至于功夫嘛,嗯,那是我哥哥让着我,不能算数。” 林冲点头:“我明白了。你轻功虽佳,膂力不足。倘若路遇强人,能跑当然最好,但若被困在一处,难以转圜,的确可能吃亏……” 如此专业的中译中,阮晓露觉得自己能在江湖上出道了! 她含羞低头,算是个默认,然后挥一挥拳头,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咱们江湖儿女为朋友两肋插刀,岂能临阵退缩。林教头这个忙我帮定了!大不了多带几把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林冲赞许地看着她。 “倒也不必如此。你既然不熟习兵刃,就别带利器上路,否则容易伤到自己不说,更容易被歹人夺去,反受其害。你行路时记得跟其他客人结伴,便不会有强人侵扰。就算不慎落单,被人惦记,也多半不会是什么武艺高强的江湖客——那些人,去劫达官显贵还来不及,不会在你一个平民娘子身上浪费工夫。你最可能遇到的,便是那等只会剪径、打闷棍的笨贼。这种贼不难对付。这样,我教你个简易的招式,万一撞上这等毛贼,可以出奇制胜,平安无虞。” 他饮一口茶,起身将坐垫拂到地上,说:“罗泰,你过来。” 罗泰脸色一黑,不情不愿地挪了几步。 “你装作不入流毛贼,拿一把菜刀,见到落单女眷,想上去劫财劫色。来吧。” 林冲完全进入教学模式,走两步,立在他面前。 罗泰悲愤地瞪着自己的老板,拒不执行。 “林教头,小的是不入流毛贼不假,但是从来没劫过色!呃,劫财也没成功过几次,这年头当强盗不容易……” 林冲扶额。当初王伦欺负他脾气好,把全梁山的杠精巨婴边角下料都塞他身边。他到哪说理去。 林冲心平气和道:“现在机会来了。喏,你当我是个女子,先从正面出手……” 罗宝宝两手一叉腰:“林教头,您看您铁塔似的,有一根头发像女子吗?您硬让小的扮睁眼瞎,小的进不去状态。” 林冲:“……” 阮晓露幸灾乐祸地一笑,大大方方说:“我来吧。林教头恕罪,我来劫色了!” 她以前也有几个练散打的朋友。脑海里排练一下套路,没等话音落,飞速出手,左勾拳,右勾拳——— 啪! 阮晓露一个“了”字卡在舌头底,眼前一花,依稀见到林冲不但没拦没躲,反而迎上,她本能地偏头,觉得胳膊轻轻一拧,身子一斜,立时失却平衡—— 脸着地,拍在一席柔软的坐垫上。 林冲不知何时已半跪在她身后,一只手拧着她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抵在她的后颈。 “得罪。” 梁山林教头,那么高大威猛沉稳持重的一只豹子头,一瞬间化身一道轻烟,只留下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阮晓露都傻了,爬起来,连声喊:“放慢!放慢十倍!再来一次!” 林冲眼角一眯,放慢速度,把冲过来的阮晓露又反杀了一次。 脸着地。眼冒金星。 不愧是大宋禁军年度杰出教练,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阮晓露这次总算能看清。 她悟性不差,照猫画虎练了几次,勉强明白个囫囵。 林冲点点头,再次把罗泰叫来。 “你和她练练。” 罗泰一蹦三尺高:“林教头,知道您瞧小的不顺眼很久了,但——但阮氏兄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小的还要命呐!” 阮晓露巴不得有陪练,赶紧说:“我兄弟没那么莽。” 然后朝林冲笑道:“罗大哥方才跟我比试轻功落败,心存畏惧,情有可原。林教头别为难他。” 罗泰大宝宝直接被这激将法点了烟花,吐个门户,朝她一头冲过去:“当心!来了!” 阮晓露深呼吸,用新招式应战。 事实证明,她现炒现卖的本事虽然水,但罗宝宝被她带着跑了半程马拉松,血条已经见底。见罗泰扑来,她拖泥带水地一躲一带,啪! 罗泰脸着地。 而且准头欠佳,没摔在垫子上,登时半边脸肿了。 他滚在地上怀疑人生,扭过身看看,不服。 “哪个毛贼蠢到从正面直接招呼,还让你有所准备?”他理直气壮地找场子,“我以前都是从背后打人闷棍的。” 阮晓露想想也是,求助般看着林冲。 林冲无奈地叹口气,脸上隐约写着“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如果对方从背后袭击,道理是一样的。只需要这一点变化……” 阮晓露假装背后打人闷棍的毛贼,抡圆了胳膊朝着林冲脑袋上招呼。未料到林冲完全没回头,一缩一躲,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带了她一把,紧接着她眼前一花,胳膊一拧,熟悉的感觉…… 林冲这回开恩拉了她一把,没再让她脸着地。 “若是敌人从侧方袭来,依旧是同样的套路。记着切莫生硬对抗,而是顺着对方的用力方向,让他失却平衡,然后再放倒……放在武学名家眼里可能惹人笑话,但对你来说够用了。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只需要练熟这一式,不管敌人从什么方向欺来,只要避免角力,将他带到你方才的起手式,便可用同一种方法制服。” 林冲口中不停,第十八次轻轻拍了她后颈,“这个位置叫哑门穴,你是学武之人应该懂,是督脉与阳维脉之会穴,被击中后,会头晕失语、不省人事。当然,如果你手中有钝器,哪怕是块石头,对方几无活路。” 阮晓露心说我懂我懂。穴位什么的她不知道,但知这地方是颈部活动枢纽,项韧带、颈神经和枕神经通过处。但凡击中,轻则导致颈椎损伤、瘫痪或中风,重则直接让脑干和大脑分家,插队去地府报到。 当然以她现在的体力储备,瞬间杀人大概做不到,但把人敲晕放倒,已经绰绰有余。 在现代文明社会里,武术门类虽多,但都是以竞赛为中心、规则明确的标准化运动项目。就算是规则非常灵活的综合格斗、自由搏击等运动,也有很多禁止使用的动作,譬如攻击眼球、喉部、下阴,或是拉扯头发、肘击、膝撞、反关节…… 更别提击打后颈,在各种格斗运动里都是禁招。 而林冲教她的这套动作,完全不遵守搏击规则,放到现代竞技场上全身是犯规。但比起街头混混拉扯干架,又要有章法得多,每个动作都有明确目标,合起来是一条明确的逻辑链:不斗狠、不撒气,在最短时间内解除对手的战斗力。 阮晓露想明白以后,觉得思路完全打开。 这才是实战武术的精髓! 很刑!有判头! 她小心地问:“我要是真的用这招杀伤了人,会不会坐牢什么的……” 林冲笑了,脸颊上的金印明显了一瞬间,又暗淡下去,“官府虽无能,却也不是傻子。你一个弱女子,因自卫而伤人,何错之有?若那贼是有悬赏在身的,说不定还能给你点赏钱呢。走,现在去我那取点路费。” 罗泰罗宝宝全程围观,此时终于从神游状态恢复过来,开口就抗议:“林教头,你藏私。这招叫什么?怎么没教过我们?” 林冲很有耐心地边走边答:“首先,这不是军中杀敌之术,是我最近才琢磨出来的,因此还没有名字。其次,行军打仗讲究配合,讲究听令行事。如果胡乱取巧,只会自乱阵脚,枉自增加伤亡。最后,这一招多处取巧,且触犯诸多武学禁忌,只适合体型纤细、力量不足的女子,用途也仅为防守,并非主动出击,无法用来杀敌,练它何用?” 他慢慢讲完,又看着阮晓露,话锋一转,严肃道:“不过,你若是敢拿这些招式来害人,迟早碰见硬茬,自作自受。一个人武功越强,越不能随意起伤人之心。望姑娘谨记。” 阮晓露连忙表示谨记,同时对林冲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敢情这绝招还不是什么传统武学源远流长。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 可是……他一个落草了的前军官,每天在山上做大哥训土匪,又有何深切动机,每天翻来覆去地琢磨,“体弱娘子如何对付泼皮混混,使其脸着地”呢? 山风吹过,几枝竹影落在林冲的布袍上,显得忧伤而落寞。 第 16 章 林冲传授的无名防身术,阮晓露突击几天,找了十来个水寨小弟练手,终于形成肌肉记忆,寻常人近身不得,可谓“神功初成”。 放在武侠小说里,这种保命的绝招,一般得掉个悬崖、捡个秘籍才能解锁。如今被林冲无痛教学,阮晓露觉得自己赚到了。 她十分感慨,决定将这招命名为“衙内愁”,转弯抹角地帮林教头出口怨气。 然后立马收拾东西下山。林冲还劝她别着急,等个好天气。 阮晓露可耐心不起来。你老婆都要上吊了…… 她招呼水寨喽啰,要了一条快船。 如今水寨里已经形成了一条定期和外界往来的船路。水军们每次下水训练,都会心照不宣地多捕几船鱼,定期送到水泊岸边,由李小二接应,运到市集客店售卖。 这年头市面上铜钱紧俏,很多时候商品换不到钱,只能以物易物,粮食和布匹是硬通货。况且钱在梁山也没用。所以梁山的鱼说是“售卖”,实际上直接换回一船船粮食,偶尔还带点肉、茶、盐、铁、常用药材,囤在水边的小仓库里。 虽说梁山大抵上自给自足,偶尔缺什么东西,进村“借”一下就行,但随着晁盖“仁政”施行,每次“借”到的东西越来越少。阮晓露也不太习惯这种高风险生活方式,还是在身边囤着点物资比较安心。 三阮不管她,领导们也默许了她这种自开小灶的行为。毕竟她有功在先,而且水寨跟别处不一样,上有老(阮婆婆)下有小(她自己),稍微搞点特殊也情有可原。 于是。水寨人众生活水准大幅提高。阮婆婆也能每天喝上肉粥。老太太一辈子操劳,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本来半只脚在棺材里。自从搬来梁山,却奇迹般地“返老还童”,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脸颊也饱满起来,把原先沟壑深深的皱纹都挤掉了一半。骂儿子的时候,那声音也是中气十足,比以前响了好几倍。 阮晓露跟老娘道别,系好自己的褡裢。 刚穿好一只鞋,忽然面前阴影落下,有人叫她:“妹儿。” 阮晓露一抬头,笑容灿烂:“五哥。” 阮小五刚刚训练完,只穿一条裤子,披着一领旧布衫,肩膀上还带着水珠。胸前纹的豹子浸透了水,熠熠发亮地朝她龇牙。 “妹儿,这就出门?不多等几日?” 阮小五轻微社恐,平时绷着一张脸,只有面对老娘妹子的时候才舍得露几颗牙。他今日不请自来,脸上还挂着自以为亲热、其实很渗人的笑容,阮晓露觉得来者不善。 还没等她答话,阮小五伸手抓过她的褡裢,扒拉两下,掏出一个小布袋。 “你一个人出门,不必带太多财物,太张扬。这些五哥替你保管。” 阮小五大手一捞,指缝间金光璀璨,多了几样金珠首饰。 “还我!”阮晓露立刻往回抢,“这是林教头给我的路费!” “用不了这么多。”阮小五懒洋洋道,“况且也不好找换。来,哥给你换成钱,不亏你的。” 阮晓露气鼓鼓地看着他丢来一个小包,里头哗啦啦几串钱。不用换算都知道,这里头的钱绝对缺斤少两,那些珠宝的价值打个对折都不够! “剩下的回头再补足,”阮小五讨好地朝她笑,“哥手头紧,妹儿帮衬帮衬,谢了啊。” 阮晓露气得火冒三丈:“又去赌博!” 要说这阮小五,远看高大威猛,近看雄姿英发,进可大刀杀敌,退能孝娘宠妹,如果没有赌博的恶习,勉强算个五好青年。但他实在是运气太背了! 上个月就因为输光了积蓄,连着几天没吃晚饭。前天讨来阮小七的布衫,换了一百文,三两下又输得精光,害得小七被老娘训了半天。昨天他厚着脸皮,管水军兄弟们“借钱”翻本,更是有去无回,牌桌上都没听个响。被扒光了吊在树上,让全寨好汉围观了一夜。 阮小五输红眼,终于把算盘打到妹子身上。好话说尽,就差给她跪下磕头了,那几样珠宝可是紧紧攥在手里。 阮晓露也不是吃素的。她掂量一下兄妹情,丢下手里的拨火棍,空着手冲上去。 “还钱!!” 辛辛苦苦练成的“衙内愁”,还没在别人身上开过张呢! 只不过她一急,忘了林冲的教诲。这招只适合防守反击,不是拿来逞凶揍人的。 阮小五听到身后风声,先是一惊,然后几乎没思考,微微矮身,轻舒猿臂—— “哎唷!” 原本轻轻一扭就能撅断对手的关节,练习时每次都把罗宝宝扭得嗷嗷叫,硬是被阮小五凭着肌肉力量,硬生生地顶在半路。 动作一变形,接下来的“击打后颈”就半途而废,相当于给阮小五挠了个痒痒。更别提脸着地,阮小五的脊梁骨都没带弯的。 阮小五倒十分惊讶,转过身,严肃道:“你别闹!哪里学的这些歪招!都把我掰疼了!” 阮晓露:“……” 学武功这事就是个三圆循环图。威力、速成、门槛低,这三者最多兼得两个。 威力大且速成的功夫,只有高手才能掌握;零基础且威力大的招式,需要勤学苦练;没门槛还能速成的玩意儿,威力有限。 能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的武功,不存在。如果有人宣称它存在,建议下载反诈app。 像林冲教她这招“衙内愁”,上手如此容易,效果如此炫酷,但最多只能揍揍衙内,遇上高手就抓瞎。 ……算了,佛系。阮晓露安慰自己。 总比啥都不会强。 阮小五收起珠宝,讪笑道:“俺知道赌博不好,早就想戒了。就这最后一次,日后一定加倍还你。” 阮晓露:“真最后一次?” 心里说,可拉倒吧。当初你骗走老娘的陪嫁金钗时也说是最后一次。 阮小五毅然点头:“否则回来给你当马骑!” 阮晓露眯着眼睛,心头盘算。 “晁盖大哥在呼吁兄弟们戒赌。你要是真戒了,值个全山通报表扬。” 阮小五又赶紧摇头。 “不不不先别跟晁大哥说。俺……俺……” “这样。珠宝我可以给你。但是五哥既然爱赌,今日跟我也赌一回。下个月聚义厅叙功,如果我的功劳比你大,那你以后就永远不许再赌。答应吗?” 阮小五一开始没听懂,又问了两遍,才失笑道:“妹子要跟俺比立功?” 阮晓露脖子一扬:“要是你的功劳连我都不如,那也别出去赌了,丢脸。” 她心里有数。最近官兵方面没什么动作,山寨里风平浪静,也没什么立大功的机会。阮小五是不拘小节的好汉,拿别的东西来比赛,他还真不一定当回事儿。 阮小五想的则是:妹子上次买药“立功”,那是撞大运。时疫早就过去了,难道她以为自己能像其他好汉一样,还能天天巡山、月月打架,立功常态化?想太美啦。 遂很大方地说:“好好好,俺答应!” 阮晓露拉着他往山上跑,正撞见巡山散步的晁盖公孙胜,身后跟着一群小弟。 “大哥大哥!都来做个见证。” 叫他不能赖。 阮小五面色有点犹豫,然而已经被架到这么高,也只能砰砰拍胸膛,说大丈夫决不食言。 “若是俺妹下个月立功超过俺,俺金盆洗手,永远不赌!” 晁盖又是惊讶,又是欣慰,扶着阮小五的肩膀,勉励了好几句。 小喽啰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掌吹哨,盛赞阮五哥英雄气概。 阮晓露背着一小包钱,跳上一艘船。 * 去东京的路途遥远,然而林冲已经给她详细规划了路线:从金沙滩出水泊,石碣村过一夜,再入济州,路经滕州、单州、曹州,便至东京万寿门。此时正值中元前后,东京大相国寺将举办盂兰盆法会,吸引各地信众参加。阮晓露很容易就在客店里等到一群前去拜佛的夫人小姐,十来个人骑驴结伴而行。果然如林冲预言,十几天了,风平浪静。 北宋时期的中原大地,繁华程度超出阮晓露的想象。这一路上人烟稠密,只要是平坦地方,都有精心耕作的田地,每天都能路过好几个村镇。临近东京城时,更是提前好几天就感觉到了热闹的气氛。一条运河毗邻官道,河里的船只交通繁忙,各种货物来来去去,码头上吆喝声不绝于耳,简直像个现代火车站。 忽然,远远听到河面上有人大叫:“抓飞贼啊!” 只见阳光下水波流转,一个模糊的影子踩着船蓬,跳跃几下,消失在岸边瓦舍后面,只留下几簇灵活的影子。 路人对此见怪不怪。丢东西的员外嚷嚷报官,半天了也没人理,只能自认倒霉,蹲在岸边叫屈。 近距离观摩了京城治安,阮晓露默默将钱袋系紧了些,脑海中复习了一遍“衙内愁”。 不过林冲的预言也很准确。京城有钱人多,毛贼精力有限,瞧不上她。 于是进城很顺利。 顺利得过分。守城的几个军士守着块石板,专心玩着阮小五同款博戏,只有在等别人出牌的时候才抬头看两眼,盘问两句,简直比皮包公司的保安还悠闲。 大宋国承平日久,虽然边关偶有战事,各地也不缺流寇土匪,但这些都不是首都官民操心的事儿。八十万禁军主要用来充门面和吃饷,大家的心弦里都没有“打仗”两个字。 阮晓露心想,难怪书里头,李逵总爱喊“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这根本没难度嘛。 和拜佛的女眷们分别,她找个摊子买茶水,问好路,直奔殿帅府前张教头家。 院门开着一条缝。 第 17 章 “锦儿,这梭子裂了,你去马行街找王木匠换个新的。” 张贞娘扶着织机站起来。午后的日光照进院子,她眯起眼。 丫环锦儿接过旧梭子,心疼地给自家娘子按肩膀。 “娘子,休怪婢子多嘴,咱家里又不缺衣食,你何必如此苦着自己?当初官人在时,你何曾这么辛苦过?咱们家里又不缺钱!” 张贞娘恬静地笑了一笑,指指门外。 “父亲午睡要起了,你去外头买些粥饭点心来。若有卖线香的,便也添上两包。再打听一下布价。我今天抓紧工夫,到晚间约莫可断一匹,你叫人明日来家里收。” 锦儿无言,叹口气。 她无数次想提醒自家娘子:世上哪有靠得住的男人。官人的休书都摔到你面前了,明摆着断绝关系。娘子何必为他苦守寒窑,人家未必领这个情哩! 但是话到口边,还是一次次地咽下去了。娘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打碎她心底最后一点念想。 锦儿心事重重地推开院门,吓一跳。 一个油头粉面的泼皮趁机钻进来,大大地作个肥揖。 “嘻嘻,林娘子在吗……” “滚!我家娘子也是你配叫的?!” 锦儿从门后抄起一杆扫帚,夹头夹脑的打下去。一边叫: “老相公!老相公!” 咣当一声,房门摔开,跨出一个威风凛凛的老头。 锦儿趁机扶着张贞娘回避进屋。 “腌臜泼皮,我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张教头拄个棍,破口大骂,“再不滚,打破你脑袋!” 这泼皮倒是胆大,撑在门口赔笑:“小的好心来报个讯……” “知道!林冲死了,死了十七八回了!”张教头冷笑,“回去告诉你那衙内,就算是林冲天年不齐,真遭了横事,我张某人养我女儿一辈子,也不会把她卖给那个欺男霸女的草包!” 泼皮被喷了一脸唾沫,脸色扭曲一瞬间,忍气吞声地抹掉。 这要是在什么穷乡僻壤,以高太尉的权势,早就让这张老头死无全尸。偏偏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街上扔块砖都能砸死两个当官的。就连官家本人都没法一手遮天。他还真不敢造次,给太尉府留把柄。 况且,这张教头虽然年迈,也是个练家子。泼皮自知不是对手,不敢挑衅。 “不不,林教头怎么会死呢,呵呵,您听谁说的。”泼皮笑嘻嘻,放低声音说,“不过小的得到可靠消息,那林冲穷凶极恶,到了沧州,烧了草料场,杀了官差,眼下已逃走江湖,当强盗去了!您不信?这是沧州地方文书,沿乡历邑,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 张教头脸色一变,皱起眉头。 这次的说辞倒不一样。 他抓过那文书。 泼皮窥着老头脸色,心里偷乐:“所以您看,人家如今山寨里当大王,压寨夫人约莫也娶了三五个,早就乐不思蜀……” 吱呀一声房门开,张贞娘立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那泼皮。 “我家官人做到八十万禁军教头,国家不曾亏待,如何会背反朝廷,做那辱没祖宗之事?你编排这等话语,不怕死后进拔舌地狱?我张氏虽是闺阁妇人,但也是将门之女、忠良之后,生是宋人,死是宋鬼!若真的有个自甘堕落、委身绿林的丈夫,我唯有一死而已!” 一番话掷地有声。她的手里攥着一枚尖锐的梭子。梭子尖对着自己。 那泼皮傻了,竟不敢接茬,知道她不是开玩笑。 张贞娘指着泼皮手里的帖袋,肃然问:“你告诉我,这文书到底真的假的?” 泼皮愣神半晌,小声说:“假的,假的。娘子千万别想不开。小的告退。” 说完脚打屁股,一溜烟走了。 张贞娘慢慢吁口气,丢下梭子,倚在门框上。锦儿忙扶住。 “我儿,”张教头小心问,“你方才说什么死啊死的……不是当真吧?” 张贞娘抿出一个浅笑:“您也信那个无赖的鬼话?” 张教头愤愤地关门,看着女儿温柔的脸,又颓然坐在床上。 想当年,他也是军中有头有脸的小教头,虽是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娶了亲,生了女,每日下卯,要么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要么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后来,更是跟殿前司的林提辖结了亲,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武官朋友,等闲人不敢招惹。 可是现在,他丧了妻,赋了闲,过去的老兄弟纷纷白了头,离了人世。原本人中龙凤的女婿,也因一场横祸,断送了前程。 连最龌龊的泼皮都敢上门纠缠,好像打不死的臭虫,跳到他脸上耀武扬威。 张教头挥挥手,赶走眼皮下那并不存在的臭虫,目光中现出些许斗志。 “我儿莫慌。咱们虽人微言轻,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我前日找几个老友吃酒,打听出那高衙内如今相思成疾,病患一日比一日重……” 张贞娘脸骤红:“父亲!” “你听我讲。” 张教头分析,“若非恁地,为何三番五次派人来造谣,一会儿林冲死了,一会儿林冲落草了,那是府里的人急了,等不得了!我儿,不是为父歹毒,京城毕竟有法度,他既不能明抢,你再苦些时日,耗死这害人精,咱们家就太平了。到时林冲回来,你们夫妻完聚,即便太尉府不容,天下之大,总有栖身的去处。你千万别……呔!” 他正语重心长,突然双眼一霎,抢出门。 “奸贼,怎么还不走!” 老教头身手敏捷,一瞬间,从院墙外揪进一个人,破口大骂:“你探头探脑,在我家偷听作甚……咦?” 他本以为是刚才那泼皮死缠烂打,人抓在手里,才觉得重量有点不足,好像……好像跟他女儿差不多! “哎唷哎唷……”被他抓住的那个“泼皮”出声,果然是个女的,“教练……哦不教头高抬贵手,我不是有意偷听,我……” 张教头惊讶万分,看着地上爬起来一个灰扑扑的小姑娘。 平民打扮,还背个褡裢,像是远道而来。 张贞娘更是吃一惊,赶紧上前一福:“家父与歹人合口,心情急躁,又一时老眼昏花,冒犯娘子,恕罪恕罪。” 阮晓露掸掸身上,很大度地表示不怪。 毕竟她确实已经在墙角“偷听”不少时候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林娘子最终会自杀,一路上她狂奔猛跑,就怕晚一步酿成千古恨;可是跑到人家门口才发现,人家父女俩还生活得好好的,居然还能一唱一和,把高衙内派来的泼皮给赶走,可见情绪稳定,并没有槁木死灰的样子。 想想也是。高衙内虽然仗势欺人,毕竟只是个没实权的纨绔二代,在东京城没法一手遮天。他才不敢当街强抢民女,几次三番都是来阴的。 也许真如张教头所言,等高衙内病重死了,他们就熬出头了,可以安心生活了。 阮晓露不由得沉思。到底是她剧情记错了,还是时间线走岔了? 如果林娘子没危险,那她还急什么呢? 正犹豫间,听张教头粗声问:“小娘子,你远道而来,在我家门外候着做甚?找我们有事?” 阮晓露:“呃,这……” 若是按照计划,她该照实说:你家官人如今在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太尉再也搞不死他。他派我来接你们上山享福,不用再战战兢兢过日子。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可是…… 三分钟前,她刚听到张贞娘撂下狠话,如果林冲真的落草,做了国家的罪人,她不惜一死以全清白。 虽说这话是震慑流氓的,未必会言出必践;但阮晓露可不敢赌概率。 她转转眼珠,审时度势地改口:“老丈、娘子,你们莫疑。你家林冲林教头逃脱了高太尉的陷害,眼下在……在一个偏僻去处躲风头。他怕你们惦念,派我先来报个平安。” 张教头并没有被这重磅炸弹镇住。他继续追问:“有何凭据?” 老教头思维缜密,就怕高太尉又出什么阴招。空口无凭,不能随便跟陌生人交心。 阮晓露早有准备。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放在茶几上。 小荷包干瘪破烂,褪色的线头上溅着几滴血。不像个日常物件,倒像是犯罪现场留下的证物。 张贞娘一看之下,轻吸口气,掩面扭过头。 张教头也认出来:“哎,我儿,这不是你的绣工么!” 林冲求人办事,不敢写信,唯恐被官兵截获,徒增风险;翻遍自己身上,连日的磨难使他身无长物,唯有这个小破荷包,是他过去生活的唯一留念。 一个物件胜过千言万语。张教头原本对这陌生姑娘还多有防备,眼下疑虑尽去,一拍大腿,呵呵大笑。 “我说什么来着!林冲哪那么容易死!也不是真要跟你一刀两断!女儿,哎,你别哭啊!” 张贞娘眼中滚出泪,忽然握住阮晓露的手,泣不成声。 张教头情绪稍微稳定一些,问了阮晓露名姓,又问:“那,林冲是如何脱罪的?眼下做何营生?你又是他什么人?” 张贞娘轻声提醒父亲:“人家娘子远道而来,累成什么样,茶还没喝一口呢。您要听故事,晚些儿不行吗?” 她不着急知晓细节。得知丈夫性命无忧,她一颗心放下,已经无比满足。 张教头不好意思地笑两声,让锦儿招呼茶饭。 “是了。阮姑娘,你风尘仆仆的过来,我们欠你的情。就先在家将息几日,有什么话慢慢聊。” * 阮晓露舟车劳顿,也确实需要好好歇一夜,当即高高兴兴同意了,在客房里铺个床,很快陷入梦乡。 只是睡梦里还在犯愁:这趟任务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原本她就是个跑腿小妹,负责把人接到梁山就行;可是看现在的状况,到底要不要跟张贞娘说实情,怎么开口呢…… 在《水浒》原著里,好汉们落草之后搬取老小,一人落草全家上山,是很顺理成章的流程。 可是说书人却从来没有提过,在这套“流程”幕后,那些性格各异的娘子夫人们,到底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反贼丈夫? 第 18 章 张教头父女都睡得香。只有阮晓露,许是认床,或是邻家鼾声太吵,始终睡不踏实。 她想,倒也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人骗到梁山底下,然后请朱贵帮忙,塞进小船带上山,生米煮成熟饭,张贞娘这压寨夫人不当也得当。 可这种“赚上梁山”,跟宋江有啥区别?跟强抢民女有啥区别? 更是辜负了张贞娘父女对她的信任。 但要是照实说呢,万一张贞娘拒绝离开怎么办?万一她立刻寻死觅活怎么办? …… 东京城的夜生活实在很丰富。透过窗纸,可以看到殿帅府前的灯笼烛光,还有酒楼欢门的长明灯火,丝竹声、笑闹声、叫卖夜宵声,直到很晚才渐次歇落;没过多久,水声、打更声和车轮声响了起来,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第二天的生活。 明亮的月色笼罩着此起彼伏的屋檐和瓦片,照亮了人们忙碌的脚步。 就在这夜与明的短暂交接之时,万籁俱寂之际,忽然,簌簌两声,似是有人从墙头落地。紧接着,小小的院门吱呀一响,紧接着又被关上,顶了几块砖。 阮晓露听到声音,立刻又醒了。 她趴在窗缝,看到几个黑影鱼贯而入。 阮晓露听到一声尖叫,披上衣服夺门而出时,正看到张教头被几个黑衣大汉按在地上。 她惊得说不出话。说好的高衙内油尽灯枯病重式微掀不起波澜呢? 她迅速瞥一眼院门。城市灯火之中,隐约可以看到,院门有人把守望风,确保无人逃出。 张教头被人捏着下巴,还在含含糊糊地怒骂:“我在开封府有人!去告诉你家衙内……他敢来硬的……” 一个大汉阴阴地笑道:“老东西看走眼了。今日这事,衙内不知道。” 张教头大惊:“那、那你们是……” “死到临头,说与你知。”大汉不慌不忙地抽根绳子,把张教头的手腕绑起来,“为着你们林家的一个残花败柳,让那高衙内茶饭不思,眼看病重。老都管禀知我家太尉,太尉甚是不悦。特特嘱咐我等前来了结这个祸水,不能误了衙内大好前程。你要怪,就怪你的千金招蜂引蝶,平白惹祸……” 张教头奋力挣扎,咬牙喊道:“我们不——” “晚了。就算你要将你女儿双手送上,太尉也不准了。好好一个衙内,让她祸害成这样,她自己不知耻,自有人帮她体面。你放心,明日声张起来,就说她是思念那姓林的,一根绳子解千愁。如此,也让她清白上路。你多谢太尉开恩罢!” 说话间,张贞娘的卧房里传出惊叫声。借着月光,两个彪形大汉的身影一前一后闯入,往房梁上丢了一根绳子。 阮晓露惊呆了两秒钟,总算明白了,《水浒传》中林娘子“自杀”的真相。 高衙内是没这个胆子逼死人,但高俅敢啊。 高太尉视人命为草芥。为了治儿子的心病,先是陷害林冲,没成功;如今看来,高太尉转换思路,干脆让林娘子这个“罪魁祸首”消失,断了高衙内的念想。 在高太尉眼里,高衙内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闹着要抢别人的玩具。既然玩具抢不到,那干脆就把它砸了丢了,免得老在他宝贝儿子眼前晃荡,影响他正常生活。 阮晓露低头看看,抄起地上一块砖,深吸一口气。 “呔!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想逼人自杀也没那么容易!” 她用尽平生最大音量,料想这声音能直接传出二里地。 希望北宋的百姓和后世一样喜欢看热闹。 几个大汉都吓一跳,把她当成张贞娘的丫环。 已经打晕了一个小丫环,怎么还有第二个?这情报不准啊! 有人拎起铁链,气势汹汹朝她走过来。 “再乱嚎,教你脑袋开花!” 阮晓露正等着他冲过来呢,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动作要点。 一个望风的大汉首先逼近,气势汹汹提起拳头,深吸一口气—— 砰! 拳头还没挥出来,脸着地。后颈一痛,软绵绵趴了下去。 不知道衙内愁不愁,反正倒地的大汉是真愁。他全身动弹不得,绝望地瞪着眼,拼命向下看,确认自己胳膊腿还齐不齐全。 其余三个汉子大惊。扭头看去,“小丫环”身影飞舞,搅乱了月光。一时间杀气四射。 “直娘贼,这张家连个丫环都会武功!” 不过阮晓露没那么潇洒。她头重脚轻地靠到门框上。 第一次开张,有点用力过猛。不过这招真灵啊! 她扬起头。两个肌肉大汉撇下张教头,冲将过来。 “哇呀呀——” 阮晓露有点退意。林冲只教过她如何对付单个敌人。如果不幸碰上了多人围攻,他的建议是: “你腿脚灵便,当及时脱逃。” 可是现在院门紧闭,她往哪儿逃啊? 只能硬着头皮接招。先后退,靠在墙角,确保不会腹背受敌。然后等第一个大汉袭来,用“衙内愁”扭到他的后面,借他的力,让他脸着…… 咚! 这汉子力气惊人,晃一晃,居然没倒,顺势还击。阮晓露待要躲,第二个汉子将她退路封住,龇牙咧嘴地轮圆了膀子,把她打飞在柴垛里。 待要补上一只脚,张教头脱得身,拎起一把烧火棍赶来相助。 只可惜他已是退休之龄,老病缠身。没斗几合,只听得咔拉咔拉,有关节炎的老胳膊老腿开始怠工。两个大汉左右开弓,他一步步后退,忽然扑的一声,脸上着了一下,月光下一把血印子。 阮晓露惊恐地发现,这几个大汉跟白天的泼皮完全不在一个等级。“衙内愁”有点不够用! 有人一脚把张教头踢到台阶上,得意洋洋地朝房里说:“喂,小娘子,你命苦,你倒霉怪不得别人。俺们兄弟回去会给你烧香的。识相的就赶紧自我了断,留你老爹一条命!” 张贞娘坐在一片狼藉的床上,颤抖着嘴唇抬头看。麻绳晃悠悠。 黑衣大汉狞笑着补了一句:“娘子,说句不好听的,你青春年少,又得贵人青睐,名声已经是不清不楚;万一你家官人多年后挣扎回来,你如何分说得清?长痛不如短痛,你今日清白死了,他一辈子惦念你贞义,岂不美哉?” 张贞娘忽然泪如雨下。 张教头目眦尽裂,喊道:“我儿,别听他的!” 一只脚踏上他的脸,踏出一脸扭曲的皱纹。张教头痛哼一声,老迈的脖颈咔咔响。 那只脚还待再使劲,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柴垛后面一声狮吼,飞出一双肉拳头,把那黑衣大汉掀翻在七尺之外。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光头跳将出来,地上青砖哗啦啦碎了一大块。 “洒家就知道那老贼头不会善罢甘休!洒家在这里等你多日!哇呀呀——” 阮晓露被埋在柴垛里,被那声大吼震聋了半分钟。缓过神来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个胖和尚,正抡圆了拳头,挨个揪着那四个黑衣大汉狠揍。 砰!一个大汉飞上天。 “撮鸟!为甚不早些来?洒家等得闷出鸟!” 砰!一个大汉栽在地。 “你们是哪个帮派的?这等腌臜活计也接,不怕笑话!” 砰!一个大汉戳进墙。 “迟早有一天,教那高俅吃俺三百禅杖!” 砰!最后一个大汉挂上树。 一个皂衣和尚威风凛凛,叉腰立在院子中央。 “张教头!嫂子!丫环!出来吧!” 转头一看,“丫环”还被埋在柴垛里,露两只手,憋红了脸往外扒拉。大和尚哈哈大笑,左一推,右一推,柴垛如同干草堆,被他从三维推成了二维。 阮晓露一头懵逼地爬出来。月光勾勒出和尚的轮廓,像一尊金光闪闪的弥勒佛。 这不会是…… “咄!哪里跑!” 和尚突然喊。 那几个大汉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趁和尚骂街的时候悄悄挪动,使个眼色,齐齐往院门逃窜。 和尚哪能让他们溜了,绰起禅杖就直追了出去。 还不忘回头嘱咐:“在这等洒家!” 声音还没落,人已没影了。 日头初起,张教头父女劫后余生,扶起阮晓露,又找到耳房里被打晕的锦儿,救醒了,四个人面面相觑。 一个来去如风的胖和尚,总共现身不到一盏茶时刻。若非有地上的狼藉打斗现场为证,谁也说不清到底是真还是梦。 许久,张教头问:“我儿,你可知方才那和尚是谁?” 张贞娘有点犹豫,摇头。 锦儿听了描述,却立刻道:“莫不是跟官人交好的那位鲁师父!” 锦儿比比划划地说,这和尚叫鲁智深,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听说是因为杀了人,这才剃度脱罪,跑到大相国寺种菜。菜没种几棵,倒把菜园里的树都拔光了。 就这么个不靠谱的和尚,不知怎的官人就跟他拜了把子,十分交好,出事以前常常一起喝酒。娘子被高衙内第一次缠上那日,这和尚还带了一群泼皮来壮势揍人,好歹让官人劝走了,可见是个性子火爆的,一点也没有我佛慈悲的气量。 “一定是他。”锦儿十分确信,“我认得那禅杖!” 张贞娘久居深闺,对丈夫的交际圈一无所知,只是在东岳庙瞥见这和尚一眼,印象不深;锦儿却时常上街,跑来跑去的传话,见过林冲和鲁智深在一起,因此反而知道得多。 锦儿不知道的是,此前这和尚已经救了林冲一次。发配沧州的路上,高俅就指示两个押送公人,在僻静处把林冲结果性命,以绝后患。林冲不知道这歹毒计划,还想着能蒙老天垂怜,过了这道坎,依旧回去过正常日子。 但鲁智深混江湖日久,思想没那么单纯。当即撇下菜园子,悄悄地跟了一路。果然看到公人们要下毒手。鲁智深当场发威,从阎王爷手里把林冲救了回来,一直护送到沧州。 现在看来,鲁智深这江湖不是白混的。救下林冲,当即想到高俅大约会对林冲娘子下手,因此又回来暗中看护。 他块头虽大,却很能躲。这么多日子,张教头他们竟然一点没发现。 阮晓露突然意识到,昨天夜里,吵了自己睡觉的“邻家”鼾声,会不会就是他?! “总之,这大师父很可靠,我……我听林教头说起过。”阮晓露补充佐证锦儿的话,“等他回来,我们听他安排便是!” 她兴奋地搓手手。就要见到传说中的鲁智深了! 到时拜他为师,学学怎么三拳打死镇关西! * 只是鲁智深这一追,竟然是有去无回。眼看太阳高升,大街上行人渐多,卖茶水的卖点心的算命的磨剪子的轮番吆喝,门前往来皆是苗条匀称之身影,不见弥勒真佛的尊容。 张教头第八次推开院门,忐忑向外看。 “迷路了?” 这大师父也不是很靠谱…… 阮晓露果断建议:“大伙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第 19 章 倒不是担心鲁智深吃亏。找遍全东京城,能让他吃亏的角色,现在还没生出来呢。 但鲁智深追人上瘾,不把这几个撮鸟的来历连根挖起,再反复抽打个百八十遍,是不肯罢休的。可他在气头上,却忽略了一件事:张教头家昨夜闹出如此动静,太尉府得不到爪牙回报,必然是要派人来查的。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和尚,又要种菜又要拔树,又要管着一群小混混,还要抽空喝酒吃狗肉,张贞娘一家总不能靠他保护一辈子。 张教头也点头表示赞同。 “姑娘担着天大的干系,救我父女性命,大恩不言谢,咱们先走为上。鲁师父救我等于水火,这恩情也只好日后再叙,想必他也能谅解。” 东京城待不下去,这下不走也得走了。 老爷子看着院子里的大树,深深叹口气。他年轻时也亲手剿过不少黑`道绿林,一辈子报效国家,到头来却被几个鼠辈欺侮,赶得无路可逃。 这一生,真的很失败啊。 张贞娘的脸上却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感,仿佛早就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阮家妹子,”她带着锦儿,火速收拾出家中细软,满怀希望地问,“昨天你说,我家官人目前落脚何处,做什么营生来着?他缺不缺钱?要不要给他带点衣物?” 阮晓露:“啊这……” 锦儿跑过来,拿着几包头面征求娘子意见。 张贞娘:“轻装。拣最值钱的,其余不要。” 趁这当口,阮晓露组织语言,说道:“你放心,他在济州府左近,如今衣食不缺。至于细节,隔墙有耳,万一让有心人听去就麻烦了。你们若相信我,先上路,路上咱们慢慢说。” 张贞娘社会经验有限,对她的话十分买账,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须臾,几个人收拾好大包小包。 鲁智深果然还没露面。倒是街上多了些可疑的公人。 张教头果断拍板:“走。” 推开年久失修的小院后门,一行人静悄悄溜号。张教头到街角去雇车。 张贞娘忍不住驻足。这是她出生长大的院子。她从这里出嫁,又回到这里“守寡”。昨天晚上,她差点死在这里。 她曾经下过决心,要在这小院里等一辈子。然而经历了昨日的惊魂,她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转过身,离开的步伐异常的坚决。 咔哒一声,锦儿将院门锁上,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 * 北宋东京城的规模,阮晓露毛估估大概不少于百万人口。马车行在街上,犹如滴水入海,没有一点波澜。 一路提心吊胆,好在平安无事。 高俅权力虽大,但大不过东京城。况且对他来说,“林娘子死了”和“林娘子失踪”,效果都差不多,都能打消高衙内的那点念想。 因此进了济州府,一行人都松口气,找客店歇脚。 张贞娘从未出过远门,连日劳累,有点水土不服。锦儿伺候她在房里歇了。 阮晓露出门买菜。张教头放心不下她一个小姑娘独行,也跟了来,一路上旁敲侧击地问她来历。 “姑娘英勇豪迈,拳脚功夫了得。那日你出手相助的招式,老儿我从未见过,不知师从何人哪?” 阮晓露装傻,敷衍几句。她想,自己要是真照实说是林冲教的,那必然要引出一大堆问题:在哪教的?啥时教的?林冲不是应该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吗怎么有时间琢磨武功?…… 她还没想好怎么提这话头。 市场里有卖鲜鱼的,水渠引来汴河的水,木桶里养着几尾大活鱼,四周腥味扑鼻。阮晓露不禁怀念起梁山水寨那个卖鱼摊子。 正看鱼呢,哗啦一声,一双油靴踏来,溅了她一脸水。 一个捕快押着个犯人,趾高气扬地当街而过:“看什么?看什么?躲开躲开!” 这臭德性,放梁山早挨揍了。但是在太平地界就属于家常便饭。大家敢怒不敢言,湿着身子让出一条道。 阮晓露抹一把脸,却觉得这捕快自己好像认识。 尤其是一双招风耳,格外面熟。 这不就是那个前来缉捕自己和老娘,结果反被阮氏三雄臭揍一顿的济州府巡检何涛嘛! 冤家路窄。何涛一扭头,看到了买鱼的姑娘。 他吓了一跳,揪着犯人的手不由得松了两分。 “哎,哎,哎,你……你,哎,来人……” 阮晓露藏不起自己这张脸,也只能大大方方地一笑,走两步转向僻静处。 “何观察,别来无恙啊。哎唷,脸上怎么回事?” 好好一个公务员,额角居然刺了几个小字,“迭配…州”。 看来是上次缉盗不利,被上级警告了:再失手,就把你给发配走。 一千年前还不讲什么人权,脸上刺字的比比皆是。 而何涛看着面前这个人,心里已经开始创伤应激,想起了被三阮当沙包揍、不堪回首的那一夜。 他平白腿肚子转筋,不由得伸手摸耳朵。 这双珍贵的招风耳,差点就被阮小七给割了。那凉飕飕的刀锋犹在耳边嗡嗡响。 “你、”他外强中干地嚎一句,“你是贼党……” 阮晓露大惑不解:“何观察,我替你保了一双耳朵哎,你就这么对待恩人?” 她故意声音大了点,引得附近几个喝酒的公人扭头看。 何涛一下子萎了,连连作揖:“姑奶奶,小声!” 要是让人知道他不仅打了败仗,差点连耳朵也留在梁山,上头非得把这对耳朵也给刺上字不可。 何涛可不敢再找这姑娘的麻烦了。虽说她不是什么娇弱大小姐,但离公众眼里的“梁山土匪”形象,不能说是略有差距,至少也是天壤之别。再说,上次从梁山泊铩羽而归,他已经清清楚楚地向上头汇报过,阮家除了那三个煞星,其余都死了,没人了。 要是把她当土匪给解送州府,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府尹对他印象已经跌到谷底,再判他个“杀良冒功”,他脸上的字又得多刺几行。 这姑娘身边居然还站着个老头,瓮声瓮气地问:“这是谁啊?” 何涛看这老头,虽然略有颓态,但一看就是练家子,说不定就是梁山老大。 要是他再敢造次,焉知旁边不会再杀出几个梁山贼党,把他鼻子眼睛再给废了? 何涛被梁山按地摩擦了一回,当初建功立业的鸡血早就漏光了,满脑子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回老丈,这位阮姑娘是小人的再造恩人,小人只是……打个招呼,嘿嘿,呵呵。” 张教头有点惊讶。 要知道,所谓混江湖的,都讲究“有恩必报、有债必偿”。如果平时施恩于人,那关键时刻自有人为你两肋插刀,因为谁都不愿欠着人情债;而如果平时总是给别人找麻烦、或是到处树敌,那不管他大刀耍得多漂亮,也永远成不了一号人物。 张教头虽然不混黑`道,到底是个江湖老炮儿,立时对身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 可以啊!小小年纪就成了别人的“恩人”,这江湖没白混。 何涛点头哈腰,就要开溜,扯了扯手里铁链:“快走快走!” 阮晓露这时才注意到何涛铁链子里栓的那个囚犯:此人相貌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猥琐”:他比阮晓露还矮上一个头,躬着腰,窝着肩,贼眉鼠眼,露着两颗大板牙,活像个刨出洞的大耗子精。 耗子精身上全是刑讯拷打的伤,吊着一口气咕咕哝哝:“……梁山……迟早……” 阮晓露听到这几个关键字,心中一跳,立刻问何涛:“哎,等等,你后头这犯人是谁?” 她心中隐约有猜测,结合之前在梁山上听闻的传言,心中八分确定。 “白日鼠白胜?”她低声猜。 何涛脸色一变。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也是参与打劫生辰纲的一员。只不过这白胜点儿背,没几天就被官府抓住了,顺藤摸瓜牵扯出晁盖团伙。后来晁盖带人遁入梁山,白胜却还陷在牢里。 本来大伙早就打算营救白胜,方法是拿钱开路,济州府上下腐败,花钱就能搞定一切。可惜生辰纲一开包,发现一文钱没有,连下山的路费都成问题,这计划也只好搁置了。 可怜这白胜,天天在牢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看得眼睛快瞎了,也没看到梁山兄弟一根毛,只能天天念经似的,朝那些虐待他的牢子放狠话:“等梁山兄弟来救了俺,大军杀到,把你们都剁作肉泥!……” 牢子压根不信,嘻嘻哈哈回:“小贼,你那份赃物到底藏在哪?赶紧招,免一顿打。” 一文钱赃物没分到的白胜:“……” 总之,倒霉鬼白胜在放弃希望的那一刻,猛然听到有人叫出自己名字,当场两眼发光:“梁、梁山兄弟来救俺了?” 他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何涛的手:“俺就知道您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何涛吓得一蹦三尺高,甩开白胜,朝阮晓露低声求爷爷告奶奶:“姑娘饶了小人吧,再出点岔子,府尹大人肯定要将小人刺配流放,小人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三岁幼子……哎,反正,您几个要劫狱,至少也找个小人不当值的时候。小人留在济州府,熟门熟路熟面孔,对你们也是个方便不是?” 阮晓露被何涛的过分脑补震惊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劫……” 话到嘴边,悬崖勒马。 她看四周无人,努努嘴,让何涛跟她走到一个更僻静的角落。 “老哥,实话告诉你,梁山确实在策划劫狱……” 何涛脸色一下子灰了。 “……而且是在你当值的时候。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的能耐不咋地……” 何涛差点哭出声。 “……不过呢,我心软,见不得死伤。以前帮过你一回,今儿帮你第二回……” 何涛差点给她跪下。 “……君子动口不动手,能拿钱摆平的事儿就不必动刀子。这么着,你告诉我,松脱白胜这么一个犯人,该怎么办。我自己去办事,绝不牵连你。你想想,如果白胜自己跑了,梁山就不会来劫狱,那渎职之罪也不算在你头上,对吧?” 何涛已经吓懵了,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姑奶奶,您要是再帮我这一回,小的天天给您上香!” 第 20 章 阮晓露一看白胜的身上的刑伤,就觉得这哥们太倒霉了。要是没人管,估计熬不过十天半月。 这也侧面说明,白胜还是很够义气的,捱了许久才供出晁盖等人,给后者留出了充分的跑路时间。 就冲这点,她觉得白胜的人品比他外貌还算强点儿。 见死不救,非人哉! 当然啦,面对何涛,她也不用讲什么长篇大论。小小吓唬一下,让他以为,悄悄放跑白胜,乃是当下保全饭碗之必要之举。 济州府吏治腐败,收贿受贿属于家常便饭。何涛当下给她列了个详细计划,该找谁,使多少钱,怎么使钱,谁口风紧,谁收费比较公道…… 计划的同时,把何涛自己最大程度地择出去。 阮晓露算算,林冲给的盘缠还剩不少。就算是被阮小五雁过拔毛,自己手头的余钱也刚好足够。 回到梁山,多少钱也是废铜烂铁,不如花了。 * 牢里的犯人也分三六九等。要是个名满江湖的江洋大盗,也许还会重镣看守,时不时被推到外头游个街,对人民群众进行一下反黑宣传;但是像白胜这种边缘小虾米,三年五载没人过问也属寻常,拉到外头做苦工,一不小心死了,也属寻常。 阮晓露带着何涛的攻略跑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一个蠕动的麻袋就被丢到了济州府东门外头的水沟里。 张教头表情复杂:“姑娘,你这……” “捞个朋友。” 张教头现在跟自己是一根绳上蚂蚱,不用担心他瞎咋呼。如果日后还要在梁山上当舍友,今日也算提前给他打个预防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阮晓露:“别干看着,搭把手!” 七手八脚扯开麻袋,白胜半死不活地滚出来,绿豆眼中热泪盈眶。 “俺、俺就知道兄弟们不会忘了俺……” 阮晓露递去一壶淡酒。白胜抓起来,趴在地上喝了个干净。 一抬头,发现两个面孔他都不认识。 “你、你们是谁?” 阮晓露俯身凑近:“你看我像谁?” 当初白胜参与智取生辰纲,跟阮氏三雄一起设局忽悠人,对那三张各具特色的凶脸肯定印象深刻。 可惜基因这玩意太玄妙。白胜大胆打量了一会儿,小心猜测:“姑娘是……吴用吴学究家里人么?” 阮晓露气得支楞毛,“走走走,找你吴学究去,问什么问。” 白胜却没动脚步,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低声问:“那,俺浑家呢?” “你浑家?”阮晓露一时没听明白,“你老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 白胜:“俺浑家跟俺是一块儿被官兵抓走的,一直关在女牢里。晁大哥没吩咐把她也救出来?” 阮晓露茫然。在梁山的时候,只听人讨论白胜如何如何,没听说过他还有家小。 白胜:“姑娘恕罪,俺……俺不走。” “蛤?”阮晓露惊奇,“你不是天天盼着有人来救你吗?” “俺浑家还关着。她不救出来,俺……俺一个人上梁山,这不是昧良心么!不走不走。俺去救她。” 阮晓露沉默许久,用力在白胜肩膀上一拍。 “好,是条汉子!……哎,别跪啊。” 白胜虚弱,这一巴掌直接给他拍地上了。赶紧扶起来。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别急,我能把你捞出来,就也能把嫂子给捞出来。” 阮晓露豪言壮语夸过,想起来一件事。 梁山公库空荡荡,她这一路带的盘缠,都是林冲的私房钱。 林冲也不是什么搞钱能手。这私房钱用到现在,已经见底,捞不出第二个人了。 ——先回到梁山,说服领导们从牙缝里挤出银子,再回来救白嫂子呢?且不说一个女牢重犯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就冲领导们天天“大丈夫何患无妻”,肯不肯拨款还另说呢。 白胜肯定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梗着脖子宣称,没老婆,俺不走。 阮晓露思前想后,捞一个也是捞,捞俩也是捞。关节都打通了,第二位半价。 “张教头,张老丈,张伯伯……能不能管您借点零钱?”她甜甜一笑,“等见着林教头,让他连本带利都还你。” * 张教头已经看开了。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姑娘身上,几个钱算什么。 阮晓露揣着张教头的私房钱借花献佛,把流程又走了一遍。到了后半夜,东门口丢出来第二个麻袋。 白胜嗷呜一声扑上去。麻袋里凸出一只脚的形状,把他踹个大跟头。 “你个死没本事的,咋现在才逃出来?害老娘吃了恁久的苦!说!你到底犯啥事了!……” 一个粗手粗脚的妇人从袋子里钻出来,两夫妻抱头痛哭。 白胜老婆名叫齐秀兰,两人成亲以来一直在合伙仙人跳,是一起分过赃,一起同过(铁)窗的交情,可谓伉俪情深。 当初智取生辰纲的关键道具——那两桶酒,就是齐秀兰帮忙酿的。当时白胜说要拿去以次充好,骗点零花钱。秀兰大姐压根不知道有生辰纲这回事儿。等官差来家,她还以为是来抓她私酿酒呢,未卜先知地通通招了,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进了重犯女牢,受的折磨不必说。齐秀兰这才知道是被老公坑了,憋着一股气,留一条命跟他秋后算账。 这账算了足足一盏茶时分。白胜一声不吭地挨揍,最后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起不来。 齐秀兰一瘸一拐地挪到阮晓露面前。 “多谢姑娘搭救。梁山在哪?咱出发吧。” 阮晓露迟疑看一眼白胜。 齐秀兰:“让他自己爬过去!“ 白胜忙不迭挣扎站起来。 阮晓露看看这两位状态,也许歇几天再走更合适。但是夜长梦多,还是拖着残躯赶紧跑路吧。 * 她让俩人在城外等着,自己回客店。这时天已蒙蒙亮,开始有早起的行人上街赶路。 阮晓露本以为张教头父女还在休息,敲敲门,预备了几句抱歉的说辞。谁知门立刻开了,张贞娘居然已经梳妆完毕。张教头也在房里,衣衫鞋履都整齐,面前烧着一壶茶。 阮晓露疑惑:“我没说今天就要出发啊……不对,你俩不会一夜没睡吧?” “妹子,”张贞娘娴静地一笑,“你千里迢迢的去东京寻我,为我家官人报平安,又冒着天大的风险帮我对付恶人,我都一样样记着。实在不知如何相报……“ 阮晓露连忙说“无妨无妨”,心里一沉。这么严肃一段开场白,后头多半跟着个“但是”。 “但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家官人究竟藏身何处。我也没问。但我猜,多半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去处……” 阮晓露抿了抿嘴,不由得看了一眼张教头。 昨天张教头和她上街,撞见何涛和白胜,又看见她跟何涛的可疑互动,心里没点疑惑才怪。 看父女俩脸上这四个黑眼圈,怕不是一直在彻夜长谈。 老头回避她的眼神,咕嘟一口滚茶。 张贞娘忙道:“昨日的见闻,家父和我说了。但你别误会,我不是傻子,就算无人提点,这几日多少也能猜到些。咱们如今身在济州府,我听人议论,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藏匿着不少逃亡江湖的大盗,扯、扯旗谋反……”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迟疑,似乎在等着旁人出言打断,笑她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你胡思乱想。 但是没人打断她。张贞娘说不下去,沉默许久,才看到对面的姑娘叹口气,笑了。 “也不都是江洋大盗。”阮晓露很真诚地揭梁山老底,“也有没本事的混混,也有我这样的倒霉家眷。大伙也没那么胸怀大志,现在连肚子都填不太饱……哎,你猜到了也好,免得我烧脑筋,不知该怎么跟你摊牌。” 张贞娘脸色立刻变了,强自镇定,点点头。 之前的一切都是猜想,直到此刻,尘埃落定。无情的现实再也不容回避。 “这、这……真的……唉,官人,官人……他为什么……” 她掩面流泪。 阮晓露无言许久,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老丈,娘子,我在城外还有人等,今日天亮之前就要动身。如果顺利,午前就能……” 张贞娘和父亲对看一眼,下定决心,点点头。 “多谢姑娘一路护送。我……我们不走。” 阮晓露微怔。这姐姐当初打包跑路的时候可麻利了。自己辛辛苦苦把人送到这,她反悔了? 她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贞娘看了一眼父亲,立刻答道:“我们父女俩可以在此安顿,我和锦儿都能纺织刺绣,足够养活一家人。” “可是你们的身份……” “多谢姑娘相助,我已离开东京,最大的危险已逃过了。在这里隐姓埋名,不会有人知晓我家底细。倘若不幸再惹事端,那……是我命该如此,怪不得别人。” 这一路上,张贞娘随波逐流,阮晓露说往东她就不往西,话也很少,好像一个温顺的娃娃。 可是今日一开口,就是不容辩驳的重磅炸弹。阮晓露琢磨她的话,有点理解,又有点困惑。 林冲已经写了休书,张氏在法理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想远离危险,那随便搬到哪州哪府都可以,为何非要来济州府,跟梁山一水相望,就是不迈出这最后一步呢? 阮晓露看看她身后。张教头闷头喝茶,不时摇头叹气。很显然,这闺女倔起来,他也管不得。 “阮姑娘,”张贞娘正色道,“请你转告我的官人,贞娘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耿耿寸心,至死不渝。我的丈夫是个清清白白的英雄,我等着他历尽劫数,清清白白的和我团聚。不论是三年五载,还是几十年、一辈子,我都等得。我心已决,哪怕他不理解,哪怕他会怨会恨,她也不改心意。你不要劝我。” 她的眼中闪着坚决的光。她以前的生活都是被人安排的,今天头一次,自己安排自己的道路。 一墙之隔的门外,小贩叫卖紫苏茶汤,一对夫妇在水果摊子前挑桃儿,几个小孩在墙边嬉戏。 这平静而祥和的俗世,又岂是人人都能享受到呢? 阮晓露沉默良久,才说:“那……可能要等很久。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张贞娘闭目微笑,落下几滴泪。 “对了,你管家父借的钱,不要惦念,就当我们送的。抱歉,辜负了姑娘一路奔波。” 阮晓露点头,拎起行李。 “口说无凭,能不能带封信?万一林教头以为我找不到人,随口糊弄,我就惨了。” 张贞娘破涕为笑,小声说:“他怎么会。” 虽如此说,还是去磨了墨,找张纸,沉吟片刻,写几行字,封严了口。 阮晓露收好。 “……那个,有个防身的招数,你一个人也许用得上……” 张贞娘垂首万福。 “家父也曾是名誉京师的教头。若是他也挡不住的,是我命该如此。姑娘慢走。” 第 21 章 白日鼠白胜,身在大牢,心在绿林,在狱中积极调整心态,不急不躁不绝望,终于等到救援,成功越狱,梁山上下皆惊。 他登上金沙滩,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水军船只排列成行,小喽啰甲光灿烂,领导们悉数莅临金沙滩。白胜好似那跳过龙门的鲤鱼,看到这神仙般景象,当场泣不成声,满身伤都不痛了。 齐秀兰跟在他身后,也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听着喽啰们一口一声“嫂子”,眉花眼笑地接过一碗酒—— “啊呸——咳咳咳!” 齐秀兰涕泪横流。 “这山上没人会酿酒吗?!” 白胜回头,横了眼老婆。 齐秀兰瞪他,“瞅我干啥?” 晁盖有点尴尬,挽过白胜的胳膊:“白兄弟且随我等上聚义厅,吃一顿接风酒席。” 本来呢,白胜这么个破落闲汉投奔梁山,不是多大事儿,顶多派个头领去迎接;但梁山众人都对他有点心存愧疚,所以才搞出这么大场面。 如今一看,热热闹闹迎来的新头领原来是个老婆奴,领导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于是先把白胜带走,吴用眼神示意,让喽啰们将齐秀兰带到客馆休息。 齐秀兰初来乍到,一头懵,听话地跟着走了几步;不防远处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唤她。 “诶,叫嫂子一起来聚义厅喝酒呀!你们不知道,她酿酒技术一流的!要不是那酒香,押送生辰纲那群人怎么会抢着喝?怎么会中计?这才叫真功劳!谁巴结她,谁以后有好酒喝,不用跟别人抢那大缸醋啦!” 这喊话的当然是阮晓露。她看领导们又要故技重施,玩“女人不能进聚义厅”那一套,先发制人地搅浑水。 领导们一心迎白胜,预案里完全没料到这一出。 于是阮晓露和齐秀兰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酒席,喝得那叫一个破马张飞。 酒过三巡,领导们照例开始本月的论功行赏。 白胜夫妇,相助劫取生辰纲,又坐了牢,功劳苦劳都有,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军功簿上,并奖励昨天刚抢来的金首饰十两。 白胜唯唯诺诺地谢过了。眼里有点疑惑。 他想,梁山财富不是有十万贯生辰纲打底吗?怎么给的赏赐如此寒酸呢? 生辰纲里属于自己那一份呢?啥时候分赃,让他也见见世面? 但吴用连连使眼色,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堆着笑给杜迁宋万敬酒。 阮小六姑娘,甘冒奇险、千辛万苦营救梁山兄弟,还是“全家上山”豪华套餐。这功劳没人跟她抢,妥妥的甲等功。 (当然也没那么辛苦。她带着白胜跑路的时候,正值何涛巡夜,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一边送走还一边感恩,多谢阮姑娘保全了他的饭碗) 此外,刘唐、朱贵、杜迁、宋万不畏风雨,起早贪黑,拦下过路客商十一队,成功作案三次,抢夺财物总计一千余两。虽然尚未销赃成功,但对保持梁山对外声望做出重大贡献,也是大功一件,各奖励优先挑选战利品一件。 水寨中,三阮的新型练兵法初见成效,各记小功,奖励—— 没有奖励。梁山没那么阔气。领导来敬个酒就是最大的鼓励奖。 阮晓露也赶紧回到水寨桌上,大大方方跟兄弟们一起接了这个领导敬酒。 酒酣耳热之际,依稀听到别桌说醉话:“白胜大哥都有老婆了……俺们什么时候才能娶着媳妇啊……” 整个聚义厅里就俩女的,其中一个还名花有主。阮晓露觉得,有不少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后背上。 她把脚往板凳上一翘,捋起袖子,抓个羊肋排开啃。 试探的目光移走了。 大家尽兴畅饮,水寨几桌喝得烂醉,出门的时候比比划划,商量一会儿去赌牌九耍子。 晁盖想说什么,但兄弟们难得这么快活,他心想就破例吧,于是憨笑。 正皱眉呢,几排健硕的胸肌舞到他面前。打头的阮小五大着舌头叫了句“大哥”,然后继续和兄弟们笑谈待会赌博的细节。 晁盖眼一眯,猛地出言叫住。 “小五兄弟,等等。” 阮小五晃晃悠悠地站住。 晁盖:“兄弟大约忘了,上个月,跟你妹子赌了一把?” 阮小五忽闪一双豹眼。晁盖身边,自家小六双臂一抱,朝他斜睨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着办。 “俺……” 有几个机灵的小喽啰率先想起来 “哎哎哎对对对!五哥跟他妹子赌立功!” “如果这个月功劳比不过……” “——就戒赌!否则给全山人当马骑!哈哈哈哈……” 这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谁的临场发挥。阮小五一听之下,酒全醒了,气哼哼地朝造谣者瞪了一眼。 “你、你瞎说!没有给全山……” 喽啰们哄堂大笑。 “谁瞎说!俺们全山人都是见证!晁天王、吴学究他们都听见了!五哥不许赖!” 阮小五张口结舌,被一个永远辟不掉的谣砸得一头懵。 “俺、俺就是说着玩的……我们兄妹几个从小斗口,何时当真了?呵呵呵,大伙休跟着小丫头胡闹……” “咱们阮五哥是英雄,从来不胡闹。”阮晓露带着一身酒气,也大着舌头开口,“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对兄弟一诺千金,对妇女儿童就耍赖,否则和那欺压弱小的朝廷鹰犬有何区别?五哥,如今你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牌九骰子和侠义之道谁轻谁重,肯定能分得清。大家说是不是?” 梁山好汉这种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职业,阮晓露是不敢当的;然而这不妨碍她专心钻研梁山逻辑、梁山语言、梁山风格。这一开口就是正杏黄旗的老江湖,有理有据无懈可击,谁反对她,就是反对整个梁山赖以生存的根基。 喽啰们交头接耳。吴用暗暗点头。晁盖大声喝彩:“说得好!不愧是女中豪杰!哎,你们都学着点!” 阮小五冷着脸,半晌,怀里摸出两个木骰子,拇指食指用力,慢慢捏得粉碎。 这是真功夫。一群小弟目瞪口呆,静了两秒钟,集体尖叫,聚义厅的屋顶都快给掀翻了。 阮小五捻捻手指,搓掉木屑,转身飘然而去。 阮晓露:“哎,那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 算了,逝者已矣,过去被阮小五强取豪夺的银子肯定回不来。起码以后不会再被他打秋风了。 * 阮小五高调戒赌,被当成典型,胸前挂了大红花,全山宣讲心得体会。晁盖命令人人都要参加。 黑压压一片席地而坐的身影里,只少了一个人。 宋万负责管考勤,手里好容易有点权,踱着方步去抓缺席。 有那识字的喽啰,指着没画对勾的那个名字,一字一字地告诉他: “没来的那位姓林名冲。宋大哥你……” 宋万全身一凛,原地向后转,踱着方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教头缺席怎么叫缺席呢,那叫事假。 * 校场小院一隅,林冲凭栏而立,风吹乱了他的发髻。 半晌,他喟然长叹。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不住她,如今确实也无颜相见。只怕她孤身一人,生活艰辛……” 若她上了山,他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土匪草寇。 而她选择留在外面,焉知不是在提醒他,他在俗世还有牵挂? 阮晓露在旁边吹了半天的冷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闻言,赶紧接话。 “娘子和她父亲同住,还有锦儿服侍,也能养活自己,日子肯定不会太苦。有张教头守着,寻常无赖也没机会骚扰。以后我得空再去济州府瞧她。” 从张贞娘的角度,原本的英雄丈夫,先是无端吃了冤狱,隔几个月就背反了培养他的朝廷,堕落成最下三滥的山大王,成了她不认识的人。 也许有人能坦然接受。但她不能。 可惜这话不能直说,说出来太扎心。 阮晓露转着圈安慰:“她也不是不要你。你们以后可以招安,当了官,洗清身份,再堂堂正正的……” “招安?”林冲突然高声,脸上怒容一闪而过,“再跟陆谦那种人共事,在高俅鼻子底下卑躬屈膝?休想!” 阮晓露自讨没趣:“我也就是假设一下嘛,你急什么。” 她说“招安”纯粹是因为《水浒传》剧情如此,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但静下心来再一想,在原有的故事线里,梁山大伙倒是都招安了,可惜没风光几天,就让朝廷卸磨杀驴,送去跟别处的反贼鹬蚌相争,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这虚名要了有何用。 所以招甚鸟安,至少不能自己上赶着去挨刀。 她也就不提这茬。 林冲收敛怒色,和煦地朝她道谢:“我欠姑娘好大人情。蜗居水泊,无以偿还,日后再报。” 阮晓露客气几句,心说不用还啦,你以后再琢磨出什么神功,先教我就行了。 林冲目送她跑步消失,又伫立出神许久,方才转身,慢慢踱进里间,磨墨,拣一杆笔,出神半晌,不知该写什么。 第 22 章 阮晓露跑步回客馆。 如今跑步已经成了她的出行标配。多年的残疾日子给她积攒了巨大的、无处挥霍的能量、如今突然活蹦乱跳,如同飞鸟出笼,一天不动弹就难受。 梁山地广人稀,想要出门办趟事,如果全靠散步,路上花时间太多。夏天晁盖他们刚来那会儿,有一次吴用雅兴大发,想吃新鲜鱼生。于是传令到水寨,请三阮兄弟大刀切脍,包了十斤新鲜鱼片,说说笑笑扛上山。等到了聚义厅,把那荷叶一打开,当场熏晕了三个小喽啰。 后来领导们不约而同地决定,谁再想吃鲜鱼,自己去水寨吃。送到山上的鱼一律腌过。 阮晓露每天绕山散步,体格逐渐结实,在给自己做过体测以后,立刻升级成慢跑,通勤时间减半。 一个人越野太无聊,她也想找个晨跑搭子。可惜梁山上的女人少,总不能拉着老娘一起跑。找男的呢,也不现实。别说是在一千年前的宋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贸然邀请男生一块儿跑步,都怕对方多想。 她找到自家兄弟,旁敲侧击探口风,能不能每天拨几个小喽啰跟自己跑步。 没想到三兄弟完全理解偏差。阮小二失笑:“妹儿,你瞧上哪个兄弟了,用不着这么扭扭捏捏,秀才似的!就直说,哥把他叫过来直接拜堂,看他敢说个不字!” 阮晓露吓得一退三丈,忙摇手:“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想了想,嘴甜一句:“水寨里的兄弟都是好汉,但是论人品论本事,谁比得上二哥五哥七哥?我从小跟你们混,眼光高得很,哪那么容易瞧上别人。” 这话也就自家人说说。若是让别人听了,一准觉得这阮六姑娘普且信,不知天高地厚。但三兄弟听了,不约而同地沾沾自喜。 “就是,”阮小七笑道,“上次吴学究问你许没许人,俺就想着,要是谁当俺姐夫,起码得跟俺打个平手吧?否则不是埋汰人!” 阮小五点点头:“水上功夫还得好。还得讲义气,不能抠门。” 阮小二:“也得相貌堂堂,及不上俺们几个,至少也不能差太多。” 阮小七:“最好认几个字儿,不能像俺们似的睁眼瞎。但也不能太有文化,否则心术不正……” 三兄弟畅想一番,最后结论是:晁盖不行,年纪太大,况且寨主成了妹夫,不好排座次;吴用不行,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蔫坏,配不上咱光明磊落的女土匪;林冲有老婆了,咱不能做小;刘唐太丑,小心俺们以后不认外甥;公孙胜神神叨叨,不能跟他当神婆;杜迁宋万?俺一个指头就能放倒,提也休提…… 方圆八百里,从聚义厅到金沙滩,能配得上小六、又不沾亲带故的男人,还真找不到半个。梁山无人矣! 阮晓露听他们越聊越没边儿,开始还试图插几句话。后来也明白了,三兄弟压根不是关心她的感情生活,他们纯粹是在趁机自我欣赏。 这倒正顺她意,遂抱着胳膊,笑眯眯地洗耳恭听。 最后假装深受触动,总结道:“兄弟们说得对!以前我还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俺小六绝不能随随便便找姑爷,不然丢了咱阮家的脸!以后要是有谁上门给俺提亲,那准是不安好心,你们直接打出去!” 三阮轰然道:“说得极是!” * 跑步搭子没要到,阮晓露只能继续独身晨练,成为梁山上一道□□。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比较礼貌,跟“风景线”照面的时候只是好奇围观,偶尔还嘻嘻哈哈打个招呼。 在好汉们看来,整天在校场里哼哼哈哈的演武,那叫打熬筋骨。每天跑圈能练什么,除了在战场上逃得快点,有啥用? 嗖的一声,她超过两个巡山喽啰,阳光灿烂地打招呼:“张大哥好!王大哥好!” 被她超过的那个喽啰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悄声道:“俺娘以前说,像这么咋咋呼呼的妇人,绝对不能娶!” 旁边的王兄弟点点头,拢一拢自己稀疏的银发。 “就是!以后肯定会骑到你头上。”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两位老当益壮的资深喽啰互相搀扶,畅想自己未来那个温柔贤淑的媳妇。 * 秋高气爽,漫山红叶。阮晓露除了偶尔去集市卖鱼,就是坚持每天越野跑。山风和水汽裹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这么过了个把月。忽有一日,有人把她截停了。 “妹子,嘿!” 转头一看,是白胜老婆齐秀兰,微微驼着背,端着一盆衣服,好奇张望。 “大姐,”阮晓露气喘吁吁,“住得习惯吗?” 齐秀兰笑着点点头,走开两步,又犹豫着回来了。 “妹子,你这每天跑步,就能……能练武功?能变厉害?” “不是不是,喽啰们以讹传讹,”阮晓露赶紧辟谣,“但是增强体质是真的。你瞧我,是不是比初见你的时候结实?” 齐秀兰仔细打量她。 阮晓露也仔细打量齐秀兰,笑容逐渐消失。 “等等……你脸上怎么青一块?” 齐秀兰突然用力把洗衣盆往地上一丢,叫起撞天屈来。 “姓白的贼汉好生无礼!如今当大王,不把老娘放眼里了!” 阮晓露连忙拉她坐下。齐秀兰竹筒倒豆,跟她诉起苦来。 她老公白胜最近新入伙,也不在核心领导层,每天没啥大事,除了下山打劫,就是聚义厅喝酒。 白胜诨号“白日鼠”,形象上是窝囊猥琐那一款的,跟豪气干云的三阮、刘唐他们没法比。武功么也稀松平常,别人力能扛鼎,他耍个大刀都能闪着腰;别人飞檐走壁,他翻个墙都能崴脚。 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演技好,能忽悠人。但这点本事在山上也用不上。大家都是生死兄弟,肝胆相照交心交肺,他敢骗谁? 这么在山上久了,不免有点自卑,喝酒的时候贴墙坐,走路也走在领导后头。 而白胜老婆齐秀兰呢,祖辈是酿酒出身。她上山来以后,自然而然地承包了山上的酿酒作坊,一堆小喽啰巴结她,就盼着她能多给一口。 齐秀兰底气渐足,出门横着走。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老公使唤来使唤去,骂起来也不含糊。 家有悍妻,本来白胜这样的日子都过惯了;可是最近融入了集体生活,周围人居然纷纷替他抱不平,说白兄弟响当当一条汉子,怎能被一介妇人拿捏,算什么英雄?瞧不起,瞧不起。 白胜虚心讨教大伙该怎么办。一群没媳妇的光棍开始云当爹,隔空打牛地建议:这女人不能惯着,得打。打她几顿就服气了——哎,白兄弟,你不会连打老婆都不敢吧? 白胜天天被人激,心里开始活泛。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找个茬,跟老婆干了一架。毕竟是男人,体力上略占上风,把老婆揍个鼻青脸肿。 当然自己也挂了彩。第二天顶着一头包去聚义厅,大伙一见,哟呵!动真格了! 于是排队朝他敬酒。白胜飘飘然,伤也不疼了。 从此以后,他胆子渐肥,跟一群绿林高手耳濡目染,揍人的手段也渐长。齐秀兰招架不住。 * “他奶奶的!”齐秀兰把盆里衣服一件件惯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老娘为了他坐监受刑,受了多少屈辱!上山第一天,他跪在老娘跟前,发誓要敬重我一辈子!如今才过多久,全变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想到自己已经进了贼窝,连娘家都回不去,又禁不住嚎啕大哭。 阮晓露听得火冒三丈,一拍大腿,骂一声狗日的。 老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初那个求爷爷告奶奶的可怜虫,“浑家没救出来,俺也不走”的大情种,被梁山这么一养,居然也学会耍横了! 花了她五十贯钱呢!当初就该让他烂在牢里! 齐秀兰:“妹子,你是俺两口子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得空去跟俺老公说道说道,骂他一顿。他如今都听不进去俺讲话……” 阮晓露两手一摊:“人家现在可牛气了,也未必肯听我呀。” 齐秀兰不好意思:“你兄弟们的话,他总听吧?” 阮晓露想了想,要是搬出三阮来,大约确实治得了白胜;问题那是三阮,不是老娘舅,更不是妇联干部,听说白胜敢打老婆,说不定还会翘大拇指:白兄弟支楞起来了! 哎,这满山的落后分子,带不过来啊。 治梁山的落后分子,就不能讲道理,就得用梁山特色的方法道路。 如果能借此机会,稍微提升一下梁山对女性的友善度,就再好不过了。 阮晓露看看齐秀兰,忽然问:“这些日子,你吃啥?” “我?”齐秀兰愣了愣,“去库房领粮食,自己随便做点汤饼面点什么的。” 虽然有过一次去聚义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经历,但齐秀兰不好意思天天去,日常就是从粮仓里领点杂粮,和以前当平民一样,节俭着过日子,每天既要酿酒还要干家务,从天亮忙到天黑。 她刚刚经历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身体虚弱,一身的伤,比以前瘦了三十来斤。顿顿吃杂粮也补不回来,上个山都喘,端个洗衣盆都吃力。 而白胜呢,同样是牢狱之灾,上山的时候瘦骨嶙峋,像个刚从五指山爬出来的猴子;如今天天吃喝休养,养得面白唇红细皮嫩肉,成唐僧了。 以前两口子摩擦,还能勉强打个平手;如今可不一样了,白胜单方面吊打。 “走走大姐,别管衣服了,跟我去水寨,”阮晓露一把将齐秀兰薅上路,“我有一计,能让白胜不敢再揍你,只是花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