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妾灭妻?死遁后侯府高攀不起!》 001 侯府大敛 宠妾灭妻?死遁后侯府高攀不起!白桃奶盖本书由速更小说(得间)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晨光微曦,金霞遍东,一声洪亮钟声自城外闻列山上的青岚寺乍响。城东平安侯府,白绫挂悬,一根长竿高竖,巨幅灵幡在日光下被晨风飞荡,迎风猎猎。街上车马行人往来,频频侧目,所有人都在好奇,平安侯苏东林那出了名的不孝子苏言即什么时候出现。侯府内苑,高云轩。宋知晴坐在轮椅上,淡衣白服,一身缟素,梳着丧妇头,戴着一顶儿媳孝帽。庑廊上低垂的檐角挂着一盏长生铃,微风轻撞,铃声悦耳,宋知晴抬头看着它,清媚明亮的眉眼一眨不眨。阳光渐落到她脸上,雪白肌肤凝若霜玉,饱满水灵,越渐长开的五官精致艳绝,光丽动人。“少夫人,少夫人!” 林姑姑的声音从苑门一路喊来,“少夫人!” 到台阶下后,林姑姑喘着气指着外头:“少爷,二少爷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宋知晴侧眸看她,目光平静清澈,坐在轮椅上的清瘦身形不动不移。林姑姑恢复了下呼吸,声音变低,为难道:“就,就是,他把那个狐媚子也带来了。” 庭院里的丫鬟们皆大惊,目光纷纷看向廊下的少妇,确切来说,她还是个少女,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宋知晴的面庞沉静得不像话,一双好看的眼睛无波无澜,温和道:“老太太那边,怎么说的。” “老太君气不打一处来,让人将那狐媚子赶走,不过几位夫人都去拦着,说这不好,毕竟今日是老爷大敛。最后大夫人出面,将那狐媚子请去了行阳苑。” “这样啊。” 宋知晴道。“二少爷现在在灵前跪着,少夫人……您看,我们要不要准备点什么?” “准备什么?” 林姑姑张了张嘴巴,最后什么都没说。也是,能准备什么呢,精致华服?明丽妆容?今日都不合适,今日能穿的,只有这一身五服中最重的斩衰。没多久,老太君身旁的李嬷嬷来了,请宋知晴前去行孝礼。宋知晴冲李嬷嬷莞尔,转头看向身旁的丫鬟:“明香,推我去吧。” 高云轩的每一处台阶都有细墁缓坡,明香推宋知晴下来,李嬷嬷请了个礼,低声道:“想必二少夫人已听说了,二少爷回来了。” 宋知晴淡笑:“嗯,我已知了。” “二少夫人放心,二少爷这次绝对不可能再逃走,老太君会做主的!” 宋知晴唇边笑意不变:“我不担心,奶奶一直疼我,我知道的。” 见她如此温婉,李嬷嬷心里叹惋。但愿老爷这一去,能让二少爷收心,可别再任性了。只是可惜这脚,李嬷嬷的目光悄悄看向宋知晴的双腿。再惊为天人的一张脸,若只能借轮椅出行,又有什么用呢。宋知晴的腿,是因为救苏东林而受伤的。平安侯苏东林,唯爱景与酒,三年前相携几名知交作客晚山,闲游山水,入夜后幕天席地,结果遇上猛兽。一群人在慌乱中四逃,苏东林与人走散,迷失山林,后被狼群所袭,奔至崖边,他在一棵倒挂的老松上颤颤呼救两个时辰,被晨起采药的宋知晴闻声救下。因为救他,宋知晴不慎坠崖,好在山涧枯藤减缓落势,保住一命,但她的这双腿,从此再无知觉。这救命大恩,苏东林不知如何去报,便想出让儿子娶她过门的主意来。长子苏言仪那时已娶妻,苏东林万不能让救命恩人当妾,所以,这“福气”落在了尚未婚配的二儿子苏言即身上。苏言即的性情却是随了苏东林的,他一腔才学,年少风流,行事好自由不羁,这门亲事,苏言即百般抗拒,以绝食自争,最后统统无效。婚前数日,李嬷嬷和一众仆妇在老太君的安排下前去晚山。繁复的礼要讲,隆重的场面要铺陈,忙碌两日,她们迎亲下山,刚到山下的平坦乡野,便见快马奔来,告知新郎官跑了。大山里山路巉岩,信息闭塞,现在才知新郎不见已经晚了,新娘已下山,若是回头,新娘将遇大不吉。于是,迎亲的队伍照旧,盼着城里能将二少爷绑回来。结果,苏言即在他一票好友的帮助下跑得无影无踪。而迎亲的队伍,在两日后已踏入了永安城城门。这一场婚礼,也成了永安城连着几年都在津津乐道的茶后谈资。一边是缺席了的新郎官。一边是在客栈小住半月,最后依然被迎入侯府的新娘子。没有拜堂的新人,只有平安侯喝醉酒后当着宴席上宾客们的面高声宣扬,这不是讨儿媳妇,这是他认干女儿。其后三年,苏言即风流名声在外,身旁如花美眷相随,这位坐着轮椅的新娘,则成了所有人谈起便啧啧摇头的对象。三年里,苏言即只在苏东林的五十岁大寿上回来过,不过没待多久,父子二人起了争执,苏言即被当堂轰走,从此再未归家。父子二人恐怕都没有想到,那一次寿宴上的见面,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现在,苏府明德堂正堂,空中飘满炒熟的黍稷味,棺木四周各置一筐,用以吸引日后可能出现的虫蚁,而后,便将合盖棺木。苏东林膝下只有二子,苏家兄弟此时跪哭灵前,尤以“不孝”的苏言即哭嚎声最大,扶着棺柩,悲痛泣声。宋知晴没有办法下轮椅行孝礼,而坐于长辈灵柩前,又将被视为大不敬。所以老太君提前与李嬷嬷说好,只将她带去朵殿,避免使她为难。穿过侧堂垂落的重重白帘,宋知晴被无声推来,停在清冷一隅。虽是安静出现,但因轮椅实在显眼,堂中亲眷和宾客们纷纷望去。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隐在孝帽下的半张侧容。灵堂中火盆幽幽,白烟缠袅,似云山雾罩,半隐半现间,仍可从模糊轮廓判断出其人面容之清丽。这位,就是令平安侯父子决裂,逼得侯府二少爷出逃在外,有家不能归的瘸腿少夫人吗。 002 你怀了他的孩子 大敛过后,停柩西堂肂内,此礼称殡。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苏东林的陵墓建造,礼部届时会派官员下来亲督。天色从晨初至薄暮,早早离开明德堂的女眷们,都围坐在侯府的清漪水畔。精巧馋人的小食在案席上摆了二十多道,有的姑娘在低声说话,有的姑娘伏案而眠,还有几个三四五岁的女童,奔来跑去,和人追逐。苏家表姑娘刘宜真很轻地跑回来,对自己的妹妹刘宜宁道:“猜猜看谁过来了,是二表哥那瘸腿媳妇!” 旁的姑娘听到动静,都转头朝来路望去。却见推着轮椅的那名丫鬟并没有朝水畔这来,到水榭口时,方向一转,上了隔而不断的假山小路。刘宜宁嗤声:“胆小鬼,为了避开我们,绕那么远的一条路,真不怕轮椅颠得屁股疼!” 刘宜真轻轻道:“就怕轮椅卡在了砖石地的缝隙里!” 两姐妹噗嗤低笑,掩住了嘴巴。明香推着宋知晴,走得很慢,越走越恍惚。在她走错路前,宋知晴温然道:“明香,是往左。” “啊,”明香惊了下,歉意道,“……二少奶奶,我走神了。” 宋知晴淡笑:“接下去可不能走神了,不然我们要成落饺子了,前边就是湖。” “嗯,我不会的。” 一个清脆女声在此时忽然响起:“若你真成落饺子,你可会游泳?” 她们二十步外的假山石洞下立着个容貌秀美,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身着一身鹅黄色轻衫,束腰长腿,气质分外出挑。少女笑盈盈走来,双手负后,柳眉高挑,目带几分挑衅,直直盯着宋知晴。见对方并未着素服,明香道:“你是何人?” 少女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理,绕到轮椅跟前,目光触及宋知晴的脸后,她的步伐一顿,脸上的挑衅神情有片刻凝滞:“你……”宋知晴抬眸看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从容松弛,大方自若。少女意识到自己失态,不屑地一笑:“你就是宋知晴。” “是我。” 少女眉心微合,又朝她细细打量。宋知晴有一张极貌美的脸,生得少见的好看,白玉的鹅蛋脸,长眉杏眸,琼鼻朱唇,丰厚乌亮的青丝如云盘峰,隐匿在孝帽下,便是这寡淡的丧服,都挡不住她逼人耀眼的光彩。“可惜,”少女冷笑,“是个残废啊。” 宋知晴莞尔:“我不认识你,为何到我跟前来说这些?” “我认识你啊,”少女上前一步,“你是宋知晴。” 说着,少女垂下眸子,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打量宋知晴的双腿:“你这残疾,残得只是腿?你可有失禁过?” 明香眼眸大睁,怒道:“你胡说什么!” 少女冷哼:“若是有失禁,便可能腰肢往下都没有知觉了!” 她抬手抚在自己的肚皮上:“到时候,你怎么给子云生儿育女?” 子云是苏言即的字。明香伸手指她:“你就是那个狐媚子?” “不啊,我姓陆,”少女扬唇笑起,眼睛看向宋知晴,“我叫陆玉雪。” 宋知晴看向她放在肚子上的手。陆玉雪的手很漂亮,纤细修长,手指轻轻弯着,细看,她的小腹有微微隆起。明香也朝她的肚子看去,脸色瞬息苍白:“你,你腹中有了……”“没错,是子云的骨肉,否则,他此次为何将我一并带回来?” 明香喘不过气了,手指发抖,低头朝宋知晴看去。自从老爷溘然离世,高云轩里的仆妇和丫鬟们都在害怕。最疼爱二少奶奶的老爷走了,老太君又年岁已高,丧子之痛的打击之下,不见得老太君还能撑得了几年。到时候,二少奶奶怎么办,她们又怎么办?结果现在,噩耗提前,这个狐媚子,竟然有身孕了!宋知晴笑了笑,仍旧是云淡风轻的笑意:“你想,嫁入苏家?” “不然呢?” “若你无刚才那些冒犯我的话,或许你能如愿,但是现在,”宋知晴清瘦端挺的脊背往后靠去,轻轻懒懒倚着椅背,含笑看着少女,“你去梦里想吧。明香,我们走。” 明香怒目冲着陆玉雪叫道:“让开!” 她推着宋知晴朝前面走去,绕开陆玉雪。陆玉雪在后面冷冷道:“一个残废有什么可冒犯的?你难道不是残废?” 明香眼眶气得通红,就要回头和她吵架,宋知晴道:“不用理她,走吧。” 回去高云轩,明香忍了一路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一边推着宋知晴,一边抬手抹泪。宋知晴回头看她,将手绢递去,柔声道:“擦擦吧。” 明香接来后哭得更伤心了:“二少奶奶,怎么能让她那样欺负你呢?” “因为,今天是侯爷的大敛呀。” 明香一顿,泪眼看着她。宋知晴哄道:“而且,她吵,她闹,不理她就是,理她反而让她得逞。” “可我觉得,还是上去给她几个嘴巴子痛快!” 宋知晴笑起来:“我们给她几个嘴巴子,痛快得是她。真要给她嘴巴子,也不能是我们的手。” “那,是谁的手呢?” “谁的都好,侯府最不缺得,不就是说话的嘴巴和打人的手吗。” 平安侯府姓苏,可住在这受人伺候的,却是各种姓氏的都有。嫁给苏言即的三年里,宋知晴深居高云轩,很少露脸,包括家宴,但这侯府里大大小小的每一个人物,她都认识。这时一只不起眼的鸟儿从树梢上掠过,乖乖巧巧地停在院中的云烟晓风石灯上。宋知晴看去,眸底浮起几丝欣喜,但很快被她不动声色地掩去。“明香,”宋知晴侧头道,“稍后应还会有人寻我,我便不进出了,有劳帮我去书房取一下我昨夜未看完的书吧。” “是。” 待明香离开,宋知晴手摇轮椅往庭院里的石灯而去。她抬手捧起鸟儿,低头去找,却未在鸟儿的脚上寻到任何一个小机关。宋知晴眼底的欣喜变作失望,她托起这只鸟,看着它的眼睛温柔道:“小家伙,人来了你不知跑,我还以为,你是受训过的小机灵呢。” 她将鸟儿放回石灯上,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目光却像是穿过了它,看向不知名的远处,茫然悠长。师父啊师父,我受困于此,难觅你行踪,如今已三个月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到底,去了哪呢?便盼着师弟这次回来,能带回好消息。 003 二少爷被押了回来 天色渐渐暗下,堂中灯火更明。宾客散尽,亲眷离场,整个灵堂只剩苏言仪、苏言即兄弟。一个略丰腴的年轻少妇从外走来,堂前仆人就要开口,少妇轻轻比了个“嘘”,示意不用。“夫君,”年轻少妇到苏言仪身后,细声细语道,“老太君令我来唤你们去用膳了。” 苏言仪看向弟弟:“子云,你哭晕过去几次,体力大耗,你先去吃。” 苏言即麻木地跪着,神情呆滞颓丧,鬓发凌乱,如若未闻。年轻少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不过什么都没说。苏言仪看了妻子一眼,再看向门口的仆人们:“进来几个,将二郎扶去吃点东西。” 仆人们应声迈入。“不!” 苏言即不肯离去,情绪倏然变激动,推攘旁人,“三日后,父亲的灵柩就要移去城外殡宫,不行!我不走!” “带他下去,”苏言仪喝道,“把他带走!” “我不走!松开我!” 仆人们架住苏言即,连哄带劝,仍是将他拖走了,远了都听得到他嚎啕哭叫的声音。苏言仪沉了口气,转头看向妻子:“书兰,你刚才有话要说?” 南宫氏淡淡微笑:“夫君观察细微。” “你要说什么?” “是老太君的意思,”南宫氏朝苏言即被带走的方向看去,小声道,“老太君想让小叔回高云轩,但此话,我怎敢说出来呢。” “幸好你没说,”苏言仪道,“若是说了,二郎定要被你激到。” 南宫氏柳眉轻皱:“是呀,他们那房的事,我们谁能管得了呢。” 管了反而招罪,要发疯,他们发他们的去。·明香伸着脑袋,立在高云轩外张望。头顶上的一排大灯笼,灯纸暗白素寡,森森照着,她举目眺去的幽幽前路,半日不见一人过来。又望了一阵,明香的神情浮现焦虑慌灼,攥紧手帕,转身回去后院。宋知晴已经回小南楼,正在屋里看书,门是开着的。明香在门口福礼:“少奶奶。” 宋知晴侧头看去,莞尔:“怎么眼睛红了一圈。” 明香迈入门槛,没能忍住,眼泪一下滚了两行,她赶忙擦掉,委屈道:“先前少奶奶还说,要我去书房取书,因为会有人来喊你过去用晚宴。这都快亥时了,哪里有人来嘛。他们吃饱喝足,杯盘狼藉,谁管少奶奶您呢。老爷这才过世几天,人心怎么就凉成了这样,呜呜呜……”宋知晴笑道:“几岁了,为这等小事哭鼻子。” “这不是小事呀,这,这事关今后……”院子里在这时忽然传来动静,明香的话语打住,泪眼朦胧地回过头去,见跑回来得是林姑姑,明香一喜,忙擦拭眼泪出去:“林姑姑,怎么样了。” 高云轩的其他丫鬟和仆妇们全都围上来。林姑姑单手叉腰,大口大口喘气,高兴道:“快,快准备!老太君派人将,将二少爷押来了!已经在路上了!” 众姑娘们大喜,明香也喜不自胜,转头跑回房中:“二少奶奶,您听到了吗?二少爷回来了!” 宋知晴脸上仍是淡笑:“嗯,我听到了。” “那,二少奶奶,我伺候您换衣裳,我给您选件好看的!” “侯爷今日入殓,我不适合穿什么好看的,就如此吧。” “也是哦,那我给您弄点什么呢,那,洗浴一下吧?洗把脸?擦点粉?哦!我去弄点香香的脂粉来!” 宋知晴笑道:“去收拾下书房吧,将我书房中用来午眠的那张软榻稍稍收拾下。” “……收拾,软榻?” “嗯,去吧。” 宋知晴收回视线,继续看书。明香觉得怪怪的,不过还是转身朝书房走去。听到她的动静远离,宋知晴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她放下手中的书,一双绝美的眉眼浮起少见的焦灼。世人都道她高攀,一个大山中的贫贱女子攀上了侯门高府,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哪知,她根本是不想嫁的。为救苏东林,她坠崖受伤,双腿从皮肉至骨头,皆受重创。那几日,她被折磨得绝望麻木,稍一动身,便是生不如死之锐痛。便是她在浑噩昏迷中浮沉之时,她被爹娘给嫁了。这桩婚事,她不想要,她的爹娘却求之不得。平安侯不过试探了一句,他们便着急往上扑,于是没多久,尚还在重伤高烧的她被人像个木偶一样打扮穿衣,扶上堂华贵气的马车,经一路跋涉,送到了永安。听闻苏言即逃婚,天晓得她有多开心,这些年,她也为日后脱身做足了准备,如果不是侯爷半月前忽然心梗猝死,她现在早已死遁,这会儿,怕是在她自己亲手打造得荣华富贵乡中喝酒听曲看书呢。老太君以为她胆怯喜静,不爱露脸,与旁人走动。殊不知,她就怕太多人看过她的脸,今后她离开了侯府,在外被人认出。所以现在,苏言即不想来高云轩,她比苏言即更不想让他来。院外传来动静,丫鬟们纷纷奔走,明香也从书房中跑出。高云轩风格为青、静二字,水墨色的清雅古拙之风,如一卷古画,取意淳和。苑前宏敞盛阔,白纸灯笼下,平铺的灰白色石纹砖路渐渐变得热闹。喧哗声里,一个年轻嘶哑的男人声音最是明显:“放开我!你们要造反吗,放开我!” 跟在一旁的几个老仆不停劝慰,其中一人是苏东林生前的亲随,名叫茅硕,与别人相劝的话语不同,茅硕一路过来都在说二少奶奶如何貌美,便是回来见一眼都好。“放开!放开我!” 苏言即尖声咆哮,双腿蹬在一人身上,使劲挣扎,“你们知我平时最厌被人强迫,今日还要如此待我,不怕我事后寻你们报复吗?放开!” “二少爷,这是老太君的意思!” “是啊,二少爷,我们只是听令与老太君,二少爷莫怪我们!” 茅硕道:“二少奶奶嫁进来都快三年了,二少爷,您好歹去见一面,见完再走也不迟。老太君悲痛了数日,您便当是为了老太君嘛。” 两边是老奴们在劝,中间是护院们在押,一张一弛,文武齐下,到底是将苏言即拽入了高云轩。 004 让二少爷去睡书房 围在院门口的丫鬟们纷纷退往两旁,大气不敢出。明香站在后面踮脚张望,好奇这位二少爷长得什么模样。在场只有林姑姑和几个大丫鬟是以前就在高云轩伺候的,足足三年未见,苏言即这张脸,她们竟也看得生了。尤其是,他现在唇边一圈胡茬,肤色也被晒黑,浑然没有当初那风度翩翩,品貌非凡的少年郎气韵。护院们在入苑后终于松手,精疲力尽的苏言即摔坐在地,身上的白色丧服因刚才的挣扎,本就质量不好的麻布撕裂了多处,里面的白色单衫也被撕扯得都是褶皱。老仆们围上来继续劝说,尤以提到老太君和老爷生前夙愿为多。对父亲的愧疚自责,让苏言即一下子被戳中心里的痛点,他当众又哭了,以袖子一把一把抹泪。茅硕见状让护院们先走,同时令一起来的李嬷嬷将丫鬟们遣散。“来,二少爷,”茅硕扶起苏言即,“先回屋吧,哭了一天,您也累了,稍后让厨房送点您以前最爱吃的小食过来。” 李嬷嬷冲林姑姑使眼色。林姑姑立即走来扶苏言即,同时看向躲远了的明香和明桂。明香明桂秒懂,转身跑去小南楼找宋知晴。宋知晴仍坐在房中看书,现在只有看书能让她获得短暂心静。明香一来便高兴叫道:““二少奶奶,二少爷回来啦!” 宋知晴弯起一缕笑,侧过头去:“你很开心呀。” “开心的,开心的。来,二少奶奶,我扶您出去。” 明香明桂快步走来,要去推宋知晴的轮椅。宋知晴轻抬手:“不用。” “嗯?” “我不去了,”宋知晴看回书卷,“他此时心情不好,正厌着我,我若去到他跟前,无疑火上浇油,我便不去了。” 明桂笑道:“二少奶奶,那是因为二少爷他没见过您呀,若是见了您这容貌,他哪有脾气去发呢。” 明香也笑:“是呀。” 宋知晴莞尔:“这三年,你们猜老太君和老爷,有没有同他说过我的脸?” 两个小丫鬟一顿。宋知晴抬眸看她们:“你们再猜,苏言即听到过多少有关我容貌的话呢。” “这……”“一副皮囊而已,苏言即在乎吗?他不会在乎。我在乎吗?我也不在乎。对于我而言,这皮囊还不如一双可以自由行走的腿,”语罢,宋知晴看向明桂,“明桂。” “嗯,二少奶奶。” 宋知晴的声音始终温和轻慢:“将那些老仆都支走,让护院们也离开,待他们都走了,你们将二少爷扶去书房,今夜便让二少爷睡在书房的软榻上。” “啊?” 明桂睁大眼睛。明香也惊道:“二少奶奶,这怎么行呢。” “屋中有我睡过的被褥,他不会碰的,书房中的软榻无妨,随便拿条干净的薄毯过去便是。” 明香和明桂对视一眼,目光惊诧。宋知晴凑近书案,将桌上的白纸仙鹤灯罩取下,吹熄了烛台上的火。屋内的光线一下黯然,只剩下床边的落地云山泠灯檠。这样淡的光线里,宋知晴精致明艳的面庞似被染了一层柔光,一双眼睛美得像是会摄魂一般。明香和明桂几乎同时心道,二少奶奶,怎么能美成这样。·离开小南楼,明香和明桂回到前院,先去找林姑姑说了宋知晴的意思。林姑姑只能寻几句好话,先让几个老仆一起帮忙,将苏言即扶到院中石桌旁。在茅硕和苏言即谈心的功夫,林姑姑将李嬷嬷拉到一边:“二少爷向来反骨,越是压着他的头强迫他,他越是生气。如今既已回到高云轩,便先缓缓,接下去若再逼他,恐会适得其反,今夜,莫不如就先这样。” 李嬷嬷叹道:“这几日,要辛苦你们高云轩了。” 一听李嬷嬷这样说,林姑姑便知她也被折腾得心累,道:“嬷嬷,您先回去吧,老太君那边可离不开您。高云轩这边,我今夜带人就守着,我们谁都不睡。” 将李嬷嬷送走,茅硕也没有多留,走之前和林姑姑小声道,老太君派了三十多个护院守在高云轩外,让林姑姑别担心。林姑姑送茅硕离开后回来,苏言即仍一身颓然,他坐在石桌旁,双目涣散,鬓发凌乱。“少爷,”林姑姑走来,“您吃点东西吗?” 苏言即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冷漠地将视线转走。林姑姑顿了下,又道:“二少奶奶已经睡了,她知道您不想见他,所以,您今晚先睡书房吧。” 苏言即眉心一皱,重新抬眉看她:“我睡书房?” “辛苦少爷先将就一夜,您之前的卧室空置了三年,得好好打扫。” “空置了三年?那这三年,她睡哪?” “二少奶奶睡在小南楼。” 苏言即冷笑:“她倒是会挑地方,去睡小南楼了。怎么她不将小南楼让出来给我,她去睡书房?” 明香忍不住开口:“因为二少奶奶说,那被褥上会有她的气息,二少爷您不会喜欢的,所以就……”“好一招以退为进。” 苏言即冷冷地打断她。明香闭了嘴,不说话了。庭院起了一阵夜风,快至中秋,风似裹了层清寒。苏言即从石凳上起来,冷冷道:“去书房便去书房吧,书房只有墨香,没有令人不喜的山间土气。” 这句话落在林姑姑和明香的耳朵里,她们的脸色皆一白。这话,未免也太,太刻薄狠毒了!没有当着二少奶奶的面,可是当她们的面,也一样的毒损。苏言即抬脚要走,像是想到什么,又回过身来:“你们,谁去一趟行阳苑?” 他个头高大,语气冰冷和不耐,说话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林姑姑低头立着,眼观鼻,鼻观心。旁边的明香气得手指发抖,脸色失血。现在提到行阳苑,能因为什么呢!想到陆玉雪今日的嘴脸,还有她的肚子……明香咬着唇瓣,欺人太甚!“你去,”苏言即却正好点中她,“现在就去,去打听下今日被请去的陆姑娘情况如何了。” 005 脚踹小南楼 第二日卯时,日头方出,一夜未睡好的苏言即从软榻上坐起。昨夜睡时心烦,灯都未点,只仗着窗外檐灯脱衣入眠,现在淡白的晨光下,书房里既熟悉又陌生的摆设让他恍惚有一种今夕何夕之感。许久,他反应过来,熟悉是因为他自小在这读书,陌生是因为布局全乱。室内的帘子换了,西墙又增两个多宝阁,书案旁的书缸从青花瓷换成了白釉,墙上悬挂着的字画从竹林山云,变成了亭湖画舫。苏言即愣怔望着全然变化了的一切,心口骤然腾起一股怒气,竟敢乱动他的东西!这是他的书房,他的高云轩!苏言即甩掉身上的薄毯,下地后快速出门,门前才换班的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赶忙问好。“聒噪!” 苏言即怒斥,抬脚步出门槛。林姑姑刚起没多久,要去小南楼换班。她循廊过来,便见两个小丫鬟慌忙跟在苏言即身边,苏言即大步匆匆,目标明确,直冲小南楼。林姑姑心下一惊,高声道:“二少爷!” 苏言即如若未闻,脚步越走越快。林姑姑小跑追上来,问后边一个小丫鬟发生了什么。小丫鬟着急摇头,什么都不知道。林姑姑只得一路喊着“二少爷”,和她们一起追在苏言即后面。宋知晴每日都会起得很早,她才将长针从腿上几处穴位拔出,便听到一声又一声“二少爷”传来。宋知晴眉心微合,手中动作不变,慢条斯理地将银针放回卷集,再从小药匣中取出膏贴。“啪啪啪!” 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拍响。除却两个小丫鬟和林姑姑,高云轩里的其他丫鬟和仆妇都闻声来了。“出来!” 苏言即暴躁叫道,“你这女子,为什么动我的书房?” 宋知晴修长的手指将几张膏药抚平熨帖,而后将裤卷慢慢放下。“出来!我要你动我的书房了吗?为什么乱动?!” “二少爷……”“二少爷您息怒啊!” “出来!宋知晴,她是叫宋知晴吧?” 苏言即看向旁人。被问话的仆妇压根不敢回答。苏言即忽然抬脚,朝房门踹去。“出来啊!” 他这几日脾气一直不好,这一下踹去,这些年和父亲不愉快的所有争执场景刹那全都涌上心头。都是,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出来!” 苏言即忽然暴躁大吼,又踹去一脚。宋知晴不慌不忙地将摇着轮椅,将小药匣放在书案上,这才去到门边。门上的闩子被踹得一晃一晃,不过这是上好的槐木,坚韧牢固,且染了一品的油松,是造船的龙骨首选。海水泡不烂,岩礁撞不坏,凭苏言即这腿,宋知晴倒想看看他能坚持多久。却在这时,苏言即的目光看到了耳房中出来张望的明香。苏言即停下动作,眉眼一瞪:“是你!昨夜我令你去行阳苑,你可去打听了?” 明香大惊,浑身僵直。宋知晴眼眸微敛,终于出声:“二少爷。” 声音就响在门口内,仅隔着一扇门,语声细软温柔,清泠沉稳,没有半点无措。苏言即因这声音,转首看回房门,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又怒吼:“开门!” 宋知晴淡淡道: “二少爷一直不想见到我,既然相见生厌,就没开门添堵的必要了。” 苏言即浓眉深皱:“行,你倒有自知之明。” 宋知晴继续道:“两年前一场雷暴大雨,书房漏水,字画起潮发霉,故而换下。室内多出来的两个多宝阁,因我不知二少爷何时会回,所以暂放于那,二少爷勿担心,我午前便令人收拾走。你的书籍都在原先的书架上,我不曾翻动过。”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细腻清脆,实在悦耳,似能抚平人心暴躁。且,她说得难以令人反驳。苏言即拳头握紧,忽又看向那边的准备偷偷开溜得明香。宋知晴却像是在外面长了一双眼睛,又道:“至于昨夜,你令明香去行阳苑,我认为此事不妥,所以不准她去。” 苏言即怒道:“是你不准的?” “是。” 明香一惊,就要上前,明桂赶紧出来捂住她的嘴巴,将她往一旁拉去。明香想说,不是二少奶奶不准,是她自己昨夜心里不舒服,不想去。她回来找二少奶奶直说不愿意去,二少奶奶便让她回去睡觉,并称不过小事罢了。但是眼下看来,二少爷好像要拿这事去训斥二少奶奶。“你,你这妒妇!” 苏言即叫道。林姑姑眼睛大睁:“二少爷!此话可说不得!” 周围的丫鬟仆妇们大气都不敢出。宋知晴依然还是缓慢柔软的语声:“二少爷要去找陆姑娘,怎么不派自己的人去,而要派我的明香去?” “这贱婢莫非不是高云轩的人?” “明香是我的人,她若深夜去行阳苑探听你的陆姑娘,事情传出去,在有心人的口舌挑拨下,我才是真正坐实了这妒妇二字。你和你的陆姑娘也好,赵钱孙李什么姑娘都好,你们如何风花雪月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莫将我牵扯其中。” 苏言即咬牙切齿:“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难怪能将我父亲哄得团团转!” 宋知晴笑了,笑意并未渗入眸底,冷冷道:“这话说得过分了,二少爷,你侮辱我便罢,不可侮辱你父亲。” “砰!” 苏言即对着房门忽然用力踹来一脚。周围仆妇丫鬟皆被吓了一跳,宋知晴性情处变不惊,淡淡看着,面无表情。苏言即扬长离去。几个仆妇丫鬟跟去,剩下三四人留在这里。明香挣脱明桂,跑来拍门:“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安静一阵,听到门闩轻轻挪动的声音,而后,房门终于被人打开。丫鬟们纷纷望去,见宋知晴面如桃杏,气色极好,竟没有半分被吓到,仍是一以贯之的从容气度,与世无争。“早。” 宋知晴的唇角轻轻弯起,笑容明艳温婉。“呜呜呜……”明香腿软地跪坐在地上,“吓死我了,二少奶奶,他们说二少爷温润如玉,俊朗倜傥,都是骗人的,呜呜呜。” 006 这残废未免太能忍 第一次这样阴阳,明香停下哭泣,朝宋知晴看去。林姑姑眉眼浮起浓愁,真不知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了。日头渐渐出来,庭院变清明,天高云阔,清风徐徐,庑廊外的长生铃,在暖阳下叮当脆响。林姑姑去小厨房端早膳,经过小天井时,瞧见高云轩西面的侧门,有一个脑袋在内墙月门下张望。那小丫鬟撞见林姑姑的眼神,一惊,掉头便跑。林姑姑喝道:“站住!” 小丫鬟速度飞快,林姑姑追上去,已不见她人影了。小丫鬟身上穿着的也是白色丧服,但这张面孔,林姑姑此前没有见过。不过侯府向来大,并不是所有丫鬟都是林姑姑认识的。林姑姑低头看向托盘上的几盏青鲤白瓷小盅,食物洒了好多出来,她再看了眼那个小丫鬟消失的方向,低低骂了几声,转身回小厨房。小丫鬟惊魂未定,跑出去很远很远才停下,双手支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喘气。一抬头,看到对面出来的人影,小丫鬟吓了一跳,认出来后很轻地道:“是你啊。” 陆玉雪明眸沉沉,寒声道:“真是沉不住气。” “我,我被那林姑姑撞见了……”“可见到昨天推轮椅的?” 小丫鬟摇头:“我才过去就被发现了,没有见到明香。” 陆玉雪厌恶地看了这小丫鬟一眼,转过身去,神情若有所思地看着庭院里的几棵杉树。小丫鬟忐忑望着她的侧脸:“陆姑娘,若,若是林姑姑找到我了,她问我为何鬼鬼祟祟,我怎么说呢。” 陆玉雪双目微眯:“那你就如实说,便说,是我派你去的。” “啊!” 小丫鬟抬手掩唇,“这是,要我自认?” 陆玉雪笑了,冷冷地侧身,目光看回她:“对,你就这样说,最好言辞刻薄,激怒这位林姑姑,让她直接抓着你去找苏东蓉。待到苏东蓉跟前后,你便立即否认,将这一切推回去。你是伺候苏东蓉的,到时候,苏东蓉为了自己的脸面,绝对会护着你。” 苏东蓉是平安侯苏东林的妹妹,也是整个平安侯府里最不好惹的女人,小丫鬟几乎一下明白过来,陆玉雪的用意。陆玉雪抬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自己平平坦坦的小腹:“我得让宋知晴出手对付我,我便不信,这个残废这么沉得住气。” 她腹中根本没有孩子,原以为昨天在那假山石林中暗示宋知晴一番后,宋知晴回去会大作文章,结果一夜过去,无事发生。今早想令这小丫鬟去高云轩找到明香,添油加醋,让明香将此事宣扬出去,结果,这废物一过去就被林姑姑撞见了。腹中有无孩子是最好验别的,只要宋知晴那些人敢声扬此事,结果验明正身,她陆玉雪还是个清白的姑娘,那宋知晴就坐实了“妒妇”和“长舌妇”之称,苏言即便更难容她。可是,这残废未免太能忍。思及昨日见到那张脸时的惊艳之感,陆玉雪仍觉不舒服。尤其是宋知晴往轮椅上那轻轻懒懒的一靠,大方自若,从容闲定,哪有半分寄人篱下守活寡的卑怯。她,真的是山野出来的丫头?余光瞧见小丫鬟瑟瑟发抖,面色惨白,陆玉雪心底的不快加剧,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此事办好,你爹的药钱我即刻就差人送去,否则,你等着他病死在床吧。” 林姑姑回去厨房重新换了食物,送去小南楼时,宋知晴已快将笔架修好了。她新锯了一块小木头,两端削琢成榫头,笔架上的横木断裂处,则被她造出榫眼。她将这截宽度一模一样的新木头放置其中,但听两端咔嚓一声,榫卯咬合,横木完美嵌入。她再以两个小圆木塞入两端衔接处的小圆孔中,不费一钉一锤,横木重新端直。另外一根断裂的横木也被她依样修好。明香在旁调好漆,宋知晴以毛笔轻轻蘸取,将横木重新描画上色,待干后,便又是原来的笔架。林姑姑目露赞叹:“二少奶奶,您真是一双巧手,我还以为,这笔架要被扔了呢。” 宋知晴搁下笔,笑道:“怎么会呢,我很喜欢这笔架。” 这笔架,是她师弟送她得第一样礼物。师弟送她时说,这是仿照他父亲生前案上常摆得那件笔架做的。思及师弟,宋知晴心底叹惋,师父三个月没有消息了,师弟这次出府也有十日多,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座孤岛。如果,我的双腿还能走动,那该多好。宋知晴在心里很小声地说。“二少奶奶!” 门外忽然传来李嬷嬷的声音。屋内的姑娘们纷纷看去。李嬷嬷立在门口,笑道:“二少奶奶,您昨夜睡得可好?” 说着,李嬷嬷的目光朝屋里的床铺看去。 007 非要我娶她,她配吗? 李嬷嬷下意识地这么一瞟,林姑姑和明香对视了眼,立即明白李嬷嬷这么早过来的用意了。凌晨,二少爷脚踹小南楼,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看来还没传到老太君耳中。现在,李嬷嬷还抱着一丝二少爷和二少奶奶昨夜可能同房的期盼过来呢……想也知道,这可能吗。“李嬷嬷早。” 宋知晴笑道。见宋知晴气色不错,李嬷嬷更开心了,但目光望见桌上还没被碰过的早点时,李嬷嬷一顿,这筷子只一双。“二少爷呢?” 李嬷嬷问。宋知晴如实道:“他今早来踹我房门,发了一顿脾气后便走了,去了哪,我也不知。” 李嬷嬷瞪圆双目:“发,发脾气?不对,二少爷踹您房门?在里面踹,还是外面踹的?” “自然是从外面。” “那他,昨夜未睡在这?” “嗯,他昨夜睡在书房。” 李嬷嬷皱眉,捏紧手里的帕子。虽说二少爷是非常讨厌二少奶奶,并为此离家三年,但在李嬷嬷看来,就冲二少奶奶这张倾国倾城、仿若天生就是来勾人的脸,哪个男人忍得住不心动?“这二少爷真是……”李嬷嬷叹息,“二少奶奶,不急,您还年轻,再熬几年,待二少爷岁数又涨几岁,他身上那些锐刺总是会被磨平的,到时候,他心气一收,便会知道侯府的好,二少奶奶的好。” 宋知晴笑笑:“嗯。” 一旁的明香和林姑姑又对视了眼,心里的愤懑情愫加剧。已经熬了三年,再熬几年,还让人活么。不说老太君年岁已那么高了,几年后未必还在人间,便是侯爷还没死的时候,两尊大佛都尚在,都没能治住二少爷呢。李嬷嬷没留多久,回去复命。在平安侯的棺木移去殡宫前的这几日,侯府上下依然繁忙,苏言即和苏言仪仍需守灵。苏言仪的妻子南宫书兰跟随在丈夫一侧,她的儿子还未满周岁,不时被奶娘抱来,在灵前小待上那么一会儿。跪到正午,苏言仪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南宫书兰看去,很轻地道:“夫君,你去吃点东西吧。” 按照大章的孝制,这几日他们几人能吃得东西少之又少,不过苏言仪几乎没吃,他昨夜只喝了两口粥,今日醒后到现在,更是连口水都未喝,如今望去,他唇色苍白干裂,形容憔悴。南宫书兰的话让苏言仪将自己的脊背挺得笔直一些,淡淡道:“你不用管。” 南宫书兰目光浮起心疼,低头收回视线,顿了顿,她没能忍住,幽怨责备的目光看向夫君身边的苏言即。都是因为苏言即,所以苏言仪现在必须要“惨”,甚至需要达到将自己饿晕过去的程度。苏言即早就是个“逆子”,害侯府在外被人诟病耻笑,所以苏家这顶大孝帽,苏言仪现在得一个人去撑住。思及此,南宫书兰心中又开始忐忑。到苏东林这一代,苏家将被降爵,承袭者已定长子苏言仪,待殡葬过后,圣旨下达,苏言仪便是平安伯,大章的新贵。但是现在,圣旨还没下来,一切都不能节外生枝。她的夫君必须得一直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不能吃不能喝,没日没夜在这跪着……越想越难受,南宫书兰看着苏言即的背影,轻声说道:“二叔,你呢,吃了东西吗?” 苏言即忽然被点名,浓眉轻轻皱了下。他吃东西?他哪里有胃口?“没有。” 苏言即干巴巴道。“你们兄弟俩啊,总得吃点吧,二叔,你去喝几口粥吧,多少喝点。” 苏言即看回灵牌:“不吃了。” 南宫书兰轻叹:“弟妹也真是的,平时那般贤淑的一个人,怎么早上不知劝你吃点饭呢。”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宋知晴,苏言即垂放着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南宫书兰不动声色地看入眼中:“对了,听说二叔昨夜睡在高云轩,那么和弟妹……”苏言即冷冷打断她:“大嫂,现在在我父亲灵前呢。” 后半句话他忍住了,便是晦气的人,能少提就少提。苏言仪也适时道:“书兰,少说几句。” “好吧,”南宫书兰小声道,“不说就是。” 堂前恢复安静,禅香幽幽。苏言即神情冰冷地跪着,忽然,肚子也饿得抽搐了一下。想到离开前,高云轩后边的小厨房已经开灶,飘出米香,苏言即心里的这股不快便越发深浓。父亲生前待这女子那般好,甚至为了她不惜父子翻脸,结果父亲去世,她灵前都不来守一下,还吃香喝辣!父亲,你自己看看,值吗?非要我娶她,她,配吗?!……午后,备受整个侯府瞩目的高云轩,到底没有包住那层火,苏言即怒踹小南楼之事,一下子传遍平安侯府。老太君大怒,令茅硕带人去将苏言即押来,苏东林的遗孀刘氏忙上前:“老太君,可千万别了。” “你们的好儿子!” 老太君手里的紫玉元凤拐杖往地上狠狠一锤,“二郎媳妇那么乖巧贤淑,子云辜负人家三年不说,一回来还这样对她!别忘了,我擎儿昨日才入殓!若是擎儿还活着,知道二郎踹他媳妇的门,擎儿得气成什么样!咳咳咳,咳咳……”刘氏扶住她:“老太君,二郎那脾气已经如此了,眼下若再押着他的头强迫他,他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二郎媳妇,虽说是个命苦的,待日后二郎懂事一点,总会收心的。” 苏东林的妹妹苏东蓉坐在右手位,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母亲,你可别忘了,咱们行阳苑里还有个贵客呢。” 她将“贵客”二字着重咬字,听着几分阴阳怪气。方老太君想起来了,寒声道:“是,那姓陆的女子还在我们侯府。” “我听说今日一早,子云就去找她了,不过依老太君的吩咐,他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方老太君眉眼沉冷,握紧手中的凤杖。苏东蓉压低声音:“母亲,不然,我们从这陆姑娘身上下手?” 008 做妾室的条件 “下手?” 方老太君看去。苏东蓉冷笑:“二郎当真是软硬不吃吗?这陆姑娘,谁说不是他带回来的软肋?不如就看看,二郎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刘氏一惊:“这样不妥吧,我们侯府好歹是名门,如果……”“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吗?” 苏东蓉扬眉,“子云这几年频出大逆不道之举,若是再有什么出格的事,这风声传入京,传入宫,传至圣上耳边的话……大嫂,青川的爵位,现在可还没赐下来呢。” 刘氏抿唇,为难地看向方老太君。方老太君也陷入沉思。苏东蓉道:“何况,正因我们是名门,所以才不能容忍这等大逆不道的女子存世。母亲,您说说,谁家正经的女人敢未成亲就追随已有婚事的男人身旁?还敢追到我们侯府来?这种女子,拖去浸猪笼都不为过!” 堂内只剩苏东蓉一个人的声音,她一直在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方老太君,眼见她的容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方老太君缓缓道:“慧玲。” 刘氏恭声:“母亲。” 方老太君抬手示意她靠近,并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说话,一旁的李嬷嬷等人都听不到。刘氏脸色微变,低头应声:“是。” 看着刘氏带着几个姑姑匆匆离去,苏东蓉好奇:“娘,您跟大嫂说了什么?” 方老太君淡淡道:“就跟你说得那样。” ……卿韵馆。陆玉雪的贴身侍女春姿忽然端手快步进来:“小姐,苏言即的母亲来了。” 陆玉雪正在看信,闻言皱眉,快速将信纸收起,预备塞入袖中。“小姐,”春姿伸手,“给我吧。” 陆玉雪顿了下,将信递去,春姿接来便撕做碎片,塞入口中大口咽下。还有几片尚在喉咙里,门外已浩浩荡荡冲入一群仆妇。走在仆妇们中间的是刘氏,刘氏一身白裳,端手而来,气度高华。春姿飞快吞咽,转身上前,福礼说道:“见过大夫人。” 刘氏看她一眼,转眸看向陆玉雪。陆玉雪的案上铺着笔墨纸砚,长长的白鹿纸上,一幅秀丽山水图已画了一半。刘氏漫不经心地一瞥,目光却像是被钉子盯住了,凝在了上面。画虽才画一半,画风却已大现,这结构布局,画色调研,刘氏再熟悉不过了,与苏东林的风格极其相似,甚至能以假乱真。这段时间的丧夫之痛,让刘氏精神一直不佳,眼下再见这画,刘氏心下酸涩,刹那揪痛。她敛眸收回视线,看向陆玉雪的眼睛。上次便细看过,这姑娘生得秀丽丰容,虽及不上二郎媳妇那样的顶尖绝色,但放于人群里,已能赢过十之八九。现在,刘氏似乎忽然明白二郎为什么如此喜爱这女子了。陆玉雪莲步轻挪,走上前来,软软一福礼,随后缓慢抬眉。这双似水似远山的眸子如昨日初见时那般胆怯柔弱,目光忽闪,俨然不敢和刘氏对视,却又鼓起勇气逼自己去直视的模样。“大夫人,您找我。” 陆玉雪的声音酥酥轻软,非常温柔。刘氏压下心底百转的情绪,冷淡道:“这卿韵馆,你住得可习惯?” “……嗯,习惯的。”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刘氏看向春姿,“令你的侍女退下。” 陆玉雪双眉微簇,点点头,目光看向春姿。春姿神情浮起担心,欲言又止。“退下吧。” 陆玉雪小声道。春姿只得福礼告退。走之前,连连回头望来,眼神焦虑。这些,刘氏都看在眼中。她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是恶人的感觉来,像是在欺负一个柔软温婉的女子。春姿走后,刘氏也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心腹。几名仆妇离开前,将卿韵馆的堂门关上,屋内的光线刹那黯了一半。陆玉雪上前,小心翼翼地伸手,试图去扶住刘氏的臂弯。刘氏眉心一皱,避开她的手指,陆玉雪针扎般忙缩回,将头低下。刘氏在正座坐下,冷冷道:“看你这画工,你底子不浅,读过书吧。” “嗯,读过一些。” “既然读过书,那你应该也是明理的,子云是什么身份,你不懂?” 陆玉雪眼睛泛红:“大夫人,玉雪一开始并不知晓他是平安侯的二儿子,也不知他在家中已有婚配。” “那你知道后呢,怎不离开他?” 许久,陆玉雪轻轻道:“因为那时,情根已深种。” 刘氏重重沉了口气,目光看向堂门。“大夫人……您来找我,是要赶我走吗?” 刘氏倒是想,可是若这样将她赶走,怕是那不争气的二儿子也要跟着往外跑了。虽然刘氏一直看不惯苏东蓉,但是刚才苏东蓉有句话说得很对,陆玉雪的存在未必是坏事,她至少可以将子云拴住,总好过在外五湖四海的浪迹,难以寻踪。刘氏的语气稍稍变温和:“陆姑娘,外室二字,总归是不好听的。” “玉雪知道。” “子云很喜爱你,”刘氏朝她看去,“你长得确实貌美,且还知书达理。” 陆玉雪目光一亮,欣喜看着刘氏:“大夫人,您的意思是……”“子云已经有妻子了,陆姑娘,你若真喜爱他,你或许,只能为妾。” “玉雪愿意,玉雪愿意的,”陆玉雪含泪道,“我本就从未奢望去成为他的妻,妾虽卑贱,却也比外室名正言顺。” 见她这神态,刘氏轻叹:“但是,你得去做一件事。” “好!” 陆玉雪忙点头,“大夫人,您说,要让玉雪去做什么!” 刘氏却说不出口了。默了默,刘氏的目光看向身后的郭姑姑,郭姑姑意会,上前道:“陆姑娘,如果你能去劝说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琴瑟相谐,连理共结,那么……”陆玉雪瞪大眼睛,打断她:“不可能!” 郭姑姑沉声道:“陆姑娘,二少爷与二少奶奶本就是夫妇。” “我知道,但是你们不能让我去劝,我不去!” 陆玉雪朝刘氏看去,震惊道,“大夫人,你们不可以这样欺负我,不能如此为难我!” 刘氏冷冷地移开视线,看回正前方的堂门。郭姑姑寒声道:“陆姑娘,若你同意,那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将是一件好事。若你不同意……”“我若不同意,待如何?” 郭姑姑声音变厉:“我们侯府有勋爵在身,老太君亦身有诰命,你这不知羞耻的狐媚子,你欲图勾引我们侯府二少爷,你说,你待如何?” 009 我当她死了,不要提她 “哆,哆,哆……”方老太君手里的木鱼非常有规律节奏,一下一下敲打着。李嬷嬷快步进到松宏轩,穿过小天井后迈入内堂。看着老太君正礼佛的背影,李嬷嬷只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老太君”,便垂手立着。待老太君将这段经文低声颂完,放下佛珠起身,李嬷嬷才上前搀扶她,小声道:“那女子,不同意。” 老太君面淡无波,接来钱嬷嬷恭敬送上的凤杖,慢步朝外走去:“可与她说了妾室的事?” “嗯,大夫人提了,这女子神态欣喜,极是向往,但提到要她去劝说二少爷,她便死活不依。” 方老太君冷冷道:“既已说了先礼后兵,她不肯选好走的路,那便不怪我们了。” “嗯,不过二少爷那……”“增派三十名护院守住卿韵馆,再选两个壮实能干的仆妇去高云轩,护着二郎媳妇。” 李嬷嬷应声:“是。” 平安侯府以军功起家,高祖皇帝以封勋换苏家兵权,但侯府上下仍尚武,府内护院皆出自永安城中数一数二的武馆学徒。不出两刻钟,护院们将卿韵馆守得水泄不通。李嬷嬷也带着挑好的两名仆妇去到高云轩,将事情前后同宋知晴详尽细说,说完后用安慰的语气道:“放心吧二少奶奶,二少爷这颗心,老太君一定帮您栓紧了。” 她并没有看到宋知晴握着书的素长指尖几乎要将书卷捏碎。宋知晴挤出一缕笑:“老太君……有心了。” “是啊,虽然老爷去了,但是二少奶奶,老太君和大夫人都是疼您的。” 宋知晴点着头,想了想,道:“李嬷嬷,那位陆姑娘,她可有说什么?” 李嬷嬷面色露出鄙夷:“她死活不肯,还说自己宁死不屈。给她好路她不走,非要吃苦头!” “她只说了自己不肯吗?” “嗯,其他还好,便是提到这事时,她成了一头犟驴!” 说完,李嬷嬷见宋知晴目光变得若有所思,以为她不开心,安慰道:“二少奶奶,您放心,她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这事,轮不到她这自轻自贱,没有廉耻的小蹄子说了算!” 宋知晴看了李嬷嬷一眼,微微勾唇,没有说话。她是在想,昨日陆玉雪所提到的腹中有胎儿,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在今日提及。莫非,是担心老太君和大夫人要夺去这孩子?高门深院,这种事的确会发生,但凭苏言即那股“疯劲”,宋知晴确定老太君和大夫人是不敢这么草率的。罢了,此事本也与她无关,比起陆玉雪腹中那娃娃,宋知晴眼下更在意的,是李嬷嬷带来得这两名仆妇。方老太君的用意是保护她,但实际上,这两个仆妇的存在于她的任何行动而言,都实在碍事。入夜,秋凉袭人,一盏盏白色灯笼被丫鬟们悬挂檐下。宋知晴的长生铃在风中很轻很轻地被撞着,声音清脆悠扬,夜色中空灵悦耳。亥时,苏言即面色疲累地踏入高云轩,他的身后跟着近十个护院,路上他只要一走错路,这些护院们就会上前帮他“纠错”。林姑姑和高云轩的丫鬟仆妇们同苏言即问好,林姑姑上前:“二少爷,您的乃辉阁收拾好了。” 苏言即正同昨日那样往书房方向去,闻言止步,不过很快,他继续抬步走去的方向,依然是书房。进到书房后,苏言即冷冷道:“掌灯。” 林姑姑和两名小丫鬟赶忙过去点灯。苍白色的灯纸在烛台外罩好,苏言即一双清冷森寒的黑眸缓缓打量书房,渐渐变得讶异。书房里多余出来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窗前的帘子,颜色和布料换回来了。书案上的摆设,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套。书案旁的青花瓷书缸重新立在那,瓶身收窄,袅袅娉婷。苏言即目光忽地一凝,快步朝南墙走去,墙上昨夜悬挂着得亭湖画舫,变回了竹林山云。苏言即的黑眸微微睁大,怒斥:“这女子着实可恨,阴暗狡狯,竟敢当着我的面说谎!” 林姑姑原以为苏言即见到书房变成原来的模样,不说多高兴,但对二少夫人的不喜总要消减几分,未想张口却是一顿辱骂。“二少爷,您说得说谎是指……”苏言即往墙上指去,回头骂道:“她不是说这画起了潮才被换下的吗?为什么这画还好好的挂着!?” 林姑姑看向墙上的画,皱起双眉,答不上来。因为这画,她今日亲眼看到宋知晴从柜子中取出的,莫非,二少奶奶真的说谎了?“你还说她不是骗子?!还敢说她不是说谎?!” 林姑姑小声道:“二少爷,要么,奴婢去问问二少夫人……”“不必了!” 苏言即叫道,“我当她死了!以后不要在我跟前提她!” 说完,苏言即转身步出书房。他才出来,便遇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从高云轩出来,东躲西藏。撞见苏言即的目光,这人影赶忙比手势。苏言即认出这是他今日派去打听陆玉雪的小厮,高声叫道:“你过来!” 高云轩外,他被祖母压着,高云轩内,他自己还做不了主了么。待小厮到跟前后,苏言即问:“可打听到了?” 小厮看了眼苏言即身后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林姑姑,不敢说话。“说!” 苏言即喝道,“这里是高云轩,是我的地!谁敢去说不该说的,我拔了她的舌头!” “是!小人打听到,陆姑娘今日一日都在卿韵馆。午后,大夫人去了一趟,大夫人对陆姑娘好像很满意,行阳苑的丫鬟们都在议论,说大夫人有想为二少爷纳妾之意。” 林姑姑刚才便因苏言即的话而受惊,眼下这番话,更让林姑姑喘不过气来。贵胄之家,纳妾并不稀奇,可是现在纳得这名妾若成了,今后二少奶奶,还有活路吗?却听苏言即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地说道:“妾……?” 林姑姑朝苏言即年轻高大的背影看去。苏言即冷冷一笑:“玉雪是我最心爱的姑娘,她怎能为妾?” 010 长生铃 整整一晚,林姑姑的眉眼都是恍惚的。明香和明桂看出她的不对劲,问她怎么了,林姑姑不敢多说,只道身体不适。翌日,苏言即起得比昨日更早。乃辉阁这张他从小睡到大的拔步床,昨夜睡在上面却深感陌生,他翻来覆去都睡不踏实。开门出来时,小厨房飘出来得米香让苏言即的肚子咕咕直叫。想到大哥苏言仪饿了那么多天,大嫂也在挨饿,这最受父亲喜爱的宋知晴,她凭什么吃好喝好睡好?!苏言即立即掉头,又如昨日那样,去往小南楼。明香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远远瞧见苏言即,吓得立马将脑袋缩回去。苏言即倒是没有昨日那般气势汹汹,但是脸上神情仍臭,凶神恶煞。到小南楼外,苏言即抬手拍门,啪啪啪地响。宋知晴正准备针灸,闻言抬眸看去。苏言即重重拍了几声后垂手,在外沉声道:“今日你不准吃东西,水也不能喝,若是碰上一滴,便是对我父亲的不敬,我会休了你!” 宋知晴挑眉,还有这等好事,那她不得去喝上一缸。但很可惜,她知道在“休她”这件事上,苏言即当不了话事人,做不了任何主。“还有,”苏言即声音变得阴戾,“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得去我的书房。至于你说谎骗人的事,我会如实同祖母说。” “哦。” 宋知晴无所谓地随口应了声,低头擦拭自己的小腿。苏言即怀疑自己出了幻听,他将耳朵贴在门缝上,里面好像又没发出过任何动静。苏言即厌恶地看了眼房门,转身离开。迈下檐廊时,风拂铃铛,铃铛叮铃,苏言即抬眼望去,眉心微拧。这串铃铛,好像有几分眼熟。又起一阵晨风,长生铃再度轻摇。苏言即没能想起在哪见过这串铃铛,他收回视线,管它的!抬脚走下檐廊台阶时,苏言即停顿了下,转头对一名闻声赶来得仆妇道:“把这串铃铛摘下来,送我书房去!” 这名仆妇正是昨日跟着李嬷嬷过来的,抬头看了眼长生铃,对苏言即福礼:“是,二少爷。” 明香藏在角落里,气得牙根发酸,对同样猫着身子出来的明桂小声道:“凭什么呀,这串铃铛是我们二少奶奶的心爱之物!” 明桂道:“可是,他是二少爷呀。” 明香瞪着苏言即离开的背影,幽怨道:“哼!” 苏言即前脚刚走,仆妇后脚便去搬凳子。外面这些动静,宋知晴都听得见,她依然坐在床上,按部就班为自己针灸。针灸完后,要上药,再贴药膏。她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自己的双腿。师父说,只要她还在长个子,那么她的双腿就有恢复和痊愈的可能。而这三年,她的确在长。虽然她没有站起来过,但是她确定,如果她能站直,她的个子会比明香和明桂都高。将药匣放回桌上,宋知晴摇着轮椅过去开门。门外比之前更热闹,林姑姑她们都来了,大大小小的姑娘们抬着头,在看仆妇解长生铃。铃铛绑缚得很紧,是她师弟挂上去的。这一手结扣系法,常人当真很难解开。她能,可是她残废,上不去。见宋知晴开门出来,明香和林姑姑她们上前,福礼问好。宋知晴冲她们笑了笑,看向踩着凳子上的仆妇,道:“直接用剪子剪掉吧。” 仆妇低头看去,为难道:“若是用剪子,不知二少爷会不会责怪……”“明香,”宋知晴道,“去拿剪子来吧。” “是。” 明香嘚啵嘚啵跑了。宋知晴看回仆妇:“这铃铛的系法,你一时半会儿很难解开,若长时间这样站立,你会吃不消的。” 明香将剪刀取来后递去,仆妇谢过二少奶奶,抬手在绳索上咔嚓剪下。宋知晴道:“明香,替我取回铃铛。” “嗯!” 明香应声,趁着仆妇还没反应过来,从仆妇手中一把夺来。仆妇指尖一空,愣愣看着明香将铃铛放到宋知晴手里。“二少夫人,二少爷吩咐说,要将这铃铛放到书房中去……”宋知晴微微弯唇,容色在将亮未亮的天色尤为晶莹,清幽秀丽。“这是我的,不是他的。明香,推我回屋。” “是。” 仆妇还站在凳子上,模样有几分局促,不知如何交差。林姑姑过去喊她下来,让她将凳子先搬回原处。说完,林姑姑转过身,目光看向宋知晴进去的房门,想了想,林姑姑跟着进去。宋知晴将长生铃妥帖收起,放入明香取来得小锦盒中,明香将锦盒盖上,放入多宝阁上。宋知晴余光见林姑姑欲言又止,侧眸看去,温然道:“林姑姑,你有话要说?” “嗯,昨夜二少爷回来前,先去书房看过了。” 宋知晴道:“应该与他离开前时的书房一模一样吧,他总不至于再乱发脾气。” 林姑姑轻叹:“二少奶奶,二少爷还是很生气,他怪您……骗了他。” “骗?” 宋知晴轻轻眨了下眼睛,明眸一笑,“我知道了,是那幅画。” “您说那画是起了潮才被换下的,可是昨夜瞧那画好端端的,哪有半分霉斑呢。” “怎么可能的,”明香走来叫道,“当初那画一股霉味,画纸上斑斑点点,还长了绿色的毛毛,怎么会好端端的。” 林姑姑好奇:“你见过当初那画的模样?” “见过呀,就是我从墙上取下来的,二少奶奶说这幅画修不好了,因为是二少爷之物,也不好扔掉,所以就给放杂房去了。” “怎么可能呢!” 林姑姑看向宋知晴,“二少奶奶,如果修不好,那少爷书房里的画是……”宋知晴笑道:“我画的。” 林姑姑惊讶:“什么?您画的?” “是我画的。” “可墙上那幅画不像是新的……”“我没说是我新画的呀,是我去年无聊时画的。” 林姑姑难以置信,眼眸微微睁大。她脑中过了遍昨夜苏言即站在字画前的模样。二少爷,好像没有认为那幅画是假的?虽然林姑姑自己并不是很懂,但从旁人的评价来看,二少爷在鉴赏字画这一块,水准一直是极高的。他,没认出来? 011 侯府贵客 苏言即去往灵堂,一路都在回忆那串铃铛。他绝对在哪见过,否则不会有熟悉之感。而且,绝对不是路边等闲所见,而是与那么一两个有记忆点的人物有关。是在哪呢?又是谁呢?苏言即边思忖边迈入灵堂,抬首却不见兄长跪坐着得背影。苏言即有些意外,看向门前立着的几名小厮:“我大哥呢。” 小厮道:“今日府上有来客,大少爷去接待了。” 苏言即点头,心想会是什么客人,毕竟昨日,宁国公世子过来,大哥都没有亲自去接待。因叔嫂有别,苏言即一个人跪在灵堂,所以南宫书兰不方便过来。她正好趁此机会偷懒,抱着她的儿子苏怀皑在宝芳院后面逗玩。苏言仪为博孝子之名,铁了心要将自己饿个好歹,并带上南宫书兰一起。饿了这么多天,南宫书兰现在偷偷吃了好几片牛肉,还填了两个红豆饼。同时,也终于有时间听一听府里发生的事儿了。奶娘一直在说,南宫书兰边听边用小球棒逗儿子,忽然,她转过头去:“等等。” 奶娘停了下来。南宫书兰好奇道:“你方才说,那位陆玉雪,她被软禁了?” “对。” “软禁在哪了?” “行阳苑的卿韵馆,据说,连口水都不给她喝呢。” 南宫书兰眨巴眼睛:“这又是为何,若是不喜欢她,赶出府便是,这是要活生生饿死她?我们那位满口良善一心礼佛的老太君,可不像是这么残忍的人哟。” 奶娘看了看屋内的其他丫鬟,上前在南宫书兰耳边嘀咕。南宫书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真?” “听来是这样的。” “哈哈哈,这霸王硬上弓的事,我只在强抢民女身上听过,眼下,却是要压着一个男人就范。这倒是新鲜哦,不过,老二媳妇是个残废,这……能强上吗?哈哈哈……”奶娘也被逗笑,掩嘴道:“谁知道呢。” “不过听你意思,老二看起来还不知道这事。” “嗯,总得先将那女子饿上几天,将她饿坏掉,才好拿捏二少爷。” 南宫书兰笑道:“我这老祖母哟,嘴巴上一套一套,未想这老了,却是晚节不保,这种事都能想得出。” 说着,南宫书兰明眸轻轻眯起,姣好的面容浮起一丝心计。奶娘太了解她了,见状,小声道:“小姐,眼下侯府大丧,姑爷承袭的圣旨还没下来,您可不能有什么主意呀。” “我当然知道,”南宫书兰继续用小棒逗儿子,“可是,现在若不做什么,日后可就不好做了。” 虽然爵位必然会落在她夫君身上,苏言即怎么都够不到,可是,家产就不好说了。不论分走多少,那都是分走,已经从侯降爵为伯,家产这块,南宫书兰可不想再掉规模。老太君年事已高,撑不了多久,她一死,苏言仪和苏言即分家是必然,所以要想得到最多份的家产,现在就该开始行动了。“你放心,”南宫书兰冷冷道,“眼下整个侯府都在紧张京城那道圣旨,我就算掀它一场风波,也有老太君这位一品诰命为我们压下呢。红湘。” 一位年约二十五上下的丫鬟上前:“小姐。” “去姑爷那看看,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是。” 苏言仪不去灵堂,南宫书兰也不好去。此前一想到要去灵堂便浑身不适的南宫书兰,现在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想留在那。……被南宫书兰和苏言即同时念叨着的苏言仪,这会儿领着几个男人,正在清漪水畔的水榭上漫步。湖风轻荡,涟漪漫散,苏言仪饿得脱相了的面庞,在天光下憔悴病态,瘦骨嶙峋。相比起他,这几个男人却个个英武高大,健括有力。几人中,最大的四十岁出头,其他多为三十上下,只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苏言仪好几次控制不住要投去目光,因他生得实在俊美。这一行一共四个亲随,这个年轻人身上所穿的灰衫与其他亲随的灰衫一模一样,低调简朴。但他实在修长高挑,身姿如玉,这太过出众的气度仪容,这灰衫根本压不住。他和其他亲随一起,沉默地走在人群后边,好像除了苏言仪之外,一行人无人在意他这容貌气质。清漪水畔今日无女眷,男人们边聊边走,到水榭亭台后,苏言仪邀请他们入座。跟随在侧的小厮立即掉头离开,跑去吩咐茶水和茶点。为抄近路,小厮跑入假山群中,速度飞快。眼看他跑近,一道身影立即往角落里闪去,一动不动地藏在一座假山的石穴下。待小厮跑远了,这道身影才谨慎小心地探头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陆玉雪身边的贴身女婢春姿。她估算小厮走远了,悄悄回去原来的位置,继续观察水榭上的几个男人,尤其是那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春姿眉眼凝肃,观察着这名男人的一举一动。距离实在太远,无法辨清真面目,但是从举手投足看,她有八九分的把握,这些人可能都是军中出身。可恨没有办法长一双顺风耳,去听一听他们在聊什么!一旁忽然传来说话声,春姿忙又藏起。几个婢女聊着杂活经过,其中两人还埋怨了几句,意思是上面有命令,不得从水畔那边的大路过,她们不得不走上一大圈。春姿皱眉,想了想,转身离开。卿韵馆戒备森严,被护院们严格看管着。春姿过去后,抬手朝南边打去一块石头。拳头大的石头撞出一声脆响,待这边的护院们都被吸去目光,春姿身形矫健,无声一掠,便入了卿韵馆。陆玉雪在画昨日未完成的画,听完春姿说的,她抬起头:“如此神秘?” “嗯,也因为此,那假山势必会有更多人经过,我不好再留在那了。” 陆玉雪寻思道:“若真是军中出身的,不知会是哪个兵营的人。” “能得苏言仪这般看重的,必有大来头。” 012 梁上君子 “大来头”三个字,让陆玉雪心头一热,血液都像是变烫了。不过没多久,她的目光落在紧紧关着的房门上,便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眼下失了自由,很多事情难以去办。并非她的身手不如春姿,而是春姿离开,谁会去管。而她若离开了,万一刘慧玲刚好来找她呢?春姿似乎看懂她此时的心念,说道:“昨日刘氏到这说的那些话,实在令人意外。” 陆玉雪朝她看去:“哪些?” “留你做妾。” 陆玉雪点头:“是,我也意外。” “看来,她们拗不过苏言即,只能妥协。只是,你为什么不肯呢?” “你说为什么?” 陆玉雪扯唇冷笑,“我若轻易答应了,便不是苏言即所喜欢的那个姑娘了,我不倔点,凭什么吊住苏言即的心?” 春姿轻叹:“那便好,这一年多下来,我几次觉得你也爱上了苏言即,昨日你拒绝了刘氏,我差点又以为是那样。” “你觉得可能么?” 陆玉雪反问。春姿看了桌上的画一眼:“你继续画吧,我去休息。” 陆玉雪看着她离开,收回视线看回桌上的画。忽然画兴全无,她将笔一搁,转身也去休息。一直到傍晚,苏言仪都没有回来,南宫书兰等得焦灼,几次派人出去打听,丫鬟们回来都是告知,水榭那边无法进去。南宫书兰不明白有什么那么好聊的,能在走了大半日后,又在那亭中再坐半日。待又过去半个时辰,一个仆妇回来禀报,说苏言即回高云轩了。见南宫书兰气恼地翻了个白眼,奶娘道:“小姐,也不急于这一时嘛。实在不行,不然,你现在去一趟高云轩?” 南宫书兰皱眉:“我去高云轩?” “今日那灵堂你不好过去,因为灵堂里边只有一个苏言即。可是高云轩,不是还有那个残废吗?你跟那残废素无争执,妯娌之间关系尚算可以,你抱着小少爷过去看她,这是常情。” 说着,奶娘窃笑:“而且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能赶上场好戏。这几日高云轩多热闹,那位二少爷看那残废,可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想到“好戏”,南宫书兰来了兴致:“也是!走,便去看看热闹,浇浇油,添添霜。” 奶娘没有说错,这会儿的高云轩的确正热闹着。苏言即一身疲惫,回来后找到小厮问了下卿韵馆的情况,小厮说那边一切都好,苏言即便放心回屋,准备睡觉。睡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又想到今晨见到得那串铃铛,于是他扬声唤一名随从进屋,让去书房取铃铛。随从去了回来,告知没有,苏言即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你去问问是谁,我今早亲口吩咐一名仆妇放在书案上的,我记不得那人是谁了。” 随从应声离去,这次回来得更快,将今早发生的事情详尽禀报。苏言即暴跳如雷:“那残废就是要跟我过不去是吧!” 再想到墙上的字画,苏言即踢飞屋中圆凳,着一身月白绸中衣,便直冲小南楼。明香端着茶水穿过小庭院,迈上小南楼的台阶时,听到远处一声又一声的“二少爷息怒”,明香立即加快脚步,一进屋便将两扇敞开着的房门快速合上,紧跟着单手上栓,一气呵成。宋知晴在写药方,正写到关键处,低头沉吟。听到动静,宋知晴转眸望去,明香将手里的茶水放在桌上,走来用气音道:“二少奶奶,二少爷又来了,火气很大。” 宋知晴摇了摇头,眉眼颇是无奈。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凶狠拍响。明香吓了一跳,但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宋知晴的轮椅跟前,目光紧紧望着门外的剪影。“开门!” 苏言即叫道。宋知晴道:“我已睡了,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我让你开门!” “二少爷,我双腿不便,下床不易,有什么事,您说。” 苏言即气得扬起一脚,踹在门上,但想到她的确是个残废,苏言即双手插在腰后,怒道:“把那串铃铛给我,我早上吩咐了要人送到我书房去,你为什么拦下?!” “二少爷,那是我的东西。” “可笑!这高云轩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宋知晴淡笑:“确实有几分好笑,人说君子不夺人所好,风流倜傥的苏二少爷该懂这句话吧,怎么,你竟看上了我这梁上之物?” 苏言即浓眉一皱,瞪向房门。又是君子,又是梁上,她笑说出来的话,却将嘲讽完全拉满。“出来!” 苏言即抬手拍门,“你这女人,嘴皮子倒有几分利索?” “谬赞了,到底是比不上二少爷说我的那几句。” 苏言即一顿,脑中过了遍,他说过她哪几句。算了,不必细究,想也知道他对她能有什么好话。“出来,”苏言即沉声怒道,“把铃铛给我!给了我我立马就走,你睡你的!” “不给。” “宋知晴!” 宋知晴冷冷地看着房门,收回视线,继续写药方。只是,思路这么一断,她得重新梳理。这时,外边的苏言即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叫道:“你今日,可吃了饭,可喝了水?” “吃了,喝了,”宋知晴边写边慢条斯理道,“吃得很香,喝得很好,都是一等一的精脍食材,和上品的湖庭银针。” 明香在旁边听着这话,脸色刹那惨白,轻轻道:“二少奶奶,您今日胃口并不好,哪有吃那么多呢。就算是为了和二少爷置气,也不至于将自己说成这样呀。” 苏言即果然被气得冒烟:“贱人!你这个贱人!出来,你记不得我早上离开前对你说的话了吗?给我出来!” 南宫书兰抱着儿子苏怀皑刚进来,便听到小南楼方向传来得这几声叫骂。南宫书兰一喜,冲奶娘道:“走走走。” 前面领路的仆妇回头看来,南宫书兰变脸一般,喜色全无,焦虑道:“快走,二叔和二弟妹,好像在吵架呢。” 013 我要劈了这门! 第一时间赶来。苏言即忍无可忍,又用力踹了两下,忽然转过头去,看向小厮:“去取斧子来!我要劈了这门!” 一听这话,所有人瞪大眼睛,纷纷出声劝慰。便在这时,小南楼的空庭外,一名仆妇的声音响起:“二少爷,大少奶奶来了!” 这话犹如大赦,丫鬟姑姑们欣喜望去,南宫书兰停下脚步,见此情况,一双细眉高扬,果然是赶上了一场好戏。苏言即看到南宫书兰,皱起浓眉,沉了口气,迈下檐廊迎去:“大嫂。” 见南宫书兰不是一个人来的,一旁的奶娘怀里还抱着个小男娃,苏言即低眸多打量了几眼。小男娃显然是困了,张开嘴巴,打了个可可爱爱的小哈欠。南宫书兰温婉道:“二叔这是怎么了,火气如此大。” 苏言即沉声道:“一些……琐事。” “琐事,便更不好发这样的脾气了,”南宫书兰看向小南楼,眉眼好奇,“弟妹呢,在屋里么。” “死在里面了。” “啊!” 南宫书兰惊道。“不是,”苏言即烦躁,“没有,她就在里面,她不肯出来。” 南宫书兰轻轻拍着自己的心口:“二叔真是的,生死大事,怎好当气话?二妹性情温婉,虽是贫贱出身,却也出奇得知书达理,属实不易。” 苏言即心里呵呵,目光又看向襁褓里的男娃。“好了好了,不气了,”南宫书兰道,“我去找弟妹说说话,二叔,你回去歇息吧。” 苏言即抬手捏了捏眉心,小男娃的哈欠似传染给了他,他也困了,以及,他现在的火气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嫂嫂和她见完面,便也回去睡吧,”苏言即说完,抬手略略一拱,“子云稍后便不送了。” 看着苏言即离开,奶娘抱着苏怀皑上前,小声地道:“小姐,怎么不说陆姑娘那事了?” 南宫书兰面上笑吟吟,唇瓣轻轻张着,吐字极轻:“你觉得此时能说么,他都气成了这样,再说,我看二弟妹这命就留不到明日了。” “那我们这一趟,不就白来了?” 南宫书兰莞尔,俯首在奶娘耳边低语,顺便将一张她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悄悄塞到奶娘手中。奶娘一乐:“小姐,您还准备了这一手。” “走吧。” 南宫书兰笑道。明香刚才就将耳朵贴在门内,听到苏言即说到斧头时,她吓得心跳都漏拍了。好在没多久,便听到了大少奶奶过来,现在她又偷听了阵,似乎二少爷走了,于是明香鼓起勇气,将门栓轻轻推开。巧得是,林姑姑和明桂她们正将大少奶奶迎来,她这探头一张望,便被大少奶奶的眼睛逮个正着。南宫书兰一顿,眉心轻轻皱起。一旁的奶娘和跟在她们身后的丫鬟们面上都流出一丝嫌弃。明香自知失礼,吐了下舌头,将门拉开,矮身福礼:“大少奶奶。” 南宫书兰上下觑她,冷冷道:“没半点规矩,丢你主子的脸。” 说着,抬眸朝屋内看去,却见宋知晴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笔,因门口的动静转眸望来。南宫书兰有几分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她还以为,屋内的宋知晴会被刚才暴怒的苏言即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不曾想,她竟这般平静,一双眸子灵韵清澈,眉眼恬淡柔和,秀美不可方物。虽然是同住在府里的妯娌,但南宫书兰和宋知晴时常三两个月才见上一面。这几日因为平安侯的丧礼,南宫书兰和她倒是见面频繁,但此时,仍被这一豆青灯前的宋知晴惊艳。很快,南宫书兰回神,她弯弯唇,走去笑道:“弟妹,写字呢。” 宋知晴也莞尔,抬手取来镇纸,将案上的纸张压住:“写一些药方,山里的土偏方。” “土偏方?那可有用?” “嗯,之前用了几次,是有用的。” “如此啊,是用来治什么的?” 说着,南宫书兰的目光朝宋知晴的腿看去。宋知晴面上依然沉静温和:“不是治腿的,嫂嫂这么晚过来,是何事呢?” 南宫书兰轻叹,目光浮起一丝责备:“你说呢,弟妹。” “嗯?” “你们高云轩这几日的风波,做嫂嫂的我可都听到了。” 林姑姑这时端来月牙凳,南宫书兰就着凳子坐下,将宋知晴的手拉来,开始说她的体己话。明香也在奶娘后面端来一张凳子,奶娘抱着苏怀皑坐下,拍打着怀里已经睡了的小少爷。屋内灯火又被添了几盏,没多久,林姑姑端着茶水进来。她才将端盘放于桌上,奶娘忽然捂着肚子,眉头深皱。林姑姑看去,关心道:“奶娘,您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肚子有些疼,”奶娘说着,神情迫切,忙起身将孩子递给她,“你帮我先抱着,我出去寻个人带我去茅房,要憋不住了!” 说完,她掉头便朝外冲去,看上去当真很急。林姑姑抱着已经睡了的小男孩,顿了顿,看向明桂:“明桂,你去跟着点奶娘,为她掌灯。” “是。” 明桂应声。宋知晴和南宫书兰看向门外,南宫书兰嘀咕:“真是丢人。” 宋知晴微笑:“人有三急嘛,人之常情。” 乃辉阁里,苏言即双手枕在脑后,想要睡觉,可是眼前却皆是今早看到的那串铃铛。他的性情向来如此,如果未能想出是在哪见过,便会一直琢磨,自己将自己内耗到秃头。房门是开着的,他暴躁地叫道:“来人!” 自回来后,他身边的小厮换了一批,眼前这几个全是新的。一名小厮从外进来,弓腰道:“爷。” “去小南楼看看,我大嫂走了没。” 小厮道:“还没走呢,若是走了,那边会传来动静。” “烦!” 苏言即骂道,在床上翻了个身。越想越恼火,他双手抱住头,低声闷吼。为什么事事都不如他意,可恶! 014 今后随她是死是活 这一夜,苏言即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隔日醒来,窗外又是黑蒙蒙的凌晨。他浑身都不是滋味,从屋里出来时,他发现所有的家丁都一脸紧张,避开他的目光后,又忍不住偷偷打量回他。苏言即不想跟他们为难,同时也发现,自打回来后,他的戾气横生,见谁都烦。而他,本不是这样的性情。抬脚朝书房走去,苏言即打算带上几本书去灵堂。余光瞧见跟在身旁的小厮满脸愁容,苏言即忍无可忍,停下脚步:“大清早的,为何这神情?” 小厮低眉:“爷,没,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慌个什么?” “小人……没慌啊。” 苏言即就要骂他,忽然,一股浓浓的米粥香气传入鼻下。苏言即转头看向小厨房,晨风又送来一阵,他仿若能看到那粘稠的白米粥散着袅袅热气……小厮不安地看着苏言即,唯恐他再度生出要拿斧头去劈了小南楼的念头来。苏言即却冷冷地望了一阵,转身朝书房走去。小厮一愣,快步跟上:“爷……”“随她去吧,”苏言即压着声音低沉道,“今后随她是死是活,那小南楼,我不会再去一步。” 小厮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暗道太好了!不过转眼,他又傻住。这,真得是好事?对于一个妻子来说,被丈夫冷落厌弃,这,值得高兴?苏言即迈入书房,在书柜上随意翻着,很快,他觉察到一股不对劲,转头看向书案。“有谁进来过我的书房么。” 苏言即问。小厮立在门口,望了望书房,摇头:“没有呀。” “东西不对。” 苏言即说道,朝书案走去。一抬手,他拾起案上昨日随便翻了翻的《静水棋谱》,棋谱下压着的纸条一下暴露在他的眼皮子下。苏言即眼峰扫去,其上内容让他一凛,立即拾起纸条。纸条皱皱巴巴,纸上的字奇丑无比,但就是这寥寥几行却将苏言即看得心惊。他难以置信地垂下手:“怎么可能……”小厮好奇:“少爷?什么怎么可能?” “不可能,”苏言即抬手揉着鼻梁,“不可能,祖母不可能的。” “少爷?” 苏言即看回纸条,他不可能凭着这来历不明的纸条就去找祖母对峙,但事关玉雪的安危,他又不能不管。想了想,苏言即唤来小厮,在他耳边低语。小厮听完有些傻。苏言即着实见不惯他这不机灵的样子,怒道:“还不快去。” “哦,好!小人这就去!” 苏言即却又道:“回来。” 小厮转身回来:“少爷?” “此事保密,不要向旁人透露,尤其是正丁。” 这位正丁是苏言即目前唯一记得住名字的小厮,也是之前一直为他跑腿打听行阳苑的那个。小厮点头:“是,小人遵命。” “你叫什么?” 小厮尴尬住了,这几日他一直在旁伺候苏言即,结果苏言即却压根不知他名字。“少爷,小人叫飞毛。” “飞毛?好,”苏言即道,“那你去吧。” “那,小的告退。” 小厮走后,苏言即重新看回字条。会是,谁放在这的呢?东边天空没有一点白,天上半边深蓝,半边泼墨,星子一颗一颗,璀璨夺目。一早,明香便起来了,她偷偷跑去乃辉阁,看着苏言即和小厮进入书房,再看到小厮一个人出来,急匆匆跑了。没多久,苏言即也从书房步出,而后头也不回,离开了高云轩。明香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就怕这脾气不好的二少爷,又要来小南楼乱发火。她高高兴兴地回去,待宋知晴屋内有动静了,她抬手轻叩房门:“二少奶奶!” 宋知晴道:“门未上栓,进来吧。” 明香一推,还真开了,抬眼见宋知晴已穿戴好了,并坐在了书案前,明香“呀”了声,上前道:“二少奶奶,您起得这么早呀。” 宋知晴道:“嗯,药方上还有一些枝末需要琢磨。” “写药方有那么难嘛,我以前还未进府时,看到那些老大夫们摸摸胡子,就能写下一串。” “老太君年已蹉跎,不能图省事。” 明香轻叹:“您待老太君尽心尽力,这般好,老太君可什么都不知道呢。” 宋知晴莞尔:“她虽不知,可她待我也一直很好呀。” 明香撇嘴:“就是便宜了那个徐大夫,老太君还以为,都是他开得药方呢。” 宋知晴笑了笑,提笔蘸墨,在纸上落字缓走。明香提到得这位徐大夫,名叫徐堂,是一名医术和口碑皆很好的走方郎中。因方老太君身体越渐不好,加上侯府住得人越来越多,所以徐大夫被聘请入府,在这侯府中还有一间专属于他的药房。宋知晴和徐大夫之间,并没有什么便宜了谁的说法,她替徐大夫写药方,徐大夫则满足她对药材的各种需求。药房里的药材种类很多,而如果宋知晴的双腿需要用到一些旷世稀缺的药材,徐大夫也能出府去替她寻到。因此,他们二人是等价交换的,而这种等价交换、不求人不欠人的交易,宋知晴很喜欢。明香在旁看了阵,忽然想起她今日心情好的原因,开心道:“二少奶奶,二少爷一早就走啦。” 宋知晴本想说“那挺好的”,话到嘴边时,她停顿下,含笑看向明香:“你如今,不喜欢他?” 想到苏言即的爆脾气,明香道:“这二少爷有什么可喜欢的啊,也就皮囊好看一点罢了。” 宋知晴眼睛里的笑意变深。在这高云轩,不管是仆妇还是丫鬟,所有人都巴不得她和苏言即夫妻鹣鲽。就连明香,当初也因苏言即回府而开心得不行。但现在,明香却会因为苏言即对她不好,而讨厌苏言即。宋知晴想起昨夜,南宫书兰坐在这里时,大半时间都在教她如何伺候丈夫,取悦男人,宋知晴便想摇头。不过,明香这不掩情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情,在这侯门深宅中,到底是容易出事的。宋知晴认真道:“明香,这话你就只能当着我的面说,今后可不要去别人跟前讲。” “今后?我也没谁能说啊。” 宋知晴又是淡淡笑了下,低眸重新写字。 015 二少奶奶和徐大夫有猫腻? 午前,宋知晴终于写好所有药方。除却早中晚各不同的三张,还有另外的养生丸和补气膏。有关宋知晴和徐堂的往来,高云轩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姑”薇兰知晓外,只有明香和明桂知道。眼下,薇兰姑姑又失踪多日,这送药方的活,便落在了明香身上。今日天气并不好,快正午都不见多明媚的日头,明香从高云轩西南边的侧门出来,没几步,一块小石头被人扔到她脚边。明香抬头,一连排的桂树后边,一个丫鬟掉头跑走,形容鬼祟。“干嘛呢!” 明香叫道。那丫鬟一下跑没影了。“可恶。” 明香嘀咕,扬脚将这块石头踢走,继续朝药房去。小丫鬟跑出去很远,回头不见明香跟来,她皱眉嘀咕了声,探出头,发现明香沿着绿荫小道走了,对她竟没有半点兴趣。小丫鬟生气道:“这么难搞。” 想到父亲的医药费,还有被软禁在卿韵馆的陆玉雪,小丫鬟脸上的生气变作愁容,想了想,她掉头追上去,决定就去缠着明香。明香脚步轻快,目的明确,直接往潇湘阁东面的杂云苑走去。越近杂云苑,人越多,加上清漪水畔那边今日依然被封,家仆们不得随意过去,所以这一片全是来来往往奔走的人。小丫鬟寻不到机会喊明香,只好硬着头皮一路跟着。便见明香步伐轻盈,推开杂云苑东南边的门,径直进去。小丫鬟张望了圈,蹑手蹑脚,溜了进去。杂云苑占地很大,徐大夫入侯府后,侯府总管家苏连忠在方老太君的示意下,将整个杂云苑一分为三,其中的三分之一,都属于徐大夫的地盘。浓浓清雅的药香扑鼻而来,小丫鬟闻着鼻尖发酸,想到府外奄奄一息在床的父亲,还在等着她办好事情送药钱出去呢。这时,明香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还有徐大夫的笑声。小丫鬟忙寻了个角落将自己藏起,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徐大夫笑得很开心,但小丫鬟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却见明香从袖中取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了徐大夫。徐大夫心情甚好,捋着下巴上的胡子接去。那信封并不单薄,看上去略厚实,份量不轻。小丫鬟眼睛变得明亮尖锐,紧紧看着那封信。徐大夫接去后并未随意置放,而是塞入了怀中,而后他让明香在这里等等,转身进去取了一个长方锦盒出来。以及,还有一个掌心大小的胭脂盒。是胭脂盒吧,小丫鬟揉了揉眸子,隔得这么远,很难看清,但这形状和大小,不是胭脂盒是什么呢。“天。” 她很小声地说道,伸手掩住唇瓣。难道,明香和徐大夫?更或者……小丫鬟眼睛瞪大,是二少奶奶和徐大夫?这个发现,让小丫鬟的心跳变得飞快。明香抱着锦盒还有那一小方胭脂盒,笑着同徐大夫道别,心情甚好地离开。小丫鬟挪了挪自己的身子,将自己完全藏起。看着明香离去的背影,小丫鬟咬着手指,在想如何将这事告诉卿韵馆里的陆姑娘。……同一时间,依然单独跪在灵堂里的苏言即被人在身后轻轻呼唤名字。苏言即回头,飞毛招呼他:“二少爷!” 见他神色,苏言即立刻起身走去。飞毛看了看左右,紧张道:“打听到了,陆姑娘那边的确是出事了。” 苏言即心下一紧:“她真的被软禁了?” “何止呢,据说这几日,陆姑娘那一滴水都没有送进去。” 苏言即大怒:“她是我带回府里的客人,竟不给客人吃喝?!” “二少爷,这……是老太君和大夫人的意思。” 苏言即气得发抖,指骨被他捏得作响。缓了缓,苏言即看向飞毛:“我大哥呢?” “昨日那几位贵客还未走,大少爷一直陪着他们呢。” “行,那我自己去!” 说完,苏言即抬脚离开,不过没几步,他停下回头,黑眸眺向灵堂里的高大灵牌。苏言即抬手,深深作揖,心里面低声道,父亲,就算你在天之灵责怪我不孝,那,就当我不孝!……明香带着东西回高云轩,依然还是好心情。宋知晴坐在桌边雕琢一块木头,闻言抬头看去,见明香脸上挂着笑,宋知晴也不由一笑:“心情这么好。” “少奶奶您猜,我带回来了什么,”明香将东西放在桌上,低头在箱子外边嗅了嗅,开心道,“这可是您之前一直想要的一剑虎。” 宋知晴扬眉:“徐大夫,竟真找到了一剑虎。” “是呀,他说托了好多朋友帮忙的。” 宋知晴放下手中工具,用一旁的干净湿帕擦拭指尖,而后打开长方锦盒。一剑虎只是名称,实际是雪莲的一种,因形状古怪,故而唤其一剑虎。而这方锦盒中躺着得不止一朵,并排躺着五朵,雪白之中带着淡黄与微黑的蕊。“真漂亮!” 明香欣喜道。宋知晴伸指抚摸它们,笑容变得开心明媚:“是啊。” 这时,林姑姑从外面进来:“二少奶奶。” 宋知晴抬眸看去:“嗯?” 林姑姑面色有几分不自在,很轻地道:“老太君让您去松宏轩一趟。” 宋知晴点头:“好。” 林姑姑顿了下,上前几步,声音变得很轻:“二少奶奶,老太君现在让您过去,很有可能是二少爷去老太君跟前,说了书房里的那幅画的事……”宋知晴看着林姑姑的神色,轻叹一笑:“林姑姑,你这几日是不是……也在怀疑我?” 林姑姑一惊,赶忙道:“没有,二少奶奶。” “那画,当真是我画的,林姑姑,我没有说谎。” 明香道:“就是二少奶奶画的,我可以作证!” “明香,”宋知晴看向明香,“去将我的柜子打开。” “嗯!” 明香应道,转身朝多宝阁走去,将多宝阁右下方的红木书柜打开。林姑姑转眸看去,一下愣了。那书柜里面,一卷一卷,全是卷起来得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