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 1. 邯郸(1) 公元前二五零年,十一月,赵国邯郸。 一大清早,天还黑沉着,邯郸城里的冶铁工坊已经运作起来。邯郸多铁矿,有许多大商人因冶铁致富,工坊里的鼓风炼炉也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炉身比年仅九岁的俞也还要高上一头。 俞也特意挑了冶铁工坊旁边的这条暗巷走。这里挨着那些烧着木炭的大炼炉,比其他地方更暖和。 她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暗淡。只剩下夜幕中垂落的星光,勉强在黑暗里勾勒出一点暗巷的轮廓。 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钻出来。 俞也只觉得颈间一股冷气袭来,往下一瞥,闪着寒芒的刀尖已经蛇一样抵住了她的喉咙。她手一松,臂上的竹篮滚落在地上,里面的绢布散落出来。 拜进步的冶铁工艺所赐,这个时代的钢刃匕首已经非常锋利。俞也毫不怀疑,只要身后这柄匕首的主人稍微一使力,她就会命丧当场。 她没慌,镇静地问道:“大人要做什么?” 两秒后,少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声线带着未脱的稚气,命令的语气却已十足冰凉。 “助我出城,或者死。选一个。” 俞也挤出一声干笑:“可以可以,有话好说。” 她察觉到少年身量和她差不多高,试探着慢慢转头。匕首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因为她的承诺而放松,依旧抵着她的喉咙。 借着星光和月色,俞也看清楚了少年那双离她极近的眼。 单眼皮。内眼角尖尖的向下收,眼尾微微上挑,有月牙状的卧蚕,整个眼型弧度分明。凤眼,形状像红豆杉的镰状叶子。 好美的招子。俞也愣了一瞬。 与此同时,在看到他眼睛的一瞬间,一个铃铛在俞也脑内清脆而短促地响了一声。 “叮!恭喜你遇上这个时代的真命天子——秦始皇嬴政,激活本系统。” “本系统名为《霸道祖龙:一胎三宝,母仪天下》。跟随本系统指引,完成本系统所颁布的脸红心跳恋爱任务,你将妻凭夫贵、母凭子贵,成为嬴政一生中唯一一个心爱的女人,让他能放弃长生、无憾而终。加油吧少女,用爱感化他! ” 紧接着一个半透明的悬浮窗在俞也眼前浮现,上面赫然几行大字: “任务一:帮助嬴政逃离邯郸,并让他对你一见钟情。任务时限:倒计时24小时。” 俞也:......槽多无口。 她因系统而短暂分神的模样,被嬴政当成反悔的迹象。他略一皱眉,匕首收紧,立刻在俞也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割出几滴鲜血。对待面前这个无辜的少女,嬴政没有丝毫的留情。 如果俞也再迟疑下去,嬴政是真的会杀了她。 这样的人......不知道是怎样脑残的系统,才会想出“用爱感化秦始皇”这种天才想法? 俞也察觉到颈间的刺痛感,在脑内对系统嘲讽道:“你宁愿相信秦始皇能被用爱感化,都不愿意相信我就是秦始皇?” 系统吃瘪:“那你说怎么做?” 俞也吐槽道:“既然你让我帮嬴政从邯郸脱身,我需要一些武力加持。否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九岁小女孩的身体,你想让我怎么帮他?再说大家着急逃命,哪有心思谈情说爱?你当是去春游?而且我俩才刚刚九岁,能不能别用‘爱情''''来玷污小孩子的纯真?” 系统犹豫了几秒,最后让步。任务悬浮窗里的其他字隐去,只剩下几个朱红大字“逃离邯郸,倒计时24小时”变得格外刺眼。这还不够,系统还在她脑内幽幽补充几个字。 “不成,死。” ——与充满粉红泡泡的名称《霸道祖龙爱上我》所体现出的氛围不同,系统的声音是低沉平静的男性声线,此刻在她耳边,如下判词般念出这三个字。话音未落,俞也立刻感到心脏处传来尖锐的剧痛,像是一把矛一样贯穿她的身体。那股疼痛感在转瞬间如电流传遍全身,极有说服力地向俞也证实:如果她不能帮助嬴政逃离邯郸,系统确实能够轻易地置她于死地。 俞也对嬴政说:“我可以帮你逃出邯郸。但作为交换,你要先帮我做成一件事。” 嬴政透着警惕和乖戾的眼眸中,划过困惑的情绪。那抹困惑很快消散,又变回月色一样的孤寂和冰冷。“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说,手中的匕首却下意识退开少许。 俞也暗自咬了咬牙。冷静,不要被对方激怒。她对自己说。哪怕对方看起来再残忍无情,他现在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哪怕未来的嬴政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下之主,但在此刻,眼下的暗巷中,俞也依然可以凭借穿越前多活的二十几年,在嬴政面前占据短暂的优势。 “不帮你,我会被你杀死。”俞也以一种不符合九岁小孩的冷静和斤斤计较分析着,“但帮你同样很危险,我很有可能还是会死。既然这样,你凭什么要我帮你?” 嬴政被她的逻辑带入了思考。她说得似乎有道理。 俞也抓住这个空隙,不动声色地进一步逼迫道:“让你不得不找人帮助才能逃离邯郸的因素,一定很危险吧?要不是有豁出命也要做成的事,我不会以此为代价答应帮你。” 她要让嬴政知道这事很危险,没有人会轻易答应帮他。而凭嬴政才九岁的小身板,成年人根本不可能被他的匕首胁迫。 无声的交锋蔓延,在两个拥有不属于九岁心智的孩子之间。暗巷里,只剩下一墙之隔的巨大炼炉里木炭燃烧的噼啪轻响。 俞也默默深呼吸。两次之后,她听见嬴政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颈间的匕首被收回去了。俞也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打量对方。 嬴政十足地继承了他母亲赵姬的绝世美貌。如果是其他时候,俞也会在心里赞叹一声美人胚子。但是现在,俞也只想把他手里的匕首夺过来,然后把刀尖对准他的眉心——就在她的思想向危险滑坡的边缘,系统倒计时的滴答声将她拽回现状。 时间只剩下不到24小时。在系统的威胁下,俞也别无选择,唯有帮助嬴政逃离邯郸。 所幸嬴政并不知道系统的存在。她还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嬴政帮她处理一点琐碎之事。 俞也要求道:“帮我杀一个人。杀了他,我帮你出城。” 她说完不管嬴政的反应,蹲下身整理从竹篮里散落出来的绢布。原本光洁的绢布被暗巷肮脏的地面染上污渍,显然很难再卖个好价钱。 这下回家后又难逃一顿毒打。 —— 两刻钟后,俞家附近。 “你要杀自己亲父?”嬴政好看的眼睛里充斥着玩味,“你可知这是大不敬之举。会遭天谴的。” 俞也:“昔日公子成将其父赵武灵王围困于沙丘宫中足足一百多日,致使赵武灵王活活饿死。连看重礼义的贵族都敢弑父,我又怕什么?”她的语气加深,“更何况,他该死。” 嬴政从俞也眼中看到深切刻骨的恨意。她没有讲原因,他也不想问。 她说得对。父女相残、母子相杀,这不正是贵族里常见的好戏。哪怕是他自己也...... 嬴政攥紧匕首,喉咙里涌起痒意。思绪在这里顿住。他不再想下去,转而对俞也道:“你把他诱到无人处,我来杀他。” 相当干脆的提议,却被俞也否决。她摇头:“那样会引起注意。我不想连累其他人。” 她对嬴政道:“你晚上在护城河边那个沽酒的商人家附近等我。不需要你动刀,只需要你出一点力。”她瞥见视野里那个时刻不停息的滴答滴答的系统倒计时器,对他保证,“事成之后,我立刻随你出城。日出之前你没踏出城门,我随你处置。” 俞也这个承诺许下的十分诚恳——反正如果不能送嬴政出城,在被他处置之前,她就会被系统灭口。 在这种态度下,嬴政没有注意到,她悄悄地将“送你出城”的说法变成了“随你出城”,只是颔首表示许可。 临分别前,俞也向嬴政要了一串钱。准备妥当,她转身欲走,却听见脑内响起丧钟声。 “秦孝文王薨了。”系统告诉她。 秦孝文王继位三日而亡,很快,他的嫡子异人就会继位。身为异人的儿子,嬴政身份的重要度瞬间抬高一个阶。 俞也看着眼前小小年纪已隐隐有龙章凤姿的少年,心中所想就如同吕不韦在邯郸城见到身为质子的异人时一样。 奇货可居。 吕不韦能通过投资本不受宠的异人,使他自己从当今社会底层的商人一举跃为强秦的相国,改变了命运,将自己的名字牢牢篆刻在史书之上——那么她也可以。 嬴政,如果我说自己早就发现了你的尾随,是有意踏入那条人迹罕至的暗巷勾你出手——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俞也边想、边敛下眉目,别过嬴政,提着竹篮里被弄脏的绢布和钱币回到家中。 “啪!” 果不其然挨了一顿毒打。 俞父扭曲着厉鬼似的面容,对俞也吼道:“我养你有什么用,赔钱货!卖个布还能把布弄脏了,你个贱胚子,今天明天都不许吃东西!” 本来也没用你养过。家里的钱不都是俞母、以及她和李信两个小孩挣的?至于吃的,更是有一顿没一顿。他们的钱,大都被俞父拿去挥霍了。 俞也心中充满不屑。但她面上只装作怯懦模样,哀哀地求饶,以期赶紧把这出戏演完。 接下来,果然就如她的剧本所设计那样,俞父拿着她“不小心掉出来的”、“从她平时做工的商人家得到赏赐的钱”,扬长而去。 按照俞也对他的了解,他首先会去市井之中斗鸡走狗地赌上一番,等钱输得差不多了,就会去俞也“无意中说出的”那个护城河边新来的沽酒商人家中买酒,然后醉生梦死。 俞也去了解过,新来商人家的酒烈而香醇,俞父初次接触,一定会喝得烂醉如泥。等他迷蒙着醉眼走过护城河边...... 就是她和嬴政下手的时机。 计划好了,俞也却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刚刚她弄脏绢布给了俞父发火的契机,下手极重。俞也毕竟只是一个九岁小女孩的身体,被他打得眼冒金星,一时竟站不起身来。 她撑着旁边的地面,艰难地想要支起身。然而这下反而触动了掌心刚被打出的伤,她朝下摔去,心想这回脸着地,怕是要摔个大的—— 下一秒,俞也摔进了一个瘦小但温暖的怀抱里。 衣料上传来阳光晒干的暖洋洋的气息。 俞也抬起头,看见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少年本来清亮的眼神里,此刻充满着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焦急,燃着如野火一般的愤怒。 她随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到自己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 “我没事,不用担心。”俞也安慰道。 李信看着她皮肤上的交错的伤痕,心口泛起一波滚烫的炙热,灼烧得他快要呕吐。他努力压抑下去那股快化作利刃从嗓子里吐出来的愤怒,抱着她,低低发誓。 “我一定会杀了他。”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 邯郸(1) 免费阅读.[.aishu55.cc] 2. 邯郸(2) 在那串嬴政给的钱被俞父拿走之前,俞也从中偷偷藏下十几枚。她拉起李信,拿着这些钱去街上买肉粥喝。 在这个时代,肉是稀罕物。俞也的那十几枚钱只够买稀稀拉拉的一小碗肉粥,还是商人看他们两个小孩可怜才给的。她也不在意粥稀,谢过商人,把肉粥分成两份,和李信一人半碗,坐在街边一起喝。 李信低头啜饮那半碗肉粥。十几枚钱能买到的肉粥,用不起太好的材料,是以豆子和豆叶熬成的,漂浮着伶仃的肉星。粥里没放调味品,有难以掩盖的肉类腥臊气。 但是李信觉得很好喝。 人要是曾经失去过很多东西,就会懂得珍惜。在逐渐模糊的记忆中,他小时候喝的肉粥比这精致得多,是以黄米熬成,辅以盐、菇等佐料,粥里的肉是大块大块的。但是李信当时并没觉得多美味。 直到他被人贩拐走,运到赵国边境,预备被卖给贵族人家做奴隶。李信凭借着机灵放了一把火,侥幸从人贩手中逃出。但逃脱之后,天大地大,他再回不到原来优渥的生活。 他迷迷糊糊间辗转到了邯郸,以为会饿死在街头时,被一时心软的俞也就着水喂了两口干粮。这一幕正好被俞父撞见。俞父对俞也一顿打骂后,转头看见气息奄奄、眉目周正的李信。 俞父一直都想要一个儿子,此刻就动了心思。他决定收养李信——反正不是他养。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至于多一张嘴的花销,只有靠俞母卖命地织布来赚钱。 就这样,俞也和李信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孩一起挨打、一起做工补贴家用,相依为命地在邯郸过了几年。 对于李信来说,俞也就是一切。他想快点长大,来保护她。 就在李信胡思乱想的时候,俞也已经干脆利落地喝完了半碗肉粥。秋日还算温暖的阳光底下,饱腹感让她有点懒洋洋的。 但俞也知道,现在不是懈怠的时候。系统的倒计时只剩下不到二十小时。二十小时内,她必须处理好一切并带着嬴政逃离邯郸,否则等待她的就是死。 这一碗肉粥是俞也用来和李信告别的。 她放下碗,问他:“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李信毫不犹豫地答:“排箫。” “排箫?”俞也很快想起来了。她还曾经送过李信一个,看来没送错。 李信刚来的时候整日闷闷不乐,喜欢偷听贵族人家里传来的乐音。为此,她曾经偷偷攒了很久的工钱,买了一些原材料做了个简陋的排箫送给李信,希望这礼物能让他开心起来,但结局是又被俞父撞见然后挨了一顿打——话说为什么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有俞父捣乱? 她拍拍李信的肩膀,开口道:“我以后……”买更好的乐器送给你。如果我们还能再遇见的话。 “我以后……”李信同时开口,听见她出声,就愣住没再说下去。 两个小孩挤在一起,手边摆着两个缺牙的破碗,朝彼此笑。 李信看着神采奕奕、笑起来时露出几颗牙齿的女孩,默默在心里把话说完。 我以后会变得很厉害。我会努力,让你再也不用努力做工来攒钱,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让你不会再挨任何人的打。 我会让“以后”很快到来。请再等等我。 入夜。邯郸城里如潮落般安静下来。 秋霜寒凉,夜里的气温很低。俞也搓着胳膊,和嬴政一起躲在护城河边的一块巨石后。 今夜云遮月,似有风雨来。 俞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沽酒的商人家。系统倒计时滴答滴答地走着。终于,在倒计时还剩三小时的时候,一个人影摇摇晃晃从商人家走出来。 俞也屏住呼吸,随着他的脚步而默数。终于,那人走到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陷阱处—— 俞也猛地扽紧麻绳。只听一声闷响,俞父被绊倒后栽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的迹象。过了一会,地上传来醉酒后的阵阵鼾声。 俞也小声对嬴政说:“你搬头,我搬脚。”她往护城河里歪了歪头。嬴政会意,和她一起过去抬醉倒的俞父。 两个小孩搬起一个醉酒之人的身体有些吃力。好在那家商人沽的酒确实醇厚,俞父醉得死死的,被搬动也没醒。 就在两人艰难地把俞父搬到护城河边、还差一步就要把人丢进去时。 嬴政突然放下了手。俞父的身体留在了岸上。 俞也皱眉:“怎么,你反悔了?” 嬴政冷酷道:“松手。” 俞也当然不肯,却被嬴政冷不丁踹了一脚在手腕上。她不提防,吃痛放开了人。 她心想坏了,被暗算了。也怪她自己不小心。即使她面前的是幼年秦始皇,那也是秦始皇啊,不该对他放下半分防备的! 但是她必须在今天杀掉俞父,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俞也正欲与嬴政交涉,却见嬴政突然抓起俞父的头、径直按在水里。 动作之粗暴、行为之流畅,让旁观的俞也目瞪口呆。 “按原计划直接把人丢进河里,他不一定会死,也可能漂到某个岸上后,又苟活下来。”少年祖龙的眼中闪过残忍的戾气,“你想出这样漏洞百出的计划,难道不是想杀他,而是有意放他活命?” “当然不是!”俞也下意识反驳,声音低了几分,“但是把人按在水里…还是太…我有点下不去手。” “所以是,你心软了。”嬴政看着水面,上面不时漂浮上来几个气泡。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嘲讽地勾起嘴角,“既然下不去手就别杀。我把他拉上来。”说着就要把俞父从水里拉起来。 俞也赶忙按住他的手。 “不,”她停顿几秒,坚定道,“一定要杀了他。他该死。” 俞父该死。她的话没有丝毫夸张。 俞也是魂穿,在这具身体从母亲肚子里呱呱落地的时候,她就保持着成年人的记忆。她眼睁睁看着俞父将和她双生落地的另一个女婴活活摔死,然后又暴怒地殴打着刚刚生育完虚弱不已、却拼命保护俞也的俞母。 后来,俞也还从俞母自言自语的念叨中得知,在她们之前,俞父已经摔死过一个女婴了。 这样的刽子手,却因为有没落贵族旁支的身份而不用服徭役,每日靠着吸俞母织布养家的血,毫无负担地生活着。 俞也却连报官都无处可报。乱世之中,得女则杀者,已不是个例。没有人会帮她处理掉这个残害骨肉的人渣,她必须自己来。 她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俞父,只是缺一把合适的刀。现在嬴政把刀递到她眼前,她无论如何不会把刀收回鞘中。 嬴政说得对,不能给俞父一点生还的可能,一定要保证他必死。 俞也挽起袖子,伸出手道:“我来。” 嬴政:“不必费事。既然你下定决心了,我来处理。”他随口一说,却瞟到俞也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语气瞬间严肃不少,“你受伤了?” 这绝对不是他踹的。他心里有数,刚刚踹她手腕只用了一丁点力气,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俞也亦看向自己的伤:“有什么问题?” 嬴政压眉:“按照我们白天的计划,如果你被人发现有伤,会遭到怀疑。”他打量的眼神落在俞也身上,“或许我该重新找个人来帮我。” “秋衣捂得严实,伤口不会露出来,我保证。”俞也道,并和他权衡利弊,“我有把柄在你手里。我会比其他人更好用。” 嬴政看似大度地勉强认可她的说法,没有计较下去。其实他也别无选择。他必须尽快离开邯郸,来不及再费时间找其他人。 一刻钟后,他将指尖放在俞父鼻前。数秒后,他把尸体踹下河。尸体落入不甚清澈的水下,很快不见了踪影。就算日后被人发现,也只会被认为是醉酒后失足落水——反正俞父平日就嗜酒,这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 嬴政处理完她的事,正要命令俞也兑现她的承诺,转头却见俞也盯着远离河岸的街角,神情凝重。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手瞬间按在腰间的匕首上。 俞也喃喃道:“别冲动,我们打不过他。” 嬴政:“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在想如何快点甩下她这个麻烦。 此刻系统正在她脑内疯狂地响着警告音:“他是荆轲。”系统命令俞也,“杀了他。” 俞也叹气,在脑内对系统道:“就因为日后可能会发生‘荆轲刺秦王’,你现在就要把一个什么都还没做的人除掉吗?” 系统:“他日后会对嬴政有威胁。” 俞也:“你为什么对嬴政这么没信心,认为随便哪个威胁都有可能收割掉他的性命?” 系统被她的质问引入反思。俞也趁机走向荆轲。而很快回过神来的系统,无情地给了俞也警告。 “不杀他,你就死。”系统故技重施地对不听话的俞也施加惩罚,万箭穿心般的疼痛瞬间贯穿她的身体。她没站稳,双膝一沉。 荆轲曲腿坐在枣树下,本来悠哉地叼着草叶看戏,乍见俞也对他“行此大礼”,吓得草叶都吐了。他把俞也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我都看见了。你们俩小孩却要冒险杀一个大人,我相信肯定是有苦衷才会如此。不必跪下来求我。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们。” 俞也没想到她这一栽跟头,竟阴差阳错换来了荆轲爽快的承诺。她正要道谢,却听见身后的嬴政说:“那你跟我们一起走,今天就离开邯郸。” 俞也品了一下,觉得荆轲跟他们一起走是对她有利的。这样一来,第一,荆轲没机会揭发俞父的死因;第二,他们路上有荆轲保护,会安全很多。 于是她又跪了下去。 她知道,她这样是在用荆轲的心软来要挟他。是的,她卑劣。 荆轲摸了摸自己的酒囊,不太乐意。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沽好酒的商人,想停下来多买几天酒再走的。但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瘦骨伶仃的俞也,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虽然他大概也只比他们大几岁,但遇到小孩子,荆轲总是忍不住想帮帮他们。 毕竟他小时候也是被人帮助才活下来的。 嬴政拿出一块碎金放在荆轲手里。荆轲接过来,为自己的心软找了个台阶下:“既然有钱赚,我就送你们出城。” 荆轲说着把俞也从地上拽起来。俞也悄悄跟他说,有人在追杀他们,所以他们必须掩人耳目地出城。 荆轲惊愕:“你们俩小孩,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俞也心道,别看他们两个小孩,她身后这位可是未来的秦王政,将来要杀他的人多如牛毛,你还是其中之一呢——等日后荆轲真准备刺秦王、却发现秦王是他曾经救过的小孩时,不知道荆轲又会是什么心情。 三人短暂地交流了下计划。荆轲和嬴政去准备物资。俞也则回到家中。 她想再见俞母和李信一面。也不必吵醒他们,悄悄看一眼就够了。 谁知刚溜进门,就被俞母叫住了。 俞也走过去趴在俞母腿上,低声道:“娘,那个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俞母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她没有再问那个男人的事,只是问她的孩子:“你要出远门吗?” 俞也:“娘,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会死,也可能会飞黄腾达。如果有发达的那么一天,我就回来接您。” 俞母干枯却温暖的手抚过俞也的发间。 “你去吧,”她将担忧和不舍之情埋藏在透着严厉的沙哑声音背后,“不必担心我们。” 她送给俞也一块绣着红棕色花卉的厚实锦布作别。 俞也拜别她,透过窗缝看了熟睡的李信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她从出生开始就想离开的家。 她爱身为亲人的他们。但是她依然要走。 俞也来到约定的地点。荆轲和嬴政已经买好东西在等她了,手边有一辆马车,里面放着两套贵族女童的衣物和其他一些杂物。凌晨时分还没有商人起来卖东西,而且他们也不想引起注意,所以东西是不告自取的,当然也留下了相对应的钱。 俞也在马车里换好衣服,然后下车换嬴政进去更衣。她站在街边看着天色渐渐有变亮的趋势,系统所给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刻钟。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减少,她有些焦躁,正要催马车里的嬴政加快动作,却听见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喊她的名字:“俞也?” 俞也转过身。 李信看清她的面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看旁边的马车,又看看她:“你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嬴政从马车里探出头:“我换好了,我们走吧。” 俞也对荆轲和嬴政道:“你们先往那边走,我随后就到。” 嬴政的目光在李信和她身上逡巡了一圈,放下车帘。荆轲牵着马慢慢往城门走,显然在等她追上来。 俞也抓紧时间,简明扼要对李信解释道:“我必须帮那个人离开邯郸,否则我就会死。”她顿了顿,还是选择对他说出实情,“离开邯郸后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信:“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俞也摇头:“不行。” 李信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腕。“是谁威胁你?”他急切地问,“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到你。”你别走好不好? 马车声愈来愈远了,而剩余的时间在不断减少。 俞也急着要走,却又不能对李信说出系统的事。情急之下,她干脆道:“你能保护我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手无寸铁、毫无背景可言的小孩子。我只有离开邯郸,才能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李信被她说懵了,却下意识拉着她的手不放。他慌乱地反驳道:“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父亲是,”是谁?他也不记得了。他难堪地停下,转而道:“就算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以后我会变得很厉害,然后娶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俞也打断。 俞也:“你是你,我是我,你厉害和我无关。我也从没想过要嫁给你!” 在这一刻,李信突然惊醒。他意识到,俞也从未把他算进她未来的人生中。 他始终不肯相信,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她:“我们相依为命这几年,不会在你心里什么都不算。”她明明对他那么好,她送给他排箫、和他一起长大、一起面对任何事。这些怎么会什么都不算呢?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减少,可能要来不及赶去城门,俞也的心情愈发急躁。 她道:“相依为命又怎么样?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晚各奔东西。”她顿了顿,狠心道,“难道你是我的狗吗?一直要跟着我?” 俞也话甫出口就后悔了。不该这样伤他的。她没有那么讨厌李信。这些年,因为有李信和她一起,她才能熬下来。 可是或许这样更好。因为这句话说完,她看见李信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一样,放开了她的手。 积攒了一夜的细雨终于落下,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打湿了头发。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几乎淹没在雨里,“原来我是你可以随意扔掉的累赘。” 俞也刻意忽视掉心中那股快把她逼疯的痛感。 “是的。”她说,“为了站上我想要的高位,我谁都可以放弃。包括放弃你,李信。” 俞也说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李信没有再阻拦她。 荆轲他们没有走远,俞也很快赶上了马车。她爬上车,压抑再三,还是将车帘掀起一点缝隙,往街上回望。 李信还孤零零地站在雨里。离得太远,俞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可以肯定,李信一定恨毒了她。 俞也放下车帘,闭了闭眼。 这样也好。 她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穿到这样一个吃人的时代,成为弄权者案上的鱼肉、稍不留神就可能变为路边的尸骨,难道还指望她有心吗? 她就是要舍弃一切阻碍她的羁绊、背弃所有——包括曾经的她自己。 这样她才能活下去。这样她才能变得更强,强大到无所畏惧。 俞也将李信从脑内抹去,打起精神,专心准备应付接下来最难的关卡。 在系统所给的时间还剩最后五分钟时,三人终于来到了邯郸城门前。 守卫山一样地矗立在城门前。嬴政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如果被守卫发现他就是嬴政,他必死无疑。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2. 邯郸(2) 免费阅读.[.aishu55.cc] 3. 邯郸(3) 城门守卫举起戟,拦住俞也几人的马车。 他掀起车帘往里打量,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童坐在车里,还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小女奴正跪着侍奉主人。 上面让他们找的是一个小男孩。这两个女孩显然不是。 守卫放下车帘,随意摆摆手:“过去吧。” 荆轲道了声谢,驾着马车就要出城。 “等等。”守卫突然出声。 荆轲眼中滑过警惕,回头换上笑脸:“大人有什么事?” 守卫嘀咕道:“不对啊…”明明是个小女奴,却穿着贵族的衣裳?他重新掀起车帘,朝跪在马车的人命令道:“地上那个,抬起头,让我看看脸。” 荆轲顺着守卫的目光看向嬴政身上的衣服。他这才发觉衣服露馅了,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嬴政深深埋着头,牙关紧咬。他无路可走,小幅度转动脖颈,看似要抬头的同时,手摸向腰间的匕首。 系统提醒俞也:“任务倒计时六十秒。” 到了最后一分钟,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伴随着尖锐的嘟声。俞也低头瞄准位置,猛地朝嬴政身上踹了一脚。 嬴政猝不及防被她偷袭了一下,吃痛弯下腰。俞也厉声道:“还不转头让大人检查,磨磨蹭蹭的,是不想要命了吗?等回家后叫人赏你几十鞭子,看你还拖不拖沓。”她将这个时代贵族的跋扈和狠厉模仿得惟妙惟肖。 守卫见俞也这跋扈的架势,心头的怀疑消散,料想这两个不是他被交代要找的人。他打个哈欠,丢下车帘道:“算了,赶紧过去吧。” 荆轲赶紧驾着马车驶出城门。 在马车驶出邯郸的瞬间,俞也听到系统叮的一声轻响,有五彩的礼花在眼前炸开: “任务一:帮助嬴政逃离邯郸,完成。获得能力奖励:大力士(一阶)。 大力士(一阶):拥有该时代壮年男性的普遍力量水平及身体素质。” 系统提示音一落,俞也立刻感到有一股暖流涌进身体的经脉之中。她试着握拳,感到自己的力气和之前相比充盈了一大截。从一个九岁瘦弱女孩的体力,变成壮年男性的体力,这样的跨越着实是突飞猛进。 她试图把嬴政从地上拉起来:“抱歉,刚刚事急从权。你没事吧?” 还好刚刚踹嬴政的时候,她还没有获得大力士能力,否则一脚下去,估计真要把未来的秦王政给踹出个好歹来。虽然她确实有点想要报复嬴政在河边踹她手腕的那一脚,但她也不是真想把他踹死。刚才那一脚,她是收着劲的,主要是为了做戏给城门守卫看。 嬴政阴冷地瞪她一眼:“你让我也踹一脚,就知道有没有事了。” 他的表情虽凶恶,但还穿着贵族女童的花衣裳,整体气质实在很难吓到俞也,倒是有几分滑稽。俞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嬴政听到后脸更臭了。他推开俞也的手不要她扶,自己撑着起来端坐在马车上,不耐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等到马车驶出邯郸有一段距离了,他敲敲车壁:“停车。” 荆轲懒散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公子,说好只送你们出城的。现在已经出来了,就别再使唤我了吧?”话虽如此,他还是勒马停车。 嬴政点了点俞也的肩膀,命令:“下车,我要更衣。” 俞也:“现在这衣服挺好看的,干嘛非得费事换?”见嬴政盯着她不让步,她嘀咕一句:“好吧,少爷脾气。”然后蹦下车。 嬴政刚要解衣带,却见俞也的脑袋又从车帘处冒出来。“公子,匕首借我用一下呗。”她笑盈盈道。 嬴政把匕首丢在地上,见俞也不在意地捡起来:“多谢。”说着又钻了出去。 车里空下来后,嬴政低咳两声,发觉嗓子有些发痒。这可不是好迹象。但现在荒郊野岭里,也顾不上了。 他盯着车帘好一会,确定不会再有人进来了,才开始放心地宽衣解带。 俞也从马车里出来。这时细雨已经停了,野外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爽气息。凉风阵阵,沁人心脾。 秋日枯黄的草地上,沾着点点露水。不远处是一道细细的河流。俞也在河边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以河水为镜审视自己。 太阳快要升起,将天边染成一道橘红色的河流。橘红的河面漂浮着远处连绵群山的蓝灰色阴影,和蓝灰色的流云。 俞也对着清澈如镜子般的河面,举起嬴政借她的匕首,一缕缕割断自己的长发。 黑色的发丝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斩断了一些可能性,但同时也带来另一些可能性。 她绝不会向这个时代的世俗低头。 她绝不会听从这个时代对女性的规训,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然后像系统说的那样“母凭子贵、妻凭夫贵”。她要走自己的路,并且让自己没有后退的路可言。 她要在这乱世中争夺自己的命运。为此不在乎这些古人的任何眼光,哪怕是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大逆不道”也无所谓。 她要把自己逼到绝境,让自己哪怕有一天软弱地想要放弃时,也发现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有站在不能退后一步的陡峭山路之上,她才能登上自己想要的山巅。 那里会有她新的命运。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她为自己选定的命运,而非由世人编织好后再安到她头上的命运。 俞也要主宰她自己的命。 她为自己修了个干脆利落的短发,甚至按照前世的记忆,创作了一幅七零八碎的空气刘海——她喜欢风吹过来时,额前碎发拂在皮肤上那种痒痒的感觉。 俞也拍掉身上的碎发,看着它们落进河里、顺水流去。她转过身,看见荆轲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她头上突然长出了犄角或者背上长出了翅膀一样。 她随口问:“你要走了吗?” 荆轲的视线从她的头发上回到脸上,再回到头发上。几个来回后,他突然道:“我不走了。你们要去哪?我和你们一起去。” 这下轮到俞也诧异了。她重复:“你跟我们一起?” 荆轲点点头。他指着车厢说:“原来我只知道车厢里那小子不是普通人,现在却觉得你比他更有意思。我本就是四海为家,去哪里都一样。跟你们一起走,感觉会遇到一些更不寻常的事。所以我决定了,不管你们去哪里,我都跟着一起去。” 俞也高兴起来:“好!有你和我们一起,这一路上就安心多了。” 两人说话间,嬴政终于换好了衣服。三人重新启程。 当看见俞也顶着一头短发重新跳上马车时,嬴政短暂地愣了一瞬。但祖龙就是祖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更何况只是一个惊骇世俗的发型而已。他的视线冷淡地扫过俞也的新造型,没有恩赐一个字的评价。 马车颠簸地驶在路上,震得俞也屁股疼。她扶着车壁固定身体,听见身旁的嬴政那边不时传来咳嗽声,而且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 她扭头问:“你不舒服?” 嬴政压下咳嗽,丝毫不露出半点软弱之象:“与你无关。” 俞也耸耸肩,不再管他。反正她的关照也只停留在口头而已。就算他真生病了,她也无能为力。她又不是大夫。 她重新扶着车壁坐好。刚刚坐稳,却听见外面有喧闹声。 俞也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嗬!乌泱泱好多劫匪。 她暗自庆幸自己有了大力士的能力加成,不至于完全无还手之力。 系统叮的一声提醒她:“任务二:保护嬴政从劫匪手中生还。任务时长:五分钟。”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3. 邯郸(3) 免费阅读.[.aishu55.cc] 4. 邯郸(4) 劫匪们气势汹汹地包围了马车。 荆轲吐掉嘴里咬着的草叶,摇了摇头:“对两个小孩子也要劫道,真不厚道。”他从车辕上一跃而起,半空中闪过寒芒出鞘。 车厢外瞬间亮起刀光剑影。车厢内,嬴政对俞也道:“如果他们冲进来,你保护我。” 俞也正聚精会神关注着外面的战况,随口答他:“我恐怕没那个能力。”还是祈祷荆轲能解决掉他们,外加祈祷那些劫匪不会注意到车厢里还有两个战力垃圾吧。 嬴政:“既然没能力,就是累赘。累赘就该被丢掉。” 俞也愣了一下,回过头看见嬴政的眼神。他淡漠而理所当然地命令她去送命,就像在看路边被踩死的虫豸。 显然,嬴政没把她当人看。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个好迹象。 俞也略一思索,很快想清楚了嬴政态度转变的原因。他前面之所以帮她杀掉俞父,是因为她在他眼中是有价值的,因为他要借她的女童身份逃出邯郸。他只是为了交易,并非将她视为伙伴。 所以当出城后、交易终了,在嬴政眼里,俞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她是平民百姓,他是贵族公子。他比她高贵,所以嬴政不假思索地要牺牲俞也来保全他自己。 俞也没回嘴,扭过头去看车外。劫匪们也不是吃素的,不多时就反应过来,分了两个人来车厢里找软柿子捏。 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两个五大三粗的劫匪跳上马车。扫视一圈,只见一个男童手里有匕首,另一个女童手无寸铁。两人对视一眼,身手好的去对付嬴政,身手差的则来解决俞也。 这关头,系统还不忘了提醒俞也:“任务二:保护嬴政从劫匪手中生还。不成,死。” 俞也破罐子破摔道:“我自己都活不成了,还能管得了他?反正都是死,被你杀、被劫匪杀,没区别。你要是想嬴政活,就别再唠叨。” 系统知道这时候确实紧急,不敢再出声,也没有像之前一样给俞也疼痛处罚来警告。两人脑内交流,效率飞快,几句话只用了一息的功夫。 俞也紧紧盯着那劫匪手中的刀。她面色惊恐,眼中噙着泪水求饶道:“求求你,别杀我…” 劫匪看她惶恐,更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不觉得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所以刀挥得也很随意,指望顺手就把她给解决了。 俞也瞄准时机,猛地爆发力量、狠狠掰下劫匪的手腕!这一下力量之大,绝对不是一个九岁小女孩能拥有的。劫匪被她的外表所欺骗,猝不及防下竟被俞也夺了刀去,短暂地愣了一秒。 俞也抓住这片刻喘息的时机,从座位上跳起来,毫不迟疑地横过刀,将刀刃直怼在劫匪脖颈前。血液四溅。 她的力气…为什么这么大… 劫匪的身体还站立着没有倒下,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一个小女孩夺去了生命。在他僵直的躯体和刀刃间的空隙中,俞也看向嬴政。 面对怀有利刃的嬴政,另一个劫匪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嬴政不敌他,被踢飞了手中的匕首。 劫匪毫不留情地落下刀,嬴政咬牙用手臂去挡。厚实的布料稍有阻挡,但刀锋还是瞬间割伤了他的手臂,带来冰冷而极致的疼痛。 就在这时,嬴政看到俞也已经解决了另一个劫匪,并朝他的方向投来目光。她挑眉,嘴型比出几个字: “谁是累赘?” 现在,谁是累赘? 原来他才是累赘吗。 劫匪一击不成,重又举起刀。大刀悬在半空中,刃口的反光刺进嬴政眼睛里。 生死关头,嬴政好像又回到在邯郸时,得知自己被抛下的那一秒。 原来他才是累赘。所以母亲——赵姬,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赵国还不够,还留人追杀他,生怕嬴政把她这些年在邯郸和许多人私会的事告诉异人。 他原本想回到秦国,是想向赵姬证明,他不是累赘,他有能力。或许,他还能得到赵姬的道歉。然后他们可以重新像世间所有的母子一样,互为依靠、母慈子孝。 可是他错了。或许是在邯郸时,他亲眼见到俞也向亲父报仇;也或许直到这一刻,他确实地发现自己的生命被悬在刀尖边缘、而这一切都是被赵姬所赐时,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想和赵姬母慈子孝。 他想杀了她。他想报仇。 如果他还能回到秦国,他要向赵姬,向那个对他生而不养、反下杀手的女人,讨回这一切。 嬴政带着恨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柄大刀。他不打算闭眼,就这样要看着这把刀终结他自己的生命。劫匪被他的眼神所慑,竟然迟疑了一瞬。 系统急对俞也道:“你忘了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你真的想和他一起死?” 俞也:“你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他生还,又不是保证他毫发无伤。”她瞥一眼外面已经渐渐平息的战况,冷不丁对劫匪大声道:“喂,你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杀了谁?二哥?难道二哥那边出事了? 劫匪本来正准备对嬴政下手,此时却因为对兄长关心则乱,下意识回头看向俞也。 见劫匪果然看过来,俞也弯弯嘴角,松开手,劫匪兄长的尸体咚一声落地。她有意激怒劫匪,故而轻飘飘道:“啊,我已经杀了呀。” “你!二哥!”劫匪烧红了眼睛,撇下嬴政、转而朝俞也攻来。 俞也眼睁睁看着那刀刃近到眼前,自己突然被一股大力往旁边拽去。 一只手从车外斜插进来,牢牢握住了刀刃。血流如注。 荆轲一只手拽着俞也,另一只手握着刀刃。正发愁腾哪只手来解决这劫匪,就看见嬴政从地上捡起匕首大踏步过来。他的身高够不到劫匪的颈间,只能一刀刺进劫匪腰上。 劫匪痛呼出声,荆轲顺势狠踹了他一脚。趁劫匪弯腰的时刻,嬴政把匕首翻个面抓在手里,横在劫匪颈前,用力。血霎时喷了俞也一脸。 劫匪的尸体倒下去。荆轲提着她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确认危机过去,俞也一阵头晕目眩,腿软不受控地跪坐在血泊中。这是她第一次用刀杀人。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禁锢,在确切地死去。 其他的劫匪早被荆轲处理干净了,车里车外一片寂静。 嬴政倒是站得很稳。他边用衣角擦拭匕首上的血迹,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俞也,语气有些不自然:“既然觉得我是累赘,为什么又要救我?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俞也被他的话拉回现状。 她不欲和他计较言语,看了看嬴政和荆轲两人的伤,正发愁这野外地方该如何处理,就看见系统适时地在她眼前炸开一个礼花: “任务二:保护嬴政从劫匪手中生还,完成。获得能力奖励:隔空取物(一阶)。 隔空取物(一阶):无视时空阻隔,从现代取来任何你想要的物品。物品总价限额:10元。能力冷却时长:一年。” 隔空取物,这是个相当变态的能力,在缺乏医疗物资的当下可谓是出现得恰到好处。但是,这样苛刻的限制条件,明白着是系统不希望俞也将其利用过多。 俞也:“这个能力之所以出现,只是为了让我给嬴政拿伤药吧?”系统根本没考虑她的利益,全然站在嬴政这一边。 系统连装都懒得装:“能力给你了,用不用由你决定。反正如果他伤口感染死了,你也要跟着陪葬。” 俞也试着发动隔空取物能力,从现代拿了一瓶碘伏、两卷纱布。这两样拿完还剩几毛钱,她随手抓了几块酸梅糖过来。系统很快回复:“东西放在你包袱里了。” 俞也从马车的角落里翻出她出城时随身携带的包袱,她取的几样东西都已出现在里面,且外包装均已被系统做了古代化处理。碘伏是装在陶瓶里的,纱布和糖则被干净的薄布包着。 俞也拿出东西,先帮荆轲手掌上的伤口消毒。荆轲向俞也道谢,俞也道:“是我该向你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荆轲爽朗道:“我小时候也是被人帮过才活下来,这也算是还了那人的恩情吧。” 俞也若有所思地看了荆轲一眼。他的性格还真是重情重义、善良至此。估计正因如此,日后才会轻易被太子丹利用吧? 荆轲帮了她,她也想回报荆轲,不让他死在刺杀秦王的剑下。至于具体办法……那是日后的事了。 俞也给荆轲的手掌缠完纱布,来到嬴政身边。她自然地轻轻拉起他的手,审视他胳膊上的伤口。 嬴政发觉这是他们两个之间除了互踹以外,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手很温暖,他的手则冰冷得像蛇。 他不自在地往后抽了下手腕,却被她更用力地抓紧:“别动。” 嬴政强忍着甩开她的冲动,看她把奇怪的红褐色液体涂在他伤口上。此刻物资紧缺,他识趣地没有过问这种前所未见的药水是从哪里来的,只在心头埋下怀疑。 消毒的过程很痛。嬴政咬紧牙关,倔强地一声不吭,面上仍然是那股冷冷的酷表情。如果不是颤抖的手臂出卖了他,俞也还真以为他没感觉呢。 小子,很能忍嘛。 俞也很欣赏、但并不心疼地帮嬴政用纱布包扎好伤口。荆轲从车外探进头:“这匹马刚才被那帮人伤了,估计走不了多久。我们抓紧赶路吧,希望能撑到下个城镇。” 他们的计划路线是从赵国一路往南、穿过魏国、抵达黄河沿岸,再沿着黄河一直向西走,直到进入函谷关、到达秦境。这是一条相当漫长的路,没有马可不行。 三人压榨着这匹马的最后一点劳动力。到这天快入夜时,马终于撑不住,瞑目而终。下个城镇还不见踪影,这意味着他们今晚将不得不宿在野外。 更糟的是,自从白天遇袭受伤后,嬴政咳嗽得更厉害了。俞也看见他靠着车壁抱膝坐着,甚至好像一直在发抖。 她本来没在意,直到系统在她脑内叮的一声轻响: “任务三: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救治并照顾嬴政,让他不致病死。任务时长:60小时。” 居然已经到了会病死的程度吗?俞也赶紧起身去察看他的情况。 嬴政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覆盖上他的额头。 “好烫,”他听见她轻声感慨道,“真就倔到快病死了都不吭一声啊……”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4. 邯郸(4) 免费阅读.[.aishu55.cc] 5. 邯郸(5) 嬴政感觉到她的手从他额头拿下来,似乎想试试他脸颊的温度。 他瞄准目标,用尽力气一口咬上去,直到她吃痛地往回缩手才松口。 “不许碰我。”他从疼痛的胸腔中挤出这几个字。病痛导致他的负面情绪不断上涌。 ——不能被其他人发现,他其实很软弱。不能被发现,他其实是纸糊的灯笼。不能被发现他其实很怕生病、很怕痛。 千万不能被发现。否则就会被欺凌、被丢下,然后孤零零地死在这里。他想。 “啊。”嬴政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呼声。周遭的空间突然变得紧密而温暖。 是俞也很用力地将他抱紧。她的双臂从他肩胛骨后环绕起来,将他箍在怀里。 “就碰你了怎么样?”她的视线越过他瘦削的肩膀,落到自己的虎口上。上面一圈深红色的牙印赫然在目。 啧,这小崽子牙口还挺好,怪不得跟个小丧尸似的爱到处咬人。 嬴政在她怀里闷闷地咳个不停。她的怀抱暖和而有力,令人安心。他胸膛里的痛似乎都减轻了一分。 “我会,杀了你。”他断断续续地说。说完又开始咳嗽。 俞也嗅了嗅四周。车厢里的血腥味实在太刺鼻了。她掀开车帘,伸手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发现由于马车隔热效果太差,内外几乎没有温差。相比之下,车外空气清爽,说不定能让嬴政少咳一点。 俞也从包袱里拿出在邯郸时俞母赠她的那块厚实锦布,把锦布披在嬴政身上,将他整个裹起来。然后她拉着嬴政下车,让他感受下车外流动的空气。 嬴政呼吸了几个回合,发觉那股车厢内刺鼻的血腥气消失后,喉咙和胸腔中顿时舒畅了不少。他扫视一圈四周的地面,选定一棵树干粗壮的树下空地,指使俞也道:“地上太凉了,给我找个软垫来。” 俞也松了口气。看来改良空气真的有用,这都有精神使唤人了。她回马车找了一圈,最后拿着她的包袱皮下来。 “只有这个,”俞也把包袱皮铺在树下,“公子你就凑活一下吧。” 嬴政坐在包袱皮上。他往树后看了看,发现后面堆着不少人骨头。 他凉凉道:“好一片乱葬岗。你是打算等我病死直接埋了?” 俞也探头望了下:“往好了想,这说明我们离有人烟的地方不远了,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到大夫给你看病。” 两人说话间,荆轲抱着一堆柴火回来了。他道:“我把马杀了,我们吃点东西再睡。” 荆轲走南闯北,随身带有炊具。他用马肉和早上用水囊在干净河流中舀的水煮了一锅汤。俞也吃了几块肉,嬴政勉强喝了两口汤。他们俩吃完后,剩下的汤和肉被荆轲一扫而空。 三人窝在乱葬岗旁的大树下,看着面前的篝火跳跃。 嬴政生平第二次露宿在野外。一些糟糕的记忆浮现,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下四周——应该没有虫子吧。 他咳了两声,用俞也给的锦布裹紧自己。这两三天内发生了太多事,这是他第一次有时间喘息片刻。即使是病痛也无法阻挡他的睡意。 嬴政很快睡着了。俞也看着他在火光下的睡颜,祈祷明天一早醒来,他能不治而愈、自己退烧。 出于对荆轲武力及野外生存经验的信任,她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俞也是被身边人的热度烫醒的。 她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个火炉身边。不祥的预感冒出来,她立刻惊醒。 嬴政的额头重重抵在她肩膀上。俞也伸手试了下他的温度,比昨天更烫了。她早该想到系统不会轻易地颁发任务,期待他能不治而愈完全是一种空想。 俞也试着唤他。嬴政没有反应,已经烧晕过去了。 荆轲很快被这动静吵醒。他摸了下嬴政的额头,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现在就走。”他背起嬴政。三人往前行了一段,快到中午时,终于抵达一处村落。 好消息是,他们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坏消息是,他们向村里人打听后,得知村落里根本没有能看诊的大夫。而最近的城镇,还要行三四天才能到。 俞也看向系统给出的任务倒计时:44小时。这点时间,根本不够去城镇寻医问药。唯一的办法,只有再次发动隔空取物能力,从现代买一些消炎退烧药过来。但是这项能力她昨天刚刚用过,现在冷却时长还有整整364天。 在这个年代,发烧是真的能烧死人的。364天,嬴政的骨头都快化成灰了。 三人只能暂且在一家农户中借宿,先落脚再做打算。 俞也尝试和系统讨价还价:“你让我现在提前用一次隔空取物能力,然后把剩余冷却时长设成两年就行了。” 系统:“我办不到这种事。你的能力及其限制并非是我能随心所欲操控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了晚上,在附近求药的荆轲一无所获地回来。 俞也曾想过用酒帮嬴政降温,还没实施就被系统阻止。系统:“他发烧是因为身体里有炎症,只用酒降温治标不治本,过后还会再烧起来,没用的。别白费力气地折腾他了。” 没办法,俞也只能采用最简单的物理降温法,将打湿的布敷在嬴政额头上。 狭小昏暗的内室中,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油灯。俞也看着床上正昏睡的嬴政。 他蹙着眉头、表情痛苦,似乎梦见了什么。过了一会,俞也听见他沙哑地喃喃道:“母亲,别杀我、别丢下我…母亲…” 此时在梦话里求饶的嬴政,眼角泛红。不同于他往日的嘴硬和孤寂,有种脆弱如猎物的美。 俞也把湿布放在他额头上,端详一会,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轻轻环绕在嬴政发烫、白皙、脆弱的脖颈上。 如果像这样掐下去,千古一帝秦始皇就会死在她手里。他的性命,此时此刻全然掌握在她十指间。 原来他也只是个脆弱的凡人而已,轻易就可以被她杀死。这么容易的事,哪里需要像太子丹和荆轲那样苦心筹谋、甚至在易水边唱歌来给自己壮胆呢?她只需要收紧十指,就可以做到。 史书里,那个强硬到暴虐的秦始皇形象在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面前这个鲜活的九岁小公子。会生病、会生气、会杀人、会死掉,会作为同伴和她共谋,嘴硬得要命。 俞也正津津有味地体会着这种“历史书中的人物变成了同伴”的奇妙感受,就见“历史人物”本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放在嬴政颈上的手还来不及收回,就被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俞也谨慎地观察着嬴政的脸色,以为会在那双清冷的眼睛里看见暴怒或者恐惧。但都没有,她只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庆幸。 庆幸什么? 嬴政醒来时,以为会发现自己被扔在荒郊野岭里。说不定会直接被归类进乱葬岗的那堆枯骨里。 还能看到俞也在他面前,就说明他没有被丢下。在这个前提下,他甚至不在意俞也试图掐死他这种逾矩的行为。 反正他已经快死了。 病痛折磨下的嬴政思绪混沌而低落。他用气音对俞也说:“帮我一个忙。”气流擦过他的声带,立刻带来尖锐的疼痛,仿佛有石磨在嗓子里碾。 嬴政的声音很低。俞也必须弯下腰,离他的唇很近很近,才能听见他的话。 他微弱的气息吐在她耳畔:“能不能,陪我一起死?” 俞也倏然抬头,看见他天真而残忍的目光,仿佛只是因为害怕孤独而邀请她共赴盛宴。 害怕孤独也不是这么个害怕法,谁要和你一起死啊?……等等,如果他死了,她好像确实会和他一起丧命来着。 能不能陪我一起死? 嬴政问完以后,一边等着她拒绝,一边斟酌着下面的话。 第一个请求当然不可能被实现。嬴政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要先提出一个必然被拒绝的请求,这样下面他真正的请求就会更容易被答应。 他听见俞也道:“好啊,我跟你一起死。” 嬴政暗自松了口气,被答应了啊。 等等,被答应了什么?他真正的请求还没说出口啊。 他本来是想请俞也和荆轲等他死后把他埋葬,不要让他曝尸荒野。作为报酬,他剩下的钱财都给他们。可是为什么第一个请求会被答应? 嬴政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他听见她恶狠狠地磨了两下牙,然后掰正他的脸:“你死,我也会一起死。所以你给我活着,嬴政。” 他审视着俞也的表情,居然察觉不到一丝虚伪。她真心希望他活着?为什么? 嬴政没能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害怕她的答案,因此转而问了另一件更容易面对的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俞也扯谎道:“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我听见了。我不光知道你叫嬴政,我还知道你是秦国的太子。” 嬴政茫然地眨眨眼。 他是秦国的太子?他自己怎么不知道?是秦国太子的不是他爹吗? 难道是他在梦中把心里的欲望说出来了? 嬴政没力气再问,不多时就重又陷入昏睡。 俞也守了他一夜。 次日早上,系统对俞也道:“任务剩余时长:10小时。” 俞也愣了一下,立刻道:“不可能,按照你前天晚上给的60小时来算,现在应该还剩二十多个小时才对。”事关性命,她一直有计算着剩余时间。 系统冷冰冰道:“所谓任务时长是根据实际情况来计算的。现在他的病情加重,若不加以救治,只剩下10个小时可活。” 在今晚日落之前,俞也必须在村落缺医少药、隔空取物能力无法发动的条件下,找到救治嬴政的办法。 这个难度不亚于让她自己成为秦始皇。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5. 邯郸(5) 免费阅读.[.aishu55.cc] 6. 邯郸(6) 嬴政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秦国咸阳后,很快登基为王,没过多久便一统六国。他手握天下大权,孤身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想做的事没有一件不能达成。 可是在他死后,天下重又四分五裂、战火再起。天下易主,秦国数百年的功业毁于一旦。 痛苦、绝望、对秦国先祖们的愧疚将他淹没。这些情感如此真实。他溢出一滴泪,进而惊醒。 那滴泪顺着嬴政眼角滑落,落在背着他的人肩上。嬴政发现,俞也正背着他走在一片田野间。 嬴政花了几秒钟时间厘清现状:这里不是秦国都城咸阳,而是不知名的贫瘠村落。他也不是秦王,而是被抛弃在赵国的弃子。现在病重之际,性命大概危在旦夕。 不知道俞也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是哪里来的力气,背着他依然能走得这么稳。嬴政闭着眼睛靠在她肩膀上,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俞也有心逗他:“我要带你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等你咽气后第一时间让你入土为安,怎么样?” 她感觉到嬴政抱着她的胳膊收紧了几分,除此之外再无反应。即便是听说自己要被埋了,他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 俞也不好再向他解释,背着他继续在田野间走。她的思绪回到之前她与系统的交涉中—— 当时,面对嬴政只剩十个小时的生命,俞也一筹莫展。她走投无路之下,尝试着威胁系统:“你不给我药,嬴政是真的会死。他死了,谁来统一六国?历史会被彻底改变。” 系统冷冷道:“很遗憾,地球少了谁都会照常转动,少了嬴政也一样。我以为身为现代人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秦国数代苦心经营,实力远在六国之上,称王称霸已成定局。即便没有秦王政,也会有其他秦国王室之人来做同样的事。说不定还比秦王政做得更好、更快,不至于二世而亡。” 俞也:“那你把我的命和嬴政取消绑定,然后再绑定到另一个秦王室之人身上,怎么样?我保证对另一个秦王也同样尽心尽力,绝不会让他抱憾而终。” 她听见系统那低沉的男声在她脑子里笑了一声。系统冷淡道:“等你和嬴政一起死掉后,我会考虑从现代再带一个人过来和新秦王绑定。” 俞也:“那意思就是没得谈了?我这个倒霉蛋必须和嬴政同生共死?” 系统:“是的。” 俞也长叹一声。她走到茅舍外面坐下,对着晨光里田野上的人群思考。 战国末期,一年两熟制已被普遍推广。现在是秋日,正是播种冬小麦的时节。村子里的农户们都早早起来到地里干农活。 俞也仔细咂摸着系统刚才的一番话。它居然能如此果断地放弃嬴政,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她琢磨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在脑内对系统道:“既然你设置的那些所谓任务,重视的并不是嬴政本人,而是秦朝的延续与繁荣。那么只要我做了有利于秦朝长治久安的事,你应该就能给我相应的奖励吧?” 系统:“如果你能做到,当然会给你奖励。但这里距秦国境内还有千里之遥,你也不可能一朝之间灭亡赵国。你根本不可能做到有用的事。” 俞也摇头:“你错了。对于足以左右天下的人来说,在他尚未成熟之际,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行。” ——她现在之所以背着嬴政行于阡陌之间,正是出于刚才和系统的这一番交谈。 她背着嬴政在田间行走,村落中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尽收两人眼底。有人在哭、在哀嚎;有人瘦骨嶙峋地在田里干活,自己吃不饱饭,还絮絮叨叨着计算要分出大半的粮食作为交上去的赋税;壮丁很少,大部分被征去服兵役、去替君主和别国打仗了。很多人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大块田地无人耕种,长满了荒草。田间有寥寥几个衣冠冢。大部分离开的人则生死不知,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嬴政哑着嗓子道:“民不聊生。赵国对百姓残暴至此,他们为何不逃走?” 俞也:“到处都在打仗,哪有什么好地方?即便是强秦,其律法比赵更严酷、徭役比赵更重。百姓即使去了,也难有好日子过。” 嬴政不说话了,良久喃喃道:“要是有一个彻底统一、不再有战乱的天下,就好了。” 俞也背着他走了很久。路过一具刚逝去不久、死不瞑目的尸体时,嬴政默默看了几眼。 等到金乌西坠之时,俞也终于把他放下。嬴政环顾四周,心想这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吗? 他能感觉到高热之下,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流逝、变得微弱。教书的夫子曾说,死不可怕,重要的是死的值得。这样到了地下,才不会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本来并不畏惧死亡。 但真到了这一刻,隐约的不安还是攥紧了他的心脏。 嬴政自己坐不稳。俞也揽着他,两人一起坐在田埂上看天边的夕阳。 俞也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有用。 系统的倒计时一分一秒在减少。作为现代人,对死亡的恐惧蔓延在她心头,比嬴政面临的更强烈百倍。 俞也之所以带嬴政来这里,是因为想起穿越前读到的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一个阶级的奢侈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来维持……以大蒜为食的无数劳工为法老建造作为坟墓的金字塔,自己却很可能得不到像样的埋葬。” 把这段话中的“金字塔”换成“秦始皇陵”也依然成立。她在穿越前参观秦始皇陵兵马俑时,除了惊叹于两千年前工匠技艺的高超,也会忍不住想,所见的每一处砖瓦,都是那个时代底层人民的血汗所换来的。在她所看到的遗迹之上,不知道有多少累死的百姓。 当然,比起殷商时的大量活人殉葬,战国时期逐渐以木俑代替人殉,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种进步。在重视丧礼的战国,大兴土木来修建陵墓的也不止秦王政一个。 如果俞也没有穿越到这里、没有成为这个时代平民中的一员,她不会如此共情。但是她已经来了。来自现代文明的教育,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能更彻底地改革,让统治阶级的丧礼更简洁、更不劳民伤财,百姓的生活就能过得更好,君王和百姓之间的矛盾也能减轻不少。 而这一点,被刚才绝境之下的她骤然想起。她冒出一个主意:如果能让嬴政切身体会到面对死亡的恐惧、了解到每个平民百姓死去时都会经历同样的痛苦,那么当他日后下达任何命令时,或许他就能有那么一丁点的对下位者的共情。在当权者心中的这一丝改变,说不定就能让秦朝活得更久。 假使这样,俞也的任务进程也能算作有所推进、可以得到系统的奖励,从而找到救嬴政、也是救她自己的办法。 远处,橘红暮色落在天边,像溏心蛋黄。他们头顶的天空还保持着蔚蓝,只是层云的边缘被染红。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蔚蓝的天色逐渐淡去、沉下,就像死亡无可避免的一点点降临。 嬴政静静看着日落。随着暮色变得沉寂,天地间的亮色只剩一轮圆圆的夕阳。那个金色的光点刺痛他的眼膜,可他却不舍得闭眼。 他惶然地发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日落。死亡是这样的吗? 嬴政忍不住和身边的俞也搭话。他的声音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俞也能听清。他问她、其实并不期待得到答案:“人死后会是什么感觉?会轮回转世吗?还是会去另一个天下?” 俞也用最温柔的力道揽着他,口中却说出最残忍的话语。 “这些都不会有。”她道,“不会有另一个天下,也不会有轮回转世。人死之后,就像你无梦的睡眠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空寂而虚无的一片。你不再能拥有抱负、愿望、情感。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你从未存在过一样。” 所以秦始皇陵里那些奢侈而逼真的水银山水,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死去的人无福享受。 俞也说完后,特意去看嬴政的神情。她如愿以偿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 “害怕吗?”她认真地轻声对他说,“每个面临死亡的人,都经历了和你同样的恐惧。” 俞也说完后,看了一眼系统给的倒计时,还剩五分钟。 她之前背着嬴政出门时,系统才跟她说实话:它给的时间,其实是嬴政“无可救药”的临界点。在那个临界点以后,他的病情会恶化至药石无功的程度。但是现在,只要能吃上药,嬴政还是有救的。 所以俞也说的马上要埋葬他,只是在危言耸听。现在的嬴政,还远没到咽气的时候。否则什么药也救不回来了。 俞也是故意吓唬他的。 这是她用来刺激嬴政的一剂药。 如果有人一辈子坐在天幕的云端之上,自然不会知道地狱里是什么景象。她要做的,就是把本该一生端坐在云端的嬴政拉下地狱,让他经受烈火焚烧,让他亲眼见证、亲身品尝人间的苦难。 她要让他知道,人在临死之际会有多恐惧。这样日后他就会记得,因他的命令而丧生的每一个人,都会经历和他此刻同样的恐惧。 她要让这个时代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存在,不是神仙亦不是禽兽,而是和她一样的「人」。 她要嬴政变成「人」。 临界的时间点越逼近,俞也的心跳就越快。虽然已经经历过数次死亡威胁,但之前逃离邯郸、手刃劫匪都是处于行动之中,至少有事可做。像现在这样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死亡逼近的时刻,她心中的恐惧远超前两次。 俞也是紧张时反而会面瘫的类型。她面无表情,看着系统计时器上的剩余时间一秒秒减少。 “十五、十四、十三…” 临界点一到,嬴政不会立刻咽气,她却会瞬死。谁给谁收尸还未必。 “十、九、八…” 她到底为什么要抽风去秦始皇陵参观还吐槽这么大个墓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要死以至于被系统听见被当成能改变秦朝气运之人所以被带回战国时期? “六、五、四…” 心脏被死神握紧。四肢无力、无法呼吸。 “三、二…” “叮。任务完成。” “…一。” 死亡没有如期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系统不情不愿在她眼前炸开的一个小礼花:“判定宿主行为对嬴政产生重要影响,其对秦朝的延续起正面作用。任务奖励:隔空取物(一阶)冷却时长清零。” 俞也立刻在系统的指示下,从现代买了几片对症的退烧消炎药以及一陶罐清水来。 嬴政眼睁睁看着原本手边空无一物的俞也不知道从哪变了一陶罐水出来,还把几片药递到他唇边。她强硬地命令道:“张嘴。”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手上白色的不明圆片。是毒药吗? 俞也很急着他死? 嬴政想要反抗。但是俞也凭借大力士能力,硬是掰开他的嘴、把药片尽数塞进去,然后猛灌了半罐子水。 速度之快,嬴政只感觉到有什么微苦的东西划过他舌根,很快消失在喉咙里。 嬴政想要掐死俞也报仇、让她跟自己一起死。然而药效来势汹汹,比他想象中更快。他很快被强烈的睡意吞噬,黑沉像水一样涌上来、飞快淹没了意识。 他用仅存的意识,最后看了一眼夕阳。 日落,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天色肉眼可见地迅速黑沉。 但是天地间不会完全陷入黑暗。因为有星星和月亮浮上来。 俞也把因药效睡着的嬴政放在枯草地上。她自己也躺在他身边,枕着胳膊数星星。 这里的星星,和她两千年后看到的星星一样,是俞也唯一能找到的不变之物。 几个小时后。 嬴政茫然地睁开眼,入目是漫天星河。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温暖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蜷于谁人的掌心之上。 这和他听到的死后世界不同。 嬴政眨了眨眼,视野逐渐变得清晰。他感到身体清爽而轻盈,曾经折磨他的高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皮肤上隐约的黏腻证明疾病确实来过。 风里吹来麦子的气息。 俞也的脑袋从旁边冒出来,闯进他的视野。 繁星之下,夜风将她的短发吹得凌乱。点点星光映在她眼睛里。 “你醒了。”她笑着道,“欢迎来到新世界。” 嬴政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刻。不是因为她的眼睛有多美,而是因为,她是他的“死而复生”。 他多半明白自己被戏耍了,微笑着伸出手去,摸摸俞也的一头乱发——然后唰的一下,恶狠狠揪下一把。 俞也痛得眼前一黑,额头栽在嬴政下巴上。她听见他用大病初愈后喑哑而清冷的声音道:“这是你愚弄我的代价。” —— 秦国,咸阳。 赵姬听到从邯郸来的旧人禀报嬴政没有被杀死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她很快又听到嬴政现在不知所踪的消息,吓得失手摔了一个琉璃环。 她的心腹侍女过来收拾残骸:“这是陛下赏赐的,娘娘怎么如此不小心。” 赵姬扶着额头:“陛下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还怕他什…”还没说完,就被侍女急忙低声打断:“娘娘慎言!” 赵姬依言住口,心中悔恨更甚。她在邯郸时,就不该一时鬼迷心窍、临走前让人杀了嬴政的! 这也不能全怪她。谁能料到异人的爹会死得那么快、才继位三天就让异人成了新秦王?谁又能料到异人继位以后身体也每况愈下,眼看就要随他爹一起西去、腾出位置给下一任秦王? 赵姬本来以为,她和异人都还年轻,即便没有嬴政那个让她害怕的小崽子,也能很快生出新的儿子。谁知道异人的身体这么快就垮了,她根本没机会诞下新子嗣! 异人一旦薨了,如果嬴政还活着,那么她就能凭借嬴政这个异人嫡子登上太后之位;可是如果嬴政死了,她又没有其他子嗣,那么就会换作成蛟——异人另一个姬妾生下的儿子继位。 到那时,赵姬将一无所有。 不幸中的万幸,是赵姬自己回到咸阳时,因为不确定嬴政是否已经丧命,所以谎称半路遇到匪徒、嬴政被拐走了。她没把话说死,这样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她后半生的富贵,都系在嬴政这个她曾经最讨厌的孩子身上。只要赶在异人咽气前找回嬴政,她就能坐上太后之位。 思及此,赵姬的指甲狠狠抠进掌心。 她吩咐邯郸旧人:“你传信回去,让他们搜遍邯郸也必须找到嬴政,务必将他活着带回咸阳、带到我面前。” 秦太后的位置,她一定要拿到手!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6. 邯郸(6) 免费阅读.[.aishu55.cc] 7. 咸阳(1) 四年后,公元前二四六年,秦王政元年。六月。距异人薨已有一年有余,王室之人均已除丧服。 在赵姬的提议下,众人到咸阳城旁边的苑囿游玩。此处苑囿为秦王室所有,中心为宫殿、周围环绕着树林。白日里,王室子弟和臣子们在树林里打猎取乐。 夜幕降临,苑囿中心的宫殿举办夜宴。打猎的人们归来参加宴会。席上有女乐献舞、奏乐。女乐们富有韵律地敲击着编钟,伴着低沉的鼓点,击出一声声悠扬宽广的乐音。 十四岁的秦王政坐在居中的王座上,左右两边先坐着其祖母华阳夫人及其母赵姬。其余王室之人与臣子等,譬如王弟成蛟、相国吕不韦、重臣昌平君、昌文君等,位次则依次向下。 席上的火把熊熊燃烧。风吹动火焰,火光明灭地落在年少君王的侧脸上,使尚未加冠的披散垂发在他脸上映出晃动的阴影。嬴政独自饮酒,在一片热闹中,不言不语地静静听着乐音。 乐音美得如半轮明月,只是听得人心中空落。 这时,从一排排高大的编钟后,走出一个短发干练的女孩,瞧着年龄与嬴政相若。她径直走到嬴政案前,拜见后便执剑立于他身侧。 离得近了,嬴政嗅到俞也身上熟悉的桑树清爽气息,驱散了萦绕他鼻间一整晚的那股混着酒气的、王室惯用的、令人迷醉的香草味道。他凉凉低声道:“寡人得见郎中一面,实属不易。” 郎中,是君主近身侍卫的官职,绝非一般人能做上。只因俞也护送嬴政回秦有功、又得其信任,所以被特赐此官职。 虽然嬴政此时尚未亲政、秦国大权多落在太后赵姬与相国吕不韦手中,但他封一个小小郎中,还是无人置喙的。反正此官并无实权,护卫君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只交给一个俞也来做。自然还有许多其他郎中常日伴随嬴政左右、保证其安全。 俞也乐得自在。她得嬴政特赦、平常不总在宫中,只是偶尔有重要场合时,便被嬴政诏来护卫君主——其实只是嬴政想见她而已。 她按剑而立,一边恪尽职守地监视四周,一边回道:“陛下也知道臣平日很忙。” 抵达秦国后的这几年间,俞也利用隔空取物能力,从现代买了一本介绍造纸术的书籍,并在学习之后成功将造纸术“发明”出来。相比于战国时期原本使用的笨重竹简,纸张因其廉价、轻便、容易书写等优点而迅速风靡七国。俞也凭借传播造纸术以及贩卖纸张很快成为大商人,一跃变成秦国烜赫一时的新晋巨富。 除此之外,俞也还拜荆轲为师、向他习武。虽然有大力士等能力加持,她的天资与荆轲相比还是差得远。为了早日成为如荆轲这般顶尖的武者,俞也只得严格贯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习武方针,终日刻苦训练。 几年来,俞也忙于生意和练武,每次接到嬴政的诏令都是匆匆赶进宫。此次举办宴会的苑囿不在咸阳城内,俞也放下手头的事后、还要先出城才能赶过来,自然就晚了一些。 两人正低语,忽见一臣子上前来敬酒。嬴政见那人上前,执杯敬道:“仲父。” ——是相国吕不韦。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7. 咸阳(1) 免费阅读.[.aishu55.cc] 8. 咸阳(2) 吕不韦虽位极人臣,面对嬴政时并无倨傲之意,严肃而恭敬道:“臣敬王上一杯。” 君臣和睦地对饮后,吕不韦将视线落在一旁的俞也身上:“这位莫非就是造出纸张的俞姑娘?闻名已久。” 俞也常年出入宫闱、生意又做得大,吕不韦知道她也不奇怪。她老老实实行礼道:“大人谬赞。” 吕不韦心中很欣赏她。他早年通过经商起家,对待生意人出身的官员很有好感。俞也背景干净、身后无世家支持,头脑灵活,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在他看来是个十分值得招揽的对象。 吕不韦府中门客三千,最是爱才惜才。他有心拉拢,因此特意垂问道:“令母到秦国居住之后,可还适应?” 俞也听到他居然提及此事,心中惊讶。 她早在刚抵达秦国之时,就拜托嬴政派人将留在邯郸的俞母接到了咸阳。俞母擅长织布,俞也就谎称造纸术是从俞母的织布技巧中得到的灵感。造纸与织布确实有共通之处,世人也就相信了俞也的鬼话。 现在,俞母安然居住在咸阳,虽然已无金钱之忧,但还是闲不住总想干点什么。她从事织布老本行的同时,也帮助俞也打理纸张生意。 没想到吕不韦竟然连她母亲来秦国这等小事都知道。俞也暗自心惊。怕是秦境之内事无大小,吕不韦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吧?她正斟酌说辞,余光瞥见嬴政将酒杯扔在案上、整了整衣袖。 俞也敏锐地察觉到,嬴政不会喜欢她和吕不韦走得太近。 作为臣子,嬴政对她的期待是什么,她很明白,无非就是做只效忠于他一人的狗;君王的少许信任更是来之不易。她不能让嬴政猜忌她、觉得她有做墙头草的嫌疑,但是也不能表露出与如今一人之下、权势滔天的相国吕不韦作对的态度。 电光火石之间,俞也心思转得飞快。她恭敬道:“母亲身体安好,只是终日寡居孤寂,故而闷闷不乐。”才怪,俞母现在每日忙着帮她做生意,手下有十几个小工陪着,日子逍遥得很。 俞也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让吕不韦接不下话去。要知道在场的华阳夫人和赵姬可都是寡居,这等半只脚踏入禁区的危险话题,识时务如吕不韦者,当然不可能接话。更何况,他和赵姬之间还一直不清不楚—— “寡居确实无聊。”这时,从旁边突然斜插进一道懒散的女声。 说话之人是赵姬。她倚在太后的宝座上,托着下巴、坐无正形。从俞也的角度只能瞥见她的侧颜,在火光之下的容貌昳丽如盛放的山茶花。 赵姬埋怨道:“好不容易出来逛逛,相国却终日不见人影。你不来陪我就罢了。我说要带嫪毐过来、你又不让……” 好家伙,短短一番话硬是将三个人都拖下了水!俞也面不改色,听得津津有味。 吕不韦被她一番话说得额角汗都冒出来了。他急忙低声道:“太后慎言!臣是朝廷官员,不能终日侍奉太后;宦官也在宫中自有职位,岂能随意出游?”他着重咬死了“宦官”二字,提醒赵姬千万别忘了他们给嫪毐安排的假身份。 赵姬自知失言,乖乖噤声。她很喜欢吕不韦最近献上的那个叫嫪毐的男宠,不愿乱说话让嫪毐送了命。好在近前都是亲近之人,嬴政年龄小应该听不懂,至于他身边那个小女官…… 俞也察觉到赵姬凉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作低眉顺眼状。 嬴政瞥一眼俞也,朝前微微倾身挡住赵姬看向她的视线。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闪过乖戾之色,对赵姬道:“太后既如此挂念嫪毐此人,不如就将这位大人请出城来,让政儿也见见是何等人物。” 赵姬心中不爽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悄悄看向吕不韦。 几年前她最初找到嬴政的狂喜随时间渐渐消散。待她登上太后之位,旧日对其下意识抵触的直觉又很快卷土重来。她对嬴政既厌恶排斥、又有隐约的畏惧。虽然嬴政尚未亲政、手中权力很少、根本威胁不了她的地位,赵姬也总是看他不顺眼。 要不是她只有嬴政这么一个异人的子嗣,她早就对嬴政除之而后快。 吕不韦察觉到这对母子间气氛紧张,生怕赵姬再说错话,不等她开口就抢先笑道:“微末之人不足挂齿,怎敢劳陛下过问。”他转开话题道,“臣听闻白日里诸位勇士在树林中捕了不少猎物,其中不乏珍奇异兽,如今都缚在铁笼之中。何不让他们将笼子抬上来,供陛下与众臣下观赏取乐?” 嬴政不感兴趣,但也给他台阶下:“允。” 底下的宫人们闻言立刻去搬运装有猎物的铁笼。 如此一折腾,倒是无人再注意俞也。她默不作声地朝嬴政身边的阴影里退了一步。 论打架,她现在有几分战力;论勾心斗角,她现在还不及这些古人狠。因此最好不要参与到政斗中去,否则很可能被人嚼得连骨头都不剩——无论是被嬴政嚼还是被吕不韦嚼,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宫人们将十几个蒙着厚布的铁笼推上来,放置于宴席中间的偌大空地上。 夜风凶猛,将王室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火光于漆黑的夜色中剧烈跳跃着。 女乐们一直奏着乐曲,行至此时曲中正巧插进一段埙乐。原本清灵的声调,竟暗含了一线奇诡之意,如雪地中的刀光。 宫人举起长竹竿,去挑铁笼上蒙着的厚布。 就在这时,一位敲击编钟的女乐纳闷地嘀咕道:“明明今天奏的曲子里不该有埙乐的啊……” 俞也的站位离编钟近,这句嘀咕恰好被夜风送到她耳中。她心知不对,目光一凛,下意识拔剑。 下一秒,铁笼上的厚布被挑落。却见笼门大开,数十名黑衣刺客从铁笼中破空而出,直逼嬴政而来。为首的一人身法极快,几乎转瞬就到了嬴政面前!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8. 咸阳(2) 免费阅读.[.aishu55.cc] 9. 咸阳(3) 嬴政抬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桌案不重,但刺客还是下意识放慢身形。身旁的俞也立刻踩着桌案跳上去,跃至半空、瞄准刺客的头颅、如抡铁锤一般狠狠砸下手中的剑刃! 霎时液体四溅。 其余在场侍卫也很快反应过来,和刺客们战成一片。女乐四处奔逃,乐声不再。火把滚落,点燃了洒在地上的酒,灼烧着谁的衣襟。 夜宴瞬间化为人间地狱,金杯银盏滚落一地,喊杀哀嚎声直入云霄。 嬴政端坐在王座上,连衣领都没有沾染上血色。他的目光追随着浴血奋战的俞也,不慌不忙地饮下手中尚握着的半盏酒。 他饮尽酒,双指捏着酒盏,在王座上点了点,仿佛在为这场战斗敲响并不存在的鼓点。最后他轻轻松开手。酒盏沿着台阶滚落,和俞也刚刚砍下的头颅滚至一处。 好利的一把刀。他想。 俞也感到自己血脉偾张,连指间的茧都在发烫。她进入心流的境界,短暂地忘记了一切。刀下的敌人是谁、拥有怎样的情感和愿望,她通通不在乎。杀!杀!杀! 只有这样,她才能丢掉软弱的自我,做一把最利的刀。 俞也身形腾跃之间,系统面板上的数行小字快速泛起一道亮光、如滚轮般自上而下划过:“宿主当前能力:大力士(二阶)、隔空取物(二阶)、子弹时间(一阶)。” “任务:从刺客刀下保护嬴政生还。任务时长:10分钟。” 俞也将系统的提示音抛到脑后。现在她挥刀的理由,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系统的任务,更是出于她自身的利益考量。她要在秦国的官场中往上爬,就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刀,可以无数次挥;人,却是越杀越少。很快,苑囿中的喧嚣归于寂静。闻讯而来支援的甲兵列队于宫殿内外。宫人将刺客和侍卫们的尸体一具具搬到一旁、分别放置。着火处亦被宫人用大量清水扑灭,飘着缭绕而上的青烟。多余的水冲散了地上猩红粘稠的血液。 俞也浑身是血地站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她呼吸逐渐放缓,在脑内问系统:“为什么还不放任务完成的礼花?你卡住了?” 系统:“因为任务未完成。” 瞬间,俞也的思绪被一线阴影般的惊悸切断,就像攀在高楼边缘的人触碰而致滚落的碎裂瓦片。 场上还有刺客!她的脚步比头脑更快地转向嬴政所在的位置,手臂上的肌肉于刹那间绷紧、盈满力量。她举起手边几十斤重的铜灯座,将其如标枪般猛掷向嬴政身后! 嬴政立即低头。一阵疾风擦过他头顶。“咚!”他身后欲偷袭的刺客被铜灯座砸中,如断翅的鸟儿般应声倒地。 “刺客还没除尽!”“保护王上!保护太后!”随着数名刺客猝不及防地从阴影处跳出来,原本已经安静下去的宴席风云突变。刀光剑影再次亮起,还有人在暗处放冷箭。 赵姬的发髻被暗箭射散。她手脚发软地瘫在王座上,顾不得避讳地尖叫道:“吕不韦!救我!” 吕不韦心想我又不擅刀剑,我去有什么用?但太后已经发话,他不能毫无表示,对身旁几个侍卫道:“你们去保护太后。我这里不用人管。” 赵姬迟迟不见熟悉的身影,心中惶恐。这时另一个男人披星戴月从殿外匆匆而来。他快速扫视宴上情况之后便直奔赵姬身边,高大的身影牢牢挡在她面前。 “嫪毐?”赵姬抖着手下意识抓住他,“你怎么在这里?” “奴在宫中始终心神不宁,觉得一定要来见您。”嫪毐笨拙地拿着剑挡在赵姬面前,安抚她道,“娘娘别害怕。奴虽不擅武,亦誓死护您周全。” 赵姬心中稍定。她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嫪毐背上:“你做得很好。” 好在所剩的刺客寡不敌众,很快见了颓势。刀兵声再次渐渐停息。 俞也没听到系统的通报声,始终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喘着粗气,如修罗般立在嬴政的王座前,警惕地扫视四周。额上的汗掺杂着血一起流下,爬出蜿蜒可怖的痕迹。 “咻——”从隐蔽处飞出一支冷箭。箭矢如流星般射向嬴政。 俞也心念一闪,发动能力“子弹时间”。在她眼中,周遭的一切瞬间如进入慢镜头般慢放到极致,时间流速降低至几近停滞的地步。她利用这须臾的一瞬快速调整身形、看清箭矢飞行的轨道、急挪步至嬴政身前。 “啪!”随着子弹时间结束,俞也准确地握住箭身。她力道之大,竟将那支铁箭从中硬生生折为两段。以至于没站稳,膝头一歪磕向冷硬的地砖。 那箭头停下时,离嬴政面门不足三寸。俞也甚至能看到在箭头的寒芒之下,他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但他还是下意识拉住将要跌倒的俞也,让她不至摔倒在地上。 他紧攥着她的手腕。她滚烫的脉搏好似被他冰凉的指尖所融化。 俞也如野兽般发热的战斗头脑迅速冷静下来。 系统及时“叮”了一声,在俞也面前炸开一个礼花:“任务:从刺客刀下保护嬴政生还,完成。根据任务重要程度,获得能力奖励:子弹时间升至二阶。 现有能力如下。 大力士(二阶):该时代万里挑一的大力者,能手格猛兽。 隔空取物(二阶):无视时空阻隔,从现代取来任何你想要的物品。物品总价限额:50元。能力冷却时长:半年(金额可积攒)。 子弹时间(二阶):将周遭环境的时间流速无限放慢,并保持自身原有的思考及行动速度。能力发动后可使用次数:3次。每次持续时长:2秒。冷却时长:半年。” 其中大力士(二阶)、隔空取物(二阶)、子弹时间(一阶)是之前护送嬴政顺利回秦后得到的奖励。子弹时间(二阶)则是刚刚才获得。 听到系统确认任务完成,俞也松了一口气,单膝跪在王座前:“让陛下受惊了。” 嬴政很快回过神,松开她的手腕,向阶下其他人问道:“刺客是否留有活口?” 刚刚最后放冷箭的刺客被甲兵抓住、押至嬴政面前。这名刺客身怀残疾——没有左脚。难怪他迟迟不现身,只躲在暗处放冷箭。 嬴政能感觉到阶下的人带着恨意、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止是恨,还掺杂着沧桑、遗憾、解脱…… 他不明白这复杂的情感从何而来。但他想,他一定是做了非常恶劣的事,才能让一个人、一群人拥有这样的眼神。也许不是冲着他,只是冲着秦王——反正他早有觉悟。 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让嬴政心惊,也兴奋。他意识到,有人恨他,是因为他所坐的这个位置将主宰无数人的命运。他是秦王政。 这样的眼神从前或许能刺痛他,但现在已经不会;这样来势汹汹的刺杀现在还能吓到他,但下次他就不再会怕。就像俞也指间的茧逐年变厚一样,嬴政心上的茧也在一年年变得愈发冷硬。 嬴政不肯在敌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他声音从容而有力地问那刺客:“想要刺杀秦王的人很多。这次的你们又是从何方而来?” 刺客的嘴唇动了动。毫无征兆的,他的眼泪大颗落下。 真是丢人,刺客心想。本来准备充满气势地撂下狠话的,没想到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哭泣。 “十四年前,”他说,“你秦国军队踏进长平,坑杀了我赵国四十多万大军。这等暴行才过去十四年,你们秦国人就已经忘了吗?” 刺客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长平的战场上。他们的粮道被秦军截断,饥肠辘辘的赵国大军如困兽般数次试图突围,却始终无法突破秦军的包围圈。最终,赵军惨败。 “白起大将军好手段,当面活埋了我们的父兄,又放我们这些年幼的人走。”刺客大笑着,边笑边流泪,“难道他以为放我们走,我们就会心存感激吗?十四年了,我们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 十四年来,他没有一时不被长平之战所禁锢。震天的哭声、血的腥味、巨大的土坑。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人群中,每一张脸都是他们这些人的至亲……沙土掩埋,带走无数人的生命。而他们这些被放走的年幼之人,其实早在那一刻就已经一并死去。这十四年,不过是将那时的痛苦不断延长、在仇恨中苟延残喘而已。 其实他们知道,现在的秦王政在长平之战时甚至还没出生。但是当年的白起和秦昭王早已离世,他们不来报复秦王政还能报复谁?反正这乱世中的一切事本来就都很荒唐,也不差这一桩。 可惜还是没能杀了秦王。 好在他们终于可以解脱了。 “杀了我吧。”他说。 按秦国律法,刺客该被车裂而亡。但嬴政看见俞也向他投来请求的目光。 刺客是什么死法,对嬴政并不重要。他没怎么考虑,就摘下身侧的佩剑丢给她。俞也接住,拔出王剑一步步走向那刺客。 那刺客毫不畏惧,笑吟吟道: “我诅咒秦王,被悖乱臣下篡位夺权,身首异处。” “我诅咒秦臣,如白起般被秦王赐剑,自尽而亡。” “我…唔…” 俞也手中的剑插进刺客身体,给了他一个痛快。 当晚,苑囿戒备森严。殿外的将士们严阵以待,防止再有刺客作乱。 殿内,嬴政特意留下俞也,叫来医官给她疗伤。 俞也今夜确实折腾太久,也懒得回咸阳城。她道:“陛下赐间空屋子让我住一晚吧。” 嬴政:“不行,你要在我身边。万一又有刺客来怎么办?”他摆摆手,让给俞也处理伤口的医官下去,“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9. 咸阳(3) 免费阅读.[.aishu55.cc] 10. 咸阳(4) 嬴政想在未来任俞也为郎中令——也就是君王身侧的侍卫长,掌宫中警卫之事。虽然按资历她还不够,但通过今晚,他确信俞也有这份实力。即使不可能立刻让她坐上这个位置,他也可以提前让她有所准备。 嬴政正准备宣布此事,却听俞也道:“这么巧,我也有事跟你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嬴政示意她先说。 俞也:“我打算去楚国兰陵求学,拜荀况为师。”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几年来,她通过赚取系统的能力加持以及向荆轲习武,身手已经渐渐够用;然而面对战国时期复杂的政治和军事斗争,单凭武功远远不够。她脑子空空,只会被当做一把刀,别人想杀谁她就指向谁。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她必须得先有自己的认知。 纵观当世,最有名的老师就是荀况。他的学生中有韩非、李斯等人,各个都是战国末期有名的大人物。她去荀况那里进修,还可以借机结识这些名人,肯定受益匪浅。 嬴政语气冷了几分:“寡人为何要同意你去?” 俞也:“站在你的角度,你没有理由同意。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放这个叫俞也的家伙走。毕竟一个有脑子的人,哪有一把没脑子的利刀好用?” “但是我要走,嬴政。”她严肃道,“你留得住我的心,留不住我的人。我会想念你,可我还是要走。我可以做刀、也可以被你利用,但那是建立在我能确认这个行为符合我自己意愿的基础上。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学习,确认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有这样以后,我才能心甘情愿地任你驱使。” 俞也说的话很诚恳。但是嬴政还是隐约有股被抛弃的不爽。他们当时历经千辛万苦一起来到秦国,这才没待几年,她就要丢下他一走了之? 不,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他才是王。只有他抛弃别人的份。理智地想想,反正距离他加冠亲政还有好几年,现在即便留她在身边也用不上。不如让她去兰陵,还能实地探测一番楚国的国情究竟如何。 他问:“你要去多久?” 兰陵位于楚国东侧,距秦国山高路远,她又是去求学的,怎么也得去个四五年吧。俞也正要如此回答,就听见系统道:“提示,宿主不能离开嬴政身边超过三年。” 她只好改口道:“也就去两三年而已。” 嬴政:“你来秦国也不过四年。所以你只是把这里当作你的驿站、想走就走?” 俞也:“不是驿站,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母亲、我的产业,还有你。我会牢记自己是秦王政的臣子。有你在这里攥着线,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再回来。” “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想起母亲和你都好好地生活在秦国,活在安全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心安、什么都不怕。” “所以你要记得保重自己。好好活着,别被人刺杀、别被大臣们掀翻,总之别死掉。我好不容易选定了效忠的王,还把秦国当作自己的家。你千万别让我没家可回。” 嬴政冷笑:“所以我只是你投资的对象,就像吕不韦投资父王一样?那我还真想死掉,好看看你下定的筹码都打水漂的样子。” 俞也:“我知道你不会,你是嬴政。别说是我的想法,就算是我的命都不会影响你的决心。” 嬴政:“你怎么知道不会呢。”还真不会。但愿以后也不会。他不要为任何人心软。 真的不会吗?嬴政察觉到俞也在他心中已经滑至危险的底线边缘。看来这时候分开是好的。他决不能依赖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俞也。因为她了解他、清楚他平时心肠有多坏。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让她从自己身上看到任何的心软,让她以为自己是他的特例。 “我的事说完了,该你了。”俞也道。 “你都已经做好决定了,还让我说什么?” 俞也又打了个哈欠:“那你去睡觉吧。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不让刺客近你的身。”她起身打算稍微走远一点。 “还睡什么?”嬴政拽住她,“折腾这么久,再坐一会天都亮了。” 俞也被他拽回来,一屁股坐回原地。她想了想,把旁边的灯吹灭了。“既然如此,我陪陛下坐一会。” “什么叫陪我?不想待就走。” 俞也暗想:不是你把我拽回来的吗?她扭头想怼他,却见月色透过窗牖洒在嬴政脸上,映亮他那副令人嫉妒羡慕的好看五官。月光在他高耸鼻梁的一侧和小半张脸上留下阴影。他像是从夜间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跃出的游鱼化作人形,让人轻而易举地相信他手上不会沾染肮脏。到底是怎么做到折腾大半夜都没有黑眼圈的? 月光下,嬴政的脸冷不丁地惊艳了俞也。她被这张脸收买,不舍得怼他,心服口服道:“唉,陛下长得真好看。我怎么会不想待呢?在这坐一辈子我都愿意。” “油嘴滑舌。” 嬴政忍了再忍,还是没能忍住在黑暗中肆意滋长的某种情感。 他把额头抵在俞也肩膀上:“你要记得回来,俞也。” 此情此景下,俞也甚至生出了罪恶感。好像她是把嬴政一个人丢在咸阳的罪人似的。那句她穿越前读过的汉诗是怎么写的来着?“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嬴政好似那位貌若明月的“楼上女”,而她就是那个远行不归的游子,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嘶,她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念头? 她知道,嬴政是不可能会有半点伤心的。他对上刺客都面不改色,又怎么会为她而难过呢。 有的人看狗都深情,嬴政恰恰相反,他看玉皇大帝都显得冷漠和高傲。俞也看见他那张脸就很想欺负他。让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哭鼻子,想想就是件美事。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嬴政哭。哪怕是几年前他病得快死了的时候,俞也都没见过他的眼泪。估计就算她死在嬴政面前,嬴政都不会掉一滴泪的。 更何况她只是离开他几年而已。 但既然王想表现他的依赖和信任,俞也还是很给面子地许下承诺。反正漂泊在远方时,她也确实需要嬴政做她的锚点。 这种锚点的感觉来自于俞也坐在嬴政身边时,会有种平时没有的心安。或许是因为知道嬴政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命运中被设定好的那一部分。对于无法改变的事,她向来不会过多纠结。就像在被冰封的水面之下,反正逃无可逃,不如安心躺好来欣赏水下的风光。 嬴政是她逃无可逃的水底。与其厌恶他,不如敞开心怀接受他。反正对俞也来说,爱和好感都是可以选择的。她选择对嬴政抱有好感,把他当作同伴而不是敌人。这对她未来的行动会更加有利。 “我会给你写信的。”她最后说。 两人没再说话,相互依靠着静静地坐在夜色里。 另一边,赵姬和嫪毐也在殿里说悄悄话。 赵姬叹息道:“吕不韦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来了?这下他肯定会罚你。” 嫪毐:“我被相国大人送来服侍您,就是您的人,陪在您身边保护您是我唯一的任务。就算相国大人罚我,我也无怨无悔。” 嫪毐跪在赵姬身前。他刚刚去洗掉了身上沾的血污,沐浴后的额前碎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那双眼睛透过黑色的碎发,目光虔诚地望向赵姬,让她心都化了。 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清爽水汽,让赵姬忍不住凑近了些同他讲话。 她小声说:“这次我会护着你,不让吕不韦罚你。但下次不许这样,听到了吗?你又不是被送进宫来当侍卫的,不用干侍卫的活。” 嫪毐没答话,而是更高地仰起头。赵姬俯身。两人很自然地接了个吻,然后更自然地滚到床上。 情爱很美好,赵姬无法放弃。虽然她是太后,和先王诞下的子嗣就在隔壁,但那又怎么样呢?让她年纪轻轻就守一辈子寡,比杀了她还难受。 赵姬从不觉得自己只被允许爱一个人。她爱过异人、爱过吕不韦,也爱过赵国的很多男子。谁让她开心,她就会爱谁。 她知道自己是绝世美人,也知道很多人只是贪图她的美貌而已,但没关系。她在他们身上所求的也与此差不多。 现在得此殊荣的人是嫪毐。她会好好享受他的一切。 —— 此时,楚国兰陵。荀府。 李斯抱着厚厚一沓桑皮纸回来:“师兄,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韩非慢慢道:“多谢。” 他小心地接过这沓纸摆在案上,光是摸着就心情愉悦。 韩非为人口吃、不善言辞,只擅长写文章。有了桑皮纸后,他撰文比之前容易很多,无论有什么想法都能很快随手记录下来。而且纸张相比竹简更便宜,也不怕浪费。 听说纸张是一名秦国的女子造出来的。韩非真想见见这个人。可惜他是韩国公子,此生大抵没机会去秦国了。 他埋首于案,在新得的纸上继续起草《五蠹》。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0. 咸阳(4) 免费阅读.[.aishu55.cc] 11. 兰陵(1) 四个月后。十月末,楚国兰陵。 俞也是被耳边呼啸的风声吵醒的。说是吵醒也不恰当,她意识还昏沉着,只是感到自己正被人背着走、潜意识里觉得危险。她啊呜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前传来:“俞也你是属狗的吗!” 俞也立刻放松下来,安心地靠在那人肩膀上:“是荆轲啊。” 她被风一吹,酒意上涌,再次陷入迷糊的状态中。 荆轲苦哈哈地背着她走在兰陵的街头。 他跟俞也一起从咸阳来到兰陵,是想来尝尝天下闻名的兰陵美酒。谁知到了兰陵沽酒的商人家,俞也要尝一杯,他没拦住。结果他这边还来得及品出酒味道如何,俞也已经一杯倒了。 此时天色将晚。若是平常,荆轲就带着俞也一起露宿在街头巷尾了。偏偏今日狂风大作,秋风寒凉刺骨,着实令人难捱。要是荆轲自己也就算了,可他还带着个醉酒的俞也,不想让她一起吹风。受了风寒可不是好玩的。 得找个客舍之类的落脚处才行。 荆轲正急于寻个下处,却听哐啷一声闷雷炸响在头顶。紧接着铜币大小的冰雹就接二连三地砸了下来,天地间瞬间白成一片。 俞也在他背上被砸得吱哇乱叫。 荆轲深吸一口气,切身体会到带崽的艰难。他一手托着俞也,另一边单手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反手扣在俞也脑袋上。 俞也被护住头脸,顿时舒服多了。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是荆轲在照顾她,嘿嘿笑道:“还好你跟我一起来了,不然我怎么办啊。” 荆轲被冰雹砸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听俞也在他耳边酒后吐真言、一路絮絮叨叨。 她道:“你待我真好,可是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对我也是,对嬴政也是。当年在路上一直一直照顾我们俩。我就算了;你知道嬴政是谁啊你就照顾他……” “荆轲,我跟你讲,你以后别再做烂好人了行不行?不管对谁都是。” 还说他是烂好人? 荆轲咬牙切齿道:“我就不该跟来兰陵,该让你喝醉酒后自己流落街头。” “不要!”俞也抱紧他的脖子,“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我不要和你……”做敌人。 冰雹渐渐化为大雨。她话尾的几个字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中,含糊不清。 荆轲没听清楚,问她:“你不要什么?”俞也不肯再说,转而抓着头上的斗笠四处张望:“我们今晚住哪?我帮你一起找!” 荆轲在大雨中背着人本就走得艰难,被俞也这么一乱动,立刻感到她在他背上摇摇欲坠。他急忙道:“你别乱动,老实点……” 荆轲话音未落,俞也已经从他背上蹿了下去、啪叽一声摔到地上。幸好她常年练武,即便醉了也有肌肉记忆,手脚并用也能勉强站稳。 她醉得太厉害,恍惚间只觉得头顶斗笠不见了、雨点又砸得她头痛,于是伸手胡乱一摸,从空中把东西抓回来往头顶的方向扔。 雨水消失了。俞也满足地喟叹一声。 她睁开眼,只见“斗笠”下面还站着另一位青年,此刻正眼神不善地盯着她看。 荆轲的斗笠有这么大,能同时容纳两个人?俞也轻飘飘的脑子里胡乱地思考着。 李斯把青竹伞柄用力往回拽,然而这素不相识的少女力气出乎意料得大,他没拽动。他蹙眉正要叱责时,听见身旁门闩传来被抽动的声响。 李斯立刻舒展眉心、露出笑意,正准备客客气气地请她松开他的伞,却听她问:“你是谁?” 李斯报上自己的名字。他自知非名士,并不期望一个路人能认识他,只是想快点回答完、好赶她走。 俞也:“我知道你。”她眯着醉眼,飞快地附耳过去,“李斯,后来把韩非害死的那个,是你没错吧?” 李斯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心中惊讶。 此时两人身旁的门扉被推开,站在门后的女闾主人随欣恰好看见俞也附耳于李斯这一幕。她对李斯道:“你师兄早就到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身边这位又是?” 李斯收敛心神,冷静道:“突然遇到大雨,我折回去取伞,耽搁了一会。这位…”他瞟一眼俞也身后的荆轲,“这两位是路过的侠客,刚才跟我说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随欣点头,拉开门让他们进来。李斯做了个请的手势,俞也迷迷糊糊就要跟着走。 荆轲本来在旁边看俞也胡闹,以一种“看她还能捅出什么篓子”的心态看好戏。直到看见她快被人领进门了,他才不得不上前来,恰好听见李斯最后那句话。 荆轲走南闯北,一眼认出这是间女闾,本想拽住俞也不让她进去。但是他到门口看了一眼,大抵是因为天气恶劣,今日这女闾里没什么人,看着还算清净。此时外面大雨瓢泼,一时找不到客舍,在这里留宿一晚倒是最好的选择了。 随欣带他们进门,道:“我们这儿今天没什么客人,有不少空房。你们是要一间,还是要两间?” “两间,不,一间吧。”荆轲答。女闾毕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俞也又醉得厉害,他不放心让俞也自己住。 到了房间,荆轲把俞也往榻上一推。俞也自觉到了安生地方,很快睡着了。荆轲把被子扔到她身上,自己抱着刀坐在门边,也闭上眼。 随欣安顿好这两位不速之客,带李斯走到另一个屋子里。一进门,韩非正坐在案前提笔写字。李斯:“抱歉师兄,我来晚了。” 韩非不言,只是摇摇头表示没事。他一向如此,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李斯知道韩非并没有生气,敛裾坐在他身边。 随欣坐在他们对面,支使下人:“去请大人过来。”三人等了好一会,凌氏管家才姗姗来迟,一落座,浓烈的酒气和脂粉味扑鼻而来。 凌氏管家拉过随欣的手,放在手里搓了搓,摆摆手示意开始。李斯便一条条开始报告,韩非始终一言不发。 凌氏管家可有可无地听着。等李斯说完后,他道:“我知道了,回去会禀报我们家主。对了,家主让你们荀府再缴一笔赋税上来。”他说了一个数。 李斯听了数字,心中为难道:“大人明鉴,我们荀府主要的事只是教书育人,哪里能筹来这么多钱财?”他意有所指道,“家主真的要我们交这么多钱吗?”怕不是最后都落入了管家的口袋。 凌氏管家急着回温柔乡、本就心中不耐,听到李斯出言暗讽,更是不快,要找个物件撒气。他本来看中了桌上一沓写满字的纸,却见韩非的手按在那沓纸上,显然是韩非的东西。 凌氏管家不想得罪韩国的贵族公子,转而抄起桌上的酒泼在李斯脸上,丢下几个字:“让你交,你就交。”接着起身急不可耐地走了。 李斯被酒水泼得说不出话。想到随欣和韩非都在旁边看着,他愈发觉得难堪。 韩非从袖中掏出巾帕递给他,对随欣道:“那我们,就,告辞了。” 随欣:“外面雨这么大,天色又晚,你们俩索性就在我这住一晚。今天没什么客人,多得是空房。” 韩非摇摇头。随欣道:“你们是怕宿在我这女闾里,把名声搞坏了?左右你们经常出入我这里,知道内情的人明白你们只是代表荀府来见凌氏管家,不知道的早把你们名声编排完了,也不差这一晚。” 随欣都这么说了,再拒绝就不礼貌。韩非和李斯今夜便留宿了在女闾中。 第二天早上。 俞也头痛欲裂地从榻上坐起来,看见手边放着张荆轲给她留的字条,说他出去买吃食了,让她如果醒了就在这等等他。 她放下字条,打量四周,估摸此处是个旅馆之类的地方。昨晚怎么到的这里?她想不起来。 俞也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从井里打水上来洗脸。洗干净脸,她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水,听见不远处传来咔巴咔巴的声音。俞也扭头,看见一位陌生的青年坐在树下掰手指。他一个个捏遍自己的骨节,发出声声脆响。 俞也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巧这时那青年也抬头,刚好撞上她的视线。俞也为了转移偷窥被发现的尴尬,问他:“请问您看见从这屋子里出来的人了吗?”她指指自己刚才住的房间。 青年思索片刻道:“看见了。好像刚离开十几分钟。” 俞也自然而然地点点头,往回走。没走两步,她的脚步蓦然顿住。 “十几分钟”,分钟绝不该是这个时代能出现的词语。 俞也转身看向那位青年。 昨夜的雨早已停歇,此刻天空明净,只剩地上还有积水。晨光落在水面上,再反射几寸金光到那位坐在树下的青年脸上。 只见他身姿清瘦,下巴尖、鼻梁高且直、眉眼细长、眼尾一点泪痣。容貌当然是好看的,只是给人一种福薄短命的感觉。 俞也看见青年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知道自己这片刻的惊讶、停顿、转身已经尽收入他眼中,索性大步走过去,俯身低声问:“莫非我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1. 兰陵(1) 免费阅读.[.aishu55.cc] 12. 兰陵(2) 李斯没有正面答她,反而道:“床前明月光。” 俞也不假思索地回道:“疑是地上霜。”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两人飞快地对了两轮暗号,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惊诧和欢欣。 俞也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问:“能抱一下吗?” 李斯唯有点头。俞也上前两步,李斯顺势抓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依靠、拥抱。 李斯闭上眼,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臂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痉挛个不停。他能感觉到俞也暖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驱散了他身上冷冽的秋意。 他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被人抱过了。于现代稀松平常的拥抱,在这个讲究礼节的战国,却是过分亲密的逾矩之举。一个拥抱给了他片刻放肆的喘息,明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助力,却让他一直以来心中积压的痛苦得以疏散半分。 他们是来自同一个时代的人。这种他乡遇故知的天然信赖在一瞬间跨越了性别、国别、身份地位的鸿沟,足以令人暂时忽视一切差别,让他们短暂地依偎着对方松一口气。 ——这世上有另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 这是一把双刃剑,意味着两人拥有最坚不可摧的共同立场;同时,也握着彼此最脆弱的一根软肋。 俞也很快冷静下来,拍拍李斯的背示意他松手。李斯察觉到她的退却之意,立刻放开她。他在中止与俞也拥抱的同时、飞快地小幅度摇了摇头,把那短暂的失态从脸上和心中晃走。 俞也退开一步到李斯身旁坐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李斯正并拢两指、弯曲指节擦拭着颊上的残泪。他穿着一身鷃蓝色曲裾深衣,束带下的腰极细,在深秋时节显得有些单薄和弱不禁风。 说起来,嬴政身体也一直不太好,到了这个季节总爱犯咳症,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等等,她惦记那家伙干什么?这天下谁不好过,秦王政都不会让他自己不好过的。 俞也把嬴政从她脑海中踹出去,继续观察眼前人。 从李斯眼尾泪痣上那一滴闪着光的残泪,不难看出他方才和她一样心神震动。然而几息之间,他已整理好情绪,将那股颤动散去,使其如清晨的露水般蒸发消弭得无影无踪。他的目光是岑寂的,就如同满山坡的鲜花中,蜂蝶和春风唯独不会眷顾的那一株野草。但他本人却并不在意,对于周遭的一切人和事,来不相知去不留。 俞也在心中掂量着和对方成为盟友的可能性,不免看他看得入神。 “看够了吗?”他忽而开口道。 俞也匆匆撇开目光,又很快看回来,问道:“我们素不相识,你如何知道我是现代人?” 李斯:“昨晚初次见面,我说了我的名字,你却说你认识我,我就猜到你是和我一样的人,所以今早特意在此等候试探你。”他整整一夜未睡,犹豫着要不要和她互通身份,最终还是没忍住。 俞也回忆昨夜醉酒后的事,发现确有一段时间的失忆,料想便是在那时泄露了身份。她暗自懊悔,心想在现代时也是酒量不浅的,怎么到古代就成了一杯倒?这第一次喝醉就说漏了嘴,以后可决不能再碰酒。 俞也听他所言可信,也就打消怀疑、主动打招呼道:“我叫俞也,算是秦国人,现下来此求学。你的身份是?” 李斯对上她诚挚的目光,心中暗想:看来昨晚大雨中的事,她已尽忘了。 他便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察觉到俞也眼中的异样,低声自嘲道:“没错,我恐怕就是历史上那个害死韩非、逼死扶苏、立胡亥为帝、最后导致秦二世而亡的李斯。” 系统在脑内对俞也道:“杀了他。” 俞也忽略系统的命令,对李斯摇头道:“怎么能怪你。是秦自己该亡。”她这话大概触怒了系统,以至于话音刚落,心脏处就传来系统惩罚的疼痛。所幸这阵疼痛不算太厉害,俞也屏息忍耐过去。 李斯:“未来的事先不提。你刚才说来此拜师,想必是同我一样、要拜入荀况门下?” 俞也作揖道:“是。我正愁没人引荐,还好遇上你。我想请你帮忙介绍。” 李斯沉默半晌,问道:“你说你来自秦国。秦、楚最后分别是什么结局,你我皆知。你为何要舍秦而来楚?” 俞也:“我只打算来此读几年书,很快还会回秦国去。其实我本来打定主意一定不离开秦的,谁知秦国的那些官员心思个顶个的深沉狡诈。我自知斗不过他们,所以赶紧趁着自己年岁尚小、战事稍歇的时候出来学几年理论知识。放眼天下,当今在世的名师就只剩荀况一人,况且他又教出了你和韩非两个名弟子,我相信跟着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李斯:“荀况收徒门槛很高,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让你过关。不过我会尽力帮你。” 俞也松了口气。她斟酌着放缓语气道:“多谢。我之前在秦国谋了个微小职位,地位虽不高,勉强也能在秦王政那里说上句话。日后你去秦国时若有难处,我也一定尽力帮忙,以报答今日引荐之恩。” 她竟已与嬴政结识? 李斯掩去眸中异样,假作随意问道:“纸张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如今却被一秦国人发明。此事莫非也是你所为?” 俞也颔首:“是我干的。” 李斯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抓紧。 先是结识嬴政,再是发明造纸术——俞也的身份绝不会如表面这么简单。她一定还有其他助力,至少不会像他一样无依无靠地穿越到穷乡僻壤。 何其不公。 既然她对他有所保留,他是否也不应该那么坦诚地对待她? 李斯手指紧攥、将衣角抓得褶皱。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站在岔路口上:一条路,是坦诚待俞也,交付他的信任,将她完全视作自己人;另一条路,是对她怀有戒心,对她撒谎、欺骗,甚至像利用旁人一样利用她。 不同的路通往不同的因,不同的因将种下不同的果。 李斯指尖传来刺痛的幻觉。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仿佛又回到了被五花大绑扔进粮仓、任由硕鼠啃咬着他十指的那个漆黑夜晚。 他的自尊被旁人无数次踩碎在脚底。他早已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 即使俞也是和他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唯一一人,该利用她时,他也绝不会心软放过。 李斯想起昨夜凌氏管家和他说的话,顷刻间做下决定。 “想要拜荀况为师,需要交一笔不菲的学费。”他唇边含笑意,把凌氏管家昨夜报出的数念给俞也,“不知你能否交得起?” 俞也诧异道:“这么贵?”看来荀府的门槛确实很高,绝非普通人能入。好在她经商致富,这个数也能掏得起。她便爽快道:“我一定把学费如数奉上。还有其他要求吗?” 这么大一笔钱,昨晚让李斯被凌氏管家泼了一身的酒水;到了俞也这里,却被她轻易解决。 既然她如此能干,那么他利用她来除掉凌氏,想来也是手到擒来。 李斯心中那股幽暗之气发作得愈发厉害。他笑道:“有我帮你引荐,可以省下许多关卡。你有造纸的才干加分,老师会很乐意见一见你。剩下的就是一场论述,由老师出题,你来答。若能答得让老师满意,便可入荀府。” 俞也不太有自信地应了。 李斯说要帮她引荐,果然说到做到。他动作很快,两日后就带着俞也踏进了荀府的大门。 俞也忐忑地踏进荀府学堂。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正中,想必就是荀况本人;韩非、李斯、张苍、毛亨等诸多弟子列坐其次。 这宛若三司会审的大场面,让俞也不禁心如擂鼓。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2. 兰陵(2) 免费阅读.[.aishu55.cc] 13. 兰陵(3) 俞也向荀况见礼后,端正坐于众人面前。她能感受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虽惴惴不安,面上倒也能不露紧张之色。 荀况坐在案前,身后壁上悬着一幅绢布,上书“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五句,想必是其对学生们的教诲之言。虽然句句不离“天”,实际上却是对人事的教导,教人要清净心性、顺应自然规则的同时合理利用自然。 早在穿越之前,俞也就在历史书上学过荀况那句著名的“制天命而用之”。他的思想重视发挥人类主观能动性,在战国时期难能可贵。俞也虽然本意是想来学习权术、结识名士,其实心中对荀况本人也是真心实意地十分敬仰。 荀况:“可准备好了?” 俞也:“请先生赐教。” 荀况:“听李斯说,你在秦国为官。想必对刚即位的秦王政多有了解?” 俞也:“微末官职,不足挂齿。不过确实见过秦王政数面。” 荀况:“你对他如何看待,他可否成就秦国霸业?” 围坐在周围的荀府弟子们本来还有人心不在焉,此题一出,全都肃然坐直。尤其是来自除秦之外的其余六国弟子,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俞也,等待她作答。 俞也背上冷汗涔涔。荀况这问题真是刁钻。她合理怀疑自己若是答得太过尖锐,就会在这里被六国弟子一刀砍翻,壮志未酬身先死;然而若是答案不能一针见血,又难以令荀况满意、无法拜入其门下。 系统在脑内对她道:“我给你个建议吧:你就把嬴政往坏了说。这些人听了肯定高兴,还会对你大为赏识。”见俞也不应,他道,“怎么,舍不得?” 俞也:“我只是再想多活几年。”倒不是她心软,而是嬴政若知道她在外面说他坏话,等她回国后非要发疯弄死她不可。她这一个脑袋还不够他砍的。 俞也面临此等棘手情形,心中反而大胆起来,有种豁出去的冷静。 她坦诚道:“先生文章曾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必定知晓天下大势非一人能左右。如今秦国富兵强,无论秦王政为人如何,都不影响大局。” 荀况:“此乃诡辩。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俞也:“先生既然一定要听,我就直言了:秦王政此人,虽年纪尚小,但处事果决、手段强硬。来日未必为仁君,却必成霸主。” 听闻俞也一席话之后,荀况的目光扫过一众弟子。只见韩非形容平静、不愠不喜;李斯目光隐隐含有关切之意;毛亨等人则面带愠色。 荀况点名道:“毛亨,依你之见,俞也所言可有道理?” 毛亨欣然应声。他先不提俞也刚才的话,反而问她道:“你在秦国为官之前,可曾去往赵国?” 俞也愕然道:“我出生在赵国邯郸,是后来才至秦国。你如何知晓此事?” 毛亨冷笑道:“你的衣着织样是邯郸旧日流行款式。我身为邯郸人士,自然知晓。” 俞也了然。她身上的衣服是俞母所做,而俞母最擅长邯郸织样,难怪被认出来。 毛亨接着骂她道:“听闻数月之前,数十个长平遗孤刺杀秦王不成,尽数牺牲。天下苦秦久矣!那些赵国勇士以身殉国,性命亦能在所不惜;你身为赵人,却不顾长平之恨、竟甘愿做秦王的走狗,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其余弟子听了,便有几人义愤填膺,看俞也的目光带有鄙夷之色。 俞也:“七国之中,兴兵作战的岂止秦国。昔日赵国昌盛之时,也曾攻中山、分宋地、与秦共谋伐齐。成王败寇而已。那些长平遗孤并非为天下舍生,是为报仇而来。然而下令活埋赵国四十万大军的人,是当年的秦昭王和白起,与秦王政何干?那些长平遗孤报仇报到无辜之人身上,难道就不觉得惭愧吗?” 毛亨听得额上青筋暴起。 俞也犹嫌不足,语气冷冰冰地火上浇油道:“四个月前,护卫秦王政逃过一劫的,正是在下。若无我,他们或可成事;凡我在一日,他们想刺杀秦王政,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毛亨一怒之下拍案而起:“你!赵人刺杀秦王,你不帮忙就罢了,反而护着那秦王;秦国狼子野心,你不以为耻,却替他们开脱。若老师收你为徒,岂非助纣为虐?” 他向荀况禀道:“老师,请将此人速速逐出荀府,免得污了门楣!” 学堂中的气氛犹如一根拉满的弓弦,绷得极紧。 荀况不赞赏的目光落在俞也身上。 俞也:“若您不愿收我为徒,我甘愿被扫地出门,无悔无怨。只是临别之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请您听。不知先生能否为我屏退左右?” 荀况考虑片刻,对俞也道:“我留韩非、李斯两人从旁侧听,可否?他们是我所有弟子中学问最高的,且性子沉稳,绝不会跟你吵起来。” 俞也:“当然可以。” 荀况便对其他弟子道:“你们退下罢。” 老师发话,毛亨等人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毛亨看了看安坐的韩非、李斯两人,心想韩非口吃,这关头恐怕指望不上。他便拉着李斯悄声道:“师兄,你可一定要劝谏老师,千万别让他收下这个奸人。” 李斯不言,只是朝毛亨微笑。毛亨自动把这微笑理解成“包在师兄身上”的意思。他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抓着李斯的胳膊还想再嘱咐两句。 荀况:“还不快走?莫非要我亲自送你出去?” 毛亨连忙道:“不敢,不敢。”说着忙不迭地走了。 还好他走得快。要是他再走慢几步,就能看见他的好李师兄朝着俞也安慰地眨眼、对她比口型道“加油”的情状了。 俞也看懂了李斯的口型,心中感激,回他一个坚毅的眼神。 韩非早察觉到这两人眉来眼去,却假装没看见。 荀况轻咳两声。李斯立刻收敛眉目,安分守己地旁听。 众人散去后,学堂内立刻清净不少。秋风卷落窗外叶,日光下的叶影飘摇着划过窗棂。屋内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氛围,此刻也如这落叶般归于沉静。 荀况:“我实在不想收你为徒。你有什么话,请快说吧。” 俞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先生认为,秦国最终能否问鼎天下?” 荀况:“秦国以武力强夺他国之地,行的并非是仁义之王道。况且以诸侯之位夺天子之室,不合礼义。”言下之意是不看好秦国。 俞也不急不恼、心平气和道:“秦国自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六世以来,尽地力、凿运河、重刑法,对内则秩序井然、政治清明,对外则粮草充备、兵强马壮。” “反观六国情况如何?昔日多亏了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位公子有勇有谋,得以在秦国虎狼之师下保全六国。” “可如今孟尝君、平原君已逝;信陵君因魏王猜忌而被毁废,日夜饮酒作乐。当年名冠诸侯的四公子,如今也只剩下您的好友、春申君一人而已。人事尚且凋零至此,剩下的方面实力如何,可想而知。倘若秦国不能成事,其余六国更是无望。” 俞也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有理有据,不光韩非、李斯听得聚精会神,连荀况都听得津津有味。 荀况饶有兴味道:“依你之见,秦国必定成就霸业?” 俞也:“我不能妄言。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终有一日结局会到来。只是在我看来,秦国笃定地欲以武力荡平天下,比其他六国更有优势。” 荀况:“以武力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难。倘若不行仁义之政,即便富有天下,又能守住多久呢?” 俞也话锋一转道:“先生所言甚是。打天下的武力之道,我已找到法子学习;可是守天下的仁义之道,我唯有向先生您请教。还请先生收我为徒。” 荀况沉吟半晌,问韩非、李斯道:“你们二人如何看?” 韩非不言。 李斯:“其实刚才毛师弟说得没错。俞也曾跟我说过,她是为学权术之道而来。我看她大抵是心狠手辣之辈,和那秦王政实乃一丘之貉。” 俞也听到这里,心头一凉。李斯说好帮她引荐,事到临头却背叛了她么? 李斯紧接着叹息道:“可惜六国之中,弄权者恰恰是她这等小人。”他低眉说完,暗暗瞥了俞也一眼。 这番话听着是贬低,实际却别有深意。大概因为同来自于现代的默契,俞也奇迹般地会意了。 她痛快道:“不瞒先生说,我有志在秦国朝廷中争得重臣之位,上可谏秦王,下可左右苍生命运。先生教导我,就是在教导秦王政,或许就是在教导未来的天下之主。若未来的天下之主能因此心怀善念,黎民苍生也就能享福。您收下我并不需要多付出什么,却能为未来的天下万民结个善缘。可见先生若能收我为徒,实为积德行善之举。” 荀况问李斯:“我收她为徒,这事可划算?” 李斯:“先生教一个学生是教,教两个学生也是教。若能让她这等狠毒之辈学会仁义之道、让她迷途知返,说不定比教十个原本就心怀善念的学生更有用。” 俞也看出荀况态度有所动摇,笑眯眯趁热打铁道:“这个买卖,先生稳赚不赔啊。” 荀况又看向韩非。韩非低头作揖,亦有替俞也说情之意。 荀况笑对俞也道:“听李斯说你是生意人,果然于买卖之道最精。明明是要教你学问,却能令我也有利可图。只是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你求的是什么?” 俞也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扪心自问,她求的是什么? 那个答案从来不是“安稳度日”。人生若是一味四平八稳,实在无趣。 她偏要站在钢刃之上,左走是地狱,右走也是地狱,只能搏取面前这一线生机。如此,才知每日没有白活。 俞也低声剖白,对着在场的三人、对系统、对千里之外的嬴政,最重要的是对她自己—— “求活下去,也求滔天权势。求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不被他人左右……也求早一日助秦吞并六国,天下便能早一日平息纷争。”她慢慢道,“我志在将军位,却只愿天下从此无战事。” 室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荀况盯了她好一会,突然一锤定音道:“行拜师礼罢。” 俞也心中大石落下,长舒一口气、拜倒在地:“多谢老师。” 李斯和身边的韩非一样,面带祝贺的笑意看向俞也,心中却始终回转着她那几个“求”字。 他们二人所求的,何其相似。 或许他不该对俞也太无情。他们从同一个地方来,本来就该是同路人。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3. 兰陵(3) 免费阅读.[.aishu55.cc] 14. 兰陵(4) 俞也正式拜荀况为师后,第一件事是被李斯领着去凌府拜山头。 两人在凌府大门前等候时,李斯低声对俞也道:“凌氏祖先受封于兰陵,在此已盘踞了上百年。他们以贵族身份执掌兰陵大权,在此地说一不二。荀况虽为兰陵县令,其实并无实权,所以才连收个学生这等小事也要向凌氏汇报。他们家的人一向跋扈,你待会要小心行事。” 俞也信誓旦旦:“放心,我不是那等爱强出头的人,等下一定老老实实的,绝不惹事。” 两人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被传进凌府、带到凌氏管家面前。俞也跟着李斯规矩地行礼。 凌氏管家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视线落在俞也身上,突然就挪不动了。他招手让李斯上前,把李斯单独引进屏风后的小隔间里。 李斯不解其意,跟着管家进入隔间。透过屏风,他看见俞也被人领了出去。 李斯心头笼罩上隐约的不安。他面不改色地问管家:“您单独找我来,有何要事吩咐?” 管家先是不应声。等估摸着俞也被人带着走远了,他才笑容满面地拉着李斯道:“这小丫头,姿色不错啊。” 李斯抬眼便看到管家一脸的不怀好意。他和管家打了几年交道,对管家为人十分了解,立刻意识到管家□□熏心、想对俞也下手。 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是借刀杀人的好机会。 如果让俞也在凌府中受辱,那么她必然恨凌氏入骨。之后甚至不用他推波助澜,她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除掉凌氏。 而他可以干净地从此事中脱身,兵不血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怀疑。 但…… 李斯心中轻叹,躬身向管家禀道:“荀府招揽俞也,并非因为她容貌姣好,而是看中她才识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材。如今老师已经在众弟子面前收俞也为徒,此事荀府上下皆已知晓,不日就会传遍整个兰陵。倘若凌府强迫她以色侍人,不仅辱没了人才,也会让凌府名声抹黑。兰陵美人众多,不乏美貌更胜于俞也者,还请您放过她。” 管家:“整个兰陵都是我们凌氏的,区区名声能奈我何?” 李斯劝阻管家数句,管家仍态度坚决。 李斯无法,只得扔出最后一张底牌:“不敢瞒您,俞也其实是秦国官员。您得罪了她,来日若秦国报复,恐怕您担待不起。” 管家哈哈大笑道:“秦国人?那就更好了!她必是秦国派来的奸细,我严刑拷打她一番又如何?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就算有来无回,又有谁会在意?难道还会惹得秦王政一怒之下挥兵攻打我兰陵吗?” 李斯闻此言,知道此事必不能善了。 他沉默数秒,突然扭头高声道:“俞也快逃!” 管家:“来人!按住他,把他嘴堵上!” 府卫鱼贯而入,将李斯重重摁在地上。他们扳过李斯的胳膊,将一大团破布塞进李斯嘴里,堵住了李斯不断叫俞也快逃的泣血之言。 管家弯腰拍拍李斯的脸:“其实让你叫叫也无妨。俞也早被我的人带得远远的。你再怎么叫,她也听不到。” 李斯似乎想骂他,可惜口不能言,嘴里只能发出呜咽声。 管家欣赏着李斯眼中的悲伤和愤怒,惋惜道:“本以为教训了你几年,已经知道听话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知好歹。” “不过是个贱民而已。”管家的靴底碾过李斯放在地上的手指,吩咐道,“扒掉他的外衣,把他扔到井里清醒清醒。我现在要去会会那位美人。” 一刻钟后。 俞也衣着整齐地从屋里走出来。她把擦手的帕子随意扔掉,回头瞥一眼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的管家,唾了一口后离开。 她刚才有心将这管家打成重伤,奈何之前答应了李斯不会惹事。她按捺着性子,最终只是扭断了管家伸出来想要碰她的那条胳膊——这是两人之间唯一的接触。就这,俞也都嫌弄脏了自己的手。 俞也怀疑这事是李斯和管家串通好的,但不能确定。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凌府,之后再和李斯对质。 她谨慎地挑府里没人的地方走,看到前面有人影,立刻矫健地避开、藏在其视线死角处。 两个府卫浑然不觉地走过她身边。其中一人道:“我看那个李斯没有武功、身板又单薄,靠自己肯定出不来,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掉井里去了。” 另一人道:“你管他作甚。他为护着那女子冲撞了管家,管家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也不想让他好过。咱们还是离这事远点,免得管家迁怒。” 二人离开后,俞也从暗处走出来。她悄无声息地在府里四处寻找,直到走进一个偏僻无人的破旧院子。 院内一口深井。李斯正用力扒着井沿,勉强支撑着悬空的身子。他紧闭着双眼,连俞也走进院子都浑然不觉。 他身上没有外衣,在寒冽的秋风中身体发僵。脚下井水的冷气不断上涌,丝丝缕缕,像是恶鬼要将他拖入地狱。 他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心软,想要保护俞也的。 难道还不明白自己在这世道中有多卑贱吗?自己的命尚且不值钱,竟生出痴心妄想,想要保护别人。 他唇边泛起自轻自贱的笑意。 这时,一双手有力从他两胁旁穿过、用力抱住他,将他整个人向上拉。 俞也有大力士能力加持,从井里抱出来一个清瘦的李斯并不困难。奈何李斯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怎样,身体僵直而不配合她。她顾忌着怕伤到他,手忙脚乱间一时重心不稳,连带着他一起摔倒在地。还好地上有厚厚的落叶,摔得不疼。 好似被秋日的暖阳灼烧了一瞬。 李斯怔怔睁眼,入目是近在咫尺的俞也。 枯败成堆的落叶铺在二人身下。枯叶还在不断地飘,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身上,像是要将他们共同埋葬在此处。 俞也见李斯还能睁眼,松了口气。她支撑着李斯坐起来,才看见他嘴里堵着布。她赶忙帮他取出来。 李斯嘴里的异物骤然被拿掉,一阵反胃,咳得起不来身。俞也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低头正看见李斯蜷缩着的手指。那原本青竹般的十指,先被管家践踏、再被粗糙井沿反复摧残磨耗,此刻已经血迹斑斑、看上去凄惨而可怖。 李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苦笑道:“对不起。本想拦着管家,可惜我太没用了。” 俞也:“没事,我打得过他们就行。”察觉到李斯隐隐担忧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宽慰他道,“他们欺负不了我的,你放心。” 李斯:“你学过武?” 俞也:“我师从荆轲数年,现在已有他四五分水平,一般侍卫、刺客都不是我的对手。下次他们再欺负你,我帮你一并打回去。” 李斯摇头:“若是能单凭拳头解决此事,倒也简单了。”可惜凌氏权势之大,并非是靠一个武功超群的人就能对抗。 俞也犹豫道:“你在兰陵这几年,他们一直都这么对你吗?” 李斯避而不答,独自试图站起来。然而他右脚刚触碰到地面,脚踝处就传来一阵锥心剧痛,一时站不稳、向旁边倒去。 俞也立刻牢牢扶住他。 李斯忍过这阵痛,低头查看伤势。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扭伤了。大概是刚才被扔进井前,他挣扎太过而致。 但现在必须立刻离开凌府。等到管家被人发现,再想走就困难了。 李斯借俞也的力,试探着向前单脚蹦了几步。两人慢吞吞地磨蹭了一会。 俞也看这样不行,干脆单膝跪下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李斯一愣,随后眼里泛起一点笑意。那缕欢欣像锦鲤甩着尾巴游过池水一样,飞快地从他眉眼间滑过。 “那就劳烦俞女侠了。”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4. 兰陵(4) 免费阅读.[.aishu55.cc] 15. 兰陵(5) 两人从凌府悄悄离去,归至荀府。 当晚,夜凉如洗,月色皎洁。 李斯正坐在窗下读书,忽听见敲门声。他起身去开了门,看见满地月色之中,俞也正站在门外、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俞也:“今日你为帮我弄伤了手指,大概不方便做饭,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她早先打听到荀府里的学生都是自己做饭饱腹,所以特意下厨带了李斯的份送过来。 李斯谢过她,伸手去端碗。 俞也顾及他手指的伤,主动道:“我帮你端进去吧。” 李斯犹豫道:“时间晚了。会不会于理不合?” 俞也:“那你自己端。” 她好像真的打算把面拿给他就走了。 李斯立刻侧身让她进去。 俞也一边走进屋、一边道:“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别总惦记着古代的繁文缛节了,彼此也能轻松些。” 她弯腰放下碗,起身却看见李斯关上了门。 俞也:“嗯?” 李斯:“既然你来了,正好一起商量下如何应对凌府之事。”他看见俞也的目光落在门上,坦然道,“不是说不用顾及繁文缛节?” 他倒是挺会活学活用的。 俞也不是扭捏的人,见状便大方坐在食案旁道:“好,你先吃东西。吃完我们再商议。” 李斯走到食案另一侧坐下,端详那碗面。 战国末期的人虽然已开始将米麦磨成粉,但也只是制成饼或者兑水变成米浆,还没有将其经过醒面、揉面、切条制成面条的吃法。这个时代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面条。 而且,兰陵人主要以稻米、大豆为食,小麦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过于金贵。 普天之下,也只有从现代而来且不缺钱财的俞也,才能做得出这么一碗面。 李斯挑了一根面,放进嘴里细细嚼。他有很多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俞也做的面,和他在现代吃的果然……完全不一样。 面条有点硬,而且味道过于寡淡。 俞也自知厨艺不行,做面条时放的水和面粉的比例估计不太对。她刚才自己有尝过,面条能入口,就是做得有点硬了,而且量也太大了。 见李斯沉默望过来的目光,她心虚道:“我刚才吃着还行。” 李斯没与她争辩,又挑了一筷子面低头要吃。 俞也想到他白日为护着她被丢到井里才受了伤,难得冒出几分愧疚。她欲端走碗:“我再给你找别的吃食。” 李斯摇头,按住碗。虽然嚼起来有点困难,但他还是吃得很认真。他把大半碗面条、青菜、鸡蛋都吃完,还打算继续把剩下的小半连带着里面的汤都喝完。 俞也看出他在逞强,赶紧按住他:“算了,剩一点没关系,怪我做的太多。汤也别喝了。清汤面,汤没什么味道。” 李斯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俞也。 俞也生怕李斯出于礼貌非要为难他自己的胃,赶紧转移话题道:“今日凌府之事,你可有应对之策?” 李斯:“我有个想法,不算太好,也并非长久之计,但可先应付过眼前。” 俞也:“巧了,我也有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一起说?”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 “你先出去避几天。” “我去外面躲躲风头。” 俞也和李斯相视一笑。 俞也:“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一早就出府,等这阵风波过去再回来。” 李斯:“你可有地方去?” 俞也:“我去找荆轲玩几天。他最近在外面帮人护送货物,我正好可以和他一起赚点外快。” 李斯:“你手握造纸术、纸张售遍七国,恐怕是日进斗金。你还需要赚外快?” 俞也叹道:“从现代来的毛病,生怕坐吃山空。”她瞥见李斯案上厚厚一沓纸,随口问道,“你这些纸花多少钱买的? 李斯说了一个数。 俞也:“你买贵了。下次我给你带一沓过来。” 李斯笑道:“好。只可惜你刚拜完师,就不得不出府躲避。” 俞也:“没关系。其实我这个人不爱读书,只是为了前途不得不学。借此机会,我刚好能放松一下,在正式上学前出去玩几天。倒是应付凌氏刁难之事,给你添麻烦了。” 李斯:“凌府惯会仗势欺人,对荀府操控欺凌之事数不胜数。我跟他们打了几年交道,早就已经习惯了。” 两人商议妥当后,俞也干脆地告辞、起身就走。她都到了门口,李斯忽然从背后叫住她。 李斯:“七日之后是我的生辰。若到时事态平息,你能……再帮我做碗面吗?” 俞也审视着李斯。他看起来是真挚、甚至忐忑的。但她并不相信他的话。这么难吃的面,有谁会想在生日的时候吃? 她对李斯有天然的认同感,但也始终怀有忌惮,因为李斯知晓她最大的秘密。 如果他们能做朋友,那就更好。 但是如果有一天李斯成为了她的敌人,安全起见,为了让他不泄露她的秘密,俞也一定会杀了他。 暖黄色灯火摇曳下的屋子里,两个人都在朝对方微笑,可谁也没有真正的坦诚。 俞也:“我会回来给你庆生。”做面条就不必了,她自知做的东西不好吃、不够格当成生辰礼物送人。而且,她也不喜欢下厨。 俞也离开后。 李斯脸上的笑意挂了很久,才慢慢落下。 财富、官途、武力,这三样东西,若是只有一样绝佳,或许还可能是因为运气好、天赋高或是用功多。可是,俞也样样不缺。她守着造纸术这个摇钱树的同时,官途光明、武力高超。这背后的原因绝不简单。她一定有特殊的手段获取这些资源。 他故意接近她,就是为了伺机调查清楚她的这些资源到底从何而来。 当然,也可能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俞也连夜出府去找荆轲、请求和他一起出城。荆轲欣然应允,第二日一早就带上她准备出发。 他们此行是替人去外地买东西,出城时只带着几皮囊金子,是以行装很轻便,两人一人牵着匹马而已。 荆轲正欲上大路出城。俞也为了避免碰到凌府管家,特意拉着荆轲转向:“我们走小路吧。” 荆轲问她:“你在躲谁?” 俞也将昨日凌府发生的事告诉他。 荆轲听了后,皱眉停住马道:“这趟正是凌氏的买卖,我们不做了。”说着就要调转马头。 俞也忙牵住他的马:“有钱干嘛不赚?况且是凌氏的东西反而更好。他们很难查到自家买卖头上,我正好借这灯下黑出去避几天。” 荆轲:“那等回来后,我去潜入凌府,替你报仇。” 俞也摇头道:“我知道你身手好,但其实我也能杀了那管家。留着他,是想借机看清凌府如何行事。”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进一条破烂的小路。小路两边是摇摇欲坠的民居。隔着狭窄的窗户,能看见每间屋子里都有许多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人。 脚下的地因秋日的潮气而颜色变深。在潮地之上,竟不时能见到几缕干涸的血迹。 俞也之前觉得荀府和凌府相比很是朴素,但和这里比起来已是天堂。谁能想到只是隔着这么短的距离,环境就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只不过走了短短几步路,竟像是到了另一个人间。 俞也悄悄问:“城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贫民窟?”按理说此时贫民大都流居郊外,城市中的居民多为贵族、商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 荆轲:“不是贫民,是奴隶。” 俞也牵着缰绳的手蓦然抓紧。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消失在她记忆中很久的人。 ——李信。 当年,她在秦国刚安定下来,就请嬴政派人把俞母接来。本来是想接李信一起来的。但是俞母到达咸阳后告诉她:在俞也离开邯郸后不久,李信就悄然离去、不知所踪。 四年过去了,李信还活着吗? 俞也不敢想、刻意避免自己去想。对于能令自己陷入愧疚的事,她一概选择遗忘。 她继续观察当下的四周。 荆轲:“这里的奴隶数量,比我在邯郸、咸阳这些大都城、乃至陶卫这等巨富之地见到的都多。” 兰陵并非楚国都城。它虽靠卖酒致富,但也绝比不上陶卫这种地处多国中心的商业重地。这么多的奴隶,是从哪里来的? 俞也心怀疑虑地随荆轲出了兰陵。两人出城后策马上了大路。周围人烟稀少,环境反而比之前好多了。 没走多远,路边忽见几棵红枫树。几个人正系着马在树下等候。 荆轲:“刚才光顾着看路,忘记告诉你了,这次还有几人和我们一同护送货物,喏,”他用马鞭指一指对方为首的那人,“打头的叫魏甲,剩下几人是他的小弟。” 俞也:“这种事还要带小弟?” 荆轲:“所涉财物颇多,当然要有负责牵头的和负责听话的。分钱时也要分清主次才好。”他瞥见俞也望来的目光,潇洒道,“我本来不打算带,因为我一个人能顶他们一群人。” 俞也顺毛道:“是是是,知道您最厉害。”她有点疑惑,“这么多钱财,怎么就放心交给你?” 荆轲压低声音对她道:“不是放心交给我,是放心交给那个魏甲。凌府的人很信任他。我猜他大概是哪国的贵族公子,出来体验生活的。” 眼看着离那几人越来越近,荆轲止住话头。 魏甲见了他们,没好气道:“出来做事,带个貌美女子是为何意?”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5. 兰陵(5) 免费阅读.[.aishu55.cc] 16. 兰陵(6) 片刻后,魏甲和俞也面对面坐在一块平滑石头的两侧,准备掰手腕。 魏甲坚决不同意荆轲带着俞也一起上路。俞也就提出和他掰手腕决胜负。 魏甲轻蔑地看了俞也一眼,道:“只赌你是否一起上路多没意思,不如再添个彩头。” 俞也:“什么彩头?” 魏甲:“你若输给我,就陪我一晚。” 俞也打量魏甲。只见他眉宇开阔,面相贵气,确实和嬴政、韩非这种王孙贵族有些类似,骨子里的恶劣也相似。 她爽快道:“好啊。只是若你输了,这一路上就得做我的奴隶。” 魏甲猛地一拍石头,拍得手掌生疼。他大声道:“看不起谁呢?就这么定,来!” 两人立刻各自撸起袖子、伸出一只手紧握在一起。 荆轲完全不担心俞也,打着呵欠看天上的云游过去。 “三、二、一,掰!” 魏甲咬紧牙关、向前倾身,将全部的力量倾注到小臂中。他试图一举击倒俞也,却遇到了比想象中高出数倍的阻力。 他将腰腹跟着一起用力,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也只是将俞也的手腕掰下一点点。 魏甲在心里鼓励自己:他能掰下一点,就说明她快不行了。坚持住,胜利在望! 不同于魏甲的痛苦面具,俞也的面色很轻松。 她笑呵呵道:“公子接着用力啊。不会就这么点劲吧?” 魏甲恶狠狠盯着俞也,嘴里蹦出几个字:“虚、张、声、势。” 俞也:“注意了。”她的神情变得认真,小臂和手腕绷紧成一条直线猛然用力。她手臂中的力量如山般磅礴强大。相比之下,魏甲的手臂就如同海绵一样,毫无反抗空间地被俞也摁在石头上。 胜负已分。魏甲还没反应过来,俞也已经松开他的手。 俞也:“魏公子,刚才的赌约还记得吧?” 魏甲脸上火辣辣的,强撑着道:“记得。” 俞也站起身,一脚踩在山石上。她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左手摸着下巴,右手手指在魏甲脑袋上方转来转去,好像在估量他有几斤几两肉可以卖。 这样的审视对魏甲来说十分煎熬。半晌,俞也终于道:“叫声主人听听。” 魏甲手下的几个小弟目瞪口呆、支支吾吾地看着两人。 魏甲深呼吸,呼气、吐气。几个来回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主人。” 开始就这样过分,他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俞也要如何为难折磨他。 俞也却满意地一挥手:“出发。”说完丢下魏甲不管,自顾自上马。 荆轲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大摇大摆地随俞也一起翻身上马。见魏甲那伙人迟迟未动,他回头道:“还不快走?” 魏甲对她这个反应感到不可置信。世上女子最重名节。他刚才那样用言语折辱她,她如此厉害,岂会轻轻放过他? 之后的一路上,魏甲一直小心提防俞也、随时准备好迎接她的报复。可俞也真的就随意揭过此事。她翻篇得彻底,对此事再不提及,完全没有借机羞辱魏甲。 一行人顺利地从附近的其他几座城里采购了凌氏指定的物资,满载而归。 魏甲本来一直躲在后面。在路过一处村落时,他忽然打马上前,和俞也并驾齐驱。 荆轲本来正和俞也闲聊,见状便加快马速跑到他们前面去了。 魏甲在俞也身边默默行了一会。见俞也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别扭道:“过了这个村落,前面就是兰陵。进城门后,我们的赌约就结束了,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俞也:“怎么,魏公子还要上赶着求我使唤你?” 魏甲哼一声,道:“愿赌服输。你什么都不让我做,不就是为了令我陷入言而无信、不守承诺的境地,日后好借此嘲笑我?我可没那么蠢。今天你非得让我做点什么不可。” 俞也正要拒绝,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她往声源处看去,只见路边一群村民正追着殴打一个女子。 她指着那挨打女子,对魏甲道:“我命令你,去把那姑娘救下来。” 魏甲挥挥手让身后要帮忙的小弟滚远点。他自己策马上前,轻易地驱散了那些村民。 那个获救的女子披头散发、头发炸得像鸡窝,然而虽然外表狼狈,神情却并不慌张。她机灵地在这几人间扫视一圈,飞奔到俞也马前道:“能否麻烦这位姑娘载我一程?我怕那些村民一会又追上来。” 俞也朝她伸出手:“上来。” 获救女子搭上俞也的手。俞也用力一拽,将她稳稳地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女子笑道:“多谢姑娘。”她回头找到魏甲,“也谢谢公子救我。” 魏甲:“你谢她就行。我可没那么好心,不过是听命行事。” 女子意外地看向俞也。 俞也对魏甲道:“你我赌约已了,日后我不会再提。你也不用担心自己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魏甲:“最好如此。”他驾着马跑远了。 荆轲和魏甲骑着马在前面开路,魏甲的小弟们押着货物在后面走。俞也的马则被夹在车队中间。 俞也问身前的女子:“那些村民为何要打你?” 女子:“我说出来,你可不许打我。”见俞也点头,她小声道,“我叫夏无且,是凌氏豢养的医师。” 夏无且说完自己的身份后立刻抱紧自己,警惕地望着俞也,好像俞也听完后就会把她从马背上丢下去似的。 俞也奇怪道:“我都不认识你,甚至没听过你的名字。你为何害怕我会打你?” 夏无且打量着俞也,松口气道:“听口音,你不是兰陵本地人吧?这也难怪。” 俞也:“就算我是兰陵本地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夏无且:“那可未必。这兰陵城内外,除了凌氏及其庇护的旁支,就没有一个人不对凌氏恨之入骨。你也看见刚才那些村民了吧?” 俞也:“你哪里得罪了他们?” 夏无且:“我没有得罪他们,我是去帮他们看病的。本来掩盖身份时,我们相处得好好的,那些村民都十分感激我。可是今日有个人认出我是凌氏的属下,他们立刻就变了脸色,把我连推带攘地打出村子。” 两人说话间,兰陵城门已近在眼前。众人进城后,俞也立刻悄悄从队伍中离开。 她找了个偏僻路口,把夏无且放下。 夏无且:“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日后我也好报答。” 俞也:“既然你是凌府的人,他日你我定会相见。到时是敌是友还难说,何必早早通了姓名。”她自己亦跳下马,把缰绳放到夏无且手里,“这是你们凌府的马,你骑着回去吧。若你真的感激我,就不要跟凌府的人说见过我。” 夏无且握住缰绳,目送着俞也离开的身影,喃喃道:“这兰陵城里,除了我与随欣姐姐,竟还能遇到第三个如此有趣的女子。真该拉着她和随心姐姐结识一番。” 俞也丢下夏无且后,先去街上买了些东西,随之赶回荀府。她在荀府外藏匿等候,暗中观察出入荀府的人士,并不见疑似凌氏之人。 直到夜色已深,天幕上的星子清晰可辨。 俞也这才悄悄爬树翻墙进门,一路摸到李斯的院子里。 她侧耳听了一会,屋里没有说话声。她又走近一些悄悄看,窗上只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看来应当没有凌氏之人在此处监督。 俞也走到门前敲了敲,低声道:“李斯?” 李斯手中的笔落在纸上,滚出一道墨痕。 他在桌前呆了两秒,才匆匆起身去开门。门开了一道小缝,夜风涌进来。 李斯如梦初醒,啪得一声又把门关上。 俞也连人影都没看清,就差点被门撞到鼻子。她眨眨眼,茫然道:“怎么了?” 李斯略显慌乱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稍等,我——收拾一下。” 俞也以为李斯是要收拾房间。她十分理解,毕竟她自己的屋子在接待朋友前也常需紧急打扫,于是善解人意道:“我不急,你慢慢来。” 李斯靠在门上。他对着屋里铜盆中的水面照了照,看着自己刚洗完还披散着的长发蹙眉。 这样子不太好看。 他原地踱了几步,急中生智地抓起一条发带,将还半湿的头发抓起来,扎成一个高马尾。 李斯略微整理了碎发的弧度,这才满意地去给俞也开门。 俞也面前的门被拉开那一瞬,恰巧一阵夜风从屋外吹来。 李斯站在门后,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他束着半湿的高马尾,发梢因为有了水汽的润泽而乖顺地垂在脖颈旁,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俞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渴。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6. 兰陵(6) 免费阅读.[.aishu55.cc] 17. 兰陵(7) 俞也被李斯请进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请问能帮我倒杯水吗?我、我赶路回来,有点渴。” 李斯请她坐下,给她倒水。他执壶时,手骨关节自然弯曲,手背上的细长骨头微微凸起,勾勒出线条分明的暗影,十指如云中白鹤般修长纤瘦。 俞也接过水碗:“有劳。” 李斯看着她仰头喝水,因为喝得急,有一滴水从唇边沿着下颌线滑落,流经脖颈没入她的衣领中。 李斯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他移开视线,指尖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俞也给自己灌下满满一大碗水,终于感到那股抓心挠肝的干渴感消散了。 她先问:“我走之后,凌氏管家可曾来找过麻烦?” 李斯:“来闹过几次。他自知不是什么光彩事,当着荀府学生们的面也不好闹得太过,找不到你的人也就罢了。” 俞也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之后能躲则躲,躲不过再说。” 她指向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介绍道:“兰陵美酒、江浦之橘、云梦之柚,还有我上次答应过要给你带的纸。”她把这几样东西向李斯的方向推了推,“生日快乐,李斯。” 李斯的手指拂过柚子表皮:“多谢。这么多名贵水果,想必价格不菲。也只有你这种有钱人才能买得起。” 俞也:“此时再名贵的水果,也不过是现代唾手可得的寻常之物;再有钱的人,过的日子还不及我们那时的普通人。就算有金山银山又能如何?是能变出几本我想看的漫画,还是能载着信号瞬间跨越千里、让我得见远处的友人?” ——远处的友人。 李斯在心中琢磨着这几个字,试探道:“你既然都能和荆轲做朋友,远处的友人肯定也不是泛泛之辈。不知是哪一位?说不定我还在历史书上读过那人的大名。”他的指尖无意识抵进柚子皮中,掐出一点汁水,“若是实在思念,写信也未尝不可。时传尺素虽然慢了些,却是别有意趣。” 俞也勾勾嘴角。她和嬴政确实曾约定好互通书信。只是山高路远,她刚到兰陵又发生了许多事,还没有给他写过一个字。 她道:“没什么特别的人。今日是你的生辰,还是聊聊你的事吧。穿到这里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李斯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起身打开窗户,把原本放在窗前的书案挪到旁边,在窗前铺了张竹席。他坐在竹席一侧,指着另一侧对俞也道:“请坐。” 俞也走过去坐在李斯身旁。两人背靠着身后的书案,面前则是敞开的窗户。 李斯回身把酒拿过来,顺便吹灭了书案上的油灯。火光一灭,屋里顿时暗下去,月色就显得分外明亮。 清冷的月轮高悬在天上,静静照着窗下默默饮酒的两人。 万籁俱静,唯有清风朗月、良辰美景相伴。 半晌后,李斯略显喑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听说人这一辈子,能认真赏月的夜晚,可能不过几十个。很奇怪吧?明明人生有这么多个夜晚、这么多次经过月亮,却只有极少数时候愿意静下心来看一看它。” “我从前很喜欢去操场的草坪上一个人躺着,可是宁愿看飞机、看人群、看周围的楼,听听风听听歌,都不太愿意看月亮。我以为月亮永远不会改变。” 他在穿越之前,生活一直顺风顺水。他有美满富足的家庭、开明的父母、良好的教育,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最大的劣迹也不过是偷吃藏在柜子里的糖果。他顺利地考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顶尖学府,却不喜交友、不喜欢参加同龄人的聚会。他最爱独来独往,所以在没有课的晚上,常常一个人跑去操场躺着。 他是左邻右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导师的得意门生,是同龄人羡艳的对象。 李斯:“别人夸我优秀、说我勤奋,其实我知道,不光是因为我努力,也是因为我投了个好胎。我家境优渥、父母关系和睦,从小到大不用为琐事发愁,能够一心做我想做的事。” 俞也的思绪被酒液灼烧得轻微发烫。她眯起眼,月光在眼中模糊成一片银白。 她道:“投胎也是门技术活。你能投个好胎,说明你在奈何桥上做了比别人更多的研究工作。这是你应得的。” 她还挺会安慰人的。 李斯嘴角浮现一缕笑意,尽可能语气轻松道:“以前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可是穿越后才知道,当时不过是提前透支了余生的好运气,所以现在才穿到这里来还债。” “穿越前我不喜欢和人交往,常常觉得身边的人太多,最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到这里之后,我才时常觉得孤单。想找个人说话,却是都找不到看得起我、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了。” 他穿成了这个时代的最底层平民。最为困窘的日子里,他差点去沿街乞讨。可是骨子里的自尊始终不允许他这么做。 后来,他想尽办法做了一个小吏,终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他以为这样就会好过,可是他错了。当上小吏之后,他才真正尝到自尊被碾碎的滋味,任凭哪个上级都可以任意欺辱他,而他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只是做一个麻木的、为虎作伥的工具。不,连工具都不如。他只能做一条冲人摇尾巴、祈求人丢骨头的狗。 他来到荀府后,看似是做了荀况的学生,其实也依然在做狗。只不过从很多家的狗,变成了凌氏一族的狗。 俞也安静地听李斯讲起这些往事。他的语气很平静。可俞也无意间向身旁看,却发现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一点湿润的泪意。 俞也没有看他太久,很快调转回视线,对着月亮咽下一大口酒。 李斯暗中用袖子擦了擦眼尾,笑道:“若是能像你这样做个富商,想必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俞也:“现在你总说我是有钱人,我知道你在挤兑我、暗讽我用古人的智慧来捞钱。其实你根本用不着羡慕我。乱世之中,生死存亡都不过是一念之间,起起落落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今日堂前客,明朝阶下囚。富贵荣华可以转眼来,也可以转眼散。你现在只是在暗中积蓄资本,说不准哪一日就被慧眼识珠、飞黄腾达,到时我还要仰仗你呢。” 李斯:“你相信我有能力在这里出人头地?” 俞也:“当然相信,你可是李斯。” 李斯:“你知道我不是。我虽然穿成了李斯,可我根本没信心做好他。” 李斯从身后的书案上取过一纸字,自嘲道:“成为李斯之后,我原来会的一切在这里都毫无用处,只有这手字还派得上用场。我在现代时自小学习书法,特别擅长临摹古人字体,所以到达古代后,唯一会的就是融合了数代书法大家的特点,写得一手好字。你说你是盗用古人的智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当年荀况肯收下我为学生,就是因为我这一手字出彩。除此之外,我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能打动他。” 俞也叹道:“你太自谦了。我冷眼瞧着荀况和韩非都不怎么管事。这几年暗中操持荀府大小事务的人不是你?和凌氏打交道的人不是你?我得罪凌氏管家至深,在你的周旋下却能安然无恙回到荀府。可不是谁都能把那个难缠的家伙应付过去的。你分明就做得极好。” 俞也从李斯手里接过那张字,对着月光仔细端详。只见纸上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笑道:“现在世人写字用的是篆体。你这篇行书,全天下也只有我能看懂。” 李斯:“所以我也只敢给你看。” 俞也不太懂书法,但也能感受到他的字十分赏心悦目。不同于李斯平日给她的隐隐内敛压抑之感,他的这幅字飘逸肆意,让人看着心生舒畅。 俞也:“我常常会想,我们今日所作所为,倘若能足够惊天动地,便会被史书所记载。这是我在后世一辈子做不到的事。” 李斯的目光落在俞也指间,看见她正点着那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心中一动。 他轻声道:“说不定千百年之后,你我的名字会在史书上并肩。” 俞也把纸张放回桌案,手搭在身边的地上。她的尾指无意间与李斯的尾指挨在一起。 她没意识到这点小小的肢体接触,顺着李斯的话笑着道:“只是不知道史书上的话会是骂我们的,还是夸我们的。” 俞也离开后,李斯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竹席上还残留有她的体温。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尾指,回想起俞也今夜数次提及的“我们”。 窗外月光依旧清冷,可他此刻并不觉得落寞。 被骂也好,被夸也好。 这条路,或许,他从此不是一个人在走。 第二日,俞也天不亮就起来去学堂报道。 她第一天上学,特意去得很早,没想到学堂里有个人比她还早。 俞也主动和那人打招呼:“师兄早啊。” 韩非见到她,立刻起身端正见礼。 俞也吓了一跳,小心回礼后道:“师兄与我或许不用这么客气?之后日日都要见面,每次都行礼也太麻烦了。” 韩非颔首:“好,叫我韩非,就可以。”他抱有歉意道,“我说话,慢。见谅。” 俞也:“师兄不必道歉。嘴上说的话,只能停留一时、被几个人听到;笔端倾诉之言,却可传遍七国、流传千古。” 韩非:“不敢当。多亏了,你的纸。让我能写出,更多文章。” 俞也:“可以让我看看吗?” 韩非示意她自取。 俞也从他书案上厚厚一沓纸中随意拿了一篇,入目的题目是《五蠹》。 李斯早起后需要先处理一些荀府的事务,所以到得晚了些。他走进学堂时,看见俞也正坐在韩非书案旁,神情格外认真地读着纸上的文章。 他面不改色地路过二人,在旁边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俞也细细读完这篇《五蠹》,双手捧着充满敬重地问韩非道:“请问能借我抄录一遍吗?” 韩非温和道:“当然能。” 俞也把那篇文章拿到自己案上抄录。李斯走到她身边,挨着她跪坐下来,问:“什么感想?” 俞也悄声对李斯道:“我在穿越前曾读过《史记》对韩非的记载。据说秦王政读到他的文章后,感慨‘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现在看来,司马迁所言倒也不算太夸张。” 韩非的外表、行事常常给人十分温和之感,但他的文章风格却截然不同,清醒冷静到漠然,尖锐到有些叛逆。 俞也低声道:“可惜写出如此好文章的人,还是败在嘴拙上。等到日后面见君王时若不能对答如流,始终是要吃亏的。” 李斯知道俞也想起了历史上韩非被人陷害而死的事。他道:“现在我才是李斯。我若不害他,他未必会死。” 俞也笑着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当真不会害他吗”。 她没直接问出口,李斯也就没有回答的机会。 荀况来了。众人各回各位。 荀况的讲学风格比俞也想象中要自由很多,有点像她在现代读大学时的自由讨论小组。每日的流程大多为读荀况或者其他学生的文章,大家读完后一起讨论;又或者是针对荀况提出的某个问题、某件时事进行讨论、撰文。 俞也勤勤恳恳地上了半个月的学,好不容易有了个休沐日出来见荆轲。荆轲看她学得眼神都发直了,问她这半个月都学什么了这么辛苦。 俞也张开嘴,半晌又阖上。她放空地望着远处:“知识就像潮水一样来了又走,没留下一点痕迹。” 荆轲努力憋住笑。 俞也:“看来得再复习一下。要不我还是回去接着读书吧。” 荆轲不太了解读书是个什么滋味,但也能看出俞也的郁闷和茫然。他道:“整天待在一间屋子里,好好的人都待傻了。既然休息了就痛快玩一天,说不定能有新的启发。正好今天我和魏甲约了去喝酒,一起去吧。” 俞也心想也有理,再紧的弦也得适当松一松。她跟着荆轲边走边问:“你什么时候和魏甲走得这么近?” 荆轲:“上次押送货物回来之后,他常常来找我,还曾旁敲侧击地问你去哪里了。估计他也想多交几个朋友吧。” 魏甲在街上见到跟在荆轲身后的俞也,眼睛一亮,嘴上却没好气道:“你带着她做什么?今天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该去的。” 俞也听他说这话,心里已有猜测。果然,魏甲带着他俩带到一间女闾门前——正是她曾醉酒留宿在此,第一次遇见李斯的地方。 荆轲在门前停住脚步:“不是说喝酒吗,干嘛来这种地方?” 魏甲:“你懂什么。这里是凌氏的产业,里面卖的酒是整个兰陵最好的。” 俞也把荆轲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戴在自己脑袋上,拉着荆轲道:“没事,我们进去看看。” 魏甲轻车熟路地带路到深处,对着一位美貌女子打招呼道:“随欣姐姐,今日可有清净位置?我带两个朋友来尝尝酒,不干别的。” 随欣见了他,笑道:“怎么贵客都赶在同一日上门?可惜我这里今日实在没空屋子腾给你们。”她想了想道,“正好有两位在里面品酒论文,我看他们十分风雅,那房间也宽敞,不如你们和他们一起。” 魏甲:“我去问问。”他走进房间交涉了几句,对着门外的荆轲和俞也得意地挥手,“办妥了,进来吧。” 荆轲嘁了一声,跟着他进去。 “俞也?” 俞也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喊她。她抬头看见李斯坐在角落里的书案前,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向四周扫视一圈,只见屋里除了李斯,就只有韩非。 原来是自己人。 屋里有暖炉,驱散了室外萧瑟寒冷的秋意。俞也关上门,走到李斯旁边坐下,一边在暖炉旁烤手,一边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李斯低声道:“我和师兄今早来面见凌氏管家。还好你来迟了一步,那凌氏管家刚离开此处不久。” 俞也:“他还会再回来吗?” 李斯:“不会。据说昨晚在这里留宿一夜,现在即便有心也无力了。而且早上我看他走得挺匆忙的,估计是凌府出了什么事。” 俞也:“那我今天就能放心喝酒了。”她瞥一眼李斯案上的纸笔,“怎么到了这寻欢作乐的地方,还惦记着功课?” 李斯想到自己正在写的东西,耳垂泛红。他不自在地把纸往远离俞也的方向挪了挪,手放在纸上略微挡住内容。他道:“你去跟他们喝酒就是了,管我做什么。” 俞也:“好好好,不管你。那我走啦。”她说完就利落地起身走到荆轲和魏甲旁边坐下。 魏甲见她过来,阴阳怪气道:“哟,您还记得我俩啊。我还以为你见到个长相俊秀的公子,魂就被勾没了呢。” 俞也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道:“别乱说,那两个人是我师兄。” 魏甲琢磨了一会:“难道你们是荀府的学生?” 俞也点点头。 魏甲瞪圆眼睛,问荆轲道:“她还有这本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可不是谁都能拜入荀况门下的。当年他也去荀府拜见了好几次,荀况始终不肯收他为学生。没想到俞也居然成功了! 荆轲懒洋洋道:“非亲非故,干嘛要告诉你。” 俞也:“要不我帮你跟他们引荐一下?” 魏甲十分意动,嘴上却道:“谁稀罕。” 俞也不强求,自顾自喝酒。她满意道:“这酒当真不错。魏甲,你还挺会挑地方的嘛。” 魏甲刚要说话,却听屋门被敲响,紧接着从门外进来一个姑娘。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7. 兰陵(7) 免费阅读.[.aishu55.cc] 18. 兰陵(8) 魏甲皱眉道:“我们这里不需要人服侍,你出去吧。” 门口女子道:“公子误会了。我并非来服侍诸位,而是——”她瞟见俞也的侧影,脱口而出道,“恩人?是你吗恩人?” 俞也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回头果然看见了那日从村民手中救下的女子。她从记忆里捡出个人名:“夏无且。” 夏无且自来熟地关上门,开心地跑到俞也身边坐下:“自那日街上分别后,我一直盼着能再遇见恩人。没想到如此有缘,竟让我在随欣姐姐的地盘上见到你。不知这次,我能否请教恩人的姓名?” 俞也想到现在屋子里都是认识她的人,她再想瞒也瞒不住,于是道:“俞也。” 在夏无且坐下后,荆轲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同坐的俞也和魏甲都对此毫无察觉,只有荆轲对这种味道很敏感,因此立刻就发现了。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夏无且,偏偏看着她又不像受伤的样子。 荆轲给俞也使了个眼色。俞也会意,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魏甲对俞也道:“你怎么谁都认识?不会从兰陵街上随便揪个人出来都是你的旧相识吧?” 俞也:“我就认识你们几个,喏,都在这屋里了。再说这姑娘你也认识,你还英雄救美过人家呢。这么快就忘了?” “我救过她?”魏甲对着夏无且的脸仔细辨认了一会,终于把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姑娘和那日被村民殴打得鼻青脸肿的鸡窝头联系到一起。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夏无且抱拳道:“在下夏无且,是……一名医师。”她偷瞟着俞也,把“凌府”两字咽了回去。 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屋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在为凌府做事。大家都一样,不会把你打出去的。”她拿起一壶酒放到夏无且手里,想起荆轲那个眼神,又把酒壶往后稍了稍。 她假装随口问道,“你刚刚是从哪里来的?要是有什么正事就先去办吧,回来再喝酒也不迟。” 夏无且:“没事,我也只是来躲躲清静。” 她主动接过俞也手里的酒,打开酒封、咕咚咚灌下去小半壶,心中总算舒畅许多。 她对俞也吐槽道:“不怕你笑话我。我虽然在凌府当差,可是最不耐烦去那里。偏偏今日一早府里就出了刺杀的事情,我被火急火燎地叫过去一看,被刺杀的主子连皮都没破。倒是他们说要整顿家事,将伺候的奴隶杖杀了数十人。你看我这鞋底都被血染红了。” 夏无且因为曾经被俞也救过,在俞也面前很有安全感,此刻憋在肚子里的话就像冲破了堤的河水般一泻千里。这也是因为她知道俞也和凌氏不对付,在场的人里又没有常年出入凌府的熟面孔,她才敢放心说。 俞也:“刺客是什么人?” 夏无且叹息道:“姐姐被凌氏欺辱死了,弟弟隐忍多年,长大后进入凌府当差就是为了报仇。这种事在凌府时常发生,已经司空见惯了。” 魏甲一直留心听她们说话,此刻忍不住插嘴道:“看来这凌府侍卫们的工作做得可不太行,竟然随便哪个平民百姓都有机会刺杀主人。” 夏无且:“其实不怪侍卫们。凌氏行事暴虐、肆无忌惮,这么多年全靠威压逼得百姓听话。刺杀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防;若是要防几十次,总有疏漏的时候。凌府的主子能撑到现在没被刺杀、没被造反的百姓推翻,全靠府里有一位神人。” 魏甲啧了一声:“你该不会想说是你吧。” 夏无且:“我要是有这样的能耐,还会做一个任凭凌氏摆布的小医师?”她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俞也读道:“景阳。” 夏无且想拍那名字一掌,但最终都没敢,一巴掌拍在桌角上。她敬畏道:“这位景阳以前是楚国的大将军,曾和魏军联手打败过数万精壮秦军。可惜后来身上有伤病,听说又因反对楚王迁都巨阳而被楚王厌弃。昔日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现在也只能给凌氏做护卫统领。” 魏甲不屑道:“管他曾经是什么将军,眼下不过是一条给凌氏看家的狗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害怕?” 夏无且:“你不怕他,你就尽情去招惹他好了。若被他一刀斩于马下,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不再搭理魏甲,拉着俞也认真叮嘱道,“这位景阳绝非等闲之辈。凌氏近十年来行事越发暴虐,却依然能在兰陵屹立不倒,全靠景阳从中护持。日后无论你想做任何事,都万万不可忘记景阳的存在。” 此时,房门又被敲响。 李斯虽然离俞也几人坐得远,耳朵里也不时钻进几个“凌府”、“景阳”之类的字眼。他担心俞也他们说凌府的坏话被外人听去,自己走到门口开了门,将来人挡在门外。 门外站着个女奴,捧着个漆盒恭顺道:“主人让我来添酒和果子。” 李斯:“给我吧。”他关上门,端着漆盒走到俞也几人身边坐下。 他打开漆盒的盖子,正好听见俞也回答夏无且那一番谏言的话:“我一个学生,能做什么得罪景阳的事。他和我都打不着照面。” 魏甲:“那可未必。我看啊,你说不定正琢磨着要起兵造反推翻凌氏呢。” 夏无且急忙道:“慎言!”她警惕地看着刚走过来的李斯。 李斯面色如常,连放置漆盒盖子的动作都没有停顿半分,好像没听到那句“起兵造反”一样。 俞也:“没事,他是自己人,不会出卖我们的。”其实她也没有那么信任李斯,只是魏甲的话都说出去了,现在防着李斯又有什么用?不如表现得信任他一些。 李斯暗自愉悦,挑了个果子递给俞也。 俞也从李斯手里接过果子,啃了一口:“有劳你帮我们拿过来。”她把漆盒里剩下的酒和果子一一摆在案上,邀请李斯道,“和我们一起?” 李斯摇头:“我还有事没做完。”他看了一眼满桌的空酒壶,在俞也耳边极低声道:“你小心些,别喝醉后说漏了嘴。可不是人人都和我一样,跟你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怪物。” 俞也知道他指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在醉酒后泄露了现代身份的事。她亦悄声对李斯道:“我那日只是因为到古代后第一次喝酒,所以这具身体还不太习惯。现在喝了几次、耐受度上来,已经无妨了。你忘了那天我和你喝酒,我也没乱说话啊。” 两人正窃窃私语。魏甲不满道:“你们两个悄悄叨咕半天了。有什么话不能说给我们大家听?” 李斯笑道:“东西既已送到,我就不打扰你们玩了。”他起身离开,又回他的书案前忙活去了。 俞也、夏无且、荆轲、魏甲四人围着食案,饮酒聊天了整整一日。入夜后,夏无且出了趟门,再回来时手里还拉着位女子。 夏无且兴冲冲地对俞也介绍道:“这位是随欣姐姐,这家女闾的主人。我一直很想介绍你们认识,今日终于找到机会了。”她又对随欣道,“姐姐,这就是我最近常跟你提起的那位救了我的俞姑娘。” 随欣若有所思:“原来是你。” 夏无且:“你们之前就认识?” 随欣笑道:“约莫一个月前,兰陵城里下了冰雹那日,这位姑娘在我门前拉着——”她扫视一圈,指了指角落书案前的李斯,“拉着李公子的伞柄不放手,说是要借宿。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坦荡的姑娘,在女闾门口拉着男人说要借宿,是以印象深刻了些。” 此话一出,不仅魏甲、夏无且目瞪口呆,就连俞也自己都有些惊讶。 那晚的事,李斯只跟她说过她泄露了现代身份,却从未提起过还有她主动要求借宿这一茬。她倒不在乎别的,只是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轻易信任,不像是她的风格。 李斯心中清楚,所谓“主动要求借宿”,是他那晚为了留住俞也、借机调查她而编出的瞎话。他怕此事毁了俞也的声名,正要起身替她解释,却听见荆轲懒散的声音从酒案旁传来。 荆轲:“那日冰雹太大,砸得我和俞也走不动路。我情急之下,一时把女闾错认成了客舍,这才支使俞也去找主人借宿。没想到主人如此好心,明知我们不是客人,还是收留了我俩。”他举起酒壶,致意道,“多谢您那日出手相助。” 随欣:“您客气了。那日我们这本来也没什么客人,收留你们也没有损失。” 李斯听到荆轲已将此事圆回来,甚至比李斯自己来替俞也辩白效果更好,便不着痕迹地坐回原位。 荆轲比李斯想象中更护着俞也。荆轲这等顶尖刺客,与俞也究竟是相识的?他又怎么会愿意陪着俞也一起来兰陵? 李斯提着笔,良久才继续落下一个字。 随欣看了眼桌上七倒八歪的空酒壶,道:“我再去拿些酒和果子过来。” 俞也想起之前李斯对她说的话,也有点怕自己酒后失言,欲去室外散散酒意。她起身道:“我随你一起去。” 两人一同出门,在廊下慢慢并肩而行。 随欣:“我听无且说,你和凌府之间有些不对付。是发生了什么事?” 俞也本不想将这把柄外露于人。 随欣:“你容貌甚好,凌氏管家又素来是好色之徒。莫非是因为此事?” 俞也见她点破,便索性大方承认道:“是。他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我揍了他一顿。你竟然能猜得这么准。” 随欣:“你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原来也是良人家的女儿,正是因为被凌氏管家看中,才沦落至此。”她看四周无人,低声对俞也道,“我亦恨他至深。若你哪日想杀了他,算我一个。我必奉陪到底。” 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说话都这么直白? 俞也:“我不敢。” 随欣笑道:“凌氏权势之大,兰陵城人人皆知。你若是真没那个胆量,又怎么敢揍凌氏管家一顿?” 俞也:“就算有心,也未必有这个能力。” 随欣:“这些年来,凌氏管家看中过很多貌美女子。大部分人都迫于权势而顺从他,只有少数几人敢反抗——都是如我这般父母双亡、家中无兄弟姐妹、无牵无挂的孤女。” “可是反抗的那几个女子,除了我,都早已香消玉殒。即便是其中看似最幸运的我,也不过是替凌氏打点着这牢狱般的女闾,陪着往来的大人们喝酒供人取乐,才因此苟延残喘到现在。” “你说你有心无力,可是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受到凌氏管家的觊觎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女子。若你都没有能力,那其他人更无可能做成此事,凌氏管家恐怕这辈子都得不到报应了。” 俞也认真地听她讲,但是并不表态。 随欣见她不言,也不恼怒。她转念笑道:“你和无且看起来年龄差不多,我比你们大上许多。若你不嫌弃,也可以如无且一般叫我一声随姐姐。” 俞也对口头称呼这类的事一向不在意,乖乖道:“姐姐,此事容我再多作考虑。” 随欣也不逼迫她,只是道:“若你日后有心,随时可以联系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两人取了酒和果子,依旧回到之前的房间。他们后来把韩非和李斯都拉了过来。七人饮酒至深夜。 俞也记着李斯说的话,有意控制自己不至于大醉。即便如此,第二日一早起来,她还是十分恶心头疼。 七人昨夜都歇在了随欣的女闾。随欣虽然昨日白天嘴上说着没空房间,可是晚上大概是看中了用俞也对付凌氏的潜力,提前派人硬是腾出了几个空屋子来,留他们几人住宿。盛情难却,加上醉酒后确实头晕,俞也和李斯、荆轲等人便都各自宿在房间中。 俞也正被宿醉后的头痛所折磨,听见房门被敲响。晨光下,门扇上映出的是个女子身影。她沙哑着嗓子道:“请进。” 夏无且提着个竹篮进来:“我给大家做了醒酒汤,你喝了之后能缓解头痛。哦,还有这个,”她指指汤碗旁边的一个极厚实的信封,“这是那位李公子托我交给你的。”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8. 兰陵(8) 免费阅读.[.aishu55.cc] 19. 兰陵(9) 李斯有什么东西不能当面拿给她? 俞也好奇地接过竹篮。夏无且走后,她拆开那个信封,里面厚厚一沓纸。她展开最上面的一张,入目是熟悉的行书字体。这样的东西若落入别人眼中就是鬼画符,肯定会引起怀疑。但李斯居然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托人将信封转交给她、而不是亲手拿给她。 俞也举着信纸在晨光下读了两行,突然愣住。 ——内容是关于荀况前几日讲过的文章。李斯在纸上用现代的大白话将那篇文重新做了解释、提炼重点,书写了一份像教辅材料似的东西给她。 她往下翻了翻,后面全是相似的内容。这么厚一沓,墨迹有新有旧,大概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写了。 她从未向李斯抱怨过学业困难。他是如何知晓的? 俞也细细回想,终于想起自己刚进学堂的那几日,因为借了韩非的文章抄录,和韩非在学堂不时有交流。韩非出于礼貌问她学习体验如何,她哀叹说有很多内容听不懂。李斯大概那时就在附近,正好听到了她这句话,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 俞也想通此中关节,不禁哑然失笑。 她快速地翻到最后几页,只见到了最后,李斯的字依然清隽优美,没有丝毫不耐之感。她低头嗅了嗅,在纸上闻到浅淡的酒气。 昨天她在喝酒时,还嘲笑李斯到了女闾也要做功课,却没想到他是为了她的事而忙活。 俞也将这沓纸摞了摞,仔细而规整地叠起来收好。 她看向窗外的天空。 此时已是深秋,天空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让俞也想起她穿越前曾去过的雪山之中那一潭澄净的碧蓝湖水。清晨的阳光越过窗棂,像一片水温柔地落在她散开的被子上。 她对着这片金色的水幕伸出手。秋日的阳光只有一点点暖意,并不灼热,能让她觉得舒适,却又不至于让她感到危险。就像李斯写给她的这份厚厚的信一样。 她露出一点笑意。 回到荀府后,俞也和李斯谁都没有刻意提及此事。他们的相处模式一如往常,熟悉但不亲近。那叠信纸躺在俞也床头的柜子里,被她不时拿出来翻看,并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变越厚。 兰陵很快进入冬季。 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李斯去俞也的屋子找她。他知道俞也一直偷偷跟着荆轲给凌府运送货物,所以来打听相关的事。 两人热了酒坐在窗下,对坐而谈。 俞也:“凌氏要的最新一批货物,除了为冬日储备的炭火、粮食,还有很多药草,不知道要用来干嘛。” 李斯:“是为了来年涝期做准备。兰陵一年的雨水大多集中在夏季。你今年秋天才来,大概还不知道兰陵东南方的那条沂河,到了夏季经常洪水泛滥。” 俞也:“所以药草是为了赈灾?” 李斯:“凌氏才没有那么爱护百姓。药草是为了给他们府内自己用,以防病疫沾染到主子身上。”他似是不经意道,“凌氏宁愿把药草白白浪费在府内,都不愿意发一点给外面真正受难的百姓,也难怪那么多人想造反了。” 俞也听出李斯言下之意,心中叹息。她决定就借这个话头,在今天把态度跟李斯表达清楚。 她道:“兰陵城里虽然不公,但现如今天下这样的城池很多,凭几个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那日在女闾宴饮的几个人,他们都或多或少暗示我造反,把我当作心软的傻子。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李斯:“假装不知道什么?” 她假装不知道,他们暗示她造反各自出于什么目的。 俞也淡淡道:“魏甲怂恿我,是因为他想看热闹取乐;夏无且故意用景阳激我,是因为她想借我来摆脱凌氏对她的控制;随欣拉拢我,是因为她想找个同谋和她一起报仇。至于你——” 至于你,李斯,你和夏无且、随欣一样。你想利用我来帮助你摆脱凌氏,你想借我的手来向曾经欺辱你的凌氏复仇。 俞也最终没能将最后这两句话说出口。她看向窗外。细雪落得久了积成不算太厚的一层,因为无人踏足而洁白平整。雪色太白,在渐渐笼罩的夜幕中竟透着清浅的一层薄蓝,让俞也想起她第一次收到李斯信的那个深秋的早上,她在窗外所看见的碧蓝色的天空。 曾经那一点秋日里的暖意,让俞也在此刻面对李斯时,无法说出太尖锐的话。 俞也不掺杂任何感情,冷静地逐条分析道:“李斯,我和凌氏无冤无仇。即便是和凌氏管家有一点个人仇怨,也远不足以令我大动干戈来解决。我是秦国的臣子,推翻楚国的一个旧贵族,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利益可图。” 她最终干脆明白地表态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若你们想做,我不拦着你们。但我不会参与其中。” 李斯从她的语气中清楚地意识到,她对待他的态度,和对随欣、夏无且等人的态度并无区别。她不会为了他们的愿望、仇恨,去冒着生命危险对抗凌氏。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换成他,他也不会帮忙,甚至还会早早和这些胆大妄为之人划清界限。 他不难过。即便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疼痛感,也绝不是因为俞也不肯帮他。 而是因为在俞也心中,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李斯伸手去取酒壶,修长的指碰到壶上,击出极低的一声轻响。他低垂着眉眼,慢慢地给自己斟酒。 俞也从他的无言的神态中感到一丝轻浅的哀意。她没有深想,觉得他难过肯定是因为她拒绝帮他对付凌氏。 她肯定不会为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好受。 所幸,李斯喝完一盏酒之后,很快面色如常地转而提起荀府中的其他琐事。俞也听他主动揭过此事不提,以为他已经放弃拉她入伙,暗自松了一口气。 次年夏季,兰陵大涝。 这一日又是暴雨倾盆。 李斯撑着伞经过荀府中的一片假山石时,被一只手抓着肩膀按在石壁上。 他抬眼,看到俞也神色冰冷地站在他面前。她来堵他时没有打伞,发丝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他垂眸瞥了一眼俞也抵在他颈前的匕首,很快收回目光,把手中的伞向她的方向斜了大半,挡住倾泻在她头上的雨水。 俞也此刻抵在李斯颈前的这把匕首,正是她和嬴政在邯郸暗巷中初见时,嬴政用来威胁她的那一把。后来在去秦国的路上,因为俞也身手比嬴政更好,嬴政认为这把匕首在她手中能发挥更大作用、就将它给了俞也。这刀很好,几年过去不见锈迹、锋利如初。俞也一直随身携带。 俞也第一次做这种事。如今她才能明白嬴政那时的心绪。那时候,若她不答应帮嬴政逃跑,嬴政真的会杀了她;而现在,她也是真的想杀了李斯。 她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横在李斯颈前,在他耳边冷冷陈述道:“你用我来勾荆轲入伙,让他和你一起造反。” 在两人周围,环绕的假山石隔绝了视线,喧嚣的大雨阻挡了声音。 即便是在盛怒之下,俞也依然挑了一个不会泄密的地方解决此事。 李斯看着俞也,想起去年与她在女闾门前初见的那日,也是这样下着暴雨。同样的暴雨,同样的青竹伞,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附耳低言。 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李斯笑了笑,居然坦然承认:“我告诉荆轲,凌氏管家一直想得到你。若凌氏不除,管家一定会再找到机会欺辱你。” 俞也:“你在骗他。我有武功傍身,管家奈何不了我。更何况管家早已忘了这回事。”凭凌氏在兰陵的势力,若管家还在持续不断地找她的麻烦,她不可能毫无察觉。唯一的可能,就是管家早把俞也这个旧猎物抛到脑后了。 李斯轻笑道:“是啊,我骗了他,利用他对你的关心则乱,让他和我一样成为亡命之徒。” 俞也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怒意灼烧。 李斯不仅骗了荆轲,也骗了她。他拉拢荆轲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他早在去年冬日那个她表示拒绝入伙的雪夜之后,就立刻着手把荆轲拉下水。他和荆轲等人已经暗中筹谋半年多,她居然毫不知情。如果不是因为荆轲一向为人坦荡、不擅长说谎,以至于被她看出端倪,很可能到了荆轲傻乎乎地跟着李斯去杀凌氏家主的那一日,她对此事依然一无所知、犹在梦中! 她一把扯下李斯手中的伞,粗暴地丢到一边。青竹色的伞面滚落在泥泞地面上,瞬间沾满了污痕。 俞也冷着脸将刀刃向李斯逼近。李斯察觉到她的动作,居然反而靠近她,主动迎向那道利刃。 俞也的第一反应是可笑。他以为,她真的不敢杀了他吗? 可是在逐渐贴近的两个人身体间,她听到一声极低的纸张摩擦声,从她的心脏处传来。 ——是李斯最近写给她的信,信里详细讲解了荀况前几日刚发给他们的一篇文章。在得知此事之前,俞也特意揣着它,是想找机会认真学习的。 俞也眼前又闪过那个秋日清晨的碧蓝。 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快作出反应,在李斯靠近的一瞬间极快退后了匕首。即便如此,锋利无比的刃口依然在李斯脖颈间划下一道细长的口子,像一条极细的红线勒在他颈间。下一秒,几缕鲜血从那道伤口中溢出来。 俞也看着那道伤口,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真的狠心杀掉李斯。而李斯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她的怒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 她问李斯:“为什么?” 如果他实在想造反,甚至到了宁死也要推翻凌氏的地步,虽然她表面上心似钢铁,但只要他多来跟她说几次,时间长了,她未必不会动摇。为什么非要这样骗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利用她、利用她在乎的人? 李斯因被她用匕首胁迫的姿势,而轻微地仰面。他的睫毛被大雨淋湿,水珠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滚落下来,乍一看像是泪水般。 到了这个时候,他眼里居然还带着一点笑意。可是在那笑意里,好像又掺杂着一股极浅淡的悲哀。 没有了伞的遮挡,几句话之间,大雨已将李斯淋得浑身湿透。现在他们两个都是落汤鸡了。 虽然是夏季,可是雨水依旧很凉。俞也刚才没能划下去的那道利刃,此刻仿佛化为雨水穿透衣物,刺在他的心口处。 分明是痛的,可是李斯却又感觉到一点报复似的快意。 他轻声道:“因为在你心里,荆轲是不同的。” “荆轲和我……和其他人不同。你不会为了别人涉险,却会为了他而趟这滩浑水。只要他参与其中,你就不会坐视不理。” “既然有百分百能拉你入伙的方式,我为什么要冒着不确定的风险,去三番两次请求你?” 俞也盯着他。半晌,她放下匕首,不再胁迫他。 李斯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如之前般,含着一点笑意回视她。 俞也面无表情地收起匕首,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 李斯看到那沓信纸,瞳孔骤然颤抖,一直以来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神情出现了一道慌乱的裂痕。但他很快将这道裂痕弥补如初,恢复平静。 俞也看着那沓信纸。她其实可以现在向荆轲说清真相,让他从中抽身,让她自己也从中抽身。但她不会那样做,仅仅是因为这沓信纸。 她自嘲道:“李斯,你真的很懂得如何以小博大,居然用几封信,就换别人为你卖命。” 可笑的是,她还真的曾经心软、感动,觉得他是真的对自己好。 此刻的大雨,终将她心中那些难得生出的柔软枝条,修剪殆尽。 俞也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连愤怒和疲惫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她在李斯面前,将那沓信纸撕得粉碎,然后松手。 她道:“我会加入造反。” 那些碎纸在滂沱大雨中,连随风扬起的机会都没有,立刻被冲散到地上,在积水中零落成泥。 俞也走后。 李斯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成功了,我赢了。” 他试图扯起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他放弃了,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她随意丢掉的纸屑。 纸屑上的墨迹很快被大雨晕开,已经再也看不清。 他很想拉住俞也,告诉她,其实他在写这些信时,并没有想着要向凌府报仇的事。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出于利用、伴着仇恨写下的,而是他怀着期待、想象着她看到这些信时的样子、满足而愉悦地一笔笔写就。 他只是单纯想为她做这些。 但她大概并不在乎。 李斯捡起旁边的伞,并没有撑,只是踩着那些他日日夜夜写出来的信纸碎屑,在雨幕中慢慢离去。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19. 兰陵(9) 免费阅读.[.aishu55.cc] 20. 兰陵(10) 几日后的某个夜晚,俞也和荆轲、夏无且、随欣、李斯在女闾附近的一处院落中碰面。 夏无且拉着第一次来的俞也在院子里转了转。 她对俞也入伙这件事十分兴奋,口若悬河地介绍道:“这地方是李斯选的。此地并不偏僻冷清,而是处于兰陵最热闹的地带。据李斯说这是什么‘大隐隐于市’,反而不容易被注意。” “再加上这里离随姐姐的女闾近,便于监视女闾门前情况。假如凌府那边突然来人找随姐姐,随姐姐也可以立刻赶回去。我们这半年来的暗中商议都在这院子里。” 俞也略打量一圈院子。只见院中栽着一池荷花,此时赶上夏季花期,开得正好。小院四处设着错落的灯火,荷花在暖光下显得愈发娇艳。 俞也穿过荷塘上的石桥,走进院落中间的屋子里。只见这屋子十分宽敞,容纳十数人绰绰有余。屋子靠窗的位置设着一张木案,木案四周铺着竹席供众人坐。 俞也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夏无且紧跟着俞也进来,后面是随欣、荆轲。 李斯落在末尾。他进来时,其他四人都已坐好。案边还空着两个位置,一个离众人比较近;另一个离众人都远。近的那个位置,紧挨着俞也。 夏无且招呼李斯:“过来一起坐。” 李斯看向俞也。 自大雨中假山石旁的那次冲突后,几日以来,他和俞也再也没有过任何私下的谈话。此刻,她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李斯沉默一瞬,坐在了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夏无且不解地看向他。 李斯:“我染了风寒,离你们远点比较好。” 大夏天染了风寒可有够难受的。夏无且身为医师的本能被唤醒,正要多问询两句。 俞也曲指在案上敲了敲,直入正题道:“大家这半年都商量了什么?” 夏无且立刻把李斯的伤寒抛到了脑后。她急忙答道:“我们想办法摸清了凌府的地形,还有兰陵城中凌氏储备的兵力。” 俞也:“兵力几何?” 夏无且咬了咬唇,道:“很多。” 这就难办了。 荆轲不忍见俞也蹙眉,主动道:“我可以去刺杀凌氏家主。” 俞也:“会死吗?” 荆轲:“只要我去,凌氏家主必死。” 俞也叹了口气,直视荆轲的双眼:“我想问的是,你会死吗?” 荆轲愣了一下,因俞也的话感到心中有些暖意。他坦诚道:“那个景阳很厉害,将凌氏家主护得密不透风。我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俞也:“假如我和你一起去呢?” “不行。”荆轲和李斯异口同声说。 荆轲听到李斯突然插话进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李斯:“凌氏人丁兴旺,即便我们杀了现任家主,立刻就会有下一任家主顶上,不但无法动摇其根基,还会打草惊蛇。” 他强压着咳意勉强说完这句,就控制不住地掩唇咳嗽起来。这一咳就停不下来。 夏无且听了听李斯的咳音、又望了望他的面色。她扭头悄声问俞也:“我看李斯这风寒很严重,而且好像已经有几日了,怎么也不抓点药吃?是不是荀府最近钱财上比较困窘?” 她度着俞也的神色,体贴道:“没事,等回去我给你们抓点药。以后你们的伤病都由我来负责。” 俞也从正事中回过神,瞥了一眼不断低咳的李斯。 他在咳嗽的间隙中急促地喘息着,眉宇间和嘴唇都苍白无色,眼尾和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估计是那天在大雨里淋的。她回去后吃了储备的现代药,所以没事。但是李斯本来就比她体弱,又没药,染上风寒也不奇怪。 俞也:“既然病了就自己坐远点。若大家都被你传染上风寒,谁来干活?” 夏无且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一时茫然。 李斯听到俞也的话,以手握拳用力抵住胸口,勉力暂时抑制住咳意。他暗自在口中咬住舌尖,从跪坐的姿势向后膝行,一直退至后背碰到窗檐才停下。 荆轲察觉到两人间的不对劲。他想起前几日自己刚被俞也追问出参与造反一事,猜到俞也对李斯态度的变化必定跟此事有关。他有心缓和二人关系,但他性格一向疏放、不擅长处理这等细微的人际问题,一时不知如何打圆场。 随欣眼波流转,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俞也。她常年混迹风月场,对双方闹别扭这种事见得多了,处理起来也颇有心得。对于旁人来说,最好的帮忙方式就是——不帮忙,把问题留给他们两个人自己解决。 她笑盈盈道:“还是窗边空气畅通,大家瞧,李斯一坐过去就不继续咳了。难为了俞也想出这法子。” 俞也和李斯都不吭声。 随欣转回正事道:“如今既遇到瓶颈,不如我们先抛开凌氏,多想想咱们自己有什么本事。” 俞也点头道:“随姐姐说得对。我们就先各自写下能做到的事,再看看还缺什么。” 她略一思索,最先提笔开始写。其他几人依次。 片刻后,众人的字迹填满了半张纸。俞也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俞也:武功、钱财。 夏无且:医术,内应。 荆轲:武功,三教九流。 随欣:美人计,内应。 李斯:--” 李斯的名字后面是空白。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特长。 俞也提起笔,于众目睽睽之下,在李斯的名字后面补上“模仿字迹、统筹事务”几个字。 李斯看着她这般写,嘴角悄悄弯起一点弧度,又被他立刻若无其事地压下。 他道:“我们现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不用他说,俞也自己也看出来了。岂止是不够。和凌氏相比,他们这几个人组成的队伍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乌合之众。 夏无且倒是没受到打击,自信扬手道:“要我说,咱们先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咱们几个肯定能掀翻凌府,将我们的战旗插在凌氏家主的脑袋前面。”她说到这里,突然兴致勃勃道,“我们要不要画个特殊的纹样,到时绣在我们的旗上?” 俞也不想打击士气,率先想了几个纹样。众人有了这个话题,气氛渐渐变得轻快。 大家讨论了一会,最后商定用鹤这个意象最好。 随欣:“只可惜鹤的纹样比较复杂,会不会太难绣了?” 俞也看见桌上的纸,心念一动。她捻起一张纸,三下五除二地叠成一只千纸鹤。 她道:“这个样式如何?好绣吗?” 众人向俞也手上看去,只见这只纸鹤线条简单明晰,虽然是个小玩意,但生平未曾见过。 夏无且拍手道:“这个好!这种纸鹤的纹样一看就很好绣。俞也,你能不能教教我们是怎么叠的?以后这种纸鹤就是我们几个人的信物。” 俞也下意识道:“好啊。”她拿起一张纸,正要向众人讲解,却又顿住。 说实在的,她好多年没叠这玩意了。她刚才叠得那么顺畅,多半是出于一时兴起的肌肉记忆。现在真让她教别人叠,她居然一时卡了壳。 正在俞也发愁要不要把千纸鹤拆开、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叠的时候,窗边传来一道略哑的声音。 “是这样吗?” 众人向窗下看去。 李斯掌心中托着一只纸鹤,与俞也刚刚叠的那只一模一样。 夏无且惊愕道:“你怎么能学得这么快?”她都没看清俞也的动作,李斯居然已经能叠出来了? 随欣掩唇轻笑:“估计是他之前就会叠吧。” 夏无且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两个老实交代,是不是之前就曾经一起叠过纸鹤?”难道纸鹤也是你们关系中的一环吗? 李斯低笑,没有回答夏无且。 ——其实他没有和俞也一起叠过。 只是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而已。在那个地方,很多人都会叠千纸鹤。 他靠在窗边轻咳了两声,将手中纸鹤往窗外举了举。 俞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身上。 李斯身侧,是窗外的荷花池。红菡萏,绿荷叶,下面一池碧水。 今晚夜色澄净、天气很好,但因为白日里刚下过雨,现在房檐还往下滴着水。水滴溅到李斯掌中纸鹤上,打湿了鹤的翅,有种濒死的美感。 他的长相还是和初见时一样,下巴尖、唇薄、鼻梁高直、眉眼细长、眼尾一点泪痣,就如他手里这只垂死纸鹤般,给俞也一种福薄短命之感。 此刻他病恹恹的,俞也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愈发强烈。 夜风从窗外吹来,李斯手中的纸鹤翅膀颤动,像是欲展翅高飞、却因被打湿了翅膀而囿于原地、动弹不得。 李斯。白鹤。打湿的翅膀。不断的雨水。降临的死亡。 在满池明艳的荷花中,只有他和鹤是素净寡淡的。 俞也的脑袋里,错乱的各种意象纷杂地出现、重合又分离。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都怪檐下悬着的铃铛,随着微风摇来晃去响个不停,害她心烦意乱。 其实也不过一瞬过去。 俞也再次睁开眼时,已经神色清明。她道:“让李斯教大家叠吧,他叠得比我好。我先走了。” 李斯咽下咳意,颔首道:“分开走最好。免得人太多引起注意。” 他目送着俞也出门。 俞也乘着凉爽的夜风走回荀府。到达她自己的屋子时,她心中的那股空已经被风吹散了大半。 她从暗处取出还剩半板的感冒药,摩挲了一会。 如果她把药片拿给李斯,即便是混在其他汤水中,按李斯的敏锐程度,他也很可能会起疑。 他只是得了风寒而已,死不了的。俞也对自己说。 她又把药收了起来。 俞也在黑暗里静静思索了一会,然后点亮灯、提起笔,开始给嬴政写来兰陵后的第一封信。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20. 兰陵(10) 免费阅读.[.aishu55.cc] 21. 兰陵(11) 一个月后,七月初七。 俞也坐在白鹤居的荷池旁,烦躁地看着自己红肿破皮的双手掌心。她好想洗头,偏偏手又受了伤。 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被人放在她身边。她顺着那只提桶的手往上看。 李斯:“我帮你浣发。”以免她拒绝,他紧接着补充道,“若不是那几日我拜托你去盯着凌府的动静,你也不会因为完不成课业而被荀况打掌心。” 俞也:“正因为你给的时机很恰当,我们才能顺利找到凌府秘密仓库的地点。此次所得颇丰。相比之下,我这点伤的代价微不足道。所以你不必自责。” 李斯低垂着眼,看向俞也正支在膝上、掌心向上摊开的红肿双手。 她总是这样。在重要的事情上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表面上看是不责怪他,实际上却是将两人间的界限划分得彻底。 李斯突然伏下身,朝她掌心上轻轻吹了口气。 俞也的手心像被一把羽毛拂过,痒痒的,风带来的清凉之意短暂缓解了疼痛。从她的角度,她看不清李斯的神色,只能看见他弯折的脊背与压得极低的脖颈,如白鹤断喉。 李斯不是最讨厌别人看轻他么。 俞也听见自己用冷漠的声调说:“就算你故意这样伏低做小,我也不会再上当了。” 李斯知道,他越界了。而她也踏入他的圈套,被迫撕破客气的假面、流露出对他的厌恶之情。 可是即使是讨厌他,也比礼貌的疏远好得多。 李斯如愿以偿,凉薄的眼中露出一点清风似的笑意。他道:“但我就是这种擅长以小博大、挟恩图报的人。今日卖给俞女侠一个小小的好处,来日就要凭此让你替我卖命。”他用俞也曾经的话来嘲讽他自己,贬低地毫不留情。 俞也盯了他两秒。 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她很期待日后,看到他发觉盘算落空时的失望表情。 她用脚尖踢了下木桶,问:“怎么洗?” 李斯让她到荷池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曲腿躺下,解开发绳,让她的黑发顺着石头的边缘倾落。他摘下一片荷叶铺在她脑袋底下,从木桶里舀出水一点点浇在她发间。 不远处的廊下,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柱子后面偷看。 夏无且咬着随欣的耳朵道:“他们俩是不是在……”七夕约会啊? 随欣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夏无且不声不响地回房去,把院内的空间留给那两个人。 俞也压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至于李斯,他更不会主动提醒俞也。 他的手指顺着温热的水流梳过她乌黑的发:“你的头发好像比同龄人要短上不少。” 俞也:“我几年前曾用匕首把头发割得极短。这几年长了一些,但我不喜欢太长的头发,所以时不时又会稍微割短一点。” 李斯:“为什么要割短?” 俞也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低声笑道:“那时我刚刚离开邯郸城,之前的日子过得都很压抑,所以出城时决心要换个活法,并发誓此生都不向这些古人屈服。因为害怕自己日后会软弱而不敢前行,于是便割发明志。” 不过后来,她慢慢意识到真正的决心并不需要这些表象来证明,就不再执着于短发,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才会稍微割短。 李斯顺着她的话,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他不再问,安静地继续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按压着她的头皮。他常年浸在笔墨里的指尖散着墨汁苦涩的气息,与周遭的荷香混在一起,更显得清淡而温和,让俞也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仰面朝天地躺在石头上,星空像幕布一样落在她身上。刚才提及的旧事,让她想起了那个场景中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嬴政收到她的信了吗? 星幕之上,牵牛星和织女星遥遥相对。 此时此刻,同一片星空下。咸阳,秦王宫。 嬴政负手站在一处冷清宫殿里。 昌平君跪在他脚边,低声禀报道:“太后于雍产下一子。” 嬴政不言。昌平君抬眼看他。只见月色下,嬴政的脸上沾着大片血迹,是刚才杀一名探子时被溅上的。 秦王宫内,有各方的探子本不是稀罕事,嬴政对他们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夜他召见昌平君是极隐秘之事,不可以让探子漏出半点消息去,所以必须杀其灭口。 昌平君看着浑身是血、每一步都危机四伏的嬴政,不禁想起线报中所说的,赵姬极其疼爱其新生子、日夜守护于其子身旁、从不假他人之手,而嫪毐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们母子。 那一家人倒是在雍城和和美美,独留嬴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这群狼环伺的王宫中受苦。上个月,嬴政刚被他国的刺客在酒里下了毒,所幸喝得少、又发现得及时,这才捡回一条命。 真正的龙子凤孙命在旦夕,赵姬不闻不问、连几句关怀之言都懒得敷衍;那个与奸人生下的孽种稍有哭闹,她却对其关怀备至。 赵姬这个贱妇,着实令昌平君恨不能啖其血肉。他身为臣子尚且如此,便料想嬴政心中不平更胜千百倍于他。 昌平君心中愤恨,对嬴政叩首道:“臣无能,竟然直到太后生产之日才得到消息。不过陛下放心,待其满月之前,臣一定除了那孽种!陛下千万保重自身,莫要为了那个孽种伤心……” “寡人没有伤心。”嬴政平静地从满是血迹的衣袖下伸出同样血淋淋的手,将昌平君从地上拉起来,“赵姬和嫪毐都年轻,身体又康健。寡人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 昌平君怔了一下,看向嬴政。只见嬴政堪称温和地回视他,非但不恼不怒,甚至浅抿着嘴角、有些愉悦的模样。赵姬产子的消息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本该荡起涟漪,却发现这湖面早已冻成坚冰。区区一枚小石子,根本无法令冰冻的湖面产生半分波澜。 他不禁问:“陛下就不伤心吗?” 嬴政轻描淡写道:“早就习惯了。”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赵姬背叛摒弃了,这颗心早已硬得像冰。别说赵姬背着他产子,就是赵姬现在站在他面前、拿刀子捅他,他也不会有半分难过。 他对昌平君道:“这是个好消息,你与寡人应该高兴才对。” 昌平君:“该高兴?…臣愚钝,请陛下点拨。” 嬴政看向面前的铜镜,镜面上正模糊地映着他的面容。他看到自己的神情如此平静,含着一点认命的笑意。 此处是赵姬旧日所居。不知道这面铜镜见证了她与嫪毐的多少次恩爱? 嬴政淡淡道:“嫪毐深爱赵姬,居然只想做她的宠儿,不想争权夺利。可是现在他和赵姬有了孩子,即使嫪毐没有斗志,赵姬也会逼着他积攒权势。等到嫪毐势力壮大起来,手里又有与太后的私生子,他就算再软弱,也不得不反了。” 昌平君被嬴政这番话说得冷汗涔涔:“竟然陛下知道嫪毐日后会反,那臣就更该早日杀了那个孽种。” 嬴政:“不要杀。”他露出今夜相见后的第一个明显的表情——居然是失笑。他忍不住笑起来道:“就算嫪毐和赵姬有了反心,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的。所以我们不必着急。该为此事头疼的,是我那个好仲父。” 昌平君也不是傻的,脑袋很快转过弯来:“陛下的意思是,最急着对付嫪毐的人,是相国?” 嬴政:“当年吕不韦亲自将嫪毐打成宦官,若是私生子的事抖出来,那就是吕不韦的杀身之祸。况且吕不韦心高气傲,又怎么会容忍太后的男宠掌握天下大权呢。” 昌平君顺着他的思路想道:“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万人,任谁与他争斗,都免不得两败俱伤。若是他们二虎相争,倒是对我们有利。” 嬴政:“之前还发愁该用哪块顽石来对抗吕不韦这把利刃。如今有了嫪毐和他的孩子,事情就好办多了。无论是嫪毐还是吕不韦,他们都有致命的弱点在。我们只需欣赏他们争斗,最后在终点,等着那个筋疲力尽的胜者即可。” 昌平君听嬴政所言,发觉嬴政不但丝毫没有受其母的私生子影响,反而快速将其视为对自己有利的棋子,有条不紊地算计着该如何利用此事。 他虽叹服于嬴政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冷酷心智、不愧为天生的君王,但也暗自心惊。 昌平君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 嬴政独自从暗道回到他平常居住的殿中内室。他对着铜镜,用湿布擦掉身上、脸上的血污,脱下血衣丢在一起,召来死卫处理掉。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到外室,满殿的宫人没有丝毫察觉他出去的事。 嬴政摆摆手指,示意他们退远点。众宫人散去后,嬴政独自一人坐在殿外的铜阶上。 天阶夜色凉如水。 嬴政就着月光,拆开今日刚刚收到的俞也寄来的信。入目是熟悉的俞也字迹,肆意有余、端正不足。但比起一年前嬴政所见过的她的字,似乎又多了几分风骨。也不知她是师从何人。 信的开头写道:“陛下:见字如面。兰陵的荷花开得很好,不知道陛下身边有何景致……” 嬴政对着信,好像看到了俞也那双笑起来时会给人以无辜、可爱错觉的眼睛,眼尾以一个极小的幅度微微向下拉,像小狗。她真心笑的时候,会稍微露出四颗牙,给人以没心没肺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她就是没心没肺。说好给他写信,结果一年过去才盼来这么一封。 嬴政拿着手中她亲笔写就的字迹,似乎感觉到她就近在他眼前,安静地望着他。 他突然鼻子一酸,眼前霎时模糊。他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湿润的水迹从他眼中落下、溅到手中的信纸上,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巨大的心酸和悲哀在一瞬间涌上来。就像覆满坚冰的湖面被戳穿一个洞,湖水止不住地从那个破洞中汹涌而出。 赵姬产子的消息似乎无法打动他半分;可是只需俞也书信的开头几个字,就能在他心中凿出冒着风的巨大空洞。 他感到自己支撑不住了。他在迅速地破碎,在她的信前没有丝毫假装下去的能力。 “俞也,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对着手里的信喃喃倾诉,明知道这封信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可是他一遍遍地问,就好像她真的在他面前一样。 信静静地躺在他手中,不说话。只是在夜风吹过时,抖出一点簌簌的声响。 其实,嬴政知道自己这样很可悲。他对俞也的这份依赖,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深入骨血的羁绊。 只是因为他孤寂而高高在上的王座旁,他总是装作无谓、装作坚强的淡漠假面中,再也没有可以寄托这份脆弱的第二个人。只有俞也,见过他的脆弱,却又能站在他的身边。 十五岁的嬴政抱紧自己,把脑袋深深埋在自己膝盖上。他不舍得再让眼泪弄污了俞也的信,将它举到膝前,小心翼翼地用额头贴着那封信,在这温暖却寂寥的夏夜中,试图寻得一点慰藉。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21. 兰陵(11) 免费阅读.[.aishu55.cc] 兰陵(12) 又一个月后。兰陵,八月初。 俞也收到了嬴政的回信。 她之前在给嬴政的信中,备述了兰陵当前的形势、她想要造反的事以及当前遇到的困境。她在信中寻求嬴政的看法——毕竟他作为即将要一统天下的君王,对这种事最为擅长。而嬴政也在回信中一一给出建议。 她读完嬴政的信后,到白鹤居与众人商议。 俞也:“对抗凌氏这种盘踞一方的家族势力,仅凭我们几个人远远不够,需要军队。人、粮草、武器,缺一不可。” 李斯略加思索后道:“若要组建军队,除了这些之外,还得找一个秘密练兵的空间。” 俞也:“那就是这四点,是我们目前需要挨个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她把这四点写在纸上。 众人对着纸上的四点默默思考了一会。 夏无且很快想到主意。她道:“人这一点,不难办。我常年去兰陵附近的村野义诊,知道每年涝灾都会产生许多死者和流民。只要我们偷偷救下这些人,选其中心性坚定、对凌氏不满之人入军,一两年之内,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众人都同意。俞也在“人”下面画了一道横杠,代表已暂时找到解决方案。 接下来是秘密练兵的地点。 李斯:“我跟凌氏打了几年的交道,知道他们家族的人贪图享乐,很少出兰陵城。即便偶尔出城,也都是走一条固定的安全路线。如果我们能打听到那条路线、避开它、再选一个偏僻的练兵位置,应该很难被发现。” 桌上摊着一张兰陵城及附近村野的地图。 荆轲盯着地图看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道:“我这一年来替凌氏押送一些极其重要的货物时,会跟着凌氏自己的人走一条特定的路。”他在地图上大概指了方位,“莫非就是你说的安全路线?” 夏无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会,道:“这条路线附近没有易暴动的村落,亦少匪患,而且路上还有好几段是近几年凌氏刚拨款修好的官道,十有八九就是这条路了。”她当时还纳闷凌氏怎么会那么好心要修路,原来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打算。 俞也在“练兵地点”下面也画一道横杠,道:“先暂定避开这条路,日后再做调查。” 人和练兵地点都很快有了着落,但是剩下的粮草、武器两样就难办了。 嬴政在给俞也的信中曾提到,攻打一个兰陵城所需的粮草和武器相对而言所需不多,他倒是可以从秦国运一批过去。但是楚国视秦国为心腹大敌,从秦国运来的东西很容易引起注意、打草惊蛇。相比之下,魏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首先,魏与楚的地理距离更近;另外,魏与楚曾在十余年前共同攻秦,关系直到今日还较为融洽、两国贸易往来频繁。因此,他建议俞也想办法打通魏国的渠道,从魏国购入粮食和武器。 此时,俞也隐去嬴政的身份,将他这番话和白鹤居内的众人复述了一遍。她又补上自己的观点:“魏国虽好,可惜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渠道。不过按这个思路想来,其实韩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不被楚过分忌惮、地理位置又近。” 众人还在思考她的话。 李斯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道:“你是想拜托韩非帮忙?” 俞也:“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们都更久。在你看来,怎样才能说服韩非帮忙?” 李斯摇头道:“很难。我与韩非虽共事了几年、又是同门,但我和他性格都内敛、交情一般,他不会为了我的私人请求而动容。至于百姓大义——韩非精通王道、喜欢钻研统治之术,对平民百姓的苦难虽理解,但并不关心。我们也很难用大义来说服他。” 他接着道:“虽然粮草之事一时半会无法解决,但武器不一定非要从他国运来。况且,囤积粮食还可以被视为商人的投机之举、不会太显眼;但若大量运送武器,着实太过可疑,很可能会引起凌氏注意。” 不从他国运来,还能从哪里运?若是从楚国的其他城池运,万一当地贵族是凌氏的熟识,还是会走漏风声。那么排除掉其他国家、排除掉楚国的其他城池,剩下的答案只有一个。 俞也:“你想利用凌氏在兰陵的秘密仓库?”他们之前刚好探明了此处的位置。 李斯:“凌氏在兰陵盘踞数年,囤积了许多神兵利器,但自身很少使用。与其让那些武器白白丢在仓库里吃灰,不如为我们所用。” “但是若想进这个仓库,还需要一方秘印。” 数日后,凌氏寿宴。 这一日的凌府格外热闹,人流络绎不绝。随欣和她的人在主屋陪凌氏家主宴饮时,李斯和俞也趁机潜入凌府中,意图偷拓能开启凌氏秘密仓库的印。 之前在白鹤居中,来拓印的人选经过了仔细的考量。 首先,李斯必须得来。他平日要将荀府事务向凌氏汇报、不时出入凌府,对凌府地形较为熟悉。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拥有模仿字迹的本领,用来拓印再合适不过。 另外,还需要一个武功好的人从旁帮衬,做一些翻墙、开窗之类的粗活,并在危险时负责撤退。这一点上,荆轲和俞也都可以。但是,俞也用她自己“可以扮成歌女混进去、更不易被人发现”的理由说服了荆轲,让荆轲在外接应。 最终,就由俞也和李斯来府内书房拓印;荆轲在府外的马车中等候,准备接二人离开;随欣在主屋牵扯住凌氏家主的精力;夏无且则留守白鹤居,万一李斯或俞也受了伤,她也好及时救治。 俞也和李斯悄悄趁着热闹潜入凌府,直奔家主书房。一路上难免会遇到巡逻的守卫,需要二人在墙角、树后、石背之类的地方躲藏,等守卫离开后再继续前行。 为了防止被发现,两人挨得很近。 俞也等得久了,觉得无聊。她下意识地拎起衣带,在手中以极小的间距折来折去,再用力压紧,看它像云片糕一样层层叠叠。 她玩够了,一抬眼。李斯正无言地看着她。 俞也这才发现她一直玩弄的都是李斯的衣带。那块可怜的布料早已被她折磨得皱皱巴巴的。她赶忙把它抻得平整些,然后立刻松开手,小幅度举手做投降状。 李斯轻声叹了口气,低声道:“守卫离开了。我们走吧。” 两人凭借之前半年多探明的凌府地形图,不多时便顺利找到凌氏家主的书房重地。 今日是凌氏寿宴,各处人手紧缺,书房前的侍卫大多被调离,现在只剩两名。 俞也将以重金购得的一件墨家机关放在书房附近的位置,发出动静引开书房前看守的侍卫。 凌氏家法严苛,侍卫若被发现失职,必被立即处死。即便那两个侍卫后来发现是调虎离山之计,在书房没有任何物品丢失的情况下,他们也绝不会主动声张、白白丢掉自己的小命。 俞也和李斯趁书房守卫空虚,顺利潜入其中。 凌氏豪奢,就连书房这种本该清雅之地,都布满珍贵宝器。虽不至如王室般富有昆山之玉、明月之珠,但也是仅次于王室。 两人进屋后半句废话都没有,丝毫没有被这些在常人眼中价值千金的珍宝所分神,立刻争分夺秒地搜查起来。 书房外隐约传来远处寿宴上的雅乐和喧嚣人声。书房内却是悄然无声。俞也和李斯各找一边,动作有条不紊、却十分迅疾。 半炷香的时间后,俞也在一座小玉山的凹槽里找到了那枚印。 俞也屈右膝半跪,把后背给李斯当桌子用。这是为了避免不慎将凌氏家主的书案弄乱。 李斯以她的背为案,用随身带着的纸笔,快速而准确地拓下印的尺寸、图案。 俞也尽量放缓呼吸,让李斯落笔平稳。印、纸、笔、他动笔的手腕,这些不时隔着衣料戳在她背上。力道不重,甚至很轻,但是正因为很轻,才会让她觉得有点痒,像蝴蝶落在指尖振翅时的细微触感。 她闭眼忍住背上痒意,保持不动。 屋内落针可闻,只余两人的呼吸,以及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李斯极其专注地拓印,下笔又快又稳。 “好了。”片刻后他道。 两人正欲离开,突然听见院门处传来脚步声。 俞也神色一凛,快步走到窗边听了听,低声道:“来的人不少。” 李斯:“寿宴还在进行,不可能是凌氏家主。这个人数,是管家带人来了。”他把拓印的纸塞进俞也手里,“你拿着东西快走。” 俞也:“一起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罚。” 李斯快速道:“我们都走了,会惹凌氏警觉,必须得有人留下。我在凌氏手下做事,此刻在府内现身还说得过去。但是你却万不该在此。管家认识你,看见你一定会起疑。到时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他推着俞也,“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俞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犹豫不定。她道:“管家不会轻易放过你。” 李斯低声道:“凌氏留我还有用,就算抓到我、也不过是一顿板子,不会要我的命。罚一个人是罚,罚两个人也是罚。难道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都倒下了,谁来干活?” 他最后推了俞也一把:“别废话,赶紧走。” 俞也的指尖刺入掌心,却不觉得疼。 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废话,点点头,把拓印的纸笔收进怀里,从另一个方向的窗户翻窗离开。 她在心里默默对李斯许诺。 无论你受什么样的伤,我都会治好你。 李斯在她走后迅速关好窗户,将秘印重新放回小玉山中藏好。他随便从书房里拿了几样珍宝揣在怀里,假作为贪财而来。 他听见渐渐逼近的脚步声,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惊惧、贪婪的神色,将一个趁着寿宴人多眼杂、因为贪图钱财而来书房偷东西的形象扮演得恰到好处。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俞也能拿着东西尽快顺利离开凌府。 俞也很快和等待在凌府外的荆轲会合。马车疾驰回白鹤居。 夏无且听到动静,立刻出来迎他们。她扫了一眼两人,不安道:“你们拓到印没有?李斯人呢?” 俞也:“印拓到了。但是李斯,他还在府中。”她把前事向夏无且概述一遍,“无且,你能否以医师的身份去凌府中探察情况?李斯说他不会有大事,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夏无且:“我这就动身。”她起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拉住俞也。 她对俞也嘱咐道:“李斯如果被管家惩罚,一时半会估计无法从凌府出来。你先回荀府去,不要和他同时消失、惹人猜忌。一旦有李斯的消息,我立刻去荀府通知你。至于和你联络的方式,就还按照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来。” 俞也答应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荀府。 她表面无波无澜、实则心神不宁地在荀府等了五日。 五日后,她看见天空上飘起一只熟悉的纸鸢,立刻出府来与夏无且相见。 夏无且面色极差。俞也脑袋里嗡然作响。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茫然地响起来:“李斯,死了?” 夏无且立刻大力摇头:“没有没有!他还活着!” 俞也松了一口气。人还活着就好,就算受再重的伤也能养回来。她边大步往白鹤居赶,边问:“他受了多重的伤?” 夏无且一时竟不敢回答,半晌才道:“俞也,你听我说,你听完后别着急。他性命暂且无虞,但就是、就是那个,凌氏管家对李斯,对李斯他…” 她红着眼眶,支支吾吾、嗫嚅半日,面对俞也疑惑投来的视线,终于声如蚊蚋地挤出几个字,“…施了宫刑。” 俞也的脚步蓦然顿住。 夏无且急切地攥紧俞也的手,话音里甚至带着哭腔:“俞也对不起,我赶到时,李斯他已经……我、我没办法,我只能尽力保住他的命。对不起,对不起——” 俞也连挣开夏无且的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又没事。你捡回他的命,已经做得很好了。”俞也勉强捡起自己的声音,“是我对不起他。” 是她的错。她不该把李斯一个人留在那里,让他独自承担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责罚。 去凌府之前,他们分工明确。他负责拓印,她负责保护他。然而她却没能做到。 她曾在心里暗自许诺,不管李斯受了什么伤,她都会找到药治好他。可是这点她也没能做到。 她轻易地抛弃了同伴,才致使他落入这番境地。 如果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不会自己先走。就算任务失败也无所谓,就算和他一起被打成重伤也所谓。 但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俞也和夏无且赶到白鹤居时,随欣正守在李斯门外。 随欣见到她们来,赶忙道:“无且,你让我给他送药喝,可是他不肯给我开门,只让我放了一桶清水在门口。我转个身的功夫水就不见了,里面一直有断断续续的水声。他是不是在自己沐浴?” 夏无且急道:“这怎么行?他的伤不能见水、不能受寒。他这样下去会没命的!”说着急急要往屋里冲。 随欣拽住夏无且,给她使了个眼色。 夏无且犹豫了一下,终是对俞也道:“俞也,我们这些人里,他现在恐怕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把药喝了?他的伤若再这么折腾下去,是真的会死掉的。” 俞也接过药,推了下门,没推开。她想把门硬生生踹开,却又顿住。 她很清楚,李斯主要的伤不在身体而在心。 可是她现在进去能做什么?安慰、鼓励、拥抱,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他真的需要这些吗?真的需要她对他说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吗? 她自以为是的安慰,只会带给他第二次伤害。 夏无且看见她的神情,不安道:“俞也,你不要这样愧疚,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你……” “无且,”俞也打断她的话,请求道,“能否帮我准备一碗药。” 夏无且愣了一下,很快应道:“给李斯的药么?” “不是,是给我的药。” 一个时辰后,夏无且的药熬好了。 俞也把还想再劝她的夏无且和随欣都劝走,并请她们看好白鹤居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荆轲。 她庆幸今日荆轲恰好不在,否则她会受到数倍于现在的阻拦。 夏无且和随欣离开后,白鹤居内只剩下俞也和李斯两人。 这几年来,俞也“隔空取物”能力的金额积累了小几百块。此刻,她用这些钱跟系统买了很多现代药物和消毒用品,一一拆出来。 一切准备好后,俞也用黑布蒙面,动身前往凌府。 她将一切伪装成一场凌府中常见的刺杀,似乎奔着凌氏家主而去。但是最后连凌氏家主的人影也没找到,她只好“随意”挑了一个人选,砍断了凌氏管家的一条手臂。 她当然面临着十分危险的处境。荆轲尚不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她。 侍卫闪着寒芒的刀落下时,俞也有一瞬的时间可以发动“子弹时间”超能力,躲开那把刀。 她没躲。 最终,本次刺杀的代价是她左手的半截小指。 俞也从凌府离开后。 景阳的追兵没有对俞也穷追不舍。在他心里,凌氏管家终究只是个下人,不值得他花费太多兵力去管。而且,他私下为人正直,对一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的凌氏管家多有不喜。凌氏管家又看不起景阳这个武夫,和景阳一向不对付。 因此现在,景阳看到凌氏管家这个狗东西被断一臂,简直恨不能拍手称快。 在景阳的刻意纵容下,俞也轻松地甩开追兵,故意绕了很远的路后,又回到白鹤居。 一刻钟后。 俞也简单处理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将一把药片塞进嘴里。 她端起夏无且熬的药去找李斯。这次她踹了门。门应声而开。 俞也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李斯的人影。 这处屋子建得十分宽敞,几乎称得上是一处小型内殿。随欣将其装扮成女闾模样,从殿顶垂下来许多宽大的鷃蓝色飘带。为的是日后一旦凌氏搜查到这里,也可以伪装成烟花之地。 她从两侧随风飘荡的鷃蓝色飘带中穿过,分开那些轻飘飘的布料,一点点走向深处。 李斯靠着墙坐在殿尽头。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地上一滩清澈的水迹。旁边放着一个空了的木桶。他身上、发间湿淋淋地向下滴着水。 除此之外,周围什么都没有乱。茶具,摆设,都好好地摆在原位。没有一样被他用来泄愤。 他连自毁,都是安静而无声的。 想来也是,一只鹤,即便濒死时也不会胡乱挣扎,不会抖落翅膀上洁白的羽毛。 即便她想拉住他,他也根本不会向她伸手求救。 好在,她并没有想拉他上来的意思。 李斯听到动静,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冀。空茫茫的一片死寂。 良久,他开口道。 “俞也,你走吧。” 俞也:“是么。”她好像在认真思索,“走去哪里呢?” 八月末,窗外的荷花都已凋谢。 菡萏香销,翠减红衰。 枯荷下的池水,在日光下映出波光粼粼的影,照进殿里,落在他身上、背后的墙壁上。像是透明的海浪在此间无声翻涌。 他是被禁锢在此中的,快要消失在泡沫中的鲛人。 “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离我远一点。”他坦诚相告,“我已经在地狱里了。你留在我身边,我会把你一起拖下来。” 俞也听清他的意图,这才抬脚慢慢走近他。 李斯:“别过来……别看我。” 很脏。 可是俞也怎么会听他的呢。她的脚步不容他拒绝地一点点靠近,像是审判之后即将落下的屠刀。 他无法阻挡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也不敢去看她的神色。他只能伸出手,一叶障目地,遮住他自己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和他想象中不同,接下来,他听到屋里传来大口吞咽的声音。 李斯忍不住睁眼看她,问:“在喝什么?” 俞也咕咚咚把夏无且给她的药喝下半碗,太苦了。她中间停了一下,就用这间隙回答他,“止痛的药,还有一点点……” 她没说完,继续把剩下半碗苦涩的药喝完。待药尽数入喉,她把空碗放在旁边,在李斯面前坐下。 “还有一点,让女子绝育的汤药。” 李斯飞快道:“你吐出来。”他伸出手想拽住她,逼着她把药吐出来,却看见她忍痛地蹙眉,倒吸一口冷气。 她道:“别拽我,疼。” 李斯闻言下意识检查她的状况,这才看见她左手小指缺了一截,虽被纱布缠住,依旧绽着一朵小小的血花。 李斯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感觉到恶毒的蛇在他心口游走。他问:“是谁伤了你,凌氏管家吗?为什么?” 俞也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止住他无休止的疑问。她道:“不能完全算他的错吧……”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李斯怔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俞也:“没关系的,我的惯用手是右手。只是左手小指缺了一点点,不会影响我握刀,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她看见他呆怔的神色,笑起来:“难道在你眼里,我不能生儿育女,我就没有价值了么?我有了残缺,就比不上别人了么?” 李斯感到喉间尽是苦涩,像生吞黄连。 他艰难道:“你的价值绝不会因此减少半分。但是,你没必要为了弥补我而做到这种地步。俞也,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俞也:“为了你么?有一点,但不全是。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她笑得像个真正的恶魔,道,“我从没想过生儿育女,更不想嫁人、不想相夫教子。那种所谓的‘价值’,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没了它,我反而少了很多束缚,能更自由自在地做我想做的事。” 她给他的,不是救赎、不是安慰、不是道歉。 是为他报仇。 是同样地经受他所经受的一切。 是和他一起下地狱。 既然他残缺,那她就陪他残缺;既然他不能再有子嗣,那她就陪他绝后。 俞也:“仔细想想,我们本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这样的结果 ,说不定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天意让我们这两个从后世而来的人,无法在两千年以前留下属于我们的骨血。” 李斯知道,她的话是真心的,可也是在故意把一切往轻松了说。 他想挤出一点笑意来应和她,但无论如何做不到。 最后他放弃了。他轻声问她:“可以靠一下吗?” 俞也默许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左手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怕弄疼她,一点点抬起手后,也只是伸出指尖,用比一片羽毛还轻的力度,抵上她缺了一截的左手小指。 他的这些动作全都轻而缓慢,随时给俞也推开他的余地。 俞也没有推开他。 “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地步?”他在这个关头如此问她,颇有心计地想要索求一句承诺。 “你是我重要的伙伴,我不想失去你。”她道,“所以你要老实喝药,快点好起来。” 他无声地靠在俞也肩头笑起来。 重要的同伴么。真是狡猾的回答。 在俞也看不到的角度,李斯的右手悄然无声地绕到她身后,揽起她一缕发。 他自己的长发,亦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至她背后。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他这不见光的愿望,很想告诉她,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口。他不说,她就永远没有拒绝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一缕湿漉漉的长发,和俞也垂落在肩胛上的发,悄悄握到一起,将它们合为一缕。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兰陵(12) 免费阅读.[.aishu55.cc] 兰陵(13) 李斯将醒未醒时,不知道他正睡在哪里。 身下的似乎是他现代的家中卧室里,那张两米八的黑胡桃实木床;似乎是大学宿舍中,偶有室友吵闹声的上下铺;又或者是他常常彻夜不眠的实验室里,那张翻不开身的狭窄折叠床。 实验室里的同学勾着他的肩,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出了什么实验成果、发了几篇顶刊,又问他最近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李斯茫然地睁开眼,一点湿润飞快地从眼角滑下来。他无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凉凉的。 几秒后,意识回笼,他想起了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这里是荀府,他自己的屋子。 已经发生过的事纷至沓来。李斯知道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笃定自信、成绩斐然、令师长称赞的天之骄子。 他一事无成,居于这间陋室中,是个受了宫刑的废人。 他如一脚踏进深谷,瞬间变得失落和恐慌,甚至羞愧,手指胡乱地试图抓住流逝的过往。 却陷入了一方柔软中。 李斯怔然看向指尖。那里放着一件上好的狐白裘,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是以狐腋白毛所制,又轻又暖。 据说昔日秦昭王欲杀孟尝君,孟尝君就是以这样一件狐白裘贿赂了秦昭王的宠妃,才得以逃脱。一件就价值千金。 李斯的这件,是俞也送他的。她说看见这件狐白裘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配他,无论如何想看看他穿上它的样子。为此她能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 李斯知道,其实她只是顾及他的伤不能受寒。 屋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但彻夜不熄。 他自从在黑暗里受了刑,便不能在无光的环境下入眠。 他就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是彻底的黑沉,离日出还有很久。 入冬的风声在外低低呜咽,却已不再像之前的几个冬日一样,撞得窗棂叮咣作响、扰得人无法入眠。屋里不再从四面八方漏风。此刻室内温暖如春,暖意充沛得过了头,催得榻下盆中一枝朱槿的花开得极好。 无论是悦目的朱槿、加固的窗棂、足够用一年的灯油还是取暖的火墙,都如这件狐裘一样,为俞也一手置办。 李斯明白,她做这些,大多是出于愧疚之心,想要补偿他。 但他宁愿忽视掉这份亏欠,催眠自己说,她是因为牵挂他、在意他才这样做的。 他不敢想,如果身边没有俞也,他会变成什么样。大概是在无边的孤寂和疼痛中,熬过生命的又一个寒冬。 但他现在有了她。有她在他身边,比这些狐裘、火墙,更暖和千倍万倍。 哪怕身处寒风之中,只要抓着她的一线目光,他就能熬过去。他就能坦然面对所发生的一切风刀霜剑。他就能觉得醒来后的一日还有所期待。 只要她在那里就好。 外面的天还黑着。 他睡不着,侧身抱着那件狐裘,在暖意融融的榻上,于跳跃的灯火中,闭上眼等待清晨的到来。 等到天亮时,他就能再见到俞也。 窗外催促起床的更鼓敲响时,最先醒的是书院中的画眉鸟,在枝头清脆地鸣。 俞也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太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入冬以后,起床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但又不得不起。需要上学的人没有赖床的余地。 她为了能多眯几分钟,一直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来不及吃早餐,穿上厚实的衣服径直出了门,顶着寒风走到学堂。 李斯早已端坐在学堂中,看见俞也过来,朝她笑了一下。 俞也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坐下。 李斯从袖中掏出一份用桐油纸包好的杂粮饼塞给俞也,又把案上的暖水铜壶推给她。 俞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她咬了一口饼,热的。 李斯:“这种桐油纸用来包吃食,很方便。” 俞也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道:“确实好用。”她吃完饼,手上一点也没有弄脏。也多亏了她来兰陵,才能发现这边有桐树,可以榨出桐油,并涂在纸张上制成油纸。 她在发现桐树的第一时间便将大量树种和制作油纸的方法送回秦国,令人制成油纸贩卖至七国。更幸运的是,她手下的人在秦国境内也找到了生长桐树的林区,有充足的原料。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又给俞也增添了不少收益。 俞也吃完饼,在桌案下给自己的十指带上护指。 学堂中的人渐渐变多。 荀况今日不知为何,比平常晚来了许多。没人讲课,学生们就聚在一起聊天。 俞也耳朵里很快传进周围人对李斯的议论声。 “不过是个卑贱平民出身,居然敢穿稀世少有的狐白裘,怎么好意思?” “人家有心机,甘为下贱,知道怎么讨好从秦国来的巨富豪商,自然与你我这种只会读书的学子不同。” “老师凭什么还让他管府里的事?受过那种刑,不就是个……” 俞也目光冷了些,刚一动,袖子立刻被人拉住。 她回头,看见李斯正轻轻扯着她的袖口,力道不大。然而他飞快地蹙了下眉,好像在忍耐疼痛。 俞也把那些人丢到脑后,先问李斯:“你怎么了?” 李斯:“没事。昨夜睡觉的时候落枕了,肩颈有点痛而已。”他不动声色地引开她的注意,“上次夏无且放在你那里的药有对症的吗?我想讨一点。” 俞也明知道他是在故意扯开话题,却遂他的意道:“有。下学后我给你送去。” 反正她也没打算在学堂里立刻处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在学堂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没法下什么重手,那该多没意思。 俞也扫视四周,看到韩非正于不远处独坐。她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走过去搭话道:“师兄,还在写文章?” 韩非停下笔,用眼神示意她有话直说。 俞也凑近了些,低声道:“今年夏秋两季,兰陵附近的村落被淹死的人很多。如今入了冬,夏无且想赶在落雪之前,将附近村落的白骨收葬一些,以防来年开春后生出疫病。她来找人做帮手,我和李斯都应了,但人手还是不足。不知道师兄最近有没有空闲?若是人多的话,约莫两三日也就够了。” 韩非没考虑太久,便答应了俞也。 几日后,正逢学堂休沐之日,俞也、李斯、韩非、夏无且、荆轲,还有吵闹着非要跟来的魏甲,一起来到兰陵郊外。之前在女闾中饮酒欢聚的七人,除了随欣在女闾有事不能来,剩下的人都齐了。 魏甲拉着荆轲闹哄哄地走在最前面。他不时质疑着夏无且的医术水平,把夏无且气得够呛。 韩非笑意浅浅地看着他们斗嘴,一路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俞也和李斯两人落在队伍最后,和众人有一段距离。 李斯低声道:“若等会韩非不应,你待如何?” 俞也不说话,背对着众人、唯独朝着李斯,戴着护指的手一松,袖口中掉出一把匕首。 她道:“付出了一点代价之后,我已和从前不同。” 李斯:“好。一会我负责引开其他人。” 两人默契地对了个眼神。 众人沿着野路逐渐靠近村落,而道边也开始散着零星的骨头、并且越来越多。 此时是上午,阳光正好,然而路边白骨累累、满目疮痍,着实令人轻松不起来。 俞也看着一具具尸骨,几乎能想象到这些人死前是什么姿势。 她感慨道:“人死后,无论是天家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毫无分别。我常因从后世而来自诩特别,但若是此刻我躺在这些白骨中,亦与旁人无异。” 李斯看向那些白骨,想到有朝一日可能是俞也躺在那里,本来毫无触动的心,突然涌起一股寒意。 李斯:“你才不会如他们般曝尸荒野。百年之后,你一定会被好好收殓,安眠于在最好的墓室中。” 俞也摇头:“我不稀罕。我宁愿死后能被一把火烧了,骨灰洒进江河里、顺水漂流至大海,方算得上自由无拘。” 当俞也打量着那些道边白骨的时候,李斯静静将目光落在她侧脸上。 原来她的愿望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他会陪她一起。 众人继续前行,确定到了尸骨聚集最多的地方后,由韩非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并用蓍草卜出吉凶。见是吉卦,众人便动手挖坑。 此处白骨数量众多,且难以分辨,不可能挨个挖坑安葬。他们只能挖个巨大的深坑,准备将白骨一齐放进坑中再埋。 魏小公子没挖两下,就觉得腰酸背痛。他拄着五齿耙抱怨道:“这土都快冻硬了,挖着忒费力。夏无且,你要做好事怎么不早点想起来?偏要现在才来挖坑。我看你就是故意折腾我们。” 夏无且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闲?我是想着入了冬,估计附近的村民日子不好过,想进村送些粥和厚衣裳却又怕被打出去,这才先来收殓尸骨,让周围村民看到后对我们印象好点,过几日好方便进村送东西。” 魏甲切了一声:“心眼真多。”不过心肠还怪好的。看在这个份上,他就降尊纡贵地帮忙挖坑吧。 韩非虽生平也未做过这类重活,但做起事来很认真,不声不响地随大家一起挖坑。随着时间推移,坑越来越深,足有两人高。 韩非挖着挖着,忽然觉得身边氛围不太对。他抬起头。 只见不知何时起,坑边唯独剩下他和俞也两个人。 “师兄。”俞也从背后唤他。 韩非回头,被她猝不及防地猛然一推,落入坑里。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兰陵(13) 免费阅读.[.aishu55.cc] 兰陵(14) 俞也将韩非推下坑后,自己也跟着跳下来、轻盈而敏捷地落地,如一滴雨水坠落至地面那样迅疾自然。 和她相比,韩非的形容稍显狼狈。他爬起来站好后,还不忘整了整衣冠。 俞也将视线落在韩非手上。他双手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武器。而她在袖中暗攥着一把匕首。但韩非神态平静、不见慌乱,在气势上不落下风。 俞也:“我无缘无故突然推你下来,你不害怕么?” 韩非摇头:“不怕。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有哪里不对。 俞也皱了下眉:“你的口吃?” 韩非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上的灰土:“一直以来,都是装的。你可能觉得韩国很弱,”他自嘲地笑了声,“确实很弱,但是从韩王室中活下来同样不容易。从小到大,我遇到的刺杀次数,虽然肯定远比不上你所效忠的那个人多,但是他的十分之一还是有的。若不收敛锋芒,如何能活着从新郑出来呢。” 新郑,韩国的首都。 俞也:“所以你是?”她之前一直以为韩非只是贵族的公子。 韩非:“韩王之子。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上有兄长、亦无心夺位,不可能是下一任韩王。” 俞也:“七国的王子王孙都为继位争破了脑袋,但你似乎对王位不屑一顾?” 韩非笑道:“反正除了秦王之外,其他国君早晚都是亡国之君、苟延残喘一段日子而已,没什么好争的。” 俞也听到这话的一刻,几乎以为他也是从后世穿越来的。然而系统立刻在她脑内提醒:“韩非不是穿越者。你不要露出马脚。” 俞也在脑内道:“原来你能看出来?那当初我第一次见到李斯时,你怎么不事先提醒我?” 系统冷哼道:“当时你醉得像条死狗,我提醒你有用吗?”它毫不留情地怼完俞也后,语气颇为欣赏道,“韩非不是穿越者,却能对局势看得如此透彻,真不愧是法家……”最好的继承者。 出于某种原因,它很谨慎地隐去了最后几个字。 俞也没注意到系统的异样。她默不作声地打量韩非。 他不是穿越者,却对自己所属的势力即将被覆灭的结局有明晰的认知、甚至能坦然接受。 对俞也来说,事情变得更棘手。因为韩非太过清醒。和他打交道,不会是件容易事。 俞也省去多余的说辞,直接了当道:“我想从韩国购入粮草。你能帮我吗?” 韩非:“不能。” 俞也攥着刀,一步步靠近他。她脚下不时踩到散落的白骨,咯吱咯吱地响。 韩非知道若她真动了杀心,此刻他再逃跑也没有用,索性就站在原地。他看着俞也的刀朝他干脆利落地挥过来—— 扎在他头顶。 此刻两人站在地面之下,但若抬头,依旧能看见一方湛蓝的天空。阳光极好,从坑口落下来,一直照到两人脚边。坑底散落的骨头被照到,竟然有些亮晶晶的。某块头骨反射的光映在他头顶刀尖上,极细微的一点光亮落在他瞳孔里。 韩非看见面前的气流被阳光照亮,其中涌动的细小颗粒变得可视。这些由不可名状之物组成的微尘,让他感觉自己喉中像是咽下了一把铁屑,粗砺的质感,泛着腥味。若俞也的刀再落下几寸,数年过后,他就会变成眼前这些微粒中的一员。 韩非:“若是想杀我,这刀未免太偏了些。” 他假装不慌,后颈却冒出涔涔冷汗。 一朵云遮住日光。俞也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琢磨人肉包子的一百种做法。韩非也忍不住跟着深思细想,猜想他的肉到底是什么味的? 片刻后,云又很快飘走。坑底重新变得明亮。俞也把刀从韩非脑袋顶上拔出来。韩非颈后的冷汗更多了。他觉得这是俞也要用他的脖子试刃的前兆。 他咬紧牙关、不肯求饶,抱着一点穷途末路的气节,准备就这么赴死。况且他也留了后手,俞也在此杀了他,他保证俞也之后也不会好过。 俞也提着刀在掌心拍了拍。 她道:“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我不杀不帮我的人,只杀拦我路的人。若你不帮我,我就从楚国其他地方调粮来。事情败露了,也就是让刀下多一批亡魂而已。”她促狭道,“不过你拒绝了我,我还是有点不爽,所以刚才吓你一下。” 韩非长舒一口气,又觉得有点好笑。俞也这人看着狠厉,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却有些小孩心性。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岁数——好像也不过十五六岁。 此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恶鸮,凄厉地鸣叫着从两人头顶飞过。 韩非:“白日见鸮,是为不详。何不就此放弃?” 俞也抬头瞥了一眼那只鸟。猫头鹰而已。 她道:“吉凶并非天定,而是人定。说不定如今被视为吉祥的金乌,千年之后会被视为大凶;如今被视为凶恶的山鸮,以后却会被奉为祥瑞。既然吉凶都由人定,别人定得、我也定得。我说它是吉兆,它就是吉兆。” 韩非:“即使违背祖宗也无妨?” 俞也玩味地咬着这两个字:“祖,始庙也;宗,尊祖庙也。既燕于宗,福禄攸降。世道险恶,世人渴望祖宗赐福给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可惜,我就没有这种东西。”她一个后世而来之人,要什么祖宗。 韩非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在《五蠹》里写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在离经叛道这一方面,他和俞也颇有些不谋而合。 她年纪尚轻,说她是小孩心性吧,在某些方面却又比许多年长之人看得更通透。 韩非有些惋惜,不想看到她死在兰陵。 俞也:“聊了这么多,估计李斯快拖不住他们了。我拉你上去。” 韩非视线落在她握刀的手上,突然道:“礼尚往来。” 他冷不丁地伸手,扯下她右手几个手指上的指套。指套下的手指都完完整整。他喃喃道:“难道我猜错了?” 俞也:“猜错手了。”她把右手指套带回去,把左手小指的指套摘下来。平时在指套下看不出异样,现在没了遮挡,就能看到她的左小指缺了一截。断指的伤口面很平整,且已经快长好了,但仍十分怪异。 她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非:“李斯受伤后,你几乎是同时开始戴指套。我就猜到你和他一起出了事。” 俞也耸肩,把指套重新戴上,准备带着韩非从坑里爬上去。 韩非:“你的忙,我帮了。” 俞也听到他这没来由的一句,先是疑惑、再是警惕:“韩公子的好处,恐怕我不能白得。你是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韩非摇头。 俞也:“莫非你是看兰陵百姓困苦,为苍生计,才答应帮我们?” 韩非还摇头。 俞也倒是对这答案早有预料:“你看起来确实不像那么好心的人。”只是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松口了。 韩非叹气道:“我不擅长打理府中事务,荀府这几年都是李斯辛苦操持。另外,你制出的纸很好用,也帮了我很多。你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就当是我还你们的人情。” 俞也:“你不对百姓好心,却对我们慈悲为怀。你看我信吗?” 韩非想了想道:“好吧,我确实有点私心在里面。” 俞也松了口气,示意他直言。 韩非:“我写过很多文章,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从未有过实战。借此机会,我也想看看你、我加上李斯他们,究竟能做出什么成就。” 俞也:“一个小小兰陵,即便闹翻了天,也不会被那些上位者放在眼里。你若想把这件事作为日后站在君主面前的谈资,恐怕会失望。” 韩非:“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天下之事都是相通的。虽然看似是区区一个兰陵,其实与整个楚国无异。况且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俞也仿佛从此刻起,才真正认识韩非这个人。他是彻头彻尾的古人,表面上进退有礼、举止温和,可是骨子里却好像比她和李斯两个现代人还要更不驯。 她正在考虑是否要相信他,就见韩非朝她摊开手掌。他道:“匕首借我一用。” 俞也把匕首递给他。韩非从束着冠的发中抽出一缕,割断一截。黑色断发落到地上,与白骨混在一起。 他道:“割发为誓。若我日后背叛你们,便如此发。” 俞也取回匕首,冰凉的刀背顺着他唇边划过,似乎是要将这句话刻在他面容中。 她道:“等到那一日,我绝不会手软。” 她将韩非从坑底拉上来。而李斯也恰好和其他人一起回来。两人隔着人群遥遥一望,又很快错开视线。 不久后,年关将至。众人打算在白鹤居一起过年。 然而比年兽来得更猛烈的,是魏小公子的唠叨声。 “我说,”魏甲一脚踩在桌子上,“你们几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兰陵(14) 免费阅读.[.aishu55.cc] 兰陵(15) 魏甲撑着气势把脚踩的桌子,正是破庙里一张供桌。此时,众人正在村落里施粥。而这个村落里的破庙则被他们当作了临时据点。 大家都忙,没人理他。李斯看顾着熬粥的铜鼎,夏无且在分拣要往粥里放的防治疫病的药材,俞也、荆轲、韩非、随欣四个人在村口放粥。魏小公子的话空荡荡地落在地上,连个声响都没激起。 魏甲正气恼,突然被寒意刺得一激灵。他抬眼一看,原来是破庙口掩着的厚麻帘被人一掀,钻进来一股冷风。 俞也探头进来,不忘回手把麻帘掩好。她问:“粥熬好了没?外面来的人比想象中多。” 李斯连忙答她:“快了,再等半炷香。” 俞也就站在庙里等。 魏甲好不容易抓到个闲人,赶紧上去逮着俞也道:“你们几个才不会无缘无故地好心施粥。快说,是不是在背着我暗中谋划什么事?”他装模作样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难道是,你们终于看不惯凌氏,准备动手了?” 俞也无奈道:“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家待着,非要跟着我们做什么?” 魏甲鼻尖冻得通红。他抽抽鼻子道:“要不是我今天偷偷跟着你们的马车,还不知道你们来施粥。当初掩埋尸骨可是我们一起挖的坑、也有我一份力,怎么如今就偏偏不叫上我?你们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或者是看我没用,所以故意排挤我?” 俞也心想,真是各人有各命。他们不告诉魏甲,虽然主要是因为魏甲没用,但也是含了不想把他牵扯进来的好意,在他看来反倒成了错。要是她能有魏甲这般好命、能够无牵无挂地置身事外、片叶不沾身,她说不定早跑了,才不愿意在此间劳累。 俞也有心吓唬他,把左手举到魏甲眼前。距离之近,魏甲几乎以为她要戳穿他的眼睛,好惩罚他看了不该看的秘密。他正紧张地吞咽口水,下一秒又见她拔掉了小指上的指套。一个干脆利落的伤口断面明晃晃地怼着他的脸放着。 魏甲吓得退后了一步。 俞也还打算把断指在他面前停留几秒,加深一下印象。李斯走过来,从她掌间取过指套,不由分说地给她戴在小指上。 “你想吓他,何需如此暴露自己。”李斯面无表情道,“想必魏公子也知道我受过什么刑。不如我给魏公子讲讲其中的细节……” 他话没说完,就被俞也往后狠狠拽了拽。 李斯一怔,被她拽得手都有点痛,话也只说到一半。 俞也趁李斯晃神的时候把他拽到身后,不让他自揭伤疤。她对魏甲道:“你看到了吧?想对付凌氏,就要受我这样的伤。你是想丢胳膊还是想丢腿?好好的俊俏公子哥,要是身上少了什么,就算你不心疼、我不心疼,那你未来的心上人还心疼呢。” 心上人会心疼么…… 她说这话,魏甲还不觉得什么,倒是她身后的李斯有些意动。他看了看她抓着他的手上那缺了一截的小指。虽然他自知并非俞也的心上人,但他每次看见俞也的伤,心里就如同被琴弦割过、泛着细密连绵的疼。可见俞也所言非虚。 虽然站在俞也身后的李斯若有所思,她面前的魏甲却是不为所动。 魏甲红着眼眶道:“你不就是觉得我不如你们能吃苦吗?一根手指而已,我废给你看!”他视线扫向四周,一时不见刀刃,倒是看见了煮粥正沸的铜鼎,大咧咧地冲过去,就要把手指往里面放。 眼看他白皙的指尖都要碰到沸腾的水泡了。好在此时夏无且正好要往粥里放药材。她一把攥住魏甲的胳膊,大力往后一拽。 俞也随后赶到,立刻提着魏甲的衣领把人拽得老远。她这回真有点生气,斥道:“你是不是缺心眼?造反又不是捡钱,你何必这么上赶着白送?” 魏甲抽着鼻子、双眸红红的,眼看就要掉小珍珠。他知道俞也不会心软,眼巴巴地转而看向她身边的李斯。 李斯轻咳一声,劝俞也道:“他都这样了,你就让让他、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俞也没好气地松开魏甲:“你还有小半炷香的时间。等到粥煮好了我们就要去忙了。” 不知何时,韩非也从庙外进来,大概是见俞也迟迟不归,回来看看情况。见魏甲一副要慷慨陈词的模样,他贴心地默不作声,把发言空间留给魏甲。 李斯回铜鼎旁盯着粥,夏无且假装继续分药材,但耳朵也都竖着听魏甲和俞也这边的动静。 破庙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煮沸的粥咕噜咕噜地响。 在几双耳朵的同时竖起下。 魏甲深提一口气,娓娓陈道:“如大家所见,我呢,是个贵族公子,从生下来就不愁吃也不愁喝,但是也不知道该干嘛。每一天每一年都是游手好闲地混日子。这样的日子,时常让我觉得很不爽。” “俞也你瞪着我干嘛?不会是想打我吧……我知道,你想说我不配觉得痛苦。可是我的确常常会觉得难受。有时深更半夜里,我手里攥着一把开刃的刀,很有亲自试试它的冲动。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那个胆量伤害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常常冒出这种念头。” “你们有没有人这样想过:被生下来是件很没意思的事?背负的期望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周围约定俗成的礼义都令我厌烦。可是若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渴望的世道又是怎样的,我又答不上来。” 魏甲很少这么真心地剖析自我,说了一通后思绪开始打结,又觉得有些忐忑和羞赧。他纠结着下面该如何开口。 俞也本以为魏甲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来糊弄了事,没想到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十分真心。她看着魏甲巴巴地站在那、手攥着衣角有些紧张的模样,从旁边踢了个破蒲团给他:“坐下说。”她自己也坐下。 魏甲在她身边乖乖坐好。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以一种别扭又窝囊的姿势坐着。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有些委屈巴巴。 俞也第一次发现,像魏小公子这种平时咋咋呼呼、整天如同一只展翅孔雀撅着尾巴到处逛荡的人,也会有点忧郁气质在身上。 她问:“你就没有一点心愿吗?没有想实现的事,或者想要的东西之类的?” 魏甲想了半天道:“要是世事真能随我心意,那我希望七国之间不再打仗。我不喜欢打仗。” 俞也无奈道:“你这心愿未免太宏大了。”七国的事哪里是能为个人所左右。就是换成嬴政来,他也不能立马做到让七国间不再打仗。 魏甲耷拉着眼皮。 他道:“有时我会想,生活在贫民窟中会不会更容易一些?每天只为了生计发愁,就不会有空再胡思乱想了——别又瞪我,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又讨打又讨厌,还很天真。” “我之前四处游历时,很喜欢主动站在特危险的地方,比如悬崖边或者河边,想试试自己会不会‘失足’掉下去。押镖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想离劫匪的刀近一些,看自己会不会被杀死。说到底,我觉得我活着是没意义的,还不如那些每日辛苦耕作的农人有用。我活着只是在白白浪费米浆而已。” 俞也:“你和我们一起造反,就能觉得活着不浪费米浆了?” 魏甲期待地看着她道:“至少我不再是一个人。至少我可以和大家一起。至少这件事本身,不只是我一时兴起的胡闹,它真的有点意义。说不定它会成为我从小到大干的第一件正事。” “你们不要嫌弃我,好不好?我也是有点身份的人。我可以从魏国帮你们运粮来。” “运粮?”魏甲话音甫落,就听见庙内其他几人异口同声地重复这两个字。 魏甲本该开心,却忍不住丧气道:“你们就看中了我能运粮是不是?我还有很多本事,比如……好吧,运粮就运粮。只要你们要我,我就帮你们从魏国运粮来。”他振作起来,诚实道,“不过粮食是很重要的物资,我毕竟还只是——咳咳。总之我也调动不了太多粮,不能保证一定够你们用。” 韩非:“再加上,韩国来的粮,就够了。” 魏甲听韩非这话,便明白他们还通过韩非走了韩国的路子运粮,诧异道:“你们谋划小小一个兰陵,竟然集合了楚、韩、魏三国之力?” 俞也心想,三国之力算什么,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秦王政帮着出谋划策呢。 李斯:“现在粮食问题解决了,就只差武器。我们已经拓得凌氏仓库的秘印,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潜入其中。” 夏无且愁道:“可惜这机会不是那么好等的。即便有秘印,没有合适的理由借机进入仓库,我们也会很快被察觉。” 俞也一锤定音:“先过个好年吧。武器的事,年后再说。” 魏甲不放心地扯住俞也,再三确认道:“这么说,你们接受我加入、以后做什么事都不会背着我了?” 俞也点头。 魏甲期期艾艾:“那,我能跟你们一起过年吗?” 俞也再点头:“只要你愿意,就一起过。” 魏甲松了口气,擦擦眼尾、挺直腰板,又回到了平时嚣张跋扈的模样。 “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们一起过吧。”他道。 过年——也就是腊祭这日,七人齐聚在白鹤居。 李斯和荆轲、魏甲他们一大早去市上买东西,比俞也到的晚了些。今日街上的人尤其多,摩肩擦踵。他的袖角都被挤皱了。 他进到白鹤居的内殿,看见俞也正坐在窗下的案边,提笔在纸上写什么。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玉红色深衣,唇边噙着笑意、眼周不时向下压,十分认真的模样。 李斯把东西放下后,走到她附近:“在写什么?” “给母亲的信。”俞也停笔,其实她也写得差不多了,“总要尽到这具身体应尽的责任。” 她把信封好,看向他们拿回来的一堆物件:“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魏甲兴冲冲地介绍道:“喏,新从薛地运来的好大鳏鱼,据说我们到的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这两大扇猪肉和牛肉,荆轲盯着他们现宰得的,新鲜得很;还有这些菱角,这季节可不好买,我们走了好久才遇到一家卖的。这东西配烈酒吃最是爽口甘甜。想你一个从秦地来的人,肯定没吃过吧?还有还有……” 俞也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心想今天的晚饭好歹是不用担心了,只怕他们这些人的厨艺配不上这么好的食材。 反正她的厨艺是肯定配不上。至于其他人,她知道荆轲常年混迹市井、是很通烹饪的,剩下的人恐怕就不太行。 俞也虽然自知厨艺不行,但是她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下午众人做饭时,她很主动地往灶台前凑,誓要为年夜饭出一份力。 在她发挥了一番蹩脚的厨艺、将本该在半炷香内完成的工序硬生生拖到两炷香后,荆轲忍无可忍地要将她从庖屋里赶出去。 荆轲:“俞女侠,行行好,别添乱了成不?”他知道俞也闲不下来,琢磨着给她找个活计打发她走,“前几日随欣找人在内殿里新修了曲水流觞,但是还没引水进去,你力气大、正好去把这件事办妥了,我们晚上好喝酒用。”虽然他喝酒不耐烦用这玩意,但此时却是个极好的引开俞也注意力的方式。 俞也本无异议,直到看见李斯在灶台边忙活。她指着他对荆轲道:“凭什么他能留下?” 荆轲:“人家比你有用多了。” 俞也不信。李斯一个同样享受惯了外卖便利的现代人,能比她会做饭? 她待要争辩,庖屋外传来随欣喊她的声音:“俞也快来。我新得了好些刺绣布匹,快来和无且一起挑。” 有了这一茬,俞也就把刚才要质问的事抛到脑后,跟着女孩子们出去了。 当晚的宴席上,俞也对着面前的一道鱼频频动筷。她随口问道:“这道鱼是哪位高人做的?” 李斯:“正是在下。” 俞也心中惊异,却没立刻表露出来。 等到饭后,众人围着曲水流觞喝了一轮酒。俞也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过了一会,李斯放下手中酒盏,也跟着出去。他看见俞也独自坐在廊下,面对着已结了一层薄冰的荷池,手中摆弄着什么。 天色已黑,院内错落点着暖色的灯火,不算太亮,将院中景致覆着朦胧的一层光,影影绰绰。 李斯在俞也身边坐下:“在做什么?” 俞也听见声音是他,手中不停地答道:“花灯。话说,你做的鱼为何那么好吃?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吃惯了外卖的主儿。” 李斯笑道:“在现代时,我爸妈不让外卖进家门,他们觉得不健康。我放假在家的时候,我们仨就轮流做饭吃,一来二去就学会了。我妈妈特别喜欢吃鱼,所以我做得比其他菜更好些。” 他说起这些旧事时,难免有些失落。他不在家这些年,也不知爸妈怎么样了?此事不敢去想,不能去想。 李斯不欲扫了俞也过年时的好心情,转而笑道:“你呢,为什么会做这花灯?” 俞也察觉到他方才语气中那点低落。她不想刻意安慰他,但也有心聊点轻松的话题。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做花灯的缘由,发现其中的故事还真的很适合用来调节气氛。 她道:“这背后有一个无聊的爱情故事。你想听吗?” 李斯果然很感兴趣:“我可以听吗?” 俞也:“当然可以,都过去很久的事了。不过,”她蹙眉打量李斯单薄的衣着,“廊下风冷,你回去披件衣服再出来。”他那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若冻病了又是一桩大事。 李斯顺从地回殿内去,再出来时,不但身上披了俞也送他的那件狐白裘,手里还提着两壶酒。 俞也很满意他的办事。她接过酒喝了两口,辛辣的液体一入喉,剩下的事也好说出口很多。 廊下飘着细雪。 俞也一边手中忙活不停,一边将旧事平铺直叙。李斯安静而专注地听她说,手中轻巧地拎着那只酒壶。她道: “我在现代时谈过一次恋爱。说起来,我去跟他表白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样,是很美的雪天,而且正好是那一年冬日的初雪。” “后来就交往了。第二年七夕,校园里有组织大家在湖边放花灯的活动。我自己做了一盏,晚上的时候喊他出来玩。” “他那天有晚课,但因为是两节大课,课间会休息二十分钟。放花灯的人工湖就在他上课的教学楼楼下,坐电梯下来只需要不到一分钟。我想给他惊喜,踩着课间休息的铃声给他发了消息。但是他大概懒得下来,和我说他要上课。他说,明年再一起放花灯吧,未来我们还会有很多次机会。” “我回复他说,好。可是那一刻我心里明白,不会再有明年了。后来没过多久,我就提了分手。” 俞也一边说,一边将几截砍断的空心竹制成微型竹筏。她很久没做这东西了,手上的动作不时停顿,微蹙着眉似乎在回忆。 李斯不知道她是在回忆花灯的做法,还是在回忆让她为其做花灯的那个人。他捏紧了酒壶,觉得飘到身上的细雪有些冷。 他轻笑道:“是因为他没有赴约,所以你生气了?” 俞也:“不是。他在上课,虽然有课间休息的时间,但是也可能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他不来我完全能理解。换成我,估计也会懒得下楼。” 李斯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旁敲侧击了解俞也感情观的好时机。 他假装随口闲聊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提分手?” 为您提供大神 乔叶离 的《我让秦始皇放弃了长生》最快更新 兰陵(15)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