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想起我》 想起 《不要想起我》见枣/文 2023.9.10 首发 01 已过秋分。 荔州连绵的雨下了几日,天也比往年更冷了些。 窗外乌云压得天色昏沉,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泼下大雨。风声忽而大作,呼啸而来的风穿过窗户缝隙,桌边的纸张哗啦啦地动。 楚盈将目光从面前的剧本上移开,往外看了眼,楼边两道两侧错落地栽着梧桐和银杏,风一阵一阵,吹得枝叶摇摇欲坠。 忽然,两三辆显眼的黑色轿车先后驶过这道,车轮碾过地上落满泛黄的叶,卷席起几片落叶,又悠悠飘落。 楚盈视线微晃,便不见了车影。 没多想,楚盈抬臂压了压翻飞的纸张,重新落回剧本。 五分钟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变愈近。 楚盈沉浸在剧本剧情中的思绪被一声有些慌乱的叫声唤回。 “盈盈!” 罗卉一手搭上楚盈的肩,一手撑在桌上,神情有一丝焦虑:“片方那边提前来人了!” 楚盈愣了愣,没回过神:“什么?” 罗卉指指她桌前的剧本:“《野棠枝》片方来人了,不出意外就是听你试音来的。” 楚盈缓了几秒,蓦然意识到什么,睁了睁眼:“不是说明天来吗?” 这本子昨晚才到她手上! “谁知道呀,甲方的心思你别猜,”罗卉吐槽了一句,很快又提醒正事,“扬哥已经下去接人了,让我给你通风报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别太紧张了。” 话落,对上楚盈显然勉强的神情,罗卉一顿,又叹了口气:“我知道,这种话说来是轻巧,该紧张还是会紧张,但是不管到底中间哪一环出的问题让他们提前来了,我们也不可能直接把人堵回去……” “你心态放好,那边是知道你是新人的,相信也不会太为难你,扬哥说了,你只要正常发挥就好。” 楚盈缓和着自己的情绪,在罗卉鼓励的眼神下点点头,很快,罗卉又低头看了看手机,直起身:“扬哥说他们进电梯了,我们一块去接一下。” “好。” 楚盈一边应声一边拿过剧本跟在罗卉身后,试图在这几分钟的距离下再多熟悉几分剧情。 然而心跳狂跳不止,几乎要蹦出来似得,让她再难看进去一个字。 楚盈深吸一口气,干脆把剧本合上。 《野棠枝》的剧本是昨天晚上发到她手上的,那会她正洗漱完打算休息,就接到了凌听扬的电话。 她是听说过这部剧的,前段时间路透一曝光就冲上了热搜,男主是顶流,出品方是新世,可以说是自带爆剧热度。 她过去大多是给广播剧或是动漫配音,能得到一个给电视剧配音的机会已经难得,何况是一个热度这么高的剧。 更夸张的是,凌听扬让她试的还是女主。 昨晚之前,楚盈没想过这样好事能降临到她头上。 她几乎没接触过电视剧,距离影视配音最近的一次,是年后那会给一部十来集的网剧配了女主。 那部剧两个主演都没什么名气,这才过了半年,剧还没播出呢,女主就塌房被封杀了。 她自然也没能获得什么反馈。 才过了半年,却有个正儿八经的电视剧女主交由她来配。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何况,给电视剧配音的要求远远比她先前给动漫和广播剧配音要苛刻。 广播剧可以自己塑造理解中角色的声音,动漫也可以根据人物形象自己定义角色的声音,但电视剧不仅有画面,有些粉丝和观众还会受明星本人原音和以往作品的深入影响,就得讲究“贴脸”。 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演员会有所谓的“御用配音”。 对于楚盈而言,这是一扇新的大门,能成功试上的话,她在业内会被更多人看见,往后她的机会会更多—— 她也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在荧幕上听见自己的声音。 深知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自己,楚盈在拿到剧本后就迅速过了一遍剧情熟悉台词,直到凌晨才全部过完,今天来到公司后更是一直在做笔记,连午饭都还没吃。 她今天的计划本来是想在深度剖析女主人设的基础上,再了解一下演员过往的作品,好进行声线与角色合二为一的调整。 短短一天要将剧本完全磨透是不可能的事,她只能在这些细节上下点功夫。几分钟的试音,对于片方而言或许并不足以摸准她的实力,但得让片方看见她的态度。 没想到现在时间还折了半。 见她唇抿得紧紧的,罗卉投来好几眼,捏了捏她的手心:“别慌,你可以的。” 楚盈攥紧了剧本,眼神坚定:“我会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梯的数字跳到6,蓦地停住。 随着几声模糊的对话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原以为可能也就会来一个人,不料一次性出来了连凌听扬在内五六人。 楚盈没想到她就试个音会这么大排场,愣了好一会。 凌听扬作为工作室创始人,同时也是片方指定的配导和男主,率先走出来,伸手做出“请”的手势,将众人迎出电梯,看见她后,立马又跟众人介绍:“这就是试音谢昭的楚盈。” 来人有男有女,体态不一。 楚盈回过神,一眼就瞥见走在中间的那人头发灰白,他应该是其中最年长的,年龄约莫五六十岁,表情严肃,看着很有阅历,猜测这人应该就是片方负责人,正要跟人打招呼。 下一秒却有人慢悠地从她以为的负责人旁边走上前,挡住了“负责人”的视线。 楚盈抬眼,看见面前的男人一头银毛,看起来跟她年龄一般大。 随后,就见凌听扬先后指过银毛和年长者:“纪然制片人,何鸿导演……” 楚盈愣了下。 没想到银毛年纪轻轻居然会是制片人。 银毛随意地往她身上扫了眼,正打算点个头意思意思算打招呼。 目光刚移开没几秒,又忽然重新落回她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纪然挑眉看她一眼,突然向她伸出手。 楚盈眨眨眼,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变了个态度。但既然是甲方,这点面子还是要给,她很快也伸出手,落落大方: “您好,楚盈。” 纪然嗯了声,视线又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名字挺好听。” 楚盈笑了下,礼貌道:“谢谢夸奖。” 简单的认识后,凌听扬在前面领着众人往录音棚走去。 楚盈有个特点,就是紧张过头时,表情反而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罗卉跟在众人之后,看她游刃有余地回应,半点没有露怯,几乎以为楚盈已经调理好了心态,暗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凌听扬在前方跟片方的人交涉着什么,楚盈有意放慢了步子,拉远了与他们的距离。 随之变近了的是几个片方的女生,大约是不用她们做什么重要的决断,几人便也跟在身后,凑在一块闲聊。 她们都戴了口罩,楚盈看不清她们的模样,但是能听见几人压低了的嗓音。 “刚刚那个穿着黑色的大衣的帅哥呢,特别有韩剧男主的感觉!怎么没一块上来?” “黑色大衣的帅哥?”有人反应了一下,顿了顿,神色复杂,“你该不会是说徐总吧?你快收收你那个眼神,那可不是随便能肖想的人!” “徐总?” “和京那个这两年刚回国的小徐总啊,据说先前一直在兰覃的子公司,今年才回的荔州总部……你没见他是从纪总车上下来的啊?” “我那会不接我妈电话呢吗,一下车就见他站旁边,我还以为是别的部门的员工呢。” 一旁的女孩闻言翻了个白眼:“你看那气质像员工吗?人有这张脸干嘛不去娱乐圈,要来让资本家剥削啊。你知道咱跟和京关系好吧,徐总是纪总的朋友,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 “嘶,还有这来头!怪不得刚刚他一抬眼我就感觉到‘生人勿进’的气场,我差点想上去要联系方式了。” “还好你没去,这小徐总脾气可不好,你要赶上人家不高兴,什么时候丢了工作都不知道!” 窸窸窣窣的八卦声隐约窜入耳畔,楚盈只能捕捉到几个字眼,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分析出来什么,浩浩荡荡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录音棚门口。 “你先去录音室。” 凌听扬转头对楚盈道。 楚盈回神,点点头,手指紧了紧,推开门,走进录音室。 - 片方这次来主要也就是看看给女主配音的演员的音色和水平。 凌听扬算是圈内的头部大佬,配音功底深厚百变,给上百部电视剧和电影配过音,多达半数都是男主,更是好几个顶流的“御用配音”。 六年前,他成立了“凌听”配音工作室。 起初工作室只有他和他一个关系不错的富二代舍友,工作室也说不上规范,后来在前辈的建议下,两人一个出声,一个出钱,这才注册了现在的“凌听声娱”,凌听取自他名里的前两个字,也是“聆听”的谐音,寓意聆听声音的美妙,配出声音的美好。 到现在,“凌听”已经成了专业成熟的配音团队,在配音市场上更是中坚力量,几家影视巨头都喜欢找来合作。 凌听扬的业务能力有目共睹,何况这次他自己是配导,片方还是对他很信任的。关于他推荐的人,基本只要不出大错,就能直接定下来。 但楚盈并不知道这点。 进录音室后,她紧张的情绪才又重新向四肢蔓延开来。 楚盈戴上耳机,趁着控制室还没传来指令,打开手机找到演员过往的一些影视原音片段,想再多了解一下对方的说法习惯和演戏风格。 对面的控制室内,纪然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旁边几个女生跟他隔了一个位置坐在一块。 凌听扬跟何鸿坐在电脑前,一边翻着剧本,一边商量着什么。 纪然扫了眼四周,百无聊赖地伸了伸手,旁边穿着蓝黑西装的女人便递上剧本,他随手翻了几页,很快感觉到困意似得打了个哈欠。 过了片刻,凌听扬跟何鸿对视一眼,互相一点头,确定了内容,点开了试音片段。 “第十三页,4-14,你先看几遍画面。” 凌听扬透过观察窗的玻璃冲那头的楚盈示意了下:“不用紧张,按你理解的谢昭的形象来配就行。” 楚盈缓和着气息,点了下头,把手机放到一边,翻到第十三页,边看画面边对台词。 纪然不知何时又合上了剧本,手指无趣地搭在扶手,扫了眼屏幕,等了没两分钟就开始觉得烦闷。 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给人发消息。 【徐大少爷你人呢?】 【打个电话人也打没了?】 那头果不其然没任何反应。 纪然眉梢一扬,倏然站起身。 前方凌听扬和何鸿都侧过头投来视线。 纪然抬手松了松领带:“有点闷,我出去一下,你们盯着吧。” 他本来就是走个过场,这里有他没他都一样。 纪然走出录音棚时,号码也拨了出去。 手机嘟了几秒被接通。 随之响起的是那头清冷稍沉的声音。 “喂。” 纪然压低了嗓音:“你人哪呢?” “等电梯。”那边说得简短。 “行,我来接你。” 纪然连绕了几个弯才找到电梯口。 一道优越挺拔的身形已经倚在墙边。 电梯口背对着光,那人长腿微曲,轻垂着头,半边脸隐在暗中,他眼睫低垂,单手拿着手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跃。 随后,纪然的手机一震。 空气寂静,细微的声响很快引起对方的注意。 徐既思动作微顿,将手机放回口袋,很淡地掀了掀眼皮,同时直起身。 风衣衣角随着他的动作微晃,徐既思双手插兜,迈步走到纪然身前,稍抬下巴:“走。” 纪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想来想去又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便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跟徐既思吐槽。 “我都不想过去了,里面又闷又无聊,真的没意思。” 徐既思声音带着凉意:“那你还把我拉来?” “你今天有空,就当帮兄弟个忙呗,”纪然语气理所当然,“不然明天我就只能一个人来了。” “你当自己还是十五岁吗?” 纪然噎了一下,语气抱怨:“这不早死早超生吗?早点跑一趟,之后我也懒得来了。都怪死老头还派人盯着,我总不能连样子都不装吧?你在我身边,可信度更高些。” 聊到这里大抵也觉得烦躁,纪然轻啧一声:“不说这些闹心的。” 正好走到录音棚门口,纪然手搭上门把,刚要开门,突然又想起什么,收回手,转回身,表情总算有了一丝兴趣。 “不过今天也不算白来。刚那女主的配音我看了,长得特好看,不去当演员都可惜了。” 纪然说得兴致高涨,又绕到徐既思身边,自顾自叨叨起来。 “名字也好听,人叫楚盈,是不是一听名字就有楚楚可人那感觉了?” 纪然没发觉,旁边一直兴味索然、神色寡淡的人,却在他提及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忽地停住了脚步,表情也有了一丝变化。 他还在来趣地分析: “盈这名也取得好,让人一下想到''''盈盈春水''''……你还别说,这人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 讲了半天也没听见回应,纪然突然停住话口,转过身想看徐既思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那人缓慢地动了动喉结。 清冽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带了丝哑: “你说,她叫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 录音棚的门被人从里推开。 “是个好苗子啊,听你们老板说,你这本子才拿到手半天,他还明里暗里让我‘关照’着点,我看照你现在对剧情和人设的认知,完全不用我‘放水’。” 一向严肃的何鸿此刻竟然笑得慈祥:“我还担心要花很多时间说戏解释,没想到让老爷子我这么轻松。” 老人说着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笑眯眯地问:“你的声线是不是有结合演员的原声?这个细节好啊。照你的长相,就算直接进娱乐圈也不是不行,小姑娘,你有没有兴趣当演员啊?” 凌听扬也笑:“何导这明目张胆来我这挖人啊。” “我可没开玩笑。老爷子我以前也是配音演员出生,几十年来什么都干过,这点资历还是有的,小姑娘跟我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众人说笑的声音在耳边纷杂响起。 然而一切都成背景。 只有一道清软的嗓音袭进耳畔。 声音不大,玩笑回话中透着谦卑: “何导过誉了,都说十年磨一剑,就连配音方面我都还有很大学习空间呢,就不来嚯嚯您了。” 徐既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视线缓缓落在这道声音的主人身上。 同一时间。 楚盈像是察觉到谁的视线,忽然抬眼。 两人视线相交的一刹。 世界如同被定格,连声音都瞬间戛然。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穿着宽松的黑色毛呢大衣,一手插兜,立得笔直。他一句话没说,就那样站在那,偏偏就弥散出一股强大而又疏离的冷清气场。 那人冷白的脖颈处喉结微微凸起,深邃的眼瞳越过众人,再清晰不过地掠进她眼底。 周遭的喧杂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熟悉的眉眼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相遇留下的短暂念想。 楚盈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感觉心脏好像被那道隔空望来的目光重重攥紧。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想起 02 天边暮光浅薄。 秋天的日落总是更早。 公司坐落文创园,外面就是商业街,周边行人熙熙攘攘,就连间隔了两条街的一家面馆都宾客如云。 面馆内窸窸窣窣的低语不断,偶尔响起桌椅被挪动的声音,时不时还混杂着客人的传唤与老板的招呼。 罗卉的声音也在其中。 “你的临场发挥也太强了!” 罗卉眉飞色舞,仿佛试上音的人是自己,语气激动,却还是碍于在公共场合而压低了声: “导演对你好像也很满意,我还听到他还跟旁边的人夸你七窍玲珑有天赋……” 说话间抬眼,却见楚盈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碗内,像神游了般地搅动着面。 罗卉顿了顿,试探地在她耳边唤声:“盈盈,盈盈?” 楚盈意识回笼,抬起眼就对上罗卉面露担忧的表情。 “盈盈,从刚才起你状态就不对啊,是不是不太舒服?” 楚盈衣袖下的手指微蜷,很快又冲她弯了弯唇:“没事,就是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感觉像做梦一样。” 罗卉这才恍然,露出理解的表情,点点头: “这倒也是。都说三年找嘴五年找戏,入咱这行的人,谁不是从录群杂开始,多的是跑棚几年没个叫得上名的角色的。我都算是一路很顺的了,跑了三个月就碰上个有台词的小角色,又正巧运气好,被扬哥看中了……” 她陷入回忆:“我专业算半个对口吧,以前还玩过会网配,当初扬哥说我有天赋,都把我激动坏了。” “你来了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老天赏饭’。” 罗卉话锋一转,表情幽怨:“既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什么经验,入门三个月,扬哥就让你配女二,你不知道大家多羡慕你。” “你这满打满算也就才入行两年,虽然今天是惊险,但好在顺利通过了——这就配上了电视剧女主,换我得高兴疯了。” 楚盈的配音生涯确实顺得过分。 大二时被舍友拉着去旁听暗恋男生的课,恰好当时是凌听扬受邀去社团讲课,在讲了些配音技巧后,他随机抽了个学生来示范,好巧不巧就是楚盈。 楚盈当时其实也没怎么听,只是记住了凌听扬说的几个要领,以自己所理解的情绪试着说了句台词。 就那么一句。 她看见凌听扬眼睛一亮,然后就莫名其妙跟工作室签了约。 一般人摸爬滚打几年才有可能练成或是达成的,她两年便能游刃有余。 罗卉说的“老天赏饭”,也是凌听扬的原话。 楚盈算是天赋流。不仅本身嗓音有很高辨识度,对声音也有着天然的掌控力,哪怕是两种极端情绪的演绎,她都能切换自如,就算是需要瞬间爆发的情绪,只要进棚,她就能迅速进入角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松地配得完美。 她对每一个角色有着自己独到的感知和共情,又总能恰到好处地理解角色的情绪和转变并自然地塑造出来,她配音时,凌听扬总是很轻松,一条过是常事,都不需要过多的给她讲戏分析。 就像有人天生有绝对音感,楚盈的这项能力,让她天生就能吃这行饭。 罗卉叹了口气,喝了口面汤:“不过谁让你确实有这个资本呢,能者居之。” 楚盈眨眨眼,表情认真,嗓音徐徐:“卉卉姐也帮了我很多。” 她习惯于给二次元角色配音,跟给电视剧角色配音不一样。尤其是动漫,配音时总是会更夸张些,上午她熟悉台词时,罗卉帮着盯了许久,还给她提出了不少习惯上的问题,那些她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意识到的。 如果没有罗卉那时的提醒,今天的试音绝不会这么顺利。 听她这么说,罗卉摆摆手:“这些问题你意识到也只是时间问题,我怎么也算是你的前辈,这点忙不算什么。” 她眯眼冲楚盈笑:“实在要谢,这顿饭就你请啦。” 没有任何犹豫,楚盈顺势点头:“卉卉姐要什么饮料?” 罗卉知道总得让她心里过意得去,也没拒绝:“那就给我拿听可乐吧。” 楚盈应好起身,拿了可乐回来时,罗卉正举着手机,对着两人的碗拍照。 余光见她回来了,罗卉点下发送,抬头看向她,小声吐槽: “你是不知道!扬哥他们一桌子山珍海味,再看看我们,只能吃这清汤寡水的……” “等等,”还没羡慕完,罗卉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明明可以跟他们一起,怎么不去?” 楚盈唇角的弧度忽地凝滞。 有什么情绪倏然又涌上来。 这两年太忙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他。 久到她以为好像就连记忆都要替她尘封那人的名字和样貌。 可事实是,在那道身形毫无预兆地浮现脑海时,她的呼吸也随即一窒。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再现脑海,对视的那刻仿佛穿梭回某个秋天。 多年过去,记忆深处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脸庞,五官更加成熟而深邃分明。 她曾无数次在出神的某个瞬间想起过徐既思。 在充盈着刺鼻消毒水的难捱冬日,在做完最后一份试卷的寂静深宵,在雷声大作还偏高烧不退的雨夜。 有时候她都会怀疑眉眼冷寂的少年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可此刻,她以为的那场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站在门侧,宽松的毛呢大衣微敞,露出里面墨色的高领毛衣,宽肩窄腰的身形颀长挺拔,卓然而立。 乌沉的眸,高挺的鼻梁,利落流畅的下颌线。 当初那个清冷的少年似乎重现眼前,又逐渐和面前清隽矜贵的男人重合。 徐既思就站在距离她不足半米的距离处,在那一瞬的对视后淡然地别开了眼。 有人主动向他介绍面前的几人,视线与凌听扬交汇,随后又落在她身上。 他睫毛微垂,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什么,让人看不出眸底的情绪。 一如他们初次见面般冷然疏离。 闪过这个意识的瞬间,楚盈手指一紧。 透过窗缝袭来的风仿佛凛冽透骨,几乎要化作利刃刺入心脏,后知后觉传来密密麻麻的涨疼。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回过神时,就听纪然在一侧兴致盎然地提了建议:“既然确定下来了,大家一块去吃顿好的?” 他大手一挥:“我请客!” 于是耳边又响起你来我往的客套话。 楚盈终于动了动手指,忽觉指尖发凉,就连手臂都有些麻木。 一众人笑说着,纪然总算定下目的地,转头向徐既思征询意见。 男人神情寡淡地抬起眼,微微颔首。 视线不经意间又拂过她的脸。 氧气像被不存在的怪物吞噬。 楚盈呼吸停滞,定在原地。 他半秒没在她脸上停留,不认识般漠然地收回视线。 霎时像从万丈高空坠落,心骤然紧缩,她缓缓捏紧了衣角,骨节都用力得有些泛白。 纪然拍了拍手,咧着嘴:“行,那我们就出发——” “抱歉。” 女孩向来温软的嗓音仿佛压了丝干涩,突兀响起。 片刻寂静,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她身上。 楚盈眼睫微颤,很快地扫过凌听扬和何鸿:“我……身体不是很舒服,就先不去了。” 她难得失态,说完也不等有人回应,便仓皇迈步。 穿过几人后更是越走越快。 几乎是落荒而逃。 楚盈脑海冒出这个词语。 面前罗卉投来的视线灼灼,压着嗓: “其实你该去的,这机会多难得,直接跟甲方交流的机会可不多,何况那还是——” 话音未落。 楚盈终于收回神识,手指不自觉一用力,刚才无意识夹起的面就断成了两条。 “就是人太多了,不习惯。” 楚盈抬眼看她,笑了下:“我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其他的我相信扬哥。” 罗卉被打断,一时竟然也挑不出她话里的毛病,半晌,才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这个想法倒也没错,专注能力更重要。” 罗卉打趣:“反正扬哥也不会饿着咱们。” 安静了两秒。 坐在角落的两人忽地相视一笑。 - 夜晚回到家时寂静一片,毫无生气,只有她进门时外面投来的微弱光影。 楚盈轻车熟路地摸到灯打开,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个合租舍友三天两头不着家的情况。 只是打算下饺子时,出于对舍友的关怀,她还是给祝若萱发了条消息。 这次倒是意外回得快,那头冷冰冰地甩来两个字,不用。 楚盈回了个好,往锅里下了一份的量。 刚吃完,楚盈就接到凌听扬打来的电话,是说明天就正式开工,让她先再熟悉熟悉剧本。 楚盈回房,翻开剧本,边做笔记边录音练习,反复听了又调整,等回过神时,已经临近十点。 后知后觉的疲惫席卷而来。 楚盈看了眼窗边,残月高挂,夜深得浓稠,几秒后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拖着步子去了浴室。 洗完澡后,楚盈将头发吹了半干,想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没想到刚拉开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酒味。 楚盈不自觉蹙紧眉,往里探了眼,脏乱的衣物堆积在一起,隐约还能看见衣兜里没拿出来的烟。 楚盈瞬间清醒,立刻合上门,忍着性子拿出手机,给祝若萱打去电话。 不出两秒就被人挂断。 楚盈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去电话。 铃音响了一分钟才终于被接通。 嘈杂喧闹的音乐和人声瞬涌而出,玻璃杯的碰撞和男男女女的欢呼敲打着她的耳膜,楚盈太阳穴开始不住地跳动,拿远了手机。 哄闹中男人的声音扯着嗓子喊。 “若萱,这谁啊,一直给你打电话。” 又过了片刻,大概是接过了手机,祝若萱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 “喂,楚盈?” “是我,”楚盈尽力维持住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头静了一瞬,不答反问:“你有事?” “你放在洗衣机里的衣服没洗。” “哦,应该是忘了,你先放着呗。” 祝若萱的声音听上去满不在乎,楚盈忍了忍:“那我衣服放哪洗?” 玩得正上头,大概是听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被打扰了兴致的不爽感油然升起,祝若萱语气逐渐变得不耐: “放一块洗了能死吗?我不就忘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的时间早就洗完了。” 无名火刹那窜高,楚盈一字一顿: “当初签合同时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切行为不干扰对方生活,我不止一次跟你提过洗衣服的事——” “你是不是有病,房租是我俩AA,平时我基本不在家,你相当于一个人住,我就丢个衣服怎么了?” 祝若萱愈发烦躁,语调也蓦地拔高:“你不爽就搬出去!” 语毕便挂断了电话。 耳边骤然寂静下来。 乏倦在不知不觉间达到顶峰。 一切的情绪却也同时瞬间消散。 楚盈盯了黑了屏的手机半晌,才缓缓按亮手机,点开祝若萱的头像,给她发去消息。 【我会尽快搬走,这个月的水电我会支付。】 - 楚盈几乎想把自己嵌进床里不再动弹。 然而还记得要搬走的事,她又咬咬牙起了身。 楚盈平时就简约,其实东西并不多,主要是一些配音需要的设施比较麻烦。 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这些东西等找好房子,当天要搬走再整理。 她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打算先将暂时不穿的夏季衣物整理出来。 楚盈有些强迫症,平时都会将衣服整整齐齐摆好收纳,所以这会收拾得也很顺利,只需要把衣服直接转移就可以。 往箱里塞了大半,楚盈蹲得腿有些发麻,正想起来,余光却见右侧半遮半掩的衣物下露出一角绿色。 视线略微停留,楚盈迟疑着伸手,将压在上面的衣服推开。 是一本看起来几乎崭新的书。 隐在暗处,楚盈只能看见花绿的封面,凑近刚拿出来,便掉出一张泛黄的纸。 楚盈顿了顿,低头拾起。 一股清淡的香草味随之钻入鼻息。 楚盈蓦然僵住。 嗅觉比记忆忠诚。 普鲁斯特效应在此刻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被一只无形的手轻巧拆开。 仿佛被蛊惑神志,楚盈目光凝在纸张上那行熟悉的字迹。 行云流水,遒劲纵逸。 当普鲁斯特效应出现,嗅觉会唤醒记忆。 记忆的相片似随风一页页翻过。 浮光掠影间,楚盈好像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浓意秋日。 少年穿着单薄的衬衣,微垂着眼,清淡的香草味缓缓沁入鼻息,他拖着厚重的行李箱,与她擦肩而过。 而她就此沦陷。 想起 03 似乎是梦。 梦里的世界被蒙上一层雾,白茫茫一片,寂静荒芜。 忽然,似有香樟的清香隐隐荡漾鼻尖,就连濡湿空气里的黏腻感都格外真实。 雾色逐渐褪去,眼里逐渐染上色调,视野也慢慢清晰。 她看见自己手里提着药,从略有些破败的诊所走出来。 下一刻,有行李箱轱辘滚过的声响由远及近。 身边像有一阵风拂过,而后漫来一阵清香。 她在怔愣后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拐角一道身影。 白色衬衫,蓝色牛仔,拖着拉杆的手腕骨感又白,戴着表。 再一眨眼,视线中只剩下半个黑色滚轮。 轱辘声也渐行渐远。 天边很快又染上暮色。 干净的少年从数年无人居住的老屋里走出。 青砖黛瓦前,他的身形格格不入,脸也匿在明暗交错间,看不真切。 蓦地,像是觉察视线,他动作微顿,缓慢掀起眸。 她几乎下意识想躲闪。 却不可控地双腿僵在原地。 然后猝不及防对上少年望来的清冽眸光。 就连风声都收敛。 下一瞬,意识突然变得昏昏沉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像是抛下看不见底的深海中,浑身的力气都被剥夺,人也只能随着海浪浮沉。 直到隐约能听见细微的雨声在耳边渐大。 哗然的雨声砸在屋檐,又顺着滑落在窗边吊兰的枝叶。 滴答。 叶尖轻颤。 滴答。滴答。滴答。 撑开眼皮,白色的病床映入眼帘。 随后是往下滴着透明液体的输液管。 以及病床上插着胃管的老人。 老人穿着蓝白的病号服,安静地躺在病床。她瘦得手臂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闭着眼睛,苍老的眉眼却始终紧皱,眼睑下青黑一片。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 可她像是连老人微弱疲倦的呼吸都能清晰的听见。 女孩想抬手抚平老人的眉眼,浑身却脱了力,动弹不得。 外面被风蚀的墙壁攀满了枯落的爬山虎。 这个冬日似乎比往年更难熬。 眨眼的瞬间,雨声又被来来往往急切的脚步声和对话声渐替,周遭声响变得嘈杂。 不断有医生或是护士推着运转床和药车与她擦肩,她怔愣地站着,看着不远处有人扯住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撕心裂肺地哭。 “费用再交不上的话,就要停药了。” 护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字字句句砸在心头,拉扯着她几乎麻木的神经。 “再过两天,”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干涩无力,“再过两天,可不可以?” 护士神情勉强,又流露出一丝心疼,无奈道:“最后期限了。” 她僵硬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面色苍白,表情比哭还难看。护士叹了口气,走前看了她好几眼,让她做好打算。 女孩低下头,盯着自己不止何时攥紧的手心,缓缓张开,看见掌心深深的指印。 她孱弱的身形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而后几乎是颤抖着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未接通的嘟嘟声响如被按下慢速在耳边萦绕。 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呼吸逐渐变得如同溺在水中难以呼吸。 楚盈骤然惊醒。 她喘着气,猛然坐起,神情恍惚地看了周围一圈。 没有温度的阳光穿过深色窗帘的缝隙透进昏暗的角落,斑驳的光落进眼底。 不是苍白的医院,是她熟悉的房间。 掌心忽然传来一阵疼意。 楚盈茫然低头,看见自己攥紧了单薄的床单,指甲几乎还是陷进掌心。 “……” 她很久没梦到这些了。 是因为没去见奶奶吗。 奶奶是不是也在想她呢。 思绪纷乱间,脑海又一闪而过梦里少年清冷望来的模样。 一会又是轻瞥而过疏离的眼。 昨日的重逢更像是一场梦。 楚盈松开床单,半晌缓和了呼吸,抬手动了动手腕,坐到床边。 睡衣被扯动,灌来一丝冷意,楚盈才后知后觉自己背后几乎被冷汗浸湿。 楚盈看了眼时间。 才六点多。 缓缓呼出一口气,她踩上拖鞋,正打算出房门去浴室冲澡。 劣质的香水味混着烟酒味蔓延在并不大的客厅,几乎扑面而来。 楚盈迟缓地反应了一瞬,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像是弄翻了什么东西。 隐约响起一声轻骂,随后就见有人快步走出来。 瓷砖地凉,女人手里提着高跟鞋,垫着涂了深红指甲油的脚趾,同时手机还夹杂肩膀和脸间,大概在跟谁打电话。 “行啊,下回你组局。” 她压着声边应边往自己房间走去,都没注意到门边的楚盈。 刺鼻的酒味愈发清晰,楚盈还在噩梦中未能完全脱离的神志在此刻乍然清醒。 盯着那人的身形,楚盈缓缓出声:“你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 对方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目光交错,祝若萱僵了一瞬,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生冷:“用不着你管。” 楚盈视线划过她手里的高跟鞋,又扫见她胸口的一片湿渍,过了两秒,才没什么情绪般平淡应声:“嗯,以后也管不着了。” 气氛凝寂。 电话那头好似觉察什么,问了声怎么了。 祝若萱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没什么,挂断了电话。 没人再出声,祝若萱转回头,手搭上房门把手,好像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提什么别的,似乎昨晚让她搬出去的不是她。 楚盈盯着她的背影:“消息你看了吗?” 祝若萱动作一顿,片刻还是回:“看了。” “我已经在找中介了,不会待太久,你也提前找一下新室友吧。” “……”祝若萱沉默了会,回应混在门把转动的声音里,“嗯。” - 不管是难以忍受的混杂的气味还是并不自在的氛围,都促使着她想尽快搬走。楚盈一刻也没在家多呆,用最快的速度冲完澡洗漱后就赶往了公司。 虽然她有可能即将露宿街头,但工作也还是得继续。 今天是第一天,凌听扬在将其他重要角色进行了选角试音后,把大家聚到会议室,透彻地聊了剧情和人设。 上午很快过去。 直到下午两点,楚盈才进到录音室,开始正式的配音。 好在她进入状态很快,配过的台词基本都能用,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达到了凌听扬预想的进程。 凌听扬向来不鼓励“加班”行为,当天的任务当天什么时候干完就让走人,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看谁晚上还在公司里,电费自己掏钱”。 “行,今天就先这样。” 凌听扬冲观察窗轻摆了下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正要摘耳机,没两秒,又忽然想起来什么:“等等。” 楚盈视线往这边看来,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嗯?” “制片方那边要求要能直接对接上配音演员,我这边现在建个项目群,进去后你把昵称改成名字。” 女孩眼眸轻眨,顿了下,迟疑地问:“是,昨天来的那些人都会在里面吗?” 凌听扬没多想:“制片人和导演以及可能昨天没来的一些人都会在。” 楚盈哦了声,凌听扬也没注意到什么不对劲,低头在手机上操作。 很快,微信就跳出一个新群。 群里十来号人,楚盈视线飞快扫过一连串的名字,目光落在几个并没有备注的昵称上。 顿了顿,手指轻点了右上角。 大多是熟悉的头像,大约有五六个显然是制片方那边的人。 头像有个用荷花的,楚盈猜测大概是何鸿。 其他有用小猫的,也有用自拍的,还有用风景的。 好像……都不太符合她想的那个人的风格。 她该松口气,可是心底似乎又涌起了些更不明的情绪。 忽地,意识到自己在关注什么,心脏骤然慢了一拍,楚盈猛地按灭了手机。 黑屏的手机映出她有些僵硬的表情。 直到凌听扬的声音再在耳畔响起。 “还不出来,是要在里面过夜吗?” 楚盈终于回神,晃了下脑袋,试图将那些杂念抛出脑海。 “这就出来!” - 落日渐沉。 在同事一众羡慕的眼光中出了公司,楚盈走出文创园,忽然止住了步伐。 本来是该回家的,但一想到在家可能会和祝若萱打照面,她就没了这个念头。 她不擅长吵架,也不想吵架。 思来想去,楚盈打算干脆在外面吃过晚饭再回家。 正好,前些天温在臣跟她说自己在荔大附近开了家音乐餐吧,听说在学生间还挺受欢迎,氛围感拉满,菜品也应有尽有。 之前还想让她去尝尝菜品提点意见,她一直没机会去,今天就赶个巧去捧捧场。 楚盈行动能力向来强,刚决定下来就伸手打了车。 坐上车和司机师傅报了地点后,楚盈拿出手机扫了眼时间,忽然见微信发来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张隐在半明半暗间的脸,最瞩目的是一头银毛,个性鲜明,昵称是一个R。 这是……纪然? 楚盈顿了顿,正想装没看见,却见他又申请了一次,这次特地备注了自己的名字。 果然是纪然。 纪然加她做什么。 楚盈犹豫半晌,想到自己昨天装病拒绝掉的聚餐。 现在要是忽视了,是不是过于明显了? 忽然,随着一声短促的急刹,楚盈身体往前倾了倾,下意识撑住前面的车背。 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骂骂咧咧:“不长眼啊!” 又转头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姑娘,你没事吧?” 楚盈缓了缓呼吸,摇摇头,坐稳后才重新拿起手机。 亮起的屏幕显示着不知何时通过了好友。 两条绿色的气泡占据视野。 【你好,我是纪然。】 【突然加你可能有点冒昧,但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用在意那些有的没的礼节。】 在她怔愣间,又冒出来一条消息。 【没想到你会通过好友。】 “……” 该怎么解释,其实她也没想过? 楚盈沉默了半天,回了句你好。 那边一时没有回复。 楚盈手指停在半空,视线不自觉落在朋友两个字上,眨了下眼。 虽然有直觉他是比较主动的类型,但就算这样说,她也不可能真的忽视他制作人的身份吧? 到底是甲方,她也不能太落人家面子,楚盈斟酌了会,继续打字:【好的】 发完后又觉得似乎显得过于冷漠,她接着补了两句:【那今后就麻烦你多多关照了。如果有任何工作水平上的不足,也劳烦你体谅指出,我一定尽我所能。】 字字合理,却又字字显疏离。 分寸感扑面而来,应该没有任何漏洞。 楚盈看了两遍,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头,顺手将车窗按下,把手机放到一边。 …… ——今后就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如果有任何工作水平上的不足,也劳烦你体谅指出,我一定尽我所能。 纪然盯着屏幕上再客套不过的几行字,又看了眼自己发去的消息,怎么也想不明白,看着这么温柔秀气的女孩,说起话来怎么跟他家那些老顽固一模一样。 圆滑得不像样。 他分明说了只是交朋友,不用在意礼节。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轻啧了声,他一时居然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将对话进行下去,思考半天,还是决定打直球。 【今天有空吗?昨天你不在挺可惜的,我听你老板说了,你是很有天赋的新人,我对你的经历很感兴趣,想跟你交流一下,你看我能邀请你出来一起吃顿饭吗?】 那头半晌没回复,纪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有点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他也不是洪水猛兽吧。 楚盈怎么软硬不吃。 身后在此刻传来透了些许不耐的清冽男声:“不是说十分钟就到?” 纪然看了眼没回消息的聊天页面,退出点开地图比对了一下周围:“前面左拐就到了……大少爷,这条路禁止机动车通行,你就再忍忍,我肯定不让你失望。” 话音落下,微信又显示收到一条消息。 纪然忙点开,上扬的唇角在看见回复时僵住。 【抱歉,但我刚刚已经吃过了,感谢您的好意。】 话题越聊越死,就连称呼都变成了“您”。 纪然彻底哑然,伸手往上翻了翻记录,数下来两人都没聊到十句话。 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句话没说对,纪然愁眉苦脸地退出微信,重重叹了一口气。 直到旁边穿着灰色毛呢西装的男人忽然轻扫去一眼,嗓音冷淡:“看路。” 纪然被他提醒,刚一扭脑袋,就猛然一个激灵。 恰好一根电线杆立在他正前方。 连忙往旁边迈了几步,纪然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拍了下胸口。 “让你聊。” 徐既思半垂的眸轻抬,似笑非笑:“公司的事没见你这么积极。” 听出他语气里的冷嘲,纪然立马反驳:“我这就是因为公事的联系。” 很稀罕似得,徐既思眼皮微挑,语调上扬:“你还有公事?” “怎么没有,昨儿个不是?” 纪然聊起这事儿连眉都扬起:“昨天那女主配音不是身体不舒服么,我今天加上了好友,想多了解了解。” “我跟人家说,我找她交朋友来的,本意是想拉进距离感,没想到这姑娘是油盐不进,你瞧瞧——” 纪然边说边把记录翻出来摆到他面前,全然没注意到徐既思忽然定住的视线。 他递上前后又有些头疼般又啧一声:“比我家老头儿还场面。” 徐既思的眸光缓慢落在纪然的手机屏幕。 眼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这五点都不到,谁这么早吃晚饭,人不就是把我‘婉拒’了。” 纪然说着似乎也被这个结论逗乐了,顺势就要收回手按灭屏幕。 手机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走。 纪然哎了声,想把手机拿回来,徐既思却面不改色地将抬手,把手机往后拿了拿。 纪然动作一僵:“?” 侧头盯了几秒,他声音带了丝不悦:“你干什么?” 男人表情依旧冷淡,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他的手机,没看他,视线落在屏幕左侧的头像。 是楚盈一张在海边的半身侧颜照,露出纤弱修长的脖颈,如雪的肌肤,长发被风吹得飘起,唇角自然弯起,眼睛也会笑似得,透亮干净。 徐既思压眸盯了片刻,眸色变深,偏看不出情绪。 脑海无端冒出昨天那张因为惊悸而有些泛白的小脸。 跟头像上放松自在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似乎不明显地一扯唇。 半晌,徐既思才把手机丢还给他,轻哂一声:“正常人谁搭理你。” 纪然:“?” 不是,正常人怎么就不能搭理他了? 纪然瞪着眼,满脸写着“你给我说道说道”,徐既思瞥他一眼,也没解释,声音冷然:“别祸害人小姑娘。” 纪然不乐意了:“我哪就祸害人家了?” 他边说边沿着道转了个弯,一个硕大的立麦灯牌率先映入眼中。 天边逐渐暗下来,周围的店都亮起了白的黄的店标,只有立麦旁边的“春风里”,背面发着柔和的淡粉的光,格外有意境。 门外种着绿植和花,明明是秋天,倒真显得跟春天似得生机勃勃。 纪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嘿了声:“这不就到了。” 徐既思抬眼打量,门口不断有年轻的男男女女说笑着进门,大约都是附近荔大的学生,看起来还挺受欢迎。 纪然脚下步子快了快,一边向他招了下手,一边道:“这梁叙青给我推荐的,他说上回这里还请到了一个小众乐队来驻场,你应该没听说过,叫wilderness,前段时间上了档乐队的综艺,小火了一把。” 纪然没什么别的本事,对娱乐圈倒是了解的多。 进了门,纪然停在服务台,给人看预约,转头给徐既思介绍起了乐队成员。 徐既思手臂微曲,轻托台面,修长的腿懒懒地站着,看不出情绪地耷着眼,也不知在不在听。 随后便有服务员领着他们穿过几乎坐满的人群,停在接近舞台的一处位置,大约是vip座。 纪然一路环视,环境确实干净,服务也到位,氛围还在线。 服务员替他们拉开椅子,递上菜单,嗓音温柔甜美地表示五点半左右会有演唱,需要点歌可以扫码。 纪然点头,随便在菜单上勾了几个,继续之前的话题:“这家老板有点东西。” 徐既思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散漫地搭在扶手,指节轻弯,勾了杯冰水递给服务员。 纪然正扫码点歌,恰好瞄到,露出夸张的表情:“不是吧,来这你就纯喝水?” 徐既思终于掀了掀眼皮,唇角微扯,没什么感情地开口:“你今天敢发酒疯我就让你爸来接你回去。” 徐既思的嘴向来毒,还不是直接攻击的那种,有时候被骂了都不一定反应的过来。 纪然绕了好几个弯才意识到,徐既思是在暗讽他酒品不好还喜欢喝。 上次他生日,来了兴致就多喝了几杯,后来据说一边唱着套马杆一边吐得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纪然脸色变了又变,正想说之前是意外。 刚抬头,却见徐既思的目光莫名地落在某一处,眉梢似乎动了动。 纪然顺势望去,瞧见一道有些眼熟的纤弱身影被人领着穿过他们这一桌,最后停在他们侧前方。 服务员说着一模一样的告知。 那人点了点头,而后笑着抬眼,嗓音柔柔:“好,谢谢。” 女孩接过菜单,正想低头。下一瞬,忽然意识到了这边投来的视线般,动作一顿。 那双透亮的水眸穿过服务员的身形。 而后表情微僵。 纪然一挑眉。 巧了。 可不正是说刚刚已经吃过了的楚盈么。 想起 04 楚盈一眼看到的其实不是纪然。 虽然叫餐吧,但到底不是纯吃饭的场合。头顶打着光,但还是暗,楚盈坐的位置距离舞台近,微微折射了点蓝色的光。 有人隐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似乎轻抬着眼,黑眸分明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楚盈捏着菜单的手指麻了一瞬,或许浑身都有些僵硬,直到有人拖着嗓音,咬字带了些刻意:“哟,还挺巧。” 纪然那桌间隔她不过一米。 谎言猝不及防且赤裸裸地不攻自破。 楚盈动了动手腕,视线落在出声的纪然身上,唇角微僵:“……纪制片。” 纪然挑着眉主动冲她招招手:“楚小姐,既然这么有缘,给个面子,凑一桌?” 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得。 楚盈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那边又道:“哎,反正我们这刚点完呢,碰都碰上了,没必要这么生疏吧。” 楚盈摸不清对方的性子,但看纪然现在态度也不像要秋后算账的意思,还算是顾着她面子吧? 都拒绝了一次,这会面对面的,再拒绝一次,当场让人难堪,就是她没眼力见儿了。 楚盈只能起身。 一旁的服务员来回看了又看。 纪然一挥手:“我们认识呢,都算我这桌的。” 他边说还挺绅士地把一旁的椅子拉开,笑眯眯地往那边看:“多难得啊,楚小姐平时很忙吧,今天让我给碰着了。” 话里有话。楚盈不太想细细思考他这话内涵了什么,只生硬地扯了下嘴角:“……哪里的事。”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偏像赶赴地狱。 楚盈闭了闭眼,坐到纪然旁边,挺着背,坐得僵直,手规矩地搭在腿上,仿佛被扣上隐形的枷锁。 “你别这么拘束啊,说了就是交朋友。” 语气轻飘飘的,说完还特地侧头冲她笑了下,全然不知自己的话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影响般。 楚盈本就勉强的笑更僵硬了。 他还记着这挂。 她还当他前面不提,是想互相给个台阶。 这人比她想象的恶劣—— 脑海闪过这个念头,楚盈唇角绷紧了弧线,不由自主地抬起羽睫极快地扫了眼对面还没说话的男人。 他此刻懒散地靠坐在椅背,手肘稍折,放松地搭在扶手,另一只手微曲,轻撑着半边脑袋,半垂着眸,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不像是要管的意思。 他是不是…… 根本忘记她是谁了? 意识到这个的瞬间,女孩眼睫轻颤,不受控地捏紧了衣袖。 没听见她的应声,纪然眉稍一挑,意味不明地继续开口:“楚小姐怎么不说话。” 顿了下,他又拉长了音,开玩笑似得:“还是说,楚小姐是觉得我不配和——” “纪然。” 指骨与木质板轻触发出一声脆响,微凉的嗓音随之一同响起。 纪然一顿,偏头,看见对面那人终于动了动,稍一倾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餐桌,扫来一眼冷淡的视线,让人觉察一丝压迫。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够了。” 静了片刻,像是确认了真是徐既思在说话,纪然缓缓投去一个见鬼了的眼神。 就连楚盈都怔愣了片刻,刚一抬眼,身形又蓦然僵住。 仿佛才意识到两人面对面坐得有多近。 进门前,她想不到她与他的距离会只有一臂之远。 徐既思微微垂眸,与她对视的一瞬,嵌在墙里的灯蓦地亮起,他落着的漆黑瞳仁也被打亮。 心底的弦没有道理地忽然被撩响轻颤,楚盈手指蜷了蜷,仿佛透过他的眸越过经年,桩桩件件的片段如时间回溯飞快闪过。 潮湿的午夜,破落的墙角,脏乱的裙摆。 一幅幅一卷卷画面像撕碎散落的纸片密密麻麻从眼前飘落。 最后停留面前的是一个寂静深宵。 窗外树丛里蛐蛐的叫声时远时近,稍动一下就会吱呀响的木桌角点着她路边随手买回来的小台灯,她一手撑着下巴,半趴在桌上补着试卷。 都是做过一遍的题目,大脑里还有些记忆,可能是因为不太需要动脑,或者是太晚了,她写着写着,笔尖就不自觉慢了下来。 困意席卷而来,大脑像蒙了一层雾,反应也变得迟钝,蛐蛐的叫声更是助眠的自然武器,楚盈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 就在要阖眼的前一刻。 书被翻页的摩擦声蓦地钻进耳蜗。 楚盈猛然撑开眼。 木桌晃了晃,侧面倚坐在墙边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顿了下,视线缓慢地从书上挪开,半搭着眼看向她。 昏黄的灯勉强能照亮书桌一角。 书的阴翳覆住她半张脸。 楚盈眨眨眼,微微仰头看他。 少年长睫微落,在眼底拓下一片阴影,他轻抿着唇,神情沉静,朝她半垂的乌眸深处映着昏黄的光,逐渐似乎和此刻眼前的这双冷清的瞳仁重合。 同样映照出她微晃透亮的眼。 “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将所有不真切的片段打散,将她抽离回忆。 楚盈几乎瞬间移开目光,拿出手机。 温在臣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下一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楚盈露出歉意的神情:“抱歉,我可能需要先接个电话……” 这个理由似乎还不足矣逃离现场,她又慌忙补充:“顺便去趟洗手间。” 两个理由都够合理,纪然挑挑眉,做出自便的动作。 眼见女孩从起身后故作从容的步伐在接近转角后明显变快,纪然若有所思般侧回头。 静了几秒,纪然抬眼,恰好见徐既思收回目光,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水。 后知后觉想起什么,纪然动了动眉,盯他看了几秒:“不是,你刚才什么意思?” 徐既思动作一顿,撩起眼皮看他:“?” 纪然却眯了眯眼,突然笃定地一字一顿:“你不对劲。” - 楚盈走的时候心慌意乱,连位置都忘了问,弯弯绕绕过了两个拐角,运气挺好地看见了洗手间的标志。 手机还在震个不停,楚盈贴着墙壁,待心跳缓下来后才接通电话。 “怎么才接电话?” 楚盈顿了顿:“……刚刚没听到。” 那头没怀疑,又问:“我听说你去春风里了?” “嗯,刚到没多久。” 温在臣语气正经:“可惜我最近在外地出差,不然我得来亲自服务你。” 楚盈不自觉也笑了下:“温总可是大忙人,我哪来这么大面子。” “可别给我戴高帽,”温在臣似乎在笑,“要知道你来的话,我怎么都得抽出个时间。” 跟温在臣聊了会,楚盈心里那些杂乱的思绪都散了不少,挂断电话时,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 实在没有做好继续面对徐既思和纪然的打算,楚盈躲在洗手间,盯着手机右上角的数字从0又变成0,度日如年。 直到外面有人来催促:“里面的人好没呀,都半天了。” 意识到自己已经躲了十分钟,楚盈忙按下水阀,从单间推门出来。 大脑飞速运转着各种回去后的应对话术,楚盈站在洗手池前,透亮的镜子映出她单薄的身形,一张素净漂亮的脸蛋此刻却拧着眉,唇也不知为何泛着白。 楚盈盯着自己明显并不好看的脸色,刻意地弯了弯唇角。 …… 一眼就能看出勉强。 楚盈没再控制,下一秒,唇角又像弹力绳似得弹了回去,抿成了一条直线。 女孩深吸一口气,泄愤似得跺了跺脚,手伸向感应龙头,捧了水低下头,狠狠往脸上泼了三瓢。 冰冷的水刺激着感官,楚盈缓缓睁开眼,水珠挂在她的长睫,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顺着脸颊滴落。 碎发沾了些湿意交缠着来回晃动的耳坠,有些摇摇欲坠,看得人心烦。 她抬手,勾过发丝,正要摘下耳坠。 蓦地。 余光里,一道颀长的身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轻倚墙边,眸光直直落进她眼底。 楚盈眼睫一颤。 那人大概是热了,脱掉外套后只剩一件黑色的内搭,他卷了袖口,露出白皙的小臂,线条流畅,腕骨凸起,随便地垂在身侧。 徐既思安静地站在那,优越的眉骨凌厉,冷清的漆黑瞳孔看不懂情绪地盯着她。 楚盈僵了一下,生硬地转过身,本该逃离现场的腿却被理智紧紧禁锢。 他才帮她解了围。 没办法装没看见了。 楚盈没能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扯起一个礼貌的笑,微微冲他点了下头就算问候,而后便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 就要擦肩的瞬间。 忽地,那人动了动。 声音突兀在身侧响起,那道熟悉的嗓音与过去无二般尾音浅淡地唤她: “楚盈。” 很轻,轻得本会无声地散在风里。 可楚盈却猛地滞住了脚步。 一阵清冷的木质檀香幽幽沁入鼻尖。 似水珠忽然滴落池中,泛起圈圈涟漪。 周遭静谧无声,心口的频率在这声叫唤下难以控制地越跳越快,她好像能听到心脏如擂鼓般在耳畔怦怦作响。 “好久不见。” 想起 05 背对着徐既思,楚盈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觉察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每个字都像海岸的潮水涨起又落,砸上礁石,阵阵敲击她心底。 她没想过徐既思会先开口。 清冽的嗓音咬字清晰,尾音短促,没有拖半点音。 一如他干净利落的性格。 无厘头地联想到这点,心底的潮水忽地褪去,楚盈无声笑了下。 仿佛突然想开,楚盈轻舒一口气,转过身,对上徐既思压眸看来的视线。 “徐先生,”楚盈扬着公式化的笑容,很疑惑似得,“昨天我们好像才见过。” 气氛一滞,空气都变得稀薄。 楚盈看见他漆黑的眼眸在她话落的瞬间微动。 那人唇角轻拉,短促又不明显地从喉里溢出一声气音。 “你还是不会撒谎。” ——你不会撒谎。 楚盈唇畔的弧度一僵。 怔愣的刹那,恍惚间似乎有道遥远的冷清声线破过时空,拽着她忆起那个雨夜。 被造谣,被偷藏卷子,被老师针对,被罚跑操场二十圈,最后还被反锁器材室的那夜。 镇上巷角的灯亮起又灭,废弃的老屋附近连路灯都没有几盏,只有高高悬挂天边的月亮散着冷清月色,映出瓦房破败的轮廓。 雨声淅沥,她抱着腿,蹲在低矮破旧的瓦房边。 昏暗的墙底隐隐能看见因常年潮湿而生出的青苔,女孩瘦弱的身躯靠在斑驳的墙,纤细的手指攥紧了衣袖,时不时刮过的冷风顺过雨丝一同钻进她空荡的袖口。 她把头埋进臂弯,任由飘来的雨打湿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干枯枝叶被踩碎的声音响起。楚盈动了动手指,只觉得就连抬头的力气都被偷走。 很快又响起一声猫叫。 ……是猫啊。 女孩费力打算抬头的动静又消失了个无踪。 楚盈埋在臂间无声地笑。 她怎么会想是有人来找她了呢。 新买的白色长裙是第一次穿,白天还是干净清爽的模样,此刻裙摆已经满是污泥。汗黏着布料难受得紧,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多狼狈。 本来是该回家的,可是太晚了,奶奶睡眠向来浅,她回去了,光是开个门就会吱呀吱呀响,只会吵醒奶奶,平白让奶奶担心。 哪有处去呢。 被保安意外发现放出,从器材室出来后已经是深夜,关系好的朋友家里也都有人,邬宁镇不大,稍有点什么事儿让谁知道了,立马就会传开来,到时候也免不了被奶奶知道。 她便只好在附近游荡。 天边明明挂着寂寥的点点星子,分明暗示了隔日一个好天气,不料夜半就飘起了细雨。 楚盈平时运动不多,突如其来的跑圈无疑给她的腿带来了极大负荷。又下了雨,她本来只是想靠屋檐下休息一会,不料刚一蹲下来,腿就发软发酸,如果不是背靠着墙,几乎就要坐倒在地。 夜风呼啸地吹,吹起她打湿的发尾,更显凌乱。 楚盈瑟缩着压紧了袖口,又想到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藏起来的卷子。 班主任让她补的卷子也没能做。明天要是一片空白,又要挨罚。 其实罚倒没什么,她就怕被请家长。 奶奶年龄大了,腿脚本就不利索,何况还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想伤奶奶的心。 楚盈埋着头,也不知道此时是几点,怎么就觉得这个雨夜这么漫长—— 漫长得看不见明天。 忽地,簌簌冷风不知何时似乎变小了。 细密的雨丝好像也没再飘了。 楚盈扯紧衣袖的手指松了松,静了一会,像是在做打算,过了会,才幅度极小地向上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睛。 视野依旧昏暗。 只是在看清眼前确实站着一个人时僵了僵。 楚盈手指下意识一缩,以为是错觉般眨了下眼。 而后缓缓仰起头。 极淡的月光下,有人逆光而立,光影勾勒出他清越挺拔的轮廓。 他举着伞,手往前倾,落在她头顶。 少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伞把,微垂脑袋,漆黑碎发下的神情晦暗难辨,狭长冷清的眸轻动,半敛着眼皮看她。 就这样,像梦一样的,站在她的面前。 不知寂静了多久。 女孩后知后觉,倏然瞪大了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着腿就要站起来。 眼前忽然黑暗了一瞬,发软的腿还有些使不上劲,她晃了晃身躯,不自觉就要往前倾。 楚盈下意识伸手,试图抓到什么可以稳住身的支撑点。 一只手温热的手掌搭上她的肩。 少年稍稍用了些力,才将几乎要往前扑的楚盈扶稳。 眼前逐渐恢复正常,楚盈摇了摇脑袋,清醒了神志。 抵在肩膀的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热意,心脏不自觉地怦然,楚盈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眉眼沉寂的少年,才觉察出一丝真实感。 “徐既思……”她喃喃地喊他名字。 少年盯着她灰扑扑的脸,视线扫过她贴在脸颊散乱的发丝,微肿的眼眶,往下是染上清灰的白裙,脏乱的裙摆。 他凌厉的下颌微紧,神色愈发冷然,高挺的鼻梁下,轻抿的薄唇微张,轻顿:“……谁做的。” 他甚至不是疑问句,也没有问一句发生了什么。 好像一眼就看出来她经历了什么。 楚盈睫毛轻颤,有一瞬很想说出来,可是想到学校里的那些流言,她低头看着沾染了泥垢的白裙,又抿上了嘴。 半晌,才小心地看他一眼,小声道:“没有谁。” 顿了顿,她手指轻轻抚掉刚刚蹲着粘上来的细碎石沙,拙劣地掩饰:“……摔了一跤。” 徐既思没搭话,只有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直盯得她不自在地伸手揉搓着后颈,他才很淡很淡地开口,叫了声她的名字: “楚盈。” 少年微凉的嗓音唤她名字时总是咬得轻又淡。 别人喊她时喜欢拖着音,只有徐既思是泠然短促的。 女孩静静垂着脑袋,手指自欺欺人地反复揉捏着裙腰,不知是不是被冷风吹了太久,脑袋反而有些发烫起来,她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般自言自语起来: “脏了,不能让奶奶看见,我得——” “你不会撒谎。” 他的话还是再清晰不过地传进她耳朵里。 是平铺直叙而肯定的陈述。 声音一刹像被谁抽走,楚盈张着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直愣愣僵住。 徐既思盯着她微红的眼,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会撒谎,楚盈。” …… 明明只是几个字。 楚盈却觉得心脏被无形的手虚空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怎么,每次都可以这样冰冷的、无所顾忌的,将她想要藏起来的情绪,残忍地一寸寸挖出来呢。 五年前是。 现在也是。 眼眶好像有些烫,楚盈紧紧攥着手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却还是盯着那双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像是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面前的女孩比起印象中的模样似乎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眉眼长开了,变得更加水灵漂亮。 弯月似的眉下睫毛卷翘,嵌着一双清透明亮的黑眸。 只是这双眼眸却在此刻蓄上了薄薄的雾气,她长得白,于是眼眶那点红便愈发明显。 徐既思眉梢忽然轻轻皱起。 他微微张唇,抬了抬手腕,似乎想说什么。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楚盈轻颤的嗓音被强行克制,她扯起唇: “徐先生的搭讪话术很老套。” 语毕也顾不得什么礼貌,半点也不想再装,楚盈便转身走开。 大抵是幅度过大,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掉落。 似乎没从她这番话中回过神,徐既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不明。 半晌,眸光缓慢垂落在她刚刚站的位置。 一点蓝映入眼中。 没人注意到女厕门口的脚步声蓦地滞住。 刚从单间出来打算洗手的女生整理着刚才自己听见的信息,目光有些古怪地打量着站在盥洗池前长相俊朗的男人。 长得也不差啊,刚刚那女孩怎么拒绝得这么干脆。 不会是什么玩咖吧。 女生的眼神变了又变,几乎脑补了一出大戏,最后看过去的眼光逐渐变得鄙弃。 男人长得帅,果然靠不住! 徐既思觉察目光般侧眸,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神情变幻的女生。 女生被吓得一激灵,忙收回视线,小步挪到镜前随便冲了下手就匆忙离开。 脑海满是楚盈与他对视时红了的眼眶,徐既思眉心蹙得更紧。 片刻,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向外走去。 - 接近六点,舞台上已经坐了挺漂亮的女生正驻唱,头顶灯光蓝紫变幻,暗得暧昧,整个餐厅混杂着碰杯声和哄闹声,独属夜间的氛围燥热起来。 手机震个不停,徐既思低眸看了眼,纪然发来的问号还在往外蹦。 不远处可以看见他大喇喇也没个坐像地半瘫在桌边埋头按着屏幕。 往前走了几步,又见他按住屏幕底端要给他发语音:“徐大少爷你又——” “喊魂?” 徐既思冷清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纪然闻声仰起下巴,看见他利落的下颌线,再上面是懒懒搭下瞥着他的清眸,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似得表情。 不免又想到刚才说话带了点鼻音,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般仓惶逃离的女孩,他本来心头那点不爽还没散呢,碰上对方那样的表情,半分气都撒不出了,甚至一句“没事吧”都没能说完。 纪然看向徐既思的表情怪异,语气试探:“你刚是不是跟楚盈碰上了?” 徐既思顿了顿,手指轻点着桌转过身:“怎么?” 没得到否认的答案,纪然瞪大了眼:“什么‘怎么’,你说什么了把人家弄哭了?” 话音落下,又发觉什么不对劲,把自己否认了:“不对,你能跟人家说什么话……” 两人搭不上半点关系,徐既思也不是会主动跟人搭话的人。 那楚盈怎么哭了? 纪然又扫徐既思一眼。 虽然刚才他确实表现有点怪异,但徐既思做事向来让人猜不透,脾气怪得很。 何况他刚才也问了,徐既思只似笑非笑地让他说上个一二三四,他憋了半天,说他昨天吃饭脸色明显更冷,徐既思反问他是拿温度计量了吗能看出他脸色比之前冷。 他失声,感觉离谱却又很合理——觉得徐既思脸色冷是他很主观的判断,还真证明不了什么。 于是他又接着说刚才在路上被拿手机的事,徐既思瞥他一眼,反问是谁先让他看的记录——反驳不了一点,记录就是他让看的。他举过去那会徐既思看没看清,他真确认不了,人拿走仔细看了眼,也没什么问题。 纪然最后只能语气憋屈地提为什么打断他说话——得到的是徐既思的一声冷笑,让他别丢人现眼,为难一个女孩是把教养吃进肚子里了。 他想说平时也不见你体恤别人,可对上徐既思显然有些不耐的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脾气,这神情,这下是真对味了。 纪然在那一瞬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想太多了。 他认识徐既思这么久,就没见他身边有过没血缘关系的女性,何况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楚盈,素未谋面,他跟人家有什么好聊的,还能给人聊哭了不成。 不可能。太阳打西边升起都不可能。 纪然收回目光,自顾自摇摇头,眉头紧蹙,还在分析:“那就是她刚才接的那通电话的问题?到底什么情况能让她走得这么急……” “人家想走就走了,你管这么多?” 徐既思将刚才脱下的外套一手勾起,冷淡接口。 “不是,她还什么都没吃啊。” “人家从一开始就不乐意,”徐既思套上外套,瞥他一眼,嗓音凉凉,“你多咄咄逼人自己不知道?谁看了能吃下。” 被他呛得一时说不出话,纪然半天才张嘴又想给自己找补:“那我一开始不也是好好说话,她骗我又让我撞见我还不能生气了?” 徐既思嗤笑一声:“人跟你什么关系,只见了一面就得听你的出来吃饭?” “谁惯的你。” 他一点情面没留,纪然彻底哑了声。 平日里习惯了被追捧着,没碰过什么壁,对身边的人也是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就没被拒绝过。 到底是有些受挫,丢了脸就想找回点面儿,嘴上说着不要介怀身份,只是交朋友,行动上却把自己的身份用了个极致,他真不知道吗? 徐既思再清楚不过纪然的性子。 朝他扫去一眼,不知又想起什么,徐既思插兜的手屈了屈,手指摩挲过什么东西,一顿: “你也别惦记了,人姑娘对你没兴趣,别上赶着讨没趣。” 纪然脸色一僵,还想给自己留点面:“我说了就是交朋友……” 徐既思没听见似的,理了理袖口,抬眼看他:“别忘了,你有未婚妻。” 纪然几乎立刻反驳: “你可别跟我聊这个。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人姑娘也不乐意跟我联这个姻——等等,你干吗一直站着跟我聊天?” 目光又落在他穿回的外套,纪然这才发觉徐既思不像要继续待着的意思,眼见他就要转身,忙道: “哎你要去哪?菜都刚上——” 徐既思瞥过他,手指划过口袋里微凉的耳坠,眸光轻闪: “还点东西。” 想起 06 今年入秋早,不过六点出头,日暮已然昏沉。 走出春风里,音乐与喧闹愈渐褪去,耳边清闲下来,只听得见偶尔吹来的沙沙风声和勾肩搭背的学生的嬉笑打骂声。 徐既思发现楚盈的背影时,她已经出了步行街,正拦下一辆出租车,弯着单薄的脊背往里坐。 只眨眼的功夫,路边已然留下一阵尾气。 明明不是燥热的天气,心底却涌上一丝烦闷。 紧抿的唇泄露出此刻不悦的情绪,徐既思神情怏怏,眉间轻蹙,缓缓拿出半刻钟前从洗手间捡到的蓝色物件。 指尖轻拿耳钩,小巧的耳坠在眼前轻晃,徐既思顿了片刻,又抬眼望了望早就远去的出租。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叫唤:“徐既思!” 徐既思把耳坠攥进手心,偏头,看见纪然已经几步迈到了他身侧,大概是刚赶出来的,胸膛起伏还喘着气。 纪然一手搭上他的肩:“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徐既思不动声色地将耳坠放回口袋,轻挑眉梢:“你不吃了?” “你都走了我有什么好吃的。” 本来今天也就是凑凑运气,顺路来看看那乐队在不在,拉上徐既思本身就是想凑个伴,他都走了,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玩的。 不过这里氛围确实不错,受众群都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比在公司看的那些不苟言笑的老面孔有活力多了,他从回国起已经好一阵没体验到这种青春的气息了。 刚来就要走,还是觉得有点有些可惜,纪然不死心地追问:“你还没说呢,还什么东西?谁东西落你这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早不还晚不还,偏偏挑跟我来的时候……” 耳边纪然的声音聒噪得很,徐既思听得太阳穴跳了跳,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打断他:“先不还了。” 纪然愣了下,回神后正想说那就跟他再回去待会,就见徐既思扫他一眼,跟预判了他要说什么似得,拒绝得果断:“不去。” 他垂眸在屏幕上点了点,给谁发去了个定位。 等纪然反应过来时,徐既思已经收起了手机。 纪然不可置信,没想到他真能扫兴到这个程度:“你这就要把我丢下了?” 对上他的视线,徐既思微微抬了抬下巴,往先前他们走来的方向示意:“你不是开了车?” “?” 纪然眼睛瞪更大了。 “需要陈叔顺路送你?” 纪然脱口而出:“这个点要我回家不如让我死!” 是意料之中的回复,徐既思拍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嗯,自便。” 纪然:“……” 下回再跟徐既思出来他就不姓纪! - 到家时暮色降临。 楼道空旷,楚盈站在往常再熟悉不过的家门口,手指反反复复地按开手机屏幕,盯了手机上的时间片刻,又按灭。 跟祝若萱彻底爆发矛盾的后果就是,现在就连回家都变得折磨了。 在门口呆了五分钟,手指数次抬起又放下,楚盈实在不知道,如果祝若萱在家,她该怎么面对。 感应灯悄无声息地暗下,楚盈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手指精准无误地贴上指纹锁。 门应声而开。 感应灯在她迈开步子时亮起,照亮空旷安静的客厅一角。 楚盈视线下意识望向祝若萱的房间。 房门是关着的,门缝也没泄出一丝光亮。 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楚盈转身关上门,绕过客厅的餐桌时,忽地瞥见一张被花瓶压着的纸张。 楚盈凑近,抬了抬花瓶,拾起纸条。 “……回老家两天,勿扰。”小声念出声,楚盈愣了下,无端觉得祝若萱也在有意避开她。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给了她两天缓和的时间是真的。 楚盈出神片刻,抿了抿唇,收起纸条,拿了手机发了条朋友圈,问有没有人需要合租。 不想继续给人添麻烦,楚盈熬夜刷了不少租房信息。 早上被闹钟吵醒时大脑还有些迟钝,楚盈出了房门,下意识走到祝若萱门前敲了敲门,想问她要不要吃早饭。 半晌无人应答,客厅光线很暗,寂静得连客厅的时钟滴答跳动的声音都能听清,好一会,楚盈才意识回神,视线逐渐清明,想起来祝若萱不在家。 最后是随便煮了碗清汤面算是应付了早餐。 租房的地方距离公司半小时路程,楚盈又刷起租房信息。 事实证明,跟合租舍友起矛盾确实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楚盈目光扫过一片四五千的红色数字,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是不是再忍忍比较好? 跟祝若萱的合租房是二室一厅,听说是她学长亲戚的房子,当初租给她时就是友情价。再加上祝若萱的房间多个阳台,当时确定合租时,祝若萱主动提出自己付大头,楚盈每个月只要付两千。 她几乎很难再在荔州租到这样价的房,就她现在一眼看见的一室一厅都不止两千,除非往偏远了找,但太偏远的周遭都没地铁,加上路费的开销更高。 楚盈紧绷的身子微微后仰,轻靠窗边,无意识叹了口气。 “小姑娘,怎么唉声叹气的?”司机自来熟地问。 “嗯……就是突然意识到,荔州的寸土寸金。” 司机师傅认同地点点头,又往后视镜看她好几眼,见她年龄不大的样子,顺口又问:“是来荔州读书的?” 楚盈点点头:“刚毕业呢。” “找着工作了吗?” “找着了,挺稳定的。” “那还挺好的。” 男人笑了下,又联想到什么,神情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忧虑,“我女儿在芜市,也是刚毕业,不知道她在那边工作怎么样,每次我问她呀,她总是说挺好的……” 见他自顾自已经聊起来,楚盈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勾过耳边碎发,素净漂亮的脸蛋映入眼帘。 她抬起澄澈的眸,露出认真的表情。 女孩安静倾听的模样彻底打开了他无处诉说的话匣,发间隐约能看出几根白头发的中年男人絮絮着后悔以前自己忙着挣钱,没能多陪陪女儿,现在也不了解女儿的近况,很担心她在其他城市会不会受人欺负。 楚盈适当地应声,安慰道:“您放心,她不是小孩子了,要相信她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也知道她已经长大了,但还是控制不住会惦念,”红灯变绿,他踩下油门,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一个人在荔州,父母一定也记挂着。” 楚盈黑瞳轻颤,忽地手指一曲。 车里静了一瞬。 半晌没人回复,男人又往后视镜看了眼,却见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睫,散落的乌黑发丝挡着她的神情,看不真切。 似乎过了好久,才听到后面传来女孩轻声的回应:“……也许吧。” 这句回答有些奇怪,男人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听系统自动播报抵达目的地,他往窗外看了看,找了个空地,缓慢停车。 直到车子稳当停住,女孩才动了动,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下,冲他笑笑,边伸手拉开车门:“谢谢您,辛苦了。” “不用谢不用谢,”男人下意识接口,“路上小心。” 车门被关上,透过车窗,女孩又冲他摆摆手,示意再见。 男人见她转过身,往偌大的文创园走去。 女孩纤弱的背脊挺直,修长的脖颈掩在浓黑的长发下随风露出一段,更显白腻。浅蓝的连衣裙摆在风里微晃,像一朵摇曳风中的蓝色木槿,画里走出来似得,生动鲜活。 那一瞬的沉寂像是他的错觉。 - 一切短暂插曲都在楚盈进入工作状态后如过眼云烟。 她从前一直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直到接触了配音,认识了凌听扬。如果现在有人问她的兴趣,她大概可以说配音是她所热爱的。 当兴趣成为职业时,或许会变得煎熬。但是当职业在良好环境的接纳过渡下,成为自己所热爱的,楚盈还挺乐在其中。 给不同的角色配音,就像体验每个角色不同的生活,尽管某种程度上说确实也枯燥,但楚盈不会这么觉得。 耳机里传来凌听扬满意的叫停声,楚盈看了眼墙上的钟。 下午四点。 总觉得才刚进来半小时。 楚盈轻车熟路地摘下耳机,起身往控制室走,开门后见凌听扬在修剪音频。 听见动静,凌听扬也没抬头,一边剪一边问:“刚才那幕你怎么想到用这种情绪配的?” 楚盈坐到一边,回想了一下:“就是觉得,有时候绝望不一定要有太强烈的情绪,也可能越是心死越是平静,这里女演员的表演也没有特别撕心裂肺,给的太多反倒画蛇添足。” 凌听扬点点头:“处理得很好。” 他在这一段做的笔记也是这样,还以为需要给楚盈讲讲戏,没想到楚盈自己就悟到了,一条就过。 “听听效果?” 凌听扬依旧盯着屏幕,鼠标在音频上点了又点,似是随口一问。楚盈应了声好,凌听扬剪音频还要点时间,她就安静地等在一旁,顺手拿出手机看了看。 昨晚发了朋友圈,早上还没看见有人回复,几个小时没看,现在点开微信后才见已经有陆陆续续两三个人给她发来了消息。 然而,满怀期待地点开消息追问了两句后,得到的结果不是距离太远,就是不在荔州,楚盈不免有些失望,往下翻了翻记录,看见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aaa房产中介,问她“在找房吗”。 楚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加过中介,点开头像看了看朋友圈,刷到对方的自拍才反应过来似乎是她的一个高中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起了中介。 她哪来钱买房,楚盈叹了口气,打了字准备婉拒。 身侧忽然响起凌听扬的声音:“你在找房子?” 楚盈抬眼,下意识问:“你怎么……” 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凌听扬伸手将一旁的手机点开,在她面前晃了下。 “你不是发了朋友圈。” 楚盈眨眨眼,才想起来她忘记屏蔽凌听扬了。 也不是不能告诉凌听扬,只是这些私事让老板知道了还是怪怪的。 楚盈突然有些窘迫,又不好否认,只能闷着嗯了声,很快又道:“扬哥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到——” “我记得我朋友那正好有间闲置的,地段还不错,走几分钟就是地铁站,过来大概半小时路程。” 楚盈几乎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凌听扬在手上点开了一个联系人,边跟她道:“我问问情况,没准能帮上你忙。” “你是说,”楚盈终于在这句明示的话下回过神来,黑眸睁了睁,话说一半,又顿住,急忙摆手,“这也太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再找找——” 话音未落。 凌听扬盯着屏幕忽地一扬眉,打断她的话:“回复了。” “他说他这周正好就走了,明天就可以去看。” - 楚盈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凌听扬的好意帮忙,这问题本就困扰了她多天,人家都替她问了,她要还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 最重要的是,凌听扬说反正是熟人,他朋友意思房租只收三千,当顺水人情。 还是两室一厅。 她跟祝若萱的合租是一人一间房,她的配音设备是跟房间摆在一块的,其实很占位置。如果是两室一厅,她就可以专门弄一间当录音室了。 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凌听扬说的,她不可能相信真有这种好事。 只是楚盈心思细腻,回家后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晚上洗漱后,她还是给凌听扬打了电话,问这个价格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她有些担心,凌听扬会不会在中间补了“差价”。 凌听扬待公司员工一向很好,都是有忙就帮,去年有同事家里母亲手术住院,实在拿不出钱,被凌听扬知道后,二话不说就给垫上了。 那头顿了下,像是没想过她晚上打来电话会是问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地接口:“我跟朋友串通,让他报一个偏低的房租演给你看,我再私下给他补上这部分差价——楚盈,你是不是把我想得有点太老好人了?” 楚盈默了默,脸颊忽然开始升温。 虽然她确实有这种猜测,但这话一被当事人复述出来,怎么就这么羞耻? 好像。 好像她多自恋似得,能让别人为她付出这么多心思。 对象还是老板。 ……让她死了算了!! 楚盈忽然很后悔打了这通电话。 她开始的语气还特别正经,当时是想着,怕以凌听扬的性子,会说玩笑话糊弄过去。 “我……”楚盈张了张嘴,只冒出一个音节,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好在那头也没有要继续逗她的意思。 “我是你的老板,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做倒贴钱的事。替你问一句就是我顺手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凌听扬这话算是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楚盈安心了不少,正要道歉,又听那头补充了句: “如果哪天我做了这种‘倒贴’的事,那一定是这件事能让我得到更多的利益。” 言外之意,在她面前演戏,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楚盈认真想了想,发现他就算真的这样做了,也只能得到她一张惶恐的好人卡,然后被拒绝。 除了收获和员工尴尬的氛围,没有第二点好处。 就算是先前给同事垫钱的事,他也只是有这个钱能顺手帮忙,没有说不用还。但他也不催,同事也一直心怀感恩努力工作,每个月都在还一点。 这么总结下来,还真是她想太多了。 楚盈摸了摸烫起来的耳朵,小声道:“是我冒昧了……” “别有压力,”凌听扬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笑了笑,“你配音不出差池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 隔日是周五,凌听扬担心去迟了晚高峰堵车,提前让楚盈结束了配音。 以她的效率也不差这点进度,凌听扬跟朋友发完消息,就让楚盈出了棚。 跟副导交接完进度,凌听扬迟一步到大厅,楚盈已经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着他,见他出来了,收掉了手机起身走向他。 两人边往电梯口走,边道:“他急着先走了,钥匙寄到了保安室,我们先去拿钥匙。” 楚盈愣了下:“他一点也不担心吗?” 凌听扬轻笑:“是我大学室友,我们关系不错,他是富二代,随性得很——哦对了,就是偶尔会来公司晃荡的那个,严格意义上说,他也是老板之一,你先前还问过我他是谁。” “我和他说了是你在找,他对你印象不错,”说完又看她一眼,调侃道,“不然哪能‘倒贴’出租给你?” 楚盈耳尖几乎瞬间漫上绯红。 两人就是在这时被纪然和徐既思撞见的。 徐既思依然套着昨日的那件灰色西装,眼神淡淡的,唇抿成一条线,狭长冷清的眸轻扫过两人,最后定格在女孩的身上。 彼时在纪然看来,两人是有说有笑的都没注意到前面的他们,而后也不知凌听扬说了什么,昨天说话官方而又一直拘束内敛的女孩忽然红了耳尖,羞赧地垂下头,露出可以让人眼睛盯直的修长脖颈。 真他妈开眼了。 怪不得跟他这么生疏呢。 合着是跟老板在这搞办公室恋情呢? 想起 07 纪然神情复杂地看着两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 恰好凌听扬侧回头,抬眼对上突然到访的两人,愣了愣。 凌听扬止住脚步,楚盈也跟着停住,她还停留在昨天晚上那通尴尬的电话,头恨不得钻进地洞里,手紧紧捏着包,差点把包上的装饰扣下来。 直到纪然率先出声:“看来我们来得挺不巧。” 他挑挑眉:“这是要去……?” 蓦地听见有些熟悉的嗓音,楚盈以为是错觉,抬起头却冷不丁对上一双似是懒懒抬起的漆黑瞳仁。 徐既思站在纪然身侧,望来的眼神依旧寡淡,几乎没有情绪。 好像前天他们并没有交集。 不可控地闪过两天前相遇的片段,从被迫合桌,到在洗手间的对质。 还有那句…… ——“徐先生的搭讪话术很老套。” 毫无征兆地在脑子里冒出这句话,楚盈后知后觉当时为了逞能都说了什么,僵直了身躯,一阵阴风吹过似得浑身一抖。 她真是疯了! 或许是前天的正式“相认”,楚盈能明显觉察那人的视线不像先前只淡然拂过,他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目光,只要有人往他身上瞧一眼,就能知道他在看她。 此时此刻,“灼热”这个词或许不适合形容徐既思,却可以用在她身上。 被徐既思扫过的每一处都在灼灼发烫,他意味不明的神情更让她如坐针毡。 楚盈僵硬地转开头,不可觉察地挪了挪步子,往凌听扬身后藏了藏。 没看见徐既思在发觉她的动作后黑眸微沉,唇角轻扯。 “抱歉,不知道今天你们会来监棚。” 凌听扬很快回过神解释:“今天有点私事要办需要提前离开,不会影响项目的进程,请放心。” 私、事。 纪然一扬眉,还真不避着点? “私事儿?” 纪然懒懒搭腔,视线在两人身上游走,意味深长:“你们这是……” 他有意拉长了音,凌听扬反应过来什么,眉宇微蹙,往旁边扫了眼,见楚盈有些不正常的走神,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有意拦在她面前,替她挡掉大半纪然投来含点什么暗示的眼神。 “我们没有玩忽职守的意思,确实是有些事急着办,还希望纪制片谅解。” 一句话,既解释了他们不是去玩的,又解释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亲密关系。 纪然眉梢动了动,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凌听扬都过于坦然,他已经信了七八分。 说到底是合作的关系,对方已经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也保证了不会影响项目进展,他再追问倒显得得理不饶人,纪然耸耸肩:“行,那我们就不浪费你们时间了。” 凌听扬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露出歉意的神情:“招待不周。您要了解进度的话可以找蒋旗,他是项目的配音副导,现在应该在2棚。” 纪然不走心地点点头:“没事儿,我们就顺路来看看,这就走了。” 凌听扬点头,这才回头,身侧的手微抬,无声对楚盈说了声走。 终于能离开,楚盈忙迈步跟上。 下一刻,却突兀响起一道冷清的嗓音。 “我还有事。” 楚盈脚步一滞,心底无端开始慌乱。 这一下不会是冲着她来的吧? 徐既思是不是想报复她,跟凌听扬告状? 纪然都愣了一下,转头瞧他:“你什么事儿?” 也没和他说啊。 徐既思冷淡地瞥他一眼,稍一侧身,颀长优越的身形背对着光,落下的修长影子就映入了女孩的视野。 这个角度明显是看向她的。 楚盈心跳如擂鼓,手指都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搭,短短的几秒,脑海乱七八糟闪过无数种要是徐既思真不顾及过往情分公报私仇,她该怎么办。 徐既思微抬黑眸,视线看向楚盈的背景,明显觉察出她更僵硬的脊背。 “我来还……”他缓缓开口,声音淡淡的,不大不小,不知是在回应纪然,还是在跟谁说话。 他一顿,抬起的眉眼不加掩饰地往楚盈那边看去,唇畔微动: “楚小姐的耳坠。” 凌然的嗓音掠过缓和的空气,气氛迟钝般地寂静了片刻,而后如平地起雷,蓦地炸开。 …… ……………… “你怎么会有楚盈的耳坠?” 离开凌听大楼的路上,纪然都没回过神。 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像一个局外人过!分明两次跟楚盈见面他都也在,徐既思怎么就莫名其妙跟人进展到“还耳坠”这种暧昧情节上了? 到底干什么了人好好的耳坠能到他手上! 总不能是掉了吧? 纪然几乎开始怀疑人生,语气震惊中带着控诉:“你们私下背着我还见过面?!” 徐既思没反驳,在纪然眼中跟承认了没两样,他扭头,升腾起浓浓的被背叛感:“徐既思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 话说一半,电光石火间,脑海又忽地闪过在春风里时徐既思不由分说离开时的那句“还点东西”。 “不对……” 大脑突然将很多画面和话语串成一片,楚盈有心事般仓皇逃离的样子浮现眼前,纪然猛地一拍手:“难道是前天……合着当时是真碰上了?!” 思绪在徐既思瞥来但并未解释的神色中彻底乱成一团麻线,脑海的疑问快滚成雪球,纪然眼睛瞪得要掉出来似得,憋了半天: “你们、你们……” - “你们……” 秋天的风总是凉爽。 道路两侧高低不平的绿化带簌簌后退,风不算温柔地迎面打来,吹乱女孩脸侧的碎发。 偏眸盯了外面的风景半晌,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发涩,楚盈忽地卸下了浑身的力气般,突然有些疲惫地往一侧倾靠,仍由自己窝在车门与靠背之间。 凌听扬迟疑了很久才问出这声“你们”。 语气似是随意,视线却不可控地往旁边偏了好几次。 其实他不该多问。 但楚盈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 在公司接过徐既思手里的宝蓝耳坠时,她还是一副冷静的状态,甚至非常礼节性地道了谢。 以他的视角看,女孩腰身板直,清瘦的颈肩骨感挺然,身形虽然单薄,姿态却莫名倔强。 他看不见两人那几秒都是什么神情。 可嗓音不会骗人。 他太了解楚盈的声音了。 别人或许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但他能。楚盈说话时那一瞬微颤的嗓音,分明暴露出她情绪并不如她表面那么平静。 隐隐觉察一丝苗头,凌听扬想起先前片方第一次来时,楚盈的状态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那会,徐既思和纪然也在。 如果非要多想,楚盈或许跟其中的谁有那么一丝羁绊…… 绿灯在车临近路口时忽然跳黄,凌听扬出神一瞬,轻踩下刹车。后视镜上挂着的晴天娃娃晃了晃,凌听扬下意识往镜里投去一眼,看见楚盈明显紧绷了的身躯。 “前天去春风里碰巧撞见了,”她的神色有一丝不自然,话落又顿了顿,长睫垂落,盯着手心的那点蓝,“耳坠应该是我不小心落下了。” 她当时情绪不对,也忘了本来是打算重挂耳坠,甚至一路都没发觉,还是回到家洗漱时,才从镜子里发现自己丢了一只。 或许丢在逃离春风里的某段路上,或者丢在匆忙拦到的出租车里,那时她这么想。 怎么都没料到会在徐既思手里。 闪过这个名字的瞬间,脑海又浮现半刻前那人折颈低眉看向她的模样。 冷清的眸半落,修长的指骨微屈,小小的耳坠就在他掌心。 他递上前。 楚盈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大概是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指尖与手掌相触的温热像是要在她心底烫出一个洞。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 楚盈指尖微凉,僵了一刹,意识到什么的下一刻,像是要证明什么般绷紧了脸。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冷静,速度极快地从他手里拿回耳坠,没看他一眼,谢谢两个字像是挤出来的,而后一秒没顿地转过身。 似乎这样,就能忽视他投来的,像是可以将她看透的目光。 …… 一点没变。 他总是那样高高在上。 重逢后望来的每个眼神都淡,偏偏又流露出知悉一切的神情。 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击溃她所有的伪装。 楚盈嗓眼突然发涩,手心不自觉紧了紧。 掌心的耳坠似乎都捂出了汗,疼意刺激着她的神经,直到掌心都发麻,她都一点没松,像是要记住什么。 或许是记住那个日暮西沉的平常秋日,或许是记住那些在病床前的日日夜夜。 记住那日联系不上的电话,也记住那个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到的回应。 想起 08 搬家那天,凌听扬特地给她放了个假。 祝若萱还是没回来。 楚盈起了大早,抬头看了眼天,雾气蒙蒙,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要搬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她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属于找搬家公司有点大材小用,不找自己又得搬好几趟。 楚盈站在楼梯口,旁边是收拾出来的几个行李箱,手指在联系人间来回划拉,视线数次落在“温在臣”的名字上。 毫无疑问,如果此时此刻需要一个苦力,温在臣是最好的选择。 从某种程度上说,温在臣是她哥哥,找房那会她有意瞒着温在臣,就是怕他插手太多,如果让他知道了,一定会让她回家住。 而她这通电话打出去,八成要被温在臣念叨。 手指停在屏幕上方犹豫半晌,楚盈盘算着如果全靠自己,一天内能不能搬完所有行李。 要不然就费点钱请搬家公司好了。 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低头,看见屏幕上好巧不巧亮起温在臣的来电。 楚盈眨眨眼,接通电话,还没喊出他的名字,就听那头响起温在臣压着点烦闷的声音:“楚盈,你在哪?” “我在公司呢。”她下意识接口。 那头声音静了一瞬,似是被她气笑:“在、公、司?” “那你要不要转个头看看?” 楚盈眨眨眼,微侧过头。 不远处,身着西装的男人站在车前,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电话在耳边,冲她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楚盈看那人张了张嘴,随后隔着雨幕,对方的声音清晰地从电话这头传进耳中。 “楚盈,你能耐大了。” …… “搬家这种大事也不跟我商量,要不是我今天顺路过来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温在臣的念叨声果然不绝于耳,楚盈将手指贴上指纹锁,门应声而开,她回头看着还皱着眉以表不满,手里却诚实地搬着她的录音设备的温在臣,嗓音软了软: “我本来打算搬完后就和你说的……这不是也担心你忙,会打扰你工作。” 楚盈边说边拉开门。担心磕着她的“宝贝”,温在臣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抬高了手里的设备,等她迈进了门,才跟上前,闻声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看我信不信。” 楚盈回应得挺认真:“真的,我刚才还想给你打电话呢。” 这套话也就骗骗他了。 其实他心底有猜测,无非是怕他介入太过,如果楚盈真跟他提了,他要么让楚盈回家,要么就直接在公司旁边给她安置住所了。 楚盈向来有分寸,平时人看着温温和和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心里敲定了主意比谁都犟。 她心底有一道红线,红线之上什么都好说,红线之下,别人半点都探不进。 楚盈这个性子,相处了四五年,他也算摸了个清。 温在臣心里有数,没真跟她继续探讨下去,把设备轻放地上:“那还是我冤枉你了。” 楚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过看在你帮我搬家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温在臣哼笑:“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了温在臣的帮忙,效率肉眼可见地高了。客厅早在下午就整理完毕,敞亮得连米白的抛光砖上都倒映着外面湛蓝天空,干净清爽。临近傍晚饭点时,楚盈只剩卫生间还没添置日用品。 最后擦了擦卫生间的镜子,楚盈洗了洗手,从门口探出头问温在臣晚饭想怎么解决。 温在臣正倚在卫生间外的墙上,低头按着手机给那头发去一条语音,是说先放着等他回去处理,大约是工作上的什么事。 回完才抬头看她,楚盈对上温在臣的视线,善解人意地问:“你要先去忙吗?” 温在臣把手机按灭塞回口袋,挑眉:“怎么?我给你当苦力一整天,饭也不包?” “哪能,”楚盈想了想,“你要不忙的话,我请你去吃顿好的,再不行,我之后给你补上。” “今日事今日毕,”温在臣直起身,随手将挂在臂间的外套重新套上,冲她倾了倾头,“走?” - 某处江景豪宅内。 落地窗边是透亮的客厅,一眼可见远处拔地而起矗立城市中心的高耸大厦,天边落日坠入地平线,余晖从云层溢出,洒落在奢华的平层内。 霞光刺眼,纪然抬手遮了遮,没两秒又嫌累,随手拿过一旁的遥控器按了个按钮,落地窗帘便合上了一半,恰好能挡住照向他的那半光线。 做完这套动作后把遥控器丢到一边,纪然继续道: “反正呢,老头儿那边意思是给你挂个联合出品,这样明面上也挑不出毛病,还能让我跟着你多学点……” “真想不通这帮糟老头子,就这项目,群里都死气沉沉的,每天就是些进度汇报,有什么好盯的。” 纪然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嗑着瓜子,一手刷着手机,过了好几秒也没听见回音,他把瓜子壳吐出来,往旁边一抻脖子,手指敲了敲桌:“你什么想法倒是吱个声?” 坐在一侧单人沙发的男人一条长腿微屈,一条略伸向前,模样矜贵。熨帖的西装裤腿因为这个姿势往上拉了一截,没能遮住凸起的冷白脚踝。他靠在一侧,骨节分明的手里捏着钢笔,在文件上圈了个数字,才轻瞥来一眼: “纪叔昨天跟我提了。” 纪然手搭在太阳穴,支起身,立马追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跟你说的差不多,让我带着你点。” “他也真是拉得下老脸……跟你学,学成你那样,回国后就一天到晚看这些无聊的文件,参加那些无聊的会议,整天听他们吵这个吵那个?” 徐既思也没恼,重新低下头,黑眸扫过文件,往后翻了页。 纪然轻啧一声,又问:“那你怎么回的?” “肯定得拒绝了吧,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想得——” 似是突然有些发闷,徐既思将文件摊到桌上,将纪然的话当背景一般,抬腕曲指,手背上的筋骨微凸,松了松领带,才坦然自若地应声:“我说好。” “我就说你不会答应,那老头子就是想得美……等等,你说什么?” 空气里寂静了五秒,纪然僵硬地看向他,徐既思视线又落回了文件上,仿佛不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冲击般,一眼没抬。 “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纪然表情崩裂了一瞬,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这种事你答应他干吗!” 徐既思淡声:“你爸,我给个面子。” 纪然磨着牙:“你连你老子的面子都没给过!” “真搞不懂最近你是吃错了什么药!” 纪然一手搭在后脑,双腿毫无架子地抬到桌前交叠,“还有楚盈的事儿,平时也不见你这么爱做好人好事,现在倒当上‘雷锋’了,一个耳坠还专门给人送去。” 当时他还真当徐既思是为了他才去“顺路看看”。 他现在还觉得匪夷所思,在听到那句“还耳坠”时的心情不亚于听说他六十岁的大爷讨了个二十来岁的老婆。 后来路上追问,徐既思只是说就是碰巧看见。 这个理由远比他心底那个若有若无的猜测合理得多,纪然悬浮的心往下落了落,也就跳过了这茬。 但现在,徐既思怎么连这种荒谬的事都能应下。 怪不得他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这么理所当然,合着是跟人已经说好了。 死老头也不觉得折寿!他也算看着徐既思长大的,能不知道徐既思什么性格吗?这种事能答应,也不怀疑一下? 纪然越想越头皮发麻,缓了口气,想问问徐既思究竟做的什么打算,然而抬头对上他清冷的侧颜,淡漠着眉眼翻看文件的模样,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徐既思不想说的,他怎么都不可能问得出来。 他早就知道的。 五年前就知道。 纪然盯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又侧着瘫回沙发上,顺手拿了个背枕搭在胸前,拿了桌边的手机,一边继续翻着手机,一边问:“咱晚饭吃什么?” 大拇指往上连翻了几下,无聊地扫过朋友圈一些有的没的内容,忽地,目光落在一张满是行李的照片上,纪然的视线落在照片的上方,盯着那个备注一秒,猛然坐起身。 徐既思余光扫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也没回应。 纪然显然也忘了自己前面问了什么,此刻心思全在那张照片上。 点开,放大,又放大。 然后从大大小小的一堆箱子中,精准无误地看见了最右侧入镜的半只手。 几乎只有三分之一在镜头内的那只手腕上,一款男士手表映入眼底。 两个模糊的字母印在手表底端,纪然大脑飞速运转,很快在脑子里对上号。 是一款挺低调的高奢品牌,他在梁叙青家里看见过,当时对这牌子没什么印象,还问过一嘴。 但也不能确定,这就是男性的手。 他眯了眯眼,往左侧一滑。 第二张图片似乎是在一家餐厅,手机主人的对面隐约能看见一半入镜的刀叉。 再往右翻,第三张图是穿过清透的落地玻璃往外拍的晚霞,远处大厦耸立,低处来往车辆川流不息,仔细一看,隐约能看到玻璃上映出了她的身影。 只是……也不止她一个。 对面那人的身形实在看不明晰,但大约也正是如此,楚盈也没注意到。 纪然将图片保存,打开相册,将这张照片调了调对比度,勉强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个子挺高,手随意地交叠搭在餐桌上。 短发。 目光顺着往下移,刚刚那个熟悉的手表映入视线,反着光,很显眼。 “……好家伙。” 还真是个男的。 看风格也不是凌听扬。 怎么又换了个。 纪然眼角抽了抽:“这楚盈身边的狂蜂浪蝶怎么这么多?” “……” 不知听见了什么关键词,徐既思黑眸一顿。 半晌,终于舍得将注意力从面前的纸张中转移开般,徐既思浅浅掀起眼睫,目光落在纪然的手机,半屈的手指轻敲在钢笔握位,又缓慢地摩挲了下。 而后又落下眸子,虚虚握回钢笔,在文件纸上写了什么,像只是随口一提般,嗓音淡然而冷清: “……让我看看?” 想起 09 纪然有一瞬真想去看看医生,否则最近他怎么总幻听。 迟疑地朝身边唯一的那人投去目光时,也没对上他的视线,看起来应该没说话。徐既思头也没抬,倒是觉得有些发紧似得,放下了钢笔,松了松手腕的扣子。 好像才觉察他的目光,徐既思缓缓拎眸:“怎么?” “没怎么,”纪然盯着他骨感冷白的手腕,自语似得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我应该去预约一个心理医生。” “?”徐既思眉尾一抬,“发什么神经。” 纪然点点头:“你说得对,或许应该挂精神科。” “……” 徐既思忽视他的胡言乱语,眸光掠过他的手机,手指抵着钢笔,片刻漫不经心般问:“这边项目进度怎么情况?” “配音这边?” “嗯。” “我没太关注,他们群里会汇报,一般都何老过眼,”纪然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忽然想起来什么,“那你要接手的话,我干脆拉你进群了解呗。” 徐既思勾过钢笔,在修长的指骨间绕了圈,嗓音泠泠:“行。” 应得极顺,恍惚让人以为他就在等这一句。 纪然把人拉进了群,才感觉有些怪似得往身侧飘去一眼。徐既思表情依旧自然,好看的手指在屏幕上划着,隐隐能看见是在翻记录。 半晌,他才慢条斯理地简洁概括:“进程挺快的,有空我去盯几天。” 虽说徐既思会应下他家老头子的行为让他出乎意料,但他也管不着太多,甚至巴不得有人接手。 纪然早想当甩手掌柜,忙道:“这可是你说的。” 而后又趴回沙发,懒洋洋地开口:“那我可就放心约人出去玩了。” “别忘了你爸还盯着。” “有你不就够了,他不就想沾点和京的光,真当他想让我学到什么呢。” 台面上的话真真假假,纪然看着纨绔,心里门道都清,而这点他都知道的事儿,徐既思更是不可能不清楚。 他没什么好装的。 何况徐既思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还应下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这个决定正好顺了他意,纪然不喜欢探究这些动机,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友情很廉价,所以平时他干脆也都不提。 纪然又开始嗑瓜子,浑然不觉自己聊这些有什么不合适。 反正在徐既思面前,他大概比旁边那扇落地窗都要透明。 话音落下没两秒,徐既思顿了顿,想起什么般,手指摩挲着笔帽,黑眸半落:“行。” “哟,”纪然一抬眼,拖着声揶揄,“徐大少爷今儿个这么高兴,有求必应啊。” 徐既思懒得搭理他,随便扫了两眼记录,没见着群里楚盈发过言。 视线扫过右上角,他缓缓点开群成员信息。 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还是那张海边侧身照。 徐既思手指要落不落,忽然又道:“你手机拿我看看。” “干吗?” “看最开始的文件。” “哦,行。”纪然退出朋友圈,顺手递给他。 徐既思接过手机,划了划屏幕,点了什么。 纪然盯了他的动作几秒,才反应过来:“不对,你要文件我直接发你不就完了吗?” 徐既思手指右划了下,找到文件随手点开一个,才移开视线抬眼。 “嗯,对。” 他把手机递回给纪然:“你发。” ……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纪然低头看了看屏幕。 就是文件,也没什么别的。 这种诡异的感觉到底是哪来的。 纪然闪过一丝纳闷,没注意到徐既思拿起自己的手机,非常自然地在右上角的添加好友里输入了一串字母。 跳出来的账号正是楚盈的。 可盯着那个添加到通讯录的字样时,徐既思又难得的显露出一丝迟疑。 好一会,直到纪然又想起自己最开始的问题,问他晚饭到底要吃什么。徐既思手指微动,越过屏幕,摸到侧边的凸起,暗灭。 “都行。” 他应得冷淡。 - 而另一头,大概是终于解决了困扰多日的住房难题,楚盈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直到吃完后要结账时,楚盈得到服务员说半小时前已经买了单的回复。 蓦地想起进餐过程中,温在臣是去了趟卫生间,楚盈茫然的神情逐渐褪去,而后缓缓转头。 却见温在臣早料到会有这一幕般先一步进了电梯。 她只得飞快和人道了声谢,三步并作两步往电梯跑去。 就在要迈步进电梯时,门开始缓缓自动合上。楚盈下意识止住脚步,正恼着抬眼,从门缝里对上温在臣逗弄的表情,欠扁得很。 “温在臣!” 在她加重了的语气中,温在臣及时地抬起手按下了开门的按钮。 快要合上的门又被打开,温在臣抬腕转了两圈,做出邀请她进来的动作。 还在逗她! 楚盈面无表情地走进电梯,也不看温在臣表情,低着头就点开微信找到他的头像,绷着嗓音:“多少钱。” 温在臣低头看她一眼,见她紧紧抿着唇,已经点开了转账。 “真生气了啊?” 楚盈也不理他,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也就几百块,不至于吧……前面听我说要来这,不是还因为要出血心疼呢吗。” 其实他当时也就开个玩笑,看楚盈呆愣后又瞪大眼的表情觉得可爱,可没想到她咬咬牙,竟然真答应了。 用她的话说,来这吃一趟,跟找搬家公司要花费的开销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当时回,吃进自己肚子里的和直接给别人的可不一样。 于是楚盈想了想,才敲定了来这。 “一码事归一码事,”电梯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见渐沉的夜色,楚盈顿了顿,声音还是闷,“既然说了是我请客就是我请客。” 寂静了几秒,电梯依旧在缓慢下降,由7跳到6。 盯着她认真的眼睛,温在臣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认输地报出一个数字。 楚盈表情这才缓和了些,很快给他转账过去。 要按灭手机时,忽然见凌听扬发来一串数字。 楚盈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点进头像,凌听扬恰好连续发来两句语音。 细白的手指轻触屏幕。 “你前面问的房租问题,他说懒得交接这些,就让你每个月往里打钱就行了,这是银行卡号。” “不过我也给他你的微信了,应该会来加你,你注意一下就行。他不太爱聊天,没什么事儿你也不用给他发消息,发了也不一定回。” 语音在密闭的电梯内响起,温在臣盯着她侧颜的视线缓慢挪到她的手机:“你老板?” 前面吃饭时,楚盈跟他讲了这回事。 楚盈边打字回复好,边应声:“是。” 温在臣顿了顿,又问:“你们这老板对员工都这么好吗?” “是啊。” “哦,”温在臣转头佯装看着外头风景,没两秒又说,“我知道你们公司在圈内挺出名的,你们老板多大了,很厉害啊。” “好像三十出头?年后应该就——” 楚盈也没多想,抬眼回忆了一下,刚说一半,就见通讯录里跳出一个红色的数字,一个黑色的头像出现在“新的朋友”里。 要说的话也戛然,女孩盯着这个账户的头像半晌,瞬间联想到刚刚凌听扬发来的语音。 纯黑的头像,看不出什么东西,很符合印象里富二代简约的风格。 “……这么快。” 楚盈小声嘟囔,低头顺势通过了好友。 电梯终于缓慢抵达一楼,门应声而开,女孩低着头一边要往外走,一边打了一段客套的话。 还没发出去,手臂忽然被人拉了一下,整个人往旁边踉跄了两步,与迎面的人擦身而过。 “看路。” 攥着她手臂的人提醒她。 楚盈愣了会,侧眸看,才见刚刚差点跟自己撞上的是一个身材魁梧壮实的男人,看着就不好惹。 楚盈心有余悸地转回头,看见温在臣皱着眉:“晚点再回也来得及。” 说的也是。 何况刚才凌听扬说了,对方也不爱聊天。 楚盈点点头,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色阑珊,两人一块走在步行街,温在臣走得散漫,真跟闲人似得问她要不要随便逛逛。 楚盈视线缓缓落在他手里频繁亮起呼吸灯的手机,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温总,工作的事该火烧眉毛了吧?” 本身下午那会就看出了他大概有事儿要忙,只是他依旧坚持要跟她去吃晚饭,楚盈想着可能也没那么重要,也就随了他的意愿。 然而吃饭时,她就注意到了,温在臣反复拿了好几次手机回消息。 现在又是冒个不停的消息,她也不是傻子,能意识到温在臣接下来显然应该是有要紧的事。 温在臣一顿,无奈地看她一眼:“我忙起来也难得有时间来见你,今天好不容易有——” “我不是以前那个睡觉都要人陪的小孩了,”楚盈兀然打断他,神情认真,“你有更需要忙的事,想找我的话,我也一直在这里吧?” 女孩清澈如水的黑眸直直望进他眼底,温在臣张了张嘴,手指紧了紧又松开,半晌还是应声:“好。” 楚盈本想让他直接去忙,她打车回家就可以,温在臣却以公司跟她新家顺路为由,非要送她回去。 她知道温在臣公司的地址,回忆了下路线,确认确实是顺路,这才上了温在臣的车。 回到家后夜色更静。 轻轻一带,门便自动缓慢合上,扣板的咔哒声像是要将纷杂的世界隔绝门外,疲倦感后知后觉涌上全身。 楚盈回到房间就将自己摔进床里,缓缓闭上眼。 独处会让她更容易恢复能量。 一时都有些不适应自己此刻是独居,楚盈阖眼了半分钟,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点开手机找到祝若萱的微信。 手指留在半空顿了顿,楚盈打字:我已经搬走了。 盯着几个字半晌,又打:你回去吧。 正要发出。 一通来电打断她的动作。 定睛看清了屏幕备注,才发现来电人正是她想发消息的对象祝若萱。 楚盈愣了愣,回忆起吵架以后,祝若萱甚至连消息都没再给她发过了,出门都是留的纸条。 怎么会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 分神犹豫的几秒内,电话很快又被挂断。 楚盈迟疑地将手指抬了抬。 虽然两人最近关系确实有些僵硬,但她现在也搬出去了,好歹过去合租了一年,关系没必要闹到这样。 况且……以祝若萱的性子,如果没事,应该也不会给她打电话。 直觉不对劲,楚盈还是重新拨了回去。 手机没有立刻被接通,楚盈手指紧了紧,那点疲惫都被压下,一阵不祥的预感冒上心头,好看的眉眼不自觉紧皱起来,盯着屏幕上亮着的号码一眨不眨。 大概是十秒,又或者是二十秒。 铃声蓦地停止,显示通话被接通,楚盈松了口气,正要出声,那头传来的却是一道男声:“喂?” 楚盈动作一顿,眉头又不自觉锁起:“你是——” 男声比她要快:“你叫楚盈是吗?” “……是。” “我是警察,祝若萱是你朋友吧?” 楚盈愣了下:“她怎么了?” “她喝了酒,路上跟人起了冲突,把人打伤了,对方不接受和解,”警察简单概括了一下事情经过,“你现在有空的话过来一趟?” 楚盈下意识追问:“她有受伤吗?” “没有皮肉伤。” 楚盈安下心来,沉默片刻,想说自己跟她关系也没那么好。 “但是她现在的状态也没法做笔录,”警察又补充,“我们还是优先调解,一切都要等她醒酒后协商,今天也不早了,最好是能把她先带回去。” “你有空吗?”那头再次问。 电话两端同时安静了几秒。 楚盈视线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半晌。 “……好。” 她手指摸到桌上的钥匙扣,站起身,低声应:“我马上过来。” - 直到抵达派出所门口,楚盈盯着上头大大的“公安”两个字,才意识到自己都在干什么。 祝若萱分明有这么多朋友,怎么偏偏打给了她。 而她居然还来了。 楚盈抿着唇,神情由一瞬的恍惚后又变得平静。 就当最后一次了。这次过后,两不相欠。 楚盈吐出一口气,走到玻璃门前。 刚要拉开门,一道透着恼意的男声就穿过门缝钻进耳朵。 楚盈抬眸,看见拐角处坐了个穿着港风花衬衫的男人看着年龄也不大,两手大爷似得搭在扶椅,翘着二郎腿,脸色微红,却难看极了: “我不接受!我都流血了你看不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今天敢让她走一个试试!” 这话实在不算友好,听话里内容大约也是胡搅蛮缠了许久,警察表情严肃,暗含警告: “这里是警局!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不是不处理,但她现在的状态我们是没法做笔录确定事情经过的,没有经过彻查,我们无法直接进行拘留,你可以先去医院检查,保留一切证据。” 视线掠过花衬衫和警察,没看见祝若萱的身影,楚盈脚步一顿。 “那就让她在这里待到醒酒啊,这女的要是不给我道歉就别想走!” 楚盈眉头紧锁,正要打断两人的对话。 一开始并没有关注到的角落里却响起一声冷笑,声音带了丝哑,又有点飘:“道歉?再来一次,我也还是打你。” 楚盈闻声转头,终于发现祝若萱。 一身黑色长裙,长发有些凌乱,耳垂和脖颈处都还有些红,大概是还没完全醒酒,隐约还能看见肩膀处有几道疤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留的。 花衬衫闻声瞪大了眼,瞬间炸了,一手指着角落里的女人,一边转头和警察控诉:“你听见了吗?她根本不知悔改!这都不算证据吗?” “她还醉着,从法律层面上说,她此刻的话不能作为证据,”警察语气客观,“请你相信公安机关,我们会依法调查处理,还你一个公道。” 花衬衫几乎气笑,下一秒好像就要暴怒。 楚盈手指紧了紧,在他发作前率先走到警察身边出声: “您好,我是楚盈。”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此刻寂静的警局足矣让在场的几人都清晰可闻。 楚盈抿抿唇,余光可以看见角落里的祝若萱在听见她的名字时浑身一僵,瞬间酒醒了般抬起了眼,又在跟她短暂的一秒对视后迅速别开了目光。 花衬衫就要发作的脾气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人,没等警察先张口,就几步起身走到她面前。 视线在她和祝若萱身上来回扫视,男人忽然冷笑一声:“你就是那个疯女人的朋友?” 楚盈蹙起眉,正要开口。 “不是。” 角落里的声音还是哑着,大家的视线都向她投去,楚盈手指动了动,抬起眼,看见祝若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起身时还晃了晃,扶住了墙。 安静了一瞬,警察皱着眉看向她,露出狐疑的神情。 楚盈一顿,像没听见似得,视线略过花衬衫,平静地回看向警察:“您说了,她醉着,说的话都不能信。” 她点开手机的通话记录递上前:“这是您刚才联系我的电话。” 警察走上来看了眼,这才松开眉,一抬头,又见角落里那人手指压在太阳穴,紧紧锁着眉,微闭着眼,醉态显然。 不知道两个小姑娘到底闹了什么矛盾,可其中一个能专门半夜来警局接人,他直觉关系不会太差。 警察轻叹一口气,往角落走了几步,又把一身酒气的女人扶坐下,低声劝:“你先坐着休息会。” “我不用她管。” 警察只当她是醉话:“行行行,不管,你先喝点水醒酒。” 楚盈目光在角落留了好一会,才缓慢收回手机,视线重新落到花衬衫脸上,压下一口气,语气平和:“请你尊重她,她是我朋友,不是你所说的''''疯女人''''。” 花衬衫站一边听了半天朋友不朋友的,早不耐烦了,他也不在乎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只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朋友''''的杰作,大晚上的喝了酒疯疯癫癫地拿酒瓶砸人,刚才还说再来一次还是要打我,这不算故意伤人吗?!” 他额角是有些干涸了的血迹,楚盈紧抿着唇,正想说如果是要赔偿可以提。 还没张嘴,就见他猛然逼身向前。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紧,楚盈下意识微微后退,与他隔开距离。 跟个醉酒的没法讲什么,警察更是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徐开源就没这么憋屈过,这会来了个一眼就好拿捏的,可不得让他好好“解解气”。 丝毫不顾警察就在一旁,徐开源压着嗓,身体前倾,凑到女孩面前,语气阴冷,跟看出了她的想法似得: “我不会私了。” “除非她给我跪下道歉。” 徐开源一字一顿,话落视线又扫过面前这个模样清秀的女孩。 像是刚靠近才注意到了什么般,目光落在她端正的五官,白皙光滑的皮肤,一路往下,又凝在她修长的脖颈,深陷好看的锁骨。 男人微微一眯眼,眸里划过什么,神情又变了变,似笑非笑,语气一改刚才的冷沉,变得轻佻:“或者……” 视线像蛇一样黏在楚盈身上,他一字一顿说得轻而慢,掠过她耳畔:“你替她——道、歉。” 微眯的目光游移在她身上,道歉两个字被暧昧地咬了字音,喷洒出的气息几乎要贴上她面颊,男人身上细微的烟味也在此刻钻进鼻息,有什么记忆要极力删去的片段在此刻像要苏醒。 不适感扑面而来,楚盈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血液似乎都开始倒流,长而卷的睫毛不受控地轻颤,耳边一阵轰鸣。 她想后退,腿却跟灌了铅似得一点也动不了。楚盈思绪纷杂,凌乱的记忆在脑海乱窜,眼前不可控地一阵一阵的黑。 女孩身形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下一刻,一双修长而分明的手掌扶上了她的肩。 温热有力。 楚盈缓了好几秒,视线才逐渐恢复清晰。 逐渐回过神,意识到是有人扶了自己一把,身后的那人似乎一直没动,她反应了会,才迟滞地回头,想说谢谢。 起伏的胸膛,宽阔的肩线,凌厉的喉结,清瘦的下颌—— 楚盈蓦地一顿。 看见那人的脸前,清冷的木质檀香犯规地先缠上她的鼻息。 熟悉的气息充盈身畔,怔愣间,呼吸顿时一滞,心脏在迟钝里难以抑制地鼓噪跳动起来。 那张脸瞬间在脑海里浮现。 楚盈手指发麻,就那样僵着了一瞬。 与此同时。 她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试探的,又似乎带着点不可置信的声音。 “……哥?” 想起 10 哥……? 这声叫唤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楚盈凝了片刻,缓缓抬眼,对上那人乌黑的眸。 头顶的光影描摹出他依旧清隽冷清的脸,细碎的黑发下,那人神情还是淡然,只是优越的眉骨和凌厉的下颌间却少见的绷得紧。 如果不是凑的近,旁人大约也看不出来这点细节。 ……果然是徐既思。 虽然早有预感,对上他的脸时,楚盈还是一时出神。 怎么最近好像总能碰上他。 次数频繁得有些不真实。 闪过什么念头,楚盈手指紧了紧,忽的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让她信这个,不如信巧合。 思绪纷乱间,那人的视线缓慢地从前方往下落,然后探进她眼底。 没说话,楚盈却奇迹般地读懂了他这一眼,大约是在问她怎么样。 楚盈别开目光,一顿,从喉咙里挤出来了一声干涩的谢谢没事,转回头,对上花衬衫僵硬着还没回神似得的神情。 一侧的警察终于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情况,忙几步走上前,看向女孩身后冷清却压迫感极强的男人。 正想询问身份,没想到一旁刚刚还盛气凌人的花衬衫先出了声,语气里带了丝忌惮:“哥,你怎么来了……” 徐既思眼睫半垂,闻声浅慢抬眸,冷淡的唇角往上微勾,冷清的声线里透着冷讽:“不如问问你那在国外的好父亲?” 还挺能,消息传好几手,兜兜转转能进他耳朵里。 花衬衫立马白了脸色:“我爸也知道了?” 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跟自己身边的那个“眼线”不见了。 难怪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也有怕的。” 本身被“使唤”跑这一趟心情就有些烦乱,徐既思轻掠过身前显然还僵硬着的女孩,不易觉察地抑下什么情绪。 他向来脾气不好,这会更是一点面子也不想给,淡扫了眼正犹豫该不该开口的警察,又落回花衬衫身上,他懒懒扯着唇:“自己交代?” 徐开源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从小到大当惯了霸王,那是比纪然还要嚣张几分。纪然还知道有些场合要收敛性子,偶尔装个假绅士,徐开源是去哪都得让人捧着,让他不顺心的都没好下场,人见人怕。 “盛名”在外,碍于徐家,除了几个死对头外,圈内都没什么人敢招惹他。 至于不认识他的,他那自带的“王霸之气”,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不好惹,谁闲着去挑事儿,何况还是个女人。 威圧感迎面而来,徐既思神情冷然,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针扎似得,徐开源咽了咽口水,真没觉得自己有错,语气很委屈似得,哪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哥,这回我真没挑事儿,你看看我这——” 他凑上前,正想让徐既思看自己的额角。 没走两步,视线里他哥身前模样姣好的女孩眼瞳颤了颤,有些惊悸地往后退了步,差点贴上身后人的胸膛。 一股说不上来恼意冒上头来,徐开源一时被她的动作刺激:“你什么意思?我还能吃了——” “徐开源。” 沉冷的嗓音暗含警告,徐开源面上一滞,抬头就见他哥脸上那点嘲弄不止何时已经褪去,眼底的凌厉渐浮。 有什么阴影忽然覆进脑海,徐开源浑身一颤,嘴角僵硬着:“我、我就是开个玩笑。” 徐既思沉着眸情绪不明地扫他一眼,而后渐垂,声音不大不小:“你先在旁边等,这里我处理。” 头顶的传来的声音冷清而淡,楚盈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徐既思大概是在跟自己说话。 女孩手指蜷了蜷,回过头,对上他半落的漆眸。 恍惚曾经什么时候他说过一样的话,楚盈怔然间不自觉应了声: “……好。” 徐开源还没回过神,呆愣地看着他哥的视线落在那个叫什么楚盈的女孩身上,直到她走到角落,和穿着黑裙的女人坐在一块。 两人大约短暂对视了一瞬,女孩先倾首,和他错开了目光。 他哥这才缓慢挪开眸子,回到他身上。 他们……好像认识。 有什么更不详的念头钻进脑海,徐开源脸色更僵硬了:“哥……” 徐既思神情显然已经有些不耐,却还是忽地冲他一勾唇,眼神睨着他:“跟我聊聊?” - 在徐既思的要求下,警察带着两人一块进了一旁的房间。 已是夜半,警局角落里寂静得只能听见外头马路上摩托车疾速驶过的轰鸣声。 楚盈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和祝若萱说什么。 不管怎么问都像是揭伤疤,祝若萱大概也不会想跟她说。 好像只能等警察出来说结果了。 楚盈出神地盯着头顶的灯,好一阵没眨眼。 直到祝若萱忽然没头没脑地出了声:“我就是显醉。” “没想警察给你打电话。” 楚盈眨了眨有些泛涩的眼,缓缓偏头,见祝若萱依然低着头,还有些不舒服地手指捏着眉心,也没看她,又自顾自说起来:“也没想过你会来。” 其实本来是该联系她父母的,只是在警察询问时,她特别平静地说都死了。 是真是假不重要,因为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警察语塞了几秒,拿过她的手机时,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直到对方划着她的手机,忽然问楚盈是谁。 她大脑还有些昏沉,下意识回,是朋友。 直到耳边传来铃声,祝若萱才猛然回过神,看见警察已经把电话拨了出去。 想起和楚盈爆发的争吵,她神情慌了一瞬,忙从警察手里抢过手机挂断电话。 警察紧皱着眉,她在对方的视线下沉寂着,盯着那个备注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下,说她不会接的。 怎么算是朋友,撑死也就是个前室友。 不料话音刚落,那边就拨了回来。 警察趁她怔愣间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 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她没再阻止。 可真的见到楚盈来的时候,她又反悔了。 须臾,祝若萱似乎从回忆里抽回了神。 再怎么也没法改变什么,她终于放松了般地塌下肩,盯着地上的反着光的瓷砖,好像也没想要楚盈接什么话,继续哑着嗓道: “我在酒吧喝酒,他冲我吹口哨,我没理,他跟别人说我穿了一身黑跟家里死了人一样,陪他睡他都还嫌晦气,床上最好也跟现在一样清高。” 楚盈本就没反应过来她突然主动与自己搭话,更没料到她会直接跟她说这些。 这话实在太难听了,楚盈回神,闪过花衬衫狂妄的嘴脸,数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什么来。 停顿了几秒后,祝若萱垂下眼睫,又道:“今天是我奶奶忌日。” 楚盈神情一刹恍惚,乌眸怔然,身侧手指微动。 她也…… “那我们这边就按双方意愿和解处理,同时由他方给你方承担医药费等赔偿损失,然后需要双方各自写一份保证书——” 一侧的门被推开,三人先后迈出,警察的声音打断楚盈的思绪。 只见警察边说边将回执抽出,还没递上前,就听最前方的男人淡着嗓道:“他不要赔偿。” 虽说徐开源也看不上眼这几百块钱,然而本来和解的结果就够憋屈,现在连赔偿这种象征性的“惩罚”都要一并抹去,那不就代表他白挨打了?要是让他那些朋友知道了,他还怎么混? 徐开源没忍住,语气愤然:“那我就白挨这一下?” “你那伤重不重自己心里没点数?” 徐开源僵了僵。 这话是事实。 如果真伤得很重,他根本不会在这里闹,他头那块看着是流血了,其实就破了点皮,连轻伤都达不到,根本立不了案,要不然他也不会气成这样。 沉默中,徐开源紧紧咬着牙,总感觉角落里那两人看来的眼神带了嘲意,他紧了紧拳,梗着脖,满脸不服: “我这是运气好!她要是打得再重一点,把我打出脑震荡了呢!” 徐既思忽然止住脚步。 徐开源心下一喜,还以为自己说服了徐既思。 不料下一刻,就见身前这人缓慢偏过了头,他眼底一点笑意也没,嗓音如坠入冰窖般冷:“把你打死都该。” 徐开源手欠嘴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从一开始磕巴地说自己就是“开玩笑”地说了两句“没那么好听”的话,到追问下变成“就说她穿黑衣服晦气”,又到什么“口嗨了一句□□”,自己都支支吾吾说不出那些话,徐既思知道他说出口的话只会更难听。 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爹在国外花天酒地,儿子在国内为非作歹。 徐家果然一脉相承,没一个好人。 ……他也是。 徐既思眼睫半耷,没顾徐开源僵住而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不一会又掀起眼皮,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孩身上。 此刻他们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两人的注意,黑裙女人在目光触及徐开源时身侧的手紧了紧,楚盈则是悄然将手搭上了她的手背。 她似乎僵了僵,另一侧的手动了动,却没避开。 徐既思收回视线,微侧过身,嗓音平静:“道歉。” 徐开源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哥!” 男人恹恹耷下眸轻扫他一眼,张唇重复:“道歉。” 是再冷静不过的语调,偏偏让人觉出无形的震慑,仿若风雨欲来。 徐既思语声越淡,他越是惊惶。 幼年时期被徐既思面无表情扼住脖颈一遍遍往水里按的恐惧再度被唤醒,彼时他也是这样轻缓平静地一次次问他“道不道歉”。 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徐开源终于在此刻有了一丝后悔。 早知道就不较这个真了,他都是在朋友面前充面子。 口哨是他吹的,哪知那女的会扫来冷漠又讥嘲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垃圾,他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怎么忍得下去。 口嗨了几句,结果人就跟疯了一样突然就拿酒瓶砸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他都没回过神。 要知道这消息传这么快,还会招来徐既思,他就装个大度忍了。 徐开源脑子一时转了又转。 今天这眼线八成是换了人,毕竟以前的那些他都警告威胁过,没人真敢告状。 横行霸道惯了,警惕心也下降了,本来是仗着他爹在国外没人管得了他,不料今天翻了车。 徐开源心里咬牙切齿,表面又不敢露出半分不爽,只能偷偷看他,尴尬笑笑:“哥,这些我们私下再——” 徐既思眉尾稍抬,微勾的唇角也被拉直,他偏头,眼底终于泄出一丝不耐,薄唇轻碰。 就在他要出声的前一秒,徐开源警铃大作,眼里划过惊惧,紧咬着牙关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徐既思扫他一眼,淡声问:“跟谁道歉?” 徐开源僵着身,视线落在角落里大约还没回过神的两个女生。 深吸一口气,他受到偌大“耻辱”般闭了闭眼:“祝小姐,对不起。” 寂静片刻,角落里两人缓慢又似乎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徐既思视线极淡地掠过楚盈,看见女孩漆黑的眼在与身侧人对视后微抬着落在他身旁,紧紧抿着唇,脸色少见的绷起,刚刚的苍白似乎还没褪去。 徐既思神色一顿,脑海一闪而过刚进门时徐开源迫近楚盈的举止,眉心倏然一跳,烦乱顿起。 沉郁的眼神忽地再扫向徐开源,徐开源额角一跳,心又提起,嗫嚅着唇还不敢说什么,连眼睛都没敢和他对视。 徐既思捺着眉眼,抑下思绪,语调缓挑:“就一位?” 徐开源愣了下,很快又意识到什么,咬着牙冲楚盈一躬身:“……也对不起楚小姐,刚才是我失言。” “……” 楚盈没料到般愣了愣。 当时徐开源说得也轻,警察大抵都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徐既思是……听见了什么? 心神一晃间,女孩眸光极快地掠过徐既思,见那人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压着眉尾,好像只是再客观不过地提了这一句。 长睫轻颤,半小时前被扶过的肩膀仿佛后知后觉开始发烫,楚盈勾紧手指,思绪纷乱,又慌然错开眼。 道了两句歉,一句回话也没有,徐开源就没受过这种屈辱,偏偏徐既思在旁边,他半分心思也不敢发作。 最后还是警察打破了僵硬的氛围,转头问旁边两个女孩:“就此道歉和解,你们接受吗?” 楚盈眉眼微动,视线转向祝若萱。 祝若萱垂着眸没开口。 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徐开源真能打心底里知错道歉,对对方造成的伤害也不是一句道歉能弥补的,得不到回应是意料之中。 静了几秒,徐既思看向黑裙女人,冷静道:“祝小姐,如果您有受到任何精神损伤,我们会赔偿。” 祝若萱一顿,终于抬眼。 而后对上一双乌沉的眸,冷淡疏离,看不出情绪。 不知怎的,对方分明是退了一步,方案上也是给了选择空间,是维护了她的利益,但她却莫名觉出一丝迫人气场。 但。 如果不是面前这个男人,别说赔偿,她连道歉也不会收到一句。 她很清楚今天惹上的人身份不低,甚至已经做好了自认倒霉的最差打算,现在这个结果怎么看都是更好的。 祝若萱脸上显醉,大脑起初确实有些混乱,在警局待了数个小时,这会已经清醒不少了,基础逻辑还是能理清。 她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徐既思终于松了松眉眼,从警察那要了一张白纸,写了一串数字递上前:“一个月内,要去医院随时可以联系这个号码,会有人陪同。” 祝若萱接过纸张,视线落在力透纸背的黑色数字上,目光扫过眼神明显按捺着不服的徐开源身上,顿了顿:“那他——” “不会跟祝小姐再有一点瓜葛。” 徐既思镇静利落,语气让人极有安全感,祝若萱的心渐渐放下来,算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没一会,忽然又想起什么,她偏过头,视线落在一侧直到现在都未曾开口说一句话的楚盈身上,女孩微敛着眸,像是在走神,没什么反应。 祝若萱顿了顿,又移眸看向身形颀长的男人。 他跟警察沟通了几句后,伸手松了松领带,视线往这边落了眼,一顿后又收回。 祝若萱抽回目光,看了眼楚盈,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楚盈回过神,眉心微拧,下意识道:“不行,你这样怎么回去?” “……我没醉。” “能站稳了再跟我说这话。” “……” 祝若萱视线落在正搀在自己臂间的楚盈的皙白手腕上。 ……刚才她起身的时候,确实还有些晃。 但那只是物理上的,她自觉自己此刻神智确实还清醒着。 祝若萱解释:“我真的没醉——” “我送你们回去。” 男人清冷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打断她的话语。 明显发觉身侧女孩身形一僵,搭在她臂间那只手似乎紧了紧。 祝若萱一顿,抬眼。 看见男人视线微垂,显然是在看楚盈。 如果她没猜错,刚才那一眼也是在看楚盈。 或许,她今天能有这个待遇,都是因为楚盈。 祝若萱侧眸,分明觉察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合租期间没听说楚盈有男朋友。 ……难不成是以前的情债? 一念间过,祝若萱猛地一滞。 “……” 她在想什么……真的醉了吗? 情债这个词跟楚盈就完全不搭边。 她宁可相信面前这个男人现在在追楚盈。 说不定是暧昧期。 祝若萱轻晃脑袋,试图将那些搭不着边的念头甩出。 身侧楚盈终于开口:“不麻烦徐先生了,我们自己可以——” “这个点不好打车。” 徐既思偏头,示意墙上挂着的钟表,楚盈不自觉跟着抬眼,时针已过十二。 是凌晨了。 楚盈神情微顿,大脑飞快运转,试图找出一个理由。 对方却跟看出了她的想法似得,淡然道:“你朋友的情况,也不适合打车吧。” 这边远离市中心,确实有些偏僻,天又太晚,两个女生,其中还有一个醉着—— 楚盈犹豫了一瞬。 从安全性来说,徐既思显然是更合适的选择。 可对她而言,跟徐既思要在一个密闭空间里—— 还没想完。 肩上突然传来一阵沉意。 楚盈骤然回神,转头就见一旁扶着的祝若萱紧紧皱着眉,很难受似得将头搭在了她肩膀。 “头晕……” 祝若萱嗓音更哑了。 楚盈忙去撑她,祝若萱却浑身没力气似得,手臂抬了抬,又无力荡下。脸色似乎更红了,也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腿都像站不稳。 楚盈轻咬了下内唇,不得已转头看向徐既思。 “……麻烦徐先生。” 想起 11 旁边三人一言一语,像跟他隔着屏障,徐开源背景板似得站在一旁,脸色一会青一会红,就没被这么忽视过。 女孩的回应显然是因情势迫不得已,徐既思脸色如常,下颌微抬,冲她轻点,向门外走去。 楚盈搀着祝若萱缓慢地跟着那人走,男人起初大步流星,后来不知是不是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眼。 一顿,又放慢了步子。 直到三人都出了警局,徐开源才终于回过神,紧忙穿过两个女孩跟到徐既思身后。 徐既思已经走到了车边,微微抬眼,看见楚盈和祝若萱还有段距离,轻倚一旁,微微屈膝,低头理了理袖口。 再抬头时,两人渐近,他顺势拉开后车门。 跟前的徐开源猛地一“刹车”止在车前,有些惶恐地瞪大了眼,抬头看了看没什么表情的徐既思,僵着身,感觉自己像被打了一顿,又被给了颗蜜枣,大脑乱得不行。 他没做梦吧? 徐既思的孤高清傲是出了名的,这会居然在给他开车门?! 是不是有诈?徐既思是不是在等他再犯错好有理由收拾他? 徐开源大脑从未转得如此之快,千回百转间一咬牙正想说谢谢但他坐前面就可以—— 徐既思有些不耐而又冷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别挡路。” 徐开源一顿,宕机的大脑缓慢运转,抬眼见模样冷清俊朗的男人眉峰微敛,捺着凉意,微垂的眸冷淡。 徐开源神情一僵,猛然绕过弯来,转头果然见楚盈和祝若萱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 咽下差点说出口的话,徐开源转回头,讷讷地张嘴:“我去坐前——” 话音未落,徐开源看见他哥眉梢忽然挑起,唇畔似乎挂着冷笑,嗓音冷得发凉:“我给你当司机?” “……” 徐开源艰难开口:“那我坐……” 徐既思懒得跟他多废话:“自己联系张伯。” 张伯是徐开源家里的管家,更是他父亲的忠实下属。 他父亲说过,他不在的时候,张伯有权管束他任何行为。 今天玩进了警局,还让他爹知道了,张伯肯定也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伯现在没来,但他总觉得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徐既思这会让他主动联系张伯,无异于让他自寻死路。 徐开源脸色唰的白了,语气勉强:“我、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好在徐既思看起来也并不在乎这些,视线扫过他,落在他身后,懒声搭腔:“随你——让让。” 徐开源机械地往旁边迈了两步,眼睁睁看着楚盈将祝若萱扶进车里后,徐既思顺势关上门,绕到驾驶座。 直到车尾灯都疾速消失在视野里,徐开源才迟缓地回过神。 他茫然地环视一圈,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倏然吹来的风卷席过地上的落叶。 呆滞地看了眼黑色迈巴赫驶去的似是望不见头的昏暗小道,徐开源后知后觉,断片的记忆忽然回笼般,往回闪过一幕幕片段,表情也不自觉震悚起来。 真见鬼了。 徐既思替谁拉开的车门。 数次投向的是谁的身影。 手掌搭上的纤弱肩膀,主动提出将人送回家—— 凌乱的画面闪回间,一张清秀姣好的脸蛋定格脑海。 名字也随之冒上心头。 ——楚盈。 女孩长睫微卷,端正的五官清纯小巧,浓黑细软的长发落在锁骨,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确实一眼就能惊艳到人。 可徐既思见过的女人该是多了去了。 二十几年来就没听说过他身边有哪个异性,更别提他主动跟谁有肢体接触,今天他的每一个行为,徐开源就是说出去了都没人会信,还要被问是不是梦没醒。 这个楚盈哪里冒出来的? 徐开源惊骇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连带着被丢弃在荒僻路边的恼恨都顾不上了,甚至还涌出一丝后怕。 如果楚盈真跟徐既思有点什么的话,他当时但凡再靠近一点…… 徐开源背脊一凉,脑海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是不是得找个机会赶紧上门再道个歉? ——万一是真嫂子呢? - 昏暗的小道上格外寂静,路灯安静地伫立街边,被风吹得摇晃的枝叶投下的光影斑驳掠过车窗。 车内安静得有些沉闷,祝若萱侧着头,不见刚才那会无力,手里还捏着那张写着手机号的白纸,视线有些出神地落在车窗。 车窗上不甚清晰地映出身旁女孩模糊的轮廓,能看见她倚在后座,头抵在车窗边沿,一路也无言,似是有些疲倦。 大半夜的,或许已经忙了一整天正要休息,却因为一通来自关系并不好的前室友的电话匆忙赶到警局。 楚盈到底是哪里来的菩萨? 如果不是碰巧来人跟她认识,她又要怎么收场? 她是个烂人,楚盈不该跟她有关系的,搬走是最好的选择。 祝若萱心脏像闷着什么,有什么话想说,又好像不能说,最后只能无声吐出一口气,偏开眼。 直到逐渐驶过一条正在维修的马路,车轮滚过细碎的石子,车身也开始晃动起来。 祝若萱的视线不由自主又落于身侧。 楚盈一手抵着太阳穴,微阖着眼,睫毛轻颤,脸色有些苍白,眉眼怎么也舒展不开。 封闭的空间,并不平稳的路途,还有刺鼻的酒味…… 任何一点都是楚盈坐车的“噩梦”。 忽然,车窗降下的细微声响落耳,微凉的夜风涌入车内,酒味也随之散了大半。 凉意刺激着感官,几乎瞬间让她清醒不少,楚盈下意识侧头,正巧看见祝若萱若无其事转回头的样子。 楚盈顿了顿:“你喝了酒,不能直接吹风。” 祝若萱没回头:“我醒醒神。” 楚盈轻抿着唇,想说点什么,却见祝若萱又闭上了眼。 ……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楚盈敛下眸,重新偏过头,一手撑住太阳穴,轻靠窗边。 没看见祝若萱忽然又睁开眼,余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极轻地说了什么,又被夜风带走。 半小时后,车抵达了祝若萱家楼下。 楚盈前面困意上头,迷迷糊糊睡了会,车停下来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旁边车门被拉开的声响,才缓慢地睁开眼。 正巧看见祝若萱下了车。 强行晃了晃脑袋恢复清醒,楚盈往旁边挪了两步,抵住要关上的车门。 祝若萱的视线跟她交错,一顿。 楚盈稍一用力就推开了门。 祝若萱语气很淡:“我自己能上楼。” “也不差这一会。” 楚盈还是不放心,抬了抬腕就要搀上她的手臂。 下一刻,却见她几乎脱口而出:“但我不想再欠你什么了。” 楚盈刚抬一半的手腕微僵。 似乎也意识到这话过于不近人情,祝若萱话落后自己也僵了僵,唇形好像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解释什么,沉默地错开了眼。 静了几秒,楚盈才缓声说了声好。 像是按下了什么并不存在的开关,沉寂的空气终于复苏,祝若萱有意没在她脸上停留,转身就要走。 没走两步,脚步又一收,觉察什么般往旁边看了眼。 驾驶座上气质矜贵的那人一路真跟司机一样一声没响,这会不知什么时候半开了车窗。 祝若萱顿了顿,轻侧过头,微微弯腰,低声道:“谢谢徐先生。” 男人修长骨感的手指轻搭方向盘,长腿微屈,随意地靠在椅背,也不知听没听见她们的对话,这声话落后,才没怎么用力地撑起眼皮般往她这看了眼。 他看起来是不会回应这种话的人,祝若萱也没打算得到什么回话,说完后就打算转身离开。 没料到她刚直起身,就听见那人冷懒的,极其敷衍的一声“不谢”。 微顿,就在她以为是错觉般侧眸往车里看去时,男人手指微动,轻轻地敲在方向盘边沿。 而后唇角轻勾,黑眸微扫,不紧不慢地接了句:“顺带。” - 楚盈在夜风里站了许久,直到祝若萱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祝若萱跟徐既思说了什么,也不太想知道,只是很想问自己,这一晚她都收获了什么。 一段更差的关系?一个疲惫的身躯? 还是一个……千不想万不愿再遇的人? 楚盈蓦地在这个想法下回过神来。 然后猛然意识到,接下来,她会跟这个人单独在同一个封闭空间之中。 距离那天他来还耳坠没过去几天,到底该以什么心态面对徐既思,她根本没想好。 更让她在意的是徐既思对她的态度。 是他当初走得干净利落,是他重逢时对她态度疏离冷淡。 偏偏也是他在纪然的施压下施以援手,在众人面前透露与她似暧昧不清的关系,让徐开源跟她道歉。 徐既思到底想做什么,她一概不知。 就跟当初他忽然闯入她的世界,又悄声不辞而别,她从来看不透他。 楚盈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握,紧抿的唇绷得下颌弧线都有些不自然。 她在这时听见车里那人清冷的嗓音。 “上车。” 眸光里那人流畅的小臂支在窗边,半张脸隐在晦暗中,碎发落在额前,投下的阴影遮住部分视线,楚盈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 她实在挪不动脚,那人也不催。 就那样少见的,称得上是耐心地坐在那,似乎多久都等得起,视线也一点未偏。 楚盈被盯得浑身发麻。 终于还是低下头小步走到车旁。 纤细的手指搭上车门把手,微屈,指尖因为稍用了些力而略有些泛白,门被拉开的那刻,楚盈才觉得那道对她来说灼热万分的视线被大发慈悲地收了回去。 车窗顺势落下一半,徐既思熟稔地单手打着方向盘倒了个车就要驶出小区,随声问:“住哪?” 路边不算太亮的光斜照进副驾,半明半暗中,楚盈手指搭在黑屏的手机上,微微蜷缩。 她不太想让徐既思知道她家在哪。 没来由的觉得,要是让徐既思知道了,她本该平静的生活会被搅和得更加糟糕。 车临近小区门口的道闸,徐既思放慢了车速,看起来像在等她回复。 楚盈搅紧手指。 突然有灯打进暗淡的车内,愈渐变亮,随后是不顾寂静深夜的一声车鸣,楚盈太阳穴被这下打得一跳,回头看了眼,后头贴近的近光灯晃得她没适应光亮的眼睛一疼。 楚盈忙转回头,后面那辆深更半夜不知要去哪的车打着灯闪了闪。 楚盈侧头,见徐既思脸上表情照旧淡,手指甚至有些懒散地曲起,在方向盘边沿有规律地敲着,没听见似的,情绪平稳地像在什么高档餐厅里等服务员上菜。 就看他表情,甚至无法判断到底谁在等谁。 后面的车主显然有些不耐了,喇叭按得愈发急促尖锐。 车主在等徐既思,徐既思在等她。 徐既思等得起,车主和她都等不起。 楚盈还是脸皮薄,轻咬了下舌尖,她忙声说出一个地址,嗓音里带了一丝仓促的乱。 徐既思这才悠缓地踩下油门,轻转了圈方向盘,开出小区,往一条道上驶去。 沿途无声。 车一路平稳地开着,要不是知道这车她把自己卖了都买不起,楚盈还真会以为自己在坐什么普通的出租。 心底那根紧绷的神经和身躯的疲倦交织,本来该有的困意硬是散了个光,晚风凉津津地拂过面颊,楚盈盯着窗外,一会是过桥时水面倒映的清冷月色,一会是远处高耸入云大厦外烁亮的射灯,直到路边的景物和建筑越来越眼熟,游离的思绪才回归。 凌听扬所谓“地段还不错”的住宅几乎临近市中心,听说是凌听扬朋友来玩时看周边景色不错随手买的,叫嘉南汇,不算普通小区,带点轻奢但不高调,据说里面住着不少低调的业界精英,她怀疑自己是唯一一个“租”在里头的。 事实上,楚盈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跟这有些格格不入。 凌听扬说是两室一厅,她印象里也就和跟祝若萱一块住的那个差不多,结果进屋一看,客厅大得有她之前的卧室的两倍,凌听扬这才说当初朋友为了方便跟好友一块玩,特地打掉了一堵墙,专门弄得两居室。 她一瞬产生过退缩,忽然就真切意识到凌听扬朋友向她收取的所谓的房租八成是收着玩。 彼时凌听扬大概也看出了她的想法,一句项目急,没时间再让她因为什么室友关系调整情绪十分冷漠地打消了她的退路。 驶进小区后,车速慢了慢,楚盈终于回过神。 视野里是弯绕的路口,楚盈顿了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感觉车渐渐在前方的路口停了下来。 一旁的木质路标上刻着几个编号。 很快反应过来徐既思的意思,是要她告知具体楼号,楚盈抿抿唇,这一晚第一次主动开口,毕竟人都给她送进来了,要是让他在这就把她放下来,实在有些不体面。 她回忆了一下路线,重复给徐既思,顿了会,又补充了个比较明显的标志:“旁边有个小桥,好像是十七号。” 饶是楚盈记忆好,毕竟刚搬过来,也还不太熟悉路,只记得大概的方向,何况现在是深夜。 本以为徐既思需要找一下路,不料她说完后,他便淡淡从喉咙里应出一声嗯,没几分钟就给她送到了楼下。 停车的这一瞬是她心下压紧的神经最放松的时刻,楚盈边解安全带,边语速极快地道了声谢,又客套地说了声路上小心,白皙的手指搭上车门把。 就在要拉开的前一刻。 门锁扣上的咔哒声在沉寂的空气中响起。 楚盈一僵,想当这只是幻觉,手指不死心地弯了弯。 拉不开。 楼边的路灯是冷色的,照得车内也格外疏冷,就连忽而吹来的风都好像凉了一度。 好不容易松落的神经又蓦地绷起,楚盈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头,一句像是忍了很久的质问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 她连徐既思的名字都没能叫出声,便猝不及防对上那人映着月色一样凉的漆黑瞳仁。 “楚盈,” 徐既思轻压着眸盯她,唇角微扯,冷清的嗓音带了些低哑,他拖着腔,似是在笑。 “你真当我是司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