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多福》 第 1 章 卫五姑娘锦鱼立在窗下大木条案前。 她面庞白瓷般细腻莹洁,鸦黑的浓发用素蓝丝带绑扎了一个单螺髻,身上一件麻色粗棉布衣裳,腰肢系得不盈一握,整个人看上去若朝霞明媚,若晨露清新。她正挽着衣袖,露出白藕般的一截胳膊,右手执了一把三寸长唐草小银剪,端详着案上一盆盛大金粉牡丹花盆景。 牡丹根深花重,本不适合做盆景。可这一盆两尺来高,栽在双龙戏珠的黑漆土陶大盆里,枝干苍劲挺拔,伸展有三尺许,拳头大小的粉白花朵,已经半开了十来朵,实在世所罕见,看不出有何需要修剪之处。 可锦鱼歪着脑袋端详了一阵,扬起手来,漫不经心般东一剪西一剪。 不过片刻工夫,那十来朵花儿已经只剩下一半。旁边打下手的丫头豆绿看得目瞪口呆,直呼可惜。 可这花儿一少,整个盆景的气韵便截然不同。 之前富贵花开在人间,如今清秀古雅入仙境,从凡升仙,不可同日而语。 豆绿眼儿睁得大大的,小蒜头鼻子几乎要挂在花梢上,大声赞道:“啧啧啧,姑娘真真是神仙手段!定北王妃收到这花儿,定然又要重重赏咱们一回。” 锦鱼手上不停,长长的睫毛半垂着,像黑蝴蝶低垂的翅,嘴角微翘,道:“我哪有什么手段?全凭花神赐福。” 凑得太近,叫花枝尖戳痒了鼻子,豆绿退后半步,揉揉可爱的小蒜头鼻子尖,嘻笑道:“姑娘生在二月十二花朝节,定是花神转世!要不然怎么这京城内外,就数咱们洛阳庄的花种得最好!姑娘可没出门看去,这些日子,咱们的前院那么大地方都挤不下,马车在外头大路上排了一两里路。” 锦鱼听她说得夸张,水眸流转,笑盈盈白了她一眼,放下银剪,伸手拿起白棉布巾子擦手,抬眼看向窗外。 四月末的蓝天,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嫩嫩碧玉,干净明澈,一尘不染。 将近正午,艳阳正当空,光线透明亮白,却有一种柔婉,并不刺眼。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洛阳庄的牡丹这几年名气越来越大,这时节来的人多,倒不稀奇。 目光不由满意地向西南角她最爱的牡丹花圃望去,却猛地定住。 就见那灿若五彩云霞般炫目的花圃中,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群五六人。当中两名锦衣少年,身边各侍立着一个贴身小厮。 领路的是一个皮肤黑黑的中年婆子。就见那婆子朝着花团锦簇的花圃指指点点,似在解说什么。 锦鱼不由嘟起了饱满的红唇,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气呼呼隔空瞪着带路的薛妈妈,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瞪走一般。 不想突见那薜妈妈转头朝这边指了指。 那两个少年也随着薛妈妈的手指方向,齐齐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左边那位穿着织金杏黄箭袖的,身姿挺拔,倨傲冷淡。 右边穿素蓝锦衣的,虽比那倨傲少年高上些许,却半垂着头,姿态谦恭拘谨。脸上肤色雪白,胜过盛开的玉版白。 锦鱼略略怔住,再想看清楚些,那蓝衫少年却已经转过头去了。 倨傲少年却指着这头,仿佛在问薜婆子什么,迈脚欲往这头来。 锦鱼不由扬了扬秀丽的眉毛,板着粉白的小脸,转身朝门口走去。 豆绿忙要跟上,锦鱼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大金粉搁阴凉通风处,仔细收好了。” 她径直出了门,右转绕过院子中一株金骨垂丝大柳树,向后头一排三间青砖大房去。 自打她及笄,她娘见着样貌出众的公子少爷,便叫那薜妈妈去打听人家成没成婚,订没订亲。若是都没有,便想着法子往院子里领,想让她相看呢。还只当她傻,瞧不出来似的。她初时想着她娘不易,不想如今越发没个体统,今日她倒要把话挑明白了,看她娘娘还好不好意思再把人往内院领。 她嘟着红唇进了屋,就见室内靠窗炕上,挨着锃亮的黑漆炕桌,面对面坐着她娘秦氏跟梅姨。 秦氏穿一件嫩绿衫子,下颌尖尖,双眼微红,正拿一块天青绢子拭眼。 她满嘴的话便咽了回去,贴身倚着秦氏坐下,紧挽住她的胳膊,问:“娘,好好的,您怎么哭起来了?” 秦氏却不回答,反问:“太阳正大呢,你不在屋里呆着,怎么来了?斗笠也不戴一顶,仔细晒成黑炭。” 锦鱼见她娘不想说,也不好追问,便抱怨道:“薜婆子怎么也说不听,又带人进牡丹圃了。还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传出去,我这侯府千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秦氏忙朝对面梅姨飞快使了个眼色。梅姨便不动声色下了炕出门去了。 锦鱼知道她干嘛去了,也不管她,待她出去,见她娘在给她张罗茶水,想了想,猜她娘哭多半跟回府的事有关,便劝道:“娘,正月里,您就给府里写了信,夫人连个字都没回。前些日子您又给爹爹直接写了信,还是石沉大海。咱们在这里,也不少吃少喝的,当家作主,清静自在,干嘛非要送我回府?您若定要我嫁人,咱们招个老实本分的上门女婿,安安稳稳地就在这里过日子不好么!?” 秦氏伸手替锦鱼抿了抿两鬓散落的柔软发丝,无奈地扯了扯嘴唇:“说什么孩子话!这庄子可是你爹爹的!咱们安生过日子,自然相安无事。我要敢把你随便嫁了人,惹恼了你爹,哪还有安生日子过?!你爹这人……“秦氏说到此处,双眸泫然,道:“那心可狠着呢。谁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锦鱼沉默。她爹景阳侯确实狠。她还没满月,她娘还在坐月子,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一着恼就把母女两个一起撵到这庄子上来了。 亏得梅姨忠心照料,她们两个身体也好,不然如今坟头草都长成树了。 这十五年来,她爹对她们娘两个也是不闻不问,就当根本没她们这个人一样。 她瞟了她娘一眼,见她娘又开始拭泪,便试探道:“那我不嫁人不成么?就跟娘还有梅姨一起过日子。爹指定想不起我多大了。到时候年岁大了……” “便把你随便塞给哪个大官做填房!”不想没等她说完,就被秦氏一声吼给打断了。 锦鱼噎住。看来她娘是铁了心要送她回府,好在府里也并不像想接她回去的样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过些日子,她娘就灰了心,不提这事了。她不想再惹她娘伤心,便安心坐下喝茶吃点心,跟她娘说起今年牡丹售卖的数目来。 ***** 一时回了屋子,见案上大金粉已经搬走,豆绿还没回来,锦鱼便朝窗外望了望,牡丹圃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忙戴上清漆大竹斗笠,提了工具袋,往牡丹圃去。 春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照射得各种颜色都更艳丽几分。红、黄、绿、白、粉、紫、蓝,墨,本来种了数百株牡丹花儿的花圃已经空了一半,但反更显美丽,大多数花儿都含苞待放,只有少数肆意盛放。深深浅浅,点点团团,像天上的花园绽放在了人间。 她仔仔细细地巡了一遍,见圃中脚印都在垄间,并无伤到的花叶,花情甚好,这才松了一口气,给几棵牡丹松了松土,给需要浇水施肥的花株做了标记,便出了园圃,正沿着郁郁葱葱的黄色蔷薇□□慢慢往回走,却听得中堂方向远远地传来些嘈杂之声。 中堂介于前院内院之间,是接待贵客的地方,轻易不开,难道府里来了贵人? 她站住东张西望,正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却见□□拐弯处跑出个满头汗水的小丫头,见着她急急道:“姑娘,府里来人了。夫人正在中堂见客。叫我来跟姑娘说一声,请姑娘赶紧换了衣裳,一会儿出去见人。” 锦鱼站住脚,略一思忖,反抬脚匆匆朝中堂方向走去。 她常年种花莳草,脚上有的是劲,走得飞快,连身后的小丫头都追不上。景阳侯府一直没有音讯,突然来人,却没事先给个信,总觉得不是好事。她得赶紧去瞧瞧。 一口气奔到了中堂外,就见黑漆大门紧闭,门外围了七八个仆妇,里头传来人语声哭泣声,她心头猛地一抽,这声气怎么像是她娘? 她哪里还顾得上细想,横冲直撞,推开中堂大门,闯了进去。 就见堂屋正中雕缠枝花红木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穿紫红锦缎的婆子,下颌角抬得老高,平成一条直线,板得像块麻将牌。 而她娘秦氏竟然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发丝松散,一双总带着些轻愁的眸子红肿得像小兔子。梅姨也跪在边上,正扶着她娘。 锦鱼只觉得犹如一盆滚水泼在胸前,热辣而痛楚到令身体蜷缩。 她娘再怎么说也是景阳侯的妾室,洛阳庄的主人。这麻将牌看着不过是个体面些的仆妇,有什么资格受她娘一跪? 却听麻将牌婆子不屑道:“一个小丫头就敢横冲直撞的,若是在府里,早一顿好打撵出去。” 锦鱼懒得管她,弯腰伸手去扶她娘,却又听那婆子道:“秦姨娘,你在这里便是跪死了,夫人也看不见。我好话劝你,夫人让你们暂且不要回府,真真是为了你们打算!” 景阳侯夫人不想接她回去,本在她意料之中,还正中下怀。 可她娘和梅姨,为了她能回府竟然向景阳侯夫人的心腹婆子下跪,她却无法忍受。 有热辣的感觉往眼睛里涌,胸口憋着一股浊气,她大声喝道:“娘,她一个婆子,你求她做什么?若您定要我回府,我回就是了。” 秦氏先是眼眉僵住,像枚面具,旋即又哭又笑,扶着梅姨两人一起站了起来,掏出丝绢抹了抹眼泪,对上头婆子道:“王妈妈,这是五姑娘。” 那王妈妈明显噎了一下,仍是抬着直线的下颌角用眼睛打量了锦鱼几遍,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膝盖都懒得打弯,敷衍着福了一福,道:“老奴是夫人的陪房,姓王。给五姑娘请安!”旋即又甩了甩手上的绢子,道:“真真可怜见的,好好一个侯府千金怎么穿得比我们府里的三等奴仆都不如!等我回去禀告了夫人,必叫她们好瞧!……” 锦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棉布衣衫,冷冷一笑,并不理她。绸衫不是穿不起,只是她一向惜物,总在花草丛中打滚,不肯浪费罢了。 她抬头挺胸,故意走到王妈妈身边,把她往旁边一挤,坐在了王妈妈原先的位置上,然后指了指对面:“娘,你也坐下吧。” 秦氏脸上惶恐,朝她直使眼色,并不敢坐。 那王妈妈无奈往旁边让了让,倒也不敢自已拿大坐下,只夸张地叫道:“哎呀呀,我说夫人果然没有料错。好好的姑娘,都被姨娘教坏了。没半点儿规矩。姑娘,你虽托生在她肚子里,可她说到底也是个奴婢。您怎么能管她叫娘呢?!” 这王妈妈长得虽像块没嘴的白板,说话却像公鸡般吵得厉害。 锦鱼本不耐烦听,可最后两句入耳,脑门却像叫人拿锤子猛地敲了一下。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怎么会没想到?! 第 2 章 她娘在洛阳庄一直是当家作主的夫人。她怎么竟从来没想过……她娘还是奴籍?!身契说不定还捏在景阳侯夫人手里。她天天只想着花儿草儿,想着自己,竟没替她娘跟梅姨谋划过! 无论嫁不嫁人,她都得先回府,再想法子给秦氏跟梅姨脱了奴籍才是正经。 她已经十五岁,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锦鱼的性子自来干脆,不干则已,要干便干。 她当下心一横,小脸紧绷道:“王妈妈,你回去只管跟夫人说,过了端午,不来接我们,我们便自己回去。我是堂堂侯府的千金,我就不信,景阳侯府还能不让我进大门!” 王妈妈脸上露出几分意外,三角眼皮下黑珠子滚了几滚,低头想了一会儿,躬了躬身,道:“那老身便先告退了。一切自有夫人定夺。”说着便转身向门口走。 不想王妈妈走到门口,一脚抬起,正要跨过门槛,突见一个身影,一团红火似地撞过来,力气大得像只小牛犊,直撞得她噔噔倒退几步,“哎呀呀”叫了几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只觉得身下裂成了几大块。 她当下挑眉就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门外跟她一起来的仆妇们大呼小叫一涌而上扶她起来。 她勉强起身,回头看去,就见那红火的身影直朝五姑娘奔去,就听那丫头嘴里嚷道:“不得了啦,敬国公府的小公爷求见姑娘,想请教怎么好好养护牡丹花儿呢!” 王妈妈心头撞鼓似的狂跳不停,当下哪还记得裂开的屁股,只拉长了耳朵,一双眼不敢眨地盯着她们。 就见五姑娘满不在乎地抬了抬秀气的下颌,道:“谁有闲工夫理他!” 王妈妈心跳顿停,心底冒出一股凉气。 敬国公府与景阳侯府素有往来。这位小公爷,她也见过,论家世样貌品行,那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小爷,不知道多少贵夫人紧盯着。与四姑娘年貌相当,夫人早盯肥肉似的,盯了几年了。可惜敬国公夫人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比金龙蛋还宝贝,挑媳妇跟沙里挑金一般。夫人暗示了几回,人家都装傻充愣。夫人倒也不好张这个嘴。好在敬国公夫人至今也没瞧上谁。夫人只得上赶着天天奉承着敬国公夫人,盼着能攀上这门亲事呢。 可哪里想得到,这样金贵的人,居然能跟这庄上出身的五姑娘扯上关系! 却见秦氏急急走到门口,指了个黑脸婆子,道:“这位小爷咱们可得罪不起。薛妈妈,你赶紧地出去,先好生招待着。等我们这里送走了王妈妈,再……” 就听那黑脸姓薛的婆子答了声“是”,转身走时,嘴里还嘟嘟哝哝道:“养护牡丹?我不嘴皮都说破了么?怎么就非要见我们姑娘!” 王妈妈惊得耳朵都要掉下了,眼见着那黑脸婆子出了中堂门,她心思陡转,突然尖叫了一声:“五姑娘,且慢。老奴想了想,秦姨娘说得有理,姑娘要学规矩,还得回府里去才是。姑娘既想回府,老婆子便拼了这张老脸,成全了姑娘。今日时辰还早,不如……不如姑娘与姨娘便与我同车回去?” 若叫这五姑娘跟小公爷见了面,那还了得? 这五姑娘……她今儿虽头一回见,却实在想不到,明明只是庶女,还是个在庄上泥土里滚出来的,可除了一身衣裳见不得人,却什么也不输给四姑娘。容色美貌,与秦氏有八分像,气度却比秦姨娘大气百倍。眉眼间竟有股从容淡定,做事主意也大,颇有几分侯爷的派头。若是与四姑娘站一处,还不知道谁会给比下去! 万一叫小公爷一下瞧进了眼……岂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还不死命拦着,夫人事后知道了,还不一顿板子打死了她? ***** 锦鱼自然不知道这王妈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见目的达到,也懒得再多问多想。秦氏见突然峰回路转,也怕夜长梦多,便留下梅姨看家,两人赶紧回屋收拾。 回到屋里,豆绿手上麻利地收拾着衣物,嘴里却不停碎碎地唠叨:“姑娘真应该偷偷去瞧瞧那两位小爷。那小公爷那气派可大了,我都不敢正眼瞧。穿蓝衣的那位么,听说是永明侯府的,我长这么大,除了姑娘,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若是跟姑娘站一处,不知道到底谁更白净一些!” 锦鱼忙着把唐草小银剪、松土小钯子等用得顺手的工具都放到大牛皮口袋里。听她这样说,便猜那敬国公小公爷多半就是之前进牡丹圃的那位倨傲少年。 “人家怎么好端端地要见我?是不是你多嘴多舌?” 豆绿手上不停,把一件件簇新的绸缎衣裳往箱子里放,打眼看见一件素蓝妆花杭绸衫,圆眼珠子转了转,放在一边,又翻出一条拖地白蝶绉纱裙,又挑了腰带禁步等物,配好,放在锦鱼床上,道:“姑娘冤枉我。小公爷说他今日既得了盆绝色牡丹,想回府献给敬国公夫人,又怕府里的下人们养不好,这花没两日便没了颜色,反败了敬国公夫人的兴。因而想见见咱们庄上最懂牡丹花儿的人。我想那不就是姑娘么?!所以赶紧跑来找姑娘了。” 锦鱼莞尔。她还当这小公爷指名点姓要见她,还觉得这人太过无礼。原来全是豆绿在自作聪明。当下便揭过不提。匆匆忙忙地与豆绿一起收拾了要紧的工具书籍,剩下的只得叫梅姨日后再派人送来。 想想毕竟头一回进府,总不能还是灰头土脸地,当下便依了豆绿的安排,重新洗漱,换上素蓝妆花杭绸衫。 她们出去时,王妈妈早在前头催了四五遍,说怕晚了,关了城门。 这般火急火燎,实在极是诡异。 秦氏不由有些愁眉不展,暗暗担心王妈妈有什么阴谋。 锦鱼却没什么想法,笑着安慰秦氏道:“娘,有福之人不用忙。您瞧瞧,我一说要回府,王妈妈便上赶着地,比您还着急,就生怕我不回去。”倒把秦氏逗笑了。 上了车,甚是闷热,锦鱼觉得睏乏,拉了床薄被搭在身上,闭眼准备睡一路,却听豆绿不知在吩咐谁:“去跟小公爷说一声,我们姑娘回景阳侯府了,不能见他。” ***** 她跟她娘擦黑天进的府,谁也没见着,就被送进了一个偏僻的院落,叫浅秋院的。 院子不过三四丈阔。 正面三间小房,东西各一间厢房,天井里辅的砖早坑坑洼洼,光秃秃的,也没个花木。梁柱油漆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朽木。 进了屋子,情况也没好多少。 屋里墙面泛黄,好几处破损。也不知道多久没粉刷过了。 正中堂屋放了一张杂木八仙桌,四把脱漆官帽椅。 两侧的屋子里各有一盘炕。 秦氏怕锦鱼不开心,忙道:“府里人多,想是只剩下这院子了。虽是小些,地方倒是清静。回头收拾收拾,也是不错的。” 锦鱼笑道:“娘,你住东屋,我住西屋。”心里却想,堂堂景阳侯府,这样破败的房子,也好意思拨给她们住。 好在她跟她娘手上有钱,第二日起,便塞了银子给下人,该洗洗,该漆漆,该添添,院中辅平了地,屋里重新糊了纱窗,门口搭了紫藤花架子权当影壁,院子里放了一对青瓷大缸养睡莲。还买了几条鲜亮的绯鱼,放进去养着。 端午节时,便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能往人了。两人同跟来的两个丫头豆绿和幽菊,安安静静地过了节。 这期间,锦鱼总算弄明白了侯府如今住了三房人。 祖母吴老太太健在,因而还没彻底分家。 她爹是嫡长子,袭了景阳侯爵,官居兵部尚书,如今是一府之主。 次子也是嫡出,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 三叔今年才二十出头,却是庶出。 三个儿子都成了亲,又都有姨娘们,生的孩子也不少。她一时也只记清楚了大房这边的情况。 嫡母许夫人。另有两个姨娘,一位姓楼,一位姓杜。 她一共有五个兄弟,两位嫂嫂,两个侄儿,一个侄女。 四个姐姐一个妹妹。 大姐二姐三姐都嫁了人。 四姐是许夫人生的嫡次女,名叫锦心,与她同年同月生,只比她大了三天。 六妹叫锦柔,生母楼姨娘,比她跟锦心小了一岁。 她们回府住了十来日,这样一大家子人,竟没有半个人来探望。 她们想出院门去逛逛,也叫守门的婆子给拦住了。 一时不像是回了家,倒像是坐了牢。 秦氏不由有些后悔,又不敢吵闹,怕叫人抓了把柄,又送回庄子上去。 锦鱼只得劝她,既来之则安之。世上没有不透见的墙,许夫人总不能把她们在这里关上一辈子。 她倒没想错,过了端午,到了五月十六,晚饭前,王妈妈总算来了。 ***** 走出她们那个小小的浅秋院,她才真的见识到侯府的富贵。 亭台楼阁绵延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房宇。 王妈妈引路,她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直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见一座单檐卷棚式歇山顶的大屋,上头一块乌木匾额,铁笔银钩,两个亮闪闪的泥金字:“喜福”。 进门,就见是个五开间的大厅,两边挂着灰梅色菱形纹单罗纱幔,当中地上放着八对十六座黄花梨透雕麒麟圈椅。椅旁有水墨石面立几。上面放着金线铁线哥窑抱月瓶。里头着插着紫丁香,清香飘浮。 更惊人的是,上首靠墙软榻之后放着八扇黄花梨雕花鸟屏风,雕工细腻,木头从左到右纹路相接,倒像是一整棵大花梨木树,单取了中间最宽处,整块雕成,价值万金。 锦鱼不由看呆了。她还当她不缺钱,可整个洛阳庄卖了,也布置不出这样一间屋子。 她们到了也不敢擅自落座,只站在门后头,等着众人陆续前来。 一张张面孔,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花团锦簇的,一晃而过,她都看迷糊了,觉得还不如花儿容易记认。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人才到齐了,认亲开始。 她便安安静静地按着王妈妈的吩咐,不带丝毫感情的一一上前叫了人,送上自己的见面礼。 因人实在太多,除了吴老夫人和景阳侯是她亲手绣的上等丝帕,其他人都是从外头绣庄买来的现成品。 秦氏本来劝她给要紧的人,包括许夫人,每人送一盆庄上的上等牡丹。 她却没点头。所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她亲手打点过的盆景花木,每一件都要卖到百两银子以上。 这些人,名义上是亲人,可她真的不熟,何必送这么重的礼?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想炫富,回头扎了别人的眼,再惹出些事端来。 呈上礼物的时候,她也看得出来,虽然大家脸上都一团和气,可没人真把她当回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锦柔,眼珠子朝上直直翻着,毫不掩饰心里的不屑。 倒是她爹景阳侯把那天青色的烟云丝绢帕拿在手上,仔细展开,一脸严肃地看了几眼绣的几竿墨竹,才若无其事地揣进了衣袖。 一时认人完毕,锦鱼收了一堆寻常的戒指手镯头花绣品作回礼,便被引着落了座。自然是在最末,跟六妹锦柔的位置正对着。 丫头们便送上茶来。 这才听许夫人道:“侯爷这下可放了心?母女两个都平平安安齐齐整整的。我端午节前便特意打发了王妈妈去把她们接了回来。可一来过节家里事多,二来总要教她们些侯府规矩,这才延迟到现在让五丫头来见人。” 锦鱼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所谓教她规矩就是让婆子把她关在浅秋院不让出门吗?! “你自来做事周全。”就听上首塌上老太太费力地道。 隔得老远地,她向她爹看去。就见她爹脸色严肃,点了点头,道:“夫人贤惠。” 许夫人这才展颜而笑。众人便开始闲话起来。 听她们说些家常琐事,锦鱼插不上嘴,自然保持沉默。目光却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 她回府都十来日了,想给她娘脱奴籍的事,却是一片茫然没有半点头绪。 俗话说得好,靠山而立,靠人而行。 她在府里总要找个靠山,才有可能帮她娘脱籍。找谁呢? 第 3 章 锦鱼笔直坐在后头左侧。她抬起眼,头不动,目光从众人脸上悄悄滑过。 同侧第一张大圈椅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是她爹,穿着件漂色家居圆领袍,坐得像棵老松,一动不动,十分严肃。能靠他么?这十五年来,她娘最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第一句是她爹狠,第二句是她爹靠不住。 她暗暗摇摇头,目光右移向上,看向最上首正中的虎足软榻。这盛夏的天气,老太太还穿着厚厚的暗红夹棉背心,衬得脸色更加蜡黄,像一张浸过水的黄表纸,整个身体半截枯柴似地戳在榻上。听她娘说老太太身体一向不好,以前老侯爷在时就不怎么管闲事,后院全是许夫人在打理。她不过是个突然从庄上滚回来的庶出孙女,老太太能理睬她么? 还有谁呢?许夫人? 她转过眸子看向侯爷正对面。就见许夫人头上插着八宝花钿,身上穿着丹霞锦衣,整个人看着彩绣辉煌。 论五官,杏眼桃腮,十分端正美丽,只是眉间有两道竖纹,面皮虽白却有些松驰,显得憔悴,看上去比她娘老了得有十岁。 据她娘说,许夫人出身书香世家,祖父中过榜眼,入过阁台。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官至礼部侍郎。许夫人主持中馈,对她们这些姨娘庶女庶子,大面上挑不出个错。侯府后宅一团清静,因而不仅老太太侯爷常常挂在嘴边称赞,在京中也广有贤名。 可许夫人再贤惠,也没理由帮她娘脱籍。除非,她娘脱籍后离开侯府……这样对许夫人跟楼姨娘杜姨娘倒还算有些好处。 她想到此,目光投向许夫人身后。 楼姨娘半垂着头,那柔婉的姿态倒像一朵盛开的小茉莉花儿,叫人忍不住想凑上去闻一闻,可仔细看容貌不过清秀,中人之姿罢了。 杜姨娘年纪不过二十许,五官明丽,浓眉大眼,高鼻厚唇,有些胡姬的味道。可两眼分得略开,眼尾下垂,瞧着多少有几分呆滞。 她娘则站在最后的位置,只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孔来。 明明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可许是在庄上过得安逸,皮肤白里透着红,倒像是个花信女子。 论才干,她娘这些年一手一脚撑起洛阳庄,把她好好养大,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可她那有眼无珠的爹,居然忍心把她娘给赶到庄上去。她们回来这么久,她爹也没见过她们。今儿到现在为止,都没正眼瞧过她娘一眼。 可事在人为,回府日子久了,谁知道以后呢? 她娘脱籍后若能出府其实更好。就算不能重回洛阳庄,她们攒的钱也有足够买个小庄子,生活安稳,做个真正的当家夫人,岂不比在这侯府连个座位都没有的强? 她的目光又重新慢慢停在许夫人的脸上。 不想正对上许夫人的目光。 两道目光在空中一撞,好像有细小的银芒一闪而过。 说不上是嫌恶还是忌惮,但绝对不是欢迎。 ***** 认完亲第二日,王妈妈便派了四个丫头来浅秋院。一个年纪大些,叫玉钩的给了她娘,其他三个给了她。 这之后,仍是没人理会她们,她虽想出去走动找找楼姨娘杜姨娘,她娘死拦着不让,说这跟庄上不同,贞静要紧,才回来,别传出些不好听的名声,毁了未来的亲事。她想了想,只让豆绿满处逛去,不管什么闲言碎语都打听了来。 她则每日雷打不动卯正必起,辰时与她娘一起,走上小半个时辰,去给许夫人请安。 她娘是想巴结着许夫人给她结门好亲。她则想伺机找个机会放了她娘。 两人各怀心思,对许夫人都十分恭敬讨好。 许夫人虽对她们没特别为难,却也只是淡淡的。中间许夫人带着四姑娘六姑娘出过两趟门。她娘想求许夫人也带上她。许夫人只笑笑让她多学学规矩。她娘便求许夫人给她找个教引的嬷嬷。许夫人又道好的嬷嬷哪里说有就有的,要等机缘。一个个软钉子半点错都挑不出。她娘当面也只能陪着小心,回到浅秋院就暗暗生闷气抹泪。 她并不想嫁人,倒不着急,只是看她娘这样,心里也怪难受的。越发决心要给她娘脱了奴籍,以后再不用对着许夫人低声下气。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 这日一早,锦鱼母女梳洗完毕,吃过早饭,又按例去给许夫人请安。 进了梢间,就见许夫人穿了一件月白绡纱衫子,坐在竹榻上。身边紧挨着四姑娘锦心。 锦心挽着双垂环的发髻,扎着珍珠箍,一粒粒东珠都莲米般大小。身上是件紫水晶色薄纱半臂,下头一条耦合色绉纱拖地裙,清新美丽如晨雾中半开的荷花。 后头左右各立着一个小丫头,正用绢团扇轻轻地朝她们母女扇着风。 楼氏母女一左一右,早已经坐在下首,满脸小心地陪着笑。见她们来了,只嘴上招呼一声,都懒得起身见礼。 她们这样无礼,也不是第一回。她跟她娘都不想惹事,便只当不在意,进去请了安,坐在比楼氏母女更下首的地方。 一时寒暄完毕,就听锦心道:“因老太太的身子不好,咱们家的习俗,七月半定要全家到五丈河上放河灯。济孤魂,看焰口,悼先祖,为老太太祈福。时才我跟母亲议论,咱们家年年两艘船都挤不下。今年若临时再加上五妹妹,怕是要挤得转不开身。”说完,便拿一双杏眼水亮亮地看着锦鱼。 锦鱼默默看着锦心。她跟她娘被撵出家,说来都是因为这位四姐姐。 当初她娘跟景阳侯夫人前后脚有了身孕。 结果景阳侯夫人早三日生下了锦心。 她落地的时候,全府上下都忙着给锦心做洗三。她娘身边只有一个没经过事的贴身小丫头,也就是梅姨。 她娘跟梅姨抱头痛哭,手忙脚乱,以为这鬼门关是过不去了。 好在她是个孝顺有福的,没难为她娘,顺顺利利健健康康落了地。 她爹过了几日才知道又多了一个女儿,来看她娘。 她娘自然满腹委屈辛酸,忍不住抱怨,说她虽是庶出,也是侯爷的女儿,出生时,身边没个人,连洗三礼也没有办,让她爹定要办一个与锦心一般热闹的百日作为补偿。 她爹却当场黑了脸,说她娘嫡庶不分,心比天高。 两人便吵了起来,一怒之下,她爹就把她娘跟她赶出了府。 而锦心却是许夫人的小女儿,府里最尊贵的姑娘。据豆绿打听来的闲言碎语,许夫人自不必说,便是老太太跟侯爷,也是把锦心当眼珠子疼。 她回来后,锦心对她的态度一直高傲冷淡,跟锦柔倒算是有说有笑。她从没放在心上。 可七月半这样全家出动的场合,也不想带她,未免有点欺人太甚。 不过若单她自己,她还懒得跟她们凑热闹呢,又不是没去过。只是她把目光转向她娘,就见她娘微垂着头,欺霜塞雪的脸孔一片惨淡,眼眶里微微有晶莹闪动。 她便忍不住道:“这事有何难的?我自己出钱,租一条西瓜扁跟在你们大船后头便是了。” “这怎么成?叫人知道堂堂景阳侯府的小姐,坐条破船,传出去不成了咱们家的笑话?”锦心还没说话,锦柔抢先抢白道。 锦鱼红唇微勾:“我船上只挂洛阳庄的旗,谁知道我是景阳侯府的人?” 洛阳庄其实本名叫三福庄,只是因为牡丹花出了名,牡丹又叫洛阳花,因此京中人只管它叫洛阳庄。知道庄子本名的人倒没几个,更别说了解洛阳庄跟景阳侯府的关系了。 许夫人嘴角便微微勾了勾:“你倒是个能干的。” 锦心眼眸转了转,道:“既是给老太太祈福消灾,单留你一人在家,若是老太太问起来也不妥当。便这样定了吧。” 母女两个都只字不提雇船的钱谁出。 锦鱼也懒得计较这种细节。何况她自己一艘船更自在。 又闲扯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可一出门,她娘就捂着脸,泪如雨下。锦鱼忙揽住秦氏的肩头,问道:“娘,可是因为放河灯的事?我不是也……” 秦氏站住脚,大声哭诉道:“那船多大!多你一个,难道会沉了不成!偏不让你上船!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你见人呀!咱们留在这府里还有什么指望?都是娘误了你……” 锦鱼倒没往这头想,听她娘这样说,便想许夫人大概是怕她跟锦心一道,做事万一失了侯府小姐的体统,拖了锦心后腿吧。所以只要她单独行动,就根本懒得管她一个小姑娘独自租船出行合适不合适。 她看看左右,见有仆妇正朝这头张望,她忙推着她娘往回走,一边小声劝道:“娘,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我这么有福气的人,说不定明儿就遇上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小郎君,到时候您可别舍不得我嫁出去!” 逗得秦氏哭笑不得,气恼地拍了她一巴掌:“你若有福怎么会投胎在我肚子里。” 锦鱼转头凑到她娘眼前,笑道:“娘肚子里哪里不好?瞧瞧我长得像娘,不好看么?!” 秦氏无语,抽出绢子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咬牙道:“是我傻。今日总算是看清,夫人就是个嘴甜心苦的。你的亲事靠她是不成的了。打明儿起,咱们去投靠老太太吧。好歹,你也是她的亲孙女。” 锦鱼笑着点头。心里却道:吴老太太缺孙女么?嫡亲的长房五个,二房四个,还不算庶出的几房。 她从小不在府里长大,吴老太太自己活着都费劲了,哪里会有精神头管她的闲事?不过,只要她娘开心,她就都听她的。 从第二日起,秦氏便带着锦鱼去给老太太请安。 只是老太太却比许夫人更冷漠百倍。她们连院门都进不去,只能在门口跟婆子递个话儿。 这样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 吃过晚饭,锦鱼早早准备妥当,带着豆绿才要出门,却有个胖乎乎的小丫头跑了来,道:“夫人说姑娘自己一个人出门不妥当,今年就留在家里替老太太祈福吧。” 秦氏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摔了个青瓷杯,哭骂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难道五姑娘不是府里的姑娘?!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个讲理的去处!”说着就要往外闯。 锦鱼也气个半死,可一把死死拖住她,打发那小丫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那小丫头见秦氏撒泼,也害怕,一溜烟跑了。 待那小丫头走了,锦鱼忙劝秦氏道:“娘这样闹,有理反成了没理。您别担心,我这就带着豆绿出去,我不信,当着一家子的面,她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上车跟着出门!” 秦氏顿足哭道:“你当这是在洛阳庄么?二门在哪里,你可知道?便是到了二门上,谁会放你出去?” 锦鱼却胸有成竹道:“娘,我不知道,豆绿知道呀!”这些日子豆绿四处瞎逛却不是白逛的。 秦氏想了半天,擦干净眼泪,决然道:“你去吧。我便不去了。省得扯了你的后腿。想来她们也不会真不让你上船。” 锦鱼嘴角翘翘点了点头。 第 4 章 为了稳住她娘,锦鱼脸上笑着,其实心里早气炸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个侯夫人居然会对她一个孩子使诈。 大概是怕不答应她,她想别的法子,事情闹大,不得不带她去吧。所以就假意答应下来,先稳住她,再临时反悔,叫她根本没有时间想法子。真是太过阴险。 她越想越气,叫上豆绿,一人裹了件靛蓝夏布油面披风就往外走。 哪知刚出院门,就听后头有人叫唤。 她回头一看,一个大脑门的丫头急急追了上来。 这丫头叫香罗,是王妈妈送給她的三个丫头中的一个。听说原是四姑娘屋里的一等大丫头。 就见香罗追上来,红着脸急道:“夫人不是不让姑娘去么?” 豆绿刚要回话,锦鱼抢先道:“谁说的?” 香罗一下愣住,道:“刚……刚才夫人院子里的小五儿说的呀!” 锦鱼朝天冷笑:“她明明催我赶紧去,说是怕耽搁了大家伙儿呢。” 要使诈,谁还不会呢。 就见香罗半张着嘴,像个傻子般吭不出半句话。 锦鱼懒得再理她,带着豆绿转身就走。 这里离许夫人的院子远着呢。往返小半个时辰,香罗就是跑去求证叫人,黄花菜都凉了。 可香罗又噔噔追了上来,道:“那我陪姑娘一起去吧。” 锦鱼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着点点头。 这许夫人,防她跟防贼一样。可今天就是把香罗打昏,她也非要出这个门。 也要叫她们知道,她可不是好糊弄的。 ***** 一时到了二门上,守门的婆子并不认得锦鱼跟豆绿,却认得香罗。 知道她是四姑娘身边得力的丫头。 见她带着两个脸孔陌生裹着披风的女子,以为是哪房的小丫头,跟着出去放河灯的,半点不敢为难,问都没问多问一句,客客气气,就让她们三个出了门。 可到了前院,府里众人竟早已经出发。 车马房空空如也,连一个留守的婆子都没有。 锦鱼都要气笑了。 这次出行是锦心一手一脚操办的。想不到连告诉她们的出发时辰,都故意晚了两刻。 香罗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姑娘请回吧。咱们到底来晚了一步。” 锦鱼眸子冰凉直视着她,道:“说好替老太太祈福的。我若不去,回头老太太知道了,岂不是大不孝?豆绿,叫小厮儿去街上找轿子来。就说是夫人叫小五儿来通知我们,让我们赶紧追上去的。” 豆绿忙朝西南小角门跑去。 香罗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口口声声求她回去。 锦鱼只冷笑道:“你最好四处去嚷嚷,说夫人言而无信,苛待庶女,回头坏了夫人的贤名,看夫人会不会剥了你的皮。” 这件事许夫人做得十分不光彩,又定料不到她胆子这么大,怎么会交待门上的人不许放她出门?否则二门上就把她拦住了。 香罗急得原地打转,却又不敢真的叫唤起来。 不一会儿,豆绿便带着小厮婆子抬着轿来了。 锦鱼大大方方上了轿,豆绿步行跟随。 香罗只得哭丧着脸赶紧跟上。 ***** 自打回府,锦鱼还是头一回出门。忍不住掀开轿帘朝外张望。就见街上人流如织,扶老牵幼,男男女女,一家一户,俱是出门放灯看焰火的。 晃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五丈河渡口。 这里除了来乘船放灯的,还有各种抢着做小生意的,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便显出锦鱼与豆绿穿油面披风的高明之处了。 披风一裹,只露出两只眼睛,也不怕与身边人擦肩磨踵。 香罗就狼狈许多,只得跟在两人身后,护着头脸一路向前。 好容易到了渡口码头,就见停着七八艘船。也有画舫,也有扁舟,还有大瓜篓。 锦鱼一眼便看见了一艘船,两头尖翘,船身上顶个大蓬,像剖开一半的西瓜。 白帆收拢,竹篷里透着灯光,船首上挂着一张青布璎珞幡,上头绣了一丛三朵白牡丹,正是洛阳庄的标记。便知是梅姨给她找的西瓜扁。 她悄悄拉了一下豆绿。豆绿眼儿一眨,便嚷道:“香罗,咱们府里的船在哪里?” 香罗踮着脚东张西望,几乎哭出来,道:“肯定早就开走了!姑娘咱们回去吧。夫人若知道我们私自出府,你我都没活路了。” 锦鱼懒得搭理她,道:“走,咱们赶紧上船,追他们去。” 便拉着豆绿像泥鳅一样,转眼间就滑进人群里往前去了。 香罗又惊又怕又后悔,只得拼了命地追上来。 ***** 一时上了那只西瓜扁,里面茶水点心俱全,几个架船的健壮婆子各司其职,十分周全。 香罗忍不住暗道这船虽比不上侯府的豪华,可偌大一艘船,只得她们三个人,倒比挤得转不开身的侯府船舒适百倍。 可再舒适,她也没心情享受,又气又怕,坐在船蓬窗口,不停抹泪。姑娘派她来盯着五姑娘,她可怎么给姑娘交待?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受罚。可又想,这也不能怪她。五姑娘回府这些日子,一直老老实实,在夫人跟四姑娘跟前,大气不敢出。谁能想得到,竟有这天大的胆子?连夫人和姑娘都想不到的事,怎么能怪她一个小丫头呢?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船行了好一阵子,见她还一直在哭,便笑着亲手给她拿了一盘水晶冬瓜糖。 “香罗,你就是哭死也晚了。我刚才问过豆绿,豆绿说她跟门上说是几个小丫头要出门玩儿,没声张。咱们悄悄的,不叫夫人发现就是了!” 又叫豆绿:“去找找,都给咱们准备了些什么灯?” 一时两个婆子抬一个大箩筐进来。 里面各色灯俱全。 荷花灯,彩船灯,酒杯灯,鸳鸯灯,牡丹灯,小兔灯……。 她便提了那只白色牡丹灯。 豆绿选了鸳鸯灯。 便都提笔在灯上写了字,她写的是:“娘亲得脱贫贱身,重返洛园作主人。”一笔簪花小楷,秀丽精绝。 豆绿也会写字,只是粗一笔细一笔,长短不一,像狗爬,只四个字:“如意郎君。” 锦鱼不由失笑。 豆绿皱起小蒜头鼻子,怒道:“我一心为姑娘着想,姑娘还取笑我,真是不识好人心!” 锦鱼失笑,道:“你替自己求的,偏赖我头上!” 两人叽叽喳喳斗着嘴,点燃河灯,一起出了船篷。 就见此时船已到河心。 一轮皎月像只圆圆玉盘,高高挂在青天之上,仿佛开了个明亮桃花源径,穿过去,便别是洞天仙府。 船移云飘月也动,一时不知道是云在走,船在走,月在走,还是她们在走。 河面上早浮着大大小小的河灯,光彩闪烁,晃若天河。 就有婆子拿了长长的竹杆来,让她们挑了灯,伸下去,放在河面上。 两盏灯便在河面上一荡一荡地,随着水流,汇入到那一片灯海中去了。 锦鱼正看得入神,不想就听豆绿“呀”地叫了一声。 她抬眼,就见豆绿胳膊直伸,手指前方。 她顺着豆绿的手指方向看去,就见前头一艘短棹,没有搭篷,后头只得一个船工摇橹,船上坐了四五个人。 其中一人一身银白锦衣格外耀眼,正低头伸手捞起河中彩灯赏玩。 她不由皱了眉头。 每一个放下河灯的人,心里都带着美好的情感和愿望,未必愿意叫人看了去。 这人衣着华丽,明明可坐高船大舫,偏坐这短棹,想必就是为了捞别人的河灯,看别人的心事。 既无聊又可恶。 隔得远,天也黑,倒也看不清那几人长什么模样。 她便待转身回篷,豆绿却没挪动脚步,道:“他们……他们好像是……是那个……” 这时就听身后一声惊叫。 锦鱼回头一看,却是香罗不知何时也出了船蓬,正双眼发直看着前方。 她不由诧异。 再回头,就见那艘船上捞河灯的人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下颌高扬,十分倨傲。 锦鱼只觉这一幕甚是熟悉,却有些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你……你们认得小公爷?”香罗惊讶不已。 豆绿一拍巴掌,道:“我就瞧着是他!果然是他。咦,你也认得他么?” 锦鱼不想跟陌生男子朝相,懒得听她们八卦,转身进了船篷。 却听得外头豆绿大呼小叫道:“哎呀呀,他们好像朝咱们这边划过来了!” 锦鱼不由心惊,想了想,掏出一张丝绢蒙了脸,在脑后打了个结。又走了出去。 就见那艘小棹果然朝她们这头摇了过来。 棹中锦衣少年见她出来,竟在短棹上站起身来,身材高大,姿态倨傲。 他这一站,锦鱼总算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洛阳庄要见她的那个什么国公府的小公爷么? 这样一想,不由心头一动,注目看去。 就见小棹尾巴上果然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河见微吹,扬起了他束发的丝带,他并没往这头看,只是侧头注视着满河灯光,晃动的波光反射到他雪白的脸孔上,迤逦魅惑,引人遐想。 锦鱼一时看得入了神,待回过神时,就听见短棹上有人道:“爷,赶紧坐下,小心落水。” 再看那银衣少年,却背手而立,任由河风吹动衣袂,短棹已经近得能看清人的面孔。 锦鱼猛然惊觉,那银衣少年真是冲她们来的。 哪里还顾得上细看那美少年长什么模样,忙吩咐船上婆子道:“还不赶紧扯帆,难道要叫这轻薄浪荡子真撵上我们不成?” 众船婆便手忙脚乱地吆喝起来。 白帆升起,橹桨齐发,大船叫风一鼓,波涛卷动。 猛地不知哪里卷来一阵大浪来,她们全都晃了一晃。 豆绿手忙脚乱,一手抓着帆绳,一手抓她。 她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手抓船沿,喊道:“都回……” 一语未毕,就见那棹上银色身影一晃,“哎呀”一声,“扑通”掉下水去,溅起一片水花。 那小棹左右晃了几晃,竟然整个翻转过去。 就见浪卷着满河河灯,上下乱窜,光影之间,扑通扑通,水花四起,也不知道一共掉下去了几个人。 锦鱼双膝跪在船板上,双手死死抓住船沿,嚇得浑身颤抖。 第 5 章 船还在顺流下行,转眼之间已经离小棹翻处拉开了数丈。 锦鱼木呆呆地,前方河道乌黑中闪着团团火亮,像一条浑身冒火的恶龙,转眼就会将一切吞噬干净一般。 恍惚之间,水波翻卷处,河灯忽闪之下,一张雪白模糊的面孔撞进眼中。 她猛地回过神来,尖声叫唤:“转头,转头,快转头,救人啊!救人啊!” 河面之上,灯影幢幢,那声音响亮而尖利,带着恐惧的颤音,远远传开,仿佛连波浪都被劈开了一般。 几个船婆子听了吩咐,顿时手脚麻利地转了帆的方向,又有人摇橹转舵,一阵忙乱,不过片刻,这艘西瓜扁便靠近了众人落水之处。 就见河灯早被扑得乱七八糟,好几处有人在挣扎呼救。 船婆立刻解了小舢板,派了两人下去,上头的人又伸出长竹竿四处捞人。 锦鱼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紧张万分地看着他们搜救,猛地就听有人喊:“救起来一个,救起来一个!” 就见一个精壮汉子,臂弯里拖着一个人,朝小舢板游去。 河灯的光摇晃着,波光也在起伏,晃得人眼晕。那人湿淋淋的,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见穿着一件深色衣裳,湿透了,隐约猜得出应是蓝色的。 锦鱼默默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又听人尖叫:“小公爷!小公爷也救起来了。” 香罗兴高采烈得破了声。 她不由在河面上左右逡巡,就见小舢板旁,一个银白身影抓住了一根竹竿,正在扑腾。 她又松了一口气。 又过得片刻,扑翻的小棹已经翻正过来,救起来的人也陆续上了棹。 就听那精壮汉子道:“谢天谢地,竟是一个没少。我王老三定要好好祭一祭河神。” 想来这汉子是船公。 却听人道:“最该谢的,是人家小姐!”声音暗哑,大约是之前呛了不少水。也不知道是谁。 锦鱼听得这话,猛地回神,低声道:“都进去,不许说咱们是谁。”一手一个,拉住豆绿与香罗,飞快躲进了船篷里。 却听外头有人道:“恩人小姐可是景阳侯府的?船上有位丫鬟姐姐我好像认得……” 锦鱼暗暗懊悔考虑不周。听刚才香罗的口气,分明是见过那小公爷的。救人时,就该叫香罗赶紧进去。 如今可不好收场。只得吩咐船家赶紧离开。 一时不知行到何处,隔着篷窗,只见外头四处焰火此起彼落,红花绿柳,星辰明灭,满天飞霞,她默默看着,耳里却满是豆绿跟香罗两个的刮噪,说着刚才救人的事。原来那小公爷是敬国公府的,那美少年则却是永明侯府的。之前在洛阳庄远远见过,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 心里不由有些忐忑。若是以前在洛阳庄,这根本不是个事。可如今她在侯府,今儿赌气自己一个人出来,若只是自家人知道也就罢了,传出去,许夫人头一个饶不了她,别再连累了她娘,又给许夫人磕头求饶。 这样想着,便没了看焰火的兴致,便叫豆绿通知船家,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时辰还早,许夫人等人都还没回来。 今儿特殊,二门还没落匙。她们仍是跟着香罗后头,大摇大摆地进了二门。 回到浅秋院,秦氏正在院子睡莲缸边上,纳着凉等她们。 见她们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大松一口气,喜得团团转,直打听上了哪只船,都跟谁在一起,放了什么灯。 豆绿香罗半句话不敢吭。 锦鱼想了想,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含糊道:“我们坐的自己的船。放了几只灯,又逛了片刻,便回来了。”也不敢提私自出门,又救了人的事,便洗漱睡下了。 ***** 过了两日,一切如常。锦鱼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猜也许那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不敢叫家里人知道自己胡闹落水的事,所有没有声张。 这日锦鱼母女两个一大早吃过早饭,趁着太阳还不大,便仍去期颐堂给老太太请安。可惜还是大门都进不去,只得在外头行了礼。 母女两个便慢慢往回走。 不想刚走到中途,就听身后脚步响,有人叫唤:“五姑娘,秦姨娘,夫人叫你们过去,有话要问。” 锦鱼回头一看,就见个方头方脑的婆子朝她们追过来,正是许夫人的心腹王妈妈。她心头一悸,只得跟着去了。 一进古香堂梢间,锦鱼就看见了一个大脑门丫头低头垂眼站在门边。见她们进来,香罗飞快地瞟了一眼,忙又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前日反复交待过香罗,让她不许告密,看来还是搞砸了。 上首四扇樟木雕花屏风前,金丝竹榻之上,坐着许夫人母女。 许夫人身上穿着件梅色薄绸绣宝象花对襟直领衫儿。 四姑娘穿着的却是桔色轻绡绣水莲的对襟半臂,衬得人若一朵娇花。 这对母女日常都打扮得十分精致。她不由看了眼她娘跟她自己。她娘入府以来都穿些深暗的颜色,今日一件茄色襦裙,十分老成。她则更是随便,一件素蓝衣衫,头上只别了一根姆指宽的碧玉簪。 两个上前行礼问安毕,就听王妈妈道:“你们都多少日子没来给夫人请安了?也就是夫人宽厚,一直没追究过你们。你们也该懂得感恩才是。” 锦鱼一怔。她还以为是因为她娘撒泼,她私自出府。没想到竟是为了请安这样的小事? 秦氏忙连声告罪,她也只好跟着附和,两眼却疑惑地看着许夫人。 却见许夫人似笑非笑道:“你们在庄上住得久了,想着你们必是喜欢清静的,才安排你们住在了浅秋院。离这里确实有些远。这大热的天,你们不来请安,我也就罢了,哪里会计较这个。” 这话说得真奇怪。明明是当初把她们打入冷宫,怎么许夫人倒黑白颠倒,利用这事向她们强行卖好?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想不明白,却听许夫人猛地声音一高,道:“可秦姨娘,我体贴你们母女,你怎么却这样害我?” 这罪名不小,秦氏唬了一跳,低头垂眼,急道:“奴婢怎么敢害夫人?” 却听许夫人道:“昨日我想五姑娘一人坐船实在不妥,这才叫她别去了。也是为了她好。你怎么竟敢唆使她私自出府?!这要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跟侯爷交待?!” 锦鱼听她到底绕到这事上来,反心头一松,上前坦然笑道:“姨娘不知道,是我自个要出去的。五儿来传信,我怕她年纪小,是个糊涂的。怎么全家上下,人人都要替老太太祈福,独缺我一个?便想追上夫人问个明白。若真是夫人的意思,那我便回来就是。谁知道到了车马房,大家早走了。只得又往河边赶,可侯府的船也早走了。” 却见许夫人眼中银芒忽地一闪而逝,右侧嘴角却慢慢挂起,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道:“刚才敬国公府来了人,言之凿凿,说七月半在五丈河,是咱们府上的姑娘救了小公爷的性命。把我唬得够呛!府里的姑娘们明明全都跟我们一处。哪里有这样的事?我这才叫了香罗来问,原来竟是你闯的祸。” 锦鱼暗叫一声倒霉。原来还是那小公爷坏的事。这事没法子抵赖,只好道:“我本想去找侯府的船,谁知道这么巧遇到了小公爷。总不能见死不救。” 许夫人嘴角便慢慢抿起,眼神冷酷,如老鹰盯着猎物般,厉声道:“你倒是个嘴巧的。秦姨娘,她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轻重,你却不能不懂。她私自出府,若叫侯爷知道了……不但你们娘俩逃不了,便连我也要吃个治家不严的挂落!我挨顿骂倒也没什么,我只担心,侯爷一恼,又把你们赶回庄上去,再传出去些不好的名声,岂不白白误了五丫头一世!” 许夫人这番话,可真是处处打中秦氏的要害。锦鱼暗暗心惊。果然就见她娘脸色惨白,两眼垂泪,哀求道:“还求夫人替我们周全。” 许夫人似乎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端起红釉白底盖碗茶喝了一口,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道:“什么周全不周全的!咱们如今都是一条藤上结的瓜。我已经跟敬国公府的人说了,就说是四姑娘救的人。反正小公爷身边人认出了香罗,我只说我当时也在船上,只晕了船,在舱内出不去。总不能现在去跟人家说,咱们家还有个五姑娘,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出了府!这京城勋贵之家,也就这么个小圈子,五丫头若是毁了名声,怕是只能远远嫁到京外去了……” 锦鱼不由哂笑。许夫人既能想到这个借口,何不说她娘也在一处?说来小公爷的救命恩人,是份天大的功劳,许夫人这是眼红了,想从她这里抢了给四姑娘。 之前一个圈又一个圈地绕着,恩威并行,软硬兼施,不过是要她们娘俩认了这事。 “求夫人成全……千万别将五姑娘嫁到京外去啊!” 秦氏已经哭着跪在地上了。锦鱼只觉得好似肚子上叫人锤了一拳般闷痛。 许夫人真是很知道怎么威胁她娘。 这功劳她本来也不稀罕,只是许夫人既然这样迫切,她却不能白白让给四姑娘。 她的目光停在她娘身上,也许上天送这个机会给她,就是为了能替她娘脱籍? 想到此,她不由心头鼓跳,正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外头进来一个婆子,欢天喜地道:“夫人,敬国公夫人带着小公爷,永胜侯夫人带着她家三郎登门来访。奴婢先引他们去了花厅招待下了。” 许夫人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他们两家不才派人送了礼?我还当……”说着,慌乱地理了理发鬓,转身拉起锦心,上下打量了两下,道:“这身衣裳倒也见得客,只是这头上太素净了些。”忙急急吩咐丫头进去拿首饰。 锦鱼见她们忙碌,伸手把她娘拽了起来,贴她娘耳边道:“娘,您别动不动就跪地磕头。有什么用!” 秦氏满脸泪痕,欲言又止。 这头许夫人打扮好锦心,交待王妈妈看着她们两个,让在这里等着,回来还要继续问话,便带着锦心两个匆匆而去。 直听得外头脚步声停了,锦鱼才冲王妈妈招了招手。 王妈妈一脸警戒,皱着眉头凑过头来问她有何吩咐。 锦鱼贴她耳边,轻声道:“也带我去瞧瞧。” 第 6 章 王妈妈眼都要瞪裂了一般,大惊失色道:“姑娘说的什么话!” 锦鱼眼眸活泼一转,瞧着她娘秦氏,笑道:“我听说那永明侯府的三公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美少年。我白救了他一命,却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四姐姐都能出去见人了,我就偷偷瞧一眼,哪里过分了?” 果然就见秦氏本来微红的眼眸立刻冒出了光,像只闻到鱼味的猫儿。 王妈妈却咳了一声,冷讽道:“你是什么人?四姑娘是什么人?你能跟四姑娘比?前儿那事,若不是夫人替你周全,就凭你私自出门,败坏门风这一条,早把你送到家庙去,一碗药灌了。” 锦鱼根本不怕她。她回来时间虽不长,可也知道这府里,还是她爹景阳侯说了算。许夫人哪里就敢轻易杀了她?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道:“你若带我偷偷看看,我保证乖乖的。否则,我这就去告诉那小公爷,救人的是我不是四姐姐!” 王妈妈吓得猛窜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心中急想道:夫人想把四姑娘嫁进国公府,筹谋多少年没个路子。偏这五姑娘天降鸿运,居然救了小公爷。夫人把这功劳硬抢来给四姑娘,打的什么算盘,她再清楚不过。这五姑娘倒会抓拿人的把柄。 若真叫闹起来……坏了夫人跟四姑娘的好事,她非得叫夫人剥了皮不可。 当下眼珠子骨碌乱转,权衡半天利弊,道:“你可得说话算话!不然我就叫人把你娘绑了,给扔井里去。” ***** 王妈妈吩咐心腹看好秦氏,自己带着锦鱼出了古香堂,走后夹道悄悄绕到花厅后头,从仆妇们进出上茶的入口悄悄走到北墙一座螺钿嵌珍珠山水八扇大屏风后头。 锦鱼踮起脚尖,从屏风的海棠孔朝外看去。 就见背对她坐着个贵妇,身上是梅色薄绸绣宝象花衫儿,头上插着金丝八宝大花钿,正是许夫人。 许夫人下首,坐着盛装打扮的锦心。梳着飞仙髻,插着一只衔珠点翠珊瑚钗。那一粒龙眼大的珍珠,在锦心眉鬓微微晃动,映得她越发明艳动人。 她的目光斜斜投向对面,带着隐不住的缠绵蜜意。 锦鱼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大厅之中,面对面放着八对紫檀双螭如意纹官帽椅。 左边上座一团珠光宝气里裹着一位美妇人,浓眉大眼,英气傲人,气派十足,让人不禁想起四个字:蓬荜生辉。平素许夫人总是一副贵妇的格调,可与这位夫人一比,那真是米粒之光比日月。 锦鱼不由暗暗称奇,半天才接着看去。就见妇人下首笔直地坐着一个少年,乌云似的头发,束着白玉镶金冠,身上穿大红遍地金缂丝箭袖,腰上缠的翡翠玉带,一粒粒麻将牌大小。再看长相与那夫人有几分相似,两道俊俏飞扬的黑眉直插入鬓,神气倨傲,只是那一双深目却也正朝着锦心的方向看去,情意似有若无。 锦鱼猜想这便是那个闻名多次的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了。这身份这模样,难怪香罗说这位爷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公子爷,多少世代簪缨累世功臣之家想与他结亲。 只这却与她无关,当下便又好奇地往右边看去,视线却被挡住了。 只得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位置,换了个海棠孔。 这才看见右边上首也坐着个妇人,却只能看到胸口以下。只见她穿着墨绿杭绸绣忍冬草斜襟衫,双手交叉放在并拢的膝上,细伶伶的手腕上套着只翡翠手镯,可只得一抹阳绿,实在有些寒酸。还如她送给她娘那对手镯。更何况这位夫人现在与敬国公夫人许夫人同处一室,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她暗暗摇头,转眸再看。就见忍冬草下首是一抹宝蓝,杭绸直缀上,连朵花儿也没绣。少年脸色洁白如清晨刚刚绽放的玉版牡丹,修眉俊目,迤逦无比,整个人好像有一团皎白的月光朦胧地晕晕笼罩着,好看得能把人的眼神魂魄都吸了过去。 锦鱼只觉得哪里都是安静的,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正看得入神,就见少年轻抬俊眸,朝锦心的方向飞快地一睃,便垂下长黑如蝶翅的睫,沉默不动,宁静得像只有星星的夜空。唯有那张面孔,像夜空里唯一的明月,皎皎迤逦。 外头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就听许夫人回道:“两位夫人,求求你们,贵重的礼也送了,客气话也已经说了两箩筐了!你们也想想,别说都是自家孩子,就是那不相干的,见着有难,哪有不伸一下手的?我那日也是晕船糊涂睡着了,不然当时就该叫接他们上船,好生安置再送回府才是。我这丫头偏是个死心眼拘死礼的,怕惹出些没必要的闲话,见人没事,就忙不迭地逃了。不想到底叫你们找上门来。”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许夫人这样给锦心脸上贴金,不会觉得亏心么?! 就听有人朗笑道:“你家四丫头我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知道她自来规行矩步,想不到关键时候倒是个拿得起事的。当时情形那般凶险,若不是她当机立断命船掉头救人,我们镇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若他真是有个……唉……呸呸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世人只有这么个儿子,不管怎么说,你家四丫头从今后便是我们敬国公府的救命恩人,必当涌泉相报!” 听敬国公夫人这样说,锦鱼不由大为后悔。她怎么就没想到挟恩图报?明明这个小公爷是她的福星,她居然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若是求了敬国公夫人,让她开口给她娘脱籍,难道她爹跟许夫人敢不给人家这个脸面?! 如今这功劳白教锦心抢了去,她娘脱籍的事可怎么办? 却听有人清清嗓子,怯声怯气道:“许夫人,这话本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可我听国公夫人说得有理,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我们家三郎别的也就罢了,就这模样,京中谁见了不夸的?若是府上不嫌弃,不拘哪位姑娘,叫他娶了,也算他以身相许报答府上大恩了。您说是不是?” 许夫人尚未回话,就听有人拍着巴掌,道:“白夫人,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上了。这些年为着我家镇儿的亲事,我可伤透了脑筋。知道的,说我是胆子太小,怕答应了东家得罪了西家。不知道,还怪我枉自尊大。如今这可真叫天作之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许夫人,锦心这丫头,若给了我们国公府做儿媳妇,别说我家镇儿,便是我,光凭这救命之恩四个字,也定会把她一辈子捧在掌心里疼。” 锦鱼在屏风后头,差点儿一头栽倒。 这两位夫人也太过无礼莽撞了。当着锦心的面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正想许夫人会不会发怒,却听许夫人纵声大笑道:“你们两个为老不尊的。这话是能当着孩子们胡说的么!快快快,快把几个孩子送出去!我好来跟你们掰扯掰扯这个理!”却是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激动。 锦鱼怔住,就见人影晃动。 那一片大红遍地金闪过,有清傲的声音道:“小侄求许家婶婶成全!” “哈哈哈哈……” 几个妇人的笑声震耳欲聋,许夫人的声音最高亢。 “哎哟哟,这是逼着我答应呀!快快快,出去!你没瞧见我们四姑娘羞得脸皮都要滴血了么!” 就听椅子动,脚步杂沓,锦心蚊子哼哼般告辞,随后门轴响动。 锦鱼踮脚再窥时,就见外头只剩下三位夫人了。 就听许夫人道:“您堂堂敬国公夫人亲自上门开了口,我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再怎么说,锦心这丫头也是侯爷的心头肉,我可不敢自作主张,总要问过他的意思,待他点了头,才好给您回话。” 就听敬国公夫人道:“我却不管。我只当你是应了。白夫人,你就等着喝一杯现成的媒人茶吧。” 三人又齐齐笑起来。 就听白夫人又怯声怯气道:“若国公夫人瞧得起我们永明侯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许夫人不如就把庶出的五姑娘许了我家凌儿,也好来个双喜临门。” 这话一出,躲在屏风后的锦鱼自然是一惊。便是坐在前头的许夫人,锦鱼也见她身影晃了一晃。 锦鱼暗忖:这白夫人消息怎么这般灵通?竟然知道她? 却听敬国公夫人道:“咦?我怎么不记得景阳侯府还有个五姑娘?白夫人,你怕不是记错了罢?” 就听白夫人怯怯低声道:“我原也不知道。只是刚才在院子里,瞧见个穿红的小丫头,不知犯了什么事,正被管事嬷嬷数叨,我听得说是五姑娘身边的丫头。” 锦鱼莞尔,便猜是豆绿,这丫头十件衣裳九件红。 这才听许夫人淡淡道:“确是有个五丫头。原在庄子上养大的,近日才回府。性子有些野……倒是我们家六姑娘……性子最是温顺贤淑,模样儿也俊些。” 就听那白夫人终于笑起来,道:“能娶到府上的姑娘,便是我家凌儿的福气了,无论是谁,总是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想着长幼有序罢了。” 锦鱼本也不想谁来以身相许,可听到许夫人这样踩低她,捧锦柔,不由脸颊泛红,心里窜起一阵愠怒。 她回府这么久,锦柔是什么德性,她最清楚不过。长得普通也就罢了,对她向来都是眼睛翻到天上去。势利浅薄,怎么配得上那白如玉版,皎皎如月的美少年? 明明两个人都是她救的。……许夫人抢了小公爷给四姑娘还不算,还要抢了这美少年给六姑娘?!实在欺人太甚! 她抬起手,扶着屏风,憋着气,犹豫着要不要跳出去闹一场? 可她答应了王妈妈不闹的,她说话向来算话,总不能把王妈妈给卖了。 再说……听许夫人的意思,对敬国公府的亲事十分满意,若被她搅黄了,折磨不了她,还折磨不了她娘吗? 还不如……以不闹为条件,逼着许夫人放了她娘。 她慢慢放下手。 却听许夫人道:“我家侯爷对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上心的。这事不急。我总也要问过我家侯爷才好。” 语气淡淡的,与跟敬国公府的热络态度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外头三位夫人便又闲话起来。眼看到了饭点,许夫人便客气说要留两位吃中午饭。敬国公夫人说家中还有事。白夫人便也不好再留,许夫人亲自送出二门。 这里她们散了,锦鱼才满头大汗从屏风后出来。正忙着收拾东西的婆子丫头见了她都甚觉惊异。 她只当没看见,仍跟王妈妈一道,径直回古香堂去了。 ***** 等了约两刻钟的工夫,就见许夫人满脸冒光兴冲冲地回来了。许夫人见她跟她娘还坐在梢间,便吩咐说让她们先回浅秋院去。 锦鱼猜她是急着去找锦心说敬国公府的亲事,想了想,便跟秦氏告辞出来。 走到将近浅秋院,路上杂草丛生,仆妇们都不往这边来。秦氏看看前后左右,这才问她刚才人瞧得如何。 锦鱼便道:“没瞧中。敬国公府咱们够不着。永胜侯府,穷兮兮的。” 秦氏便有些忧愁,蹙眉道:“那也不能浪费了这份大功劳。总要想个法子叫那两家知道真相才好。日后你有了敬国公府的帮衬,谁还敢欺负你!” 锦鱼忙拉了她一把,嘴角翘翘,贴着她耳朵道:“自然不能叫她们白抢了去。娘,你先回去,我回去跟许夫人交涉交涉!你在一旁,我反而不好说话。” 秦氏美目含泪,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误了你。你只记住,就凭这一桩,日后你的亲事,咱们得自己做主。还有嫁妆,也不能少了你的。” 锦鱼莞尔。 她娘一颗心里塞得满满的都只有她的亲事。 第 7 章 锦鱼回到古香堂,再次进了梢间。 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青石地上一滩湿痕,王妈妈垂头站在炕边,丫头们俱都战战兢兢的模样,许夫人却不在里头。 她上前给王妈妈打招呼,王妈妈一抬头,锦鱼就见她额角肿了个大红包,黄黄的脸孔从眉间往下有一道奇怪的红痕,胸前也湿了一片。 她不由好奇,便问怎么回事。 王妈妈怨怼地狠狠地挖了她一眼:“还不是被你连累的。” 锦鱼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多半是许夫人知道王妈妈带她去偷听,一怒之下砸了杯热茶在王妈妈头上。难怪王妈妈瞧上去这般狼狈。 许夫人表面和善,怎么对下人这般刻薄? 王妈妈可是她的心腹陪房妈妈,怎么这点脸面都不给? 倒叫她有些对不起人,便摸了摸随身的香包,掏出指甲盖大小的一枚小银锭来。 那银锭只两分重,铸成了牡丹花儿的样式,十分精致可爱。 她伸手塞到王妈妈手里,道:“妈妈拿着逗家里孩子玩儿罢。” 王妈妈脸上露出几分诧异,接过正要细看,却听得里头脚步响。她忙慌不迭地塞进衣袖里,规规矩矩地缩到墙角肃立。 一时就见许夫人带着两个大丫头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家常梅红绣灰海棠花的衫子。她瞥了一眼锦鱼,往炕上一坐。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脸上显得黑沉沉一片。 锦鱼忙要上前问安,可话未出口,便见许夫人挥手“咚咚”两声,猛拍了桌子,冷声喝道:“五丫头,你还不跪下!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花厅去偷听?你这些个不知道谁教的下流作派,如今都得一一给我改好了!不然传出去,咱们整个侯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一家子的姐姐妹妹们都要受你的连累!” 这话说得极是过分,骂了她娘。 锦鱼心中恼怒,下跪?她从小到大除了拜菩萨,还没跪过人。这叫她怎么软得下膝盖?可又不敢当面跟许夫人对吵。只得强忍心头不快,上前行了一礼,张着一双水莹莹的眸子,镇定地看着许夫人,道:“母亲,刚才的事,回头您再跟我算账罢。我想先跟您谈个交易。” 许夫人的脸在阴影里,眼眸中的两点亮,闪得像黑夜里恶狼的眼,十分瘆人。听到这话,似乎有些愕然。 王妈妈在一旁低声道:“夫人不妨听听,若是不能答应,老奴便给她灌了药,送到家庙去,超生了她。” 锦鱼:……。 这王妈妈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啊,怎么动不动就要灌药?可这话虽说得狠,其实倒是在帮她。看来刚才那小银锭子没白送。 她忙道:“母亲放心。救人的事……今后谁问起,我都推不知道。只要……只要您……答应我一件……哦不……两件事。” 许夫人的瞳孔缩了缩,脸色慢慢和缓下来,却并不说话。 一筹莫展许久的事情,突然有了眉目,锦鱼不免有些激动,接着道:“求母亲给我姨娘跟梅姨……哦,梅姨……就是梅枝,我姨娘以前的丫头,帮她们两个脱了奴籍。” 许夫人的头微微后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旁边王妈妈便问:“那第二件事呢?” 锦鱼张了张小嘴,脸却先红了。 她刚才来的路上,想着那美少年若是娶了锦柔,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太过可惜。又想,若她只跟许夫人提一个条件,就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如多加上一条。 可真要自己张口,又觉得还是有些羞赧。 王妈妈又在一旁催她。 她向来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被这一催,便一咬嘴唇,滚烫着脸冲口说道:“我……我的亲事,不……不如就……就是永明侯府那个……三……三郎。” 一语未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一颗心跳得像庙会上乱敲的锣鼓。 屋里却极是安静。 锦鱼垂着目光,除了自己胡乱的心跳,仿佛能听见乌木条案上鎏金三足龙钮熏香炉冒出青烟的嘶嘶声。 “果然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半天,才听见许夫人冷笑一声,如是说。 她不在乎许夫人怎么说她。她只在乎许夫人同不同意她的条件。 想了想,她解释道:“这两件事,说到底其实是一件事。我姨娘这么多年在庄上早过惯了,是为了我的亲事才求着回府的。我若嫁了,她也脱了籍,自然是要离开侯府的。难道……这对夫…府里不是件好事么?” 这话一出,许夫人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顿时睁得像个铜铃,鼻翼微微翕动着,半天由惊讶到平静,最后垂下眼睑,右手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大猫儿眼,半天道:“你可说的是真心话?” 锦鱼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突然被搬开了,满腔的热血在全身沸腾。 果然有福之人不用忙!天上掉下个小公爷,她的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 “我若不是真心想如此,刚才在花厅时就冲出去讨个说法了。母亲若是肯答应我的条件,我这一辈子,任谁问,都只说是四姐姐救的人。” 许夫人沉吟着,半天抬起眉眼,眼神柔和如水,一副慈母模样:“你父亲问,老太太问,你也不说么?可这件事,对外好办。对内却不好办。人人都知道锦心一整晚都跟大家在一处,怎么好端端地能坐了别的船,去救了人?” 锦鱼抿嘴淡淡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母亲想我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许夫人右嘴角终于慢慢勾起:“你还真个伶俐的丫头。你才回来,有些事不明白。那永明侯府是出了名的破落户,江三郎更是京里出了名的绣花枕头。咱们府上并不想跟这样的人家作亲。可也不能当面拒绝。我提你六妹妹,是因为楼姨娘必死活不肯的。这门亲事自然做不成。不让你嫁她,我倒是真真为了你打算。你若定要嫁他……以后可不许反悔。” 原来那美少年姓江。绣花枕头?她瞧着倒是安安静静极稳妥的一个人。 她想了想道:“我一个庄上长大的庶女,只有别人挑我的,哪有我挑人的?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凑和凑和过,能差到哪里去?” 许夫人挑着眼角瞧她,半天笑道:“你能替你姨娘作主?她好容易回府了,还会愿意再搬回庄上住?” 想不到两件事,许夫人都同意了。锦鱼暗暗长出一口气,嘴角好看地翘起:“牡丹花是肉质根,喜欢土层深厚肥沃。虎尾兰却不同,根毛细弱,只能种在沙土里,不然活不下去。我姨娘和我都是虎尾兰,太多的福气,我们承受不起的。” 炕上许夫人眼角的鱼尾纹如波浪般慢慢漾开,笑道:“那便如此。你先回浅秋院去,没我的许可不许踏出院门半步。告诉你娘安心准备嫁妆吧。” 交易达成,许夫人不再罚她跪下,而是轻罚她禁足。 锦鱼心情顿时轻松得像小鸟在树枝上唱着歌儿般撒欢。 她忙行礼谢过,踏着云朵一般飘回了浅秋院。 ***** 回到院里,叫她娘只管放心,说许夫人答应替她在亲事上作主。花厅偷听的错,许夫人罚她禁足。其余的都守口如瓶, 秦氏将信将疑,可看锦鱼满脸喜色,便真的如言开始操心起她嫁妆的事情。 锦鱼只安心呆在浅秋院。每日被秦氏逼着绣东西。她想想若是定了永明侯府,她也愿意早日嫁出去,便乖乖听话,闲时也只是修修盆景,种种花草,读书画画,日子过得极是悠哉清静。 这日午觉醒来,她正跟她娘两个坐在窗前讨论蚊帐的花样子。 她想绣百花,她娘却偏让绣百子。 正僵持不下,王妈妈却来了。 秦氏忙问怎么回事。王妈妈只说是老太太要见锦鱼。 别的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 锦鱼回府两个月,还是头一回进期颐堂。 进了院门,就见屋宇高耸轩昂。 正房三间,梁柱都有怀抱般粗,俱涂着五彩漆。两侧各带两间耳房。 左右绿漆厢房各有三间。 天井里四角种着高过屋顶的长青松,中间俱是平整青砖,恢宏中又带着清幽朴拙,极有世家之风。 堂屋门口廊下,金丝竹帘外立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还有两个青衣小童。 见她来了,众人俱朝她好奇地望了望。 她也好奇地朝那两个小童望了望。 有丫头打了帘子,通传道:“五姑娘来了。” 她进了堂屋,闻得一股沉郁的药香,也不及细看陈设,便被朝右引进了梢间。 就见右侧靠窗有一排炕,老太太坐在炕桌边,膝上盖着朱砂色万字薄锦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坐在她身后。 侯爷身穿缥色家常圆领衫坐在对面红木椅上,脸色严肃,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原来她爹也在,难怪门外有小童。 许夫人则坐在右手,脸上神色紧绷,似乎不太高兴。 炕前还有一排四张玫瑰椅,锦心坐在打头一张上,靠近许夫人。见她进门,抬起一双杏眼,神色警惕万分,好像防贼一般。 锦鱼穿过紫檀多宝格落地罩,上前行了礼,老太太便嘶声道:“你也坐下回话吧。” 她想了想,走到锦心身边,坐在了最未一张椅上,靠近侯爷。 屋里谁也没说话,过了片刻,才听许夫人道:“如今五丫头到了,有什么话,你们只管问就是了。看我有没有委屈了她。”语气十分幽怨。 锦鱼心头一紧。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这样大张旗鼓,老太太跟侯爷同时出动。 她定了定神,笑道:“老太太请问。” 就听老太太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道:“花妈妈,你来问。” 原来坐在老太太身后的老妈妈姓花。 就听花妈妈道:“今儿个敬国公夫人和永明侯夫人请了媒人上门提亲。老太太跟侯爷都觉得突然。便问原委,才知道说是七月半放河灯,咱们府里的姑娘救了小公爷和永明侯府的江三爷。可那日除了你,其他的姑娘明明都一直跟我们在一条船上。所以叫你来问问,可是你救的人?” 锦鱼不由奇怪地看了一眼许夫人。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当许夫人早都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了。难怪锦心见她一脸警惕。也不知道刚才许夫人怎么说的,她该怎么把话圆回来呢? 就见许夫人做出端庄大方,一脸正气的模样,道:“你只管看我做什么,说实话便是。” 实话真的能说么?锦鱼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第 8 章 锦鱼想了想,才垂首恭谨道:“那日母亲说不让我去放河灯,我便呆在家里了。外头的事情并不清楚。倒是香罗跟豆绿跑出去野了一晚上。” 话没说实,文章全留给许夫人来做。 眼角余光中,就见许夫人紧攥着的袖口松了一松。 “那日她们几个小丫头私跑出去玩。因那条船是五丫头找人雇的,豆绿那丫头便带着一帮丫头上了船。不想意外救了人。因敬国公府的人认出了香罗,便以为是四丫头在船上,千恩万谢的上门来。我当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将错就错含糊认了。又怕坏了四丫头名声,便说我也在船上。当时只当他们谢过也就罢了。因而没跟你们提,心里也怕追究下来,你们怪我治家不严,让丫头们胡闹。哪里想得到,他们竟然有了做亲的心思?现在再去分说明白……却怕人家不知咱们是无心之失,只当咱们故意蒙骗,倒白白害了四丫头的名声!” 这话圆得实在周全。八分真两分假。 锦鱼暗暗点头。 不管谁救的,救人的都是侯府的人。 她都一口否认是自己了,侯爷跟老太太就算心里明白,也没必要跟许夫人叫这个真啊。 果然,就听侯爷道:“四丫头的丫头救的,算在四丫头头上,也不算太过。敬国公府倒是桩好亲,永胜侯府却是不成。” 香罗原是锦心的丫头。现在做了她的丫头,侯爷想来并不知道这个变动。 这个节骨眼上,许夫人跟锦心不会没事找事说什么。 她自然也不会特意分辩,便垂头做乖巧状。可她偏就感觉有一道目光射向自己。她警惕地微微抬头,却见老太太目光一闪,垂下了满是皱褶的眼皮,像颗蔫了的老白菜。她不由暗暗心惊,老太太大概是知道真相的?找她来问是想给她一个机会争这份功劳? 可就算问明白了是她救的人,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去跟敬国公府说救人的是她,毁了锦心,她娘脱籍的事也飞了,许夫人肯定跟她们母女不死不休。 再说,老太太也好侯爷也罢,平时对她的事都不闻不问,不可能真的为她着想。这关键时候,别跑出来捣乱,坏了她跟许夫人的交易,她就谢天谢地了,怎么敢靠他们替她作主? 她打定主意,便继续做乖巧状,低头不语。 就听许夫人道:“我本来也觉得江家破落,那江三郎更是满京出名的绣花枕头,不是一门好亲。可五丫头是在庄子上长大的,京里知根底的人家未必愿意要她。我想着……这姑娘低嫁也有低嫁的好处,五丫头嫁过去,怕江家只有拿她当菩萨娘娘般供着的。” 锦鱼忙低下头,却听老太太嘶声斥道:“你们两个,当着两个丫头的面,议什么亲!” 就见锦心眉眼一转,“端庄万分地直直站起,礼仪周道地告了退。 眼看着锦心体面离场,锦鱼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厚着脸皮继续留下,稳坐如泰山。 “你姨娘到底怎么教导你的?!你四姐姐都给你做了现成的榜样,你却连这点进退都不知,还不赶紧下去。”侯爷开口就不耐烦地训斥。 锦鱼忍不住腹诽,你明知我在场还谈亲事,不知进退的不是你么?倒好意思骂人。 她只得起身,委屈道:“因老太太找我来问话,不知道老太太问没问完,因而不敢擅作主张告退。”语气虽然软叭叭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算是驳了她爹景阳侯。 话一说完,屋子里突然好像被扔进了一坨大冰块般,瞬间冰凉了几分。 这府里除了老太太,没人敢这么顶撞景阳侯。 锦鱼突然有些后悔。小不忍而乱大谋,她现在还想求着她爹别来管她的事,怎么倒跟他闹僵了? 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回来,却听景阳侯恨声道:“我本还想着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想你竟是这般不成器的东西。当面都敢顶撞父母。既如此,你母亲说得也没错,你也只配嫁到江家这种破落户去。” 锦鱼:……果然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福来如水挡不住。 正惊喜交加,不知该做何反应,却听老太太也有气无力嘶声道:“罢了,既然你们两口子都同意了,我这个当祖母的也没话可说。我也乏了。都回去吧。” 谢天谢地,老太太果然也不想多管她的闲事了。 锦鱼只觉得悬着的心落了地,忙又看了许夫人一眼。就见许夫人暗暗点了下头。 她忙强压心头喜悦,脸色肃然,行礼告退出来。 ***** 秦氏听说锦鱼定了永胜侯府,十分不乐意。 锦鱼便拿许夫人的话劝她:“嫁个瞧不起我的人家,回头我岂不受罪?他们家门第不差,只不过是没钱。咱们也不缺钱。这江家既然高攀了咱们家,日后自然只有捧着我过日子的。” 秦氏想想也觉得有理,便去四处打听江家三郎本人。 打听回来便又更不乐意了。 原来这江家三郎名叫江凌,跟锦鱼一般,也是庶出,姨娘也是不得宠。 只是他生了一副好相貌。据说三月三上巳节时,朝他扔香帕荷包的小姑娘,比小公爷还多,是京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永胜侯府一心想通过他结一门高亲。自他过了十五岁,白夫人便带他出来四处见人。 可他寻常见了人,未语脸先红,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响来,木木讷讷,只会坐在一旁发呆。 在各家大人们看来,他是文不能作诗,武不能开弓,是个好看的废物罢了。谁家也不乐意把姑娘嫁给他。因而如今十八岁了,正经亲事没攀上,反把名声搞坏了。 锦鱼总共也不过远远见了江凌三面,半句话也没跟他说过。倒也没法子替江凌辩白。想了想道:“娘,我自来最喜欢养花,大不了,我把他当朵花儿养着罢了。总比那面目可憎却偏爱多嘴多舌的人好。” 秦氏无语,知道这亲事锦鱼自己是乐意的,便只得又叫人去打听。 回来说这江凌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从来不惹是生非,也无喝酒赌钱嫖妓等不良嗜好。 虽只要出门,便常有姑娘追着他跑,他却跑得比姑娘们都快。 据说有一回不知道哪家姑娘厉害,把他堵在了宏福寺的一间禅院里,硬要生米做成熟饭,叫家里不同意都不成。 他却一跐溜爬到屋顶上硬躲了一宿。 事后别人问他到底是哪家姑娘这般剽悍。 他却红着脸拼命否认,只说自己爬上屋顶,不过是去看月亮。 这事在京里传得极广。 世人或笑江凌软弱无用。或说这事根本是江家凭空捏造出来的,就为叫人宣扬他这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声,攀上门好亲事。 锦鱼听了这故事,想想江凌那模样,心头不禁涌起一句诗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连她遇到了,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美少年,有姑娘喜欢他追着他跑,有什么奇怪的? 她觉得这事多半是真的。 不由想,江凌先是坐怀不乱,没有趁机占人姑娘的便宜。事后又宁可叫人耻笑,也不肯点名道姓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这人品实在叫人敬重。 她便劝她娘:“爹爹倒是有权有势,又能干,可他对咱们好么?江凌便算是无用的,只要对我好,不比找个爹爹这样的强?” 秦氏平生最悔嫁了景阳侯。纠结了一阵,写信跟梅姨商量。 不想梅姨很快便回了一封信。信里说原来她们回府那天,小公爷因听人说洛阳庄牡丹好,一心想亲自挑一盆好的送给敬国公夫人做端午礼的。可瞧了好些盆,不是嫌花不够多,就是嫌花形不够漂亮。 正碰到江凌去洛阳庄替白夫人取一株事先订好的玉版白。 那花刚搬出来,就叫小公爷瞧入了眼,要高价从他手里买过来。 江凌便大方地说把那玉版白送给小公爷。 小公爷也没怎么推辞。只是受了之后,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薛婆子在一旁见了,便提出让他们两个进牡丹圃去,亲自挑选。 所以锦鱼那日才见到他们两个。 那小公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选了一圈,还是觉得江凌那株玉版白最好。 江凌便把那花让给了小公爷,自己重新选了一株。 两人因这事结了缘,成了朋友。这才七月半时,约了一同去游河灯,意外落水,被锦鱼所救。 秦氏看完便对锦鱼道:“一个男人最好是有本事,如此女人嫁了也有个依靠。若是个没本事的,至少要是个懂得避祸的,这小日子才能过得平平安安。那日他若不肯把玉版白让给小公爷,以小公爷霸道的性子,未必肯罢休。闹出事来,不但他自己遭殃,咱们洛阳庄怕也跟着受连累。他这性子软弱,以后虽会吃些亏,可不至闯出大祸来,你一辈子也少操多少心。” 锦鱼深以为然。 到中秋节前,两桩婚事便算定了下来。 ***** 过了中秋,消息传开,景阳侯府客似云来。 锦鱼跟谁都不熟,一开始许夫人一叫,她还出去见人。 可几回下来,她也看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来恭喜锦心的,顺便嘲笑下她。每回锦柔跟楼姨娘都跟着陪客,对她总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懒得跟她们浪费时间,便索性只安安静静地呆在浅秋院里,与秦氏一起忙着准备嫁妆。 最后那帐子,秦氏拗不过锦鱼,叫人找了外头的绣娘绣百子千孙帐,锦鱼自己则开始动工绣百花帐。 锦鱼描了花样子,准备了布料丝线,忙忙碌碌,可心头却始终记挂着一件事,想要去找许夫人问个清楚,可每次遇到许夫人,许夫人身边都总有一堆人,实在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 这样一拖便到了九月初,锦鱼心里越来越不安,许夫人答应给她娘脱籍的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这日午饭过后,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便往古香堂去,打算今日无论如何要把这事问个清楚。 不想到了古香堂,却是静悄悄的,看门的婆子说许夫人出门了。 她不由觉得郁闷,正要转身回去,却见暖玉院内走出一个瘦瘦条条的丫头,是锦心屋里的大丫头香绢。 这暖玉院是古香堂的跨院,许夫人溺爱锦心,一真留她在自己院里,只拨了这个跨院给她。 既撞见了,她便打了声招呼。 不想香绢却道:“今儿夫人不在,我们姑娘也正好得闲。五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去坐坐,我们姑娘有些话想说。” 自从她把救人的功劳让给锦心,锦心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但是私下也没什么往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 她想了想,她也不必得罪锦心,叫她去便去就是。 便跟着香绢进了院子。 她还是头一回进来,一看才发现虽说是个垮院,可比她住的浅秋院要大了三倍不止。 影壁,后罩房,东西厢俱全。檐画柱子全都色彩鲜亮,廊前挂着鸟雀笼子,叽叽喳喳的,却不觉得吵闹,只觉得生机盎然。 天井中种着两株小儿腰粗细的老玉兰,碧叶亭亭。 香绢便带着她往后走。 绕到三间大房后面,却见竟然还有一个小小花园。院角一棵金桂花树,已经快谢了,却仍满院都是媚骨的香气。 就见香绢指了指院墙下两间小小退步道:“我们姑娘日常喜欢在这里抚琴煮茶。” 锦鱼不由暗叹,这才是侯府千金的气派。 她跟她娘挤在那个小院子里,总共就三间房,连放琴的地方都没有。 一时进了门,就见里头其实打通了,八扇窗,窗棂图案竟都各不相同。有步步锦,冰裂纹,盘长,方胜。处处都透着精致。 锦心正坐在中间六角带帷桌前,面前放着整套的汝窑茶具。 见她进门,也不起身,只笑着指了指面前。锦鱼便上前坐下。 香绢便上前执了汉瓦如意壶,用水莲方斗杯,给两人都倒了一杯茶。 锦鱼谢过。 锦心手上把玩着那斗杯,啜了几口,才挑眼微笑道:“我看妹妹是个伶俐人,才找你过来说说体已话。” 锦鱼还是头一回跟锦心私下说话,便静静听着。 第 9 章 锦心却没说话,反朝香绢看了一眼。 香绢默默出了门,轻轻扣上了锁。 锦鱼慢慢喝了一口茶,极清淡的茶香,怪好喝的,不知是什么茶。 锦心却站了起来,指了指立在屋子正中间的螺钿彩漆花鸟屏风:“你随我进来。” 锦鱼便跟着她转到了屏风后头,却见一条长长的乌木案子,上面堆满了各色锦缎,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盒。 “这些都是别人送我的。妹妹随便挑罢。”锦心挑着眼角看她,有种明明白白的优越感,叫人怪讨厌的。 锦鱼上手摸了摸那些锦缎,入手细腻厚实,再看花色精致繁复,配色鲜亮。最近她在准备嫁妆,倒知道行价,这样的货色,一匹至少要十两银子。 她想了想,笑道:“无功不受??,姐姐好端端地送我东西做什么?” 就见锦心眼神一亮,右嘴角慢慢扬起。这个表情跟许夫人倒像了个十足。 “妹妹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还担心……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人虽是你救的,可光凭这救命之恩,你也踏不进敬国公府的门槛。再则,我与小公爷……我们……” 提起小公爷,锦心一张脸像一点胭脂沾了水,慢慢地晕在了雪白的纸上。 “也……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便是没有这救命之恩……也……彼此……早就……。你……你也别觉得委屈,日后再后悔,传出些没用的闲话,说……说我抢了你的亲事。” 锦心的声音起起伏伏,说到亲事,到底害羞,几乎听不清。 锦鱼那日在花厅便知道锦心喜欢小公爷,小公爷对锦心也并非全无情愫。 她从来没想过要踏进敬国公府的门槛,搅和到他们之间去。 可听锦心这么说,却觉得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没有这救命之恩,她也能嫁进敬国公府,她又何必心虚地给她送礼呢?不就是封口费么。 可惜她跟许夫人早有交易,却不能再收锦心的礼。 想到此处,她不由心头一动,她见不着许夫人,可锦心能见着啊。 她便上前主动拉住锦心的手,弯弯嘴角道:“我与姐姐所求不同。我自来说话算话,从不出尔反尔。回头母亲回来了,还请姐姐转告母亲,我所求之事,还望尽快有个结果才好。” 她倒有些担心许夫人答应她的条件是在逛她的,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人也找不到,倒像是故意在躲着她一般。 锦心杏眼微挑,十分自信:“只要你不在父亲和老太太面前出尔反尔,传出些闲话来,我便当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母亲那里,我自然帮你催着。”想想,脸上又带了几分羞怯的笑意:“听说你家江三郎跟……他……也是极要好的,日后我们敬国公府对你们,定会照拂一二。” 她家江三郎?锦鱼倒不反感这话,也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她并不指望沾敬国公府的光,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两人又闲话一阵,锦鱼才知道原来是大姐锦熙又有了身孕。 许夫人一大早得了喜讯,便大包小包,急急跑到宜春侯府看望去了。 ***** 也许是最近喜事太多,许夫人心情好,也可能是有锦心帮着说好话,过了四五日,那天她刚吃完午饭,王妈妈就亲自来叫她到古香堂去。 锦鱼到了那里,就见许夫人满面红光,得意洋洋地又给她猛卖了一通好,说这脱籍的事如何如何费事,这才把秦氏与梅姨的脱籍文书拿给了锦鱼。 如今不比前朝,没有了官户、杂户,奴婢一免便可为良。 锦鱼捧着那文书,眼圈发热。 轻飘飘两张硬黄纸,表层微微泛着蜡光,平滑如丝,盖着方方正正的红色京兆府官印。 这两张纸曾经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娘腰总是勾着,膝盖总站不直溜。 如今她娘成了良民,能蓄私产,能当家作主,再离开了侯府,活得定会更舒坦。 却听许夫人道:“按理锦心跟你的亲事,要隔开些才好。只是我找高僧算了算日子,只有明年四月里十二十五这两个日子最好。要么你们同日成亲,要么……你的亲事晚上三日。却又正赶上锦心回门……所以,我跟侯爷合计了合计,不如两好并一好,双喜临门,叫你们两姐妹就定在四月十二,同日出嫁。” 锦鱼正沉浸在替她娘成功脱籍的兴奋中,晕乎乎地也没多想,便道:“全凭母亲作主。” ***** 锦鱼一路脚下生风,几乎是跑回浅秋院的。 秦氏见她小脸放光,跑得额角都是汗,忙给她倒了杯井水镇着的葡萄饮子,拉她在堂屋八仙桌前坐下,笑问:“难不成有什么好事?” 锦鱼左手掏出手绢擦汗,右手端起琉璃杯,把凉凉的葡萄饮子一饮而尽。 这才献宝一般从袖中掏出文书拿给秦氏看。 不想秦氏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不但全无喜色,反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般好……”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抬头,一向带着轻愁的眉眼间俱是厉色:“你……你要气死我么?!我就觉得怪道,怎么你死活要结永胜侯府的亲事,你说……你是不是为了我跟你梅姨,才听任她摆布,要嫁那个绣花枕头的?!” 锦鱼从未见她娘如此表情,手上捏着的罗汉杯一滑手,咕噜滚下了桌,“哐当”一声摔成几片,她吓得抽了抽脚,忙道:“不是不是,娘……我这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占了大便宜了。” 却见秦氏泪如雨下,哽咽道:“若非如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跟我提过!小鱼,我是你娘,我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受这遭罪,看着你明明样样都比别人好,却样样都不如别人,我这心里比钝刀子割肉还痛!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为了我,你嫁了个没用的女婿,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省得拖累了你的好!” 锦鱼急得忙站起身,冲到堂屋门口,看了看左右,见只有幽菊站在门边,别的丫头都不见影子,忙让幽菊守着,别叫人靠近。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走到秦氏身边,低声道:“齐大非偶,反正我也够不上敬国公府的高枝,拿这个功劳替娘跟梅姨脱了籍,不是皆大欢喜么?!” 不想这话根本没安慰到她娘,就见她娘浓密的睫毛底下流出眼泪来,顺着雪白的面颊,泪痕一道道不住地滑落,直达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嘴唇痛苦地轻轻颤动着,那些眼泪无处可去,似乎都流进了她的心里。 锦鱼只觉得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害羞,冲口急道:“娘……我就瞧中了江三郎。他有用没用我都只想嫁他。并不是为了娘。” 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不是后悔这桩亲事,而是后悔当初把两个条件绑在了一处。如今跟她娘倒说不清楚了,白让她娘替她操心。 秦氏的哭声终于顿了一顿,可过了片刻,又继续呜咽个不停。 锦鱼急得无法,觉得胸口的痛苦得都要裂了,终是忍不住吼道:“你若真怕拖累了我,如今拿了放奴书,不如就回去洛阳庄好生住着。许夫人也是因为我说你会出府,才答应的。” 哭声终于停止。 再不停止,锦鱼觉得自己的心口就要梗坏了。她扶着她娘进了屋,拿出手绢给她娘拭泪,又替她娘倒了杯茶,见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便朝外喊幽菊,叫她去打新的热水来。幽菊答应着去了。 这边秦氏抽着鼻子道:“我等给你送了嫁,再出府,成么?” 锦鱼笑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刚才许夫人跟我说日子订在四月十二。刚刚好六个月。” 秦氏呆呆瞪瞪睁圆了眼,半天才急道:“这么快?哪里来得及准备嫁妆?不对呀,那你四姐姐呢?难不成要你先嫁?” 锦鱼想都没想,道:“四姐姐跟我同一日出阁。” 不想秦氏像只受惊的虾米般蹦了起来,跳下炕就往外冲,吓得锦鱼伸手去扯她的腰带,死活拖住,问:“娘这是怎么了?” 秦氏满脸通红,红到发根,连头皮也成了虾皮色,本来就红肿的眼睛,更是赤红一片,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鼻翼翕动,嘴唇气势汹汹地道:“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本来你就处处比锦心差一大截,同日成亲,是怕别人不比着你们两个么?这不是叫所有的人都瞧你的笑话!不成,我绝不同意!” 锦鱼双手环抱着秦氏的细腰,头埋在她的背上,能听到秦氏因为太过愤怒而血脉偾张的心跳,眼圈也慢慢红了。 她知道她娘是在替她委屈。 两人明明生日不过差三天,可处处都是天差地别。 她跟锦心同时定的亲事,上门的客人们十之八九只知道送锦心重礼。 便是家中姐妹,送她们两个的东西也是厚薄分明。 大姐锦熙送了锦心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还有大大小小十二只平遥推光漆器。送她却是区区两匹松江白棉布。 二姐锦芬送了锦心一幅前朝名家真迹书法。送她的却是一幅不知道哪里买来的童子牧牛图,还没她自己画的好。 三姐锦兰给锦心的是一对哥窑刻花缠枝莲梅瓶,送她的却是一只寻常窑口的陶笔洗。 这也罢了。她也没送过这些姐姐们什么东西,人家肯送她,无论什么礼物,她都是感激的。 她只生锦柔的气。锦柔送了锦心一只白狐皮昭君套,却故意送她一对绣花枕套。 当时大家都在许夫人处,锦柔还怕她不明白其中典故,刻意道:“哎哟,姐姐将来家里也不缺绣花枕头,我原该送个别的,该打该打。” 众人只觉得风趣都哄堂大笑,她恨不能上前打锦柔一个耳光,却又怕节外生枝,妨碍了给她娘脱籍。 要说她完全不会跟锦心比那是假话,可也不会自怨自艾,她有属于她的福气。 “亏得娘当初把我带到了庄子上,叫我从小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不然在府里,天天跟她比着,便是娘不气死,怕我也早气死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反成病。说出来,也就没事了。 就感觉秦氏浑身的怒气散了些。 她忙又接着道:“我有我的福气。不说别的,我姑爷就比她姑爷长得俊。” 这话一出,秦氏忍不住返身拍了她一巴掌:“你越发没脸没皮了!这话也好意思说!” 到底没之前那么生气了。 锦鱼把头埋进秦氏颈窝,格格地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江凌,她就心情愉快。 就算出嫁的排场被锦心他们比下去,她也不在乎。 何况,虽然同日成亲有点奇怪,但她还是想尽早出嫁,这样她娘也能尽早离开侯府。 她跟锦心,反正这辈子都注定要被各种比较。 不同日成亲,别人就不笑话她了么? 这些个别人她也不知道谁是谁,笑不笑她有什么要紧的。 可无论她怎么劝解,秦氏虽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仍是一口咬定不同意她跟锦心同日出嫁。 第 10 章 早一天晚一天出嫁,根本不重要。 只是她先前答应了许夫人,现在再反悔,许夫人肯定要怪在她娘头上。她娘虽然成了良民,也是人家的妾。还是个不受宠的。她们回来这么久,她爹一次都没来过浅秋院。两边真吵起来,许夫人就是山中之王大老虎,她娘就是可怜的小白兔。老虎要咬死白兔,简直就是呲呲牙的工夫。 就听她娘怨恨道:“女儿家一辈子,也就做新娘子这一日是最尊贵的。便是那砍柴的淘糞的,女儿出嫁,也得凤冠霞帔,吹吹打打,全家子捧在掌心里一回。你出生时,洗三礼也没能办成,如今要成亲了,她又要夺了去!这可是一生一次的机会!”说到后来,想起伤心往事,又满脸泪痕,声音哽咽嘶哑,鼻子吸气都不通了。 锦鱼忙抽了细纱手绢递给她娘。 秦氏接过,拿绢子捂了脸,擤了擤鼻涕。 锦鱼想想,她娘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果她跟锦心同日成亲,肯定人人都围着锦心转,就像当年,她们两个前后脚出生,谁会在意她的存在呢? 可这样做对许夫人和锦心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四月只有两个好日子的鬼话,她是不信。 她又不是非要四月成亲,五月六月七八月,不成么? 她思忖片刻,答应去找许夫人换个日子。 秦氏才总算放下这件事,转头把放奴文书捧在心口,摩挲个不停,脸上更是泪一行,笑一道,嘴里念叨个不停,不是说对不起她,就是欣慰她长大了,知道孝顺,又夸自己当年决定英明,带她离开了侯府,不然过去十五年都要一直被锦心踩在脚下。一朝成了自由人,也难怪她激动得有些疯魔。 锦鱼看着也觉得鼻头酸楚。 她早日成亲,让她娘能安心回到洛阳庄,不再需要对许夫人卑躬屈膝才是正经。 等秦氏稍微平静下来,她忙劝着赶紧给梅姨写封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又叫豆绿取五两银子去厨房加菜。 豆绿一路小跑着去了。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豆绿回来,一进门,锦鱼就见她小蒜头鼻子皱成了一只小笼包。 锦鱼忙放下她娘给梅姨写的信。 自打她把救小公爷的功劳让出去,豆绿这丫头就一直心气不顺,觉得她吃了大亏。 虽然她拿大道理掰开揉碎地劝了几回,这丫头还是觉得锦心跟许夫人不要脸,抢了本来该属于她的国公世子夫人之位。时不时地摆出一张臭脸来。 她便好声好气地问豆绿出了什么事。 豆绿朝她瞪了几个白眼,拧着身子,跺着脚怨气冲天道:“我才到厨房,说要加菜。厨房上上下下的婆子媳妇们却说咱们怎么没半点感恩之心?只顾着自己,要加菜,也该先给四姑娘和夫人。我一听这话头就不对呀!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说四姑娘说了,姑娘自小长在庄上,京中无人知晓,太过可怜,因而提出要跟你同日出嫁,好叫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侯府还有一位五姑娘。夫人觉得四姑娘友爱姐妹,十分懂事,也说可怜姑娘受了这么些年的苦,要叫你亲事上好看些,因此大慈大德,特地求了老太太跟侯爷,给姨娘脱了籍。好嘛,我一路回来,就听这事全府都传遍了。人人都夸四姑娘人美心善,夫人仁德贤惠。明明是她们无赖……” “住嘴!”锦鱼急忙呵斥道。隔墙有耳,这院子里新来的四个丫头,老太太锦心院子里各来了一个。许夫人那边来了两个,一个搁在她身边,一个搁在了她娘身边。 豆绿说话嗓门又大。不定怎么就传出去了。她既然已经答应了许夫人跟锦心不往外说,就得守信。 秦氏却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呆愣愣地,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坐下,嘴里低声念叨道:“原来如此……好个贤良淑德的夫人……” 锦鱼大惑不解,却见她娘总是笼着半分轻愁的眸子莹光闪动,脸上雪白一片,嘴唇却咬得通红,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她忙打发豆绿道:“你不许再胡说,到门口守着,别叫人偷听了我跟姨娘说私房话。” 豆绿嘴上能挂油壶,脚步噔噔噔地出了门,把堂屋门关上了。 锦鱼这才转忙问她娘是什么意思。 秦氏满脸慢慢泛起怒红,道:“我……我怎么这么傻!我竟还当她是个好人!原来……她便是做了那龌龊事,也有法子,拿它来给自己挣个好名声!她欺负我不够,还要叫她女儿同样法子的来欺负你!简直……实在是欺人太甚。” 秦氏不会骂人,气得浑身都在抖,嘴里却骂不出半句脏话来。 许夫人踩着她们母女,拼命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这行为,锦鱼也恶心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伸手摸了摸胳膊,却听她娘道:“当年的事,我天天只知道怨恨侯爷,如今想来……侯爷固然可恨,怕跟她也脱不干系!” 原来当初秦氏想要给锦鱼办个热热闹闹的百日宴,比肩锦心。侯爷便骂秦氏心比天高,嫡庶不分。 秦氏只觉得委屈死了,一气之下,便把心里的怀疑吐了出来。说嫡难道就可以害庶吗?她生产时身边连个稳婆都没有,若是怀相不好,只怕会一尸两命。这分明是许夫人故意指使的。 侯爷却道这件事许夫人早就解释过,是那稳婆自己贪杯。谁能算到她娘正好那日生产?不过是巧合。又说许夫人心地善良,向来贤淑,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还警告她娘不许再疑神疑鬼,说些闲言碎语,污蔑夫人的清白。 秦氏见景阳侯完全站在许夫人一边,对她们母女的委屈半点不放在心上,伤心难过至极,便赌气叫他走。 景阳侯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道这是侯府,是他的地盘,要走也是秦氏走。 秦氏气得发疯,抱着锦鱼赌气真要走。 景阳侯不肯示弱,就叫人立刻备车。 两人吵到这个地步,自然闹得全府都知。 许夫人便派了王妈妈来看怎么回事。 王妈妈听说是为了当初接生的事,便硬拉着秦氏去了古香堂,说让许夫人亲自给秦氏解释解释劝和劝和。 秦氏到了古香堂,许夫人便没再让她跟侯爷碰头,两头劝。 最后许夫人跟秦氏说,侯爷一意要送秦氏走,她实在劝不住,让秦氏先离府,等侯爷气消了,她再好好劝劝侯爷,接她们娘俩回来。 秦氏见景阳侯动了真气,虽然心都委屈碎了,但想着锦鱼还不足月,怕她真在庄上长大,日后找不着个好亲事,毁了一辈子,便想服软了。 许夫人却叫秦氏放心,说景阳侯不过是赌一口气,过几天便舍不得了。 退一万步说,锦鱼要真在庄上长大,她这个嫡母也不会不管,定会替锦鱼找门好亲事。 哄着连夜把秦氏跟锦鱼送出了府。 这一走,便是十五年。 这么多年来,秦氏从来没恨过许夫人,恨的只有景阳侯一个。 锦鱼听了这段往事,虽然也觉得许夫人当年的所谓两头劝和多半是两头挑火,但也不觉得她娘恨错了人。 说到底,若她爹真想要她们两个回来,打发人来接就是了。十五年不闻不问,跟许夫人可没什么关系,难道是许夫人绑着她爹,不许他来么?!如今她们回来,她爹不也仍是不理不睬的?就当没她们两个一样。 可许夫人母女也实在过分,明明抢了她的功劳,得了梦寐以求的亲事,还要吃别人的饭刮别人的锅底,踩着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以为她们母女那么好欺负?! 锦鱼难得地生了气。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亮得惊人,瞳子里好像燃着两簇小火苗,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去问问这事到底是谁的主意。”也不带豆绿,怕她说错了话。 不想走到半路,却下起了小雨,秋风呼呼地吹,叫人身上有些发寒。 她自来身体好,也不当回事,便随手摘了片蒲扇大的绿油油的芭蕉叶子,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到了古香堂。却见门口和院子里都没人,大概都去避雨去了,正想找人通传一声,却隐隐听得东梢间传来笑声。 她心头一跳,眼珠子往左右一扫,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窗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就听里头几个人正在商议纳征的事情。 成亲讲究个三书六礼。这六礼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纳征完成才算是婚约正式成立。这一日,男方要请两位女性亲戚约同媒人一起登门,送上聘礼。 听声音像是有许夫人,锦心还有王妈妈。 几人说了一阵国公府会请什么人上门,会送多少聘礼,又商议日期,就听锦心道:“我与五妹妹既要同日成亲,何不也同日纳征?” 锦鱼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就算同日成亲,也不必同日纳征,这不是故意叫人拿她们两个比较么?她不信锦心不懂这个道理。 “那还不把她臊死。国公府请的什么人登门,永胜侯府能请到什么人!更别说礼单了。”王妈妈笑得很得意。 锦鱼只觉得无语,难不成她臊死了,王妈妈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跟着得意个什么劲。 “这有什么可好臊的?本来永胜侯府跟敬国公府就是云泥之别。我跟她,也是嫡庶有别。难不成她一个庶女在亲事上还想压我这个嫡女一头不成?”锦心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 锦鱼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在原来锦心眼里,事事压她一头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会考虑这样做是不是会伤害到她。可锦心到底为什么要搞什么同日出嫁呢?就是为了让她的寒酸衬托她的高贵? 可惜接下来王妈妈又扯开了话题,说什么小公爷文武全才,这回下聘,定会打一对活雁来以表诚意云云。奉承得锦心跟许夫人母女两个格格直笑。 锦鱼蹲得两腿发麻,衣袖全湿了,觉得有些寒气逼人,想想正要站起身,悄悄退出,却忽听锦心道:“娘,你说我这同日成亲的提议是不是妙绝?满京城哪天没有婚丧嫁娶?再热闹,过两天也就忘了。我这回却不同。我与庶妹同日出嫁,到时候肯定会全城轰动,人人都恨不能来看个稀奇。我就想叫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终是轰轰烈烈地嫁入了敬国公府。以前取笑咱们的那些人,跟咱们争国公府的那些人……那脸都得叫咱们给打肿了。想想我就解气。” 锦鱼气得脸色渐渐发白。原来还真是锦心的主意,这是要拿她当个活猴耍着玩儿,引着全京城的人来看热闹,就为了炫耀自己得了一门京城闺秀人人都羡慕的好亲事。 “我本来还担心侯爷不同意。谁知我跟他一说是五丫头自己同意的,他竟说既如此便随她去。”许夫人大笑起来。 “这事也是奇了。我看那五姑娘不是个蠢的,怎么竟一口应了?可见是神明保佑着四姑娘呢。必叫你事事称心如意。”就听王妈妈又巴结道。 “她还不蠢,这世上便没蠢人了!”许夫人鼻孔里哼了哼。 锦鱼只觉得胸口好像叫人猛锤了一拳,尖锐的隐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这许夫人果然是人品低下,两头瞒。跟她说同日成亲是侯爷的意思,跟侯爷却说是她同意的。当初她娘出府,许夫人定然也是这般两面三刀。 她左右看看,见花坛里有几块红薯大小的白色鹅卵石,伸手抄起一枚,轻手轻脚从窗下挪开,活动了活动腰腿,退开几步,举起手来正要用力砸去,却听“吱呀”一声,耳房有人开门,下一刻就听见有婆子嚷:“咦,那是谁?你要干什么?!” 锦鱼当机立断,猛地狠狠扔出石块,只听豁啦啦一声响,屋里几个人全都尖叫出声。 第 11 章 她举起芭蕉叶挡住头脸,撒开双腿,一溜烟消失在小径上。 因为秋雨绵绵,路上没半个人影,后头远远的有人在喊,可哪里追得上她。 她一口气跑回了浅秋院,冲进屋里,见秦氏正趴在八仙桌上不知道写着什么。 秦氏抬头,见她身上湿了一半,急忙忙叫幽菊准备热水,又要进去拿干衣裳给她换。 她一把拉住秦氏,眼里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整个人绷得像壶烧滚的水,呼呼冒出热气。 “她们要同日出嫁便同日出嫁!我定要叫她们偷鸡不着蚀把米!” 秦氏懵住。 锦鱼气呼呼地,也坐不住,冲进屋子。屋里豆绿早听到动静,手忙脚乱地给她找了身干净衣裳,她一边换衣裳,一边把偷听到的话全都说了。 秦氏越听越气愤,听到后来,两片粉唇失了血色,两颊肌肉不住地轻颤,眉眼间那一抹轻愁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毅然的坚韧。 好像风中的芦苇突然挺得笔直,任由风再劲吹,它只是摇动,却不会倒伏。 这样的秦氏,不知道为什么,叫锦鱼想到四个字:为母则强。 就听秦氏问:“你做的牡丹花笺纸呢?可还有?” 这回轮到锦鱼不解。 秦氏慢慢道:“帮我做张请柬吧。我想请人吃饭。” 菜已经准备好。酒也是现成的。 只缺一位客人罢了。 锦鱼猛地明白过来,她娘这是想向她爹低头,请她爹过来。 一阵苦涩顿时弥漫在心头,揪得她的心一跳一跳的难受。 十五年了,她娘最恨的就是她爹。恨他绝情,恨他无义。 可如今却为了她要跟锦心赌一口气,亲事上能办得风光些,甘愿放下心结,做小伏低去讨好她爹。 眼睛里有什么热热的晶莹的东西在涌动,视线模糊了。 她的头摇了一下又一下。 她娘为她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想收拾锦心的人是她,却要她娘放下自尊心来使美人计。 如果要用她娘的尊严来维护她的尊严,那她帮她娘脱籍的一番心意不都尽付东流了吗? 何况如果她娘为了她现在去争宠,跟她爹又重新有了牵扯,日后还怎么回到洛阳庄去?会不会再狠狠地伤一回?她娘还有几个十五年可以虚度?! 她咬紧牙,坚决地又摇了一下头,冲豆绿道:“去把茶炉搬进屋来。” 浅秋院离别处都远,用热水不方便,她便叫人买了只茶炉放在厢房里,平时烧水热饭也方便。用的菊花炭都是梅姨送来的。 豆绿听得她扔石头砸了许夫人的窗户,觉得大快人心,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忙跑了出去。 “娘,你放心,要讨好爹爹,也是我去。”锦鱼把腰上绯色丝绦系紧了紧。 她是做女儿的,向亲爹低头不丢人。更何况,听许夫人的话,她爹是听说她想同日成亲,才同意的这事。又想起那日认亲,她送的手帕,她爹也是仔细看过,直接收进了袖子。可见对她也并不是真的完全漠不关心。 秦氏低头想了片刻,眼中垂下泪来,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豆绿把茶炉搬进来,往茶炉上搁了只注满水的铁釜。 关了门,三人坐在小杌子上,一起动手把那身衣裳剪得稀烂,一点点扔进炉子里,不到一刻钟,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了酉时,外头天色昏暗,豆绿便点上了灯,幽菊也进来道今儿的饭菜送来了。 几人这才出了锦鱼的屋子,到堂屋用房。 今儿她们使了银子,菜色自然不同。 一大碟燕窝煨鸡丝,一盘子海参烧明虾,一碗糖醋樱桃肉还有一砂锅红烧白桂鱼。 还有四个素菜两道汤。 两道点心也精细,一道是鸭蓉三珍陷的小烧麦,一道是竹节卷的小馒头。 锦鱼看着那竹节卷小馒头,心头一动。上回她给她爹送手帕时,问过她娘绣什么图案,她娘说竹子。莫不是她爹喜欢竹子?这对她可不是难事,心中顿时有了打算,拿起一只小馒头,轻轻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花胶炖羊肉虫草汤,顿时一股气从胃暖到心,正吃得舒爽,就听外头一片吵嚷之声。 秦氏的手端汤的手晃了晃,汤撒出一点,滴在桌面上。 锦鱼伸长胳膊,用手扶了扶她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一时就听有人敲门,幽菊去开了门,就见王妈妈带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 锦鱼笑道:“哎呀,王妈妈可是闻着我们加菜,特意赶来蹭饭的?豆绿去搬凳子!” 王妈妈本来气势汹汹,见状倒是一愣,抬起平直的下颌,喝问道:“刚才可是你在夫人院子里偷听,还拿石头砸了夫人的窗户?!” 锦鱼睁大了眼,故作惊讶状:“哎哟,什么人这般胆大包天,竟然要砸夫人的窗户?她跟夫人有仇吗?” 王妈妈扯了身后一个婆子一把:“说,你来瞧瞧,是不是五姑娘干的?!” 锦鱼心道若真是瞧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等了这半天才跑来找她?她当时举着芭蕉叶子,把头脸挡住了,不信这婆子能看得清。 她站起身来,直冲到那婆子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今儿府里谁不知道,夫人大恩大德,刚脱了我姨娘的奴籍,我感激还来不及,做什么要拿石头砸夫人的窗户?莫非你觉得夫人做了什么坏事害我不成?!咱们倒要到夫人那里去分说个清楚明白!” 那婆子一个劲只往王妈妈身后缩,用手推着王妈妈,意思是叫王妈妈替她出头。 王妈妈心道当时她们在屋里说的那些话,若叫五姑娘听去了,能不恨她们?砸块石头都是轻的。 她不由往五姑娘脸上看去,却见她粉脸晕红,双眼明亮得好像烧着小火苗,气势汹汹,没半点心虚的模样。这怒火中烧的模样倒更显出了十分的美貌。 她不由觉得不像,想着来前夫人交待,让她试探一下,若偷听的人真是五姑娘,那她肯定会闹着改成亲的日子。 她定了定神,便双眼紧紧盯着五姑娘脸上的表情,道:“不知道是谁,这不正一处处地方查呢!对了,还没恭喜五姑娘,能跟四姑娘同日出阁,真真是难得的福气!” 却见五姑娘横眉扫过来,威仪十足,美貌惊人,道:“可不是!您瞧瞧,我跟姨还娘特特整治了席面,正想好好庆祝一番呢!你们倒来搅局,真真是扫兴!” 王妈妈一噎,闻着屋里还有醇醇的酒香漂浮,心中再无疑虑。 若是真听见了那些话,明白了四姑娘的算计,这会子,母女两个肯定会哭哭啼啼,想着怎么改动日子,哪能这般高兴,还有心情饮酒作乐呢? 后来,许夫人跟王妈妈暗中查了好几个月,还是没能找到扔石头的犯人。 这事最终成了景阳侯府的一桩悬案。 ***** 锦鱼是第二天去望燕楼的。 望燕楼位于侯府花园边上。其实是从花园隔断出来的一个院子。 因景阳侯身为兵部尚书,差事机密。因此这里不但直通侧门,而且明卫暗卫不少。 府中诸人即便是许夫人等,也不能随意进出。 豆绿打听得景阳侯回府已经是傍晚。 西天云层翻滚如蓝雾堆成的山。 太阳从这云山后头拼命射出一点余辉,给云山雾海添了一层红的金的银的光边,绚烂迷人。 锦鱼和豆绿站在花园外的小石径上,看着怪石嶙峋,花木葳蕤的花园,还有花园后露出的小楼一角,心里十分忐忑。 毕竟,她从小就没学过怎么去讨好人。 正迟疑着,却听得前方有隐隐的哭声传来。 她不由心生好奇。与豆绿对视一眼,两个左右一看,迅速躲在了一块爬满长春藤的大石之后。 就听有人低声道:“姑娘,侯爷不肯见您,不如还去求夫人吧。” 声音是朝她们这个方向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事。 就听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吊起:“求夫人?求夫人便是浅秋院的下场!” 就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另一人劝道:“那姑娘也别灰心。侯爷惯常也不见人。便是夫人跟四姑娘来了,也是十次见不了一二回。今儿也许侯爷有事在忙,咱们明日再来。” 两人商量着渐渐远去了。 听到后来,锦鱼倒是认出来了,是锦柔中她的贴身丫头。不由心里拔凉。 锦柔是在府里长大的,她爹都不肯见。她贸然求见,她爹会不会也跟老太太一样,门都不让她进? 豆绿也问:“姑娘,咱们还去吗?” 锦鱼想了想,抬眼看了看天色,秋天的晚霞撒下来,落在花园斑驳的树木上,格外绚丽。 她点了点头,迈步向前走去。 凡事总要试一试。不行,她再想别的法子。 ***** 到得望燕楼门口,就见是两个腰板粗壮的婆子守在朱红大门前。 豆绿把手中的盆景放在地上,上前,先往两个婆子手里一人塞了一把铜钱,道:“我们姑娘来给侯爷请安。”又指着地上的盆景道:“这盆君子竹是我们姑娘亲手种的,送给侯爷赏玩。” 那两婆子袖了铜钱,其中一人从地上捧起那盆君子竹,转身进去通传不提。 锦鱼便问剩下那个婆子:“侯爷寻常都不见人么?” 那婆子笑道:“侯爷喜欢清静。怕撞见人,连后花院都不去。日常便逛逛紫竹斋罢了。” 又闲话了片刻,就见先前那婆子一脸肃然地出来,连看了锦鱼好几眼,道:“侯爷让姑娘进去。” 锦鱼心头一跳,喜悦微涌。看来那盆君子竹她带对了。 第 12 章 便叫豆绿在外头等她,跟着那婆子进了院子。 就见院中种着几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树,只是都秋天了,还奇怪地开着白蕊淡紫红色花儿,花枝掩映中,依稀露出青绿楼体和黄琉璃翘角飞檐,有些说不出的神秘。 那婆子引到楼前便不再前行。楼里出来个面目清秀的青衣小童接她。 跟着小童进了小楼,一直朝西走,就见西面的轩窗开着,正对着外头花园,园中种着桂花树,还有点点微黄,飘着宜人香气。 中间又夹杂着几株桑树,树叶半黄。 锦鱼也没多想,继续向前,就见西窗之下,大花梨条案上放着她刚刚送进来的那盆君子竹。 景阳侯笔直地坐在案旁太师椅上,正望着那竹子出神。 夕阳的光透进来,浅浅的勾出一个蓝灰色的模糊的剪影。 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这盆君子竹生得翠生生的,种在一截玲珑奇巧的褐色老树庄里。几竿细竹挺拔优雅,叶片婆娑婀娜,刚劲中带着娇柔,叫那老树庄一托,倒不像是在只得方寸的盆景之中,而是独居幽谷,超然脱俗。 她爹要不喜欢,她反倒会觉得奇怪。 她上前行礼问安。 景阳侯指了指对面。她便在条案边一张紫檀禅椅上坐了下来。 就听景阳侯问:“你喜欢养竹?” 其实她是个俗人,最喜欢养牡丹。想了想,她笑道:“竹似贤、竹性直、竹心空、竹节贞,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这是白居易《养竹记》里的话,说竹子有很多高贵品质,所以君子喜欢种它,算是拐着弯儿夸了自己一把。 她虽在庄上长大,可秦氏一刻没忘她是侯府千金。五岁就请了个老举人给她开了蒙,学习琴棋书画。到了八岁,又请了刺绣名家,教她女红针黹。 她及笄之后,秦氏才遣了她的师傅,让她专心学习家务诸事。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配不上侯门千金四个字。 却见景阳侯听完这话,嘴角微扬。 她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意卖弄,想必叫她爹看穿了。又觉得,她爹不黑着一张脸时,还是很英俊,很潇洒的。 她忙环顾左右,就见屋里放了四个三层紫檀大花架子,放满了各色竹子盆景。四方竹,观音竹,紫竹,佛肚竹,琴丝竹,菲白竹,米竹,凤尾竹应有尽有,倒真叫她开了眼。 便微笑着问:“父亲喜欢养竹?” 却见景阳侯脸色僵了一僵,微微抬眸,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沉郁。 她心里微惊,她猜错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就听一旁正给她倒茶的小童道:“姑娘不知么?侯爷最是爱竹的!” 锦鱼苦笑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娘……哦,我姨娘从不跟我提府里的事。”虽然她猜到了才选了竹盆景过来。 就见景阳侯垂下了眼眸,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锦鱼见他有些不快,想了想,站起来,鞠了一躬,赔罪道:“女儿对父亲一无所知,给父亲陪罪。” 景阳侯却别过头,看向窗外。 夕阳的光照过来,他眸中似有晶莹的光闪动。 父女两个都静静地看着夕阳。 那夕阳的光渐渐弱下去,窗外的树影子慢慢浓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景阳侯才转过头来,眼中神色恢复了平静。 锦鱼忙讨好道:“女儿别的本事没有,载花种草,照料盆景还有一两分本事。若是父亲不弃,这些竹子,女儿可以替父亲照看一二。”她不惯说这样的话,语气多少有些生硬。 好在景阳侯竟很快地点了点头。 目的达到。锦鱼心里慢慢涌起成功的喜悦。这样才能有借口常来常往嘛。就算是她亲爹,她对他感情,也不如对她娘的一根小手指头。 便坐下慢慢喝了几口茶,想着怎么告辞,却听景阳侯道:“脱籍的事,听说是你求的夫人。这……是你姨娘的主意么?” 锦鱼有些诧异,忙摇头。看来许夫人跟景阳侯商议过这事。 “不想我娘再为奴了。她一回府便成天给人磕头陪罪,我……我瞧着心疼死了。姨娘她……为我牺牲太多。”秦氏当初要不是为了她,也不会跟景阳侯闹翻。 景阳侯这样静静坐着,就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她不由自主说了真话。 心里忍了许久的委屈也被这一番话一勾,汩汩往外冒泡泡,眼晴里热辣辣的。 她低下头。白瓷杯,青绿茶,两滴温热不觉滴下,荡起涟漪。 怎么说着说着她竟在她爹跟前流下了泪? 锦鱼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放下白瓷茶杯,正要抽手绢,对面递过来一条绢子,甚是眼熟。 天青色的烟云丝绣着几竿墨竹。墨色淡了几分,想是已经用了些日子。想不到她爹竟随身还带着她送的手绢。心里有一丝暖滑过。她没接这绢子,仍是抽了自己的绢帕抹了抹眼角。 景阳侯慢慢把那绢子收回袖中,起身走到另一侧的书桌旁,拿了一个雕花红漆小木盒子过来。 开了小铜锁,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她。 锦鱼展开,薄薄一张纸,上头写着两个字“官契”,又都盖了一个圆圆的大红印章,圆圈里一个大大的“废”字。 她娘原来是官奴么?本名叫秦桑,被卖时才五岁。 接过官契,双手一个劲地发抖,眼角上晶莹的泪珠不停地滑落。 半天,她才哽咽着叫了一声:“父亲。” 此时,她的嗓子里好像堵了块糯米糕,有些甜,却又觉得心酸难忍,胸口闷闷的生痛。这声父亲出自肺腑。 难怪许夫人嘲笑她蠢。她果然是个蠢的。 她娘的身契原来是在她爹手里。虽然经办人是许夫人,可真正同意她娘脱籍的人竟是她爹。 回府之后,该靠谁她都傻傻分不清。 今天来这望燕楼,也是九分虚情假意,十分利用之心。 如果不是她爹主动拿出这张官契,她怕要一辈子蒙在鼓里。 她捏着绢帕拭了拭眼泪,想起刚才拒绝了她爹的手绢,抬眼抽了抽鼻子,道:“父亲若是喜欢我绣的手绢,我赶明儿再给父亲多绣两条。” 这话,她是真心诚意的。 虽然她爹过去对不住她们,将来也未必会对她跟她娘好到哪里去。 可光凭他同意给她娘脱籍这一条,她就不会再把他当个不相干的人。 ***** 回到浅秋院,秦氏在堂屋等她。见她眼睛有些红肿,急忙站起身来:“你爹……无情无义的,是不是待你不好?我……都怪我是个没本事的!”语气又急又气,满心歉意。 锦鱼不由叹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娘,我今儿才知道原来你的本名叫秦桑。”便拿出那张官契来,把事情经过说了。 秦氏捏着那张官契,指骨发白,凄然一笑道:“我被卖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她爹帮着脱籍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反应。 锦鱼知道十五年的怨与恨不是一张契书可以消弭的,也不再追问。 第二日,她便让豆绿翻出天丝棉裁了四块手绢。 又自己描了花样子。 因是景阳侯用,她只往古朴大气简洁上走,画了四季竹。 春夏秋冬各一张。 春日凌空横截,如圭如璧。 夏日绿竹猗猗,如金如锡。 秋日立地拏云,风来萧萧。 冬日疏竹压雪,劲秀洒脱。 画好样子,她就暂时把百花帐的绣活放下,午睡过后便开始绣这帕子。 正跟豆绿两个坐在窗下飞针走线说说笑笑,就听得外头有动静。 一时听得外头有人叫王妈妈。像是茯苓的声音。茯苓也是之前王妈妈领来丫头之一,原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二等,长相寻常,话少稳重。平常除了豆绿,锦鱼也会用用茯苓。另外两个则叫她们呆在厢房里做些杂事。 她忙把帕子放回针线簸箩里,掀了帘子出来,坐在堂屋八仙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王妈妈进门,直线下颌仍是抬得老高,行了礼,锦鱼让座。 王妈妈却不肯坐,只笑道:“夫人说,明儿夫人打算让大奶奶二奶奶看家,伺候老太太。夫人想带着三位姑娘去给宏福寺给观音菩萨上几柱香,也赏赏花,闲散闲散。姑娘也准备准备,带上一个丫头,明日辰时出发。” 宏福寺的秋海棠与玉簪花在神京首屈一指。 每年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日都会举办盛大的赏花会。锦鱼往年也去凑过热闹。 明儿却是十八,赏花会前就能提前去宏福寺赏花,都是京中权贵之家才有的特权。 可她心底还是有一点点纳罕,这还是她回府后,许夫人头一回主动带她出门。 锦鱼当下笑道:“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还劳烦妈妈跑一趟,打发个小丫头来不就成了?”说着示意豆绿。 豆绿忙开了螺钿黑漆钱匣子,抓了一把铜钱递给王妈妈。 王妈妈将钱塞进袖口,看看左右,笑道:“豆绿这丫头,行事毛毛躁躁的,明儿姑娘就别带她去了,省得叫人瞧了,说咱们侯府没规矩。要我看,最好带上香罗或是玉钰去。” 锦鱼暗暗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王妈妈推的人,正是她平常不愿意用的。 香罗不用说,原是锦心的人。 玉钰则原是许夫人院中二等。 王妈妈来这一趟,莫不是就为了说这句话? 见她并无二话,王妈妈似乎认定她同意了,便称忙,高扬着麻将脸得意地走了。 王妈妈前脚出门,豆绿就皱着小蒜头鼻子骂道:“这个王麻将手也太长了,姑娘带谁不带谁她管得着么!” 锦鱼莞尔。豆绿给王妈妈这绰号取得倒也贴切。 茯苓在一旁没作声。 锦鱼便叫茯苓:“你去告诉香罗跟玉钰一声。让她们两个今晚早点歇息。” 豆绿蹙眉,小嘴噘得能挂葫芦。 等茯苓出了门,锦鱼才朝豆绿招了招手。豆绿忙凑上前来,她便在豆绿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豆绿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像只开口的石榴。 到了第二天一早,豆绿跟茯苓卯时就起了床,伺候锦鱼洗漱换衣吃早饭。 等她们都忙完了,却仍是不见香罗玉钰的身影。 茯苓便要去催人。 锦鱼与豆绿对视一眼,豆绿道:“催她们做什么?若是她们到时还不来,便咱们两个去。我闷在这屋里都要长毛了。” 茯苓便垂下眼,没再说话。等到了卯时二刻,仍是不见那两人的踪迹,锦鱼便道:“咱们走吧。” 三人一时出了二门,就见前院里停着三台马车。 许夫人和锦心锦柔还没来。 她们便由管马车的婆子领着上了第二辆车。 过了约一刻钟,辰时都过了,才听外面脚步阵阵,锦鱼掀开湖蓝素绫的窗帘朝外看,就见许夫人带着锦心锦柔一齐来了。 许夫人上身是枫红织金蝶恋花夹袄配草绿马面裙,头上插满珠翠,妆容一如既往的一丝不苟。 锦心乌发挽成一个十字髻,一只八宝金凤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身是鹅黄锦缎窄裉衫,下着白罗襦裙,裙摆上绣着一丛硕大的玉簪花。身上又披了件薄薄的琥珀色缂丝披风。整个人明艳中带着清丽别致,顾盼生姿,意气风发。 锦柔则里面穿着件藕合色对襟小袄,配一件银红的披风。她小脸略显苍白,看上去清减了几分,人如其名,多了几分婉柔,越显得楚楚动人。 锦鱼心中狐疑不定。 她们这样盛装而出,莫非今天是要去见什么人?可好端端地怎么还带了她?王麻将还特意交待要带那两个丫头? 她想着便挪到前头,掀开帘子,叫了一声:“母亲,四姐姐,六妹妹。”却并不下车。茯苓与豆绿两个缩在车里也不敢出声。 许夫人脸色不虞,可看看天色,冷睃她一眼,点点头,便带着锦心锦柔上了第一辆车。王妈妈等两三个心腹跟上。 其余丫头婆子都挤到第三辆车上去了。 倒是锦鱼这俩车最空闲,就她们三个。 出了大门,就见十来个骑马护卫早已经侯着。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便上了山道,马车慢慢前仰着,颠簸着。 锦鱼掀开湖蓝素绫帘子,就见满山的红叶黄叶在清爽的秋风里摇摆着,簌簌落落,落不完的落。 夹道秋花野菊烂漫如锦。 空气好像透明清脆,像绵绵清冽的泉水荡涤着人的五脏六腑。 远远向上看去,隐约可见绿色的庙宇屋顶,好像盘龙起伏,辉煌宏大。 再往山道前后看,数十辆各色车马竟是蜿蜒如巨龙盘山一般。 锦鱼不由更觉得奇怪。想不到提前一日能来的人竟然这许多。看来今天寺里会人满为患。不过也没细想。 马车又费力地行走了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住。 这才听外头有人道:“到了到了。” 她忙戴了帷帽,系好半旧的月白色缂丝披风,下得车来,就见车正停在寺庙前院青石板地面上。 再看时,就见早已经停了数十台马车,黑青红绿等各色,角上俱挂着铜铃铛,有的是四只,有的是八只。不少车棚前柱上都烙着徽章。她也不认得都是什么府邸 正想问茯苓知不知道,就见王妈妈朝她们冲过来,脸嘴难看:“怎么是你们两个?香罗玉钰呢?” 豆绿道:“她们睡得死死的,叫都叫不醒。怕耽搁了时辰,只好我们来了。”她可是特意起早半个时辰,悄悄给她们屋里点了盘安息香。这会子她们大概还在打鼾。 王妈妈张口结舌,半天咬咬牙,眼角抽了抽,跑回许夫人身边,跟许夫人耳语了几句。许夫人皱了皱眉头,扫了她们一眼,便点了点头。 王妈妈这才又往她们这边跑来,擦了擦汗,道:“今儿庙里人多。夫人怕你们不熟悉,回头不小心冲撞着什么人。叫老奴跟着伺候姑娘。” 锦鱼只得笑笑。不明白为什么叫她来,还防她如贼? 便由王妈妈引着,跟在许夫人等人身后,一起入了山门。 先去了后头禅房放置行李包袱,喝茶歇脚。 这才出来到大雄宝殿上香。上完香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便又回到禅房用餐。 一时餐毕,众人正坐在一处喝茶,就听外头有小和尚来道有客求见。 锦鱼眼眸一亮,什么客来得这么巧?!忙抬眼去看许夫人跟锦心。 就见许夫人脸上的笑意像满出来的滚水,锦心却是垂首低头,双手绕着裙带,粉脸通红。 锦鱼心中终于雪亮一片,不由莞尔。 第 13 章 接着就有丫头问是什么客。 果然就听那小和尚童声童气回道:“是敬国公夫人与公子也正好来上香。听说夫人与姑娘们在此,欲请诸位到白萼禅院一聚。” 看来敬国公夫人跟许夫人是早约好了的。 之所以带她跟锦柔来,大概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只带锦心实在太过着迹。传出去叫人笑话。 锦鱼小巧的嘴角不由秀弯如月。许夫人想让香罗与玉钰来,防贼般防她,是怕她跟小公爷见了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吧。这真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又想,难怪许夫人终于把脱籍的事办好了。若一直对她虚与委蛇,她还真保不齐会闹个鱼死网破,一怒把事情抖出来。但现在事情已经办妥,许夫人又怕没了拿捏她之处,所以才对她严防死守,不敢放松。 她忖度片刻,盈盈一笑,道:“母亲,我时才有些晕车,吃了东西,这会子有些不舒服,可否不去拜会敬国公夫人?” 许夫人双眼猛地一睁,右嘴角高高挑起,脸上笑意更盛,声音格外慈爱,道:“可怜见的。就叫王妈妈陪着你去西屋歇一歇,也好养足了精神,呆会儿好看看秋海棠玉簪花。” 等许夫人带着锦心锦柔走了,锦鱼叫豆绿跟茯苓伺候着,重新梳洗换了衣,一时完毕,才笑对王妈妈道:“我们去洗墨池逛逛。” 洗墨池与白萼禅院正好在宏福寺的东西两头。洗墨池边上有个小亭子,正好可看绕池而种的玉簪花,景致十分宜人。今儿寺里人多,那里是必游之地,人必不少。去那里赏花乐景倒是其次,最要紧是找机会结交几个贵女。 锦心搞什么同日成亲的把戏,想踏着她的尊严炫耀扬威。她想反击,在京里却一个相识没有,根本孤掌难鸣。有了几个自己的朋友则不同。既可以戳穿锦心和许夫人的一面之词,又可以有出门的机会,让她从容筹谋,在成亲当日叫锦心与许夫人灰头土脸。所以刚才她才顺水推舟,不跟许夫人一道去白萼禅院浪费时间。 王妈妈脸上变色,尴尬道:“姑娘不是身子不爽利么?何不在屋里好好歇歇?” 锦鱼拿眼白她,冷笑:“我这会子又觉得好了。不如去找夫人她们?!” 王妈妈:……。 ***** 这时已是下午未时,秋光正好。 蓝晶晶的天上飘着软绵绵的云朵,都像被水好好洗刷过一般,不带一丝尘埃。 她们一路走到洗墨池,就见那池子曲折圆润如一粒花生,中间窄窄的地方,建了一座白石拱桥。照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又生出一个月洞门来,天上的朵朵白云倒映下去,好似满池子都盛开着白色的牡丹。 池边碧葛牵箩,种满了一丛丛硕大的金边玉簪花儿,白白的花朵,一茎茎地开放着,像一朵朵小小的白合托在镶了金边的绿色碧玉盘里,再叫池水一映,真真是美若仙境。 而此时,桥上正站着五六位少女,远远看去,珠翠满头,锦罗奢华。 锦鱼心中大喜,想必都是贵女,急赶数步,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雪白的花,翠色的叶,碧色的水,灰色的桥中,居中一人,明艳如盛开的琥珀色芙蓉,十分醒目。 竟然是锦心!锦心不是跟着许夫人去白萼禅院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正惊讶不已,胳膊叫人狠狠一掐。她回头就见王妈妈一脸的惊慌失措,连声嚷道:“五姑娘,咱们回去罢!” 锦鱼蹙眉,用力想甩开她,王妈妈的双手却像螃蟹钳子般,抓得更紧。 豆绿见状上前拉扯。茯苓在一旁低声劝阻。 正纠缠在一处,却听得一阵琴声响起。众人都是一愣,锦鱼循声而视,却见洗墨池边醉笔亭中,几个锦衣少年,或坐或站。中间一位少年,乌发红衣,傲然神飞,正轻轻拨动琴铉,一曲《凤求凰》回响开来。 锦鱼顿时明白过来。若是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在场,大概小公爷跟锦心也只能眉目传情。现在这样,又非独处,还隔着半片池水,桥上的姑娘,亭中的郎,借琴传情,真是既全了相思意,又叫谁也挑不出个错来。 难怪今日那么多的马车,敬国公夫人也真是宠子至此,竟然找了这么多家一起来凑这个热闹。倒是便宜她了。 这才听王妈妈做作顿足道:“哎呀,我家四姑娘怎么在此?想必是偶然遇到了。” 见王妈妈如此作戏,锦鱼掰开她手,一面笑,一面道:“有四姐姐在,我自然更不用回去了。” 王妈妈伸长了脖子,一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她们在这里纠缠,早惊动了桥上的姑娘亭中的少年。 就见一道藕合色的身影婀娜地朝她们奔来,锦鱼实在没想到,先来给她打招呼的竟然是锦柔。 一时锦柔走得近了,冲她行了一礼,满脸堆笑,甜甜叫了一声:“五姐姐。”一副与她极要好亲热的模样。锦鱼不由暗暗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锦柔在家对她可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这副模样自然是做给在场的人瞧的。至于谁,倒不知道了。 她也忙笑盈盈地上前牵住锦柔的手,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柔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掌,脸上笑容依然明媚如秋海棠:“因小公爷说与大人们在一处,太过拘谨,因分了两处而行。各位夫人去了观音殿,我们便都来了洗墨池。难得大家能出来一回。自然要淘气一番。” 两人便沿着池子往石拱桥走,就听锦柔道:“弹琴的正是敬国公府的小公爷,你可认得?” 锦鱼想想,摇了摇头。她偷看的事,旁人也不知道。说认识倒是奇怪了。 锦柔有些得意,便站住脚,指着醉笔亭那头道:“旁边依柱而立,身着淡紫色锦衣的,是神京出了名的才子,姓王,祖父如今任着户部尚书。” 锦鱼对京中权贵知之虽少,却也听说过这位王才子的大名。“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位公子乙酉年中了骥北案首,才名远扬。名青山,字水洲,号白鹭公子。她不由多看了几眼,就见这人果然生得极好,眉目如画,五官轮廓无一不精致,神态清高绝尘,似乎对她们的动静一无所知,或者完全不感兴趣,只怔怔盯着池边玉簪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胳膊又被扯了一下,还是锦柔道:“石桌边,身上穿着金丝流光宝花锦,拿着个琥珀杯正在喝酒的,那是宏图侯钟家的三公子,单名一个哲字。人称金算盘,一身市侩,倒不像是个侯门公子。”言下似有鄙薄之意。 锦鱼投过视线,就见这钟三公子容长脸儿,白净斯文,那身花团锦簇的衣裳,隔得老远,都金光刺目,倒像是用了真的金丝。一向衣饰华丽的小公爷跟他一比,都要甘拜下风。 钟三公子似乎注意到她们,好奇地举目朝这边瞧了过来,还笑了一笑,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锦鱼也客气地回之一笑。会经营能生财,有何不妥?她是来交友的,不是来结仇的。 一笑之后,她便挪开眼神……不想目光落处,对上了一双幽黑静谧的眸子。 白如玉版的面庞,半旧的素蓝色圆领袍,像空谷的孤松,月光下静静的寒江,藏匿在钟三公子周身扬起的一片金光里。 他正顺着钟哲的视线侧着脸往这边看。 明明身边都是人,还有热烈的琴声,可江凌却像被裹在一层明纱里,好像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旁观的客人,孤寂清静,互不打扰。 整个人惊人的安静与素寂,却又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的目光落过去,便只能凝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幽黑静谧的眸子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微微一怔,便又如初次见时那般,默默转过头去。 可他刚转回去,却是一顿,猛地又转了回来,目光露出明显的惊讶。 锦鱼正怔忡失神,却听耳边“噗嗤”一笑。就听锦柔道:“哎呀,五姐姐这是看到五姐夫就挪不开眼了么?!也是,五姐夫可是京中有名的玉囊呢!” 锦鱼有些没听明白,不知道锦柔何意,只是想:他没见过自己,刚才那吃惊的模样,不会是认出豆绿来了吧?幸好今日她想着要结交贵女,怕叫人看轻了,刚才特意打扮了一番。 却不敢再看,只当没听见锦柔的讥笑,只装作无谓地敷衍朝亭子那头扫了一眼,见有一个黑色柱子似的人站在小公爷身后,也懒得细看面目。 这时却听琴声一停,亭子里有人拍掌叫好。 便听有人道:“把这琴给姑娘们送过去。请她们也推一人还酬一曲,方是道理。” 就有几个小丫头,抱琴的抱琴,抬凳的抬凳,往石拱桥上跑。 路过她们,有丫头认识锦柔,问了声好。 锦鱼慢慢跟着锦柔上了桥,就见除了锦心,还有三位姑娘。锦柔便一一替她引见了。 一位大约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扎着珍珠头箍,一粒粒珍珠能有龙眼大。瓜子脸,狭长眼,生得十分秀气。叫钟微,原来是钟三公子的妹妹。 一位却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她们都年长些。眉眼比锦心还要精致美丽,与王才子有几分相像。通了姓名,果然是王青山的长姐,名唤王青云。 最后一位与她相仿的年纪,长得粗眉浓眼,英气勃勃,冲她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是安国伯家的嫡女,姓柯,叫秀英,在家行三。 锦鱼见众人态度疏离,心知交朋友这事欲速则不达,再说这几位的性情她也不了解,倒不必急着巴结,当下便也不刻意言语,斜靠在桥栏杆上,认真欣赏四周的玉簪花。 就见绕池怪石间,一丛丛玉簪茂盛葳蕤,绿盘金边,中间白色的花朵绽放如一捧捧雪柱冰棱,叫人如身在画中。 耳朵里就听众人推举锦心弹琴回赠。她不由微微一笑。这些姑娘自然都是聪明伶俐的。知道小公爷到底想要谁的酬和。 锦心推辞不过,粉红着一张俏脸,便坐下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婉转,颇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听得出来在琴技上是下过苦工夫的。 一曲既罢,众人自又是一阵喝采。 就见有个青衣小丫头捧了件东西往这头飞跑,一时到了,那小丫头喘着气笑道:“小公爷说这一曲是姑娘赢了,这是输给姑娘的彩头。” 就开了红漆描金的捧盒。 锦鱼好奇探头看去,就见里面紫红丝绒垫上放着一枚翡翠玉簪,八分左右长,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头顺着石头白泌色,雕着一朵朵玉簪花,晶莹剔透,美得窒息。 这哪里是什么彩头,分明是小公爷绕着弯儿的在给锦心送定情的礼物。 就听王青云爽利笑道:“怎么还有彩头?早知如此,我便也下场了。琴到了咱们这边,咱们可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便吩咐那丫头道:“你回去跟他们说,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我今儿拿出一方紫云砚来做彩头,让他们各做一首咏玉簪诗来给我们品鉴品鉴。” 锦鱼不由大觉有趣。便心下捉摸,若是轮到自己该出什么彩头方好,若出自己戴的钗环,落到不知道哪个男子手中却是尴尬。想到此,眼睛不由瞟向对面亭中,一眼又落在江凌身上。突然想起,江家是个没钱的。几次相遇,江凌都穿着这种半新不旧的素蓝衫子,定然是囊中羞涩。 若是一会儿大家都比着出彩头,他岂不尴尬?若是丢了脸,怕连她自己都要牵连进去,白白给锦心嘲笑了去。 便大方笑道:“姐姐这彩头太贵重了。若是要咱们一人出一份,我可出不起。不如……” 哪知话未说完,便叫锦心高声打断了:“五妹妹!你这叫什么话!你若出不起,我这当姐姐的替你出了便是!”说完,便对众人道:“我这妹妹是在庄上长大的,没见过这些世面。还望姐妹们看在我的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锦鱼笑容一僵。锦心竟是连话都不让她说完,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特意扯上什么她是在庄上长大的。这是等不及到成亲之日,便要踩着她显摆自己么?!还是当着她未来夫婿的面!真是欺人太甚。若不叫她狠狠吃个教训,她怕是要变本加厉。 第 14 章 当下锦鱼便眉目熠熠,扬眉而笑,道:“王家姐姐,说起玩耍,无论是打马球,还是踢蹴鞠,都只得一只球,你争我夺,玩着方才有趣。咱们不如就以这翡翠菊花簪为彩头,看看最后谁有本事能赢了去?”又一脸天真地转向锦心:“四姐姐素来最是大方,不会舍不得拿了这簪子做彩头吧?” 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王青云愕然难掩,环视众人道:“大家以为呢?” 众人默然。 倒是钟微晃了晃头上丫髻,珠光耀目,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不然我又得拿出好东西来,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众人这才仿佛像是孙悟空没了紧箍咒,全松了一口气。 锦柔头一个软软甜笑道:“我都听王姐姐的。” 锦鱼横了她一眼,只觉得分外有趣。锦柔在家对着她,总是一副尖酸傲气的模样,怎么到了外头,竟这般大方温柔,天上地下,也实在是厉害。 王青云美目流转,再看了一眼钟微,才转向一直没说话的柯三姑娘。 柯三姑娘便又笑出两个酒窝,道:“怎样都行。” 王青云只得问锦心:“你说呢?” 锦心嘴角费力勾起,唇瓣微微发颤,硬声道:“我自然也听王姐姐作主。” 王青云又看了一眼钟微,才道:“既如此,那便以这翡翠玉簪为彩头吧。” 锦鱼就瞧见锦心的脸孔刹那雪白,一道杀人般的目光朝她投来。 她只当没看见,正听王青云在问比什么好,便忙道:“插花、焚香、煎茶、挂画乃‘四雅事’,咱们今日是来赏花的,不如就来比插花儿吧。他们么,便是姐姐刚才的主意,让他们各做一首咏玉簪诗来给我们品鉴。” 王青云想了想道:“可这样一来,便有一人以插花赢,一人以咏诗赢。最后到底算谁赢呢?” 锦鱼从善如流,笑道:“姐姐说得极是,不如咱们也可插花,也可咏诗,任选一样。最后大伙儿一起品评,得票最多的无论是诗还是花,便是最后赢家。如何?” “卫五姐姐这主意极妙了。所谓人各有所长,比如我那三哥哥,若是打算盘,他能打上一天一夜不嫌烦,可若是叫他做一首诗,可真真是要泪流到天明!插花,全凭心证!”钟微拍手凑近锦鱼,两眼弯弯。 王青云作了决定,叫那小丫头去通知对方,又叫人去找寺里要花器。说插了花,会供奉给菩萨。 大家便都婀娜络绎下了桥,换到一旁的单檐黑琉璃瓦绿剪边的金刚殿去。 这殿有东西配房,为防作弊,小和尚便叫众人先在殿外等候。 一组两人进去,进东配房。插花的,在花器底贴上名字。作诗的,则由小和尚抄了,都先放在西配房中暂存。 一直热热闹闹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作诗有四人,插花的有七人,作品全都在殿内摆定。 众人正要进殿,却见人声喧哗,衣香鬓影,一大簇人轰轰烈烈地从西边过来。原来夫人们虽在观音殿,可耳目没放过这边,听得玩得有趣,也都过来了,要跟着一起品评。同来的还有宏福寺的住持寻禅大法师。 一时行礼相见过,由住持领着,一众人前呼后拥挤挤攘攘进了大殿。 一时殿门,就见左右各供奉着一位金刚,左为“密迹金刚”,大口怒张,凶神恶煞。右边“那罗延金刚” ,铁口紧闭,怒发冲冠。便是常见的哼哈二将。 再往里去,殿中四根大柱,正位挂着土黄色幔帐,中间香烟冉冉,供奉着一尊两三丈高白衣观音,左手持红莲,右手结愿印,脚踏白莲花。 观音相前,长长乌木供桌之上放着七组鲜花,四份诗卷。 主花全是玉簪,只配花配叶各不相同,有用黄栌的,有用桂枝的,还有用绿萝,甚至秋海棠的。 所用花器也是各种材质,有青铜葫芦瓶,瑞象三足锡尊,汝窑粉青净瓶,粗陶抱月瓶,高低大小,形状各异,皆是不俗。 可众人的目光都都不约而同最后落在了右手第二组鲜花之上。 花器是一只两尺来高的净白柳叶瓶,一簇五朵玉簪花儿,只中间一朵开得刚刚好,六枚洁白如玉的花瓣中间,捧着一只丝线般粗细的娇黄花蕊,三片碧玉般的大叶。寂静绽放,水润鲜活,全无半点惹人怜惜的幽婉惆怅之气。 “藉之青玉叶,表以白玉英。”简单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 便连寻禅大法师都不由走到那花跟前,合什道:“佛法云,花代表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因叫六度之花。若有众生,奉施香华,得十种功德。今日各位所奉之鲜花,各有妙处。只这一捧,却是禅意寂静,无出其右。不知道是哪位施主所奉?日后有缘,还请来弊寺指点一二。” 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 锦鱼这时并不在殿内,而是在殿外的大铜鼎香炉前,与豆绿两个在插香。 之前大家一涌进殿时,豆绿悄悄拉住了她。 豆绿把点着的香火递到她手中,尖着小蒜头鼻子四处看看,才低声贴着她耳朵道:“刚才江三爷过来,问我姑娘是不是姑娘?” 这话说得奇怪。锦鱼却听懂了,心想刚才他果然是认出豆绿来了,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弯起。 “江三爷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他。他能办的,必尽力替姑娘办了。” 锦鱼把三柱香插到香炉里,想了想,对着香炉拜了拜,摇了摇头。 有这救命这恩,想来日后这位江三爷不会待她太坏。这就够了。 豆绿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一个小和尚从殿口奔来,道:“姑娘,大家都在殿内,要选状元了。” 锦鱼扬眉,整整衣襟,嘴角再度上扬。 待踏进了殿门,就见众人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似乎有些不善,在怪她姗姗来迟。 她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被豆绿揪住了么。 她飞快地环视一眼,就见夫人们跟主持还有几个寺里的僧人都站在乌木桌前。左手边站着小公爷等人。右手边则是王青云领头。她忙轻手轻脚,溜到右侧最末站稳。 却听寻禅法师道:“老僧惭愧失态,忘了诸位还要评选魁首。请诸位自便。”说完,便带着众僧退到一边,静静站立,不再多言。 锦鱼并不知道刚才出了何事。 却听敬国公夫人笑道:“难得大师有兴与这班孩子们胡闹,原是我们的荣幸。” 说着便领头从右往左,一瓶瓶花儿看过去。 小公爷等随后,男子走完,才是她们女子,锦鱼落在最后。 看完花儿,就见案上四份字迹誊写一模一样的诗作。 众人便推安国伯夫人来念。 一时念毕,敬国公夫人便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几个一人以十两银子为一注,孩子们便以五两银子为一注,瞧着好的,便放上一注。倒也不必拘泥于只选一个最佳。末了,数数谁替寺里挣的香火钱最多,便算是赢了。”说着拔下头上一只点翠八宝寿菊花钿,放在乌木桌头,又笑道:“既然有咱们在此,怎么好让卫四姑娘出彩头……” 就听一位夫人笑道:“哎哟,这人还没进门,当婆婆的先护上了。” 众人哄堂大笑。 锦心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锦鱼探头,见这夫人生得文秀,与钟微眉目有几分相似,性子也是诙谐和善,便猜应该是宏图侯夫人。 敬国公夫人便啐她一口,道:“你喝了几口老酒,当着孩子们的面,就好胡说!这里就数你最有钱,不凑凑兴可说不过去!” 许夫人笑得眉眼如线,道:“哎呀,你可别为难咱们的黄夫人。我来也就是了。”说着撸下手腕上一只通体洁白的羊脂玉镯放在旁边。 宏图侯夫人黄夫人便笑道:“你们都是会打劫的。”说着,便取下项上红宝项圈来。一共八粒大珠,指甲盖大小,鸽子血般鲜艳。若论价钱,怕是生生压了敬国公夫人的花钿一头。 寺里僧人早拿了红丝绒垫着的黑漆木盘子来。 另外两位夫人,一人拔下一枝步摇,一个往盘中放了一枚玉佩。 一时盘中珠光宝气,令人炫目。 锦鱼越看越心惊。这边的事,那头原来一清二楚。夫人们哪里是来看热闹的,分明是来给小公爷和锦心帮手的。以免小公爷苦心替锦心准备的定情翡翠簪子落入他人之手。 她心里更觉抑郁。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没有人帮。本来想教训一下锦心的,现在看来是没法子了。总不能叫这些夫人都厌弃了她。她还想跟王青云和钟微两个交朋友呢。 就见寺里的和尚乐呵呵地拿了一副围棋来。 黑子算十两,白子算五两。倒也便宜雅致。 锦鱼冷眼瞧着,就见江凌果然只拿了一枚白子。轮到她时,她也只取了一枚白子。 锦柔挤过来,贴她耳边讽笑道:“姐姐可要我借你几两银子?” 锦鱼暗暗翻了个白眼,这锦柔还是那个锦柔,便笑道:“你若白送我,我便要。” 锦柔:……。 她俩笑容满面咬着耳朵说话,在别人看来,倒只是姐妹间的亲密。 一时众人都取了棋子,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品评商议。 锦鱼却径直走到右手第二组花前,放下了那枚白子。 她放完正要走开,就见江凌如玉树般款款而来,目不斜视,白皙修长的手指,粉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一枚白玉般的扁圆棋子,“咯”地轻轻一声,放在了她的棋子旁边。 江凌跟着她,投出了自己唯一的一枚棋子。 锦鱼微微发怔,抬眼看他。 离得近了,她觉得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光。暗室生华,也许并不仅仅因为他那白玉版般的肤色,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颌,处处如玉如琢,一双幽深静谧的眸子,冰洁玉光,如月下寒江,迤逦万千,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锦鱼突然觉得自己噎住了,嗓子干涩,脑子里好像漫起一阵白色的迷雾,有阵阵晕眩。 “卫五姐姐,江三哥哥,我也觉得这花儿最好看。” 耳边突如其来的笑声把她从这种近乎失魂般的状态中拖出来。她不由脸上一热,转头看时,却是钟家兄妹两个。说话的是钟微,笑的却是钟三公子。 钟微晃着沉甸甸的乌黑发髻,头上珍珠的光一闪一闪,道:“三哥哥,你笑什么?!难道这花儿不好看?” 钟哲脸上的笑容收不住,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你是真觉得好,还是人云亦云?因为刚才寻禅大师夸了,才跟着说好的?” 锦鱼一怔,这才明白,自己进来时,为什么大师要说那话。 就听钟微道:“我说不是人云亦云,你大约是不信的。”说着小手一撒,只听得“噼里啪啦”几声响,她手上一把白子,五粒全放在了这五花三叶的柳叶白瓶花儿前了。 钟哲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个小财迷。这回我信你是真的觉得这花儿好看了。”说着,也上前,把右手拳头一松,锦鱼就见花前又多了十粒白子。 锦鱼不由心潮澎湃,这对兄妹财大气粗,又爽快,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却听有人道。 锦鱼回头,看清来人,不由更是喜上加喜。 第 15 章 来的竟是她想结交的第二人——王青云。 就见王青云亲热地扶着宏图侯黄夫人的左膊,一双大大的瑞凤眼,看着的人却是钟哲。 钟微则一蹦,上前挽了宏图侯夫人的右膊,笑吟吟道:“母亲,我跟三哥哥都觉得这花儿最好看!您说呢?” 宏图侯夫人笑道:“我却不懂这些。只知道你们都在想法子掏空我的钱袋子!” 围着的几人都笑起来。 宏图侯夫人嘴里这样说着,却示意身边绿衣丫头。那绿衣丫头便拿出十粒黑子,给了兄妹两个各五粒。 锦鱼越发觉得这一家子十分有趣。嘴上说着舍不得钱,出手却一个比一个大方。 钟微得了棋子,握着走了一圏,往案尾一首诗处放了一枚,却又跑了回来,雪白的掌心里还躺着剩下的四个黑子,天真道:“母亲,咱们能不能找小和尚退钱?” 众人又是一阵笑。笑声中,钟微挑了挑狭长眼,把那四枚黑子全放在了那细白瓶儿前,完了,拍拍手,双手叉着小腰,道:“我倒想看看,是谁这般厉害,不过五朵花儿,就诳了我们家这许多的钱!” 众人再度咯咯笑个不止。 锦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有了钟家大力捧场,她今儿赢定了。 众人笑声中,就见钟哲把黄夫人给他的五枚黑子,也一并放在了她的插花之前,笑道:“咱们回头跟这主人打个商量,叫她退咱们一半钱,你觉得如何?”话是回的钟微,眼神却投向了锦鱼。 王青云笑得弯了腰,拍手道:“哎哟,你们两兄妹真真奇人也。可惜我的钱都投完了。” 这时却听又有人道:“什么事这般好笑?” 锦鱼回头一看,心里微微一惊。来人身穿暗红缂丝箭袖,长眉飞扬,一双俊目,傲然夺人。 她不由用目光去找锦心,却没找到,只看到锦柔站在案尾,反复拿起那四首诗,看了又看,最后给其中两首诗各放了一枚白子。 锦鱼暗暗挑了挑眉毛。那四首诗,只有一首颇有才气。却不知锦柔为什么会同时给两首诗放了白子。 耳边就听得钟微把要退钱的话给小公爷说了。 小公爷便也轻轻拍掌,微微笑道:“这主意极妙。这花的主人么,我约莫猜到是谁了。”说着示意身旁虎头虎脑的一小厮。那小厮便拿出五枚白子放了上去。 五花三叶前,一时黑子白子,堆积如小山。甚是壮观。 这时却听那虎头虎脑小厮忽道:“咦,这位姐姐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锦鱼见他指向豆绿,不由一惊,旋而恍然大悟。 难怪许夫人不让她带豆绿来,怕的莫不就是这一出吧? 她暗暗扯了扯豆绿的后襟,抢先道:“五丈河香罗救人,她也在呢!” 豆绿耸耸小蒜头鼻子,道:“我瞧着你也面熟,原来是那日见过。” 那虎头虎脑的小厮睁圆了眼,目光在豆绿与锦鱼之间转来转去。 呼啦啦,王妈妈不知道从何处突然窜了出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豆绿:“你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豆绿皱眉,看了一眼锦鱼,锦鱼点了点头。豆绿这才一步两拖地被拽走了。 小公爷冷眼瞧着,待豆绿走了,傲然问锦鱼:“卫家五姑娘?” 锦鱼见惯了他这目下无尘的态度,笑了笑,只当不认得他,见了礼。 小公爷脸上更寒,问:“拿那翡翠玉簪当彩头是你的主意?” 锦鱼心中愠怒。锦心的帮手还真多。柳镇这是来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正要反刺他几句,却见江凌不知何时挪了过来靠近了柳镇,问:“我看天色不早,大家可都投完了?” 柳镇却根本恍若未闻,只双眼如冰刀般瞪着锦鱼,一副非要她当场低头认罪的模样。 锦鱼更怒,杏眼瞪得溜圆,与他针锋相对,道:“是我又如何?不过是一只翡翠簪子,什么稀罕玩意。” 小公爷气结,道:“你……你不稀罕,你可有本事再找出一支来?” 锦鱼理直气壮一指她的玉簪插花:“不过是个死物,我这活的,不比你那个强!” 小公爷一双眼本就漂亮,此时瞪得极大,一圈黑睫根根可数。 锦鱼正要放下手,却被小公爷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这是你插的花儿?!” 锦鱼气急,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以如此冒犯? 她挣扎两下不脱,不由气急,脑子一热,一脚踹出,正中柳镇小腿。 柳镇“哎哟”一声,也不知是太过吃惊,还是吃痛,竟松了手。只蓦然睁着黑宝石般的大眼珠子,满脸难以置信。 锦鱼逃脱,飞快闪身,躲到江凌身后,探出头来道:“不是我插的难道是你插的不成?!” 这一串的争执快得众人不及反应,见小公爷挨了打,不由个个目瞪口呆。 小公爷素来傲然的面孔变得通红,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吼道:“你给我滚出来!” 江凌张臂护住锦鱼,低声劝道:“佛堂之上,莫要再闹了。” 宏图侯夫人离他们最近,此时上前去拉小公爷,道:“这是怎么说的?都订亲的人了,怎么还小孩子似的打架?” 小公爷正在怒头上,也不管是谁,狠一甩手,倒把宏图侯夫人推得倒退两步,若不是被王青云扶住,倒要摔倒在地。 钟哲叫了声“母亲”,冲过去扶稳她。 这时就听人声嘈杂,殿内各处的人都齐向这边涌来。 先就听到敬国公夫人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许夫人却比敬国公夫人跑得还快,到得近前,拉着小公爷的手便上下仔细察看,嘴里不住问可有伤到。 锦鱼此时不由大为后悔。这些夫人们知道了她居然敢打柳镇,定然不会允许家中女儿与她往来!她今日可真是倒霉,被柳镇害得坏了名声! 正懊悔怨怒,却听柳镇回道:“没事,是我不小心滑了一下。” 她不由一怔,柳镇居然没告她的状。虽然说起来,是柳镇失礼在先,可这里的人全围着他转,谁会管她的死活?!这样想着,却忽得意识到自己所站之处,也是不妥。 她正在江凌身后,脸孔几乎紧贴着前面蓝色的衣衫。靠得这样近,鼻端传来雨后松林般的气息,清冷中带着一丝暖意。 肩平且宽,腰瘦而窄,像一面墙,替她挡住了周围的纷扰。 他的身侧垂着一枚玉佩,质地普通,雕着松鹤延年。想不到他身上唯一佩饰,竟是不合时宜的老人用物。江家果然是太穷了。她心头微微一抽。 她默默后退两步,却见主持大师走了过来,道:“诸位可都投完了?天色不早,下山的路当小心慢行才是。” 敬国公夫人便不耐烦地道了声是。 就有几个小和尚出来,从诗作开始,翻牌子数棋子。 殿中顿时又热闹起来。 那四篇诗作最好的一篇果然是那王才子的。一共募得了五十两银子。 另外两篇,一篇是王青云作的,得了十两银子。 一篇倒有些令人意外,竟是那铁塔汉子安国伯家的公子写的。虽是才华平平,可他一介武夫,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也得了十两银子。 最后一篇吊尾,最最叫人竟想不到,竟是锦心所作,只得了区区五两银子。 锦鱼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依在许夫人身边,头垂得低低的。她刚才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是因为看没人投给她的诗,羞臊难当么?见她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锦鱼心底的郁闷总算稍微纾解了一点。 锦心得嫁如意郎君,想向全天下人炫耀本无可厚非。可想拿她当垫脚石,就就得让她摔个灰头土脸。 剩下的便都是花儿,也有得了五两的,也有得了二十两的。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开出来,最后只剩下两组花儿。 锦鱼万万想不到,江凌的插花竟与她的紧挨着。 那是一只红铜金鱼扁缸,小南瓜大小,里头胡乱插了一大把玉簪黄栌彩叶草,也没个高低疏密,全堆在一处,看着像一坨杂草。 前面半颗棋子皆无。她不由有些郁闷,到底他还是叫人见笑了。早知如此,她就把她那五两投给他了。 小和尚便先去翻了江凌的。名字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不是看向江凌,而是投向了锦鱼。 其实都不用细数,明显最后得胜的就是她。 不过那小和尚还是乐哈哈地认真数了数。 因为钟夫人出了九十两,钟家兄妹出了七十五两,她跟江凌十两,再加柳镇后来加的二十五两,刚好得了个二百两的整数。 那禅大师花白眉毛长长的垂下来,竖掌为礼,道:“这瓶花儿,可有名字?” 锦鱼上前行礼,道:“是。取一个寂字。” 大师叹道:“妙哉妙哉!卫五姑娘小小年纪,想不到竟有如此慧根。日后姑娘有闲暇再到小寺,务必请于这花道上指点一二。” 锦鱼连称不敢,心里一块石头却是落了地。寻禅大师是天下有名的高僧大德,有他这句话,她算是在京城的贵女圈中能够凭着插花之艺扬名立万了。这倒是意外之喜。 这时却听有人道:“这花放在寺里固然妥当。可她们小孩子家家的,正值青春年少,这般素寂,实是非福之兆。” 锦鱼闻声看去,就见说话的人长相明丽,打扮辉煌。 第 16 章 却是敬国公夫人。 锦鱼微微垂首,嘴角带笑,并不争辩。寂静涅槃是佛法的第三个法印,最高一个境界。以清净心,以平等心,以慈悲心待人,则福自至矣。怎么会是非福之兆?敬国公夫人对佛法可真是一窍不通。 就听寻禅大师缓缓道:“佛法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常住寂静已是人间大福报了。”说着,便再度合掌为礼,请众人到配殿用茶吃素点心。 敬国公夫人脸上如刷了一层白霜般,转身而去。 锦鱼不由暗暗一乐。这敬国公夫人看来于佛法上毫无慧根,连大师指点都听不进去。这样想着,便跟在众人后头,进了配殿,一时坐定,茶点过后,就有小和尚托了那放满彩头的黑漆盘子过来。 只见珠辉玉丽,煌煌璀璨,晃人眼目。 钟微凑过去,狭眼弯弯,做出一副羡慕状,道:“卫五姐姐,你今儿可发了大财了!” 锦鱼莞尔,伸手拿起黄夫人放下的那只红宝项圈,道:“寂灭为乐。今儿跟妹妹头回见,甚是投缘,这便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罢。”这些东西虽好,她也不必抱着当守财奴,不如拿来结交朋友。 室内顿时一静。 黄夫人也是大感诧异。他们今天接到寻禅大师的帖子,前来赏花。却没想到竟与许夫人还有敬国公夫人来了个偶遇。说是偶遇,谁不知道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溺爱儿女,特意安排的?那翡翠簪子本是重头戏,为着捧卫四姑娘。可惜这好好一出戏,却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卫五姑娘给搅和了。 她不由多看了这卫五姑娘几眼。 就见她面庞白瓷般细腻莹洁,体态楚楚,却毫无柔弱之态,反极明媚,好像照过许多的阳光,整个人都莹润明洁,像一道清晨的霞光闪烁在湖面之上。 乌发挽成朝云髻,别着一枝累丝垂珠金凤钗,两鬓插着点翠牡丹花钿。上身一件翠蓝天香罗窄袖襦袄,下着一条浅石灰银丝朵云绉挑线裙。身上佩着双鱼祥云玉禁步等物。 这容颜气派,说是个庶女已经叫人不敢信,更别说还是个庄子上长大的。相比之下,今儿那本该叫人众星捧月的卫四姑娘倒是相形见绌了。 也难怪这丫头一出手就得了寻禅大师的青眼,搅动风雨,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想到此,她微微一笑,道:“哎哟,我这闺女可真有本事,竟真把钱给要回来了。” 这项圈原是她出的彩头。其他人不知之前退钱的公案,却也觉得此话好笑,便都哈哈一乐。室内气氛松弛下来。 钟微接过那红宝项圈,狭长眼儿一瞟,伸手从头上把那沉甸甸的东珠发箍取了下来,递到锦鱼手上:“这便是我给姐姐的见面礼。回头姐姐可要教我学学插花才成。” 锦鱼也不推辞,大方接过。豆绿不在身边,便交给身后茯苓收着。这才又拿起盘中那只羊脂白玉镯,起身亲送到王青云面前:“这只镯子送给姐姐作个见面礼罢。”这原是许夫人的东西,她也不想留着。 王青云起身笑道:“不敢当。我做姐姐,倒没什么好东西给妹妹。”话说得客气,却从丝绦上摘下一条蝴蝶玉簪花玲珑禁步,送给锦鱼还礼。 便又送了敬国公夫人的点翠八宝寿菊花钿给柯姑娘。柯姑娘也脱了手上赤金绞丝臂脱给她。 盘中只剩下安国伯夫人的步摇与王家夫人的玉佩。 锦鱼盯着那枚玉佩,见虽不如许夫人的羊脂玉,质地也油润不错,雕工更好,一朵半开大牡丹花,花下有一只傲然独立的白头翁,甚是可爱,意头也好,取富贵白头之意。 她不由有些迟疑。单留下柯家与王家的彩头,总有点奇怪。 不想就听有人道:“怎么单姐妹们有见面礼,我们便没有呢?” 她不由吃惊,抬头一看说话的竟是钟哲,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对钟家兄妹极有好感,当下心头一动,举起那只步摇,晃了晃,笑道:“我倒是想送,你可戴得?” 钟哲笑道:“谁说一定要这些金珠玉器。不如你插一瓶花儿送我。” 就听黄夫人叹道:“我这儿子到底不如我那闺女会打算盘!” 钟哲急驳她道:“卫五姑娘一瓶花儿可是足足值得二百两呢!” 众人顿时又笑个不止。 只有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脸上甚是难看。 锦鱼只当没瞧见,便笑道:“那便待我回去,再送到你们府上去罢。”说完,捡了那玉佩,款款走过去,递给坐在角落里的江凌,道:“钟家哥哥有了见面礼,这便给你吧。” 江凌眉眼间似有流星滑过,起身规规矩矩还了一礼,接过,想了想,道:“我身边一时没合适的东西还礼,请姑娘容我改日奉上吧。” 锦鱼嘴角弯弯,心情极是愉悦。下次江凌大约不必再佩那松鹤延年了。江凌的面子,也是她的面子,寂灭为乐没错,可不寂灭也可为乐,她还远远做不到无我之境。 回来坐下,手里拿起那只步摇,正要说话 ,就听敬国公夫人人道:“送姑娘们也就罢了。送哥儿这些东西却是不妥。许夫人,你家这位五姑娘到底是庄上出来的,要学的规矩还多着呢。今日天色不早,咱们还要赶回禅房收拾回府,不如便到此为止罢。” 许夫人连声称是,脸色上的粉都浮起来,显得皮肤黄而松垮,眼神如刀般向锦鱼飞来,解释道:“到底是庄上长大的姑娘,我回去定好生扳扳她这野性儿。” 锦鱼知道今天许夫人恨毒了自己,倒也没把这眼神当回事。她之前一直乖乖的,还把那么大份功劳拱手相让,许夫人母女还是在后面算计她?对她可有半点感激之心,友善之心。 至于敬国公夫人,她压根也没想送东西给柳镇,敬国公夫人根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步摇她可有的是人送,便将手上步摇交给茯苓好生收起。 这头众人见敬国公夫人发了话,便略略寒暄两句,各自回禅房收拾整理归家不提。 ***** 锦鱼一行回到府里已经酉时。 回到屋里洗漱换衣用了晚饭,她便让豆绿去找个好看的匣子来,打算装了那步摇,明日好送去给老太太。当初救人的事,老太太怕她受了委屈,还特意问过一回。也算是她给老太太的一点孝心。 豆绿却道:“姑娘,今儿我可累了有一日了。你容我歇歇罢。”说着便扭着身体耍赖般地往炕沿上一歪。 锦鱼笑着骂了她一句“懒丫头”,便让茯苓也去歇息。 自己开了斗柜,拿出一只溜金刻花镶玛瑙的长方形首饰匣子,拿了那步摇,连同珍珠箍玉禁步金臂脱一起,放好,上了锁。仍归还原处。上炕靠里拉了一条银蓝白菊吐蕊大抱枕,躺下,问道:“你后来被王妈妈给捉到哪里去了?” 豆绿听了顿时来了精神,一轱辘爬起来,笑道:“姑娘,我们在偏殿的耳房里,各家丫头婆子都在那里歇脚喝茶扯闲篇。我可听到不少事儿呢。” 锦鱼侧过身来,一手托腮听她说。 豆绿便问:“你可知道她们都管江三爷叫什么?”说完自己格格笑起来,不等锦鱼猜,便道:“江家玉囊。” 锦鱼大感兴趣,道:“挺适合他的。玉郎,玉郎……” “不是郎君的郎!是酒囊饭袋的囊!”豆绿格格格傻笑个不停。 锦鱼不由暗暗运气,狠狠白了她一眼。江凌这人明明就头脑清楚,行事缜密。不说别的,单说今儿,他等着她先给自己的花儿投了棋子,才跟过去。却又怕人说什么闲言碎语,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他是绣花枕头?真正的绣花枕头是那小公爷!连命是谁救的都分不清,还张狂不知分寸,居然抓了她的手腕!又问:“你还听到什么了?” 豆绿哼了一声,磨牙道:“议论最多的,倒是小公爷跟四姑娘的落水情缘。啧啧,说得比那书上的才子佳人还传奇。好像她们一个个都亲眼在场一样!姑娘,我可真是不甘心!若是小公爷知道……” 锦鱼举起左手,见晧腕上隐隐有一圈淡青,忙打断她:“我可不想让他知道!瞧瞧他做的好事!” 豆绿原不知道她跟柳镇打架的事,她便简单讲了一遍。 豆绿听了,气得骂了柳镇几句,也不耍赖了,立刻下了炕,给她找出黑山羊血,用黄酒研了,给她涂上。 她便吩咐豆绿:“你可不许多嘴多舌!坏了我的好事!” 豆绿这才应了,一个劲儿保证她的嘴巴严实得刀子都划不开,倒把锦鱼逗笑了。 两人正说笑,就听外头有人道:“姑娘,夫人叫你过去!” 锦鱼一愣,“哎呀”一声,翻身爬起。 她就知道今日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 可许夫人不累么?算账的事就不能等明日么?! ***** 最后她带了茯苓过去。毕竟中间好一段,豆绿都不在场。而且茯苓原是老太太的人,许夫人发作时,总会有几分顾忌。 此时天色已晚,茯苓便点了只气死风琉璃灯在前头引路。 两人一路到了古香堂,就见西梢间步步锦窗格透出黄晕的灯光,门口站着两个婆子,黑乎乎看不清脸。 许是周围太静了,里头的哽咽哭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婆子见她们来了,便打起了石青绣芙蓉的帘子。 及进了梢间,就见许夫人与锦心都穿着家常的衫子,坐在炕上,锦心扑在许夫人怀里,正呜呜地哭。 许夫人一看见她,不等她出声称呼,便掀起眉毛,扬手一只茶碗扑面飞来。 锦鱼吓得本能缩头往旁边一闪,那茶碗正正砸在她身后茯苓的胸口。 茯苓“哎哟”叫了一声,捂住胸口,却不敢吭声。 就听许夫人吼骂道:“你可真真好本事!今儿出足了风头,竟然算计到你四姐姐头上了!” 锦鱼转身去查看茯苓,见她胸口湿了一片,脸色还好,稍稍放了心。 正要转身与许夫人辩理,却听得许夫人破音叫道:“王妈妈,给我掌她的嘴!”真真是暴风雷霆之怒。 锦鱼吓得下颌不断打颤,脚下如有千斤,动弹不得,就见王妈妈直朝她冲来,接着便听“呼”的一声,一片黑影朝她脸上袭来。 她放声尖叫,双手提着裙子,转身便往逃。 一切发生得太快。 守门的两个婆子,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快得像只兔子,向院中奔出。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王妈妈已经追了出来,嘴里嚷道:“抓住她!抓住她!” 两个婆子这才回过神来,一左一右,拔足向前追去。 锦鱼一气跑到院门口,却见院门竟然已经下了门闩。那木门闩粗得像大象腿一般,她伸手去拨,哪里拨得动,不由暗暗叫苦,一转身,就见王妈妈为首,三个婆子像三匹老狼,气势汹汹朝她奔来。 她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兔子,跑得再快也无处可逃。 锦鱼急得额角冒汗,却见东厢里黑乎乎一片,她一咬牙,便往那头冲,可还没跑两步,腰上一紧,已经被人从后头抱住了。 她拼命挣扎叫嚷了几声“救命”,嘴里就被塞了一块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怪怪的味道令人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只急得拼命扭动身体,双手双足乱挥乱打,呜呜呜哭了起来,却是无济于事,下一刻已经身体悬空,胳膊与腿脚都被铁钳卡住一般。 眼看就要被抬进门口,却听外头有人喊:“开门!开门!” 声音稚嫩,莫辩男女,像是小童。 她如闻救星,用尽全身力气挺腰一挣。 第 17 章 也不知道是她挣扎得太用力,还是王妈妈等婆子听到有人来了太吃惊,“扑通”一声,她直直掉落,右脚先着地,接着是腰背,一阵钝痛从右踝,到腰背,麻麻地。 她躺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动弹不得,正想双手撑地,努力爬起,却听外头那童子又嚷:“侯爷来了!” 锦鱼心潮激荡,浑身顿时涌出无穷之力,扯下嘴里的臭布团,抬起上身,朝着大门方向,放声嘶喊:“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王妈妈等几个婆子早慌成一团,有人来捂她嘴,皆低声商议如何是好。 就听身后脚步声响,一阵香风。就听王妈妈问:“不如先把她捆了藏起来?” “侯爷是聋子吗?!还不快去开门!”却是许夫人的声音。 王妈妈只得放开锦鱼,飞跑去开门。 又听许夫人吩咐那两个婆子赶紧把她扶起来。 两个婆子便立刻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上扯。 锦鱼猛地回神,许夫人这是要消灭欺凌她的罪证啊!当下身子下坠,就是不肯起身,双手乱挥乱打,嘴里直嚷:“母亲,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她常年种花莳草,手上劲头不小,打得两个婆子嗷嗷直叫,都躲闪开去。 却听环佩叮叮,猛地就见一道身影朝她冲了过来,那人发疯般抬脚朝她踢来,嘴里骂道:“你个遭雷劈的小贱人!” 锦鱼“啊”地尖叫一声,右手使劲一攘抓她右手的婆子,那婆子一个不防,身子一歪,正正挡在她身前,当下闷哼一声,想来是替她挨了一脚。 她这时才看清来的是锦心。 就见锦心一脚没踢着她,更是癫狂,张牙舞爪,挥掌就朝她脸上打下。 那长长的指甲好像五只钩子,若是打在脸上,她一脸定是毁了。 锦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猛地把头一埋,随后只觉颈后一凉,旋即微微生热,几道刺痛在颈后浮起。 这时总算听到有男子震雷般大喝一声:“还不住手!” 锦鱼心头一松,双手紧紧护住脸面,泪珠却沿着指缝滚落。 她哽咽着委屈着叫了一声:“父亲!” ***** 古香堂西梢间内,又多点了几支牛油蜡烛,照得四处雪亮如白昼。 景阳侯与许夫人坐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黑漆描金卷云纹炕桌。 丫头婆子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上了茶果,便都躲了出去。 锦鱼站在景阳侯正对面地上,锦心则是站在许夫人身边,几乎倚在她身上。 锦鱼细细地抽泣着,双手揪住被扯开了的衣领口,低垂着头,脚上腰上颈后传来各种隐隐的痛,她也顾不上,只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听他们说话。 就听许夫人笑道:“这么晚了,侯爷怎么过来了?可用过了晚膳?我这里有热热的黑糖双红羹,侯爷可要进一些当宵夜?” 就听景阳侯道不必了。两人又寒暄两句才听景阳侯道:“本想来问问你们今日去宏福寺如何了。”语气平淡,喜怒莫辩。 就听许夫人回道:“原来是此事。便是侯爷不问,我也要说的。今儿五丫头行事十分不妥,可丢了咱们景阳侯府好大的脸面。” 许夫人便跟景阳侯略略说了今日之事,一共数落出了她四大罪状。 一是不该设计抢小公爷送锦心的翡翠簪子。 二是不该提议赛插花。 三是不该踢打小公爷。 四是不该送外男见面礼。 许夫人说完,又道:“自她回了府,我就担心她行事没分寸,丢了咱们侯府及侯爷的脸面,因而不肯带她出门。可侯爷前日又特意嘱咐我,说日后锦心去哪里也要叫她一起跟着,好跟锦心学学怎么跟贵女们来往,也免得以后出嫁了,行事不妥出丑丢人。我这才勉为其难带上了她。” 说到这里许夫人顿了顿,语气中隐有责怪景阳侯插手后院之意。 锦鱼却十分意外。原来她能出门,是拜景阳侯所赐。景阳侯表面上看似对她不闻不问,想不到竟是知道她的难处,还暗中帮她,不由心中微暖。 景阳侯没说话,却又听许夫人道:“谁知道,她竟胆大包天,惹出了这许多的祸事。敬国公夫人实在瞧不过眼,当众说了她两句。我当时可真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又不好在寺里发作。回了府,才把她叫了来,打算教训她几句,叫她跟锦心认个错儿。不想,她竟反打了锦心一掌,夺门就跑,我这才让婆子去把她捉回来。可侯爷也亲见了,她却是撒泼打滚,尤如村野泼妇,闹得像是谁要杀她一般!哪里有半点侯门千金的模样!也是我……唉……心疼她从小在庄子上长大,对她太过溺爱了些,这才纵得她无法无天。我教女无方,真真是惭愧得很。这样下去绝不成的,我打算让她移到古香堂来住着,好好拘束拘束她的性子。” 锦鱼震惊得忘了哭泣,抬起头来,双眼圆睁,嘴唇微微张开,无语至极。 她知道许夫人为人表面和善贤惠,内里其实都是算计。可没想到许夫人竟然厚颜无耻到敢当面颠倒黑白。还要把她移到古香堂来,是想跟锦心两个照三餐打她么? 她心慌如雷,忙去看景阳侯的反应,却见景阳侯嘴角勾了勾,似有一丝苦涩,片刻长吸一口气,抬起眼来,又是一脸的严肃。就听他道:“夫人辛苦了。锦鱼既是野性难驯,不服你的管教,我便带她到望燕楼去,亲自教导教导吧。” “父亲!” “侯爷!” 锦心与许夫人同时失声叫了出来。 锦鱼懵头转向,脑子还在为了许夫人的无耻和算计震惊,没明白她们母女对此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她行为失检,忤逆嫡母,欺凌嫡姐,侯爷这是打算轻轻揭过么?!”许夫人大怒。 锦心则放声大哭:“父亲!我才是这个家里的嫡女,我才是在您膝前长大的!是您牵着我的手,学走的路,您都忘记了吗?她今儿个这样欺负我,您……您……怎么能说都不说她一句!您为什么要这么偏心她!” 锦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锦鱼完全没明白。景阳侯要带她到望燕楼教训,怎么就是偏心她了?莫非许夫人母女是要他当场把她痛打一顿不成?她怔怔看着景阳侯。 不想就见景阳侯脸颊绷了绷,口吻冷极:“我若不是偏心你,会允了你跟敬国公府的婚事?你不会以为,我真相信救了柳镇的人,是你的丫头吧?!” 室内顿时静默一片,只有不知哪个角落的蜡烛“噗”地一声爆了灯花。 锦心哭声戛然而止。就见她一张嘴半开半闭,眼睛通红,脸颊也通红,脸上表情像哭到一半被冻结了,僵硬得像只做坏的面具。 锦鱼刚刚才暖过的心头,却是泛起一丝苦涩。 原来他早就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心偏得都到胳肢窝了,锦心……居然还能委屈成这样。果然是嫡庶有别。 半天,就听许夫人愠怒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因了这救命之恩,敬国公府就会要一个庶女做媳妇?再退一万步,便是没有这事,锦心也配得起小公爷。” 这话倒跟之前锦心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锦鱼暗暗摇头,今儿也不知道是谁,担心豆绿把事儿捅出去,怕得要命。 就听景阳侯冷笑一声,道:“敬国公夫人跋扈高傲,若没这救命之恩,锦心便是勉强嫁过去,怕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夫人……锦鱼的事,以后你不用管了。” 说着,已经下了炕,叫唤丫头进来给他穿鞋。 许夫人气得发抖,尖声道:“你……一码归一码!今儿锦鱼犯下这许多的错,你打算就这样揭过不提了么?!秦氏就那么好?才回来几日,便叫你又忘了嫡庶二字!?” 锦鱼越听越疑惑。 怎么会又扯上她娘了?什么叫又忘了嫡庶二字?她爹以前忘过么?若是忘过,那也肯定跟她和她娘无关。不然她们两个怎么会被打入冷宫这么多年? 许夫人跟锦心到底想要怎么样? 锦鱼正无语,就见本来穿好鞋准备离开的景阳侯站住了脚,徐徐转过身来,静静凝视许夫人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转身在炕沿上又坐下了。 许夫人似乎也吃了一惊,呆在原地。锦心靠了过去,母女两个紧紧挨在一处,互相搀扶着。 锦鱼也莫名觉得室内气氛特别吓人。她悄悄地退了几步,恨不能缩到落地罩姜黄色纱幔里去。 就听景阳侯道:“夫人既然如此说,咱们就来评评锦鱼到底做错了什么。” “敬国公夫人来见,你便是不回绝,也不该带着锦心去见她。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你不懂?若他们要见,也该她来访你,不是你去访她。这件事上,你跟锦心都丢了咱们景阳侯府的脸面,反倒是锦鱼做了锦心本该做的事,她错在何处!?” 许夫人与锦心脸色顿时由白转红。 锦鱼在旁边听了,不由暗暗叹服。 就听侯爷又道:“抢小公爷送锦心的翡翠簪子?你的意思是小公爷借了这个由头与锦心私相授受?若要送,光明正大,由府里的奴仆送来,难道谁还会拦着不成,偏要搞这酸文假醋,才子佳人的无聊把戏!还沾沾自喜,以为做得高明。传出去,真明白的人,定当锦心轻浮。锦鱼把那簪子做实了只是普通彩头,倒叫人知道咱们府里还有明白人!她又错在何处?” 锦鱼无语,心里暗自惭愧:……爹,我可真没您老人家这么多想法。 她还想再听她爹怎么扭转乾坤,把她说得神乎其神,就听锦心道:“爹爹,谁不知道,您在朝堂之上,一百个人都说不过你一个!这样的手段,你立了心要替锦鱼开脱,我与母亲便是一百个加起来,也说不过您!” 锦鱼对景阳侯的事知之甚少,也不关心。听到这话,不由吃惊。她看她爹一向不怎么多话,举止从来都刻板严肃,原来很善辩么? 正诧异,就听侯爷道:“我可是亲眼瞧着你刚才对锦鱼又骂又踢又打的,全无半点淑女风范,长姐气度。我却没亲眼瞧见她如何欺负你!我还没问你的错,怎么你倒要一直逼着我对锦鱼兴师问罪?锦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不小了,回头到了婆家,若也如此行事,必吃大亏。” 说着,再度站起,下炕走了几步,出了落地罩,回头见锦鱼还一脸魂游天外地缩在纱幔之下,走过来,叹了一气,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出了门。 锦鱼从小到大,没有跟任何男性牵过手。 头一回被父亲这样牵着。男性长辈的手,宽大,骨节分明,粗糙而干热,叫她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安全。 两人的步伐,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塔塔塔塔,在这安静的秋夜里,皎洁的圆月下,声音格外分明,也离奇的和谐。锦鱼心里酸酸涩涩,不由暗想,若她当初没被送到庄上去,景阳侯会不会也牵着她的手,教她学步? 出了古香堂,茯苓打破了沉默,道:“侯爷,已经戌时二刻了,再过一刻,府里各处都要落匙。若要教训姑娘……,不如等明儿个下了朝?” 锦鱼回过神来,正要松开景阳侯的手,却听景阳侯道:“今后五姑娘就住到紫竹斋去。你去替她收拾。” 锦鱼不知道紫竹斋是什么地方。却见茯苓小眼大睁,似乎十分吃惊。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锦鱼被景阳侯牵着手,像个小孩子。 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走到哪里都不重要,就这样安静无言地走了一路。 月光下,已经能看见望燕楼的屋脊,像夜海里翻涌的浪。 景阳侯突然站住了脚,松开了她的手,背手而立,半天,说出了一句她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 第 18 章 景阳侯说:“你很好。别叫任何人欺负了去。” 锦鱼本正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猛地听到这话,不由抬头,看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内心里涌起无数难言的情绪,她嘴唇轻轻地颤动着,眼睛亮亮地潮润起来。 原来景阳侯真的是她的父亲。 就听景阳侯道:“敬国公府的事……”语气斟酌迟疑,似乎想解释什么。 锦鱼回过神来,秀巧的嘴角高高翘起:“父亲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稀罕。” 侯爷转过头来,凝视了她片刻,眼神中有赞许,有愧疚,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浑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便又慢慢往前走。 锦鱼想了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我从小没被您牵过。爹爹再多牵一会儿!” 景阳侯脚步微顿,却没甩开她。 两人又走了片刻,眼看就到望燕楼门口,景阳侯突然道:“今日你见的那三家,都比那永明侯府强上百倍。” 锦鱼心头一跳,没明白过来。半天却听景阳侯道:“若你能从中任选一人,你可还稀罕那永明侯府?” 夜色里锦鱼只觉得脸颊滚烫,喃喃道:“不都已经定了的事么?” 却听景阳侯傲然道:“你的终身大事,岂能拿来交易?放心,若你瞧中了谁,爹爹自然替你作主。谅那永明侯府也不敢说个不字。” 锦鱼心头一跳。是巧合吗?她爹让许夫人带她出门,正好遇到三个年纪家世相当的年青人? 还是根本是她爹怕她日后后悔,让她在纳征之前,再选一回? 那三个人都是嫡子,虽都非长,可配她,仍是她高攀了。 若是后者,她爹也未免太有本事了。安排得不着半点痕迹。怕便是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都未必能看得明白。 她眼睛里热热的,映着月光,莹莹有泪,她像一头小鹿仰视着眼前高大的父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不想反悔。” 景阳侯避开她的目光,眼中似乎有晶光闪过,片刻后,他道:“那江凌……我今日见过了。倒不是个笨人。罢了……低嫁也好,他们永明侯府绝不敢亏待了你。” 锦鱼更是吃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瞳子,嘴角却像放开了的风筝,要翘到天上去。 许是她那模样太过呆傻可爱,景阳侯抬手,圈起食指姆指,冲着她的脑门,轻轻一弹。 锦鱼吃痛,抬起右手捂住脑门,却不但不恼,反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寂静的夜风里悦动不停。 下一刻,她的左手又陷入了一只温热的大掌中。 她止住笑声,吃惊地喊了声:“父亲。” 景阳侯却没看她,抬脚慢慢前行。她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就听他小声道:“小时候没牵过。今儿便多牵一会儿。” ***** 锦鱼住进了紫竹斋。因太夜了,又累了一日,便胡乱洗漱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才发现,这地方一头连着望燕楼,一头连着府里的后花园。原是景阳侯自用的精室雅舍。 正房三间,倒座四间,进门两边都是雕粱画栋的抄手游廊,环抱着小巧的天井。 天井里没辅青砖,而是辅了雪白的卵石,石隙长着厚厚的苍苔,窗下无花,种着杆杆紫竹,竹香宜人。 正中却立着一座细长高耸的太湖玲珑石假山,悬葛铺萝。 下头又掘了一方弯月小池,水色青碧,养着尺长红黄白花各色鲤鱼。 石畔,又种了两株大魏紫。 姚黄为王,魏花为后。可惜早已经过了花期。不然这两株魏紫盛开,映着下面小池,必是浅紫红晕,娇艳欲滴,如贵妃照水,美不胜收。 正房里的摆设布置,更是比老太太的含饴斋还要富贵豪气。 更厉害的是,在倒座还有一间小厨房,一应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 平素府里人要进望月楼一次都不易,她如今想去,不用走前门,从这小月亮门,迈脚就去了。 锦鱼明白,她爹确实更偏心锦心。可是现在看来,对她也不坏,这就够了。 血缘真是极奇怪的东西。 她在庄上十几年,没见过她爹,总觉得是个陌生人。又因她娘的话,心里对她爹是有些敌视的。 不想昨日他救了她,又牵了牵手,她竟再也恨不起来。 吃过饭,怕秦氏担心,便穿好衣裳,带着豆绿茯苓两个去了浅秋院。 还没进堂屋门,秦氏就眼睛浮肿地冲了出来。 母女两个不过是一夜不见,竟像是隔了三生三世一般。 秦氏抱住她便痛哭失声,锦鱼本来没觉得如何,可她娘这一哭,她也忍不住酸了鼻头,泪珠儿一个劲儿地往下滚,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哭。 两人莫名地哭了一阵,倒是茯苓在旁边劝道:“姑娘能住进紫竹斋可是天大的福气。姨娘该欢喜才是。” 锦鱼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她爹为什么要叫她连夜住进紫竹斋。不过是不放心许夫人与锦心,怕他不在家时,许夫人与锦心打上门来。住在紫住斋,许夫人与锦心却是不敢闯进去打人。 茯苓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天大的福气。 她娘听了茯苓的话,也止住了哭声,却开始全身上下查看锦鱼,锦鱼忙拉着她进了屋,坐在炕上,低了头给她看:“只有这一处小伤。” 秦氏凑近细看,就见雪白如玉的肌肤上,三道细细的红紫,像完美瓷器上不该有的裂痕,分外惊人。她不由又泪如雨下,一边去翻出了药来,轻轻替锦鱼涂抹,嘴里不停地后悔当初不该回来,又把药瓶塞给茯苓,交待要一日涂两回。 锦鱼抬起头,整理了一下衣领,笑道:“这玉肤膏还是我找人配的。我那里一大罐子呢。昨晚就涂过了的。” 秦氏便也罢了,扭着头把她玉肤膏收进竹匣子里。 不想锦鱼猛地瞧见她娘雪白的颈侧竟有梅子大小一块青紫痕迹。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拽住她娘,嘴里嚷道:“娘,你这是发的什么疹子?!叫我好好看看!” 不想秦氏猛地一推她,双手紧紧遮住了颈子,一张粉脸红如秋桃。 若不是豆绿眼疾手快扶了锦鱼一把,她非一头从炕上栽下去不可。 她不由大觉怪异,正要问幽菊怎么回事,却见幽菊也是满脸的红,嘴角欲笑非笑十分憋不住。 秦氏却已经直接缩到墙角去了,嘴里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叫……叫大蚊子咬了一口。” 锦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都九月中了,哪来的大蚊子这么厉害! 再看她娘,就见秦氏脸色红比桃花,连眉眼之间那总抹不去的轻愁都无影无踪了。 锦鱼越看越可疑,这才注意到她娘居然穿着件樱桃红的夹袄,领子上还缝着雪白的兔风毛。回府后,她娘还没穿过这么鲜艳的衣裳! 可她娘与幽菊这模样,分明是不打算说实话的。 她只得暂且放下。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悄悄吩咐豆绿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不过片刻,豆绿回来,满脸愤然,皱着小鼻子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昨儿个侯爷叫姑娘搬去了紫竹斋,他却来了浅秋院!定是侯爷拧的!” 锦鱼:……。她爹再怎么样,也不像是会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呀? 却听一旁“噗嗤”有人笑出了声。锦鱼看时,却见茯苓红着脸儿道:“姑娘别追问了。想来侯爷跟姨娘和好了,是极好的事。” 豆绿满脸不服,锦鱼却隐隐有些悟了,顿时也红了脸,拉住豆绿,叫她别再哆嗦,赶紧收拾东西。 锦鱼在紫竹斋躲了几天,许夫人和锦心也没来找过她麻烦。 据豆绿打探来的消息,说是许夫人病了。锦心一直在侍疾。 锦鱼知道自己与许夫人跟锦心这是结下大仇了。 可她也不后悔。 反正这样撕开了面具也好,省得许夫人与锦心还当她是个傻子,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许夫人跟锦心找不着她出气,会去欺负她娘。 结果茯苓却说,这几日她爹都歇在浅秋院。豆绿也说,如今府里早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秦姨娘又重新得了宠。 锦鱼心里却有些犯愁。 也不知道她娘到底是不是自愿的,还是为了她在忍辱负重?刻意讨好她爹。 她也试着问她娘,可每次一提,她娘的脸就红得跟要中风一样,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愿意跟她谈。 本来她算计得好好的,她出嫁了,就求着景阳侯放了她娘出府。 可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她娘这府还出得去么? 不过相比这事,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十分奇怪。 许夫人病了十几日,她本来硬着头皮要去侍疾,可古香堂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而且许夫人也好,锦心也好,直到许夫人的病好了,也没再来找她任何麻烦。 这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爹跟许夫人谈好了。 这样一拖到了十月十五下元节,也是她跟锦心纳征的日子。 ***** 锦鱼一大早带着豆绿茯苓去了浅秋院。 与她娘忙了一早上,看了看洛阳庄送来的账册信件,又选了些官窑瓷器列进嫁妆单子。 中午吃过饭,她也懒得回紫竹斋,便在自己原来的屋里睡了。 一睡起来,就见秦氏身上穿着一件孔雀蓝的衫子进了屋,手里端着一只红漆海棠盘,上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道:“说是什么进贡的银毫贡芽,你尝尝。我喝着味道怪清淡的,还不如你寻常焙的花茶香口。” 不用问,这茶必是景阳侯赏的。 锦鱼心中有些感触。她们不缺钱,可也买不到这种贡品茶叶。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满颊清香,好似在哪里喝过一般,一时也想不起来,看了看周围,只有茯苓在,便笑道:“豆绿呢?又出去偷懒了么?” 一语未了,却听外头脚步响,人还没到,声音先传来:“姑娘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一大早去出去打探消息去了,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姑娘若怪我偷懒,我便不跟姑娘说了。” 一时人已经蹦跶着进了屋。 锦鱼笑道:“打探消息?打探什么消息?” 豆绿皱着小蒜头鼻子一脸不可思议。 锦鱼这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豆绿定是去看纳征礼的热闹去了。 永明侯府与敬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必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问也是白问,便索性懒得追问。 她慢慢品着茶,倒想起来了,这茶之前在锦心那里曾经喝过。 喝完了茶,豆绿茯苓便伺候她重新梳头,刚挽好了百合髻,正在选首饰,就听外头有人尖声尖气大笑道:“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若是江家三爷,非打个地缝钻进去不可!” 声音极大,明明白白地就是要说给她听的。 锦鱼想了想,“啪”地放下手上赤金嵌双红宝长簪,高声道:“是谁在外头乱嚼舌根,给我滚进来。” 一时石青软帘一动,一个穿着柑橘黄衣衫的高挑丰满女子,袅袅娜娜走了进来。 第 19 章 这丫头叫玉钩,今年十七了。 原是许夫人院子里的二等,是当初王妈妈送到浅秋院来的四个丫头之一,还点明了要她来伺候秦氏。 锦鱼之前住在浅秋院时就知道,虽然这玉钩顶了个大丫头的坑,秦氏需要人伺候时,她却从来不见踪影。 这些日子,听幽菊说只要侯爷一来,她就前后乱凑,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早看她不是个东西。 玉钩长得丰满,年岁又大,像只熟透了的蜜桃,说起话嗲声嗲气,并不怕她。 “姑娘不去瞧瞧么?满府的人都去瞧热闹了。”说着又装腔作势地“咦”了一声,指着豆绿道:“刚才豆绿也在呀!还没跟姑娘说么?” 锦鱼不由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站出来,直走到玉钩跟前,叉腰仰着头,道:“我去了呀。我们姑娘根本不在意这些个虚礼,我有啥好嘚嘚的。” 玉钩挪了几下腰,好像怕人不知道她腰细一般,哈哈笑道:“虚礼?京中规矩,男方纳征的聘礼有多少,到时候女方的嫁妆至少要照着这个数翻一番。今儿咱们四姑爷起码下了一万两银子的聘礼,到时候咱们侯府给四姑娘的嫁妆少说也要两万两。” 这规矩锦鱼倒也是知道的。不过没放在心上,反正江家贫窘满京城都知道。她也没打算照着这个两倍的规矩走。 倒是这两万两的嫁妆,叫她吃了一惊。她本以为,锦心能跟嫡长姐锦熙一样,就已经够风光了。 她若加上洛阳庄,不比锦心差多少。 她们同日出嫁,锦心定会吃个暗亏。 可如果锦心的嫁妆有两万,这十里红妆一摆,她就是加上洛阳庄,也是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的。 要怪也怪这小公爷,太过财大气粗了。 却听豆绿大声道:“那有什么了不起!国公府有钱罢了。论心意,我们姑娘之前纳采的雁可是活的!” 《仪礼·士昏礼》曰:“昏礼下达,纳采用雁” 纳采是六礼中的第一礼。 永胜侯府当时送了一对活雁。 敬国公夫送了一对赤金雁。 当时她没想着跟锦心比,也没留心。想不到豆绿居然还记着。 玉钩却是挑着嘴角冷笑不止,道:“活雁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娘当年成亲,我爹送的也是活雁呢。” 玉钩是家生子。她爹她娘都是奴才。拿他们跟锦鱼和江凌比,是成心恶心人。 锦鱼眼眸明亮,朱唇弯了弯,把心里涌起的一股气强压了压。 江家与柳家……确实是差得太远。 若她要因为江家比不上柳家,就气得死去活来,只怕还没成亲,便生生气死了。 豆绿也不是好惹的,便继续跟玉钩两个斗嘴。 玉钩说江凌送的聘礼只怕不足一千两。 豆绿便问玉钩怎么知道的?若不是一千两,差多少,玉钩是不是要陪钱?又逼着玉钩立字据。 两人吵来吵去。 锦鱼慢慢把剩下小半盏茶喝了,掏出绢子擦了擦嘴角,才道:“玉钩,你以前是在夫人屋里当差的。如今在姨娘这当差,你这般嫌贫爱富,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 玉钩停了争吵,阴阴阳阳,道:“我们做奴才的,只是主子挑我们的,哪有我们挑主子的份儿?” 锦鱼便轻描淡写道:“说得好。你这般羡慕四姑爷手面阔绰,又羡慕四姐姐嫁妆丰厚,我便替姨娘作主,把你送给四姐姐当丫头吧。” 玉钩甚是吃惊,却并不怕,反笑道:“我自是巴不得离了这里。可惜我作不了主。姑娘也做不了主。” 锦鱼眨了眨眼,笑得明媚如春光,道:“作不作得了主,你去一趟便知道了呀。” 玉钩“哼”了一声,扭着身子走了。 谁知她前脚刚跨出浅秋院的大门,锦鱼后脚便叫幽菊把玉钩的东西都收拾了,扔出了大门,又让个粗使婆子去通知王妈妈,说玉钩想去伺候四姑娘,她已经把人送过去了。 ***** 把院门关好,锦鱼便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把院里睡莲的水给换掉,在缸底盖上厚土,准备过冬。 正嘻嘻哈哈干得愉快,不想就听外头有人高声叫:“开门!四姑娘来了!” 听声音倒像是那个玉钩。 锦鱼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门。她俩的仇,躲是躲不过去的。 大门一开,锦心带着一大群丫头婆子涌了进来。 就见她穿着梅红缂丝银线菊花锦缎袄,打扮得花枝招展,气色极佳,掩不住的喜气洋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那超乎寻常的纳征聘礼。 见她似乎也没有追究之前宏福寺旧仇的意思,锦鱼也有些意外,想了想,便请她到堂屋里坐下说话。 一时里外都挤满了丫头婆子们。 幽菊给两人都上了茶。 锦心的是一只娇黄莲纹折腰杯。 锦鱼的是一只粉彩缠枝花斗笠杯。 又上了两小碟子点心。一盘是红皮的玫瑰蜜酥皮棋子饼,一盘是白皮的芝麻核桃桂花糕。 锦心半仰着脸,斜睨了一眼,便转开了头,一脸瞧不上这茶水点心的模样。 锦鱼淡淡一笑,捡了一块玫瑰饼轻轻咬了一口。 这玫瑰蜜是她用庄上的玫瑰自制的,入口绵密丝滑,甜而不腻。玫瑰的香气更是清甜馥郁,咬上一口,唇齿留香。甜香顿时盈满小小堂屋,诱得人垂涎欲滴。 锦心转眸瞧了她手上的玫瑰饼一眼,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似乎在忍耐诱惑,别开眼眸,板了板脸,道:“妹妹好大的威风,玉钩可是母亲送给你姨娘的人,你说撵就撵了,这是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么?!” 锦鱼淡淡一笑道:“姐姐哪里的话?俗语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钩今儿看了姐姐的聘礼,眼馋得都要得红眼病了。我也只好成全了她。她眼里可没有我姨娘,在浅秋院也是只愿意伺候侯爷的。想来姐姐若肯留她在身边,她定会尽心极力地伺候姐姐姐夫的。” 不想锦心听了这话,勃然变色,伸手一扫,只听“哐当”一声,好好的娇黄折腰杯碎了一地,像掉落的黄色花瓣。 “果然叫我料中了,你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打的果然是这下流的主意!” 锦鱼呆住了。 她知道锦心会生气,许夫人送玉钩来没安好心,她送给锦心也不过是想让她们明白,谁也不是傻子。 可没料到锦心居然一下子就撕破脸,满嘴的污言秽语。 她怔怔地看着锦心。 就见锦心满脸胀得好像要破了皮一样,突然朝着她抬手一掌挥来。 锦鱼大骇,本能地用力猛地一格。 只觉右手小臂处一阵钝痛,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锦心“唉哟”叫了一声,身子一歪,脚下一滑,竟摔倒在地上。 锦心接着又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锦鱼看时,就见锦心整个人都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而地面上……正散落着片片娇黄,正是锦心之前摔碎的娇黄杯。 一群丫头婆子全都尖叫着冲上前去扶人,却见锦心泪痕满面,嘴唇惨白,扶起来后,腿都站不直。双只手掌举着,上面鲜红一片。 锦鱼顿时吓得浑身僵硬,呆坐在椅上,一颗心砰砰乱跳。 一时也不知道锦心是故意摔倒的,还是真那么弱不经风,她这一格就倒。 ***** 秦氏本一直躲在卧室里,听到响动,冲出来看见锦心浑身是血,吓得战战发抖,直嚷:“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便有粗使婆子争先恐后地去了。 这便秦氏过来要扶锦心进她屋里躺下。 锦心却不肯动弹,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走不了,只站在原地继续猪啊狗啊贱人啊地又哭又骂,恨不能活撕了锦鱼。 几个丫头婆子七嘴八舌围着她团团转,抢着挤着想帮她把手上的瓷片取下来。 一时全乱了营,有冲去找许夫人报信的,也有飞奔去找大夫的,还有主动请缨,要跑去道观找道姑的。 锦鱼满脑子都是木的,就见豆绿凑到她身边问:“姑娘,这可怎么办?要不要赶紧把这地打扫干净?” 她怔怔地,总算回过神来,想了想,忙摇头:“不行,谁也不许动这地上东西。”又叫茯苓:“去通知侯爷。” 今儿下元节,景阳侯沐休,这也是选在这一天纳征的原因之一。 因为方便景阳侯见见两个女婿,训导一番。 ***** 这样闹腾着,头一个赶来的是许夫人。 她一来,众人都没了声,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动,像一根根木头桩子。 她被王妈妈扶着,抢步进了堂屋,一眼就看见锦心叫人架着,手上身上都是血,顿时摇摇欲坠,抱着她痛哭,嘴里又嚷:“我的儿!我的儿!锦鱼那贱人在哪里?给我打!给我打!给我打!” 想来她早就听了下人回报。 许夫人带来的人立刻狼群般朝锦鱼涌过来。 锦鱼早看见她。见她大病初愈,脸上气色还没恢复,灰灰黄黄中带着气急败坏的潮红,整张脸像极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黄裱纸,再这样一哭,更是前所未有的又老又丑。 见四五个丫头婆子朝自己扑来,她跳进来就往屋里躲,秦氏幽菊豆绿都拼命拦在她前面。 可寡不敌众,不过片刻,就被一帮婆子冲进来,扯着头发硬拖回了堂屋。 锦心指着地上早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黄碎瓷水渍跟许夫人哭诉:“她推我!锦鱼推我倒下的!” 许夫人气得眼睛像红眼牛般,指着那片碎瓷,道:“就让她们几个全给我跪在这里!” 几个婆子恶狼般上前,扭着锦鱼的胳膊,就死命往下按。 秦氏挣扎着往前扑: “我跪,我替五姑娘跪!” 她身形窈窕,脸带梨花,瞧着实在是楚楚可怜。 许夫人见状,只觉新仇旧恨齐涌上心,放开锦心,两步上前,抬手就朝秦氏挥去:“贱人!”。 她手上一颗红宝戒指高耸,随着“啪”的一声巨响,秦氏如玉般的脸上便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锦鱼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胸口紧压得好像要裂开一般,一颗心跳到嗓子眼里,堵住了气,一股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她的骨髓。 她自生下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般无助,惶恐。 她娘这是被许夫人毁容了么? 40-50 第40章 又是绝杀 见识过永胜侯府的惨状, 再看景阳侯府的喜福堂更觉得奢华惊人。 尤其是今日要接待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回门,许夫人更是下足了工夫。 上头的屏风换上了一排八只螺钿雕刻的喜迎门花鸟人物,看得叫人眼花缭乱。 地上的椅子花几都换上了小叶紫檀, 摆放着红彩矾红彩莲玉壶春瓶, 里面插着大朵的魏紫, 又搁着鲜红釉描金双喜祥云盘, 里面盛着龙眼还刚上市的红樱桃。 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 锦心穿着一身玫瑰红对襟绣粉芙蓉襦裙,与柳镇依次坐在最靠近上首的左侧座位上。柳镇在前,锦心在后。 锦鱼心里做好了准备。 这种家族大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被排在最后的那一个。 她与江凌上前给老太太景阳侯许夫人等见了礼,便要往后走, 不想却听有人道:“今日你是回门的姑奶奶,最尊贵,快到这边坐。” 却见大嫂刘氏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指了指锦心与柳镇下首。 她不由诧异,这才注意到锦心之后的两张椅子果然空着。 她忙谢了。走到近前,正想让江凌坐上位, 江凌却拉她坐下, 自己坐了下首。 这样她便与锦心相邻了。 却听锦心笑道:“五妹夫真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姐妹要好, 必得坐在一处, 才好方便说话儿呢。” 态度亲昵得让锦鱼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听柳镇冷笑一声道:“他自然是个明白人。” 锦鱼听这话音, 知道柳镇还在生气。只因江凌明知救人的是她, 而不是锦心,却没告诉他。可她也不好跟他搭话, 只得偷偷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本正低头垂眸,一副玉石雕像模样, 不知怎么的,她这一望,他竟是觉察了,抬头腼腆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明白还是糊涂。只想既在岳家,夫人当居上座。” 锦鱼唬了一跳。 这话绝了。 先就否认了锦心与她要好的话,又刺了柳镇一句。 都是女婿陪着女儿回娘家,一个捧着人家的女儿好叫岳家安心,一个却大剌剌地自己坐了上位。 倒确实是一个明白一个糊涂。 柳镇这一刺,倒是自己吃了一计回旋镖。 锦鱼万没想到江凌竟是个口齿厉害的。 这短短瞬间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可是万万想不出的。 景阳侯见着两个女儿回来,倒是极高兴,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中等着。 见锦心先回来了,神态间与柳镇倒也亲密,这才放下心来。 再见锦鱼,进门竟是与江凌牵着手的。跨门坎时,那江凌还小心翼翼的虚扶着一只手,一脸担心她好像会磕着碰着的模样。又想起那日成亲,江凌也是这样,简直是把锦鱼当只凤凰蛋般,就差揣怀里捂着了,虽是放心,知道他们将来感情必是和顺,却也觉得这个女婿实在没什么出息,将来也就混个小吏,平平安安罢了。 柳镇那句话,他也听出了言下之意。心里其实不喜。这事都过去这许久了,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还念念不忘,说出这样酸气的话来,未免心胸狭隘。 可他也不想女婿回门就给他一顿教训。 万没想到江凌竟然说出这样一消三打的话来,他还当江凌口舌笨拙,为人迟钝呢,不由对这个女婿有些刮目相看,心中倒喜欢了一分。 当下道:“都是一家子,哪里有这许多的明白不明白。只盼着我这两个女儿,嫁到你们家中,没给咱们景阳侯府丢人罢了。” 室内静了几息。 才听许夫人笑道:“锦鱼在府里时日短,我不敢打包票。锦心可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最是知分寸懂进退的。敬国公夫人必是满意的。不然我怎么瞧着锦心头上这枝步摇甚是眼熟?可是你婆婆给你的?” 锦鱼侧脸去看锦心头上,却见右鬓贴着一只巴掌大的点翠龙凤花钿,又插着一枝赤金点翠挂一串水滴翡翠珠子的步摇。 锦心笑道:“母亲还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话说得俏皮,一家子都笑起来。 锦心这才又纤指一翘,玫红的指甲映着那碧翠的珠子,道:“昨日祭祖认亲时,我婆婆亲手替我插上的。说是国公府的传家之物。我本不该随意佩戴,还是相公说,今日才该戴着,好教老太太父亲母亲家中诸人都放心。” 那步摇确实漂亮。 锦鱼并不介意锦心过得好还是差。 难道锦心过得差,她就能多长两块肉不成。 只是想不明白,许夫人说锦心便说锦心,干什么还非要暗踩她一脚才甘心?难道她过得不好,她们母女就能多长两块肉?说什么不敢打包票,分明就是说她不知分寸不懂进退。 她便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口,手却叫人轻轻一握,柔滑温暖的触感,让她顿时安了心。 白夫人本来就不富裕,给她的是只玛瑙镯子,颜色鲜红,带着些流云纹。虽也不算太差,却与那步摇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她今日也没多想,更没戴过来。 她便眉眼婉转看了江凌一眼,低头微微一笑。 可惜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五妹妹最是灵巧,在家便哄了爹爹与老太太那许多宝贝去。到了永胜侯府必也是得了婆婆的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才是。” 这声音就在她耳边,她自然知道是锦心。 她抬头看向锦心,正要张口,手上却又叫人一捏。她一由恼怒地瞪了江凌一眼。她可不是任由人欺负了不敢吭声的脾气。 “世人都知道我们永胜侯府最是清寒,哪里会有什么好东西给她?说来惭愧,她才进门,我母亲嫂子便都央着她来主持中馈,好在叫我给拦住了。”江凌道。 锦鱼:…… 又是绝杀。 世人都知道,难道锦心不知道?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人岂是知进退有分寸的? 而对一个新媳妇最大的信任,不是给她几件首饰,而是直接把整个家都交给她。 主持中馈的媳妇,在哪个家族都是地位最高的。 何况……江凌非嫡非长,她一个庶出的媳妇,进门婆婆嫂子都“央”着她来主持中馈,这是给景阳侯府挣了多大的脸面? 她正感慨,又听江凌道:“因怕她才进门,累着了,我母亲特意跟父亲商量着,把祭祖的事往后推了推。” 锦鱼:…… 刚才听锦心提到祭祖,她才想起这事。 想着各家规矩不同,倒没太多想。不想江凌竟是连这个都拿来做起了文章。 刚才这番话,别说她讲不出。便是讲得出,也绝不如江凌替她讲更叫人震撼。 果然老太太头一个就道:“亲家母这真是抬举她个小人儿了!在家里我们也没教她管过事。五丫头,你可别瞎逞能,永胜侯府比不得咱们家,那是开国就开府的老勋贵了。家里人口嫡支旁脉的,比咱们家只多不少。” 锦鱼听话里还刺了许夫人一句,说许夫人没教她管事,知道老太太是维护自己,不由心中暖暖的,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哪里就敢呢?我家相公也替我拦了。我婆婆跟大嫂子这才说了,以后慢慢教着我罢。” “这主持中馈的事呀,可急不得。妹妹以后得了空,常来我们宜春侯府走动走动,一来咱们姐妹也亲近亲近,二来遇到为难事,我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锦鱼万没想到说这话的人竟然是锦熙,她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升起来的错觉。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锦熙怎么突然向她示起好来? 只得懵懵地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见锦熙都倒向她这边,锦心的脸色有些难看,之后便没再攻击她。 众人闲话了一回,便各自散了。 柳镇与江凌随景阳侯去外书房说话。 锦心与许夫人回古香堂说话。 锦鱼则先去了期颐堂。 一进门,花妈妈就拉着她上炕,又给她拿了好几大盘子的点心果子,像对小孩子一般。看得她直笑。忙问了老太太的安。 老太太伸手拉住她,细细看打量了一番。 就见锦鱼头上浓浓黑发梳成个高耸的朝云髻,别着一根蝙蝠葡萄纹的赤金红宝簪子,一件樱红绣银红牡丹的窄裉直袖袄,衬得一张粉光脂艳的小脸如朝阳露珠般明媚。 不由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看出来了,你姑爷一门心思维护你,你在婆家的日子差不了。” 却见锦鱼只管傻笑,嘴角弯弯放不下来。 她不由又觉得好笑。这个孙女儿这模样儿,怕也没哪个小郎不喜欢。这性子也是最开朗的,只可惜在她跟前的时间太短了。 她轻轻又拍了锦鱼的手背上一下:“这傻丫头,提起你姑爷就笑成这样!我只跟你说……这刚入门时,就没有不好的。这日子久了才能见着人心。你带了那老些嫁妆,他们家自然是要捧着你的。只有一点,你别傻乎乎地拿了自己的嫁妆去填他们家的大窟窿。我细细打听过……他们家上下三百来口人呢。若他们自己不争气,你便是拿金山银山往里填也扶不起来的。” 花妈妈把块玫瑰蜜腌的荔枝饼用小银刀切成了碎粒,分了两半,一半给了老太太,一半给了锦鱼,笑道:“刚才老太太听说你婆婆急着叫你管家,便提心吊胆上了。怕你的嫁妆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就叫人哄了去。我劝她说……你是傻人……不我是说……” 花妈妈跟老太太常说锦鱼是傻人有傻福,一时说溜了嘴,倒卡了话。 锦鱼正用小银签子戳着荔枝饼吃得斯文,听到这话,噗嗤笑了出来,便老太太也笑了起来,还呛了一下,花妈妈这头忙拿茶水给她喝。 锦鱼忙拿绢子捂住嘴,道:“嬷嬷想说我傻人有傻福,便说呗,难道我还会生气不成?老太太,您别担心,我的嫁妆,我自己还没理清楚呢,怎么可能叫人哄了去。我打算着过些日子,便叫人一处处地把我的嫁妆理一遍,各处的人手都好好分派了,只不知道这理嫁妆要注意些什么事情?” 老太太便与花妈妈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教导了她好些事项,诸如如何跟掌柜的交割,才能不叫掌柜的暗中使绊子或是私下没了钱财去等等。 说了一阵子话,外头说许夫人带着锦心锦熙来了,她才忙退出来要到秦氏那边去。 临走,老太太道:“你手上的人若是不中用,只管来找你花妈妈,从我这里借多少人都使得的。” 锦鱼谢过笑哈哈地走了。 老太太这才跟花妈妈道:“这孩子你怕是说对了。傻人有傻福。她那个女婿,我原以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想今日这番作派,倒像是个绵里藏针的厉害角色。反倒是锦心那头……”说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丫头已经引了许夫人锦心锦熙过来。 锦心双眼略有红肿,似乎狠哭过一场。 她只得装瞧不见,闲话了一回。却都是许夫人与锦熙在说,锦心沉默不语。 老太太才问锦熙:“你这身子,算算不到一个月怕就要生了,这样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你婆婆你相公不说什么?” 锦熙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锦心,勉强笑道:“我嫡亲的妹子与敬国公府结了这门贵亲,我婆婆哪有不乐意的?” 老太太看在眼里也不再追问。便又问锦心敬国公府如何,柳镇如何。 锦心这才淡笑说道:“我公公婆婆还有相公都待我最好不过。谢谢老太太关怀。” 老太太心中不由有些愠怒。 这许多年的祖孙情份纵容疼爱竟比不上那一只翡翠镯子么? 不过是把那镯子给了锦鱼,锦心便与她再也不亲。 当下只觉得没了兴头,又没咸没淡说了两句便打发她们去了。 待锦心等走了,花妈妈便劝:“她自小得了独宠,处处都要强拔尖,如今突然来了个五姑娘,模样性子都讨人喜欢,如今侯爷与您老人家对五姑娘都多有照拂,她这心里不痛快也是难免的。以后在敬国公府吃了苦头,就知道在家的好了。” 老太太说了许多话,也有些累了,便闭了眼,半天道:“你找人去打听下,问问锦熙今儿回来是为着什么?怎么突然倒对锦鱼这般亲热了?” 花妈妈叹了一口气,嘴里埋怨着老太太操心太过,到底还是出去找人打听不提。 第41章 姐妹同心 却说锦心与锦熙随着许夫人又回了古香堂, 这才开始一起到东梢间用午饭。 一桌子的菜,一多半是锦心爱吃的,海参鹅掌, 白玉璇子, 莲子八宝鸭等共有七八道。 锦熙爱吃的也有, 豆腐皮的鸡肉包子, 醋溜鸭腰。 许夫人笑着一个劲往锦心碗里夹菜,锦心却有些不耐烦道:“这鸭子今儿怎么这么肥?莫给我夹了。” 许夫人知她心情不快,顿了顿手,叹了一口气。 锦熙却把筷子上的豆腐皮鸡肉包子一扔,道:“你都嫁为人妇了, 也该懂点儿事了!刚才让你去先去老太太那里,死活不肯,去了也摆出一张臭脸来。那是老太太!你也瞧瞧人家五妹妹, 多会来事!” 锦心听着前面尤能忍住,听她赞锦鱼,便把手中汤匙重重往地上一掼, 怒道:“我自然没有你懂事。竟是当着我的面巴结起那个小贱人来了!” “什么小贱人!那也是你妹妹!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 姐妹同心……”锦熙话未说完, 却听锦心跳起来, 指着她怒道:“她就是贱人!明明和母亲跟我答应得好好地, 我们也给她姨娘脱了籍, 可她转头便把事情到处传。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当我是个笑话!你是我姐姐,也帮她说话, 你们都帮她说话!都欺负我一个!”说着便伤心得掩面痛哭。 锦熙忙道:“我跟你说了,那话是从诚亲王府传出来的!谁不知道诚亲王与小公爷是打小光屁股一处长大的表兄弟。五妹妹家那个永胜侯府就算能跟人家搭上关系, 也不知要绕几城人。哪里就这么快!这事多半是妹夫……” 谁知她不提柳镇还可,一提柳镇,锦心竟然一挥手,将面前碗碟扫落在地,哗啦啦一通响,汤水油脂碎瓷片狼藉一地,锦熙脚面裙边都溅脏污了一片。 她不由大惊失色,怒从中来。 她才是嫡长女,结果母亲偏心,给锦心的嫁妆比给她的多了两倍不止。 她也忍了。谁叫妹妹嫁的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敬国公府呢? 她怕自己这个妹妹不懂事。回头跟敬国公府作亲不成反结成仇。这才拖着个沉重的身子一趟趟往娘家跑。 锦心冒领锦鱼的功劳,她是早隐约知道的,可也没太放在心上。 谁知昨日她婆婆来问她,说她婆婆娘家嫂子听诚亲王府的人说,救人的不是锦心而是锦鱼。问她是怎么回事。 其实她婆婆当初也想把她小姑子嫁到敬国公府,结果出了个勇小姐智救落水郎的佳话,叫景阳侯府拔了头筹,本来甚是扼腕,如今听了这信,自然也忍不住要闲话一番。 她都要生了,听了这消息,怕叫下人传话,伤了锦心的脸面,又闹得沸反盈天。只得说不如她今日回娘家,趁着锦心回门问一问。 她婆婆相公嘴里不说,心里能不介意?只是碍于景阳侯府与敬国公府都比他们宜春侯府势大不好说什么罢了。 哪知锦心死活不信这话是从柳镇那边传出去的,非说是锦鱼,恨得要死要活,都要魔怔了。 刚才她跟许夫人两人一起,哄了半天,才叫她勉强去了老太太那里。 没想到,锦心竟把气撒在许夫人身上,她实在瞧不过眼,才说了那话,想敲打她一下,没想到锦心竟然撒泼至此。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道:“娘,她这性子,你也该好好管管了。在咱们家里,也就罢了,若是在敬国公府里这般,怕是有得苦头吃。” 许夫人却道:“她今日回门,你做什么上赶着的把这谣言来告诉她!你就不能先悄悄告诉了我?也不怪她多心,疑心你跟你大嫂子一样,因着我多给了她些嫁妆,便嫉妒她,反捧着锦鱼那个贱蹄子,一起都来笑话她。” 锦熙气得脸色发白,胸口发闷,肚子阵阵抽疼。 她娘这真是偏心偏到咯吱窝去了。 她便抖着声息,一边叫婆子说要家去,饭不吃了,一边转身就走,不想刚走两步,脚下一滑,竟直直摔倒下去。 一阵剧痛从尾骨撕心裂肺地蔓延上去。 还没来得及叫人扶起,身下已经汪了一片水。 她当下惊慌失措,几乎昏厥过去。 接生的婆子们准备的所有东西,全都在宜春侯府呢。 她现在乘车回家,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不回家,这里事事不趁手…… 许夫人原来有个得力的王妈妈。自打王妈妈走后,这古香堂就越来越乱,人人都争着轻省的活计干,你抢我的,我抢你,该干正经事反没人干了。 本来就乱。如今出了这要命的事,许夫人大叫王妈妈,叫了几声才想起人给了锦心,今日也没带回来,才又叫别的妈妈赶紧去找稳婆,若不是找不到,便叫些老成的婆子来。 锦心站在原地,早吓傻了。 屋子里人出出进进乱成了一团。 * 此时锦鱼正与秦氏抱头痛哭。 因锦鱼出嫁后,许夫人人便着人来通知秦氏,让她搬回浅秋院。 秦氏推说东西杂乱,想拖过锦鱼回门再搬。 许夫人却把锦鱼出嫁时受的气全撒在了秦氏头上,立逼着她一时三刻搬回了浅秋院。 虽说之前她们住在这里时,浅秋院好好地整顿过一回,可后来两人搬走,让香罗与玉钰两个看守。这两个哪里肯用心,不到半年,便又荒废得厉害。 锦鱼一来,见秦氏这般,自然不免伤怀,尽捡了永胜侯府的好处说。 秦氏见女儿嫁得不错,回来比从前更有了一层说不出的光彩,自然也是欢喜,不免落泪。 两人抱在一处哭了一阵,锦鱼便道:“如今我也嫁了,娘何苦还要在这府里受人闲气,不如赶紧搬回庄子上去罢。” 秦氏想了想,眼眸之间郁色淡淡,到底一笑点了头,说会找机会与景阳侯提这事。 两人又说一阵闲话,这才摆了饭。都是秦氏自己亲手下厨做的家常菜。 有山药红枣炖老母鸡汤,油焖大虾,蘑菇炖豆腐等一共八道。 锦鱼也饿了,香香地吃了两碗米饭才搁了筷子。 秦氏命丫头们上来收拾,这才在一旁笑道:“我让幽菊到外头打听过了。前日你与四姑娘同日出嫁,如今满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呢。” 锦鱼刚到永胜侯府,这两日忙得晕头转向,早忘了这事。听她娘提起,顿时来了兴致。 为了压倒锦心,她可没少费心思。现如今手指上还有针眼子呢。 “不光外头的人,便是府里的人,也都是议论这事。”香罗端着剩菜盘子道。 锦鱼没带她和玉钰去永胜侯府。 见她凑上来说话,本来不太想理她,可见她态度巴结,眼巴巴看着自己,想了想道:“你只管说就是。” 香罗顿时喜笑颜开:“说什么的人都有呢。不过媳妇丫头们都问说想知道姑娘的嫁衣是哪里做的。那衣料颜色又是哪里染的?我说都是姑娘自己弄的,她们都不信。说顾家刺绣最是有名的,四姑娘的嫁衣原是请了顾家人帮着准备的,竟给姑娘比下去了。说什么都不肯信。尽说是我糊弄她们。” 幽菊端了茶水进来,笑道:“她倒没说假话,我这里也一堆人来问。不过外头问得多的倒是那些牡丹花儿。都问是哪里找来的。今儿一早梅姨捎了信来说,这两天,洛阳庄外的马车排了得有十里地远。都是想去买牡丹的。因人实在太多,今年的花儿都不够卖了。只得把价钱翻了个翻儿。” 锦鱼偏着头有些不甘心,问:“外头就没人议论四姐姐的嫁妆?” 幽菊道:“自然也是有的,不过十停里有八停人都在说姑娘的事说牡丹花儿的事。也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说姑娘是花神节生的,都说姑娘是花神下凡。错过了热闹的都后悔得不行。” “正是正是。便连夫人院子里的姐姐们也偷偷问我,能不能拿到姑娘描的花样子,哪怕是一两样儿都好呢。”玉钰也凑上前来道。 一时几人七嘴八舌把外头府里的话都说了。 据说就是也没多少人在意景阳侯府的四姑娘嫁了敬国公府的小公爷。 反是满城都是讨论她的那些牡丹花。 还有见了那日盛况的文士写了诗赞那些花儿。 听说还有人要起个牡丹诗会。 锦鱼听了,心思一动。她的牡丹虽是不愁销,可是她如今多了那么多的地,都拿来种粮食似乎有些浪费了。若是多种些牡丹……也不必如洛阳庄般都是精品,这神京有上百万的人,寻常人家只是买不起这牡丹罢了,若能买得起,还怕没人来买?岂不比种粮食收益好无数倍? 正捉摸未来大计,却听香罗玉钰一齐哀求道:“姑娘,之前我做错了事。可我到底是姑娘的丫头,如今搁在府里,也不知道怎么办。不如姑娘今日便带着我一起去永胜侯府吧。” 锦鱼本不想带她们,可转念一想,她如今对锦心许夫人那边的事是一摸黑,这两个跟着她,自然是可能把她的事传过去,可也能把那边的事传过来。 正想点头,却听得外头有人大喊大叫:“秦姨娘,你赶紧去瞧瞧吧。大姑奶奶突然发作了,这就要生。一时也不知道到哪里找稳婆去,你当日不就是自己生的么?帮着瞧瞧去。” 锦鱼吓了一跳。刚刚锦熙还好好的,这会子怎么就要生了。 却听秦氏哈哈笑了几声,转眼怒道:“我当日九死一生,如今真是好报应。我才不去,若是去了,大人孩子,哪个有个三长两短,还不都怪罪到我头上。” 锦鱼见状,忙出了堂屋到外头来,却见正是当初她砸窗户,差点儿看见她的那个婆子。便问了情形,知道事情紧急,便答应了让那婆子先回去。 锦熙虽然对自己不亲,可也没害过自己。再则刚才在喜福堂还帮她说过话,她实在不忍心锦熙真出了什么事,回头苦劝秦氏:“娘,这也不是堵气的事。咱们瞧瞧去吧。若真出了事,侯爷岂不怪咱们见死不救?” 见秦氏动摇,便直接拉了她一起往外跑。 豆绿与茯苓立刻跟上,锦鱼走了几步,转念一想,决定给香罗一个机会,便叫她一起跟着,去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这才一起,火急火燎的往古香堂来。 * 到了古香堂,锦熙痛苦地叫声不断地从屋子里传出来。 院子里早站满了人。 景阳侯与柳镇都在。 见她们来了,景阳侯上前拉住秦氏,急道:“你赶紧进去瞧瞧去,你有经验,可别叫锦熙出了什么事。” 秦氏板着一张俏脸没理他。 锦鱼忙道:“我陪姨娘进去吧。”说着便硬拉了不情愿的秦氏往里走。 进得东梢间,就见挤满了人,气味混杂,中间一滩湿迹,也不知道是水是油。 锦熙躺在炕上,叫声不断,许夫人坐在炕沿上,一手拉着锦熙,一边垂泪,不停问:“宜春侯府来人没?” 下头有婆子道:“五姑爷骑了马带了人才去通知了。” 锦鱼不由怔住。难怪江凌不在,怎么倒是他去宜春侯府叫人?卫家这许多人,人呢? 就有人道:“侯爷叫了秦姨娘来……” “她来做什么?叫她滚……”许夫人嘶叫道。 秦氏巴不得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听炕上锦熙叫道:“五妹妹……五妹妹……” 锦鱼不明的她叫自己做什么,忙凑上前去,就见锦熙脸色惨白,凌乱濡湿的头发贴着额头。 她不由放软了声音,道:“大姐姐,不会有事的,当年我姨娘不就自己生的我,没事的没事的,你瞧瞧,我不健健康康长这般大了?” 锦熙的手在空中乱抓,锦鱼忙把手伸给她。 锦熙紧紧抓住不放,哑声叫道:“秦姨娘……救我……” 手上叫锦熙抓得极痛,锦鱼眼眶微红,暗暗感叹,锦熙真是个聪明人。这样抓住她,她娘秦氏还能离开么? 秦氏果然上前道:“不是我不肯救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救啊?当年我是被逼无奈,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这生孩子且慢呢,一会子宜春侯府的稳婆自然就来了。你如今有太医有稳婆,有一家子围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锦鱼猛地想起一事道:“娘,你不常说当年生我时,吃了蓖麻油炒鸡蛋么?说也不知道谁跟你说的,吃了这个孩子生得快!所以当年我落地才那么顺利。” 秦氏迟疑道:“倒有这事……”说着去看许夫人。吃不吃可不是她说了能算的。锦鱼这孩子太老实,她们来就来了,若是叫锦熙乱吃东西,吃出问题来算谁的? 还不如等宜春侯府的稳婆和太医来了稳妥。 这生孩子生上七八个时辰的人都有的事。 哪里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呢? 许夫人也在迟疑。一双肿眼不停地看看锦鱼又看看秦氏,似乎不相信她们说的话。 “啊……我吃……快……吃……”锦熙惨叫连连,声音微弱。 第42章 报应太快 蓖麻油炒鸡蛋到底管不管用, 谁也不知道。 反正锦熙吃完不久,肚子就抽动得更加厉害。 江凌跟宜春侯府的众人赶到时,才进二门就听到她十分瘆人的惨叫声。 宜春侯世子当即便腿一软, 差点儿一跟头摔地上去, 亏得江凌手快扶了他一把。 众人飞奔到了古香堂, 那姓朱的稳婆忙洗了手进了东梢间。宜春侯夫人也跟着跑了进去。 景阳侯忙请宜春侯世子等人都到东花厅喝茶等待。 柳镇江凌还有卫家一干人等陪同, 此时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都在一处提心吊胆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 东花厅与东梢间紧挨着,里头的话音这边都听得一一清二楚。 就听有婆子着急问道:“奶奶这可是怎么着的?怎么会突然发作了?昨儿我瞧着,这胎还没沉下来呢,估摸着怎么都还有几日呢。” “锦心……都是锦心害我!呜……我要死了……救救我呀……救救我呀……”锦熙又是哭又是骂。 众人都不知道原委, 不由面面相觑。 宜春侯世子哪里听得这个,当下怒问景阳侯道:“内子为了四姨妹的婚事不顾身怀六甲,三天两头往娘家来。四姨妹到底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竟来害她?!” 旁边柳镇闻言,又愧又惊,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半句反驳不得。 景阳侯之前已经问过古香堂的婆子, 倒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家丑不好外扬, 只得称说是误会。 却听那头锦心的声音传来:“我没有,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的!” 又听许夫人喝道:“你姐姐都痛糊涂了, 你就别添乱了, 赶紧出去吧!” “什么,滑倒?我说怎么好端端出了事!亲家母, 这事你得给我个交待!若我媳妇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这回却是宜春侯夫人在嚷嚷。 “真是意外!你别听锦熙胡说!”许夫人道。 宜春侯夫人哪里肯信, 两人竟吵了起来。一个只要交待,一个只说意外。 众人听了,心中都不由疑惑道:三朝回门是喜事,锦心有什么理由乱发脾气?莫不真是锦熙真痛晕了胡说? 却不想,就听锦熙大喊:“她……她……乱发脾气,摔了碗碟……地上都是油水,我……我才摔的!是她……啊……” 听到这里,宜春侯世子突然暴起,冲到柳镇跟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我知道了!她必是听了我夫人送来的信儿,觉得丢人,这才大发脾气!可恶!做这种欺世盗名的事,还怕人说不成!我明儿就满大街散去!” 柳镇是个横行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番侮辱,又听锦熙确实是自己摔倒,更觉气壮,当下一拳就朝宜春侯世子脸上打去。 宜春侯世子不防吃了一拳,痛得狂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柳镇小腿上。 柳镇吃痛,差点儿跌倒,伸手去扯住宜春侯世子腰带。 两人纠缠在一起。 江凌坐在柳镇边上,隔得最近,忙上前夹在二人中间劝解。景阳侯也上前呵斥,卫家老大老二也一涌而上将柳镇硬抱住拉开。 因之前是江凌快马去送的信,宜春侯世子对江凌倒有几分好感,便扶着江凌的肩,擦了擦破血的嘴角,对柳镇怒道:“你也别不承认!七月半救你们的,根本不是你媳妇儿,是江凌媳妇儿!这消息可是你自己跟诚亲王说的!王八蛋才不敢认。我媳妇得了消息,好心来通风报信,倒枉遭了这番罪。这事,我跟你们没完。” 柳镇本正气得挣扎不已,恨不能把宜春侯世子揍成猪头,听到这话,却是脸红滴血,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明明谁也没透露,诚亲王怎么会知道的?还传得这么快?! 心中不由大恨,既恨锦心做了这种不体面的事,如今连累他一起叫人笑话。又恨自己当初糊涂。更恨锦鱼……若不是锦鱼滑头利用锦心,又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的误会来。 景阳侯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原以为这事早过去了,哪里知道竟还是纸包不住火,报应来得这么快…… 心中后悔至极。当初一念之差,如今倒受这番羞辱。 * 东花厅能听见东梢间说话,东梢间也能听见东花厅说话。 锦鱼之前趁着稳婆查看锦熙的胎位,已经把手从锦熙手里抽了出来。正与秦氏缩在一边偷偷揉手,旁观着两位夫人吵,锦熙锦心吵,直到听了宜春侯世子的话,才知道竟还是为了救人的事。 万没想到……她这里没说出去,却叫柳镇说出去了。真叫人哭笑不得,不由去看锦心,只见锦心一张脸早惨白如纸,摇摇欲坠。 却听许夫人骂道:“这都是哪里传出来的胡话!周妈妈,你是死人不成,还不先扶四姑奶奶下去歇着!”又转头吼锦鱼秦氏:“稳婆都来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锦鱼无语暗暗摇头。这事明明已经瞒不住了。许夫人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当下也懒得计较,便拉着秦氏跟在锦心后头出去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没个结果,她也不好回永胜侯府,便叫豆绿去问过江凌,江凌也说要留下来陪她,打发了人回永胜侯府送信。 倒是锦心,出来后便直接出了二门,一路哭着要回敬国公府。 香绢见拦不住,忙打发人通知了柳镇。 柳镇正羞臊难当,恨不能赶紧离开回去问个清楚,当下便甩袖而去。 * 也不知道是不是蓖麻油炒鸡蛋真起了作用,天刚擦黑,锦熙就生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 锦鱼与江凌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胡乱在景阳侯府用了些晚饭,便急着赶回了永胜侯府。 第二天,却接到宜春侯府的贴子,请她隔日去参加那孩子的洗三礼。 锦鱼心中不免有些奇怪。 按说刚生了孩子不宜见风,锦熙怎么不顺势留在景阳侯府坐月子?这洗三礼哪里不能办? 因新婚江凌请了十日假,也在家中。 两人便一起去跟白夫人与大嫂胡氏说了,打算第二日备了礼物去宜春侯府看望。 白夫人与胡氏自叫人替他们安排车马不提。 第二日,两人吃过午饭,穿戴整齐,便去了宜春侯府。 宜春侯府虽比不上景阳侯府,可还是比永胜侯府要兴旺得多。 世子夫人又得了长男,自然不少人来贺。门口车马不绝。 他们到后,宜春侯世子亲自出来接了江凌去了,锦鱼则叫婆子一路引进了锦熙的内室。 锦鱼不由有些诧异。 今天来人那么多,不可能人人都往内室领。她还以为自己来了,不过是等添盆热闹的时候见锦熙一面罢了。哪里想到锦熙会叫自己到内室相见? 进了屋,有一股淡淡的当归红糖气味,还有一丝血腥气。 锦熙齐眉戴着海蓝攒珠抹额,脸色虽有些苍白,脸颊略肿,却还精神。 见她来了甚是亲热,招手叫她往床沿上坐。锦鱼便只得坐了。 丫头忙过来把碧纱帐子挽了挽,又在旁边花几上上了茶果点心。 锦熙便拉了她的手,见她左手青紫,不由道:“我那时吓得半死,可把你给抓痛了。前日多亏了你跟你姨娘!不然我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鱼笑道:“大姐姐吉人天相,自然是母子平安的。我跟姨娘也没帮上什么忙。” 锦熙摇头,叹了一口气:“唉……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你当时握着我的手,安慰我的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往后啊,你可不许当我是外人,咱们两个得多多走动才是。” 锦鱼见她言词甚是恳切,语气唏嘘,猜锦心大约是伤了她的心了,忙道:“这是自然。姐姐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若是我能办到,只管跟我说就是。” 她话音刚落,锦熙还没说话,却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有丫头道:“夫人来了。” 锦鱼忙起身,就见宜春侯夫人带着几个婆子走了进来。 宜春侯夫人笑道:“听说五姨来了,我赶紧过来见见。我都听说了,前日多亏了你。不是我说……你这个大姐姐最是个好性儿的,为人又大度。若她有个闪失,我上哪里再找个这么好的媳妇儿!” 锦鱼被这番热情闹得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由暗暗后悔,自己带来的添盆礼只是一只小金锁,太微薄了些。 忙客气了一番,又把刚才跟锦熙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宜春侯夫人便笑道:“你这个姐姐哪里张得开口?如今她坐月子,只得在这屋里关着,没个好气味。你当日花轿上用的芳纪牡丹,又喜庆,香味又好,满城人都在议论。我便倚老卖老,厚着脸皮帮她要一盆,搁在屋里,她也舒爽些。” 锦鱼:……如今洛阳庄的牡丹普普通通的也能卖到一百两一盆。这礼要得未免也太重了些。 给呢还是不给呢? 第43章 雷霆震怒 虽然觉得肉痛, 可是锦熙也没拦着宜春侯夫人。 她若是不答应,不但宜春侯夫人下不来台,锦熙也下不来台。 她素来与人为善, 想想刚进屋里, 确实闻着这屋气味不是很好, 当下笑道:“我回去就叫人到庄上瞧瞧去, 若有时,自然叫他们送来。” 宜春侯夫人喜笑颜开,又可着劲地夸她陪嫁的牡丹,一副恨不能跑到永胜侯府去瞧瞧的架势。 锦鱼这回学乖了,不敢乱开口。就算她愿意, 以永胜侯府现在的状况,要宴客着实有些困难。 硬着头皮又寒暄片刻,外头便叫摆好香案了。 锦鱼便与宜春侯夫人一起退到外间, 等锦熙起身。宜春侯夫人便吩咐乳娘抱孩子过来给她看。 不过三日的孩子,卷在红红的蜡烛包里,只露出一张小脸, 瞧着已经白白嫩嫩的, 睁着一双清澈的黑眼睛东张西望, 时不时裂开小嘴傻乐, 笑得锦鱼心都化了。 忙问叫什么名字, 说是还没取名, 乳名叫幸哥儿, 幸运的幸,幸福的幸。 看着幸哥儿的小脸, 锦鱼顿时也不肉疼她的芳纪了。 就权当她这做姨母的给幸哥儿的见面礼吧。 * 洗三仪式在锦熙院中的西厢房举行。 锦鱼陪着锦熙进去的时候,里面早挤满了宜春侯府的亲朋故旧。 正上面供奉了香案, 还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神像前又摆了张极大的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只锃亮的大铜盆。盆里热气腾腾冒着白雾,满屋都是艾叶的味道。 宜春侯夫人便上前先上了香,那朱稳婆冲她拜了三拜,说了些吉祥话儿,这才从乳娘手中接过幸哥儿。 宜春侯夫人便上前从旁边红瓷瓮中舀了一勺清水,倒入铜盆中,又放下一只巴掌大的金麒麟。 洗三礼便正式开始了。 锦鱼虽是跟着锦熙进来的,但她年纪轻,辈分小,只得在一旁等着别人先添盆。 耳边便不时听得有人低声议论。 “宜春侯世子夫人旁边站的那个美人儿,可是她那妹妹?嫁了敬国公世子的那个?” “是她妹妹不假,却不是那一个。这是前日用极品牡丹做陪嫁,轰动全城的那一个。听说在家里行五的。” 锦鱼莞尔。果然没人能抗拒牡丹花的魅力。 “是她呀!那倒怪了,怎么倒是她陪着宜春侯世子夫人出来?敬国公世子夫人呢?” 锦鱼听到这话也是咯噔一下,正是,她怎么没看见锦心? 虽说那天她们两姐妹闹翻了,可今天这个场合,岂不正好借机赔罪,两姐妹重归于好?若是不来,怕是两人的关系会变得更僵。 却听有人道:“我听说一件事……” 说着声音低下去,锦鱼想听却听不见了。 片刻后才听有人惊呼:“还有这样的事?!难怪……” 锦鱼只觉得有好几道目光直往自己这边射来,叫她颇有几分抵挡不住,偷眼去看坐在一旁的锦熙,却见锦熙脸色也有些不自在。 她倒有些明白锦心为什么没来了。 闲话传得最快。锦心冒顶她救人的事,怕是半城人都知道了。来了叫人议论,锦心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这时就见二姐锦芬和三姐锦兰从人群里走了过来,锦鱼忙行礼问好。 锦芬都锦兰与她都是庶出,可之前对她也都是淡淡的,所以问完好之后,她就缩在一边,继续安静看洗三,没打算跟她们聊天。 这时宜春侯夫人一辈的长辈们还没添完盆呢。 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三个闲话。 不想就听二姐锦芬道:“五妹妹,回头我家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可一定要来走动走动。我回去就打发人给你送帖子过去。” 锦鱼受宠若惊。 二姐锦芬嫁的人家也是极好的。周老太爷是三公之一,御史之首,监察百官,职比副相。 锦芬嫁的虽是嫡支,但却是周家二房行四的庶子,人称周七爷的。 她回府小一年的工夫,周家的喜事宴请她可全没沾上过边。 像周老太太过寿这样的大事,许夫人自然是要亲去的。还会带上锦心。若是心情好,还会带上锦柔。 若是小事,景阳侯府不过叫大嫂刘氏或者二嫂杨氏代表或者送份礼也就罢了。毕竟锦芬在周家也不过是个说不上话的孙媳妇。 锦鱼没想到锦芬竟会主动邀请她去。当初她订亲,锦芬送她的不过是副烂画。给她的添妆也是一只包金铜钗子。实在是寒酸得很。 不过那都是陈年旧账,她也不是个计较的人,忙笑着谢过。 却听一旁锦兰笑道:“二姐姐倒是个急脾气。你家老太太的生日,我记得是十月底了。五妹妹,过几日倒是我的生日,本来也不想声张的,可难得这个机会,我作东,邀请姐妹们都来我家里坐坐。你可不许推脱。” 和锦芬嫁到清贵之家不同,锦兰嫁的却是三代皇商的董家,十分殷实。 虽然之前对她也不甚大方。 锦鱼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一出嫁,这两个姐姐竟是突然对她亲热起来?若说是为了江家,那是不可能。 难道也是为了她的牡丹花? 这牡丹花的威力,会不会太大了点? 她忙也答应下来。 姐妹们一团和气亲亲热热自不在话下。 在场的人多半是宜春侯府的亲戚。见状心中都忍不住暗道:之前只听说卫四姑娘如何贤惠,在家如何得宠。可怎么这么看来,这卫五娘子竟像是更得姐姐们的喜爱呢?卫四娘子嫁了敬国公府,今天这样的场合竟然没来,是瞧不起她们金家么?未免太势利了些。心里便都不由对瞧得起金家的卫五娘子好感倍增。 * 而此时在敬国公府里,锦心一身红衣,正伏倒在堂中华丽的碧蓝色波斯地毯上,哀哀痛哭。 柳镇站在一旁,垂头丧气。 敬国公夫人高高坐在堂中上首紫檀太师大椅上,满面怒容。 柳镇前日回府后便直奔诚亲王府,质问诚亲王从哪里知道救人的不是锦心。 诚亲王便说他们几个那日躲在洞房窗下偷听到了他跟锦心的吵闹。 柳镇无语,只得把锦心跟他辩解的话又说了一遍。 诚亲王却笑道:“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个。我不过是当个笑话,回来跟府中姬妾说了。哪里想到会传得这样快,闹成这样?倒是我对你不住了。” 柳镇虽是尊贵,却尊贵不过诚亲王去,再跟他理论也于事无补,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怪锦心无能,明明院子里都是她的人,怎么竟叫人偷听了墙角都不知道。 两人自然又是大吵一架。 不过这些事倒都一直瞒着他娘。 谁知今日宜春侯府洗三,按理他们夫妻该去道贺。 可是锦心还记恨着锦熙污蔑她,又怕众人知道了真相私底下都笑话她,扭捏着不肯去。 不知怎么的就惊动了敬国公夫人。 又不知道谁多嘴,竟把锦心跟锦熙闹翻,锦熙这才摔倒产子的事原原本本也传到了敬国公夫人耳朵里。 拔出萝卜带出泥,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的事,便再也捂不住了。 敬国公夫人当下雷霆震怒,带着十来个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冲到他们的履霜院来兴师问罪。 柳镇见锦心哭得凄惨,心里虽然也烦她之前骗了自己,但还是硬着头皮又把锦心之前的解释给敬国公夫人说了一遍。 敬国公夫人本来眉毛就极英挺,此时几乎倒竖起来:“你媳妇果然是个贤惠人,竟然这般爱护妹子!我就说呢,七月半那码头那河上多乱啊,锦心素来循规蹈矩,怎么竟会自己乘了一艘船去游玩?可笑的是景阳侯夫人,竟说她也在船上。我还当他们家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秘辛,也不好多问,竟是上这么大个当!柳镇!我只问你,你可是成亲之前便知此事,却跟着你媳妇一起来瞒着我?!” 柳镇听他娘直呼自己的大名,知道这是气极了,忙一撩袍角也跪在锦心旁边,叹了一口气道:“当时宫中已经知道了,我怕娘知道了觉得丢人,又想这事别人哪里知道去?若是为了这事退婚……也有些说不过去……” “放你娘的狗屁!怎么就说不过去了?!他们景阳侯府欺骗在先,倒叫咱们敬国公府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来人……” 成亲前,锦心贤名远播,敬国公夫人对这个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可后来景阳侯府安排两个女儿同日出嫁,还说是锦心为了提携自己的妹子安排的,敬国公夫人就相当不满。可想想,那永胜侯府拿什么跟他们敬国公府比?就算同日成亲,世人哪里会注意到那一对?因此也没拦着。 没想到……亲家给锦心的嫁妆不过是中规中矩,反拼命抬举那个庶女。世人谁不爱个稀奇?如今人人都议论那个庶女如何心思灵巧,嫁得如何风光,哪里还有人记得那日是他们敬国公府娶媳妇? 天知道,她为了这场亲事风光些,还特意去宫里求了皇后娘娘赐了头抬嫁妆。结果全都白费劲。 因此她这两日心里本来就有些疙瘩。这才一听出了事,便忍不住来兴师问罪。现在听儿子竟处处替锦心说话,明明早知这事竟与锦心一起狼狈为奸隐瞒自己,本来七分气倒变成了十分。 柳镇听他娘叫人,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就听敬国公夫人道:“着人去请景阳侯夫人,我倒要当面跟这个贤惠人问个清楚!若说不清楚,谁的女儿谁领回去。” “母亲……不要啊……”本来一直扑在地上的锦心大声哭喊,抬起了头。 敬国公夫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朝外走去,嘴里道:“开了二门上的争迎堂,准备待客。” 锦心纵身向前一扑,抱住敬国公夫人的小腿,敬国公夫人不防,一个踉跄,若不是身边众人扶住,几乎摔倒。她是武将之女,骑马射箭都来得的,当下气得抬脚就踹。锦心吃痛惨叫一声,上半个身子全扑倒在地上。 敬国公夫人怒气冲冲如一道火似地卷了出去。 柳镇忙上前察看锦心,见她捂住腰腹,脸色惨白,泪痕满布,又是心痛,又是惭愧,怒道:“你不知道我娘身手了得么?偏去抱她的腿!” 锦心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侮辱,吃过这样的苦头?见柳镇不向着自己就算了,还埋怨自己,不由更是伤心难过,越发伤心大哭,道:“我才进你家门,你们就又打又骂?还要撵我,我不活了!”说着就要去撞墙,柳镇忙死死抱住,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娘不过是在气头上,等你娘来了,大家说开了,也就好了。难不成还真为了这事就休妻不成!”心里却是早后悔不已。暗想,还不如当初得知救人的不是锦心时,就找个借口,把这婚事退了。如今这样……他娘怕是不肯轻易罢休。 * 宜春侯府里,锦鱼等啊等,总算是轮到她添盆了。 她便上前也拈了香,舀了水,把小金锁放在铜盆边上,跟着别人学舌,说道:“小金锁,小银锁,锁福气,锁财气。” 朱稳婆见那日锦熙生产时,紧紧抓着锦鱼的手,今日又是唯一陪同出来的,便认定这个妹妹与别个不同,与锦心最是要好。当下把幸哥儿摇了摇,送给她看,笑道:“幸哥儿,睁眼瞧,五姨母,送弟弟!” 倒把锦鱼闹了个大红脸,忙塞了她一只小银锞子,羞笑着跑了下来。 众人都跟着笑。 锦鱼忙朝锦熙身边跑去,却见许夫人与大嫂刘氏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锦熙身边。 她们来得比她晚,一直都在跟金家的亲戚朋友寒暄,她也没好凑过去打扰。 现在只得上前问安。 许夫人皮笑肉不笑点了点头,抿着嘴没说话。 锦鱼左右一瞧,就想溜开,不想却被刘氏拉住了胳膊,笑道:“五妹妹,前日没得空问问你,在婆家过得可还好?若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只管打发了人来问我。” 锦鱼:…… 她今天是人缘大爆发么。人人都对她这般友善。当下只得乖乖地答应了。 却见许夫人眼神淡淡地看了刘氏一眼。 刘氏笑笑,便不再拉着锦鱼。 锦鱼忙趁机溜了出来。 四月中下旬,太阳虽大,却不烤人。 丫头婆子站在院子里,三五成群,花团锦簇。 她便找了根附近没人的廊柱子,坐在后头阴凉处。 刚坐定,就见外头来了个婆子,竟是之前锦熙出事,来浅秋院叫她娘的那个婆子,姓冯,脸长长的,倒好记认。 就见那冯妈妈一脸的张皇,东张西望,一时进去,引了刘氏出来。 这两人哪里不去,偏巧到了她坐在的柱子前头。两人的说话,她不想偷听都不行。 就听那冯妈妈道:“大奶奶,这可如何是好?国公府的人在家立等着,说要请了咱们夫人过去。我说夫人今日在宜春侯府作客,她们竟是要直奔了这里来请。我被逼得没法子,这才跑进来找大奶奶。” 刘氏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冯妈妈道:“问了,她们不肯说。只管要请咱们夫人。” 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锦鱼怕她们瞧见自己,只好缩得小小的一坨。 过了片刻,才听刘氏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稳住她们。我这里跟夫人说一声去。” 说着那冯妈妈便先跑开了。 刘氏在原地站了片刻,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定然是咱们的四姑奶奶有难了。出了门子,还当自己在家?能作威作福不成?这才是刚起个头呢!” 说着转身去了。 锦鱼暗暗一想,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出了什么事。只是觉得这敬国公府也太盛气凌人了。亏得当初她拿救人的功劳跟许夫人换了她娘的身契,不然她这个救命恩人,还不知道会跟敬国公府有什么牵扯。 便仍在柱子后头坐着。今天这样的场合,她是近亲,要给足锦熙面子,总要吃过洗三面才能告辞。她又不想一直跟不熟悉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应酬,怪累人的。 却不想坐了没一会儿,就听得有人在问:“你们可瞧见了卫五娘子?” 锦鱼吓了一跳,不知道谁在找她,忙从柱子后头走出来,就见是刘氏身边的一个媳妇子,见到她忙急着上前道:“五姑奶奶,夫人跟我们大奶奶急着要去敬国公府,夫人说让叫上你。” 锦鱼:…… 飞来横祸。 她不如一直躲着装不知道呢。 第44章 嫁到宝了 便找人通知前院的江凌, 说自己要跟许夫人去敬国公府,回头自己直接从敬国公府回永胜侯府。 不想她跟着许夫人刘氏出来时,就见一道靛蓝的身影玉立在了马车边。 刘氏笑看了锦鱼一眼, 没说什么。 许夫人则板着一张, 心里老大不自在, 道:“五姑爷何不跟他们喝酒去, 不必跟着。” 江凌上前鞠躬行礼,笑道:“不知道岳母急着去敬国公府有何事?有岳母和大嫂子在,想来没什么事处置不了的。我媳妇又没经过什么事,去了怕只会添乱,不如就不去了?” 锦鱼大喜又有些懊恼自己脑子转得太慢。 刚才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出嫁从夫。她现在已经不是景阳侯府的人了, 而是永胜侯府的人。 她去不去,许夫人作不了主。江凌能作主。就该把这事推到江凌身上,让江凌替她拒绝了才好。 许夫人脸色甚是难看。 虽然敬国公府的人没说什么事。她也能猜到几分。如果可以, 她也不想带锦鱼过去。 可除了锦鱼,谁能证明锦心的“清白”呢?权衡半晌,眉毛揪成一团, 气咻咻道:“既如此, 你便跟着吧。” 当下锦鱼只得上了自家的马车。 江凌仍骑马护行。 两人跟着景阳侯府的马车一路去了敬国公府。 一进敬国公府, 锦鱼便被震撼住了。 层台累榭, 丹楹刻角。 阳光撒到各处, 屋顶上, 檐画上, 树叶上,花枝上, 到处都明明暖暖地辉煌着。 又是四月中旬,不见樱花桃花杏花这些个俗物, 只见牡丹蔷薇杜鹃报春玉兰争相盛放,满府花香浮动, 大堂高耸,双层歇山顶,合抱粗的柱子挂着乌木涂金对联牌,门楣上挂着匾额“争迎”二字。字迹遒劲飘逸,定是名家手笔。 进得堂内,金瓶银钟,玉盘檀椅,叫人眼花缭乱,所谓白玉为堂金作马也不过如此了。 她暗暗咂舌。 便有几个衣饰华美的仆妇出来引着进去坐下。 上了茶果点心,又歇了片刻,才听得堂后脚步声响。 一时紫檀水墨大理石屏风后转过来一个身材高大、金灿辉煌、英气勃勃的妇人,正是敬国公夫人。 许夫人忙笑着站起来,道:“亲家母,我们正吃洗三酒呢,怎么好端端的急着找我?” 锦鱼心道:许夫人这话是在埋怨敬国公夫人跋扈。可若真硬气,何必一刻不停地赶了来?若是不硬气,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果然就听敬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径直往上首盘螭紫檀官帽大椅上一坐,朝锦鱼瞥了一眼,道:“你倒有脸来问我!你带了卫五娘来,不就早知道我是为了何事找你么?你撒了这么个大谎,如今倒叫我们敬国公府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你倒还有闲心吃什么酒!” 锦鱼:……知道敬国公夫人跋扈,可还是没想到竟是骄横如斯。这是一点脸面都不给许夫人留啊。 许夫人气得满脸胀红,浑身环佩叮当作响,刘氏上前扶住她。 两人尴尬站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锦鱼坐得稳稳的,不由也跟着尴尬起来,可心里又忍不住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 许夫人让她娘差点儿破相的事,她可还记恨着呢,这回许夫人是遇着克星了。 半天才听刘氏道:“亲家夫人,想来这中间有些误会。咱们既然来了,不如大家坐下慢慢把话说清楚就是。对了,怎么不见我家四姑奶奶?” 敬国公夫人道:“误会?呵呵……你家姑娘自己亲口说的……哪里来的误会?诚亲王亲耳听到的,这早晚,怕是连皇后娘娘都要传了我去问个清楚。想我一世清白做人,行得端坐得正,不想倒栽到你们这种奸人手里!真真是冤也冤死了。” 话虽极不客气,可到底吩咐婆子们去把锦心跟柳镇都叫来。 锦鱼不觉头痛。怎么还跟后宫扯上关系了?想想她在洛阳庄里自在的时光,连个县官都没见过。皇宫什么的,那真是比天边都远。 就见许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又红又青,憋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道:“亲家母若要这样说,那大家不如一拍两散罢了。今儿人都是齐的,我便与你一起递牌子进宫去,在皇后娘娘跟前分说个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锦鱼不由讶然。 许夫人胆子还真不小?一拍两散,锦心还活得了么?出嫁六天就和离? 她再去看敬国公夫人,不想就见敬国公夫人脸色一顿,倒少了几分刚才的气势凌人,只冷道:“且等你女儿来了,你自跟她说去。” 刘氏便扶了许夫人重新坐下。 锦鱼垂着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得脚步杂沓,一时从屏风后头进来了好些人。 当中两人都穿着红锦洒金的衣裳,本来该衬得一脸喜气的,如今全都垂头丧气。 锦心更是手里捏着块碧色纱绢帕子,不停地抽泣抹泪。 两人进来便先给敬国公夫人行礼,又来见许夫人。 锦心这时打眼瞧见锦鱼也在,不由尖锐地叫了一声:“母亲怎么叫了她来!” 许夫人气势汹汹道:“我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你相公说的!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自然要叫了她来。不然咱们母女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锦鱼……如今人人都传说是你救的人,锦心是冒顶功劳。你倒说说看,到底为什么,你当初要瞒着我,不肯认了这功劳,定要推给你姐姐?你姐姐替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你不出来替她分辨清楚,还叫个人吗?” 锦鱼:…… 虽然她没闹腾,用这功劳换了她姨娘的奴籍,可许夫人冒领确实是先。 后来这些烂事,也不是她弄出来的。 现在许夫人倒好,什么事都往她头上一推,这是料定了她不敢不顺着她们的话说。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锦心身上。不过三日,锦心竟已经瘦了一圈,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显得脸皮都厚实了几分,可还是掩不住红肿的眼皮,黑黑的眼圈。 不由想到永胜侯府。虽然永胜侯府上下都待她都好,江凌也极体贴维护,可她还是有一种住在别人家里的忐忑不安。何况锦心还要面对这么跋扈骄横的婆婆。 又想到景阳侯一再的教导,不管她认不认,她总是姓卫的。锦心在敬国公府倒了霉,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只是许夫人跟锦心,又实在是讨厌得很,为什么不管做什么都能把事情搞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锦心,就要她来背锅,凭什么呢? 她迟疑着,不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从头到尾本没说一句话,她这一看,江凌竟是立刻回望了她一眼,好像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一般。 锦鱼迟疑着,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江凌竟已经抢先道:“这些事,我媳妇都跟我说了,我来说吧。” “你?!”许夫人惊得脸皮一个劲地抖动。不由暗暗后悔当时怎么一个大意,竟让江凌跟了来。若只是锦鱼,还好应付些。虽然经过同日出嫁这一回,她已经不敢再轻蔑地觉得锦鱼是个傻子了。但是秦氏还在她手里捏着呢,不怕锦鱼不乖乖的。可江凌就不一样了。 就听江凌道:“依我说,真相如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全了两府的脸面。不知两位夫人以为如何?” 锦鱼:……她们都在纠缠真相,可就算让她来背黑锅,又有什么用?锦心也落不着好。救人的是她,不是锦心。锦心说自己救了小公爷就是骗世盗名。最后不过是她们两两败俱伤罢了。 怎么把这事圆了,不伤到敬国公府和景阳侯府,这才是重点。 江凌一语中的。 谁把江凌当绣花枕头,谁才是真草包! 这个相公,她可真是交了狗屎福运,嫁到宝了。 * 锦鱼当下便乖巧地坐在一边,听江凌说。 敬国公夫人与许夫人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 当下敬国公夫人不由多看了江凌几眼,皱眉道:“如今这脸面伤也伤了,如何能全得回来?” 许夫人却凝神细思。 就听江凌慢悠悠道:“相必诚亲王当日喝了不少酒。” 诚亲王是亲王,可是如今皇上千秋正盛,又有他大哥太子在位。这皇位且轮不到诚亲王,所以他向来声色犬马,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不然也不会做出去偷听人家洞房这样不顾体统的事情来,醉后说了些胡话也是可能的。 许夫人接口道:“……你……你是想叫诚亲王改口?这怕是……”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塞。当初四姐出嫁,头抬嫁妆还是皇后娘娘赐的。若是这事闹出来,岂不叫人连皇后娘娘也一同笑话了?这话既是从诚亲王府传出来的,我们永胜侯府的人出来说什么,也是杯水车薪,倒不如求了诚亲王亲自出来澄清……若是小公爷不嫌弃我笨嘴拙舌,我可与你同去说服诚亲王。”江凌思路清晰,说得头头是道,还勇担重任。 锦鱼虽低着头,可嘴角忍不住一个劲地往上翘。 以后这些个麻烦事,都交给他,自己只消还同原来一样,养花种草读书习画便是了,想想都美滋滋。 就听敬国公夫人道:“既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们两个现在就去。” 锦鱼便起身道:“这事既已经解决,我不如就先告辞了。还赶得及宜春侯府洗三宴。” 不想敬国公夫人却冷声冷气横道:“你且在这里给我好好呆着。诚亲王如何说,还不知道呢!若是他不答应,这事便要着落在你的头上!” 锦鱼:……敬国公夫人跟许夫人还真像,只是一个太骄傲,装都懒得装,一个总是假惺惺。反正好事都是自家的,出了事就找人来背锅。明摆着欺负他们永胜侯府。 她便怏怏地嘟了小嘴,正要坐下,却听江凌道:“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难免牵挂分神,若是一个不小心在诚亲王跟前说错了话,岂不帮了倒忙?不如我就在这里陪她,四姐夫自己去找诚亲王吧。你们向来相得,必是能说得清楚的。” 说着,竟回到原来椅上,端然一坐,还冲锦鱼微微一笑。 他生得芝兰玉树,这一笑,真是如四月天一般清爽和煦,暖酥酥地直钻到人心里去。 锦鱼心里舒服得好像梅雨天晒了个大太阳,忍不住嘴角扬起,眼含秋波,一抹红晕悄然从耳后泛起。 锦心在一旁,见江凌拿乔,又与锦鱼两个眉来眼去,心中恼怒不已。 再看锦鱼,今日穿了件珊瑚色的对襟小袖衫,下头系了条素白珍珠绉纱拖地裙,上身纤细,下身飘逸。头上梳着元宝髻,插着珊瑚挂珠分心金凤花钿,又可爱又端庄。一张小脸,白里透着粉,清爽娇媚如晨雾中含苞的牡丹,又有一种新妇才有媚态。 她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又恨又气。她所有不痛快都是因为这贱人的出现!她抢了爹爹的宠爱。那个绣花枕头哪里是捧那贱人,分明不过是为了讨好爹爹罢了!他又有什么本事说服诚亲王?何必给他这个脸面? 当下冲口道:“相公与诚亲王亲如兄弟,相公一个人去怕是还好些。诚亲王总不会不给他这个脸面?夹个外人在中间,若诚亲王觉得丢脸,本来肯的,怕也不肯了。” 敬国公夫人本来见江凌拿乔,也有些为难。 她自己骄傲,自然也知道儿子是什么德性,向来只有人求他们,没有他们求人的。除了皇家,他们平素可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要柳镇低声下气求人,就是对着诚亲王,怕是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说不定,还把人得罪了。 可要她开口求江凌,她又低不下这个头。听了锦心这话,不由怒从心头起,烦道:“闭嘴!都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祸事,早跟我说明白,我岂会同意娶你这样不知轻重的媳妇!如今你妹夫肯替你们收拾残局,你不说一个谢字,倒还敢说嘴!” 骂完锦心,她看锦鱼都顺眼了几分,心道这事倒也怪不得这个小庶女。嫡母嫡姐硬要抢功,她胳膊能拧过人家大腿?便放柔和了声气道:“卫五娘子,你回去也好。一家子突然从洗三宴全出来了,没得倒叫人疑心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锦鱼长呼一口气,欢欢喜喜,轻盈起身,行礼告辞。 江凌便与柳镇两个也一同出来,直送了锦鱼上了马车。锦鱼只当他会分头行事,不想他竟跟在了车旁。锦鱼也没多想,只道诚亲王府与宜春侯府同路。 马车摇摇晃晃,她不觉有些眼眸惺忪,正待小睡片刻,却听窗外柳镇怒道:“诚亲王府却在东边!” 就听江凌道:“自然要先送我媳妇回宜春侯府,不然我不放心。” 又听柳镇冷笑道:“这青天白日,许多人跟着,你还怕你媳妇跟别人跑了不成?” 锦鱼不由皱了眉头,这是什么屁话。她相公这么优秀,她会这么傻吗? 却听江凌道:“我媳妇品性高洁,哪里会做什么下作之事?我不过是怕我家这架毛病极多的马车,走着走着出了故障,伤着她而已。” 锦鱼捂着嘴差点儿没笑出声。 她发现江凌真的挺会阴阳人的。这是暗讽锦心品性低下,做了下作之事。 江凌送了锦鱼回到宜春侯府,亲眼见宜春侯府的婆子们接了她,又反复嘱咐让必得等他来接,才跟柳镇骑马离开。 锦鱼回去时,这头正准备开席,立刻引得金家众人瞩目,便有那好奇心重的凑上来打听。 锦鱼笑道:“原不知是谁传错了话,说家里有急事。我白跑了一回,差点儿错过幸哥儿的洗三面!” 众人也不好再问。便又都纷纷开始打听她那些珍奇的牡丹。 锦鱼不由暗笑,难怪今日她人缘奇好,原来这些人都是想去看看传遍帝京的牡丹。 只是永胜侯府那么破败,她却不好擅自作主,随便请了人家去。 只得委婉推说自己是新媳妇作不了主,回去要跟家里商量。 心里却极开心。虽说出嫁从夫,可女人的脸面,除了靠夫家,还能靠自己。 她有一技之长,还需要怕别人瞧不起么? 她嫁的永胜侯府破败怎么了?她庄子上长大的又怎么了?照样可以在贵妇圈中交游广阔。 一时吃过了洗三面,锦鱼便想告辞,锦熙却不肯放她,硬又重新拉了她进内室去,逼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鱼只得把实话说了。 锦熙听了,低头半天不语,拿了绢子拭眼角。 锦鱼忙劝她:“大姐姐坐月子呢,这是做什么!别伤了眼。” 锦熙伤感道:“我本也气她。差点儿害死了我。可听你这一说,又觉得心酸。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锦心有这么个婆婆……虽是富贵,可那日子,怕未必有你我过得舒坦。到底是亲亲的姐妹……罢了,我也不气她了。你也原谅她罢。” 说着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巧荷包,塞给锦鱼:“之前我婆婆找你要牡丹,我知道你为难。我听人说洛阳庄好的牡丹,如今都要卖到上百两。可你是我娘家人,给我撑面子,我也不好驳了她的话,你也别计较。” 锦鱼本早不计较牡丹的事,见她如此,心里更是半点疙瘩都没有了,哪里肯收,几番推辞,最后笑道:“大姐姐,你就当我是给幸哥儿的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回头你婆婆知道你给了我钱,岂不还是丢了你娘家人的脸面?” 听锦鱼提到幸哥儿,锦熙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锦鱼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件事……你得空也劝劝母亲还有四姐姐。这世上的事,并不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更何况咱们还都是卫家人……哪里就一定要争个你输我赢?大家和和气气互相帮扶着,不好么?” 锦熙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自然赞同。 姐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子的话,外头有婆子来传,说江家三爷来接卫五娘子了。 锦熙忙吩咐叫请进内宅来。 又叫人去请宜春侯世子也过来。 锦鱼心里也好奇,不知道江凌跟诚亲王谈得如何了? 第45章 大事化小 锦熙便又净了脸, 与锦鱼一同出来,就在刚才办洗三礼的东厢房坐了。 上头的供桌和神牌都还没拆,屋子里全是贡香艾叶的味道。 就有婆子上来奉了茶, 一时外头脚步响, 宜春侯世子与江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宜春侯世子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概喝了不少酒, 一张厚实的脸孔通红得像只饱满的红柿子。 与他一比,江凌更显得玉树临风,潇潇如月下竹,气质卓尔如白鹤立于鸡傍。 锦鱼对自己这个相公真是越看越满意。 江凌进来先就关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红润, 神色娇媚,一切安好,心中顿安。这才神色从容地跟锦熙问了好, 坐下。 一时喝了茶,锦熙便遣了婆子丫头,屋子里只得四人, 这才问:“不知事情如何了?” 江凌道:“过两日, 诚亲王府会打发一个犯了口舌的姬妾。自然会有人动问。诚亲王便会解释说此女编造谣言, 损毁敬国公夫人世子夫人清誉。” 锦鱼讶然。 这事真是处理得极巧妙。 若是诚亲王大动干戈出来辟谣, 倒把原本不知道这事的人也闹腾得知晓了。更会让人觉得是欲盖弥彰, 本来不信的人, 反信了八分。 现在这样四两拨千金, 诚亲王也不用认错。话虽从诚亲王府出来,谣言却是那姬妾编造的。至于这姬妾是谁, 诚亲王府后宅无数,谁又会追查得出来? 再则, 人家诚亲王都说是谣言了,这事不过是大家扯闲篇八卦着好玩,又没谁真跟锦心有深仇大恨,非要弄个清楚明白,过两日京城再有了新鲜事,也就没人在意了。 真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却听宜春侯世子道:“你们两口子中途落跑,原是为了这事?你们也忒好人了。今儿但凡有人问我,你夫人产子顺利不顺利啊?我可没跟她客气,竹筒倒豆子,通通全说了。” 锦鱼:…… 锦熙埋怨道:“夫君,你可真是个急性子。这事怎么能随便往外传!到底那是我亲妹妹!” 宜春侯世子冷笑道:“你妹妹怎么了?差点儿害我儿子出了事!我哪只眼睛认得她是谁!她若不是你妹子,我就张榜贴告示去!” 眼看两口子为了锦心就要吵起来。 锦鱼忙道:“大姐姐大姐夫,这事反正我们尽力了。能不能平息下来,就看她的运气了。”便拉着江凌要告辞。 锦熙也不好阻拦,便起身送客。 临走,江凌笑劝道:“大姐,大姐夫如此,本也是因为担心你。若是……锦鱼遇上这事,我定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定远不及大姐夫镇定。” 宜春侯世子越发觉得江凌是个明白人,亲自送出大门外,从此将江凌引为知己,不在话下。 却说过了几日,锦鱼就听得说诚亲王府撵出来一个通房。 虽然早就知道此事的人,尤其是当日去宜春侯府作客的人家,心里都明白,锦心那些个贤名都是假的。 不过,慑于诚亲王府敬国公府,这之后,也没人再公开议论,渐渐也就没人在意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 却说这事没两日也传到了宏图侯府。 钟微自然免不了跟黄夫人两个议论了一番。 黄夫人便叹息道:“也不知道许夫人是聪明还是愚笨。当初就原原本本告诉敬国公府,救人的是锦鱼,又能怎么样?难不成敬国公府还能为了救命之恩就娶个庶女不成?两家有了这层关系,再慢慢议亲,岂不是水到渠成?” 钟微听了不由一个劲地点头。近日黄夫人认真教她如何打理内宅,凡遇事情都会这般掰开了细细说给她听,她也十分受教,大有长进。心里不由庆幸道:亏得她娘是个最能干明白的。若是像许夫人那般自己糊涂,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糊涂的。 就有婆子从外头来道:“永胜侯府的江三奶奶给姑娘送了封信过来。” 钟微愣了片刻,才想明白江三奶奶是谁,一跳起身:“拿来。” 一时打开了信,虽只有一张纸,字却是豆粒大小的簪花小楷,内容倒真不少。 钟微边看边笑,却听得有人问:“妹妹这是接到了谁的信,笑得这般春暖花开的?” 钟微抬头,见钟哲穿着天丝七彩锦,华丽非常地摇晃着走了进来,不由“噗嗤”笑了一声,道:“自然是个会种花儿的。锦鱼说,如今人人都对她的牡丹垂涎欲滴,盼着她能大宴宾客,可是江家破落,院子失修已久,请客用的桌椅板凳也凑不齐,她只好望花兴叹了。可惜……啊!” 钟哲整整衣袍坐下,笑道:“确实可惜!那日我可是去大街上瞧了热闹的!那十六抬牡丹,我敢说,便是皇宫内苑也找不出来这般品相的。” 黄夫人在旁边听了,道:“听你说得这样好,倒连我也勾起好奇心来。我当日可是他们的全福人,不如我便厚着脸皮,带着你们两个去永胜侯府硬走一遭?” 钟哲却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既不扰了永胜侯府,还能叫你们赏上牡丹,只说,你们怎么谢我吧?!” 钟微与黄夫人齐齐看向他,眼神里都带着警惕。 钟微心道,她这个哥哥算计最精,不会是想利用她,打锦鱼牡丹的主意吧?锦鱼哪里斗得过他,若叫他算计了去,岂不是愧对朋友? * 却说锦鱼在家,也为了那十六抬牡丹发愁。 短时间不下地种着,倒也将就。若是时间长了,却是伤根。 若把这牡丹全种在永胜侯府,这侯府破败成这样,一时也理不清楚,回头整理时,再要移栽,又伤一回。而且江凌说要分户,也不知道怎么个分法。万一她种花的地方,回头不归他们两个,可怎么办? 若是还把牡丹送回洛阳庄,又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洛阳庄虽在她娘名下,却还是景阳侯府的产业。她跟江凌又没和离分手,嫁妆怎么好还回去? 她自己名下的庄子呢,刚接手,庄头是谁,土质如何都还没整理清楚明白,总不能胡乱交到别人手上。这些精品可都是她多年的心血。 一边烦恼着,她一边给钟微和王青云都写了信。 其他人也就算了,既然这些牡丹引得全城人都眼馋,若是她们也想看看,她却等花儿谢了也没人个信,岂不伤了朋友的情分?总要解释一下,自己暂时不方便请她们过府做客的原因。当然,还是忍不住八卦了一下那天在宜春侯府的际遇。 可没想到信一大早送出去,中午便有了回音。 钟微说钟哲给她出了个主意,问她有没有兴趣。 钟哲说西街原有个十亩地大小的牡丹园,进院要收一贯钱。 可园主经营不善,如今入不敷出,问她想不想买下来,把这些牡丹都移植到那边去? 等整理好,要请客时,只管关了园子,多少人都能请。 不请客时,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些花儿。 锦鱼捏着信,低头捉摸,沉思半晌不语。 却听江凌在一旁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江凌成亲请了十天的假,这几日都在屋里陪她。倒也不会没话找话说,锦鱼忙着整理自己的物件时,他能帮忙便帮忙,帮不上忙时,他便在一旁安静地看史书。 锦鱼眼神一亮。 钟哲有经营长才。可江凌也心思伶俐。 这事行不行,自己不如问问他。当下便把信纸交到了江凌手中。 江凌接过,慢慢看过一遍,道:“娘子,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带你去那牡丹院逛逛。你亲眼看过,再拿主意,如何?” 锦鱼:…… 果然是问对人了。 * 江凌便出去安排,过了两刻钟,她便穿戴整齐,仍坐了永胜侯府唯一的那架马车出了府门。江凌这回却没骑马,而是与她一起乘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穿过东市,过了常恭坊,往新安坊去。 一路走,她一路隔着帘纱往外看。 江凌一路介绍。 原来常恭坊住的多是五品以下小官之家,而一街之隔的新安坊却是富商居多,有不少私家名园。 这园子就在新安坊街边上,与常恭坊一街之隔。 马车停在园前,只见街道倒也宽敞,只是左右都是人家。 只这一间,门口不伦不类竖着个半旧杏色旗幡,上头绣了朵呆板的大红牡丹花儿。再看院子门,窄窄旧旧的黑漆门,只有一丈来宽,还不如跟旁边的民居气派,门上抬头写了四个掉色金字:国色天香。 锦鱼看得连连摇头。 就这卖相,别说一贯钱,便是十文,她也懒得来。便有些不想下车。 江凌却道,既然来了,别白走一趟。便下了车,去敲门,半天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子,江凌便打听起来。 锦鱼在车上听得,原来这园子是旁边方家的后花园。方家老太爷从南向北贩卖布匹挣了大钱,便在这园子里种了好些珍稀牡丹花儿。可是老太爷去世后,后人渐渐败光了家业,实在支撑不下去,这才把这后花园隔断了出来,想着多少能有些收益,却是杯水车薪。原来会伺候牡丹的老家人也是死的死,走的走,便越发衰败了。如今找了牙行,准备售卖。 那老头便问,可是买主,怎么不见有牙人带着? 江凌便道说是自家娘子喜欢牡丹,听说这里有牡丹院,因来逛逛。 那老头便竖起一个手指头,意思是要一贯钱。 锦鱼数了一数,若是一人一贯,她与豆绿,再加江凌和江凌的小厮守拙,一共四人,就要四贯钱,未免太贵了,便朝江凌摇了摇头。 江凌便道:“我们一辆车,一贯钱,可成?” 那老头不满地噘了噘嘴,嘟哝了两句,还是开了门。 江凌便拿了一掼钱给他。 曲车进了门,就见里头一条一丈宽的甬路直通向前,上面长满了青青杂草。两旁花树,倒也青葱,鲜花满枝。 却不像在城中,倒像是个荒郊野岭的模样。 锦鱼不由更加摇头不止。不过既已花了钱,少不得要逛逛去。 一行四人便将马车停在入口,慢慢向前行去。 江凌便捡了根枯枝,跟守拙一起走在前头,遇到有刺杂草,便先拨在一边,好方便锦鱼通过。 锦鱼便道:“多亏听了相公的话,来亲眼瞧上一瞧……若是不然……” 话刚到此,她目光一顿,见不远处一块青石边上开着一朵单瓣牡丹,花朵不算太大,但形貌绢绢,红色深浓,光瓣光泽如革,她也顾不得杂草,一口气奔到近前,弯了腰细看,只见这花朵笔直向上,旁边还有一个花骨朵,却是粉白色。 锦鱼不由欢喜道:“这是青州红。” 江凌忙跟过来,问:“这可是六一居士欧阳修所说的天下奇花青州红?” 锦鱼点头,笑道:“这花却是不多见,我曾想派人前往青州,想要移种些到洛阳庄,我娘说太费钱。” 当下收起轻慢之心,开始在院中各处乱逛。 见这院子如今虽是显得杂乱,可当初布局却有匠心。 这一条甬路曲折迂回,两旁或是夹道花树,或有小亭歇脚,或有流水游鱼,就像一个绝色佳人,脸上虽涂满污泥,也难掩其底色风华。 锦鱼一路看,心里一路记认花草,及牡丹种类,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整修了。 及至看到了细叶寿安,左花,叶底紫等牡丹品种,心中已经有数,这位方老太爷,怕是按着当初《洛阳牡丹记》中欧阳修所写牡丹花,一一种到了此处。 光是收罗这些品种花费何止千金。不知这院子如今作价如何? 正思索着,就听得林中一阵琴声飘扬,其声和平中正大方,闻之如春意融融扑面而至。 他们不由一惊。 这牡丹园,除了他们一行,居然还有别人? 不由顺着琴声向前,拐过两道弯,就见前面有一八角亭,亭中或站或坐,倒有七八个人。 当中一男子衣饰花美,正坐在亭中石几旁,手指翻飞弹着古琴。 旁边坐着一位夫人,一位小姐。 锦鱼一看,大笑着就向前奔去。 第46章 违心之论 琴声戛然一止, 那男子含笑而起,笑道:“你们果然来了。” 锦鱼跟黄夫人行礼问安过,便问钟微:“我才接到你们的信就出了门, 你们怎么来了?我们来时, 怎么没见着你们的马车?” 钟哲不等钟微回答, 得意洋洋, 一副半仙高人的姿态抢先道:“我料定你们必来。” 锦鱼笑道:“我们虽是必来,若是明日来?后日来呢?你岂不在这里白等。” 钟微早笑得狭长的眼睛迷成一条缝儿:“你听他胡诌。送信的人送完信,并没回我们府上,见着你们出了门,便来家报信儿了, 我们这才赶了来。” 原来钟哲之前来过,便由这院子的另一个入口进来,在甬路尽头, 等他们。 大家便在亭廊上坐下,亲热地叙了一阵话,钟哲便问:“我的提议如何?” 锦鱼谢过, 笑道:“他们要价多少?” 钟哲道:“叫价一千。我估算着五百两他们怕也是肯卖的。要把这院子修整得能见人, 却也花费不少。” 锦鱼笑道:“我不懂买卖。可我算算这院子要建成这样, 一千两怕是不够的。” “哟, 咱们江三奶奶怎么这般谦虚?你可知道, 你拿那牡丹花做嫁妆, 不但一举让你们洛阳庄的牡丹价格上了天, 还连带的整个京城牡丹的价格也跟着往上涨。多少待嫁的姑娘,也想要陪嫁里有一两株牡丹才觉得体面呢。”钟微在旁边打趣道。 锦鱼先没想明白江三奶奶是谁, 一愣,才想起正是她自己, 心下顿时咯噔一声。她打定主意要买下这院子,遇上钟哲后,便一直跟钟哲说话,半点没问过江凌的意思,未免太不把江凌放在眼里。若江凌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怕是会有不满。亏得钟微点醒了自己。 她忙转向江凌,问:“相公,我喜欢。想买下来,先不说能不能赚钱,只为这院子里的这些牡丹,也是值的。你觉得如何?” 这里牡丹的品种都是精品,只是乏人照顾,白白毁了。 她接手过来,只要精心照顾个两三年,定能恢复此园当年盛况。 江凌温和一笑,道:“你作主就是。倒不必问我。” 锦鱼见他并无半点不快,心中越发惭愧,不由挪了挪身子,往江凌身边靠了靠,一脸娇俏,道:“这自然是要先问过相公的。” 江凌玉脸如桃花染红,却没挪开,垂着长长的黑睫道:“你说怎样便怎样,若是需要我跑腿,只管跟我说就是。” 锦鱼见他如此,心中更觉得歉疚。江凌并不是个没本事的人,这样纵着她,也不知道,是以前藏拙惯了,还是当着她的朋友,故意在给她脸面。 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她向来爽快,说干就干,便对钟哲道:“这园子我买了。不知道该如何办呢?” 钟哲笑着对身边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道:“你去请了主家来吧。” 一时那人去了。钟哲问:“你可会讨价还价?” 锦鱼摇头,笑道:“我看这园子便是这些花儿也值一千了。” 钟哲不由大笑起来。 过了两盏茶的工夫,那文士引了个满脸黄瘦的中年人来,说是这园子的主人。 那主人用三角眼瞥了瞥他们道:“不知道你们肯作价多少?不瞒你们说,我若不是实在手上银子不凑手,把这院子整修出来,定能赚大钱。你们想来也听说了,前日卫家五姑娘出嫁,抬了牡丹花儿做陪嫁,引得全城人都瞧去。若我这里修整好了,少不得也人满为患。” 锦鱼不由好笑。想来那文士没跟这主人说,自己便是他口中的卫五姑娘。 钟哲便道:“你说得倒是实情,只是你这院子,若是在常恭坊那头,这个价格也算合理。到了新安坊,这就折了一半价格下去了。院子是好院子,只是要修理出来,至少要这个数……”说着举起手掌。 锦鱼不由吃了一惊,莫不是要五千两?她可没这么多现银,不由有些迟疑了,忙暗暗算自己有多少银子。她成亲时为了跟锦心硬拼,还真花了不少冤枉银子。还没算明白呢,就听那主人道:“钟爷,您这是蒙我呢,您是做大买卖的人,何必跟我这样的穷汉计较这几百两银子。不瞒你们说,前日有人出价八百两,我都没答应,打发了他们的牙人,如今正等着回音呢。” 锦鱼一听,想着这院子那些花儿,不由心中着急,冲口而出:“就按你开的价格,我买了。” 钟哲:…… 江凌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锦鱼:…… 她是真不会讲价。 那主人笑得三角眼都消失了,道:“这位小娘子才是个识货的人。既如此,便卖与你们了。” 当下便由那文士拿出了一份官颁契纸,立了文书。锦鱼身上只带了些散碎银子,钟哲替她代垫了五十两定银,还顺便替她做了担保。 写契书时,那主人咦了一声,道:“怎么也姓卫?” 众人只觉好笑,却没跟他解释他面前这位便是他口中的卫五娘子。 第二日,江凌便拿了银子,与这主人一起去官府盖了印。 回来把官契交给了锦鱼。 锦鱼甚是高兴,却又有些心中不安。以前在洛阳庄,这银钱上的事,都是她娘跟梅姨在操心。 她跟豆绿算来算去,买下园子后,现银也只有两千多,实在不够修缮那院子的。她又不想找人借钱。 便有些郁闷对江凌道:“夫君,我可真是不会做买卖。若是让钟三爷好好跟那主人磨一磨,也能省点钱,拿来修园子。” 不想江凌却笑道:“我倒觉得你比钟三爷还会做买卖呢。” 锦鱼怔住,心里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也搞不清楚江凌对自己这样千依万顺,到底真是怕了她的娘家,还是在感激自己当初救了他一命。想想夫妻之道,坦陈才能长久,便忍不住委婉道:“相公……我知道你对我极好,可是……你到底是我的夫君,若是我有做得不对之处,只管提醒我。倒也不必为了讨我欢喜,说出这样的违心之论。” 江凌正撮着嘴喝茶,听到这话,呛了一下,当下放下茶碗,说出了一番话来,倒把锦鱼给窘住了。 * 原来江凌今日拿了银子跟那方家去过户,办完刚出官府,迎面就跑来了一个婆子。 那婆子长得下颌一条线,像只麻将牌,竟是老熟人,王妈妈。 那王妈妈急赤白脸地冲上去揪住那方家主人,便问:“你那园子,可是卖了?!卖给谁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儿!” 老方家人一指江凌。王妈妈当场就叫了声天爷,把方家还有帮他们的牙人痛骂了一顿,呼天抢地地去了。 待见敬国公府的马车走远了,那方家才啐了一口,向江凌道:“堂堂敬国公世子夫人,这般小眉小眼的。非跟我熬价钱。他们缺那二百三百么?活该。要说还是你夫人是个人物!真懂花儿,识货。” 江凌忙问那牙人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原来方家之前说的话,半真半假。 锦心不知道哪里知道了,也想买这园子,出价六百,这方家还了八百。 锦心便没了回音。 这方家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有些后悔跑了个买主。 可没想到钟家介绍了锦鱼来买。锦鱼痛快地给了一千。 这方家也怕夜长梦多,锦鱼反悔,一刻等不及,便把园子卖给了他们,都没想着给锦心那头递个信,再抬抬价。 江凌因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钟哲虽精于商,可要说做牡丹花的买卖,他却不及你。你当时心里明知这牡丹园至少值一千两,若是贪那几百两银子的便宜,也与方家熬价钱。等你四姐听说你要买时,还有不跟你抢的?你还能抢得过她去?所以我才说你比钟三爷还会做买卖,若不然,今儿这牡丹园可就是你四姐的了。” 锦鱼不由红了脸,有些窘,揪着自己的绣带,有些抬不起头来。她什么也不知道,就说江凌为了讨好她撒谎,未免有点太自作多情了。 不想却听江凌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媳妇,我不讨你喜欢,讨谁的喜欢去?” 锦鱼脸上更红,真想赶紧堵住他的嘴。 没想到,他竟还没说完,又道:“再说,我说的也并非违心之论。我眼里……娘子你……本来就是事事都对,谁也比不上。” “噗嗤……” 豆绿与茯苓两个丫头在一旁同时笑出声来。 锦鱼窘得更厉害了,暗自责怪江凌,要说甜言蜜语,也不知道避避人。满脸滚烫如火,心里却是甜得好像枣花蜜一般。 * 而敬国公府里,王妈妈却倒了大霉,顶着大太阳,被罚跪在外头石头甬路上。 灰色的卵石像一只只密密麻麻的鸡蛋,晃得她眼花,忙闭上眼。头顶上的太阳却加倍地滚烫起来,一双膝盖钻心地痛。 她不由滴下一行泪来。 锦心新婚第二日,便把她打发出去查看嫁妆。她本觉得不妥,锦心却不肯听她分辩,她也只得去了。 谁知还没理清楚个头绪,就给叫了回来。 一回来,就被锦心动了家法,狠狠打了十板子。问她洞房那日怎么会放了人进院子来偷听。 她这才知道那日疏忽东窗事发,又听说敬国公夫人也知道了真相,不由也替锦心着急,想着戴罪立功,便出主意:“敬国公夫人知道了这事,如今自然在气头上。可你也进了门,这事闹出去,于敬国公府的脸面也不好看。想来不会深究的。不如想想如何投她所好,讨她欢心。以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这事自然也就过去了。” 锦心便说敬国公夫人最爱牡丹,又骂侯爷不肯把洛阳庄给她,又气五姑娘出嫁时的竟然靠着牡丹出尽了风头,叫她想法子也弄个牡丹园子来。 她便不顾伤痛,找了牙人四处打听,得知方家牡丹园要卖,便巴巴去问了。 回来跟锦心一说,锦心嫌这园子太破旧,不肯买。 她劝了好一阵,这事可遇不可求,世人爱牡丹,那弄得兴旺的院子,人也不差钱,哪里就肯拿出来卖?方家牡丹园子虽破败,花儿却是不少,找人收拾出来,也就是了。锦心这才勉强出价六百。多一两都不肯再出。 她两头为难,想着晾方家两天,再去问问。不想今日她托的牙人跑来说,方家人把那园子卖掉了,今日过契。 她赶紧赶去官府,却是晚了一步。 更要命的是,她见到了江凌。这园子落在谁手里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她便知道自己这条老命算是没了半条。 若是卖给别家,也就罢了,怎么偏是五姑娘买了去。 有了洞房夜的教训,她不敢有丝毫隐瞒,便跟锦心实话实说了。锦心一听顿时暴跳如雷,砸了一地的茶盅,当下就罚她到太阳底下跪着。 她真是有苦说不出。 锦心明明是她抱着长大的。怎么一点情分不讲,这般没心没肺。 她这一颗忠心都喂了狗了。 还不如当时不答应夫人跟了来,就硬赖在景阳侯府呢。 她又悔又气,又想起平素家里人的埋怨,不由暗道:“这主子就是主子,我便是再忠心,在她们那里还不如一条狗。倒不如先顾好自家人,就算挨了打,也算落得些个实在的个好处。” 她一直跪到小公爷回府,锦心因怕叫小公爷看见动问,才叫她回去了。 她养了几日,才能下地走动,便主动请缨继续去查看锦心的嫁妆,却早不复之前耿耿忠心,反与那些庄头掌柜的沆瀣一气,给她汉子儿子女婿暗中捞了不少好处。她在外头代表着锦心与敬国公府,处处有人奉承着,又不用日日在府里做小伏低,一时倒比之前在景阳侯府的日子还过得惬意。便也彻底断了回府帮助锦心的念头。 * 却说锦鱼这头,自得了这方家园子,江凌又度完了新婚假期。 她白日闲下下,便自己先画了图,安排了那十六株牡丹的位置,又亲自带着陪房把花儿先种下了。 想着花儿开不了多久,便又随便在旁边搭了个茅庐,也不跟黄夫人钟微客气,请了她们还有王青云过来先睹为快。 结果他们都赞那茅庐好,说比那寻常亭台楼阁都更有几分意趣。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反正今年花期已过,只等明年了,倒不急着收拾这园子。 又赶上过端午。 她见永胜侯府实在乱得不像个样子,便问过白夫人与胡氏,叫四家陪房带着众仆妇们,把永胜侯府的花园清理了一遍。 等过完了节,她这才得了些闲暇,开始慢慢计划修国色天香园。 钟哲给她介绍了一个行家里手,替她做了一份园子设计图。细细标明了各项所费几何,工期长短。 她拿着一看,差点儿晕倒……原来那日钟哲举起一只手掌,不是五千,而是五万。 第47章 能干持家 钟哲的计划, 实在是太过庞大了,光是各种厅舍,大大小小, 就要建七八座。小则能容纳十余人, 大则上百人。又要深挖池塘又要堆假山还要扩建停车栓马的地方, 大动干戈。 她数了数自己的现银, 暗暗摇了摇头。 就算她各处嫁妆的银子收上来,这没几年工夫也建不成。便给钟哲写了一封信,谢了他的好意,只按自己的意思,从洛阳庄及自己名下的庄子调了二三十人来。本着少花钱多办事的原则, 也不管别的,只把道路清理了出来,又修剪了花木。 一来银钱实在有限, 二来她又不愿意过多砍伐已经长成的花木,想着上回钟微王青云都说茅庐有趣,便就着地势, 在那十六株牡丹附近修了七八间大小不一的茅庐, 桌椅或是地取材, 用些树庄石木, 或是到市井中去找些旧的来, 砌了茶炉瓦灶, 各处挑出些旗帜幡儿来方便记认。 园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亭台楼阁, 能拆都拆了,只留下还算齐整的一座亭子一间大堂。重新修整了, 上了清漆,牌匾也重新上漆。又从自己的嫁妆中拿了些便宜的纱幔布匹把那大堂布置了出来。又画了图, 叫人去西市找了木匠,用便宜的榉木,简单结实里地打了十张桌子,一百把椅子,还有若干花几。一水都只刷清漆。 几间破败的屋宇,便修整了给庄上来收拾园子的人居住。 重点是重新扩大了国色天香园的大门,换了门上的那块大匾,同样只用素色清漆,典雅平和。 那丑得叫人难受的杏色花幡自然早给一把火烧了。 期间江凌白日到户部上差,下了差便帮她去木匠处或者是园子里督工。 晚上回来,两人一处吃了饭,便到花园里逛逛,到了夜里自然免不了如胶似漆。 江凌事事都依她,两人自然也从没口角之事。 足足忙到了七月半,国色天香园才算完工。 经这一番整治,那园子竟成了闹市桃园,质朴清幽,芳华高雅,绝非那些个红楼绿阁的园子可比。 而两人坐到屋里一盘账,总共才花了不到一千两银子。 江凌便大赞锦鱼能干会持家,又问:“今年牡丹花期已过,你有何打算?” 锦鱼托着腮,也很是满意这结果,道:“这事我也想了。那园子如今虽收拾出来,却没什么开得正好的花儿。我打算留下那些人手,就在那里守着,精心照顾原来那些伤着了的牡丹花儿。到明年花开时,再作打算不迟。” 江凌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便坐在一旁慢慢喝茶,又拿起史书来看。 锦鱼见状,挪了椅子过去,笑道:“你可是有什么别的主意?” 江凌摇头淡笑,却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了些,用手环住她,仍旧看着史书。 锦鱼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酸楚。 江凌样样都好,就是对她这千依百顺到了极点。 想了想,她低声道:“你若有什么主意只管告诉我,听与不听都在我。可你若不说……我只觉得你跟我太生分了呢。” 江凌身子微微一颤,忙放下手中书,道:“哪里的话?我看你结了那些茅庐,又布置那里的屋子,原以为你会跟方家之前一样,开园子收钱。所以想说要不要商议一番章程。你若没这打算,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锦鱼道:“我布置那些不过是想着,府里不好请客时,咱们的朋友亲戚,或是你的同僚伙伴,到那里却是方便,也不用劳动到府中。” 江凌道:“你想得周道。岳父既不同意我分户,咱们在府外有个园子,确实方便许多。只是你在永胜侯府的吃穿用度,到底憋屈你了。” 说到这事,锦鱼不由一笑。永胜侯府穷,公中的份例自然也少,她一个新媳妇,就算自己有钱,也不好意思天天吃独食,便是首饰衣裳,也不好穿得太过华丽。 她现在天天早上一个时辰,跟着白氏与胡氏管理家事,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上回她实在看不过,整理花园,也是她的人手,她支的钱。只是这日常的吃穿用度,她也不可能掏空自己的嫁妆来养这一大府的人。 她虽有别的进项,可园子这样养着,光那些人手的吃穿工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确实浪费,便把头挨在江凌肩头,嘟着饱满的红唇道:“那园子如今也没什么看头,就算开了园子,怕也没两个人肯来,不过是杯水车薪。” 江凌低头垂眼看时,就见锦鱼洁白的额角莹润有光,秀丽的黑眉像一片细细柳叶,长黑的睫毛密密地微微上卷,像停在牡丹花儿上的黑色蝶翅。 鼻端萦绕着不知是什么的花香,清淡中有一丝丝微甜,像多汁的樱桃,又像初春清晨风儿扫过粉霞色的花气。 他心神一酥,心波漾漾,忍不住紧紧捏住她的手,凑近那莹白粉嫩的耳廓,轻轻道:“不如咱们换个地方,我慢慢说给你听?” 嗓音抽紧,手心已经渐渐发了烫。 * 第二日,锦鱼起得有些晚,急匆匆赶到胡氏理事的芳林堂时,就见白夫人与胡氏已经到了,只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忙行了礼,道了歉,坐下不敢多言。 胡氏抬头见锦鱼来了,捶了捶腰,酸酸地多瞟了她几眼。 就见锦鱼梳着个娇媚的倾髻,左鬓插了一朵红火的扶桑花,右鬓一支飞燕挂珠金钗,身上茜色薄绫袄,一条牙白拖地挑线裙,明明极朴素,可反衬得一张小脸珠玉莹莹,如阳光下闪亮的露珠一样。 她不由心道,有的人就是生来享福的,不像她,劳碌命,嫁到江家十年,主持中馈八年,操碎了心,可这日子越发过不下去了。她的嫁妆本就不丰,这些年为了脸上好看,又东贴补一点,西贴补一点,越发没了底气。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 本来盼着来了这么个能干的弟媳,能替她分担点儿,结果三叔护她护得跟眼珠子一般,怕累着了她又怕大家伙惦记她的嫁妆,竟一开口就要分户。公公婆婆也说,人家才进门,不好逼着她管事。 上回锦鱼顺手收拾了一下花园,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不说锦鱼好的。她这日日辛苦的反倒没人提。 她便忍不住道:“我跟夫人在这里商议过中秋的事呢。先不说中秋宴,就各家的中秋节礼,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出这一注银子来。不知道三弟妹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白夫人接话道:“这中秋是个大节,好歹也要糊弄过去的。不如这样罢,各人娘家的礼,便自己出了。出多出少的,都自己看着办。其他的便仍从公中出。按着往年的例……”说着便拿起账薄算起来。 锦鱼心头一动。想起昨日江凌跟她在枕边商议的事情来。 江凌道,这中秋将至,常恭坊的那些小官儿之家,免不了请亲会友的。可是地方狭小,若是能把这院子租出去,给人请客用,一日也不多,租个五两十两的,一个月至少也有个二三十两的进项。她便说,若是再与城中酒肆茶楼合作,怕又能再多个二三十两的进项。夫妻两商议定了,江凌便说,他今日下了差事,去向钟哲问问,这事能不能行,也顺便问问钟家有没有现成的酒肆茶楼可以跟他们合作的。 江家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他们家的买卖都典当光了,如今只靠田庄和俸禄的进项,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一时白夫人已经算出来了,道:“怎么着,少算少算,也有十家人,便是一家五两,也要五十两才勉强应付得过去。” 锦鱼忍不住道:“咱们可是每年都要花现银到外头买这些个礼品?” 胡氏笑道:“家里比不得你们景阳侯府,如今哪里还存得住货?” 锦鱼问:“按例家里过这么一个节,要多少银子?” 白夫人唏嘘道:“看按哪一年的例。若是老年间……罢了,不翻那老黄历了。只说前几年吧,少算少算,亲戚朋友的,也有二三十家,一家不多,十两银子,再加上自家的中秋宴席,怎么也要二三百两才算过得去。如今好些人家都不敢走动了。” 锦鱼想了想,道:“中秋原是团圆之节,我那园子刚修得了,不如咱们今年请这些人家来逛园子吧,大家团圆热闹。临走,每家送盒月饼。园子呢,不花钱,酒水呢也不用太丰盛,从咱们田庄上运些新鲜的水果野味并猪羊来,我再去弄些螃蟹桂花酒。大嫂子这头,只消准备些月饼,如何?” 白夫人顿时喜笑颜开:“就说你是个能干的。”便问胡氏好不好。 胡氏心里也觉得锦鱼这法子好。他们家不缺干活的人,独缺钱。能不花现银地把这节过了,怎么不好?当下忙道:“既如此咱们各自的娘家人少不得一起请了。” 白夫人道:“正是。若是不请他们,怕亲家要怪罪。” 锦鱼想了想,也有道理,便点点头。 事情便这样定下了。三人便又议了一阵该请哪些亲戚,定了八月初十这日请客。既有时间准备,又不至于挤到中秋前两日,大家抽不出身来。 锦鱼虽与景阳侯府不亲,心里暗忖:老太太身子不好,寻常是不出门走动的。许夫人与她关系又尴尬,想必也不会来。大嫂刘氏也不会为了她就跟许夫人对着干。想来想去,都觉得肯定没人会来。不过到底是娘家,想了想,还是请胡氏列上了,又加上了锦熙锦芬锦兰三家。 胡氏便问:“敬国公府那头,可是你自己要亲自去请?” 锦鱼有些尴尬。在外人看来,她跟锦心同日出嫁,关系当是最好的。可天知道,她跟锦心其实早成了死对头,她刚才根本就忘了锦心。这事又不好跟胡氏明说,只得笑说道:“我本来是怕他们门第太高。嫂子提醒得对,也不好厚此薄彼的,也请大嫂一同安排上吧。” 心道:反正就算请了,锦心也不会来的。礼节上做足了总比失礼的好。 不想却忽听胡氏又道:“三弟妹这般能干,怎么忍心瞧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还为这一大家子操心呢?不如你便接过这中馈去,我也是实在支持不住了。你瞧瞧我这张脸,还能看吗?” 这话就差直接说她不懂事了,锦鱼顿时涨红了一张小脸,忙看向胡氏,就见她所言不假。胡氏脸上又黄浮肿,像是注了水的黄纸,两颊还长满了一层黄褐斑。 她心里不由有些自责。她嫁过来也有三个月了,一直在忙自己的事。 又想,昨日江凌说她在永胜侯府委屈了。若是永胜侯府一直这样穷下去,她便是自己抱着金山银山,也没法子好好独享这份福呀。当下心一横,点了点头:“自然还要婆婆跟大嫂子指点着,我才敢接手呢。” 白夫人与胡氏俱是一怔,旋即脸色泛红,双双站起身来。白夫人左手捧着账本右手拿对牌,胡氏慌慌张张地就从腰上掏钥匙,生怕她下一瞬就反悔一般。 锦鱼:……她怎么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 晚上江凌在外头跟钟哲吃过饭才回来的,身上有些酒气,脸色红扑扑地,锦鱼起身迎上去,却不动手帮他洗手换衣。原是一开始她也学着个贤妻模样,想要亲自伺候他洗手换衣。江凌却是坚决不肯,说他在外头不知道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肯污了她的手。 豆绿茯苓熟练地伺候着江凌擦脸净手换衣,她便去倒了茶水,两人这才坐下说话。 江凌便跟她道今日钟哲去看了院子。 钟哲赞不绝口,说牡丹本是人间富贵花,他初时只想到要把这园子打造得金玉满堂,画阁朱楼,好与之相称。不想锦鱼只往清幽素净质朴上走,竟让这园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有风骨意趣。说这园子如今有名士之气,不如再设上几堵粉壁,也方便文人名士来拼文论诗。 锦鱼听了自然高兴,道明日便吩咐人去建粉壁。 这才把请客和接掌了中馈的事说了。 江凌听了,长长地黑睫低垂着,抿着嘴,半天闷闷道:“是我连累你了。” 锦鱼看得心里软软的,忙道:“咱们夫妻何必说这种生分的话?我既嫁进来,便是这家的一分子。家世兴亡,我也有责任。不如我主内,管着中馈。你掌外,跟着钟三爷学些庶务。我在家节流,你在外开源,这样一家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江凌慢慢抬头,眼里都是缠绵的光,他缓缓伸出手来。 他的手生得极好,白皙劲瘦,骨节分明,一根根如玉琢的一般。 他紧紧将锦鱼的手又握了握,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里,胸口闷得一阵阵地痛。 若永胜侯府不是败落至此,这个难当的家,谁又会舍得扔给锦鱼呢?不过是想着叫锦鱼拿嫁妆贴补罢了。 他非长非嫡,以前想着反正永胜侯府轮不着他当家作主,他自己也不是个爱吃喜穿的,一直便过得浑浑噩噩随遇而安。 若是他能像钟哲那般,有自己的买卖店铺,也不至于叫锦鱼跟着他吃这种苦累。 这样想着,眼眶微红,他艰难地动了动喉节,默默点了头,心里却是暗暗发了狠,仕途那是远了说,眼下,他得先想法子把这一府的日常花销挣出来。不然真是白生了个男儿身。 锦鱼见状,道:“你放心,我暂且先萧规曹随,有什么不懂的,先请教着大嫂。等请完了客,我再来慢慢整顿家中诸事不迟。” 话是这样说,当晚,夫妻两人还是议了半夜,直到三更才歇下。 * 第二日,锦鱼早早就去了芳林堂,胡氏白氏都遣了人来说,她们今日就不过来了,凡事她作主就是。 锦鱼看着桌上那堆钥匙还有乌漆发亮的对牌,长吸一口气,仍用着胡氏常用的管事妈妈,把事情一一分发了,又让拿了府上名帖子,按着昨日议定的名单,派人去各家请客。 景阳侯府和四个姐姐的帖子她让茯苓亲自跑了一趟,顺便也看看秦氏的情况如何。 到了中午,茯苓回来,笑说老太太精神兴致都好,说要来,因此大嫂刘氏二嫂杨氏都要陪同。只有许夫人说不得空。又说锦熙锦芬锦兰那边也都说会来,最后去的敬国公府,没见着人,只请了婆子传话,不知道来不来。 许夫人和锦心的反应,锦鱼一点不意外,意外的倒是老太太,竟肯来帮她撑这个脸面。 过了两日,来客名单也全了,竟足足有四十八人之多。 锦鱼只觉得肩上好像挂了大磨盘。 她可是头一回掌家,头一回办大宴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 可她一点经验都没有。靠江凌吗?江凌也没经验啊。 该怎么办? 第48章 睡不着么 不过, 她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王青云。 王青云小小年纪便掌过王尚书家的中馈,在京中贵女圏中又是个会张罗的。 想到王青云, 便又想到了钟微, 钟微如今正跟着黄夫人学管家。 想到钟微, 又想到钟哲。那才是个什么事都有主意的。 只是钟哲那边, 还是江凌出面的好。 可若是她跟江凌说想请教钟哲,不知道江凌会不会多心。之前买园子修园子问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自家请个客也要问钟哲。 当下虽觉得有些遗憾,还是决定自己先列出个章程来,再去请教王青云钟微。 整个下午, 她都关在屋里,与茯苓豆绿商议怎么办宴会。豆绿出不了什么主意,但茯苓没吃过猪肉, 倒见过猪跑,只按着她知道的景阳侯府的规矩跟她说了一遍。 章程还没写完,江凌便回来了。等江凌洗了手, 换了衣裳, 她忙献宝似地拿了给江凌看。 江凌见那黄竹纸上列得极细, 什么人安排在何处, 由多少人引导伺候, 喝什么酒, 吃什么菜, 在何处更衣等等,便道:“我们家多少年没这般大宴宾客了。想来便是大嫂子也办不了这么周全。你不用太担心。定会顺顺利利的。” 豆绿在旁边倒茶, 插嘴笑道:“我就说,奶奶出的主意, 不管如何,姑爷定是只会说好的。” 锦鱼瞪她一眼,又问江凌:“你也细看看,哪里就这么周全了呢?” 江凌笑道:“我看是极周全了。只有一点……咱们这个园子,若是日后要租出去给人办宴会,倒不如借这机会把这章程做得扎实了。一会儿吃完饭,我跟你再仔细议议,明儿我去问问钟哲。这做买卖和自家请客到底是不同的。” 锦鱼心里涌起一丝惭愧,她太小看了江凌啊,不由扬起眸子,凝望着他。 他一直是好看的,白玉般的脸,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最高明的玉匠师傅,用最好的刀,一点点精心磨出来的。 眼睛生得极好,仔细看,眼内角微微下沉,眼尾却略略有些上挑,却不像丹凤眼那么狭长轻浮。 瞳子是极深的墨黑,中间一点亮,像极星辰。 人人都说江凌是绣花枕头。 她一直也觉得江凌是个美少年。可从来没想明白,相由心生。 江凌的好看是明朗的,温润的,没有半丝猥琐一毫小气。 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说好。其实不仅是在讨好她,也许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只是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 他从不介意靠后一步,从不介意被别人的光芒遮挡。 所以他跟谁都能处得好。 从前在柳镇跟前,他可以是最安静的朋友。 后来在她爹景阳侯面前,他是最听话的女婿。 而现在,在钟哲面前,他则是最谦虚的学生。 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自矜身份,瞧不起商贾之事,他却不会。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江凌有些不自在起来,摸了摸脸皮,问:“我脸上有什么么?” 锦鱼倏然红了脸,羞赧低头,鬼使神差道:“夫君太好看了,一时看失了神。” “噗嗤” ………豆绿正在一旁卷江凌换下的腰带,闻言很煞风景地笑出了声。 锦鱼恼羞地瞪她一眼,豆绿这才做了个鬼脸,抱着衣裳一溜烟地跑了。 可到了外头,却倍加放肆,格格格的笑声不断地传进来。 锦鱼捂了脸,不敢抬头。 却听江凌道:“嗯,那娘子尽管看个够。” 锦鱼:…… * 请客的章程经过白夫人、胡氏、钟哲,王青云,钟微,甚至还有黄夫人的斟酌,终于在七月底定了稿。 锦鱼便分派人手准备各项东西,倒算有条不紊,白夫人与胡氏也都尽力帮忙,到了八月初七这日,锦鱼便将所有的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开席。 锦鱼向来得失心并不重,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为了这宴会,前一日夜里竟是极提心吊胆,有些辗转难眠,便翻身过来,看着熟睡的江凌。 江凌仰面躺着,睡相极规矩。 黑乎乎的影子里,虽然只看见一个轮廓,可也是个极漂亮的轮廓,尤其是那管鼻子,像一道山梁,她抬起手指,隔空虚虚地沿着那轮廓慢慢描绘,不想江凌猛地一个翻身,她吓了一跳,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捉住了。 长长的黑黑的头发从他的脸侧滑下来,一双眼在夜里不像平日里那样灼灼令她不敢逼视,有些朦胧的神秘与缠绵的暧昧,江凌问:“怎么了,睡不着么?” 锦鱼心跳得慌极了,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别有原因,脸上滚烫着,窘得恨不能一头钻进被窝里去,只得闷声哼道:“嗯。” 下一刻,整个人被搂进了暖乎乎的怀里:“在担心明天的事?” 锦鱼的脸贴着他的胸,怦怦怦地,也分不清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 “总怕明天出什么事。就像一条船儿没下个锚,在水面上打着转儿的不安生。” “我来给你下个锚吧?”江凌的声音并不十分清醒。 “下锚?怎么下?”锦鱼觉得有些好笑。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像一片落叶掉落在树根。 她呆了一呆。 又一个吻飘落,这次却向额头的方向移了些。 渐渐地那吻缠绵如雨点,落在她的额角,眉间…… 慌乱的双手紧紧抱住那发热的精瘦的身躯。 小船在水波烟雨中慢慢地荡漾。 她的心却真的像被系了一只锚……慢慢地定了。 * 第二日,天公作美,秋阳高照。 江家人一大早都到了园子这头帮忙。 江凌与江家大爷二爷招呼男客。 锦鱼与白夫人胡氏顾氏还有二房的赵夫人一起招待女客。 招待女客的地点在院子东路,唯一一座的大堂,名叫繁花堂。 为了名副其实,锦鱼还从洛阳庄搬了几十盆现成的菊花来点缀,自然俱是名品。 如此一来,虽没牡丹,却也算是有花可赏了。 而男客们却都分散请至那些个茅庐里,倒方便他们高谈阔论。各色幡旗在斑斓秋林里若隐若现,夹杂着人声,别有竟趣。 各家的亲眷们络绎而至,少不得各种夸赞不绝于口。 园中虽没区隔男女,但道路之上,却是每隔十来步便有一个衣着整齐的仆妇们伺候着,光明正大的。便是男客女客撞见了,远远地互相含笑打声招呼,也就过去了,并不需要担心有什么叫人议论之事。 因时辰尚早还未开席,便先上了茶水点心待客。 茶是银毫贡芽,原是景阳侯给她娘的,她娘硬要她带了来。 这茶汤色青翠,回味清甘,无一丝苦涩之感。 不过因为是贡茶,一共只得三两左右,拿来充样子。 锦鱼早暗中吩咐负责茶水的丫头们,尽量劝客人们用些花茶。 花茶都是出自洛阳庄,一共四种,玫瑰、桂花、百合还有金盏花。 全是以前锦鱼自己焙的。这花茶味道馨香,一时泡出味道来,满堂芬芳。 众人自免不了一番询问夸奖,听说是锦鱼自己焙的,自然都不住口地夸她能干。 先喝了一回茶,锦鱼见时辰尚早,便让白夫人等都领着自家亲戚去逛园子。 到得巳时末刻,名单上的各家都到齐了,只有卫家的人却都不见个踪影。 她坐在繁花堂里,眼光瞥着上首特意留出来给老太太的位置,不由心中忐忑,有些不详的预感,便打发了香罗去门口守着,让人一来就通知她。 说好的午时开宴,卫家人若是再不来,不能逛园子也就罢了,就怕到时候耽搁了大家开宴。 可若是她们今天不开了,这个时辰了,也该派个人来说上一声。 正有些坐立不安,白夫人陪着她娘家嫂子聂夫人逛回来了。 她忙迎上去寒暄。那聂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道:“我就夸我这个四姑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三个儿媳妇是一个比一个能干!”说着又打量了锦鱼几眼,笑对白夫人道:“难得,不是这样的标致的模样……也配不上你家那老三。” 锦鱼脸上微红,嘴上自然要谦虚几句的,这聂夫人又道:“当日你与你那姐姐同日出嫁,可是轰动京城,今日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可有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锦鱼脸上尴尬,道:“她说府里事多,走不开呢。” 白夫人打岔道:“他们景阳侯府的老祖宗说要来呢!您没瞧见,那上头,特意给她老人家安了个座。” 锦鱼忙送她们两位去落座,那聂夫人道:“她老人家竟肯来……可有年头没出来走动过了吧!听说她最疼你媳妇这人孙女儿,连那翡翠镯子都给了做嫁妆!可见是真的!” 锦鱼:……老太太的翡翠镯子这么有名么。不过她可没敢戴出来。今天事多人杂,回头磕了碰了,岂不可惜。 说话间,香罗回来了,也不管有人没人,上前道:“奶奶……我才在门口接到了信儿。说是老太太今儿早起有点不太爽利,今儿就不过来了。送了些礼过来,都按奶奶的吩咐记在礼单上了。” 锦鱼一怔。老太太既不爽利,自然大嫂刘氏也不可能过来了。 想了想,叫了茯苓过来:“今儿我特意给老太太炖了些温补养胃的山药乳鸽汤,你去厨房拿一盅,亲自送到景阳侯府去,替我先去看看她老人家。跟她老人家说,我今儿不得空,明儿去看她去。” 茯苓说了声是,便下去了不提。 等她走了,锦鱼才想起一件事……原本说要来的锦熙锦芬锦兰,也都没来。 老太太病了,总不会特意去通知她们三个。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哪里会这么巧。 江家几房人,家家的娘家人都到齐了。 独有她自己这个执掌中馈的园子主人,娘家竟无一人现身。 还真是够讽刺的。难道是许夫人跟锦心故意要她难堪? 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住,跟白夫人聂夫人寒暄了两句,便推着有事出了繁花堂。 这才偷偷吩咐豆绿:“他们不来,总该派个人来说一声,这样晾着我,未免欺人太甚。你找人去问问……” 正说着,却见江凌从路的那头走过来,身边伴着宜春侯世子。 两人的脸孔一白一黑,分外鲜明。 她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哪怕只有锦熙来了呢,也算她娘家有人啊。 不想江凌走近了,她就见他玉色的脸上犹如浮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那样的愠怒,她从未见过。 江凌这人一向从容能忍,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怒行于色? 第49章 谁来救场 她忙迎上前去, 叫了宜春侯世子一声大姐夫,便看向江凌。 江凌眉目间结着冰。 他道:“你听了别生气。今儿敬国公府也请客。” 锦鱼心头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说不出的感觉,自然是生气的, 可更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是锦心。 故意挑的日子吧?她倒也不怪老太太还有锦芬她们。 两张请帖, 一张永胜侯府的, 一张敬国公府的, 任谁都知道怎么选。 倒是宜春侯世子让她惊讶。 不用说,这消息是他带来的。 宜春侯世子紫黑厚实的脸孔上也有些愤懑之色:“说是你四姐她修了一座价值万金的明瓦暖房,献给了敬国公夫人。今儿落成,还特意请了诚亲王作陪。” 明瓦暖房用来错季节种花,最好不过。 锦鱼在洛阳庄也建了小小的一座。难道锦心没买成国色天香园, 便转头建了座明瓦暖房给敬国公夫人? 锦心故意在今日请客,分明就是要让她难堪,她是实在不明白锦心到底哪里抽了筋, 她过得不好,对锦心有什么好处?这样急赤白脸地姐妹相争,传到外头, 不过是惹人笑话罢了。 就听宜春侯世子又道:“五妹妹, 你也别怪你大姐姐。她是真心想来的, 可是岳母发了话, 她不敢来, 可也没去敬国公府。只说要在家里看孩子。我嘛, 之前跟柳镇打了一架, 幸哥儿洗三百日,他们夫妻都没冒个头, 凭什么他们一请客,我就得上赶着给他们抬轿去?我就偏不去。他能把我怎么着。” 锦鱼不由对宜春侯世子刮目相看。 这世上不趋炎附势的人实在太少了。 她想了想, 展颜笑道:“多谢大姐夫。大姐夫一人来了,便胜过千军万马。相公,你今日可要好好招待着他。” 江凌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见她眉目间并无郁愤之气,自己眉目间的冰霜也渐次融化,伸手握了握了她的手,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人都齐了。按着时辰开宴吧。” 待江凌跟宜春侯世子走了,锦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繁花堂走。 不想刚到大门口,香罗从后头追上来道:“刚才周家七奶奶和董家的五奶奶也都派了人来说,今儿家中有事来不了。” 锦芬锦兰大概也去了敬国公府。 锦心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平素锦心对这两个庶姐可没放在眼里。 锦鱼点点头,迈脚上了台阶,不过五级的青石台阶,她到得最上一级,顿住了脚,回头吩咐道:“把这两处从咱们府里的名册上都划掉。” 香罗站在台阶之下,抬头见她眉目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微微一凛,没敢多问。 从名册上划掉,这是不打算跟这两位姨奶奶作为亲戚往来了。 她也是个聪明人。若只是老太太不来,还有可能只是巧合,连着三位姨奶奶都没来,自然是…… 眼见着五姑娘孔雀蓝的裙子一晃进了繁花堂,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五姑娘多好的人呐。她出卖了五姑娘两回,五姑娘知道她是身不由已,还肯给她机会,如今更对她委与重任。 若换作四姑娘,光想想,她都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已经折了几根似的。 明明是一个爹生的姐妹,何苦这般欺人太甚呢? 倒是她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跟了个好主子。 这样一想,便觉得日后她再不能三心二意,必须对五姑娘加倍的忠心耿耿。 不然五姑娘哪一天对她彻底失了望,定然也会像对这两位姨奶奶一样,再不给她半点机会。 到那时,她可就彻底完了。她可不信四姑娘或者许夫人会管她的死活。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这偶然一怒,倒从此多了一个忠仆。 她不想再搭理锦芬锦兰,也不完全是因为生气。 只是觉得跟这种人处起来不过是浪费时间,没意思。 她们选择敬国公府是人之常情,可至少像锦熙那样,派个人来解释两句,就这样临时推说有事,就不知道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 进到繁花堂,她的心情已经平静。 就见胡氏挺着肚子迎了上来,问:“听说你们老太太身上不太好?没什么大事吧?” 锦鱼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不放心,已经遣人去问了。不过刚才香罗说了,景阳侯府的人说,没大事。想来不妨碍的。” 这时却见胡氏的娘林夫人也跟了上来,对她道:“我都听初英说了,你又能干,又好相处,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着她。” 胡氏笑道:“娘,我是嫂子,她是弟妹,您也好意思说这话。” 林夫人道:“那有什么。人家甘罗十二岁就拜相了呢。有志不在年高,你呀,以后都听你这弟媳妇的,准没错。瞧瞧这园子,瞧瞧今儿这客宴,吃的喝的用的处处周全,谁瞧了不喜欢。等到明年牡丹花开了,怕是满京的人要为这园子打破头。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福气再来逛一趟。” 锦鱼被她说得笑起来。胡氏说话也有些咋咋乎乎的,却好相处,原来是像她的娘。 卫家人不要她,有的是人要她。 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他们这些人难过生气过不好? 忙道明年花开定还是会请自家亲戚们来逛的。 林夫人欢天喜地地转过头去跟众亲朋说了。 无人不欢,都盼着明年再来。 也没半个人不识相地来问为什么卫家没人来。 锦鱼与众人周旋了一阵,见时辰不早,便命把多余的席次撤下,请大家依次入席坐了。 便叫传了乐。 这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请一班乐师只在枕闲亭奏乐演唱,就已经足够繁花堂与茅庐那边都听得清楚。 这主意是王青云出的。说有宴必有酒,有酒必有歌儿,还亲自替她选了曲子。 众人本都正议论闲谈,猛地听得一阵悠扬古琴声响起。 那琴声冲冲淡淡,意境空灵。 闻之令人仿佛居于山间林下,天地为之庐,草木为之衣,徜徉山水之间,澹然与世两忘,得尽享自然之乐也。 这些贵妇们平时都拘束在后宅之中,忙忙碌碌,为琐事烦恼,何时有这闲淡时光? 正为琴声所撼,就见丫头们送上了琥珀流光的桂花酒来。 那酒像橙黄色的冰凝在五颜六色的杯子里,托在黑漆海棠盘。 有牛毫建盏,有秋菊鸡心杯,有缠枝粉彩压手杯,有红釉圆融杯…… 各自端起一杯,抿上一口,香气馥郁,清甜温热,一口下肚,只觉得浑身都暖熏熏的,再配上那渺渺琴声,真是人间难得的享受。 更叫人觉得贴心的是,这样多种的杯子,倒不光是为了好看。 宴席之间,若是全用同样的杯子,最怕是相邻两人无意中拿了别人的杯子牛饮,实在大煞风景。 办宴的人,连这样细微之处都照顾到,客人怎么能感受不到这种待客的诚意? 就有内行的人问:“这酒可有几盏?” 皇家宴会一般都是九盏酒。 锦鱼的家宴自然不能跟皇家比,更何况国色天香园就讲个质朴,因而只安排了三盏酒。 而这第一盏,配的曲子叫《山居吟》。 她便笑着解释了。林夫人便笑着凑趣道:“三盏好,刚才吃了这许多的好点心,喝了这许多的好茶,再多,你就不怕我们全撑坏了。” 众人都笑起来。 既有了酒,便开始上菜。 都是家常的菜肴。 四个冷盘:糟鹅、三丝豆腐皮,红油青笋,糯米莲藕。 四个素菜:百合炒菌菇,虎皮烧青椒,南瓜素菜盅,木耳黄花蛋。 四个荤菜:山药乳鸽汤,栗子烧鸭,孜然蒜香烤羊腿,清蒸河蟹。 主食也准备了四种:青精石饭,荷叶白饭,银丝小花卷和柳叶挂面。 锦鱼选这些菜自然也是费了番心思的。不能太贵,太贵花不起。也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人家瞧不上。然后还要好烹调。客人多,用量多,若是再费工夫,怕是应付不来。 唯一一道稍微费些工夫的菜便是那道山药乳鸽汤汤了。 若不是为了老太太,那道菜本可以用杞枣炖全鸡代替的。 想到老太太,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堵,又有些生气。本来她老人家身子就不好,为了两个孙女不对付,还得自己咒自己病了。 又想茯苓也去了一阵子了,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知道了实情,怕她难过,所以没来找她回报? 正胡思乱想,衣袖叫人扯了一把,她抬头见豆绿正给她使眼色。 她顺着豆绿的视线看去,就见一个两腮圆鼓鼓的小丫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冲她这头招手。 她不想惊动了身边众人,便起身出来,那小丫头笑道:“奶奶,茯苓姐姐打发我先跑来通知奶奶一声,说景阳侯府的老太太来了,正在门口下车呢。” 锦鱼愣了半天,有些不信,这丫头不是在淘气吧,便道:“怎么没派个婆子媳妇来通知我?” 那小丫头歪着头道:“今儿客太多,奶奶不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不要胡乱走动,只管管好自己的事么?我便是管传话的。” 锦鱼:…… 想了想,便问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道:“她们都叫我圆儿。” 锦鱼见她鼓鼓的腮帮子,便笑了,道:“可是在北门?” 这园子南北各开了一个门,老太太从景阳侯府来,自然是走北门。 圆儿答是。 她便叫豆绿留下支应,怕万一有什么别人找她。这才跟着圆儿往北门去。 还没走到头,就见对面甬路上走来一群人,中间一抬无顶软轿,轿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穿着茶青色的袄子,下头配天青色马面裙,外头一件厚厚的石榴红斗蓬,可不是老太太是哪个?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奔跑起来。 那小丫头圆儿在她身后,一边叫一边追:“奶奶,你怎么跑这么快呀!” 锦鱼一口气奔到近旁,就见后头还有一顶软轿,上头坐着花妈妈。 这软轿是她特意准备的,就是为了方便年纪大或是脚步不便的人逛园子。 她喘着气,小脸粉红,看着老太太欢喜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太太笑看着她,道:“都当了管家的奶奶了,怎么倒跑得比丫头都快,成什么体统!” 话虽是在责备,语气却是宠溺的。 锦鱼笑:“我一见老祖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个管家的奶奶!” 逗得老太太笑个不停。 锦鱼便又招呼了花妈妈。却不好问她们为什么明明说不来了,怎么又来了。 便问了老太太的身子,老太太一言代过,只东张西望地看她的园子,见树虽不大,却都形状古拙,显然是精心修剪过的,各种树木颜色又相宜,碧松,白杨,翠竹,黄栌,浅浅深深的,就算没有花儿,也是秋色醉人,便点头道:“好个地方。你小小的人儿,眼光倒是毒辣得狠,听说只花了一千两就买下了。” 锦鱼笑盈盈地陪着指点着什么树什么花,一路往繁花堂去。 谁知还没到近前,就见涌来花团锦簇一堆人,远远地豆绿跑了来,道:“众家夫人听说老太太来了,都要出来迎接,我实在拦不住。” 这时,远处响起了第一盏酒的歌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首《南风歌》讲的是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而天下治。本来适合国宴,不适合家宴。只是王青云说这是解厄发财祝天下太平的歌,保证没人听了不喜欢。也祝江家从此蒸蒸日上。她也就听了她的意思。不想此时听来,竟真是别有一番说不出的令人感慨。 白夫人头一个迎上来,笑道:“我的老祖宗,万没想到您老人家竟然来了!快进屋去,可别吹了风!” 景阳侯府的老太太,十年也不见得到别人家作回客,便是宫宴也是不去的。谁能想到,如今为了她疼爱的孙女儿,竟然肯赏脸来她们江家!这是多大的脸面。 老太太下了轿,锦鱼仔细扶着她,还没上繁花堂的台阶,就见江凌也领着众男客过来了,都要给老太太请安。 一时繁花堂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俱都微微一笑。 江凌便道:“大家伙儿都想来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老太太笑得脸上丝丝皱纹像波浪般漾开,道:“好好,我老了,这福气也用得差不多了。不如来沾沾我这个小孙女儿的福气!我看她是个真有大福气的,嫁到这样和睦的人家!” 不愧是老太太,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十分开心。 尤其是那些已经知道敬国公府今日也请了客的。本来都正暗暗气卫家势利呢。 他们都是江家的亲眷,江家虽比不上敬国公府的富贵,但江家和睦呀! 老太太的到来,让整个宴会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热闹中,一旁的宜春侯世子悄悄吩咐了自己身边的小厮一声。 那小厮便一溜烟地跑了。 第50章 一分不动 因老太太这一来, 等众人都给她请完安,重新入座,菜便都凉了。 锦鱼便叫人把吃得差不多的菜都撤了, 又让厨房换了新的热菜上来, 心里却不由大为感激钟微。 这主意是钟微给她出的。 让她准备两份菜单, 万一中间哪道菜出了差错, 不至于临时抓瞎。 她本来觉得浪费。可钟微道:“这多出来的菜,你们江家那么多人还怕吃不完么?” 她想想也有道理。不想竟是应了急,总不能叫老太太吃冷菜剩菜。 席间她自然一直陪在老太太身边,不过后来老太太心疼她,道:“我也吃不了什么, 你也去吃两口,我这里跟你婆婆多说几句话。” 她便顺势退下来,并不饿, 出到外头,叫了茯苓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事,便是向来沉稳的茯苓也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 原来茯苓一到景阳侯府, 就听门上的婆子说了, 敬国公府今日也请客, 侯爷夫人等一家子都去了。 她心里那个气呀。便问老太太。门上说, 老太太说是身子不太爽利, 没去。 她便说要进去看看老太太。 门上的人自然也不敢拦。毕竟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今日拦下,若是日后叫老太太知道了, 发作起来,谁担待得起。 茯苓便到了期颐堂, 就见老太太跟花妈妈都坐在炕上,一个半闭着眼歪着,一个坐在窗下自己玩骨牌,脸色都沉沉的。 她因原来就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太太见她来了,倒也不避忌她,直接把为难之处说了:“明明先答应了五丫头,可四丫头偏要插一脚,为难我一个要入土的老太婆。去哪里都不是,索性只得装病,哪里也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替我解释解释。是我对不住你家姑娘了。” 这才又问江家在请客,她来做什么。 她便把那盛在红绿鹿纹炖盅里的山药乳鸽汤送上,又把锦鱼说明天要来看老太太的话说了。 花妈妈便道:“五姑娘是个真有心的。”又接过了那汤,开了盖,放在老太太跟前。一股肉香随着阵阵白气散得满室。 花妈妈便问老太太要不要趁热喝两口。 老太太却定定看着那盅汤上白烟似的热气,半天自言自语道:“我都半截子埋土里的人了,还怕叶子掉了头上打个包不成?!咱们走罢!” 便跟花妈妈两个收拾收拾来了。 锦鱼想了想,便问:“敬国公府可有人上门问老太太安?” 茯苓摇头抿嘴笑了笑。 锦鱼便有些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看来是那盅山药乳鸽汤还有她那番话叫老太太暖了心。 她不知原委,以为老太太真的身子不爽利,才会担心,立刻派了茯苓去探望。 可锦心是知道原委的。听说老太太病了,只怕正恨老太太不肯给她捧场呢,哪里会想到派人去探望。 这一比,不就比出来了,她是真有孝心的那个。 若是宜春侯世子早来一刻,她得知真相,一生气,怕也不会去管老太太。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公道,真是应了花妈妈那句话,她傻人有傻福。 便叫茯苓下去歇息,自己转身正要重回繁花堂,却见路那头又走来两个人。 花信年华的女子脂光粉艳,脸上有几分富态,穿着件草绿袄子,下头一件玉色拖地裙,外头披着宝石红的大披风,环佩丁当一路行来。 她大笑,奔上前去,道:“你怎么也来了?” 锦熙笑道:“我在家里心里正没处抓落,你姐夫打发人来说,老太太来了。我便想,天塌下来,有她老人家在前头顶着呢。再说,你姐夫来了这边,总是得罪了那头。”说完便挽住锦鱼的胳膊,叹了一口气:“你也别跟锦心计较。她在夫家日子不好过。她那个婆婆……唉,算了,我替她说好话,她还不定怎么骂我呢。快快带我去逛逛,我要看园子,饭便不吃了。” 锦鱼莞尔,心道:这个大姐姐实在是个聪明人。显然之前夫妻两个意见不一。她便想着耍滑头,两边不得罪的。可既然老太太来了,宜春侯世子又特意派人去叫她,她若还是不肯来,岂不是得罪了夫君?而她来给老太太作伴,就算许夫人锦心再生气,景阳侯却是说不出什么她的不是来,老太太必是欢喜的。 因为老太太的到来,整个宴会仿佛都拔高了一个档次。又看见锦熙,江家人自然更是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个上前给锦熙灌酒,锦熙真叫唤招架不住。 不过再开心,宴会该结束还是要结束。 当第三盏酒《夕阳箫鼓》的歌声婉转响起,山风水影映夕阳,箫声红树里,寒木潇潇,便是宴终人散之时。 无人不尽兴,无人不依依。 老太太因年纪大了,最先离开,众人前呼后拥一路送到北门口。 这才又彼此一一作别。 等诸客散尽,已经是戌时二刻。锦鱼与江凌早累得话都说不出来。锦鱼便命茯苓善后,与江凌两个回到晓光院,咕咕喝了几杯水,赶紧洗漱了,一觉睡到天亮。 * 酒宴剩下的菜肴,江家过节似地好吃好喝了好几日,直到过了中秋。 江家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尤其是下人们都暗中道:怎么以前凇大奶奶管家时,处处克扣。到了凌三奶奶手里,却是这般阔绰,都道早该叫凌三奶奶管家才是。 这些闲话都是小丫头圆儿传给锦鱼听的。那日锦鱼见她机灵,便让她跟着豆绿打个下手跑腿。小姑娘自然是欢喜坏了。有什么消息都跑来说嘴。 不过这话锦鱼听了,还是暗暗摇头。 她不过是还没工夫理会江家的事罢了。 国色天香园因为之前那场宴客,车水马龙的,轰动了整个常恭坊新安坊,便有人来打听,听说可以租借,也可以代办宴席,便一家传一家地,一连订了十来家,连九月初九的重阳节都有人早早订下了。 因刚刚上手,她只好亲自盯着,怕砸了招牌,就觉得手上人手不够用。 她的四个陪房,袁大娘子针线上还不错,她派到了西市的锦红衣肆去了。 其余三人,一个要管国色天香园的花草,一个还在外头查看她其他的嫁妆,剩下一个鲁妈妈,她留在身边使唤。毕竟茯苓豆绿香罗都是没成亲的丫头,出出进进的不如媳妇方便。 至于丫头,香罗,她是用上了。只有玉钰……那是许夫人的人,她至今不敢乱用,只让她关上屋子里做些针线上的事。 想来想去,实在选不出人来管理国色天香园,只得写了一封信让茯苓带给老太太。 反正老太太之前说过,要人手,找她的。 不想老太太竟是个急脾气,当天就叫茯苓领回来两个人。 夫妻两个,四十岁上下,都长得大脸盘子,看着就忠厚的样子。男的姓梅,说是塞上楼的二掌柜。 这塞上楼锦鱼倒也听说过一耳朵,是老太太的陪嫁,卖最烈的酒,炒最辣的菜,是京里有名的西域酒楼。那些曾经戍过边的兵士武将们,进了京都喜欢到那里去聚会。 她先觉得有些怪异,她这是花园子,怎么派个酒楼掌柜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再妥当没有。她也不缺会种花的人,却缺个能治办宴会的。 当下便应下来,按着他们原来在塞上楼的工钱二十两,多给了二成,说好一年到底,还有一分红利的分成。 这梅掌柜是个熟手,锦鱼也不是个喜欢事无俱细都要伸手瞎管的人,没两天梅掌柜那头就上了手。 她总算是腾出手来,打算整顿一下江家。 入不敷出,终非长久之计。 侯府的账又多又乱,她这些日子一点点地盘,这才理清了些眉目。 如今才到八月底,内外院加一处,账上的现银不足五百两。外头还欠着六千三百两。 庄子的收成还没全上来,按往年的数目计,也不过是三千两的收入。 再加上永胜侯爵禄一年八百两,永胜侯世子一年四百两,江凌二十两,一共只有四千二百二十两的现银收入。 幸好粮食牲口鸡鱼蔬菜等物倒都由庄上供给,不然怕真要饿死。 家中主子其实不算多,不算旁支,一共只有二十五人。仆从却有一百四十五人。 每月的月钱,永胜侯一百两,白夫人二十两,这两人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 剩下的,发完上下月钱,基本日常用度便已经不够使了。人情往来等其他用度,不够之时,便靠典当家中物品土地,熬过一个月是一个月。 这样寅吃卯粮继续下去,怕是没两年,江家连个空架子都不剩了。 因而这日江凌下了差回来,两人吃过饭,散过步,回到晓光院,锦鱼便拉他到了西厢。 西厢本来有两间屋子。锦鱼原本打算她跟江凌各挑一间做书房。 江凌却道不如打通了,省得两人忙起来时,各自呆在自己的书房里都不见个人影。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打通后,南北两面墙都齐墙打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子,放满了各种书籍。 北侧是江凌爱看的史书游记,南侧是锦鱼喜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书籍,种植类的最多,也有讲插花的,讲画画儿的,讲刺绣的。 靠西窗下,相对着,各横放了一张大红木书案。这样两人一抬头都能看见对方。 南侧桌子与书架之间,放了一张宽大的红木独板雕如意纹罗汉床。床上放着厚厚的茜红丝褥,设着桃灰绣花开富贵的大引枕。床前放着同套的大茶几。 锦鱼便叫人开了西边两扇轩窗,上了茶水,与江凌两个坐在罗汉床上,把家中情况简要说了。 江凌先是不知道家道艰难至此,听完不免惭愧道:“家中这光景,也用不着这么些下人。我看先卖掉一半,一人十两,也有七百两。” 锦鱼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笑道:“先不说侯爷夫人同不同意,这一家一家的,都是祖祖辈辈跟着江家的,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卖了,也不知卖到哪里去。若是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叫人戳脊梁骨。” 江凌与她并坐,听到这话,不由侧过脸来看她。 就见锦鱼今日穿着一件鹅黄对襟玉锦袄,下头一条牙白绉纱裙,头发乌黑黑的,只挽了一个单螺髻,素素地插了一枝赤金琥珀簪。美得像八月清晨的阳光,又素净得像仲秋金黄的桂花。 浓密的黑睫长长地在眼窝里投下一丝灰淡的影子,眼眸明亮清澈,好像圆满的月光。 这样灿若春华,兰心惠质,心地良善的女子,居然是他的妻。 他常常害怕一睁眼,醒了,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想到这,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双手全捧在掌心里。 只有握住她的手时,他才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她的手,嫩滑温暖,却并非柔若无骨的软绵。 像水,温柔却蕴藉着内在的力量。 只要握着这双手,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无论什么困难都不再可怕。 锦鱼说得对,这些人虽是奴仆,但是也算是这家的一部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能说卖就卖?再说若是随便拉去发卖了,怕是留在府里的下人们也会一个个惶恐不安,暗中愤恨,说不定就此跟人结仇引祸而不自知,却是因小失大了。 他越想,越是觉得锦鱼聪慧善良,终叹了一口气,道:“不卖也成。但是欠着的银子,得想想法子。有四千是借的亲戚家,无息,倒不着急。那两千多,却有八分的利,不如秋收的银子上来,便尽早还了。不然利滚利的,越发还不起了。” 不想又见锦鱼睁着双清灵的眸子望他,神色有些赧然,道:“我嫁过来时有多少嫁妆,人人都瞧见了。我之前不知道家里欠了这许多的钱。如今我掌了家,不还借人家的银子,却先去修园子,又大宴宾客,这也说不过去呀。” 江凌闻言,脸上浮起愧色,嘴唇微白。 家里欠债,他是知道的。说来六千两,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算多。 像景阳侯府,同时嫁两个女儿,光嫁妆就出了七八万两银子。 难道锦鱼想用自己的嫁妆来替江家填窟窿? 那他成什么人了?不由难得地急躁起来:“你的嫁妆,一分不许动。其他的事,我都听你的。” 不许? 锦鱼有些讶然。这还是江凌头一回夫纲大振呢。从来都是她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好好。 她不但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这样的江凌,终于有些真实可亲。 会拌嘴,会生气,跟她更像夫妻。 “我也没打算用我的嫁妆。夫君,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打算?” 说着,她主动把头挨在江凌肩头,半仰着脸儿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流畅如画线般、又紧致利落的下颌,颈子,还有凸起的分明的喉结。 那弧度完美得让她想扑上去咬一口。 她越看越满意,有福之人不用忙啊,随随便便就嫁了个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好看的相公! 70-80 第71章 隔桌打脸 锦心咬了咬嘴唇, 青色的脸又泛了红,冷笑道:“郡主在这里,我哪里敢不见礼呢?不过是见有的人不知礼数, 竟然一直挽着郡主的胳膊不放。” 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瞪着锦鱼。 锦鱼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刚才郡主一直挽着我的胳膊。可我想, 我虽年长几岁, 可身份远不如郡主, 这才反过来挽住她的。难不成依姐姐的意思,该郡主挽着我才是?”说着真放下了胳膊,却给了郡主一个眼色。 长宁郡主眼睛一亮,眨巴两下,笑得露出了粉嫩的牙龈, 伸手挽住了锦鱼,抬起了下巴。 锦心眼睛微缩,嘴角抿成一条线, 胸口起伏不定。 她性子本就骄傲,给长宁郡主行礼是不得以而为。叫她给锦鱼低头,实在是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 一时两边僵持住。 忽听有人软软地道:“长宁郡主, 我记得你一向是最重嫡庶的。我还以为, 你会跟敬国公世子夫人要好, 如今怎么倒跟江家三奶奶这般要好?” 这话听上去, 似乎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疑问。 可是听的人却不免想, 对呀, 长宁郡主跟江三奶奶交好, 根本是自降身份。 锦鱼眼神一定,见说话的姑娘娇小玲珑, 披着件奶黄色的素锦大毛披风。 虽是素锦,却绣了一道孔雀蓝色的百草斓边, 十分新奇可爱。 原来是顾茹,明明瞧着软软的可爱,不想竟是个厉害的角色。 本来她也只是因为锦心狗咬吕洞宾,一来就找她麻烦,想收拾收拾锦心。 如今既已把锦心气个半死,她也就不计较了。 今天,她也是半个主人,不能真跟人吵起来,坏了钟微的好事。 她想了想便轻轻一抽胳膊,却没抽动,不由转眼去看长宁郡主。 却见她一张圆润的小脸鼓了鼓,双眼睁得像只愤怒的小鸟:“我跟谁好,还要你来管!你们啰嗦半天,怎么一个二个的都不来跟我见礼?是想反了不成?” 周围的姑娘们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时只听得堂上屋瓦一滴一滴的清响。 锦鱼不由有些愧疚。长宁郡主天真骄纵,她不该利用她的。可她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出什么劝解的话来。 好在钟微已经跑了过来,笑着一手拉顾茹,一手拉长宁,笑道:“哎哟,我的生日,你们谁敢不给我脸面,我就哭给你们看。” 一句话,顿时刺破了这紧张的气氛,立刻便有人笑出了声。 锦鱼松了一口气,不由再度佩服钟微。这样的好姑娘,等到题跋大会,她一定要好好给她找一个女婿。 顾茹脸上仍是天真无辜的模样,半侧着身子,给长宁福了一礼,笑道:“给郡主见礼了,祝郡主万福金安。” 她既开了个头,没给郡主见过礼的姑娘们也都一一上前。 其中锦心夹在中间,胡乱地也见了礼。只是脸上的表情一直绷得死紧,不复刚进门时的趾高气扬。 锦鱼趁乱拉了钟微一把,避到人后,偷偷跟她道了个歉意。 钟微狭长的眼儿弯弯地,冲她做了个鬼脸,低声道:“你没看出来?她就是来砸场子的。亏得你跟郡主两个压制了她。她老实呆着便罢,若还是想搞事,你就替我把她给收拾了。我才乐意呢。” 锦鱼:……难道她又福如心至歪打正着? 只不知道小郡主是不是看出来了,这才故意打击锦心的?倒不是被她利用了。 一时丫头们引着众人都入了座。 一共摆了九桌,每桌七八人不等。 锦鱼跟钟微还有长宁郡主等在首席。不过钟微忙着满场子跟人周旋,席上暂时只有她跟小郡主还有几个钟家的姐妹。 锦心与顾茹还有柯秀英等坐在次席。 锦鱼背对着锦心。 却听得有人道:“也不知道钟五姑娘是怎么想的?到这里来办生辰宴?我刚才一路走来,见个光秃秃的园子,连座像样的楼宇都没有。便是这里……你瞧瞧,这些个幔帐桌帷,都是东拼西凑的,不像个样子。明明上回在她们自己家那个明月松韵楼多气派,又暖和如春。”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不是锦心跟娇滴滴的顾茹。 可是她也不好转头去看。 倒是有人替她解了惑。 “柯姐姐,这园子是卫五娘子的,听说常恭坊新安坊一带的人家因自家不便,常在这里设宴。钟五姐姐跟卫五娘子交好,因此帮衬着她。” 这话软软的,听上去依然没什么问题。 可是细想又极狠毒。 常恭坊新安坊是小官之家,新安坊更是商户,与她们这些贵女身份地位差了不知道有几级。这些人常设宴的地方,便是好也成了不好。实在配不上她们的身份。 钟微在此设宴,也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别的地方没有的好处,只是为了帮朋友。一脚便把国色天香园踩在了泥里。 锦鱼见这顾茹如此针对自己,心里不由有些警惕。 难道顾茹是锦心今日找来砸场的帮手? 还有柯秀英,刚才就是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吹嘘锦心的宋锦衣裳,替锦心抬轿子。 可明明柯秀英之前还围着王青云转,难道出了什么事?她不再惦记王青山了? 还有顾茹,这样厉害的人,不会看不穿锦心,为什么要为她所用?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正想着,就听小郡主忽道:“你这个梅花香饼好浓的梅香。便是宫里的,也比不上呢。还有这个梨条,一根根像水晶一样,倒没见过!” 锦鱼不由莞尔。小郡主这是在隔桌打脸么? 看来小郡主虽任性,却不是傻子,必是也瞧出锦心今日来给钟微贺寿是不怀好意了。刚才为难锦心多半也是故意的。倒是她自己单纯了。 她忙解释道:“这个梅花香饼,倒有些来历。钟三公子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梅花露,指节长的一小瓶子,也不知道要多少钱。调了牛乳和的面,才有这样的香气。这梨条呢,是我们江家的东西,倒寻常得紧。郡主觉得好,我回头给你带一匣子回去。” 这梨条就是用今年江家庄上的香梨制作成的蜜饯。 因她瞧着寻常蜜饯黑乎乎干巴巴的一团,便下了些功夫,做成这种水晶透明的凝胶状。 钟微前日吃了说好,特地叫她今日拿来待客。 “这个时辰了,该来的人怕都到齐了吧?”这回开口的却是锦心,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我看首桌上还空着一个位置。不知道是谁?想来要等她的。”又是顾茹。 锦鱼暗暗翻了个白眼。 王青云一直没回话。 也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因此她跟钟微商量着还是当她来算。 钟微坐首席上位,左边是长宁郡主,右边是锦鱼,然后才是王青云。 她隔在两人之间,少些钟微跟王青云必须对话的尴尬。 “前日无量庵阿弥陀佛诞辰,给她下了帖子,她都没去。听说是染了时疫。”这声音娇娇软软的,又是顾茹。 “我听说……倒不是时疫,是她叫钟家人伤了心,因此不肯出来见人。” 这回锦鱼光凭声音就能分辨说话的谁是谁了。 柯秀英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有些粗。语气里更是满满兴灾乐祸。 锦鱼眉头一紧。 这柯秀英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担心地看向门口。 将近正午,外面的天色仍是暗沉沉的。 已经午时一刻,马上就要开席了。 王青云如果今日真不出现,就做实了她被钟家伤了心的传闻。 王青云喜欢钟哲这么明显,相信这些眼神贼亮的贵女们早就心知肚明。 这样的传言,简直等于明说钟哲拒绝了王青云。 王青云今后再要说亲,怕就难了。 “你说的钟家人是谁呀?不会是钟三公子吧?”这回说话的却是锦心,腔调里都是轻浮的笑意,带着满满的恶意。 锦鱼眉头轻锁。 锦心与钟微没仇没怨,与王青云也没深仇大恨,可今天她来这里,这态度确实是来砸场子的,还特意带了两个帮手。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钟微跟王青云是她的朋友? 那她们两个岂不是受了她的连累? 隔着桌子,她又不能跳过去给锦心两巴掌,堵上她的嘴。 可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她思忖片刻,招手叫豆绿,悄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豆绿眼神亮亮地转身去了不提。 谁知豆绿刚走,就听有人惊喜地叫道:“王姐姐!你可算来了。” 她抬眼往门口看去,就见门口正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那女子梳着大气磅礴的牡丹头,分心插着一枝衔珠点翠金凤,那一粒宝珠成心形,血红的一点,正正坠在眉间略上之处,映着她雪白饱满的额头。 这种发型,本朝多是妇人梳,少见有未成亲的女子把整个额头露出来的。 但是她极适合这样的装扮,于平素难以言说的清高傲然之上,又添了几分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锦鱼大喜,忙起身迎了上去,走近了,见王青云脸上妆容甚重,人也瘦了不少,心中忐忑,叫了声:“王姐姐。” 王青云正与钟微寒暄,听她招呼,抬眼看来,四处打量了一下,笑道:“今日这繁花楼倒变了个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钟微忙道:“她呀,把嫁妆底都翻破了,我拦都拦不住。” 锦鱼笑道:“就这样,我还听人嫌弃,说我这里平素来的都是些小官富商之家。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王青云不屑道:“什么人这样势利浅薄?” 锦鱼自然不好说是顾茹,便叫关了繁花堂的大门,回头携了王青云的手,笑道:“人都到齐了,只等你呢。”便引着她上了席,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她,让她挨着钟微的右手坐下。 这样一来,她与锦心便错身而对,能看见锦心的侧脸。 不过锦心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长宁郡主收拾老实了。 一时便远远地响起了喜乐调皮的歌声,却是一曲《鹤猴祝寿》。鹤吹箫,猴献桃,举杯一饮长生酒,愿与日月悠久守。人寿长,长千年。人寿高,如泰山。福泽深,如东海。 歌声一起,便开了席。 各种美酒菜肴如流水般抬上了桌子。 光酒就有八种。雪腆酒、石榴酒,荔枝酒,珍珠泉,蔷薇露,碧香春,琼花露还有烈一些的羊羔酒。 菜肴是二汤四素八荤,还加六种主食小点。 汤有红枣血燕盅,芙蓉雪霞羹。 四个素菜是香菇盒子,油焖春笋,茭白蚱还有素烧鹅。 八个荤菜是鹿脯,带子上朝,茄汁鱼卷,黄泥煨鸡,龙井虾仁,海参盆,水晶肴蹄还有笋焙鹌子。 六种小点除了青金石饭,水晶冬瓜饺,乳糕,炒鳝面,二红饭还有黑豆薏仁粥。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因为国色天香的景色不佳,天气又黑沉沉的有些小小埋怨,这一道道酒菜上桌,所有人顿时都吃得合不上嘴。 又有歌声助兴,繁花堂内之前始终有些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钟微又是个诙谐的,绕着桌子的给人敬酒。 同桌的姑娘们也说说笑笑,互相祝酒。 气氛越来越欢快。 锦鱼总算松了一口气,端起蔷薇露饮了两口,一边留意着全场的动静,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却发现今日的情形多少有些奇怪。 钟微是寿星,众星捧月原是应该的。 长宁郡主身份最尊贵,都来给她敬酒也说得过去。 只是锦心……就见她端坐在椅上,并没主动去跟谁寒暄。可是想要给她敬酒的姑娘倒排了长队。顾茹与柯秀英更是一左一右,态度亲切,宛如婢女一般,伺候得十分殷勤。 明明刚才长宁郡主才敲打过锦心。 按理这些贵女们该有所收敛才对。 她想了想,王青云向来是个灵通的,正想问她一句,可巧钟微敬了一圈酒回到桌上。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见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她索性一手一个,拉了她们出来,到得繁花堂后的一间小小退步中。 这退步原是她留来自己到国色天香园时办事用的。 收拾得极精致。 中间放了一张花梨木大茶桌子,四把花梨木的玫瑰椅。 她便请两人坐下,奉了蔷薇露,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钟微笑着拈了根水晶梨条,叼在嘴里,慢慢吃着。 王青云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个么?我倒是知道一二。” 锦鱼:……果然不愧是王青云。 第72章 畜生不如 “你可有听说, 过了年,皇后娘娘便要替太子选妃?” 锦鱼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虽在庄上长大, 离皇家十万八千里。可毕竟洛阳庄的主顾们都是京中的富贵人家, 太子的事, 她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只是从未留心。 太子早些年成过亲,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她虽不清楚,但听说夫妻和睦,还生下了两个女儿。 可惜太子妃是个没福气的。 没两年一病没了。 太子便一直没再纳正妃。 也不知道过了几年了。 皇后娘娘想要替太子纳妃, 找亲妹妹敬国公夫人进宫商议也寻常。 锦心今天特意穿皇后娘娘赏的面料来赴宴,就是要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她上能通天。 这节骨眼儿上,谁要得罪了她, 只消她在皇后娘娘跟前略提一提,太子妃之位便毫无希望了。 这对锦心而言,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 以前锦心装作跟她关系不错, 以显得自己贤良淑德。 可她现在名声越来越大, 国色天香园也风生水起。 有那不知就里的人, 比如说诚亲王妃, 若是求到锦心头上, 来邀她赴宴, 怕不气死锦心。 如今既有机会仗了皇后娘娘的势, 便索性当众跟她撕破了脸。 是要跟毫无权势的江三奶奶交好,还是跟权利熏天的敬国公世子夫人交好,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也幸亏钟微跟王青云两个都心有所属,根本没想过要去当这个太子妃, 所以也没把锦心放在眼里。 而顾茹与柯秀英大概是有那飞上枝头的鸿鹄之志,因而一直奉承着锦心。 她正想得出神,却又听王青云道:“微妹妹,也说不定她今日是衔命而来,想看看你合适不合适。” 这个“她”自然是锦心。衔谁的命,也不用问,必是皇后娘娘。 锦鱼再度茅塞顿开。 这便更说得通了。 皇后娘娘居于深宫,对外头世家的女儿们就算认得,也不过是偶然宫宴,远远看上一眼两眼。 若钟微也在皇后娘娘考虑的范围之内,那么锦心说自己接到了钟微生辰宴的帖子,皇后娘娘会不会顺便说,你去瞧瞧,看看她如何?因为要让她办事,还特意重重赏了她? 毕竟以锦心仇视她的程度,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应该是不会愿意踏足国色天香园的。 只是她知道,钟微只喜欢才子,不喜欢太子。 果然就见钟微笑得眼弯如月,像只小狐狸道:“人人都知道我与卫姐姐交好,连生辰宴都不在自家办,要巴巴来给她的园子捧场。敬国公世子夫人怎么可能说我的好话哟。” 锦鱼不禁莞尔,心中又有所感。按理钟微认得锦心远在她之前。可见是早看破锦心为人,根本没把锦心那什么贤惠的名声放在眼里。 王青云默默饮了一盅蔷薇露,深深地看了钟微两眼,站起身来:“腊八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宏福寺施粥吧。” 这个咱们自然也包括了钟微。 锦鱼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看来不仅钟微放下了,王青云也放下了。 也许就像江凌说的,钟哲那日是故意讨打,叫王青云出了这口恶气,倒有些用。 * 三人又略待了片刻,便复出来,坐下吃席。 锦鱼瞧去,就见围着锦心的人群总算散了。 她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泥煨鸡,还没咬下去,却听锦心道:“刚才那歌儿叫什么?我倒没听过。像那庙口卖解的。我看这天色这般难看,还当会唱一曲《秋月照茅亭》呢!” 这话却是特意转过头,冲着她说的。 锦鱼暗暗无语,便侧了身子,才要说话,就听有人道:“那歌儿叫《鹤猴祝寿》。说的是主人有福,连白鹤猿猴这样的畜生都知道来凑趣。可惜,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 这话也太狠了,反应更是快极,锦鱼不由心怀佩服地看向王青云。 她与人吵架,是万万说不出这样犀利的话来的。 就见王青云大概酒气上头,脸色有几分绯红,于寻常一本正经的美丽中,显出一种明媚的妖艳。 锦心这回却也伶牙俐齿起来,冷笑道:“畜生知道什么?一个人有没有福气,要看天公作不作美,王姐姐,你说呢?” 这就差直接说,钟微无福,所以天公才不作美,明明是正午,却黑成一团,堪比长夜。 可她话还没完,大眼睛朝锦鱼一瞟,补充道:“钟妹妹,我知道你是个最有福气不过的人。今儿呀,你必是找错了地方,沾到了别人的晦气才这样的。” 锦鱼:…… 若不是刚刚托了王青云的福,对锦心今日的目的有所了解,她大概又会觉得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不过虽然锦心今天有备而来,还带了帮手。她可没在怕。论帮手,她也有。论战斗力,顾茹柯秀英可比钟微王青云差了十万八千里。便是身份上,锦心今日也压不住她,她后头还有长宁君主撑腰呢。 她素来也不是个默默受人欺负的。她之前已经叫豆绿去安排了,一会子有锦心的好看。 就听钟微笑道:“姐姐可是在笑我福薄,压不住这园子?姐姐若想听《秋月照茅亭》,我叫她们唱来就是。”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丫头。 那丫头就朝外走去,不想门一开,只觉得迎面有什么东西飘到了脸上,她惊叫了一声,抬眼望去。 就见一层层的黑灰云下,一点点的白,盈盈如鹅毛般落下。 下雪了? 锦鱼坐在椅上,手举着一双空筷子,怔忡半天,才看向钟微。 就见钟微眼神晦暗不明,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失落。 京城初雪之日,便是题跋大会之时。 由翰林大学士傅巩与白鹭公子牵头,遍邀在京才子,齐聚国色天香园,比拼题跋。 这是京城文人之间近日最热闹最关注的事件。 有资格接到一张请柬的,自然免不了喜上眉梢。 没接到请柬的,狷介些的,暗暗生气,也捉摸着要搞个什么别的大会比上一比。那入世圆滑些的,便托人托关系想要拿到一张,以自抬身份。 傅巩学士向来看淡名利,耿介秉直,完全走不通后门。 倒是王青山,见托来找的人太多,怕犯了众怒,因而劝说着又多发了十来张观礼的帖子。 说是观礼,难不成进了园子,人家想要出个题跋,还能堵上人家的嘴不成? 妙就妙在,这帖子上没有日期,只写一个初雪之日,正午之时。 本来这事,锦鱼是有些担心的。 若是撞上了园子里正好有人,岂不难办。 不过梅掌柜说,因天气越来越冷,这园子也越来越萧索,进入腊月,便没什么人预定了。 按照往年的天气,初雪最早都要到腊月中旬,遇到暖冬,到明年一二月也是常事。 再说,这样的盛事,便是撞上了哪户人家,跟客人商议一下,未必不肯通融,顶多当日免费罢了。难的倒是当日没人预定,忽然之间,怕是准备不及人手酒食,只能到外头酒楼买些现成的来。 因此锦鱼便也由着王青山去发送请柬。 谁能想到,今天钟微生日,竟然小雨转雪了。 若是那些接到请柬的才子们不知就里,全都涌进国色天香园来,岂不冲撞了今日的贵女们? 她与钟微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站起身来,都朝门口走去。 王青云挑了挑眉头,也放下手中筷子,起身跟上。 长宁郡主转头看了看,哎呀叫了一声“你们怎么都不带我”,也推开椅子,提着裙子朝门口跑。 她们这一桌如此,其他桌上活泼些的姑娘也都纷纷起身,跟着往外跑的。 一时众人簇拥着,涌出门口,站在台阶上,朝外看去。 锦鱼与钟微王青云长宁郡主在最前排。 太阳仍是看不见影子。 天边的彤云却于深灰中泛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红。 杳无人声的荒林中,“呼呼”似有风过,吹的那树梢上仅存的几片叶子,也飘飘地落下。 这些枯黄的叶子中,卷着点点的飘动的白,好像一幅珍珠罗的背景上,一只看不见的笔,正在挥洒着一幅会动的画儿。 这点点的雪白疏疏落落的,不仔细看不见,太仔细了,也看不见。 真的下雪了。 锦鱼心中的喜悦也随着这雪花儿飘荡起来。 钟微托她帮着挑人,自然还是要入了钟微的眼才好。 今日撞到一处,真是天公作美,成全钟微可以亲自相看。 却听身后有人笑道:“不过是几粒雪点子罢了,哪里就算下了雪?这雨夹雪,再一冻上,道路难行,最是烦人不过。” 听来像是家常寒暄的废话,但就是让她扫兴。 锦鱼不用回头,也听出来,又是锦心。 她左右扫了一眼,见豆绿不知何时凑在一群丫头婆子中,也挤在檐下一侧看雪,便朝豆绿挑了挑眉。 豆绿小蒜头鼻子耸了耸,冲她笑得像只小狐狸。 锦鱼便放了心,转头似笑非笑,看着锦心,道:“姐姐说得一点不错。我也担心道路难行,回头姐姐在路上有个闪失,不如趁现在雪才刚开始下,姐姐早些回府罢。” 锦心一张雪白的脸埋在银貂裘的风毛里,也不知道是因为粉和胭脂褪了色,还是离得太近了,锦鱼见她眼下有两片暗青,显得憔悴。 可锦心的气势仍是倨傲得很,摆出一个小公爷常有的姿态,凌厉的下颌抬得高高的,眼珠子冷冷地盯着她:“钟妹妹的生辰宴,她都没发话呢,你算什么东西?想撵我不成?” 她这话说得声音极大,几乎是在呵斥。 倒让锦鱼想起以前在景阳侯府的时光。 那时锦心便是这样,一旦装斯文装不下去,就撕破脸撒泼。 此时,便是最迟钝的姑娘,也看得出来,卫家姐妹不和。便有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慢慢往一边移。 锦鱼眼角余光就见,大半的姑娘都移到了锦心身后。她这边只有小一增,包括钟微王青云长宁郡主等人。 颇有几分两军对阵的架势。 她不由有些郁闷。 明明是钟微的生日,怎么搞成这样?! 她只得笑瞅着锦心,道:“我哪里是在撵姐姐,分明是在照顾姐姐。” 话音刚落,胳膊一沉,她转头,就见钟微挽上了她的胳膊,狭长的眼儿弯弯如月,道:“卫五姐姐,你可真偏心,怎么独担心敬国公世子夫人一个呢?”说着,钟微扭头冲所有人扬声道:“今日这天气实在不作美,有哪位姐姐妹妹若是担心一会儿路上难行,要先行告退的,只管先走就是,不必拘束。你们今日能来,我已经承情了。” 这是明晃晃地替锦鱼撵人背书。 锦心嘴角显出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的嘴唇直到脸颊边。看上去气极了,却找不出半句话来回嘴。 却听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宴会未完,别说下几粒雪珠子,便是下刀子,也该喝完这杯酒才告辞的。江三奶奶,敬国公世子夫人知书识礼,怎么会提前离开呢?” “正是如此。今日卫五娘子也算半个主人,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呢?” “我才刚吃个半饱呢,怎么就要我们走人呢?” ………… 锦鱼:…… 顾茹实在是个厉害的,立刻给锦心找了个不能走人的理由。还刻意凸显了她跟锦心身份上的差距。 一下子,把她倒变成了众矢之的。 太子妃的位置果然诱人。 “哎呀,哎呀,快看快看!大家快看呀!” 有人在夸张地又笑又跳的,惊呼不止。 锦鱼循声一看,果然是最会见机行事的豆绿。 豆绿不知何时跳下了台阶,正站在繁花堂前的空地里,双手掌心摊开,捧成一片海棠叶子的形状,朝天上举着。 锦鱼的视线移上去,顿时也屏住了呼吸。 就在她跟锦心斗嘴的这会子工夫,天上飘下来的不再是雪粒子,而变成了一片片晶莹洁白的雪花。 仿佛漫天的梨花,翩翩起舞,风轻轻地吹动,一点点的白,摇曳飘舞,如梦似幻,像凭空多了一幅铺天盖地的珍珠帘子。 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就站在珍珠帘子外,静静地观看着珍珠帘子内那个宁静而悠扬的世界。 看来题跋大会就在今天了。 第73章 包藏祸心 “你种了腊梅?” 她正沉浸在这飞雪飘花的世界里, 却听有人问。 她回头,见王青云在她身边,正睁着一双大眼仰望着天空, 脸颊绯红娇艳, 有一种凌冽之气, 恍若那琉璃世界中的灼灼红梅。 锦鱼心中不禁再次替她惋惜。 钟哲有眼无珠啊。 腊梅花儿, 这园子里本是没有的。 可她想既然冬天也开园,又是钟微生日,园子不能太素了,梅花还没到开放的时节,便特意去寻了几株绿蕊腊梅, 放在了繁花堂的北面粉壁四周,这样北风吹时,繁花堂内满屋都有梅香。 只是一直到现在都没人发现。 之前室内人太多, 又点了蜡烛,气息庞杂,倒也不奇怪。 现在大家虽都站在外头, 可注意力都叫天上的雪花儿吸引去了, 仍是没人留意到这一点。 只有王青云。 她便抿着嘴儿笑了笑, 点了点头。 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这腊梅花儿上, 反道:“姐姐, 若一会儿雪真下大了, 咱们之前商议的题跋大会章程怕是全没了用。” 当初她跟王家姐弟商议了章程, 觉得若是一处处地比议,一来笔墨不方便, 二来若有人知道自己输了,后头再有地方便不肯再出力, 岂不冷清。 所以说好了,不如先带着众人一处处逛去,最后都聚到繁花堂来,好酒好茶好点心地招待着,请才子们各赐墨宝,或者谁有了才兴,直接在繁花堂后的粉壁上提字也成。 全都齐了,才开始一处处评比。 可现在繁花堂内都是姑娘们,却是不能让他们过来了。 就见王青云仰望着天空,露出一个剪纸般清晰的侧影,长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你这几株腊梅,连影子都瞧不见,却是暗香袭人,极妙极妙。” 虽是答非所问,可锦鱼听她提到腊梅,灵光一闪,笑道:“姐姐,我倒有一个主意。一会儿才子们若是踏雪寻来,我们仍先引他们各处逛去,末了请他们到腊梅粉壁处。做好了题跋,再匿名抄送到繁花堂来,由咱们这里的姑娘们来评鉴出个状元榜眼探花。” 两处相距极近。 那几道粉壁为了遮风避雨,都搭了极宽大的卷棚顶。 叫人在棚顶下放置书案,炭盆,酒盏,既能挥毫作诗,又能赏梅饮酒,岂不风雅。 想来那些人不会怪罪。 王青云转过眼珠子,看她,拍掌道:“妙极。这样也省有的人看人不看文,又或者拉帮结派互相吹捧了。可彩头怎么办?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 当时她们准备了输赢都给彩头。因都是文人,直接扔银子实在不雅。王青云便主动说去替她挑些好的印章石。虽是来者有份,但是前三名自然要挑那最顶级,价值不菲的青田鸡血或是寿山。 可因为钟哲的事,王青云自然也一直没把石料给她送来。 听王青云提及这事,锦鱼略一想,便笑道:“繁花堂内摆放的茶花如何?我点算一下,到时一人送上一盆。前三名的彩头么,我就摘几枝腊梅来,插出三瓶花儿赠人。如何?” 她既在宏福寺插花大会上拔得头筹,也算得个花中状元。 不知多少庙观世家来求,她都婉拒了。 石料再好,只要肯出银子,就买得到。 她的插花,却是有钱也买不到。 王青云便看向钟微:“今儿是你的生辰,还得你作主才是。” 语气虽不复以前那种刻意讨好的亲热,却也落落大方,仍是熟稔的朋友。 钟微狭长的眼中晶光一闪,飞快地看了锦鱼一眼,笑道:“你们两个的法子再好没有。让我跟大家交待一声。” 说着,便转头提高声音道:“姐妹们可有听说过题跋大会?” 众人纷纷笑道:“这谁不知。” 钟微便把刚才锦鱼跟王青云商议的章程说了,末了道:“若有哪位姐姐妹妹担心雪下大了,道路难行,或是有别的缘故,要现在离开的,只管说。我们立刻安排人护着你出园。保证不叫人冲撞到了。” 这些闺阁女子平常哪有多少热闹可玩? 便是之前宏福寺的插花大会,有的家中虽拿到了帖子,也多半是兄嫂前往,没她们的份儿。 本来只是参加一个生日宴,却撞上这样难得一见的才子盛会,哪有不兴奋的? 锦心脸色铁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刚才锦鱼明明叫她先走的,是顾茹说便是下刀子,也该喝完这杯酒才告辞的。她总不能现在立刻反悔吧。 她身后的姑娘们全都拘谨着,没人敢出声。 锦鱼身后的姑娘们却是没管那许多,都哄地一声,无不纷纷道好。 只是内中有一人扼腕道:“题者,标其前,跋者,系其后也。皆有所本。我们若不跟他们一般逛上一遍园子,便是点评,也是胡乱为之,未免有失公允。” 锦鱼转身看去,就见这位姑娘,前刘海密密地覆在眉毛上,只看得见一双清亮的眼睛,脸盘子圆圆肉肉的。 她却不认识。 王青云笑道:“袁妹妹不愧有文姬班昭之才。若大家有兴,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来,有想要去逛逛园子的,便去走一遭?” 锦鱼忙冲小丫头圆儿招手,让她去通知梅掌柜,赶紧准备题跋大会的事。又特意嘱咐说让才子们来了,先不要进园子。等这边姑娘们逛完了,再放人进来。 圆儿点着鼓鼓的腮帮子,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 锦心不满地看了一眼顾茹,转身回了堂内。 顾茹略低了低头,紧紧跟上。 柯秀英自然也没去。 本跟在她们后头的姑娘们便都鱼贯而入。 锦鱼便托请王青云带碰上想逛园子的袁姑娘还有长宁郡主等人。 而繁花堂内,继续吃席面。 钟微自然陪同。 锦鱼便出来到了退步中,吩咐豆绿回府去寻三只花器。 又叫人拿了一迭子红纸来,随手开始铰梅花,打算一会儿分给众人,做投筹用。 正铰着,圆儿跑了来进,低声道:“奶奶,奴婢刚才蹲在花几后面吃果子,听得那些姑娘们在商议,说一会儿题跋大会时,都要看着敬国公世子夫人的眼色投呢,” 锦鱼:…… 这下倒有些麻烦了。 刚才她虽没仔细看,但锦心这头约莫有三分之二的人,占了大多数。 若她们包藏祸心存心使坏,岂不是选出来的题跋全是最差的? 她自己虽不那么介意题跋的好坏,可是这岂不辜负了那些才子们? 传出去,人家不会知道是锦心暗中使了坏,只会说她无能,偏让一帮不懂文彩的姑娘们来评议,好好的题跋大会,都毁了。 这于她,于国色天香园日后的名声,可都极是不利。 她凝神想了一想,从荷包里掏出个银角子赏了圆儿,道:“你还藏好了,再仔细听听她们有什么别的议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然有法子对付。 * 一时三巡酒过,去逛园子的姑娘们也都兴冲冲地回来了。 锦鱼便命撤了酒席,请大家喝茶,又拿出围棋双陆等玩意儿,由大家各自玩耍。 梅掌柜的也派人送来了今日到场的二十六位才子名单。 锦鱼拿过名单,就见她之前便特别留意的两人都在,不由更是欣喜。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梅掌柜派人来道各才子已经逛遍了园子,如今都在粉壁那边,开始题字了。 豆绿也早取回来三个花器。 一只汝窑经瓶。有诗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瓶上有细白蟹爪纹。高雅如皇家公主,望之叫人不敢轻慢。 锦鱼:……这可是她压箱底的好东西,豆绿这丫头可真舍得。 想想原是自己叫她取好的来,只能默默忍住心痛。 一只束腰圈足撇口青铜兽面纹觚。 还有一只蓝琉璃细长颈八棱瓶。 青铜的还好,这只蓝琉璃细长颈八棱瓶若是插得好了,倒是绝色。 当下想了想,便偷偷邀上了钟微与王青云,请她们陪自己去摘蜡梅花。 当然因为蜡梅花就在粉壁边上,顺便让她们两个过去看看。 钟微不用说,她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万一有哪个好的,叫王青云瞧上了呢。 钟微一口答应了。王青云略一沉吟,也点了头。 一时三人带了几个丫头捧着盘子,穿好衣服,戴好兜帽,出了繁花堂,朝北边粉壁这头来。 两处相隔甚近,一出门便能听见人声喧沸,十分热闹。 天上仍是飘着雪花,却一点不着急。飘飘逸逸,像无事闲逛的小姑娘。 厚重的彤云薄了许多,太阳在背后爬着,有那么几缕云透明处,射出七彩的光。 雪下了这两个时辰,早在地上积了寸许的一层雪粉碎末,白绒绒银亮亮,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不过片刻,粉壁便尽显眼前。 一共四堵粉壁,围成了一个口字。 中间尤其四合院般围成一个天井。 每道壁顶都建了卷帘棚,此时已经堆了一层薄雪,像戴了白毛的风帽一般。 壁与壁之间隔着两三丈远,本种了些花树。 隆冬之日早枯萎了,露出些光秃秃的褐色枝杆。枝干上稀稀落落地挂着积雪,倒像是忽然开出了一树的梨花。 白与褐色之间,冒出的星星点点腊黄墨绿,暗香袭人,便是腊梅花儿了。 四座粉壁下的卷帘棚内都放了长条桌案,或坐或站,挤满了人。 远远看去,也有穿狐裘锦衣的,也有穿蓑衣棉袍的,也不知道谁是谁。 她们一出现,众人便都齐朝她们这边看来。 有了上次在宏福寺台上示众的经历,锦鱼对于这种众目睦睦的注意倒也不太在乎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钟微,却见她神色有些淡然,不见半点羞涩。 再看王青云,却是巧笑嫣然顾盼神飞的模样,完全不见半点为情所伤的黯然。 她心中更觉钦服。 一时到了粉壁附近,她远远地朝众才子群里福了一福,派了豆绿过去交待一声。 豆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高声道:“打扰诸位了。我家奶奶只是带着人来选摘腊梅花儿,一会儿给状元榜眼和探花做彩头。诸位只管自便。” 众人皆道卫五娘子辛苦,自当尽力。 却见一人身穿淡紫锦袍,外罩一件紫貂裘,头上也戴着貂皮的帽子,眉眼精致俊秀,神色孤高,越众而出,身姿潇洒朝她们走来。 锦鱼:…… 王青山看见自家姐姐在场,过来打声招呼本是寻常。可是他没看见钟微也在吗?不觉得尴尬吗? 她忙看见钟微,就见钟微狭长的眼儿睁得老大,定定地看得有些发呆。 锦鱼:……嘴里说放下,眼里还是放不下啊。 便又去看王青云。却见王青云嘴角噙笑,并无半点不自在。 她只得暗暗长吸一口气。 也好。 多见见以后就自在了。大家还是朋友。 不想王青山奔出几步,后头跟了一人。穿得棉滚滚的笨重,头上怪怪地戴着一只加了黑狗皮的斗笠,叫道:“既是卫五娘子来了,我也去打声招呼。” 居然是大学士傅巩。这初雪之时办题跋大会的主意便是他提出来的。 锦鱼忙快步迎上前去。 今日来的才子,按身份年纪自然是傅巩第一。 既然傅巩都要来跟卫五娘子打声招呼,其他人怎么好意思干站着。没见过的也好奇,见过的也没理由不过来照个面。 一时两边人都动了,竟是在中间来了个大会面。 王青山微微扬了扬了刀裁似的眉,目光却不由落在钟微身上。 钟微今日生辰,自然打扮得极明艳靓丽。 因这雪是突然下的,因此并未戴雪帽,只是普通的大红羽纱面带风毛的兜帽,一张小脸陷在其中,配着狭长的眉眼,倒像是只可爱的小狐狸。 身上披着大红羽纱面掐金银祥云边白狐狸里的斗篷,脚下一对也是金银祥云边的白色羊皮小靴。 见到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半天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阳光忽然消失不见,神色淡然下来,旋即转开了头,并不再看他。 王青山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空,好像那飘着的冷冷的雪,进了心脾。 他向王青云锦鱼见过礼,顿了顿,喊了一声:“钟家妹妹,生辰快乐!” 锦鱼紧挨着钟微,两人之间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 听王青山这样一叫,只觉得钟微连身子都微微一颤,她心中不由万分怜惜,还不及说什么,众人已经赶到。 只得赶紧与傅巩等寒暄。 待得寒暄毕,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笑道:“今日承蒙各位前来捧场,是难得的缘分。不如便请傅学士代为引见一下今日在场的诸位才子?日后相见,也免得无知失礼。” 不管王青山现在怎么想,怎么做,她答应钟微的事,可不能不认真办! 第74章 大打出手 傅学士似乎有些吃惊, 可转头看看身后,众才子果然乌泱泱跟围了上来。 既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也没那么多的迂腐规矩。 可人他自己都认不齐, 他光出了个主意, 人都是王青山请来的。 当下便把这差事推给了王青山。 王青山看了锦鱼一眼, 眉眼轻垂:“这雪还在下, 若是一一引见怕是冻坏了大家。不如改日,天气好时再说罢。” 分明是在推诿。 锦鱼也垂了眉眼,掩去眸中笑意,心中更加明白。 当日她叫王青山多找几个出众的青年才俊来,还说要给钟微做媒的话, 看来王青山是记在了心里。 她眉毛微微挑了挑,道:“王公子所言有理。倒是我们耽误大家了。还请各位不要见怪。”说着巧笑倩兮,眼眸莹莹:“不过……”说着, 她仰脸指了指腊梅花儿,“我看这天气寒冷,花枝难剪,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两位公子帮手, 替我剪上几枝?” 她是成了亲的, 又是京中有名的花师, 身边都是女子, 找两上男子帮手, 倒也并不突兀。 王青山笑道:“这个自然……我……” 不想锦鱼却打断了他, 抬手胡乱一指,道:“王公子是半个主人, 还是留下替我照顾傅学士还有一众才子。我才看名单,记性不好, 只约约记得两个人,不知道谢初之谢公子与庄子石庄公子是哪两位?” 其实锦鱼也知道,自己这样太过着迹,也有些鲁莽失礼,不过,为了钟微,叫别人议论几句无礼,她根本不在乎。 王青山脸上笑容一僵。 这时就见人群中有两人含笑越众而出。 当先一人看上去二十上下,容貌昳丽,中等身量,穿着一件青哆罗呢鹤氅,举止文雅。论相貌自然比不上江凌,也比王青山略逊,可他走起路来,姿态端正,气度不凡,一看就出身世家大族。 他上前作了一揖,笑道:“在下谢初之,久闻卫五娘子大名,今日能得一遇,略出小力,荣幸之至。” 锦鱼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热切,十分满意。这谢初之是江南世家谢氏的嫡次子,才名甚著,进京之后,生活十分严谨,从未有无状之事,结交之人也都是喜读书的。擅丝竹,以琴为最。 随后走来的一人也是二十上下,个子却比王青山还高上两三寸,别人都穿得厚重,独他只在大红箭袖锦衣外头罩了件宝蓝羽毛缎珍珠毛的及膝罩甲,肩宽平直,腰板挺直如松,高鼻凤目,实在是人才出众。往那里一站,大概连小公爷来了,也要逊色几分。 锦鱼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难怪江凌形容此人身姿矫健,倜傥风流。他不但出身好,是崇德侯家的嫡幼子,还文武全才。去年京畿乡试案首。据说书法尤佳,铁画银钩,龙蛇飞动。 就见他上前禀手作礼:“在下庄子石,原为卫五娘子服其劳。” 说话亦是简洁有力,没半点酸气累赘。 锦鱼暗暗点头。这两人果然都是一等一的。 便从容福了一福谢过。 指了指一角的腊梅花儿:“咱们往那边去,不耽搁他们了。” 雪还在飘,如纱似雾,阳光开始突破云层,射出缕缕金光。 阵阵梅香透着寒气,在朦胧阳光下分外妖娆。 几人停在一株梅树之下,锦鱼仰头看时,就见蜜蜡色的花骨朵上,浮着一层莹白的雪沫子,虽甚是可爱,只可惜一会进了屋,雪水会坏了花儿。因此掏出手绢,轻轻地拂去雪沫。 那庄子石便道:“不如在下来代劳吧。” 锦鱼有些诧异,不过她也有心叫谢庄二人有所表现,当下谢过,拉着钟微与王青云,退到一旁。 就见这庄子石从腰间摘下一只大红织金云纹笔袋,取出了一只毛笔。 这笔笔杆青如翠玉,笔头有姆指大小,雪白柔软。 锦鱼:……果然是个聪明人啊。 她忙叫了一声:“稍等。” 这才上前仔细查看梅枝形态,“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倒也不必把这一树的雪都扫了。 仔细观察片刻后,她才指着其中一枝,道:“请公子试着清清这一枝。” 庄子石便挥笔如泼墨一般,雪粉飘扬,不过片刻将那一枝梅花都清得干干净净。 谢之初笑道:“庄兄好手段。可惜可惜。‘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锦鱼凑近了看时,梅瓣竟是丝毫未损。 她当下大喜谢过。却暂时不剪,只让豆绿在这枝上结了一条红绳作了个记号。 又用同样的法子,再从这一株树上选了两枝。 便又移到下一树上。 那谢初之便道:“卫五娘子插花,世人皆道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却原来是‘却忆往年看粉本, 始知名画有工夫。’” 锦鱼不由有些心虚。她其实有些故意拖延时间,好让钟微看清楚这两人。 当下只得笑道:“虽说是‘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说不得一会子,转回来,仍是‘与君著意从头看,初见今年第一枝。’” 谈笑之间,锦鱼倒也没忘了她这样费力的初衷,偷偷看向钟微与王青云两个。 却见王青云嘴角含笑,一副旁观之姿。 而钟微半垂着头,十分沉默。 锦鱼心里不由暗暗一沉。也是,钟微喜欢了王青山那么久,嘴里说放下,可情丝绵绵,哪能真一抽刀就一刀两断呢? 只怕现在就算别人再好,也暂时入不了她的眼吧。 当下便暂时放下撮合他们的心思,一心一意选起花儿来。 最后仍是庄子石出手,拿着花剪十分利落地替她剪了十枝梅花。 庄谢二人将她们送出粉壁外,那谢初之便鞠躬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听说今日拔得头筹的三人才有缘得到卫五娘子赏花。可适才卫五娘子却摘了十枝梅花。若有余梅,若谢某未有幸得中前三,不知可否赐予一枝?” 锦鱼听了,有些为难。 今日以梅为彩头,她刚才强行拉他们两个出来,就已经很惹人议论了。 若是再单独赐梅,怕是叫人看破了她的手脚。 当下婉言道:“公子大才,何需担心此事?不过几枝梅花罢了,哪里敢提一个赐字。若有余梅,自当赠予二位公子,以谢今日扫雪剪梅之助。” 其实扫雪剪梅都是庄公子出力。 庄公子倒是什么话也没说。 锦鱼对庄公子好感倍增。 * 待她们捧着梅花回到繁花堂,却赫然见锦心披着那招摇的银貂裘披风,在众人簇拥下,正下台阶。旁边已经停了一溜的暖轿。 锦鱼压住心中欣喜,转眸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得意地皱了皱小蒜头鼻子。 锦鱼不想锦心搅局,之前便叫豆绿出去想个法子,让敬国公府的人来催锦心早点回家。 看来果然成了。 不过走近了,才见除了锦心,还有不少姑娘都已经穿戴整齐,一副也要一起离开的样子。 其中自然少不了顾茹跟柯秀英。 见她们来了,柯秀英头一个大步迎上来,脸上带着怒气道:“天下再没有这样待客的道理。我们顶风冒雪来庆生,结果寿星自己倒消失了半个时辰。这里的主人,也扔下一屋子的客人不顾,只顾得跟才子们公然眉来眼去……” 这话真是既恶毒又放肆。 两处相隔不远,想来她们有派丫头婆子去探过消息了。 锦鱼气得胸口起伏不停,一时却找不出什么好的话来顶回去。 就听有人厉声道:“柯妹妹慎言。第一,我们去了不到三刻钟。第二,你若没读过书,不知道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就不要乱用。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 王青云几句话说得十分义正词严。 锦鱼心中感激。有个会吵架,又肯替你吵架的朋友,可真是太好了。 柯秀英胀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你们自己……自己怎么倒……倒做得出!” 倒也算反应不慢。 此时就听有人道:“王姐姐与钟妹妹,我今日有事,要早走一步。不过有句话,想劝劝你们。本来我也不想说,毕竟她虽是庶出,也是姓卫的。可是我若不说,倒叫人说我这个做姐姐的包庇妹妹,眼见着她带坏别人家好好的姑娘,却不知管束!大家听好了,我这个五妹妹,从小在庄子上长大的,只有一个姨娘教导,行事从来不知轻重。如今又嫁了个极没规矩的人家。不但前日任由她到宏福寺去,与一众男子比什么插花!今日又由着她,邀遍京城才子来这破园子,搞什么题跋大会!” 锦鱼这时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眼像发怒的小猫儿一般眯成一条线,锦心公然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心里的怒气如滚开的水,汩汩开始冒烟。 锦心这是彻底撕破脸,要做个泼妇了。 锦心却也在看她,眼神中透出恶毒,还傲然朝她走了过来。 “四姐姐,原来你还知道我是姓卫的么?在家时,爹爹常常教导我们,一家子姐妹自当同气连枝,互相帮衬,你倒好,爹爹的教诲都当了耳旁风!拆了我的台,诋毁了我,离间了我的朋友,对你有什么好处?!” 锦心走得近了。 锦鱼看得更清楚。 小小年纪,锦心眉心已经有一道浅浅的竖纹,眼下也有些青紫。 显得比锦熙都要苍老。 “我是姐姐,你是妹妹。长幼有序。我教导你,天经地义。都是为了你好。省得你日后丢了我们景阳侯府的脸!害得府里的弟弟妹妹们议亲不顺!跪下,我要你向今日到场的姑娘们认错赔罪,求她们原谅你的轻浮无状。” 锦心似乎有备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她们出去摘花这一阵子,有人给她递了招。 锦鱼气得发抖,也高声道:“四姐姐,孟子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何况你只是我姐姐!你身为我姐姐却如此害我,我从今后便没你这个姐姐!今日这里既是钟姑娘的生辰宴,也是国色天香园的题跋大会,你若不喜,请立刻离开,莫要坏了别人的兴致!” 锦心满脸胀红,嘴角抽搐道:“你还敢不服?好好好……今日我这个做姐姐的,便替父亲母亲教训教训你……” 说着举起手掌,“呼”地一声朝她扇下。 锦鱼往后一让,却不知踩到了谁,一下没让开,只得惊呼一声,闭上眼,胡乱伸手去挡。 一时惊呼声四起,混乱中,却得一个声音骇异悚然,叫了一声:“夫君!” 随后“扑通”一声闷响,锦鱼觉得脚下地面都有一片震动。 再睁眼,就见锦心侧着身子,右臂戳在雪地里,拉出一块痕迹,贴着雪地伸得老长,左臂弯折在胸前,狼狈万分,满脸扭曲惊骇地仰面看着上方。 锦鱼转过眼眸,就见小公爷穿着一身大红羽纱面的斗篷,脸色煞白,凌厉的黑眉几乎倒竖着,怒瞪着锦心。 下一刻,她颤抖的手落入了一双温暖的大掌之中。 一抬眼,就见一双清澈幽黑眸子,亮如万千星辰,其间溢满关切焦急。 第75章 继续丢人 锦鱼怔怔的, 鼻尖莫名地一酸,轻轻叫了一声:“夫君。” 江凌紧握她的手,急急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问:“可有伤到哪里?” 锦鱼眼尾微红, 摇了摇头。 江凌紧绷的胸口缓缓一松, 态度从容了许多, 牵着她手往台阶上去,一边道:“你先进去。这里我来处置。” 台阶原来站满了看热闹的姑娘丫头婆子,见状忙纷纷避让。 借这工夫,锦鱼回头张了一张,见王青云跟钟微都跟了上来。 王青云眼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钟微则半垂着头, 看不见表情,却也跟着。 她松了一口气,正要回眸, 却觉得有一道视线如焰火一样地追着她。 她扬了扬眉,见小公爷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不由有些诧异。 不管怎么说, 若不是小公爷刚才出现, 她怕是要吃亏, 当下冲他微微一颔首, 便转头不再后望。 却听得身后有人在哭喊:“我……我是你八抬大轿抬回府的正头娘子,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江凌把锦鱼送到猩红绣白梅的棉门帘处, 便停了脚步。 锦鱼轻轻捏了他的手心一下, 松开他的手,却并不急着进门, 反轻声问:“你怎么来了?还带了小公爷来?” 江凌嘴角微弯:“我见下了雪,便想着题跋大会就在今日了。若不是王尚书拉着有事, 我早就过来了。才到门口,见着小公爷,以为他是来接你四姐姐的,便邀他一起进来了。” 锦鱼虽不解,但也并不再追问,有丫头打起厚重的红锦帘子,她忙走了进去。 却见长宁郡主依在门边,见到她,一脸怒容,质问道:“你们三个偷偷跑出去玩,为什么不带我!” 锦鱼不由愕然,继而莞尔。 长宁郡主还没及笄,她根本没想到她。 当下福了一福,道:“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我哪里敢差遣郡主与我去摘花儿?再说,外面那些才子,若是见着郡主,不拜见失礼,拜见又耽误功夫。不好打扰他们。” 长宁郡主小嘴噘得能挂一个香包,气呼呼地瞪了她们三个一眼,目光落在豆绿抱着的腊梅花之上,道:“那我不管,你就是错了。要插一瓶梅花给我赔罪。我拿回家送给我母妃。” 锦鱼忙笑着哄她,直说好好好。长宁郡主这才脸色稍霁。 从头到尾,锦鱼的态度都极从容,仿佛刚才与锦心不过是略略拌了两句嘴,而不是打起来了。 待哄好的郡主,她叫豆绿把腊梅先拿到后头退步里去醒花儿,才转过身,也站在帘子边上,朝外看。 台阶上的人仍是站得很挤,看不见台阶下头是什么情形。 却听个清雅平静的声音道:“不管出了什么事,今日还请小公爷带着尊夫人先回家去吧。” 是江凌,并没称呼锦心与小公爷为姐姐姐夫。 “江三公子,我妹妹嫁到你家,行事轻浮,败坏的不仅是你们江家的名声,也会连累我们卫家的姑娘。还望小三公子振作夫纲,好好管束管束她。” 锦鱼实在想不出,刚刚她跟小郡主说几句话的工夫,锦心怎么就不再哭哭啼啼,反而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又开始继续害她。 她气得死死揪住门帘角,恨不能冲出帘子去,跟锦心就在这雪里上痛快打上一架。 胳膊叫人轻轻一扯,却是王青云。 王青云笑道:“我常听父亲说,江凌在户部处理各处事情极是老道。今日倒想看看他怎么处理这事。” 钟微在旁笑道:“顾茹跟柯秀英扶了敬国公世子夫人起来。顾茹还劝了小公爷几句话。” “自古昏君身边总有几个谗言挑唆的奸臣,我看这顾茹啊,就是个奸臣。”说话的却是长宁郡主。 锦鱼这才发现,除了她自己,她们三个也都挨在帘边,从帘缝里往外看。全然不顾什么大家闺秀的体统。 她不由暗暗好笑。这些个规矩都不过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东西。 真要时时处处恪守,不是傻子就是伪君子。 却听江凌道:“现在需要振作夫纲的人是尊夫,而不是我。今日你来作客,繁花堂内齐集京中贵女,繁花堂北又齐聚神京才子,你却一言不合,就要当众动手打人。若不是你夫君及时赶到,你一个京城泼妇的名声可就做实了。” 锦鱼心中不由大快。 江凌这话说得真是一惯的狠。 直接给锦心一个绰号。从京城贤媳到京城泼妇。今天在场的人这么多,只要有几个传扬出去,过不了几日,全京城就都知道了。 不想那头静悄悄的,居然没人回话。 不但小公爷一直沉默,连锦心也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忽然却听有个又娇又软的声音道:“江三公子,姐姐教训妹妹,怎么能说是泼妇呢?” 锦鱼倒抽一口凉气。 现在这个情形,锦心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输得更惨。 这个顾茹,到底是在帮锦心还是在害锦心啊?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时轮到一个出嫁的姐姐来教训出嫁的妹妹了?这位姑娘,看来不知道是什么叫三从四德。” “以前人人都说江三公子是江家玉囊,徒有其表。想不到江三公子说话原来如此犀利。其实敬国公世子夫人提醒江公子注意尊夫人的品行,也是一片好心啊。” “我的媳妇儿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倒还轮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的。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谁的品行有问题难道不是一目了然?”江凌冷声道,声如磬击。 “真真是忠言逆耳,不过我也想多一句嘴,提醒江公子一句,泼妇总比□□要好呀。”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小公爷竟是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却听江凌冷笑道:“今日京城才子齐集,吟诗作对,钻研学问,在姑娘看来原是浪荡之事么?那我朝以科举选材,陛下当殿拔擢,岂不成了天下最浪荡之事?” 这一顶帽子真是铺天盖地地大,更厉害的是,替顾茹拉了满城才子的仇恨。 “你……”顾茹终于词穷。 锦鱼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深刻体会到……江凌平日到底有多让着自己。 若江凌真想跟她吵架,她保证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卫锦心……你还站着不动?要在这里继续丢人么?” 小公爷终于开了口,却是直呼锦心大名。 这样的称呼几乎等于昭告在场,他羞于承认锦心是他的夫人。 这可比之前江凌叫锦心泼妇还要厉害万倍。 “你……你……柳镇!你还是个男人么?人家男人千方百计地护着自己的媳妇!你呢!伙同外人一起来欺负我!你你还打我……”锦心激动地声音都劈叉了,又呜呜痛哭起来。 锦鱼:…… 锦心似乎也变了性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你走不走?” “我不走!” “不走?那你永远也别再进我柳家的门!” 两人的声音越吼越高。 然后锦鱼就看见一身大红羽纱的斗篷飘动出现在通往园外的甬路上。 风雪翻飞之中,那一抹抖动的红,有些说不出的凄然绝望。 当初锦心跟小公爷的亲事,多少也有些因为她故意隐瞒而阴差阳错。 她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内疚,正想着日后有机会弥补一二,就听耳边有人轻笑道:“看来爹爹没夸大。你家相公心思敏捷,口齿了得,最最难得的是心思端正,态度坦荡坚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说来你真真是别具慧眼。当初多少人笑他徒有其表!你怎么一下就挑中他了!” 锦鱼回头,见是王青云。不由脸上一红。她当初其实也不过是看中江凌的外表而已。哪有什么别具慧眼,说来都是老天白给的福气罢了。 “要说这事,第一次见到卫五姐姐,我就佩服得不行。当初小公爷拿了枝翡翠簪子送给锦心。王姐姐便说要拿一方紫云砚来做彩头,结果我们卫五姐姐厉害了,明明头一回跟我们这些贵女打交道,却大大方方站出来护夫,硬生生搞出了一场插花会,扬了名。” 钟微在旁低声笑道。 锦鱼顿时满脸烧红,恨不能把脸埋进那。她虽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钟微,可这样的旧事,叫她当众直白的说出来,还是有些顶不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以后不许不带着我一起玩儿!”长宁郡主气呼呼地嚷, 锦鱼只觉得胳膊上一痛,竟叫她狠狠拧了一把。 显然是还记恨着刚才她们没带她去采腊梅。 几人正说笑,就见锦心跟着柳镇后头,追了出去。 雪地湿滑,她步步蹒跚,十分狼狈,连软轿也忘了乘。 * 锦心一走,顾茹等也都一一告辞。 最后繁花堂内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位姑娘。 锦鱼忙重新叫人整备茶点招待。 见时候不早,便拿了之前剪好的红纸梅花送给各人:“今日本来是钟家妹妹的生辰宴,却撞上大雪,又变成了题跋大会。怠慢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说着给众人深深鞠躬为礼,表示歉意。 钟微也站出来,陪着一同致歉。 留下来的姑娘们都是真心想看题跋大会的,立刻七嘴八舌地表示不介意。 “天公作美,恰逢盛会,我们这是托了卫五娘子与钟五姑娘的福气!”说这话的便是之前脸盘子圆圆肉肉,提出要去逛园子的袁姑娘。袁家是世代簪缨之族,这位袁姑娘的祖父时任左相,文官之首。 “正是呢。我哥哥前些日子听说有这么一个盛会,想来参加,还不够格。如今正关着门发奋读书。若是得知我平白沾了这个福气。回去不知道多懊悔今日没来送我呢!嘻嘻嘻……”这是个穿着明艳粉色,举止活泼的女子。 “可不是。我爹爹前日也因了这题跋大会把我几个兄弟训了好一顿!说等这大会完了,也要订一天园子,来好好看看才子们的题跋书法!沾沾才气!”这位姑娘说话娴静,穿着翠绿的衣裳,腰板笔直,像株小松树。 锦鱼心中温暖,笑道:“各位既这样说,回头我把你们各家府邸名字抄给掌柜的。明年三月之前,来订园子的,一律都免费。” 三月之后,繁花盛开,尤其是牡丹如果全开了花,她这园子,怕要被京城的人踏破门槛。 众姑娘不由都“哄”地一声,更加兴奋不已。 平素她们都是借着家族父兄的光。如今却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叫家族家族父兄沾了一回光,个个腰杆都挺得笔直,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大公无私,选出最惊才绝艳的题跋来。 接下来江凌在外头主持大局,内里评选锦鱼都交给王青云,自己在退步里插花。 插完梅花,又命人把茶花都搬进来,一一略作修剪。 茶花不比牡丹名贵,但是却也是观赏用的好花儿。 一来它耐寒。花期从十一月可以开到次年五月。 二来花期也长。一株花儿可以开上两三个月。 三来颜色也不少,红紫白黄皆有。 一朵花儿从绽放到枯萎,可长达十余天。 所以如今繁花堂内摆放的都是茶花。不过虽说都是茶花,其实品种不同,也有极名贵的。 锦鱼正修剪着一盆黄色的茶花,豆绿在一旁打着下手闲话:“姑娘真是福气大。姑娘叫我想办法把四姑娘早点叫走。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办法。若是随便找个人传话,又怕四姑娘的人不信。所以我就派了个人跑去了敬国公府,说今儿天气不好,家家府第都派了男丁来接送姑娘们。若是敬国公府一个人不派,怕是丢了敬国公府的脸面,我们只是去提醒一声。哪里想得到,竟是小公爷自己亲自来了呢?!” 锦鱼笑着点头,直赞豆绿够机灵。 圆儿在一旁鼓着小脸,睁着大眼睛求表扬,道:“三奶奶,我也打听了消息呢。” 锦鱼从善如流,笑道:“你也是个机灵的。” 圆儿受了鼓舞,道:“之前三奶奶带人出去摘花儿,我蹲在花几下头,听得敬国公府的奶奶嫌弃今儿咱们摆放的都是山茶花儿。说她的暖房里,如今牡丹都打了花苞。还说等花开了,要邀那几位姑娘去她们国公府赏花儿。还说宫中的贵人也会来。” 锦鱼笑指着手中黄色山茶,这花儿与常见的复瓣山茶花儿不同,色泽如蜡,花朵不过鸡蛋大小,一朵朵花儿成串地开着,花蕊金黄茂盛,倒显得蕊多瓣窄,极是秀丽。 “圆儿,这是她们不懂花儿。不管什么花儿,多有珍稀名贵的品种。比如这金山茶,就不多见。一会儿,这一盆便送给傅学士吧。” 正手下不停与两个丫头说说笑笑,外头有小丫头来催,说姑娘们都评选好了。让她出去,天色不早,要早早颁了彩头才好。 锦鱼想想,因为锦心一干人等都走了,正好繁花堂内也有空余的地方,便与钟微王青云商议,中间立了屏风,男左女右,把才子们也请进来暖和暖和,喝茶品酒,再点评开奖。 第76章 听从本心 国色天香园虽是不大, 但当初王家姐弟帮着仍是挑出了三十六个需要题跋之处。 从繁花堂起到枕闲亭止,每一处,都先把才子们的题跋对联抄送到右侧, 由姑娘们簪梅, 簪完梅花, 送回左侧, 由才子们自己点数,一一记录下来。 锦鱼在里面忙完出来时,已近尾声。 却还是听得姑娘们簪梅之前,都十分郑重,窃窃议论点评。 这个说“此匾‘流连’用心极巧, 这个流字,故意省去了一点,既称此处令人流连忘返, 可又提醒观者,不妨风流少一点,妙极妙极。” 那个评:“此‘涣涣’二字出典文雅。此为国色天香园, 以牡丹为眼, 诗经《溱洧》曰:溱与洧, 方涣涣兮。维士与女, 伊其相谑, 赠之以芍药。牡丹又名木芍药。真真切题。” 也有于诗词典故不熟的姑娘, 凑个热闹, 道:“来逛这园子的也并不都是才子呀,这个襛字, 未免生僻。” 锦鱼听了深以为然。 虽说经此题跋大会,国色天香园日后少不了成为文人才子常聚之所。 可她这园子到底是花园, 还是要雅俗共赏一些的好。 再看王青云,一向才华横溢,典故最多,却是未多加点评,许是因为王青山也参加了此会,为了避嫌。 这右侧姑娘们虽说都是窃窃私语,但同处一室,左侧的才子们自然也都隐约能听见。 便有人忍不住隔屏应和。 一时两头议论对谈,热闹非凡。 锦鱼扫了一眼,却见钟微远远地靠窗独坐,盯着冰裂纹的窗棂独自出神,便走了过去,坐在一旁。 钟微回过神来,狭长的眼睛一弯,问:“忙完了?” 锦鱼点点头,环视左右,见众人都在忙着点评题跋,便低声问:“今日谢庄二人如何?” 钟微不语。 锦鱼便低声把两人的情形都说了。 钟微听完,问道:“那谢初之既这么好,怎么还没订亲?” 锦鱼瞅她一眼,笑道:“他小时候原订过亲,可未婚妻无福,还没过门就病没了。他母亲怕再遇到这样的事,传出他克妻的名声,便说待他中了举,再议亲不迟。明年下场,一个举人身份,是十拿九稳的。” 要说托江凌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连人家小时候订过亲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连那可怜的前未婚妻家是什么人都知道。 虽说这门亲事是断了,可万一前未婚妻还有个妹妹什么的,说不定也会有些波折。 总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钟微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锦鱼便知她对这谢初之不是很满意了。其实两人之中,她也是觉得庄子石更好,真正的文武全才。而且崇德侯家家风不错,为了不让他分心,八岁上就分了院,身边大多是小厮伺候。 不想钟微凝神想了想,突然低声笑道:“还记得柯秀英的哥哥么?也说是文武全才,可那诗写得……” 锦鱼很想说这人不一样。人家是正经考出来的才子。论难度,王青山是骥北案首,还不知道哪一个更难些呢。这庄子石,看那身板,还有刚才毛笔扫雪的手法,是真会武,要她说,真不比王青山差。 不过她也明白。 钟微喜欢了王青山那么久,嘴里说放下,可情丝绵绵,哪能真一抽刀就一刀两断呢? 她笑笑道:“那便看今日题跋大会的结果,便知他到底有才没才。” 可巧,她这里话音刚落,就听屏风那头江凌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日各位孜孜矻矻文采飞扬,在下与贱内感激不尽。这三十六处,倒有两位大才各被选中了十二处,另有一位中了六处,其余诸位也有中了二三处的,也有中了一处的。若是各位肯赐墨宝,日后琢雕题匾,自当具名。” 锦鱼不由大为意外。 万没想到竟出了双状元。 就听江凌从中了一处的念起。 每念一人,众人自然都免不了一番热闹互贺,热闹纷扬。 此时豆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过来请示锦鱼,说因时辰不早,又仍在下雪,各家都遣了人来接,外头堵了半条街,左邻右舍的,多有抱怨。连五城营都派了人来问,还有多久结束,能不能先把人都放进园子里来。 锦鱼见窗口天色暗深,心中倒也有些焦躁,可一时也想不到好的法子。现在雪把地面全盖住了,若是随便放人进来,这些人也不知道哪里是花哪里是草的,别的也就算了,伤了她的牡丹,可不成。 倒是钟微道:“你这里日后少不了人来得越来越多,依我看,得在园子里头多开出一片空地来给各家停放马车,旁边再建些屋宇,也好叫下人们有地方喝茶歇脚。” 锦鱼点头赞同,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便跟豆绿道:“你出去悄悄跟姑爷说一声,让他快些吧。外头么,便跟他们说还有半个时辰。” 豆绿答应了出去,一时又小脸放光,笑嘻嘻地进来道:“姑爷说让把马车全沿街南依次停放,让出北侧供人通过。人么,跟隔壁方家商议商议,暂借他们的屋宇一用。还叫多派些人,去沿街扫雪。” 锦鱼:…… 江凌这脑子转得也太快了。 明明看着无解的问题,他不过三言两语就安排得妥妥当当。 马车单靠一侧,虽是堵得更远些,可因有一侧能通行,想来五城营的人不会再有什么意见。 来接人的,都在风雪里等人,自然难熬,若能进了方家有吃有喝,也不就怕等了。 再把整条街的雪都及时清扫,省了邻居们的事,想来抱怨也就有限。 真是举重若轻,毫不费力。 锦鱼忙打发豆绿去传话。 就听钟微笑道:“你家相公以前真真是明珠蒙尘。我听我哥哥说,他学经商也是脑子极快,把那梨膏取了个好记的名字,叫什么宏福秋梨膏,还刻了戳记。一种用白罐子装,一种用黑罐子装,单卖六百钱一个。两个一套,用了礼盒装上,卖一两银子。如今在我家果子辅里寄卖,好卖得很,根本供不上货。” 这事锦鱼倒是听江凌说过的。第一笔收入银子,一百两已经上了帐。 她也就放了心。若是这梨膏卖得出了名,日后江家光这一项,就不会缺银子了。 她最怕江凌急着替江家挣钱,利用发放茶引的职权,收受贿赂。 这笔收入干干净净,用着安心。为此,那天,她还给全家都多加了一道烧鸡吃。 园子外头的难题叫江凌这样一安排,也就无了后顾之忧。江凌便从从容容地一一宣读各处的题跋,热热闹闹,欢语不断。 锦鱼一直留着心,却始终没听到谢初之庄子石与王青山的名字。 王青山倒不意外。 一来他对这国色天香园极熟,二来他本身就才名卓著,总有个三甲可进。 倒是谢初之与庄子石。 不是也挤进了三甲,便是名落孙山,一个没中。 这时就听江凌笑道:“下一位是今日的探花郎,却是庄子石,庄兄……恭喜恭喜!” 锦鱼顿时喜出望外。这庄子石还真是有才学。 在一众才子里能为探花,殊为不易。 忙看了钟微一眼,钟微双眼有些茫然,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锦鱼忙低声道:“适才我听便是傅大学士,也才中了四处。这庄子石年纪又小,有此才学,实在难得。” 左侧才子们是一片恭贺之声。七嘴八舌,热闹得要掀翻屋顶。 右侧姑娘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有几个活泼调皮的,索性趴在屏风的海棠孔里,朝那头张望。 锦鱼不由有些紧张,怕那屏风被挤倒,闹出什么笑话来,正想起身上前劝说,王青云已经过去了。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个姑娘便红着脸退回了座位。 钟微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半天侧着脸望向锦鱼:“说好了姐姐替我选的。”说完,腼腆一笑。 锦鱼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这庄子石真的不输王青山。 却见王青云正好走过来,听到这话,挑了挑眉毛,对锦鱼道:“别人也就罢了,今日的状元榜眼探花,不过来谢谢姑娘们,怕是收不了场。” 锦鱼莞尔。难怪刚才那几位姑娘立刻退了下来。想来王青云许诺了她们。 那头热闹了一阵,才听江凌笑道:“今儿两位高才都是中了十二处,真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难得之极。先有请……谢兄,谢之初。” 这名字一出,锦鱼就错愕不已。刚才跟谢之初打交道时,真没看出他能有这个本事。 虽然南方文气纵横,一向比北边出色。谢之初又是江南大家出身,才学差不了。可是刚才她一直没听到名字,还以为会名落孙山,是真没想到能一举夺魁。 她刚劝得钟微同意考虑庄子石,结果这谢之初竟然是榜首?!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钟微,却见钟微在捂着嘴笑。 她蹙眉哑然无语,也捂额笑了起来,此时就听江凌报出了另一位的状元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正是王青山。 这时才子们一侧已经乱成一锅粥。哄闹之声震得屋顶瓦片都在响。 王谢二人互相谦虚道贺不说,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鼓捣着要让谢之初与王青山对战一场,一决胜负。 大家纷纷议论了一阵,就听江凌道:“若是再比拼一回,未免天色太晚。我们男子倒是无妨,可还有姑娘们呢。我倒有个提议。” 就听王青山立刻道:“自然听你的。” 谢之初也忙表示赞同。 锦鱼不由凝神倾耳,就听江凌道:“今日本是钟家姑娘的生辰宴,咱们这一来,倒搅扰了她的好日子。不如这最后到底谁胜出,就由她来决定吧。” 众人都道有理。 一时左边就把两人所做的题跋对联都送了过来。 铺了一桌子,众人都围着钟微,想看她如何决断。 谁知她却低头咬唇不说话。全无平素洒脱调皮的模样。 等了片刻,那袁姑娘便忍不住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实在难以决断,不如抽签,交给老天如何?” 锦鱼知道钟微的难处,正想说话,却听王青云笑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其实这鱼与熊掌,该选哪个,再容易不过。可如今王谢二人不过伯仲之间,皆是鱼,最多不过一条桂鱼,一条鲈鱼,皆由着你来选,倒确实为难。” 锦鱼听这话音,不由大惊。 王青云这话什么意思?难道王家真有迎娶钟微之意? 如果这样,选王青山岂不成就一段佳话?! 果然就见钟微抬起眼,狭长的眼中有一点晶莹。 锦鱼想了想,上前牵了她手,只觉得钟微的手在微微颤抖,便紧紧一握,宛然一笑道:“不如听从本心,顺其自然。” 钟微抬眸,狭长的眼睛里有一道耀眼的火焰,决然而坚韧,又好像黑暗的夜里突然亮起了星星,她伸手捡起了一幅字,脸颊绯红如三月花,递给了锦鱼。 锦鱼接到手中,低头看时,就见正是“涣涣”二字。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河,洧河,绿波漾漾。男女同游,赠芍药以定情。 刚才她已经听见,这是王青山给青州红小庐提的匾额。 如果说之前她对王青山的心意还有一丝疑虑,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之初也算有风度,当下对王青山表示祝贺。 王谢庄三人便由江凌陪同,一起过了屏风,向姑娘们致谢。 四人年纪相仿,容貌风姿皆为一时之选,站在一处,真是如一排芝兰玉树。 一屋子的姑娘们顿时都安静了。 可许是锦鱼偏心,在她看来,江凌便是站在这样出色的三人之旁,亦是能一眼就叫人移不开目光。 * 待三人行礼退出,锦鱼便命人把茶花一一标记了姓名,一会儿着人直接送到各自的车轿上。 又把自己插的梅花送了出来。 到底有些偏心,将那汝窑经瓶当作了头彩。这瓶子给了王青山,也就等于给了钟微,倒一点不可惜。 接梅花时,便叫三位到了右侧来,由她亲自送出。 总算叫在座的姑娘们都看见了这三位难得的才俊。 三人捧了花儿到得左侧,众才子自然又无不扼腕。 那傅学士最是爱花之人,见那三瓶腊梅枝条蜿蜒,清雅恬静,花瓣娇黄,柔软如丝,又细腻如玉,恍若山中高士,孤而不傲,意气高远,自己未得一瓶,不由万分懊恼,直道:“早知如此,我原该在家多下些工夫再来!” 众才子们兴致正浓,见此梅花,哪里肯罢休,都不肯散,说要作诗。 姑娘们虽都恋恋不舍,可外头家里催得急,只得不舍地去了,临别免不了都来跟锦鱼致意,道日后若有这样的盛会,不可忘了她们。 尤其是那位袁姑娘,更是再三表明,回头定会下帖子请众人到相府一聚。 锦鱼只得一一应了。 这里是宴毕人散,欢欢喜喜。 那头敬国公府的履霜院内,锦心却与小公爷打成了一团。 第77章 我要休妻 雪仍在不停地下, 纷纷扬扬,在漆黑的夜里折射出一点点的光。 履霜院偌大的院子四处都亮着灯。灯光从各式各样的窗棂格子里投射出来,映着地上的积雪, 煞是好看。 正房内室的琉璃窗口更是明晃晃地映着混乱的人影子。 室内锦心批头散发发疯般纵身而上, 扑向小公爷。身后丫头婆子呼声一片, 却不敢使劲上前拉她。 小公爷此时也十分狼狈, 身上织金红锦衣襟扣子被扯掉了一半,前片塔拉下来,翻出里面雪白的衬里。 他双手使劲,紧紧捏住锦心的肩膊,拼命摇晃着:“你给我闭嘴, 不许再红口白牙辱骂你妹妹!” 锦心的头前后拼命摇晃着,身子却拼命扭动,脚不住飞踹踢打柳镇, 嘴里却是小蹄子小□□地骂个不停。 * 敬国公夫妇急匆匆相携赶来,刚走进内院,就听见夜空里女人凄厉的哭骂声清清楚楚。 “你那点龌龊的心思, 打量我不知道呢!那个贱人, 我只恨我今日没真打着她!” “啪……”的一声, 像是有人被打了一耳光, 随之响起一声尖厉的号叫, 划破黑夜, 格外响亮惊悚。 “砰砰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地。 “公子!” “姑娘!” “奶奶!” “姑爷!” 丫头婆子们的各种叫嚷的声音也乱哄哄响成一片。 “别拉着我!我今儿不活了。叫他打死我好了!”锦心寻死觅活在哭喊着撒着泼。 敬国公夫人气得浑身打颤, 越过敬国公当先冲了进去。 一进屋就见梢间里挤满了人,柳镇脸色怒红站在东侧, 身后跟着竹阴翠色等几个心腹丫头。 锦心则在西侧,披头散发半, 身上宝蓝色宋锦衣衫的袖子被撕破了一大块,露出了里面的素纱中单,宝蓝色的蔽膝歪斜着垂了半幅在地面上。身后拥着她陪嫁来的几个婆子丫头。 敬国公夫人也不说话,上前先就飞起一脚,正中锦心胸口。 锦心“啊”地闷哼一声,弯腰跪倒。 锦心身后的丫头婆子全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敬国公夫人也不说话,直接往南炕上一坐。跟着她来的婆子们便喝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滚得远远的!” 锦心此时挣扎着爬起来,哭嚷道:“好呀,今日你儿子打了我还不够,婆母还要亲自己动手打我。好好好……来人……来人……我要回娘家去!我要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国公府是怎么虐待儿媳妇的!” 敬国公夫人气得发抖,袖子一扫,可惜炕桌上的茶杯碗盏早叫丫头们收拾起来了。竟是发泄都没有东西!只得抄起炕上的引枕朝地上扔去。气势顿时弱了许多。 “来人,她要回娘家,就送她回娘家!你回去了,就永远别想再踏进我国公府一步!”刚踏进门的敬国公吼道。 锦心明显一怔,旋即挣扎着扑了上去,抱住国公爷的腿脚,哭道:“今天小公爷在国色天香园当众打了我!半个京城的人都瞧见了的!国公爷要为媳妇作主呀!” 国公爷叫她抱住双脚,迈不开步,气得满脸通红。 柳镇上前揪住锦心的头发就往旁边拖。 锦心狂叫着:“国公府杀人了!杀人了!” “堵了她的嘴!”敬国公夫人怒吼。 总算是四五个婆子上前,硬是把锦心拖开按住,往她嘴里塞了块抹布。 国公爷这才脱身,怒得一脚踢在柳镇的小腿之上,骂道:“蠢才,你怎么连个媳妇都治不住!” 柳镇吃痛往后退了几步,却不喊痛,只道:“我要休妻!” 国公爷往炕上一坐,怒道:“下人们全都退出去,远远地守着,没有传召不得入内!” 下人们早巴不得这句话,顿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有几个因先前吓得腿软,跑出去时,还在雪地上滑了几跤。 不过片刻工夫,屋子里就只剩下国公夫妻,柳镇。 地上还有锦心。手脚俱被绑住,嘴也被死死堵住。她像一条团在地上的花蛇,不断地蠕动着,发出啊啊地声音。 敬国公夫人掏出手绢,捂着嘴,眼泪流个不停,低声哽咽道:“都是我当初瞎了眼。千挑万选,竟选了这么个货色给镇儿!” 敬国公扶住她的肩头,道:“这怎么怪得你?当初景阳侯夫人贤名满京城,这位四姑娘也名声极好。又以为她救了镇儿,谁不当是一门天赐的良缘?说来要怪就怪景阳侯府,竟故意欺瞒咱们,鱼目混珠,叫镇儿揭穿了,还继续瞒着你我,只欺负他少不更事。” 敬国公夫人听丈夫这样体贴,心中越发难过。 她知道锦心捏住了她的软肋,所以敢这么闹。 她出身公府,嫁的也是公府。 姐姐是皇后,丈夫有才有貌人品还好,生个儿子也是样样出色。 当初选媳妇比选妃还仔细。 谁知千挑万选竟会选出这么个东西来!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卫五姑娘。 当初她本已经在心里定下了顾家嫡长女顾茹。 双方也谈得有了些眉目,谁知卫家姑娘突然救了镇儿。 镇儿便闹着要娶卫家姑娘,还说他送给她的那盆玉版牡丹是卫家姑娘亲手所种。 她一直知道许夫人想把锦心嫁过来。 但她是个爽快的性子,跟许夫人根本说不到一处。又一直想给镇儿娶个嫡长女,以后能支应门庭,做个宗妇,因此对锦心这个嫡幼女不感兴趣。 可那盆白玉版实在是生平所见的好,令她不由对这种花人也生出十分的好感来。 她又想,锦心有这手绝技,竟是从不曾张扬过,实在是贤淑稳重。 再则,明明在江上救了人,却是名字都不肯留,是个既胆大,又自尊自重的姑娘,倒很对她的脾气。 这才顺了镇儿的心意,脑子一热上门求亲。 这件事,最可恨的是那卫家。鱼目混珠,竟把真正救人的卫五娘子藏得严严实实,哄着他们娶了个假的回来。 原想着打折胳膊袖子里塞,她们国公府终归不会娶个庶女当媳妇。 锦心年纪又还小,对镇儿又是一头的热,进门不久还一掷千金建了个暖房讨好自己。 她只要下些工夫好好教导一番,日后也勉强过得。 锦心倒也安静了一阵子,看着也听话,她便带一时大意,带她出去走动了走动。 谁知锦心表面上处处听教,实则心里根本把她的教导都当耳旁风。 上回插花会上,她竟然敢叫奶妈买通了小和尚去害她自己的亲妹妹。 真是办坏事都要留实名,蠢到家了。以至于事后寻禅老和尚郑重写了一封书信给国公爷。信里自责自己对小和尚教管不严,又说这事已经压下了,让国公爷不必担心。 她们国公府几时丢过这样的人! 国公爷接到信,气个半死,连夜封了一千两银子亲自送上宏福寺。 回来后把她也骂了一顿。毕竟插花会是她带着去的,锦心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弄的鬼。 可谁知,这样证据确凿,锦心却是寻死觅活地不承认。 甚至还说这是那寻禅老和尚与卫五娘子交好,所以受卫五娘子指使来污蔑她。 镇儿气得砸烂了半间屋子,说卫五娘子品性高洁,寻禅老和尚也是高僧大德,叫锦心不可血口攀诬。 锦心便痛骂卫五娘子,说她是贱人庶出,只会四处勾引男子。连老和尚都不放过。 镇儿一时气急,便打了她一巴掌。 锦心当时便满地打滚,说镇儿心里龌龊,肖想着那卫五娘子,又说要回娘家,宣扬国公府虐媳。 她只得罚她禁足在家,天天抄写佛经,便连娘家也不许回。 毕竟这事是家丑。 皇后娘娘和她娘家那里,她实在没脸提。 一来提了于事无补,二来,反倒叫人笑话说她连个媳妇都治不住。 她要强一生,万万不想一辈子的脸面都栽在这个媳妇手里。 因此遇到外人相问为什么不带锦心出门,她都仍是说锦心的好话,说她听话懂事,就喜欢在家里呆着,一心学习打理国公府。不像她那个五妹妹,最喜欢抛头露面出风头。 皇后娘娘便信以为真。 见她几次进宫请安都没带锦心,就特意嘱咐要带上一见。 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带了她去。嘱咐她不得多言。 锦心在皇后娘娘面前倒也表现得十分乖顺。 说着说着,皇后娘娘便提及来年选太子妃一事,发愁对京中闺秀不了解。 因说:“听说你那嫁入江家的妹妹是个最交游广阔的,不如下回你也带她进宫来,我向她打听打听,京中闺秀们的脾气品性如何。” 锦心便说钟家五姑娘要在卫五姑娘的国色天香园办生辰宴,邀了她,她愿意去替皇后娘娘留意留意。 皇后娘娘十分开心,还特意赏了她难得的宋锦。 她在一旁,是有苦说不出。 实在担心她举止失当,只得厚着脸皮去请托了顾夫人,请顾家姑娘照应着她。 说来这顾茹不但手巧心思巧,嘴上更是来得。 明明是锦心抢了她的亲事,可锦心托她替绣嫁衣,她竟不曾推脱。 真真是心胸宽大。 可也就是这么一进宫,锦心便瞧明白了,知道她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全了体面,不敢拿她如何,因此便不起来。动辄就要回娘家,就要四处宣扬他们家虐待媳妇。 她真是恨不能一时三刻休了这个媳妇,另娶顾茹才好。 因此今日听到外头回秉,说国色天香园派了人来说天上下雪,怕路上不安全,让各家都派人去接。 她就觉得不妙,怕下人治不住,特意让镇儿亲自去瞧瞧。 哪里知道到底闹出事来。 她在这里自怨自艾,旁边国公爷已经向柳镇问了事情经过。 “你说你去时,她竟当众要打她妹妹?”国公爷声音都在打颤,可见是气得不轻。 柳镇眼角泛红,点了点头,道:“卫五娘子带着人去采腊梅。那腊梅花儿在粉壁处,才子们都聚在那边。她便……她便……又如上回一般,竟当众血口污蔑人家行为不检点!那可是几十双眼睛看着呢!我见她发疯……只得把她推开。她便滑倒在地,哭哭嘀嘀。好在那顾家妹妹机灵,上前扶她,说是雪地太滑,她自己滑倒的,并不是我推的。她大概也觉得这样更有脸面些,便装作没事了。可又继续不知好歹要跟卫五姑娘纠缠。她又哪里是人家江凌的对手?连顾家妹妹也叫江凌驳得哑口无言。我实在觉得丢人,叫她离开,她又反嘴,说我打她……我怕当众吵得太难看,只好自己先离开。她才追着回来的。可回来之后,我不想理她,她却偏又要吵闹不休,非说我今日去国色天香园,是想借机去看卫五娘子的。” 他说着,锦心听得,便在地上拼命扭来扭去。 国公爷长叹一声,闭了闭眼,沉吟半天,冲锦心道:“你也别以为我们柳家顾及颜面,不肯休妻。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从今儿起,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等世人都知道你实在不堪时,我们柳家要休妻,想来世人都会同情我们柳家。你还有你母亲,你们景阳侯府的名声也都别想要了。” 说完,起身冲柳镇招了招手,抬脚往外走。 敬国公夫人忙跟上,经过锦心时,恨得不行,又踢了她一脚。 一家三口都去了敬国公夫妻的正院嘉和堂。 柳镇一进门,便扑通直挺挺跪在地上:“父亲母亲,请允儿子休妻。” 敬国公夫人又垂泪不止,却摇头不肯:“国公爷刚才说的话,真就随她这样去了?我们国公府一世的脸面就真不要了么?还有,今日她去,原是要为皇后娘娘办事,过几日娘娘定然是要召见的。” 敬国公手抚红漆桌面,半天无奈道:“若是有了孩子,再要休妻,更是不便。如今之计,无论如何,镇儿,你先与她分房别居。过两日沐休,我带你去见见你那岳父。看看他怎么说!” 当夜,敬国公夫人便般雷霆地给柳镇重新收拾了一个新院子,叫作裕辉堂的住下了。 第78章 嫁妆上当 锦鱼累了一场, 回家本该早早洗漱睡下,可心中有些挂念江凌,便叫人生了火, 拥着茜红锦褥依在书房的红木独板雕如意纹罗汉床上, 拿着嫁妆庄子的账本慢慢看着。 秋后这些账簿就送了来, 只是她忙东忙西, 没空看,便打发香罗慢慢看着。 香罗已经看了一遍,有诸多不解之处,要来请教,她自己又没看账簿, 哪里答得上来?便说等办完钟微的事,再沉下心来仔细看看再说。 可也是累了,再则, 她对管账之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看花谱,看上一夜也不累, 可这密密麻麻的帐薄子, 豌豆收了几斤, 卖了几钱, 哪种布进了几匹, 卖了几尺, 人工几何, 利润几许的,才看了几页, 便哈欠连天地直揉眼睛。 豆绿便给她倒了一杯热花茶来:“姑娘这些日子也累着了,不如闭上眼睛歇上一歇。等姑爷回来, 我叫您就是。” 锦鱼便放下账簿,端着花茶喝了一口:“不如你再说些今日听到的闲言碎语给我听听。” 八卦这东西最是治困倦。 豆绿“噗嗤”笑出声来,坐在碳火盆子边上,拿起铁火钳小心的拨了拨火:“什么闲言碎语呀?姑娘怕是想听人家怎么赞扬咱们姑爷的。这个我倒可以说上一箩筐。今儿虽是有那么多的才子在,长得好看的也多。可是咱们姑爷一来,那些站在外头的姑娘们全都惊呆了。谁叫咱们姑爷那么俊呐!又爱护姑娘,一来就扶了姑娘进繁花堂,自己留在外头与四姑娘还有顾家姑娘斗嘴。我可听好几位姑娘都在悄悄说以前怎么瞎了眼……竟真当他只是个玉囊……” 锦鱼听得顿时心花怒放,困意去了一半。今日江凌是跟小公爷一起来的,小公爷一身红衣,在雪地里最是醒目,江凌穿的只是青色圆领的八品官服锦袍,外面披的也是件半旧的靛蓝披风,还以为别人注意不到呢。想了想,她吩咐豆绿道:“我才看这账簿里,今年庄子上也收上来了不少好皮子,明儿你提醒我,挑些出来,给夫君做几件好衣裳。” 豆绿点头,又与她说了一阵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锦鱼这才想起一事,问:“那位柯姑娘,我记得她原是最奉承王家姐姐的,今日怎么倒一面倒向了四姑娘?” 经过今天这一出,她也不想再叫锦心姐姐。她本想问问王青云的,也没顾上。 豆绿笑道:“我还真听到王姑娘的丫头涟猗提了一句。说她是癞蛤蟆想吃是天鹅肉。前日袁太师夫人作寿,宴席上,安国伯夫人借了几分酒意,说要把她许配给王家公子,谁知王尚书的夫人一口就回绝了。把安国伯夫人臊得都没敢久留。” 锦鱼:…… 这事安国伯夫人做得实在莽撞。只是王尚书夫人也是,婉拒就行了,何必叫人下不来台。这不,柯秀英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只能故意跟王青云作对了。 两人说说笑笑,她便又想起一事,让吩咐厨房做碗热热的醒酒汤来。 豆绿笑道:“姑娘这是越来越知道心疼姑爷了。” 锦鱼伸手拧她的小鼻子,笑道:“我自己的姑爷我疼疼怎么了,要你多嘴!” 正笑闹着,门上一响,一阵寒气吹进来,江凌肩头带着一层白白的雪花,进了屋。 锦鱼忙起身道:“你怎么不先进屋去换件衣裳再来?” 江凌脸颊有几分酡红,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寒风吹的,更显得眉眼迤逦,容色过人。 他双眸晶亮,道:“路过听见有人说要疼我,我自然要进来看看。” 羞得锦鱼满脸红如熟虾,气得拿起帐本子,重重拍回了罗汉床上。 豆绿在旁边笑得弯腰捂着肚子。 锦鱼气得抬脚轻轻踹到她背上,骂道:“还不快滚去取了衣裳来。” 豆绿一边笑,一边披上衣裳跑了出去。 锦鱼要起身,江凌摆手,自己解了披风,又坐下脱鞋。那厚厚的官靴已经湿了一半。 一时豆绿带着一堆丫头婆子们都捧了热水铜盆漱盂毛巾更换衣服鞋袜过来。 好一通忙碌。等江凌换上了家居洁净的衣裳,这才坐到罗汉床上去。外头厨房的婆子又提了醒酒的梨汤还有腌白萝卜腌鲜藕来。 江凌便斜着眼瞟着锦鱼,笑道:“本来我也没醉,只是听到夫人说心疼我,我倒真有些醉了。” 羞得锦鱼直嚷不许他用醒酒汤。 江凌却硬抢着喝了几口,又吃了几片藕。 “这样天气,哪里存的藕片?” 锦鱼笑道:“秋后收拾院子里的残荷时,顺便叫他们也清了清藕,存在地窖里。虽是有些老,到底是个难得的菜蔬。” 两人闲话了一阵,江凌看罗汉床上扔着几本账簿,便拿起来,翻了几页,锦鱼便摇头叹道:“你在户部是不是也成天看这劳什子,实在琐碎得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明目来。” 江凌笑道:“你手下不是有婆子丫头帮着看么?” 锦鱼便把香罗的问题扯了出来:“她瞧着不解,问我,我也不知道。说这绿柳庄八百亩地,鸡鸣庄只有五百亩,两地相隔不远,种的东西也差不多,怎么算下来,这绿柳庄一亩地收成只有三十斤。而鸡鸣庄却有两石。竟差了足足六倍。便是土地肥瘠不等,也不至于如此呀。” 这绿柳庄当初许夫人是打算给锦心的,怎么也不可能这般贫瘠。 江凌笑道:“你可有这绿柳庄的鱼鳞册子?” 鱼鳞册子记录着土地的实际状况。房屋、山林、池塘、田地一一列名,绘制得清清楚楚。 锦鱼想了想,摇了摇头,当初嫁妆只列名了是哪处田庄,多少田亩。 这鱼鳞册子是在官府登记在册的,她手里自然没有。但若想要时,也可以去官府抄录一份。看来替她打理嫁妆的那位妈妈有些不妥当。当初查点嫁妆,竟没有比对官府的鱼鳞册子么? 亏得江凌最懂这些事,不过几眼就抓住了要害。 锦鱼便把自己的田庄单子全抄了一份给江凌,好叫江凌次日到户部查个清楚。 * 第二日雪仍在下,只是比前一日小一些。 一早锦鱼先就派香罗去通知替她打理嫁妆的管事妈妈,叫她们下午都进府回事。 上半日先带着茯苓处理了江家近来积压的几件事务。 吃过中饭,就带着香罗豆绿到众芳斋去见两位管事妈妈。 她的嫁妆不少。 庄子有三处。 绿柳庄添福庄都是八百亩,鸡鸣庄小一些,有五百亩。 铺子一共三间。 长兴坊的粮油铺子,西市的锦红衣肆和芳菲鲜花铺子。 宅子只有一座,在待贤坊,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如今赁给人住着,每月只有十两银子,住的是个暂任京官的五品小官之家,按时交着租子,也没什么可操心之处。 因此她就分派了一位赵妈妈,替她打理着三处田庄。说是打理,其实也没太多可操心之事。各处都自有原来的庄头管着。虽然绿柳庄原是许夫人的人,可她也没打算把庄上的人全都撵了,换一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只是叫这个赵妈妈去见了见庄头,收收租子账目。其余的她还没工夫过问。 之所以挑这位赵妈妈,是因为这是梅姨特意给她挑的人。 说这赵妈妈原是前信王府的大管事,熟知农事,只因信王犯了事,贬为庶民,她受了连累,才没为官奴。 梅姨才买了下来。让她在洛阳庄呆了半年多,办了不少事,挑她做了陪房。 她自然信任梅姨的眼光。 而袁大娘子女红不错,她先是派她管了西市的锦红衣肆。 这几个月来,袁大娘子常来常往的,她见这袁大娘子为人谨慎,便索性让她连那个叫芳菲的鲜花铺子也一并替她管着。 只有长兴坊的粮油铺子原是景阳侯的大产业,她是亲自去交割的。管事的也是直接跟她回报,这次香罗查账,长兴坊的粮油铺子最是记得清楚明白。她还特意让袁大娘子看了看,叫以后跟着学。 只有三处田庄,账目极是繁杂糊涂。 一时到了众芳斋,就见两个妈妈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两人跟她见过礼,她便客气地跟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把今天的用意说了。 之所以叫袁大娘子一起过来,也是为了让这赵妈妈脸上好看些。 因先随意问了袁大娘子一些事,袁大娘娘都一一回复,与账目都很对得上,明显心中极是有数,锦鱼甚是满意,便让她先坐在一边喝茶。 这才去看那赵妈妈。 赵妈妈生得倒也白净,头发挽成一个大髻,别着一根姆指粗的扁银簪子,上身是苍绿色的古香缎棉袄,下面是黑青的马面梅花裙,看上去不像个管事妈妈,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 她也是瞧她模样气派都不错,这才派她去管着庄子,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纰漏。 赵妈妈也看她,态度倒也不慌不忙。 她便问:“赵妈妈,这收上来的租子,你可有什么疑问没有?” 那赵妈妈微微一笑,道:“交给奶奶之前,我自然都一笔笔一项项仔细查看过的。并无什么疑问。” 锦鱼心中便有些来气。连香罗都看得出不对,若这妈妈是个办事办老了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问题?分明是早想好了怎么欺她。 她便把绿柳庄的账拿了出来:“这八百亩的庄子,怎么收成倒不如这鸡鸣山五百亩的零头?” 不想那赵妈妈不但没半点慌张,反一脸怪异地看着她:“这荒山头怎么能与良田比收成?” 锦鱼:…… 绿柳庄听听这名字也不像是荒山头呀。何况当初还是许夫人打算给锦心的。莫不是…… 她忙放下疑心,问:“妈妈可看过鱼鳞册子?没弄错吧?” 赵妈妈便从袖中拿出一张竹纸来,递给她道:“当初梅夫人交待过我,说奶奶是个极明白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会事事查问,让我要特别仔细些,莫辜负了奶奶的信任。我自然是都仔细查对过的,还亲自去了一趟。” 锦鱼展开那张薄纸,就见上头画了一个山头,她那所谓的八百亩,把整个山头都圈进去了,然后就是山北有一圈地大约百亩。所谓的收成大约都是只是这百亩地的收成。 倒是这山的南面,绕着山脚,有一条小河,两边地势也平坦。 若是有成片绿柳,多半是在这一带。 当初许夫人跟她爹吵架时,她好像是听到许夫人说过,绿柳村是有个山头的。 难不成这根本是个圈套。 许夫人当初就想空手套白狼,用这什么也没有的荒山替换她的洛阳庄。 所幸当初她爹没答应。 不然她可真要气吐血。 可八百亩的良田变成了一座荒山,她也是吃了大亏。 不过这赵妈妈也并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看着一座荒山,竟是从来没跟她提起过。 好歹去巡过了山,回来禀报一声啊。 也怪她自己大意。想着这庄子又不会长脚跑了。又实在忙得脱不开身,便没急着去看看。 就听那赵妈妈道:“我知道这是公中给奶奶的陪嫁,也没多想,难不成奶奶不知道这是一座荒山?当初拿到嫁妆单子,没有提前去比对鱼鳞册,实地查看查看?” 锦鱼:…… 原来这赵妈妈是没想到她跟秦氏这么糊涂。 倒也不怪她们啊。 因为她之前年纪小,秦氏跟梅姨都是奴婢身份,从来没置过产。又想着这原是准备给锦心的,自然是好的。哪里想得到许夫人会玩这样阴损的招数,难怪要用这庄子替换了公中的那一份,根本从一开始就在骗她们。 若是没有侯爷后来给她补贴的嫁妆,她要指着这绿柳庄活,怕是比江家还不如。 这件事,她可不能就这样饶了许夫人。 第79章 受邀回府 锦鱼正暗中气愤, 想着怎么找许夫人算账,就听赵妈妈道:“不巧下了雪,不然奶奶可以过去瞧瞧。这山如今虽是荒着, 可若是管理得当, 倒也不愁没有进项的。” 锦鱼:…… 既然如此, 这大半年都过去了, 她不问,这赵妈妈怎么就不说呢。这不是在故意拿捏她么? 她再抬眼看那赵妈妈,见这赵妈妈脸色淡白,仍是沉稳如一潭静水,毫无心虚之色。 她倒有点佩服这妈妈了。 她喝了几口热茶, 强压心中不满,尽量用极平稳大度的声音道:“赵妈妈,这事说来也怪我, 没有早点找妈妈来问个清楚明白。只是妈妈也有错。我年纪小,事情也多,想不到的地方, 妈妈该主动提醒我才是。” 说到底, 嫁妆是她自己的。 她一直疏忽大意, 没主动找这个赵妈妈来查问, 她的责任自然比这赵妈妈大。 不过该敲打时她也得直言敲打。 不然这赵妈妈还真以为她年轻好糊弄, 抹不开脸面, 怕是不肯真的用心替她办事。 就见赵妈妈抽了抽嘴角, 起身鞠躬,恭敬道:“是我想差了。我本想着奶奶才嫁进来, 又主持了中馈,还要忙国色天香的事。这点子小事, 我才没敢特意来烦奶奶。再说,这刚进手的产业,总要缓一缓的,先摸清楚了人,才好办事。我原以为奶奶也是这样想的,这才一直没找我来问。” 这赵妈妈一张嘴竟是左右逢源,什么都能给她顶回来。 锦鱼不由有些真的恼怒起来,有心要叱责几句,可她张了张嘴,竟是一时没个下嘴处。 她确实是忙。一件件一桩桩地忙个没头没脑。香罗几次想找她问嫁妆的问题,她都没工夫理会。 这也确实是件小事。早一点知道,晚一点知道,影响都不大。反正这个暗亏,她是不肯吃的。闹到她爹的面前,定然是会补偿她的。若是她一出嫁就发现问题,反不如现在更好。她娘说,她爹现在似乎性情大改。有空便会去洛阳庄,有什么赏赐,景阳侯府有一份,洛阳庄便有一份。待她娘的体贴照顾,竟是之前几十年从未有过的。这一点,就是那个看守浅秋院的钱婆子也送了消息来。说侯爷如今对许夫人极为冷淡。 再则,这刚进手的产业,也确实是不能太急。一来她出嫁时,已经过了春耕,再有什么也得等来年。二来她对庄上的人口情形确实是一无所知,贸然插手,容易惹出一堆不满。以后再要立威,定是事倍功半。 她不由又朝这赵妈妈看去,见她微弓着腰,下颌内收,眼眸下垂,态度十分恭敬,却是淡定自若。 相比之下,倒是她自己有些心浮气燥,沉不住气了。 想来这赵妈妈是见惯了风浪的,她身边还真得有这么一个人才好。 茯苓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如今替她管着江家的内宅诸般琐事,她才能有点工夫偷偷懒。 如果外头她有赵妈妈与袁大娘子两个人替她想周全了,她岂不是也能偷偷懒? 这样转念一想,她便暗暗吸了几口气,坐得更稳当些,笑道:“赵妈妈既如此说,那我问你,若是明年庄上的佃户们还有我这里,想要进项都翻倍,可有什么好法子?” 赵妈妈抬手抿了抿自己的头发,笑道:“添福庄鸡鸣庄种的不过是寻常的粮食蔬菜,如今的佃户们都不错,收成也还好。这靠天吃饭,要翻倍确实难了些。以我的愚见,还是不要动他们的好。毕竟民以食为天,有了这两处庄子,便是奶奶在京中的粮油铺子也多了一重保障,若是万一遇到灾年,不至于无粮可卖。” 锦鱼本就是想考考她,听她这样说,便默不作声。 庄子若是只种粮食,要想翻倍确实不大容易。 就听赵妈妈又道:“至于那绿柳庄,我倒有个想法,奶奶看看成不成。那庄北的土地也是贫瘠,不如索性都种了玉米高梁,用来养鸡,再养些大鹅防黄鼠狼。至于山上么,就石头缝里种些菌菇草药。过两年,怕不是座金山。难的倒是人口……庄下如今只有十来户人家。那么大的地方,一时哪里去招这许多的人过来?” 锦鱼:…… 不管这赵妈妈之前是不是想拿捏她,如今既献了这样的计策,倒也说明是真想过这事。 她也不缺钱,若是甩手让这赵妈妈把这绿柳庄给打理好了,她省多少心。只是也不能太甩手了,不然就会再出如今这样的篓子。 当下想了想,见香罗垂头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手里紧紧捏着帕子,便笑道:“我如今实在是忙得分不开身。也顾不上成日找你跟袁大娘子来问东问西的。以后呢,我就让香罗来替我跟你们时时联络。” 说是联络,其实就是让香罗管束她们两个,香罗是个肯用心的,发现问题及早解决就是。 香罗在一旁,本听得心慌,怕姑娘以为她知道绿柳庄的事不报告,她是真不知道啊。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往地上扑通一跪。 她本是四姑娘的丫头,又出卖过五姑娘,亏得五姑娘宽仁没计较,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她早下定决心要忠心耿耿,真是大脑门上的头皮都磨破了两层,才把这些账簿都仔细看完,挑出问题来。 要她说,这赵妈妈还是有问题。不如袁大娘子的账目清楚。 等她跪下,才听明白姑娘不但没疑心她,还再度提拔她,不由两眼发热,大脑门往地上猛地磕了几个响头:“姑娘信任,奴婢一定竭尽全力!” 她昨日也去国色天香园帮忙,才知道香绢被纳了做通房的事。 香绢见了她,没说两句就哭成个泪人,说四姑娘在四姑爷和敬国公府出身的小妾们那头受了气,便拿她们这些陪嫁的人撒气。说她们无能,抓不住四姑爷的心。 可若是她们哪一天敢跟四姑爷多说两句话,叫四姑娘知道了,便又是非打即骂,说她们狐媚子。 知道她如今甚得五姑娘信用,自由自在,羡慕得很。 她不由庆幸,当初四姑娘是派了她来姑娘院子里,不然她也是香绢的下场。 毁了清白,毁了一辈子。根本没指望日后能熬出头来。 她这后半辈子的福气,全在姑娘身上了。 姑娘这样的好人,她不忠心耿耿还是个人吗? 锦鱼自然不知道香罗这些心思,见她这般激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倒也没为难她,忙叫她起身,只吩咐道:“我还有事要忙,你跟赵妈妈袁大娘子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明年各庄子都怎么安排,你又怎么跟她们联络。等这雪化了,你要去巡庄,就叫茯苓给你派车。” 赵妈妈似乎有些意外,眼神在锦鱼跟香罗身上打了几个转。 袁大娘子倒是十分恭顺,笑说知道了。 锦鱼便留她们三人在众芳斋继续商议事情。带了豆绿出来,刚回到晓光院书房里坐下,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茯苓就走了进来,笑道:“姑娘,老太太怕是想姑娘了。捎了信来,说过两日朝庭休沐,让姑娘回趟景阳侯府。” 锦鱼正觉得累,往罗汉床上舒服一躺,笑道:“可巧我叫人骗了。我也正想回去一趟。” 茯苓忙问怎么回事,豆绿便气呼呼地把绿柳庄的事情说了。 茯苓瞠目结舌:“夫人……夫人她自来顾惜贤惠名声,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姑娘又不是嫁得天高地远,回府一说,她还有脸面么?会不会是弄错了?” 锦鱼:…… 大概许夫人认定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后就算发现嫁妆有问题,为了景阳侯府的脸面,她爹也不会任由事情闹开。所以也就不会影响到许夫人的脸面。 * 等江凌回来,等洗漱吃过饭,两人便同寻常一般到书房议事。 江凌果然也拿出了跟赵妈妈一样的鱼鳞册图。 锦鱼便坐在罗汉床上,拥着茜红褥子,托腮把今日的事情说了。 却见江凌脸色平和,并无愤懑不平之色,心里不由暗暗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她都叫人欺负了,他怎么好像并没放在心上呢? 便抱膝嘟了嘴儿,抬眼瞅着江凌。 江凌不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锦鱼倒也不是个憋闷的性子,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索性便说道:“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这样被人欺负,会同仇敌忾,跟我一起生她的气呢!” 江凌哑然失笑,坐过来,拉起锦鱼的小手,软棉棉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道:“原来因为这个惹娘子不开心了,那真是该打!” 锦鱼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嬉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使劲想抽回手来,却叫江凌紧紧捉住不放,硬是扯着叭叭亲了两下。这才松了手。 锦鱼早烧得耳朵尖都红了。好在她提前把豆绿赶了出去,不然又要被她取笑了。 江凌这才笑道:“我如今在部里办差,天天跟着王尚书。见他处事待人,不知不觉地,也学得喜怒不形于色了。”说话间,从笔墨箱子里掏出一张纸来。 锦鱼看时,却是绿柳庄南的那一块好地的鱼鳞册图。 她不由大感不解。 江凌道:“绿柳庄原是指的这一片地。你那块地叫石头坳。去年底许夫人买了下来,重新划分了范围,给这石头坳改名绿柳庄,把原来绿柳庄的名字改成了小河湾。所以你陪嫁时,给的确实是绿柳庄,只是此庄非彼庄罢了。那位赵妈妈若是真去实地看过,应该也能查出这件事来,可见她多半是偷了懒。” 锦鱼无语,半天“啊啊”叫了两声,捂脸扑倒在罗汉床上。 许夫人也太阴险了。 这赵妈妈也是个滑头。 若不是江凌做事仔细,她几乎就被蒙混过去了!她就不该以貌取人。 好在今天她也算及时采取了措施,回头倒要特意交待香罗一声,让她好好盯着这赵妈妈,实在不行,就放了她。省得以后再留有隐患。 * 安静了两日,到了朝庭沐休的日子,她与江凌吃过早饭,便往景阳侯府去。 这几日断断续续仍在下雪。 路上的积雪白日里叫太阳一晒化成了水,到了夜里又结成了冰。道路两旁的屋子,檐下都挂了长长短短白白莹莹的冰溜子。 路上实在难行得很,行人稀少。 江凌便没骑马,而与她一同坐了马车。 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景阳侯府。 马车停在车马房,江凌先下了车,见外头风有些大,便吩咐豆绿给锦鱼再加一件厚斗篷,这才亲自扶着她下来。 锦鱼刚站稳就瞧见旁边停了两驾金碧辉煌的双轮马车。 一驾紫黑色的木头雕版,金饰银的盘螭绣带,门柱上烙着个三团火的印记。 另一驾也是一般的印记,只是车身有两丈宽,朱漆泥金描彩,挂着八只铜铃。 原来敬国公府也来了人?而且倒像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也来了? 她不由紧紧捏住了江凌的手。不会是为了前几天的事,国公爷跟国公夫人兴师问罪来了吧?!所以老太太才叫她回来? 江凌眉心一动,轻声道:“别怕。有我呢。” 第80章 家丑难言 可等问了婆子下人, 却说花妈妈交待,让他们来了就去期颐堂见老太太。 到了期颐堂,见院子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地, 露出青色的坚硬石面, 台阶上还洒了些细细的黄沙子防滑。 几株大松柏上堆得白绒绒的, 像站了几个顶着厚白棉花的大罗神仙在当门神。 还没进近正屋的房门, 她就闻见好大一股子药味儿。 等进了梢间,那药味更浓了。她的心不由抽得紧紧的,原来老太太病了么? 忙几步赶了过去,就见老太太盖着酱紫色的折枝花厚锦被子,仰面躺在炕上, 闭着眼,脸色焦黄,可脸颊上好容易长的一点点肉仍在。 锦鱼提到嗓子眼儿里的心才放了下来。 花妈妈本坐在炕尾, 手里正拿着一块白棉巾子在替老太太擦一只赤金镶翡翠的璎珞项圈,见她们来了,欠了欠身, 叫了一声“五姑奶奶五姑爷!” 锦鱼忙摆手, 让她莫吵着了老太太。 花妈妈笑道:“自打送了信, 老太太就盼着呢。也没睡着, 就是闭着眼养精神头。” 说话间, 老太太果然睁开了眼, 江凌与锦鱼忙上前问安。 老太太便叫拿茶水点心来。 花妈妈忙吩咐丫头们去准备不提, 自己往老太太身下垫了一只大引枕,扶了老太太半坐着, 一边笑道:“老小老小。前日下了头一场雪。她呀,仗着这些日子调理得好, 竟是不听劝,非嚷着要出去看看雪景,着了些风寒,把我吓个半死。发了几身汗,如今倒不烧了。太医说好好养着,别再着了风寒就成。” 锦鱼这才放了心,拉着老太太的手,笑道:“您叫人来通知我,怎么也不说自己病了,若是知道您病了,我哪里还等得到休沐!” 老太太精神倒还好,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江凌,道:“叫你回来,倒不是因为我身子不好。” 锦鱼忙问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又迟疑了片刻,才招手叫她坐得近了,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才道:“听说前儿个,你四姐姐跟你当众吵起来了,还对你动了手,我不放心,叫你回来,亲眼瞧瞧。” 锦鱼心头温热,好像叫热热的手炉煨了一遍。她真没想到,老太太这么快就听说了这事,自己病着,还担心她。 她成天忙碌,又不喜欢许夫人,她娘也不在侯府,她根本想不到要主动回来看看。 可老太太病中还记挂着她。不由暗自思忖,以后还是该安排了时间,常常来看看老太太才是。 忙把那天的事捡紧要的说了,尤其是后江凌和小公爷赶到阻止了锦心撒泼。 她一点没伤着,倒是锦心跌了一跤,也不知道摔没摔伤。 老太太听得直摇头,拍了拍她的手,欲言又止。锦鱼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便站起身来,说要出去见见侯爷。 老太太听得这话,似乎吃了一惊,顿时咳了起来。锦鱼吓了一跳,忙上前拍着老太太的背,替她顺气。 花妈妈忙端了青花罗汉杯,递到老太太嘴边,伺候她喝点热茶顺顺嗓子。 正忙碌着,外头却传话说是六姑娘跟楼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老太太正咳得喘个不停,锦柔便跟楼姨娘一起走了进来。楼姨娘还没开口,锦柔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半蹲在老太太跟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姿态惊惶,语气关切,问老太太是不是病又重了。 老太太费力地抽出干枯如柴长满寿斑的手来,摆了摆,好容易喘过气来说自己没事,才道:“你去见过你五姐姐跟五姐夫。” 锦柔倒也从善如流,立刻起身冲着锦鱼甜甜地叫了一声五姐姐,又叫江凌,态度亦是十分恭敬。锦鱼还记得她刚跟江凌订亲时,锦柔还送了她一对绣花枕头嘲笑江凌,现在倒改了态度,她不由心生警惕,仔细打量了锦柔一番。 就见她打扮得倒像要出门,挽着个朝云髻,鬓边插着几朵粉梅绢花并一枝金光闪闪的梅花红宝簪子。身上穿着云锦大毛袄子,仍是她一贯最喜欢的藕合色。外头披着一件翠青羽纱镶白狐毛的披风。 容貌仍是那般娇嫩,如一朵颤微微的茉莉。 一时请过安,便都坐下闲话。 江凌便没再提出去见侯爷的事。锦鱼因不知刚才老太太突然咳得厉害是不是跟此有关,因而也没催他。 说了一阵闲话,锦柔方道:“听说前日姐姐的国色天香园热闹非凡。可惜……我……没人记得我如今也算是侯府嫡女了。”话音柔婉,十分伤感,一语既毕,便拿出一条粉色手绢按着眼角。楼姨娘更是突然哽咽出声,抽泣不已。 锦鱼:…… 她虽不知道许夫人为什么会同意把锦柔记在名下,但是这记不记的,不过是说着好听,蒙蒙那不了解情况的外人。钟微生日要请什么人,她并没问过,也没资格伸手去管。 她跟锦柔也不亲,虽然临出嫁时,无论楼姨娘还是锦柔都来表示了善意,可是说实话,她觉得锦柔这人两面三刀的,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正想装傻不搭理这话头,却听老太太道:“你如今在京中名声极大,便是我的几个老姐妹,听说我病了,也提到你。” 锦鱼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声确实极大,光看每天家中的各种拜帖就知道。只是她也听说,这名声是个双面刃,有那恪守礼法,食古不化的人家,对她也是极看不惯的,觉得一个妇道人家,成了亲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不该在外头履出风头。 她忙笑着谦虚了几句。 却听锦柔又道:“姐姐这样推脱,可是怕我沾了你的光么?还是气我成了嫡女,你却还是庶女?爹爹常常教导我们,说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就该同气连枝。你是我姐姐呀,你不照顾我谁照顾我呢?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五姑娘,几个姐妹里就你最能干,京中贵女们的聚会总少不了你,您就帮帮你妹妹吧。”楼姨娘倒底是最沉不住气的,直接开了口。 锦鱼垂着头,暗暗翻了几个白眼。求人是这样求的么?再说她只是个五姑娘,上面还有四个姐姐呢,论姐妹情谊,她们全是一处长大的,怎么也轮不到她来照顾锦柔。 却听老太太道:“六丫头,一家子的兄弟姐妹自当同气连枝。可是当妹妹就该有当妹妹的样子,你平素可有敬着你姐姐?你要她带你出去多见见人,可你见了人,却也不能做出些事来,给她丢人。就你刚才说这几句话,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出去见人的好。” 老太太本就病着,说话难免气喘。一串话说完,额角已经现了薄汗,锦鱼见了不由心生不忍,忙抽了手绢,替她拭汗,上回她请景阳侯府的人,结果除了老太太,包括锦柔在内都跑去了敬国公府。现在倒想起她来了? 哪知锦柔提起裙角,“扑通”一声就跪在厚厚的猩红毡垫上,哭诉起来。 “老太太,我知道您如今最疼五姐姐,可也请您老人家分那么一星半点的慈爱疼疼我吧。如今夫人是不肯管我的事了,我我……我姨娘又不能出门……” “行了,六妹妹。”锦鱼不客气地打断了锦柔的哭诉。见锦柔果然止了哭声抬头看她,她便强忍心中的不舒服,道:“我答应你就是。你若想以后能跟我出门,现在就赶紧回去。别吵老太太!我难得回来,还没跟老太太说上几句话儿呢。” 她若是再不答应,锦柔怕是要闹个不休。她倒是不怕,可她走了,锦柔再来烦老太太,岂不是叫老太太烦恼。 锦柔得了逞,当下破啼为笑,起身道:“姐姐也别怪我。实在是如今爹爹得空就往洛阳庄去。就说今日吧,明知四姐姐和姐姐都要回娘家,国公和国公夫人也要来,可爹爹昨天下了朝,也不管风大雪大的,又往洛阳庄去了。说是今儿一早就回来,到现在还没赶回来呢。夫人心中这一向实在不快得很,哪里还有工夫管我的事呢?” 锦鱼好像耳边砰然爆个炮仗。 难怪刚才江凌说出去见侯爷,老太太就咳个不停。原来她爹还没从洛阳庄赶回来。老太太怕是觉得难以启齿,在江凌面前太丢人了。 她虽接到钱婆子的线报说是她爹往洛阳庄去得勤,府里乱哄哄的,可没想到是这么个勤法。也大约明白了锦柔在急什么。 锦柔也及笄了。及笄礼时也给她下了帖子,她没回来,只送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锦柔的亲事,确实是需要认真考虑了。 锦柔喜欢王青山也不是什么秘密。千方百计地做了个嫡女,说不定也与此有关,可王青山明显已经下了决心。怕是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 再看看一旁哭哭啼啼的楼姨娘,想到当初她娘为了她的亲事,在许夫人面前百般做小伏低,她不由暗暗心生同情。 庶女不易。锦柔若是品性好,她帮帮锦柔也没什么,可是……她这性子,谁家娶了她,怕也不得安宁。便觉得左右为难。 正出神,老太太已经有些不耐烦,道:“你姐姐说的话,你没听明白么?先回去吧。” 锦柔一脸堆笑,再三让锦鱼走之前去她的垂碧馆坐坐,这才与楼姨娘退了出去。 待锦柔走了,老太太默默半天,看了一眼江凌,欲言又止。 江凌便起身道:“不如我去外头看看,迎迎岳父?” 老太太皱瘪的嘴角一松,点了点头。 待江凌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她才一把拉住锦鱼的手,眼角俱是泪水,道:“家丑不可外扬。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好多话说不出口来。你姑爷虽是个明白聪明的,我也怕他因为娘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看轻了你。你六妹妹的事,你也别管。她那个性子是长歪了,我也没气力管她,你带她出去见人,倒拖累了你。” 老太太这真真是一面倒的肺腑之言。 她一哭,锦鱼虽不知道是什么家丑,却也绷不住了。她虽信江凌,可也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祖孙两人抱头哭了一阵,花妈妈在旁边劝了好一阵子,这才停住。 老太太这才叫花妈妈把事情说了。 锦鱼听到说国公府送了信来,说锦心与柳镇分了居,今日国公夫妇上门来要讨论休妻的事,一时震惊到一边拭泪,一边打了两个嗝。 老太太又哭了一阵,这才道:“我也知道,这事是她的错,是她对不住你。可是到底都是姓卫的。结的又是敬国公府这门亲,真要叫人休了,这……这……我们景阳侯府在京城,哪里还抬得起头做人?只求你看在你爹,还有我的脸面上,劝劝国公府吧。说到底,你也是小公爷的救命恩人。你那姑爷,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锦鱼心里乱糟糟萦绕一团乱麻似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老太太叫她回来,原来是为了救锦心。 劝小公爷?她不由想起那天小公爷在雪地上凄惨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只冒出一丝叹息。 花妈妈见她不语,便放声哭道:“刚才我说老太太是看雪病的,其实不是。是为了这一桩桩事,烦出来的。侯爷如今跟夫人冷得跟路人一般,家里儿子媳妇都劝不住。老太太问了几回,侯爷也不肯说是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地往洛阳庄跑。夫人管不住他,便只能拿儿子媳妇女儿撒气。一个个都跑来找老太太哭诉。老太太不让进,便在门处头堵着。实在是……” 锦鱼越听越气,这一大府的人,竟没一个是真孝顺老太太的。看来今天她是告不成状了,不然老太太非气死不可。 别人她也不在乎,可是她看了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花妈妈,又看看默默抹眼泪的老太太,两个老人家,加一起一百多岁,她实在是忍不下心来。 “我试着……劝劝吧。” 老太太跟花妈妈闻言方止住了哭声。 老太太忙叫花妈妈:“刚才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花妈妈忙拿起之前擦拭的赤金镶翡翠的璎珞项圈递给她。 之前锦鱼没怎么留意,如今细看这项圈,真是好大一块金子,怕有一斤重,花纹古朴,那中间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翡翠,润泽亮丽,一汪绿水中间带着一抹艳红,像湖面上蓦然生出的一枝红荷,美得惊心动魄,怕是万金难寻。老太太压箱底的宝贝也太多了。 却听老太太叫她低头:“来,好孩子,祖母给你亲手戴上。” 锦鱼忙往后一让,摇头拒绝。 这也太贵重了。 她只是答应劝劝,多半不能成功,哪敢要这么重的礼?忙道:“祖母,我说试着劝劝,劝的不是小公爷,而是四姐姐。” 老太太苍老的手指一颤,亮晃晃的璎珞项圈掉落在酱紫色的锦被上。 90-100 第91章 羞系绦带 宫门值守见了江凌, 自然不知道他是谁。 只心道,这青年长得怎么如此好看?可大年三十来宫门口要见皇上,这脑子可不太好。 不想就见江凌拿出一把黄绫裹着的长条物件, 层层解开, 双手一奉道:“我奉命前往昌县巡视灾情, 如今前来复命。” 只见其中露出一把形式古朴的宝剑, 鎏金把手上嵌着指甲大的数块红宝,暗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刻着五爪金龙。 原来竟是持着一把尚方宝剑。 宫门值守顿时不敢再有丝毫小觑。 宣政殿的大太监张公公本已命人关了殿门,打算带着一帮子小徒弟和小宫女也好好吃顿年夜饭。 本来往年春节腊月二十八就会休朝,初四才复朝。 可今年大灾,太子与皇后娘娘又闯了祸, 皇上拖到今天下午才叫关闭宣政殿。说是初八复朝。 一年到头,他们日日悬心,难得有个松快的假日。 哪知道外头小太监来报, 说是江凌回来复命。 对江凌,张公公倒也印象深刻。闻听此言先是有几分恼怒,暗骂:这还让不让人过节了? 皇上因为灾情的事, 烦了快一个月了, 正好借着过年松快松快。 这江凌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皇上让他巡查灾情, 他就不会过了年再来回报? 大过年的, 非来扰皇上的兴致。 他不会真以为, 赈灾这事在皇上眼中那么十万火急吧? 可转念一想, 那天江凌在宣政殿的表现, 又不像是个蠢人。 这番动作可是有什么他一时没想到的深意? 正挠着腮帮子捉摸,他一个素来机灵的徒弟叫小永子的斥道:“大年三十的, 这眼看就要祭祀吃年夜饭了,皇上哪有闲工夫见他?打发了去, 叫他初七开朝再来。” 那来传信的小太监正要转身下去,张公公却叫了一声:“等等。” 他斟酌了片刻,道:“叫他写个札子交上来,再家去待召。”这札子要不要递给皇上,什么时候递,那就是另一番学问了。但是绝不能让江凌在宫门口一直等着,否则节后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言官,怕又要对皇上说三道四。 那小太监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跑了回来,送上了一份蓝皮札子来,倒有四五分的厚度。 他接过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这分明是早就写好的。也就是说,江凌这小子其实根本没打算今天能见着皇上。 那他为什么要急着赶回来?还巴巴跑到宫门来报道? 这次的事,可是天赐良机,江凌这个八品的小官儿才得上达天听,被委派了这个差事。 等到初八复朝,再慢慢回报,说不定立刻就有机会再次面圣。 这样冷冰冰一封札子岂不白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说不定,还惹得圣心不快。 他为了灾民的事,这样火急火燎地,兴许能在朝野赚个好名声。 可却扔了个烫手的山芋给皇上。 皇上若是立刻处置,不免烦堵。 皇上若是不立刻处置,传扬出去,那些言官又要指天骂地地,说皇上不体恤民情悲苦。 怎么想,江凌这事做得都有些莫名其妙。 正想不明白,就听小永子道:“师傅,您可别为了个不长眼的蠢东西烦心了。徒儿瞧着心疼。这宫里,也只有师傅是徒儿最亲的亲人了。您要是不……” 听他提到“亲人”二字,张公公猛地一激灵,突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来。 莫不成这江凌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意图,只是单纯想回家过年? 他受命巡视灾情,若想回家过年,不先来复命就跑回家自然是不成的。 所以他才拼着失去面圣的大好机会,早早写了札子,在年前赶回来,硬着头皮跑到宫门口晃一圈? 自己接了他的札子,倒是正中了他的计了。 如今这烫手的山芋却是到了他自己的手中。 若是赶紧交上去,皇上不免堵心。 若是不立刻交上去,延误了赈灾大事,皇上倒是可以把他当个替罪羊宰了。 想到此,他气得抬起右脚,狠狠踹在小永子的大腿上,骂道:“我呸!你才是那不长眼的蠢东西!” 小永子揉着大腿,眼中含泪,只能自认倒霉:……马屁没拍上,还挨了打,看来今年,他流年不利。 * 却说锦鱼,心里虽是记挂着江凌,可也不能扰了江家人过年的兴致,只得强打精神,与人倒也有说有笑。 到了申时,一切齐备,一家人都聚在祠堂里,热热闹闹准备烧香祭祖。 圆儿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说,江凌回来了。 锦鱼先是大喜过望,随即又忧虑不已。 江凌领的可是钦差,往返昌县单程也要两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了吧? 她拔腿想跑回晓光院看看是怎么回事,可一抬头,就见江家列祖列宗的棕红色排位齐压压地排在上头,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忙收住脚,眼巴巴地看向永胜侯。 永胜侯手上本已经接过了三柱高香,正要往油灯上凑,闻言转头,正对上锦鱼的眼神,轻咳了一声,把香往旁边挪了挪:“他倒赶得及时。老祖宗们也必是想见一见的。三郎媳妇,你快去帮帮他的手,让他赶紧收拾利落过来祭祖。” 锦鱼闻言,既有些意外,也大为感激。 永胜侯平日里不怎么管事,好像是个只会跟姨娘享乐的糊涂废物。 想不到关键时刻,处事还挺明白。 她忙谢过,飞快地跑回了晓光园。 * 她赶到时,香罗和玉钰正伺候着江凌在换衣裳,这是一件簇新的月白色衣裳。 交领右衽,长袍大袖,是锦鱼替江凌裁制的一件深衣。衣料是最好的素色漳缎,只在衣裳边上下功夫,配了石青色绣金银线的火焰纹。虽是简洁,却更凸显了衣料的质感和做工的精致。 江凌穿上更巧显得人才出众,翩翩少年。 锦鱼笑对香罗道:“你倒是机灵,翻出这件来给爷换。” 茯苓如今替她分担了大半中馈琐事。豆绿她身边是离不得的。她想着今日要与江家众人在积善堂守岁,江凌又不在,这才叫香罗与玉钰两个守着院子。 不想江凌竟突然回来了。 就见玉钰急着上前道:“姑娘,是我的主意。” 锦鱼因这玉钰是许夫人院子里出来的人,素来有些防着她。 见她这样急着抢功,眉头不由皱了皱。 香罗一向管着外头的田庄铺子,这内宅的针线倒确实是玉钰在管。 她虽不喜欢玉钰,可也没为难过她,仍是她屋里的一等大丫头。 香罗也好,玉钰也罢,身契都仍是许夫人手上,以前倒没什么,她也没多少秘密可以让她们出卖给许夫人讨好的。如今有了王青云的事,身边若是还安插着许夫人的探子,倒真是个麻烦。 她不由心思一动,有了主意。 不过此时她还顾不上,便笑着随口赞了玉钰一句,这才看向江凌。 江凌目光温柔如水,嘴角微翘,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胸。 两人目光一对,她莫名地红了脸。 成亲后,两人还是头一回分开。虽只是分开了六日,可她怎么竟觉得有些陌生羞怯?见了江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呢?她顾左右而言他,先跟丫头们没话找话,也是免了这份说不出来的尴尬。 却听江凌道:“就差系上绦带了。可否劳累一下娘子?” 锦鱼脸上更热。嫁过来这么久,这种事,江凌素来不让她动手的。 人说小别胜新婚,难道江凌改了性子? 可她也没时间磨蹭,只能轻轻咬了咬红唇,忍住羞意,从玉钰手里接过那条玄色闪银蓝的丝绦,走到江凌身前,半弯了腰,双手伸长,试图把绦带从江凌身后绕过来。 江凌虽瘦,个子却不小,她的胳膊未免有些不够长,只得把脸微侧着,几乎贴到江凌的身上。 这件衣裳,她叫熏的是冷松的香气。 江凌又才洗漱过,便有玫瑰花胰子的淡香渗入这冷香之中。 再混合着江凌的气息,竟叫她忍不住心旌摇曳,指尖发颤,一个没捉住,那绦带像条银鱼般,从指尖滑出,坠落在地。 豆绿便上前要捡起,却叫玉钰抢先了一步。 玉钰笑道:“姑娘做不惯这些事的,不如叫我来吧。”说着竟是上前,身子一挤。 锦鱼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差点儿绊了一跤。 江凌见状,及时往前一跨,揽住了锦鱼的腰身,待她站稳之后,眉眼寒星闪闪,冷如冰霜道:“你这个丫头规矩没学好。以后别叫她在跟前伺候了。” 江凌对锦鱼素来尊重,从来不插手屋子里的这些琐事。 这样疾言厉色还是头一回。 锦鱼也很气恼。 可是大年三十的,也不想为了个丫头置气,再说祠堂里全家子都在等着呢。 玉钰见江凌骂她,一双桃花眼顿时涌上了晶莹的泪光,委屈道:“奴婢也是想好好伺候爷。” 这作派,锦鱼倒是想起来之前她娘院子里的那个玉钩来。 那玉钩也是许夫人院子里出来的。后来勾引她爹不成,被她爹卖了。 再看这玉钰倒也真是有几分姿色。此时垂着泪,眼儿还斜斜地瞟着江凌,一副欲说还羞的模样。 她心里不由大怒。刚才她还想着怎么把香罗玉钩的身契都从许夫人手里要过来。如今看来,这个玉钰却是不能再留了。 她忙朝豆绿看了一眼。 豆绿上前一手夺过玉钰手里的绦带,怒道:“爷都发话了,你还敢顶撞?还不快下去。这两日不叫你出来,不许出自己的屋子。” 不想那玉钰竟是“哇”地哭了出来,道:“我知道我比不了你们能讨姑娘的欢心。咱们从景阳侯府来的人,就我一个不招待见。我……我倒不如死了干净。” 锦鱼没想到她竟敢撒泼。 正要发作,就见香罗突然上前,一把揪住玉钰的后脖领子,死命往外拖,嘴里道:“姑娘这样菩萨般的人,你不敬着护着,倒使这没心肝的龌龊手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日回了趟景阳侯府,说是去看你娘老子,今儿便来折腾姑娘!大过节的,你敢给姑娘添晦气,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玉钰还在挣扎,豆绿早叫了几个婆子,上前,几人一撮,把她拖了出去。 锦鱼便吩咐先把玉钰看守起来,回头再处置。 自己这回也不敢再羞哒哒地束手束脚,从豆绿手中接过绦带,紧紧贴着江凌的身子,把腰带亲手给他系好。 又叫人拿了件猞猁皮里的玉色羽纱面斗篷给江凌从外头罩上,两人这才匆匆跑去祠堂祭祖。 祭了祖,江家人便到积善堂吃年夜饭。吃完馎饦春盘,小孩子们都跑到园子里去放炮竹烟花。 外头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火光闪现,丝丝雪气里顿时多了硝烟味儿,伴着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和稚嫩的笑声,过年的热闹洋溢着江家的后院。 远远的,还传来孩子们在可爱的儿歌声:卖痴呆啦,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多买有多送哦!赊账也随我来哟…… 大人们则都聚在积善堂里打牌守岁。 锦鱼头一回打牌,牌都认不全,难免紧张。 江凌紧贴锦鱼身旁坐着,教她。 他唇鼻之间,是锦鱼粉嫩的耳垂,雪白如嫩藕般秀丽的颈项,鼻息之间,也绵绵都是锦鱼身上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气。 她间或轻轻一摆头,那香气便更浓几分,粉嫩如桃花瓣的耳垂,或是晶莹的耳骨,会从他的唇梢鼻尖似有若无地蹭过去。 那粉嫩的耳垂有一个小小的肉乎乎的凹,滴珠红宝耳坠子再那么轻轻一晃,折射着红烛的光,他只觉得心神摇曳,看那一张张的牌面,都不真切。 勉强打了大半个时辰,白夫人,胡氏,顾氏都赢,就锦鱼一个人在输。 锦鱼不由有些气恼,一边叫豆绿再去拿十两散碎的银子,一边嗔怪江凌:“你可是存心的?怎么就我一个人输呢?!” 江凌舔了舔发干的唇,喉结上下动了动,笑道:“娘子不要冤枉我。实在是母亲与嫂子们牌技高超。不如换个人来打罢?我们去跟孩子们玩一玩。省得你输了,找我的晦气。” 胡氏赢得最多,正在兴头上,自然拉着锦鱼不放。 白夫人眼光转了转,把手上牌一推,笑道:“老三怕是累了。若是想先回晓光园便回去吧。我也支持不住要先睡了。明儿卯初我还得穿着大礼服,进宫朝贺。” 胡氏嘻嘻笑道:“母亲这是心疼老三夫妻小别胜新婚吧。” 一句话,锦鱼的脸顿时像那正燃烧的红烛,又红又热。 白夫人笑嗔胡氏道:“你们哪一个我不心疼?你倒也心疼心疼我!” 说着,一边站起捶了捶腰,却问江凌:“明日你可也要去朝贺?” 江家虽无圣宠,但也是一等侯爵府邸。元日大朝贺,文武百官给皇上祝贺新年,永胜侯夫妇也得按时去。只不过是按品排列在殿外,祝贺完了,在宫里吃一顿冷饭,便回家来。 往年自然没江凌什么事。不过今年江凌领了钦差,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同。 之前锦鱼倒没想过这事。 就见江凌摇了摇头,道:“五品之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我才八品。早着呢。” 锦鱼便道:“这大冷的天,去了也是在殿外受罪。还不如不去。” 白夫人笑道:“你是个会心疼人的。” 胡氏手上清点着自己面前赢的碎银子,倒有小二十两,笑得合不拢嘴。 她听到这话,道:“如今呀,婆婆是说不到三句话,就得赞三郎媳妇一句!”语气虽是羡慕,可多少有些酸叽叽的。 锦鱼垂下的手轻轻扯了江凌的绦带一下。 江凌便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她替大嫂在管家。我看母亲真心疼的人是大嫂你呢!” 锦鱼:…… 江凌这话说得其实有点不客气。不过也是事实。锦鱼这家管得再好,以后还不都是胡氏的。 若不是她,胡氏现在生完孩子,哪能养得这么白胖白胖的。 按理,胡氏确实该比白夫人更感激她在当家才是。 胡氏把银子一推,叫丫头收起来,站起身来笑道:“我不过是眼热说两句,老三你这就护上了。唉,我就说呀,咱们妯娌三个,就老三媳妇是个最有福气的。婆婆疼,丈夫宠。就是我这个做大嫂子的,也得护着。得了得了,你们两个这是小别胜新婚,我不阻你们的道了。快去快去!这里有我跟你二嫂子伺候着呢。” 说着轻轻推了锦鱼一把。 二嫂顾氏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也起身道:“你这一向也辛苦了,三弟也是奔波回来。是该早些歇歇。” 锦鱼与江凌便顺势辞了众人,回到了晓光园。 进屋一边换衣裳,她便问豆绿:“我记得之前在景阳侯府,父亲给过我们一块黑山羊血。后来娘给我塞嫁妆里了。你去找出来,分一半送给夫人去。”白夫人说她会心疼人,她不能名不符实。刚才白夫人揉腰,定然是腰痛。明天去大朝会,怕是难熬。 江凌听了,笑道:“你可是刚才看见母亲揉腰?那是老毛病,不是扭伤。黑山羊血大概没什么用。”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便又吩咐豆绿道:“你回头去翻翻,看看库房里有没有护腰之类的东西。若是找一副送过去。” 豆绿应下不提。 江凌眉眼迤逦,瞥她一眼,道:“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儿媳妇。对婆婆比对夫君都上心呢。”语气酸得能沾饺子吃。 豆绿在旁边又“噗嗤”笑出了声。 锦鱼也红了脸。江凌回来,她不是忙丫头的事,就是忙婆婆的事,唯独一直没问江凌这一趟出门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时两人总算洗漱完毕,换衣睡下,打发了丫头们出去。 两人头挨头躺在床上。锦鱼便主动凑到江凌身边,柔声问他巡灾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想说问完这事,消消江凌的怨念,再好好谈谈王青云的事。 不想她的这一番盘算全落了空。 第92章 连升三级 因为江凌根本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她一靠过去, 江凌就捉住她的小手,环到了自己的腰上,道:“你也不看一看, 这大风大雪的天, 我来回奔波, 瘦没瘦?伤没伤?” 锦鱼轻轻挣扎了一下, 手被抓得死紧,根本拔不出来,只得轻笑着,把头蹭到江凌胸前,又感觉这胸膛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炽热。结实的胸膛起伏着, 她仿佛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她的心,便也慌乱地蹦蹦跳跳起来, 好像藏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 “你是不是一点儿都不想我……”江凌的语气像个深闺怨妇,大掌干燥、滚热,牵引着她的小手, 在被子下不安分地游走。 “想……想的……”锦鱼嗓子发干, 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哼哼的, 嘤嘤的, 也不知道江凌听没听清。 可她刚哼完, 炽吻就落在她的发顶, 慢慢滑入她的颈窝,顿时如急雨洪流, 终是裹挟着她再也无法完整地呼吸。 * 及至第二日醒来,锦鱼只觉得浑身都发着酸, 连眼皮似乎都累着了。她醒了一会子的神,才费力地睁开了眼,江凌却已经不在床上。 外头明亮的天光从糊了皮纸的步步锦窗棂格子里射进来。 锦鱼脑子空白了片刻,突然一惊。这样亮堂,还不得将近午时了?太丢脸了,她慌得大声叫人。 不过片刻,豆绿就脚步咚咚地跑了进来。 她忙问几时了。 豆绿笑道:“几时也不打紧。家里的事茯苓跟大奶奶二奶奶安排得妥妥当当。侯爷夫人姑爷进宫还没回来。姑娘要是还觉得身上累得慌,就再睡一会儿。” 锦鱼这才松了一口气,倒头想再眯一会儿,突然又翻身爬起:“你说什么?姑爷也进宫了?” 豆绿笑道:“可不是。府里也不知道多久没接待过宫里的人了。门上的人见是个小太监,吓得摔了好几跤,才把信送明白了。大约是辰时吧。说是皇上知道咱们姑爷回京了,特意传召的。” 锦鱼只觉得懵头懵脑,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大朝会的日子,皇上要见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就算江凌领了钦差,也只是一个八品小官,皇上不可能想得起来特意召见吧?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 而此时,江凌也觉得这事诡异得很。 他昨天跑来叩宫,只是为了要回京过年,不得不来应个卯。所以早就准备了札子,如他所料顺利递进去,他就跑回家了。 根本没打算皇上初八开朝前会来搭理他。 他的计划是,趁着过节拜年的功夫,跟王尚书还有景阳侯,商议出一整套的赈灾方略,然后尽力争取到太子与袁相的支持。等一开朝时,就呈报上去。只要皇上一点头,便可以立刻启动,救民于水火。 可今天他正睡得酣甜,皇上却派了小太监来传召。 他被带进宣明殿后没多久,永胜侯和白夫人也被叫了进来。 三人因在宫里,没法子商议什么,可是眼神之间,都十分忐忑。 整件事确实匪夷所思。 这宣明殿是皇上筵宴之所。也是今日大朝会午宴的正殿。 大朝会赐宴自然也是分等级的。 能进宣明殿的,都是宗室王公。 往年永胜侯与白夫人进宫,都只能在外面的偏殿吃一顿冷饭。 朝中大臣,如王尚书也没资格进殿。 今日皇上把他们一家叫到这里来,肯定也不是要在这里给他们赐宴。 那叫他们来做什么呢? 肯定跟赈灾的事无关。 一来这位皇上虽也算得上勤政爱民,可却并不是什么圣主明君,并不像真把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记在心上的人。 二来,若是为了灾民的事,该叫来一起见见的,就不会是他爹与白夫人,而应该是太子袁相公王尚书等人。 虽然捉摸不清皇上叫他们进来做什么,他还是趁着等候的工夫,暗暗打着腹稿,把之前的方案又整理了一遍,以备皇上万一真的问起来,他能呈报得有条有理,争取给皇上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 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巳时末刻。 眼看将近午时,大宴将开,永胜侯与白夫人都明显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外头才有人来传,说是皇上马上就到。 他们忙整理衣裳,站起身,出殿外恭迎。 远远地就见一架步辇高宽各丈余,四周俱是朱漆雕板,刻着五彩贴金的龙云纹样,由三十二个太监抬着,又前后前后不知多少宫女太监,煊煊赫赫地来了。 皇上的仪仗之后,跟着四五十王公贵眷。 三人忙在殿前的红毯上跪下迎接。 一时皇上下了步辇,走过他们身旁,问是何人。 就有随侍的公公答了。 皇上笑道:“啊,正是呢。朕这一忙,差点儿忘了。快起来,叫朕瞧瞧。” 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那公公想来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提醒道:“皇上,这儿风大,回头吹着了。不如进去再慢慢瞧。” 皇上倒也没坚持,径直往殿里去了。 一时就有太监来叫他们起身,等跟在皇上身后的王公宗室全都进去了,才有太监引着他们一家进了宣明殿的正殿。 进门就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厅里,立着一根根顶天立地怀抱粗的金丝楠木大柱。 大殿的正中上首,坐北朝南,放着一张金龙大宴桌,后头竖着紫檀木金龙边嵌珐琅五伦图大屏风。 皇上坐在正中。 左侧有一张宴桌稍小,也是金龙宴桌,坐的是太子。 下头两侧东西一字排开,摆放着数十张的宴桌,俱都铺陈着明黄桌布。 男左女右,席面上已经坐满了人。 他们一家三口最后进来,立刻成了目光的焦点。 江凌站在永胜侯与白夫人身后,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一家与这些人没一个熟悉的,他有一种草鸡进了凤凰窝的不适感。 正尴尬,就被小太监引到了皇上的宴桌之旁。 就见皇上兴致极高,笑指着他道:“我就说你眼熟。今日才知道是为什么!果然是像的!” 江凌:……像什么?或者是像谁? 那天皇上头一回见他,也是一直盯着他打量。他当时还以为是见自己长得好看。原来不是。 电光石火之间,他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正想着,就听太子道:“还是父皇慧眼如炬。江凌长得,果然有几分像当年的孝慧仁皇后。” 一颗石头落了地。 虽是历经了几代,江家与皇室的血缘早就淡薄得如白水。 可是细究起来,皇上跟太子与他们永胜侯府仍算是亲戚。 皇上被奉承得大笑起来,道:“本是想不起来,昨日祭祖,见了先孝慧仁皇后的画像,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朕瞧着江凌,就觉得亲近。” 语气中不免带着得意,又指着江凌叫他去见几个年迈的宗亲,让他们瞧瞧像是不像。 这种情形之下,谁会扫皇上的好兴头?自然都没口子地夸江凌,说他不但长得像孝慧仁皇后,怕也有几分孝慧仁皇后的品格。重点当然是皇上英明神武,洞若观火,什么也逃不过皇上的一双慧眼。 甚至还纷纷说起当年孝慧仁皇后的事迹来。 一时殿中感怀当年,热闹非凡。 动情之处,皇上便道:“想当年孝慧仁皇后何等高仁厚德惊才绝艳!近日雪灾肆虐,民情悲苦,想来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心生不忍,这才派了江凌来助朕!朕今日当再追谥她老人家一个慈字,以为缅怀。日后便称孝慧仁慈皇后。” 江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对江家,可真是天降隆恩了。 永胜侯与白夫人自然比他还震惊,两人颤着声音匍匐在地谢恩。 江凌见状,也忙跪倒。 耳中听着殿内一片此起彼伏的颂圣之声,心中却是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想不到让他一飞冲天的竟然不是他的才干,而是他的长相。 不过他素来不是那喜欢钻牛角尖的人。 凭长相那又怎么样呢? 长相也是天赐的福分啊。 他跟在永胜侯白夫人身后谢过恩,便有小太监来引着,起身准备退下去。 不想就听皇上又道:“等等。你们江家既是孝慧仁慈皇后的娘家,便是在这里坐着享宴也不算逾越。在哪里给加几个座儿吧。” 江凌:…… 这份恩宠怕是到了下半日便会传得全京城人都知晓了。 江家三人又忙下跪谢恩。 一时谢恩毕,等着宫人安排座次之时,就听有人笑道:“父皇,儿臣惭愧。之前与江凌虽是相识,竟没瞧出他长得极似孝慧仁慈皇后。不如就把座儿加在我这桌吧。” “你呀,成日嬉笑玩乐,不务正业,认识的人倒是多。”皇上嗔笑道,语气中都是宠溺。 江凌听得这人认识自己,一时倒想不起是谁,便半抬了头,偷偷看去,却见说话的人二十上下年纪,修眉高鼻,面庞略扁,下颌宽大,穿着金黄袍服,肩部与前胸都有两条团龙,仪表堂堂。确实是他认得的,是诚亲王。 就听诚亲王嬉笑出座上前行礼道:“父皇,儿臣也想替父皇与皇兄分忧啊。可父皇英明,皇兄能干,儿臣还是少给你们添乱了。不过,今日父皇既缅怀孝慧仁慈皇后,儿臣也想表表孝心,替永胜侯求一个祠禄官之职。” 祠禄官名义管着京城内外的宫观,其实是个虚职,领干俸、无官品,不用上朝办公事。一般都是加给勋臣贤老的优遇。只因这些人年纪或是才干不足,不能授予实权,又或是皇上想多给谁一些品外俸禄,便任以此官。 江凌听到这个建议,心中不由警惕。 诚亲王作为皇后娘娘的幼子,在京中的名声向来有些荒唐。不然也不会以堂堂亲王之尊,跑去偷听柳镇的洞房墙角。当初救人的是锦鱼而不是锦心,这事就是从他府里传出来的。 可若他真这般荒唐,又怎么会连他家的这点极隐秘的事,也了如指掌?不然不会替他们家求一个无官品又高俸禄的虚职。 正疑虑之间,就听皇上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吧,便任一个内祠判官。回头着吏部办理。” 内祠判官,通常由省级官员或者是五品以上朝官兼任。 算是极恰当的恩任。 江凌不由又有些不确定。难不成皇上也知道永胜侯府的家规?所以诚亲王才知道的? 不及细想,只得跟着永胜侯与白夫人再度磕头谢恩。 刚站起,正要被太监引着入座,就又听有人道:“父皇,如今江凌既替父皇巡灾,却只是个八品,行事未免受限不便,儿臣推荐他暂代一个枢密都承旨之职,待年后平定灾情,论功行赏,再行转正,岂不合宜?” 皇上哈哈笑道:“好,准了。” 江家三人再度下跪谢恩。 在场众人纷纷赞颂皇上太子英明睿智,爱民如子,治国有方。 一时殿内气氛欢快热闹,皆大欢喜。 他半垂眼眸,勾着嘴角,看上去自然是欢喜的,只是他心里却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 枢密都承旨隶属于枢密院,是皇上的秘书机构。 赈灾的事原本由太子所领,如今出了事,皇上亲自过问,派了钦差。由枢密都承旨的人出面,确定是最妥当不过。 本来对太子来说,最好是推他做个东宫的属官,那么,待他平定灾情,这份功劳,仍能算在太子头上。 但太子明显也不是个蠢的。若太子直接推荐他做东宫属官,就是在跟皇上争权。 推他做枢密都承旨方能显得太子对皇上忠心耿耿毫无二心。 但是这都不是江凌紧张的理由。 太子能坐稳东宫之位这么多年,也不是光凭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推他做枢密院的官职他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枢密都承旨是从五品的官职。 如此事能成,他连升三级,自然风光。 可这说明太子根本不知道他家那官不上六品的家规。 皇上明显也不知道。 那么诚亲王是怎么知道的呢?又或者是他多虑了,诚亲王只是想到他爹从未出仕,不能真授予实权,这才推了个祠禄官。 谢过恩,江家三人才分别落座。 江凌的座位在诚亲王右侧。 诚亲王态度甚是亲热,笑道:“想不到今日见到你。前日王妃还念叨说想请你们夫妻过府。上回你家夫人在宏福寺插的宴体花,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初三日我们府里设了宴,回头我让他们给你们夫妻送一张帖子去。” 江凌听了,起身惶恐道:“王爷赐宴,本不敢不去。只是初三日,我与内子要回景阳侯府跟老太太拜年。” 江家的规矩,初一入宫,初二本家长辈亲戚上门拜年,初三各自走亲戚。倒不是假话。 诚亲王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要他坐下,笑道:“不必这么惊惶。初三来不了,就初四来,初四我们还请了京里最有名的南曲班子来唱戏。” 诚亲王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江凌若是再不答应,就叫不识抬举了。 可江凌想了想,只是笑着拱了拱手,道:“不敢再耽搁大家吃饭了。” 就见诚亲王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个勉强难看的笑容,挥了挥手。宫娥这才上前送菜送酒。 江凌也知道,他这是得罪了诚亲王。 可他不得不得罪。 之前他因为锦心的事,去诚亲王府见过诚亲王一面。 当时诚亲王倒也不难说话,只是事后与他再无交集。 后来插花大会后,诚亲王妃有一次宴客,给锦鱼送过一张帖子。 锦鱼说诚亲王府与敬国公府关系亲近,想来敬国公夫人和锦心也会去。她不想去惹麻烦,因此寻了个理由推了。 今日诚亲王见皇上对他甚是喜爱,突然跳出来当众说认得他,还替江家求了恩赏,拉他同桌,又邀他到府。这般折尽身段,好似三顾茅庐,必有所图。 他现在既然半只脚踏进了枢密院,就不该与哪位皇子过于亲近。 不过,最重要的是,锦鱼明显没有想跟诚亲王妃交好的打算。 反正都要得罪的,不如由他来得罪诚亲王,倒省得锦鱼让诚亲王妃记恨。 * 锦鱼这一天自然都悬着心。不过也没闲着,正好有时间,便把玉钰的事情处理了,又与香罗商议了绿柳庄的事。 直忙到申时,才听到外头消息说,江凌与永胜侯白夫人回来了,让都到积善堂去等着。 她也顾不得收拾,带着豆绿就匆匆跑去了积善堂。 到得那里,就见永胜侯与白夫人坐在上首,江大郎坐在左手下边,江凌坐在右手。 二房那边的人还没到。 见她进来,江凌立刻给她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锦鱼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微红,上前行了礼,在江凌身后坐了,掏出梅粉手绢轻轻沾沾额角细细的汗珠子。 一时人都到齐了。 永胜侯便让江凌把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都叙述了一遍。 最后永胜侯道:“谁能想到会是这个缘故!孝慧仁慈皇后对江家恩深似海,明日咱们便给她老人家在祠堂里供奉一个排位,以后也世代享江家子孙香火。” 出嫁女,按礼法,自然该在夫家享香火的。 因此江家虽然世代都老老实实遵守孝慧仁慈皇后当年的懿旨,却并没有她的画像牌位。自然也就不知道谁长得像她。 锦鱼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嘴角一直在翘啊翘的。 原来江凌这副好容貌竟不光是赏心悦目,还能升官发财! 因为长得像孝慧仁慈皇后居然能连升三级! 江家也因此咸鱼翻身。 其实细想想,她当初从来没考虑过要嫁给柳镇,怕也是因为江凌长得好看。 永胜侯与白夫人早就累得筋疲力尽,因此交待完这事,便都各自回院歇息不停。 江家众人便又围着江凌问东问西,好容易才散了。 江凌这才跟锦鱼回了晓光院。 江凌自然也累得厉害,喝了几杯热茶,洗漱完,倒头便睡。 锦鱼还是没机会跟他说王青云的事。 不过想想王青云也不是明天就嫁太子,这事倒也没那么十分火急,因此也就放宽了心,早早歇下。 明天要回景阳侯府,她可有的事要做。 要从许夫人手里把香罗的身契要回来,又把玉钰处置了,并非易事。 她也需要养养精神。 第93章 后继有人 大年初三。 因外头仍是雪路难行, 江凌与锦鱼是同车去的景阳侯府。 不过坐的不是景阳侯府原来的那架快散架的老马车。 这架马车是锦鱼拿国色天香园的钱买的。 虽然只简单地雕了牡丹花与白鹭鸟,取一路富贵之意,雕工也朴素, 但用的却是红柚木, 十分结实耐用。 锦鱼指着它用上个十年八载的。 外面挂着蓝色的车帷, 四角挂着金红色五福璎珞。 因这马车平素在国色天香园还有他用, 就没烙上永胜侯府的徽记。 一时停在景阳侯府角门前,就有小厮上前问是谁家。 豆绿先就跳下马车,给小厮手里塞了一个荷包,笑道:“怎么,五姑奶奶回娘家, 都不认得了?” 景阳侯府门上的总管朱老四在一旁听得立刻上前行礼,道:“这架马车不是眼生么!以后便记得了。” 豆绿自然也不忘给他也塞了个沉甸甸的大荷包,问:“今日几位姑奶奶可都要回来?” 朱老四眼珠子左右转了转, 贴在豆绿耳边道:“今日除了四姑奶奶,应该都能回来。” 当初他可是眼见着两位姑爷上门接亲的。 还得说他这大门没白守这许多年,见人多, 一眼就看得出来好赖。 当初四姑娘轰轰烈烈的, 他却觉得小公爷不是个会疼人的。果然这才不到一年, 四姑奶奶请个客, 都能惹出天大的祸事来。现如今皇后娘娘还被连累得在宫庙里吃苦呢。这个节景阳侯府也因为她没过好。四处托人说项, 便连老太太都出动了, 只求顾家原谅。 如果这个时候四姑奶奶还大摇大摆地回娘家, 实在也说不过去。 五姑爷就不一样了,不但长得好, 对五姑奶奶更好。 五姑奶奶这福气才刚开个头呢。 他殷勤地亲自将江家的马车引进了角门,又上前张罗着把地上的浮雪扫个干净, 服侍着江凌锦鱼下车。 听说姑爷长得像孝慧仁慈皇后,得了皇上的亲眼,他不由多看了江凌几眼。越看越觉得,日后一定大富大贵,态度便越发殷勤。 锦鱼自然不知道朱老四的这些小心思,只当今日门上格外殷勤,是豆绿红包给得足。 * 一时被婆子领进了喜福堂,就见屋子里早坐满了人。 上首中间一张花梨虎脚软榻,上头放满了银红大引枕,前面搁着一只黄铜大炭盆,远远地都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榻上空着,老太太身子不好,自然是要等大家快开席了才露面。 正面左手坐着景阳侯,脸色阴沉。右手的座位却是空着,许夫人还没来。 侧面两排大太师椅上,左边坐着卫家人并几个嫂子锦柔等,右首头一位坐着个紫膛脸,正是宜春侯世子,却不见锦熙。后头又坐着二姐锦芬与周家七爷。三姐三姐夫还没到,椅子空着。 她与江凌进去,先给景阳侯行了礼,景阳侯脸上勉强露出几分喜色。 他们便一一见了人,问候过,这才坐下。 江凌便仍让她坐在前头。锦鱼便顺势坐下了。 锦芬虽与她隔着两个座位,却转过头来,勾着嘴角,道:“如今瞧着,还是咱们五妹妹最会嫁人。妹夫转眼就进了枢密院,连升三级,难怪鼻孔朝天,连我这个姐姐都当不认得了。” 锦鱼并不想搭理锦芬,不喜欢她的势利。 上回她请客,锦芬没来,后来周七生日,锦芬来请,她连礼都没送,更没与江凌去作客。 不过现在江凌出仕,王青云也要去争太子妃,她虽仍不想跟锦芬交往,可也不想再得罪了周家,便笑道:“姐姐说这话,我怎么不明白?许是我太忙,没空去找姐姐玩耍,因此怪我么?” 锦芬冷笑道:“大家姐妹,你又何必装什么傻。不就是当初你请我与锦兰去国色天香园,我们去了敬国公府,没去你那里么,你就记上仇了。请你你不来也就罢了,连份薄礼都没有,这逢年过节的,也没个节礼。真真是小肚鸡肠的。” 锦鱼没想到锦芬竟把话撕掳得这样明白,不由有些生气。当初的事,本来也是锦芬自己势利,如今倒来怪她?不过是见江家得了圣宠,江凌也眼见着仕途大好,这才想着又贴过来罢了。这样的人,她是真不想理会。 就听江凌道:“二姐姐,二姐夫,你们莫要误会了。我家锦鱼最是心胸宽阔,哪里会在乎这些小事?只是我想着当初江家请你们,你们没来。我怕你们嫌弃江家无权无势的,因不好叫你们为难,这才叫她远着你们的。” 头一回听江凌在外人面前说“我家锦鱼”,锦鱼脸上不由微微泛红,怎么这么顺耳呢? 至于吵架,她完全放心了。这件事,江凌就输过谁。 这不,一下子把她们的姐妹矛盾,转化成了江周两家的矛盾。当初江家请周家,周家不来,自然江家也就不必跟周家走动了。 因为江家空有爵位,却无权无势,远不如周家。 江家主动巴结周家,那叫趋炎附势。 江家不搭理周家,那叫一身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锦芬能骂锦鱼小肚鸡肠,那是占了姐姐的名分。可是锦芬敢说江家小肚鸡肠么? 锦芬被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周七爷则怒目看了看锦芬,板着一张胖脸没说话。 景阳侯也异常沉默,好似没听到他们的唇枪舌剑。 这时锦兰跟黄家五公子也进来了。 两人行完礼,见过人,便落了座,锦兰与锦鱼相邻。 这次过节,锦兰送了节礼来,倒也不算太薄。锦鱼便也送了一份回礼。 虽是简薄,却好歹维持了半分联系。 这时便听宜春侯世子道:“岳父大人,人都到齐了吧?不如打发人去叫锦熙,也把岳母请出来?” 锦鱼:…… 其实她一来,就猜大概许夫人因为锦心的事,不肯出来见客,锦熙才进去劝说的。 宜春侯世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景阳侯脸色更加阴沉,反转向锦鱼道:“开席还早,老太太成日念叨你,你带着你姑爷进去单独给她老人家请个安吧。” 这倒是正中锦鱼下怀。在这里跟锦芬锦兰他们坐着,也没什么话说,实在尴尬得很。 她忙起身,正要离开,就听一个柔柔的声音道:“我陪姐姐去吧。” 却是锦柔。 锦鱼暗暗皱了皱眉,却也不好拒绝。 “父亲,我也好久没给老太太请安了,真想她老人家呢,我也去吧。”不想锦兰也站了起来。 锦鱼:…… 算了,她今天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要单独跟老太太说的。 “三妹,你这话说得。我若不去,倒像是我不想老太太了一样。我不提,不过是想着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不敢去打扰罢了。”说话间,锦芬起了身。 锦鱼笑笑。 出门时,锦柔上前要挽锦鱼的手,十分亲昵的模样。 不想江凌却上前一步,道:“六妹妹仔细脚下,这地上还有薄冰。还是我来牵你姐姐吧。” 锦柔:…… 一时众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期颐堂。 自然叫门口婆子拦下了。一时婆子进去通报,回来道:“老太太这会子正在换衣裳,不方便,说孙女和孙女婿们的孝心她都知道。天寒地冻地就不要再来回跑了,你们且回喜福堂等着吧,一会子给你们每一个都多包几两压岁钱。” 这打发小孩子的口吻叫众人都笑起来。 锦芬得意地瞟了锦鱼一眼,道:“瞧瞧,还是我说中了吧。咱们就不该来扰了老太太。都是孙女儿,谁比谁脸大呢!” 说话间,众人都要转身回去。 却听那婆子笑道:“五姑奶奶,老太太说你向来最会配色,让你进去帮着挑下衣裳首饰。” 锦芬脸上勃然变色,却也不敢说什么,转身脚步重重地走了。 许是走得急了,没走两步,脚下一滑,竟仰面摔了一跤,也顾不得爬起来,指着周七爷哭道:“人家都知道牵着媳妇走,你看我摔这一跤,就干站着么,也不知道扶一扶?!” 那周七爷极不自在地上前,勉强伸手扶她,嘴里嘟囔道:“刚才岳父明明说只让你五妹妹来。我让你别来,你偏要跟了来,自讨没趣,活该。” 锦兰上前也扶了锦芬一把,笑道:“是我不好。没个眼力见儿的。我是瞧明白了,如今这个家,就是五妹妹最受宠,虽说五妹夫长得像孝慧仁慈皇后,才得了皇上青眼。可说到底,也是当初五妹妹还没嫁,父亲就给五妹夫塞进了户部,这才有了面圣的机缘。你我成亲多年,相公也没什么正经的差事,父亲可没过问过一句?这份慈爱,便是大姐姐四妹妹这样的正派嫡女都比不上。咱们跟她争宠,倒是不自量力了。走吧。” 锦鱼听了这话好生无语。当初江家什么光景。周家黄家什么光景。周家黄家自己不管,她爹怎么好越俎代庖? 锦芬与锦兰向来关系最好。听她跟自己也算是同仇敌忾,倒好受了些,瘸着站起来,瞪了锦鱼一眼,扶着锦兰慢慢走了。 那周七爷哼了一声,竟是索性当了甩手掌柜,还跑到江凌跟前,打听起大年初一宣明殿发生的事情来。 那黄五爷也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毕竟这可是年节期间,京城最传奇,最八卦,最轰动的新闻。 江凌因长得像孝慧仁慈皇后,一夜之间飞升三级,还带得没落多年的永胜侯府鸡犬升天,在宣明殿赐宴。谁不想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也沾点人家的好运道! 相比之下,敬国公府暖房垮塌死了人,太子被暴民所围,皇后娘娘宫庙祈福,过年期间都没能出来露面,这些也很轰动,可多让皇家丢脸啊。大家就算想议论,也只能私下说说。 江凌便一路往回走,一路把能跟人说的都说了。 这头众人都走了,锦柔却仍站着,缠着那婆子道:“也让我跟着五姐姐进去,学学怎么挑衣裳首饰罢。” 那婆子冷着脸道:“六姑娘别为难我一个下人了。”说着让开路,请锦鱼进去。 锦鱼大概知道锦柔要干什么,怕她一直纠缠不休,便让拉了她往一边站了站,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锦柔转眼看看左右,贴近了问:“我听说咱们在宏福寺施粥的事,皇上与娘娘都知道了。还说要嘉奖呢。我只想问姐姐一声,我可是也在名单里的?” 锦鱼:……当初她可是替锦柔争取过的。是锦柔自己不想出二百两银子。现在却有脸来问她自己在不在名单里? 至于嘉奖这事,那日王青云已经跟她说过了。 这事是礼部提出来的,皇上也首肯了。 只是想等皇后娘娘斋戒出了宫庙,再由皇后娘娘亲自召见,颁发教旨,予以嘉奖。 王青云还说,消息透出来,好几个没参加的闺秀都后悔得跟什么一样,问能不能后补上名单。 王青云怕开了口子,加谁不加谁容易得罪人,再说这也是欺君,没得惹出麻烦来,便都拒绝了。 锦鱼便摇了摇头。 锦柔顿时红了眼,顿足道:“你可是答应了要拉上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我不信你只出了二百两!你出的钱里,算上我一份不就成了么?最多我补你二百两。再说,我不还捐了衣裳么!你是我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自私啊?” 她不提衣裳还好,一提衣裳锦鱼就来气。锦柔还不如宜姐儿,也好意思拿这件事去领功。若是如此,她还当不如把宜姐儿的名字报上去呢。 她可没欠锦柔什么。 “这是善事,都是自己的心意。没有你不出钱,别人替你出钱买善名的道理。锦柔,也就是看你跟我是同一个爹的份上,我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做人,总有你的好处。你听得进去,便听,听不进去就算。你若嫌我自私不肯帮你,你以后就别来找我了。锦芬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反正我自小一个人长大,也不耐烦跟谁假惺惺做什么姐妹!” 这样的重话,锦鱼极少说。说得她自己都有些不自在,便急急甩开锦柔的手,进了期颐堂。 留下锦柔一个人,在北风中呜呜咽咽地哭。也不知道是在后悔,还是在埋怨。 * 好容易进了期颐堂,她进了梢间,就见老太太坐在炕上,头上插着珠花金翠,身上穿着件厚厚的狐狸风毛蜜合色对襟袄,早穿戴整齐了,不由笑道:“老太太这颜色搭配得极好,年轻又精神,倒白成我的功劳了。” 花妈妈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早跟侯爷说过的,说你来了,叫你先过来一趟。怎么倒全都跟来了?可是侯爷没说清楚?” 锦鱼笑道:“爹爹倒是说清楚了的。只是大家都想来沾沾老太太福气。” 老太太招手让她坐近了,笑道:“怎么倒成了小油嘴儿了,我来瞧瞧,这过年是吃了几斤的猪油渣子。” 锦鱼见老太太心情竟不坏,不由有些奇怪。 锦心的事可是也连累了景阳侯府。刚才她爹都满脸乌云,许夫人又迟迟不肯出来见面。想来这事没那么容易解决。上回锦心要和离,老太太急得都病了,这回怎么倒一点都不担心? 她一边坐下,一边把小红嘴唇噘得老高,像只可爱小鸟儿,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拧了她的小脸一把,笑道:“没良心的。这么久了,也不来看看我。” 锦鱼上次回来是重阳节。其实也不算太久。 不过她没顶嘴,笑着任由老太太捏巴。 花妈妈笑道:“快别拧了,五姑奶奶这小脸嫩得跟奶酪一样,一碰就是一个印子。” 老太太手指瘦得跟干柴火似的,并没什么力气。不过听劝,也放下了手,复拉着锦鱼的手道:“听说你跟你姑爷赈灾这事办得好,在皇上皇后娘娘跟前挂了号?” 锦鱼点了点头。 老太太道:“我后来才知道,你还让锦柔收罗那旧的冬衣。锦柔那丫头能成什么事,这样的事,你就该跟我说!可是嫌弃我老太婆不中用了!” 锦鱼其实也是体谅老太太不易。怕她跟许夫人为了她再闹不快。 不过老太太既这样说了,她便不客气道:“如今您要捐冬衣也好,捐那木料茅草也好。我都一概全收的。” 绿柳庄的计划虽然完美,可一时哪里去找那许多的木料茅草。她正发愁呢。 老太太这才指着花妈妈道:“这才像个样子。你回头替她办去。” 老太太和花妈妈又打听了一回江凌一夜连升三级的事。 锦鱼才问:“我看今日老太太甚是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 花妈妈笑道:“五姑奶奶回娘家便是喜事了。” 锦鱼不由笑起来。 老太太也笑道:“这话不假。过年也是喜事。不过还有一桩喜事。听马太医说,你姨娘这胎怀的多半是个男娃娃。若长大了,也像你这般聪明懂事,咱们卫家也算是后继有人。” 锦鱼:…… 她现在就有五个兄弟,只是她跟他们都不熟,也不知道秉性如何,反正到目前为止,没一个是有名声的。 这也是锦心之前在卫家那么受宠的原因之一。 毕竟闺阁女儿要出名比男子更困难。 可锦心出嫁前,在京城闺秀之中,也算是颇有贤名。 听老太太这话,大概这五个兄弟都很平庸,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她娘的肚子里了。 这马太医听说是个妇科圣手,想来也是有几分把握才敢这么说。不然岂不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说话间,老太太指了指地上的一个三尺来宽的黄漆箱子:“那都是给你姨娘的。你一会儿回去时,就说是我叫你带回去给我配药的。省得扎了别人的眼。” 锦鱼想了想,答应下来,也懒得再过问锦心的事。 老太太这样高兴,何必提锦心来扫兴呢。 可她不提有人非跑了来提。 她们刚说完正事,还没来得及闲话几句家常,外头就有婆子来道,说是许夫人着人来请锦鱼,让她到古香堂去,商议锦心的事情。 第94章 她也不傻 老太太本来高高兴兴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像一朵干巴了的菊花,抬手拍了几下炕沿,手腕上的红翡镯子撞得叮当响。 花妈妈劝道:“您不才说, 以后都不管四姑奶奶的事了么, 怎么又动了气!” 锦鱼忙拉住老太太的手安慰, 说气大伤身。 花妈妈便劝锦鱼赶紧去古香堂。 老太太却道:“去什么去?!她本事大, 锦心的事,自己摆平。别想又拿锦鱼来填坑。上回敬国公府闹着要和离,也是锦鱼出面,好容易替她们母女圆乎上的。她可有念一点锦鱼的好?说我宠庶轻嫡?都是我孙女儿,我爱疼谁就疼谁!” 老太太自然可以这么说。可锦鱼却不能这么做。许夫人是她的嫡母。她不去是不成的。 再说, 锦鱼也确实打算见见许夫人。香罗跟玉钰的事,今天还得处理。 见锦鱼要走,花妈妈忙道:“五姑奶奶, 你先等等。这里头事情可多,你怕是不知道,一会儿到了古香堂, 不知道就里, 一脚陷在烂泥里。” 锦鱼忙又坐下。 花妈妈这才把这些日子的事情一一说了。 顾小七没了, 顾家不肯甘休。 敬国公领兵出京平定暴民之前, 与敬国公夫人去了几回顾家, 都没见着顾家夫人的面。 后来敬国公父子离了京, 敬国公夫人便拉上许夫人又去了几回, 却是连顾家大门都进不去了。 老太太不得已,撑着这副身子骨, 陪着敬国公夫人,夫人三个人一起跑了一趟顾家。 人家顾家夫人多半也是瞧着老太太年纪大, 身子骨不好,推脱不过,到底出来见了一面。 说话间透了出了话风儿。 说是顾家姑娘因为害死了妹妹,日夜啼哭,十分内疚,闹着要出家去。 家里好容易给拦住了。如今只怕她再闹起来,便想趁着她妹妹尾七之前,给她订一门亲事。 又说这亲家不好找。 毕竟这事在京城里,闹得人尽皆知,都知道当日是皇后娘娘在相看。 却偏出了这么不吉利的事情,谁还敢上门求娶顾茹? 话里话外,就是想顾茹进东宫。 老太太呢,认为这顾家的要求也不算无理。 毕竟这祸事也不是锦心一个人惹出来的,皇后娘娘跟敬国公夫人也有责任。 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死在了敬国公府。 再说,若是没出这事,人家顾茹做太子妃,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不做太子妃,要嫁也容易得很。 如今却被害成了这样。 顾家既提了要求,这事敬国公府就该出面替人家张罗张罗。 能不成做太子妃,是另一回事。 可万没想到,敬国公夫人却一口回绝了。 说这事是意外,谁也不想的。再说,当初敬国公府也没邀顾小七,是顾小七自己要去的。这都是命,怪不得他们敬国公府。 又说,敬国公已经亲自下令,打了锦心二十板子,如今还关在祠堂反省。 什么时候顾家肯原谅锦心,这才放她出来。 太子选妃的事,全凭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心意。 之前之所以撞上皇后娘娘,都是因为那洛阳红开了。 她看皇后娘娘近日烦忧,便偷偷请皇后娘娘来赏花。 却不知道锦心背地里也邀了人。不然怎么会拉着皇后娘娘进去? 从头到尾,他们敬国公府都没掺合过太子选妃的事,是外头传错了。 话里话外,打锦心一顿,就是给了顾家交待。其他的,他们家是不管了。 老太太听了敬国公夫人这番说辞,自然明白,敬国公府这是准备把责任全推到锦心头上。反正他们对锦心本来就不满,一个差点儿被休弃的儿媳妇,要打要关,都没关系。 只有景阳侯府会在乎锦心的死活。 一来这这关乎景阳侯府的脸面。 景阳侯府的女儿在婆家犯下如此大错,人家不会说是婆家的问题,只会说是景阳侯府没教养好女儿。 这不但影响锦柔的婚事,便是其他几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在婆家也容易被人说嘴,硬不起腰杆子。 二来最要紧的是,锦心本来就是许夫人的心头肉。老太太和景阳侯本也是极疼爱她的。怎么可能不管? 敬国公也是看准了这一点,要合两府之力,让顾家别再闹腾了。 可许夫人一听锦心挨了打,还被关起来了,什么时候放也不知道。 哪里还记得是在顾家,当场也不听顾家说什么,立刻就扯着敬国公夫人,要亲自去接人。 老太太便喝止她冷静些,好容易见着顾家夫人,得先解决顾家的事。 哪知许夫人对老太太积怨已久,当着敬国公夫人与顾家夫人的面,就爆发了。 她骂卫家上下全是猪油蒙了心,没规没矩。 景阳侯宠妾灭妻,把妾室当外室养。 老太太宠庶轻嫡,只疼爱锦鱼不疼爱锦心。 还说当初锦鱼锦心同日请客,老太太偏去了国色天香园,没去敬国公府。 这才让敬国公府的人轻视锦心。如今叫人又打又骂,关起来不见天日。 老太太被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在外人面前,也不能跟许夫人对吵。 只得杵着拐,颤颤巍巍,一怒离了顾家。 回来就先找到景阳侯,骂了他一顿,说以后再也不管锦心的破事了。 那头敬国公夫人也没搭理许夫人发疯,顺势离开了顾家。 许夫人想追也追不上。 只得自己先回娘家哭诉了一场,带着娘家哥嫂回了景阳侯府,拉着景阳侯,逼着他替锦心作主,让把锦心先接回家来,什么事过了年再说。 景阳侯早从老太太那里得了消息,也极恨许夫人失礼在外,还闹到了娘家。便抓住一个孝字,说许夫人忤逆婆母,把许夫人与许家人都怼回去了。等许家人走了,就禁了许夫人的足,怕她再到处闹腾,丢尽景阳侯府的脸面。 许夫人的两个儿子自然都帮着许夫人说话。 不是去找景阳侯,就是来找老太太,一是劝他们解了许夫人的禁足,一是求他们想想法子,让敬国公府早点放了锦心。 老太太被他们一个个地轮番折腾得又病了。 还是马太医来瞧病,说了秦氏可能怀着男胎的事,老太太这才顿觉得卫家又有了指望,精神才好起来。 这个年,因为许夫人母女,景阳侯府是人心惶惶,过得乱七八糟。 锦鱼听完,不禁心疼起老太太来。 这么大年纪了,上次因为锦心的事,求她这个小辈。这回这天寒地冻的,又跑去顾家。吃力不讨好,反落了埋怨。谁也没真关心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也难怪她对卫家如今的这些孩子们实在灰心,指望起了她娘肚子里还没落地的孩子。 忙劝了老太太一回。外头便又来人催她去古香堂。 锦鱼便道:“这事早晚躲不过的。我便去去吧。看看她怎么说。” 老太太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人,还说过一会子,就派人去催她。反正也快开饭了。 * 锦鱼到古香堂时,就见古香堂黑漆漆的大门紧闭,门上两只狮头怒目狰狞,嘴上衔着两只闪闪发光的金环。 她来回古香堂这么多次,还是头一回见到古香堂大门紧闭的样子。 不禁十分唏嘘。 当初她跟她娘刚回府时,每天都跑老远,来给许夫人请安,一直做小伏低。那时候许夫人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母女两个都被关了起来。 许夫人还得叫她来商议如何救锦心。 真是恍若隔世。 带她来的婆子便上前扣门,一时门裂了个缝,请了锦鱼进去,却把豆绿拦在了门外。 锦鱼想了想,给豆绿递了个眼色。 豆绿便也没争吵,乖乖地离开了。 一时进了门,仍是到梢间去见许夫人。 就见屋里仍是挂着许多的幔帐,只是颜色是青色的,像是落了不少的灰,有些显不出颜色了。 看来许夫人连过日子的精神头都快折腾没了。过年这屋子都没布置一下。 许夫人背对着窗,坐在炕上。外头今天天色尚可,淡淡的阳光映着雪光从窗口照进来,她的脸都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只是身形却明显比锦鱼记忆中的要消瘦许多。 锦熙侧坐在炕沿,正埋着头拿绢子拭泪。 锦鱼上前请了安。 许夫人道:“三催四请,你才来。可是还把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 锦鱼暗暗皱眉,到底谁在求谁?居然还是这个态度。难怪老太太说许夫人不念她半分好。 虽然她来时,也没打算管锦心的事。可见了许夫人这态度,这决心便更坚定了几分。 当下也不计较,便低头站在地上装老实,不说话。 锦熙劝道:“娘!您这又是何必呢!锦心如今过得不好,也不是锦鱼害的。把气出她身上顶什么用?” 许夫人怒道:“我是白生了你。你与锦心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就一点不心疼你妹妹,尽向着外人说话!当初……当初就是她惹回来的事,若不是她救了小公爷,你妹妹怎么会嫁到敬国公府受这样的罪!” 锦鱼:…… 她是连辩驳的话都懒得说了。 锦熙无奈,道:“不管当初如何,事已至今,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救了锦心出来吧!她挨了打,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了?总要找个人去敬国公府看看情况。锦鱼,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国公府,就说是去给他们拜年去的?” 锦鱼:…… 许夫人出不了古香堂,这事也该大嫂刘氏出面。 她们两个出嫁的女儿去敬国公府,多少有些奇怪。卫家没人了么? 再说,凭什么呢? “母亲,大姐,我可不敢再去掺合四姐姐的事情。当初与敬国公府联姻,你们都能怪到我头上。这回,我若再插手,万一出了什么事,还指不定怎么冤我呢。” 她们不客气,她也没有什么好态度。 “五妹妹,你误会了。我可没怪你。”锦熙忙道,顿了顿,又解释道:“我一直在劝母亲呢。不过,如果是其他的事,锦心做错了,该罚,我也不会袒护她。可这回的事,是个意外。怎么能全怪到她头上?不是咱们的错,凭什么叫咱们吃亏?岂不叫人觉得卫家的女儿都是好欺负的?你也好,我也罢,日后在婆家的日子便能腰杆子硬得起来?妹妹,你自来是个聪明能干的,不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这才劝母亲单叫了你进来商议商议。总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卫家的女儿,出嫁了,也还是有娘家撑腰的。” 锦熙说得其实也没错。 不过锦鱼道:“大姐姐这话说得奇怪。卫家的女儿有卫家撑腰,不该是卫家人出面才对吗?咱们两个出嫁的女儿顶什么事?那岂不成了宜春侯府和永胜侯府去找敬国公府的晦气?我是不敢擅自作主的,必得先问了我家夫君才成。” “砰”地一声,锦鱼觉得脚尖一热,裙前绿毡地毯上洇出了一个花朵般的深绿水迹,还躺了一只倾倒的青花茶杯。 许夫人又砸了东西。 不过也看得出来,许夫人虽然发疯,却没敢真把茶杯砸她身上来。 “母亲!您如今的脾气怎么越来越暴躁了!”锦熙着急道,跳下炕。 “暴躁?我暴躁?我好性儿了一辈子,有什么用?你爹现如今哪里还把我放在眼里……锦心叫人关着,他问都不问一句,成天只记挂着外头那个贱人!我算是想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瞧瞧敬国公夫人,那才叫暴躁,可人家过得好着呢。我不忍了。再也不忍了。我有儿有女,他是能休了我,还是能关我一辈子?!”许夫人怒道。 锦熙几步走到锦鱼身边,上下看了看,牵了她的手问:“你可有烫到哪里?” 锦鱼摇了摇头。 锦熙转过脸,顿足道:“母亲,我知道您心里对父亲有怨气。可是一件事归一件事。今日您到底要不要救锦心?!你要说不救,我也不管了。” “救啊!我让你去求你爹,你说不行。我让你跟姑爷去敬国公府看锦心,你又三推托四的。非拉了她来,她算什么东西,有多大的脸面?她去了,敬国公府就能让你们见着人?!何况,她巴不得瞧你妹妹笑话呢,她还会管妹妹的死活?!” 锦鱼不由暗暗吃惊。最早认得许夫人,她还当许夫人真是高冷温和之人。 还奇怪锦心那骄纵脾气哪里来的。 原来是遗传自许夫人。 许夫人装了一辈子,如今再也装不下去,本性尽显。 她想了想,笑道:“母亲这话说得奇怪。四姐姐过得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也犯不着看她笑话,我也管不着她的死活。” 说完,也顾不得许夫人气得呼呼直喘,接着道:“今日我来见母亲,是有事想跟您说。香罗跟玉钰两个,您虽给了我,可是身契还在您手里。如果您要她们继续呆在我身边,今日便把身契给了我。若是不然,我明日便把她们两个再送回来。” 这话一出,许夫人哪里还坐得住,跳下炕来,就朝她扑过来,手上挥舞着,嘴里骂道:“黑心没肝的小贱人。这时候,你还来落井下石!你敢把她们送回来,就等着替她们收尸吧!” 锦熙死命拖住,叫她住手,挨了好几下,好好的发髻全被打歪,头上的珠花钿子掉了一地,都被踩踏得不成模样。 锦鱼吓得一蹦,就往外跑。 她敢一个人进来,也是知道许夫人既被禁了足,这院子,已经不在许夫人的掌控中。 许夫人要动手,也只能自己来。 料定许夫人跑不过她。 可没想到锦熙会去拦许夫人。 她跑了两步,回头一看,许夫人打不着她,竟是左一掌右一拳地打起锦熙来。 她实在不忍心,只得又跑了回去。 玉钰的死活她不在乎。可香罗她并没打算真送回来。只不过是诈一诈许夫人。虽然也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事的好时机,可锦心的事,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不如提出来,许夫人想救锦心,若是以她跑一趟敬国公府为条件,倒也不是不成。她只要拿到香罗和她家人的身契就好。没想到许夫人如今竟是疯魔到这个地步。 见许夫人扯住了锦熙的头发,她上前双手一张,从肩膊处拼命抱住许夫人,嘴里大叫“来人啊。” 三人正挣扎在一处,就听有人道:“侯爷来了。” 锦鱼大松一口气,面露喜色。 豆绿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她刚才只是给豆绿递了个眼神,这丫头就懂了,果然搬了救兵来。 没想到,许夫人突然停止了撕打,身子整个一坠,锦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自己的双腿反被勒得紧紧的。 等她回过神来,就见许夫人已经跪在自己面前,哭道:“五丫头,母亲求求你了。你就救救你姐姐吧。她在婆家都要被人磋磨死了。你就跟你大姐姐去一趟敬国公府,见见她吧。” 锦鱼:…… 许夫人这是要害她呀。 她爹现在不待见许夫人是一回事。可亲眼瞧见许夫人跪地求她,必然觉得她太过轻狂,定会同情许夫人。不管什么事,她不答应都不成了。 可她也不傻,哪能这样乖乖受害呢,立刻双眼紧闭,往锦熙怀里一倒,装作晕倒了过去。 锦熙本正摸着头上痛处,身上一沉,怀里突然多出来个人儿,只得伸手抱住,也不知道真假,想了想,去掐锦鱼的人中,正掐着。 景阳侯进来了。 却根本没看见跪在地上的许夫人,反大步上前,急切地怒问:“锦鱼怎么了?!谁打的?” 锦熙:…… 第95章 连根拔起 锦鱼正被锦熙掐得痛苦万分, 听到这话,眼睛张开一丝缝儿,刚想“苏醒”, 就见一道宝蓝色的身影冲了上来, 接着她就靠进了一个坚实而不是柔软的怀抱里。 “锦鱼……锦鱼……”来人呼吸急促, 胸膛起伏, 因恐惧而颤抖。 闻着那身上雪松的味道,锦鱼心头一软,原来江凌也跟来了。 她只是想逃开许夫人的陷阱,可没想吓江凌。 忙转头朝里,抬了抬脸, 冲江凌飞快地眨了眨眼。 江凌愣了一瞬,呼吸随后平缓下来,却仍是抱着她不放, 反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我们回来拜年,不敢指望岳母当我们是娇客,可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岳父大人, 务必请给小婿一个交待。” 就听锦熙急道:“五妹夫, 你别急。只是争执了几句, 并没有打着碰着。快…… “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形容?谁打的?”一声沉浑的怒吼响起。 锦鱼认得这声音, 是大姐夫宜春侯世子。不由暗暗惭愧, 觉得有些对不起锦熙。 刚才真挨了打的人是锦熙, 可是因为她倒在锦熙怀里, 谁也没看见锦熙才是真受了伤的那个。 “江凌,你先扶锦鱼躺下再说。”景阳侯也急慌慌, 吼了起来。 锦鱼是真没想到她爹这么关心她。 只得“哼”了一声,依偎在江凌怀里, “醒来”,道:“我……我没事……也是这些日子太忙累了,被一吓,突然觉得头晕。” 江凌紧紧地揽着她的腰。她也就舒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窝上。 这么多人,她也不好意思真躺下。 就见宜春侯世子也已经站在锦熙身边,正抬手摸锦熙的头脸,检查伤势。 锦熙见她醒来,头歪了歪,避开宜春侯世子的手,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又转对宜春侯世子道:“我不打紧的,就是拉扯了几下,大家都坐下说话吧。” 这时,锦鱼才去看许夫人。 她这个位置,倒是清楚地看得见许夫人的脸。 这哪里是她当初见着的许夫人呢?最早许夫人虽然略显年纪,可仍是精致美貌的贵妇人。 如今发色枯槁,两鬓现了雪丝,脸颊瘦削,松得像泄了气的球,黄得像表纸,分明已经是个老妪。 许夫人双眼空洞发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坏了的罪人像。 锦熙弯腰去扶,许夫人却浑身都是僵硬的。 锦熙一个人扶不动,招呼旁边一个婆子来,两人一起扶起了许夫人。 许夫人浑浊的眼珠子拨动了一下,突然冒出两行泪水。她看向景阳侯:“你我夫妻一场,好歹你给我留几分体面,一会儿叫我到喜福堂过过节。” 景阳侯脸上虽仍是黑沉沉的,可似乎也有些不忍,半天往炕上一坐,抬了抬下颌:“你也上来坐着吧。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别拿女儿们撒气。” 又指着锦鱼:“你也赶紧坐下。回头找太医好好瞧瞧,别大意了。” 锦鱼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便扶着她在靠墙的太师椅上坐下。自己也隔着张花几坐下。 景阳侯这才问锦熙:“怎么受的伤?” 锦熙与宜春侯世子在炕前椅上坐下。 她看了一眼许夫人,又看了看锦鱼,无奈道:“不打紧的……父亲,锦心的事,您得想想办法呀。” 景阳侯皱了皱眉,下颌动了动,看向锦鱼:“她不肯说,你说。” 锦鱼只得放弱了声音道:“母亲让我与大姐去敬国公府看四姐姐。我说该大嫂子去才是正理。我问母亲要两个陪嫁丫头的身契,母亲就扑过来打我,说我若是送她们回来,便要打杀了她们,我是真的吓晕了,大姐姐是为了保护我,才挨的打。” 她如实说完,室内安静了一瞬。 接着响起许夫人的啜泣声:“侯爷您听听,大过节的,她四姐姐如今生死未卜,她居然只惦记着自己的丫头。锦熙还护着她,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了锦熙两下。侯爷,我如今实在在是走投无路了呀,你没见我都急得都跟五丫头跪下了。” 锦鱼这才算是看明白了。 许夫人在她爹面前倒还没到随意暴走的地步,还想着做戏,这才否认要打她的事实,还拿出下跪这事来卖惨。 可是按她说,还不如暴走呢,至少真实。 果然景阳侯本来沉重的脸上,眉毛微微挑了挑,鼻子纵起些竖纹缕,露出几分不屑:“这事是五丫头糊涂。嫁过去都大半年了,居然现在才想起来陪嫁丫头的身契在你手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故意扣着不给呢。” 就见许夫人浑身颤抖,手在炕桌上簌簌出声,半天嗓音嘶哑道:“你……你……你女儿是死是活,你竟是毫不关心,居然只在乎她的陪嫁丫头!你……你……” “难不成在夫人看来,只要锦心有事,咱们全家上下,包括老太太在内,便什么事也不能做了?我也别上朝了,咱家这节也别过了,最好大家连饭也都别吃了,你才高兴不成!”景阳侯语带讥诮。 许夫人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父亲,母亲,这丫头的事不过是一桩小事。何必为这事费唇舌呢?!母亲,您要是还舍不得这两个丫头,便把她们接回来。若是说好了给锦鱼陪嫁,现在就把身契拿出来给锦鱼,了结了这事也就是了。咱们也好早点想法子救锦心呀。”锦熙出来打圆场。 自打国色天香园的事后,锦鱼便真是把锦熙当姐姐看的。 如今看来,锦熙确实与许夫人和锦心不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许夫人的大女儿。那时候许夫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小心谨慎,所以没教她一些不该教的东西。 锦熙这才没长歪。 锦鱼没吭声,反而看了江凌一眼。 江凌便脸色冷淡道:“大姐姐这话说得极是。其实我们江家的丫头实在是太多了,之前还放了几十个。如今灾民众多,卖儿卖女的人家不在少数。锦鱼已经收留了不下二三十,也不缺丫头使。岳母既然这般舍不得,想来是极贴心的,不如还送回来照顾岳母吧。也算是锦鱼的一点小小孝心。” 锦鱼半低了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可真是有福气。 身边一个豆绿也就罢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她的心思自然是摸得准,一个眼神就知道该做什么。 江凌竟是又一个。这话说得可比她自己周全。 她只说是拿不到身契就送回来,听着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 若是许夫人还像以前一般精明,说不定能听出来她其实并不是真想把人送回来。 江凌这番话却是不同。绝口不提要身契的事,只说是许夫人舍不得,便要送回来。 想想许夫人送人到江府是为了安插眼线,可这眼线如果呆不住,又送回来了,许夫人定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敢用吗? 她正沉思,就听许夫人叫了冯婆子进来,让她去取香罗与玉钰的身契。 想来许夫人也想明白了。在这件小事上纠缠得越久,留来给锦心想法子的时间就越少。 不想那冯婆子领了令正要出去,江凌道:“谢谢岳母疼惜我家锦鱼。只是这两个丫头既是岳母最心爱的,我们也不忍心两个丫头都要走。娘子,我看那香罗是个能干的,回来定是能帮得到岳母。倒是玉钰那丫头,甚是老实本分,模样针线都极好,不如就只留了她在我们江家?” 锦鱼错愕万分。香罗确实能干,在她身边受了重用,玉钰回来定没少说,许夫人也知道,江凌也清楚。那天明明还怒了,说不许玉钰在身边伺候。怎么怎么倒把话反着说?要留玉钰,送回香罗? 她虽不知江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可还是顺着他的话,故意瞪了江凌几眼,一副吃了飞醋的酸模样。 许夫人本来自然是不想同意的。可锦熙的话也有道理,再转念一想,香罗玉钰就算是身契到了锦鱼手里,她也不怕这两个不听话。他们两家人还都在景阳侯府呢。 她也听说了,香罗在江家极受重用,玉钰却是一直不让在跟前伺候,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万没想到江凌竟想留玉钰,反要送回香罗。难道江凌看中玉钰那丫头了? 她一时脑子有点打结。 香罗这丫头,她本来是极信任的。之前分明背叛过锦鱼两回,比玉钰得用。 可玉钰一直说香罗如今受了重用,早转了心思。 她因为锦心的事,一波一波的,也没功夫搭理锦鱼。 想想香罗这半年多也没来报告过什么事,反倒是玉钰跑来一直说香罗的坏话。 相比之下,玉钰留在江家怕也没多大的作用。 反是香罗,既能骗得锦鱼的信任,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关键时候捏着她娘老子,还怕她不乖乖听话?要什么是什么? 江凌精明似鬼,怕也是看出了这个关节,才要送回香罗吧。 她心里冷笑,道:“当初说好的四个陪嫁丫头,怎么能少了两个?你们便都留着就是。这事不必再说了。” 可江凌似乎跟她犟上了,就是千方百计要送香罗回来。而看锦鱼虽一直一言不发,可那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酸。 她不由十分烦躁,道:“侯爷,你也不说句话,两个丫头的事,她要身契我也给她了。怎么还纠缠不休,不是在故意耽搁我们商议锦心的事情吧。” 江凌这才起身拱手道:“岳母言重了。岳父大人,这香罗是个极能干的。她一家子都还在侯府,单她一个人在江家。我们江家如今也算是小有圣宠,做事自然不得不更加谨慎些。若是岳母真心要送她给我们使,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还请岳母疼惜,把她的家人也一并送给我们江家。” 锦鱼不由大惊。还是江凌看得远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还是少了些大户人家争来斗去的经验。 香罗,她是想用的。若是用她,她的家人却像个人质押在许夫人手里,这还怎么用? 江凌一下手,直接把她全家人都要过来,这才是从根子上保证了香罗以后都能忠心耿耿。 这时,就听得许夫人一声怪叫,怒不可遏,道:“江凌,你这是想趁火打劫么?” 江凌拱手:“岳母言重了。当初王妈妈可是您的心腹,您送给四姐做陪嫁便是一家子全送过去了。怎么到了锦鱼这里,我们要个香罗的全家,他们在府里也不是多得用的人。您就舍不得了?若是钱的事,我们一直都没提绿……” 他话速极慢,说到“绿”字,便顿了顿,咳嗽了两声。 许夫人听到这里,愣了愣,突然如一只落水的母鸡,放弃了抵抗,只想赶紧上岸喘气。她挥了挥手,示意冯妈妈赶紧去办。 冯妈妈人不太灵光,胆子也小,虽觉得夫人今天什么都听五姑爷的,很是奇怪,还是一句话没问,老老实实地赶紧拿钥匙开柜子,拿身契。 可拿身契的时候犯了难。 说是香罗全家人,可是到底这全家到哪里算是全家? 表兄表妹算不算? 又想,若是少了,一会儿江家姑爷又挑毛病,岂不是更耽误救四姑娘的正事。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当下索性把香罗家连根拔起,一共十几口子的身契全拿了,看看人实在是多,便又拿了一只匣子装好,喜滋滋地觉得这下总没问题了。 一时拿了回去,那头正等着呢。 她本想拿给许夫人过过眼,可许夫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是直接挥了挥手。 她便把东西拿给了锦鱼。 锦鱼接过来,想着许夫人都这么干脆了,若是自己再当面清点,倒显得真有些小肚鸡肠,当下谢过,冲江凌莞尔一笑,把东西交给豆绿。 她现在相信,便是许夫人在身契上再做手脚,江凌也定有法子让许夫人就犯。 刚才许夫人吓得赶紧同意,不就是怕这个节骨眼上,江凌又抬出绿柳庄的事情来么? 若是现在叫景阳侯知道了,那才叫雪上加霜,许夫人别说在景阳侯面前抬不起头来,连锦熙和宜春侯世子都没脸见了。 一时总算把这两个丫头的事情整齐清楚了。许夫人正要说锦心的事,老太太却派了人来催,说都过了饭点了,怎么还不到喜福堂去。 景阳侯便吐了一口气,道:“锦心的事,吃过饭再说罢。”他抬脚站起,转头看了一眼许夫人:“你也一起去。” 许夫人猛地抬头,眼中簌簌落泪。 锦熙忙道:“你们先过去,我与母亲稍作打扮就过来。” 锦鱼便忙起身,江凌又过来扶她。 一时出了古香堂,景阳侯有意无意走到江凌身边,问:“你刚才说绿……什么?” 江凌脚步稳稳地,丝毫没有慌张意外:“岳父大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想着若是香罗一家子过来,岳母心疼银子,都好解决,按律法来,该怎么算怎么算。” 锦鱼被他牵着,听他这样说,也没多嘴。 景阳侯瞥了江凌一眼,也没再追问。 * 到了喜福堂,老太太已经坐了有一阵子,见锦鱼进来,招了招手。 锦鱼忙上前,笑着道:“我到夫人那里,大姐姐也在,说了会子话儿。倒叫祖母久等了。”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明显松了一口气。 锦鱼便跟她说了几句闲话,便转回来坐下了。 锦兰跟锦鱼相邻坐着,便轻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去了这么久?” 锦鱼自然不好说什么,又想她刚才她向着锦芬说话,便冷淡道:“也没什么事。” 说着拈了一块红枣糕,把自己的嘴给堵上了。 锦兰气结,却也无法,转头想跟锦芬说话,偏中间又隔着她相公。 又过了片刻,锦熙才扶着许夫人来了。两人都重新梳洗打扮过。 锦熙生了幸哥儿后,吃得好,养得好,整个胖了一圈,像只饱满的水蜜桃。 许夫人则正相反,她穿了件秋香色的对襟褂子,下面是黑色的马面裙。 走动起来,身上衣裳空荡荡的。看得出来,人瘦得太快,没及时做新衣裳。脸上抹了不知道多少粉,浮起一层,唇上的口脂极艳。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 不过卫大爷,卫二爷还是激动得跳了起来,直奔上前,争扶许夫人。 堂内之前胶着尴尬的气氛终于热闹了起来。 便按着规矩,全家人从大到小,一波一波,先给老太太拜年,花妈妈给每人都发了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压岁钱。 到锦鱼时,花妈妈脸上的笑容极深,递到锦鱼手上时,还暗暗捏了捏锦鱼的手指。 锦鱼便知道,里面的钱应该不少,便没交给豆绿,反认真的系在了腰上。 花妈妈脸上答容更深。 给老太太拜过年,又轮到给景阳侯和许夫人拜年。 许夫人没有准备荷包,只叫冯妈妈端了一只红漆圆盘,上面放着一两一锭的小金元宝。 给拜年的晚辈每人发了一只。 景阳侯的红包,则是楼姨娘在旁边端着一只大红海棠盘。 上面码着三种颜色的小荷包。红的,黄的,蓝的。 锦鱼与江凌都得了一只红的。 等锦鱼江凌等也给小一辈的发完红包,便开了席。 锦鱼打的金锞子虽轻,只有一分两分,可分两种形状。 除了她常用的牡丹花儿,就是小马儿,因这一年是马年。 十分可爱。 孩子们都极喜欢。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开出来的席面倒也算整齐,看来虽然许夫人如今日子过得不顺心,大嫂刘氏还是在撑着府里的中馈。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 老太太便说累了,要先回去休息。 花妈妈伺候着正准备穿外头的厚衣裳,许夫人突然起身垂泪道:“这个节,你们过得乐呵。可怜我锦心……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敬国公府。我是不成了,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你们不能不管她,都替她想想法子。” 老太太厚衣裳才穿了一只衣袖,听到这话,花妈妈顿了顿手。 老太太瞟了花妈妈一眼,花妈妈便又继续给她把另一只衣袖也穿上了。 穿好衣裳,老太太便道:“锦心的事,我是没力气管了。你们慢慢商议吧。” 说着,竟扶着花妈妈就往外走。 吃过这一顿饭,许夫人脸上的粉也掉了一半,嘴上艳丽的口脂只剩下最外圈一条细细的,像一条红绳子系在了不该系的地方。 听到这话,脸皮子抖了几抖,嘴唇咬出血,却没出言阻止。 老太太扬长去了。 别的人却没有这般幸运。 尤其是江凌,因为许夫人转头就盯住了他。 “你不是有本事吗?你说说看,可有法子救出你四姐姐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凌的身上。 江凌却端坐得像一尊玉像,光洁明亮,熠熠生辉,似乎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 但是他的目光却没有看向许夫人,而是看向了锦鱼。 第96章 妻凭夫贵 锦鱼大概明白江凌的意思。 如果她点头, 江凌便会帮着出个主意。 可是她却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时拿不定主意。 锦心到底是死是活,伤得重不重, 她其实并不太关心。 而且, 她觉得许夫人是关心则乱。 锦心虽然凄惨, 可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威胁。 敬国公府没事打死她做什么?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么? 现在江凌虽然看着风光, 可救灾的事八字还没一撇,还有得忙呢。 再说这事……如果王青云分析得有道理,不是意外,是人为,江凌又怎么能贸然掺合进去?太危险了。 她也怕锦心的事一旦沾上手, 以后就跟狗皮膏药一样,撕不下来。 迟疑片刻,她垂下眼眸, 决定置之不理。 可就觉得一道道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 无声无形,可那份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人怪难受的。 可这点子压力, 相比江凌可能遇到的危险, 这又算得了什么? “五妹妹, 你当初刚从庄上回来, 四妹妹对你多照顾啊。我听说还送了你不少好东西。现在你过得好了。不能眼看着她落难, 也毫不关心吧?姐妹之情何在!” 这声音锦鱼不熟悉, 说话内容更是天马行空莫名其妙。 她实在忍不住有些好奇, 抬眼看过去,却见那人二三十的年纪, 头戴玉冠,身穿驼色鹤氅, 容貌与锦心有几分相似。 正是卫大郎。她的大哥,也好意思提什么姐妹之情。他对她可曾有过半点兄妹情谊? 而且她这个大哥,虽然也在她爹的安排下早早入了仕,散官虽有个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实职却只是工部的六品员外郎。 显然不是个能干的。 对内宅的事,更是完全不知情。 糊涂到这个地步,也难怪老太太要失望。 锦鱼便懒得搭理他。 可卫大爷见锦鱼不理,竟抬手指着她,点点点,十分气愤的样子。 “大哥……”最后还是锦熙站了出来,道:“敬国公夫人是京里出了名的狠人。那大门,舅母去过,姑母去过,不都连角门都进不去么!五妹妹能有什么法子!”说完,转向景阳侯:“爹爹,母亲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咱们总要知道锦心现在在敬国公府是个什么情形?不然别人岂不笑话咱们景阳侯府叫敬国公府骑在头上都不敢吭声?” 锦鱼不由再度有些感激锦熙。 看来许夫人生的子女里,也就锦熙聪明明理。 这事,不管江凌有没有主意,最该站出来的人是她爹。 景阳侯却拉长了脸沉默着,半天,喝了一口热茶,才慢慢道:“锦熙,这事我之前已经跟你分析过了。我便再说一遍。这件事,皇后娘娘都被连累,受了罚。现在还在宫庙里斋戒祈福。如果敬国公府现在就放了锦心,怎么跟皇上和顾家交待?敬国公夫人难缠,咱们还是得等敬国公回来,我再出面找他商议商议。” “侯爷,你……你……你这是当爹的说的话么?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咱们景阳侯府软弱,才敢把这屎盆子全扣到锦心头上么?等敬国公回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锦心是死不活还不知道!” 许夫人十分激动,嗓子哑了,拼命地挤出高声,听着有些刺耳,话也说得难听,早没了贵夫人的风范。 “就是呀,爹!” 卫大郎卫二郎几乎异口同声。 锦鱼暗暗摇头。 她有五个兄弟。大哥二哥都是许夫人嫡出。三哥与锦芬是同一个娘。只是这三哥平素沉默寡言,跟没这个人一样。另外两个却是弟弟,年纪都还小,她也不是很清楚是谁生的。好像都是杜姨娘。 卫大郎卫二郎对许夫人倒是孝顺。只是有点没脑子。 听锦熙刚才的话,似乎许夫人已经托了不少人去敬国公府,可都吃了闭门羹。 那么锦熙刚才干嘛还叫她跟着走一趟,难道锦熙只是想应付一下许夫人? 她不由暗暗思忖。 正凝神细想,就听她爹的声音响起:“什么叫死活不知?敬国公夫人是那这点分寸都没有的人?这顿板子,若能彻底收了锦心那性子,倒是一桩好事。不然,她以后还不知道会闯出多大的祸事来!” 锦鱼心道,她爹是兵部尚书,敬国公什么时候回来多半是知道的。只是不便四处宣扬。 她爹久居官场,这回的事,不知道是不是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风向,所以决定以静制动。 她倒是同意她爹的做法。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去瞎掺合。 敬国公府也不可能把锦心关上一辈子。 锦心若是吃了这个教训,知道了厉害,以后别乱去管皇家的事,倒真的是件好事。 可她正轻轻地点着头,就听一声嘶吼:“你不管,我管……” 随即就听“哗啦”一声,锦鱼抬眼,就见地上又是一片碎瓷,再看许夫人,脸色苍白,双眼赤红,右手不知何时竟是握着一把三寸来长,雪光亮亮的匕首。刀尖正抵着自己的脖子。 她左手挥舞着,一一指向在场所有的人:“你……你们……都给我想法子去……” 转着转着,停在了锦鱼的方向:“你……你……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走漏消息,害得国公府知道了是你救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对我的锦心!是你,是你害她的。我……我当初上了你的大当。就不该跟你做什么交易,给你姨娘脱了籍!” 锦鱼错愕万分。 她一时不知道许夫人是真疯了,还是只是想找个替罪羊。 这事,是锦心自己说出去的。 又是被诚亲王宣扬到敬国公夫妻耳朵里的。 屋里的其他人并不知道锦鱼与许夫人当时的交易。听了这话,不由心中暗暗纳闷,当时不是都说许夫人贤惠,给秦氏脱了奴籍吗?原来不是呀?锦鱼居然跟她做了交易? 尤其是景阳侯。想到当初自己深信许夫人的人品,不由又愧又怒。 锦鱼这里正郁闷,就见许夫人的手指又移动了,这一回,停向了江凌。 “你……你……不是刚得了圣宠么?你去!你去替我救人!不然……不然……”许夫人说到这里,匕首一挥,竟是割了自己小臂一刀,鲜血瞬间滴落,不等众人尖叫回神,那刀尖再度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不然,我这一刀,就是你媳妇割的。” 锦鱼:…… 上回和离,锦心就赖上了她。想不到这回,许夫人竟也赖上了她。 还是老太太明白,早早就离开了。 不然怕是要被许夫人活生生气死。 江凌站了起来,牵住了锦鱼的手:“走吧。” “你不能走!”卫大郎扑了过来想拉扯。 江凌将锦鱼护在身后,一张俊脸好像冰雪雕就,露出一阵阵的青气,锦鱼在他身后,都感觉到一阵寒意。 卫大郎似乎也被震慑住了。 “岳母,我也不敢指望你把我媳妇真当女儿看。可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她。但凡你待她好一些儿,这件事,也不是多难。我出面替你办了也就办了。你偏要威逼我们夫妻,闹成这样,却怪不得我。” 说着,推开卫大郎,带着锦鱼就往外走。 “你……你吹牛!”卫大郎趔趄了一下,不甘心地道。 许夫人浑身颤抖,她却是信的。 当初诚亲王府传出锦心的丑闻,就是江凌三言两语去诚亲王府摆平的。 她颤抖了半天,手指一松,那匕首“铎”地一声掉落在地。 “你……你要我怎样对她好?你说……你说……我都答应你。” 她双膝一软,就往地上瘫坐下去。 锦鱼指尖颤抖,手心一片冰凉,长出了一口气。 若是今天真逼得许夫人自残,京城人的唾沫非淹死她不过。 许夫人对她不好。可是对锦心倒真是出自肺腑,一片慈母心肠。 锦熙上前拉住锦鱼,哀求道:“五妹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母亲那里,我会劝她的。今天这事,你说开个口吧,请妹夫帮帮这个忙,好不好?” 锦鱼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大姐姐,你之前不是说让我与你走一趟敬国公府么?不如趁今天大家都在,叫上大嫂二嫂,还有二姐三姐,咱们一起去一趟吧。” 她还是不想江凌介入这事。 最可怕的危险往往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不由暗暗后悔,就该早点跟江凌提及王青云的猜测的。也许江凌知道了,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了。 如果去的都是女眷,与前朝的关联便能小上许多。 闹成这样她爹都不开口,定然有不能开口的原因。 不想锦熙没说话,锦芬先慌张地站了起来,道:“我……我们去能顶什么事呀?家中现在乱成一片,我就不跟着去添乱了。父亲,您看,我跟相公先走一步,可好?” 景阳侯尚未回答,锦兰也站了起来,道:“父亲,您是知道的,我还不如二姐呢。咱们这一大堆的涌了去,知道的说咱们家女儿齐心。不知道的……还当咱们仗着人多,欺负他们敬国公府子嗣不旺。我也走了吧。” 景阳侯脸色阴沉沉,却没说话。 许夫人却只是狠狠地看着她们几眼,并没说什么,似乎也并不在乎她们去不去,就又转眼直勾勾地看向江凌。 江凌眉眼轻扬,道:“岳母,我也没什么要求,您以后只要记得锦鱼的好就是”说完转向景阳侯:“岳母忧思过度,还是该早点请个大夫好好瞧瞧。” 景阳侯闭了闭眼,吩咐道:“睛雾,以后你就去伺候夫人吧。” 话音刚落,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灰色的身影,飘向了许夫人身边,许夫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颈后一痛,晕了过去。 锦鱼见许夫人突然歪倒,吓了一跳,就听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道:“侯爷,夫人晕倒了。我先送夫人回去歇息,再拿了侯爷的名贴去请大夫。” 不过片刻工夫,晕倒的许夫人便被抬走了。 又有丫头婆子上前来收拾地上的碎碗匕首。 从头到尾,整个喜福堂安静得可怕,只听见有椅子在吱吱作响,也不知道是谁吓得瑟瑟发抖。 等收拾干净,江凌与锦鱼重新坐下,又上了茶。 江凌才道:“侯爷,不如让锦鱼先按她的法子去试试,若是不成。我再想法子。您瞧着如何?” 景阳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却对江凌道:“你跟我到望燕楼去。” 卫大郎想跟上,景阳侯瞥了他一眼,道:“你去看看你母亲吧。” 卫大郎:…… 卫二郎:……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朝古香堂去了。 锦鱼看了看屋子里的诸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锦熙便道:“五妹妹,今日你来作了主吧。若有谁不听你的,我来替你收拾了她。”说着,眼角瞟向了锦芬锦兰。 锦鱼:…… 她真没想到,锦心的烂事又一次落到了她的头上。 锦熙虽这样说,可锦芬锦兰到底是出嫁女,锦熙的手再长,也伸不了那么远。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不过她素来想得开。 景阳侯府到底是她的娘家。这个家有老太太还有她爹,她娘虽说搬出去了,可说到底仍是景阳侯府的人。 更不用说她娘肚子里的那一个。 若真是个男丁,可是跟景阳侯府一辈子断不了关系。 她在卫家多点分量,她那个可能的弟弟,以后日子许是能好过些。 她今日出了手,日后再回娘家,还怕谁敢给她脸色看? 再说,锦熙的考虑也不全错。 景阳侯府叫敬国公府欺负了,对她们出嫁女也真没什么好处。 她想了想,摆出一份沉稳的姿态,笑道:“大姐姐既然这样说,那这次的事,我就拿个主意。” 说完,她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粉彩圆融杯喝了一口热茶,这才道:“这件事,到底是内宅的事,不如就留我们女人在这里商议?姐夫们到外头花厅去喝杯茶吃几块点心?” 锦芬锦兰互相对视一眼,便都看向自己的夫婿。 周七与黄五见卫家今日乱这样,早巴不得一溜了之。听到这话,也不等锦芬锦兰点头,便拱了拱手,飞也似地走了。 倒是宜春侯世子皱着眉头,道:“虽是内宅之事,可你们若是出面,也关系到夫家。我还是想在这里听上一听。” 锦鱼笑道:“大姐夫放心。一会子我们出发之前,定让大姐姐先跟大姐夫商议一番。定不会叫大姐夫为难。” 锦熙也一个劲地给宜春侯世子使眼色,宜春侯世子才不情愿地走了。 其余卫家各人早巴不得一声,全都跑得飞快,只留下大嫂刘氏,二嫂杨氏。 堂内这才清静下来。 锦芬锦兰便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仍是想走。 锦鱼便道:“二姐姐,三姐姐,你们要走,我绝不拦着。可你们也要考虑清楚了。今日的事,虽说是四姐姐的事,可也是景阳侯府的事。今日娘家出事,你们完全置身事外,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想要娘家帮手,便没那么容易。而且……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你们的夫家知道了,觉得你们太过凉薄?” 锦芬冷笑道:“凉薄?你说我凉薄?别的不说,单说咱们都是庶出的,你多少嫁妆,我多少嫁妆?我比不得锦兰,黄家地缝里都塞着金子。周家本就是清贵之家,人口又多。不过是外头名声好听罢了。内里我吃个例份外的鸡蛋都要掂量掂量呢。好,就不说钱的事,我嫁妆不及你,但凡爹爹疼我疼你的一半,也替我相公谋个肥差,我今日也不说什么了。怎么平素有好事想不起我来,现在出了这种捅破天的事,倒想起我来了?反正今日我是不会去的。” 锦熙怒道:“二妹妹,你说话凭凭良心。你的嫁妆少,是因为周家的聘礼实在太少。就这样,除了公中的,母亲还是贴补了你一份,还为了你亲事好看,将你写到她的名下!” 锦芬便又还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锦鱼听得头大。待她们稍微停顿,忙道:“二姐,这脚长在你身上。今日我们问过你了。你不去,便不去吧。请你先回吧。” 锦芬巴不得这句话,狠狠白了锦熙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待她出去,锦鱼这才问锦兰去不去。 锦兰笑道:“谁能想得到。五妹妹当初在庄子上长大。原与家中姐妹都不熟。如今竟能越过大嫂二嫂和大姐,在卫家作起主来了?大嫂,这件事,您怎么说?” 这话颇有几分挑拨离间的味道。 让锦鱼作主,是锦熙的主意。 刘氏与杨氏可没开过口。 就见刘氏也不紧不慢,端起了红绿彩铃铛杯,喝了一口,才道:“刚才可是母亲指名点姓要五姑爷想法子的。我只听母亲的。所谓妻凭夫贵,五姑爷不在,自然都听五姑奶奶的。” 锦鱼不由对刘氏刮目相看。 按说她们这些出嫁女跑回家来指手画脚,最不耐烦的便该是掌着中馈的刘氏了。 但锦心这件差事,真不是什么美差。 一来不一定能办成。办不成自然落埋怨。 二来就算办成了。以许夫人的性子怕是也不会感激,说不定又得陇望蜀,生出新的要求来。 刘氏放下虚荣之心,不跟她们争权,也是个聪明人。 又想起当初刘氏跟锦心争老太太的翡翠镯子,让她捡了个大便宜的事来。 刘氏对锦心,怕也没多少姑嫂之情。 不过是为了名分,不得不管罢了。 锦兰听了这话气乎乎地撇撇嘴,“罢了。五妹妹可真是了不起,大姐姐听你的,大嫂子也听你的。我看呀,以后你这福气可大着呢。我可不敢不听你的。” 锦鱼有些意外,锦兰竟没坚持要走人。 不过,多一个人多一分压力。 敬国公夫人再怎么跋扈,也是双拳难敌五双手。 锦鱼这才道:“大嫂,那就请你准备些礼品药材。咱们大过年的去敬国公府,总不能空着手。” 锦熙闻言眼眶一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姐妹中,锦鱼是最有本事的。这一点,她跟宜春侯世子私下也多有议论。 回京不到两年,在京里,提起卫家女儿,人人都只知卫五娘子。 与宏福寺的寻禅大师,王家,钟家都往来密切。 江家如今又突然鸡犬升天。 过了节,锦鱼若是再被皇后娘娘召见嘉奖,声势只会更上层楼。 她们姐妹中,如果有一个人能敲得开敬国公府的大门,除了锦鱼,她想不到第二个。 第97章 凶险至极 此时, 望燕楼内,景阳侯身穿漂色古香缎绣青莲鹤氅,大袖深垂, 双手背在身后, 站在窗前。 窗口却是紧闭着, 只从回字纹的窗格外透进天光。 江凌站在他身后半步, 微低着头,眼睛望着窗前大条案上摆着的一盆翠幽幽的君子竹,并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阳侯才转回身来,坐进条案前的大圈椅中, 指着对面的圏椅,冲江凌指了指。 却并不叫人进来伺候。 江凌见条案暖窠里有热水,案上也有茶具茶杯, 便自己动手,给景阳侯奉了一杯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景阳侯喝了几口, 才道:“江凌, 我知道你聪明过人。可是, 皇后娘娘出事, 太子出事, 这里面多少凶险之处。敬国公这样处置, 是极妥当聪明的。咱们立于朝堂之上, 不能学后宅妇人之仁。要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江凌双手捧着天青罗汉杯,长睫低垂, 头轻轻点了点,既没表现得半点吃惊, 更没表现得不安惶恐。 景阳侯微皱了皱眉,以为自己说得太过隐晦,没说清楚,江凌没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便索性道:“你要知道,那两件事,也许并不是意外。” 江凌这才抬起头来,脸上仍是平静如玉像一般,目光如深潭秋水,深沉无波,淡然道:“岳父洞若观火。岳父可知,是何人所为?” 景阳侯心头大震。 原来江凌竟是早就知道的。 那他刚才怎么还敢说这事不难处理? 自古最凶险的事便是夺嫡。 他原以为皇上千秋鼎盛,太子地位稳固,可万没想到,那个位置……实在是太诱人。竟然还是有人敢肖想。 他手握兵部,目前只要效忠皇上就行。 可是接下来,如果夺嫡之事越演越烈,他想不站边都是不可能的。 可这边一旦站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自然也关心锦心的伤势。 可是与景阳侯府的安危比起来,锦心受的那点委屈,景阳侯府是不是因此丢了脸面,都微不足道。 而许夫人,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连最普通的官夫人都不如,倒像个无知的市井村妇,眼里只知道女儿。在顾家闹完不算,又拉上娘家闹。 锦心的事,表面看不过是出了件意外,死了一个小姑娘。但这事连累得皇后娘娘都自闭宫庙,又怎么会是普通小事?明明是凶险至极。 许夫人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实在让他失望至极。 他就不该一时心软,看在儿女的面上,想给她些体面,让她今日出来见女儿女婿们。 不然也不会搞到现在这样,一团烂泥。反叫女婿们都看了笑话。 他同意锦鱼去一趟敬国公府,不过是想赶紧把事情压下去,安抚一下许夫人和两个儿子。 他不信锦鱼真能见到敬国公夫人。 这倒不是因为敬国公夫人跋扈,而是敬国公夫人定然深知其中凶险,故而大门紧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好是让全京城的人都不要再关注提起这件事才好。 卫家上门大闹,顾家不依不饶,都是犯了皇上忌讳的事情。 可有些话,他也无法跟许夫人与两个儿子说太多。 一来这只是他的揣测。二来,他们跟锦心感情深,未必能听得进去。只会以为他是在找借口,反显得他太过无情。 倒是江凌……,这孩子是个明白人。 至于这次的事是谁,最可疑的当然是诚亲王。 太子若是在昌县真被杀了,诚亲王便是唯一的嫡子。 皇后娘娘母家与敬国公府一定力保他上位。 可是这一回,皇后娘娘却是在敬国公府出的事。 削弱了皇后娘娘和敬国公府的地位,对诚亲王又并无任何好处。 因此又觉得这事,也许不是诚亲王所为。 至于皇上其他的成年皇子,一时也看不出谁有这样的实力。 他不想显露出自己对这事没有把握,反叫江凌看轻了,便道:“你说呢?” 江凌闻言想了想,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刚才露出点儿苗头来,咱们对这事还是一无所察更好。” 景阳侯听到这话,略有一解。可细细一想,不由暗暗叫绝,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管这件事是谁的手笔,离最后的结局都还早着呢。 他只顾着盘算如何避开。 倒没想到,这种时候,最该表现出来的,不是精明,而该是糊涂。 总之不管是谁在后头搞鬼, 他们先装着糊涂,就暂时可以维持住两边的平衡。 最多叫人以为他们无能罢了,总比早早站队要强。 景阳侯不由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看江凌眼光更是不同。 他便又问了一个心中的疑惑:“那你是如何看待,你这突然飞来的鸿运?” 江凌嘴角慢慢勾起,露出几分难见的狡黠:“自然是由衷感激皇恩浩荡。如今满京城,人人都在议论江家三郎貌美如花,谁还记得十日之前,太子被围,皇后娘娘雪中赏花,朝野上下群情激愤?” 景阳侯老怀大慰,抬首大笑。 果然,江凌心里明镜一样。 皇上那天演了一出感怀孝慧仁慈皇后的大戏。不过是想弄出点趣闻逸事尽快消弭太子与皇后这两件事。 他们都能看出来其中有人作祟,皇上岂能看不出来? 最不希望朝臣们卷入夺嫡之争的人,是皇上。 他身子骨好着呢,怎么能放任下面的朝臣早早就站队,然后互相斗个你死我活。 景阳侯笑完,这才问江凌:“若是锦鱼进不去敬国公府,你真有法子进去?” 江凌嘴角微勾,神色淡定如磐石居于风中:“法子自然是有的。我只消写一封信送进去,上头写两个字就成。不过……锦鱼既然去了,想来不必用上我的法子。” 景阳侯大感好奇。 他不是很相信锦鱼,但是他现在却完全相信江凌。 不由问道:“哪两个字?” 江凌笑道:“内奸。” 景阳侯略一细思,便明白过来。 他们都觉得不是意外,何况敬国公府? 定然要抓住内奸。 江凌写这两个字,极妙。 敬国公夫人如果已经抓到内奸,定然也会好奇内奸是谁这件事,是否已经泄露出去,非亲自见见江凌摸一摸底细不可。 如果还没抓到内奸,就更要见江凌了。谁知道江凌有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可以帮他们尽快抓到内奸呢?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非见不可。 景阳侯默默半天,有些不甘心,又问:“你就这么相信锦鱼?她又怎么进得去?” 不想这回江凌却是偏着头微微一笑,随后双手一摊,一副他也不知道的样子。 景阳侯一时也拿不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见江凌如此精明,他再想起刚才卫家大郎二郎的糊涂表现,不由又是伤感,又是感慨。 锦鱼真是被秦氏教养得很好。当初锦鱼瞧上江凌,他还觉得锦鱼只是小姑娘爱俏郎君,没眼光。只是想着她出身庄子上,低嫁好些,这才答应的亲事。谁知道这孩子竟是给自己挑了个最厉害的夫君,也给景阳侯府找了个最得力的好姑爷。 他们这对小夫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后景阳侯府出了什么事,倒要多找他们回来商议商议才是。 他心思一时飘得越来越远,不由又暗暗期盼,盼着秦氏这一胎真能如马太医所说,生个儿子。 就算不及锦鱼,不及江凌,也能比老大老二这两个不成才的东西强。 反正这两个嫡子日后多半是指望不上了。 江凌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我早该与你们两个商议的。” 不然怕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婆媳决裂,父子生疑。 他与许夫人几十年夫妻情义,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 而锦鱼她们准备妥当后,打发人通知了望燕楼,便出发前往敬国公府。 因人多,锦鱼想了想,便与锦熙同乘一车。 锦兰的马车比她的大上许多,便让大嫂刘氏二嫂杨氏都与锦兰同乘。 这样的安排,锦熙有些不解,但也没坚持。 路上又开始飘雪。 锦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头,又是白茫茫地一片,不由长叹一声:“这也真是天意。若不是今年暴雪成灾,那屋顶反复结冰化雪,又怎么会坏掉。” 锦鱼默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心里却想起王青云的提示,暗暗琢磨一会儿到了敬国公府该怎么说话,才能让敬国公府愿意打开这个大门,却又不牵扯到这些朝中可能的大事。 锦熙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下,便没再说什么。 她自己对锦心这个亲妹妹也是有苦难言。 上回她被锦心害得早产,锦心到现在都毫无愧疚之心。反而怪中秋请客,她去了国色天香园,一直不肯跟她来往。听说闹到在和离,她娘让她去敬国公府看望锦心,锦心只推说有事,不肯见她。 这回这事太大了。大哥二弟都来求她,她看她娘也实在是可怜,这才伸手。 倒是五妹妹……虽是个自己有本事的,倒还肯认她这同父异母的姐姐。明明知道锦心的性子,还是抹不过这个“卫”字,愿意来淌这趟浑水,怎么叫人不敬重。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停在敬国公府前头。 锦鱼便叫了豆绿来,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 豆绿下了马车,便上前去见敬国公府守门的小厮。 因这天气不好,北风吹得豆绿的裙子都翻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色棉裤,雪花也扯成一块纱幕似地,门口只有一个小厮,戴着雪帽,笼着袖子,冻得在地上不停地来回走动。 豆绿上前去对那小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见一个裹得跟狗熊般的丫头,露出一个冻得通红的小蒜头鼻子,朝马车那头望了望。 他在门上时间不短,也颇认得一些门第的马车。 只是这两辆马车都眼生得很,看标记,也不是京里有头有脸的勋贵人家。 这小丫头也不懂规矩。上来就问他叫什么名字,而不是递拜帖。 因此便颇不耐烦道:“你们哪家的?” 这许多年,他们家门前过年,就从来没这般冷清过。要怪都怪世子爷娶回来个不停闹腾的扫把星夫人。 豆绿道:“我们是永胜侯江家,还有外诸司黄家的。” 外诸司总管着宫中采购与秘制。 那守门的小厮想了想,突然把手从袖子中抽出来,拍了拍脑袋:“江家?是救过我们世子爷性命的卫家五娘子的夫家?” 豆绿得意地耸耸小鼻子,点了点头,往那小厮手里塞了一个大荷包。 那小厮荷包收进袖中,道:“我们夫人不见卫家人。你们回去吧。” 豆绿笑道:“我们又不是卫家人。你通传一声,万一你家夫人想见呢?我们姑娘说了,那暖房破了,那些牡丹花岂不是可惜了,我们想买下来。” 那小厮冷笑:“那些惹祸的花儿,早叫我们国公爷吩咐,连根拔起,全都扔了。连花匠也打发了。” 豆绿微微一笑,转头看了一眼锦鱼的马车。 锦鱼锦熙在车上,这些对话,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锦熙这才明白锦鱼为什么刚才不肯坐卫家的马车。只是有些不明白,锦鱼怎么会想出买花儿这样可笑的借口。 不由沮丧万分,看来她有些高估锦鱼了,今天,她们进不了这敬国公府的大门。 她正郁闷,就听锦鱼道:“哎呀,这花儿可万万扔不得。你赶紧进去通报,告诉你家夫人,就说卫家五娘子说的,这花儿处置不好,怕会惹出更多的祸事来。” 那小厮只听得马车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好听声音,又听得会有祸事,听语气,竟像是卫家五娘子,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敬国公府这场祸事就来得莫名其妙。京里人都说这卫家五娘子是花神下凡,莫不是敬国公府得罪了什么花精树怪才这般倒霉? 想了想,反正通报一声,顶多挨句骂,若是万一真有什么祸事,岂不是他们这些人都跟着倒霉? 这回花房当差的,就给活活打死了好几个。 见这小厮进去了。豆绿忙跑回来,又爬上了马车暖和着。 锦熙便问:“这花儿扔了,会有什么祸事?” 锦鱼嘴角一勾,水眸转了转:“我胡诌的。先进去再说。” 锦熙:…… *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那小厮跑了出来,豆绿忙又跳下车。 那小厮便对豆绿道:“我家夫人说这花儿怎么处置,就不劳卫家五娘子费心了。你们的来意,我家夫人清楚得很。让你们赶紧回去。不必白费心机。” 锦鱼在车里听得,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语气,听起来倒真是敬国公夫人。 不过,她本来也没指望自己那句话能吓到敬国公夫人,便提高了声音道:“麻烦小哥你再替我给你家夫人传句话儿吧。我如今想赈济灾民,想请她帮帮忙。不知她肯不肯?” 那小厮迟疑片刻,心道原来夫人猜错了。卫五娘子不是为了世子夫人来的。这倒也有可能。如今府里上下谁不知道,世子夫人疑心世子爱慕卫五娘子,因此两姐妹从不往来。卫家就算真派人来打听世子夫人的事,怕也不会是卫五娘子。 便又跑了回去。 锦熙在旁边听得,不由暗暗点头。 这救灾果然是个好借口。敬国公府和皇后娘娘这回叫御史们抓住不放,最大一条罪状就是如今雪灾肆虐,饥民遍野,她们不但对赈济灾民之事漠不关心,反而骄奢淫逸,日费数百金,只为养一朵牡丹,恣意享乐,挥霍无度。 而相反的是,锦鱼与江凌都因为赈济灾民,颇得民心。 如今锦鱼还要赈灾,愿意拉敬国公夫人入伙,岂不是现成的一个台阶?她不由对今日能进去敬国公府又恢复了几分信心。 等那小厮送信的工夫,她便拉着锦鱼打听她想怎么救灾。 锦鱼想了想,不想节外生枝提及许夫人在绿柳庄做手脚的事,便道:“我还想多收集一些防寒之物。棉衣柴薪,木炭,茅草……你若有时,不妨往国色天香园送上些。” 锦熙忙应了,又说要从宜春侯府的亲戚那边,再替锦鱼多找些。 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就听外头响起那小厮的声音:“我家夫人说赈济灾民的事她已经在做了。对卫五娘子爱莫能助。” 锦熙不禁大失所望,道:“今日怕是进不去了。不过,咱们也算尽力了。” 却听锦鱼高声道:“既如此,我们便离开了。不过还请你替我再给你家夫人传句话。就说,我明日便上宏福寺去求求菩萨保祐,希望我四姐姐在敬国公府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她说完,便叫豆绿上车。 豆绿一边爬,一边低声问:“咱们这就走了?” 锦鱼笑着低声道:“你慢点儿爬。”却又大声道:“人家不开门,咱们还能赖在人家门口不成?你动作快些。” 锦熙听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道这主仆两人在搞什么鬼。 豆绿听了锦鱼的话,眼神一亮,便扭头去看那小厮,嘴里催他去传话。 那小厮见她们是真要走,便转身进去传话。 豆绿见他进了门,脚上一滑,又从车辕上掉了下来,咧嘴干哭道:“姑娘,我扭了脚。” 锦鱼:…… 一时也不知道豆绿是真伤着了,还是装的,便要下去查看。 锦熙的丫头便要替她下去,正在推让间,豆绿就见那小厮又跑了出来,满脸惊异,脚上打滑,直奔过来道:“唉哟,亏得你们还没走。我家夫人说……说请卫五娘子一人进去说话。” 锦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若是这一次再不行,她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去,等江凌来想法子了。 锦熙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捉住锦鱼的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锦鱼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让敬国公夫人开了门。 锦鱼叫她捏得手腕生痛,笑道:“敬国公夫人是极信宏福寺的菩萨的。” 锦熙听了,总觉得锦鱼并没说实话。 不过此时也不是纠缠细节的时候,便忙帮着锦鱼戴好雪帽,送她下车。 角门内停着一顶小暖轿并四个小厮儿。 锦鱼上了轿子,豆绿跟着走了有一刻钟,才到了一处厅堂。 这里锦鱼之前来过,叫争迎堂。 只是她有些意外,只是她跟敬国公夫人两人见面,何必开这么大个厅堂? 看来这敬国公府还真是奢靡得很,这次御史们的攻讦,他们并没太当回事。 第98章 意外结盟 争迎堂确实很大, 摆设更是富丽堂皇。正面有三面出陛的台阶,上面放着八扇的紫檀髹金梅竹兰三君子屏风,屏风前一张大紫檀梅花几, 花几两侧各放着一张宽大得能坐下两个人的四出头官帽椅。 椅上放着簇新的梅红洒金椅垫椅袱。 台阶前放着落地青铜仙鹤香炉, 冉冉冒着青烟。 椅上无人。 台阶前两侧摆放着一溜十二张紫檀圈椅。 上头放着朱红色的椅垫椅袱。 一个穿金着银的漂亮丫头引着锦鱼到了右手第二张椅子前。 锦鱼不由暗暗纳闷, 难道敬国公夫人不是只见她?府里还有别的人? 厅里烧的不是炭盆, 而是地炕,烘得脚底热乎乎地,锦鱼忙叫豆绿把自己的披风脱下,这才坐了。 就有丫头上前伺候,送茶送水送点心。 锦鱼今日在景阳侯府, 也没吃好,见那点心五颜六色,形状也花巧, 便也不客气,拿起一块豆绿色的点心,咬了一口, 却觉得有些硬, 不太细软, 里面有红豆沙陷儿, 却又太甜。原来这点心只是看着好看, 味道却还不如她们永胜侯府的, 更不用跟国色天香比。 她顿时又长了些信心。 敬国公府也不过如此, 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吃了一块,便不再想动, 喝了两口茶,这才听到有脚步声响, 敬国公夫人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相比许夫人整个人都萎靡衰老,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敬国公夫人居然仍是从前那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模样,身穿梅红色缂丝花草裙袄,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白狐裘披肩,全无冬日衣裳的臃肿,想来府里各处都是暖和无比,才是这般打扮。 也不奇怪锦心要建明瓦花房,她并没阻止。敬国公府确实是京城第一公府,奢靡程度别家很难想象。 她忙起身行礼。 敬国公夫人脸板得像铁锅一般,又冷又黑,只是点点头,大摇大摆地坐下,喝了几口茶,才冷道:“你敢拿宏福寺威胁我?!” 锦鱼见她不叫自己坐,便大摇大摆地自行坐下了。 敬国公夫人脸色虽是难看,倒也没阻止。 锦鱼也学着敬国公夫人的模样慢慢喝了几口茶,才道:“夫人多虑了。难不成我跑去哭诉,老和尚会不向着国公府,反倒向着我不成?” “哭诉?你有什么可哭诉的?” “怎么没有?我母亲逼着我来见四姐姐,看看她好不好。我不肯来,她岂肯放过我?我以后还怎么回娘家?” 敬国公夫人听她这话说得有几分轻佻,不由十分不耐烦。 自从打了锦心,许夫人就跟着了魔一般,要把锦心接回家。 他们既然已经把话放给顾家了,顾家不原谅,敬国公府就不放人,卫家就该去劝顾家,一直跑来敬国公府做什么?!接人,那是做梦,便是大门她都不想让卫家人踏进一步。 不过这个卫五娘子倒是个有本事的。居然搬出了老和尚。 那老和尚本就是名声显著,近日因救灾的事,在京里声望更是一时无两,皇上也多有褒奖。 这卫锦鱼跟那老和尚关系莫逆,上回锦心在宏福寺陷害锦鱼,老和尚可没客气,直接把状告到了国公爷面前,害得国公爷舍了一千两银子,还要去给他赔不是。 她是怕这卫锦鱼真去给老和尚告一状,回头万一这灾情平定了,皇上想起来召见老和尚,老和尚在皇上面前再胡言乱语,替这卫锦鱼出头,岂不是再惹出些事来。 因此这才不得已见她一面。 反正她也不会让这卫五娘子如意,府她是进来了,锦心,她是休想见着。 不过她也不由再多看了锦鱼几眼。 就见她今日穿着一件玫瑰粉宝相花彩晕锦面狐貉对襟暖袄,下面一条是灰鼠皮裙,虽穿得厚重,却不显蠢笨,脸色又红通通的,两只眼睛,黑睫毛长长,眸子黑白分明,好像会说话一般,却又似那朝霞明珠,叫人看着就心情轻松不少。 说话的态度,对自己也没有丝毫畏惧。 即使自己特意交待不许她坐在第一张椅子上,压压她的气势,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明明只是个庄上长大的庶女,面对她也是落落大方,毫不拘谨。反倒是锦心,说什么侯门嫡女,在她跟前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畏畏缩缩不痛快。 这样一比,她心里更是酸胀不爽,郁闷难忍。 明明这丫头才是救镇儿的人。 若是当初知道了真相,就算出身太差,不能替镇儿娶来做个正妻,也可跟卫家商议,让这卫锦鱼嫁来做个媵妾,岂不是如了镇儿的意? 许夫人当时那么想把锦心嫁进来,这个条件,卫家未必不肯答应。如今倒白叫永胜侯府捡了去。他们家却落了锦心这么个倒霉扫把星。 镇儿可怜,叫人骗得,明明有个嫡妻,都不敢早生个嫡子。其余小妾,出身又太低贱,由她们生下的孩子继承敬国公府,想想她都觉得憋屈。 “你回不回娘家跟我们敬国公府可没关系。你们卫家要想见锦心,其实也容易,只要顾家松了口,我这里随时可以放了她。”她素来不喜欢跟人绕圈子说话,更何况能让卫锦鱼进来,已经是给她脸了。 “顾家要找的人是柳家的媳妇,不是卫家的女儿。卫家人去有什么用呢?” 敬国公夫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旋即心里更觉得懊丧得想跺脚。 这卫锦鱼的脑子怎么这般明白呢? 这顾家要做太子妃,卫家确实给不起。 所以只能赖着柳家。 可国公爷已经说了,不能再掺合这选太子妃的事。 大事上她从来不会跟国公爷对着干。 她当下竖起两道英挺的眉毛,怒道:“上回不就是你家老太太的脸面才进了顾家么?” 卫家给不给得起,她才不管。卫家人就是别想见锦心。今日敬国公府落到这个田地,都是他们景阳侯府骗婚在先。 “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劝劝夫人。本来卫柳两家在这件事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互相帮着就是,可是你们非要这样为难卫家,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们不让我们见着,顾家就会消气?我看卫家要的不过是一桩好亲事。京中好男儿多少,还怕找不到一个适合的?” 敬国公夫人一直想的就是顾家女要做太子妃。根本没往别处想。 不知怎么的,听到锦鱼这句话,她脑子里打了个响雷一般。 京中多少好男儿……那还有谁? 本来她跟顾家夫人暗中也谈过,他们家对镇儿也是中意的。 若是……岂不是解决了她的心腹大患? 她捏着茶杯的手,不由攥得死紧,双眼如火炬般盯着锦鱼,半天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那你可要记住今日这番话。若是我替顾家姑娘找了个好人家,顾家也同意了,你们卫家可不能从中作梗?” 锦鱼听到敬国公夫人突然让步,又笑得十分阴险,不由心生警惕。 她今日是代表卫家来看锦心,却不该在其他事情上代表卫家说话。 她低头想了想,道:“我在卫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又是出嫁女,哪里能做得了卫家的主?今日我大嫂子也来了,在黄家的车上,这会子怕是还没走远。若是夫人想要跟卫家作什么约定,何不把她叫回来,有什么话跟她说?” 敬国公夫人却双眼炯炯盯着她,颇有些不怀好意,道:“卫家,也就你一个明白人。你还是我们镇儿的救命恩人。以后跟卫家打交道,我就指着跟你一个人说话。你若是答应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姐姐。你若是不答应,就请回吧。” 锦鱼不由后悔刚才话说多了,暗暗扣了扣脚尖。这叫什么事?她这是反被敬国公夫人赖上了吗? 她实在想不出柳家若是替顾家姑娘能找到个好人家,顾家也同意了,卫家有什么理由从中作梗?除非这个人选跟卫家也有关? 卫家老三虽还没成亲,可既是庶出,也没什么出色之处。顾家定然是瞧不上的。 那还有谁? 敬国公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明显太可疑了。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夫人,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虽然她是真不想把江凌拖进这滩浑水里。可以其一脚踏进敬国公夫人的陷阱中,不如赶紧跑掉,让江凌来处理更好些。 敬国公夫人却并未挽留。 可这争迎堂真大呀。她感觉自己走了半天才到门口,却听得敬国公夫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可知道,夫妻一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当年我跟国公爷还在甘阳关,国公爷带兵出城追敌,城内兵力不足千人,北狄人骑兵数万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守将战死,眼看就要破城,我能怎么办?我当时还身怀六甲!也只得披挂上阵,领兵督战。可我守住了那座城!也守住了陛下的江山,守住了敬国公府二十年的荣华富贵!” 锦鱼站住了脚,这事她是听老太太说过。只是实在不明白敬国公夫人怎么会突然跟自己提及这件事。 “你是个聪明人。日后你家相公想要一飞冲天,你这个做娘子的,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今日我抬举你,把你当作卫家的话事人,是你的福气。你仔细想想,要不要接住这个福气?” 锦鱼的手已经扶住了门框,脚步却迈不出去。 敬国公夫人这个提议,似乎是要跟她结盟。她可是做梦都没想过。 她转过身,远远地看着敬国公夫人。 她一直以来只当敬国公夫人嚣张跋扈,谁知道却是个精于算计的。 可是她连王青云那么野心勃勃的建议都接受了,多敬国公夫人这么一个朋友,总比多这么一个敌人好。 她想了想,道:“夫人说得没错。我也愿意与夫人结个善缘。可是夫人的要求,我答应了又有什么用?就像这国公府,最终是国公爷说了算,景阳侯府,最终也是我爹爹说了算。夫人这样要求我,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若是夫人只叫我做个传话人,虽是勉为其难,我倒也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 隔得远,室内光线也暗淡。她看不清敬国公夫人的脸。 半天,她才听到一声叹息,还有一句呢喃,好像是“可惜!” 她便当敬国公夫人拒绝了,正要叫豆绿给自己披上外面的大毛披风,就听身后脚步响,有个婆子的声音传来,道:“卫五娘子请留步。我家夫人说带你去见你姐姐。” 锦鱼脚上一软,忙捉住豆绿的手,稳住了身体,心里涌起一阵复杂至极的感受。 有些沉重,又有些后怕,更多的却是骄傲与惊喜。 这样难办的事,居然被她办成了。 跟敬国公夫人结盟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这件事她到底没把江凌扯进来。 * 出了争迎堂,便仍是乘坐暖轿。 锦鱼这才意识到,这敬国公府的暖轿是名副其实的暖轿。 轿中地板下似乎烧着炭火,坐在其中,暖洋洋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子才停下来。 她穿得多,这一趟暖轿坐下来,额角都冒出了细汗。忙抽了手绢抹干净汗水,又仔细戴好兜帽,这才下了轿子。 就见好辉煌一座重檐庑殿,上头挂着丈宽的一块大黑扁:柳氏家祠。 这时前头的敬国公夫人已经走到了殿前檐廊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忙提着皮裙跟上。 好在青石路上,敬国公府的奴仆们把地扫得极干净,并无冰雪。 敬国公夫人沿着那檐廊朝西边走。她便紧跟其后。 走到最西侧,才见这殿还有两间小小耳房。 左手一间门上挂着拳头大的一把大黑铁锁。 之前来叫她的那个婆子便上前掏出钥匙开了门。 锁还没取下,就听得里面有人在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是要折磨死我,好给他再娶别人不成!你们休想!我们卫家也不是好惹的。” 锦鱼:…… 她怎么也想不到锦心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敬国公夫人披着织金松青大毛斗篷,嘴角带着一缕冷笑,双手拢着:“听听,还精神着呢,显是没死。” 锦鱼:…… 她忙上前冲敬国公夫人屈膝行了一礼,道:“夫人能否容我单独进去瞧瞧?” 敬国公夫人指了指右手的耳房:“我在那里等着。” 便有人推开了右手耳房门,拥着敬国公夫人进去了。 锦鱼这才由那开锁的婆子陪着,带着豆绿,进了屋子。 虽是耳房,却是极大。里面由格栅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 格栅上又有门,仍是挂着大黑铁锁。 栅格里,靠墙是一张炕,炕上堆着简陋的蓝布被褥。 炕下放着一只黑乎乎的马桶。 栅格外,放着一张黑漆桌,四把椅子,上头放了粗瓷茶碗等物。 这分明是个牢房。 锦心正扑在栅格门上,批头散发,大概是久不见阳光,脸颊虚胖阴白。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丫头,却正相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脱了形,锦鱼隐约认出是香绢。不由有些感叹。香罗也曾经是锦心的丫头,如今白胖白胖的,回头一家子都到了永胜侯府,更是毫无后顾之忧。两个丫头,日后境遇竟是天差地别。 见到她,锦心的眼珠子好像被冻住了,倒是香绢一下认出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五姑奶奶。” 锦心这才好像被唤醒的僵尸一般,原地跳起三尺高,语无伦次,叫骂不休:“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你滚!滚!都是你……都是你!” 锦鱼只剩下无语,倒是豆绿实在忍不住怒道:“我家姑娘为了能探视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你不……” 锦鱼忙扯了豆绿一把。 倒不是豆绿说得不对。只是她大约也明白锦心的感受。 当初锦心想跟她同日出嫁,不就是想要全京城的姑娘都羡慕她。可惜事与愿违。 锦心嫁到高门,却没能耀武扬威,反沦落至此。来看她的娘家人,却是自己这个一向瞧不起,又低嫁了的妹妹。倒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她安安静静地等着锦心辱骂发泄。 敬国公夫人在隔壁耳房里,这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冷笑,对身边婆子道:“怎么这姐妹两个一个天一个地呢!若是早知今日,我倒不挑个嫡庶了。” 那婆子自然只有奉承的,道:“咱们世子爷本来天赐的好姻缘都叫小人给祸害了。” 敬国公夫人连连点头,心中主意更定。 却说锦鱼等锦心吼不动了,才道:“你保重身体吧。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家的,我自给你带回去。” 锦心气喘吁吁叭在栅格上,把头深埋到胸前,咬牙切齿道:“我要见我婆婆。” 锦鱼:…… 她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来见锦心,是想锦心给许夫人传句话,让许夫人安心。结果锦心心心念念想的,还是敬国公夫人。 她要劝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想了想,只得对身边带她进来的婆子点了点头,烦她去请。 不过片刻,敬国公夫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锦心似乎很是吃惊敬国公夫人来得这么快,回过神来,立刻跪了下去,开始痛哭失声:“婆婆,求您放了我出去吧……我保证从今往后事事都听您的。”一边哭,一边朝地上“砰砰”磕头。 敬国公夫人笑得却是十分和蔼慈祥,道:“你真的什么都听我的么?当着你妹妹在这里,你敢不敢写个保证书?按上手印。你若敢,我今日便放了你。” 锦鱼心头砰砰狂跳,却又猜不到敬国公夫人想干什么。 她忙冲口而出,道:“姐姐,你可想清楚了,这个保证书……”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她话没说完,锦心已经严厉无比地喝阻了她,一副生怕敬国公夫人反悔的模样,转眼对着敬国公夫人,却是一脸哀求,急不可待:“给我纸笔,给我纸笔……” 敬国公夫人嘴角高高翘起,点了点头。 一时有婆子用红漆盘子端了一叠纸一管笔,一碟墨汁,还有一盒红色印泥来。 之前带锦鱼进来的婆子便开了格栅门,把那盘子东西全送了进去。 锦心趴在地上,提笔正要书写,敬国公夫人却道:“我说,你写。” 锦心忙道是。 就听敬国公夫人道:“卫氏锦心谨以此书与敬国公府约法三章,誓不违约。若有违背,当任由敬国公府处置。” 锦鱼总觉得这是个巨坑,忙又想劝阻锦心:“姐姐……三思啊。” 锦心却抬脸,犀利狠毒地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别想又害我!” 锦鱼:……锦心这真是拉着虎尾喊救命——自己找死,别人怎么拦都拦不住。 旁边敬国公夫人却嘴角噙笑,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锦鱼:…… 就听敬国公夫人接着把这保证书给念完了。 其实不长,一共也就三条。 第一条,是保证贤惠不嫉妒,不管以后柳镇要娶谁纳谁,只要敬国公和敬国公夫人同意了,锦心不得反对。 第二条,以后出门必得与敬国公夫人同行。 第三条,在外人面前,没有敬国公夫人的许可不得说话。 按锦鱼看来,这些条件,若是她,绝不可能答应。但是放在锦心身上,却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但她还是觉得这份保证书有问题。 若是她,绝对不会按下手印。 锦心却是早把大姆指戳在了印泥里,随后用力按了下去,按完还拿起吹了吹,怕指印糊了。 敬国公夫人接过这份保证书,倒也没有失言,当场便对锦鱼道:“因答应过顾家,还不能让她回娘家。只让她在自己的院子禁足吧。”解释完这一句话,便吩咐人把锦心收拾干净送回履霜院。 锦鱼便急着回景阳侯府。 敬国公夫人也不拦她,吩咐人替她准备马车,嘴角弯了弯,从腰下摘下一块玉牌,递给她,道:“一直以来,还没送过你见面礼。当初明明是你救了镇儿,送给景阳侯府的礼品,想来你见都没见着吧?” 锦鱼接过那玉牌,触手生温,见椭圆形状,鹅蛋大小,却刻着盘螭吃灵芝的图案,十分精致,又透出几分可爱。想想接过,行礼致谢。 敬国公夫人便道:“以后敬国公府与你江家只当亲戚往来,却与你姐姐无关,而是为着你是我镇儿的救命恩人。” 锦鱼想想,嘴角弯弯点了点头。 * 锦鱼回到卫家已经是申时,不想全家人都在喜福堂等着她。连江凌与景阳侯也在。 她一踏进屋门,就感觉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以前卫家人看她就像看一颗大白菜,总透着些目中无人的傲气。现在的目光,却像是在看一朵珍贵无比的牡丹花,欣赏上带着几分敬畏。 她便先稳了稳心绪,喝干了一杯茶,才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 也不提敬国公夫人那些要与她当亲戚来往的闲话,也略过锦心如何骂她的话。 卫家众人听得只要求锦心写了个不痛不痒的保证书,便把人放了,不由都欢欣鼓舞,道敬国公府果然还是不想得罪景阳侯府,不敢真对锦心如何。 卫大郎与卫二郎,便忙着去给许夫人报喜讯。 锦熙拉着锦鱼的手,不住口地称赞她能干。 锦兰在一旁,也道:“看来我是没说错。妹妹如今是那凤凰鸟,连敬国公夫人都高看你一眼。今日我可听了你的差遣,日后你可不能再当没我这个姐姐。” 锦鱼点着笑应着,却有些心虚,拉着江凌要走,又偷偷给她爹递了个眼色。 景阳侯便道:“别人都散了吧。你们两个随我到望燕楼来。” 众人只当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商议,也没多想。 一时三人进了望燕楼,坐下说话。 锦鱼这才道:“那保证书,我是瞧不出什么问题来,可又总觉得有问题。不知道父亲和相公怎么想?” 景阳侯神色凝重,让她把保证书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半天沉吟不语。 江凌却又让锦鱼把第一条复述了一遍,片刻之后,他双手一合,目光明亮,十分笃定道:“我明白了。” 锦鱼忙看向他,她家相公也太聪明了吧? 江凌便徐徐说出了两个字来。 景阳侯听罢顿时勃然大怒。 锦鱼心中亦是惊涛万丈。 原来如此。 她当时怎么没想到! 第99章 举足轻重 那保证书第一条, 原文写的是:不可以妒乱家,不顺父母。但由父母同意,不可阻夫娶纳。 因这一条将娶纳二字放在一处, 柳镇又已经有妻, 所以锦鱼一时没注意到娶与纳的分别。 喜迎正妻、正房为“娶”。欢接小妾、偏房为“纳”。 也就是说, 只要敬国公夫妇同意, 柳镇就可以再娶妻子,锦心不得阻拦。 一男二妻也是可以的,所以江凌说的两个字是:平妻,俗称两头大。 虽然严格来说,后娶的妻子仍不如正房元配, 可她也不必向元配执妾礼。 就算后娶的妻子要叫元配一声“姐姐”,可锦心一辈子都欠人家顾家的,又有国公夫妇爱护, 还有柳镇抬举,锦心这个正妻元配如果不肯和离,便只能被人架空。 难怪当时敬国公夫人笑得那么诡异。 可是仔细想想, 又觉得这个解决办法在情理之中。 顾茹现在要么是嫁进东宫。可是东宫定然也觉得她不祥, 不可能真接受她做太子妃。 若只是做个太子侧妃, 上头压着个正妃, 旁边又有以前的东宫老人, 处境必也十分尴尬。 再则, 若是太子被围之事还没发生, 大家都当太子之位牢不可破,做个侧妃也未必不可。毕竟日后尚大有可为。 但是现在偏偏又有人想谋夺太子之位。顾家何必为了个前途不明的侧妃之位, 早早卷到夺嫡之争中去呢? 可偏偏皇后娘娘相看顾茹的风声也传出去了,其他门第相当的人家, 谁愿意沾染这事? 那么还剩下谁家呢?能抹平这一团烂账的,只能是柳家或者卫家。 偏两家世子都早就成亲,也没其他嫡子可嫁,庶子顾家必也看不上。 这样一一算下来,只能是柳家娶了来做平妻。 若锦心没签那纸保证书,卫家和锦心还能坚决反对。 可如今有了这份保证书,卫家要再替锦心出头,却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再则,锦心死活要闹,要拒绝,其实也不太站得住脚。 人是她出面请的。祸也是她闯下的。 若这件事成了,最吃亏的便只有卫家。 好好地嫁了个嫡女去敬国公府,结果如今这亲家几乎成仇,成仇不算,如今还要分一半给顾家。 而顾家虽然折了一个小女儿,可因祸得福,与柳家成了亲家。柳家又欠顾家的,以后还不事事帮衬? 最大的赢家倒成了过错最大的柳家。 皇后娘娘都入宫庙赎罪去了,锦心弄了个平妻来堵心,而错最多的敬国公夫人,却因为敬国公与柳镇带兵平叛,毫发无损。不但如此,还凭着一个儿子,就得了两个媳妇,与两大尚书结了亲家。 这样想一想,锦鱼也就不奇怪她爹为什么会勃然大怒。 要说,敬国公夫人嚣张跋扈,人家可是真有这底气。 她能叫敬国公夫人看上,成为两家的传话人,也是福气。 景阳侯大骂柳家无耻,锦心愚蠢。 最后又开始怪她:“你既觉察到不妥,便该极力劝阻你姐姐才是。怎么能眼看着她钻进别人的套子里!” 锦鱼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掺合锦心的事,果然是吃力不讨好。 她确实试着阻拦了,可锦心偏要签。就算她当时劝住了锦心,她一旦离开,敬国公夫人逼着锦心签字,锦心能不签? 她不由心里有点郁闷,噘起嘴,正想辩驳几句,却听江凌道:“岳父大人,您若是要怪锦鱼,那我们夫妻两个以后就不再掺合卫家的事了。没得跑前跑后,劳心费力,还落埋怨?” 景阳侯噎了一下,看了一眼锦鱼,见她也满脸不快,心里也有些堵。 真是今日不同往日。若是当初,他们两个敢当面跟他甩脸子? 还有这江凌,对媳妇好也得有个限度。锦鱼可是他女儿,他这个当爹的说她两句怎么了?至于就护成这样? 可是,他偏还得靠他们两个。谁叫他其他的儿女不争气呢? 当下只得把还没出口的埋怨硬吞了回去,端起茶,喝了几口,道:“我也不过是白懊恼罢了,并不是真怪她。”说完转脸看了看窗口,见天色已经暗黑下去,这才又转回来,咳嗽了两声,问:“以你们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总不能真叫柳家娶了顾家姑娘做平妻。” 江凌嘴角微勾,又成了一座雕像。 锦鱼也若有所思,并没回他话。 他只得又道:“柳家算计得明白,但顾家却未必愿意。虽然太子之位略有不稳,但若是顾家真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他们家会不愿意?以我看,若是咱们能想个法子,叫顾家女当上太子妃,或者给顾家找一户相当的亲事,这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说完,见江凌与锦鱼仍是不言语,便知他们不赞成自己的看法,只得硬着头皮道:“江凌,你说两句?” 江凌瞥了一眼锦鱼,见锦鱼也拿眼看着他,似乎也在等他的意见,这才勾了勾嘴角,道:“这个保证书签与不签,柳家若执意要娶个平妻,无论是四姐还是卫家,也阻拦不住。如今既然签了,至少也让四姐眼下少受些罪。而且日后卫家阻拦不住时,脸面上也好瞧些,外人不知内情,说不定还以为卫家和卫家女贤良大度,为了赔偿顾家,宁愿给丈夫娶个平妻回来。我看倒也不是坏事。” 景阳侯脸色青白,捏着茶杯的手骨节凸起。 江凌就差直接说卫家不如柳家势大了。 若是锦心惹出来的祸事没牵扯到皇后娘娘,柳家要娶平妻,他还可以大着胆子到御前去闹一闹,说不定还能阻拦得住。毕竟这叫谁说,不是柳家欺人太甚?! 现在可真是无处说理去。 相反,柳家这样做等于解了皇后娘娘之围,还可以说成当时相看的人是敬国公夫人,与太子完全无关。 皇上定然是支持柳家的。 所以,江凌说的,不过是句不好听的大实话。 这样一圈算下来,只有卫家吃了大亏。叫他如何不气恼!却又无可奈何。说来说去,都是许夫人教女无方,才至今日之祸。 他强咽愤恨,定了定神,当今之计还是得从顾家着手。只要顾家有了更好的选择,柳家的如意算盘未必管用。 他看了江凌与锦鱼好几眼,江凌都听锦鱼的,只要锦鱼愿意插手,江凌自然也会帮手。 “我记得你二嫂子就出自顾家,不如托你二嫂去劝劝。他们顾家把个嫡长女拿去当平妻,就不怕全京城的人笑话?” 锦鱼:…… 想不到她爹居然对江家的亲家也这般清楚。 柳镇在京里少年一辈中,本就名声显著,成亲前,不知多少少女想嫁。 题跋大会那天,顾茹跟柳镇还见过面,说过话。 若是顾茹瞧上了柳镇……这事谁还能有法子让顾家改主意? 再说若顾茹真像顾家所说,为了妹妹日夜啼哭,有了这个嫁入柳家,报复锦心的机会,又怎么肯不去? 至于顾二嫂子,那是个只会针线的老实人。顾小七的事情出后,顾二嫂子倒也是回娘家吊过丧。只是隔房的堂妹,也并不怎么亲近。先不说该不该把人家牵扯进来,便是顾二嫂子真出面,也不可能劝说得动顾家人。说到底,这件事,顾家现在不但要出口气,还要利益最大化。 要不要顾二嫂子出面,还得江凌说了算,因此,她一双水汪汪的眼便瞅着江凌。 江凌嘴角微勾,道:“岳父大人,这事不过是咱们猜测,等真发生了,咱们再慢慢商议不迟。”说完,想想,又道:“后日我想约您跟王尚书见个面,商讨一下救灾的法子。我好拟出个具体的章程,等一开朝便递上去。” 这是不打算再讨论锦心的破事了。 锦鱼虽觉得这事如果真要动手阻拦,还得早动手。 不然等顾家答应下来,那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只是她想回家先跟江凌把事情全说清楚,再决定怎么办,因此,便没吭声。 景阳侯拿眼又看了看她,似乎期待她反对,见她张着眼睛,神态茫然,有些失望,倒也没再追问什么,只无奈地点了点头:“也罢。你们先回去吧。我也要出门。” 锦鱼回来便已经是申时了,这一番来回商议,已经到了酉时,早该吃晚饭了。 不由有些奇怪,都这个时辰了,景阳侯要去哪里?便问了一句。 景阳侯严肃的脸上便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咳嗽一声,道:“去朴园。” 锦鱼见她爹这副扭捏的模样,不由有些想笑。 江凌回来前,除夕的中午,她跟她娘吃过一顿饭。过年这几日倒没去。 不由眼眸轻转,巴巴地望了江凌一眼。 江凌便笑道:“那倒是正好。我回来后,还没去给岳母拜个年。” 景阳侯点点头,吩咐人先去通知一声。 锦鱼在旁边听到江凌在景阳侯面前,直呼秦氏为岳母,她爹也没反驳,心里就跟放了烟花炮竹般地高兴。 她娘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秦氏身子虽然沉重,却无别的事,把朴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得知他们要来,时间虽有点赶,却还是整治出一桌子好酒菜来。除了她爱吃的熏鸭和麻婆豆腐,还有江凌爱吃的荷叶粉蒸肉,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准备起来的。 锦鱼与江凌在朴园开开心心用过晚饭,又与秦氏景阳侯说了一阵闲话,才回了永胜侯府。 * 这日回到府里已经极晚,两人洗漱完,上床歇息时已经精疲力尽,相拥睡到第二日将近午时才起身。 洗漱完,锦鱼想江凌出门多日,吃得简单,便让人多做了些早点,摆了一桌子,有滚烫的髓饼,香浓的小米粥,红豆沙陷儿的蒸包,还有咸鸭蛋、腌豇豆等几个小菜。 江凌果然吃得极香。 趁着他吃饭的工夫,锦鱼便打发了丫头们都在外头候着,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把几件要紧事,都跟江凌说了。 江凌听说王青云要争太子妃,想了想,倒没觉得吃惊,只是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锦鱼忍不住问为什么。 江凌想了想,道:“她主意太大了……我怕日后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锦鱼听了这话,倒没多想。都要当了太子妃了,日后定然想当皇后,这也正常,算不得多过分的野心。 只是多年后,锦鱼偶然回想起这句话,才明白江凌看人有多深,看事情有多远。也不怪后来他能一路高升,权倾朝野。 她当时只关心江凌的看法,怕他怪她没有跟他商议就答应王青云的请求。 江凌嘴里叼着半块髓饼,抬眼想了想,嚼了嚼,咽下髓饼,才道:“无妨。” 这种事,真不是闹着玩儿的,江家的身家性命都有可能搭进去。 可江凌竟然慢悠悠地吃着髓饼,气定神闲,只说了两个字。 江凌出去这一趟,虽是短短十不到,可好像整个人的气场又不同了。 上次她是觉察到,江凌突然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这回却像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让人说不出的安心。 她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也随之一松。 看来以后,她不必操那么多有的没的闲心了。 等江凌把赈灾的事办完,真升了从五品的枢密都承旨,定然要分户出府的。 江家如今有了梨膏这棵摇钱树,永胜侯也有了新的差事,江凌年前又已经给两个弟弟都谋到了职位。 永胜侯府再交给大嫂胡氏,想来也不为难了。 自已总算是可以闲下来,种种花读读书画画画儿。 她不由越想想美滋滋的,却见江凌伸出右手食指,往她下巴上轻轻一抹,问:“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锦鱼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出神,粥都流到下巴上了。不由脸色大红,忙又把敬国公夫人要她当卫柳两家传话人,以后两家当亲戚来往的事说了,便问:“当时我还不知道有平妻的事,若是知道,我就不答应了。吃力不讨好,回头许夫人跟锦心岂不恨死我。” 江凌拿起白巾子擦了擦手,笑道:“若是只能讨好一个人,你是想讨好你爹爹,还是讨好许夫人?” 锦鱼:…… 江凌真是一语中的。 她在中间忙活,说穿了,是为了老太太跟她爹分忧解难。至于许夫人是感激她还是恨她,只要老太太跟她爹明白,许夫人和锦心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时,又听江凌道:“近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所拥有的权利,不在他戴着多大的官帽子,而在他能做成多大的事。” 锦鱼捉摸片刻,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江凌虽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官儿,可是这回却去办理赈灾这么大的事。若是办成了,光就这件事而言,岂不比之前把事情办得一团糟糕的太子更有权利?空有位份是没用的,权利这个东西,还得是看谁能掌握得住。 这道理不光前朝有用。 就像昨日在卫家也是一样的。 按理,许夫人才是侯爵夫人,是她的嫡母,在许夫人面前,她原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可昨日的情形则完全相反,因为她能办到的事,别人都办不到。所以所有的人,便都自动听命于她。她也摇身一变,在卫家变得举足轻重。 江凌这句话,是在告诉她,能成为卫家与柳家之间的传话人,这件事,她能办到,她便拥有了权利。 许夫人与锦心也只能臣服。 江凌……还是当初她瞧上的那个内向沉默无能害羞的江家玉囊么?这进步未免也太神速了。 她本来还想问问江凌巡灾的经过,也懒得再问了。 反跟江凌商议起怎么在绿柳庄救人的事。 两人这一顿早饭,一直吃到中午。 刚吃完,正坐在炭盆边上的榻上喝茶消食,圆儿跑了来传:“钟三公子与钟家五姑娘说是路过,想问三爷跟三奶姐有没有空,他们想进来拜个年。” 锦鱼不由欢喜道:“我这成天忙来忙去的,倒是忘记了。这绿柳庄的事,就该也跟他们兄妹商议商议。” 江凌笑道:“可是正好,我也正有事想请教钟兄,只是咱们在哪里见他们为好?西厢书房又没生火。” 锦鱼不由笑道:“上回王家姐姐来时,我就把众芳斋收拾出来了。那里小,多拿两个炭盆进去,一会儿就热了。” 她本来还想等开了春,把那里砌个火炕才好。 可那时,雪定然早就停了,怕已经分了户。 锦鱼便叫人去收拾准备,这里夫妻两穿好衣裳,起身去了众芳斋。 锦鱼倒也没忘了,叫人去摘两枝梅花来插上。 小小的屋子,顿时便蓬荜生辉。 没多时,钟哲与钟微两个便来了。 钟哲一如既往,浑身的衣料都是恒州进贡的燕羽觞,华丽闪烁,外头披一件玄狐裘。 钟微跟他一比,就低调多了,外头一件红狐裘,里面穿着梅红单色浣花锦,衣襟上绣着一串粉白梅花,头上整套的红翡头面。 只是也不知道是北风吹的还是怎么的,钟微的脸颊红彤彤,一双狭长的眼睛好像汪了一池春水。怎么看都是喜事临门的模样。 第100章 狠将一军 果然, 坐下寒暄完,钟哲便拱手对锦鱼笑道:“多亏了卫五娘子上回的题跋大会。上午我们随母亲到袁家拜年,袁太师的夫人替我五妹给王家保了媒。我母亲已经答应了。等过完节, 两家便会正式议亲。” 钟微把头低到胸前, 只露出个梳了元宝髻的头顶, 上头一枝金凤钗上, 红红的宝石,像极了她火红的脸色。 锦鱼一边恭喜她,一边弯了头颈去看她,就见她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钟微见了,双手捂脸, 笑出声来。 江凌也忙恭喜她,她捂了片刻,到底不是那扭捏的人, 便抬头,脸上如同煮熟的虾仁,合不上嘴, 道:“这事多亏了姐姐帮忙, 所以……我便不想直接回家, 想立刻来告诉你。省得回头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 怪我呢。” 锦鱼弯了弯嘴角, 抬手, 捏了捏她的又滑又嫩的右腮:“说得我这么小心眼。你不如直接说, 你想我这个姐姐了,有了好事, 想让我也赶紧高兴高兴,才来给我拜年的呢。” 钟微眼弯如月, 从善如流,道:“我想姐姐了,有好消息,想赶紧告诉姐姐,顺便给姐姐妹夫拜年!” 她倒没忘了江凌。 众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一阵,钟哲这才解释说他们本来也是打算过两日来给拜年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家里方不方便。 说着便开始打量这间小房,目光却停在了东墙上。 就见靠墙放着一张三尺长短小小的红木翘头小条案。 案上方,粉白墙上,挂着一幅五尺约长的消寒图。 图上虬枝折折,上有九朵玉兰花,每一朵都有九个花瓣,已经描红了五朵半,还写着一首数九诗: “试数花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初回。玉兰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阳春。” 字迹秀丽。但是最难得的是那九朵玉兰花,与寻常卖的呆板图案不同,这九朵花,虽都是九瓣,却是大小形状不一,布局更是妙绝。 可以想象,等九朵花儿全填上色,这便是一幅难得的玉兰花图。 许是他盯得太久,就听一个娇软的声音道:“这是我胡乱画的。” 钟哲含笑回头,道:“寻常人家的花间消寒图不是桃花便是梅花,只你这是玉兰花,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赐我一幅?” 锦鱼笑道:“哪敢说个赐字?你不嫌弃就好。”想想,又道:“桃花梅花皆为五瓣花,只有玉兰才是九瓣花。我因熟知花性,实在没法子画出个九瓣的梅花,桃花来。” 钟哲眼神灼灼,忙转过头去,这一回,目光却是停在那插着的梅花上。 只是极寻常的两枝红梅,仿佛极随意地插在一只两尺高的焦黄竹筒里,却是梅竹两清,刚柔相济,韵致楚楚,风骨傲然。 这小小一间屋子,本就简素,若是放上价值不菲的官窑花器,反倒显得主人刻意做作。 一只竹筒,两枝疏梅,满室皆清。 他看得入神,却听有人道:“三哥哥,你不是连这梅花也瞧上了吧?你这雁过拔毛的脾气可得改改,若不然,以后卫姐姐都不敢让你进门了。” 他脸上一红,忙回过头来,就见锦鱼雪白的小手捂着嘴,正笑得两眼弯弯,脸颊粉如雪中桃瓣,他忙移开眼神,双手一摊,道:“卫五娘子的插花价值千金,我既有这个机会,岂能不多看两眼?就刚才这两下,我已经赚了二百两。” 这回连江凌也笑得止不住,一边笑,一边伸手拍着锦鱼的背,怕她呛着。 钟微也笑道:“你们听听,我这哥哥,难怪人家都叫他作金算盘。” 众人笑了一回,锦鱼才提及绿柳庄的救灾计划。 钟微拍手称赞。 锦鱼笑道:“别的倒还好,就是这块地石头极多,便是建茅屋也很麻烦,太矮了,还怕被雪埋了。还有,灾民里也未必正好就有懂建房舍的人,昨日我与我家三郎商议,他说我们最好还是找一个熟手,跑一趟绿柳庄,先画出图纸来,省得乱七八糟的建成了,以后还得费劲拆除。” 钟哲却偏着头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主意。我以前经商到过西南一带,见过一种吊脚楼。这种楼架设简易,造价低廉,也极易因应地势。” 他话刚说完,江凌已经击掌叫好,道:“我在书上也曾见过,‘编竹苫茅为两重,上以自处,下居鸡豚,谓之麻栏’。如此一旦建成,将来也不必拆除了。” 锦鱼眼前一亮:“那岂不也不怕积雪太深,雪水进屋!” 钟哲便道:“这件事,你们若是信得过我,我便替你们一力办了。” 锦鱼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因这屋子以后都是她的私产,却不好叫钟哲倒贴钱,便坚持银子都从她这里支取。 钟哲微微一笑,并没坚持。 锦鱼便立刻叫豆绿去取一千两银票来。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绿柳庄的事,诸事皆妥,江凌这才提及这回赈灾的难处来。 “因边境常年有北狄扰边,两税入库之粮本就难以满足兵食所需。如今秋籴新入,粮仓尚满,可受灾之广,时日之久,百年难遇。军粮也不能动,要备足,以防北狄趁我受灾,发兵抢扰。常平仓所备之粮,最多再维持半月。只怕接下来又是青黄不接之时,只怕青苗未绿,便有□□。” 锦鱼听了,心中触动。 江凌若能把这场雪灾应付过去,已经是大功一件。没想到,他想得这般长远。只是这事,她一点不懂,便只乖乖听着。 “只能和籴。需要筹钱。”钟哲说得直接。 锦鱼不懂和籴是什么意思,便小声问钟微,钟微便道:“就是官府拿钱,从市场上购买粮食。” 江凌却摇头:“这时若是户部大举购粮,岂不是雪上加霜?灾前米价不过每斗七十,可如今粮价已经涨到近百文。” 钟哲坐在炭盆边上,笑而不语。 锦鱼便知他不赞同江凌的想法。想了想,殷勤地递了一盘子水晶梨条给他,又亲自动手给他添茶。 钟哲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勾,接过梨条放在手边小几上,用小竹签子扎了一根梨条,放入嘴里,慢慢嚼咽了,才道:“按我说,不但户部要出钱,还要立刻公告天下,以每斗二百文收粮。” 锦鱼只觉得莫名其妙。粮价这样高,本来买得起粮的,都买不起了。岂不是受灾之人更多? 江凌却凝神细思,半天道:“本朝不抑兼并,大农之家,万石之租,小者千石。此时秋收之后。高门大户的粮仓正足。只是不肯轻易拿出来,你是想利诱他们放粮?可是若无南方粮食大批北上,平抑粮价,此举怕是无用?” 钟哲笑道:“自然还要告诉他们,官府已经在湖广购粮无数,不日将海漕两路,大举进京。” 江凌大笑,拍掌道:“你才该来户部做个尚书!” 钟哲正手拿竹签在戳梨条,听到这话,吓得手一哆嗦,差点儿把盘子都戳翻。 钟微笑道:“我父亲母亲也说过这话。可是三哥最烦官场上下规矩琐碎,不肯呢。” 锦鱼听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明白钟哲的法子。 猛的提高粮价,商贾见有厚利可图,别说下雪,便是下刀子,也会往这边拼命运粮。 一旦粮食足够多,运到了京畿附近,便有议价空间,难不成他们还能把粮再运回去不成? 又怕官府的粮运到,到时赚不成还倒赔本,自然肯降些价,赶紧出手。 这样一来,粮价所升也就有限。 真是绝妙好计。 正钦佩不已,听到钟微这话,心中突地一跳。 王青云是个处处讲规矩的,如今想去争太子妃之位,钟哲却连当官都嫌麻烦。只想逍遥自在。 两人果然不是一路人。 那么日后王青云便是做了皇后,钟哲怕也不会如她期待的那样后悔今日的选择。 何况……钟王两家最终会联姻。 钟哲与王青云这一辈子,最终活成了亲戚。 王青云便是想报复钟哲,都不成。她多看了钟哲两眼,心里替他们感到惘然。 “你若觉得这法子好,只管用去,却别提我的名字,省得皇上或是太子一时兴起,非要拉我去做官,岂不害了我?”钟哲索性左手端起那梨条盘子,好像这是多珍贵的东西一样,嘴里却叮嘱江凌道。 江凌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勾,点了点头。 * 开朝第一天,江凌便破例以一个八品官的身份,去上了一回早朝。 三更天便起了身,到了宫里,先在待漏院歇息避寒,还叫小厮去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面,暖暖地吃下了肚子。 上朝时,他因品级太低,人人都捧着笏板,只有他空着一双手。跟在众人身后,就见前头乌洋洋全是朱紫之色,只有他算是万红丛中一点绿。实在扎眼得很。 众官员也频频回头看他,还忍不住低声议论。 “这便是那江凌?” “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怎么来上朝了?” “赈灾钦差!” “就他这模样?我听说他就是一绣花枕头,这回能捞到这差事,全因长得像当年的孝慧仁慈皇后!” 江凌:…… 不过今日早朝主要就是讨论赈灾事宜。 所以他在后头没多久,就听司礼太监叫他上前。 他长吸一口气,双手抬起仿佛手上也拿着一块笏板,半挡着脸,一步步走得沉稳。 众官员见了,不由都暗暗称奇。 就他这么一个小官,头一回上朝,没吓得尿流屁滚就算厉害,居然能走得好像上朝多年一般,一步不差,实在罕见。 他停在第一排稍后两步,差不多第二排的位置。 口齿清晰简短地汇报完巡灾所见,便呈上了赈灾五步法。 第一步便是甄别造册。甄别哪些人需要官府赈济哪些人不需要。这样便能杜绝有些人明明家有余粮,还来争占灾民的口粮。减少粮食消耗。 第二步便是安置。对于因为房屋倒塌无家可归者,帮他们寻找安家之所。或是左邻右舍,或是寺庙道观。由官府出面,这样便不至于让他们流落他乡,变成流民。 第三步便是发放物资。因已经甄别安置,也不用灾民顶风冒雪自己跑到各处县衙来领取米粮柴薪,都由官府派人,每十日送一回上门。这样便能减少人群聚集,不至因不满生暴。 第四步便是以工代赈。这一条其实是跟着锦鱼的绿柳庄学的。虽说是救济,但是不以救济之名,身强力壮的男子或是有一技之长的女子皆可。或替庙宇道观兴修,或替高门大户建筑。以工换赈,减少朝庭负担。 第五步便是平抑粮价,以免再增流民。 前三步,皇上大为赞许。尤其是第三条,从根本上杜绝了再起民乱的可能。算是解除了皇上的心病。 第四步却是小有争议,袁相说这是徒伤民力,太子也附议。 江凌知道这两人因为之前赈灾出了事,对他的法子多少要挑些毛病,以免显得自己太过无能。 他也不想得罪他们,便不跟他们在这事上辩驳,反道:“其实也是想让这些人有事可做,省得出来游逛,再添事端。” 这个理由可是正正击中了皇上的心病,立刻准了。毕竟皇上最怕的不是伤不伤民力,而是老百姓会不会造反。只要不造反,一切都好说。 袁相与太子也无话可说。毕竟在徒伤民力与暴民造反之间,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而争议最大的是第五步。 基本分成两大派。 一派以袁相太子为首,认为这样只会推高粮价,造成更多流民。 一派则以王尚书为首,认为这样虽然短时间内确实会造成粮价飞涨,可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运来的粮食够多,很快粮价就会下降。 这一吵就吵了快两个时辰,江凌根本插不上话,吵得他极后悔之前只吃了一碗羊肉汤面。 当然饿的不光是他,皇上见两头争执不下,也有些烦恼,便拍了拍龙案,让大家都安静,自己拿起点心,吃了一块,这才道:“江凌,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江凌低头想了想,道:“这法子是我无意间听一个商人所言。那商人道再等这粮价高些,他便把存粮放出。不然等官府把湖广的粮食运到,便无利可图。臣便想,不说周边未受灾之地,便是本地,也有大量富户家有存粮,只是想等高价再放出。若是官府出面,人为抬高粮价,必能在短时间内催出存粮,粮多了,这价格便自然下来了。” 皇上点点头,正要说“准”。 就听一个声音道:“若是各富户真有家有余粮,却囤积居奇,官府怎可反抬高粮价,让他们获利,鼓励这种行为?以老臣所见,该颁布严法,强征余粮,限制粮价,让他们无利可图才是。凡有不从,皆下狱严办。” 江凌听得这声音老迈,却不知是谁,想转头又怕失礼。可心里却是大喜。 这下看来皇上定然会准了。 试问京畿周围的富户哪家不跟朝中这些紫袍朱衣的大官儿有关联? 这老头儿要断这些人的财路,谁愿意干啊? 而这老头儿的法子必是饮鸩止渴。 试想这谁还敢把粮留在附近,必是藏的藏躲的躲,怕是官府的人还没下去查,京畿附近的粮食都全运走了。到时候只怕连宫里都会缺粮食。 果然就听袁相头一个跳出来反对,道皇上是仁德之君,怎么会横征暴敛,再惹民怨,若是再因此激起民变,谁来负责? 江凌这才知道,原来这便是锦鱼二姐锦芬的婆家,御史台大夫周老太爷。 听这话,便知道对庶务一窍不通,难怪周家穷窘。 可袁相轰完周老太爷,仍是反对此政。 江凌实在忍不住肚子咕咕叫,便硬着头皮道:“不如便先实行上一个月,以观成效。若是粮价仍是疯涨,便再叫停,实行周大夫之言,如何?” 众人都是一惊。心道,这江凌好大的胆子。 一个八品的小芝麻官儿,居然敢在朝堂上顶撞当朝宰相。 袁相听了果然冷笑数声:“朝庭一政既出,怎可朝令夕改,你以为是在小儿游戏么?!” 江凌虽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想一直饿下去,而且他见皇上都不顾体面,抓着点心吃了,想必也是想赶紧结束这无谓的争执,当下把腰又弯下去两寸道:“下官浅薄,袁相教训得是。只是下官想,既然没有别的法子,何不一试?” “好个何不一试?江山重器,岂可如此轻佻。我只问你,若是此法不成,造成流民四野,饿殍千里,你该当何罪?” 朝中大臣听了,都觉得袁相这说法实在是有些不讲理了。 尤其是王尚书。 明明就是袁相与太子把赈灾搞砸了,江凌才来帮他们收拾烂摊子,如今看江凌要立大功,便千方百计地阻拦,实在是置万民于不顾!再说,这种庶务,他这个户部尚书才最有发言权。 只是他也知道,袁相与太子是一伙的。青云想做太子妃,他也不能真得罪了他们两个。 正为难,就听江凌道:“在下愿立军令状,若此法不成,下官自然引咎辞官。” 他一个芝麻绿豆的官,辞了也就辞了。 可是袁相这样为难他,若是此法成了呢?那袁相要不要引咎辞官? 江凌这是当场绝杀,狠狠将了袁相一军。 整个大殿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众人轻重不一的呼吸之声,此起彼伏。 100-110 第101章 前程无量 他正迟疑, 却听皇上点了自己的名。 他忙道:“袁相,下官也是赞成此法的。今年的灾情前所未有,用些非常之法, 也未为不可。请袁相三思。” 景阳侯也站了出来, 道:“皇上, 臣附议。如今最怕是冰雪一消, 北狄人饿了一冬,大举南侵,确实需要尽早想办法让各地的粮食北运,以保军需。” 一时众大臣纷纷站边,争议之声此起彼伏。 相比之下, 站王尚书景阳侯的人要多过袁相太子一派。 皇上左看看右看看,啪地一拍龙案,道:“就依江凌所奏, 仍任江凌为赈灾钦差,由户部牵头即刻办理此事!这军令状倒也不必立了。若是谁想出个解决问题的法子,都要立个军令状, 日后谁还敢给朕献计献策!散朝!” 袁相老脸发黑, 白胡须抖得像在下面条, 太子眉头紧锁, 神色僵硬。 可皇上已经起身, 他们也不敢再多做纠缠。 皇上一走, 朝堂之上顿时气氛一变。 王尚书先就上前, 拍了拍江凌的左肩膀。 要不是江凌胆大,今日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景阳侯见这个女婿今日在殿上连袁相都斗倒了, 与有荣焉,也上前拍了拍江凌的右肩。 两大尚书, 一左一右,一文一武,俱是紫袍玉带,江凌居中,一身圆领青袍,实在显眼。 三人一齐往大殿外走,这气势叫文武百官见了,不由全啧啧称奇。 江凌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断有官员上来打招呼。他一边忙着跟人见礼,耳朵还没放过四面八方传来的窃窃私语。 自然有不少站他们一边的。 “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孝慧仁慈皇后的后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胆色才具都过人,日后前程无量啊。” “你没瞧见,王尚书跟卫尚书都当他宝贝疙瘩一般捧着。更别说皇上,今日听了他的言语,连袁相的脸面都驳了!不得了,不得了哟。” 也有酸不溜秋的:“标新立异,这法子若是不管用,岂不灰头土脸?仕途尽毁?还立什么军令状,嫩啊!” 可立刻就有人替他反驳:“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敢保证,这法子定然管用!你就想想,咱们家中若有余粮,谁不抢着赶紧拿出来卖了,足足白赚一倍!” 江凌听得暗暗发笑,可比起得意,他更急着赶出宫去,饱餐一顿。 * 既然皇上都批准了,江凌与王尚书一商议,京中由王尚书主持大局,他亲自跑到昌县等受灾最重的地方,确保实施过程中不会有人故意捣乱。 景阳侯怕有人不满,还特意给他派了八个高手一路保护他的安全。又下令各地卫所,随时准备全力与各地官员配合,以防民乱。 赈灾的事一时进行得轰轰烈烈。 官府高价收粮的消息也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便连长兴坊粮油铺子的钱掌柜也特意跑来请示锦鱼,要不要把铺子里的粮食趁机清空,回头等到粮价回落,再收购。 锦鱼因为听了钟哲的提醒,早早就存够了粮食。尤其是低价的杂粮。 如果真的清空,至少能多赚个四五千两。 可她想了想,跟钱掌柜道:“不必。这些粮食我另有用途,你们只按市价慢慢卖就成。记得涨价时比别家慢一日,降价跟别家一般快就是。” 绿柳庄一旦建起来,这些粮食还未必够用。 到时候也不知道粮价是高是低,现在卖了,一时买不回来,那么多人等粮开工,岂不是麻烦? 钱掌柜满脸疑惑,想了想问她为什么涨价还要比别家慢一日。 锦鱼笑道:“我想叫全京城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全都知道,到咱们家买粮亏不了。” 反正灾情是一时的,这铺子的生意可是长久的。趁着这次的机会,把长兴坊粮号的粮价总是比别家便宜的名头打出去。 这也是她从国色天香园学到的经商经验。 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还从来没开过,可凭借着几次宴会,尤其是题跋大会,如今在京里已经赫然成为第一名园。 虽然因为之前雪太大生意受了些影响,可是这一开年,订园子的人就络绎不绝,都是提前订的,尤其是三四月份。 梅掌柜看来订的人实在太多,开出一百两银子一日的价格,就这,也转眼就订到了五月初。 若不是她提前交待预留了十日自用,连她自己都订不上。 虽然粮铺与花园子不一样。可是这道理是相通的。 你总得有点儿别家没有的东西。 就好比现在。 粮价一天一个样。你若不涨价,全京城都来你这里买,你也坚持不了几天。 你若跟着别人一起涨,别人又何必舍近求远特意到你家来买呢? 谁家都有习惯了的老主顾。 所以稍微比别人晚涨价一日。 不出三天,怕是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话她的粮铺子掌柜迟钝,不够精明。 可是这一笑,便人人都知道,这里的粮价总比别家便宜一点。 如今粮价这样高,能省一点儿是一点。 还怕没人蜂拥而来? 想到此处,她又想到江凌卖梨膏的经验,得让人记住这铺子叫什么名字:“咱们这辅子,也没个正经的名字,都只叫长兴坊粮油铺子。不如再去写个匾额,叫人记住咱们家!” 钱掌柜道:“原是有名字的,叫福记。只因长兴坊只有咱们这一家粮油铺子,所以都只叫长兴坊粮油铺子了。” 锦鱼摇了摇头,道:“若是以后长兴坊多开了几间粮油铺子,岂不跟咱们混淆了?福记就很好,只是你们去打一块大大的匾挂上,再做一个表记。” 不识字的人也多。还是表记好记认。 她便随手拿了纸笔,画了一个圆戳子般的福字,递给钱掌柜:“用这个做表记。再把咱们家的铺子前头漆成麦穗黄。这就成了!” 不认字,也记不清表记的,颜色总能记得住了。 总之这铺子就得叫人记住才成。 不过锦鱼当时也没想到。 她这番与众不同的做法,后来居然真的把长兴坊整成了粮油一条街。 反正穷人的力气不值钱,为了省个十文八文的,真有人愿意走穿半个城来长兴坊买粮买油。 她这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又是这坊里的独一家,虽然她把福记两个字到处贴,可大家还是习惯说长兴坊的粮油铺子。 就有那跟风的,还真就在长兴坊开起了几间粮油铺子,还都跟着把铺子也漆成麦穗黄。她也奈何不了人家。 渐渐地这里竟成了京城粮油一条街。 当然这都是后话。 * 处理完了粮油铺子,锦鱼便急着推进绿柳庄的事情。 之前是让鲁妈妈上街找人,如今一来人多,二来是真需要做活,却是不能再用同样的法子。 想了想,只得说是响应官府的号召,以工代赈,召集灾民修建庄寨。 只是她这里与众不同。 一来,她只在城外招人。 二来,她一招便招一家子。一个精壮有手艺的劳力,可带老弱病残一家子。 这消息一传出去,前往绿柳庄投奔的人络绎不绝。 香罗和赵妈妈派人分选,按着钟哲的要求,把人分成四组。 一组是手艺人,有一技之长者全都登录在册。 一组是壮劳力,虽没一择之长,可身强力壮,能搬能抬者。 一组是能做活的女子,负责烧水烧饭,浆洗缝补。 一组是老弱病幼,互相照应,以解家人的后顾之忧。 香罗忙得叫苦不迭。 只说实在人手不够,管不过来。 锦鱼便想起香罗一家。虽是不了解,但到底是侯府出来的,规矩是懂的,再有香罗带着,想来也出不了大事。 便叫豆绿把那日从许夫人处要来的身契取了来。 谁知打开盒子一看,锦鱼不由笑出了声。 里面除了香罗父母兄妹嫂嫂,竟还有还有堂族亲戚,表哥表妹,数数竟有十八人之多。 她便叫了香罗过来,让她按名字去接人。 香罗虽之前知道姑娘会把她的身契要来,可万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办成了,而且还是一家子都要了来。 不由激动得当场落泪,腿直哆嗦,扑通就跪下去,砰砰砰,落地有声,磕起响头来。 锦鱼忙叫豆绿扶她起来。 豆绿笑着去拉香罗:“姐姐别磕了,把这极聪明的大脑门子给磕坏了,回头还怎么替姑娘管嫁妆!” 不但锦鱼,便连香罗也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香罗顺势爬起,擦着眼泪,不住口地感恩。 锦鱼也不担心香罗一家子勾结起来,像王妈妈似地盗窃她的嫁妆。 国色天香园有梅掌柜,锦红衣肆有袁娘子,粮油铺子有钱掌柜。 就是绿柳庄,还有那个人精赵妈妈呢。 她暗暗一盘算,不由暗暗感慨,短短一两年,她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得用之人。 人有了,钱也有了。 就是大雪下了太久,建房的材料不易找寻。 好在有老太太帮手。花妈妈也不知道从哪里调来的木材,建个庙宇都够用了。 锦熙也替她收罗了不少竹子茅草。 最叫她意外的是锦兰,好像是锦熙告诉她的。 黄家也有钱,出手不小,拉了十来大车的茅草麻绳等物。 这些东西,平常虽不值钱,可这时却是雪中送炭。 锦鱼便让香罗一一登记好,全给钟哲送了去。 没几日,钟哲便跟她说,人手材料都已经充足,可以动工了,还送了张图纸来。 锦鱼想着自己也不懂这些,便连图纸也懒得看,全权交给钟哲替她做主。 这样一来,她自己反倒难得地得了空闲。 便从各种请柬里挑出了两张。 一张是袁姑娘请她参加灯迷会。 一张是定北王府的长宁郡主,邀她去王府参加冰嬉会。 她想了想,决定带上锦柔。 锦柔那性子,虽然有些小家子气,又两面三刀的,但是她毕竟答应了要帮她。 如今许夫人被关了起来,刘氏要“侍疾”,景阳侯府上下,大概没人会管锦柔的事情。 可锦柔眼见着就要十六岁了,原来还心比天高想着王青山,如今王家的亲事已经定了,锦柔也该死心。其他人家,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也难怪楼姨娘跟锦柔都着急。 反正她先带锦柔出来两回,看看情况。 上回她也算是语重心长,让锦柔老实做人,那番肺腑之言,锦柔听进去了一二呢,她就认真帮锦柔找个好人家。 若是锦柔全当耳旁风,那她就算带锦柔出门几回,锦柔的亲事,也不会真的插手。 便写了封信给刘氏。 刘氏当日便给她回了信,谢了她,说是求之不得。说当日定然会替锦柔准备礼品,保证会派车派人什么的。 她们先去的袁家。 锦柔见着人,先就偷偷打听人家的家世,看家中有没有适龄的儿子兄弟。 若是家世清贫些,她便对人爱搭不理。 若是家世显贵,却无儿子或是兄弟,她便对人不咸不淡。 只挑那家世显贵,家里有适龄儿子兄弟的人家上赶着奉承。 如此势利,锦鱼都替她脸红。 从袁家出来,她特意私下提醒锦柔不可如此,锦柔低头,手指绕着裙带,笑着说知道了。 她还当锦柔会改,谁知到了定北王府,锦柔却是变本加厉。 定北王府请的人,还不像袁家,有些清贵的故交好友,都是非富即贵。 锦柔就跟喝多了鹿血一般,激动得东跑西窜,四处拍马屁,急着与人结交。 有人若是问起她是谁,她便立刻把锦鱼搬出来,道:“我姐姐卫五娘子带我来的。她跟长宁郡主可是闺中密友。” 锦鱼臊得满脸通红,可她自己也是头回到定北王府做客,实在不好在人家里弄出些动静来,只得让豆绿偷偷去打听一下,锦柔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豆绿确实是个能干机灵的,竟真的打听了来。 说锦柔私下对她甚是不满,怪她不肯把锦柔引见给这些好人家。 而且还说,若是要结交些破落户,又何必费力求到她这里来?又说锦柔如今记在了夫人名下,也算半个嫡女,本就该比庶出的尊贵些。言语之中,竟是连侯府都瞧不上了,想要嫁个公府王府。 锦鱼听得无语。她自己也不认识这些人,怎么替锦柔引见? 再说能与定北王府和袁家相交的人家,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来做客的姑娘,又大多都是母亲或是嫂子带着来的。 便是人家真的没个适龄的儿子兄弟,可谁家还没个亲戚朋友? 锦柔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到如此地步,也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嫁谁,都是命。 她又不是神仙,没这本事替锦柔改命。 便连话也懒得再跟锦柔多说,只让豆绿去传话:“随她怎么结交这些人,只别拿我做人情,到时候别怪我不给她脸面!” 一时豆绿回来,笑道:“六姑娘说她自然不敢不听姑娘的话。别家姑娘要拉着她打听您的事,她也没法子装不知道。请姑娘不要误会了她。说她回家去,再给姑娘赔不是。” 锦鱼:…… 锦柔这是把她当傻子了。 既然锦柔这样聪明,她还是不要再管人家的闲事了。 * 转眼便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味儿总算是淡了些。 虽然十分想念江凌,可听到外头粮价开始回落的消息,锦鱼便知道江凌救灾成功全无悬念。她悠悠闲闲地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得空不是跟白夫人等打打牌,就是在屋子里照顾兰花,直到顾二嫂子来晓光院找她。 锦鱼如今不太喜欢在晓光院招待客人。 可是也不好叫顾二嫂子大老远地跑到众芳斋去。 想了想,只得把她请进了堂屋。 两人隔着张四五尺宽的黑漆雕祥云八仙桌。 锦鱼叫人上了茶果点心。 顾二嫂子是个老实人,坐下茶没喝两口,寒暄不到几句,便红着脸,腼腆地把来意说了。 原来顾二嫂回娘家拜年,听说是柳家过了正月十五,便上了顾家门,要娶顾茹给柳镇做平妻。 顾二嫂来找她,是想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爹娘觉得,这事要真成了,顾家实在是没脸,连带着我们顾家别的女儿都叫人笑话。可是如今顾家都是我五叔叔五婶婶话事,看他们的意思倒像是愿意的。我爹娘在家,也说不上什么话。让我来问问你,也不知道你们卫家怎么想的。我犹豫了两日,觉得还是该跟你说一声。” 锦鱼心里实在感激顾二嫂子。 明显是柳家上了门,顾尚书也同意了。但是顾家也是大族,族中有的人,比如顾二嫂的爹娘要脸面,不太愿意,可是又无力阻止,所以才让顾二嫂子来给她通风报信,希望能让卫家出面,阻止此事。 若是顾二嫂子只顾着娘家,也不必犹豫,只把柳家上门求娶的事说了就成,根本没必要把她爹娘的态度也告诉自己。 这是真当她自己人,没有为了娘家利用她。 锦鱼便先安慰了顾二嫂子一气,笑道:“这事就算成了,江家谁要敢拿这事取笑您,我帮你一起收拾他。” 她如今说这话绝对有底气。 江凌已经成了江家实际的话事人。 她又在内主持着中馈。 两人说出来的话,绝对是有分量的。 顾二嫂子感激得连连称谢,又皱着眉毛道:“唉,你说我叔叔婶婶怎么想的?堂堂尚书嫡女,嫁到柳家做平妻,说得好听是平妻,可是……到底不是元配,总要低人一头。” 锦鱼想了想,点点头,只能叹一口气。她是最清楚柳家的打算的。也明白顾尚书为什么会同意。 顾茹比起锦心,那手段不知高明多少。又有国公夫妇护着,日后这柳家就是顾茹的。锦心除了有个名头,怕是连孩子都没有。拿什么跟顾茹争? 只是这些事,柳家也好,顾家也罢,现在肯定都不会大肆宣扬。 她便劝顾二嫂子道:“且不说他们如何,你们跟他们总是隔房的,这遍京城,谁还不知道呢?你且放宽心。” 顾二嫂子这才愁眉稍展。 锦鱼又劝解了她一阵,送她出门,说明日会回趟娘家,跟景阳侯说说这事。 第102章 坐以待毙 锦鱼心里其实很清楚, 这事卫家除了坐以待毙,已经没办法阻止柳顾联姻。 唯一庆幸的是,江凌不在京里, 不然, 这事定然又要落在他头上了。 不过第二日, 她没回景阳侯府, 而是去了朴园。 这一向景阳侯下了朝,都是先去朴园。大多时候直接住下,有时候也回景阳侯府,应酬亲戚朋友,来拜年的访客。 景阳侯来得多了, 秦氏便特意给景阳侯在朴园布置了一间书房。 她特意早去了一些时候,好跟她娘秦氏说说话儿。 还有两个月,秦氏就要生了, 人却是精神得很。 脸上也没什么孕斑,粉白娇嫩,真看不出是将近四十的人。 也许是因为如今日子过得实在舒心的缘故。 两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子闲话, 她娘便叫幽菊取出一个秋板貂鼠昭君套来:“你替我送给老太太吧。上回你替她老人家送了一箱子好东西来, 什么蜀锦杭绸, 上好的松江棉布, 甚至还有燕窝山参,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她。她一向身子不好, 这东西我亲手做的, 也算是尽一点点心。” 锦鱼拿在手里细看,就见用的银黑狐皮, 针毛雪白,毛又细又长, 知道确实是好东西,便翻过来看里面,见做得更细,秋香色的丝绸衬里上绣了一圈细细的寿字,又怕膈着皮肤,拿细细的绢纱蒙了,只隐隐透出里面的字迹来。 锦鱼不禁埋怨道:“老太太如今就盼着你能替她生个能干的孙子,你费这许多的精神做什么?有这工夫,不如多走动走动,种种花草。” 秦氏嘴角弯弯,眼神慈爱得要滴出水来,道:“马太医虽说是个小子,可这哪里保得准?其实,我倒想再生个像你一样的女儿。你长得也太快了,一眨眼就嫁了人。你那会子生出来,明明才这么点子大……”说着,秦氏拿手比划着,却只比了一尺来长。 锦鱼笑得弯了腰:“娘又胡扯,我哪里会这么小只!又不是小兔子!” 秦氏也笑得不行,却偏硬要逗锦鱼:“你不信?你就是这么小只,小兔子一样,不信问你梅姨!” 却听得有人道:“你们母女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原来是她爹回来了。 景阳侯还穿着紫色的官服,脸色难得没以前那么板硬,嘴角微微勾起。 锦鱼一时有些不适应。 秦氏却顿时收了笑声,有些淡然道:“也没什么,不过在说锦鱼小时候的事……” 景阳侯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锦鱼小时候的模样……他没见过。生下来三天,还是一团红通通分不清五官的婴儿,就叫他送走了。他内心隐隐一痛,说不出话来。 锦鱼见气氛僵住,不免唏嘘。 她这个做女儿的,素来又想得开,原谅父亲,也还容易。 可她娘,就算已经脱了奴籍,如今也活得体面,之前受的伤,却仍是在那里。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装糊涂,不提起,不细究罢了。 她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刚才脸上带笑,可是朝中有什么好事发生?” 景阳侯目光歉疚地看了秦氏一眼,一边由着丫头上来换外头的衣裳,一边道:“可不是有好消息?粮食供应充足,粮价终于平稳下来,各州县的赈灾之事也进行得有条不紊,流民大减,不少流离失所的老百姓都陆续返乡。江凌的枢密都承旨是板上钉钉了。” 锦鱼对此事早就胸有成竹,毫不意外。闻言弯了弯嘴角。倒是秦氏极高兴,问这枢密都承旨是个什么官儿。 景阳侯倒也没嫌弃她没见识,细细给她解释道:“这个官儿虽只是个从五品,却是皇上直属,不但随时随侍君侧,更能事事参与陈奏,取旨传授。” 秦氏便道:“那岂不像是皇上的贴身小厮?” 一句话,说得景阳侯与锦鱼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一说,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皇上的贴身小厮都是公公。 秦氏被他们父女笑得红了脸,有些生气,扯了锦鱼一把。 锦鱼忙抿了抿鬓发,笑道:“更像是皇上的清客,专门替皇上出主意,传话跑腿的。反正是个不错的差事。” 秦氏笑道:“当初我还担心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事事要你操心。想不到他竟是个能干的。你这辈子,倒是个有大福气的。” 锦鱼笑道:“我有福气,就是娘有福气。” 秦氏收了笑容,淡淡看了一眼景阳侯,却没接这个话头。 锦鱼便问:“除了这事,可还有别的好消息?” 江凌的事早在意料之中,粮价平稳也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她爹还不至于单为这事就高兴成这样。 景阳侯深深看了她一眼,换好衣裳,坐下喝茶,这才道:“贼首章五龙前些日子在庆阳,被小公爷一□□死在阵前。敬国公父子昨日回京,交回兵符。皇上大喜,不日就要大开庆功宴。” 锦鱼倒也没太吃惊。之前她爹就说过,锦心的事,等敬国公回来再谈,可见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敬国公回来的时间不会太久。 再说,敬国公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南征北讨,让北狄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对付几个暴民,实在是牛刀宰鸡,必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柳镇立了首功,倒是有些意外。 江凌是景阳侯的女婿。 柳镇也是景阳侯的女婿。 两个女婿同时立下大功,也难怪她爹的嘴角都止不住要飞上天。 可是若是她爹知道,柳镇这个女婿很快就要变成半个,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锦心和许夫人那边的事,锦鱼一向不怎么跟秦氏提。 不想扰了秦氏平和的心境。 秦氏高龄产子,大悲大喜,都不是好事。 反正来日方长。 只要她们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许夫人锦心母女过得怎么样,又与她们什么相干。 她便给景阳侯使了个眼色:“爹爹,我今日来,是江凌有事要我跟您商议。咱们去书房说吧?” 景阳侯却先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脸上微红,淡淡道:“这些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你们父女只管说去。” 转眼对着锦鱼,却又立刻满脸笑意,“你今日过来,也不叫人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我这就去问问厨房,叫他们加几个菜,你晚上吃了再回去。” 锦鱼笑嘻嘻地也不拦着。其实她现在主持着江家中馈,又有钱,想吃什么吃不到呢。她们母女的日子都再不比从前。 * 景阳侯的书房与秦氏的院子隔着一个后夹道。 从正门走,要绕一个大圈子,可从后门走,倒是几步就到了。 进了园子,就见上房三间,修葺得簇新,红的漆,黑的瓦,白的窗,没描彩绘,园子里种的花草早就修剪过,被雪一堆,倒像蹲了一堆大大小小长得奇奇怪怪的小动物。 素净可爱,有一种宁静内敛的美。 锦鱼甚是喜欢,看了她爹一眼,道:“这可比不得望燕楼气派。” 景阳侯脚步微微一滞,道:“这里很好。不张扬,不华丽,安静温柔,像你……” 说到“你”字,音调低了下去,锦鱼却知道后头还有一个字“娘”。 她管秦氏叫娘,她爹现在也不管了。 江凌管秦氏叫岳母,她爹也不管了。 可是在她面前,要她爹称秦氏“你娘”而不是“你姨娘”,似乎还有些为难。 如果说“姨娘”,又怕她不痛快。 所以这话戛然而止,便有些怪异。 景阳侯自己也觉得尴尬,他怎么如今说句话,还要看这个女儿的脸色了?便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几声。 锦鱼也没跟他较劲。 一时进了屋,见堂屋摆得倒是富贵,名家字画,青铜大鼎,紫檀大香案,没放桌椅,显得地方十分宽敞。 有小童领着,掀开了右首一道青绸绣一品清廉的帘子,进了右边的房间。 就见室内靠墙砌了一张暖炕,炕上放着花梨木的虎足炕桌,银蓝色的锦褥,墨绿闪金绣岁岁平安的大引枕。 炕前地上,中央放着四方茶桌,桌上暖窠里放着青花提梁壶,围桌放着四张禅椅。 靠墙两侧俱是檀木博古架子,上头放的不是古玩,而是各种竹子盆景。 锦鱼暗忖,她爹这是把望燕楼搬了一半过来了吗? 可就算她爹真搬过来,在这朴园里,她娘再是唯一的女主人,身份还是上不得台面,连去江家做客都做不到。 除非她娘有一天能得个诰命。 可是得诰命哪那么容易呢? 要么丈夫请封,要么母凭子贵。 丈夫请封,看她爹这模样,连个“你娘”都还说不出口,何况是给她娘请封,完全不可能。 母凭子贵? 就算她娘真生个弟弟,也要十几年才能长大,要能熬到官爵显赫,又得二三十年,她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 凭女儿,可惜她也不是皇后贵妃,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正东想西想,就听她爹道:“炕上坐吧,暖和些。” 锦鱼回神,见她爹已经在炕桌左手坐定,她便走过去,往右手坐下,也不脱鞋,脚垂在炕边,斜坐着。 简单寒暄几句,她便把柳家求亲的事说了。 她爹这回反应倒没像上次那样激烈。 可仍是气得胡须抖动,恨恨地捶了一拳头炕桌,骂道:“欺人太甚。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锦鱼想着之前江凌的分析,觉得有道理。这事卫家挡不住,还不如顺水推舟,说是卫家主动的,至少还能让人觉得卫家大度,柳顾两家无耻。 可她对卫家感情不深,这样想自然容易。 她爹可是卫家家主,叫人打了左脸,还要笑着喊不痛,主动凑上右脸去,情何以堪? 还有许夫人跟锦心,定然会抵死不从,徒劳挣扎。 她撑着下颌,点了点头,却无话可说。 景阳侯发泄了一阵,许是见她只听不言语,便问:“你可有什么主意?” 锦鱼苦笑:“爹要问我怎么保证牡丹花儿经冬不死,明年如何花开如锦,我倒有许多的主意。可选太子妃?我哪知道东西南北呀?” 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 王青云求她帮忙,她虽然答应了,可要怎么帮,还得王青云告诉她。 她自己哪清楚这中间的门道。 景阳侯暗暗叹一口气。锦鱼自小长在庄上,要她知道太子妃是怎么选出来的,还要想出法子来应对,确实是强人所难。要是江凌在就好了。 无奈之余,又想起刚才的事来。 他完全不知道锦鱼小时候什么样?生过几场大病,什么时候学会开口叫人,多大开的蒙,有什么好的坏的小习惯。 他更没教导指点过。 可是锦鱼也才十七岁,前头路还长着呢。 他这个做父亲的,从今往后对她再好些,有什么事,多指点着,也能略微弥补一二。 当下便把选太子妃的程序一一说了一遍。 女子入宫有采选、特召、战俘、罪籍、进献、请托等好多来路。 采选多是选择年幼的良家子入宫,或为后妃养女,长大后,如果叫皇上看中,便成为后妃。 而太子妃的择选却多是特召。 由礼部替皇家物色门第相当,品貌出众的良家子,再由皇上与皇后娘娘及宗室细选考察择定人选。 他见锦鱼听得似懂非懂,睁着一双大眼,只会点头,这才停下,道:“没想到他们下手这般快!我其实暗中走了礼部的门路,打算等皇后娘娘从宫庙里出来后,就想法子把顾家女儿塞到太子妃的备选名单里去。” 锦鱼眼露诧异,又点点头,想不到她爹还真不是吃素的。 突然便想明白过来,为什么敬国公与柳镇还没回京,敬国公夫人就急着去向顾家提亲了。 说是选太子妃,可是圣旨未下,现在传来传去的,顶多是个小道消息。 只有礼部正式受命,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一旦谁家女儿上了名单,自然就不能再抢先订亲了。 可明显的,敬国公夫人也熟悉这些规矩,自然不会叫她爹的小动作得逞。 “现在只能从顾家下手了。你那位二嫂,她既来找人,说明他们顾家也有人不愿意结这门亲事。让她想法子劝劝,以后顾家还要不要嫁女儿了?堂堂嫡女去给别人家做平妻!” 听她爹又把希望寄托在顾二嫂子身上,锦鱼不由有些无奈:“他们顾家现在都是顾尚书作主。听说便是族长什么的,也都只会拍顾尚书的马屁。您想想,这京里,除了皇家还有几位皇子,谁家势力能比得过敬国公家?几位皇子也都早就婚配了,这次又跟太子有关,谁敢娶顾茹?对顾家而言,与敬国公家结亲,除了名声难听些,可是再好没有了。” 景阳侯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到底还是存有些侥幸。 就算是名声难听,也有限。 毕竟人家顾家可以说,嫡长女是被意外害成这样,才不得不嫁的。 再说,只要顾家日后飞黄腾达,女儿还需要愁嫁么? 锦鱼说的话,可谓是直指要害,这脑子不知比锦心明白多少倍。若是嫁入柳家的是锦鱼,两家必定能安安稳稳地做亲家。 他不由转眼去看锦鱼。 就见她今日梳了个简单的百合髻,插着点翠花钿,两耳挂着滴水珠的蓝宝耳坠子,身上这穿着一件水蓝云绫锦对襟狐狸毛的袄子。衬得小脸雪白,眉目疏朗,竟是比他印象中所见更美貌绝伦,气韵隽雅。 再想起秦氏,如今也是风姿出众。以前眉间舒张不开的一点幽怨不知何时已经抹去,整个人都自信秀润起来。衣着打扮虽不华丽,却于朴实中透出几分贵妇人的雍雅高贵。 她们这对母女,明明一个是庶出,一个出身官奴,身份低微。 可万想不到,在庄上十几年,没有变得卑微粗鄙,反如那岁月才能催吐出的奇花异卉,经霜历雪,越开越美。 相比之下,许夫人母女却是完完全全相反。 出身高贵,及笄嫁入高门为正室嫡配,本该一生顺风,却每每遇事,专选那独木桥走,如今每况愈下,累及家族父兄。 景阳侯不由觉得胸口发闷,低头想了半天,才让锦鱼不用再管此事,他会亲自去见见顾尚书和庆国公。 这话正中锦鱼下怀,她开开心心与秦氏吃过晚饭,回了永胜侯府。 * 没想过了两日,朴园传来消息,说景阳侯叫她过去一趟。 她到朴园的时候,就见丫头婆子一个个走路都踮着脚尖,唯恐闹出动静来。 她便先去见了秦氏,秦氏偷偷道:“我隐隐听得,好像是你爹想见什么人,人家不肯见他。他回来就摔桌子打板凳的,气不顺。” 锦鱼:…… 柳顾两家还真是绝了。这是要跟卫家彻底撕破脸。 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书房,仍是书房右室。 进门就见景阳侯躺在炕上,身上搭着银蓝色的锦被,只露出头颈,带她进来的小童子声音跟蚊子似地:“侯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锦鱼忙让小童把禅椅拖到炕前,坐下,问候了她爹一遍。 景阳侯脸色发黄,确实精神头不大好,右手抬起,搭在额头上,似乎无脸见她,半闭着眼,有气无力道:“你去趟柳家,见见你四姐姐,跟她说……若是她挡不住柳家娶平妻,就自请和离归家,我们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若她实在要自甘下贱,以后她在柳家是死是活,都与我们卫家不再相干。” 锦鱼心里扑棱一下,不由有些心酸。她爹对锦心,还真是一片慈父心肠。 这个法子,她没想过。 可能因为她心底里知道,锦心是打死也不会放弃敬国公世子夫人这个称号的。 其实她爹这个法子,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不仅仅能挽回卫家脸面,更重要的是,这是真心替锦心着想。 强扭的瓜不甜。锦心的脾气和脑子根本不适合在敬国公府生存。 锦心和离归家,再选一个家门低些的嫁过去,任她霸道,只要卫家压得住,便出不了大事。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问:“父亲可与夫人商议过了?” 虽然锦心横起来,六亲不认。许夫人就算心疼女儿同意了这个做法,也劝说不了锦心。 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么大的事,应该跟许夫人说一声。 若是许夫人也同意,那是再好不过。可以帮着劝劝锦心。 若是许夫人不同意,也算是她替她爹事先跟许夫人说过了。许夫人自然会去跟卫大郎卫二郎说。 谁想景阳侯默默半天,道:“她现在已经糊涂了,跟她说了也只会撒泼闹腾。这件事,你只管去办就是。” 锦鱼见他确实精神不济,便没再多说什么,退了出来。 第二天,她却去了景阳侯府,还特意约上了锦熙锦兰。 第103章 先斩后奏 她们约在午后。 锦熙主持着宜春侯府的家事, 早上忙得很,抽不出时间。 锦兰则是相反,她是出门都得层层汇报, 婆婆同意了还得当家的嫂子也同意, 还得安排车子。也不知道她当时那么多车的茅草绳子是怎么弄来的, 费了多大的力气。 锦鱼安安稳稳地睡了个懒觉, 又跟茯苓处理了几件永胜侯府的家事,吃过午饭,稍微歇了歇,才去的景阳侯府。 她到时,听府里婆子道锦熙已经先到了, 锦兰还没来。 她也不着急,先去了老太太的期颐堂。 她昨日就派人给老太太提前送过信。 老太太早就眼巴巴地盼着。 见她来了,仍跟对小孩子一般, 摆了一桌子的点心果子。立刻拉了上炕说话。 外头还在下雪,天色有些暗,屋里点着蜡烛。 锦鱼看老太太脸颊上的肉虽没多, 可也没清减, 眼神也不蔫, 看来精神头不错, 这才放了心。 不客气地脱了鞋, 上炕捂着, 挪到炕桌边, 见那金丝竹编的八角捧盒里,四格点心, 四格果子。 点心是佛手桂花糕,九层蛋黄酥, 梅花香饼,茯苓豌豆黄。 果子有紫色的葡萄,橙金的橘子,黄褐色的龙眼还有粉白的桃子。 锦鱼不忍拂了老太太的意,点心实在吃不动,倒是果子每样都尝了一点点,竟都很新鲜,真是难得。她吃过,洗了手,才把她娘送的秋板貂鼠昭君套拿出来。 老太太接过手,左看右看,果然埋怨起来,说这费神费眼。 锦鱼见老太太嘴上责备,眼睛却是笑着,便也笑道:“谁叫您送我娘那许多的好东西?她是受宠若惊。” 老太太嗔道:“任多少好东西,都不值当什么。她年纪大,这眼看要生了,我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她好好养着,这才是真孝顺。” 又吩咐花妈妈:“把这些果子,每样拿一点,给五丫头带回去。” 锦鱼才要推辞,老太太已经堵了她的嘴:“给你姨娘的。” 锦鱼想想这些东西确实难得,给她娘尝尝新鲜也好,便也不再客气。 虽然老太太说过不想再管锦心的事,可这事关系整个景阳侯府未来,老太太到底见多识广,事先跟老太太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若是老太太也支持,面对柳家,也更有底气。因此,她便把她爹的打算说了。 老太太整张脸都像是松了皮球,顿时蔫下来,半天冲花妈妈招了招手。 花妈妈忙递了个青花海水纹撇口杯到她嘴边。 锦鱼闻得气味清香,知道是五花茶。 老太太抿了几口,才道:“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凡事皆有因果。当初她们若不是耍手段,从你手里,把这救命之恩强抢了去,哪会有这门亲事?你爹这事算是想明白了。死活折腾,与敬国公府结了仇,也没什么好处。就该这么着。跟他家和离了,锦心才能直起腰来做人。唉,咱们家这脸面……现在虽是丢了,却是短痛。总比被柳家强塞个平妻来,恶心咱们要强多了。” 锦鱼点点头。老太太也好,她爹也好,虽说对锦心实在失望,可是心里还是在替她打算的。只可惜,不知道许夫人跟锦心能不能体会到他们的这番苦心。若是不能……许夫人跟锦心也只是把这些原来爱她们的人,越推越远。 又跟老太太闲话了一回,外头有人来催,说是锦兰也到了。 锦鱼这才离了期颐堂,往古香堂来。 走在院子里,就听得屋里传来说笑声。倒叫她有些意外。 便由丫头通传了,走进去,仍在西梢间。 就见屋子里的幔帐已经换过了,都是梅粉珍珠罗,映着红红的蜡烛,十分喜庆。 红漆雕八宝联春的炕桌两侧坐着三个人。 左手上,许夫人与锦熙紧挨着。 锦熙穿着件浅绿皮袄,圆润饱满。 许夫人虽然瘦削,但穿得十分华丽精致,头上挂满了珠翠,脸儿雪白。 见她来了,竟然笑着亲热地喊了她一声“五丫头。” 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忙给许夫人请了安。 发疯失控的许夫人不可怕。 这样恢复“正常”的许夫人才可怕。 又给锦熙请安,才请完,就听有人笑道:“五妹妹,如今家里,也就你能进得了期颐堂。我来了,本也想去跟老太太去请个安,结果门上婆子说,老太太精神乏,让我下回再去。” 锦鱼转眼看见锦兰坐在炕桌右手,穿着一件杏色团花蜀锦高领袄子,正笑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锦兰笑得太发腻,本来就有点倒挂的眉毛越发垂了下来,没来由地显得有些奸相。 她刚才一直在里面,根本没有人来回,说锦兰求见。 可见老太太是真不想见人了。早就吩咐了门上,回都不必去回。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府里的那几个烦坏了。 当下只得笑笑,上前道:“三姐姐她,我坐你旁边可好?” 锦兰便往里挪了挪地方,锦鱼想了想,没敢脱鞋,只斜斜坐在了炕沿边上。 一时几人寒暄了一阵,锦熙便道:“五妹妹,你今日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说?是敬国公府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锦鱼倒不意外锦熙这样问。 只是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许夫人。 许夫人笑道:“你也不用看我。上回我可是答应过你姑爷的,从此要待你好些。” 锦鱼:…… 她都忘记这事了。难怪许夫人今天一反常态。也不知道许夫人这是信守承诺,还是想明白了,跟他们夫妻作对,没什么好处。抑或是因为绿柳庄的事,怕被揭了老底。 倒叫她吓了一身冷汗。不过,她今天要说的事,许夫人听了,也不知会不会又故态复萌,心里不由捏了把冷汗。 想了想,慢慢斟酌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是听说……柳家去向顾家提亲了。” “提亲?”许夫人的语气果然一下子就严厉了几分,她晃着头,发髻上的首饰金光灿灿地,道:“他家的庶子?哪一个?顾家能愿意?”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 锦心签了个保证书的事,看来连许夫人在内,都没多想。 可是平妻两个字,实在是难以出口。 她硬着头皮,破釜沉舟道:“是小公爷。” 室内顿时安静了。 还是锦兰先惊叫了一声,问:“谁?你说谁?” 锦鱼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许夫人放在桌上的双手,猛然攥成了拳头,骨节发白,颤抖了半天,怒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们柳家做梦!” 虽然这反应,锦鱼也算是在预料之中,可还是多少有点失望。 许夫人出身官宦,又做了几十年的贵妇,当该知道,很多事,那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嘴上再叫得厉害,没实力对抗也是白搭,谁让她把最疼爱的女儿嫁入了高门呢? 锦熙忙问怎么回事,锦鱼只得把“平妻”二字说了。 锦熙也怒道:“这是完全不要脸面了吗?再怎么也想不到敬国公府竟是这样的人家!” 许夫人与锦熙便你一眼我一语地把柳顾二家骂了个臭头。 锦鱼保持沉默。 主要是她一不会骂人,二也觉得在这里骂,别人也听不见,纯属白费口舌。 锦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在炕桌下,轻轻拉了拉锦鱼的手,低声道:“爹爹知道么?” 锦鱼这时才发现锦兰竟是个妙人。 果然是当庶女的,不机灵点都混不出来。 锦兰能嫁到黄家这种名声不高,却实惠的人家,也许不是侥幸。 锦鱼点了点头。 锦兰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熙到底比许夫人要冷静些,听到锦兰这么口,便立刻住了口,问锦鱼她爹怎么说。 锦鱼想了想,道:“爹爹本来试着阻止柳顾两家联姻。可是似乎这两家已经铁了心。”便把景阳侯的打算说了。 锦兰又惊叫了一声:“啊……和离?爹爹真这么说?!” 锦鱼:……锦兰很会在关键时刻替人划重点。 许夫人脸色惨白,拼命摇头:“我不信,我要见侯爷!我要见侯爷!”说着,隔着炕桌,手指尖几乎戳到锦鱼的鼻梁上来:“你……你去把他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他。” 锦鱼忙往锦兰身后挪了挪。 这件事她爹都不想跟许夫人说了,又怎么可能会愿意见她。 见到了,除了纠缠争吵,也没什么意义。 她来这里跟许夫人说一声,也只是为了日后少些麻烦。虽然这事她爹让她直接去办,不必跟许夫人说,可是这事关系到景阳侯府的每一个人。她不能为了讨好她爹一个人,先斩后奏,把全家都得罪了。 她忙道:“不如把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叫来,也跟他们说一说。看看他们是什么主意。” 许夫人双眼斜吊,似乎有些警惕,怀疑她有什么阴谋。 锦鱼也是见怪不怪,反正她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日后卫大郎卫二郎还有两位嫂子也怪不到她头上来。她可是说了要跟他们商量的。虽然她也知道,跟那两个糊涂蛋,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还是锦熙道:“五妹妹,你说得对。这事是咱们全家人的事。娘,叫他们都过来吧。” * 许夫人出不了古香堂。 梢间还是太小。 便开了东厢,众人全挪过去。 一时人都到齐了。锦鱼便又把话捡要紧的说了一遍。 卫大郎头一个站起来:“这也欺人太甚。我……我找柳镇去!我倒要问问他,他这样怎么对得起咱们卫家!” 锦鱼:…… 柳镇有什么对不起卫家的?卫家是给人升官了还是发财了?如果是她,还能说一句对柳镇有救命之恩。可卫家对柳家,除了骗婚,也没什么贡献。自家女儿建了个花房,还闹出了人命,把皇后娘娘也牵扯了进去。 卫二郎也道:“娘,咱们不能任由柳家这般欺负妹妹。爹不管,我去找舅舅,看看舅舅有什么法子。” 锦鱼:…… 卫二郎说的舅舅,是许夫人的大哥。现在位居刑部侍郎,正三品的官儿,也是朝中大员,可是别说在敬国公门前不算什么,就是在顾家面前,腰也挺不了多直。 她爹求上门去,柳顾二家见都不见,这一个侍郎上门,人家还不是照样扫地出门。 大家乱轰轰地商议了一阵,锦鱼注意到大嫂刘氏跟二嫂杨氏都没说话。杨氏也就算了,一向是沉默寡言,跟没这个人一样,刘氏可是主持中馈的大儿媳妇。 可刘氏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般。锦鱼心道:不会是老太太提前给她通风报信了吧? 她正观察着,却听左手有人大声道:“咱们这样吵下去也没什么用。都安静些吧。” 锦鱼转头,见说话的人是锦熙。锦熙坐在她的左手,锦兰坐在她的右手。 可见这些人里,还是锦熙脑子最明白,也有立场说话。 众人果然安静了些。 锦熙却把脸转向她,问:“五妹妹,这事你怎么看?” 锦鱼想了想,便也不劝许夫人,只对锦熙道:“四姐姐自小就得父亲疼爱,若是还有别的法子,父亲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信不信景阳侯是真心替锦心打算,就看这些人的智慧了。 锦熙想了想,对坐在上首的许夫人道:“母亲,我看五妹妹说得对。咱们要动手,就得早动手,省得到时候平妻的事传开,咱们家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再做什么也晚了。” 许夫人本来一直沉默,。 听到这话,突然“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欲坠,众人吓得蜂拥而上,锦熙头上个冲上前去,抱住许夫人,不想许夫人吐了这一口血,脸上由白转红,扬手竟是狠狠地一巴掌打在锦熙脸上。 这一声如此响亮,所有人都吓傻了。 连卫大郎都叫了一声:“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 锦鱼也惊呆了。 许夫人可真是就会做这种亲恨仇快的蠢事。 锦熙事事冲在前头,帮她,锦心处处拖后腿,结果到她这里,反而是抬手就打。锦心是一个手指尖都舍不得碰。这心眼可真是偏到爪哇国去了。 就见许夫人脸色如纸,佝偻着腰,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眼睛向上翻着,黑少白多,看向锦鱼:“五妹妹,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你如今是她说东,你就跟东。她说西,你就跟西。蠢货!她巴不得你妹妹被和离归家,一辈子被她踩在脚下才好呢!”一边骂,一边喘。 锦熙双眼含泪,左手捂着颜面,怒吼道:“母亲!你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这是父亲的主意,并不是五妹妹的主意!难道父亲还会害了四妹妹,害了景阳侯府不成!” “父亲?”许夫人捂着胸口,拿手一指在场众人,“他还是你们的父亲吗?!如今他有几日是在这侯府过的?我悔呀……我蠢呀!当初就不该让她们这对贱人母女回府!自从她们回来,你们是父亲也没了,家也没了!这哪里是你们父亲的主意,分明是那对贼母女唆摆的!” 锦鱼:……看吧。若是她不跑来跟许夫人说一声,背着就把这事办了,这屎盆子还不直接扣她跟她娘头上了。她今天闹这一场,至少从老太太到锦熙都明白她的苦心。许夫人,她从来没指望过。 便上前扶了扶锦熙,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锦熙便捂着脸,痛哭失声。 便又听许夫人道:“和离,休想,我锦心才是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平妻,什么平妻,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妾罢了!我朝明文禁止多妻,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就让他们去娶!他们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到时候,咱们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公堂!” 锦鱼不由一愣。 难道还有这条律法?如果真有这条律法,敬国公府与顾家,还有她爹不可能不知道呀。不会明知故犯。 可是许夫人出身刑部世家,对律令多有了解,也不奇怪。 锦鱼想了想,决定回去问问景阳侯再做决定。 因道:“你们慢慢商议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拉了锦熙一把:“姐姐可要跟我一起走?” 锦熙愤恨地看了一眼许夫人,一顿脚,率先走了出去。 锦鱼忙跟上。 锦兰也跟得飞快。 一时出了大门,锦鱼让豆绿去问锦熙跟锦兰,要不要找间酒楼坐坐再回去。 一时豆绿回来道:“三姑奶奶说可以去他们家砖筒巷的正店香楼去吃鱼鳔二色脍。” 正店是有官府授权,可以酿酒售酒的大酒楼。 一时到了酒楼,楼高五层,早有衣着鲜明的小二下来接上去雅间。 锦兰是极熟悉的,便张罗着点了九道菜,锦鱼叫人拿点冰来,冰了帕子给锦熙敷脸:“回头到家,姐夫还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锦熙整个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听到这话,眼睛一红,鼻头一酸,又流下泪来。 锦鱼叹道:“在这里歇歇再回府吧。” 锦兰道:“唉……真是不明白。大姐姐这般出力尽心想帮手,母亲怎么眼里就只有一个四妹妹呢?” 锦鱼:……虽然这是实话,可能不能别这个时候说? 果然,锦熙听了这话,更是伤心,又忍不住哭了一回。 锦鱼其实也有点明白许夫人为什么对景阳侯全无信任。 毕竟如今她爹不但把许夫人这个正牌夫人关了起来,还大多时候住在朴园。 这也就是人心里有什么,看别人就是什么了。 许夫人与锦心立心不正,瞧谁都是要害她们的人。 好赖话分不清,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 那日三姐妹倒是好好地喝了一盅。互相说了许多的话。才分头回家。 锦鱼先去了朴园,把事情跟她爹说了。 景阳侯怒道:“不是让你赶紧去办,不许跟她说么?你怎么不听话?!” 锦鱼也不想跟他顶撞,只赶紧认了错,问是不是有那么一条律法。 景阳侯冷笑:“前朝确有此律。只是今朝无人在意。不但官府不会追究这种闲事,便是皇上,也有两妻并赐,二人朝谒的旧例。何况这事是给皇家收拾烂摊子,在敬国公与顾尚书面前,他们许家一个刑部侍郎能翻上天?真是不自量力。你就多余去见她。” 锦鱼默默无语。她去见许夫人虽然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主要还是觉得这是该有之义。 卫家并不只是她爹与许夫人的卫家。便是卫家大郎二郎,糊涂归糊涂,目前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祸事是锦心闯下的,可全卫家人都要承受。 只得写了拜贴叫人送去敬国公府,说她要去见锦心。 第二日一早,敬国公府就来了信,说下午可去。 锦鱼便让人给朴园送了个信。 吃过午饭,便带着豆绿去了敬国公府。 第104章 背后插刀 却说景阳侯府此时早乱成了一团。 卫大郎与卫二郎因听了许夫人的话, 便真的请了舅舅来府商议。 不想许侍郎却一句话扑灭了他们的天真:“这都是前朝的规矩了。本朝仁厚,这种无伤大雅的事,从来是不计较的。不说远, 就说建安伯府, 他们家老伯爷当年, 在京一个正妻原配伺候老太太, 在边关一个正妻嫡配伺候着生儿育女。后来调回京,老伯爷给两位夫人都请了封赏。他们家进宫拜谒,都是两位夫人一同去。” 许夫人因前日吐了血,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身,听得这话, 气得又吐了一口血,哭道:“这世间就没有规矩,没有王法了不成?” 许侍郎道:“你就听侯爷一回吧。实在不行……实在不行, 锦心回头嫁到我们家来,总让她受不了委屈,这总成了吧?” 许夫人放声大哭, 却道:“难道要我锦心堂堂一个侯府嫡女, 从一个公府世子夫人, 变成庶民?你的儿子, 哪个是成器的!” 许侍郎目瞪口呆, 气得一拍桌子, 拂手而去。 卫大郎卫二郎一同追出去, 拉都拉不住。 两人也不敢回去见许夫人。 卫大郎回到自己院子里就唉声叹气的。 刘氏亲自替他端了茶水来。 卫大郎把桌子一拍,怒道:“你这个当大嫂子的, 为什么从昨日到今日,连个屁都不放!不是你妹妹, 你是半点都不心疼!” 刘氏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初她这门婚事是老太太跟侯爷做的主,许夫人那时候跟侯爷感情好,跟卫大郎便勉强接受了。可这些年来无论她怎么做小伏低,这母子两个都觉得娶她娶亏了。 锦心倒是叫他们母子捧到天上去,在家时,就没把自己这个嫂子放在眼里。 如今遭了报应,她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已经算是厚道的了。 当下笑道:“我能有什么本事?侯爷跟大舅爷都是一般的主意。他们不比我明白万倍?” 卫大郎本来就是个糊涂人,听刘氏这样说,也觉得有点道理。 便道:“那你好歹去看看锦心!她不知道多难过呢!” 刘氏差点儿笑出声来,强忍着道:“我也要能进了得了敬国公府的大门呢?你那本事最大的五妹妹倒是能进!可偏偏你每回见了,都得罪人家。大郎,你没发现,如今侯爷也好,老太太也好,连话也不想跟你们多说了么?有什么话,反叫五妹妹来传达。我看昨日的事,是五妹妹给咱们脸面,那不是来商量的,只是通知咱们一声罢了。你继续闹腾下去……说句难听的话,老二没什么可损失的。可你不同,你是世子,将来要承接侯府的。若是……侯爷对你彻底失了望,你这世子之位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侯爷身子骨好着呢,没准等你五妹妹的弟弟长大了,这个家给了他也说不准。” 卫大郎听了把桌上刚端上来的茶水一扫,哗啦碎了一地,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再说,他一个妾生的,也配跟我争!” 刘氏见他这样发脾气也是惯了,不以为意,反笑道:“你五妹妹也是妾生的,可瞧瞧如今,人家到哪里不比你四妹妹有脸面?”顿了顿,又道:“若论孝顺,你也不能只知道孝顺娘,不知道孝顺爹啊!难不成你要为了娘,忤逆爹?我们夫妻一体,我还替你生了三个孩子,难不成我不向着你,还向着外人不成?你只为你妹妹想,你怎么不为孩子们着想一点点呢?” 卫大郎虽是不喜刘氏,可是夫妻多年,刘氏这人确实也能忍,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 这番话确实也说得有道理。尤其是提到孩子。除了刘氏所生,他还有个爱妾,也生了两个孩子,倒是极心爱的。妹妹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重要啊。 “可若是咱们家出了和离之女,就不会叫人笑话了么?” “回头再嫁出去就是。等咱们孩子都长大了,谁还记得这个。若是这样拖着,以后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呢。到时候才是真的连咱们的孩子都连累了。” 卫大郎总算是再说不出话来。 因此再去见许夫人时,便也劝许夫人听景阳侯的话。 许夫人见连最信任的大儿子都靠不住了,气得又吐了几口血,叫人把他打出了古香堂,自己也昏死过去。 侯府顿时兵荒马乱地去请太医,又着人去朴园请景阳侯。 景阳侯听了竟绝情地没回府,只让人传话道:“让她静养吧。外头的事,不要再叫她知道了。” 不仅如此,还又私下吩咐晴雾:“以后便是五姑娘要见她,也得有我的吩咐。” 楼姨娘把这话如实跟许夫人说了。 许夫人大骂了景阳侯一整夜,吐血不止,自此身体每况愈下,内宅所有事情,从此全都由刘氏作主。 * 锦鱼自然不知道刘氏在背后狠插了许夫人一刀。 她到了敬国公府,到了争迎堂,万万没想到,里头竟是坐着三个人。 敬国公,敬国公夫人还有柳镇都在。 敬国公夫人一如既往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的的首饰怕都有一斤重。 敬国公依然是上回见到的样子,不像个凶神恶煞的砍砍杀杀的将军,倒像个文人墨客,翩翩君子。 柳镇上身是赤红箭袖,下身黑色绸裤,黑皮挖云镶金边的军靴,倒多了几分沉稳硬朗。 见到她,眼神幽幽,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锦鱼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眼神。 有了上回的经验,她今天特意穿得薄了些,外面是厚重的大毛衣裳。豆绿替她除下,她便强作淡定,上前问好。 这回敬国公夫人请她坐在了右首第一张椅子上。 想了想总觉得这事有点微妙。 敬国公连她爹都不肯见,干什么要见她? 不过,她也不好露怯,便笑着问候了几句,还问了问他们出兵追讨暴民的事。 敬国公只是点点头。 柳镇却是问无不答,说得十分详细。 锦鱼:……其实她只是想寒暄两句,柳镇这样认真,倒叫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认真听了一回。 还是后来敬国公插话道:“这些军中之事,想来卫五娘子听着也无趣。你今日过来,可有何事?” 锦鱼:……果然高手都是后发制人的。她来干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人家敬国公偏偏还要问她。 她想了想,心里道,装糊涂谁不会呢?她也不是来跟敬国公家谈条件的。她只是来给锦心传话的。 便笑道:“我四姐姐过年没回成家,家中亲人十分惦念。因此让我来看看她好不好,陪她说几句话儿罢了。不敢劳烦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小公爷如此郑重相待。” 却听“噗嗤”的一声,她不由大感诧异。 她这话说得很好笑么?她明明就是在反刺敬国公。他们全家等在这里见她,难道不是他们有话要跟她说么?却来问她。 再说这里只有他们四人,到底谁在笑她? 一抬眼,却见敬国公夫人手里捏着块银红手帕子,捂着嘴,眼神却颇为有些得意地瞥了敬国公一眼。 锦鱼看得莫名其妙。 敬国公挑了挑修长的眉毛,横了她一眼,才回眸上下打量了一番锦鱼。 之前他回府后,便听敬国公夫人跟他说起锦鱼。言语之中对这女子十分惋惜,懊悔他们家当初若是娶了这个庶女,今日也不至于弄得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又跟他说,日后卫柳两家,最好是通过这女子传话。 他当时颇不以为然。两家有事,他直接跟景阳侯说就是。 这么一个小庶女能传明白话就不错了。 可敬国公夫人却不同意,说:“咱们两家的亲事,都是因她而起。若她是个嫡女,咱们家娶的就是她了。偏景阳侯夫妻从中作梗,骗了咱们家,如今咱们跟他说不着!” 他对卫家实在是有些瞧不上,想想也对,向来对夫人又极是敬重,便顺了她的意。景阳侯要见他,他就回了。 果然这女子不久就上门递帖子求见。 他本想锦心一个嫡女,都这么糊涂,一个庄子上长大的庶女还能有多出色不成? 想不到,这庶女果然有几分聪明。比之锦心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想想江凌,又不免暗暗叹息。 江凌的事,他虽领军在外,可朝中消息仍是一日一送。得知江凌头一回上殿,竟然就胆大妄为,敢跟袁相掰手腕,还赢了,他也是大吃一惊。 而这样的江凌,听说却是爱妻如命,卫五娘子,果然是个人物,他记下了。 他微微一笑,收拾起了轻慢之心,道:“那你就去瞧瞧她吧。” 说着就吩咐婆子带锦鱼下去。 锦鱼:…… 国公爷不愧是国公爷。幸亏她真不是来跟柳家谈条件的,不然定然被人家一剑砍下马来。 有了锦心的那个保证书,柳家想娶娶谁,根本不必问他们顾家的意见。 所以他们不提,人家柳家就可以一直装傻到底。 这事确实是他们卫家更被动。 当下她满腔郁闷地由婆子引着出了争迎堂。 * 她还是头一回进锦心的履霜院。 真的气派,雕梁画栋,朱漆白石。地方比古香堂大了两倍不止。 一重重地走进去,到了最后一层,就见黑漆院门上挂着黄铜大锁。 今天没下雪。 那冰冷的黄铜大锁在日光下闪着傲慢的光,像一条缠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蛇。 她不知道锦心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她突然有些同情锦心。 不管锦心犯过多少蠢,做过多少的错事,柳家都不该用这种方式对待她。 和离真的是对锦心最好的解决之道了。 不过,锦心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也许,一会儿她出来,该跟柳家谈谈,能替锦心争取多少便争取多少。 婆子上前开了锁。 与上回在祠堂不同。 她们都走到门口了,里面还是悄无声息的,似乎人都睡着了。 婆子带着她上前,走到正房门前檐廊下,敲了敲紧闭的朱漆大门。 半天,里面才传来一声咕哝:“谁呀?” 这声音似乎有点儿熟悉。 锦鱼站在原地不动。 那婆子道:“亲家的五姑奶奶来看你们奶奶了。” 里面啊地讶异了一声,就听脚步响,一时一个方正的脸孔冲了出来,锦鱼一见果然是认识的。 “王妈妈?!” 豆绿先替她叫了一声。 不错,这人就是豆绿以前叫王麻将的王妈妈。上次遇到,胖得脱了形,这回竟又瘦回来了,只是老了许多,以前总抹得黑得流油的发髻,也掺了些花白。 王妈妈邋遢地裹着一身厚厚的皮子衣裳,像是刚从炕上爬起来,先是迟疑着不敢认,半天,竟是直冲上前,“扑通”就跪下了,痛哭流涕,抱住她的双脚直喊:“五姑奶奶救救我们吧。” 锦鱼实在唏嘘。当初王妈妈到洛阳庄,秦氏跟梅姨跪着求她。 如今风水轮流转,真是谁能想得到呢? 她忙伸手去扶,还顺势在王妈妈耳边轻道:“别叫人看笑话。” 王妈妈一愣,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角,站起身,看了看那婆子,不敢再言语。 锦鱼便对那婆子道:“妈妈可否容我跟我姐姐单独说几句话儿?” 那婆子满脸堆笑,道:“夫人说了,叫我全听卫五娘子吩咐。” 王妈妈满脸惊诧看了锦鱼一眼。 锦鱼便冲豆绿使了个眼色。豆绿立刻拿出一只大荷包来,塞到那妈妈手里:“您老人家到外头倒座歇歇脚,喝杯热茶吧。” 那妈妈把荷包塞进袖子里,笑呤呤地走了。 王妈妈这才把锦鱼让进了屋。 锦鱼一进屋,就觉得屋里虽是不冷,可阴沉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好像有什么东西发霉了。 往里走,就见物品之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 抬眼看去,不由骇然,梁上竟是结了不少的蛛网。 原来虽然这里比那祠堂的牢房好些,却也有限。锦心居然为了这样的日子,签了那个什么劳什子的保证书。 锦鱼不由气结,怒问:“你们家姑娘呢?其他的仆妇呢?!” 王妈妈道:“姑娘喝了点酒,在里面睡着呢。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伺候。” 锦鱼便不忙往里走,在堂屋里站住脚,问王妈妈:“怎么回事?” 王妈妈一脸愁苦,贴着她耳朵道:“姑娘被关在这里,气不顺,对丫头们是非打即骂的。香绢劝了几次,她连香绢都打了。香绢闹着要寻死,惊动了敬国公夫人,过来问谁还愿意在这里继续伺候的,谁也不吭声。敬国公夫人便把人都挪出去了。那日我正好不在。敬国公夫人便把我叫了回来。说我是个老成的。” 锦鱼:…… 这里屋子大,没个十几二十个丫头婆子时时打扫,自然很快就脏得不成样子。 便问王妈妈一应供给如何。王妈妈便道每日都有人送吃送水送炭,也有人定时来收夜香收垃圾收换洗的衣裳。就是不再派伺候的人来。 锦鱼:…… 锦心真是既恶又蠢。在婆家已经不受待见了,还不好好笼络住身边的人。 她不会以为只要捏着人家的身契就可以为所欲为吧? 这里可是国公府,没有敬国公夫人点头,她连牙人的面都见不着,哪个丫头会真怕她? 想来此刻全都投靠不同的主子去了,包括最贴身的香绢。 锦鱼想了想,转身出了屋子,叫豆绿去把刚才的妈妈再请了来,道:“我看这屋子实在是脏得落不下脚,还请妈妈赶紧去多找几个人,赶紧给打扫一下。” 那妈妈眼神闪了几闪,却没说不成,转身走了。 过了约一柱香的工夫,还真带了一队十来个人,提水桶拿扫帚的。 锦鱼便站在廊下等着人进去打扫。 那妈妈殷勤道:“这里怪冷的,别把卫五娘子冻着了,要不要先去前面的小院歇歇脚?” 锦鱼想想,便连王妈妈一起带上,随她去了。 刚走出一层院落,就见一个瘦高的女子迎了上来,身上披着一件蛋黄色的厚云锦斗篷,她倒认了出来:“香绢?” 香绢忙上前行礼,指了指西厢,道:“请五姑奶奶到我屋里坐坐。” 锦鱼愕然。再看香绢脸上白润,衣裳光鲜,难不成香绢也做了姨娘?! 她忙看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笑道:“上回的事后,敬国公夫人作主,把她抬了做香姨娘。” 锦鱼:…… 进了香绢的屋子,摆设竟是堂皇富贵,比锦柔屋里还要好上一截。这国公府的富贵可真是骇人。 她在红木玫瑰椅上坐下,香绢亲自捧了汝窑天青茶碗上来。 锦鱼喝了几口,入口清芬,果然是好茶。 她心里暗暗叹息,转头对王妈妈道:“我会跟敬国公夫人说的,以后每五日叫人进去打扫一番。” 王妈妈忙道:“五姑奶奶,看在当初我接您进府的一点香火情面上,您就帮帮老奴吧。只求着能允许我自由出入就成。我实在是想家得很。” 锦鱼叹了一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也找不到什么话跟香绢说。 香绢应该是已经彻底背弃了锦心。也许自杀什么的,是在配合敬国公夫人演戏。 柳家定然还是有和离之心,这才百般逼迫折磨锦心。 今天她来看到锦心,柳家毫不掩饰,也是一样的目的。就是要卫家知难而退。她爹见不着敬国公,大概也是看明白了敬国公府的意图,这才说出那一番话来。 她拍了拍王妈妈的肩:“你也帮着劝劝。这样过日子也不是法子。侯爷的意思是叫你们姑娘和离归家。香绢既已经是姨娘,不好再回去。只是王妈妈,你们一家,若是和离,自然是一起回去的。” 王妈妈拍掌叫了一声阿弥陀佛,眼中竟是流下泪来。 香绢却在一旁,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锦鱼暗暗叹气。 几人正默默地吃着茶果点心,却听外头脚步响,有个丫头过来急道:“王妈妈,你快回去吧。大奶奶醒了,正闹呢。” 锦鱼忙一同起了身。 一时再进屋,里面已经整洁干净了许多。连幔帐都已经换过,灰尘蛛网也掸干净了。 却听最里面有人嗓音嘶哑,在嚷:“王妈妈呢?她是不是跑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手里可捏着你们的身契呢,等我出去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锦鱼:…… 进了梢间,见站了七八个丫头婆子,手里拿抹布的拿抹布,端水盆的端水盆,都站着不知所措。 当头一位膀大腰圆的婆子大约是管事的,见她们进来,便嗫嚅道:“我们没敢进卧室,可打扫尘除,到底有些许动静……” 王妈妈忙掀开梅红软绸帘子,奔进里间。 锦鱼想了想,便让那些婆子赶紧继续打扫。 不过片刻工夫,便也完了事,一众人都退了出去。 她便往炕上坐了。听见里面王妈妈在跟锦心叽叽咕咕,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帘子一掀,王妈妈扶着锦心走了出来。 与她想象的不同。 锦心非但没瘦,反而又胖了两圈,脸颊皮色发灰,脸庞却圆圆的,小肚子微微向外凸起。身上衣裳也有些不合身了,显得有几分滑稽。怎么看都是一个失意放纵的怨妇模样。 锦心见到她,倒没闹,想来刚才王妈妈已经跟她说过了。 她忙下了地,叫了一声“四姐姐”。 锦心往炕上一坐,侧着脸看她,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锦鱼:…… 只得自己往炕上坐了。 锦心倒也没说什么。 锦鱼想了想,道:“你想离开敬国公府么?” 锦心眉毛慢慢地竖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锦鱼也没耐心跟她废话了,硬声硬气道:“和离!你如果愿意,我今天便带你离开。” 锦心浑身都颤抖起来,王妈妈在一旁,急急说了一串和离的好处。几乎是在哀求。 可是半天,锦心却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眼角还滑下两行泪水。 锦鱼默然。 不知为什么,那笑声让她后背发毛,有点儿毛骨悚然。 可听着听着,心里却是涌上些说不出的怜悯。 说到底,锦心跟她一样,都还不到十七岁。 人生长着呢。 锦心若是困在里面出不来,这一辈子就真毁了。 她还是伸手拉锦心一把吧。 第105章 痛打锦心 锦心是不想好好在敬国公府过日子么?自然不是的。 她当初能嫁给柳镇不知道有多欢喜。 她还记得那时自己在花厅偷看, 锦心与柳镇眉来眼去,明明互有情愫。 只是……如今不到一年,已经消磨得殆尽, 反目成仇。 虽然柳家确实够狠, 可锦心还是咎由自取。 一就是立心不善。但凡她对丫头婆子们好一些, 也不至于在敬国公府连个身边的丫头都守不住, 落得个众叛亲离。 原因其实也简单。 当初在景阳侯府,锦心是众人手里的明珠,顺风顺水,也没什么可以生气,发脾气的地方。 到了敬国公府处处吃瘪, 在敬国公夫人和柳镇那里受的气,也不知道怎么排遣,只能往身边的丫头婆子身上撒。 但这些丫头婆子们也一样, 以前也是过惯了好日子的。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闲气?谁还会忠心耿耿呢? 再有就是智小而谋大。 锦心自从生下来,就有人为她筹谋一切。就算是当初与柳家结亲,也是许夫人替锦心先揽下的救命之恩。并不是锦心自己的主意。 可若是锦心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也就罢了。偏还觉得自己很能干, 凡事要强出头。结果惹出祸事, 就成了背锅的那一个。 她自己默默地思忖, 也不去打扰锦心发泄。 倒是王妈妈先沉不住气了, 站在锦心身边道:“姑娘, 您可是夫人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 怎么能叫人这般磋磨呢?夫人知道了不知道多心痛。和离了,再找一个好人家……” “好人家?哪里还有比柳家更好的人家?!你说……你说呀?!” 锦心的笑声戛然而止, 厉声逼问王妈妈。 锦鱼心道,敬国公府确实富贵, 可是你若接不住,跟没有还不是一样? 只得接道:“柳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可是他们已经去向顾家求亲,顾茹会嫁进来,与你做平妻!你这样还想……” 她话音未完,锦心已经跳下炕来,抬手掀翻了炕桌。锦鱼吓得往后急缩,好险没叫炕桌砸在身上。 王妈妈也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上前拦腰把锦心抱住,豆绿忙扑上前,拦在锦鱼身前,转头急对锦鱼道:“姑娘,话也带到了,咱们赶紧走吧!” 锦鱼虽然吓得够呛,可她该说的话还没说完呢。 就见锦心在王妈妈胳膊间挣扎得犹如疯妇,嘴里骂得不堪入耳:“小贱人,小婊子,贱蹄子……” 锦鱼捂了耳朵,不想听她这些脏话。 王妈妈急道:“姑娘,五姑奶奶可是在帮你……” “顾茹……顾茹这小婊子,我早知道她不安好心!” 锦鱼:…… 她不由暗暗头痛。也不知道许夫人是不是在人后经常这样乱骂人,锦心才学会了。 想想也有可能。 这种越是表面上装得贤惠的人,心里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能背后乱骂人,以泄泄愤。 还是王妈妈明白,急吼吼地问:“那侯爷就任由他们这样欺负人么?” 锦心听了这话,才猛地停止了挣扎谩骂,转眼看向锦鱼,眼神怨毒,却又有些明明白白的期待。 锦鱼暗叹一口气,转开眼神,道:“爹爹说了,你若是没本事阻止柳家娶平妻,就和离。若是你不愿意和离,以后你的事,卫家也不管了。” “爹爹……自从你回府,我就没爹爹了。娘呢,娘不会不管我!” 锦鱼:…… 锦心仍然是那个被宠爱坏了的孩子。 难不成景阳侯只有她一个女儿不成?论起得到父亲的喜爱,她差着锦心十五年呢。亏得当初她没在侯府长大,不然从小到大,还不被锦心欺负死。 她淡淡地看了锦心一眼,就见她双眼瞪得好像要凸出来,脸色狰狞。 她冷冷道:“母亲确实想管你,可是她如今为你的事,担心得病了,吐了好些血。便连许家舅舅也赞同爹爹的说法。你可想明白了。你不和离,便要与顾茹做平妻,卫家也不会再管你的事!” 锦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抬起手肘,一下拐在王妈妈肋下。 王妈妈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锦心状若疯狗般朝锦鱼扑过来。 豆绿挡在锦鱼身前,闷头挥手一阵乱打,嘴里道:“四姑奶奶,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别怪我动手!” 豆绿虽然个子不大,但是从小在庄上长大的,手脚灵活,力气不小。 锦心倒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豆绿也被抓得头发散乱,右颈侧还没挠出一道血痕。 锦鱼实在心痛豆绿。可她也不能上阵跟锦心扯头发。 反正话也说完了,没必要再留下去。锦心这番模样,根本无可救药,她之前对锦心的同情心,都像个笑话。 她跳下炕来,找鞋子。正趿拉着,不想就见王妈妈从地上爬起,扯下腰带,竟从身后一扑,将锦心整个勒住,几下绑上了。 动作熟练,可见不是第一次了,看得锦鱼目瞪口呆。 锦心再想挣扎已经动弹不得,只嘴里嚷道:“卫家不再管我?呵呵,卫家管过我么?当初我请客,那老不死的来都不肯来!如今我叫柳家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谁来看过我一眼?就派了你这贱人,来看我的笑话!你回去告诉景阳侯!我死也要死在柳家!和离?不如一碗药毒死了我。” 锦鱼忍无可忍,上前两步,越过挡在身前护着她的豆绿,一巴掌狠狠打在锦心脸上。 锦心一下愣住了,竟忘了挣扎叫唤。 锦鱼秀眉倒竖,骂道:“老太太为了你的事,拖着要散架的身子,亲自去给顾家赔不是。家里人人都为你着急。可是这个门,他们根本进不来!在你心里,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卫家满门,难道都不如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这个空名头重要?!” 锦心披头散发,双眼赤红,斜斜地瞪视着她,半天倔强道:“是。” 锦鱼气得浑身发抖,转身穿上鞋就走。 豆绿忙跟上。 王妈妈却急急地跟上来,拉住她苦苦哀求道:“五姑奶奶留步。我有话要说。” 没走两步,就听得身后“咚”地一声,她回头一看,锦心摔倒在地上,正像条肉虫子一样,拼命扭动。 王妈妈却是根本没回头看她一眼,一双手跟螃蟹钳子似的,紧紧咬着锦鱼的胳膊不放。 锦鱼用力想抽出胳膊,却听王妈妈说出一句万万想不到的话来:“五姑奶奶,你再多打她几巴掌吧。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锦鱼:…… 她正呆若木鸡,就听王妈妈又道:“若是五姑奶奶怕手痛,叫豆绿姑娘来也成。这些日子,我真是什么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她就是不听啊。也许多打她几巴掌,她就清醒了。” 锦鱼:…… 豆绿在一旁跃跃欲试。之前因为锦心的陷害,她在景阳侯府脸都差点儿给人打烂了。难得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刚才虽然打了几下,却没敢真用力,根本没解恨。 锦心在地上摆来摆去,吼道:“王妈妈,你也反了么?” 王妈妈似若未闻,只一双手紧紧拉着锦鱼不放,跪在地上,就跟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五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到底都是姓卫的姐妹。她若再是不改,今日不连累到你身上,总有一日会连累到你身上。” 锦鱼长吸一口气,想了想,王妈妈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再说,她也真挣不脱王妈妈的魔掌,只得道:“你先放了我。我就再回去劝她两句。听不听都在她了。” 王妈妈这才千恩万谢松了手。 锦鱼整了整发鬓,慢慢走到锦心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你从前的好日子,并不是因为你有本事,而是因为你投了个好胎。如今嫁人,就好比重新投了个胎。这一回,却没以前那么幸运。你若还按着以前的法子活着,横冲直撞地,以为人人都要让你三分,你自然处处碰壁。我这些话,说给你听,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让卫家人少替你操些闲心。” 可锦心仍是桀骜不驯,反骂道:“小贱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给我滚!” 锦鱼高高扬眉,她这样替锦心操劳,还一直被骂,实在也是有些生气,再看豆绿颈边一道血痕,想了想,转身往炕上一坐,笑叫豆绿:“她骂我一句,你就打她一巴掌。我看看是你的手硬,还是她的嘴硬!” 不想豆绿听了,耸了耸小蒜头鼻子,道:“姑娘,自然是她的嘴硬。”然后转头问王妈妈:“你这里可有竹板子?” 锦心惊天动地地尖叫了一声。 锦鱼捂了捂耳朵。 王妈妈左右看了看,从墙边的落地粉彩大胆瓶里抽出一枝鸡毛掸子,递给豆绿:“没板子,这也成。” 锦鱼想了想,道:“那就别打她脸。” 豆绿上前,对着锦心的背,就狠狠地抽了好几下。也不知道她怎么数的数,连刚才骂过的都记下了。 锦心痛得满地打滚,又开始乱骂。 豆绿也不客气。骂一句,便狠抽一掸子。 抽得十来下,锦心终于软软趴在地上,不再骂人了。 锦鱼便劝道:“四姐姐,你也听我一句劝,骂人也好,乱发脾气也好,都只能说明你没本事,除了与人结仇,便是叫人瞧笑话!你若想以后有好日子过,便得记住了,这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不是拿来骂人的。” 王妈妈在旁边连声道是。 锦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却也没再出声。 锦鱼想了想,又道:“还有,你该知道,你骂了人也好,害了人也好,别人在心里都给你记着数呢。我今日是打了你,可绝大多数时候,这打在你身上的掸子,你只知道痛,却是瞧不见的。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众叛亲离,难道就不能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吗?” 王妈妈在一旁又是一个劲地点头。 锦心趴在地上,本只咬牙切齿,对锦鱼恨之入骨。 之前她就挨过二十板子。 身上的痛是什么滋味,她早就一清二楚。 豆绿抽得虽痛,与之前相比,却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听到“众叛亲离”四个字,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那感觉比之身体上的痛要难受百倍千倍,真真生不如死。 明明她已经竭尽全力去讨好柳镇,讨好敬国公夫人,还有敬国公,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把她看在眼里。 明明她的父亲,以前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可如今她出了事,他不是帮她找婆家算账,而是跟人一起逼她和离。 她身边最得力的丫头香绢……早就投靠了敬国公夫人,一直在出卖她。 她最好的朋友顾茹……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顾茹甚至还帮她绣过嫁衣!现在居然要来抢她的夫君! 为什么? 锦鱼是可恨,可她说的话却没错。她投错了胎,她也一直在遭人暗算。明枪暗箭,只是自己一直没看清楚。 如果能重新投个好胎……也许她还能照样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手掌心里过日子。 她躺在地上,后背好像有无数根烙铁在烧灼,心口又好像在被狼啃咬,痛得她只能□□,无法成语。说不出话来。 头一回,她有些动摇了。 和离,也许也是一条路。 却听锦鱼又道:“可最要紧的,你得与人为善。装善良是没用的,聪明人一眼就看得穿你。若你还是心存恶毒,你的苦日子且没到头呢。” 这话从她耳边滑过,她好像听见了,可又好像没听见。 锦鱼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 也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王妈妈才扶她起来。 她起来后,本来想再打骂王妈妈一顿。 可……她身边现在只王妈妈一个人了。 锦鱼的话无端地响在耳边:“嘴是拿来吃饭的,不是拿来骂人的。” 头一回,她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暴躁,骂人的话,全咽了下去。 她趴在床上,任由王妈妈给她上药,眼泪一滴滴不停地涌出来,她哽咽着问:“我……还有多少嫁妆?和离了能带走多少?” 不想就听“叭”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了。 她回头,就见炕前地上,装伤药的黑瓷瓶子跟褐色的药膏摔在红毡上,碎成三瓣,糊成一团,刺鼻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王妈妈大惊小怪地跑了出去,片刻手里拿着笤帚簸箕回来了。 “也就剩一半了。这府里,人人都长个富贵眼,打赏起来就是个无底洞!” 王妈妈说着,眼睛却不敢看她。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彻骨寒气从头窜到脚底。 她带了六万多银子的嫁妆啊!再怎么建了暖房,再怎么心里没数,这一年的工夫,也不可能就花了三万。她的钱哪里去了? 她微斜了眸子,冷冷地看向王妈妈,见她正低着头,左手拿着扫帚,右手拿着簸箕,却拿簸箕去戳地上一团屎般的药膏,结果糊得到处都是。 原来,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众叛亲离! 对身边这些下贱的奴婢,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有用吗?锦鱼说得对,她发脾气,她骂人她打人,别人瞧着不过是无能狂怒而已。若她真有本事,能治得住这些人,她们又哪里敢背叛?哪里敢偷她的钱?哪里敢抢她的男人?不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蠢,她无能罢了。 如果她现在就和离走了,这些欺负了她亏待了她的人,不知道有多得意! 和离?也许有那么一天吧。 等她把这些背叛她,羞辱她的人一个一个都踩在脚下。 她就不信她会过得比锦鱼差。 锦鱼明明只是一个庄上长大,庶出的臭丫头。 锦鱼都能做到的事,她堂堂一个嫡女,怎么可能做不到? 不过是她以前没明白,她已经重新投了胎罢了。 * 锦鱼自然不知道锦心在想什么,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马踢了好几脚似的乏力。 管锦心的事真是累人也累心。 从履霜院出来,她就想直接回家,不想再见柳家什么人了。 可是管事的婆子却道:“夫人说要见见卫五娘子呢。” 锦鱼:…… 敬国公府虽大,好在她都是坐暖轿,便在轿里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只管往好处想,不管怎么样,她今天暴揍锦心一顿,总算也有几分痛快。只希望今天她说过的话,锦心多少能听进去几句吧,以后日子稍微过好些吧。 她闭目养着神,等轿子停下,豆绿扶下了轿,抬眼一看,仍是回到了争迎堂。 进了堂,却发现堂里居然仍是坐着敬国公家一家三口。 锦鱼:…… 刚才发生在履霜院的事,她不相信这一家三口会不知道。 她有些委顿地上前行了礼,便坐下。 见几上有点心,丫头们又奉了茶,她也不客气,端起茶来喝了几口,又拿了一块牡丹如意糕吃了起来。 反正他们不说话,她就喝茶吃东西。 吃到第三块枣花酥时,敬国公夫人终于开了口:“听说,你们家也想和离?” 锦鱼这才放下手中点心,点了点头,却不想多说什么。 “其实你们家若真想和离,只消会及诸亲,聚会二亲即可。倒也不必锦心本人同意。” 却听敬国公如此说。 锦鱼心里本就疲惫不堪,听了这话,火气就跟火苗见了风一样,蹭蹭往上窜。 看来“平妻”真不好听,对国公府也不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 这一家三口等在这里是想要跟她谈和离啊。 敬国公刚才这话,是在说她们景阳侯府不是真心想和离吗? 她对和离的规矩并不清楚。但是婚姻确实是结两姓之好,可能真的只要景阳侯与许夫人出面,再加上敬国公夫妻同意就行了。 可是敬国公府平妻不够,还非逼他们和离,实在是欺人太甚。 本来她今天只是来传话的,也没资格代表卫家跟柳家谈和离。 可是她还是有些气不过。再说,刚才锦心说了死都不和离。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是想绕过锦心,跟卫家直接谈和离。如果锦心说的是真心话,这不是要活活逼死锦心吗?未免太过分了。 “敬国公府连平妻都敢娶,这样的人家,我们卫家实在是高攀不起的。我刚才也跟我姐姐说了,若她愿意,我今日便带她回家。可是她不肯呀!” “卫五娘子,到底是你们家骗婚在前。再说,你姐姐但凡有你一分贤惠,也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家是势大不假,可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家。至于为什么要娶这个平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回说话的却是敬国公夫人,难得的,竟没有气势凌人地抖威风。 锦鱼蹙起眉头,是是非非,谁都有谁的立场,又怎么争论得清楚?虽然她也觉得锦心做错了许多的事,可国公府就做得很对吗?至于苦衷,这话倒也不假。只是不该把责任全推到锦心头上。 不过,对敬国公夫人,她倒也不想太无礼,长叹一口气,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我姐姐对小公爷的一片痴心,才闹出这许多事来。不管国公爷信不信,夫人,您至少该信我的话。我们家是真心想要和离。可是……若是我姐姐痴心不改,我们家也只能随她去了。” 说到这里,她头一回正眼看向柳镇。 柳镇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晶莹。 锦鱼便道:“小公爷,我姐姐确实做了许多的错事,可她对你却是一片真心。她不肯和离,之前又签了保证书,你就是要娶十个平妻,她也好,我们卫家也好,都拦不住。不求你看在景阳侯府的脸面上,只求你看在她那一腔痴情上,不说多善待她,至少别像我今日所见的那般苛待她。” 这话,她没对敬国公夫人说。虽然后宅的事,都是敬国公夫人说了算。 可说到底,锦心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是敬国公夫人而是柳镇。 如果柳镇能对锦心稍微好些,敬国公夫人便是再凶些,想来锦心也不会像个怨妇。 柳镇满脸苍白,嘴唇嗫嚅着,低下头,点了点下颌。 敬国公夫人便道:“也罢,一会儿我就给她院子里重新派了人。三进院子,也随她走动,一应供给都如从前。” 锦鱼想起王妈妈所托,忙道:“她身边如今只有一个陪房王妈妈,还请夫人许她自由进出吧。她是个明白人,不会添乱子的。” 敬国公夫人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卫五娘子果然是个会说话的。难怪我夫人说以后与卫家说话,就找你了。说句实在话,若不是看着景阳侯府的颜面,我们早就一纸休书休了你姐姐了。罢了,若她不肯和离,我们也不逼她。只是顾茹嫁进来后,我们已经答应了顾家,要给她请封世子夫人的诰命。” 锦鱼指尖用力,手上捏着的枣花酥顿时碎成了渣。 原来他们谋的竟然还不止是平妻,这是要把锦心降妻为妾了。 柳顾两家这也太过狠毒,太不把景阳侯府放在眼里了。 这绝对绝对不能答应。 第106章 小病是福 锦鱼对诰命什么的本来一无所知。 还是这回江凌可能当上从五品, 胡氏跟她开玩笑,说她很快也能当上个诰命夫人。 她才知道,原来本朝五品以上官员, 便可以给妻子母亲请封。 当然官员品级越低, 被批准的可能性也越低。 毕竟诰命这东西, 是有俸禄可领的, 便是对官员本身,也要由皇帝亲自批准。诰命是嘉赏,只封赠给功绩突出者。 有诰命的官员与没诰命的官员,在朝中升迁的速度也是前者远远快过后者。 国公世子夫人为从三品。 可封为淑人。 封了诰命,不光是可以领一份俸禄这么简单, 也不仅仅是可以在新年进宫朝见,参加宴会,更要紧的是这意味着一种来自帝王的认可和赞许。 封了诰命, 再要说什么和离被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锦心虽然嫁过来这么久,但是柳家一直没有给她请封。可见是对她不满, 早就留了后手。 如果顾茹嫁进来做了平妻, 又得了诰命, 那么, 即使她是后进门的, 地位也远远高过锦心。 一旦成真, 锦心虽是元配, 却要反过来给她请安行礼,做小伏低。 大概这是顾家答应做平妻的条件吧。 锦鱼掸了掸襟上的饼渣, 低下头,端起天青色茶碗, 慢慢喝了几口,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愤怒,才淡淡道:“敬国公谬赞了。小女子笨嘴拙舌的。我也不想多说。只说如果你们真的娶了顾茹进门,单只给她请封淑人,不给我姐姐请封,那便是降妻为妾。我们卫家虽然不如你们势大,可也顾不了脸面了,自然一纸诉状将你们两家全都告上公堂。” 就算告不赢,也要叫柳顾两家的佳话街知巷闻。 “呵呵呵呵……”敬国公大笑,半天止住笑声,道:“想不到卫五娘子这般天真。这个状,你们便是告到皇上跟前,也赢不了。” 锦鱼抬起头,转过脸看他,原来柳家人人都有这嚣张劲儿。 她冷冷一笑:“原来敬国公已经能替皇上断案了么?我倒要叫我爹爹到皇上跟前去问一问。” 敬国公的笑声蓦然止住。 他一时大意,竟叫卫五娘子抓住了把柄。万没想到这女子反应竟是这样快。 “这里只有我们几个,真上了金殿,你也是诬告。” 锦鱼却站起了身:“是不是诬告,难不成您又替皇上作主断了案?!我先告辞了。过两天,我会打发人来看我姐姐,看看她是不是还过着那不人不鬼的日子。” 却听敬国公夫人叫了一声:“且慢。”然后起了身,走到锦鱼身边,道:“我送你出去吧。” 锦鱼看也没看敬国公一眼,冲敬国公夫人行了一礼,道了声客气。 敬国公夫人与她走到廊下,道:“上回你说要那些拨出来的牡丹花儿,我交待他们了,让给你送去。是送到江家还是送到你的国色天香园?” 锦鱼没想敬国公夫人居然还记得这事。 她爱花如命,再说锦心花重金收罗的必是名种,花儿何罪,竟叫这样毁了。 她忙行礼谢过敬国公夫人,请她送到国色天香园,这才上了暖轿,出了二门,上了马车,驶出了敬国公府。 * 敬国公夫人目送锦鱼的暖轿走了,转身进去。 却见儿子已经站了起来,见她回来,只说有事要办,抬脚走了。 她见敬国公仍是坐着,便知他有话说,便仍坐下,叫下人们都出去了。 敬国公才道:“卫五娘子虽有几分聪明可取之处。可你也犯不着这般抬举她。居然还送她出去!” 敬国公夫人笑道:“我是越看越可惜越看越喜欢。真想不到,她今日居然敢动手打了她姐姐。我看她平时待人和气得很,却是个遇事有主意的,不然当初在五丈河怎么能救得了镇儿。”想了想,顿了片刻,又道:“都逼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是不肯和离,若是锦鱼今日这一顿打,锦心能稍微懂点儿事,到时候,也一起给她请了封就是。” 敬国公戏谑道:“你不是怕了这小丫头片子的威胁吧?给他景阳侯两个胆子,他也不敢真闹到皇上跟前去。” 敬国公夫人倒也知道,景阳侯堂堂一个尚书,教出这样的女儿来已经够丢人的。哪里还肯捅到皇上面前,再叫皇上说一句他教女无方,景阳侯府的女儿,无论是已嫁的,还是待嫁的,哪个落得了好。 卫五娘子到底年纪小,夫家又宠着,一时想不到这些厉害。景阳侯可不会这般冲动。 可是景阳侯不敢,江凌却未必不敢。 头一次上朝堂,就敢跟袁相扳手腕的人物。 听说又是个宠妻如命的。 想了想,敬国公夫人劝道:“虽说皇上必是偏着咱们,可我看那卫五娘子年轻气盛,也未必就不敢把这事真闹出来。她又与王家大姑娘、钟家五姑娘还有长宁郡主关系都好得很。这次她们赈灾都立了功,本来呢,我想这太子妃必从王钟二人中出。不想王家那姑娘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竟赶在前头,将钟家姑娘订给了自己的弟弟。若是这王青云成了太子妃,这卫五娘子的手岂不又长了许多?再说,两人同时请封,对咱们也没什么坏处。虽我看顾茹是个懂事的,谁知道会不会又看走了眼……有个制衡也是好的。” 敬国公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又看了敬国公夫人一眼,笑道:“你呀,我知道,是我亏欠了你,叫你一生只有镇儿这么一个儿子。所以瞧着漂亮能干的姑娘就喜欢得很。当初锦心,你不也护着她?如今喜欢上了卫五娘子,她要真那么好,你不如收她做个干女儿,也算了你一桩没有女儿的遗憾。” 敬国公夫人大笑。 * 锦鱼自然不知道敬国公夫妇背后这些议论。 她坐着马车出了敬国公府没多远,马车就突然住下了。 她正想问怎么回事,就听外头赶车的把式叫了一声:“小公爷!” 锦鱼不免有些诧异。 虽然是在敬国公府门口,两旁都是积雪,路上没什么人,可小公爷这样公然拦马车,叫人见了,也未免有些失礼。 就听马蹄声响,一时马车侧面窗口传来声音:“卫五娘子,可否容与我说上几句话。” 锦鱼看了一眼豆绿。 豆绿忙道:“小公爷,这样于礼不合。我出来跟您说吧。” 说着豆绿便爬出车外,下了车,却走到了马车侧面窗下,抬手敲了下窗。 锦鱼:……她怎么找了这么机灵的一个丫头呢! 表面上是豆绿跟小公爷说话,但其实也跟她在说话。 外人见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小公爷倒也不傻,便道:“我同意娶平妻……也是有苦衷的。” 锦鱼没想到他追出来竟是向自己解释这件事。 可见小公爷自己也是觉得娶平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这话,他该去跟锦心解释,而不是跟她。 不过想想锦心动不动就掀炕桌的暴躁,她这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她听听也好,回头再转述给锦心就是。 她没吭声。 小公爷又道:“我……决心去驻边。” 锦鱼愣了愣。没明白去驻边这事跟娶平妻有什么关系。 就听小公爷又道:“若是无后,我母亲不肯放我走。” 锦鱼脑子这才转过弯来。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谈和离的时候,她就听说柳镇搬出了内院。 虽然在听说柳家要娶顾茹的时候,她大概就猜到,柳家不会让锦心生孩子了。可是听到柳镇亲口证实,还是觉得柳家这样做有些太恶毒。 “我姐姐可是你的元配嫡妻!她不配给你们柳家留后么?”她也顾不上跟姐夫谈论这事合适不合适了。 “我与她已然如此,真生个孩子出来,也不过是多个人受苦。可……可若是,若是你……你觉得,这是对她最好的归属,我……我可以答应你。” 柳镇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苍白。 让她想起车外屋顶上厚厚的闪着光的白雪。 虽然她没看见他,可是奇怪的,那日在国色天香园,他凄然而去的红色身影却隐隐浮现。 如果当时她不是想着借机要回秦氏的身契,如果不是她任由许夫人与锦心欺骗柳家,也许柳镇并不会娶锦心。 这桩孽缘,她与江凌多少也有些道义上的责任。 柳镇虽然为此还打过江凌两回,可后来还是记着她那点救命之恩。 柳镇这话其实没错。他跟锦心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将来那孩子如何自处?锦心也斗不过顾茹,没有孩子,许是还安全些。 最好的归属?谁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呢? 她迟疑半天,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你们柳家的事,我能说什么?” 想了想,战场上刀枪无眼,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多余的话:“你珍重吧。” 她没听见柳镇回答,却听见马蹄声响。 豆绿在外头咕哝了一句,她也没听清在说什么。 等豆绿爬进马车,坐下才道:“这小公爷怪头怪脑的。怎么姑娘说了一句珍重,他就突然打马跑了。” 锦鱼也很意外,想了想,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没跟豆绿解释什么。 她今天是真累着了。 也实在没力气再去朴园给她爹汇报情况,回到江家,让豆绿去通知了一声,就说要带的话都带到了,详细情况第二日再去面谈。 第二日她好好睡了一觉,又去给白夫人胡氏顾二嫂请了个安,说了说闲话。 下午睡过午觉才去了朴园。 锦鱼进去书房时,闻得满屋子的药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事影响的,景阳侯竟是真病了,不但发烧,还有些咳嗽。说是着了风寒。 怕把病气过给了秦氏,便在书房歇着。 锦鱼便捡重点把事情说了。 倒也老老实实把自己打了锦心一顿的事说了。 她说时有些忐忑,毕竟她是妹妹,锦心是姐姐。她这叫以下犯上。 不想她爹听了,反道:“若是她在家时,我舍得多打她几顿,她那性子怕也不会变得这般左性。却是打得晚了。” 锦鱼:…… 见她爹身子实在不好,便没提柳家要降妻为妾的事。 反正到柳家娶亲请封还有些日子呢。等她爹好了,再说不迟。 “她可愿意和离?” 听她爹这般问,她想了想道:“总要让她想上几日。等过几天,我再派人去看她,问一问。” 景阳侯便没说话。 锦鱼身子向来不错,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连日劳累,又被她爹过了病气。 第二日她竟是发起热来。 虽然听得她病了,一连数日,江家众人都纷纷来看她,连宜姐儿都掏了私房钱,叫厨房做了冰糖炖雪梨给她送来。 钟哲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香罗那里得了消息,送了枝百年的人参进来,搞得她好像得了多重的病,就要不治了一般。 钟微不但送了补品,还写了信,说要来看她。 王青云王青山大概也从钟微处听说了。也说要来。 她因怕传给他们,都回绝了。心里却是温暖的。 只是还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也许是人不舒服,便更想信赖最亲近的人。 她娘身份不便,便是身份方便,这时候也怕过了病气给她娘,自然不能叫她来。 江凌又远在外头。 她虽一向不多愁善感,可这时也免不了生出些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怅然。 其实江凌虽在外,离得也不过三五日的路程。隔日就来一封信。 她也是每信必回。只是怕江凌担心,她生病的事提也没提。 一连病了四五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不由便有些后悔没跟江凌说,人也没精打彩的。 这日中午,吃过饭,她便依在床上无聊得自己生闷气。 豆绿向来最知她的心思,见了便笑道:“姑娘难得生一回病,不如写封信给姑爷。姑爷见了信,定然官儿也不做了,飞奔回来。” 锦鱼虽已经不烧,可嗓子仍是咳得干痛,听到这话,咳了好几声,就着豆绿的手,喝了一口梨膏水,忍不住嘶声道:“叫他回来做什么?我还等着他给我挣个诰命夫人呢!” 谁知一语未了,就听得外头一个极稚嫩的声音惊喜地叫:“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声音正是小丫头圆儿。 锦鱼:……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外头的?来得也不早一句,也不晚一句,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她刚才那句玩笑话。 湖水蓝的盘球金雕锦帘一起,门口出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面色如雪,头上戴着白玉冠,身上披着玄色织金的斗篷,肩上湿了一片。 再看他的脚下,黑色的皮靴子泥泞不堪。 想来外头今天又下雪了。 这十来日没见,江凌竟瘦了许多。脸色却微红,气息有些重。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抿了抿嘴,眼圈竟是微微一热,哑着嗓音问:“不是说还要过十来日才能办完差事么?” 江凌没有回她话,反吩咐道:“赶紧拿衣裳鞋子来我换。” 说着没进门,反又转身折回去。 她这里地方小,上房只有三间,中间堂屋待客,东西两侧便是卧室。 他们平时起居歇息都在东侧。洗漱更衣吃饭都在西侧。 江凌的习惯,从外头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洗漱换衣,怕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传给她。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江凌已经换了一身靛蓝色的家居圆领袍过来。 坐在床沿上,一双幽黑的眸子便上下打量起她来。眼神似乎是在担忧,又似乎是在生气。 锦鱼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脸:“是不是黄得很?” 江凌眉尖微蹙:“病了怎么不跟我说?” “不过小小风寒。小病是福嘛。” “不是怕我官都不做了,给你挣不了诰命?”江凌抿着嘴,满脸严肃。 锦鱼不由低头尴尬偷笑。明明是句玩笑话,偏叫他听见了。 “看来对娘子来说,诰命比我重要呢。”语气酸得能泡酸菜。 锦鱼主动伸手拉住江凌的大手,轻轻摇了摇,笑道:“你可是抱着尚方宝剑去的。怎么倒怪我?说得好像我告诉你,你就能立刻赶回来一样!” 江凌眼角像唱苦情戏的小旦般吊起,幽怨地横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土黄信封,递给她。 锦鱼接过那信,见信封上是自己写给江凌的,不由诧异,抽出信纸看了一眼,正是自己刚生病的第二日寄去的。 不由也把眉梢吊起来看江凌。 江凌便冷着脸,指着信纸一角不语。 那里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褐色水迹。 锦鱼睁大了眼。因给江凌写回信,一向是她自己动手。虽然病着,也不至于到起不来身的地步,那日喝完药,趁着有精神便写了回信。可能自己没注意到,或者是手指或者是桌面上沾着了一滴药,湿了信纸。 可是就算是湿了信纸,送到江凌手上,也早干了。 江凌就凭这一点蛛丝马迹,就发现她病了? 锦鱼一脸难以置信:“这要是茶水呢?” 却见江凌又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她拿来看了,却是一封旧信,大约是十日前寄的。 她皱起眉头,更觉困惑。 却听江凌道:“信纸上有药味,有药迹。再比比字迹,虽仍是你的笔迹,可笔力明显不如从前那般稳当。还能猜不出你病了么?” 锦鱼无语。 江凌若是在刑部必也是把断案的好手。 她便顺势一倒,靠在江凌的肩上:“你不会真放下公事,就这样跑回来了吧?” 江凌揽住她:“为什么不会?难不成这公事还比你重要?!” 锦鱼心里甜丝丝地,想了想,偏过头,将脸偎依在他的颈侧,嘴唇轻轻滑过他玉色的皮肤,嘴角高高的扬起。 不管了。怎么跟皇上交待是江凌自己去头痛的事。 她的相公知道她病了,扔下一切就跑回来。 她该高兴,该鼓励这种行为才对。 江凌浑身轻轻一颤,双手捧住她的脸庞,俯下头来。 锦鱼脸色绯红,忙把头一仰,想避开他,声音嘶哑道:“传人。” “不怕!”他双手稍稍用力,冰凉的唇印了下来。 到底江凌也病了。 锦鱼却好了。 她后悔得跟什么一样。江凌一边咳嗽,一边意有所指,道:“小病是福。” 锦鱼:…… 两人这样轮番生病,等病好,已经到了二月初。 江凌病一好,便进宫去汇报赈灾的情况,交还了尚方宝剑。 皇上大喜,吩咐不日举办庆功宴。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 皇上的庆功宴订在了二月十二,花朝节,正是锦鱼生日那天。 同日,皇后娘娘也将在后宫举办花朝宴。 邀请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女眷参加,而锦鱼和王青云钟微等救灾有功的一共十六名贵女也在特别受邀之列。 锦鱼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进皇宫。 甚至十七岁生日,都要在皇宫过。 这是多大的福气啊。 第107章 弥补亏欠 生日之前, 景阳侯派人来催了锦鱼几次,叫她去朴园。 锦鱼知道他是着急锦心的事。想了想,她便派香罗去了一趟敬国公府。 香罗回来说, 锦心如今能在履霜院里走动。王妈妈也能自由出入。 履霜院的供给一照从前。 她便放了些心, 知道敬国公夫人没有失言。 便问锦心的态度。 香罗嘴角勉强翘了翘:“其实我与四姑娘到底也是主仆一场。我知道姑娘谁也不派, 单派了我去, 是想我也劝劝四姑娘。我真劝了。可四姑娘那性子……从小就如此,凡是什么东西,她想要了,说一声,便有人送上, 或是她索性强抢了来。从没得不到的。所以……”说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锦鱼倒也一点都不意外。 想了想问香罗:“她可有打你骂你?或是乱骂人?” 香罗摇了摇头:“倒也奇怪。我原也以为,或打或骂, 总少不了挨一顿的。没想到……四姑娘竟是态度平和了许多。身边仍是香绢姐姐她们几个老人伺候着。我去时,香绢姐姐正陪四姑娘下棋呢。” 锦鱼不由吃了一惊。 那日见到香绢,她就知道, 锦心与香绢必是恩断义绝了。没想到, 敬国公夫人竟仍是派了香绢去伺候。这是摆明了在监视锦心。 可这不是她吃惊的理由。 按锦心的性子, 能容忍香绢在身边也是罢了, 居然还能跟香绢下棋! 难道自己那天劝锦心别乱发脾气, 乱骂人的话, 锦心真的听进去了? 奇怪的, 她不但没觉得这是件好事,反而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不由想起敬国公夫人来。 敬国公夫人对她似乎确实有些另眼相待。上次在争迎堂居然肯送她出来。后来又送了牡丹裸根给她, 竟有二三十棵之多,其中更有洛阳锦、洛阳红、御袍黄等不少名种。 她都叫人分拣保管好了。 只可惜不能雪天下种, 只能叫人用层层稻草裹了,放在屋里,隔日喷一次水,慢慢养着,等春天再说。 如果她跟敬国公夫人搞好关系,或许敬国公夫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会少为难锦心几分?顾茹也会多几分忌惮? 而与敬国公夫人交好,对她自己,对江家,对卫家,甚至对王青云,也都有益无害。 她仔细想了想,便打发茯苓又去了一趟敬国公府。 这次却不是去见锦心,而是去送给敬国公夫人回礼。 她送的是一坛子蔷薇露,还有一包五花茶。上回给老太太配时,她顺手多配了一斤。 敬国公府那般富贵,她送什么人家都不会稀罕。 只能送点她亲手做的东西。 这蔷薇露还是她原来在洛阳庄上亲手酿的。如今洛阳庄便是照着她的法子酿,也没这么好的了。 她也只剩下这么一小坛子。对敬国公夫人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她来说也算是珍贵的。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跟敬国公府交好。 茯苓回来说敬国公夫人亲自见了她,很是开心。小公爷也正好在,当场便开了酒坛子尝了尝,都说好。 又回送了她十二匹玛瑙锦,还叫茯苓带话:“以后得空了,只管来。” 锦鱼虽觉得敬国公夫人对自己好得有点奇怪,但想想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个救命之恩,便也没再多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那么空,没事往敬国公府跑。 只是叫茯苓把敬国公府、定北王府、袁相府的袁云书跟王家钟家一般单列一册,这几家以后的人情往来都单从她的私房里出,不与江家的混在一处。 * 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二的大日子。 锦鱼因要进宫,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也得在江家与众人一起过,因此提前一天与江凌两个去朴园看秦氏,景阳侯听得他们要来,早早回来等着。 见两人到了,便拉着上书房议论朝局,什么军器作坊、弓弩院,什么船坊军,桥道军,装发军,还有治理河道的河清军等等。 听得锦鱼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这些事她爹跟江凌说就成了,干什么非拉她在这里坐着。 便起身帮她爹查看竹子盆景,随手收拾。 偏她爹见了道:“你过来坐着,好好听听。” 锦鱼只得道:“我又不做官,听这些做什么?” 江凌笑道:“不如让她去陪陪岳母?” 锦鱼连连点头。江凌的建议正合她心。 不想景阳侯道:“你可知我在做什么?这隔行如隔山,江凌做官时间尚短,只熟悉户部事务。可做了这枢密都承旨,却是要对各部都有一番了解才好。我这是想多跟他说些兵部的事情,得空了,再领着他去向各部尚书请教。” 锦鱼:……这她确实早看出来了,她爹是想指点江凌嘛。可是她在这里干什么呢? 景阳侯见她还是一脸不解,不由有些气馁,道:“你也是极聪明的,能听多少听多少,总比一无所知的好。江凌日后公务必是越来越繁忙,外头的事,你不可能事事都靠他。若是他远在外地,京里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再说明日进了宫,你们是分两处的。这种时候,你又靠谁?” 锦鱼手上正拈着一枚半黄的竹叶,听到这话,心里一震。 她从小在秦氏身边长大,秦氏早早就请了老师来把她当个侯门千金教导。又因得自己管理洛阳庄,也有与大户人家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一直以来无论是在景阳侯府还是江家,都适应得不错。 可日后呢?她不再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再是一个冷落侯府的小媳妇。 江凌当上五品官,分户的日子近在眼前。 王青云卷入夺嫡。 朝堂上的事,除了江凌还有她爹和王青云可以帮她,可如果他们三个都帮不到的地方呢? 她爹是对的。 虽然她从出生到长大的十五年间,他对她跟她娘不闻不问,可自从她回府后,他还是保护了她跟她娘。 就像那时候她差点儿被许夫人打死,她爹救了她后,说的话:别叫人欺负了去。 她前面的路注定了与朝局息息相关,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爹是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教导她,帮助她。 也许是弥补小时候对她的亏欠吧。 她把那根枯叶扔到垃圾篮子里,乖乖地坐到江凌身边,嘴角忍不住慢慢翘起来。 她一直觉得她爹跟她不亲,对锦心比对自己好得多。 现在看来,她跟她爹的关系越来越像真正的父女了。 她跟锦心不同,景阳侯给的父爱是迟到的,从来不是天经地义。她是得之则喜,不得之也不会怨愤。 前头的日子还长着呢。 反正,从帮助江凌进户部,到现在花心思教导江凌跟她,她爹对她是越来越好了。 有这份心肯弥补亏欠,就很好了。 * 第二日,她跟江凌寅时起身。 梳洗后,豆绿就带着丫头们送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里面还各渥着一只焦黄的煎蛋。红釉盘子里又放着七八个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并四五样小菜。 锦鱼奇怪,这可不是她吩咐的。 江凌便拉着她道:“你要多吃点东西。” 锦鱼不由有些迟疑,这进宫不是跟出嫁一样吗?得少吃少喝,省得内急时不好办呀。 江凌笑道:“宫里规矩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东西。你若是想上官房,总有人带你去的。总比饿着了强。”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皇后娘娘也是人。难不成她们就不需要上官房? 她到皇宫里上上官房怎么了?难道太监宫女们还敢不带她去?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往荷包里多揣了些金叶子,也给江凌满满地装了一荷包。 两人吃得饱饱的,到了车马房,白氏与胡氏已经到了,便分坐着两驾马车出了门。 到得宫门口,就见前面乌泱泱都是各家的马车。 所幸这日没有下雪,也没大风。 等在马车里,他们都穿着大毛衣裳,抱着手炉,倒也不觉得冷。 卯时二刻左右,终于轮到他们。 江凌便往待漏院去,锦鱼跟在白氏胡氏后头,被领着往里走。 七弯八拐,走了半天,才停在一座红墙绿瓦的大宫殿前面。 锦鱼抬头见宫门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头写着宏健有力却又气韵生动的三个大字:朱镜殿。 锦鱼进宫前向白夫人请教过基本的礼仪,也写信给王青云打听过以前宫宴的情况。对宫里的事,倒也略知一二。 皇后娘娘召见命妇举办宴会大多在此,因为这朱镜殿后头就是御花园。 进了大门,就见正中耸立着一座歇山顶朱漆大柱的大殿,前面一共九级汉白玉台阶。阶前蹲着丈高的凶猛汉白玉石狮子。 两侧都有宽大的配殿。 前头都站着众多的宫女太监,她们前头的女眷,也有被引到西配殿的,也有被引到东配殿。只不见有人被引上台阶。 她心道,看来今天的宴会在配殿举行。只不知什么人才有资格上正殿去? 她们三人被领进了西配殿。 就见殿内果然已经摆好了数十台辅着红绫的大圆桌子。 不是按家安排座位,却是按品级。 虽江家破落,白夫人仍是一等侯爵夫人,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 胡氏是四品夫人,坐在中间。 锦鱼是白丁,被引到了最远最角落的一桌。 桌上已经坐了三个不认识的姑娘,正在低声说话,彼此似乎是认得的。 锦鱼坐下。 听太监唤她江三奶奶,那三个姑娘中居中的那个便停了话头,眼神似乎是在笑,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险恶的轻蔑。 “江三奶奶?这可真是奇怪。今儿能来参加宴会的,不都是三品以上的夫人吗?” 锦鱼:…… 也难怪。 她是成了亲的人,来出席这种场合本来该是靠着夫君的官职。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并不想多作解释。 “想不到姐姐也有调皮的时候!”有人在身后笑起来。对面的姑娘立刻脸色一变,惶恐地站了起来,行礼道:“长宁郡主!” 锦鱼忙起身,转过头来,就见长宁郡主穿着鹅黄色的葵花蜀锦袄子,明媚华贵。 她忙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长宁郡主扯住了,笑道:“她们没见识,你该教导她们,才是做姐姐的样儿!” 锦鱼虚心受教。那三个姑娘的脸白了一白。能来参加这种场合的姑娘,家世都显赫无比。可被长宁郡主这样口无遮拦地数落,也只能忍着。 长宁这才骄傲地指着她,对那三个姑娘道:“她便是卫五娘子了。你们能跟她坐一处,是你们的福气。” 那三个姑娘便十分惊诧的模样,拿眼不住打量锦鱼,充满了好奇。 长宁郡主便拉着她的手道:“随我去跟母妃请个安吧。” 便去了首桌,北定王妃便又指着同桌的人一一给她介绍。 都是各种王妃。她跟着叫了一圈人,却是记不住谁是谁。 不过她发现诚亲王妃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东配殿。 正要退回自己的桌上,就见黄夫人与钟微进了门。 按理她也该去跟黄夫人问个好,可是她头一回进宫,身份也低微,可不敢像长宁郡主那样随意走动。 好在就见钟微也朝她的那张桌子走去。 她不由甚是开心。 那三个姑娘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她虽不想得罪,却也不想多打交道,尤其中居中的那个,感觉不是个善茬。 远远见钟微似乎也认识那三位姑娘,见礼后坐到了她的座位旁边。 她回桌刚坐下,钟微便接着问她生了什么病,怎么不让去探视。 锦鱼笑道:“虽是小小风寒,却是过人。” 钟微深深看她一眼:“我三哥听得你病了,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叫他送点温补之物就好,谁知道他竟送了一枝山参!你可别笑话他。” 锦鱼不由笑起来:“我哪里敢笑话他?倒是他,也不知道后不后悔,这回算错了帐。” 钟微抿嘴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道:“我听说他把你那庄子修得差不多了。回头得空,我倒也想要去瞧瞧。” 锦鱼点点头。她虽没去看,可香罗时时都来报告消息的。 这庄子是一边招人一边修建,如今竟然建起了上百间屋子,招纳了五六百人之多。锦鱼都有些发愁,以后这得养出来多少只鸡啊。 两人正说着,王青云还有袁云书都到了。不过袁云书跟她们不是一张桌子。 两人忙打住话头。 王青云坐在她的另一侧,与那三位姑娘见礼,并介绍给她。 锦鱼这才知道原来这三位中间那一位跟她还有些关系。竟是二姐锦芬夫家周家周老爷子的嫡出孙女儿叫周寒婷。 也在这次赈灾的名单上。 她们一共十六名贵女,分了两桌。其中还有一个锦鱼认识的人柯秀英。不过是在袁云书那一桌。 锦鱼知道她们都是参加过赈灾的人,便就放下之前的小小芥蒂与众人说起话来。 正议论着,那周寒婷突然问道:“王姐姐,你可知道,今日皇后娘娘可是会召见我们大家?还是单召见你们三个?” 王青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周寒婷道:“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想求姐姐一件事,若是皇后娘娘单召见你们三个,还请姐姐提醒一下皇后娘娘,我们大家也都是出了力的。” 这倒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都纷纷附和。 锦鱼抿了抿嘴,与钟微相视一笑。 如果皇后娘娘不知道大家都出了力的,怎么可能都召进了宫。 不过,这么难得的机会,想要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后头还牵扯到选太子妃。 照她看来,今天嘉奖众人倒在其次,这选妃才是正事。 她爹给她分析过。 这次最有可能的确实是王青云。不过袁云书也不可小觑。 毕竟袁家百年世家,一门三相,在读书人中的威望人脉远胜王家。 就凭这一点,她觉得一会儿皇后娘娘如果真的召见她们的话,定然是一起召见。或者至少会召见王青云袁云书。 正想着这事,就见对面的姑娘们一个个都脸色微红,屏住了呼吸。 她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进了殿。 她不由纳罕,开宴之前,难道真要有人被单独召见?那这几乎就是明示,这位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她暗暗替王青云紧张,侧目去看时,就见王青云腰身笔直,脖颈笔直,难得地有些僵硬。 她悄悄伸手握了握王青云的手,给她使了个别急的眼色。 按江凌的分析,这回王青云几乎是十拿九稳。 主要是袁家本来就是太子嫡系,娶袁云书,不过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 娶王青云却不同。王家本来跟太子一系没瓜葛,如今一联姻,王家便只能支持太子了。 而且王家不但有王尚书,还有王青山。至少可保两代人才。袁家袁相已老,袁相的儿子孙子里却没有特别出众的人才。 其次,袁家虽然厉害,可袁云书不厉害。 袁云书长相普通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些书呆子气。 若是真的有夺嫡之争,王青云定能帮到太子,而袁云书却可能拖累太子。 这一点皇后娘娘不可能看不到。 这太监进来时,便不仅吸引了她们这一桌人的目光,还把几乎整个西配殿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尤其是定北王妃等,都认得这大太监是皇后身边得用的。 虽不至于议论,目光却也跟着这大太监走。 本正在屋里伺候的小太监们都忙上前迎接,叫:“蔡公公。” 那蔡公公便指了其中一个,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那小太监便勾着腰,朝锦鱼她们这边走来。 锦鱼感觉王青云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 锦鱼暗暗拍了拍她。 王青云转眸看她,眼神感激,那几不可觉的颤抖终于停下了。 这时,就见那蔡公公已经走到了她们这两桌之间站定。 这一下,连锦鱼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到底是王青云还是袁云书?! 却见领着蔡公公过来的小太监朝她们这桌指了指。 锦鱼心里一跳,含笑看了王青云一眼。真的恭喜她了,得偿所愿。 不想可却听一个细尖的嗓音道:“江三奶奶?” 锦鱼转头,脑子有些空白。 还是手上被王青云掐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正要起身,那蔡公公又问:“卫五娘子?” 锦鱼忙起身行礼,答是。 那蔡公公笑得满脸的褶子,道:“皇后娘娘传召!” 锦鱼:?! 第108章 单独召见 实在是想不通。 虽然之前因为江凌长得像先孝慧仁慈皇后, 江家热闹过一阵,看似有了些圣宠。可仍是冷清府第。皇后娘娘与江家素无瓜葛,这番召见多半应与江家无干。 而赈灾之事, 又是王青云牵的头, 若是在众人之间要召见一个, 那也该是王青云, 而不是她。 想来在场众人也都有相似的疑惑。 投过来的目光大多俱是不信。 好像那蔡公公记差了一般。 锦鱼强忍住要跟蔡公公确认一下的冲动。毕竟人家还说了两遍,一遍是她夫家的称呼江三奶奶,一遍是她自己的称呼卫五娘子。 错的可能性极低。 她长吸一口气,拱手行礼,跟着蔡公公走了。 她身后的目光便大多都从惊诧莫名转成了嫉妒羡慕钦佩。 有不认识她的人, 也开始低声打探她的来历。 众人虽不敢喧哗,可殿内却免不了到处都是窃窃之声。 周寒婷眼见着锦鱼的身影消失在配殿门口,才回过神来, 拍了拍心口,对王青云道:“王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呀?皇后娘娘跟江……卫五娘子极亲近么?” 王青云也是满脑子的疑惑不解,看向钟微。 钟微想了想, 道:“我虽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不过大家只管放心。我卫五姐姐最是宽厚, 定然是会为大家都说好话的。” 那周寒婷顿时懊恼得要把衣袖都扯烂了。 卫五娘子一来她便得罪了, 虽后来王青云来后介绍了两人相识, 看卫五娘子也似乎并不再介意她的无礼。 想了想, 不由想起二叔家庶出的七哥哥, 娶的不就是这卫五娘子的二姐姐吗?回去找她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彻底消除了卫五娘子对自己的芥蒂才是。 * 锦鱼自然不知道周寒婷想这么多。 她现在只是诧异, 皇后娘娘单独召见她,是为了什么? 她小心地跟在蔡公公的身后, 往那高高的正殿台阶上走。 一直上了台阶,守门的小太监便笑着给蔡公公道了辛苦,推开了门,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并没盯着她看。可见皇后宫中人管教得极严厉。 她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向里面通传,隐隐听得说是卫五娘子到了。 果然这回召见跟江家无关。 只是赈灾的话,她该想法子把王青云跟钟微都叫进来。实在叫人费解。 大殿正中摆着一张比普通罗汉床还宽大的高背雕龙凤紫檀大椅。 想来应该是皇后娘娘的凤座。 凤座上空着。 殿中摆着十来张大桌子,俱铺陈着黄色的桌帷。 中设朱砂红梅抱月瓶,十来个青衣宫娥正穿梭忙碌。 因地方宽大,桌子与桌子之间相隔甚远。 比下面配殿可是舒服多了。 她心道:难道一会儿诚亲王妃等会在这里用餐?难怪之前没见着人。这京城里的皇公贵族可真是多如牛毛,连定北王妃都没资格在这里用饭。 许是她打量得太明目张胆,就听蔡公公咳嗽了一声,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诚亲王及王妃,还有敬国公夫人都在里面。” 锦鱼不由脸上一红,猛地想起一事,忙悄悄伸手往荷包里胡乱抓了一把,也不管有几片金叶子,塞给蔡公公。 那蔡公公脸上含笑,把金叶子不着痕迹地收到袖中。 锦鱼暗暗道了一声惭愧。平常赏赐下人,都是豆绿替她想着。刚才这一路,她都忘了谢谢这蔡公公。好在人家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辈,否则也不会特意提点自己。 只是她还以为只有皇后娘娘召见,怎么里面竟然有这许多的人? 太子今日选妃,一会儿定然是会见到各位姑娘的。在这里也不奇怪。 诚亲王是皇后娘娘的最疼爱的幼子,在这里也不奇怪。 皇后娘娘与敬国公夫人是亲姐妹。敬国公夫人在这里依然不奇怪。 只是这些人一起单独召见自己就太奇怪了。 她想到外面桌上的鲜花,不是敬国公夫人说了什么,皇后娘娘是要她来摆花的吧? 正胡思乱想,总算是过了重重门槛明黄幔帷,到了一处厅堂。 只见北面座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美妇,眉毛后挑,头上没戴凤冠,高梳着端庄大方的妙家髻,中间插着点翠牡丹花钿,两鬓左侧簪着一朵红宝流苏梅花簪,右鬓侧插着一枝九凤挂珠钗,那珠子一粒粒都有莲米大,大小均匀,光泽莹润,也是九粒。这样的珠钗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资格佩戴。 下首隐约坐着一堆人,她也不敢再多看,就听蔡公公跟众人回道:“卫五娘子,永胜侯府江凌之妻卫氏应召前来请安。” 锦鱼便上前双膝跪地,双手着地,拱手低头,肃拜了三次。 就听有人笑道:“起来吧。头一回见,果然是个胆子不小的,这礼行得倒是稳当。” 锦鱼谢过,这才腰腿用力,稳稳站起,低眉垂首,慢慢往旁边倒退了两步。 “刚才我们说起,你曾经两次插梅,听说都是难得一见。一次是钟五姑娘的及笄礼上。一次是在你那个什么国色天香园里,为此,傅学士还曾赋诗一首,连皇上都赞呢。不过听说你心高气傲得紧,诚亲王妃几次都请不动。只不知,你今日肯不肯替本宫插一插宴桌上的梅花?” 锦鱼不由后背微凉。 这诚亲王与诚亲王妃果然是小肚鸡肠之人。 她又不是真的花师,插花艺人,只要有权有势,就能逼着她插花。 她也不想跟诚亲王府打交道。 想不到他们居然能把状告到皇后娘娘跟前来。 不过她胆子再大,也得摧眉折腰事权贵。 再说,她在宫宴上替皇后娘娘插花,也不是丢人的事,反而会长脸,声名更盛。 她忙道:“皇后娘娘抬举,臣妇感激不尽,自当尽力。” 刚才她从西配殿出来时,人人都觉得她是因宠受召。 谁能知道,她被人穿了小鞋,是来被折辱的呢。 便要退出,却听有人笑道:“看来你果然是丝毫没把本王放在眼里。母后刚才的话,你是只听见了后半截吗?” 说话的是个男声。自然是诚亲王。 锦鱼心里暗叫晦气。 这诚亲王分明是在故意为难她。要她解释王妃相召,她为什么不去诚亲王府。 诚亲王不在外头陪皇上,反到了朱镜殿,不是就为了为难她吧? 她心头一跳,故作害怕,扑通再度伏倒在地:“臣妇驽钝,不明白……不明白王爷此话何解。” 诚亲王有本事就把自己的小肚鸡肠说得明明白白。 这时就听有人轻笑了一声,道:“四弟,你瞧你,把人吓得。我常听说,这些个能人异士都有些怪癖,许是四弟妹与这卫五娘子八字不合。这京中花师甚多,也不缺她一个。何必为难人家?” 也是个男声。 看来应该是太子。 可算这太子也不是个蠢人,看出来诚亲王是在为难她,替她解围,还表现了自己的仁德宽厚。 “皇兄,这话恕弟不敢苟同。我虽不及皇兄尊贵,却也是父皇母后的儿子。岂容这无品无诰的小小臣妇轻视践踏?!若是纵容,天家颜面何存?” 锦鱼这回还真是有些瑟瑟发抖。 之前江凌曾经跟她提过,上回太子的事,还有敬国公府的事,都有可能是这诚亲王做的。她还不怎么相信。想这诚亲王,除了太子,就数他最尊贵了。皇上身子又健康,说句难听的,太子的寿命都未必有皇上长,这诚亲王就是想要夺嫡,也太急太早了些。 可听了这话,她倒信了。 诚亲王这心思昭然若揭,是想跟太子比肩啊。她跟江凌不肯跟他往来,他就气成这样。觉得他们藐视了他。大概忍了几十年,有点忍不下去了。 必是又怕太子娶了太子妃,真生出个儿子来,到时候他这诚亲王在皇上皇后文武百官的心目中,地位又降了一截。所以才搞砸了之前锦心安排的选妃会,又围攻太子。 她忙道:“不敢不敢。臣妇自知鄙陋,不敢到诚亲王府献丑。” “呵呵,人人都传你卫五娘子如何聪慧,便连姨母也对你赞许有嘉,原来也不过如此。让你到诚亲王府来,你说你鄙陋。可刚才母后让你在这宫宴上插梅,你却是一口应下。难不成我诚亲王府的门槛,倒比母后这宫宴的门槛高上一截不成?真是笑话。” 锦鱼之前虽然答应了支持王青云做个太子妃,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卷真到夺嫡之中来的。可是今日见这诚亲王步步相逼,她不由心下一横。这诚亲王心胸狭窄,若是做了皇帝,还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看之前太子表现,也不算太无能,怎么也比这诚亲王强上百倍。 她重重地朝地上就是一磕,额头顿时好像叫铁锤敲开了般,痛得她话音都在抖:“臣妇糊涂,臣妇该死。” “哎呀!这可使不得!她这要是磕破了额头,一会儿叫人看了,今日之事难免不会传出去!”就听有人急道。听声音是敬国公夫人。 “你姨母所言极是。老四,她也得了教训,这事就此作罢吧。你也请了安了,你父皇那头,你可别去晚了。” 这回说话的是皇后娘娘。 锦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来暂时度过难关了。 真是倒霉,今天还是她生日呢。没得着什么好,为了逼退这诚亲王,只得使了苦肉计,白吃了亏。 诚亲王气哼哼地告退了。 锦鱼才听得皇后娘娘道:“罢了,那花儿也不用你插了。下去吧。” 锦鱼谢过,这才站起身来,低头正要退下。 不想就听又有人道:“你抬起头来瞧瞧!”说话的又是敬国公夫人。 锦鱼的皮肤自来娇嫩,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做了那玉肌膏。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额头定然已经青紫了。 当下便听话地抬起头来。 “哎哟!这可伤得不轻。”果然就听得有人在叫,还是太子。 “这……这……罢了,带她下去上点药吧。”皇后娘娘语气有压抑着的气闷。 锦鱼心道皇宫里的药再怎么好,也不可能上上去,这印记马上就消除。 她就要顶着这么个额头叫所有人都瞧瞧,这诚亲王是多么心胸狭窄,不堪大任。 她不由悄悄看了太子一眼。若是太子聪明,这事该传到皇上耳朵里去才好呢。 太子似乎怔了怔,却道:“母后,儿臣也得动身去父皇处了,没想到倒耽搁了。” 至于耽搁了什么,不言而喻。 皇后娘娘想了想,瞪了锦鱼一眼,道:“先拿冰敷一下,也别去上药了。你知道别人若问,你该怎么说。” 锦鱼:…… 算了,天家颜面果然大过天。 她自然是不会提及诚亲王的,只是别人信不信,却是别人的事。 就听人道:“不如赏她个额饰?今日还是她的生日。”却是敬国公夫人。 皇后娘娘喜道:“你这主意不错。”便吩咐宫人道:“把之前苗疆进贡的那套纯银额饰取了来。” 又吩咐蔡公公道:“把那些姑娘都叫了来吧。太子殿下也该走了。” 说完见锦鱼垂头丧气地站在地上,不由有些来气,又道:“赏她一个绣墩。” 锦鱼便谢了坐下。 等着额饰的工夫,有宫人拿了冰帕子来给锦鱼敷着额头。 锦鱼额上又冷又痛,心里气愤。还说在宫里过生日是大福气呢,谁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却听皇后娘娘道:“给姑娘们的赏品先拿上来吧。一会儿姑娘们进来了,叫他们一个个地都到近前来,我有话问,再由太子替我给她们嘉赏。” 这也算是一石二鸟了。 皇后娘娘便与敬国公夫人还有太子低声商议了些什么。 锦鱼隔得远,也听不清楚。 过得片刻,取额饰的宫人先来了。 好大的一串,像璎珞一般,下头缀着十来片圆圆薄薄的银片,确实挡得严实。 那宫人便替锦鱼戴上了。 却听皇后娘娘道:“过来,叫我瞧瞧。” 锦鱼忙走近了。 皇后娘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转头对敬国公夫人笑道:“倒是真一点瞧不见了。” 敬国公夫人笑道:“也是娘娘一下子就想起这苗疆的额饰。若是寻常额饰也遮挡不住。” 皇后娘娘又打量了锦鱼几眼,笑道:“戴上这个,再加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我看她倒是越发像是那蛮夷之人了。” 锦鱼:…… * 敬国公夫人却正盯着锦鱼,看得不错眼珠子。好在她灵机一动,替锦鱼要了件赏赐。不然之前的亏可是白吃了。 可想不到锦鱼戴上这个竟是这般合适可爱。 锦鱼今天梳了个元宝髻,头上插着蓝宝花蝶赤金簪,双耳坠着椭圆的月亮珠。这银饰跟那月亮珠倒是相配。 显得这孩子分外的灵动俏皮,不像那些个老老实实的淑女,木呆呆的。 以她对锦鱼的了解,这孩子刚才磕头认错并不一定是真害怕,多半是故意演的苦肉计,倒是把诚亲王给逼走了。 她心里怀疑之前敬国公府的那场无妄之灾是诚亲王所为。可是又无真凭实据,自然不敢跟皇后娘娘说。 皇后娘娘从小就对四殿下格外宠爱。不然今天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听了四殿下两句挑唆就把锦鱼单叫了来申斥。 皇后娘娘的话,她一时没听清,转头道:“可不是呢。我是越瞧她越喜欢,恨不能收了做个干女儿。” 说完才发现皇后娘娘脸色有些不对,心里暗叫糟糕,怎么一时忘形,竟把之前跟国公爷的说笑当了真。 皇后娘娘虽是她的长姐,可这次因为锦心受了拖累,又得知自己之前为了国公府的颜面,在锦心的品性上,没说实话,因而对敬国公府还有她都有诸多不满。 若不是敬国公与镇儿冲锋陷阵,这么快就替太子报了仇,她今日还未必有资格坐在这里她说话。 皇后娘娘刚才对锦鱼发的火,也不单是听了诚亲王的挑拨,也因为她是锦心的妹妹。皇后娘娘自然本能地就讨厌锦鱼。却不知道这两姐妹是天差地别。 她正懊悔,不知找什么话把这事圆回来,就听太子道:“姨母要收她做干女儿?这可是她天大的福气。” 皇后娘娘道:“你可是在说笑?我知道你想要个女儿想疯了。这样吧,一会儿,好姑娘多着呢,你仔细瞧瞧,我作主替你挑一个。别又跟挑媳妇似的,挑错了人。” 敬国公夫人脸上一红,心中却是有些恼怒。 锦心她是看走了眼,却也怪卫家骗婚。 她当初看中的可是会种牡丹,救了镇儿的姑娘!就是眼前这敢在朱镜宫里给诚亲王下套的锦鱼! 皇后娘娘再是长姐,再是皇后,这可是挑她的女儿。 又不是挑皇后娘娘的女儿! 她看了锦鱼一眼,道:“哪里敢劳娘娘费心?一会儿既要挑太子妃,又要挑侧妃,娘娘哪里忙得过来!再说我想收她做干女儿,倒不是为了想要个女儿。实在为了她是镇儿的救命恩人,跟我家总是有些缘份。那日跟国公爷说笑,这主意倒是国公爷给我出的。” 皇后娘娘敢不给她面子,可却不会轻易得罪敬国公。 毕竟这大好江山总要有人守得住才是皇家的。 皇后娘娘听到这话吊起眼角,面露不虞,眼神有些厌恶地扫向锦鱼。 锦鱼心中一动。 她之前虽想着跟敬国公夫人交好,却还至于想做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 可是今天在这殿上,敬国公夫人却是一直在帮她。 现在又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怎么能不投挑报李,表表态度? 心思一转,忙往地上一跪,道:“皇后娘娘,臣妇自知之前冒犯了诚亲王,罪应万死。不如让锦鱼将功折罪,替皇后娘娘插一枝红梅。若是娘娘还瞧得入眼,就挑了我做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吧?” 她这个主意,既给了皇后娘娘台阶下,又把这选择干女儿权利交给了皇后娘娘,也安抚了敬国公夫人,告诉她,这个干女儿,她是愿意当的。皇后娘娘再要从中阻挠,岂不是生生得罪了敬国公府? 皇后娘娘眼中露出几分震惊。 就听太子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总听说卫五娘子的插花之艺冠绝天下,倒不曾有一见。母后,姨母当年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才动了胎气,生镇表弟时伤了身子。若是今日能得偿心愿,得个女儿,孤倒要凑个趣,也送一份表礼,认下这个干表妹。” 锦鱼大喜。看来太子确实不蠢。她都替王青云高兴。 这时就听得外头有小声通传,参与赈灾的姑娘们来了。 皇后娘娘想了想,嘴角慢慢扬起,道:“让她们在外头先等一等。” 她转过头来,眼神熠熠,看向锦鱼,略带不怀好意,笑道:“外头一共有十二张宴桌,每桌上都放着抱月梅瓶。我遣散宫人,你自己去随意挑一桌重新插放那梅花儿。回头把桌号写在纸上,交给本宫。一会儿那些姑娘们来了,就让她们来选,看看哪一瓶最美。一共十五位姑娘,若是有八位以上选中了你的梅花,今日不但太子殿下认下你这个干表妹,本宫也可以认下你这个干外甥女!” 锦鱼扬眉。 想不到皇后娘娘也是个趣人。 外头的梅瓶,她虽没细看,也知道是宫庭花师的杰作。 想来皇后娘娘认定,她小小年纪,又在庄上长大,能有多大的本领?在外头或者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 可到了宫里,高手如云。 她那点雕虫小技又哪里比得上? 这样既给了敬国公夫人面子,也给了太子殿下面子。 她只要输了,皇后娘娘便达到了不让她做敬国公夫人干女儿的目的。 还怨不得任何人。 果然呀,皇后娘娘能稳坐中宫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是蠢人呢? 锦鱼行礼谢恩,便起身出去了。 她边走边想,她该不该拿出本事来让皇后娘娘打打脸呢? 到时候,皇后娘娘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第109章 险入陷阱 她出去时, 除了一个引路的小太监,外面已经没有忙碌的宫娥了,却在地上放着一个红漆木盘, 上头有插花需要的剪子、丝带、铜丝、占景盘等物。 那小太监便道, 这十二桌以十二干支取名。一共三排, 每排四桌。 从最前排开始, 从左到右,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她便顺着走了一遍,查看花枝形态。 看完一遍之后,她便掏了几枚金叶子塞给带路的小太监,请他暂避。 那小太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锦鱼便挑了第一排第二张丑字桌,不是因为这桌插得最好看,而是因为这张桌上的梅花, 花儿繁盛些,方便她取舍。 便抱着瓶子,放到那红漆木盘子上, 将里面的两枝朱砂梅都拔了出来, 重新调整了高低疏密, 用铜丝固定住, 从各个角度都看了一遍, 这才满意, 又抱着瓶子放了回去。 前后也不过一柱香的工夫。 她便回去了。就有小太监送上纸笔, 她提笔写了,吹干纸面, 折成四折,递还了小太监。 那小太监便把那纸条放在黑漆盘子里, 双手托着站在皇后娘娘身边。 皇后娘娘斜了那小太监一眼,见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才吩咐叫姑娘们进来。 一时花团锦簇地进来了十五名姑娘,都是豆蔻年华,又都出身高贵。 不过人人都站着,只有锦鱼,因为是先进来的,得了个绣墩,这时便也站起来,与众人一处。 可众人也早就瞧见了她。 王青云眉尖微蹙,见锦鱼额上多了个怪里怪气的额饰,心中狐疑。 皇后娘娘要赏锦鱼东西,怎么会赏了这样一件奇怪的首饰呢?平素也戴不出来。 而钟微却是见过这苗族饰物的,知道这东西看着好看,其实并非纯银,反而以黄铜为主,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又见这额饰把锦鱼额头遮得十分严实,不由心中掠过一丝担心,与锦鱼对了对眼神。 锦鱼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 钟微便知道,大约之前叫锦鱼进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见锦鱼态度沉稳淡然,心知就算有什么,锦鱼也已经处理好了。应该不至于需要担心太多。便弯了弯眼角,偷偷朝锦鱼竖了下大姆指。 锦鱼莞尔。 她们这番眉来眼去,全落在长宁郡主眼中,却不知道她们两个在搞什么鬼。虽然她身份高贵,可这样的场合也不敢放肆,只能噘着小嘴,瞪了她们两个一眼。 锦鱼嘴角不由翘得更高。 其余姑娘如周寒婷是见过锦鱼的,见她头上多了个怪里怪气的首饰,便都猜定是皇后娘娘赏的。心里都道,难怪长宁郡主说跟她坐一起都是福气。果然不错。不但被单独召见,还得了座位,得了赏赐。真是天大的恩宠,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担心,都怕她在皇后太子殿下跟前说了自己的坏话。 皇后娘娘高高在上,一眼扫去,笑道:“果然你们个个都是好的。”又说了几句嘉许的话,才道:“刚才先召了卫五娘子过来,是因今日是花神节。虽百花不开,所幸尚可踏雪寻梅。我便命她插了一瓶梅花,礼敬花神。一会儿你们去把它找出来。既考考你们的眼力,也考考卫五娘娘的花技,也算一番意趣。” 便示意那托盘子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便口齿伶俐地把规则说了,让各自都到外头去选花,回来写上桌名还有自己的名字,呈来。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的年纪。既得惊异,又觉有趣,便都兴冲冲跟着蔡公公去了。 一时回来,纷纷提笔写了,呈给蔡公公。 这蔡公公收齐了,正要一一读出,不想却听人道:“不如孤来。” 男子的声音,却是太子。 皇后娘娘嘴角高挑,美目流光,意味深长地道:“倒也好,所谓字如其人。如此认起人来倒也方便。” 太子便开始一个一个念出,反由蔡公公来记录哪一桌得的投票最多。 才念了七八人,便已经有五人选的都是同一桌,是个巳字。 皇后娘娘便扫了锦鱼一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锦鱼却是一动不动,端正地站着,半垂着头,看不出来是欣喜还是失望。 皇后娘娘心里不由有些异样。 这卫五娘子明知已经中了圈套,必输无疑,倒是沉得住气。 按理说她没必要耍什么手腕,便让这卫五娘子出回风头,做了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也没什么打紧的。 可是她就是心有不甘。 明明刚才她都一口否定了,意思那么明显,敬国公夫人竟然还要抬出国公爷来反驳。 这丫头胆子更是不小,还敢跳出来帮腔。 若不是这讨厌的丫头,敬国公府又怎么会娶个扫把星卫锦心,搅和了她选太子妃的事,还害她白受了这一个月的罪? 若是叫这丫头真成了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她这个皇后娘娘岂不白当了? 因此刚才她派了身边最伶俐的小太监阿重去领路,还偷偷示意他故意把桌号说错。 今日的插花其实都出自一人之手,水平相当,如果锦鱼水平不是明显高过此人,那么票数必然分散,不可能出现七八票都集中在一桌上的可能。 如果卫锦鱼确实天纵奇才,那么就算是所有人都选了她。她写的桌号也是错的,也不可能胜出。 结果出来,如果她老老实实认栽,也就罢了。 如果她还敢争辩,定要治她一个污蔑皇后的大罪,拖下去打上几板子。也替四哥儿出口气! 不过也有一种情况,卫锦鱼可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那就是正好有一瓶花冠绝全场,又正好是卫锦鱼写错的那一桌。 若真如此,那也是天意弄人,违抗不得。 如今看来,这赢者是巳字桌。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卫锦鱼插的花? 如果是,她倒想看看卫锦鱼是不是忍得住不争辩?! 一时十五张全都念完,巳字桌压倒性地得了十张票。看来确实是一枝独秀,无可争议。 太子便伸手,笑道:“不如把卫五娘子写的也拿给孤瞧瞧?” 之前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太监阿重便捧了托盘过去奉上。 太子拿起,展开一看,不由笑道:“这倒是奇事。不知道这巳字桌摆在何处?” 那小太监阿重便道:“面对凤座,第一排左数第二张。” 太子顿了一顿,突然扬首大笑,却并不说结果如何,反仍将那纸条放回盘中,道:“你拿去给母后瞧瞧。” 那小太监阿重此时目光落下,满眼惊悚,脸色瞬间雪白,好像扎到外面的雪堆里了似的,额角却又像是靠着火炉,瞬间冒出细汗,他一步一挪地将那黑漆盘子奉到皇后娘娘面前。 皇后娘娘垂目看去,顿时只觉胸口气血翻滚。 原来那上头并没有写桌号,而是画了一幅图。 最上头是皇后娘娘的凤座,凤座前用圆圈画了三排共十二张桌子。 在第一排左手第二张桌子的圆圈中央,端端正正秀秀丽丽地写着个卫字。 真没想到,这卫锦鱼居然能识破她的圈套!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来对付。 她又是惊讶,又是生气,道:“你怎么写的不是桌号?” 锦鱼不紧不慢,拱手为礼,声音平静地答道:“娘娘恕罪,臣妇记性不好。” 皇后娘娘:…… 见皇后娘娘半天没说话,锦鱼半低着头,嘴角却是忍不住要翘起来。 之前小太监跟她说桌号时,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若是按这小太监所说,那前排正中的尊位便是寅字位。可这在十二干支中却是不上不下。 若是以午为尊,那便该从中间四字开排才是正理。 不过她也不懂宫中规矩,想了想,不如画图,也省得到时候掰扯不清。 而且所谓左右,也要看你站在哪里。站在皇后娘娘的凤座往下看,还是站在下头朝上看,正好相反。她哪里知道这小太监是什么意思? 还是画图好。谁也抵赖不掉。不会落入陷阱。 皇后娘娘也不敢说巳字不是这第一排第二位。 因为所有姑娘们心里都有数,自己到底选的是哪一桌。 为防皇后娘娘,她甚至还暗暗在抱月瓶下做了个记号。 若是皇后娘娘再阴险一些,直接把她插的瓶花跟别桌的调换了,她也不怕。 好在皇后娘娘似乎还没做到那一步。 这时才听太子殿下笑道:“恭喜姨母贺喜姨母,今日得了个好女儿。” 敬国公夫人虽然对锦鱼的插花技能十分自信,可她也深知自己的这个长姐,翻手为云覆手雨,最是厉害不过。再则这宫中花师也不是吃素的。 因此并没抱多大希望。 锦鱼再能干,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媳妇儿。哪里能斗得过皇后娘娘? 听到太子如此说,既意外,又有些慌神。 还是皇后娘娘干笑了两声,道:“卫锦鱼,你还不快去拜见你干娘?!” 她才如梦初醒,有了些实感,不由喜出望外。瞧瞧她看中的人果然不错,皇后娘娘也拦不住。这就是天意! 当下满脸红光地谢过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锦鱼也忙上前拜倒,冲着敬国公夫人叫了一声:“干娘。” 敬国公夫人忙亲热地拉她起身,拔下头上一枝姆指粗阳绿如碧波的翡翠簪子,插到锦鱼头上,又带她到皇后娘娘跟前。 锦鱼忙又拜倒,叫了一声“皇后姨母娘娘。” 这称呼实在是不伦不类。 皇后娘娘心口气闷,可当着众人也不得不得装出副欢喜的模样,把簪在左鬓的红宝流苏梅花簪摘了下来,递给身边宫娥。 那宫娥上前将簪子放在锦心向上摊开的掌心。 艳红的宝石叫那雪白的掌心一衬,倒比在头上时还要美上几分。 太子亦从身上摘下一块仙鹤羊脂白玉牌递给锦鱼。 锦鱼谢过,叫了一声:“太子表哥。” 众家姑娘看得内心无不惊涛骇浪。 原来她们以为能替皇后娘娘插花敬神,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不想那只是个开始。 她们这些人全都是在为卫五娘子做嫁衣裳! 她一个庄子上长大的庶女,哪里来的这天大的福分?竟叫他们这些真正的世家嫡女,公侯千金都成了陪衬?! 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本身就已经叫人眼红了。 这卫五娘子到底撞了什么大运?竟这么得敬国公夫人的缘法?还被带挈得直接跟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认了亲? 不是说卫家四姑娘在柳家日子过得凄惨,柳家就要娶顾家姑娘做平妻么?! 怎么敬国公夫人竟这样抬举卫家五姑娘?!若不是卫五娘子已经嫁了江家,都要叫人误会,柳家要娶的平妻是她! 王青云一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眼波流转,亮如晨星,嘴角疯狂上扬。 她果然没看错人呀。 今天明明是皇后娘娘借嘉奖赈灾有功的姑娘之名,行选妃之事。 可也不知道怎么会生了这么个枝节出来。 看皇后娘娘刚才那恼怒的神色,这定然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锦鱼可真是太厉害。夺嫡之事,有这么个帮手,她可真是如虎添翼。 钟微却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钦佩又是遗憾。 高兴的是,锦鱼果然是有惊无险,又出了一回大风头。 钦佩的是,锦鱼这是头一回进宫,居然能在皇后娘娘跟前占了个大便宜。实在是太过聪慧。 可她更多的却是遗憾。 当初在宏福寺,虽然卫江两家已经定了亲,可若是他们钟家透露出想娶锦鱼的意思,不信卫家不动心。 如今却只能看着卫家姐姐一飞冲天。 要怪就怪他哥哥,不如她眼光好,当时只顾着戏谑,没真把锦鱼看在眼里。 敬国公夫人带着锦鱼认完了亲,便牵着她的手退回来,还悄悄吩咐宫人把锦鱼的绣墩搬到自己身边。 不过锦鱼却没能坐。 因为时辰不早,太子要替皇后娘娘给姑娘们嘉奖了。 姑娘们一时在宫娥的指引下排成了左右两列。一边八位。 她主动站到了右手这一列的最后一位。 今日她认敬国公夫人当干娘,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真正的重头戏是太子选妃。她可不敢喧宾夺主。 皇后娘娘扫了她一眼,才转眸笑道:“便由太子殿下替我嘉奖赏赐你们吧。” 蔡公公便依着之前选梅的单子,开始点名。 头一个叫到的竟然是袁云书。 锦鱼在后头,抬头朝前看去,可惜隔得远,就见太子殿下从一盘金碧辉煌的饰物中挑了一件什么交给袁云书,又说了几句嘉许的话。 锦鱼远远瞧过去,见她手里捧着的仿佛是一枝牡丹簪。 她顿时心头凉了半截。 牡丹乃百花之王,莫不是太子还是更看重袁家的支持,所以坚持要袁云书为正妃? 如果这样,王青云为侧妃,也是太委屈她了。 她白来这许久,竟是没能替王青云说上什么话。 可这也不能怪她。她现在看起来风光,谁知道她今天可真是困难重重,脑门上现在鼓着个大包呢?! 她不由朝王青云看去。 却见王青云仍是僵着脖子僵着脸,看得出来是极紧张的。 也不知道王青云看没看见袁云书得的是牡丹簪。 不想此时,就听那蔡公公的声音响起:“袁氏书云,受太子殿下代皇后娘娘赐红宝赤金牡丹簪。” 锦鱼不由气馁。 袁云书谢过接下退后,仍回到原来左首第三位的位置。 就听蔡公公开始叫第二姑娘,锦鱼心思纷乱,也不知是谁,接着就听那蔡公公一个个叫上去,又不断地开始叫唤,什么碧玺累丝菊花簪,松绿石金兰花簪等不一而足。 长宁郡主得了一朵点翠芙蓉簪。 钟微得了一枝翠头镶金玉兰簪。 她已经有了婚配,自然不在正侧妃的人选之中。 她拿了那簪子,弯着狭长的眼睛,冲锦鱼俏皮地一笑。 锦鱼也勾了勾嘴角。 这时便听蔡公公终于叫到了王青云的名字。 就听太子道:“王氏青云,姿仪端庄,钟灵毓秀。柔嘉表范,雍肃持身。怜贫惜弱,德厚流光。今特召进宫,予以嘉赏。” 也不知道是不是锦鱼的错觉,她觉得太子对王青云的嘉奖词好像比之前的所有人都要长八个字。 然后就见太子举起一枝金光闪闪的簪子递给了王青云。 王青云接过那簪子,原来紧绷的身体突然一松。 此时就听蔡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王氏青云,受太子殿下代皇后娘娘赐赤金累丝双凤簪。” 锦鱼的心顿时猛地一跳,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王青云……到底成功了! 别人得的都是花簪,只有王青云得的是凤簪! 真是比她自己之前逼退诚亲王,智取皇后娘娘,当上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还叫她感到激动。 接下来谁得了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就见王青云嘴角紧抿,慢慢走回了原位置。 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成功的喜悦。 又过了一两人,锦鱼才听到叫自己的名字。 便上前,却见那盘中只剩下三五枝簪子了。 太子殿下却没说那些一套一套的嘉许词,反笑道:“表妹今日大喜。又正好是你生日,便赏你自己挑一枝吧。” 锦鱼:…… 好在选择并不多,一眼看去,有只蓝宝百合簪,她便随手拿了,谢过退下。 一时赏赐完毕,大事抵定,太子便跟皇后娘娘与敬国公夫人别过,朝前头去了。 皇后娘娘这才一个个都叫上前去,每个人都略略问了两句。 锦鱼站在后头,见她与王青云说话的时间最长,袁云书的时间也不短,不过叫她意外的是皇后娘娘竟与柯秀英也说了好些话。 她还以为经过锦心的加持,柯秀英也沾了霉气,已经出局了呢。 谁能想到,当初柯秀英与顾茹两个一起捧着锦心去参加提拔大会,结果顾茹倒了大霉,柯秀英却是杀出了重围,成了赢家? 轮到她时,她觉得皇后娘娘没朝她翻白眼,就已经是很大度了。 只淡淡说了两句话,便让她下去了。 经过这一大番的折腾,锦鱼更觉江凌高瞻远瞩英明睿智……她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饿了。而这席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始。 不过皇后娘娘最重要的事情都办完了,接下来,应该就只是吃吃喝喝,不会再有什么风波了吧? 可事情证明,她想错了。 她们确实回到西配殿,在将近午时时终于吃上了饭。 可是没吃多久,就听得远远地传来了鼓乐之声。 一开始大家都没太注意。 前头皇上也在嘉奖这次赈灾的有功之臣。开宴后有奏乐很是寻常。 只是这鼓乐之声竟是越来越大,眼见着朝她们这边来了。 在宫里,不用问,谁能有这样的排场。 第110章 诰命之争 只是她还是奇怪。 皇上不在前面嘉奖功臣, 怎么跑到后宫来了? 不过是进后宫而已,有什么必要还搞得这么排场盛大热闹非凡? 便低声问王青云。 王青云便道:“这朝会宴飨乐本只有重大节日才会用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皇帝大婚、凯旋庆功。可见这次的赈灾灭寇,皇上极为看重。故而用了如此鼓乐。” 锦鱼实在万分佩服。 王青云真是生来就该嫁皇家的。 连宫里什么时候该用什么鼓乐都能分得清楚。 不像她就瞎听个热闹罢了。 不过, 皇上来干什么呢?她多看了王青云两眼, 不是急着来看太子新选的儿媳妇的吧? 王青云却神色沉静如水, 只抿了抿嘴角, 似乎已经没有之前心想事成的愉悦。 锦鱼在心里暗暗替她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王青云选择太子的理由。 王青云的性格,有了目标,便一往无前,怕是一直没工夫顾及自己的感受。 如今大势底定,也许才真正意识到, 一步踏出,这一生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无论她过去多么喜欢钟哲,如今便是想一想都是罪过。 若能像她与江凌这样, 嫁一个互想喜欢的人,想必青云会更快乐。 锦鱼不由也收拾起之前的愉快,悄悄拍了拍王青云的手背, 以示安慰。 王青云秀丽浓黑的眉毛动了动, 徐徐吐出一口气, 悄声问:“要不要一起走趟官房?” 锦鱼:…… 王青云怎么能这么及时?她正有此意! 趁着皇上到来之前, 赶紧的。 谁知道一会儿要折腾多久啊? 她俩一起身, 钟微也跟了上来。 * 她们三个上完官房回来, 就见众人都已经出了西配殿大门, 便赶紧跟上,站在最后头。 好在天气虽冷, 风却不大。刚过正午,阳光明晃晃地, 天空是晴蓝一片,金黄琉璃色的屋脊上堆积着厚厚的白雪,白得发蓝。 叫人觉得这天地一片澄净,心都安静下来。 只等了约一柱香的工夫,就听到鼓乐声猛地一停,接着便听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起来:“皇上驾到!” 这时就见皇后娘娘等人络绎下了正殿台阶。 金壁辉煌,花团锦簇。 锦鱼刚才上官房时听王青云说才知道。 原来定北王妃都没能进正殿,是因为正殿坐的,都是后宫的妃嫔,宗室老人及皇后娘娘的亲眷,包括敬国公夫人。 锦鱼不由想起上回在宏福寺插花大会上,诚亲王也是带着敬国公夫人先进去的。 也不知道定北王妃会不会觉得委屈。 她一边东想西想,一边跟着小太监的指引,随着人流往最后排去。 皇后娘娘居中,往最前排走,后面分成左右两列,跟着各等级的命妇,她们这些特别被召见的姑娘们都在最后,听着司礼太监的号令,齐齐下跪,顿时满院锦绣,犹如繁花盛开。 * 皇上下了玉珞,见此景象,顿时圣心大悦,笑对身旁太子道:“你这主意出得好。今儿是花朝节,不可辜负了。” 太子眼角一扫,见诚亲王在他们身后半步,脸色气得发白。 他心中越发得意。 因为卫五娘子的事,一番节外生枝,选完妃,他赶到宣明殿时已经误了吉时。 父皇不由脸色不虞。 只是急着开始嘉奖礼,也不好当众责备他。 因而等嘉奖完毕,开宴后,酒过三巡,皇上才问他为何迟到。 他今天先到朱镜殿选妃,本是母后与父皇商量好的。 只是这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是选妃的旨意还没正式颁下,礼部也没开始流程。自然不能明说。 本来时间是足够的。 谁知诚亲王突然跟母后告了卫五娘子的状。 母后自来最疼爱诚亲王,觉得他活泼讨喜,不似自己这般自小老成。 一怒之下便召了卫五娘子进来训斥,本来是想叫这卫五娘子给诚亲王与诚亲王妃当面服软,赔礼道歉。 谁知道这卫五娘子竟是不好对付的,事情一时脱了序。最后竟莫名其妙变成了卫五娘子插花认干娘。 想想他都觉得诚亲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这个太子是天命在身,连老天都在帮他。 他特意省去了诚亲王这一段,免得皇上觉得他故意告状,只说:“今日是花朝节。母后听姨母说那卫五娘子插得一手好花,便想了个有趣的法子,命她插了一瓶梅花。”之后便把如何叫姑娘投票选花的事,如何以此为敬国公夫人选干女儿,捡最有趣之处说了。 说到卫五娘子的梅花独得十票,皇上也忍不住打断道:“竟有这样的事?朕倒也想鉴上一鉴。之前傅卿家不是还写过一首诗,叫什么《咏卫五娘子蜡梅枝》。不如叫他们取了来。也吟上一吟。” 那傅大学士今日也在场,便起身行礼笑道:“皇上,臣亦心向往之。” 他本正要打发了太监去取,不想本坐在他身后的江凌突然凑近,低声道:“那花无论捧得如何仔细,走这许多路,必是不复原来形状。殿下何不请皇上移步朱镜殿?” 他一听实在有理,便起身道:“父皇,今日大喜,剿平匪乱,平定灾情,又正值花朝,岂可辜负?虽如今百花尽杀,可这朱镜殿内繁花如锦,殿后红梅正香,实在值得一赏啊。儿臣倒有一个主意,不如请父皇也移步朱镜殿?亦去猜一猜到底哪一瓶花为卫五娘子所作?” 一番话,说得龙颜大悦,便对宴中众臣笑道:“咱们不如也去凑个热闹?” 皇上想凑热闹,谁敢不同意? 只不过这朱镜殿再大,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因此绝大多数的臣子都被直接引去殿后御花园赏红梅,心中俱是扼腕。 而皇上带着太子诚亲王还有此次嘉奖的功臣进了朱镜殿。 自然少不了江凌景阳侯王尚书等。 傅学士却是专门被皇上叫来呤诗的。 * 锦鱼自然不知道这番缘故。 她老老实实地跪在最后面。 这天气虽然没那么冷,可跪在地上,那寒气还是顺着膝盖直往全身窜。 她只盼着皇上走快些。 她们能早点起身,回到西配殿去继续吃吃喝喝。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心急,总觉得皇上实在走得太慢,便忍不住悄悄地抬了下头,飞快地张望了一眼。 不想一眼就看见跟在太子身后的江凌。 虽只是短短一瞥,可她还是看清楚了。 江凌居然已经换上了五品朱袍! 他以前穿青袍时,好似“岩树桂花开月殿,使无烦恼见青莲”,出尘清雅的好看。 如今换上这朱袍,却是“玉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浓烈惊艳的好看。 顿时欣喜不已,身上寒气都去了一大半,便觉得就是再跪上半天,也能挺得住。 片刻之后,就听脚步声渐近,明黄的衣角,青袜青舄从眼角余光中滑过。 她不由欣喜。 皇上跟皇后娘娘走过去了。 果然又过了略一柱香的工夫,就听司礼太监叫起。 众人纷纷起身。 锦鱼虽然两腿有些发麻,但站起来时还算稳当,见王青云有些不稳,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反倒是钟微,竟是身手敏健,稳当得很。 便又由小太监引领着往偏殿去。 大家坐下。锦鱼本还想吃点什么,可拿起筷子,见那些菜盘子里,都结了一层薄白的油脂,倒像全成了白色的瓷盘。 不由懊恼地把筷子放下。 这都冰凉凉了,还吃什么呀。 只得要了一杯滚烫的琼花露,慢慢饮下去,稍微能暖一暖心肺。 心里暗道,这宫宴可真是受罪,若是得个诰命,就得时时来参加这种宫宴,她倒宁可不要这个诰命了。 正闷头喝着,就有人扯了她的衣袖一把,好在酒已只剩下半杯,琥珀色的液体荡漾了一下,好在没荡出来。 她抬头,见王青云正朝她使眼色,忙转过头去,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又进了殿,笑眯眯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正是之前来召她的蔡公公。 锦鱼浑身汗毛直竖。 可别还是来找她的。 皇上不会也是被诚亲王挑唆了要来找她麻烦吧? 皇上,您这时候该看看您未来的儿媳妇呀!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那蔡公公直奔她而来,道:“卫五娘子,皇上召见。” 锦鱼手一抖,那半杯酒终是不争气地洒了出来。 * 一回生二回熟,她又回到了正殿。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是在正殿轩昂恢弘的大堂之中。 锦鱼进殿时,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 若不是刚才喝了几杯酒,她怕是要顶不住,定然会吓得两腿发软。 她尽量放慢脚步。 虽不敢抬头,可跟在蔡公公身后,大约也看清了殿中的情形。 一个厅堂,分成了左右两侧。 左侧皆是朱紫,应是文武百官。 右侧色彩缤纷,应该是宫妃宗室。 亏得这厅堂大,人虽多,却也不显得拥挤。 皇上皇后娘娘在此,自然也没人敢喧哗。 再往前走,就看见前方分个八字,排着些条桌。 桌后坐的人,虽看不到面貌,可从那衣摆看来,全是皇家人才能穿着的明黄。 再往上,却是只看得见高高的台阶。 皇后娘娘跟皇上应该是在那台阶之上。 蔡公公止了步,引着她向皇上皇后娘娘见了礼。 便听皇后娘娘叫起身。 她谢过便由蔡公公往旁边引,到了位置,她便半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眼角余光却没停,斜斜向上一眼扫去,就见皇上与皇后娘娘宝座之间的花几上,放着一瓶插好的青花抱月朱砂红梅。仿佛就是她之前插的那一瓶。 她心里一下就定了。 难不成是因为这瓶插花叫她进来的? 不觉微有些遗憾。 其实若是教她真插一束梅花来礼敬花神,她定然不会选青花抱月瓶这样笨重繁复的花器,定然会选淡青色,冰裂纹或是定窑白,形状也最好是筒瓶或者是海棠尊。 她刚才为了平衡抱月瓶的笨拙感,可真花了不少心思。 还有那些花枝,若是她自己去树上亲选,也会好上许多。 这瓶花,照她瞧来不过尔尔。只不过是因陋就简,随手而为。 * 皇上坐在上头,远远地就见蔡公公引着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了进来。 一身娇嫩的黄色锦衣,腰儿束得不盈一握,却并没有那弱不胜衣的感觉,反有一种说不出的挺拔俏丽。 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对这偌大阵仗,竟然十分镇定自若。 倒让他想起江凌第一回 上殿时的情形,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及到近了,他才看清。 这女子眉目楚楚,红润娇妍,却没有半丝俗气,仿佛那朝霞明珠一般,清澈明净,又如牡丹初放,生气勃勃。 便是头上戴了个奇怪的白银首饰,也没减少她的美貌分毫。 这卫五娘子果然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比之江凌竟是丝毫不逊色。 怪不得刚才封赏功臣之时,江凌自己的枢密都承旨还没到手,就急着想着要替他媳妇儿求诰封。 便朗声笑道:“往年花朝节,民间寻花踏芳,扑蝶挑菜。可惜今年极寒,大雪不断。今日庆功,原也该拜祭花神,盼着今日之后,大雪不再,春暖花开。” * 锦鱼半低着头,默默听着,心里也深有同感。 便听得满殿满耳俱是颂圣之声。 她不由暗暗好笑,却也知道自己还没资格去开口颂圣拍马屁。 就听皇后娘娘道:“皇上心怀天下,爱民如子,上天定然不会辜负皇上一番苦心。臣妾今日也是这样期盼,故而才召了卫五娘子来插上一束梅花,礼敬花神。” 锦鱼:…… 皇后娘娘看来还挺会见风使舵的。大概是要掩盖诚亲王为难她的事。 她虽不想跟诚亲王结交,却也并不想跟诚亲王结仇,自然也不会再节外生枝。 就听皇上笑道:“卫五娘子,果然是不同凡响。这十来瓶花中,众人一进殿,便都是一眼就说你这一瓶最佳!你这插花的本事却是跟谁学的?” 锦鱼心中一跳,谨慎道:“初时是跟我……姨娘学的。后来便跟着《瓶花三说》、《瓶花谱》还有《瓶史》这些书自己琢磨。” “哦?你姨娘?这民间果然是藏龙卧虎。你这花儿插得极好,不知你想要什么赏赐?” 锦鱼没想到皇上会这么问。 心里虽然想给她娘要个诰封,可又觉得就凭这不怎么地的一束花儿,就想替她姨娘求个诰封,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若真是个无知民妇,皇上也许只是一笑而过。 可她到底出身景阳侯府,如今嫁的也是侯府,总不能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这样一纠结,便呆滞了片刻。 “傻孩子,你过来!”皇后娘娘的声音无比亲切地响起。 锦鱼:…… 忙上前走到皇后娘娘身边,腼腆地笑着。 皇后娘娘便笑道:“皇上,您可是瞧着这卫五娘子不错?您还有所不知。今日敬国公夫人还认了她做个干女儿。如今您也是她干姨父了呢!” 锦鱼:…… 皇后娘娘这个见风使舵弯转得也太急了,她这坐船的,差点儿没扶稳被甩下水。 她心里不由暗暗佩服。 皇后娘娘在后宫这稳固的地位,可真不是白来的。 出了事,人家狠狠心,就能关自己一个月。出来便是贤后。 刚刚还讨厌她,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现在一瞧皇上的眼色,立刻顺着杆子放下前嫌,还随手就替娘家人挣了脸面。 皇上果然龙颜大悦,放声大笑,道:“她倒是个手快的。” 锦鱼一心只在佩服皇后娘娘的手段,在皇上看来,这孩子就是受宠若惊,木讷内向。 因道:“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就当是朕这个皇姨父给你的见面礼!” 这时敬国公夫人站起了身,笑道:“皇上隆恩,这孩子怎么担得起!锦鱼,还不快去拜见你皇姨父?” 锦鱼心一横,上前朝地上双膝跪倒,伏地甜甜软软地叫了一声“锦鱼见过皇姨父!” 皇上笑声不断,连声叫她起来。 锦鱼却不起身,伏地道:“锦鱼夫君今日也在。我想……想求皇上允许他也上前,与我一起,能有幸称皇上一声皇姨父。” 皇上的笑声越发愉快,道:“这傻孩子可真是不贪心!江凌……过来!” 江凌本在殿尾,听到这里,忙起身上前,跪到锦鱼身边,双膝跪倒,也行了个大礼,正要叫皇上一声皇姨父,却听皇上道:“你们江家本是孝慧仁慈皇后的外家。朕身上还流着她老人家的血脉呢。论起来,朕倒是你的舅舅。你们两个,倒不如都叫朕一声皇舅父罢了!” 锦鱼之前叫江凌上前,不过是想叫江凌也沾沾自己的光。 哪里想到,皇上居然突然想起认江凌做外甥。 俗话说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 虽然论起来江凌确实可以称皇上一声舅父,可是这京里能这样叫皇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一百。没有皇上特许,谁敢这样叫皇上? 锦鱼虽然开心,可也没有觉得有多了不起。 因为皇帝的亲戚,其实也没多大用。 皇帝嘛,惹恼了,儿子孙子都能杀,一个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又能有什么用? 大约江凌也是这样想的,两人都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谄媚之态,只是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皇舅父。”倒像是寻常人家认亲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平素见的夸张表演太多,反而对他们这种态度十分受用,笑道:“锦鱼呀,你可真是好福气。有个好夫君。之前在宣明殿,你家夫君就说,这次论功行赏,他要把自己功劳换了你的诰命。只因这朝庭诰命,虽是女眷,却也领君之?,也该替君分忧。朕想你年纪太小,因没答应。不想如今见了,你倒也与他一般是个沉稳敦厚的性子。刚才问你要什么封赏,你亦全无贪念,朕便准了他所请,你可高兴?!” 锦鱼大喜若傻,一时心情翻滚,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能做上诰命夫人,而是因为江凌这番心意。 江凌可没跟她说过要替她请诰命的事。 她也没想过。 难道是那日在病中与豆绿的玩笑,江凌当了真? 这才要把自己的功劳拿来给她换诰命? 她心口好像捂了个手炉般,暖乎乎的。又好像喝了最甜的枣花蜜,甜得发晕。 却听有人道:“这孩子,是欢喜傻了么?还不快谢恩?” 锦鱼猛地一惊,从陶醉中醒来,脑子里猛地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伏地叩首道:“锦鱼谢皇上天恩浩荡,但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得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众人纷纷心道:这卫五娘子,都听说是个胆大机灵的。先看她在皇上跟前,呆呆傻傻反应迟钝,还当也不过如此……怎么,皇上赏赐,她不立刻感恩涕零,居然还敢跟皇上说什么但是?!这是才得了几分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有几分重了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雨露不要,难道非要雷霆?就看看这卫五娘子面对君王一怒,会不会害怕! 120-130 第121章 以证清白 江凌如今早非吴下阿蒙, 轻易的小事,很难让他脸上变色。 “顾家已经知道了?”她想了想,问。 江凌点头。 原来今日朝堂上, 景阳侯直接被御史参了。 罪名是:治家不严, 纵妻行凶。 锦鱼听了这个罪名, 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里, 忙问详情。 原来御史弹劾景阳侯包庇许夫人杀了一个姓文的妾室。 说这文氏,有儿有女,恃宠生娇,与许夫人发生争吵,许夫人便暗中给她下毒, 说她染了传人的不明恶疾,送到家庙之中。不久一个姓王的心腹妈妈去强灌了附子汤,毒死了她。文氏被送到家庙之时, 便自知命不久矣,暗中写下了冤情,交托给了小尼姑, 送给了她的姐姐, 让日后寻机伸冤。 锦鱼每听一事, 心口就紧绷一分。 顾家下手真是又快又狠。 敢上金殿, 直接参奏皇上, 若无真凭实据, 又怎么敢? 说不定顾家一早就在暗中调查卫家, 不然万无可能这么快就查出这样十几年前的阴私案子。 这文氏,多半就是锦芬与卫三郎的生母了。 亏得她娘去了庄上十五年, 安安稳稳的。不然说不定,她也跟锦芬锦兰一样, 没了亲娘。 可是既然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怎么文氏的姐姐一直拖到现在?那封信到底是真是假,谁又能证明? 锦鱼便追问江凌。 江凌道:“那御史当场便将信呈了御览。皇上看完震怒,当即命大理寺左断刑司即刻羁押一干人等,彻查此事。又命岳父暂停兵部尚书之职,闭门思过,待案子审结再作打算。” 锦鱼虽不至于惊惶失措,可也明白兹事体大。皇上这是分明未审已经信了。只是到底她爹也是位高权重有几分圣宠,这才暂时缓了一缓。 景阳侯府危在旦夕,也难怪江凌面色沉重。 她想了想,便问江凌如果审出来,确有其事,会怎么处罚。 江凌道:“许夫人轻则流放,重则弃市腰斩。便是侯爷,说不定也得丢官弃爵。甚至还可能流放充军。” 锦鱼身子不由轻轻颤抖起来。她是出嫁女,除非真是谋反这样诛九族的大罪,否则都扯不到她的头上。但是她娘她弟弟老太太她爹怎么办?! 江凌见吓着了她,忙抚了抚她的背,道:“不过,我看光凭那封信,还有文氏姐姐一人之言,他们还做不成铁案。你放心,就算她们指证了王妈妈,只要王妈妈一口咬定,当初灌的不是什么有毒的附子,而是治病的附子,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如何证明当初灌的是有毒之附子呢?焉知不是文氏自己疑神疑鬼?” 锦鱼于药理上虽算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 附子汤是温经散寒之良药。只是附子需要去皮炮制。否则剧毒,几钱便足以致人死地。 王妈妈对许夫人的忠心,也毋庸置疑。若是王妈妈无论怎么受刑都不认罪……,那么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有此一事,不管真假,皇上对景阳侯府,对许夫人,必定都恶感倍增。 锦心作为许夫人之女,是必不可能此时再得诰命了。 敬国公府,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替锦心请封,去触皇上的龙鳞。 顾家这一手,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又狠又毒,还叫人抓不出一点把柄。毕竟就算人人心里都猜疑那御史是受了顾家指使,可又哪里能找到证据?! 真是叫江凌说中了。如果许侍郎真的手中有了顾家的把柄,顾家还真不敢如此轻举妄动。 可是这事也是奇怪。 昨天她才发现有事,今天顾家就把她爹告了。 莫不是顾家在卫家这边安插了人?所以立刻先下手为强? 仔细想想,现在顾家不但告了许夫人,还告她爹知情不举。前一项物证是文氏遗书,人证是文氏姐姐。可是后一项,他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锦鱼忙问江凌:“那他们又凭什么认定父亲知道此事?” 江凌叹了一口气,道:“说是当时大文氏曾经找过侯爷,没敢拿出信来。只说了有这么回事。侯爷听了一口否认,还拿了一百两银子堵了她的嘴。因此这大文氏自知告不准,便收了银子,不敢再声张。” “这位大文氏,如今可还活着?” “活着。” 锦鱼一点也不意外她爹会是那样的态度。 以前她爹多相信许夫人啊。 大文氏还活着,这事怕是凶多吉少了。 就算江凌说得对,这些人证物证不够确凿,可是一旦打起官司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不知道会牵扯出什么来。 顾家这是要灭了卫家啊。 她又怕又怒,后背又被江凌轻轻地安抚了几下,就听江凌轻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许夫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侯爷这边。而侯爷的事,主要还是看皇上还想不想继续用侯爷。我总觉得……顾家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我担心……是有人想要侯爷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锦鱼一怔,脑子里冒出一个人——诚亲王。 上次在宫里,诚亲王吃了暗亏。 虽然当天,诚亲王为难她的事没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去。可是过了些日子,太子这边的人,还是寻机将这事捅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听了,先也不过当小事一桩,并未在意,还笑道:“难怪那日我见卫五娘子头上戴了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不过袁相当时也在场,便笑道:“卫五娘子如今在士子中倒颇有些名声。都说她品如其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皇上听了这话,便有些不快,觉得诚亲王做事气量狭窄,处事莽撞,倒惹得皇家叫士子们笑话,成全了卫五娘子的名声。 后来到底把诚亲王与皇后娘娘都数落了几句:“一个小姑娘罢了。那花儿虽插得不错,也不是没有别的花师可以找。你们何至于非要让她过府?如此跟她计较?岂不少了皇家气度,落了皇家的脸面?” 把皇后娘娘跟诚亲王气得够呛。 这事自然是太子那边的人传给江凌,江凌才告诉她知道的。 她当时听了也不觉得意外。 既是夺嫡之争,彼此之间自然不可能客气。 如果现在是诚亲王借着顾家的手对付卫家,倒确实是高明得很。 江凌以前就说过,诚亲王有心夺嫡,早把京中各家的阴私都摸得一清二楚了。连江家这样的冷灶都没放过。 那么许夫人杀文氏,说不定就是诚亲王告诉顾家的。 至于顾家的立场,现在倒还不能完全确定。 或者他们早就是诚亲王的人,所以才故意一直咬着花房坍塌的事情不放。 或者他们死活要嫁柳家,也有诚亲王的影子。 或者他们只是想替让顾茹拿到诰命,完全压制锦心。 她长叹一口气。 这些个勾心斗角,可真是太可怕了。 还是钟哲想得开,闲云野鹤,远走高飞。 若是她跟江凌日后也有机会离开京师,少些算计就好了。 便问:“许夫人已经被抓走了吗?” 江凌道:“那倒不会。到底是二品诰命的侯夫人。文家目前的证据都指向王妈妈,除非王妈妈指证自己是受了许夫人的指使,不然左断刑司也不敢拿人。” 锦鱼想了想,这事还真不容易做实。 便问她爹有什么打算。 江凌道:“回景阳侯府了。他说要先审审许夫人,知道个真假,才好作后续的打算。” 锦鱼想了想,虽然这文氏死时,她娘已经出了府,可是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便与江凌吃过饭,收拾了收拾,往朴园去。 见了秦氏,便把这事慢慢说了。还怕惊着她。 不想秦氏听了,出了半天神,道:“这事多半是冤枉的。你爹这人,最是重嫡轻庶。当初对许夫人更是一心一意。我们这些妾室,包括文氏,其实都并不得宠。也只有我是个傻的,还以为自己得宠,许夫人撵走了我,也就没了心腹之患。哪里会脏了自己的手,多余去害文氏?何况,文氏本就是她的丫头,最得力的一个。文氏在时,楼氏根本靠不上边儿。” 锦鱼因想着王妈妈以前常威胁她的话,这才觉得许夫人多半做了此事。 可是听她娘这样一说,又觉得若王妈妈真干了这样的亏心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么敢放在嘴上乱说? 也许只是吓唬人的。 再说虽然她对文氏的事知之不多,可也知道锦芬与卫三郎都是在许夫人的跟前长大的。比府里其他庶出的子女都要尊贵些。这也是锦芬之前跟她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案子开审,总会水落石出。 便与她娘一起吃过晚饭,又跟宁哥儿玩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将晚,正准备与江凌回家,就听得外头脚步匆匆,有个婆子慌手慌脚地跑进来,道:“侯爷身边那个小哥儿来了。说是让姑奶奶跟姑爷赶紧回景阳侯府去。” 锦鱼顿时心惊胆战。 这都戌时了,眼看各家都要落钥匙,休息了。这时赶去景阳侯府,怕是今晚都要歇在那边了。到底什么事这样要紧? 她想了想,辞了她娘,与江凌两个快步走出来到了前头会客花厅。 脸色严肃,吩咐带路的婆子道:“去把那小哥儿叫了来。我有话要问。” 一时见带进来的人是阿成。阿成满头是汗。 她的心咯噔一下,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伸手拉住她不停颤抖的手,按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对那婆子道:“你先下去,守着门口,别叫人靠近了。” 那婆子慌手慌脚地奔了出去,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锦鱼也顾不得嫌弃她笨手笨脚。 就听江凌沉声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晚要我们去景阳侯府?” 阿成道:“内院的事,侯爷没说为什么。”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锦鱼松了一口气。 阿成既然不知道,想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江凌想了想,转头对锦鱼道:“咱们先回怡园,收拾些衣物。多收拾几日的。” 锦鱼不由满心疑惑,却也没问。 反正多准备些,到时候再带回去就是。 * 好在有豆绿这个帮手。 锦鱼自己有些心神不宁,豆绿倒是没心没肺的,收拾了两大箱子的衣物。一箱子是她的,一箱子是江凌的。 锦鱼见她连纸笔都收拾了,不由道:“这些个琐碎的东西,侯府还怕没有么?” 豆绿道:“姑娘,侯府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咱们自己的东西用着也放心些。” 江凌在旁边闲坐,听了这对话,笑道:“你挑丫头的本事,倒是一流的。日后她若嫁了人,你可怎么办?” 锦鱼没想到他倒还有心情说笑,不由嗔了他一眼。 豆绿笑嘻嘻地道:“我就算是嫁了人,也还要回来伺候姑娘的。” 锦鱼被他们两个这样一打岔,心情总算没那么紧绷了,勉强笑道:“那是自然。我可舍不得你走。” 收拾了小半个时辰,才坐着马车去了景阳侯府。 到府外时,见灯笼还是寻常的红色,锦鱼紧锁的眉头总算松开了。 一时进了门,就见府里黑漆漆的一片。好像是忘了点灯。 朱老四见他们带了箱笼来,忙叫人卸了,问送到哪里? 锦鱼道:“紫竹斋可有人住?” 朱老四道:“一向关着。” 锦鱼也不客气:“那便叫人开了。把我的东西送到那里。” 朱老四不敢违拗自着人去办。如今府里上下,谁不知道,五姑奶奶说的话,便是大奶奶刘氏也是言听计从的。何况只是住在何处这种小事。 便问侯爷在哪里。 婆子说:“都在古香堂呢。” 引路的婆子手上有羊角风灯,一路引着他们到了古香堂。 才走到外头,就听到里面哭声一片。 锦鱼浑身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江凌与豆绿两个,一左一右扶紧了她走了进去。 却见一堆人挤在院子里,黑压压的也看不清谁是谁。 却听得有人道:“五姑奶奶跟五姑爷来了。” 众人都纷纷让开中间。 锦鱼也不及去看两旁站的是谁,被江凌扶着上一脚低一脚地进了屋子。 打帘子的是冯妈妈。 冯妈妈用衣袖揩着眼角,引他们往东梢间去。 进了东梢间,却见点着十来枝白烛,照得屋子里雪亮一片。 景阳侯坐在靠墙的圈椅上,半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般。 锦鱼叫了一声“父亲”。 景阳侯才抬起头来。 她爹其实也是个美男子,虽然一向表情严肃,但是人到中年,却并不见丝毫肥胖臃肿。昨日宁哥儿的满月酒,他意气风发。完全看不出是四十许的人。 可不想今日,这暗淡烛光之下,竟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额头都露出几道深纹来。 锦鱼的眼泪倏然流下。 景阳侯的眼睛转了转看向了窗下炕上。 锦鱼一颗心都吊着,有些害怕,却忍住心慌,随着他的眼神看去。 就见炕桌早不知被移到哪里去了。 炕上平躺着一个人。 头上戴着的赤金花九鈿,是二品命妇的八树花冠。左右两侧是点翠的博鬓,身上紫色翟衣,大红阑边。 脸色腊黄干瘪,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死了。 旁边地上扔着一条白绫。 虽然她从来不喜欢许夫人,可看到她如今下场,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她扶着桌几,只觉得双腿发软,江凌扶着她坐在了景阳侯的旁边。自己又坐在了她的下首。 半天才听景阳侯哑声道:“她说她是冤枉的。要一死以证清白,亏得冯妈妈发现得及时,把她救了下来。”说着,递给锦鱼一张白素笺。 锦鱼抖着手,慢慢展开,就见上面竟是血书。 她眼中有泪,也看不清楚,江凌从她手上接过,低声念道:“命妇许氏宝敏泣血启奏皇帝陛下御前……臣妇惊闻,今日庙堂之上,竟有小人污指臣妇杀害文氏。皇上已御命大理寺左断刑司案审。想妾出身世代清贵之家,及长嫁于簪缨钟鼎之族,不敢自称贤良,却也谨守妇德,沥血中馈,替夫广纳良妾,使卫氏一门,枝繁叶盛。文氏乃臣妇陪嫁婢女,自幼一处长大。亲如姐妹。臣妇岂会因妒害命,使卫许两氏满门蒙羞?士可杀,不可辱。臣妇节烈之性,愿以一死,以证清白。唯盼皇上怜我幼女锦心,婚配坎坷,许予国公世子诰命。臣妇九泉之下,祈颂圣恩。命妇许氏宝敏泣血顿首再顿首伏叩圣裁。” 江凌的声音很轻,念得极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锦鱼听到最后,不由眼泪滚滚而落。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夫人再有多少不是,对锦心这份慈爱,却是半分轻蔑不得。 锦鱼掏出手绢,慢慢地拭着脸上泪水。 半天说不出话来。 脑子却慢慢清晰起来。 想着之前她娘说的话,也许许夫人真是冤枉的。 也不知道她爹今天回来后,是怎么质问许夫人的。 看她爹现在这个样子,内疚得很,想必说了些重话。 她缓了缓神,问道:“大夫可来过了?” 景阳侯点了点头,道:“说是没大碍,只说过忧伤心,过怒伤肝,过悲伤肺,过恐伤肾,一时昏厥。开了宁神固本的药,给她吃下去了。” 江凌却似乎没听见,反看向那冯婆子,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夫人上吊的?” “夫人说天色不早,要早早睡下。我伺候她洗漱完,本来都走了,可却听见里面有动静,以为夫人今日受了气,睡不着……”那冯婆子一开口,又呜呜地哭起来,说到这里恨恨地盯了景阳侯一眼,道:“便来觑了一觑,没想到……” 江凌嘴角抿了拒,问道:“晴雾呢?” “在!”只见不知从何处的阴影里冒出一个瘦飘飘的女子。 锦鱼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发现?” 晴雾垂下头,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奴婢失职了。一向夫人睡下,奴婢也会去休息。” 锦鱼心道:这也正常。谁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许夫人寸步不离啊。 江凌便让冯婆子先出去,又指了指豆绿:“你到外头站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豆绿点头去了。 江凌这才转头问锦鱼道:“依你看,夫人是真想寻死,还是……” 锦鱼脑子一片混乱,听他这样问,猛地明白过来。 他刚才为什么会那么问冯妈妈和晴雾。 便去看她爹。 景阳侯却怒指炕上许夫人道:“她都这般模样了,你还怀疑她在做戏?!” 锦鱼本来看了今日场景,又听江凌念了那封情书,相信许夫人是被冤枉的,免不了心生同情。可被江凌这样一质疑,她倒觉得有些疑惑了。 她也不理她爹的愤怒,走到炕边,仔细看了看许夫人身上的衣饰,目光落在赤金花九鈿,二品命妇的八树花冠上,心里一跳,转过身去,看向晴雾:“晴雾姐姐,夫人睡觉时,可会放下头发?” 晴雾点了点头。 锦鱼便看向景阳侯:“父亲,您想想,若是冯妈妈伺候着夫人睡下的,那么夫人的头发必会散开。自己一个人怕是绝无可能把头发束好,再把这八树花冠戴得这般稳当,上吊都没掉下来!” 景阳侯:…… 锦鱼也很无奈。 卫家都风雨飘摇了,许夫人不说齐心协力保住卫家,还想着借机闹一场,替锦心讨诰命。真真是糊涂到家了。偏那冯妈妈也是个蠢的,几句话就被江凌问出了破绽。 不过,虽然他们几个知道许夫人自杀是假的,别人不知道啊。 江凌这才转过头来,语气沉重地对景阳侯道:“岳父大人,这件事的起因,我看倒未必是因为四姐封诰这么件小事。” 景阳侯猛地抬头,直着眼神,半天脸上表情十分复杂,咬牙切齿道:“是他?肯定是他。不然……” 不然单凭顾家必定不敢这样不管不顾地与卫家为敌。 江凌点头:“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要让满京的人都知道,是顾家为了自家女儿,捏造诬告,差点儿逼死了夫人。希望大理寺不敢再轻易上门拿人。” 景阳侯目呲欲裂,怒道:“这件事,我明日便请求面圣,定不会与顾家柳家还有诚亲王府善罢甘休。” 景阳侯说得激昂,可是锦鱼心里却不以为然。 许家明显是个靠不住的。 江家又没什么实力。 其余姻亲,也不可能卷到这种事里来。 卫家怎么可能有实力与这三家同时开战? 第122章 当年真相 不过她也没去泼她爹的冷水, 朝堂上的事,有江凌帮手就够了。 实在是看许夫人穿成这样就来气,她便叫晴雾:“把那冠给她摘了吧。还有身上的衣裳。” 晴雾便上前, 遵命而行。也不知道是不太会弄, 还是故意报复, 拔冠时, 硬生生扯下许夫人一绺头发。喝了药的许夫人都痛得哼了一声。 锦鱼:…… 景阳侯却厌恶地至极地冷笑一声,便袖了许夫人的“遗书”,起身道:“锦鱼,你去应付外头那些人。我与你姑爷去望燕楼写折子。” 锦鱼便与他们两个一起出来。 院子中众人见他们出来,全都围了上来。 景阳侯一脸愠怒, 脚步不停地走了。 江凌紧随其后。 卫大郎卫二郎追上去直叫:“父亲!父亲!” 景阳侯却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你们都听锦鱼的安排。” 说话之间, 一身酱紫衣衫已经出了古香堂的大门。 锦鱼站在门口,面对台阶下众人。见除了老太太,其余的人都到齐了, 还有各人带的心腹下人, 站满了半个院子。 她镇定了一下心神, 才道:“夫人无事。今晚时辰不早, 大家都先回自己的院子去吧。”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伺疾。”卫大郎嚷道。 “我也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伺疾。”卫二郎也跟着嚷。 锦鱼不由有些头痛:“要伺疾, 也是女眷来。这样吧, 大嫂留下, 二嫂,帮着照顾下孩子们, 先带他们走。” 卫大郎与卫二郎却仍是不动脚。 锦鱼只好冲楼姨娘等其余人等道:“你们先带着孩子走吧。” 楼姨娘跟锦柔互相看了一眼,不想锦柔却道:“我也要留在这里伺疾。” 锦鱼便知道, 虽然她爹走时,交待了一句,可她的威望还不足以服众,这些人并不肯听她的。 她想了想,叫了一声:“晴雾!” 片刻工夫,晴雾从内撩帘出来。 她便道:“侯爷身边,还有几个你这样身上有工夫的丫头?你去跟侯爷传个信儿,让他给我派两个过来。” 晴雾却拿眼一扫园中诸人,道:“五姑奶奶要收拾谁?只管吩咐。” 锦鱼:…… 她便拿眼去看。 二房三房的人立刻缩了脖子,纷纷说要走。 锦鱼松了一口气,忙嘱咐道:“如今大家都要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今日起,什么都要听侯爷的吩咐。没有侯爷的话,就乖乖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出来走动,更不要乱说话。若是万一有外人问起今日出了什么事,你们要么哭,要么叹气。多余的话半句也不要说。” 二房三房的人皆道省得,便络绎走了。 杜姨娘也忙招呼了一声,拉着两个孩子飞也似地跑了。 楼姨娘看看左右,也硬扯着锦柔走了。 锦鱼真没想到晴雾竟然这样好用。看来她也要陪养几个身手厉害的护卫才行。 剩下二嫂杨氏,也招呼着几个孩子跟着离开了。 锦鱼便拿眼睛点了点园子里剩下的人。 卫大郎、卫二郎、大嫂刘氏,冯妈妈,还有七八个丫头婆子,想来是原本就在这园子里伺候的。 锦鱼便指着那七八个丫头婆子道:“你们以后都只听晴雾姑娘的调动。现在先把冯妈妈关押起来,好好看管。” 她实在怕这冯妈妈再跟许夫人合谋,又做出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凭什么押我?你们要把夫人怎么样?”不等那七八个丫头婆子上前,冯婆子就一跳老高,呼天抢地起来,又叫:“大爷二爷,夫人都差点儿叫他们给逼死了,她……她一个出嫁的姑奶奶,还是个庶出的,倒把你们两个当爷的都踩在脚下了,你们也不说句话么?” 卫大郎卫二郎听了这话,满脸通红,气愤填膺,挽袖撩衣,气乎乎要上前理论。 不过仍是卫大郎冲在前头。 却听刘氏大吼一声,道:“这祸事,一桩一桩,你还没闯够吗?如今这事是大是小,全看侯爷和江家姑爷的本事了。你……你就别再瞎跟着添乱了。” 卫大郎满眼赤红,面目狰狞,直冲到刘氏跟前,抬手“啪”就是一个耳光,骂道:“你是失了心疯了么?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出嫁的姑奶奶,还是庶女,倒在家里耀武扬威,做起主来了?母亲差点儿就是被她那个贱婢姨娘跟父亲一起活活逼死!我做儿子的,不给母亲作主,谁给母亲作主?” 锦鱼听他前面骂自己倒还忍得住不跟他计较,听到后来,听他连她娘秦氏一起骂了,不由也怒了,伸手指着他道:“卫大郎,今日之祸都是你纵容夫人惹出来的,你还有脸在这里大呼小叫!” 卫大郎听了,“嗷”地怒叫一声,像头发狂的公牛,朝她直冲过来,扬手就要打下。 锦鱼忙往后退,豆绿却上前一步,拦在她跟前。 “啊!”就听一声尖锐的狂叫,卫大郎的手掌还没落下,自己倒是连退了几步,仰面朝天摔了在地上。 锦鱼就见一个苍绿色的身影直撞过去,扑倒在卫大郎身上,挥手乱扯乱打,嘴里不停地嚷道:“你个糊涂东西,叫你不要去,叫你不要去,你偏不听!惹出这样的大的祸事来,你是要我们全家都去流放么?你还打我?都别活了,我跟你拼了!” 刘氏在女子中间,算是身材高大丰满的。 而卫大郎在男子中间只是普通身材,被这一压,竟是爬不起来。 两人打作一团。 卫二郎想上前拉架,又怕自己被打着,指着几个丫头婆子喊拉架。 那几个人却都面面相觑,并不动弹。 卫大郎高喊:“恶妇,我要休了你。” 刘氏也喊:“大家都别活了。” 锦鱼见实在不像样,忙叫那几个丫头婆子去拉架。 那几个丫头婆子上前,有的却是许夫人的心腹,有的却是刘氏的心腹。前者帮着卫大郎,后者帮着刘氏,互相推搡得东倒西歪,大呼小叫,场面混乱至极,锦鱼看得目瞪口呆。 不由后悔,刚才就该让晴雾去叫两个帮手来的。 不想,这时,就见晴雾如一道轻烟,也不知道怎么钻进人群的,手起掌落,顿时把卫大郎先给打晕了。 卫二郎在后头跳得老高,大叫:“反了天了,来人,来人!” 他叫得声嘶力竭,晴雾也没客气,一转身,从人群中飘出来,上前又是一掌。 卫二郎也扑通一声倒下了。 两人这一倒,之前叫得最凶的冯妈妈也吓到了,直往人后缩。 晴雾身形飘忽,飞到近前,又是一掌,冯妈妈也晕倒在地。 锦鱼:…… 必要时候,道理讲不通,还得来硬的。 三人这一倒,那几个丫头婆子,也再不敢闹,全都住了手。 锦鱼忙上前,扶刘氏起身,见她满脸是泪,鬓发歪斜,忙让她进屋去整理一下。刘氏叫了自己的丫头跟着。锦鱼这才对剩下的几个丫头婆子道:“你们四个一组,把大爷二爷抬回各自的院子去。” 那几个丫头婆子这才听命走了。 她又指了指地上的冯婆子,对晴雾道:“把她绑结实了,再堵了嘴。”晴雾三两下把冯婆子绑得像只老母鸡。 这才进屋去见刘氏,谢了刘氏,才让刘氏把全府下人都找到枕闲楼去。 枕闲楼是侯府的库房所在。 楼高三层,楼前空地也大。 到了枕闲楼,刘氏命开了楼门,锦鱼与她两人坐在一层,外头院中不过一盏茶工夫,便站满了景阳侯府的下人。 刘氏命管事的婆子拿了府中佣人名册,并各家各府的名册。 一一点了进来给锦鱼查看。 锦鱼便与刘氏斟酌着挑了十二个人,都送去古香堂听晴雾使唤。 又找了十二个人,也送到古香堂分成三班,命只守在外头,日夜要有人,谁也不许进出。 锦鱼想想,又问:“这些丫头婆子里,可有身手利落的?就算比不得晴雾,也别是弱不经风的。暂时拨八个给我使使。” 一时便又挑了八个出来。锦鱼便找刘氏要了一种蓝色腰牌,给这八人挂上。这八人直接听命于她,都交给豆绿管束,到紫竹斋当差。 锦鱼这才道:“家里其他地方,尤其是大门二门,如今也要严守。多事之秋,莫要再出半点纰漏。若要出门,都找你信得过的。” 刘氏脸上红肿,眼里带恨,点头道:“你放心,这回便是打断他的腿,我也绝不让他再出去闯祸。” 锦鱼:…… 便要起身告辞,却有个婆子走来,道:“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来,问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可该怎么回?” 刘氏便看向锦鱼。 锦鱼想了想,起身道:“我去吧。” * 锦鱼走出来,见是一个矮小的婆子在外头等着。 锦鱼认得,知道这婆子姓安。 安婆子见了她,道:“五姑奶奶,可是要跟老太太说实话?” 锦鱼这才明白。安婆子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跟老太太讲,这才来问。 她想了想,老太太昨日去吃酒,精神头还好得很,就是跟她说了,应该也没什么。便问:“可有惊动到老太太?” 安婆子道:“老太太近日睡少。本来是问侯爷今晚在哪里。听说在府里,还说要请侯爷过去说话。我这才出了院子,知道出了事。” 锦鱼看了一眼豆绿。 豆绿忙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银锞子打赏安婆子。 锦鱼又往人堆里看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个婆子,道:“你进去问大奶奶要张贴子,去请马太医来家。” 那婆子听话去了。 便跟着安婆子往期颐堂走。 当年的事,别人不清楚,说不定老太太知道一二。 她心中盘算着,一路到了期颐堂,安婆子领着锦鱼就要往里走。 锦鱼却拉了她一把:“你先进去,跟老太太说,我来了,看她要不要见。” 先缓缓来。省得她一下子闯进去,惊着老太太。 安婆子这才听话进去,一时出来,低声道:“老太太怕是已经猜着了几分。” 锦鱼要的就是老太太心里有点准备。 这才跟着进去。 屋里点着七八枝红蜡烛,照得极亮。 就见老太太穿着件深酱红的万寿褙子,坐在炕上浅蓝色褥被之中。花妈妈站在地上,见她们进来,对安婆子跟豆绿道:“你们都出去守着,不许叫人靠近了。” 安婆子立刻退了出去。豆绿却站着没动。 锦鱼朝豆绿点了点头。豆绿这才跟着一起出去了。 锦鱼走到炕前。 老太太见了她,也没如往常般开心笑着,急着拉她上炕,反而浑身颤抖了一下,问:“什么事?” 她看得心酸,上前坐到炕沿上,垂下眼眸,轻声道:“有人告夫人杀了妾室文氏。” 老太太僵硬着,没有动弹。 花妈妈也从另一边上炕,挪过来拉住老太太的手道:“该来的,早晚会来。” 锦鱼本来一心只在老太太身上,听到这话,浑身一颤,回过头去,看向花妈妈。 花妈妈却没在看她,反而只是拉着老太太的手,轻轻地拍着,像在哄一个孩子。 老太太整个人往后几乎是瘫在了引枕之上,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皱纹弯弯折折而下。 锦鱼便也学着花妈妈,伸手替老太太在胸前顺气。 半天老太太才稍微回过气来,颤声道:“许氏怎么说?” 锦鱼坐过去,紧撑着老太太,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她……假意自杀,还写了一封假遗书,说是……一死以证清白。” 便把“遗书”内容大概说了一下。 老太太听完,气得哆嗦了半天,哀叫了一声:“她……她居然还惦记着锦心的那个诰命!报应啊!”便靠在锦鱼肩头,哭泣了起来。 锦鱼也不敢追问,也不敢动弹,只任由老太太痛哭。 心里却是沉甸甸地。 如果许夫人不是冤枉的……那这事怕还没这么容易了结。 明日她爹上折子告状,诚亲王和顾家一定会把这事给作实了。 到时候便不仅仅是残害妾室,而是她爹跟许夫人一起,同流合污,欺君罔上!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不妙。之前江凌与她爹的打算都是认定了许夫人是冤枉的。若不是…… 也顾不得老太太还在哭,颤着声音又跟花妈妈确认道:“夫人可是冤枉的?” 花妈妈满脸痛苦,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锦鱼的心像是从悬崖上直直摔下去,忙高声叫豆绿:“快去,快去把姑爷侯爷都请到这里来。”想了想,又道:“把那封信也拿来!” 她急起来,说话都不利落了。 亏得花妈妈挺沉得住气,下炕,几步走到门口,对外头道:“豆绿去请侯爷五姑爷过来。” 锦鱼不由佩服。人家到底是经过无数大事的妈妈。 便也不问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沉默着,稳稳地撑住老太太。 反正一会儿她爹跟江凌来了,就知道了。 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外头响起脚步声。 她爹与江凌前后脚匆匆走了进来。 两人与老太太匆匆见过礼,才问缘由。 锦鱼见老太太仍在哭,只得冲他们摇了摇头。 老太太虽是哭着,却伸手指了指。 花妈妈会意,叹了一口气,道:“那事……怕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景阳侯就拍案而起,“腾”地站了起来,直逼到炕前,大声道:“怎么可能?你们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花妈妈都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缩。 老太太却哭道:“你叫我怎么办?我知道的时候,那事她已经做下了。你那时,对她又是蜜里调油的,为她,连秦氏跟锦鱼都毫不顾惜,直接撵了。就是告诉你,你能把她送了官?她可是已经给咱们家生了二子二女!捅出来,这些孩子还怎么做人?!” 老太太嚷完,便又气喘吁吁。 锦鱼忙拍了拍她的背心,对景阳侯道:“这事也怪不得老太太。父亲,当时文氏的姐姐不还找过您么?您不也没信。” “那能一样么?”景阳侯怒道。“我只当文家是来讹诈的。若是老太太跟我说,我能不信么?” 却听江凌道:“不知老太太是如何知道的?许夫人,又是为了什么容不下文氏?” 锦鱼在旁忙跟着点头如捣蒜。还是江凌脑子清楚。 便是老太太认为是真的,这事也未必就是真的。许夫人又有什么动机要杀了文氏呢? 现在纠结老太太当初为什么不说,实在是浪费时间。重点是这事的真假。 老太太说了一串话,又没了力气,抬着枯瘦的手又指了指花妈妈。 花妈妈便道:“是……家庙的老尼姑跑来说的,说是王妈妈先拿了银子,让她们下药,她们都不敢。王妈妈便亲自跑去灌的药。” 说着花妈妈有些不满地瞟了一眼景阳侯,才又道:“后来,我便暗中查了查,才搞清楚事情的经过。” * 原来当时,许夫人刚生完锦心,便把管家的事,交给最心腹的文氏代掌。 她娘秦氏要生她时,有丫头跑去报给了文氏。 文氏便去找许夫人商议。 许夫人就指使她把产婆还有一众老成的婆子全都支开,说垂碧馆不许留一人。 谁知秦氏身体好,锦鱼命中有福,竟是顺顺利利地生了下来。 许夫人便又让文氏故意把这消息压着,别告诉景阳侯。 私下却让文氏去挑唆秦氏,怂恿她一定要替五姑娘大办百日,补偿委屈。 做好这一切,才跟景阳侯说秦氏也生了个女儿。 景阳侯得了消息,这才赶去看她们母女。 秦氏果然中了计,惹了厌,被撵了出去。 文氏自觉立了大功,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便拿出个二夫人的架子来,一子一女的吃穿用度,样样都要比着大郎二郎跟四姑娘。 一次也不知为了何事,文氏与许夫人起了些争执。 文氏便说若许夫人不答应,她就去把秦氏接回来,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许夫人大约是实在厌了文氏的贪得无厌,也怕文氏把当初那些龌龊事翻出来,便动了杀机。 趁一次文氏得了风寒,换了药让她病情加重。然后借口她得的是会传人的恶疾,把她强送到家庙。 见她在家庙一直没死,怕她活着回来,便派王妈妈去直接给灌了一碗生附子。 花妈妈一番话说完,室内只闻得老太太的啜泣声,景阳侯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还有蜡烛爆花的声音。 锦鱼更是听得浑身颤抖,背心发凉。 再也想不到,兜兜转转,许夫人杀人文氏竟然跟她还有她娘有关。 不由后怕得腿都软了。 她娘真是傻人有傻福。当初傻乎乎地上当,若不是真傻,只怕留在府里早没了命。 又惊惧万分,王妈妈以前总说灌药,原来竟不是开玩笑的。 现在完全可以肯定,许夫人闹这一出,为的是,不想被抓去大理寺,而且对这件事,还心存侥幸,认为只要自己死不认罪,别人就拿她没办法。 若不是她今日来见了老太太,知道了真相,她爹明日只要往皇上跟前把那封血书一递,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可恕。 别说兵部尚书之职,整个景阳侯府怕都会被夺爵抄家。 许夫人……胆子竟是这样的大。 她正越想越怕,却听人问:“如今之计,你们如何打算?” 却是老太太。 她才倏然回神。 事已如此,覆水难收。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做,才能让卫家平安度过这场灾难。 第123章 断臂求生 景阳侯与老太太商议了一阵。 两人都冷静了许多。 景阳侯才道:“大理寺就算人证物证皆全, 最多也只能证明许氏杀了人,却无法证明我对此事知情。大文氏来找我时,并未向我出示证据, 又如何能取信于我?我给她钱, 也只是看在文氏留下的两个孩子面上。” 锦鱼想了想, 这也说得通。 不过她更相信江凌的看法。许夫人的事, 且不说结果如何,会不会牵连到她爹。 她爹这边,主要还是看皇上想不想继续用她爹。如果还相信她爹的忠心,自然就会相信她爹的这番说词。若是不信,她爹无论怎么辩解, 怕也难逃罪责。 “不过……这事并非许氏直接动的手。她若是咬死不认,便是那个王婆子认了罪,也拿不出实证来证明这事是她主使的!” 老太太缓过气来, 显然还抱有幻想,见众人都不接话,她只得又道:“许氏无论什么结局都是罪有应得, 我就是可怜孩子们。便是锦鱼他们, 虽非她所出, 许氏也是他们的嫡母, 总要受些牵连!这叫咱们家的人, 日后还怎么在这京里抬头见人啊?!”老太太说到后来又抽泣不已。 锦鱼叹了一口气, 许夫人真是太作孽了。 老太太也是为人祖母的一番慈爱之心。但是许夫人的事, 卷入了夺嫡之争,已经上达天听, 不是她爹能想法子糊弄过去的。就算王妈妈忠心耿耿不想牵连许夫人,大理寺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开口。 景阳侯听了老太太的话, 沉默了片刻,把许夫人的信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虽之前已经从锦鱼那里知道了信的内容,还是叫花妈妈把蜡烛移近些,自己仔细读了一遍,道:“她出生刑部世家,对这些个断案律法多有了解。想来也是有几分把握,才敢写下这么一封信。老大,你说,咱们若是把这信送给皇上……皇上若是信了,会不会……” 锦鱼不由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太太一遇到孙子孙女的事,就容易犯糊涂。 当初也是明知锦心没救人,冒名顶替,也没深究,后来又后悔。 不由看向江凌。 江凌倒是宁静安稳得如一潭深水,只深深看她一眼,就叫她心中也跟着安静下来。 老太太与景阳侯对视半天,景阳侯才开口问江凌有何主意。 江凌这才回道:“依我看,这封信实是个大祸根,得赶紧烧了。侯爷明日上折子,就说罪妇许氏自知罪孽深重,粗衣布服,企图自戕。如今已经被您羁押在家,只等发落。您一直以来,只知专心公务,疏于治家,实在是罪不可恕,愧对圣恩,即日辞去兵部尚书一职,归家自省。” 他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已经“啊”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锦鱼其实也是心有戚戚。若是她,虽是恨许夫人,还真想不出这种断臂求生的狠招来。 不过想想,这事既然糊弄不过去,摆在卫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就是许夫人与老太太的侥幸想法:抵死不认。 一条便是江凌这一招断臂求生,既能还死者一个公道,也能减少卫家的罪孽。 前一条路的结果也无外乎两种。 一种这事不了了之。 一种便是皇上认为景阳侯府欺君罔上,少不得抄家流放。 有诚亲王与顾家盯着,不了了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家手里说不定还有别的证据。 若是当初那个来向老太太举报的老尼姑还活着,怕是连老太太也逃不了一个包庇纵容的罪名。 那么十之八、九便是第二种结果,欺君罔上,被皇上厌弃,阖府抄家流放。 虽然她是出嫁女,牵连不到,可她娘还有刚出生的弟弟就要遭殃。 老太太与她爹也逃不掉。 为了许夫人一人之罪,怎么能够拖所有人下水? 可是按江凌的说法,却还是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若是她爹上殿替许夫人认了罪。许夫人被大理寺抓去,自己却抵死不认,又该怎么办? 他们也不能跟许夫人一样,索性也灌许夫人一碗药,杀了她,再替她认罪。 “可以许氏的性子,她是不会认罪的。便是王妈妈指认了,怕她也会说是王妈妈携怨报复。”她没说出的话,老太太倒替她说了。 景阳侯虽满脸懊恼,却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却听江凌道:“这就要看等夫人醒后,侯爷怎么劝她了?依我看,许夫人虽是心思不善,执拗颟顸,可对子女,尤其是锦心,那是连命都可以不顾的。让她重新写一封认罪求情的书信,说不定,她肯。” 老太太的哭声又大了些。 景阳侯大约也是心力交瘁,脑子混乱,半天长叹一口气,道:“就依你所言。你与我先到望燕楼去写折子吧。”又对锦鱼道:“你找个人去通知晴雾,许氏醒了,就派人来通知我。” 江凌与景阳侯便告辞而去,锦鱼安慰了一阵老太太。 花妈妈便道:“你去忙你的事吧。这里有我呢。” 锦鱼却笑笑,不肯走。 直到听外头说马太医来了。 她才对老太太道:“我叫人请了马太医过来,让他给您按按脉,若是今晚睡不着,便开一副安神的药。这件事,已经如此,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您老人家也别太伤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时马太医进来,她又叮嘱了马太医几句,这才带着豆绿离开。 马太医想来也早听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便没多嘴,给老太太按了脉,开了方子,便告辞了。 花妈妈忙打发人去配药。 老太太只觉得浑身的老骨头都散了架子,躺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花妈妈劝道:“眼看着皇上年纪上来了,这种事,便少不了。咱们家现在遭了罪,倒未必是坏事。以前也不是没经过。如今我看五姑爷是个极有主意的,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 老太太闭着眼,点了点头:“唉,什么秧结什么果。那秦氏是个心思单纯的,带着锦鱼在庄上十五年,我咬着牙,不闻不问,也是怕她们回来没个好结果。如今看来,这一念之善,倒是有了福报。锦鱼好,她找的姑爷也好。就不知道这次的事,会不会连累到大郎二郎?尤其是大郎,若是皇上恼了,怕这个世子之位也没了……” 花妈妈拍着她的手:“您也想开些吧。不是还有宁哥儿么。如今咱们家遭了这么大的变故,等这事完了,就把秦氏跟宁哥儿接回来。安生过日子,不卷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提到宁哥儿,老太太这才心情好些。 两个老人家絮絮叨叨,等药煎好,老太太喝了,这才歇下。 * 锦鱼出了期颐堂,便去了古香堂跟晴雾交待了景阳侯的话,才回到紫竹斋,洗漱休息不提。 到了第二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得外头有人哭闹。 睁眼叫豆绿。豆绿飞快跑了来,小脸皱得像苦瓜:“姑娘还是被吵醒了?” 锦鱼睁眼看着茜红的纱帐,有点晃神。 这里她以前就住过的。 这样猛地又住了一晚,竟是睡得极沉。 扫了一眼床辅,空着。江凌今日还要上朝,一早就走了。 再看窗口,只隐隐有些发白,想来还早。 便问怎么回事。 豆绿道:“还不是六姑娘,一大早的,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就跑了来闹。我让她在外头等着,她就哭哭啼啼。虽有那八个蓝牌仆妇,可也不能打她骂她,真拿她没法子。” 锦鱼醒了醒神,终于翻身起来。 她便让豆绿伺候着简单梳洗,才到堂屋坐着,让把锦柔放进来。 一时锦柔顶着一张幼白的脸,两眼红肿,眼下乌青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愁容的楼姨娘。 锦鱼让了座,便让上茶水点心。 锦柔坐下,便西子捧心一般捂着胸口,哭得哀切道:“我怎么听得风声,说是夫人真的杀了文氏?若是这罪坐实了,爹……爹包庇,也要夺爵流放。那我……我怎么办啊?!” 锦鱼:……也不知道锦柔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看来刘氏管家的能力还是不够啊。 心里对锦柔的不喜又多了几分。 锦柔这人可真是只顾自己。嫡母犯法,爹要流放,她想的只是她自己怎么办? 能怎么办? 锦柔自己眼高于顶。 前日宁哥儿的满月宴上她倒听到了几句闲话。 说上回国色天香园的斗花会后,有人家来打听过锦柔。 只因她在会上表现得十分柔弱温顺,人也长得不太艳丽,很合各家夫人的眼缘。 可她不是嫌弃人家是庶子,就是嫌弃人家家世不够。非要找个一等一的人家还要嫡子。 结果到现在,亲事也没个着落。 却遇到现在这事。 她还挖空心思记在了许夫人的名下,算是许夫人未嫁的女儿。 就算卫家这次不倒,锦柔的亲事也是注定好不了了。 她以前几次三番好意劝说,锦柔就是不听。现在来找她哭诉,她又不是神仙,能怎么办呢? 她只得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静静地听了一阵。 锦柔跟楼姨娘见她不说话,哭闹半天互相对视了一眼,楼姨娘道:“你是她姐姐,你不帮她,谁还能帮她呢?上回我们见着五姑爷的四弟,也是不错的。实在不行,反正江家卫家已经是姻亲,不如亲上加亲,让锦柔也嫁到江家去?” 锦鱼还记得,她跟江凌订亲的时候,锦柔是有多幸灾乐祸,有多瞧不起江家啊。 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 想让锦柔跟她做妯娌?她可不想害了江老四。 她便道:“老四的亲事,我听说已经订了。老五的年纪又还小。” 锦柔“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夫人本来是想把我嫁给江三郎的,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抢了我的姻缘。如今卫家倒了霉,你就不管我了。亏我还送你东西,对你推心置腹的,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锦鱼:……当初确实是她主动跟许夫人说要嫁江凌的。可是锦柔当时一门心思都在王青山身上呢!还嘲笑江凌是绣花枕头,这个仇她到现在还记着呢。锦柔居然还敢问她“良心”二字。 良言难劝找死的鬼。现在她也爱莫能助。 锦柔才是良心叫狗吃了。 她不耐烦地冷笑一声,道:“你们要说的话若是说完了,便先回去吧。你们这个忙,我帮不起。” 锦柔哪里肯依,与楼姨娘两个是又哭又闹又喊。 锦鱼真恨不能叫晴雾过来把她们两个一人一下手刀吹晕了了事。 正发愁,却听得外头有个婆子跑了来,腰间挂着蓝腰牌。 那婆子道:“古香堂晴雾姑娘派了人来,要见姑娘。” 锦鱼看看外面天色,又看看屋角更漏还不到辰时,心中一跳,也顾不得楼氏与锦柔,忙忙叫进来。 一时进来个婆子,双眼发红,脸色慌张,道:“晴雾姑娘让我来通知姑奶奶,夫……夫人……没了。” 虽早在意料这中,可锦鱼心里还是猛地抽成一团,又沉沉地坠下去,眼中发热,蹭地站了起来,身子晃了几晃。 到底许夫人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也不知道她爹是怎么说服许夫人的。 “没了?什么没了?你……你把话说清楚!” 楼氏的尖锐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回响。 那婆子便重复了一遍,又道:“也不知道她哪里找的砒霜,今早晴雾发现时,已经没了气。” 哪里找的?锦鱼心里大概能猜到。 虽然也明白这是她爹无奈的选择,可是莫名的她仍是觉得心寒。 她娘以前说过,她爹这人心狠。 如今这份狠劲可真是明明白白。 “我柔儿怎么办啊?她要按规矩守孝三年啊!三年过后,她就二十了!”楼姨娘尖叫起来。 锦柔也嚎哭起来。 锦鱼实在忍无可忍,这母女两个都一样,心里只有自己。 她勃然怒道:“来人,把她们两个拖回垂碧馆。没有我的许可,不准放她们出来捣乱!” 锦柔与楼氏不依,好在她有八个蓝牌仆妇,都是身强力壮的,死活把两人拖走了。 便让那传话的婆子先回去,她让豆绿赶紧给拿点吃的过来。 不想一时早饭送上来,竟有辣萝卜、槽琼枝等几个小菜,还有鸡肉馄饨、水晶包子等几样主食。比她平素在家吃得还好。 豆绿道:“大奶奶说怕咱们住不惯,特意派人给咱们开了紫竹斋的小厨房。今日一早又让人送了吃的来。” 锦鱼暗暗感激刘氏周到,匆匆吃过,便换了身素净衣裳往古香堂来。 进了屋子,见景阳侯已经到了。她便硬着头皮,看了一眼许夫人。 步步锦的窗格子里透着外头青色的天光,照着躺在炕上的许夫人。 一眼看去,与昨日差不多的情形,只是身上穿的不再是辉煌灿烂的诰命服,而是浅褐色的粗布麻衣,半白的长发散乱着。那一张全无生气的脸孔乌青惨淡,看着十分吓人。 景阳侯仍是坐在昨日的位置上,正对着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旁边的海棠花几上放着一张白纸。想来是许夫人重新写的遗书。 锦鱼冲她爹行了一礼,伸手拿起遗书看了起来,仍是红色的血书,纸上泪痕斑斑。 “命妇许氏宝敏泣血启奏皇帝陛下御前……臣妇出身于世代清贵之家,及长嫁于簪缨钟鼎之族,憾德行有亏,枉称贤良,未守妇德,因妒生恨,毒杀陪嫁婢女文氏,使卫许两氏满门蒙羞。愧对天地君上父母,愿以一死,以赎罪孽。盼吾皇天恩浩荡,怜臣妇一时糊涂,认罪之心至笃,爱子之心如渊,莫因臣妇之过,牵连臣妇之二子二女。尤以幼女锦心,婚配坎坷,敬国公府本已拟为之请封诰命。若今受臣妇所累,不能得此天恩,则臣妇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祈颂圣恩垂示。命妇许氏宝敏泣血顿首再顿首伏叩圣裁。” 锦鱼读着读着,眼中渐渐模糊。 许夫人虽是杀了文氏,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妒字。 若无爱,又何来妒?许夫人嫁错了人,更爱错了人。 不知道昨日许夫人面对她爹的狠心绝情,是不是早已经万念俱灰? 捏着那薄薄一张纸,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还是景阳侯道:“你先坐下吧。”又吩咐晴雾着人去叫大郎二郎刘氏杨氏。 晴雾飘出去吩咐人不提。 锦鱼扶着桌子,软手软脚地慢慢坐下,偷眼看她爹。 就见景阳侯也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皮肤松弛发黄,鬓角都露出白霜来。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就算这次她爹没有丢掉兵部尚书的位置,亲自逼死结发妻子的这件事,也必将成为心里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她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劝说,便无声地坐着。 “我是不是错了?”却听她爹声音嘶哑地问。 锦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的哪件事呢? “爹爹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识人不清,又狠心绝情。她昨日问我……这一生,是否对她有过真心……我竟是答不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她的亲事,是老侯爷定下,老太太也同意。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以为只要我严守嫡庶之分,让她坐稳夫人之位,便够了。却原来并不够。这一辈子,就好像一场大梦,醒来不过一身粗衣布服,什么也没有。” 她爹的声音很模糊,好像在呓语。 锦鱼心头发酸,眼中又落下泪来。 谁对谁错,她也分不清。 想了半天,她哽咽着问:“那……爹爹这一生,可有对谁真心过?” 景阳侯半天没回答。 就在锦鱼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时,他低声道:“你娘。” 锦鱼心中一痛,目光落在许夫人的身上。 “她比我先看明白我自己,所以才对你娘下了手。” 锦鱼却轻轻摇了摇头。若她爹对她娘是真心,又怎么会舍得撇下她们母女十五年? 也许有些人的真心只有这么多,比不上别人的真心吧。 可她也不能选择父母。纠结她爹是什么样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便擦干眼泪,转了话题,问了问该如何发丧等事。 一时听得外头丫头来说大郎二郎他们来了。 景阳侯便不动声色地把那封遗书收到了袖中。 四人一进来,这屋子就显得有点挤。 锦鱼忙起身见礼。 卫大郎卫二郎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箭步就冲到炕前,伏在许夫人的身上痛哭失声。 刘氏与杨氏站在他们两个身后,也是哭声不止。 四人这样哭了半天,卫大郎不知道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直奔到景阳侯面前,颤声道:“母亲的遗书呢?昨日她还说自己是冤枉的!怎么今日就认罪了。父亲!你到底对母亲做了什么?!” 景阳侯半垂着眼眸,态度倒也平静,道:“大郎,你母亲做错了事,如今只是天网恢恢罢了。”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娘不会杀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记得,我都记得。文氏是娘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情同手足!二妹三弟都是养在娘的院子里,吃穿用度,都跟我们一样!她怎么可能杀文氏!” 卫大郎昨日脸上被刘氏也抓了好几下,此事表情狰狞,直接开□□粗。早忘了景阳侯是他爹。 屋子里,其余人等都十分安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震惊了,连哭声都停下了。 锦鱼却更加肯定,老太太没弄错,没冤枉人。 以许夫人的心性,怎么可能真容忍一个丫头出身的小妾生下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平起平坐? “母亲的信呢?母亲的信呢?我要替母亲去伸冤!”卫大郎直逼到景阳侯的跟前,居高临下,目呲欲裂。 景阳侯抬眸,冷眉冷眼地盯着他:“什么信?” 卫大郎仰面大哭,旋即又大笑起来,道:“我知道了。娘是你逼死的!你早厌弃了娘,巴不得趁这个机会,整死她。她死了,好给姓秦的贱人挪地方!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我要去击登闻鼓!” 景阳侯气得满脸胀红,拍桌大骂:“糊涂东西!你是要把全家都拖下水替你娘陪葬么?!” 锦鱼在旁边听他又骂她娘,气得浑身发抖。 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自己闯出这么大的祸事还不够,还嫌事情不够大,居然还敢威胁去敲登闻鼓! 实在不能再纵容下去。 第124章 生恩养恩 她水眸圆睁, 凌厉地看向晴雾:“还不赶紧打晕了他!” 晴雾微微一怔,却二话不说,飘身上前, 一扬掌, 卫大郎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晴雾甚至还仔细地扶住了卫大郎轰然倒下的身躯, 以免砸在景阳侯身上。 卫二郎今天倒是挺奇怪, 不像平常那样事事都跟着卫大郎行事。 见卫大郎又被打晕,他脸色苍白往旁边直躲。杨氏也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一脸惶恐。 锦鱼这才转向刘氏:“先把他抬回你们院去吧。就是捆着绑着,也不能让他再出来闯祸了。” 刘氏昨日挨了卫大郎的巴掌,右边脸还肿着, 嘴角也青了一块。 听到这话,狠狠瞪了眼已经人事不省的卫大郎,点了点头。 晴雾便叫了一声, 外头进来四个婆子,把卫大郎给抬走了。刘氏却没跟着一起走。 锦鱼见卫二郎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也有些不忍, 便对景阳侯道:“爹爹, 夫人的绝笔不如给二哥哥看看。回头也好让二哥哥劝劝大哥哥。” 景阳侯闭了闭眼, 长叹一声, 从袖中拿出信来, 却并不递给卫二郎, 反递给了刘氏:“你来念给他们听吧。” 也许还是防备卫二郎冲动之下毁了信件。 可见景阳侯对这两个儿子到底有多失望。 刘氏接过, 低声念了一遍,没什么感情。 杨氏却又嘤嘤哭起来。 卫二郎一边听, 一边不断抬着衣袖抹眼泪。 景阳侯见了,想了想, 还是对刘氏跟卫二郎道:“这事牵扯到朝堂之争。你们好好劝劝大郎,不要落入了别人的陷阱。搞到毁家灭族。他也该明白,这侯府世子不是那么好做的。若他再这样糊涂冲动下去,这一大家子人,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 刘氏脸色大变,悚然一惊,忙急切道:“父亲,我……我会劝他的。我会好好劝他的。” 卫二郎却只抹了抹泪,点了点头。 景阳侯大概实在是累了,从刘氏手里取回那封信,仍是放到袖中,便起身道:“锦鱼,你就辛苦些,在家里住下,主持下大局吧。刘氏,你有什么事,先问过她。” 锦鱼叹了一口气,跟刘氏一直送他到古香堂门外。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葳蕤的一片雪白的蔷薇之间,正要转身回去,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身材瘦瘦的,个子也不高,穿着一件大红的直缀。 明明就在她面前,又是那样亮眼的颜色,看着却没有什么存在感。 她不由吓了一跳。原来是卫三郎,也不知道他在这门口站了多久了。 这个弟弟,她不亲。卫三郎在卫家也没什么存在感。她从回到卫家到现在,总共怕也没跟三郎说过十句话。 可现在看他这样,又不由有些可怜这孩子。 这府里大概人人都知道了许夫人的事,唯独他还不知道,居然穿了件大红的衣衫来。 若是知道了许夫人真的杀了他亲娘,想必冲击会很大。 许夫人贤名远播,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把锦芬跟卫三郎都放在自己屋子里,与自己的儿女一同养大。 人人都说她重情重义。 再加上,楼氏也是她的丫头。也是安安稳稳的,还生了女儿。 这样一个满京知名的贤良人,谁能想到文氏会是死在她的手上? 锦芬跟三郎肯定更想不到。这个从小视作母亲的人,其实是杀害生母的凶手。 不过这事他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反正丧服还需要时间准备,穿不穿红,也不打紧。 她便问三郎:“你要进去看看吗?” 不想三郎眼神飘忽,双眼微眯,半天道:“她真死了?”问完了话,嘴角还诡异地翘了翘。 锦鱼骇然,不由望了刘氏一眼。 只见刘氏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虽觉得三郎的态度有些诡异,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再说也已经答应了要带他进去。 她便点了点头。 卫三郎眼神忽地一亮,好像暗夜里突然点着的灯,却冒出的是一抹幽蓝的火,更显诡谲。 他点了点头,抬脚越过锦鱼与刘氏就往里走。 锦鱼跟刘氏又对望一眼,忙追上去,紧跟其后。 一时进了东梢间,就见卫二郎正坐在椅上,低头呜呜呜地哭。 杨氏坐在另一张椅上,却是红着眼,正发呆,见卫三郎走进来,她叫了一声“三弟。” 卫三郎却恍若未闻,反而径直走到炕前,垂头去看许夫人。 卫二郎住了哭,跳起来怒道:“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居然穿件红衣来!” 锦鱼骂他们吵起来,正想上前劝架,谁知卫三郎不怒反笑,而且越笑越大声。 锦鱼心道:这卫三郎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实心疯了吧。 卫二郎见他居然敢笑,哪里还忍得住,跳起来,扑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大骂道:“生恩不如养恩,这些年母亲可没亏待过你跟你姐!” 卫三郎的身体却像一根木头戳着不动,可脸上仍是在笑,笑得两行眼泪流到腮边。 卫二郎抬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卫三郎却是微微一怔,突然止住笑声,扬手也“啪”地给了卫二郎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一向最没存在感,最顺从的卫三郎,居然打了卫二郎。 连卫二郎自己大概也是太过意外,双手揪住卫三郎的衣衫僵着不知所措。 就见卫三郎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恨声质问道:“生恩不如养恩?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你可知道天天对着杀母仇人,还要喊她母亲是什么滋味!你可知道……要一个七岁的孩子保守这个秘密有多痛苦,多煎熬!你们母慈子孝一家欢乐还不够,杀我母还不够,还要拿我跟我姐姐来装贤良博名声!告诉你,她死得还是太容易了。白废了我一番苦心。她就该身败名裂,就该下大理寺的大狱,就该尝尽千般苦刑,就该被腰斩于市!” 锦鱼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如遭雷击。 卫三郎……居然早就知道,居然一个人保守了这个秘密整整八年! 一番苦心?难不成这件阴私是卫三郎告诉顾家的?不是他们猜测的诚亲王?! 诚亲王只是在后面推波助澜,让这件事闹到金殿? 卫三郎到底恨许夫人和卫家到了何等地步,才会走这一着险棋?! 他这样等于是背叛卫家。 卫家便再也容不下他了。 这是何等玉石俱焚的决心。 实在是太可怕了。 卫三郎吼完之后,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在众人的惊惧莫名之中,扬长而去。 锦鱼忙叫晴雾:“现在可不能让他走出卫家。” 晴雾追了出去。 一时回来问怎么处置。 锦鱼想了想:“先送去紫竹斋,看管起来。” * 这一天真是短暂又漫长。 她跟刘氏杨氏卫二郎分了工。 杨氏负责照看孩子们。 刘氏负责派人安排灵堂、打发丧服,侯府挂白,着人各处报丧。 外头男宾就由卫二郎暂时应对着。刘氏早派了人去叫江凌回来,帮着在外头主持大局。 锦鱼则负责接待陆续前来的女眷。也没现成的丧服可穿,只能让人裁了两块白麻布,披在身上。用白麻绳当腰带勉强系上,权作丧服。 最早赶来的是二房三房的人。锦鱼自然是不会多说什么,只说许夫人怕连累全家,还是选择了承认罪行,也免到大理寺受尽折辱。二房三房虽是惊惧,倒也没闹腾。 不到中午,锦熙锦芬锦兰等也全都赶了来。 一个个又哭又闹,锦鱼只能是各种的解释安抚。 尤其是锦熙,跟她关系本来就好,虽然对许夫人和锦心的事也多有不满,屡次规劝,可是如今许夫人落个这样的下场,锦熙还是所有女儿中最伤心的,哭得几度昏厥过去。 锦鱼只能把她送到垂碧馆,让楼姨娘跟锦柔照顾。反正这两人,她现在也不打算放出来。 锦芬却又是另一样。 她是又哭又骂,吵着要见景阳侯讨公道。 可是文氏已经过身多年,现在还能还文氏什么公道呢。 普通人家,又不像是皇家,能追封个什么皇贵妃。 锦芬不过是想替自己捞点好处罢了。 锦鱼被她吵得实在厉害,便让人送她去紫竹斋,见卫三郎。 让这姐弟两个互相安慰。 锦兰则是唏嘘不已。又有些好奇事情真相,陪她坐着,无人时就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锦鱼早就身心俱疲惫,哪里有精神应付她的打听,只劝她道:“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等事情过去,我再慢慢跟你说罢。” 锦兰虽有些不满,不过也只酸酸地道:“咱们家这些女儿,明明你才是唯一一个在外头长大的。如今,倒成了家里最得宠的女儿。你娘可真是有本事。难怪能活着当上诰命夫人,还有儿子傍身。夫人这一走,这侯府就是你娘的了。” 锦鱼闻言不由朝她横眉怒瞪了一眼。 锦兰缩了缩脖子,立刻转了话音,长叹一口气,道:“说来最惨的是我。当初我姨娘……是老侯爷赏给侯爷的,可是出身青楼,虽是清官儿,可侯爷那脾气,一直嫌弃她。她最后也是一病没了。” 锦鱼倒没听说过这个。老侯爷也太奇怪了。居然从青楼赎了个清官儿来给她爹作妾?是觉得儿子太正经了,想让他不正经一下么? 便问锦兰姨娘得的是什么病。 锦兰道:“你回府前两年,她才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在那种地方呆过,吃过什么不该吃的药,她生下我后,一直就病歪歪的。拖到看我成家,这才走了。” 锦兰说着,想起她姨娘,便放声哭了起来。 正赶上外头有人来,也不知道是谁,还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进来,道:“唉,我这小姑子对这些个孩子是极好的。难怪她们伤心。” 锦鱼与锦兰互相对视一眼,顿时都不觉得悲伤了。 有锦兰在,她便托锦兰先招呼着人,抽空去看了一趟老太太,在老太太处陪着吃了午饭。 老太太担心侯爷,她又去望燕楼看她爹。 进了楼,却不是寻常的那间书房,而是旁边的卧室。 她还是头一回进这间屋子。 家具都是小叶紫檀,花色繁复精致,步步锦架子床上挂着闪金琉璃色纱帐。 明明十分气派,可屋子里气氛却是十分压抑。 青景阳侯躺在罗汉床上,有气无力地。 江凌居然也在。她还不知道江凌已经回来。 锦鱼便问江凌怎么回事。 江凌拉了张空椅子靠近自己,让锦鱼坐下,才道:“那封信……我看是不太妥当。可是不交给皇上,也不妥当。倒有些两难了。” 锦鱼把那封信的内容想了想,也想不出来哪里不妥当,若说最不妥当的,怕还是许夫人死到临头还想着为锦心要诰命。 便问江凌哪里不妥。 江凌道:“许夫人半个字没有提到侯爷。更没说侯爷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锦鱼不由怔住。仍是有些不明白,便问:“可是就算许夫人说了,皇上也可能认为是许夫人在包庇侯爷。毕竟侯爷倒了,对……” 她说到这里,却突然脑子灵光一闪:“你是说……许夫人故意的。要陷害侯爷?却苦苦哀求皇上不要牵连她的二子二女。难不成她还幻想着皇上撸了侯爷的爵位,把这侯府传给大哥哥?!” 江凌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娘子可真聪明,一点就透。” 锦鱼只觉得许夫人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 江凌却点点,分析道:“许夫人之错,并非什么株连九族的大罪。若她明明白白写清楚,岳父并不知情,皇上若是还想用岳父,便可以以此为证据,对岳父小惩大诫一番,走个过场。也不会连累到世子还有其他的子女。可是如今,她只字不提岳父,却偏说不要连累到她的孩子。这样岂不是在暗示皇上,岳父知道此事,会被连累。岳父出事,自然有可能牵连到侯府世子之位。所以才需要特别求情,求皇上不要牵连到她的孩子。” 这番话多少有些绕。 锦鱼慢慢想了一会儿,才算理明白。 不由连连摇头,许夫人真是又蠢又毒,临死都要拉侯爷做个垫背的。偏又蠢到以为皇上会因为她主动认罪自杀就对她儿子开恩,惩处了侯爷后,把这侯府爵位传给她儿子。 她所犯之罪,本就当诛。 如今不过是畏罪自杀,有过无功,拿什么向皇上求情? 如果她与皇家感情深厚也就算了,不过只是普通的命妇。 皇上连她长什么模样怕也搞不清楚。 怎么会因为她临死求情就开恩?! “那不送上去呢?”她问。 这回回答她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景阳侯:“不送上去……想必皇上会以为是我杀她灭口,不是她自己求死。” 锦鱼:…… 这里最不了解皇上的人就是她了。景阳侯跟皇上的时间最长,这个猜测多半是对的。 确实是两难。 而且她爹现在禁足在家,也不能到皇上面前去亲自替自己分辩。 这折子若是按正常的规矩递上去,怕是皇上看都不看。 大理寺再严刑拷打王妈妈。 以王妈妈对许夫人的忠心,听到许夫人死了,说不定一气之下,会诬告侯爷。 最后做成铁案。侯爷被牵连,许夫人也就白死了。 真是没想到许夫人的遗书,会让这件事又陷入僵局。 可她也明白。她爹去劝说许夫人,已经是万分难堪。总不能自己替许夫人写下一封信,逼着许夫人照抄吧? 她爹再狠,可也没狠毒到这个地步。 何况也没想到,许夫人竟然这样异想天开,临死也要拉侯爷下水。 她只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向江凌。希望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江凌眼里眸色微深,冲她轻轻点头,这才转过头对景阳侯道:“岳父,若是信得过小婿,就把这封信交给我。我来处理。” 景阳侯连番事故,早就心灰意冷,点了点头,道:“我这一辈子……最糊涂的,就是识她不清。到得最后……虽然狠心,却又不够狠毒。”说着翻身起来,出到外间书房,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封折子,写完递给江凌。 江凌接过展开,锦鱼也凑过头去看。 就见上面抬头写了她爹的官衔名字:景阳侯兵部尚书臣卫简 奏请皇上圣安。 下面的字迹多少有些潦草,很短。 “臣追随皇上数十载,虽披肝沥胆,宵衣旰食,惜德薄能鲜,于国于君无功,于家于子无德。愧悔无地,今请辞兵部尚书一职,自请削爵降等,躬请圣裁。” 锦鱼看得心惊。她爹这是不但要把兵部尚书一职拱手相让,还愿意削爵降等。 这个惩罚实在是泰山压卵、犁庭扫穴,过于重了。 她忙劝道:“父亲何必如此,皇上如今身子还健旺,定然不会想把这事闹大的。” 景阳侯摇了摇头,哑声道:“你不懂。我后来虽自觉看透了她,知道她并非真贤惠,可……也从未没想到她竟如此不堪,如此愚蠢。可想想,我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这一辈子,我们都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底是我更可悲,还是她更可悲……这个官,我不做也罢。” 锦鱼无言以对。 江凌想了想,一个字没劝,只收了折子。 * 第二日江凌一大早拿着这两件要紧的东西去上了朝。 锦鱼在家守灵接待来吊丧的女客。 也许是风声已经传出去了。 相比之前宁哥儿的满月宴,国色天香园都装不下,如今景阳侯府却是门前冷落。 该来的亲友,只是派一两个人来意思意思。 江家王家钟家定北王府倒还是打发了人来吊丧。 叫锦鱼有些意外的倒是敬国公府。 他们一家子全来了。 当时已经快正午。 锦心穿着白衣,在灵前磕了几个头,默默掉了几滴眼泪,就跟着敬国公夫妇和柳镇回去了。 也没问她其他姐妹在何处,也没说要留在娘家帮忙。 锦鱼瞧她,实在也不像有多伤心的模样。 想到许夫人千方百计,死到临头还惦记着她的诰命,不由感叹锦心凉薄太过,对她更是不喜。 待送走了敬国公府的人,外头终于有人来道:“五姑爷回来了。” 锦鱼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有没有人来,让刘氏一个人守着,自己飞奔着回到紫竹斋。 进门就见江凌已经换了丧服,脸色安静,并无沉重忧虑之色。 她慌得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就定了。 想着时间紧,便也不让江凌解释,拉着江凌先去望燕楼。 进门见她爹躺在罗汉床上,见到他们两个,自己翻身起来。 她忙叫小厮送来茶水,点心。 自己亲自己奉了一杯热茶给江凌。 江凌望她一眼,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才把事情经过说了。 * 今日大殿之上,正事处理完毕,大理寺左断刑司少卿果然当殿奏报皇上,说许氏畏罪自杀,是为了包庇景阳侯。又拿出了王妈妈的证供。 王妈妈在供词上说:她毒杀文氏,景阳侯确实不知情。可过了几个月,景阳侯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这事,很生气,冷落了许氏一些时日。可最终还是看在四个孩子的面上,决定包庇许氏,只叫她善待锦芬与三郎,把这事硬压了下来,还给了文家一百两的封口费。 大理寺左断刑司少卿要求皇上批准提审景阳侯。 江凌见事情发展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便安静呆在旁边,没急着上前替景阳侯辩解。 大理寺左断刑司少卿这个要求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太子与袁相一派人的极力反对。 景阳侯若是进了大理寺,大理寺拼了命也会把这个案子做实了。 景阳侯是堂堂一品军侯,当朝的兵部尚书。 这兵部尚书的位置,那是多香的一块大饼啊。 太子跟袁相能让诚亲王白抢了去? 自然唇枪舌箭地吵了起来。 两边吵了一阵子,皇上也觉得头痛,总算想起江凌来了,便召他上前问:“许氏到底是怎么死的?景阳侯到底知不知情?” 江凌见时机已到,这才把景阳侯的折子递了上去。 皇上看后沉默半天,递给身边大太监,让念出来给众人听。 那折子写得极短,倒是铿锵有力。 丝毫没为自己辩解。 太监念完,整个朝堂上都鸦雀无声。 江凌拿眼偷看各人表情,倒也能大约看出来各人心思。 景阳侯平素为人平和中正,公忠体国,官场人缘不差。 朝中这些人谁家没个妻妾之争? 自然都心有戚戚,为了点这样的事,丢官削爵,处罚未免太重。他日轮到自己家岂不也会如此? 再说虽有王妈妈的证词,可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便再偷偷去看皇上。 就见皇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耐烦,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后宫那么多,暗中也是互相内斗不止,一堆烂事。 皇上自己都不能保证宫里干干净净,景阳侯家出点事,不挺可以理解的么? 他料定,同情景阳侯的人必是不少。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太子一派人开始站出来替景阳侯求情。说他罪不至此。 人一多,诚亲王的人就沉不住气了。那大理寺少卿立刻开始污蔑,说许夫人未经审结便自杀身亡,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要杀人灭口,吵着要派仵作去验尸。 江凌在旁边听他们争吵,见闹得火候差不多,大理寺少卿中了计,才把许夫人的遗书拿了出来。 又语气十分沉痛地跟皇上说:“罪妇许氏前日已经上吊自杀过一回,所幸被下人救下。景阳侯府还特意请了马太医去替她诊治。谁知道她当晚又服毒自杀,一来想必是认罪之心甚决。二来,怕也是知道,大理寺左断刑司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顺带手把左断刑司给阴阳了一下。 遗书呈上,皇上也不看,直接叫太监念出。 这份遗书一念完,满朝文武又再度都陷入了沉默。 皇上睁着眼睛,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125章 冲冠震怒 景阳侯听到这里, 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叫小厮拿块滚热的毛巾子来烫烫脸。 锦鱼不解何意,只当他是疲累了, 便忙走到门口去叫人。 一时热毛巾端了过来, 锦鱼接过手, 亲自伺候景阳侯。 景阳侯拿毛巾捂了一下脸, 便取下揉成一团,扔在红木盘子里,转头看向江凌:“你大概是天生做官的材料。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今日这事,你实在处理得极妙。” 江凌微微一笑,道了声“过奖”。 锦鱼隐约有些明白, 江凌这是把她爹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给皇上看了她爹接受处罚的决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皇上还不知她爹何罪,看到这样重的惩罚,难免心生不忍。 如果对方就此作罢, 江凌大概就不必把许夫人的遗书呈上去了。 接下来对方见情形不利,开始着急,随口攀污, 他才拿出遗书。 这样做的微妙之处就在于, 大理寺先有了证据, 逼供王妈妈, 拿到证词污蔑她爹。表面上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大理寺被逼急后, 却空口无凭怀疑许夫人是她爹杀的。 江凌有遗书这件物证, 还有马太医这个人证, 足以证明她爹是清白的。 虽然从头到尾,江凌都没有直接去否认她爹包庇许夫人这个已经被大理寺做实了的罪状, 但却通过许夫人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衍生出来的案子结果,暗示皇上大理寺办的案子有问题。 这就会让皇上自己去联想。皇上什么人?自然是想得比一般人多, 比一般人深。皇上自己就会怀疑,既然这件事大理寺办得糊涂,那之前王妈妈的证词呢?是不是也是糊涂的? 大理寺自然不可能真糊涂,那么大理寺为什么要假糊涂呢? 原因还用问吗?当然是政争了。 一旦让皇上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件刑案,而是一件党争构陷案,那么许夫人遗书里替不替景阳侯开脱,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尤其是许夫人最后还天真到想替锦心求诰命。对皇上来说定然也觉得匪夷所思,她爹也算个能人,居然娶了这么位愚蠢的妻子!对她爹的同情自然也会更多一些。 她没去接她爹的话,反正她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爹肯定也只会把江凌夸得地上无天上有。 她更关心最后的结果,便问:“后来呢?” 江凌神色难辨,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听得外头脚步杂沓,有人站在门口道:“外头有宣政殿的公公来传圣旨!让卫家满门接旨。” 满门接旨?跟满门抄斩还挺接近的,听起来就怪瘆人的。 景阳侯眉头紧锁,脸色微白,忙叫人来给他换衣。 锦鱼与江凌便急忙离开了望燕楼。 他们不算卫家人,但还是可以到前头去看看情况。 一时到了前院天井之中。两人便躲进了一处花厅的隔扇门后,朝外看去。 此时正是四月底,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 刘氏看来接旨也是有经验的。 这么快,天井正中已经摆放好了长条盘螭花梨木翘头香案。 案上供着明黄金龙黑轴圣旨。 一个年约四十许的红衣大太监站在旁边。身后站了两个蓝衣小太监。 风软软地,吹得香案上的香头一闪一闪地红,喷出一缕又一缕飞蛇似的轻烟。 江凌贴在锦鱼耳边道:“那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姓张。” 锦鱼点点头。见这张公公脸色严肃,一颗心不由吊到嗓子眼里。 默默等了大约有两刻钟,天井中便跪满了人。 卫家人都到齐了。 那张公公才清了清嗓子。 两个小太监便上前拿起圣旨在张公公面前展开。 就听张公公念道: 景阳侯府上下听旨。 今日朝堂之上,朕得阅罪妇许氏遗书,冲冠震怒。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偏罪妇许氏,一不守护卫家,二不回护夫君,三不庇护其余子女,只知自己亲生之儿女。其暗室私心,昭然若揭。 足见其素日贤名,不过矫言伪行。 许氏身为诰命,犯下大错,不知悔改,竟妄以一死,要挟皇恩!其心可诛! 今特旨夺其诰命。令其二子永世不得承袭景阳侯府。二女永世不得封诰。 以此诫示天下妇人,当恪守妇德,嘉言懿行。 否则必如许氏,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更会累及子女前程! 钦此。 某年某月某日。 锦鱼在门扇后面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身子僵硬,半天动弹不得。 实在是,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许夫人其心不善,临死还想暗暗阴景阳侯一把,结果叫江凌一番运作,她爹毫发无伤,许夫人倒把自己的孩子全赔进去了。 最惨的就是锦熙,明明什么都没做,居然也被拖累得永世不得诰封。 也不知道许夫人地下得知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后悔得又活过来? 圣旨念罢,天井之中响起哭声一片,有人当场晕了过去。 视线所限,声音杂乱,锦鱼也没弄清楚是谁。 倒是她爹还沉得住气,带头叫了一声谢主隆恩。 那张公公这才露出笑脸,客客气气地扶着景阳侯起了身,寒暄了几句。 她就看见她爹跟着张公公走了,也许是去送人出门。 锦鱼长长松了一口气。 皇上这是分明还想用她爹。这么长的一篇圣旨,一个字没提景阳侯。 许夫人却是罚得极重,还连累了四个子女。 皇上对景阳侯府的惩罚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靠上江凌身上,低声问她爹的处置如何。 江凌便道:“皇上在朝上,便已经说了,让岳父闭门思过三个月,再回朝复职。这期间兵部尚书一职,由敬国公暂代。” 锦鱼见自己果然猜对了,不由翘了翘嘴角。 这一次真是几番波折。险中又险。 若不是她从老太太那里探明了真相,她爹跟江凌都真信了许夫人是冤枉的,侯府现在说不定已经烟消云散。连江凌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见左右无人,她轻轻凑上前,将红唇在江凌玉白的腮边轻轻一蹭:“卫家这一回,可都多亏了夫君周全了。” 江凌嘴角一勾,顺势长臂伸过,揽住她的细腰,俯下头来,在她唇上一印,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守孝了。” 本朝出嫁女只需要服丧三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锦鱼便忍不住有些想笑。 两人正偎依一处腻歪,却听得外头有人叫:“老太太……老太太……” 锦鱼惊得一跳,推开江凌,飞快奔了出去 却见前排当中一堆人围着。 见她来了众人纷纷闪开让路。 她走进人群,就见老太太品冠大服,狼狈地坐在地上,身子歪斜,依着花妈妈,脸上全是泪痕。 她忙叫道:“还不赶紧抬张春凳来。” 自有人跑着去了。 她扭头看时,却不见刘氏。 她也不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忙蹲下身子,伸手握住老太太枯瘦的手,安慰道:“祖母,没事了没事了。” 老太太听到她的声音,睁开浑浊的泪眼,哭了出来,道:“菩萨保佑啊,亏得你跟你姑爷是个明白的。皇恩浩荡,这件事,算是总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万幸啊万幸。” 锦鱼眼中一热,点了点头。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便抬眼去找刘氏。却没看见,忙问豆绿。 豆绿道:“刚才听到圣旨,世子爷晕了过去。大奶奶叫人抬着他,送他回去了。” 锦鱼:…… * 许夫人杀害妾室,自杀之后,又被皇上叱骂重责之事闹得满京皆知。 卫家在丧事上自然是尽量低调。 景阳侯闭门不见客。 卫大郎丢了世子之位,接到圣旨,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醒来又被刘氏不停地臭骂,彻底气得病了,也推说不肯见人。 卫二郎也缩着不肯出面,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羞愧,不敢见人。 卫三郎因为背叛家族,景阳侯叫人把他打了一顿,暂时关进了祠堂。 几个女婿,本来宜春侯世子对锦熙还不错。 可是锦熙受了无妄之灾,在宜春侯府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天天受气。因此两人也不能过来帮忙。 锦芬之前跑去望燕楼闹,景阳侯破例见了她一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锦芬倒是欢天喜地地走了,从此没再出现过。 只有锦兰,虽不是天天过来帮忙,倒也隔三差五过来走一趟。 结果卫家明明人口众多,外头的事,只有江凌这个女婿替卫家撑着。 里面的事,刘氏心情崩溃,甩手不干。锦鱼只得叫茯苓回来,帮着一起当起了家。 卫大郎卫二郎都报了丁忧。自然得了批准。要在家中守孝三年。 * 七七四十九天,办完许夫人的丧事,景阳侯要开祠堂,正式把卫三郎逐出卫家族门。 许夫人犯了罪,其错当诛。 可是卫三郎勾结外人,导致卫家差点儿灭族,这么大的罪过,自然不可能放过。 在开祠堂之前,锦兰带着锦芬来找她求情。 让她去劝她爹收回成命。 毕竟景阳侯府虽然如今叫满京的人指指点点,可仍是侯门贵族,景阳侯也仍是堂堂兵部尚书,深受皇上信任。 卫三郎一个没有母族的庶子,被逐出父族之后,可以说是前程尽毁。 锦鱼虽不喜欢锦芬,但也有几分同情她跟卫三郎。 又不能不给锦兰面子。 她想了想,还是答应帮帮忙。 不过去劝她爹之前,她抽了一个下午的空档,特意到祠堂去见了一次卫三郎。 那间屋子算是私牢。 只有几个巴掌大的窗口有阳光射进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看着比锦心之前在敬国公府被关押的地方还可怕。 但是卫三郎却显得十分整洁。 圆领的蓝色直缀没有多少褶皱,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见到她还隔着栅栏笑着叫了她一声五姐。唯一让人看得出来的地方,是他走起路来,还有些不利落。 卫三郎似乎对是不是被逐出卫家,根本不在乎。也许他在背叛卫家之前已经谋划好了退路。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卫三郎让她心生忌惮,不由有些后悔,该让江凌跟她一起来的。 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能怕了,只能硬着头皮把该办的事情办完。 她坐在椅上,轻声问卫三郎:“你出卖卫家这件事,你不说,其实也不会有人知道。你那天自己选择说出来,是什么缘故?” 卫三郎微侧着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子十分显眼。 也只有这个时候,锦鱼才看出卫三郎长得还挺像她爹的。 只是身材瘦矮了些。 卫三郎想了想,反问道:“五姐,你跟你姨娘被卫家放逐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恨卫家吗?你为什么要这样竭尽全力地帮卫家?” 锦鱼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问。 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只是觉得,这世界上没有谁就该天生对谁好。便是我们的父亲,生下了我,他对我好,我自然欢喜。他对我不好,我也不必恨他。更何况,我在洛阳庄……其实比在府里快活。” 卫三郎明显怔了怔,脸上表情有些冷漠与不怀好意:“好个开阔的心胸。若你是我……你也能不恨么?” 锦鱼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是卫三郎,她没有在许夫人的教养下长大。如果异位而处,她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三弟,你跟我都没办法选择要投生在谁的肚子里。若说我比你幸运之处,不过是我娘比较傻罢了。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卫三郎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锦鱼想了想,还是本着善念道:“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憋屈和愤怒。我当初回来,在家不过短短一年,已经看够了许氏那副虚伪的嘴脸。明明心里容不下姨娘们,也容不下庶子庶女,偏要拿我们来装贤良。” 说到这里,她心头一动,倏然猜到,卫三郎为什么要自已把背叛卫家的事主动说出来了。 果然,卫三郎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大喊大叫道:“不错。她明明杀了我娘!还要把我跟我姐养在身边,叫人人都赞她对我娘有情有义!你知不知道,从小就有无数的人告诉我要感恩,天下没有比许氏更好的嫡母!许氏自己,她的几个儿女,天天在告诉我,我有多幸运。若我不知道感恩,便是狼心狗肺!你可知道,当我知道是她杀了我姨娘,我有多愤怒吗?那时候我才七岁!才七岁!” 锦鱼并不去反驳他,反道:“这时候,我这个做女儿的,倒比你这做儿子的幸运。我可以嫁人,离开卫府,你却不能。你想必是厌恶极了这个地方,恨不能彻底毁了它,自己一走了之?” 卫三郎突然顿住,凝视她片刻,放声笑了起来:“五姐!我真希望你在卫家长大!至少,我还可以有一个能说句话的人!你知道我姐那天到紫竹斋见我,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吗?!” 锦鱼摇头。 卫三郎笑得眼泪夺眶而出,沿着流到腮边,道:“她说娘早就死了。我们做什么她也不可能活过来。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找爹,多要些银子!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 锦鱼倒一点不意外锦芬会这么做。 也大约知道为什么锦芬跟她爹谈后,会兴高采烈地离开。大约是利用她爹的愧疚之心,得了一大笔银子。 她便道:“其实我今日来,是她求我的。她想你留在卫家。你想吗?” 卫三郎双手抓住栅栏,笑得越发厉害,腰都直不起来。 半天才勉强抬起头来,眼泪仍是不断从他脸上滑落:“五姐……我从今往后,只当你一个是我的亲人。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我……没有人问过我,我想不想,从来没有。只有你,只有你一个!” 听了这话,锦鱼心头酸楚不已,眼眶一热,也流下泪来,便起身上前,抓住卫三郎扶着栅栏的手,轻轻叫了一声:“三弟。” 卫三郎却不再笑了,反呜呜地哭,一直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止住,抬起满面眼痕的脸孔,道:“我不想。他们每一个人,都叫我恶心。” 卫三郎果然不想再留在卫家。 他说出秘密,既是满足自己的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是为了让卫家赶他出去。 锦鱼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便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卫三郎想了想:“我会投靠诚亲王。” 锦鱼愕然。没想到卫三郎竟然会这样直言不讳地跟她交了底。 果然人还是要善良。 她若不是真的想帮卫三郎一把,今天就不会来,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当初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顾家确实是通过诚亲王知道这件事的。 锦鱼想了想,谨慎道:“三弟,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他不是个好人。” 卫三郎又侧了头:“我不是相信他。而是……我早就已经投靠了他。如今得他帮手,才报了大仇,我不得继续投靠他。” 锦鱼沉默,并不想劝卫三郎。 卫三郎如果已经投靠了诚亲王,留在卫家,对卫家危险性更大。 想不到,姐弟之间已经走进了不同的阵营。 以后难免成为死敌。 而她不认为太子会输。 她想了想,斟酌道:“三弟,你如果只能去找他……那就尽量站远点儿吧。” 卫三郎眼中又闪起晶莹,十分动容,退后两步,朝她深深一鞠躬,道:“五姐,日后若是江凌落在我手里,我会放他一马,以全你我今日姐弟之情。” 锦鱼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给卫三郎同样的承诺。 她出了祠堂,便吩咐人,以后卫三郎的饮食等一切供应,都按卫二郎的规矩来。 后来,抽空,她把卫三郎的事,跟江凌说了。 问江凌要不要跟她爹交个底。 江凌想了想,道:“不必再刺激岳父了。他早晚总会知道的。” 她觉得有理,便写了一封信回复了锦芬,说这件事,她已经尽力了。 锦芬后来跑来闹了一场,她也没客气,直接叫蓝牌婢女给抬了出去。 卫三郎被出族后不久,王妈妈的最终判决也下来了。 大理寺判了她斩立决。 王家人那边,也不知道锦心怎么处理的,倒是没来闹。 转眼三月之期一过,景阳侯仍是复了兵部尚书之职。 这期间敬国公府顾氏得到了从三品的诰封。 羡煞一众年青小媳妇。 敬国公府连请三日流水席大肆庆祝。 京中达官显贵家家到贺。 一时京中人都只知敬国公府与顾家是姻亲,倒把卫家忘了个差不多。 锦心在敬国公府更是成了个隐形人。 便是有那知情的人家,暗中也只是道:“她娘许氏做下那样的事情,柳家没休了她,就算是厚道了。” 敬国公府的这些热闹,锦鱼都没有去参和。 她身上有孝,其实就算没孝,她也不会去。 名义上,她仍是敬国公夫妇的干女儿,可其实已经跟柳家没有什么往来。 * 转眼过了八月中秋,锦鱼脱了丧服,王青云成亲的日子就来了。 成亲前几日,锦鱼去给王青云送添妆。 领路的婆子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将她引到一处接待女客的花厅,连座位都不给安排,便又匆匆转身出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她只得自己走进去,就见里面已经坐满了十来个客人。 虽然她进京这三年来,也认识了不少人,可关系好的,仍是那几家。别的人只是眼熟,让她叫名字,她可没有王青云的本事。 她脸带微笑,目光扫了扫,却见众人都躲闪着她的目光。 与她之前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追捧真是天上地下。 这是许夫人出事后,她头一回出门来这种场合。 她也知道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 不说别的,卫家出事之后,就连国色天香园的生意都受了极大的影响。 许多原来订了园子的人家,都来退订。 梅掌柜问她如何处置。 她想都没想,就说原价一分不少全都退给这些人。 反正国色天香园早就挣回了百倍的银子。 她也不缺钱。 她还特意嘱咐梅掌柜,既然这些日子被退订了,便也不要再订给别家了。 利用这些日子,让国色天香园的众人也得休息几日,让国色天香的花花草草也得几日养护。 见东边角落里还有两个空位,她便朝那里走去。 不想才到跟前,正要坐下,却听有人道:“这里已经有人了。” 锦鱼转眸,见相隔两个座位上坐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长得眉毛粗浓,重重的双眼皮,看着颇为英气。 竟然是安国伯家的嫡女柯秀英,柯三姑娘。 如今也是选了太子侧妃的人物。 王青云是正妃,婚期订在八月二十。 大约三个月后,才会轮到柯秀英等侧妃。 只是柯秀英怎么会在这里坐等? 难道她也要给王青云添妆? 锦鱼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她好像被王青云算计了。 第126章 以一敌二 她前两日写信来问, 哪天何时过来添妆。 王青云给她指定了这一天,这一个时辰。 她当时还奇怪,不过想想, 王家如今炙手可热, 王青云自己也是交游广阔, 大概怕人都一窝蜂似地去了, 接待不过来,便没多想。 可看到柯秀英,她不得不怀疑,王青云让她这个时辰来,还特意带她到这间屋子, 就是让她来见柯秀英的。至于为什么,她大约能猜到一点,不过她拧眉想了片刻, 决定还是不与柯秀英起冲突。 她站在原地,转头看了看室内,见东窗下还有一个空位, 便转身往那里走去。 不想还没走近, 不知道从哪里猛地窜出个人来, 抢先一步, 一屁股坐在了那椅上。 锦鱼定睛一看, 瓜子脸, 瘦高挑儿, 举止妩媚,肤色如蜜, 竟也是熟人。就是那位在赛花会上头一个上场,想耍小聪明的常姑娘。 锦鱼自回京来, 还没遇到过今天这样难堪的情形。还是在王青云家。 即使当时她才从庄上回来,没人认得她,可也没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过她。 连她出门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们景阳侯府的人,真像老太太说的,在京里已经被人踩在了泥里。 许夫人的事,确实挺丢人的。 可是她虽对这些人家不了解,也知道,像白夫人这样真贤惠的主母是极少的。 这些表面上和和气气,慈眉善目的夫人们,多多少少手上都干净不了。 不过是揭没揭出来罢了。 今日却对她摆出这副避如蛇蝎的圣人模样来,倒让她想起了许夫人当日也是这般的虚伪作派,没得叫人恶心。 她便淡淡一笑,叫豆绿:“去让他们给我摆张椅子来。” 豆绿狠狠瞪了那常姑娘一眼,出去了。 常姑娘歪着脖子冲她笑道:“江三奶奶好大的威风,这里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家。不是你的国色天香园,你怎么也敢这般颐指气使?”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跟着笑了起来。 锦鱼动了火气,板起小脸,冷笑一声:“论年纪,我长你幼。论家世,我高你低。论身份,我贵你贱。起来,给我让座。” 不想那常姑娘却是丝毫不怕,捂着嘴,笑得妖娆,转头看向旁边一位身材肥胖的妇人,道:“母亲,你看,她凭什么欺负我呀!母亲给女儿作主!” 锦鱼倒是有些意外,这妇人穿得十分华贵,头上插了十来枝各种钿花,身材圆圆滚滚,想不到能生出这么个身材妖娆的女儿。 那妇人目光与她一对,冷笑一声,却转头对那常姑娘道:“女儿,我看你还是把座儿让给她吧。她母亲可是连人都敢杀,若是她恼起来,也来杀你,可如何是好?” 别说许夫人已死,就是许夫人还活着时,锦鱼心里的母亲也只有秦氏一人。 虽然知道此母亲非彼母亲,她还是气得脸色通红,只恨自己不能像晴雾,伸手一掌直接砍晕了这对母女。 确实,她叫常姑娘给她让座,人家不让,她能奈人家何?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抬了抬下颌,脸上带笑,声音却冷嗖嗖地,对常家夫人道:“我倒是站站也无妨。反正这京里谁人不知,我已经嫁了人。我家夫君还待我如珠似宝。就不知道常姑娘如今可许了人家?也不知道那婆家听到常姑娘如此无礼无状,会不会还想要这门亲事呢?” 每个未出嫁的姑娘,最大的心事便是找个好夫婿。 常姑娘跳出来让她难堪,多半是为了当初在国色天香园,想耍小聪明,却叫她瞧破手脚,没搭理,才来找她的晦气。 她刚才那话就是告诉常姑娘,她已经是嫁了人的。名声坏不坏的,根本不在乎。 倒是这位常姑娘,若是因为得罪了她,坏了名声,亲事难免会有变故。 果然那常姑娘听了这话,脸色涨紫,指着她气得想骂人,却终是没骂出口。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江三奶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论年纪,你长她幼,你便该让着她。论家世,你高她低,你就该自恃身份,不要跟她计较。论身份,你贵她贱,这倒不知你从何算起?你夫君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人家可是正四品家的女儿!人家先来你后到,你却叫人给你让座,实在无礼得很呐。” 这声音有些粗,锦鱼回头,就看见浓浓的眉,大大的眼。原来是柯秀英。 既然柯秀英死活要撞上来,她也就不想再跟她客气了。 锦鱼当下眉毛慢慢挑起,冷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我还真是眼拙了。” 柯秀英:…… 刚刚明明她已经为难过卫锦鱼一回。卫锦鱼明明也看见了她。 现在居然装没见过。真是太可恶。 一直以来,无论到哪里,都是她卫锦鱼大出风头。 好容易她选了太子侧妃,扬眉吐气了一回。 也好容易卫家出了事。 不但是她,还有别的人,全都瞧不起卫锦鱼。 不趁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狠狠踩她一脚,实在是不解气。 她高昂着头,冷笑一声道:“怎么?只许你来给王姐姐添妆,不许我来么?” * 锦鱼跟柯秀英虽有一臂之距,可也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敌意。 她不是很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要说是因为柯秀英跟锦心关系好,为锦心出头,她是不信的。 如果不是锦心的房子塌了,王青云都未必是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 就算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也未必能当上这个太子妃。 柯秀英本来也不并不是全无机会。 现在说不定柯秀英还恨着锦心呢。 不过柯秀英为什么这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既不仁,她便不义。 锦鱼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好奇,你是给你未来的姐姐添妆呢,还是给你现在的姐姐添妆?” 一句话,便让柯秀英变了脸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未来的姐姐,指的是王青云是太子妃,柯秀英只是侧妃。 锦鱼也懒得理气得瑟瑟发抖的柯秀英。 正好豆绿也叫人搬了张椅子进来。 若按锦鱼平素的脾气,自然就顺势坐下,省得与人白废口舌了。 可今天不一样。 自从许夫人出了事,她头一回出门,就叫人这般践踏下,日后传出去,人人都以为她好欺负,都来找她麻烦,那可就太麻烦了。 她看都不看一眼刚搬来的椅子,指着常姑娘道:“让座!” 那常姑娘还要争执,她娘却怯怯地拉了她一把,道:“不就是一张椅子么?让给她就是了。你坐那里也一样。” 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常姑娘却不依,还要闹。 锦鱼便冷笑道:“原来常姑娘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里,当众就敢顶撞呢!这样忤逆不孝,我倒要四处与人说说去,叫人评评这个理!” 忤逆不孝可是十恶之罪。 “你……”常姑娘哪里抵挡得住,只得悻悻起身。 锦鱼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抽出绢子,仔细把那常姑娘坐过的椅子擦了擦,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鱼这才从容坐下。 她坐下后见柯秀英仍站在她面前,不由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柯妹妹还有指教?” 柯秀英气得脸上一阵一阵变色,怒道:“卫锦鱼,你如今既不是景阳侯府的人,也不是永胜侯府的人,只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官眷,就敢这般嚣张,我就等着看,你会不会落得个你母亲那样的下场。” 锦鱼慢慢地弹了弹裙摆,笑道:“柯妹妹还真是关心我呢。”说完,一双星辰闪烁的眸子扫了一遍全场,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好奇回视,也有人目光兴奋,看热闹不嫌事大。 锦鱼笑道:“皇上下旨处置罪妇许氏之时说了,以此诫示天下妇人,当恪守妇德,嘉言懿行。我一个从五品的官眷,身份低微,资质鲁钝,领悟不深,也就罢了。像柯姑娘这样未来的太子侧妃……若是也领悟不深,岂不有愧皇上教导?”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惊。 之前卫锦鱼进门,也有人以前不认得她。见她年纪青青,穿着件湖绿色的盘金彩绣散花绫袄,下着一条素白朵云绉挑线裙,头上插着明晃晃的垂珠步摇,美貌明媚得如一枝八月的荷花。 还当是谁家的小媳妇。 听得旁边人说是已经自立门户,在京里大名鼎鼎的卫五娘子,都不敢相信。 尤其是见她要坐在柯秀英边上,被故意刁难,也不敢吭气,都不免猜她是个面团性子。之前的种种传闻,都是名过其实。 等她与常姑娘吵起来,众人这才觉得她有些锋芒。 可心里未免更有些瞧不起了。 这不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么? 对着未来的太子侧妃,安国伯家的柯秀英,屁话不敢说。 对着将作监监正常家这个四品之家的姑娘,倒是蛮横得很。 不过是仗着夫家娘家都是一品侯府罢了。 现在见她这副完全没把柯秀英放在眼里的作派,便知道,人家之前退让不叫怯懦,只是大度,懒得跟柯秀英一般见识罢了。 听听现在这话说得,就差指着柯秀英鼻子说,没有“恪守妇德,嘉言懿行” 有违皇上教诲了。 三言两句,不但大大方方地把许夫人的事撩开来说,还教训在座各位,别太过分了,不然便是有违皇上杀鸡儆猴的一番苦心了。 确实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 平心而论,许夫人这件丑事,跟卫五娘子也没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她是自小在庄上长大的? 不但没什么关系,这件事,还彰显了人家卫五娘子有情有义。 别的出嫁姑娘见娘家有难,都躲着。 她倒好,索性搬回家去,一直住到丧事办完。 真不是个怕事的人。 实在是让人不敢再稍有任何轻视之心。 安国伯夫人这时上前,拉住了女儿的手,笑道:“都是熟悉的姐妹,在这里等着给王姑娘添妆就是了。什么时候聊天不成。” 意是把刚才的争吵硬生生说成了聊天。 锦鱼倒也不反对她大事化小。 柯秀英被拉了回去,尤自不敢相信卫锦鱼居然胆大包天到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又气又恨,暗下决心,等她进了东宫,得了宠,绝不放过江凌,定报今日之辱。 就在众人胡思乱想心思纷呈之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丫头。 这丫头身穿一件鹅黄色的比甲,两只眼睛大得像猫儿一般。 倒是有不少人认得。这是王青云身边最贴心的丫头,叫赏月。 奇怪,她怎么不在王青云身边伺候,反跑到这里来了。 若是要请人进去添妆,叫其他的丫头婆子通知一声就是了。 却见她大眼睛在屋子里扫了扫,正要朝西头迈步,就听得有人叫了一声:“赏月姐姐!你那么大对眼睛,怎么瞧不见我呀!” 就见一片红影迎了上去,却是卫五娘子身边那个长着个小蒜头鼻子的丫头。 赏月顿时一拍双手:“豆绿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前头的婆子也是糊涂,竟把你们给引到这里来了。我们姑娘怕你家奶奶怪她招待不周,叫我赶紧过来陪个不是。赶紧请你们进去。” 锦鱼目光一闪,嘴角微微一勾,赏月怕不是在哪里偷听着呢吧。怎么这里她刚把柯秀英收拾了,赏月就跑了来。 她站起身来,朝赏月走去,嘴里还故意嘟囔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一屋子等着的官眷,刚才卫锦鱼进来时,都装作不认识人家。这下心中后悔,也是无益了。 以前就听说王家姑娘与卫锦鱼关系好。 刚才看卫锦鱼给领到这里来,引她来的婆子也不殷勤,还当是卫锦鱼自己贴上来的。 王家姑娘这就要入主东宫。 卫锦鱼娘家嫡母却闹出那么大个丑闻,王家姑娘想要避开她,也是情有可原。 哪里想到,竟是人家忙中出错。 这屋里坐着的哪个不比卫锦鱼有身份有地位?结果王家姑娘做事这么周全的人,竟然派了最贴身的丫头亲自来接。 这其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就是故意要给卫锦鱼这个脸面。 就是当众要给卫锦鱼撑腰。 这一巴掌……可是甩在一屋子人的脸上。 自傲的人,自然不服,暗道,这位太子妃看来也不过如此。为了一个小小卫锦鱼得罪这一屋子的人,值得么? 谨慎的人心中纳闷。 未来太子妃应该不是笨人,怎么会单这样抬举卫锦鱼?难道这卫锦鱼真能手眼通天?看来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家才是。 看热闹不走心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 待锦鱼一走,不由都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盘算不提。 * 锦鱼却被引到了王青云的闺房。 锦鱼也是头一回进来。 就见这闺房极宽敞。 一座两三丈宽窄的花梨月洞门双喜灯笼拔步床也只占了小小一角。 其余各处,绣凳圆桌茶几琴台香炉,挂画屏风幔帐不一而足,比她住的屋子不知道精致了多少倍。 她不由又想起钟哲来。 也不知道钟哲远山远水地逍遥到了何处。 说来,其实他们两个都是爱讲究生活的人。 只是可惜终归没能走到一起。 王青云穿着件梅红重莲绫的衫子,坐在窗边一张枣红色大理石的圆桌旁,阳光从外头射进来,映得她半脸明亮,半脸阴暗。 见她来了,王青云偏过头,笑着叫了一声:“你来了?!” 锦鱼苦笑。刚才那么一出,王青云还在装作不是故意在设计她。 她心里不免有些不痛快,便也不跟王青云客气,坐到桌子对面,伸手自己倒茶,赏月早抢了去。 锦鱼喝了口热茶,又与王青云寒暄几句,才从袖中取出两个鸽子蛋大小的小盒子。 一只鹅黄地五蝠捧寿珐琅彩,中间有块红宝雕成的石榴,打开来,异香扑鼻。 再一只湖蓝地富贵长春珐琅彩,中间一朵红宝雕成的牡丹,打开来,又是另一种异香。 好香难寻。 王青云自己也是识香的好手。 仔细闻了闻这两种香气,竟是没有见过的。 一种味浓,有些茉莉的清甜,又有些橙花的浓郁,又好像杂着些不知名的木香。 倒是极好闻。 另一种味淡而雅。只是除了一丝橙花香味,还有一丝药味,药味过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腻。 却是有些怪异。 王青云知道若不是好东西,锦鱼不会送给她作添妆。 便问是什么香气。 锦鱼便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把王青云羞得满脸通红,啐了她一口。 锦鱼却不以为忤,笑道:“送你什么,我可真是想破了头。饮食男女,你嫁了人便知道,夫妻间,这是人道。” 王青云红着脸佯怒道:“你要我怎么写你的添妆!” 锦鱼嗔她一眼,淡定得很:“你就写红宝珐琅彩胭脂盒一对!这也难得倒你!” 王青云:…… 锦鱼见妆也添完了,王青云还是没主动解释今天为什么要算计她,心里便有些暗暗生气。难不成王青云当她是个傻子,会以为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王青云的身份地位如今已经不同。 她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 说难听点,她刚才自行坐下,已经是僭越了。 王青云让赏月去接她,特意在众人面前抬举她。 就算在柯秀英的事上算计了她,两人也算是扯平了。 王青云不肯主动说,她若是坚持要去质问,似乎有点不知进退。 可是,她们做的是夺嫡这样掉脑袋的大事。 若是彼此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还怎么合作? 就算她要给王青云抬轿,她也要知道,王青云,值不值得她信任。 不搞清楚,她不能安心。 想了想,她把那两盒香收拾放好,道:“我知道你今日极忙。不过有件事,走之前,我想问你。” 王青云端着红釉碗浅浅抿了一口茶汤,点了点头。威仪毕露。 锦鱼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你今天为什么要算计我?” 这句话,像一枝箭,射出去,便回不了头。 而瞬息之间,刚刚还与她脸红说笑的王青云,浑身就浮起一层清冷,连眼神也变了。 好像整个人都没入了阴影之中。 锦鱼的心,也忽悠一荡,沉了下去。 王青云还没进宫呢,面对她,她怎么就居然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第127章 杀气腾腾 她已经质问出了口。 现在摆在面前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就算前面一地刀尖,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静静地站着,没开口,而是以一种坚如磐石般的姿态与王青云对峙。 她抛出了一个问题, 她在等一个答案。 王青云不动, 她亦不动。 此时的她像一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正与对手比拼内力。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动作,但两人看不见的能量已经交锋无数。 终于,王青云开了口,不过她说的是:“你再说一遍?” 当一个人跟你说“你再说一遍?”的时候, 其实并不是让你真的再说一遍,而是在威胁,是在告诉你,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不赶紧认错收回,后果严重。 锦鱼是真的怒了。 有一种“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屈辱感。 但是她却没有发怒, 反而弯了弯嘴唇, 淡声道:“你没听清楚吗?”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 她不能让王青云把她压下去。 现在是王青云需要她的帮助, 而不是她需要王青云的帮助。 今天这一出, 多半是王青云想给她立规矩, 那她就给王青云也立立规矩。 大不了一拍两散。 她跟江凌还乐得不卷入那掉头的勾当中去呢。 左右逢源岂不更好? 王青云嘴唇抖了抖, 突然伏在桌上格格笑了起来,半天抬眼, 一脸无辜:“是底下婆子糊涂。” 好像一场无声的打斗落了幕。 锦鱼背心里微微有些冰冷。 这个答案,她不满意, 她要的是开诚布公。 物随心转,境由心生。 这个世界上,别人怎么对你,至少有一半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她便朝王青云狠狠翻了个白眼:“你还装?” 王青云这才收起嘻笑,正色道:“卫锦鱼,你好大的胆子。” 锦鱼也正色道:“今日正好,改日你进了宫,再说这样的话,只怕隔墙有耳。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我待你,是朋友之谊,还是君臣之义?二者必不可得兼。” 王青云摇了摇头,却声音快慰地喊了一声:“赏月。” 赏月也满脸是笑,走到落地罩边,拉开了垂着的闪金梅红帷幕。 王青云起身道:“你随我来。” 锦鱼不解,跟着进去,绕到那落地罩后,就见墙上贴着一张五彩桃园三结义。 画前摆着一张翘头黑檀香案。 案上放着一只青铜香鼎,旁边有一只银制香盒。 地上还放着两个圆形玫红绣金色牡丹花的跪垫。 锦鱼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明白王青云要干什么。 就听王青云:“你也知道,我母亲去世得早,就生了我与青山。家里虽有别的姐妹,可我心里,终归只有青山一个是真亲的。” 锦鱼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以前是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还体会不到其中差别。 可现在她有了宁哥儿这个小弟弟。 便知道,即便她跟锦熙要好,也是不同的。 说她心无大爱也好,人便是如此。 血脉之亲的关系与别的总归不一样。 所以许夫人临死只顾着自己的子女,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与不平。 就听王青云又道:“你问我,是要朋友之谊,还是君臣之义,我都不想要。我想要与你义结金兰,我要你的姐妹之情。” 锦鱼内心震动。 忽然明白了王青云今日种种设计的用意。 不过是在考验她有没有资格做她的姐妹罢了。 她问的问题,也是王青云今天想要搞清楚的。 若她不够坦荡,不够勇敢,那她也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畏权惧势的寻常人。 这样的人,在以后的夺嫡之路上,王青云怕也不敢真的交心以托。 她们要做的事,累极全族,危险至极。 最难的一关,便是彼此的信任。 她不怪王青云这样谨慎。 反而有些佩服王青云的心机。没有这样的心机,怎么去得东宫这样的龙潭虎穴。像柯秀英,她就完全不看好。不过是仗着与前太子妃有几分相像,得了眼缘,就作三作四,下场不会比锦心好多少。 她就单纯多了,没想过要试探对方。 当然也是因为,她之前虽与王青云交好,却没有想过,要好到义结金兰的地步。 “你可愿意?” 许是见她久久没有说话,王青云问道。 锦鱼点点头,笑起来:“那咱们今日扯平了。我帮你重重打了柯秀英的脸。你也帮我在众人面前出了一口恶气。自从出了许夫人那事,连国色天香园都受了影响,倒好像我也成了瘟疫一般。如今你出手,倒叫那些个势利小人瞧瞧,未来的东宫太子妃都跟我要好得很,谁还敢瞧不起我!” 王青云脸上一红,郑重屈膝福了一福,算是为今日的设计陪了一礼。 锦鱼便笑道:“亏得现在得了你一礼。日后就只有我给你行礼的份儿了。” 王青云大笑,亲自上前从香盒中取了门柱香,递给锦鱼三柱。 两人便燃了香,双双跪下,对天盟誓,全了金兰之礼。 她们的盟誓各不相同。 王青云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王氏青云愿与卫氏锦鱼结为金兰。福祸与共,情义永坚,决不背叛。若违此誓,愿受天刑。” 王青云说完,锦鱼才说的。 她说的却是:“天地五方神明为证,卫氏锦鱼愿与王氏青云结为金兰。坦诚相待,情同姐妹。若违此誓,愿受天劫。” 她想告诉王青云,她最看重的,是彼此的坦诚与信任。 这样的考验,到此为止。 两人结拜完毕,锦鱼便说要走。 王青云却道:“你这样急着走,不想听我解释今日的事了吗?” 锦鱼笑道:“外头一屋子的人等着给你添妆,我来了这许久。你还要她们等下去么?” 王青云点点头:“你我今日一别,再见就在宫里,鹦鹉前头不敢言。你便让我多说几句罢。” 锦鱼想了想,便听她的,回头仍在窗前桌前坐下。 赏月拿了点心来,锦鱼便取了一块蝴蝶葡萄酥吃了起来,一边听王青云解释。 其实也跟她猜的差不多。 柯秀英提出要给王青云添妆。 王青云也不好拒绝。 怕传到太子耳朵里,说她心胸狭隘,容不下人。 可谁又愿意还没出嫁,就要去会会自己未来老公的小老婆? 即便王青云对太子并无男女之情,也有作为正妻的脸面要顾。 柯秀英此举,不是来示威的,就是来装蒜的。 若她诚心想添妆,大可让人送一趟,或者让她娘代送。 自己跑这一趟,是逼着王青云非见她不可。 也难怪王青云想给她个教训。自己又不方便出手,只好借她一用。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我也没怎么得罪过她柯秀英,她干什么主动来找我麻烦?你怎么能算到的?” 锦鱼问。 这盘算人心的本事,她可没有。 王青云也该知道她的脾气,就算她跟柯秀英一屋,若柯秀英不先来找她麻烦,她什么也不会做。 王青云便撑着脸颊,十分笃定道:“当初柯家想跟王家联姻,青山瞧不上她。她心里便对王家怀着恨呢。后来她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妃,便挖空心思想进宫。如今得了意,怎么也要来王家显摆一下,以报当日王家瞧不起她之仇。这样一个心胸狭窄之辈,你想想,她见你如今落了难,能不趁机踩你一脚?之前哪次你们同场,不是你一个人大出风头?她说不定恨你比恨我还多。” 锦鱼无言以对,终归对柯秀英的心思并不太在意,便揭过了此事。 她也不由有些感慨。 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要嫁入东宫,如今看来,王青云至少面对进宫,心情看起来还是快乐的。 过了几日,王青云轰轰烈烈地嫁了。 太子大婚,京城又热闹了几日。 * 锦鱼那天回家,只跟江凌说了跟王青云结拜姐妹的事,没提王青云设计她跟柯秀英与常姑娘争执的事。 她知道江凌一向待她太好。若是听得她受了委屈,说不定会想什么法子去找柯家常家的晦气,便是对王青云说不定心里也会存些芥蒂。 反正她也当场就打回去了,没吃亏。这种后宅女子之间的小心眼,何必小题大做牵扯到前朝去? 自许夫人这件事后,锦鱼这里倒是清静了许多,没什么人再给她递帖子请她赴会。 她在家里便悠闲得很。 又开始亲自照顾花草。 把一个小院打理得奇花异卉,美不胜收。 不过她的时间,最多还是花在兰舍里。 今年兰花总算要开了。 有几盆已经开始抽了花莛,十二月就能开花。 这花长到这么大,叶片细窄如韭,软软韧韧,弯弯如眉,秀丽异常。 她猜多半是莲瓣兰,不过还是要等花开了才知道。 这日,她正带着满儿在兰舍里亲手给几盆将开的兰花喷水,就听到门开了,身后有人进来。 满儿叫了一声:“爷回来了。” 这一盆眼看就喷好,她便没及时回头,不想下一刻屁股上竟是挨了一巴掌。 虽是不重,可还当着满儿的面呢! 她顿时又羞又气,满脸通红,转过头去,跺脚嗔道:“你这是做什么?” 嗔完了,才看见江凌脸色黑沉沉地,像是马上要下大冰雹。 身上还穿着朱红官服。 江凌向来回家都是去先换衣裳的。 这样急匆匆来找她,脸色还如此难看,难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忙问怎么了。 江凌却像个置气的孩子,撅着嘴,不说话,只拿眼幽愤地瞪她。 锦鱼实在不解,只得赶紧放下花洒,叫满儿拿水来给她洗手。 洗完手,她便拉着江凌,指着那要开的兰花道:“你看,你送我的种子,如今要开花儿了。你猜花开了,会是什么颜色的?” 江凌却冷冷地看了一眼,道:“我怎么知道。” 仍是在生气。 锦鱼便笑着摇了摇他的手,娇声道:“对呀,你生气,闷葫芦,不跟我说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江凌这才脸色微松,抬了抬下颌,道:“你那日去给太子妃添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鱼想了想:“我跟太子妃结拜姐妹了。我跟你说过的。你忘了么?” 不想江凌气得伸手又拍了她屁股一巴掌。 虽是不痛,可是太丢人了呀。最小心谨慎的小满儿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锦鱼跳起来,退开几步,捂着屁股,指着江凌控诉道:“你……你打我,小心我……我回娘家去!” 江凌却竖了眉毛,道:“你便是人在这里,还不知当我是什么呢!我是你夫君么?你在外头受了气,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跟柯秀英与常姑娘吵架的事,过去了有一阵子,她想了想,才想起来。 只是奇怪,谁嘴这么快?这种后宅闲事,居然传到江凌耳朵里去了。 她便拉着江凌出了兰舍,盯着他换了衣裳,回到书房,才坐着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了,末了道:“谁跟你说的?不会是他们两家要找你麻烦吧?” 若是后者,又另当别论, 她确实错了。 就算她不计较,别人也会计较。她确实该跟江凌说一声,省得他不小心遭了人的陷害。 江凌沉声道:“你可知道,后宅与前朝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许氏的事,难道当初不是后宅小事,可后来如何,差点儿把整个景阳侯府折进去!” 锦鱼突然觉得自己的屁股挨了两巴掌不算冤枉。 她还是有点大意了。 “他们两家在找你麻烦?他们做了什么?你要不要紧?”她是真有些担心。 江凌却脸色阴深,高高挑了挑眉毛,并不答她,反问道:“你倒说说,那日屋里还有些什么人?!除了柯侧妃,常大姑娘,还有谁给你气受了?” 锦鱼唬了一跳。 这杀气腾腾的样子,她怎么有种江凌为了她“受气”想要大杀四方的感觉? 就不说安国伯柯家,人家柯秀英未来多半在东宫会很得宠。 就说常家,也是个正四品的官儿,钱多得能拿金子辅地。 她们景阳侯府因为上次的事,伤了元气。 永胜侯府日子虽好过了,可在朝上说不上话儿。 江凌一个从五品的官儿,拿什么去跟人斗? 其实,她当时并没吃亏。 反倒是柯秀英跟常姑娘丢了脸。 事后王青云又当众替她撑了脸面。 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气要出的? 便道:“若是他们要对付你,咱们自然是要打回去。可是若你只因我受了一丁点的小气,就要与他们为敌,未免显得太过心胸狭窄。如今许夫人的事好容易才平息,树敌太多,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江凌极不满地瞪了她几眼,甩开袍袖,起身坐到书桌前,提起笔来开始写折子。 看他那笔如刀戟的模样,锦鱼知道是劝不住了。 虽有些悬心,可又相信,江凌既敢如此,必是有这个本事的。 她便也就不再操这份闲心。 过了几日,她吃过午饭,正跟香罗几个坐一处对秋后收上来的账簿。 粗粗算一算,她的产业,除了袁娘子的锦红衣辅收益只得三百两,其余各处都收益极丰。 进项最多的便是长兴坊的粮油辅子福记,往年只不过万两出头的进项,今年直接翻了两番。到了三万两出头。 其次是国色天香园。 虽然受了许夫人的影响,下半年进项不如上半年,可也有两万多两银子的收益。 绿柳庄头一年养鸡鸭,竟也有一千两的进项。 她都有点算不过来自己这一年有多少银子的进项了。 正喜滋滋地跟豆绿等商议,过年该发给各处多少红包,又该办些什么年礼,外头来报,说锦兰突然来访,还带了一车的礼。 不请自来必有事。 她忙让把东西收好,带着豆绿到前头穿堂花厅待客。 就见锦兰穿着件姜黄色浣花锦的袄子,头上插得金光闪闪地坐着。 一见她,本来微微下垂的八字眉都挑得老高,眼睛也亮了。 一时丫头们送上来茶水点心。锦兰便说要看看她的屋子。 锦鱼便带她随意看了看。 别的倒也罢了,对她的院子,锦兰羡慕得不行,问她要花要草。 她便吩咐雷二嫂子给找些花草儿,一会儿给锦兰带回去。 看完了屋子,两人坐下喝茶吃点心,寒暄一阵,锦鱼才问锦兰今日突然来找,有什么事。 锦兰便涛涛不绝地说了。 想来早憋得难受,倒叫锦鱼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常家这个将作监的官职,专门负责修建宫室、宗庙、皇家陵寝等事,是个大大的肥缺。 锦兰家也不差,身为皇商,专营官办的酒肆茶楼等。 两家不但有些往来,还做了一门亲。 董家旁支有位姑奶奶嫁到了常家旁支。 昨日,这位董家旁支的姑奶奶带着常夫人,去找了锦兰,还带了一车的礼。 托锦兰来找她求情。说常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常家。 锦兰便道:“实不相瞒,我与她也不熟。也就是董家宴会上见了,互相道个好的交情。我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之前在王家,她家姑娘当众让你难堪那件事。我就想,这事都过去好些日子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道歉?原来呀,他家遇到大麻烦了。” 锦鱼不由愕然。 想不到之前王家的事,锦兰也知道。 她忙问锦兰怎么知道的。 锦兰道:“那日屋里许多的人。这话还不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你放心,传言倒不是说你受了欺负,反说是那常家姑娘品行有亏,又不自量力,便是未来的太子侧妃,别人当众不好议论,私下也没少笑话她不知进退。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你卫五娘子。” 锦鱼无语。 难道就这么一点小事,她就挣了个不好惹的名声,还传遍了京中贵妇圈? 不好惹这三个字,说难听些,便是泼妇。 对她名声多少有些妨碍。 她心里有些堵,脸上就带了点不快。 不想锦兰又道:“你可知道,这事之前,常家姑娘正跟礼部陈家议亲。听说都快成了。结果这事一传,陈家便推说八字不合,硬生生把这亲事给推了。常家不服,找了人去问,说是陈家嫡长孙,就是那个之前跟你们一起赈灾的,陈侍御史反对与常家结亲。说他知道你,是最明理和气的人,这事定然常家姑娘品行有缺,不可作亲。” 锦鱼听了半忧半喜。 她虽不喜欢这位常姑娘,可听到她当日随口一语,竟真搅合了人家的亲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坏人一门亲,败坏九代根。她这泼妇的名声,又多了一项罪名。 知道的明白陈侍御史是因为认识她的,替她说了句公道话。不知道的,怕还以为她特意去找了陈家,故意搅合了亲事。 她想了想问:“这就是常家的大麻烦?可这亲事都退了,你求我也没用啊?” 锦兰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若单这事,常家倒不至于这般着急,是你家江三郎,不依不饶,要把常家赶尽杀绝!” 锦鱼:…… 第128章 小题大作 锦鱼想起江凌那天的脸色, 心里七上八下。 赶尽杀绝,他还真敢啊。 将作监这种地方的官儿,听着不像刑部、吏部、户部这么威风有前途。可这种官儿轻松实惠, 油水大, 没有很硬的后台, 谁也拿不到这个位置。 她不知道常家后头有谁。 真是让她忧心。 忙问锦兰, 怎么个赶尽杀绝法。 锦兰道:“你家三郎,可真是好本事。他都没费劲去找什么人证,光靠翻户部工部的几本老帐,硬就是抓到了将作监弄虚作假,偷工减料, 过去十数年贪墨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证据。” 锦鱼:…… 江凌之前在户部两年,真没白呆。他又心细如发,看出问题来也不奇怪。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在户部, 跟工部更没渊源,又如何拿到的这些老账? 她实在是好奇得很。 问锦兰,锦兰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事, 还没捅到皇上跟前, 只是到了御史台。若是在御史台硬捂住了, 这事也就是大事化小。若是到了皇上跟前……” 锦兰说着, 噤若寒蝉地摇了摇头。 不用她说, 锦鱼也知道, 这后果可比之前景阳侯府的事严重多了。 修皇陵还敢偷工减料, 那可是破坏龙脉国运的大事。 抄家灭门牵连九族都不足为奇。 虽然这常家是自做孽不可活,可是江凌这报复也过于雷霆万钧。 这事一出, 以后她便是泼妇,江凌便是权臣。 京里谁家也不敢轻易来惹他们了。 不过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仇人太多,日子也未必就能好过。 真是欢喜也不是,发愁也不是。 可案子既到了御史台,自然是御史台说了算。现在就算求了她,也不可能把案子从御史台撤回来。 锦兰求她,也没什么用,该去找锦芬才对。 可想了想,锦芬的夫家周家的老爷子御史台的大夫,那是出了名的清廉耿介。 若是他肯贪,周家还会那般清贫? 她便问锦兰常家御史台那边有什么打算。 锦兰道那边常家自会去想法子。只是托锦兰来向她求情,若是常家把御史台给按下去了,只求江凌不要再追着不放了。 只要她肯答应,无论要多少钱,还是要常夫人跟常姑娘来给她磕头赔罪,都不是问题。 锦鱼默默想了想自己今年赚来的清白银子,嘴角弯了弯。 她不缺钱,若是贪财,要了常家的银子,以后便有了天大一个把柄在常家手上。她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儿。 再说常姑娘跟常夫人,羞辱了她们,她除了浪费时间,增加仇恨,又能得个什么好? 当下便笑道:“你们怕是想多了。这事,我家三郎只是公事公办,跟之前常家夫人与常姑娘得罪我无关。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是那小肚鸡肠的人么?许氏跟锦心待我如何,可真出了事,我也没……” 话未说完,却见锦兰八字眉倒了过来,一脸不满:“你不肯原谅她们,也就罢了。你不能冤我呀,亏我还以为你如今当我是个姐姐呢!莫不是你现在攀了太子妃的高枝,我便连作你姐姐都不配了?!” 锦鱼:…… 不由心中暗道,难不成江凌做这事,还会大张旗鼓,说是在替她出头? 许是锦兰见她脸色确实无辜,便竹筒倒豆子,不再保留,一口气把事情全说了。 原来前些日子,江凌开始查账的时候,常家就接到了消息。 可是常家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又官大一级,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没太把江凌当回事。 不过常大人还是个谨慎人,托人从中捎话,说要请江凌吃顿饭,探探江凌这样做的原因以及虚实。 江凌却回说:“饭就不必吃了。让他家夫人跟小姐去跟我家娘子好好道个歉。” 常大人顿时火冒三丈。 他本以为江凌找他们常家的麻烦,是朝中有人看中了他的肥缺,江凌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小角色。 想不到竟是为了后宅小事。他一个从五品,江家是个空架子,岳父家也刚刚元气大伤,竟然敢来找他常家的麻烦? 说到这事,他就够生气的了。 他女儿不过是不肯给卫五娘子让座而已,当众就叫卫五娘子折腾得下不来台,又被太子妃教训。回家一直哭着求他作主。 他还没去找江凌的晦气呢,江凌居然敢主动找他的晦气。 更何况,本来谈得好好的陈家的亲事也叫这件事搅黄了。 这卫五娘子,先是搞掉了他家跟钟家的亲事,现在又搅和了他家跟陈家的亲事。 就算那日是他女儿不对,如今已经受了这天大的教训,再想找门好亲事都不易了。 再说这事本来就传得到处都是,卫五娘子在王家就差当众打他女儿一个耳光了。 他若是再忍下这口气,让女儿夫人去江家道歉,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走动? 他便暗中给江凌的上官送了份厚礼,让他收拾江凌。 不想这位枢密正三品的直学士却劝他息事宁人,道:“如今他虽只是个从五品,可皇上瞧在眼里呢,时不时找他去奏对。他既给你点明了因由,你就低个头。我却没这本事,动得了他。” 常大人还是不服,直接去找了自己的大靠山太子,想请太子出面周旋。毕竟那些贪来的银子,太子拿了大头。 不想太子听了他的事由,反倒不耐烦地怪他:“那卫五娘子,也算是孤的干表妹,又是太子妃的结拜妹妹。你女儿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事江凌要是忍下去,孤倒还真瞧不上他了。不过是道个歉,有什么委屈的?” 常大人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便找人去暗示江凌自己是太子的人。他不信江凌知道他的靠山是谁后,还敢把事情往上捅。 他一边拖着不肯道歉,一边劝太子替他出面弹压江凌。 太子却也跟这常家一样,抱着侥幸之心,总觉得那些个陈年帐本,江凌要搞清楚,哪那么容易?就算花上几个月,也未必有结果。 再说有诚亲王盯着,他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便想出个万全之策,打算找个差事,把江凌一杆子外派出去。 谁知江凌的动作竟是这样快,太子还没来得跟吏部办好此事,江凌的证据已经送给了御史台。 太子大怒,却不是骂江凌。 太子与常家的关系都是暗中。江凌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太子骂的是这常家鼠目寸光,因小失大,事已至此,只能立刻与常家切割了个干净。 常家这才慌了神,想再要去求江凌。 江凌却只说为时已晚。 常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便有人跟他们说,江凌爱妻如命,这事唯有来求他夫人,或有一线转机。 常家这才想锦兰这条线,求她来帮着说情。 锦鱼默默听完,只觉得将信将疑不可思议。 不免问锦兰:“你怎么连常家跟太子的事,都知道得这样有鼻子有眼睛的?” 锦兰得意道:“常夫人来求我,我能轻易答应她么?自然是要把所有事情问个一清二楚啊。” 锦鱼:…… 虽然江凌替她出头这事,她自己觉得有点儿小题大做。可是江凌做都做了,她怎么也不可能向着外人拉江凌的后腿。 当下笑着对锦兰道:“这事我家三郎给过常家机会,是他们不肯要。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连太子殿下都只能切割。你让我家三郎再把证据收回来,皇上问起来,岂不成了我家三郎在包庇常家?虽起因是与我的争执,可是现在成了一桩大案。我看常家倒不如学咱们家,趁着御史台还没把证据呈上去,主动认罪交待。皇上仁厚,看着他们家认罪态度好,也许只让他们退了钱财。不管怎么样,保住一条命最要紧。” 锦兰长叹了一口气,却又满脸羡慕地看着她:“你呀,这福气是真大!不但嫁了个长得好能力强的,最要紧是,江三郎把你捧在心上疼。一点气都舍不得让你受。经这一事,我看这满京的人,再没人敢惹你。” 锦鱼笑着说了些客气话。心里其实也是有点美滋滋的。 正想锦兰正事也说完了,便要端茶送客,锦兰却道:“如今许氏走了,你姨娘诰命在身。不如趁这个机会,求着爹把你娘扶正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脸薄不好意思。若是你开不了口,我替你去问爹。” 这事其实锦鱼也有些盘算,可并不想锦兰参和进来,便婉言拒绝了。 到了晚上,江凌回家,锦鱼便把锦兰来找的事,还有太子跟常家的关系说了。 便问江凌事先知不知道常家是太子的人。 江凌挑着眉,揽住她的腰,颇有几分得意地点了点头,像个做了好事,求表扬的小孩子。 锦鱼:…… 想了想,又问江凌:“那么多的帐薄,户部也就罢了,怎么工部的,你也看得懂,还能看出问题来?” 江凌眼光一闪,眉毛慢慢扬起,道:“我不过是随便找了几条跟修建先皇陵寝有关的账目,放在一处交上去,让御史台彻查而已。” 锦鱼睁大眼,半天明白过来。 原来江凌用的竟然是空城计!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证据。 他说有问题。 御史台自然得去查证有没有问题。 这将作监谁不知道是肥缺,只要查,定然能查出问题来。 她又误打误撞地给常家出了个坦白从宽赶紧认罪的建议…… 这样御史台甚至都不用查。 常家就倒了。 真是……应了她爹那句话。 江凌这人,确实是天生混官场的料啊。 只是胆子也实在大得叫人害怕。 夫妻本是同林鸟,她从未想过大难临头各个飞。 江凌的荣耀就是她的荣耀。 江凌的失败也是她的失败。 既然江凌决定向着权臣这条路子走下去,那她便只能生死相随。 她也就没问江凌准备怎么对付柯家。 过了两日,常家果然上了折子请罪。皇上虽然震怒,但确实免了常家死罪,只命抄家退赔,发回原籍。 这件事在京里传了好几天,柯秀英突然亲自登门来访。 锦鱼听到圆儿跑来说柯秀英来了,不由有些目瞪口呆。 忙换了身衣裳出来相见。 就见柯秀英穿着一件杏黄衫儿,蜜合色的珍珠罗,打扮得十分朴素,浓眉大眼都柔和了几分。 见她进来,立刻起身行礼,亲热地直叫“姐姐”。 这态度跟在王家时,实在是判若两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 锦鱼便让上茶水点心。 柯秀英把话绕了好几圈,才微红着脸道:“王家那日,是妹妹失礼了。还望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 锦鱼实在是不知道江凌是不是也对柯家做了什么。 但是江凌刚刚才动了太子的人,总不能又跟柯家对上。 柯秀英既然来向她认了错,不管真心假意,这事到此为止也是好的。 便跟柯秀英客气了几句。 又请柯秀英吃了饭,还送了柯秀英几样花草,这才送她出门。 等江凌回来,两人吃过饭,便去兰舍看兰花。这回没叫任何人跟着。屋里就他们两个。 看了一会兰花,她便笑呤呤问:“我还当你不会收拾柯家了?你又做了什么?” 江凌背着手,仰着头,得意道:“如今你可信了?” 锦鱼靠过去,贴近他,问:“信什么?” 江凌微低了头,直视着她的眼,挑眉道:“我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被任何人欺负了去。” 锦鱼抱住他的胳膊,吐气如兰,笑道:“我虽信你。可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你也不必太执着了。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便知足了。” 江凌蹙起眉:“你还是不信我?” 锦鱼凑上去亲了他一下,笑道:“信呀,怎么不信。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最好的夫君。” 这句话叫江凌十分满意,胳膊一收,将她紧紧搂住,灼热的唇印了下来。 那天长得极好的兰花被打翻了好几盆。 叫锦鱼又心痛,又羞愧。还不敢声张。 自己事后吭哧吭哧地收拾了残局。 * 转眼到了重阳节。 锦鱼早早就从洛阳庄要了几盆上好的菊花。 有红黄相间的金背大红,还有绿丝如仙的清波繁翠,还有盘龙金钩小粉荷。 又准备了一些礼物,跟江凌两人一大早就回了景阳侯府。 到得景阳侯府大门口,见虽然已经换下了白灯笼,可望之仿佛仍是乌云笼罩,气势压抑,远无从前的兴旺之象。 门口的人见了她们,自然是殷勤得很。 她与江凌进了府,先去见过老太太。 说了几句话,老太太便让江凌单独先去见景阳侯,让去劝劝景阳侯,宽宽他的心。 锦鱼也没拦着。 江凌走了,老太太便招手叫她上了炕。 又叫花妈妈。 花妈妈转身进卧室,片刻出来,端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漆雕花小匣子,放在炕桌上。 锦鱼见那小匣子十分古拙,四角的漆都磨得冒了白,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东西。 老太太颤微微地打开来,锦鱼只觉得珠光一闪,垂眼看时,就见里面黑色的绒布上躺着一只金累丝点翠豆荚蝴蝶纹九蝠挑头(1)。 上头是豆荚蝴蝶纹,下头是蝙蝠,蝴蝶的金累丝触角顶端缀着珍珠。 做工精美,形制典雅大气,又生动。想来插在头上,走动之时,那珍珠一闪一动,必定珠光流彩,美不胜收。 只是她的首饰已经很多了,并不眼馋,忙笑道:“老太太这里的好东西,也实在是太多了。” 老太太道:“这个你拿走。” 锦鱼忙要推拒,老太太道:“我知道你是个不贪心的孩子。也不缺这些东西。只是这还是祖母及笄时,你太外祖母费了好大的工夫,找来的。搁在我这里也白搁坏了。这回你跟你姑爷救了整个卫家,给你多少东西也是该的。这东西虽不是最贵重的,对祖母来说,却是最珍贵的。想来想去,这件东西除了给你,别人也不配。” 说着老太太动了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自己的母亲,眼泪又流了下来。 锦鱼见不得她如此,便只得收了。 也不怪老太太难受。 所谓大难来头各自飞。 刘氏受卫大郎的牵连,被削了诰命,十分灰心,与卫大郎吵闹互骂了许多天,卫大郎又动手狠打了她一顿。 刘氏又气又怒又绝望又无脸见人,哭着带几个孩子回娘家了,现下正吵着要跟卫大郎和离。 卫大郎一个人住在府里,成日醉酒,打奴骂婢,怨气冲天,几乎成了半个废人。 也不肯去给刘氏负荆请罪,接她回来。反嚷着要休了刘氏。 两人闹到这个地步,谁也劝不住。 卫二郎则跟杨氏提出要去给许夫人守墓,两人带着孩子去了卫家祭田庄上暂住。 锦鱼觉得他们也是想避避京里的风头。 等三年后回来,许夫人的事,也早就叫人遗忘得差不多了。 楼姨娘跟锦柔倒是有野心,想接过侯府的中馈,可老太太瞧不上她们母女两个。 杜姨娘为人本就有些迟钝,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两个年幼儿女身上,既没心思也没本事来管侯府。 因此老太太只得让花妈妈派人暂时打理着。 仍是用刘氏留下的那些人。 好在刘氏的人,原本也是老太太娘家的人。 花妈妈倒也管得住。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锦鱼都知道。可是也不想再插手。 老太太的心思她多少有些明白。许夫人没了,她娘也没理由一直住在朴园。 她早私下问过她娘。 她娘说:“我现在回去作什么?回头你爹再续了弦,我难不成再搬回来?宁哥儿又怎么办?”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其实她也想过。 看她爹如今消沉的模样,大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要续弦。 她私心里自然是希望她爹再不续弦才好。最好像锦兰说的那样,把她娘给扶正了。反正她娘现在有个诰命在身。 但是许夫人与她爹到底几十年的夫妻,许夫人又是她爹亲自出面,劝说自尽的。 许夫人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连累了四个孩子。 她爹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呢。 因此这一向都是呆在景阳侯府,没有去过朴园。 她若是去找她爹问扶正的事,未免显得太过迫不及待,也太过刻薄了。 再说,这也只是她的想法。 也没问过她娘想不想。 怕她娘真的对这事有了指望,回头她爹又续了弦,岂不是白让她娘伤心? 老太太自己抹了一回眼泪,见锦鱼没吭声,只得道:“如今许氏也不在了,谁能给你姨娘难受?你就别拦着你娘回侯府了。” 锦鱼早有准备,立刻道:“还有大哥哥呢。我娘回来了,大哥哥能容得下她么?没得又闹起来。” 老太太却是怒道:“他敢!那个糊涂种子,就该叫你爹把他捆起来,在祠堂里好好打一顿!” 要说她爹对这几个孩子,尤其是许夫人的孩子,从小还真是有些溺爱。 卫大郎犯的错不比卫三郎小多少。 可是她爹只是打了卫三郎,还把卫三郎逐出了族,却连骂都没骂卫大郎一句。任由他日日关上院子里酗酒打人,指天骂地。 老太太骂完,又流了泪,道:“我还有几日能活?叫宁哥儿回来府里住着,我也能多看他几眼。你就这么狠心么?” 锦鱼不免有些抵挡不住,心都软了。 可是她娘的想法也没什么错,她娘不愿意,她能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婉言劝老太太道:“如今我娘若是带着宁哥儿搬回来,怕是侯爷也不安心呢。要我说,倒是大嫂子的事更急些。她也在娘家住了有一个多月了,难不成还能一辈子住在娘家不成?老太太不如派花妈妈去劝劝大哥哥,去给大嫂子认个错,接大嫂子回来。她回来了,这府里也有了管事的人,花妈妈也能松快松快。” 花妈妈在一旁听了,笑道:“五姑奶奶,我可没少去劝。可也劝不动。不如你想想法子?” 锦鱼:…… 姜是老的辣。这球又给她踢回来了。 她还真不想去劝卫大郎。 卫大郎这动不动就打人的脾气,实在可恶。 这次卫大郎不低头,她觉得刘氏就不该回来。 她们这里互相推诿,老太太在旁边听了,有气无力道:“这事你不管,也就算了。倒是锦熙那里……你得空瞧瞧她去罢,也帮她一把。” 锦鱼一怔。 她这一向也是深居简出。 之前锦兰来时,也没提到锦熙。 她向来觉得锦熙有宜春侯世子护着,自己又是个聪明的,不用她操心。 难道锦熙有什么事? 忙问花妈妈。 花妈妈道:“你别的不想,单想这重阳节,她哪年不回家来瞧瞧老太太?今年却是只送了份潦草的节礼。我便问那送礼来的陪房,一打听才知道,她婆婆如今待她是越发不好。她还压着下头人,不让告诉咱们。说怕老太太操心。” 锦鱼:…… 锦熙是锦熙,她心里,是真拿锦熙当姐姐的。 看来,她得走一趟宜春侯府。 第129章 婆媳矛盾 锦鱼也知道老太太有些不高兴自己拒绝了她的要求。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娘不想回来, 卫大郎对她们母女的误会也很深。她娘现在回来,卫大郎更要说许夫人落得这个下场,都是她们母女害的。 她跟老太太闲话了几句, 答应了去看锦熙, 告辞出来, 去望燕楼见她爹。 待锦鱼走了, 老太太自己抚着胸口顺了半天气,才问花妈妈道:“你说秦氏不愿意回来,真是为了大郎?” 花妈妈想了想,道:“我看,她是在外头自在惯了。朴园上下, 都称她为夫人,与白夫人也有些往来。有了夫人的体面,再回来做个姨娘, 她能愿意?只是……” 见花妈妈谨慎的住了口,老太太闭了闭浑浊的眼,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秦氏虽是得了诰命, 出身还是太低了些。 原是官奴, 自小在侯府长大, 是个栽花种草的丫头。因模样好, 便被选去望燕楼伺候侯爷的竹子。一来二去的, 叫侯爷瞧上了, 便成了通房, 后来怀上锦鱼,便升了姨娘。 若是把秦氏扶正……就算她拉得下这个脸面, 就怕侯爷还未必乐意。 许氏的事,侯爷心里也不好受。连带着, 对这些姨娘全都冷了下来,便是朴园也一直没去。算是替许氏守了夫孝,全了这几十年的情义。 这时候跟他提扶正秦氏的事,方方面面都不合适。 更何况抛开秦氏的出身不谈,她对秦氏如今也甚是不满。 秦氏仗着有了个好女儿好女婿,实在没规矩。 许氏去世,秦氏既是姨娘,就该回府全了礼数。 可秦氏竟是当没这回事一般。 她因瞧着锦鱼的脸面,又怕秦氏过来,宁哥儿没人照料,也就装糊涂,没好说什么。 可丧事锦鱼帮着也料理完了。 刘氏杨氏都不在,府里乱成一团。 秦氏仍是不肯回来,就未免太骄纵了些。 这样不守本分的性子,岂能轻易扶正? 想了一会,只得长叹一声,跟花妈妈道:“罢了。且由她去吧。只明儿你打发人,去接了宁哥儿过来,给我瞧瞧。那孩子,怎么就那么得人意儿呢!” 花妈妈给她重新倒了热茶,坐下笑道:“真是三岁看老。从小就有大将之风,不认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夸了一阵宁哥儿,花妈妈才道:“不管秦氏是不是因为大爷在府里,才不肯回来。我看大爷如今,也是越来越不像个样子。就算做不成侯府世子,那也是侯府的长子,要给下头弟妹们作个榜样的!现在这般模样,我怕会叫人参一个丁忧作乐。日后官也没得做了。不但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连底下孩子们的前程也耽误了。不如跟许家说说,让他回许家祖籍去避避?” 老太太喝了口热茶,捶捶胸口,摇摇头:“许家这回也受了连累,正气不过他呢。这样,把他送到我山东那个庄子上去,叫人好好守着。他走了,再把刘氏接回来。秦氏回来,也方便些。” 老太太娘家祖籍原是山东。 两人商量一阵,回头便把这打算告诉了景阳侯。 景阳侯自己去了趟卫大郎住的院子,亲自把他院中几个婢女全打发了。 过了几天,便叫人远远地把卫大郎送到了山东。让他去面壁思过。 大郎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让花妈妈去把刘氏和孙子孙女接了回来。 刘氏便仍管了家。 这是后话。 * 却说锦鱼,回家便给锦熙写了封信,说自己在家无聊,想去看看锦熙,也给她婆婆送两盆菊花去。 锦熙过了两日才回信,却是推说家中事忙,让等过年再说。 锦鱼想了想,让茯苓亲自跑了一趟,拿了自己的帖子,送了两盆绿窗纱影的菊花给宜春侯夫人,说自己好久没见幸哥儿,甚是想念,想去看看孩子。 也不知道是那两盆花儿送得好,还是宜春侯夫人不想得罪她。 竟回说让她过几日朝廷沐休日去吃顿中饭。 本来她无意到宜春侯府吃饭。 可是看宜春侯夫人偏挑了沐休日,便猜他们家是想连江凌一起请。 这日江凌回来,两人吃过饭,便如寻常般在天井里围着小花园走走。 她便把这事跟江凌说了。 江凌便问怎么回事。 锦鱼这才把锦熙的事情说了。 江凌听了,顿住脚,拉着她的手,朝她不满地睨了一眼,像是在怪她又不跟他说。 锦鱼歪了歪头,笑着赔了个不是。 其实心里有些不服气。 上回在王家被柯秀英常姑娘欺负的事,因为与王青云有关,她确实该跟江凌提一句。 可锦熙的事,只是受了许夫人的连累,婆家不谅解,这与朝堂的事,能有什么关联呢?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没想过要事事依靠江凌。 能自己解决的事,就自己解决了。 让江凌腾出手来,做些只有江凌能解决的事,不好么? 可是看江凌这意思,是恨不能连家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跟他报备才成。 可一天到晚的,杂事不少,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倒也难分辨。 她想了想,索性偷懒道:“那以后我有什么事,都跟你说,你可不许嫌烦。” 江凌这才脸色转霁,把她的手揣在自己的袖子里,问她还有什么别的事。 锦鱼就把老太太让她娘回府的事也说了。还道:“可是我也不太想我娘回去。在朴园清静多了。离咱们也近。” 江凌扭过头来,看着她,笑而不语。 锦鱼不解,歪着头,睁大眼无辜地瞅着他。 江凌眼中便流溢出浓浓的欢喜来,情不自禁凑上来,唇瓣落在她的脸颊上。 锦鱼飞红了脸,睃看左右。 除了豆绿,倒也没别人在跟前。 只是豆绿这丫头在旁边屋檐下,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在笑她。 她不由脸上更红。这有什么可笑的?!她扭着头狠狠去瞪豆绿。 江凌却脱出手来,伸手扳正了她的脸庞,笑道:“岳母与你都是淡泊的性子,真是视富贵如浮云。难怪当时不嫌弃我。我可真有福气。” 锦鱼叫他夸得脸上滚热,心里却甜丝丝地,冲他笑道:“我才有福气呢。如今这满京里,谁不羡慕我嫁得好夫君!” 江凌伸手拧了拧她的脸颊:“我们天设地造,都有福气!” 锦鱼瞥他一眼,见他玉色的脸,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倒像个淘气的孩子,哪里有半分如外头人传的那样,厉害不好惹。 * 到了正日子,两人都好好睡了个懒觉,看着时辰差不多,才坐上马车去了宜春侯府。 之前他们倒是来过几回。 只是这次有些不同。 刚到门口,还没下车,宜春侯家看门的十几个小厮,便着急忙慌地冲了过来,往街东西口一拦,竟是不许路人穿行。 锦鱼扶着江凌的手在台矶前下了车,就见角门外已经立了数个婆子迎上来,极是殷勤地,道:“我们侯爷跟夫人一大早就念叨着呢。” 侯爷跟夫人?不是锦熙跟宜春侯世子? 锦鱼瞥了江凌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露出大惊小怪的模样,便也从容地笑着,进了门。 还没到二门上,就见宜春侯世子小跑着迎了上来。想是得了信,特意出来迎接的。 这态度,锦鱼怎么看都觉得这有点儿殷勤过度了。 不过还是笑着叫了一声“姐夫”。 有些日子没见,宜春侯世子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原来厚实的脸膛也瘦了许多。 见着他们,脸上露出几分如释重负。 锦鱼猜想,这半年功夫,他多半是夹在锦熙跟自己的亲娘之间,左右为难,才搞成这样。 宜春侯世子人品不坏,只是性子耿介,手腕想必不够圆滑。 这婆媳矛盾,可谓是世间最难解决的矛盾之一。 确实不是他能处理得了。 不过今天宜春侯府对她跟江凌这样盛情,不看僧面看佛面,锦熙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不过她心里总觉得奇怪,锦熙跟锦心不同,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正派,这么久了,怎么没能在府里扭转局面呢? 江凌笑着上前,扶着宜春侯世子的胳膊,道:“恭喜姐夫了!” 宜春侯世子脸上这才浮起一层红光,拱手道:“多亏你周全。” 锦鱼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江凌也没跟她提过。 就听江凌道:“姐夫言重了。你在四厢都指挥使任上也有五六年了,这个步军都指挥使的缺,也是刚刚好出来。原就该是你的。” 锦鱼因为被她爹拉着听朝堂议事,对这些官职倒略有所知。 宜春侯世子是个四品的爵衔,可授的实职是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跟江凌一样,是个从五品的官职。 步军都指挥使却是正五品。 这是升了一级,难道江凌说恭喜。 宜春侯世子年纪也不算大,有个正五品的实职,也算不错了。 听宜春侯世子话里的意思,这事江凌出了力。 难怪今天宜春侯府这样盛情款待。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跟江凌提锦熙的事,这才没几天啊? 一个正五品的实职,这么容易就办成了? 江凌又不是吏部的大员?他怎么做到的? 她心中不解,可当着宜春侯世子的面,倒不好问。 一时进了二门,就见锦熙站在花厅堂前,与一帮仆妇等候着。旁边一个二十上下俊俏的妇人抱着幸哥儿。 锦鱼忙上前,仔细瞧锦熙。 原本锦熙生完幸哥儿后,整个人都长得圆润发光,如今却瘦得脱了相。 难怪她不肯回去见老太太,也不肯让她来见她。 这才小半年的工夫,竟是老了十岁。 可见这日子过得有多苦。 锦熙看见她,眼眶一红,竟滴下泪来。 锦鱼眼圈也跟着红了。又有些内疚。她因为之前一直忙乱,好容易办完许夫人的丧事,回家呆着,便懒得出来走动。也没想到锦熙居然过得这样凄惨。 她掏出绢子按了按眼角,转头去看幸哥儿,想逗逗幸哥儿。 幸哥儿却认生,闪着大眼睛,扭开了小脸,缩到那妇人怀里。 宜春侯世子大声吼道:“这是你五姨,还不快叫五姨母,五姨父!” 幸哥儿其实也才一岁半,被这一吼,顿时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锦鱼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用玫瑰汁浸红的奶糖来哄他。 那抱着幸哥儿的妇人却一把挡开了她,笑道:“姨母说了,不能给哥儿吃糖。” 又回头安抚幸哥儿。幸哥儿倒也听她话,立刻止了哭,只把头扎到这妇人怀里,不肯抬头。 锦鱼见她称宜春侯夫人为姨母,又这般不客气,便转头问锦熙这人是谁。 锦熙却只是呜呜地哭,一句话都说不出。 宜春侯世子在后头道:“这是我母亲娘家的外甥女,如今帮着我母亲照应着幸哥儿。我称她一声宋表妹。” 锦鱼心里猛地一揪,明白锦熙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真没想到,宜春侯夫人狠到这个地步,把幸哥儿都抢走了。还找了这么个外甥女来,这打算真是司马昭之心,明明白白。 她便装不懂,笑道:“那倒是委屈宋表妹了。不在自己家呆着,来宜春侯府帮我姐姐看孩子?” 那宋表妹听了这话,抬起一双秋水盈盈的眼,极委屈地喊了宜春侯世子一声:“表哥!” 便眼中落泪,紧紧抱着幸哥儿,委屈得跟被雨打了的小白菜一样。 幸哥儿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往她脸上抹,小嘴里还嚷着:“姑姑不哭。幸哥儿听话。” 稚声稚气的,听得锦鱼都心如刀割。 多懂事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 可惜自己的亲娘站在一边,竟是陌生了,只知道对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姑姑亲。 锦熙在旁边,早哭得呜咽哽咽。 锦鱼忙上前扶住她,转头对江凌道:“我们姐妹有些日子没见过了。你跟姐夫说会子话去。” 锦熙却一脸泪抬头看着宜春侯世子。 宜春侯世子脸色略有些尴尬,点了头。 锦熙这才依依不舍地看了幸哥儿一眼,跟锦鱼道:“先去见过我婆婆吧。” 两人便上了台阶,往花厅里去。 进了门,就见屋里桌几等摆得琳琅满目,迎面墙上挂着八骏图,八仙桌两旁坐着宜春侯与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之前曾有个从三品的上将军实职。 不过去年到校场骑马摔下来,伤了腿,如今在家赋闲。 锦鱼便上前行礼问安。 宜春侯夫人倒是笑盈盈的,看不出半点恶婆婆的模样。还问她是不是已经见过了幸哥儿。 锦鱼还记得最早见宜春侯夫人是在景阳侯府。 当时锦熙为了锦心的事,回到娘家。结果意外摔了一跤,动了胎气。那时候宜春侯夫人还待锦熙如珠似宝的,谁知道会有今日? 锦鱼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道:“夫人,我可要跟你讨个人情,我们姐妹有日子没见了。我想跟她到后头好好叙叙。” 宜春侯夫人笑眯眯地道:“一会儿就摆饭了。边吃边说,岂不热闹!” 锦鱼的脸就沉了沉。 正想驳回去,就听江凌跟宜春侯世子也进来了。 江凌便上前见过宜春侯与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与夫人待江凌比待她又多了几分热情,殷勤地让了座,叫上茶水点心。 江凌先朝她看了一眼,才道:“夫人,适才姐夫问了我些步军营的事,我想侯爷是最清楚的。若是吃饭还早,不如我陪侯爷姐夫到书房去说说话?” 这可是正事。 宜春侯夫人哪里好拦? 便只得一迭声地让人送茶水点心去书房伺候。 锦鱼却顺势站起身,道:“既然吃饭还早,夫人,我便跟我姐姐先下去了。” 说完,也不等宜春侯夫人点头,拉着锦熙就想走。 锦熙却是脚步生根一样,站着没动。 江凌却似乎没留意到她们这边的紧绷,只是笑着上前客气地扶着侯爷,与宜春侯世子一同走了。 一时堂里便只剩下锦鱼锦熙与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夫人端起茶碗喝了两口,重重往八仙桌上一搁,笑笑道:“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五姨今日不是来见我的么,怎么跟我这么见外。” 锦鱼是真的生气了。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呀! 她来看锦熙,虽然没天真到以为,她来一趟,就能解决她们家的婆媳矛盾。 可原也以为宜春侯夫人既然答应让她来,多少会看着她的面子,给锦熙一点体面。 就算是敬国公府,敬国公夫人见她去了,也能让她跟锦心单独说说话。 怎么这宜春侯夫人,竟是连她单独跟锦熙相处,单独说句话都不肯么? 论跋扈,宜春侯夫人能比得上敬国公夫人一根脚指头? 她连敬国公夫人都没怕过,还会怕宜春侯夫人? 更何况,还有那宋表妹的事。 她当下也不走了,往椅子上一坐,看了一眼还乖乖站着的锦熙,笑道:“姐姐,怎么现在你在你婆婆面前,连个座儿也没有了么?” 锦熙抹了抹眼泪,低头没吭声。 宜春侯夫人厌恶地瞪了她一眼,道:“你也别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让你坐,你还不赶紧坐下。” 锦熙咬着唇,一句不敢反驳,还得谢她,才挨着锦鱼下首坐了。 锦鱼心里有气,脸上却仍是笑道:“夫人,既然您不跟我见外,我也就不跟您见外了。之前我嫡母许氏出了事,不知道对您有没有什么影响?如今的人可是势利得很,还以为我们卫家这就要彻底倒了。对着我们卫家的姑娘,想踩就踩,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宜春侯夫人脸皮抖了几抖,不想脸色一变,竟突然哭诉起来:“五姨,你这话倒是问到我心坎上了。说来也是我们家倒霉。当初以为娶了个宝,结果……谁能想到她娘老子竟是个杀人犯!天下皆知,皇上下旨叱责!我这张老脸啊,都叫人剥了一层皮。出门都不敢抬头!” 锦鱼突然有些明白锦熙的真实处境了。 只要宜春侯夫人指着锦熙说“你娘老子就是个杀人犯!” 锦熙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宜春侯世子也反驳不得。 毕竟这是事实。 她沉默着,锦熙果然在一旁又哭了起来。 就听宜春侯夫人又道:“她身上本来有诰命,你可知我们侯爷费了多大工夫,替她求来的?如今倒好,被她娘连累,皇上说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这不光是她自己没脸啊,想到我幸哥儿,以后就有个杀人犯的外婆,没有诰命的娘!我是整宿整宿合不上眼!亏得我那娘家外甥女是个懂事的,主动来替我分忧!你说,我也不能让幸哥儿在这样一个娘跟前长大啊!” 锦熙捂着脸,呜呜地越哭越大声。 锦鱼的心一阵阵地替她难过。 这似乎成了个死结。 她若是跟宜春侯夫人说许夫人的事,与锦熙无关,不要连累锦熙。那不是说皇上做错了么? 连累惩罚锦熙,可是皇上的旨意。 可她若说是幸哥儿该跟在亲娘身边,宜春侯夫人又是以祖母的名义把孩子要过去的。祖母照看孙儿,也是情理之中。表面上与那宋表妹无关。 前后都难。难怪锦熙被困在里面,挣脱不出来。 她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把锦熙解救出这个困境呢? 第130章 处处拿捏 和离? 且不说锦熙愿意不愿意, 就是为了幸哥儿,也不能让这孩子从小就没娘。 不能和离,不但不能和离, 还得让宜春侯夫人把幸哥儿还给锦熙, 对锦熙仍跟从前一样才好。 她心思转了几转, 有了主意, 便道:“您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这话一出,宜春侯夫人先便愣住了。她手上举着帕子,正在擦不存在的眼泪,两眼放光,显得有几分滑稽。 锦熙却是“啊”地一声, 哭得更大声了。 锦鱼猜她是以为自己也站在宜春侯夫人一边。 她装模作样长叹一口气,道:“最可怜的便是幸哥儿了。投在我姐姐肚子里,又不是他的错, 您说是不是?” 宜春侯夫人忙点头:“可不是!幸哥儿这孩子多招人疼啊!” 锦鱼眉毛微动,道:“我就知道夫人是最通情达理的。这事不是幸哥儿的错,自然也不是我姐姐的错!我姐姐也不能选要投在谁的肚子里, 您说是不是?” 宜春侯夫人手上举着条黄手绢, 半张着嘴, 接不上话。 锦熙“哇”地一声哭得更加凄惨。 宜春侯夫人眨巴眨巴小眼, 半天才道:“那怎么一样呢?你姐姐可是自小就养在她娘跟前, 这是龙生龙……”说到这里, 她才发现自己话风不对。若是按照这样说下去, 幸哥儿也是个坏种。可她又舍不得幸哥儿。这卫锦鱼也真是厉害。三两句,差点儿把她装套子里去。 “我是说她自小看着她娘行事, 能是个好人?我也是为了幸哥儿着想。才把他带我身边来。” “可不是。我就知道您是最疼爱幸哥儿的。” 宜春侯夫人见卫锦鱼这话又顺着自己说,还笑得比那两盆绿菊还美丽, 不由心生警惕。 她可得小心,不能再上当了。 “若说是养在谁跟前便像谁,那夫人您可就半点不用担心了。我大姐姐可是自小长在我们老太太跟前的。” 宜春侯夫人被噎了一下,知道这话虽不实,却也不完全是假话。 就听卫锦鱼又道:“我姐姐这人品性格,我还记得您跟我说过,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可见您是个有眼光的。” 宜春侯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要说她对锦熙倒真没有什么大的意见。这个儿媳妇,容貌好,性情好,与儿子又相得,对自己这个婆婆也是孝顺的。还生了幸哥儿。 若不是许氏,她对这个媳妇便是没有十分满意,也总有七八分。 可是一想到许氏的名声,她就觉得憋屈,为此,这些日子,没少被娘家亲戚取笑。 若不是为了幸哥儿,她都动过叫儿子休了锦熙的念头。 何况她敢这样对锦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许氏一死,她就猜以后这景阳侯府的后宅便是卫锦鱼跟她那个姨娘的。 锦熙叫她收拾得站的地儿都快没了,景阳侯府也没个人来瞧瞧。 可见以后这娘家是不会给锦熙撑腰了。 这门亲戚也没多大用处。 现在卫锦鱼亲自上门,要给锦熙撑腰,事情自然就不一样了。 前此日子,常家的事,那是满城风雨。 听说就为了常家姑娘不肯给卫锦鱼让座,江凌竟闹得常家差点儿被满门抄斩。 本来她还多少有些不相信江凌有这个本事。 不想前日卫锦鱼说要上门,没两日,就听说儿子可能升上一级。 正是江凌从中出的力。 她现在倒有些后悔对锦熙太狠。怕卫家怪罪。可是这就让她自己从梯子上爬下来,她又觉得丢人。 正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就听卫锦鱼又道:“不瞒您说,我原还不知道我姐姐的事,是老太太不放心。我爹爹也是惦记着她。这才叫我跟我家三郎过来瞧瞧。如今见了您,听您说了这番话,也知道您都是为着幸哥儿,一时别不过这个弯来。我们景阳侯府自然是省得的。可是,您也帮我想想,我回去怎么跟他们交待去?” 宜春侯夫人不由大为感激。 若是卫锦鱼一来,就跟她闹,她自然不好低头。 可人家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软和,那叫一个通情达理。 她得赶紧顺着坡下来,真得罪了这两口子,她难不成也想落个常家的下场? 她眼珠子转了两转,脸上便带了笑,声音也激动起来,道:“还是五姨懂我的心。你姐姐这些年,我是看在眼里的。真不错。原来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难怪!她也不吭一声!真是个闷葫芦!差点儿叫我错怪了她。” 她说完这话,看向锦熙,就见锦熙低着头,呜呜地仍是哭得厉害。恨不能上前去捂住这个笨儿媳妇的嘴。 正着急,却听卫锦鱼嗔道:“姐姐,我知道你孝顺。可是你的事,一句不跟我讲,我听得外头传,还当你婆婆是个不讲理的。这事却是怪你。你快去跟你婆婆陪个不是!” 宜春侯夫人高兴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这卫锦鱼也真是好本事,一句顶一句,处处拿捏到她心里了。 原来卫家一直没来人,是锦熙懂事,没把家丑外扬。她一直就没看错人,锦熙果然是个好的。 锦熙止了哭声,听话地站起来,哽咽着道了歉。 宜春侯夫人此时心情越发地好,大方地甩了甩帕子,笑道:“这话都说开了。便翻篇了。五姨,我叫人摆饭,你尝尝我们府上厨子最拿手的鱼鳔二色脍。” 锦鱼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是看宜春侯夫人上来就示弱,便猜宜春侯夫人并没想把事情继续闹大,既然如此,该顺则顺,让宜春侯夫人自己跳自己挖的坑里去。说到底,只要宜春侯夫人没真嫌弃幸哥儿,就不可能真嫌弃锦熙。 她笑着上前,撒娇卖痴道:“不成,您老先把幸哥儿叫人抱来。刚才她可不认我这个姨呢!谁养的就跟谁家亲!” 这话她是叫宜春侯夫人明白。若是真要让宋表妹养幸哥儿,她可不认这个外甥! 宜春侯夫人是个好占小便宜的。 只要让她明白,卫家对锦熙如初,她又怎么会舍得放弃卫家这么一大门子的好亲戚呢? 果然宜春侯夫人笑得满脸如菊花,一迭声叫道:“正是呢,快叫抱来给她五姨瞧瞧!当初还是你帮着,他才顺利落草的。谁不认得,也得学着先认了你!” 一时那宋表妹低眉垂眼地抱着幸哥儿进来。 锦鱼也不上前。 反拉了一把锦熙:“你先把他抱过来。慢慢教他认人。” 锦熙还有些怯,看了一眼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夫人点了点头。 锦熙才上前去抱幸哥儿。 那宋家表妹却身子一扭,转头看向宜春侯夫人:“姨母,幸哥儿这两日有点儿积食。我抱他出去走走路。” 锦熙的手便落了空。却并不敢硬去抢。 锦鱼便提高了嗓音道:“宋家表妹,你没生过孩子吧?是不是不会照顾?快叫我姐姐瞧瞧!” 那宋表妹气得粉脸通红,道:“五姨不也没孩子,你又知道什么呀?我可带了幸哥儿好……” 锦鱼成亲一年半,肚子一直没动静。心里虽没那么急。却也不喜欢听别人提这事。 听宋表妹这样说她,不由大怒,道:“我虽成了亲,却不急着要孩子。不知道宋家表妹成没成过亲?怎么不带自己的孩子,却跑到别人家来,抢着要带别人的孩子?” 宋表妹气得一双水眸,泪如雨下,叫了一声:“姨母!” 宜春侯夫人忙起身道:“来来来,幸哥儿到祖母这儿来!” 那宋表妹气得把幸哥儿往她怀里狠狠一塞,转身就跑了。 幸哥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大哭起来。 锦鱼这才上前,从宜春侯夫人手里硬接过幸哥儿,塞给锦熙,道:“孩子亲娘,你哄哄,就好了。” 锦熙一边流泪,一边抱着幸哥儿上下颠了颠。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锦熙颠了没几下他就不哭了,睁着湿漉漉的眼眸看着锦熙。 锦鱼忙上前拿了一棵红奶糖在手心里,逗他:“幸哥儿,叫五姨!有糖糖吃!” 幸哥儿眨巴着大眼睛,半天伸出白嫩的小胖手来拿糖。 锦鱼把手移开些,笑着摇头,道:“叫五姨!” 幸哥儿瘪了瘪小嘴。 锦熙又掂了掂幸哥儿,柔声道:“叫五姨,五姨最好了。” 幸哥儿嘟了嘟小嘴,含混叫道:“母姨……” 锦鱼大笑,这才把那糖捏了,送到幸哥儿嘴边,幸哥儿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下,眼儿都眯起来,挥舞着小手来抢。 锦鱼避开,扭头看宜春侯夫人:“能给幸哥儿吃么?这是奶糖,浸了玫瑰花汁染的。” 宜春侯夫人笑道:“给他一颗,不碍事的。” 幸哥儿嘴里含了糖,立刻背叛了锦熙,撑着小身子,要锦鱼抱。 锦鱼这一阵子倒没少抱宁哥儿,便熟练地伸手接过。 宁哥儿依在她怀里,不肯下来,还撅着小嘴来亲她。 锦鱼笑得够呛,小孩子,可真是有奶糖便是娘啊! * 待吃过饭,幸哥儿也带回了锦熙的院子,叫丫头哄着睡了。 锦鱼总算是跟锦熙私下说上了几句话,姐妹两个坐到卧室的玫瑰椅上。 锦熙还没开口,就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锦鱼等她哭够了,才隔着海棠几伸手递了条素绢子给她。 便问:“大姐,你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怎么不肯跟家里人说呀?” 锦熙摇头,拿手绢擦眼泪鼻涕,哽咽道:“我实在是抬不起头来。我婆婆骂我,也没骂错。谁叫我娘做下那样见不得光的事!若不是为了幸哥儿,我真没脸活了!” 锦鱼没想到锦熙竟然内疚羞愧至此。 难怪就只知道哭,连幸哥儿被人抢走了,也不敢去要回来。 原来是她自己比宜春侯夫人还觉得这事丢人。 想想也不难理解。 锦熙也是天之娇女,虽然后来因为锦心的事跟许夫人有了隔阂,可仍然是侯府嫡长女。嫁到宜春侯府来也是一家子上下都敬重着。 哪里想得到自己的亲娘竟然会做下这样的事。 这就够丢脸的了,还被皇上惩罚,连带着也丢了诰命。 确实觉得没脸见公婆,没脸见丈夫。 她想了想道:“大姐,你若这样想,可还要把幸哥儿送回给你婆婆?” 锦熙忙拼命摇头。 锦鱼道:“你想想,做错事的是你娘,又不是你。你还替她受了罚。你只管抬不起头来,那幸哥儿是不是也要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你舍得么?” 锦熙愣住,眼泪挂在苍白的脸颊上。 其实幸哥儿不是锦熙的第一个孩子。 之前有生下过一个女儿。只是没养活。 所以对幸哥儿就格外的疼爱。 “你若是内心不安,这以后便多做些善事,多帮些人,算是帮着你娘赎罪了。其他的,你还按原来那样过。你若是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谁都会想着来踩你一脚。踩了你也就罢了,幸哥儿有什么错,也跟着受罪?” 锦熙捂着脸,大哭道:“你说我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她是名门嫡妻,爹爹那时候对她也是极好。文姨娘,我还记得的,模样出众,性格爽利得很。是我娘的左膀右臂,最贴心不过的。小时候锦芬跟三弟都跟我们一屋子,同出同进的,比别的兄弟姐妹都要亲近些。文姨娘对我也是极好的。我们都当她是半个娘看……” 锦鱼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 人常常一念之间做下坏事,再做更多的坏事去掩盖。 何况,许夫人从来就有些存心不善。 她都意外,锦熙怎么没随了许夫人。竟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 两人说了一阵,锦熙便也答应以后不再钻牛角尖,不再自怨自艾,要振作起来过日子。 锦鱼其实有点好奇那个宋家表妹是怎么回事,可是见锦熙不提,便也不好问。 倒是锦熙最后道:“你也别把那宋家表妹的话放心里。这生孩子,急不得。都是上天给的缘分。你跟江凌这般要好,还怕以后不儿孙满堂?” 锦鱼本来不怎么着急,可是被别人这样劝,反倒觉得是件事。 当着锦熙的面没说什么,可回家的马车上,先问江凌怎么替宜春侯世子谋到的差事。 江凌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不过是给原来的步军都指挥使出了个主意,帮他谋到了将作监的肥缺。他承了我的好意,这差事出缺,便举荐了四姐夫。” 锦鱼没想到还跟常家的事有关。 不过也不甚在意,问完了,她又想起孩子的事,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江凌便拉着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锦鱼便把宋家表妹的话说了,然后栽倒在江凌的怀里,闷闷地问:“若是我生不出孩子来,你可会纳妾?” 江凌抚着她的背,道:“我以为我以前早说过的。你居然不记得了么。” 锦鱼睁着眼,仰脸看着江凌如玉如琢的下颌,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说过这事。 江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饱满光洁的额头,道:“当日送走那两个丫头时,我便说过,叫你放心。” 锦鱼仿佛想起有这么一件事来。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她软软地趴在江凌怀里,心情有些沉郁。半天倒想起一件事来:“你可不要去找那个宋表妹的麻烦。我可不想以后人人见了我,都吓得直躲。” 江凌挑了挑眉毛:“你说晚了。我已经劝得宜春侯世子赶紧给她找个人家。” 锦鱼翻身爬起:“可是我刚刚才跟你说她说我没孩子!你还能未卜先知?” 江凌道:“不是她拦着你?不让你给幸哥儿吃糖的?”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迟疑道:“你这样子睚眦必报,我真怕自己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你呢。” 江凌嘴角高高翘起:“得罪我可。得罪你,不可!” 江凌似乎很执着于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闲气。 心头涌起浓浓的喜悦与甜蜜,她把头挨到江凌胳膊上,轻轻咬了他一口:“你可记住了,可别得罪了我。我家夫君心眼可小了,得罪了我,他是不会原谅你的!” 江凌搂住她,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纵声大笑。 * 有时候,你越不想听到什么消息,你就越会听到什么消息。 自从这日后,锦鱼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听到关于孩子的消息。 这日锦兰来找她,约她出去正店吃大螃蟹,还提到说锦芬有喜了。问她过些日子能不能两人约着去瞧瞧。 她对锦芬的事并不热心,便敷衍了几句,说以后再商议。 两人吃完螃蟹,锦兰便送她回到怡然居,不想刚到门口,就见停着一辆青布马车。 她下了车,锦兰也好奇地跟着下来。 那赶车的男仆忙束手行礼叫:“见过五姨奶奶。见过三姨奶奶。” 锦鱼目光落在车门柱子的徽记上,竟是敬国公府的人。 锦兰便扯了她一把,与她递了个眼色。 她便要跟锦兰告辞。锦兰却不肯走,借口口渴,非要讨杯茶喝,其实是跟进来看热闹。 她有些哭笑不得。锦兰真是个好打听。 只得带了锦兰往门里走,还没到二门上,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正是圆儿。 圆儿便回道:“奶奶,四姨奶奶派了人来,说明儿个设宴,想请奶奶到敬国公府去吃螃蟹。” 锦鱼:…… 这可真是天下红雨了。 锦心居然会派人来请她! 是又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么? 130-140 第131章 无赖撒泼 一时锦鱼带着锦兰进了花厅里, 就见小凳子上坐着一个眼生的婆子。眼睛小小的,却透着些精明。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说是锦心的陪房, 姓朱。 锦鱼与锦兰到上首的八仙桌旁坐下。豆绿就张罗着叫送茶水点心过来。 锦鱼便问什么事。 那朱婆子目光闪烁, 道:“我们姑娘如今日子还过得去, 就是想着久没见娘家人了,想念姨奶奶得紧。” 锦鱼眉头皱了皱。 锦兰在旁边笑道:“我也是娘家人,也是姨奶奶?你们姑娘可有想念我?” 那朱婆子尴尬笑着,小眼如豆,道:“自然是想念的。” 锦兰笑道:“朱妈妈, 我劝你有话直说,我们五妹妹忙得很,哪有工夫跟你兜圈子。” 锦鱼微微一笑, 没作声。 那朱婆子这才红了脸道:“北边秋后不太平,听说打了好几次仗。我们姑爷说要去镇边。那边的夫人就说要跟着去。只留我们奶奶在府里。劝得我们夫人动了心。我们奶奶……也是担心姑爷的性命。五姨奶奶是我们夫人的干女儿,或许劝得住。” 锦鱼本还以为这朱婆子是个精明人物, 却不想口才竟差成这样, 一番话说得实在糊涂, 好在她勉强听懂了。 北边秋后不太平这事是真的。 因去年大雪灾, 今年秋成极好。 北边狄人瞧着眼红, 几次三番犯边骚扰。边境一直要求朝庭派兵驰援。 她爹最近也在忙这件事。 这时候敢往边境跑, 可见柳镇是真的一心想建功立业。 “那边的夫人”就是顾茹。 顾茹如今是个诰命, 因此这朱婆子不能称她为奶奶,要称为夫人。 只是她记得柳镇跟她说过, 娶顾茹为的就是能去从军。也没听说顾茹怀了孩子,敬国公夫人怎么舍得让柳镇上前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 可怎么好? 难道是因为这个,顾茹才要跟着一起去? 不得不说,锦心遇到顾茹这样的对手,几乎不可能赢。 想去边关是柳镇的想法。 人家不拦着,还支持,愿意舍下京城的繁华舒适,跟着柳镇去边关。 柳镇又不是什么小兵,若只是镇守城池,也不会危险到哪里。 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时间生孩子。 而且这一去,她再不用伺候敬国公夫人这么难伺候的婆婆,也不用面对锦心这个元配。 而一旦生下孩子,日后与柳镇再回京,那就是跟敬国公夫人一般的地位,全家都得敬着。 而这样的提议,也不会惹恼敬国公夫人。因为当初敬国公夫人便是随夫镇守边关。不但不会怪罪,想必还会因此更高看顾茹几分。 所以婆子口中的“我们夫人动了心”说的是敬国公夫人。 连她都忍不住佩服顾茹的决断。 不过在她看来,这件事对锦心也没什么坏处。 本来柳家就没想要锦心留后,又出了许夫人的事。柳家那么要脸面,能让锦心生个许夫人的外孙出来叫人诟病? 没有顾茹在柳家,锦心如果能洗心革面,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争取敬国公夫人的喜爱,等大家都忘了许夫人的事,柳镇回来,有敬国公夫人帮着,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可是锦心居然说担心柳镇的性命,为了这事低头来求她。 她不知道经过这么多事,锦心是不是还是对柳镇痴心不改。 许夫人是锦心的娘,为了锦心,连命都陪上了。 锦心也不过是掉了几滴泪。 她很难想象现在的锦心还会爱谁。 而锦心想留住的柳镇的原因是什么呢? 对锦心自己有什么好处?还是只是不愿意让顾茹日子好过? 她想了想,道:“你跟你家姑娘说一说罢。我虽名义上是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可早没什么往来。这种家务事,我哪里好贸然去插手呢。”这事还不如不管。再说现在卫家跟敬国公府也几乎是反目成仇了,哪里还会认她的交情。 不想那朱婆子听了,顿时浑身一颤,扑通就往地上跪下,拿着脑门就往地上砰砰猛磕,道:“都是奴婢蠢笨不会说话,五姑奶奶是最心善的,还请您心疼一下奴婢吧,一定要走这一趟。” 竟是一副她不答应,就要把自己磕死的无赖模样。 锦鱼气得脸色发白,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来人,把她给拖出去,扔回敬国公府的马车上。” 一时外头走进来两个青衣妇人。一高一矮,走路都脚底带风,看着就很有力量。 自从上次在景阳侯府弄了八个蓝牌婢女,她觉得好用。 回来就往绿柳庄去找了八个身上有武功的丫头婆子来。这些人轮流当值,平时也不用她们伺候,只管习练武功。关键时刻才让她们派上用场。比如说现在。 那两人一左一右,拎小鸡一般,把这朱婆子给拎了起来。 那朱婆子还呼天抢地,叫唤不止,其中一个妇人伸手便卸了她的下颌。 朱婆子被抬了出去。 锦兰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指着她道:“你……你……变了!” 锦鱼:…… 她好像真的有点变了。 她呆了呆,想了想,以前遇到这种事她会怎么办?会着急?会劝说?会让步?现在直接给扔出去了。 难道她已经被江凌宠得不能受半点气了? 这可真是个危险的变化。 她向来可是相信以和为贵的。 她转脸看向锦兰:“我变得像谁?” 锦兰张着嘴说不出来。 倒是豆绿在一边道:“姑娘刚才那收拾人的利落劲头,倒有点像敬国公夫人的风格!” 啊啊啊…… 她可不想像敬国公夫人! 她抱着希望看向锦兰,谁知却见锦兰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锦鱼:…… 半天,她无奈问:“那你说,刚才我该怎么办?” 锦兰结巴道:“这……这……其实我觉得,你还是该去瞧瞧。还有锦芬那里……也是。” 锦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锦兰抓起茶碗喝了几口,定了定神,才道:“其实我也不喜欢锦心。从小她就是掌上明珠,谁也不敢惹她。人人都让着她。不过……你看她都向你低头了,你何不就去看看她,也劝劝她,别折腾了。不然,她再折腾出点事来,咱们卫家的女儿,除了你,可真个个都在婆家站不住脚了。” 锦鱼一愣。 许夫人的事,她也是受了连累的。不然之前柯秀英跟常姑娘也不敢那样对她。 只是在江家,江凌护她如眼珠子,她又不跟江家人住一起,白夫人也是最通情达理的,自然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可是别的卫家女就不一定了。 像锦熙……惨成那样。 她看向锦兰:“我看你成日想出门就出门,请客手面也阔气,自在得很,难不成你在婆家也受了气?” 锦兰脸色有些尴尬,摩挲着喝了几口水,这才苦笑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当初许夫人出事,我婆家人也没少跟我闲言碎语,看我笑话。办丧事时,我婆家人本也不想让我来。我跟他们说,人家卫锦鱼都去,那能是坏事么?卫家倒不了,我现在去,就是雪中送炭,日后无论是卫家还是江家,都能说得上话。我婆家人这才觉得有道理。今儿我请你吃螃蟹,还是他们催着的。说是听说如今你家三郎越发地能干,让我跟你殷勤些,别摆姐姐的架子。” 锦鱼:……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指着地上,对豆绿道:“你去瞧瞧有没有血?要不要擦干净了!” 豆绿走到刚才朱婆子磕头的地方,凑近了看,抬头耸耸小蒜头鼻子,点了点头,招呼粗使婆子来打扫。 粗使婆子还没进来,却听得外头一片吵嚷之声。 她忙让豆绿去瞧瞧。 豆绿出去,一会儿回来,脸都气红了,道:“那朱婆子跟死猪一样,赖在门口不肯走。口口声声说如果请不到姑娘,她就吊死在咱们家门口。惹得周围人都来瞧热闹。” 锦鱼真是头疼。 答应了吧,以后锦心有什么事,就来这一手。别人瞧着这法子好使,也来撒泼。 不答应吧,就像锦兰说的。如果锦心又闹出什么事来,卫家女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在这京里可就又要雪上加霜了。 就算别人怕江凌,怕她,不敢当面欺负她。 可背后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 更别论别的姐妹了。 锦熙那里才按下来。 锦芬那里……她想到这里,问锦兰:“你之前请我去锦芬那里,也是为着她在周家日子不好过?不是为了她有孕的事?” 锦兰点点头。 外头吵嚷之声更大。锦鱼都能听见那朱婆子扯着嗓子在喊她:“五姨奶奶呀,您就救救我们姑娘吧……” 锦鱼捂住头,道:“豆绿,你带人出去,堵了她的嘴,把她扔车上。说她再闹下去,就把她送官。如果还是不听,就让人真押她去见官。” 不管她去不去敬国公府,她也不能让这朱婆子撒泼得逞。 豆绿开心地叫了一声,出去找帮手。 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外头总算是清静了。 锦鱼想了想,叫人去把香罗叫了来,吩咐她跑一趟敬国公府,去看看锦心,把话带到:“就跟她说,让人请我,便好好地请。别找个人来跟我撒泼!” 香罗领了命自去办事不提。 锦兰叹道:“你如今办事越发有章程了。这样也给她一个台阶下。重新打发了人来请,你再去,也说得过。她也可办这朱婆子一个办事不力。” 锦鱼笑道:“她运气好。偏赶上你在这里。劝了我这几句,不然,我日子过得太舒服,倒没想太多。” 既然决定了无论如何也得去趟国公府,锦鱼便索性也答应了去周家看看锦芬。 把锦兰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忙道:“我知道锦芬这个人如今瞧着有些自私自利。可是我从小跟她一处长大,她并不是什么坏人。那时我姨娘总是病着。她在许夫人处住着,下面的人,对她总是多给几分脸面。我办不了的事,便只能去央着她。她虽不是次次帮我,却也帮过我不少。你便瞧着我的脸面,跟我去瞧瞧她。你的脸面可比我大多了。周家人见了,自然不敢过分为难她。” 锦鱼听这话,倒对锦芬有些改观,又想到三郎,这对姐弟也是苦命的人。 过了两天,锦兰便亲自来接她,两人坐了黄家的马车去了周家。 锦鱼还是头一回来周家。 到了大门口,就见周家连守门的人,都比别家少。 只有两个老迈的仆人。 不过显然他们是知道锦兰的马车的,便上前叫了一声“三姨奶奶”,开了角门接进去了。 等进去后,锦兰先下了车,锦鱼才下。 周家的两个老仆好奇地看着她,问:“这位是?” 锦兰笑指着锦鱼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三奶奶,卫五娘子!你们家姑娘一直挂在嘴边上的。” 锦鱼微微一怔。 原来她出门,别人都只知卫五娘子,不知江三奶奶。 现在倒是把江三奶奶放在前头了。 周家两位老仆都揉了揉眼,惊道:“哎呀,原来是她!”一人忙推了另一人一把,道:“快去跟大奶奶说一声,别怠慢了。” 锦鱼倒被弄得有些脸红。 周家果然清贫,房舍老旧,红漆红漆都黑乎乎的,屋子挨着屋子,不过半柱香工夫,便来到一座厢房前。 原来锦芬在周家连自己的院子都没有。 也不知道别的厢房里住的是什么人。 门口站着个小丫头,远远见到锦兰跟她,也不招呼,竟是慌慌张张地调头就往里跑。 那小丫头还没跑进去,就听得屋子里有人在喊叫:“周老七,你还是不是人!这可是我姨娘的命换来的,你要我借给你妹子充门面,当嫁妆?除非老娘死了,不然你想都别想。” 锦鱼一惊。 却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咱们在大房的手下讨生活,大伯娘开了口,你敢不给?不给你以后在这家里有安生日子过?!” “那也是你没本事!你要像我那五妹夫,谁敢欺负咱们!” “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你又有什么屁本事?你要有你五妹妹半分本事,那就是大伯娘来求着你!” 锦鱼没想到锦芬跟周七吵架,居然会扯到江凌跟她。不由瞥了锦兰一眼。 锦兰心虚地别过脸去。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锦兰是知道这事的。锦芬之前从她爹的手里拿到的银子,被周家知道了,被惦记上了。锦兰这才找她来帮手。 不由想起,之前锦心出事,锦芬不肯帮忙。那时锦芬还说过在夫家出了事,也不要娘家人帮手。 真是山不转水转。人还是不能嘴太硬。 不过锦兰也不该瞒着她,亏得叫她们撞破了。 想了想,问锦兰:“周寒婷定了谁家?” 锦兰低声道:“说来这事还是我帮着张罗的。我听说陈家退了常家,便赶紧跑来跟锦芬提了。人家陈家也觉得周家家风不错,这才作了亲。可是陈家下的聘礼有五千两。周家拿不出一万两嫁妆,这才惦记上了二姐的。说是先写在单子上嫁过去,再偷偷还回来。” 锦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小丫头跑进去通传了,里面的争吵声停下了。 锦鱼想了想,反正跟着锦兰晃晃脸就是。最后这钱是给还是不给,也是锦芬自己做决定。 过了一会儿,周七爷从里面走出来,青色衣襟上扣子都被扯下了一块,面红耳赤的模样,冲她跟锦兰拱了拱手,道:“三姨,五姨来了,一会儿用过晚饭再走。” 锦鱼没吭声,锦兰还没开口,周七便逃也似地跑了。 两人对视一眼,走进屋里。 却见锦芬穿身半新不旧的紫色衣裳,正坐在炕上,背对着窗口,拿手绢抹着眼泪。 见到她们,也不下炕,抹了抹眼泪,叫那小丫头去倒茶,拿点心。 锦鱼跟着锦兰坐下,也没什么话说。 锦芬看了她一眼,才道:“叫你们笑话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相信许氏,嫁到这样的一个烂泥坑里来。” 锦兰便劝道:“唉,我看姐夫对你还是好的,这身边干干净净的。” “呸!他倒是想不干净呢?有银子养得起么!”锦芬愤恨不平地啐了一口。 锦鱼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锦芬这人人都对不起我的怨妇模样,怎么有点像锦心啊? 难道因为都是许夫人养出来的? 虽然这事确实是周家不对。可是这样骂骂咧咧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不过,这种性格也不是劝两声就能改的,她便默不作声。 锦兰却是尴尬地劝着。没过多久,周家大奶奶便带着周寒婷来了,热情地奉承了锦鱼一通,硬要留锦鱼跟锦兰吃饭。 锦鱼只得推说要回家陪江凌吃饭。 周家大奶奶才作罢。殷勤地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 锦芬全程黑着脸,阴阳怪气地,却没敢把借钱的事情当面挑破了。 锦鱼便知道锦芬还是不敢跟周大奶奶撕破脸,只得笑着托周大奶奶多多照顾锦芬,还道:“如今她有了身子,若是一时家里缺什么,只管派了人来找我。便是我没有,也替她寻了来。” 不过是告诉周家,她也是看顾着锦芬的。 若是锦芬受了委屈,她不会干看着不管。 锦芬似乎有些意外,深深地看了她两眼,默默地低了头。 周大奶奶自然是满口答应。 锦鱼与锦兰自然也不可能真在周家吃饭,两人没呆多久,便告辞了出来。 上了车,锦鱼便玩笑着对锦兰道:“以后你有什么事,你也该跟我说得明白些。别说一半藏一半,就算我不计较,我怕我家夫君知道了,会跟你计较呢。” 锦兰听到江凌,脸色大变,吓得直摆手,连道不敢不敢。 倒把锦鱼逗笑了。 过了两日,锦心果然又派了个丫头来请她,说是十月初三去敬国公府。 锦鱼便答应了。 第132章 不死不休 锦心来请这件事, 她想了想,最后没跟江凌提。 那天锦兰走后,她回屋换了衣裳, 便觉得累, 躺在床上, 问豆绿:“我真的变了许多么?” 豆绿一边轻轻替她捶腿, 一边笑道:“不好么?以前姑娘走到哪里都小心翼翼的。如今瞧瞧……走到哪里谁敢小看了姑娘去!扬眉吐气地,连我都跟着威风了许多呢!” 想了想,又笑道:“不瞒姑娘说,如今不但是巴结姑娘的人多。就连我,也有的是人来巴结。若我敢贪图钱财, 怕用不了多久,也能成个小富婆!” 锦鱼大惊。 江凌不过是个从五品,不过是有些圣宠, 在皇上跟前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竟就能有这样的威风? 不由想到敬国公夫人,人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又立下大功。 进宫都能与皇上皇后坐下如亲戚般聊天说话。 若是有一天, 她与江凌要有了人家的权势, 怕不是尾巴都要翘上天?比敬国公夫妇还要嚣张呢。 她之前还瞧不起敬国公夫妇, 如今自己的骨头可比别人轻多了。 “那姑爷呢?在你眼里姑爷可是变了?”她不由追问豆绿。 豆绿手上顿了顿, 迟疑道:“姑娘,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锦鱼翻身坐起, 道:“你可是我最最心腹的人。你若都不肯跟我说真话, 这世界上怕没人肯跟我说真话了。说!随便说!” 豆绿这才道:“姑爷自然也是变了。我说了姑娘别生气。在我瞧来,姑爷虽仍是待姑娘好, 甚至比之前更好,可是……那种好是不一样的。” 锦鱼也不打断她。 豆绿住了手, 思考得很费劲,半天皱着小蒜头鼻子道:“就是……以前姑爷待姑娘好,是姑娘觉得好。如今姑爷待姑娘好,是姑爷觉得好。”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锦鱼背心微微生凉。 不知不觉,原来她跟江凌都变了。 她不怀疑江凌对她的一片心,可是……这样下去,他们两个会变成什么样子? 便想着找机会跟江凌好好说说。 可是江凌最近实在是忙得很,天天都有人请。 常常很晚才回来,身上有酒味。 江凌都洗干净了才回屋见她。 豆绿还怕她想多了,特意偷偷来向她报告,说查过,没有脂粉气。 只是有时她也觉得累,就早早睡了。 不会刻意等他回来。 因此在去敬国公府这件事上,她便决定不跟江凌说,看看江凌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再以这事为由头跟江凌好好谈谈。 * 去敬国公府免不了要准备些礼品,不过她也知道人家什么都不缺,便没多费心。 正好菊花还没开残,便带了十二盆菊花过去。 除了绿窗纱影,金背大红,还有粉白的龙吐珠,娇黄的黄香梨,雪白如冰的残雪惊鸿等。 五颜六色,单独放了一整车。 到了敬国公府,便先去见锦心。 锦心依然住在履霜院中。 此时正值深秋,冷冷的阳光照在院中两棵红枫树上。树叶一半红得憔悴,一半已经残了,青砖地上辅着一层半红半黄的落叶。 明明是簇新的院子,又有这红色的枫,不知为什么却透着清冷。 锦心没有出来迎她。 丫头通传了,引着她进去。 进了西梢间,就见屋子里的摆设干净干净,琳琅满目的。地上放着四张紫檀镶大理石太师椅和四张花几。花几上摆着雨过天青汝窑云龙纹梅瓶。瓶中插着三枝雪团似的白毛菊。 炕上放着同套的炕桌,桌上放着一套天青盖碗,铁壶,闻香杯等茶具。卷着青灰锦被、鹦鹉蓝褥子还有紫灰色引枕。 虽显得素净了些,但也十分雅致大气。 锦心身上穿着雪白的菱花锦的袄裙,外面套一件淡松烟色的比甲 想来虽然出嫁女只需要守孝三月,锦心仍是穿得极素。 看她还不算太狼心狗肺,连自己的亲娘都冷血,倒让锦鱼心里好受了些。 便上前叫姐姐。 锦心上身坐得笔直,伸手轻轻一摆,仪态端庄,请她上炕。 锦鱼走近,见她比之前去吊丧时又瘦了些,脸色很是苍白。 锦心便又摆了摆手,旁边丫头立刻上前给锦鱼上茶。 这丫头便是之前去给她送信的那个。长了一对厚厚的小圆唇,倒好认。 锦鱼拿着小巧的定窑白瓷铃铛杯把玩,没作声。 过了片刻,锦心才又挥了挥手,屋里的丫头婆子便都没声地退下了。 屋里没了人,锦心才低下头,双手互握着,半天道:“当初是妹妹救了小公爷。如今,还请妹妹再救他一次。姐姐感激不尽。” 锦鱼有些讶然。 印象里,锦心从来没有用这样平平静静带着谦恭的态度跟她说过话。 这些话,若叫锦兰来说,没半点难度。 可对锦心来说,却是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 锦心多少还是学会了妥协,终于明白,光靠发脾气,什么事也办不成。 为了达成目的,即便要向自己曾经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低头,也低得下来。 有了这样的本事,锦心在敬国公府好好活着,应该不会再是个问题。 她想了想,问:“姐姐可想过,这样做对自己有何好处?” 锦心低着头,双手仍是端正地握在小腹前,姿态柔顺,却有些僵硬,道:“我没想过我自己。我心里只想着小公爷的安危。” 锦鱼心头猛地一跳。 她转了转自己手上的铃铛杯,嗅了嗅茶水的香气,觉得有些烫手,便轻轻放下。借着手上这些动作,她飞快地理了理思绪。 锦心这样说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真心。 一个可能是假意。 若是真心……锦心实在没必要在她面前演得如此平静。 你若真的担心一个人的安危,怕他一去不回,会不会哭着喊着求着他不要走? 便是她,当初明知江凌去赈灾不会有什么危险,担忧之心也是控制不住的。 现在北边不太平,虽说柳镇不会像个小兵冲在第一线,但是战场上毕竟刀枪无眼。 所以,锦心这样平静,多半便是假意。 若锦心是假意,那么阻止柳镇的目的何在? 为了能继续跟顾茹在敬国公府斗下去?直到把顾茹斗垮? 还是只是虚晃一枪,继续让敬国公府以为她对柳镇痴心不改? 看来是她小看了锦心。 锦心终于懂得玩心机了。 不过,她仍是不赞同这样机关算尽的做法。 她想了想道:“这里并无外人,姐姐若是对小公爷仍是痴心不改。那也就罢了。若是……姐姐如今已经放下,不如就彻底放下。想来你若想和离,他们也不会阻止。姐姐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光阴要过……” 这都是肺腑之言。 也是真心替锦心打算。 锦心低着的头,一动不动。 可是锦鱼却看见一滴泪落在了她腹前紧握的手背上。沿着手背微凸的青色经脉滑落。 然后,锦心轻轻地摇了摇头,黑鬓上那一朵白毛菊晃了几晃。 她还是那么的固执。 锦鱼想了想,道:“你若能说清楚,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我便帮你。若是不然,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锦心默默半天,从衣角抽出一条白色丝绢手帕按了按眼角。 “能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叫小公爷明白,我对他的一片真心罢了。” 锦心的声音很淡,跟一抹轻烟似的。 锦鱼知道锦心是不会跟她交心的了。 也罢。 她点了点头,问锦心什么时候去见敬国公夫人。 锦心道:“我婆婆听说你肯来,高兴得很,说今儿这顿饭,她来请,也顺便叫你见见柳家的亲戚。” 锦鱼不由暗暗汗颜。 原来敬国公夫人还没忘了她是干女儿这事。 说来倒是她的不是了。 便与锦心又闲话了几句,锦心看看屋角的更漏,见时辰差不多,这才站起来,领她出来。 因敬国公府极大,平素她来都是坐小轿的。 今日锦心却没安排,只与她一路行去,顺便替她介绍了一下敬国公府各处。 锦鱼虽兴致不高,可敬国公府果然是辉煌炫丽。 她去过宫里,也去过定北王府。 虽然按制,敬国公府没有定北王府大,可是论楼宇的精致,却是不输定北王府。 花草葱郁,秋菊红枫随处可见。 锦鱼看走向,竟不是往二门上的争迎堂去,便知道是去敬国公府内院家宴之处。 到了一处四角攒尖山顶的屋宇,轩昂气派,挂着黑底大匾,上书《蓬岛仙聚》四个金色大字。 外头站着的丫头殷勤地迎上来,甜甜地叫道:“大奶奶,姑奶奶!”还张着一双大眼好奇地多看了锦鱼两眼。 锦鱼越发惶恐。 叫锦心大奶奶是正经,叫她姑奶奶算怎么回事?她不过是个干的。可是要叫干姑奶奶也怪怪的。 再想到豆绿说自己越来越像敬国公夫人……不由更是汗颜。 人家的作派可比她要大方多了。 她当初想着跟敬国公夫人交好,原是为了锦心,也是为了王青云。 虽有她是小公爷救命恩人这么一说,可说来都是人家知恩图报,屡次帮她,还待她如半个闺女。 当下暗暗改了主意。决定也认真把敬国公夫人当个干娘看。 锦心便道:“这叫聚仙堂,是家宴之所。” 一时两人进了厅,就见里面气派堂皇,屋顶悬着大灯,四周悬着浅杏色细罗帷幕,地上铺着整齐的金砖。 雕梁画柱的,中间放着四五张丈圆的大桌子。 桌子上铺设着同样浅杏色的桌帷,俱以金狮子坠角。 桌子上中央放着大捧的宴体花,红黄橙青绿紫,甚是喜庆。 菜自然还没上,人也都还没来。 那小丫头便引着她们到靠墙的束腰雕花圈椅上坐下,上了茶水,道:“国公爷和夫人,世子爷与夫人处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与锦心坐着,倒也不说话了。 她向来沉得住气。锦心如今也沉默得很,半垂着头,双手仍是握在小腹前。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便来了人。 锦心带着锦鱼迎上前。 之前那丫头快步抢到前头,向锦鱼引见这位是二老爷和蔡夫人云云。 锦鱼一一问好,却记不住这许多人。 不过那位蔡夫人倒是主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几遍,从禁步上摘下一只珊瑚红顶透雕的玉香囊,送给她,道:“你是个会种花的,可会制香?你闻闻我这香,可还使得?” 锦鱼越发尴尬。她可没给敬国公府的孩子们准备见面礼。 只得谢过,红着脸笑道:“我虽会种花,却不擅制香。”上回为了给王青云送礼,费了好大的劲制了两种香,便再也不想制了。她是觉得,天然花香更舒服些。 不过她还是举着那香囊闻了闻,笑道:“倒像是茉莉与兰花的香气。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蔡夫人笑道:“果然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两人便讨论起香气来。 正讨论着,丫头们传道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来了。 蔡夫人便自来熟地拉着她去见国公爷与敬国公夫人:“难怪你们要收人家做干女儿呢!我一瞧呀,就喜欢得不行!” 锦心上前恭敬地见了礼。国公爷与夫人冷淡地点了点头。 锦鱼接着上前见礼,喊了一声干爹干娘。 敬国公也是罢了。敬国公夫人眉眼都在笑,上前拉了她的另一只手,得意地瞥了蔡夫人一眼:“怎么样,我这干女儿不比你亲生的差吧?” 锦鱼被两位夫人一左一右的拉着,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可心里又有些担心锦心。 从刚才到现在……无论是蔡夫人还是敬国公夫人,都当锦心不存在一般。 而锦心明明就在她身后。 实在是连她也觉得有些难堪。 想了想,正想回头叫锦心也靠近些说话,就听外头道:“世子爷跟夫人来了。” 锦鱼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锦心。 却见锦心站在敬国公夫人身边,半垂着头,看不见眼神,双手紧紧地拧着垂在小腹前。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她总算明白,锦心为什么一直都喜欢把双手拧着放在小腹前了。 也许这个动作能让她平静些吧。 敬国公夫人拉她走到首桌。 敬国公夫人在国公爷旁边坐下,锦鱼站在她旁边,可锦心却没跟过来。 她见柳镇跟顾茹两个进了门。 柳镇看上去似乎成熟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练习弓马,整个人都显得更挺拔了,脸上却没了以前那种傲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 看来,每个人都在变。 有的在变好,有的在变坏。 顾茹穿着件香叶红的对襟袄子,下头系着一条水红轻纱拖地裙。 头上插得花枝招展的,簪着一朵茶花红的点绛唇大菊花。 整个人还是新媳妇的喜庆模样。 别的倒也罢了。她与柳镇是携着手进来的。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他们两个握着的手上。 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顾茹是故意的。 顾茹与锦心若是有一方肯善良些,许是还能相处。 如今看来,这场争斗不死不休。 而顾茹明显占了上风。 顾家整死了许夫人,也拔掉了锦心最大的靠山。 虽然她爹现在没说什么。 她不信卫家跟顾家的仇能轻易化解。 这不仅仅是锦心与顾茹的争斗,这也是卫家与顾家的争斗。 她的脸色微微沉了沉,有些怨怒的目光远远地盯了一眼柳镇。 许夫人落得这个下场,景阳侯府差点儿整个毁掉,柳镇明知锦心与她两个卫家人在场,居然还宠着顾茹,两人携手而来,未免太伤人了。 柳镇却猛地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片刻,突然顿住了脚步。 旋即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敌意,他竟一挥手,甩开顾茹,几步朝首桌冲了过来。 他走得极快,顾茹根本跟不上。 锦鱼也被他这激烈的姿态吓到了。 柳镇冲了几步,脚步才慢下来。 敬国公夫人眼神闪了闪,没出声。 柳镇却是闷声道:“叫什么有什么打紧。” 顾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满脸无辜,看向柳镇:“长幼有序呀。” 锦鱼实在忍不住,冷笑道:“你若叫我姐姐一声姐姐,我便叫你一声嫂嫂。这才叫长幼有序。” 室内顿时好像有一股冷风吹过。 从刚才到现在,似乎所有人都当锦鱼是柳家回门的姑奶奶,却忘记了锦鱼也是锦心的妹妹,也是姓卫的。 敬国公夫人便挑了眉头,脸色略有不虞,道:“回门的姑奶奶最大。她要叫你什么便是什么,争来争去像什么样子。你今儿跟锦心坐一桌去。” 说着去拉锦鱼的手:“来坐娘身边。” 锦鱼:…… 虽不知敬国公夫人为什么对自己这般好,可是能让顾茹吃点亏,也算是替锦心出了一口气。 她不由去看锦心。 却见一直没抬头的锦心此时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笑。 只是锦心的眼神并没有看向她这一边,而是看向了顾茹。 而此时的顾茹,脸上的笑容早就僵得跟哭一样。 这一瞬间,锦鱼终于明白锦心请她来的用意。 不是为了劝柳镇留下。 也不是为了向柳镇或者敬国公府表痴心。 锦心是想利用她让顾茹知道,她在敬国公夫人心里,在柳镇心里也不过如此。 柳镇刚才那有些失措的举止,不能细想。 而锦心以前早把这事宣扬得满府皆知。 不传到顾茹的耳朵里是不可能的。 可是锦心想在柳镇与顾茹远走高飞之前,让顾茹亲眼看到。 这根刺,扎在顾茹心里,不管顾茹走多远,都很难拔得出来。除非,顾茹根本不在乎柳镇。 而从刚才顾茹的态度看,似乎这是不可能的。 锦鱼听从敬国公夫人的话,坐了下来。 柳镇就坐在她的下手。 虽然一顿饭下来,她都在跟敬国公夫人说话,从头到尾没理柳镇。柳镇倒也没主动跟她搭什么话,只是默默给她夹了几回菜。 她没有跟敬国公夫人提柳镇与顾茹去边关的事。只当不知道。 反正这也不是锦心真正的目的。 她被利用了,却也不想被利用得太彻底。 她能感觉到顾茹怨念敌意的目光。 她也明白敬国公夫人为什么没叫顾茹同桌而坐。 如果叫顾茹坐过来,不叫锦心坐。 她是绝不会答应的。 而叫锦心与顾茹同坐,顾茹怕也不会愿意。 而且显然,从今天柳家人对锦心一副当她不存在的模样,显然已经是把锦心当个多余的人来看了。 * 这一场宴会直到快申时才吃完。 既是宴会,便免不了喝上几杯。 锦鱼离开时,多少有几分酒意。 回到家由豆绿扶着,正要进屋里去。 圆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偷偷道:“爷今儿回来得早。听说奶奶自己一个人去了敬国公府,脸色可难看了。” 锦鱼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豆绿跺脚吩咐圆儿道:“姑娘有些醉了,你快去叫厨房准备解酒汤来。” 圆儿还没跑开,釉蓝色的锦帘一动,江凌走了出来。 脸色确实黑沉沉的,带着愠怒。 第133章 一箭三雕 锦鱼自然不知道, 敬国公府里,现在也是气氛压抑,完全不复之前家宴喜聚的氛围。 聚仙堂的酒宴早散了。 敬国公与敬国公夫人在素日起居的微君堂。两人坐在堂屋的大紫檀八仙桌旁。 柳镇则坐在他们左下首。 敬国公夫人也喝了些酒, 此时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浊气上涌, 伸手扶了扶额角, 心情烦闷得想要提剑杀人。 眼神却投向跪在地上的顾茹身上。 当初她明明看好了的。 谁知道, 还是看走了眼。 平素也就罢了。今日跟卫锦鱼一比,她就忍不住生气。 明明卫锦鱼来前,她还特意嘱咐过顾茹,让她今日别腻歪着镇儿,平白惹恼卫锦鱼。 许氏已死, 景阳侯圣宠未衰。江凌又气势如虹,前途不可限量。卫锦鱼……她是真喜欢,若不是两家如今这关系实在是尴尬, 她是真想拿卫锦鱼当闺女疼。而且,卫锦鱼这人,平素待人虽好, 可也是个不怕事, 不好惹的。 看看那个常家姑娘如今落了个什么下场。因是她惹的祸, 一族人都埋怨她。常家为了退赔贪污的款项, 直接把她卖给了一个商人做妾。 还有柯秀英。 江凌倒没对柯家怎么样, 只是让人找机会在太子殿下跟前提了一句, 柯秀英在王家的表现。 柯家就吓得逼着柯秀英赶紧去给卫锦鱼道歉。 更何况, 卫家与顾家因为许氏的事,已经成了死敌。他们与卫家关系不好, 可也并不想跟卫家也成死敌。 景阳侯还是兵部尚书呢! 不说别的,就光说镇儿如果上了前线, 需要兵部的事情多着呢。 白白刺激得罪卫锦鱼,能有什么好处? 卫锦鱼走后,她不过是教训了顾茹几句,说顾茹不该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顾茹竟然还敢顶嘴,说什么是因为进门时,叫门槛绊了一下,才无奈抓住镇儿的。 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她还不知道镇儿的心思? 若是可以,镇儿恨不能把这两个媳妇全休了,立马娶卫锦鱼为妻。 什么脚下绊了,分明是故意的。镇儿不过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立刻甩开她而已。 她这两个媳妇,锦心是太蠢,这个又太精。都不像卫锦鱼,心思正人又能干。明明是老天给她送上门来的媳妇儿,当初她怎么就白白错失了呢?! 瞧瞧,顾茹顶完嘴,就又立刻说自己不该回嘴,往地上一跪,还捂着小脸,哭得梨花带雨,直掉泪。 好像做事错的人是她一样。 想到这里,她掐了掐额角,皮肤泛起一片红。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跪着了,起来吧。” 敬国公显然也有些不耐烦,他也喝了些酒,只想早点出去走走散散。 “公公,婆婆,媳妇自进门来,便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唯恐伺候不周。婆婆说的话,我哪一句敢不听啊?今日媳妇真的是冤枉。还请婆婆一定要相信媳妇。” 敬国公夫人听得火气直冲天灵盖。 敬国公都给她台阶下了。 顾茹居然不依不饶。 难不成还要逼着她这个当婆婆的跟顾茹认错不成? 她是错了。错在识人不明。 可是锦心如今不也乖乖老实了么。 她就不信,她收拾不了顾茹。 不过收拾顾茹,可不像收拾锦心,硬来不行,只能来软的。 她强压脾气,嘴角慢慢勾起,道:“我们婆媳向来相得,哪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理。快起来吧!”。 顾茹手上的帕子动了动,却仍是不起身,也不说话。 敬国公夫人头上都要冒烟了,嘴角抽了几抽,硬声道:“你这般孝顺,我也舍不得你。我看镇儿去边关的事,就等等。等你有了身孕,为我们柳家留了后,再让镇儿走,也不迟。反正你们都还年轻。” 说着,她转头看向敬国公,语气狠狠道:“一个不够。养大镇儿一个,我是担了多大的心!至少要两个。你说好不好?” 不想敬国公没完全站她一边,反横她一眼,脸露不快,点头敷衍说好,起身抬脚就走。 敬国公夫人只觉得心痛如被枪戳。 “顾茹,你是个孝顺的,带你走了,家中无人孝顺母亲,我也不放心。母亲,既如此,不如……我还是带锦心走吧。” 她正不知该不该留住敬国公,却听镇儿如此说。 转眼看去,镇儿也起身了。 敬国公立刻回头顿住了脚。 敬国公夫人心里一喜,扬起了英武的眉。 可不是?两个媳妇就是这点好。一个不成,不还有另一个么? * 顾茹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如风中杨柳,又气又怕。 自从她嫁进敬国公府里,还是头一回受今天这样大的委屈。 虽是极力忍耐,她眼中还是不住地涌上泪水来。 一滴一滴的泪滴在青砖地上,聚在一个小小的凹坑里,闪着一簇簇烛光。 卫锦鱼算什么东西?她又做错了什么?要受今天这场羞辱? 她是国公世子诰命夫人,与小公爷是正经的夫妻。 她与小公爷同出同进,何错之有,跟卫锦鱼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死老太婆居然还特意交待她,当着卫锦鱼的面,不要跟小公爷亲热。 卫锦鱼一个没往来的干女儿,来敬国公府,摆什么正经姑奶奶的大架子? 她偏不听。 不想小公爷居然一见卫锦鱼就跟丢了魂一样,立刻把她甩开。 这死老太婆还为了卫锦鱼的脸面,让她与卫锦心同桌吃饭。 她虽然没敢当场发作,可心里早气个半死。 没想到卫锦鱼前脚走,这死老太婆还没完,还要跟她算账,把她叫到这里来训斥。 她可不是卫锦心那蠢货,是能叫人随便拿捏的人么? 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没想到,这一家子居然拿去边关的事威胁她。 还说要带锦心去! 这如何使得? 她自小便知道,凡事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这种情形下,她哪里还敢再跟敬国公夫人对着干? 当下嘤嘤哭起来,道:“确实是媳妇错了。是媳妇不懂事。媳妇只是想错了……” 她哭喊了几声,可是心里那股气,还是顶了上来,忍不住又替自己辩解道:“媳妇曾闻兵法云:威加于敌,则其城可拔。卫家与顾家早已势同水火。若是叫她瞧见我们顾家与敬国公府同声同气,则卫家必不敢再生波澜,有丝毫报复之心。媳妇想错了么?” 她的声音柔软如水,听着就叫人觉得委屈,不忍责备。 敬国公脸色越发不耐烦,顿顿足,转身重又坐回椅子上,对敬国公夫人道:“你这回倒又娶了个好儿媳妇,竟能与你我论起兵法来了。” 听着是句好话,语气却是十分的嘲讽。 敬国公夫人气得七窍生烟。 敬国公对她敬重几十年,可自从这顾茹进了门,没多久,敬国公就瞧出顾茹也不是个善茬。言语间不免埋怨她识人不明,倒成了夫妻间一道嫌隙。 她也懊悔得什么一样。娶锦心已经是个失误了。敬国公原谅了她。如今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又失误了一回。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 可娶都娶了,又有什么办法?顾茹对镇儿也是一片真心。 好在顾茹也不像锦心,没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做什么坏事蠢事。 只是顾家实在是两面三刀。 表面上同意替锦心请封,背地里却闹出了许夫人的事。 根本没考虑到他们柳家,事前连提都没跟他们家提一声。事后又死不认账,说并不是他们家去告的状。 这事,国公爷也去查过,最后查到诚亲王府。 这凡此种种实在是叫人心惊。 虽然两位皇子无论谁承继大统,他们敬国公府都倒不了。 可她早就怀疑花房垮塌不是意外,可能跟诚亲王有关。 若是如此,此人心地之毒辣,实在不好惹。 因为那天倒下的人,可能是皇后娘娘,也可能是她。 明明她们两个一个是他的亲娘,一个是他的亲姨。自小都疼他都胜过太子。 这样的人,若是当了皇上……这天下怕难太平。 她正东想西想,不知如何回答敬国公的嘲讽,就听敬国公道:“你可知道如今锦鱼的夫君江凌有个绰号,叫玉面诸葛?这名头,都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夸他名副其实,前儿还说,过了年,要再给他升一级?” 这事,敬国公夫人也听说了的。因看向顾茹,却见她头压得极低,看不清脸上神色,只是肩膀挺了一挺,似乎并不服气。 * 敬国公夫人倒没猜错。 顾茹确实不服气。 她低头咬着帕角,心里十分不以为然。江凌再是升一级,也不过是个正五品。能翻天不成?她根本不信常家是叫江凌抄的家。 据她爹分析,常家是这些年贪过头了,太子也怕被诚亲王盯得太紧,就借机把他打发了。反正换上来的也是太子的人。太子不过是借了江凌的手甩了个包袱罢了。 江凌难不成会真是什么情种?单单为了常家姑娘得罪了卫锦鱼,就胆大包天,敢动太子的人?!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蠢,竟相信江凌的鬼话。 “莫欺少年穷。何况江凌如今早就不穷了。这句话,你带去给你爹。叫他小心些吧。” 就听敬国公淡声道。 “是。媳妇知错了。媳妇一会儿便去给锦心陪个不是。若是还不够,媳妇便亲自上门去给卫锦鱼道歉。”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姿态尽量柔软下来。也不敢再装腔作势,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还向柳镇投去脉脉含情的一瞥。 敬国公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地挥了挥手。 * 顾茹从微君堂出来,就直接去了履霜院。 这时府里各处已经点了灯。 可履霜院还是黑乎乎一片。只在院门口挂着两只暗淡的圆灯笼,也没个人看守。 她的丫头上前去扣了门,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了院门,见是她,吓得脸色大变,请了进去,一边大喊:“世子夫人来了。” 顾茹对履霜院的反应很满意。 及到进了里面,才见屋里倒是点了烛火。 锦心站在炕前地上,低头垂目,弯膝向她福了一福,叫了一声:“夫人。” 顾茹对锦心的态度也很满意。 她径直往炕上一坐,锦心亲手给她斟茶。 她也不喝,只是斜着眼看锦心:“你今儿叫你妹妹来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锦心仍是站在地上,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低垂着头:“我想求她来劝劝小公爷别去边关。谁的话,小公爷不听,都会听她的。” 顾茹“噗嗤”笑了出来。她不是不知道锦心的打算。不过是想叫她瞧瞧,卫锦鱼才是小公爷心尖尖上的人。这事锦心还真是枉费心机了,她早从仆妇们的嘴里知道八百遍了。 她可不像锦心那般蠢得想不开。 小公爷心里想谁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人日日在她的床上,走到哪里,她都是小公爷的夫人。 卫锦鱼,不过是个连诰命都没有的五品官娘子罢了。与她这个未来的国公夫人相比,算什么东西。 她笑了一阵,道:“你是在暗示你妹妹与小公爷有染么?” 锦心道:“夫人误会了。原是因为她是小公爷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不清不楚呢?小公爷是男子,这样的话也就罢了。我妹妹是女子,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顾茹这回不是“噗嗤”笑笑这么简单了。 她扶着桌子,笑得前俯后仰。 卫锦心这一箭三雕之计,既在敬国公夫妇和小公爷面前表现出一番痴情,又能让她心里长刺。若她是个蠢的,说不定会去找卫锦鱼的麻烦。她卫锦心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也只有卫锦鱼那个傻子没瞧出来,还来帮卫锦心这个坏透了水的姐姐。 卫锦心是忘了她以前可是做过卫锦心闺蜜的人么? 卫锦心早说过……她最恨的人是谁?不就是卫锦鱼么?她恨卫锦鱼明明是一个庶女,又是在庄上长大的,却事事压她一头。 她恨卫锦鱼回景阳侯府,景阳侯就不再爱她了。 不过卫锦心最恨的,还是她如今过得如此凄惨,娘都没了,亲哥哥毁了,而卫锦鱼却过得风生水起。 半天,她才忍住笑,道:“今日,婆婆公公小公爷多抬举卫锦鱼啊,亲姑奶奶回门,也不过如此。你呢……没人把你瞧在眼里。你就不恨她,不生气么?” 她嘴里说着最恶毒的话,语音却是极软,像外头秋月的光。 锦心依然低着头,声音平静:“那原是我误会她了。如今她几次三番帮我,我心里只有感激的。毕竟血浓于水。我如今过得也没什么不好。公爹公婆还有小公爷,都有夫人辛苦伺候着,我也插不上手。只关在这小院子里,静思已过罢了。” 顾茹心里发梗。她风光是风光,柳镇也罢了,虽是冷冷的,却也没为难过她。 敬国公成日在外头忙,说是伺候,也有限。 最难伺候的是敬国公夫人。 连她都讨好不了。 若没今日这一出也就罢了。她倒不怕锦心能翻出什么浪来。 可是还有个卫锦鱼。也不知道哪里就讨了那死老婆子的欢心。 若是只留锦心在府里,卫锦鱼三不五时地往国公府里跑,等她日后回京,这国公府就是卫锦心的了。 她脸上的笑渐渐低下去,半天冷声道:“你说得倒也不错。跟夫君一起去边关,多少艰难。我一个人怕是支应不开。回头我便替你求求小公爷,带你一起去,可好?” 锦心仍是乖乖地站着,好像僵住一般。 半天道:“我并无此意。但若夫人想带我一起去,我自然会尽力伺候小公爷与夫人的。” 顾茹冷笑一声,跳下炕,转身走了。 锦心一直送她送到履霜院外。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影瞳瞳的花木小道上,锦心的嘴角才挂起一缕诡异的微笑。 卫锦鱼有一点没说错,发脾气确实是无能的表现。 她如今能控制住脾气,果然好事就来了。 邀请卫锦鱼来,就是要让顾茹明白,留她在京里,这国公府以后就是她卫锦心的了。这样,顾茹才会一定要把她一起带上。 她当然要跟着去。 她不但要去,她还要成功地生下小公爷的孩子。 顾茹最好也多生几个。 这样她才有人质,让顾茹生不如死。死了都不能安心。 她要慢慢报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猜错了锦心的打算。 直到后来听说柳镇带着顾茹跟锦心一起奔赴边关,她才明白过来。 不由又感叹了一回。 锦心终归不明白,放下才是出路。 这样缠斗,害人亦害已。 她当时一心都在江凌身上。 她其实也没醉得厉害,只是头略微有些晕,脸颊滚热,见江凌脸色黑沉,心里的不满也涌了上来。当下不由心思一动,本来只醉了三分,立刻装作醉了七八分的模样,重重地依在豆绿的身上,脚步踉跄。 江凌玉色的脸庞顿时浮起一层黑云,眉头紧皱,一手扶住锦鱼的胳膊,一手扶腰,吩咐豆绿快去拧了热巾子来。 豆绿眼珠了转了转,缩了缩脖子,跑了。 江凌亲自扶着锦鱼进了屋。 锦鱼半眯着眼,歪歪斜斜,重重往床上一倒,便伸出两只胳膊去拉江凌。 江凌黑着脸,轻轻挡开她乱舞的手。 锦鱼便“哼哼”地怒了,抬手指着他,控诉道:“江凌,你又打我!我生气了!” 江凌脸色更黑,怒道:“你还敢撒酒疯?去敬国公府做客的事,你怎么一个字没跟我提!我还没数落你,你倒先数落上我了!” 锦鱼听了这话,心里更觉委屈,酒气上涌,本来她只是想借着酒劲,撒撒娇,想跟江凌把事情好好谈谈,没想到江凌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此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三分酒气,变成了七分,哪里还记得要跟江凌冷静谈谈的打算,她扑过去,抓住江凌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你对我不好!” 江凌痛得轻哼了一声,声音都气得变了调:“我对你不好?!我对你不好?!谁对你好?敬国公府吗?他柳镇已经娶了两个老婆了,怎么着,还想再娶了你不成!” 锦鱼心里好像被刺了好多根刺,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豆绿果然说对了。 江凌对她没以前好了! 以前的江凌才不会对她这样凶! 成亲也没多久,他们居然已经开始吵架了! 呜呜呜…… 第134章 雨过天晴 江凌推开锦鱼, 挽起衣袖,就见右上臂两道鲜红的牙痕,像开了一朵妖艳的花。 他伸手揉了揉, 狠狠咬了咬唇, 满心的委屈。 锦鱼发酒疯, 骂他, 咬他,都不是问题。 可是她怎么可以如此诛心!居然说他对她不好! 他今日早归,也是为了锦鱼。 他近来不但公事繁忙,私下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当初连升三级进到枢密院,院中同僚都对他甚是瞧不入眼。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出身都不如人。 人家一提就是某省解元, 几榜进士,要么就是多年地方历练。 在别人眼中,他不过是侥幸沾了长相的光, 得了皇上的青眼而已。 最早,他连折子都写不好,没少被上官训斥。只有私下用功, 回家来也不敢跟锦鱼提, 怕她担心。 后来他的折子写得花团锦簇突飞猛进, 把几个属下也管得服服帖帖, 上官才对他刮目相看。 枢密院下设四房, 兵、吏、户、礼, 与各部都要打交道。 哪一部都不好相处。 经常为一件小事, 双方争执不下。 可是没多久,大家就发现, 只要是交给他江凌的事,无论是跟哪一部打交道, 都能办得顺顺当当。 有人遇到事了,焦头烂额实在没法子,便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来找他。 他自然是尽力给人出谋划策,结个善缘。 一来二去,他就得了这个玉面诸葛的绰号。 他觉得这名号与他以前那个江家玉囊的名号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计较。 谁知一开始是大家玩笑,后来竟渐渐传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七拐八弯没关系的,有了烦难不知如何处置的,都来找他,求着帮出个主意。 然后便是许夫人出事。 他一手挽救景阳侯府于既倒,声名盛隆。 而后来又出了常家的事。他一心要替锦鱼出气。 工部有位主事欠了他一点人情,便帮他拿了最可能有问题的账簿出来。 户部自不用说。 在别人看来,他是举手之间便扳倒了一位四品官。 来找他的人便越来越多。 他想着之前狠狠得罪了一批人。 自然也要好好地多结些善缘,这才来者不拒。 一来怡然居地方太小,二来,他不想打扰到锦鱼,因此都是在外头见这些人。 不过这些人都知道他的规矩。 出去吃饭喝酒可以,但是别叫妓子女人。 谁都知道他怕老婆。 今日本来也有人请。 结果是个不懂规矩的。 那人偏不信他不沾女色,自以为是,说他瞧不上,是嫌弃那些妓女不够美貌有才情,特意花重金请了京中最有名的歌妓来唱曲。 那歌妓一进门,他话都没多说,提脚便出来了,立刻往家奔,就怕有人瞧见,传回来,叫锦鱼多心。 谁知道锦鱼居然自己去了敬国公府。 他心里能痛快吗? 这样的大事,她居然连提都没跟他提。 要知道敬国公府与别家不同。 顾家跟卫家已经成仇。 而敬国公府分明是站在顾家一边的。 锦鱼虽顶着个敬国公夫人干女儿的名头,其实根本没有往来。虽然也知道敬国公府不会对锦鱼怎么样,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不过再生气,也顾不得,忙问圆儿是怎么回事。 圆儿便说是锦心几次三番来请。 他不由心中更是郁闷憋屈。 虽说他最近确实是早出晚归,可是也不是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既是几次三番,也有一阵子了,锦鱼居然一直就没提这事。 她明明跟自己说好,以后有什么事,都会跟他说的。 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却说话不算话。把对他承诺当什么了?! 敬国公府与宫中,东宫,诚亲王府都关系紧密。 她便是想自己一个人去,也该跟他说一声。 他之前分明说过了,前朝后宅分不清。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后宅的风吹草动,也可能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除非她就是故意的。 柳镇想要去边关的事,他早就有所耳闻。 之前柳镇有个正五品的虚职,上回斩杀贼首金大有,立下大功,得个正五品的马军都指挥使实职。 这回既是去边关,自然还想再升一升,至少做个从四品的轻车将军。 到了边关,在庆国公老部下手下,独领一军,挣些军功。 柳镇对锦鱼那点心思,他可从来没看错。不然当初也不会故意没跟柳镇说出救人的是锦鱼。 为了这一点亏心,柳镇动手打过他几回,他也从来没计较过。 可是今天,锦鱼故意不跟自己说,一个人跑去敬国公府,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难不成是柳镇想在去边关前见锦鱼一面,这才用了锦心的名头请她去? 他虽不疑心锦鱼,可是不得不疑心柳镇。 钟哲是个洒脱的性子,拿得起放得下,他从不担心。 可柳镇不同,又傲气,又执拗,又被宠得无法无天。当初若不是柳镇自己犯了糊涂,上了许夫人的当,他哪里有机会娶到锦鱼! 想到此,他真是恨不能立刻冲到敬国公府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亏得他浸淫官场这几年,如今还能勉强沉得住气。 他强压心头不快,吩咐丫头给他换衣裳,这才问圆儿,锦心请锦鱼去是为了什么事。 圆儿道:“说是想请我们奶奶劝劝敬国公夫人和小公爷,让他不要上边关去。” 江凌不由大怒! 柳镇去不去边关,是死是活,与锦鱼何干?! 难不成她还担心起柳镇来了?! 换好衣裳,他到书房坐了会儿,本来准备再写写折子,谁知根本写不下去,只得又回来,见锦鱼床头放着一本自己抄的《穆天子传》,便拿起来看,耳朵竖着听外头的动静,硬生生熬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听说锦鱼回来了。 却是醉成这样! 他虽是生气,却更心疼她。 谁知她酒后吐真言!居然埋怨他待她不好! 他哪里待她不好?!他就差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她了。 她还敢哭! 她还敢哭! 江凌气得捏紧了拳头,胸口好像埋了几大卷的鞭炮,呲呲在冒烟,眼看就要炸开了。 可红红烛光下,锦鱼大黑眼睛湿漉漉的,泪珠一串串,如珍珠般滑下红润的脸颊,哭得小嘴一撅一瘪地,委屈得好像天都塌下来了。 她的泪……不过这样几滴而已,他心里再大的火气也瞬间就灭成了灰。 他松开拳头,坐在床边,伸手揽过锦鱼,抱在胸前,一边安抚着,一边催丫头婆子快去拿醒酒汤和热毛巾子来。 * 豆绿在外头,听得叫唤,硬着头皮飞快地跑进来,手里端着红木盘,里面放着几块雪白的热毛巾。 奔到床前,她心虚道:“姑爷,我……我来伺候奶奶吧。” 却见江凌横她一眼,不怒自威。 吓得她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盘子给砸地上。 她果然不该乱说话的。 要说姑爷对姑娘那是没说的。 无论什么难事,无论天大的事,姑爷总是安安静静,轻描淡写间就解决了。从来没叫姑娘为难过。 还处处替姑娘想在前头,不肯叫姑娘在外头受半点委屈。虽是有时违了姑娘的本意,那指不定也有原因的。 不是她自以为的“他觉得好。” 这可怎么办?她当初不过是随口胡说的话,姑娘竟当了真。 若是从此姑爷与姑娘有了嫌隙,岂不都是她多嘴的罪过? 她越想越心惊,举起白毛巾,想给锦鱼擦擦,好让锦鱼清醒清醒,别把她给卖了。 可却见锦鱼把头扎江凌怀里借酒撒疯,哭个不停,让她找不到机会,不由急得浑身直抖。 * 江凌却全心都在锦鱼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豆绿的失常。 他伸手想把锦鱼从自己胸前扳开,好拿毛巾给她擦脸。 可锦鱼双手跟螃蟹钳子似地抱着他的腰不松手。 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却喃声道:“我们不要变了,不要变了。” 江凌一时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又不敢用力。 只得哄她道:“不变不变。你抬起脸来,我给你擦擦,醒醒酒。” 锦鱼只管把头扎在他胸前蹭来蹭去,像条往泥里钻的泥鳅,嘴里却又道:“我不要像敬国公夫人!我不跋扈!我讲道理!” 江凌更加糊涂,只得拍着她的背继续哄着,便皱眉问豆绿:“今日可是敬国公夫人又给了你们奶奶气受?!” 豆绿吓得直摇头:“没有没有。敬国公府拿我们奶奶当正经姑奶奶看,还叫小公爷称奶奶妹妹呢。连自家两个媳妇都靠了后!” 江凌冷冷挑了挑眉毛。 敬国公夫妇还真是聪明人。 之前他们家在许氏孝期替顾茹请封了诰命。 景阳侯嘴里没说,早把顾家跟敬国公家恨得牙痒。 若不然,这回柳镇想上边关升个轻车将军,景阳侯就是压着兵部不肯动。 任庆国公在吏部如何使劲,兵部不同意,吏部也不敢正式发文任命。 借着锦鱼,柳家明显是想缓和跟卫家的关系。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家虽然不肯给锦心脸面,可对卫家还是敬着的。 他本来还没注意到豆绿的异常,可见豆绿答完这句话,那裙摆居然抖个不停,不由愣了愣。 豆绿是锦鱼的心腹。 向来也不怕他的。 怎么突然怕他怕成这样?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了么? 他眼神眯了眯,故意凶狠地盯着豆绿。 豆绿果然是抖得更厉害了。 他冲豆绿招了招手。 豆绿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他慢条斯理地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白毛巾子:“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想豆绿吓得“哇”地叫了一声,把手中盘子往几上一扔。 那红木盘子磕在几面上,发出“砰”地一声。 豆绿脸上失色,逃到锦鱼一侧的床后,直叫:“奶奶……奶奶……快救救我。” 江凌:……他有这么可怕么?! 正不明所以,锦鱼倒从他怀里挣扎着仰起脸来,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哭喊道:“你……你不许欺负豆绿!她只不过说了句实话!” 豆绿脸都白了,吓得上前一把抱住她,摇了几摇:“姑娘,你醒醒!”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捡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就往锦鱼脸上捂。 锦鱼被捂得“啊啊”直叫,双手乱舞,却傻傻地不去扯毛巾。 江凌看着这主仆二人手忙脚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豆绿在锦鱼跟前告了他的黑状! 居然挑拨得锦鱼怀疑他对她不好!难怪那么心虚。 到底心疼锦鱼,伸手把那毛巾从豆绿手里抢过来,让她快去催催醒酒汤。 豆绿巴不得地一溜烟跑了。 锦鱼被热毛巾一捂倒是清醒了许多,脸皮跟煮熟的虾米一样,白里透红,湿漉漉的大眼直愣愣地看着江凌,半天嘟嘴嚷道:“我……我……你以前对我好,是我觉得好。现在对我好,是你觉得好!这样很不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还口齿不清。 可是江凌反应极快,立刻便明白了。 只觉得心口好似被重重锤了一拳。 以前他确实事事都问锦鱼,事事都由着她。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对。 可是现在…… 他在外头为官,所知所见,不是锦鱼一个后宅女子能接触到的。 他也不可能什么事都跟锦鱼把前因后果一一剖析清楚明白。 他又累又忙。 因此有些事,他便不想多作解释,只想让锦鱼听他的就好。 他以为锦鱼不会有什么意见。 夫妻之间,自然是谁对听谁的。 哪里一定要分个你我高低对错? 想不到锦鱼居然这样想他,真是一片丹心都被辜负了。正觉得委屈难过,就听锦鱼又嘟囔道:“还有我……被你宠得都跋扈了,也很不好!”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锦鱼瘪瘪嘴,又把头一歪,靠在他的肩窝上,又呜呜呜哭了起来。 鼻端有她的花粉香,有甜甜的酒香,还有她的体香,混杂在一起,再听着那委屈的哭声,江凌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给折腾碎了。 他委屈不委屈也不打紧,不能让她觉得委屈。她若觉得委屈了,定是他做错了。 只是一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想了半晌,才伸手抱住她,问了四五件事,锦鱼都摇头,他心里越发着急,只得把近日说过的话全翻一遍,便说到了那日两人在车上的言语。 “可是因为我在车上说错了话?说什么得罪了我可,得罪了你不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在官场走动,官位又不上不下的,哪里会不受些闲气呢。他们要找我的不自在,我也就算了。可是若是因为我,想对你如何,那我便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答应……” 他念叨了一半,突然发现锦鱼这回没摇头。 不由想起锦鱼说他把她宠得跋扈了的话来。 心里便如一块冰顿时化作了水,软得拎不起来。 这才哪到哪啊? 他家娘子就不习惯了。 他不由笑起来,道:“这就担心自己跋扈了?若是以后我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我家娘子还不哭死?” 锦鱼其实早就彻底清醒了。只是一时不好意思,收不了场。听他絮絮叨叨,又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孤单,便不想打断他,只是趴在他胸前不动。 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道:“我只是担心。你如今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日后真成了权臣,岂不是我事事都只得依着你的意思?!” 江凌忙软语哄她,道:“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我是最怕娘子的。我只答应你,以后与你有关的事,必是跟你商量过再去办,可好?” 锦鱼伸手抹了一抹眼角。 江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心都湿了一块。比他在金殿上跟皇上大臣们奏对还惊险。 他伸手又拿了块毛巾,侧着身体,先给锦鱼又抹了一把,才给自己抹了一把,道:“一会儿喝了醒酒汤,明日咱们再好好谈谈。” 温暖的毛巾在脸庞上轻轻擦过。 锦鱼嘟着红唇点了点头。 一时豆绿端了醒酒汤进来,仍是一脸战战兢兢的模样。 江凌冷冷瞟了她一眼。豆绿手一颤,那碗汤在盘子里晃了晃,泼了几滴出来。 豆绿忙把那青花汤碗连盘子一起搁在桌几上,又退后几步,嗫嚅着不敢上前。 江凌横她一眼,问:“那个什么她觉得好,我觉得好的话可是你说的?” 豆绿连连摆手,不敢承认。 江凌苦笑一声:“你说得也没错。你怕成这样,难不成我还敢打你骂你不成?!” 豆绿长出一口气,顿时活了过来,耸耸小蒜头鼻子道:“姑爷如今……就是叫人瞧着害怕。那叫什么来说……不怒自威!对!不怒自威!充满霸气!气势凌人!” 江凌:…… “噗嗤……” 锦鱼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江凌的凌是气势凌人的凌! 江凌见她笑了,忙伸手端了汤碗,豆绿立刻把白瓷汤勺递给他。 江凌便扭着身子,一口一口地亲自喂锦鱼喝汤。 锦鱼也乖乖地配合着。 一时屋里安安静静,红烛轻烧,只有汤勺轻轻磕碰汤碗的声音。 雨过天晴,岁月静好,真正的幸福,不过如此。 豆绿早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一时锦鱼一碗汤都喝完,江凌放下汤碗。便要叫人准备热水给锦鱼洗漱。 锦鱼却伸出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拽住他青灰色的衣袖,摇了摇。 “三郎,你想做个权臣我不拦着你。只盼你记得,我们要变就变得更好。而不是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人的模样。” 江凌见她的脸庞红通通的,黑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子,实在可爱,伸手重重拧了她一把,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我做权臣也是为了你。若你不喜欢,我做它做甚?天大地大,不如我们趁着年轻,四处走走?先去洛阳,再去寿州,河州,曹州……” 锦鱼听他说的这些地方,都是有名的牡丹产地,不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些日子,她手抄了钟哲送的那本《穆天子传》,抽空就看,对于游历天下早就心生向往。 可是又想起一事,不由问:“可是太子在怪你折了常家?要派你出京?” 自己出京与被贬出京,大不相同。 江凌摇头,神色淡然:“他虽不满,可接任的也是他的人。他也就罢了。我们出京也好。省得你在京里,一个一个有什么事都指望你。你成天忙得都没个空暇。就是……你可舍得宁哥儿还有你娘?” 锦鱼想了想,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而且她娘的事没个着落,她也不放心一走了之。 她爹是要续弦,还是要扶正她娘,或者就这样耗着,总要知道了他的打算才好。 再说江凌现在在京中,也是忙得不着家。 若是委任地方,自然是都住在官衙中,定然会轻松一些。 她不由真动了心,道:“不如我问问我娘,没准,她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走呢?” 江凌不由微微挑高了眉毛。 秦氏会愿意吗? 如果愿意,那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第135章 记在心里 过了两日, 锦鱼与江凌去朴园看秦氏,便跟秦氏提了此事。 锦鱼其实心里觉得她娘多半不肯跟他们走。 倒不是觉得她娘不想四处走走看看,而是宁哥儿还不满周岁呢。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大人带个婴儿不便也就算了, 关键是婴儿体弱, 外头倒底没有家里干净, 染上什么病症, 比不得在京里,太医院的大夫随时可请。 不想秦氏听完,竟兴致勃勃道:“我一辈子不是关在景阳侯府,便是关在洛阳庄,如今又是在朴园。若是能跟着你们四处走走, 再好不过。我看那书上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别处不去, 这苏杭二地,倒是想去瞧瞧。” 江凌在一旁听了不由暗暗挑了挑眉毛。 秦氏果然不是个糊涂胆小的。若是,也教不出锦鱼这样通透勇敢的女儿来。 奶妈子抱着宁哥儿, 在旁边听了, 急得劝道:“夫人, 这小儿五岁之前可都大意不得。” 宁哥儿直着小身子, 圆滚滚的小脑袋晃来晃去, 好像知道在议论他一样, 小嘴半张, 流着口水,“咦咦哦哦”地叫起来, 好像也想发表意见。可爱得不行。 锦鱼伸手接到手里,逗他:“宁哥儿, 想到处走走吗?” 宁哥儿挥着小手,咯咯地笑。 秦氏抽了手绢替宁哥儿擦了擦口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可这都是命。若是他有这命,走遍天下也无事。若是他无这命,便是天天在家里抱着,也留不住。带他从小四处走走,将来才有出息。” 锦鱼:…… 想不到她娘在孩子的事情上竟然这样通达。 她小时候,秦氏对她大概也是这种顺应天命,不过度操心的态度。 所以她才能长得健康活泼。 说来,富贵之家的孩子反不易养活。 多半便是因为当娘的太过娇气,孩子也养得娇气,反易生病。 她看了江凌一眼,不免与有荣焉,有些小小得意。 她娘虽是出身不高,可是这番见识,多少妇人都比不上。 就是许夫人,比起她娘的这般坚韧的心性,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投生在她娘肚子里,由她娘抚养长大,真是她最大的福气。 想来日后宁哥儿也错不了。 江凌冲她点点头,心里也高兴。 他若是出外做官,免不得忙碌,有秦氏相伴,锦鱼也开心些。 只是能不能跟他们走,却不是秦氏自己就能作主的。 还得问过景阳侯。 他便问景阳侯可有来过朴园。 秦氏听他提起景阳侯,脸上露出十分为难,道:“昨日来看过宁哥儿。又跟我提,说老太太还是想让我们搬回景阳侯府去。我只说要跟你们商议商议。” 这件事锦鱼觉得真是个难题。 老太太与她爹已经算是相当明理。 换了别家,一个姨娘敢不听老太太的话,直接抢了孩子,姨娘能怎么办? 就算她娘现在有诰命,一个“孝”字,就足以压死人了。 先不说她爹,就光是老太太反对,她娘也不可能跟他们走。 她凝神细想,眼神投向秦氏。 却见她娘正眼巴巴地看向江凌。明显是希望江凌能帮着想想法子。 江凌这时却看了锦鱼一眼,锦鱼忙点点头,笑盈盈道:“娘不用担心。这事有你女婿帮你呢。” 江凌听了这话,顿觉浑身舒畅,含笑点了点头。 事情既然说定,过了几日,遇上江凌的沐休日,锦鱼与江凌便回景阳侯府去看老太太与景阳侯,还特意带上了秦氏与宁哥儿。 这还是许夫人去世后,秦氏头一次回景阳侯府。 老太太虽没叫其他房的人,还是高兴得叫刘氏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办了个小型家宴。 只可惜,如今景阳侯府早不复当初的兴旺。 自从许夫人的事情之后,景阳侯一直情绪低落。 即使见到他们也难展笑容,只有看着宁哥儿的时候,包裹着整个人的冰霜才像见了些阳光,稍微化了些。 大嫂刘氏还在守孝,不能大吃大喝。刘氏自从失了诰命,又跟卫大郎闹翻,也不复以前那高大丰满的当家主母模样,整个人都像蔫掉的大白菜。 孩子们也都格外懂事地沉默着。 楼姨娘与锦柔一起进门,两人脸上都是怨愤。 锦柔倒是没忘了精心打扮。一身素白的衣裳,斜襟上绣着一朵朵藕合色的小小莲花,不说话,还是很温柔动人的样子。 杜姨娘一心照顾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神态之间仍是呆呆的。 只是老太太兴致极高,吃过饭还不叫散,大家都陪着,坐着喝茶,说些闲话。 便问起几个姑奶奶的情形。 锦鱼便捡好的说了。 说锦熙如今与婆婆也把话说开了,又奉承了老太太几句:“宜春侯夫人知道大姐姐自小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不知道有多欢喜。”把老太太逗得甚是开心。 说到锦芬怀孕,没说周家惦记钱的事。她爹给锦芬的钱,家里人并不知晓。 老太太倒是早知道锦芬怀孕的事。锦芬叫人来送过信。刘氏准备了一些礼品送过去了。 锦心那里,锦鱼想了想,只说是如今性子和软了许多,也没人特意为难,过得尚还如意。 老太太听她把姐姐们都照顾得很好,极高兴,指着她道:“谁能想到,如今你倒成了个顶梁柱。这姐姐妹妹们,以后多要靠着你呢。” 锦鱼莞尔:“若是我在京里,能帮的自然是要帮的。” 这话一出,锦柔却突然高声问道:“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在京里还能在哪里?” 锦鱼顿了顿,没说话。 一时堂里气氛有些安静。 锦鱼本等着江凌替她回答,可是等了一会儿,见江凌没说话,忙有些讶然地转头看向江凌。 江凌一脸无辜,正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片刻,锦鱼突然明白过来。 上次是她发酒疯,又哭又闹,跟江凌说好,她的事,江凌得先跟她商议过,不能自作主张。 不知道江凌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没主动相助。他倒是说改就改,把她的话都记在心里。 她嘴角微翘,伸手过去推了江凌一把。 江凌这才笑道:“我还年轻,于仕途上考量,若是一直在京里呆着,未免眼界狭窄。想着过了年,谋个外放。” 此言一出,景阳侯先就愕然道:“若是为了仕途考量,你如今的位置,虽是品阶不高,可是能随时上达天听,随侍左右,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前日还听皇上说要给你升上一升。你怎可自毁前途?” “这外放一走,便是至少三年才能回京呢。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等你们这么久!”老太太也反对,说着竟是抹开了眼泪。 锦鱼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大意了。 今天本来想的是先跟景阳侯私下说。劝服了她爹,再去劝服老太太。 她一时话赶话,透出影儿来,倒叫锦柔抓了个正着。 她不擅编故事,本想让江凌帮着搪塞过去,不想江凌竟然直言以告。难道江凌有别的打算?当着众人也不好问。 她只得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劝道:“您老人家是有大福气的人,要长命百岁的呢,这不吉利的话可不好多说。” 又给江凌递眼色,想叫他转转话题。 江凌看她一眼,微微点头,自若道:“这事倒要跟岳父请教,不如移步望燕楼?” 景阳侯点点头。 锦鱼自然也想跟着去,可看了一眼秦氏跟宁哥儿,便没出声。她还是留下来看着他们比较好。 待江凌跟景阳侯先走了,老太太便让秦氏抱了宁哥儿和她一起回期颐和园堂去。说要好好看看宁哥儿。 众人这才散了。 老太太叫花妈妈搀扶着,跟她娘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锦鱼跟在后头,不想刚出门,身后就传来一声冷笑。 她转过头,就见锦柔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与她眼神一对,阴阳怪气道:“姐姐可真是有福气。狐假虎威的,如今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什么时候也帮帮我这个做妹妹的吧!” 有福气是真的。 可是锦鱼不想听什么狐假虎威的话。 就算是狐假虎威,也是她跟江凌愿打愿挨,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锦柔现在的尴尬处境完全是她自找的。 当初不听她的劝,后来有了机会,又自视过高。 她可不欠锦柔什么。 不过她想了想,嘴角微勾道:“六妹妹,你想叫我帮你什么呢?” 锦柔顿时红了脸。 她是未嫁的女儿,要守孝三年。 这时谈婚事,怎么也是不妥的。 最可气的是三年内,她还不方便出门。 岂不闷也闷坏了,因道:“我想求姐姐帮我跟大嫂子说一声,今年腊八允许我去宏福寺施粥。” 锦鱼听了倒有些意外她居然想着这事。 今年宏福寺仍是在观音菩萨成道日前九月初十办了插花大会。 寻禅老和尚早早给她送了帖子。 她因出孝不久,便推了,只叫人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 听说最后是王青山拔了头筹。 如今十月底,确实差不多也该为腊八粥做准备了。 往年都是王青云牵头。 今年王青云嫁进了东宫,不可能为这事出宫,如往年那般亲力亲为。 钟微的亲事也定在来年三月。现在正拘在家里准备嫁妆,也不方便出门。 只有她是个有空又方便的,倒该去问问王青云。 她想了想道:“你可有给大嫂子说过?她怎么说?” “咱们家乱糟糟的。六姑娘要参加,只管拿了银子给我,我打发人替你送去。守着孝呢,出什么门!”刘氏走在她们后头,直接答道,语气颇为不耐烦。 锦柔扭头,横眉冷目,道:“做善事积福德也不成么?大嫂可别把对大哥哥的气都撒在我身上。” 刘氏冷笑数声,道:“我撒什么气?我现在乐还来不及呢!可算有清静日子过了。” 锦鱼没想到锦柔跟刘氏已经到了撕破脸的地步。 若是别人,帮着向刘氏讨个人情倒也没什么。 锦柔这人,颇为狼心狗肺。 刘氏也是真可怜。 平白被连累得丢了个诰命。连带着孩子们都受了牵连。要她平心静气确实为难了。 她想了想,便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现在是大嫂子管家,我看从严甚好。你若是想施腊八粥,到时候我得了消息,送信来,你把银子给大嫂子转交便好。” 锦柔气得满脸通红,跺脚怒道:“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哪有那么多银子给你们去买名声。”说着哭了起来,楼姨娘狠狠地瞪了锦鱼几眼,硬拉着锦柔一径走了。 锦鱼看着锦柔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这才不到一年,锦柔就这样不安份,孝期出门,若是闹出些事来,岂不是雪上加霜。对谁都没好处。 待锦柔走了,她便安慰了刘氏几句,这才加快脚步去追老太太。 老太太如今听了她的劝,在家中行走不坐软轿。 只是走得极慢。 好在今天秋高气爽,景阳侯府的草木也不错。 与敬国公府的红枫不同,景阳侯府种的是黄金枫,叶片金灿灿的。一半在枝头,一半在脚下,好像走在一条黄金路上。 锦鱼脚步快,没多久便追上了老太太。 就听她娘正跟老太太在说宁哥儿的起居。 老太太问得仔细,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一天便便几次,便便什么颜色,问得津津有味。 锦鱼听得暗暗摇头。 老太太连她跟江凌要走,都舍不得,怎么会舍得让她娘带着宁哥儿离开。 她爹那边,有江凌。定然能行。 她这头,该怎么劝老太太呢?不由暗暗发愁。 慢慢行去,到得期颐堂,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老太太却是乏了,便又上炕半躺着。 秦氏看看时辰,便叫奶娘抱宁哥儿去睡一会儿。待宁哥儿走了,她才不住给锦鱼递眼色。 锦鱼因没想到什么好法子,便想事缓则圆。反正江凌若是外放,她是定然要跟着去的。 等定下来,再提秦氏的事也不急。 她便暗暗冲她娘摇头。 可是花妈妈跟老太太是什么人,她们母女两个这点眉眼官司,早看在眼里。 老太太歇了歇,喝了杯五花茶,看向秦氏。 虽说之前她对秦氏有些不满,可今日见了,又觉得秦氏也没她之前想的那么骄纵。 秦氏长得好,如今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顺心,整个人都像那盛开的木芙蓉,虽不像那青春少女娇嫩,却有一种成熟的美丽,安安静静地,也显出几分随遇而安的老成。 她今日穿着也得体。虽说秦氏不必再替许氏守孝,可仍是穿得很素静,一身的穹灰色的袄子,莲白的裙子,外头是一件厚厚的月白比甲,头上也只简简单单地插着碧玉的簪子。 要说她对秦氏最满意的地方,就是秦氏把宁哥儿养得极好。 才半岁大的孩子,小胳膊小腿有力气极了,还会冒话。“咦咦哦哦”地跟人对话,叫人欢喜得不行。 便问:“上次五丫头说,大郎在,你不方便回府。如今我把大郎送去了山东。你若还不回府,终归看着不像个样子。” 说完,见秦氏低头不语,也知道她的担心,便道:“你如今身上有诰命,回来了,谁敢低瞧你?紫竹斋地方小些,浅秋院又太远了。我一个老婆子住这偌大的期颐堂也是无趣,不如叫他们隔一隔,给你们母子隔出个垮院来。” 锦鱼在旁边听得,暗暗叫苦。 老太太这是有多喜欢宁哥儿呀。居然要她娘直接住到期颐堂来,分明是时时都想见着宁哥儿。 秦氏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腿,偷偷抬了脸往锦鱼处看。 锦鱼被逼急了,倒有了个思路。当下她硬着头皮道:“老太太,您可瞧着,我娘把宁哥儿养得极好?” 老太太顿时合不拢嘴,连连点头。 锦鱼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才道:“说来我娘能把宁哥儿养得这么好,也是因为我娘住在府外。” “胡说!就是回了府,难不成谁会把宁哥儿给抢了不成!” 老太太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话语间顿时带了些火气。 锦鱼笑道:“如今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侯爷还在壮年,早晚还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续个弦。到时宁哥儿岂有不日日跟嫡母请安的道理?新夫人要管教宁哥儿,难不成,我娘还敢拦着不让?若是现在回来,新夫人进门后,再搬走,新夫人岂不更难堪?宁哥儿也折腾。” 就见老太太眯起浑浊的眼,脸上冷下来,看了一眼花妈妈,似乎两人早商议过这事一般。 老太太拍了拍炕沿,道:“五丫头,你向来是个心大的。可是你也该知道,侯门有侯门的体面。咱们家刚刚闹出了许氏的丑闻,正叫满京的人笑话。若是再扶正了你姨娘,到时候我们景阳侯府的人怕是更抬不起头来,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叫个丫头出身的,做了侯夫人!” 老太太这话,若是背着秦氏说,锦鱼还不至于这么生气。 明明刚刚还说什么她娘有诰命,谁敢瞧低了去。转眼却又嫌弃她娘出身低。自己笑话起来了。亏得她们没想过要让她娘给扶正了,不然现在岂不羞死? 锦鱼瞥了一眼她娘。就见秦氏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并怒形于色,她不由暗暗点头。 她娘倒是极聪明。在这里说话,一句不吭,都交给她。 锦鱼虽是很生气,却也因此灵机一闪,想到一个秦氏必须跟她走的理由。 当下忍了忍翻滚的怒气,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跟我娘可没敢这样想过。” “五丫头,你别再拦着了。我跟侯爷,已经给了你们母女两个足够的体面。若是别家,一顿打,看你们回不回来。你放心,便是将来新夫人进门,也不敢为难你娘,更不敢为难了宁哥儿。” 老太太这是恩威并施,铁了心想叫她娘就范了。 锦鱼心里气如浪涌,但脸上却反而平静得很,她慢条斯理道:“我娘也正为难呢。如今府里住不得。朴园也住不得。可怎生是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朴园也不住得?”老太太被引得有些糊涂。 锦鱼便索性坐到了炕沿上,离她近些。 “我娘之前早跟侯爷说好的,以后都在府外住。之前不过是因为闹强盗,我娘才从洛阳庄搬到了朴园。若是没生宁哥儿,此时定然是又回洛阳庄去住的。您说是不是?” 说这事,老太太不吭声了。 若是没有宁哥儿,她才不管秦氏住哪里。 侯爷要人伺候,丫头里还怕没有年轻美貌的? 不过当初秦氏离府,也是骗了他们。若是知道她肚子里有了,侯爷又怎么会答应? 老太太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却见锦鱼挥了挥手中的绢子,道:“若是我娘一直住在朴园,您跟侯爷少不得想三天两头的见见宁哥儿,嘘寒问暖的。这叫新夫人瞧着,也不是个事。若是个想不开的,又跟许夫人似的疑神疑鬼,天天跟侯爷闹腾。可怎么好?咱们景阳侯府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老太太越听越觉得这事不妙。锦鱼这话,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回来住,怕新夫人把宁哥儿给养废了。 不回来住,又怕新夫人闹腾。 锦鱼这是要做什么? 她浑浊的双眼射出一道精光,与花妈妈对了一个眼神。心里升出不好的预感。 就听锦鱼道:“我倒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好法子。不如叫我娘带着宁哥儿跟我们上任去。上个两三任,回来宁哥儿的性子也定了性,又长了见识,再住回府里来,也不怕了。” 两三任?那不是六年到九年? 她还活得到那一天么? 她如今两三天见不着宁哥儿都想得慌,六年不见?那不是要了她的老命么? 她的目光愤然投向秦氏。 见她安安静静,低头垂目,没有任何反应,明显是早就跟锦鱼商议好的。 不由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跟锦鱼说的一样,秦氏从来没想过要扶正? 看来秦氏倒还知道自己的本分。 无论如何得留住秦氏! 不,是无论如何得留住宁哥儿! 第136章 现学现卖 锦鱼见老太太脸色大变, 心里不由十分痛快。 老太太这么瞧不起她娘,还真当谁都那么想要进府,当什么侯夫人? 许氏当了这么多年的侯夫人, 最后还不是身败名裂? 身份只是身份。 并不是幸福。 德不配位, 是祸不是福。 她娘身份不足, 若是真扶了正, 在内,压不住儿子媳妇们。在外,也无法跟各府的夫人们平起平坐。 先不说别人。就是白夫人那么和善一个人,邀请她娘去江家,她跟江凌还陪同着, 她娘都自惭出身,怯怯懦懦。 若真当了侯夫人,怕是唾沫星子就先把她娘给淹个半死。 她见老太太与花妈妈眉来眼去地, 心知她们两个想要商议一下对策,老太太吃过饭,也该睡个午觉, 便道:“娘, 你要不要去守着宁哥儿歇午。我也到望燕楼去瞧瞧。” 老太太巴不得她离开, 便抬起枯瘦的手挥了挥。 一时锦鱼离开, 秦氏便要去看宁哥儿。 老太太却不肯放她走:“你就真是一点心思没动过?有这么厉害的女儿女婿, 如今又有了儿子傍身!” 秦氏摇头。 老太太“哼”了一声, 道:“你也别诳我。宁哥儿是个好孩子, 你若扶正了,他便是堂堂正正的嫡子。你真没动过心?” 秦氏仍是摇头。 花妈妈在一旁道:“秦姨娘,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是这闷葫芦的性子,怎么如今一问摇头三不知。你倒是分说分说, 你是怎么想的。” 秦氏被两个老太太逼得没法子,这才道:“我怕福气太大,宁哥儿承受不住。” 老太太:…… 花妈妈:…… 两个老太太无语片刻,老太太才道:“宁哥儿才多大点儿,捧在手心里养着都怕有个闪失,你倒敢带他跟五丫头走,你这心可也真够大的。” 秦氏低头不语。 倒把老太太给闷得够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秦氏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见她消失在门口,老太太才忙跟花妈妈道:“你瞧瞧,这是不是五姑爷的主意,以此为要胁?” 花妈妈想了想道:“我看今日五姑爷跟五姑奶奶倒不像是商议好了的。这秦氏……倒还真想得开,是个明白人。若是侯爷无心再续弦,将她接回来,也就没这许多的烦恼了。” 老太太一拍炕桌:“你倒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扶正是不能扶正的。可是……若是老大不再续弦呢?只是老大还在壮年,我也没几天好活头,若府里没个正经的侯夫人,也不像样。若是刘氏还是世子夫人,有诰命,还能勉强凑和,偏又没了。” 两人商议一阵,也是没个结论。 不过老太太只咬死了一条,宁哥儿绝不许带走。 若不是想着秦氏会养孩子,她才不管秦氏要不要跟锦鱼走,留下宁哥儿就是。 * 锦鱼到了望燕楼,还没进屋,就听见她爹跟江凌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小童通传后,引她进厅。 就见她爹跟江凌坐在窗前,大条案上放着一只浅白香榧木的棋盘,进近了,就见黑子多白子少。 白者为阳,黑者为阴。 阳为尊,阴为卑。 想来江凌执黑。她爹执白。 她对围棋最不精,却也看得明白输赢。这是江凌赢了三子。 她平素也没见江凌下过棋,不由讶异。 更讶异的是,自打出了许氏的事,她爹的脸就没有开朗过。 也不知道江凌跟她爹说什么了。 明明她爹都输了,还笑得这么开心。 便上前见了礼,江凌起身,指了指椅子。 小童忙上前挪椅子。 景阳侯笑对锦鱼道:“你来了。你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婿。” 锦鱼脸上一红,跟江凌坐下,问是怎么回事。 江凌笑而不语。 景阳侯道:“江凌说要外放,还要带着宁哥儿跟你娘一起去。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便赌了一局。” 锦鱼转头问江凌:“夫君会下棋么?我以前没见你下过?” 江凌摇头。 锦鱼骇然。 不会下,怎么赢了她爹的? 景阳侯捻着胡须,道:“我现教了他规则。又让了他三子。” 锦鱼:…… 江凌现学现卖,就能跟她爹打成个平手?未免也太过厉害了。 不由两眼冒着星星看江凌。 江凌被她看得玉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清清嗓子,道:“其实凡事不过政争二字。” 锦鱼更觉不解。 把下棋比作两军交战,倒是常听人说。 比作政争,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 江凌便解释道:“你看这棋盘纵横交错,如一张网。所求者不过是多占一些关系,多占一点地盘。与政争何异?” 景阳侯大笑,道:“真是一理通,百理通。你既觉得外放更好,便去吧。” 锦鱼实在没想到会这样容易。 可是也不容易。 谁能想到江凌居然能够用政争之理来下棋,还赢了她爹呢? 难道她爹是有名的臭棋篓子?! 也好奇,江凌用的是什么理由,要带宁哥儿跟她娘走。 当着她爹的面,自然不好问。 她忙道:“爹若是同意了,是再好不过。您可得帮着劝劝老太太。她老人家正不自在呢。” 景阳侯点了点头。 又闲话了几句,打发人去问,老太太歇午觉没有。 说是老太太歇下了。 景阳侯便与他们细细说起北边的战事来。 好在今年秋天大熟,各地粮仓都是满的,大军粮晌充足,只是狄军是往年的数倍,守军兵力严重不足。 就算现征新兵,上了战场,也不顶事。 景阳侯便问江凌如何补充兵源。 江凌便道:“小公爷想上边关,不如由他单建一军,有敬国公相助,可从后方各营卫抽调精兵一万……” 江凌话语未毕,锦鱼便拉了他一把,还瞪了他一眼。江凌忙紧紧闭了嘴。 景阳侯脸色顿时如乌云密布。 两个女婿怎么就差这么远呢。但凡小公爷有江凌半分痛惜妻子之心,两家也不会闹到现在这样不可开交。 锦心是不糊涂不懂事,可是对小公爷的痴心,他这个当爹的看着都心疼。 若不是柳家太过欺负人,锦心也不会一错再错。 最后闹出许氏的事情来。 差点儿毁掉他们景阳侯府。 柳镇还想去升官晋爵,到边关立功,还要他给柳镇抽调精兵良将?当他是个没脾气的泥人不成? 可是江凌向来智计无双,明知他不乐意,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 他略一冷静,便目光沉沉看向江凌。 江凌一张玉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沉静得跟玉雕一般。 景阳侯便看向锦鱼。锦鱼忙又暗暗扯了江凌衣袖一下。 江凌才微微一笑道:“逼急了,敬国公直接去找皇上。皇上能不答应么?到时皇上必然认为,岳父不能以国家社稷为重,岳父反失了他的信任。以我看,抢在前头,积极促成此事,才是正理。” 景阳侯微蹙眉心。 江凌又郑重道:“岳父,边关为重。援军每晚到一日,边疆军士民众便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景阳侯怒道:“有的是想前往立功的勋贵子弟。之前柯家那个厚英,也在争呢。” 锦鱼听这名字熟悉,突然想起,这位柯厚英,她还见过。是柯秀英的哥哥。当初在宏福寺,还作了诗。算是文武全才。只是长什么样记不住了,只记得黑乎乎一个大高个儿。 “柯家是太子的人了。若是派他,怕诚亲王那边,未必乐意。皇上也未必乐意。”江凌道。 景阳侯哼了一声。 江凌笑道:“那不如折中如何?柳镇为主帅,柯厚英为副帅?” 锦鱼忙站起来,给她爹倒了一杯茶,劝道:“爹爹恨小公爷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四姐姐到底还在柳家。之前我去看时,见柳家倒也没太过为难四姐姐。咱们与顾家为敌不可避免,我看柳家倒没真想与咱们卫家为敌,对我十分礼遇。” 过去的事已经无可挽回,既然柳家不想把事做绝,卫家何不联合柳家?到时候卫家与顾家真的打起来,柳家哪怕是两不相帮也好啊。 她与江凌一左一右,劝了景阳侯半天,景阳侯才算是点了头。 又闲话了一阵朝中诸事,期颐堂来通知说老太太醒了。 他们这才一起出来,往期颐堂去。 * 老太太其实也没睡着。只不过是闭着眼养了阵神。 与花妈妈又商议了半天。 听说侯爷问,便让招了来。 等见景阳侯脸色轻松带着锦鱼跟江凌进门,不由也是吃了一惊。 知道这五姑爷能干。 可这也太过能干了些。 侯爷这脸色都阴了多少日子了。怎么跟五姑爷谈了一回,就变了样? 侯爷与江凌进来,自然也先问老太太的起居。 这才说到秦氏与宁哥儿的事上来。 景阳侯便道:“我也这把年纪了,儿女成群,还续什么弦?” 老太太听了,与花妈妈对视一眼,便定了定神道:“既如此,便没妨碍了。”便叫锦鱼:“去那头叫你娘过来。” 锦鱼笑笑,出来到东梢间,见宁哥儿也已经醒了,正趴在秦氏的肩膀上,吭着指头,口水流在秦氏肩窝里。 不由笑道:“怎么天天都在流口水?将来不是个馋嘴猫儿吧?” 秦氏嗔笑道:“什么都不懂,就瞎说。这是在长牙呢。” 锦鱼便把她爹不打算续弦的事说了。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便问秦氏:“若爹爹不续弦,娘就是回府也没什么。可还要跟着我们走?” 秦氏想都没想,道:“我自然是更愿意跟你们过!” 锦鱼:…… 看来她娘始终对她爹有心结。 不知是因为洛阳庄上的十五年,还是因为许夫人之死。 锦鱼心里有了数,便带着秦氏,抱着宁哥儿过到西梢间。 * 宁哥儿一出现,老太太满脸的皱纹都好像能发光,直叫抱过去。 秦氏便把宁哥儿搁在炕上。 宁哥儿也不认生,撅着小屁股,在炕上爬来爬去,一路的口水,滴在老太太的蜀出彩晕锦床褥上。 老太太却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嫌脏。 秦氏站在炕边上,生怕宁哥儿一时爬得太快,掉下炕来。 景阳侯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定了定,才慢慢转开。 老太太便道:“你之前担心着回头有了新夫人,宁哥儿不好办。如今也不必担心了。侯爷也不续弦。我这就叫人给你收拾了屋子,你回头赶紧带着宁哥儿搬回来住。” 秦氏低头不语,却飞快地瞟了一眼锦鱼。 锦鱼便走到景阳侯身边,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她爹刚才可是答应了的,别见着老太太就反悔了。 景阳侯清了清嗓音道:“江凌说他跟锦鱼两人若是去赴任,怎么也要过了年。那时宁哥儿也差不多一岁了。锦鱼出门在外,到底有个老成的人在身边放心些……” 谁知景阳侯话还没说完,老太太一扬手,就朝他扔了一只杯子。 只是老太太力气不足,那茶杯摔在地上,划拉一声,地上一地青色碎瓷,满屋都是花香。 宁哥儿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氏一把抱起他,拍哄起来。 老太太素来平和,何时这般暴躁过,还是当着宁哥儿的面? 可见是气狠了。她枯瘦的手抬着,指着景阳侯直抖,嘴唇哆嗦个不停。 花妈妈忙上前打圆场:“您再生气,也别气着自个儿。”说着转脸冲侯爷道:“他们小的不懂事,你怎么也如此不懂事。为了叫秦氏跟宁哥儿回来,大郎也送走了。弦也不让你续了,老太太是忍了又忍,怎么她们还是闹着要走?你不说骂她们一顿,怎么倒帮他们说起话来?” 花妈妈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自小抱着侯爷长大的,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替老太太教训几句,倒也是常理。 景阳侯也没想到老太太会气成这样。 再多的话也憋了回去。只得站起身,作了一揖,口里说“儿子不孝”,直赔不是。 锦鱼见了,也知道这便是老太太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她倒也不是一定要她娘跟他们走。 主要还是觉得路上颠簸不干净,怕宁哥儿生病。 便看她娘。 她娘也看过来,半天,垂下秀眉,轻轻点了点头。 锦鱼便给江凌递了个眼色。 江凌也轻轻颔首。 锦鱼这才上前,哄老太太,劝道:“把这院子隔出来,岂不吵着老太太?我看不如就让我娘还住在紫竹斋。” 老太太听她这话一说,才转怒为喜,道:“紫竹斋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住得人!” 景阳侯见状忙道:“望燕楼大,就让他们从望燕楼再隔出一些地方来,跟紫竹斋连在一处。您这儿也就别动土了,吵得您不安生。” 一边让一步。 她娘跟宁哥儿以后的去处,总算是尘埃落定。 * 回到家,锦鱼才问江凌下棋是怎么回事。 江凌笑道:“这事也是巧了。之前有人请客,偶然说起岳父年轻时极爱下棋,只是棋艺不高。当上兵部尚书后,怕人笑话不会用兵,便不怎么下了。因此咱们都不知此事。” 锦鱼不由失笑。她娘也许知道,只是从来懒得提。 “可你不会下,怎么就敢跟我爹打这个赌?” 江凌默了默,憋着笑,诚实道:“我会。” 锦鱼:…… 江凌结结实实坑了她爹一把。她爹还当遇到了天才。 越想越觉得好笑,越笑越忍不住,直笑得腰肢发酸,她才勉强忍住,道:“怎么没见你下过?” 江凌勾勾嘴角:“我不爱此道,浪费时间。有那功夫,我不如多看几份折子。” 锦鱼:…… 她不由技痒,兴致勃勃拉着江凌要下棋。 江凌也不扫她的兴,便陪着她。 只是锦鱼也久没下棋,又特别想赢,每走一步,都反复思量,江凌便又拿起那《穆天子传》,一边看,一边跟她下。 锦鱼:……不带这么轻视人的。 她一定要让江凌输惨! 谁知她胜负欲越强,便下得越慢。 一盘棋竟下了快两个时辰。 结果…… 她还是输了两子。 就这,她还怀疑,江凌是故意让她的。 怕她输得太惨,不开心。 不过自此,锦鱼便放弃了下棋,果然是太浪费时间了! * 过了几日,老太太便又派人催秦氏。 秦氏虽舍不得,却也只能收拾收拾,带着宁哥儿搬回了景阳侯府。 就住在紫竹斋。通往望燕楼的月洞门先暂时锁了,以免那边施工,影响到秦氏跟宁哥儿。 转眼便进了腊月。 锦鱼早提前联系了王青云和宏福寺。 因为去年宏福寺施粥天下皆知,今年京中闺秀想要参加的人实在是多不胜数。尤其是有待嫁闺女的人家。 一打听,太子妃把这事交给了卫五娘子。 一个个都往忙往锦鱼的怡然居跑,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 锦鱼见捐来的银两实在太多,今年天侯也正常,没有什么灾民,便跟王青云商量,不如把这些钱分出一部分来,派给各处的慈幼局,及京中在籍的鳏寡孤独贫困人家。 王青云自然同意了。 于是腊八节那日,除了宏福寺,整个京城的慈幼局及贫困人家,人人都分到了太子妃送的香香浓浓的腊八粥。 太子妃的仁德贤名再一次传得轰轰烈烈。 而经此一事,众人也都知晓。 太子妃在宫外的帮手,不是继母王家夫人,不是未过门的亲弟媳妇,而是卫五娘子江三奶奶。 一时卫五娘子江三奶奶的大名再度为京城百姓所知。 女人们多称她为卫五娘子。 男人们则多称她为江三奶奶。 过年时,她跟江凌都怕上门的人太多,招待不过来,索性回江家,从年三十住到了十五。 江家此时的日子早殷实起来。 宏福梨膏不但在京里卖得极好。还有人贩了到各州府去。 一年能有上万银子的收入。 江家的男人们也都有了些差事。 虽差遣都是六品以下,但一家子都兴隆起来。 锦鱼与江凌初三日回了景阳侯府。 当天,出嫁的女儿们,锦熙锦兰锦芬都回来了。 只独缺了锦心一个。 这回倒不是锦心不肯来,而是她早在十一月初,便跟着柳镇顾茹去了边关。 锦鱼二月十二在国色天香园办了生辰宴。家中大小全都齐了,还有能来的朋友。 锦芬也来了,偷偷拉着锦鱼说,锦鱼上回去过周家后,周家便没再打她那笔钱的主意,好生感激。 锦鱼想想,过去姐妹间那些小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便嘱咐她好好养身子,顺利生下孩子才是正经。 进了三月,皇上果然升了江凌一级,仍想留他在枢密院任职。 可江凌也不知道怎么劝说皇上的,皇上同意了他外放。 外官品阶比京官略低,便委任了从四品的两浙路知府。 算是一口气升了两级。 两浙路是极富庶之地,实在是个人人争抢的肥缺。 可见皇上确实对江凌不薄。 过了宁哥儿一岁的生日,参加完钟微王青山的婚礼,四月初,锦鱼便与江凌离京赴任。 接下来八年,江凌累官从两浙路知府,升到京西南路知府如枢密直学士,再升到京东东路知府枢密直学士,已经是个历练丰富的三品大员。 锦鱼也没闲着,各处收集奇花异草之外,肚子还挺争气。 先在两浙生下一子,又在京西南路生下一女,到京东东路又生下了一子。 这一年刚过完中秋不久,江凌突然接到皇上密旨,命他即刻回京。 第137章 长亭人满 密旨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并未细说原由。 但江凌自有其他的消息来路, 早几日已经接到消息,皇上中秋宴饮,招了风寒。 现在急诏他进京, 江凌猜是皇上病重, 便计划与锦鱼分头回京。 江凌快马先行, 锦鱼带孩子们收拾了行囊慢慢走。怕路上赶得太急, 锦鱼与孩子们受不了。 可是锦鱼正兵荒马乱地收拾东西,江凌人还没出青州,又接到京里的来信,命江凌原地待命,等接任官员到任, 交接之后再回京。 等待朝庭接任官员到任期间,江凌找了家大镖局,雇了足足三十余辆马车, 等交接完毕,便带着全家人浩浩荡荡地返京。 永胜侯府与景阳侯府早得了信,抢着说让他们两个先别回怡然居, 可以到府中暂住。 锦鱼与江凌自然都拒绝了。 他们离京之时, 锦鱼早做了安排。 茯苓原来在江家替锦鱼当家时, 就相中了江家的一个姓吴的管事。 锦鱼走前, 替她把那位吴管事从江家要了来, 一起脱了籍。 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嫁妆, 让他们成了亲, 便留他们夫妻两个在京替自己照看着怡然居与朴园。 香罗一家子都在府里,便仍留香罗在京, 替她监督各位掌柜的,打理嫁妆。 香罗一来二去的, 与绿柳庄的一个姓陈的穷书生看对了眼。 锦鱼离京不久,香罗也成了亲。 锦鱼便派人专程跑了一趟,如茯苓一般也给她脱了籍,同样也给了一千两的嫁妆。 香罗及一家子自然都感激不尽,尽忠职守,这些年锦鱼赚的钱,数都数不过来。香罗每年都跑一趟,跟她交接账目。 豆绿圆儿满儿鲁妈妈雷二嫂子,还有八个有功夫的蓝牌婢女,锦鱼带了同行。 在两浙之时,江凌主管十四州,两军。 她对人都只说豆绿是她的表妹,带着四处走动。 一来二去的,来求亲的人不少。 其中最合适的莫过于常州刺史卢家。 江凌替豆绿考察了一下。了解到这家子也是大族,人口多。卢夫人说的是他家的八公子,还是个嫡出的。人才品性都不错。 锦鱼这才跟卢夫人交底,说豆绿原是她的丫头。只是两人的情分,比情姐妹还亲。若是卢家嫌弃豆绿的出身,这亲事便做不得。 卢夫人回家商议了一番,回来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丫头出身也不碍事。 谁知豆绿却不肯,说嫁到卢家,便要跟锦鱼分开了。 还说不如让江凌替她在军中招一个女婿,负责江凌的守卫。 这样她就仍可跟在锦鱼身边。 锦鱼劝了豆绿好久,豆绿都不肯点头。 锦鱼便问豆绿是不是不喜欢那位卢公子。 豆绿却红着脸一个劲摇头。 锦鱼便奇道:“你既喜欢他,为何不肯嫁他?” 豆绿耸耸蒜头鼻子,怒道:“那也没喜欢姑娘多!” 还是江凌出面道:“你先嫁了。我跟卢刺史说,让他家这位公子拜在我的门下。日后,我们去哪儿,你们也去哪儿。也是一样的。” 这门亲事才算是谈成了。 两人成亲后,卢公子便跟在江凌身边做了个幕僚,替江凌办一些琐事。 因着豆绿的关系,江凌便着意培养他。这卢公子人品学识都不错,又肯学。因此倒成了江凌的左右手。 江凌转任,这位卢公子与豆绿自然也随行。 如今卢公子也是个正八品的录事。豆绿也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盼着再生一个姑娘。 有了孩子,自然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不能再跟出跟进地伺候锦鱼。 圆儿满儿两个便接了上来。这两人又要好,又都是极伶俐的。 虽与豆绿到底不同,锦鱼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这两个孩子她瞧着长大,就跟她半个女儿一样, 生了孩子后,自然也要找奶娘,添丫头。 一来二去的,她与江凌身边竟是有了二三十个丫头婆子。 这次回京,那些丫头婆子也有愿意跟着的,也有想留在老家的。 最后浩浩荡荡,包括江凌养的清客门人幕僚家眷,也有五十几人。 住怡然居自然是不成的。 锦鱼便跟江凌商量她们住朴园。 朴园地方是够的。 唯一不妥的,便是江凌如今是堂堂三品大员,怎么也不该住到新安坊这个地段。 便是对面常恭坊怡然居,也只是小官之家,不太妥当。 不过江凌与锦鱼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何况只是暂住。等江凌进京,正式有了任用,自会有官邸。 因此便给两家回信,说是要暂时住在朴园。 两家也就没再多劝。 怕过于惊动,也因为带着孩子,行程难定,他们就没说具体到京的日子,打算悄悄进了京,才跟各家联络。 两地相隔有上千里路,他们带的人又多,这一走,路上倒走了将近二十天。 这一日到了神京城外,隔着二三十里地,有个泉水镇。 他们找了个镇上最大的酒楼歇脚吃午饭。 谁知刚进包房,菜还没来得及上,小二就跑来说,永胜侯府与景阳侯府的人要来请安。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讶异。 锦鱼便让圆儿去瞧瞧。 豆绿笑道:“不如我去瞧瞧。若是不要紧的,就打发了,省得耽搁了哥儿姐儿吃饭。” 锦鱼已经久不差遣豆绿做这种小事。 不过见她自己主动请缨,便点点头。 圆儿识得江家人,对卫家人不熟悉。满儿就不提了。哪边都不熟。胆子也小些,这种外头的事,她一般不叫圆儿应付。 一时豆绿去了,回来时满脸激动,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还有两个少年。 锦鱼跟江凌忙齐齐起了身,锦鱼不等两个婆子走近,就激动地迎上前,打量起那两位少年。 却见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年纪看着不过十岁上下,脸儿略长,肤色白净,眉毛轻扬,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自若之态,身材挺拔如一竿小小翠竹,衬着一身嫩黄色燕羽觞道袍,越显得他如天上仙童下凡,超凡脱俗。 锦鱼激动地指着他,半天喊了出来:“宁哥儿!” 宁哥儿这才淡淡一笑,从容施礼,叫了一声:“姐姐!”又叫了江凌一声:“姐夫!” 跟着他的婆子便笑道:“到底宁哥儿小时候,姑奶奶没少抱他,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听说你们要回来,夫人激动得几宿睡不着,说要派人来接。宁哥儿吵着要亲自来,夫人便答应了。天天想要早点见着他的三个小外甥呢!” 锦鱼认得这婆子,正是宁哥儿的奶娘姚嬷嬷,忙亲亲热热打了招呼。 这才又去看那大一些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比江凌矮半个头,脸庞圆圆肉肉红红润润,像只红苹果,笑起来眼尾下垂,十分亲切可爱。 那少年也好奇地打量着她,笑道:“婶婶可认得出我来?” 锦鱼抚掌失声叫道:“贤哥儿,你是贤哥儿!” 她可记得,新婚之夜,江凌的大哥没个正形,让当时才三岁大的贤哥儿来尿她跟江凌的新床。 贤哥儿笑得脸儿更圆,十分开心:“想不到婶婶还记得我。”又叫江凌三叔。 江凌自然是认得他们两个的,此时上前道:“赶紧坐下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贤哥儿便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道:“祖母得了信,高兴得天天问几遍。我娘便打发了我来这里等着。等了七八日,总算是等着了。不想景阳侯府也是一般的心思,我在这里撞着了宁哥儿,倒做个了伴儿。刚才见到你们来了,先打发了小厮快马回去报信儿,这才上来请安。” 一时大家热热闹闹地问候家中诸人,江凌便笑冲锦鱼道:“我往年回来,母亲可没这般热情。可见夫人是众望所归,大家都想念得紧。” 锦鱼有些得意地点头,这些年她人虽在外地,可是逢年过节,可没少了派人进京送东送西,与白夫人的关系并没生疏。 她又指了指站在一旁一脸懵懵的三张小脸,道:“母亲可也是天天盼着见见这三个呢。”忙叫三个孩子叫叔叔舅舅。 认完了人,却听有稚嫩的小嗓音在嚷“祖母外祖母!” 却是幼子东东,如今才只有两岁,此时正活蹦乱跳地乱叫。 锦鱼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因跟他说过,这次回来会见到外祖母和祖母。他可能是见着两个老太太,便乱叫了起来。 老大浙哥儿今年已经七岁,倒能分辩,跟弟弟道:“你别乱叫,那是祖母外祖母身边的嬷嬷们。” 锦鱼忙指着两位嬷嬷教孩子们认。除了姚嬷嬷,另外一位是贤哥儿的奶娘,叫侯嬷嬷。 西姐儿五岁大,见到宁哥儿,睁着黑亮亮的大眼睛,不住地看,好奇得很。 宁哥儿便凑过去,从腰下摘下三件东西来。把一只白玉双鱼珮给了浙哥儿,把一个金累丝的牡丹香囊送给西姐儿。 还没轮到他,东哥儿先急了,舅舅舅舅地叫,蹬着小腿往前窜,宁哥儿便弯下腰来,从自己颈里掏出一只五彩宝石长命锁,挂在东东脖子上,还学着大人们的模样,道:“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你们拿着玩儿吧。” 宁哥儿也不过比浙哥儿大了两岁,倒是迫不及待地摆起了小舅舅的大架子,老气横秋的,逗得锦鱼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笑。 被锦鱼笑了,宁哥儿也不恼,只微粉了小脸,态度倒仍是从容得很。 与宁哥儿贤哥儿这一遇,锦鱼连饭都吃不下了,真真归心似箭。 大家匆匆吃过,便又往京里赶。 一路上,她便耐心地跟三个孩子解释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浙哥儿跟西姐儿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十分兴奋。 虽说他们在青州也有很多好朋友,与豆绿姨的两个孩子也是打小形影不离的。 可母亲嘴里的祖母外祖母,伯叔舅姨,还有堂兄妹表兄妹们,一个个数不过来,还是让他们好奇。 东东坐在一边,一边扳着自己的小脚丫玩,嘴里仍一直嘟囔着“祖母外祖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听外头圆儿兴奋地叫了起来:“夫人,不得了,快到长亭了,好多人呀。” 满儿坐在门边,忙打了马车的帘子。 锦鱼一眼看去,就见长亭内外确实是人满为患。 不过隔得有些远,也看不清那些人谁是谁。 江凌骑马走在车边,见她掀了帘子,笑道:“怎么大家消息都这般灵通?” 锦鱼却微蹙了眉头,道:“按说贤哥儿与宁哥儿派去的小厮来回,也不会这么快吧?莫不是来接别人的?” 江凌想想,觉得甚是有理,便笑笑不语。 及至到了长亭处,却见一窝蜂似地涌过来不少人,都是男子,大多穿着襕衫,头戴帽巾,尤以青色为多,朱色次之,零星还有紫衣。 锦鱼正诧异,江凌已经纵马上前,下了马与那些人招呼起来。 却原来真有不少人是来迎江凌的。 锦鱼脸上一红。 她只想到了家里人,没想到江凌虽然离京八年,可辗转地方,在官场上早结了不知道多少缘分。 她正诧异,却赫然见江凌领着几人前来。 当中一人穿深紫色的圆领襕袍,头戴展脚幞头,脚穿六合皂靴。身形高大,神态激动,正是她爹景阳侯。 她眼眶发热,忙带孩子们下车,迎上前去。 八年不见,她爹须鬓半白,面貌倒没见得老了多少。 还未走近,她就要跪拜,景阳侯早大步抢前,一手抓住她的胳膊,道:“不必多礼。”却又拿眼不住地打量她,眼中泛红,半天声音微颤,道:“老太太跟你娘自打接了你的信,一天能念叨八百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又去看三个孩子,见都长得跟年画上的金童一般可爱,尤其是最小的东东,面皮如玉,与江凌最相似,实在是好看,忍不住抱起来,就亲了一口。 东东抓住景阳侯的胡子,乱叫:“祖父外祖父。” 景阳侯哈哈大笑,纠正道:“外祖父!” 东东眼睛滴溜溜地看锦鱼,锦鱼忙也教他一遍。他才稚声喊:“外祖父!” 景阳侯开心至极。 锦鱼也忍不住笑,见四周围得人一层一层的,不由想不明白,便问景阳侯是怎么知道他们今日到的。 景阳侯手上抱着东东,舍不得放,脸上一红道:“我一早得了东桥驿驿报,知道你们今日必能进京,本也打算下了朝过来。谁知皇上突然动问,说江凌怎么迟迟还未回京,我便如实禀报了。” 锦鱼:…… 他们昨夜住在东桥驿。 所有的驿站都是兵部所辖,难怪她爹立刻就知道了。 从东桥驿进京,本来午时就该到了。 想来必是这消息一出,与江凌有些交情的官员,下了朝不及回家,便都约了一起来这长亭接风。 这才盛况如斯。 可是他们人多,孩子也多,拖拖拉拉,又在泉水镇吃了中饭,这才拖到未时。 因见并无女眷,正要退回车上,却见江凌旁边站着的朱衣青年越众而出。 那人面貌精致,神态傲然。锦鱼不由叫激动地叫了一声:“二弟?” 如果从钟微那头算起,她可以叫王青山妹夫。 但她与王青云结义之后,王青云便让她唤王青山一声二弟。 王青山傲然的神色顿时化去,也亲热地叫了一声:“二姐。”然后笑道,“你弟妹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给宏福寺送了八百两银子。又说要来接你。可她如今身子有些不方便,因此我今日便没跟她说。怕她跑了来,人多有个闪失。” 锦鱼虽不明白钟微高兴她回来,为什么要给宏福寺送八百两银子,却也忙道:“不急不急,我定然登门去瞧她去。” 说话的功夫,又挤过来一人,紫袍幞头。脸庞厚实,却是原来的宜春侯世子,如今的宜春侯。人比原来胖了不少。 锦鱼忙叫“姐夫”。 宜春侯笑道:“我算算路程,只当你们午时就到,怕通知了你姐姐,等她赶来扑个空。早知你们这阵子才到,就该叫她一起来接你们的。” 锦鱼笑着摆摆手。 虽说八年未见,可两家没断过信件往来。 这些年锦熙过得不错。 锦鱼离京没多久,老宜春侯就因病没了。锦熙的婆婆想不开,竟跟着就病了,没两年也没了。 如今锦熙就是正经的侯夫人。虽然没有诰命,可在宜春侯府还是可以作威作福的。 出门在外,许夫人的事早成了陈年旧事,很少有人不知进退地故意提起。也别人敢小瞧了她。 锦鱼每认一个人,就让孩子们也跟着认一遍,正热闹,就听得身后突然人声鼎沸。 原本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一堆人,大半散开。 长亭里原来远远看着他们这边一半人等,蜂拥而出,直往西面的官道跑。 这长亭位于京东。是个三岔路口。 东西两路而来的人,过了长亭,便是朝北进京的路。 锦鱼他们从东来。 他们车多人多,堵了这边半截路。 那边却是从西来,远远地就见尘土飞扬,黑红二色旌旗招展。 正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便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文士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名贴,拜见江凌,问道:“你们是江家的?哪个江家?” 江凌接过拜帖,不由嘴角微勾:“难不成敬国公也是今日回京?” 那人道:“可不是。举家都回来了。” 江凌便把那拜帖子递给锦鱼,锦鱼接过一看,竟是敬国公府二老爷的帖子。她还算认过亲的。 柳镇带着二妻奔赴边关后,两三年间,作战勇猛,虽胜了几场,却也受伤不轻。 顾茹头胎生了个女儿,二胎生了个儿子。 敬国公夫人在京里再也坐不住。敬国公便主动请命重回边关镇守。 亏得敬国公父子忠勇无敌,这些年狄人不敢再犯,可谓是四海升平。 如今看来皇上龙体确实欠安,不但诏回了江凌,也诏回了敬国公父子。 锦鱼便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也该去迎接的。” 景阳侯在旁,却重重地冷哼一声。他是至今也无法原谅敬国公一家。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江凌笑笑,道:“这里到底不太方便。不如请岳父暂时照看孩子们。我跟你过去请个安便是。” 那来人似乎并不清楚锦鱼与敬国公府的关系,听到这话,劝阻道:“倒不必如此客气。一会儿太子殿下与诚亲王也会来迎接我们国公爷。还请你们速速离去,让出地方来。不便之处,改日我们自当上你们府上礼谢。” 锦鱼便看向江凌,让他拿主意,心里却不由暗道:这敬国公府如今还是这般跋扈。明明看到她爹还有宜春侯世子,俱是朝庭大员,怎么敢如此不客气地要撵人? 谁知江凌没开口,景阳侯先怒道:“不走。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太子殿下与诚亲王还没到呢,怎么他们敬国公府就要狐假虎威撵人?!” 锦鱼忙拉了她爹一把。 这里除了他们带来的人,也有四五十人。有些话,一传二传,还不知道传出什么来。 她忙问那师爷:“你们大奶奶可也回来了?” 那师爷大约听了景阳侯的话,冷笑连声,道:“什么大奶奶二奶奶,我却不知道。我们世子爷的夫人只有一位。你们让是不让?不让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话一出,景阳侯勃然大怒,道:“真是欺人太甚!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不客气?!” 锦鱼忙去劝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公府确实比侯府尊贵,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但她心里也极不快。当初敬国公夫妇对她极好,既是遇上了,不去见个礼就走人,实在不合适。倒不是不想礼让。敬国公府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眉头微蹙,正要发作,就听江凌冷道:“不懂事的东西。把他先绑了。一会儿我们自去找敬国公府的人说话。” 那师爷可能在京里豪横惯了,竟仍是冷笑连连,不跑不闹,只叫身边小童赶紧回去报信,嘴里却道:“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童一溜烟跑了。 江凌身边护卫却没跟这师爷客气。他们跟在江凌身边,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江凌这么不客气的人,当下上前,七手八脚把这师爷背手绑成了粽子。 江凌这才又劝了景阳侯几句,携了锦鱼,叫人押着那师爷朝西边走去。 第138章 久别重逢 到了西边, 却见长亭外,众人簇拥着一人。那人身上穿着海蓝织金锦圆领襕衫,圆滚滚的。锦鱼却是认得, 正是敬国公府的二老爷, 如今也是个三品大员。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不高, 脸皮略黑的中年文士, 虽没穿官服,可看那气势,却硬压了柳二老爷一头。可见也必是一方大员。 锦鱼不认识,朝江凌看了一眼。 江凌微侧头,伏在她耳边轻道:“顾尚书。” 锦鱼:……原来是顾茹的爹。 人多, 护卫押着那师爷走在前面开路。 江凌把锦鱼护在身后,穿过人群。 顾尚书一眼落在被绑的师爷身上,顿时勃然大怒, 张嘴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来人……” 柳二老爷也一挥手,他身边数十名敬国公府护卫顿时吆喝着围了上来。 一时剑拔弩张,周围人俱不由自主, 纷纷后退。 江凌锦鱼身旁, 顿时多出一个无人的圆圈来。 江凌脸色丝毫不变, 徐步上前, 上身偏向柳二老爷, 对柳顾二人一揖为礼, 道:“晚辈是枢密直学士江凌。这是内子……” 他因已经卸任京东东路知府, 故只以虚职自称。 话音未落,那顾尚书目光已经闪了几闪。 柳二老爷更是变了脸色, 定睛看向江凌,指着他道:“江学士?!玉面诸葛?那你……你夫人……” 他话音未毕, 就见江凌身后转出来一位花信女子,明媚如晨光,甜甜叫了一声:“二叔父。” 柳二老爷瞪大金鱼似的大眼泡,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尴尬,瞥了一眼顾尚书,道:“听说你们也要回来,却没想到也是今日。实在是……缘分啊。” 锦鱼忙上前半步,笑盈盈道:“谁说不是呢?我想着,既然遇到了,怎么也要先跟干爹干娘请个安才好回家。” 柳二老爷附和着。 锦鱼却突地脸色一板,扬起纤白的手,指向那早蔫头搭脑的师爷,道:“这位也不知道是哪家不长眼的清客,也不问清楚我们是谁,居然一张嘴,就要撵我们走。” 柳二老爷干咳了两声。 刚才他就看见那边来人,来接人的有景阳侯府,宜春侯府,虽怕阻了路,却也不好去驱逐,便说要派人去商量一声。 偏顾尚书说,他已经问过了不是什么要紧人,要了他的帖子,硬要派自己的门客去打招呼。 不然怎么会闹出这样尴尬的事情来。 这卫锦鱼可是正经认过亲的姑奶奶。这些年虽随江凌在外,但年节礼品从来落下。两家是当正经亲戚走的。 顾家不会不知道。 这分明是想挑拨离间柳卫两家。 亏得江凌卫锦鱼是有手段的,直接绑了人来见他。 不然还真吃了这顾家的闷亏。 他眉头紧皱,不满地瞪了顾尚书一眼,让他出面收拾残局。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两边都在这里等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是哪个江家? 顾尚书狐假虎威,不想让他们卫家人在此给锦心接风,才使阴招,抬了敬国公府的名头来撵人。 江凌便嘴角一勾,笑对柳二老爷道:“柳二叔不必担心。我一眼便知他不是敬国公府的人。若是府上的人,自然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此人如此招摇撞骗,我自然要拿了他来交给您老发落。” 那师爷缩着脑袋,不停飞眼色向顾尚书求救。 顾尚书黑着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咬牙切齿,呵斥了那师爷几句。 江凌便命放了人。那师爷灰溜溜地捂着脸跑了。 顾尚书却又厌恶地狠狠盯了锦鱼一眼,似乎在是怪她与敬国公府太亲近,阻了顾茹的路。 江凌见了,瞳子微缩,唇边露出一丝冷意。 * 几人说话的工夫,马蹄声隆隆,旗帜飞扬,那一队人马已经驰近。 红尘扬起之处,当先一位青年将军端坐高头大马之上,身后跟随八名佩剑护卫。那些护卫一水青色软甲,赤红头巾,精神抖擞,令人不敢轻犯。 待他们奔到近处,锦鱼就见那位青年将军,身着玄色软甲,外罩赤红短身织金绣衫,脚登玄色挖云泥金马靴,胯下一匹膘肥体壮赤炎马,真是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曾经京城锦绣堆里滚出来的傲娇少年,如今已经是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 锦鱼这些年可没少听到柳镇的消息。 就连浙哥儿这样小小年纪,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虎威将军的传说。说他如何勇冠三军,如何杀人如麻,如何令狄人闻风丧胆,如今保得边疆安宁。 戍边多年,小公爷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他眼神淡漠,整个人好像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如一柄玄铁黑剑,冷冰冰,好像存在就只是为了杀人。 他驰到近处,目不斜视,翻身下马,折转回去,立在路边。 等第一辆四马所拉的黑漆泥金彩云大车停住,他才亲自上前挺立车边。 车辕上坐着的一名小厮跳下车来,掀开帘子。 一位中年男子露出脸来。 柳镇上前半步,伸手扶住。 那中年男子慢慢下车,脚上却似乎有些不便。 那中年男子下车之后,转身回首,车里便又钻出来一位中年美妇。 那中年美妇穿得金碧辉煌,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扶着丈夫,得意洋洋地下了马车。 锦鱼远远看着,不由心里也有几分激动。 这么多年,敬国公明显老了。敬国公夫人跟他说过,敬国公的腿脚是早年受的伤,如今一入秋就会发作起来。她还从南边给捎过药酒。 倒是敬国公夫人,边关的风似乎并没有吹老她,仍是那样英气奢华,傲气十足。 这时柳二老爷早按捺不住,眼泪纵横地几步抢上前去,就往地上要跪倒,嘴里激动嚷道:“大哥,大嫂,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敬国公忙伸手去扶,眼眶发红,连声让他不可如此。 柳镇此时才给柳二老爷行礼,叫了声二叔。 可见敬国公府规矩实在大得很。柳镇要等二老爷先见过敬国公夫妇,才跟二老爷见礼。 这时后面车上的人也都陆续下来了。 一个身材矮矮的贵妇人,头上顶着一只快两尺高的金累丝莲花冠,穿着粉红色闪光的燕羽觞,她本就圆滚滚的身材放大了两倍。好像冠够高,她就不矮。衣服够闪亮,她就不胖一样。可惜落在众人眼里,倒像是一只插着粉红羽毛的肥肥老母鸡。 锦鱼费了点眼力,才认出来,这是顾茹! 顾茹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红衣少年,身后奶娘手上还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姑娘。 顾茹本来生了三个孩子。长女夭折了,剩下现在这一儿一女。 锦鱼的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 后面一驾车上,下来一位少妇,半低着头,慢慢向前走。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古香缎褙子,袖口领边都是黑色,里面穿着白色的抹胸,下面系一条惨白拖地百迭裙。 她身材高挑,极瘦,走起路来,又极慢,竟有几分神鬼莫辩。 顾茹不当华丽,锦心又太过寡淡。 她身后奶娘手上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怯怯地缩在奶娘怀里,想是怕生,不敢张望。 敬国公夫人曾经写信给锦鱼说过。 顾茹生头一胎时,锦心竭力照顾。 后来顾茹又生下一子。 敬国公夫人到边关后,便对锦心网开一面,劝了柳镇。 锦心这才有机会怀了孕,生下了这个女儿。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之后,锦心便再没怀上过孩子。 锦心低头行走,看也不看那小姑娘一眼,不太亲近的模样。 锦鱼见了,不由心头酸楚。 看来,锦心还是没放下,活得没个活人气,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怕她。 一时敬国公府诸人与柳二老爷顾尚书见了面,笑声哭声四处响起,热闹非凡。 锦鱼远远看去,只有锦心,站在这么热闹的一群人中间,像一抹没人看见的孤魂。 她越看越不忍心,轻轻拉了江凌一把,低声道:“我去见见四姐姐。” 江凌点了点头。 锦鱼便举步想要偷偷靠近,不想“当啷”一声,两把长剑交错发出刺耳吓人的声音,拦住了锦鱼。正是柳镇的青甲护卫。瞬息之间,其余护卫也把敬国公府的诸人团团围在中间。 江凌大惊,狠狠往回一拽锦鱼。 锦鱼也唬了一跳,脚下踉跄,跌入江凌怀中。 江凌紧揽她的细腰,忙问她扭没扭到脚,说着就弯腰要去查看。 两人素来恩爱,家中又无老人管束,平素行迹随意了些。 可现在这里,少说也有上百号人,锦鱼捏着拳头,着急地轻轻捶了江凌的背心一下,粉脸通红。 江凌这才直起身子。 这边闹成这样,敬国公府诸人自然都齐齐朝他们看来。 * 锦心站在人群之后。 她没想到回京第一天就见到锦鱼。 八年的时间,她听说锦鱼生了三个孩子,二子一女。 她以为锦鱼生了三个孩子,江凌又无妾室,定然会像顾茹一般,心宽体胖,变得俗不可耐。 可如今相见,锦鱼竟与当年并无多大变化。 锦鱼没有戴冠,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一枝赤金步摇,鬓边簪一朵八宝花钿。 上身是一件孔雀绿宋锦直领对襟窄袖袄,下配月白暗花百迭裙,细腰如束,系着暗红玉环绶。 她的肤色白里透粉,眼睛里盈盈秋水,清亮明透,显得整个人明媚健康,像清晨带露的牡丹花儿,比从前多了几分贵妇才有的雍容。 锦鱼……如今名副其实是个贵妇。 五年前江凌就替锦鱼请了诰命。 九月的长亭,杨柳叶子都老得没了颜色。 四周有刚刚变红的枫。 那么多的人目光注视之下,锦鱼却紧紧的依偎着她的丈夫。不,确切地说,是她的丈夫江凌紧紧抱着锦鱼。 那样明目张胆的幸福,叫周围的红枫都失了颜色。 江凌不愧是当年京中第一美少年。 如此经年,容颜不改,比之当年,却多了一种沉稳如山的气势。 好像无论面对什么人,面对多少目光,面对多少不可抵挡的对手,他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挥手之间,通通化解无形。 他不再空有一副皮囊。 玉面诸葛之名早闻达于天下,就算她远在边关内宅也履有耳闻。 这些年,凡他在任之地,无不大治。 万民伞都收了无数。 若不是他自己执意四海为官,皇上早让他重回枢密院。 离京八年,圣宠从未衰竭。 听说每有奏折,皇上必最先查看。 时时训诫身边官吏,让他们好好瞧瞧,让学着江凌如何写奏折。 老天何其不公! 凭什么,锦鱼就有这天大的福气,样样顺遂? 听二哥说,就连锦鱼那个丫头出身的姨娘,如今在景阳侯府,也是人人都称一声夫人。 虽无名分,也不当家,可满京里的贵妇,谁不把秦氏视作景阳侯的夫人? 还有老太太,一直说身体不好,却是老而不死,听说把那小杂种什么宁哥儿视同珍宝。比当初待他们四个嫡亲的还要好上百倍。 锦心紧紧的捏着拳头,指甲刺进掌心。 锦鱼凭什么能过得这么好?!比顾茹那个贱人还要好万倍。 明明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可……为什么连老天都不肯帮她? 她好容易怀孕,得来的却只个女儿。一个无用的女儿! 她的心缩成一团,里面好像被人倒了云南的辣椒,山西的陈醋,翻滚搅拌,难受至极。 紧紧地握在小腹的双手,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锦鱼!锦鱼!”这声音实在刺耳,她猛地循声看去,却见她那向来高傲不可一世的婆婆,竟然大失分寸,在激动地叫喊。 她的丈夫……她的目光落在柳镇身上。 柳镇正呆呆地看向锦鱼的方向,早没了魂。 心里又被刺了一刀,她却不觉得疼痛。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再多一个窟窿也不算什么。 柳镇对锦鱼的心思,她早就知道。 只是不知道,得不到的,比得到的要更令人朝思暮想。 她知道柳镇有一坛珍藏的美酒。 不过冬瓜大小的一坛子,用大红的蜀锦裹得严实。 每次大胜之后,柳镇就会避开众人,独自取出那坛酒,用小小的白玉铃铛杯盛上一杯,慢慢饮下。然后再把那坛酒秘密珍藏。 她便开始学习酿酒。 军人喜烈酒,所以她酿最烈的羊羔酒。 白如羊脂,入口冰清,有边关冰雪凌冽的味道。 军中将士无不交口称赞,柳镇也不拒绝。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一样本领强过锦鱼。 可是敬国公夫人来到边关后,她才无意中得知,柳镇的那坛酒竟是锦鱼送的蔷薇露! 无论她的羊羔酒多么醉人,也比不过锦鱼的蔷薇露。 人人都以为,是敬国公夫人的劝说,让柳镇对她回心转意,她才能生下女儿。 其实根本不是。是那日她用羊羔酒灌醉了柳镇。 柳镇醒来后,看她好像一张用过的手纸,转身而去,从此没再饮过一口羊羔酒。 她一直想不明白。 她比顾茹美丽。 她比顾茹努力。 她对柳镇比任何人都要痴心。她最后,连敬国公夫妇都打动了。 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爱她?就算不爱她,对她能像对顾茹那般,她也知足。 可是现在看到他投向锦鱼的眼神,她终于有了答案。 柳镇不想理她,也许是因为,她是锦鱼的姐姐。 跟她在一起,他就会想起锦鱼。 卫锦鱼……当初为什么要回府? 卫锦鱼毁了她一辈子。 她垂下了眼眸,指甲再度戳进掌心。 * 锦鱼此时早顾不上锦心,她听见敬国公夫人在激动地叫她,心头一热,慌忙推了江凌一把,远远朝敬国公夫人的方向行了一礼,也不顾形象地叫了一声:“干娘!” 八名青甲护卫手上的重剑开始发抖。 原来人家这位夫人是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小公爷的干妹子!? 他们都干了啥?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由自主都去看小公爷。 这一看,手抖得剑都拿不住了。 他们家将军向来是尸山血海,呼啸来去,此时,却浑身在微微颤抖。 一块最坚最厚的寒冰,竟仿佛突然有了灵魂。 八个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他们惊吓到了不该惊吓的美人儿,一会儿将军不会直接剁了他们的手吧?! 几个护卫正在发呆,就听有人喝道:“你们还不赶紧散开?还挡着道做什么?” 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美人儿身边那个男子。 这男子简直跟他们将军是两个极端。 他们将军浑身上下都紧硬如铁。而面前的男子,却好像一团棉絮,轻飘飘的,他们谁上前去,都能一个指头就戳倒。 他们将军永远淡漠如千年寒冰,让人不敢靠近。而面前的男子,却好像这秋天的阳光,温暖,让人不知不觉想要靠近。 他们的脸……一个是边关凌冽的风。一个是江南温润的雨。 这样的男子,明明比他们边关的大姑娘还要漂亮百倍。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他这样一喝,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剑,让出一条路来。 那男子就这样从容地牵着美人儿的手从他们中间穿行过去。 几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锦鱼终于走到了敬国公夫人的身旁。 敬国公夫人伸出双手牵起她的,上下打量,纵声大笑:“怎么还是当年的模样?不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么?” 锦鱼也笑,眼角有莹亮的光:“干娘不也还是当年的模样?您可是有三个孙子孙女的人啊!” 虽然以前在京城时,各种纠结,不好太过亲近。 如今分别多年,哪里还顾得这些?两人激动难言。 锦鱼江凌与敬国公夫妇寒暄毕,才与柳镇相见。 柳镇此时总算是回了神。 脸上仍是淡漠的,可眼神却染上了秋阳的明亮。 锦鱼便去见锦心。 寒暄过,锦鱼便道:“爹爹与大姐夫也在那边。我着人去叫他们来与你相见。” 锦心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神色:“他们是来接你的。与我何干?” 生了三个孩子,锦鱼如今的脾气比之前好了万倍,又久别重逢,并不生锦心的气,正要劝锦心几句,却听得鼓乐喧嚣之声传来。 众人心头都是猛地一震。 锦鱼略一思索,就算要劝锦心,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候。 她索性转身,重新站到江凌身边,抬头与江凌对了个眼神,就见江凌默默冲她点了下头。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得远远传来尖细的男声:“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娘娘驾到!” 太子居然真的来十里长亭迎接敬国公夫妇回京! 同来的还有青云! 锦鱼不由忧喜交加,却听又一声尖细的嗓子响起:“诚亲王驾到!” 诚亲王? 锦鱼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手心冰凉。 看来江凌没说错,皇上身体多半支撑不了多久了。 太子与诚亲王都来迎接敬国公父子。 分明都是想争取敬国公府的支持。 夺嫡之争,你死我活,已经避无可避。 第139章 一通百通 王青云端坐在明黄锦绣辅陈的马车内, 身上是一件太子妃的常服,两条靛蓝色的彩披挂在胸前,下面坠着金凤披坠。她头上戴的是明晃晃的太子妃用九树凤冠, 可却闭着眼眸, 似乎这世界太过纷繁, 她不屑于睁眼。 她的手却握着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少年的小手。 这少年长得与她眉目相仿, 精致中透出一种天生的贵气。 一个大眼睛的女史坐在靠近车门的侧座上,掀开了车帘朝外看,嘴里道:“回娘娘,大约有二三百人。挤得水泄不通的。不知道是来接敬国公的,还是来接江学士和卫五娘子的?” 王青云点点头, 嘴角浮起一缕略带讥讽的浅笑。 自然是都有。 今日太子从前朝回到东宫,提起江凌与锦鱼今日回京。 她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可又不好表露, 想到敬国公夫妇今日也回京,便故意惋惜道:“这么巧?诚亲王可会去迎接敬国公父子?不知今日十里长亭会不会叫人踩塌了?” 太子一听到诚亲王三字,便眉头紧锁, 立刻派人去打听。 听到说诚亲王果真会去接敬国公, 自己也坐不住了, 吩咐车马自己也要去。 她便道:“不如我也跟殿下同去?敬国公向来最敬重他夫人。女人间说话, 与你们男人总是不同。” 太子觉得此计甚妙, 可压诚亲王一头, 便同意了。 她却只觉得好笑。 她是想来接人, 不过想接的人,却是她妹妹锦鱼。 这些年, 她在宫中,自然不方便与锦鱼有过多的联系。 但是, 她没跟太子反目成仇,还顺利生下两个孩子,在宫中地位稳固,却是多亏了锦鱼当初走时,留给她的那几句良言。 想当初她刚进东宫时,满腔热诚,一心想要辅佐太子坐稳大位,每每关切前朝,劝说太子如何如何。 太子初时还能听得进去。 可没多久,太子对她就越来越不耐烦,经常她话还没说完,太子就拂袖而去。 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柯秀英。 柯秀英进宫之后,因长得与前太子妃有几分相似,又与她所为完全相反,对太子一味吹着捧着,对前太子妃留下的两个女儿一味讨好。 好话谁不爱听呢? 两位小郡主对她占了她们母妃的位置本就不满,都帮着柯秀英在太子面前说好话。 太子越宠爱柯秀英,便越与她疏离,对她的谏言越反感。 到后来,她每有劝说,柯秀英便会从中挑拨,说女子便当相夫教子,不该对外头的事太过热衷,说她是图谋不轨,不但后宫参政,还想压太子一头,牝鸡司晨。 不到一年,太子就完全听不进去她半句良言,甚至不再到她宫中留宿。 她眼看自己身陷泥潭,才突然想起了锦鱼。 锦鱼多大的本事啊? 一个庄上长大的小庶女,回府没多久就把老太太景阳侯给拿下了。 后来又自己挑了江凌作丈夫,与江凌恩爱无双。 这么多年,人人提起江凌,不过三件事。 一件便是当年京中第一美少年。 一件便是玉面诸葛,智计无双。 但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是江凌如何爱妻如命。 便别说……那个她多年求而不得,如今不知所踪的混账东西,也对锦鱼一往情深。 她便细思锦鱼离京前,跟她说过的话。 那时她听到江凌想谋外任,心中不快,多少有些猜疑锦鱼嘴上说愿意帮她,其实私下却劝说江凌离京,想耍滑头,躲避夺嫡之争。 不过她既与锦鱼约定了凡事要开诚布公,便在锦鱼离京前,把她召进了宫里。 在宫里说话虽不便,但锦鱼还是委婉地表明了态度。 锦鱼说,她与太子,名分所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出不了大事。 江凌窜升太快,他们夫妻离京,才能让皇上无需忌惮太子急于扩张势力。 他们离京,对太子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虽接受了这番说辞,心里却隐隐仍有些不快。 当时并没把这话真的听到心里去。 直到她陷入困境,才想起此言。 如雷灌耳,突然醒悟,这又何尝不是给她的良言? 她身为太子妃,名分所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出不了大事。 她又何苦非要抢在太子前头,苦心筹谋费力不讨好呢? 自此一通百通,痛改前非。 她在宫里不动声色,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虽对太子的事了如指掌,却只装作不知,见了太子,趋利避害,事事顺从,一味吹捧。 不过一年,硬是把太子哄得服服帖帖。 对两个继女,她也是一味骄纵。柯秀英送一斛珍珠,她就送十斛。柯秀英夸她们长得美,她就夸她们是仙女儿。 两个继女虽与她不亲,却也不会再刻意帮着柯秀英说她们的坏话了。 她也顺利生下了太子的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 有了孩子,她更是安心抚养两个孩子,暗中继续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在宫中,牢牢抓住皇上皇后娘娘,在宫外,便收买名声,贤名远在皇后娘娘之上。 她这太子妃坐得再稳当没有。 她名正言顺,有的是耐心慢慢等得云开见月明。 可她有耐心,有人没有。 一年前秦凤路知府进献了一个美人儿给皇上。 这美人儿肤色如藕,国色天香,举止娇弱。 皇上年纪越大,越喜欢这种软嫩的女子。 当下龙颜大喜,越过御侍、贵人、才人、美人几个等级直接封为正三品婕妤,赐号婉。 若非皇后娘娘极力劝阻,怕要直接为嫔为妃。 婉婕妤进宫后,皇上精力便大不如前,皇后娘娘也不复多年恩宠。 一开始,前朝的事皇上还大多交给太子。 可袁相年迈,一年有半年在家养病,太子又不太肯听她爹还有景阳侯的建议,独自逞能,接连办砸了好几样差事。 皇上被气得不得不替太子收拾烂摊子,身子更是每况愈下。 皇后娘娘便劝皇上静养,让他把不要紧的小差事交给诚亲王分忧。 诚亲王得了机会,也不嫌事大事小,凡事亲力亲为,办得妥帖,上下交赞,声誉日隆。 太子虽有袁相,王家,钟家,卫家等几家鼎力相助,可还是被诚亲王逼得节节败退。 后宫便有消息传出,说皇上竟已渐有废立之意。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她毫不意外。 两年前,她见袁相老迈,曾婉转劝太子把江凌召回辅佐培养,早做打算。 可太子却顿时变了脸色,说:“江凌不过是长得像当年的孝慧仁慈皇后,才得了父皇的偏爱。你一后宫妇人,知道什么?江凌爱妻如命,实非男儿所为,当初势头正旺,却自请出京,毫无政治眼光。我身边人才济济,不缺他一个。” 她便立刻闭嘴不言。 事后打听,才知道太子早受了柯秀英的挑拨,说当初江凌搞掉常家,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因此对江凌心怀芥蒂。 她对太子并无感情,只有感慨,太子如此心胸狭窄,日后如何掌得了天下? 自此她便冷眼旁观。 眼看着太子被诚亲王一步步逼得走投无路,也只当没看见,还偷偷暗示她父亲,只管暗中培植自家势力,倒不必一定要跟太子死绑在一条船上。 果然如今袁相有心无力,太子身边无人。 诚亲王反客为主。 朝中乱相已成。 皇上得了美人,本还觉得自己身体健旺,乐得见两儿相争,彼此制衡。 谁知中秋晚上陪着那婉婕妤半夜不睡,去看什么残荷,染了风寒,竟是高烧不退,这才发密旨急诏敬国公江凌进京。 后来烧退,又怕敬国公江凌匆忙进京,引发猜测,朝局不稳,这才又命其缓归。 后经皇后娘娘悉心照料,如今勉强能再上朝,却是身体大亏。 好在他还没糊涂,知道以天下为重,怕轻易换储,引起天下大乱,病中并无流露出换储之意。 不过诚亲王筹谋多年,定然不会轻易认输,真正的夺嫡之战现在才开始。 对她来说,江凌锦鱼进京,便是给了她千军万马。 不过,她必须要锦鱼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利益,与太子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她筹谋的,是皇上能立她的儿子作皇太孙。 皇太孙的继位顺序是高于太弟的。 这样一来,就能彻底断绝诚亲王的希望。让他安心当个地位尊贵的亲王。 相信皇上也会看出这一步棋对于稳定朝局的好处。 只是她还没找到能说服太子,又不让太子猜忌的人选。 也许江凌能替她办成这件事?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慈爱地看了一眼儿子,笑道:“照儿,一会儿咱们就能见到你卫家姨母姨父了。当着外人的面,你是君,他们是臣。但私下里,你要记住,你是晚辈,他们是长辈。” 华照抬起精致的眉眼,点了点头,问:“我会见到卫家姨母的三个孩子吗?母妃以后会不会常召他们进宫来陪我玩?” 王青云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心情多少年没这样欢喜过了,她眨了眨眼,道:“那要看他们家的西西长得好看不好看。” 华照虽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笑得这样奇怪,但想了想,认为母亲大概是只喜欢他跟长得好看的人玩,便认真道:“她定然是长得好看的。” 王青云的笑容更明亮,道:“为什么呢?” 华照道:“因为江姨父长得好看啊,像孝慧仁慈皇后。” 这下连赏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笑之间,马车停了。 * 锦鱼站在江凌身边,见皇家仪仗靠近。早有司礼太监前来安排,让所以人都退出长亭,到外面路上站立。 又抬了桌椅酒水等物布置长亭。 不过片刻工夫,已经妥当。 这才司礼叫众人接驾。 锦鱼正要跪下,江凌抢先了一步,将自己的前襟后摆往地上放平,让锦鱼跪在他身后襟上,省得脏了衣裳。 锦鱼便在他身后跪下,心里却有些郁闷。 当年出京的打算真是英明。 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跪拜祖先,她从未让自己的膝盖受过苦。 不想才进京,就得往这土路上跪。 硬棒棒的,痛得很。 就听鼓乐响起,太子与太子妃前后下了马车,往长亭里走。 她忍不住微微侧脸看去,这个角度,看不清王青云的脸,只是看身形,倒与之前并无二致,手里还牵着个孩子。 她不由更加惊喜意外。 今天还能看见王青云的儿子?华照? 华照六岁,比西西大一岁,听说长得不像太子,倒像王青云。都说外甥像舅,多半是王青山那种模样,必是漂亮得很。 她正东想西想,却听得司礼太监已经叫了起。 可她好像还没见到诚亲王下车进入长亭啊? 难不成一会儿,还得再跪一回? 可也只得起身。 这时诚亲王下了马车,走向长亭。 他身边也有太监,只是没像太子那般摆出半副仪仗来,只有十来个随从,算是轻骑从简。 他进了长亭,便先向太子与太子妃见礼。随即太子便吩咐他坐下了。 诚亲王进长亭,从头到尾,司礼太监都没有叫人行跪礼迎接。 锦鱼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头。 诚亲王还是比太子心计深沉多了。 太子礼贤下士,亲自出城来迎接敬国公一家,本是件笼络人心的好事。 可是现在却摆出这样大的架子,连敬国公夫妻也要跪见。 倒让人觉得是在故意显摆自己的太子之位份,压制诚亲王。 而诚亲王也是堂堂亲王,实权在握。 他出城,只带了轻骑随从,并没摆仪仗,才真正显得礼贤下士,是诚心来迎接敬国公一家的。 表面上看,太子赢了。 可论笼络人心,诚亲王更胜一筹。 太子这无谓的威风排场,成了诚亲王的垫脚石。 又过了片刻,司礼太监开始宣敬国公一家觐见。 锦鱼他们全都站在外面,却站得不算太远,倒能看清亭中情形。 因没人敢窃窃私语,就连亭中的寒暄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又坐着受了敬国公一家的跪拜,才虚情假意让起身,赐了座。 这才道:“你们父子这些年替本朝守疆卫土,劳苦功高,父皇与本王心里都有数。这次回来,定有嘉奖。” 竟是完全不问敬国公身体如何,小公爷是否伤愈,只这样敷衍笼统地随口嘉许。 锦鱼暗蹙眉头。 她上回见着太子,还不觉得他如此自大高傲。 也许是多当了八年的太子?也许是因为现在地位岌岌可危,才要格外摆出高高在上的人君模样? 虽然也不能说他错了。但确实让很难对他有好感。 倒是诚亲王句句都是把敬国公一家当作姨母姨爹表弟亲人看。 还主动让把柳镇的儿子抱给他,他亲手抱在怀里,又亲又笑,还摘了身上的一只翡翠扳指套在小孩子的大姆指上,才把孩子还给人家。 等太子与诚亲王说完,王青云才起身,亲自牵了儿子,上前指着敬国公夫妻,让他认人。 称呼敬国公夫妻“姨祖母,姨祖父。” 又叫柳镇顾茹“表叔,表婶。” 她甚至没忘了锦心,也让叫“表婶。” 华照又与柳镇的三个孩子相见。 敬国公一家的表情立刻变了。 锦鱼远远看着这一幕,深为佩服王青云。 刚才太子的高高在上若是伤了敬国公一家的心,王青云此时已经化解得一干二净。 诚亲王再是如何表现出自己与敬国公府亲如一家,也不及太子带着太子妃与嫡长子一起来迎接,还让孩子以家礼呼之。 太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能得王青云为妻。 她正暗自感叹,就听稚嫩的童子嗓音响起:“母妃,还有卫家姨母与江姨父呢?他们怎么没在这里?” 锦鱼没想到华照居然知道他们也在这里。 就听王青云笑问太子:“殿下可否允我招他们一见?” 请求太子的许可,姿态实在够低。 太子还未开口。却听诚亲王抢先道:“这些年父皇对江学士赞许有嘉,难得的机缘,便是皇嫂不提,我也正想邀他们一见呢。” 锦鱼虽看不见江凌的表情,却见他微微挺了挺脊背。 八年的时间,太子变得更加高高在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而诚亲王却学会了隐忍。 连当初有些小仇的江凌,他也能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拉拢。 难怪如今名声大震,都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此消彼长,看来太子真的危险。 就听司礼太监宣他们觐见。 锦鱼便跟在江凌的身后一起朝长亭内走去。 一时进了长亭,就见地上已经辅了红毯,倒比外面土路跪着少受些罪。 两人跪倒拜见之后,才被叫起,站立一旁。 太子便道:“你们怎么在路上走了这许久?倒惹得父皇挂心,今日还在垂问!” 开口就是责备。 皇上相召,却行动迟缓,确实有藐视君上之嫌。 江凌垂眸回道:“此次回京是正常调任,臣万没想到皇恩如此浩荡,是臣愚鲁无知了。” 亭中一时阒然无声,只听得风吹得亭外树叶沙沙作响。 江凌这话说得极妙。 他强调这次回京,是正常调动,所以不用着急赶路。说皇上垂问,是皇恩浩荡,并不是因为他回来晚了。 政治是最微妙的。 皇上的任何消息,都可能会激起千层浪。 之前皇上急诏,确实是病重,怕有个意外,这才密诏江凌即刻进京。 可后来皇上又改了主意,让他正常交接之后再回京。分明就是想压下自己病重的消息。 锦鱼当时有问过江凌,要不要他先赶回京。 江凌道:“我若如此,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猜到,皇上命不久矣?到时鬼魅魍魉怕都按捺不住了,天下岂不大乱?绝非皇上乐见。” 所以他们才慢慢行来。 可是太子却不知轻重,当众问出这样的问题,才是真正的愚鲁无知。 “皇兄,江学士深得皇上器重,他既已经回来,我就替他求个情,请皇兄不要降罪于他。” 诚亲王开口。表面是求情,其实是把太子的不知轻重,愚鲁无知描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挑拨了太子与江凌的关系。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青云面对这样没有智慧的太子,怕实在是难过吧? 他们要帮青云,就得帮这样的太子,还真是为难。 没想到这时,她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殿下,卫家妹妹是我结义的姐妹,臣妾也替他们求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他们。” 正是王青云的声音。 锦鱼:…… 青云为什么也要跟着诚亲王落井下石? 难不成,诚亲王这样厉害,连青云也收服了? 正惊惧,就听太子怒道:“本太子不过说他一句,你们一个个就急着替他求情,怎么,江凌是什么金童神君,本太子连说也说不得了吗?” 锦鱼:…… 太子先开口责备江凌,可能并无降罪之意。 可诚亲王与王青云却跳出来替江凌求情。 如果太子够聪明,就该否认,然后对江凌表现得亲切一些,这事也就过去了。 偏他竟逆反起来,不但不否认,还赤裸裸地表现出对江凌的不满。 这是不用别人挑拨,他自己就与江凌为敌,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了。 江凌会怎么应对呢? 第140章 智者不怒 太子这些年养尊处优, 肚腹隆起,脸庞也坠着厚厚的双下巴。 他一怒就满脸通红,像只穿了黄金袍的, 发怒的猪头, 毫无威仪感。 尤其是他对面站着的是江凌。 江凌瘦而高, 穿着靛蓝雪缎做的黑边襕袍, 虽垂着头,半弯着腰,双手向前作拱,但身姿俊美,容颜绝世。 太子怒气冲冲好像海面上浑浊的波涛。 而江凌身姿丝毫不动, 像岸边高傲的岩石,庄严无声。 明明是个臣服的姿态,却毫无臣伏的气息。 山峙渊渟。 所谓君子威而不猛, 忿而不怒,忧而不惧,悦而不喜。 怒者不智, 智者不怒。 明明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一个只是卸任的知府。 可在这种对峙中, 围观的所有人都感受到, 江凌只靠着一个安静的姿态便赢过了太子。 这些人中有一多半是以前没见过江凌的。 但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 不过大多也以为, 江凌虽有智计, 为人却是羸弱, 所以才会怕老婆。 此时一见,不由都心生敬意。 瞧瞧, 这才叫作“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太子又怎么样?就这副尊容, 就这个气量,实在不配为人君啊。 诚亲王的目光在众人中溜来溜去,扫过王青云时微微一停,皱了皱眉毛,嘴角忍不住轻轻扬了扬。 太子吼完,以为江凌会求饶,或者别人会给他递把梯子。 比如说“殿下息怒”之类的,谁知满场寂静。 他抬眼扫了一遍众人,见人人都垂首伏耳,不由心中一喜道:果然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他虽还不是天子,可只要一发怒,就没人敢忤逆。这就叫下马威,看江凌这次回来,还敢不敢再擅自做灭了常家那样的事,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想到此,他得意地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虽然不明白父皇看上江凌哪里了,但是现下这种情况,父皇召江凌回来,必有重用。他倒也不想真得罪了。 江凌闻言,身姿不变,倒退几步,站在了锦鱼身边。 太子这才看向锦鱼,眉头又皱了起来。 当初江凌惹祸整死常家,都是为了卫五,还害得柯秀英登门陪罪。 这都快十年了,卫五也生了不少孩子,怎么还是一副娇滴滴的小媳妇模样? 真真是红颜祸水。 江凌本颇有才具,若不是这妇人拖后腿,倒还可以一用。 他心思陡转,心道:驭人之术当恩威并重,刚才他施了威,现在也该给江凌一点恩。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英明睿智,当下目光看向身边宫娥,又转回,看向锦鱼,道:“你也回来了?身为女子,当以夫为天,怎么可以妒忌成性,不许江凌纳妾?叫他堂堂朝庭三品大员,成亲十年,身边没有半个伺候的人,岂不叫人笑话?!孤今日作主,赏他几个美人,你们就领回家去吧。” 刚才锦鱼见太子针对江凌,本来心里就很不痛快。 看江凌忍了下来,心中也知道不得不如此。 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多委屈,现在也不是跟太子对着干的时候。 可是实在没想到,太子会变得如此不堪。 针对完江凌又来针对她? 不知道是因为当年常家的事?还是因为柯秀英的耳边风。 听说柯秀英在东宫一直很得宠,还生下了两儿一女,比王青云还多生了一个儿子。 而柯秀英的哥哥柯厚英,当年做了柳镇的副帅,如今早自立门户,镇守南疆,独霸一方。 因此柯秀英和娘家都对社稷有功,为人十分嚣张。 王青云也不与她争执。反每每劝人忍让她。 因此钟微叹息说王青云好像变了个人,贤惠太过。 锦鱼却觉得王青云做得对。 现在太子自己的位置还没坐稳呢,东宫内部何必为点恩宠争来夺去? 有柯秀英当个靶子,太子其他的后妃争宠,只能支持王青云。 这帮王青云这个太子妃,省了多少心。 不然这些人,岂不都冲着王青云去? 不过这话些不适合在信里说,因此她也只跟江凌私下议论过。 虽不知道太子是为了什么,但今日太子显然是不想给她脸面,一见面就数落她,还直接往她的后院塞美人。 她虽气愤,可心里倒一点不担心,这事有江凌替她顶着呢,她只要装委屈就好,当下用手帕捂住脸,往地上一跪。 果然,江凌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接着就道:“太子殿□□恤微臣,实是臣之福气。只是臣早年在宏福寺算过一命,大师说臣身为男子,却玉面丹唇,翩若惊鸿,实是非福之相。化解之法,便是终身只能娶一妻。一生不得沾半点桃花,否则必死于非命。因此臣妻不敢劝臣纳人。” 时人敬天畏神,宏福寺如今更是天下名寺,威望卓著。 便是太子也不好强迫违抗天命,强行逼江凌收纳新人。 江凌这话一出,长亭内外又是静默一片。众人心中都啧啧称奇。 怎么江学士这般死心眼子呢?刚才太子发怒,现在又赏美人,分明是想拉拢江凌啊。 皇上明显没有废立之意,眼看太子就要登基了,江凌如此年轻,与太子搞好关系,以后一个宰相是跑不掉的。 怎么居然为了个妇人得罪太子?! 看来这诸葛之名,有点儿名不符实。 正惋惜不已,就见太子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又尴尬地放下了。 王青云强忍笑意,心中却是对锦鱼佩服得五体投地。 管得住夫婿的人不少。 可让夫婿心甘情愿地管住自己的,除了锦鱼,她还没见着一个。哪家后院不是妻妾成群? 这番话若是锦鱼自己说,那分量就大打折扣了。 看来多年不见,江凌归来仍是当年那个护妻狂魔。 若谁要惹到锦鱼,江凌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她心下一动,笑道:“这事倒怪我那这妹妹了。这样的事,她竟连我也不告诉,宁可自己背了这些年的骂名。若我知道了,殿下岂会不知道?锦鱼,你呀,得给我们殿下陪个不是,叫我们殿下白替江学士操了这份心。” 太子闻言,以为王青云给自己递了个台阶,忙道:“可不是。” 江凌身形微动,匍匐于地,朗声道:“这事是臣的错。天下人只知臣爱妻如命,却不知道臣不过是爱惜自己的性命罢了。臣替臣妻向殿下请罪,请殿下责罚。” 太子对江凌其实有两个心结。 一个就是当年没把他放在眼里。 一个就是在老婆面前这副没骨头的没出息劲儿。 现在见江凌怕老婆胜过怕他这个堂堂太子,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又升了起来,怒道:“江凌,就算你只能娶一妻,也不必把她供在头上!卫锦鱼,你还想装哑巴?难不成你还敢藐视本太子不成?” 锦鱼虽不明白王青云在干什么,不过既然是王青云的提议让她道歉,她道歉就是,又不会少块肉。 可是该说什么呢? 她这一顿,有人抢先一步道:“皇兄息怒。您可是忘了,卫锦鱼也算是我们的表妹?今日姨父姨母千里归来,一家团圆,本是极喜庆的日子,何必闹得如此生分?来来来,看在本王还有姨母姨父的面上,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锦鱼闻声看去,就见诚亲王满脸笑意,站起身来,向太子行了一礼。 她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每次太子这把火要灭了,总有人及时地加点油。 不过,今日太子几次三番中计,她倒是十分肯定,王青云与太子隔阂颇深,可能只是还没到与诚亲王结盟的地步。 这未免太过诡异。 当着别人的面,她也不好跟江凌眉来眼去的。 想了想,她倒找出几句话来,决定给太子好好陪个不是。 却不想又有人抢了先。 而且是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就见华照突然跳下椅子,也学着诚亲王的模样,向太子施了一礼,道:“父王息怒。儿子替卫家姨母向父王赔个不是。请父王原谅她吧。” 他小小一个人儿,声音稚嫩,表达得却十分清楚。 这下不仅锦鱼懵了,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明明刚才是王青云让锦鱼给太子赔不是的。 华照此举不可能是受了王青云的指使,定然是这孩子自己想到的。 为什么呢? “娘娘……不许欺负我娘!”稚嫩无比的童音在亭外尖叫! 锦鱼心头一紧。 他们进亭这么久,又一直跪着,东东根本还不懂事,以为他们被欺负了,居然撒起泼来。 “弟弟你别怕,爹爹会保护我们娘亲的。”女童的声音又娇又脆,天真可爱。 “东东,娘没事的,你不要闯祸。”男童的声音十分镇定。 锦鱼心急如焚。 怎么三个孩子都说话了? 心中恨极太子。 此人心胸这般狭窄,不会想起来又去欺负她的儿女吧? 他要敢,她可不会饶了他。她忙道:“殿下……” “殿下!” 一个威严的声音把她的硬生生压了下去。 锦鱼:…… 原来是始作俑者王青云。 王青云起身上前拉着华照,面对太子道:“殿下威仪盖世,我妹妹都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来都是臣妾多嘴,殿下向来肚量宽宏,本也没想过要让卫家妹子陪什么不是。就由臣妾向殿下陪个不是吧。” 说着,朝太子屈膝行了三个福礼。 太子本正骑虎难下,见王青云又给自己递了个梯子来,当下一摆衣袖,道:“罢了,本太子岂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你们都起来吧。” 王青云忙牵着华照转身,上前亲自扶了锦鱼起来。 她抓住锦鱼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眼尾发红,以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你可算回来了!”声音也是哽咽的。 锦鱼心中也是激动,顺势起身,忙行礼见过王青云与华照母子。 华照却微微斜了身子,避开这一礼,然后仰着小脸,一双清澈的眸子,在她与江凌的脸上转来转去,显得十分好奇。 江凌本来微僵的脸色缓了一缓,也与他们见过了礼。 亭外东东的哭声却没有停止,还在不断叫“娘”。 华照问:“那是卫姨母家的小弟弟么?” 东东每哭一声,锦鱼心里就更着急一分,她点点头,不想再多生事端,叫太子与诚亲王见到自己的几个孩子。 可华照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问:“我能不能见一见?” 所幸华照说话时,声音不大。 有人也正好在说话。 “今日殿下出城相迎,老臣一家铭感五内。不敢再耽搁两位殿下及太子妃还有小王爷。还请允臣率全家大小,恭送殿下们起驾回宫。” 却是敬国公。 锦鱼心里大为感激。 太子实在太讨人厌了。赶紧滚蛋才是正经。想来敬国公家也不耐烦了,姜还是老的辣呀。 她只好赶紧去抱抱她家东东。 她忙给王青云使了个眼色。 王青云会意,低头对华照道:“今日人太多了,小弟弟也累了。过几日母妃召他们进宫,跟你相见可好?” 华照小脸上有些失望,不过又多看了江凌与锦鱼一眼,点了点头,小嘴里嘟囔道:“一定长得好看的。” 锦鱼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可此时也没办法深究。 多亏敬国公出面,太子王青云诚亲王三人才纷纷起驾离开。 他们一走,长亭里顿时恢复了喧嚣。 锦鱼箭一般冲出长亭,一把从奶娘手中抱过哭得声嘶力竭的东东,道:“莫怕莫怕,娘亲没事。” 东东伸出短短的小手,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紧紧贴住锦鱼的脖子,哽咽着一个劲地叫“娘”。叫得锦鱼心都化了,心里暗道:这狗太子,之前她还想着为了王青云帮帮他。如今既然王青云跟他各有立场,那倒要跟江凌好好说说,叫这狗太子吃点教训才好。 * 太子今天又是耍威风,又是自鸣得意。 全然不知这派愚蠢已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给自己种下了天大的祸根。 他得意洋洋回到东宫,便去了柯秀英处,把自己今日长亭的威风添油加醋吹嘘了一通,最后道:“你当年受的委屈,孤今日可是替你报了仇,你要如何报答孤啊?” 柯秀英摇曳着身子,一步步走向太子,靠近了,左手扶住他的肩,左腿单立,慢慢抬起右腿,直接绕到了太子的腰上,另一只手开始在太子身上如一条妖蛇般,放肆游走。 太子腿酥腰软,被勾得魂都没了,往前一扑,两人便倒在了室内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翻滚起来。 而王青云得知太子又去了柯秀英处,不过冷笑一声,继续陪着一儿一女在自己的殿中说话,讲今天见到卫家姨母与姨父的事情。 又忆起当年宏福寺怎么见着锦鱼的。 “那时候你们卫家姨母才刚从庄上来,谁也不认识呢。谁也没想到,她本事那么大!她插出来的玉簪花儿呀,比你们舅舅都厉害多了。你舅舅不服气,第二年撺掇着老和尚拉她来比试,结果又输给了她……” 这些前尘往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一日,不但她第一次见着锦鱼。 那个人也是。 他这一走,也有九年了。 听钟微说,一开始每年都有信和礼物进京。 只是最近三年,却是音讯渺茫。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还在不在人间。 “母妃,宏福寺的玉簪花儿,比御花园的花儿还美吗?”女儿华熹的声音把她拖回了现实。 王青云悄悄抹去眼中的晶莹,笑道:“你们卫家姨母回来了,明年,明年母妃带你们去看看。” “卫姨母家的孩子也去吗?”华照问。 王青云伸手轻轻拧了儿子的小脸一把,点了点头。 * 好容易长亭相遇的大戏结束。 锦鱼与江凌本打算辞别了她爹先回朴园。 可那头景阳侯府与永胜侯府都派了人来。 只是因为被太子等一通搅合这才一直没能来见。 景阳侯府来的竟是花妈妈。 永胜侯府来的则是江凌几兄弟。 花妈妈虽是个仆妇,可年纪最大,代表了老太太。 江凌与江家几兄弟一商议,决定先回景阳侯府,见过老太太,再回永胜侯府。 到得景阳侯府,就见里外一新,门口挂着簇新的红灯笼,显然是喜事临门。 忙带了孩子进门,刚进二门,就见老太太她娘还有一众女眷都已经在二门上等着。 这么些年,老太太也真是奇怪。 虽已经头发全白,却是垂而不朽,精神头倒比从前还好了,脸上肉堆得有些富态。实在是意想不到。 见着锦鱼,抱住不放。 花妈妈上前又劝又拉,她也不撒手,倒是景阳侯把东东抱在她眼前晃。她才终于松开锦鱼,又要去抱东东。 景阳侯哪里能让她抱,转身把东东交到秦氏手里。 老太太不错眼珠子地看着,一迭声道:“这孩子长得好,比五姑爷不差。” 东东之前哭得太厉害,在马车上睡着了,这时醒来,还有些懵。 他睁着一大双眼四处看,半天指着老太太:“外祖母!” 老太太:…… 秦氏:…… 众人大笑不止,锦鱼上前指着老太太叫:“太祖母!” 东东一脸疑惑。 锦鱼又教了一遍,东东才叫了一声,又把小脑袋转来转去的。 锦鱼突然明白过来,他在找谁,笑得更厉害了。 她娘秦氏这些年在侯府不操心,养尊处优的,竟毫不显老。 完全不是东东想象中外祖母应该有的老婆婆模样。 她忙指着秦氏,教东东叫:“外祖母!” 东东皱起小眉头,一脸不解。 看得众人都笑个不停。 锦鱼又教了两遍,他才叫了一声:“外祖母!” 秦氏高兴得又哭又笑,泪流不止。 宁哥儿一手拉着浙哥儿,一手拉着西姐儿,上前笑道:“老祖宗和娘见了最小的,把我忘了不打紧,怎么可以把他们两个也忘了?” 锦鱼不由愧疚地拍了拍额头。 之前东东哭得厉害,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东东身上了。 倒真把两个大的忘了,忙回身,先谢过宁哥儿。赞他是个好舅舅。这才牵过浙哥儿和西姐儿,弯腰道:“是娘见着外太祖母和外祖母高兴得忘了。你们两个莫要生气。” 浙哥儿傲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摆摆手:“娘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大孩子了。” 西姐儿却噘着小嘴,拉着锦鱼的手撒娇:“那娘今晚陪我睡,我就不生气。” 锦鱼瞥了江凌一眼,见江凌一脸无语,不由好笑,点了点头。 西姐儿才兴高采烈地跳上前,抱住老太太的大腿,甜甜地叫:“外太祖母。西儿可想外太祖母了。” 一句话,把老太太哄得魂都没了。 恨不能抱起来亲个够。 当下抖着手叫花妈妈。 花妈妈忙上前从她头上摘了只点翠大蝴蝶花钿,弯腰给西姐儿插在头上。 西姐儿笑得眼儿弯弯,喊谢谢。 这才又去哄秦氏。 秦氏忙把东东交给锦鱼。 把西姐儿也抱了起来,亲了个够,指着锦鱼,直道:“你小时候,可没这般可爱。” 锦鱼一手牵了浙哥儿,去认人。 浙哥儿中规中矩,礼法一丝儿不错地见了人。 老太太自然是想留他们就在家里吃饭住下,可因之前江家礼让,锦鱼便出面死活劝住了。 这才赶在酉时末刻回到江家。 江家亦是满门出迎,一一认了人。 久别重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心。 他们在江家一直呆到戌时,东东早睡得人事不省。 西姐儿与浙哥儿也都睁不开眼,一家子回到朴园已经是亥时。 接下来,锦鱼自然是忙得脚不点,既要安顿家中各人,又有赴不完的宴会,会不完的亲友。 直忙到十月中旬才算是稍微安定下来。 这时,江凌新的任命,也终于下来了。 锦鱼听到江凌的小厮来报喜,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因为就是做梦,也比这个任命真实些。 140-150 第141章 百官之首 因为太过难以相信, 锦鱼决定不如等江凌回来,再庆祝。 一来不会叫人觉得他们过于得意妄形,二来这件事是福是祸倒还未知。 因此她赏了报信的小厮一吊钱, 便把三个孩子叫了来, 看看他们今日的功课。 浙哥儿如今正在读四书。 浙哥儿三四岁, 她本打算请个先生给开蒙, 慢慢把书念起来。 江凌却道浙哥儿还小,找个先生,正经学起来,反把好好的孩子给教死板了。 锦鱼觉得有理,便自己教浙哥儿认些花鸟虫鱼, 把三字经千字文认全背熟了。 江凌办公之时,便把他抱在膝盖上,教他看折子。 锦鱼也由得他去。 后来在京东东路, 才请江凌的门客姜先生给浙哥儿开了蒙,开始学习四书五经。至于六艺,便跟着江凌的手下, 谁擅长什么就教他什么。 因此如今浙哥儿虽才七岁, 可是博学杂收的, 举止行动都与一般只会读死书的孩子大不相同。 回京这一段时间, 他们四处做客, 忙碌不堪。 锦鱼倒也没强勒着孩子们学功课。 只是不免过问一二。 浙哥儿已经学完了《大学》、《论语》、《孟子》, 已经开始学《中庸》, 今日所学是“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 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 虽柔必强。” 浙哥儿背完,又解说了一遍。这句话说的不过是坚持努力的重要性。 西西偎在锦鱼身边,手里拿着一枝黄白相间,开得正美的泥金香菊花,正在摆弄一瓶插花,听到这话,“噗嗤”笑了一声。 浙哥儿皱眉瞪她一眼。 西西朝他做了个鬼脸。 锦鱼便笑问西西为何发笑。 西西把那枝泥金香交给锦鱼,道:“娘来插。” 锦鱼接过,看了几眼那素白暗花柳叶瓶,将那花儿比了比长短,随手掐去一截,插进瓶中,顿时整瓶花儿都活了起来。 西西拍着小手道:“我便是插上一百遍,也不如娘插出来的好看。又好比,……”她一指在旁边费劲抱着自己脚丫,玩得不亦乐乎的东东,“我便教他一百遍,他也背不了你刚才背的书。” 锦鱼不由大笑,实在没想到西西年纪这么小,就有这样的见识,不由抱住她,亲了一口。 东东见了立刻皱起小眉毛,手脚并用,爬过来,嘴里直嚷:“亲亲……” 锦鱼一手搂了他,也亲了他小脸蛋一口。 浙哥儿道:“那是因为你还小。东东也还小。娘小时候也插不好,就是因为努力才能像现在这样的。东东长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背了。” 西西摇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锦鱼也不管他们,只抱着东东,教他数自己的小脚丫子。 一时听得外头丫头叫:“老爷回来了。” 锦鱼才抱起东东,与浙哥儿西西迎到外面堂屋。 江凌身穿紫色官服,玉色脸上泛着酒红,头上插着一朵拳头大的金花,长长的乌纱展脚幞头,走起路来微有些不稳。 锦鱼只站在梢间门口,却不迎过去。 几个孩子都叫了爹。江凌转过西侧梢间去换衣洗漱。锦鱼带孩子回来东梢间。 一时江凌过来,桌上已经放了一大海天青碗的雪梨百合解酒汤。 江凌暖暖地喝了一碗,便问他们母子在做什么。 锦鱼便让浙哥儿来说。 浙哥儿也正想让爹爹来做评判,便把自己与西西的争论说了。 不想江凌听了,大笑,伸手抱过西西,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浙哥儿难得地生了气,绷着小脸,道:“你们都偏向她?难不成圣人之言还有错?” 江凌见他生气,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道:“圣人之言,为什么就不能有错?” 浙哥儿大惊,结结巴巴,胀红了小脸,半天道:“难不成,我们做事,都不需要努力么?反正自己做一百遍也不如别人做一遍。” 江凌笑道:“你做什么非要以已之短拼他人之长?你爹爹我并非科举出身,若论诗词歌赋,书法文章,与那些翰林如何比得?我又何必硬要避长扬短?努力重要,毅力重要,可是方向和选择更重要。你把自己一遍就能做好的事,拼命做到极致,其他不会的,想法子让擅长的人来帮你,岂不是事半功倍?” 浙哥儿恍然大悟,道:“难怪爹爹养了那么多的幕僚清客,又每每在外结交能人异士,便是这个缘故?!” 江凌点头大笑。 锦鱼见浙哥儿能举一反三,实在开心,便伸手冲浙哥儿招了招。 浙哥儿不解,可还是顺从地靠近她。 锦鱼便拉他过来,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浙哥儿小脸通红,忙往后退,一副嫌弃的模样。 惹得江凌大笑,锦鱼哭笑不得。 东东又蹬着小短腿,伸手抱住锦鱼:“亲亲……亲亲……” 锦鱼在浙哥儿那受的挫折瞬间治愈了。 两人都没提江凌最新任用的事。 倒是浙哥儿自己思索了一阵,问:“爹爹可是升了大官了?” 锦鱼这才想起,问:“我得了信,也不太敢相信,你倒说说看?” 江凌看了一眼三个孩子,想了想对浙哥儿道:“你带妹妹跟弟弟先去玩一阵子罢,别成天闷在屋里,把身子都闷坏了。” 浙哥儿噘了噘嘴:“我与他们可玩不到一处。我想听听爹爹朝堂上的事。” 西西“哼”了一声:“你还瞧不起我?我才不要跟你玩。东东,走,姐姐带你抓蚯蚓去。” 锦鱼:…… 虽然她从小在庄上长大,也爱种花,会种花,可对蚯蚓这种虫子,一直是眼不见为净,别说玩。偏偏西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 东东扬着小手,开心地拍了起来:“抓蚯蚓抓蚯蚓”。 锦鱼忍了忍,没去阻止他们。 这种小时候的玩意儿,也玩不了几年。大了自然就不玩了。何必定要剥夺孩子们这样单纯的快乐呢? 一时奶娘们带着姐弟两个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江凌锦鱼还有七岁的浙哥儿。 江凌这才把今日宫里的情形说了。 * 江凌回京后,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 因此早朝都由太子主持。 可是散朝后,皇上仍会诏敬国公等一干重臣去后宫,过问一下朝中要事。 江凌一直没授官。可每次皇上都会连他一起宣诏。 他从来不主动发言,除非被皇上点名或者被其他人问到。 就是被问到,他也常常以回京日短,不了解情况为由,不太发表意见。 总之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沉得住气,谨慎。 除了重臣,皇上并不是每次都诏见太子或者诚亲王。 因此朝野之中,流言四起,说皇上动了易储之心。 之前长亭的事也被人宣扬得沸沸扬扬,都说太子骄矜,诚亲王礼贤下士。 不过江凌留心算算,皇上诏见太子的次数还是略微多过诏见诚亲王的次数。 今日皇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同时诏见了太子与诚亲王。 说完朝庭各种正事,皇上便道:“江爱卿回京已经有些时日,朕一直没想好,该把他放在哪个位置上。今日得空,袁相难得也在,不如就议上一议。” 江凌见状,便说要先行退下。 毕竟他若在场,别人怎么好跟皇上说实话呢? 谁知皇上道:“君子慎其独也,这里的诸爱卿,难不成还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话说得实在偏心。 君子品德高尚,独处也该严于律己,不应胡言乱语,自然不会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小人之事。 可是评价江凌的任用,让他本人在场,这分明就是只想叫人说好话嘛。 江凌自然只有感恩留下。 其他人也不敢提出异议,难不成他们要自认不是君子? 皇上便先问太子的意思。 太子似乎也早有准备,道:“江凌在各路知府任上,倒也称职,又深得父皇信任,依儿臣所见,不如升他为枢密院副使。” 江凌如今是正三品。升枢密院副使从二品,算是顺理成章。并无不妥之处。 再想想江凌还不到三十的年龄,能拔擢到二品的大员的位置,怎么看都已经是皇恩浩荡。 谁知太子说完,皇上看向他的眼神就遽然变冷。 江凌默默无言。 皇上也沉默无语,半天才问诚亲王怎么看。 诚亲王却道:“如今袁相老迈,该选能者补之。江凌年富力强,历练丰富,以儿臣看,当为储相。” 这话一出,宣政殿内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袁相就坐在那里呢! 虽说诚亲王与太子争权,上到皇上,下到文武百官,无人不知。 可是诚亲王这样直捅捅地借江凌这只矛攻袁相这张盾,实在也是太凌厉了些。 若说众人的内心的想法,其实也赞同。 袁相就算不退,也该早早有备选才好。 皇上坐在龙椅上,捂了捂心口,眼神复杂难言。 江凌看了皇上一眼,心里明白,袁相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又老又病,拖着不肯告老还乡,倒未必是因为恋栈权势,更可能只是为了太子。 这一点想来皇上也很清楚。 因此也没逼他。一来怕伤了老臣的心。二来也是因为太子。 袁相是太子的人。 太子登基之前,若是拔了袁相,等于削去太子在朝中的一条臂膀,朝庭局势必然混乱。 他回京以来,并未替自己积极跑官,是因为他早胸有成竹。 皇上并不想换储。 倒不是对太子的庸碌多满意,而是怕江山动荡。 因此调他与敬国公进京。 他与王家的关系,再加上以前跟诚亲王的过节,决定了他不太可能会站在诚亲王这一边。 户部兵部也都是太子的人。 若是他再掌握了枢密院,袁想就算退下来,换成王尚书,太子的地位也是稳固的。 因此刚才皇上问太子时,他以为太子与袁相应该早商量过,对太子最有利的安排,就是推荐江凌做从一品的枢密使。 虽说有些破格,可是皇上的意思其实早表露得十分明显。 这一向早朝后,皇上诏见枢密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从来不缺。 袁相和太子不会不知道。 可他们对他却不够信任,袁相仍不肯告老退下。 虽让他重回枢密院,却只愿意让他做个从二品的副使。 上面还有从一品的枢密使,正二品的知枢密院事和同知枢密院事。 太子这样说,就等于跟皇上说反对他做枢密使。 太子自己给自己挖坑,妨碍自己的前程。所以皇上才对太子非常失望。 而诚亲王却是狠辣得很,想借这个机会,既不给他实权,又拔掉袁相。 储相这种名称,虚得跟阵烟一样,哪天无论谁登了基,出一口气,就吹散了。 显然,诚亲王也不信任他,或者说诚亲王很清楚,他根本不会支持诚亲王。 皇上看得明白,论政治手腕,诚亲王比太子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偏偏不占嫡长,自己又早早立了太子。若是现在再易储,说不定朝庭就分崩离析了。 这才捂着胸口,难受至极。 当然这些都是江凌的推测。 他想了想,上前道:“臣惶恐,不敢当诚亲王青眼。袁相廉颇虽老,宝刀未锈,定能替皇上跟太子殿下守得万年江山。” 他这话表面上听是自谦,赞扬袁相,可实际上在说袁相早不是在为皇上效力,而是一心为太子殿下效力。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在他心里,袁相太子都已经失了格。 只为自己一已之私便要扰得天下不宁。 皇上如今虽是病身缠身,可这江山还不是太子的江山。 难不成袁相还要跟皇上比谁活得更久不成?! 当然,也随手教训一下太子。 谁让他之前在长亭,竟然敢那样折辱他们一家。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太子这样的人,还没本事让他效忠。 他不如借诚亲王的力,拖下袁相,推王尚书为相。 这样既打击了太子,也不会让诚亲王坐大。 想来皇上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没想到王尚书说话了。 他道:“臣与袁相同朝为官数十载,多得教诲。如今他已耄耋之年病痛缠身,仍日日为朝政操劳,臣实不忍心。江凌虽年少,但天纵奇才,这些年所治之府,无不政通人和百业兴盛,税纳满仓。以臣看,不如由他为代相,在袁相指导之下,替皇上分忧。” 王尚书的提议完全出乎江凌的意料。 这事他们也没商议过。 因为大家都默契地知道,皇上是有意让他回枢密院的。 他细一想,便认为王尚书也想借诚亲王之势搬倒袁相,取而代之。 只是王尚书既开口逼袁相请辞,自然不能说由自己来取代,叫人诟病他有私心。 他当下正要开口推举王尚书,袁相自己先忍不住了,气呼呼道:“皇上……皇上……咳咳……还没嫌弃本相老呢!你……你们,就惦记上了这个位置?咳咳……除了本相,你们这些人,谁敢说精通六……部?啊?咳咳……” 他一边说,一边咳个不停,几乎喘上不上气来。 太子忙替他道:“袁相所说有理。便说王尚书,除了户部,其余各部之事,你全然不通。至于江凌,他当年自毁前程,前往地方,如今对各部亦是一窍不通。便是做个枢密院副使,亦是凭着父皇的恩宠,破格拔擢!你们居然异想天开,要他做什么代相,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江凌听太子袁相自己下场,便没再说什么。 袁相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比皇上还撑不住。能否继续胜任宰相,还需要他多说什么吗? 至于太子,根本只是一再地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低下的政治才能,让皇上失望。 太子再多说点,他这个枢密院使就当上了。 谁知这时诚亲王却道:“王尚书此言忠心体国,江凌为代相,儿臣附议。” 他自然是恨不能搅乱一池清水,好浑水摸鱼。 “你……你们……休……休想!”袁相激动之下,猛地站起,结果身子晃了几晃,“轰”的一声,竟直接栽倒在地。 太子大惊,忙叫太医。自有太监飞跑去请。 这时皇上扶着额头,幽幽开了口:“王尚书所言不错。袁相为朕为国,几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朕还不肯放他告老休养,实非仁君所为。既要换相,当不可有名无实,代相之名,难免政令难行。朕思之再三,决心已下。” 太子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袁相还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跪在皇上跟前失态万分,苦苦哀求道:“父皇,万万不可。这么多年,袁相在朝中,犹如定海神针。换相之事,待他醒后再议,不然定起轩然大波。” 皇上冷冷看他一眼,厉声道:“众卿家听旨,袁相病重,朕不忍让他再为国事操劳,今免其宰相一职,令归家荣养。” 金口玉言,袁相下台,成为定局。 太子大哭。 可他还没哭晕过去,皇上又道:“江凌听旨,朕命你即日接替袁相,为百官之首,盼汝以天下百姓为已任,尽心辅佐朕,令天下安定、百姓乐业。” 这道旨意好比一道天雷,轰得在场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包括江凌自己。 事后,太子跟袁相两个都是被抬出去的。 皇上散了百官,独留江凌一人在内。 他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叫人扶到榻上躺下,才将江凌招到榻前,牵住江凌的手,眼中含泪,道:“当初你坚持外放,朕曾考过你,你可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朕的?” 江凌一愣,点了点头,道了声记得。 其实他当时只想带着锦鱼离开这令人憋闷的京城,便想了个正当的理由劝皇上:政令上通下达。臣自小长在京中,上回奉旨出京赈灾,不过相距百里,民情事理,便与京中大不相通。臣有幸得皇上信任,时常垂询,若一味只贪图京中安逸,哪怕轮遍各部,于朝政也不过一知半解。安得替皇上想出治国之良策? 皇上当时大笑,说他志向远大,便准了。 皇上缓了缓情绪,又道:“朕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召你回京,思之再三,举棋不定。不知该命你任枢密院使还是直接接任相位。倒不是忧你才具,而是怕你不能服众。不想王尚书与诚亲王竟然会提出此议。可见今日之事,天意如此。” 这两人的提议都不是出自本意,江凌心知,皇上也心知,却偏利用了他们的私心,把江凌推了上去。所以才说天意如此。 江凌心中沉甸甸的。 他仕途顺遂,除了最早靠景阳侯与王尚书的提携,后来,便都全靠皇上对他的赏识。他凡有所奏,皇上几乎从不驳回。 这次病重,第一时间,便八百里加急将他诏回。 这份信任与知遇之恩,倒让他有些惭愧,眼中不免也流下泪来。 皇上拉着他的手,叹息道:“朕知道你心思正派。朕的江山,朕的两个儿子……以后,还请你尽力周全。” 江凌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跟他托孤。 当下不敢也不忍推辞,便匍匐在地,誓言必替皇上守好江山和儿子。 皇上这才放他出宫。 当然,这些详细经过,他打算日后再细细跟锦鱼说,当着浙哥儿的面,他略略说了大概,便道:“确实天意如此。这么多年,袁相出于私心,各部尚书几乎无任何调任,倒是我,在地方上,方方面面都要经手,之前在枢密院也与六部相熟。选来选去,倒只有我是个适任的。” 锦鱼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是儿子还小,有时候无心一句话,也可能惹出事端,便不深问,只恭喜了江凌,便对浙哥儿道:“你看,你以后既要精通一样,也要样样都知道一些,才好呢。” 浙哥儿看着江凌,小脸通红,满眼佩服,问:“那爹爹最精通的是什么呢?” 江凌想了想,认真回道:“以史为鉴。史书读多了,你自然会发现,什么事,以前都发生过。便不会惊慌失色,想不明白了。” 从此浙哥儿也成了个史书迷暂且不提。 锦鱼当时有更关心的事,她问:“那我们要搬家吗?” 江凌点了点头。 锦鱼:……才安定了几天,又要折腾了。 不过也好。 朴园样样都好。就只是紧靠着国色天香园。 如今国色天香园已经是京中最有名的园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是空的。丝竹歌舞之声不绝,太吵了。 * 与怡然居的和睦喜乐不同,此时的东宫,乌云笼罩。 太子正大发雷霆,而地上跪的是王尚书、王青山还有王青云。 第142章 故意示弱 太子是被抬回东宫的。 同来的还有太医院院正徐太医等几个太医。 其实太子还没抬回来, 王青云就接到了消息,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最要紧的事情, 她知道, 她爹替她办妥了。 她心里高兴得就差命人放礼炮了, 可脸上还得装作十分沉痛, 表现得像一个心里只有丈夫的无知妇人,拉着太医院的徐医正哭哭啼啼问情况。 徐医正也不知道情况。 当时他们在太医院,来叫他的太监说是袁相晕倒了。 结果他带着太医院几个治中风的高手赶到时,见两张春凳上分别躺着一个人。 其中一个竟然是太子。 他自然是先救太子,再救袁相。 至于为什么两人都晕倒了, 他哪里敢问? 按完太子脉息,发现不过是气亏体虚、肝阳上亢、痰迷心窍,并不严重, 只要静养片刻就能苏醒。若是再扎上几针,其实立刻就能醒转。可是皇上却问也没问,一脸厌恶, 让赶紧抬回东宫再治。 因此只得先抬了回来。 王青云想了想, 作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道:“既如此, 殿下万金之躯, 能不扎针便不扎针, 何苦叫殿下玉体受损?” 徐太医的手, 本来正准备去摸银针,听到这话, 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连中药都没开, 便带着太医院一干人等退下了。 王青云想了想,命人去准备了些汤水饮食,便亲自坐在床边椅上,守着太子,命人去通知柯秀英袁云书。 柯秀英袁云书都是侧妃。 柯秀英花巧百出,极力争宠,而袁云书却正好相反。 她进宫以来,仍是副书呆子的脾气,成天只会诗词歌赋。 太子对她毫无兴趣,不过看在袁相的面上,对她亦是不薄。 袁云书生了个女儿,如今五岁,被她养得也是只会之乎者也,别的都不知道。 可她派去的人还没出殿门口,柯秀英就带着手下太监宫女,四五个人,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 她也不跟柯秀英计较,故意示弱,拿手绢擦着眼角,道:“妹妹来了?快去瞧瞧吧。太医倒是说了不打紧的。你也别太着急了。” 柯秀英满脸通红,怒叱道:“太医呢?我要亲自问问太医?” 王青云愁眉苦脸道:“妹妹要问,赶紧派人去追,他们才退下,想来没有走远。” 柯秀英跺跺脚,果然命人去追,自己却直往太子床边扑去。 王青云坐在椅上冷眼看着,见柯秀英扑在床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太子不是晕过去,而是已经没命了一般。 她嘴角有难掩的笑意。 锦鱼说得果然没错。她这个太子妃,名正言顺,不出错,就无大事。 就是太子没了,她的日子也照样逍遥得很。 柯秀英可就不一样了。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柯秀英就是她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这时袁云书也到了,她神色慌张,进门就问:“出什么事了?说是殿下晕倒了,叫人抬回来的?” 她在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闭塞,竟还不知道袁相也出了事,只问太子。 王青云忙指了指床上,请她坐下,道:“听说袁相也动了怒,你快派人回家打听打听,看看要不要紧。” 袁云书哪里坐得住,脸色惨白,在殿内转来转去,竟不知道该先去看太子,还是先打发人回家。 王青云便替她作了主,吩咐她身边的大太监立刻出宫,去袁家看看情况。 那太监转身奔出。 这时,却猛地听见太子怒吼一声:“王青云,你还不赶紧派人把你爹叫来,孤倒要问问你们王家打的什么算盘!” 原来太子被柯秀英又推又哭,竟是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暴跳如雷,要找王家人算账。 王青云自然是装傻,拿手绢抹着眼睛道:“殿下醒了!殿下醒了就好。可想吃点什么?喝点儿什么?” 不过她并没凑上前,端茶送碗,只是远远地干站着。 太子果然爆怒,一扬手,把柯秀英手里的茶碗给掀翻了。 柯秀英“啊”地尖叫一声,甩着手碗,哭兮兮地。 这茶也不烫,她不过是没想到太子连她也牵怒罢了,故意作出一副吃痛的模样,惹太子怜惜。 可惜这番做作完全白费了。 太子一脑门子都是王家的事。 “来人,宣王尚书进宫!” 太子手下的太监抢着急赶着去了。 王青云只哭道:“殿下,可是我父亲做了什么事,惹恼了殿下?” 太子拍床爆喝:“哼,你……你个蠢妇!居然连你父亲在外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他今日居然与诚亲王联手,硬将江凌推上了相位!” 袁云书在旁边“哎呀”叫了一声,十分惶恐。 王青云故作大惊失色状,合掌道:“阿弥陀佛!赶紧……去叫人,连青山也一起叫了来。”她手下的太监忙应声而出。 袁相之所以死不告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袁家后继无人。 他一走,全家都完了。 王家可不一样。这样事,多难得啊,她得让青山跟着历练历练。 王家父子没多久就赶来了,太子立刻令关上殿门,只留王家人在内,破口大骂了王尚书一刻钟。 王尚书与王青山只匍匐在地,不住求饶。 王青云也跟着下跪求情。 太子骂得唇干舌燥,可王家人除了磕头认错,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到最后,太子也骂累了,才拍床道:“你们惹的祸,你们去收拾。务必让父皇收回成命。” 王尚书这才颤微微道:“今日之事,确实是老臣糊涂,做错了。不如臣现在回去,就上书请辞?” 太子一下愣住。 王家到底是他的岳家。 他对王尚书一向不如对袁相那样信任,倒有几个原因。 一开始是因为觉得王青云太过能干,他怕日后他登基,外戚做大架空了自己。 后来发现,王青云也不过如此,竟连娘家人都笼络不住,不由十分失望。 王尚书是个老狐狸,在皇上跟前,天天只说自己是纯臣,虽不至于给他使坏,可也绝不会像袁相那般处处护着。 而这两年他与诚亲王恶斗,用钱之处太多。 本想王家钟家都是金子打的,只要伸手就有,哪里知道这两家竟是不肯鼎力相助。两家合在一处,还不如柯家给他的钱多。 袁相说,这两家怕是还在观望。 这倒也不稀奇。 他们这样的人家,为了江山家族,连亲儿子都说扔就扔,何况一个出嫁的女儿。 要怪就怪王青云没本事,笼络不住父亲和兄弟。反而傻乎乎地去笼络什么卫锦鱼。还把江凌吹天上去。 但不信任是一回事,到底王家还是他的岳家。比不了袁家,比别家还是可靠的。 如果王尚书要请辞,他哪里找一个能信任的户部尚书去? 他已经丢了个相位,难不成还要再丢掉一部尚书?! 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使不得。 当下气得又砸了一茶碗,怒道:“孤让你们想法子让父皇收回成命!你辞职顶什么用?!” 王尚书趴在地上,嘴角忍不住向上一个劲地翘,只得把头埋得极深,道:“老臣无能老臣无能。今日老臣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推江凌为相,只是想提醒皇上,殿下让江凌做一个枢密院副使已经是抬举了。总不能让他为相吧……谁知……谁知……皇上竟然真有此意!老臣是实在没想到啊!” “是呀,殿下,江凌还不满三十,我父亲在户部尚书任上已经多年,他自己还想为相呢。怎么可能真推江凌为相!可是父皇一言九鼎,谁有本事让他改变心意呢?!我父亲是想帮殿下的,只是帮了倒忙,还请殿下原谅他吧。”王青云忙帮腔道。 太子不由觉得也有道理。若是王家想拉下袁相,为什么不自己上呢,却让个外人得了便宜。王青云就是跟卫锦鱼再怎么要好,也不可能好过自己的父兄吧? 太子这时怒气也发得差不多了,又怕王家真的骂急了,明天就上书请辞,当下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 王家三人这才起身。 太子又吩咐他们坐下。 王家三人这才又战战兢兢一起坐下。 王青云便坐在太子身边不远,掏出手绢,捂着脸,差点儿就笑出声来。她爹这故意示弱装傻的戏演得不错。 令江凌为相。 这个想法她其实早就有。 只是怎么办,一直没个着落。 这回皇上病重,急诏回京的只有两家人。 一家敬国公。 一家江凌锦鱼。 她心里就有了谋算,便找机会跟她爹见了一面,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爹掌管户部多年,若能接任相位,本来自然是再好没有。 可是这样做有两大难关。 一是她爹换下太子最信任的袁相,太子定然更加疑心她是想牝鸡司晨。 二来,这个位置诚亲王早就虎视眈眈,极可能趁机推出顾尚书。 皇上信任敬国公,而敬国公与顾尚书是儿女亲家。 到时候他们费力把袁相拉下,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却万一被顾尚书捷足先登,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江凌掌枢密院也很好。 可是到底不如让他直接为相。 当时她跟她爹说,首选为相,次选为枢密院使。 她爹听了,跟她说,枢密院使还有可能,宰相是异想天开。 可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办成了。 不过她可不敢居功。 她只不过是看明白了,皇上若是想让江凌任枢密院使,回京就任命了,何必一直拖着。 因为现任的枢密院使,年前就告老了,皇上说暂时留任,待有了人选再作打算。 因此毫无阻力。 那么诏江凌回来不是任枢密院使,那还有什么位置要紧到这个地步? 皇上倒下之后,需要八百里加急,急诏回京?! 回京之后,又迟迟不能任命,那自然是有阻力,那便是相位。 所以才让他爹一试。 果然成了。 现在太子无能狂怒,又能怎么样? 骂完了,还不是得继续靠他们王家? 她心思微动,想到让华照为皇太孙的事,想了片刻,还是忍下了。这事,还得跟江凌商议一下再作打算。 因此她便给王青山使了个眼色。 王青山进来后,便没开过口。 他多少有些才子脾气,从来没瞧得起过太子。刚才又一直被骂,此时脸色难免难看。 他接收到王青云的眼色,只得强忍怒气道:“不知道袁家现在情形如何?可有派人去打听过?” 太子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也是。 现在就算皇上收回成命,若是袁相真的中了风,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下忙问可有去袁家打听的太监,回来没有。 那太监是袁云书身边的大太监,早回来了,听得太子叫,忙过来回报,他战战兢兢地进来,趴在地上,声音都在颤抖:“回……回殿下,袁相……没了。” 这一声,可真是霹雳一般,把整个大殿都要震塌了。 太子猛地站起身来。 他一直坐在床沿上,床前有半尺高的踏脚板。 此时他脚步虚浮,一脚踩空,“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王青云呆了一呆,才大呼小叫,让人去扶他。 自己仍是只出声不出力。 自有太监上前把太子扶起,只见太子鼻下鲜血直流,整个人都好像傻了一样。 王青云倒有几分同情他。 要说太子自小跟着袁相的时间,比跟着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时间都多。袁相对他,如师如父,他对袁相的感情,比对皇上都深。 她想了想,上前道:“还不快扶殿下上床躺着。宣太医。” 太子失魂落魄地,半天问:“袁相……袁相……我要去袁府!” 王青云想了想,也没拦他,忙让人准备,待太医给太子看过,便带着哭得声嘶力竭的袁云书,跟在太子车驾后,去袁家不提。 * 本来江凌的任命,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离京多年,年纪又轻,还不是正经科举出身。 袁相这一亡故,有人嫌京城的水还不够浑,开始传言,说袁相是被江凌逼死的。 这明明是欲加之罪,可是不过几日,全京城都知道了。 这日早朝,仍是太子主持。 便有御史在大殿之上,逼问江凌:“袁相劳苦功高,配享太庙!如今遭此横祸,皆因你这竖子蛊惑圣心!你何德何能?竟敢鸠占鹊巢!还不赶紧请辞,向天下人谢罪!” 江凌看时,就见这御史长得额头狭窄,唇厚如肠,有些眼熟,他向来记性好。隔了这许多年,还是一下就想起来。 这正是当时弹劾许夫人的那个御史。 不是顾家就是诚亲王的人。 搞掉他,不用说,是想推顾尚书为相。 他环视四周一眼,紫朱一片,大殿内光线虽不够明亮,仍能看清,众人都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只有王尚书与景阳侯等几人眼露担心。 他当下垂头丧气,表现得十分沉痛,道:“袁公劳苦功高,配享太庙!本相深以为然,自当亲自奏明皇上,给袁公加谥号,进太庙!” 太子当然不可能不同意,当下点头。 他虽看不惯江凌,可是与诚亲王与顾家相比,江凌已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现在袁相没了,他能靠谁? 江凌见太子点头,便转身看向那御史,道:“袁公不过是正常病故,何来横祸之说?你身为御史,不知道言必有所本,本必有所据么?太医院徐院正可在?” 徐院正忙出列。 那御史梗着脖子,义正辞严,道:“正常病故?他本活得好好的,你一回京,他就活活被你气死了!徐院正,你多年来受了多少袁相的恩惠,如今你难道敢替江凌这个竖子,撒下弥天大谎,蒙骗天下之人,堵住悠悠众口不成?” 他骂得痛快,江凌也不理他。 一时徐院正从怀中掏出两本蓝皮册子,双手捧给江凌。 江凌接过,自己也不看,递给太子身边司礼太监,道:“请公公念一念,袁公过去两年的病情医案!” 众人见状不由都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看来江凌早有准备。 不然这徐院正也不可能天天揣着袁相的医案上朝。 可他竟然从未提过。 明明这几天,四处都在传他的骂名,他却一直按兵不动,想来就是等的这一刻。 年纪轻轻,竟是这般沉得住气。 皇上果然宝刀未老,有识人之能。 那公公便尖声细气地念了起来。 从两年前开始,袁公便是百病缠身,每两三日,便要请太医。最初是风寒,后来是咳喘,再后来是头风,消渴,最后是中风。 光是今年,便已经小中风三次。 竟是一直不为人知。 越念,朝堂之中众官的头便压得越低。 袁公哪里是被气死的,分明是被活生生累死的。 若是中风之后,不隐瞒病情,回家荣养,哪里会暴毙? 太子一边听一边早哭成了泪人,他一哭,朝堂里也是哭声一片,江凌这才叫停,道:“若是本相早日进京,或许还能救袁公一命,可惜啊可惜!” 没人能反驳。 要怪先要怪袁相自己隐瞒病情,不肯告老。细究起来,甚至有欺君之罪。 那御史见状不妙,便道:“这事却是怪徐医正!有这样的病案,却替袁相隐瞒得一丝不露!” 江凌喝了一声:“你身为御史,弹举百僚本是职责所在。但你不查其事,虚听人言,就敢在这金殿之上污蔑圣上!圣上登基近三十载,政通人和,英明圣武,你怎么敢红口白牙说圣上叫人蛊惑?此大不敬之罪,该当如何?” 诚亲王与顾尚书敢攻,他就敢反击。 他若是今日不借机收拾了这个御史,斩断诚亲王顾尚书一指,镇一镇文武百官,那他还有什么本事当这个宰相?! 第143章 所图非小 这时诚亲王等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御史台下分台院、殿院、察院。 这位宋御史如今已经是殿院侍御史, 掌仪法,纠百官之失,替诚亲王屡立奇功。 九年前若不是江凌手腕厉害, 许夫人一事, 景阳侯府都已经被他扳倒了。 诚亲王立刻朝百官中某人暗暗一望。 那人面色黑黑, 立刻出列, 道:“殿院侍御史助陛下亲贤臣,远奸佞,面折廷争,本是份内之事。江……” 这人正是顾尚书,他话到此处, 蓦然顿住,有些为难地看向江凌。 就见江凌身穿紫袍,腰缠玉带, 长长地展脚幞头微微颤动,可一张脸庞却玉雕似的,漂亮得像个画中人, 未经人间沧桑, 只食仙露琼浆。 明明跟他女婿一般年纪, 原该刚刚中了乡试, 为当上小秀才而欢喜, 现在却被皇上一道圣旨, 任用为相。 他这把年纪, 官场浸淫几十年,还得看这小子的脸色。 “江相”二字实在喊不出口。 他顿了顿, 含混道:“江大人……以言恫吓,难道要折辱言官, 蒙蔽圣听不成?!” 他一带头,诚亲王系的官员纷纷出声,群情汹涌,一副要彻底打倒江凌的模样。 王尚书立刻声援。 景阳侯亦如此。 太子一派的官员立刻跟上。 一时朝堂之上,两派官员争吵不休。 他们吵了一阵,江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份厚厚的折子递给了司礼太监,对太子一礼,道:“还请太子殿下喝令百官,听听这份折子。” 太子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江凌早做了这些准备,却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过。 果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也见下面吵成一团,也只得暂且忍下不满,冲那太监点了点头。 那太监才拿起金头枣木棒槌,一敲钟磬,道:“金殿之上,保持肃静。若不敬殿下,即刻驱出,在午门受二十庭仗,以罚藐视朝廷之罪。” 他一喊,金殿上文武百官立刻老实了,没人再敢出声。谁也不想真被推出午门,脱了裤子打板子。 那太监便开始朗读江凌递上去的折子。 这份折子却是江凌自己写给皇上的。 开篇就道:本朝立国,元气在台谏。言官纠错弹奏,兴利除弊,乃立朝之根本,陛下之耳目。然殿院侍御史宋修,自任台谏之官,不以江山为重,贪污受贿,肆意诬指,以言官之职,行中饱私囊之事,当受贬谪。 之后便附有某年某月某日,收多少银子,经手人是谁等等一系列罪状,言之凿凿,都是最近三年之事。 那司礼太监念完,朝堂之上,静悄悄的,那宋御史甚至连一个冤字都喊不出来。 江凌这才眉眼一扫百官,道:“本相前日已经向皇上递交这份奏折。皇上批了个准字。只是本相想着以袁相之事为重。况且,台官言事,职也,轻易不加其罪,以免再添朝堂动荡。因此请奏过皇上,暂缓此事。不想宋御史今日竟然攻讦陛下,为免陛下圣名受损,本相不得以才拿出这本折子。还请太子殿下作主。” 宰相可任用节束百官,可是言官却只能由台谏长官举荐,皇上直接任命。 如今皇上身体有恙,自然对言官的处罚当由太子行之。 太子心里滋味翻滚难言,又辣又酸又苦。 调查这宋御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江凌私下做的这许多些,都直接向父皇报告,他竟是完全不知。 江凌确实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可再不满也只能站在江凌一边。 一来诚亲王掌握了御史台,导致他有点儿什么小错,就会被无限放大。尤其是过去这两年,不然他也不会渐渐失了父皇的欢心。今日江凌好容易替他扳回一城,不出口气怎么行? 二来刚才这御史想搞掉江凌也就算了,却胡言乱语,说什么父皇是被蒙蔽的。这不就是说父皇是昏君吗?虽然他也觉得父皇拔擢江凌是老糊涂了,可在朝堂上可不敢这样讲。 三来,江凌的证据十分确凿。 他不处罚此人,也无法服众。 可到底这手该下多重?他当下看了江凌一眼,见江凌低着头,并无替他出主意之意,不由更觉得气闷,道:“先推出午门,庭杖二十。再下大理寺狱,择日流放。” 诚亲王一党立刻不肯干休,又吵了起来,说不审而诛,难以服众。 江凌却是一言不发,只听他们吵。 最后太子无法,只得咬牙道:“江相以为如何?” 江凌这才施施然开口道:“御史台尊则天子尊,宋修虽罪不可恕,午门侮慢当免则免。不如先除其职,再付所司劾治。” 诚亲王一党一听,这是还有转机,当下竟不敢再闹,只说江相之意妥当,同意了。 太子气得肝痛。 江凌这是什么意思?好容易扳倒一个诚亲王的人,不赶尽杀绝,怎么又帮着诚亲王说话?! 可见满殿闹哄哄的,他要再不同意,又是一番乱吵,当下只好点头。 江凌忙行礼称了声“殿下英明”。 太子:…… 难不成事事听他的,就是英明了?! * 不过没多久,诚亲王一党,却后悔得想上吊,还不如当初听太子的,打宋修一顿,直接流放呢。 被江凌的人一审,这宋修哪里招架得住,该说的不该说的,招了无数人出来。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江凌最可怕之处在于,他只是把那招供书好好地保存了起来,没有按照宋修招供的名单一一捉拿审问,在京里掀起血雨腥风。 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说袁相刚走,皇上病重,不宜大动干戈,引发朝庭动荡。 可是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宋修的招供名单里,再不敢轻举妄动。 江凌为相,短短一个月,朝庭里文武百官竟比袁相在时,还要和气。 有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就怕自己在朝堂上不小心再惹着江凌,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好的折子,自己的狗头当场就不保。 最绝的还是,江凌虽抄了宋家,可并未连坐宋家男丁女眷。 宋修流放岭南,他还特意派了人一路护送,保护其性命,又嘱咐岭南官员不可为难。 宋修及宋家满门因此对江凌都感恩无尽。 经此一事后,江凌在京中的名声,立刻就从逼死袁相的奸佞小人,变成了宽厚仁爱的绝世名相。 京中书肆酒楼竟然出现了一出《玉面诸葛智擒贪官》的话本,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而此时,距离江凌回京,也不过短短三个月。 年关未过。 * 而锦鱼这三个月,也没闲着。 一开始是忙着四处会亲戚,访朋友。 再后来是江凌任相,皇上赏了座五进大宅子,又忙着收拾搬家。 好容易十一月底,一切妥当。 钟微又大着肚子,亲自登门,找她商量操持腊八节的事。 钟微如今早不复当年少女的活泼模样,稳重许多。 狭长的眼眸也变得温和了。 头上饰品却仍爱用珍珠。 最大的一粒,鹌鹑蛋大小,光华夺目,泛着淡淡的浅粉色光芒。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钟微眼眸当时闪了闪,并没说什么。 她与钟微向来不客气,拉着钟微就往花厅的榻上一坐,笑道:“这些事,你还在操持,也没个人替不成?” 钟微笑道:“太子妃如今在东宫的日子,也不是那么舒坦。这名声自然是要紧的。你走后,除了我,她也信不过别人。” 锦鱼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个人,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她找你去。你也教教她。” 钟微道:“你既信得过,我没道理信不过。谁呀?” 锦鱼道:“永胜侯世子的嫡长女,宜姐儿,今年十六岁。” 钟微愣了半天。 宜姐儿她自然是见过的。 不过还是小时候。 锦鱼离京的时候,宜姐儿也就八九岁大小。 江凌一离京,永胜侯府便又如从前那般,除了跟卫家等几家亲家有往来,在京里好似没有这么一座府邸似的。 没想到,锦鱼一回京,就惦记着宜姐儿要找人家了。 宏福寺腊八施粥,借着太子妃多年的名声,叫她来操办,这是多大的好处?不说真办,只是消息传出去,立刻就能名声大振,找到个一等一的人家。 她不由眯起狭长的眼睛多看了锦鱼两眼。 锦鱼奇怪,问她什么意思。 钟微才道:“说你有福气你是真有福气。可是你待人也是真的好。谁沾着你,都跟着沾光。只有……”她说到这里,目光扫了一下四处。 豆绿如今虽不时时在锦鱼跟前,但是今儿钟微来,锦鱼便叫上了豆绿。 此时,除了豆绿,还有圆儿满儿等几个丫头婆子在场。 锦鱼便让都散了,豆绿见状便主动去守门。 钟微这才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东宫……前几日,又跟太子妃闹不自在呢。” 江凌在外头的事,回来也会捡要紧的跟她说。 王青云与太子隔阂已深,之前在长亭一见,锦鱼就已经知道。 后来江凌为相,太子明明得益良多,可心里还是觉得是江凌与王家逼死了袁相,对江凌与王家,还是心有芥蒂,气不平。 这些日子在东宫,王青云动辄得咎。 在朝堂上,太子也时不时对江凌阴阳怪气。若不是因为跟诚亲王斗得厉害,怕是早就跟江凌闹翻了。 她便问为什么事。 钟微便贴着她的耳朵道:“为了钱。太子与袁家,合伙多年,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竟亏空了九十万两!” 锦鱼倒不意外太子与袁家竟然绑得这般紧密。只是实在想不通他们做什么能亏空这么多银子? 钟微便道:“听说是学人买了海船,本是一本万利的。只是海上风险,谁也不知。结果今年遇到海盗,整个船队都没了。” 锦鱼半天说不出话来。 之前在两浙时,江凌整顿海防有成效,连带着泉州港都是商贾云集。 她因爱好奇花异草,无意中结识了一位商家。给她带了不少海外的花种。她与那位潘老板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潘老板便邀她入伙,她觉得风险不大,便拿了五万两银子入股买船,后来翻了十倍不止。 后来他们离开两浙,听说近两年海盗甚是猖獗,还在想要不要撤股呢。 不过因那边的红利钱从未断过。她也不缺银子,又没听人家潘老板说要拆股,便一直没操这份心。 “太子想让王家钟家出钱来填补这个大窟窿。说若袁相还在,定能有法子替他弄钱来填窟窿。但现在是江凌为相,他不敢让江凌知道,更不敢露出行迹让诚亲王知道,因此只在东宫天天逼着要王家钟家出钱。” 锦鱼默然。 九十万两,她也能填补得上。 以王家钟家的财力,自然不在话下。 王青云宁可跟太子吵,也不肯替他出钱,可见是有所图。 再是与太子有隔阂,现在太子也不能倒。不然皇上必立诚亲王为太子。到时候可就是大灾大难。 她便看向钟微,知道今日钟微来此,并不是为了腊八施粥。 果然钟微贴着她的耳边,道:“皇太孙。” 锦鱼猛地睁大了眼,与钟微相视。 钟微点了点头。 锦鱼的心抽得紧紧地,砰砰跳得要闯出胸膛一般。 皇太孙,她没想到王青云的胆子竟然这样大。 太子庸碌,根本不是诚亲王的对手,那么只能断了诚亲王的后路,同时也为王青云自己留一条后路。 很多年前,王青云说要嫁太子时,江凌就说过王青云图谋不小。 难不成应在这件事上? 钟微道:“太子妃想知道,你们怎么看?” 锦鱼暗暗吁出一口气,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这种事,还得看江凌的。 这么重要的口信,也难怪钟微大着六个月的肚子也得亲自跑一趟。 临走,钟微拔下了那粒鹌鹑蛋大小的珍珠,要送给她。 锦鱼怎么能收。 推脱之际,钟微露出当年小女孩的模样,跺了跺脚,道:“卫锦鱼,你怎么越活越活回去了。第一次见你,你就哄了我的珍珠箍去,那时怎么没见你这般小气。” 锦鱼只能收下。 不过也暗自提醒自己,如今她身份不同了。 多少人求着江凌办事。 别人的东西,她哪怕多看一眼,也容易叫人误会。 其实这种珍珠,她也有一粒。说是南洋粉珠,又大又亮,极其珍贵。 是有一次船队回来时,潘老板送的。 没想到钟微也有一粒? 她忙回到屋里,找出钥匙,开了珍宝箱,一件件翻找。 那粒珍珠她并未拿来镶嵌做花,不想伤了珠子。 她将两粒珠子托在掌心,只见色泽相近。 只是钟微的这一粒比她的小了一分,光泽也差了些许。 她将这珠子托在手上,怔怔地想了半天。 圆儿见了,笑道:“这倒像是一对儿的。” 无心的一句话,锦鱼蓦然抬头,想到一个人。 她一直不知道钟哲去了哪里。也问过钟微,钟微说山南海北,不知所踪。 却原来,他从来没走得多远。 哪里有那么刚刚好,就有个大老板会给她送海外的奇花异卉,把发大财的生意主动撞上她的门来? 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想到。 * 当晚,她在被窝里跟江凌悄悄说了皇太孙的事。 江凌听完,难得地挑了挑眉毛。 锦鱼便问他什么意思。 江凌笑道:“太子妃果然非常人也。” 锦鱼在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嫌他说话拐弯抹角。 江凌点了点头。 却没多说什么。 锦鱼不由有些郁闷,可见江凌闭着眼,似乎有些疲累,便也罢了。 没一会儿,她自己就沉入了梦乡。 她不知道的是,江凌却慢慢睁开了眼。 江凌侧躺在锦鱼的身边,静静看了她半天,才翻身爬起,披了衣裳,坐在床边,从床下一只小柜中取出一大叠的折子,借着蜡烛的光,直看到深夜。 室内烧着地暖,锦鱼睡着睡着翻了个身,脚便踢出了被子。 莹白的小脚丫,衬在胭红的雨丝锦被面上,像一只可爱的小白鸽子。 江凌目光落下,坐过来,替她掩上被子,静静地出了一会子神,才收拾东西,吹灭了烛火,爬上床,将她拥在怀里。 他一生发奋,终于位极人臣。 以前是怕夫人后悔当年之选。 现在是怕夫人还需为外头的大事小情操闲心。 他每日回到家中,只要见到锦鱼与三个孩子,不管他们是在吃饭玩耍,还是在笑闹哭吵,对他,都比手握天下,要快乐百倍。 皇太孙,确实是步好棋。 只是要办成却是不易。 现在数九寒冬已至,皇上能不能熬得过这一冬都未能知。 他刚刚才把袁相去世,朝庭换相的风波压下去。 这时提皇太孙只怕再起波澜。 可是现在不提……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也是两难。 他想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 王青云那边,没两日就接到了消息,说江凌点了头。 她只觉得神清气爽。 太子现在有难处,她们王家与钟家不是不能帮手,可是要拿东西来换。 不想这样过了七八日,太子这天下了早朝回来,神色十分慌张,拉她进了寝殿,斥退了众人。 她忙假意害怕,道:“殿下,可是我们王家又做错了什么事?钱的事……我已经说了,他们正在筹呢。” 太子愤然看她几眼,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半天又站起身来,在殿内走了好几圈,最后道:“今日出了件大事。你把你爹还有你弟弟叫来,对了……把江凌也叫来。” 王青云见他坐立难安,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己也不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忙吩咐太监快去请。 一边给太子递了一碗安神宁气的麦冬茶,道:“殿下别急。殿下运筹帷幄,这天下,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殿下呢。” 可今日连这种廉价的吹捧也没用了。 太子接过茶水,汩汩喝个见底,瞪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无知!”却仍不肯说是何事。 王青云觉得自己可能这一向装傻装得过了头,倒让太子什么事都不愿意跟她说了。 便暂时稳住心神,不去打扰太子,省得一会儿太子只跟江凌他们商议,把她撵出去。 不过心里有几分揣测。 什么事这样大呢?难道是皇太孙的事? 江凌这么快就办成了?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可若不是这事,又有什么别的事呢?她表面安静,内心却也焦灼不宁。 好在没多久,她爹跟青山就先来了。 问什么事这般紧急。 太子这才瞪着他们怒道:“若不是你们王家首鼠两端,早日替孤补上亏空,如何会有今日之祸!” 王青云眸色闪了闪,看向她爹还有青山,见他们二人的脸色都很意外。 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 太子才吼道:“孤得到可靠消息,明日御史台会参孤挪用海防款,私买海船一事。” 王青云惊得“霍”地站了起来。 她知道太子缺钱。 可没想到他竟然胆子大到这个地步。 海防款都敢挪用。 福建路的知府,是袁相的门生,掌管着泉州港。 本来就是极大的肥缺,可万没想到,太子与袁相竟还觉得不够,敢挪用海防款去买海船。之前太子逼王家钟家拿钱,跟他们说的是借了钱船出了事,却没说是挪用的海防银子。 御史台明日若真参太子一本,那他这个太子就真当到头了。 王青云只觉得自己上一刻还在幻想皇太孙一步登天,现在却被太子一把扯下云端,万劫不复。 她腿软如棉,扶着椅子,浑身颤抖。 太子却怒指着她:“都是你无能,娘家金山银山,你却连九十万两都要不出来。若是早早填上这个窟窿,又岂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孤要废了你,立柯氏为太子妃。” 王青云本来正悲愤,听到这话,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个时候,太子自己都当不成太子了,她还在乎当什么太子妃?! 正忍不住要跟太子闹起来,却听外头太监尖着嗓音通传:“宰相江凌求见。” “让他滚进来!”太子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大吼道。好像他落到这个境地,是江凌害的一样。 * 江凌一进门,就见殿内烛火通明,红红地照在人脸上,可在场的每个人都面如土色。 王青云更是一副站不稳的样子,扶着椅背,裙摆直动。 王尚书与王青山父子却是浑身僵硬,似乎已经怒到极点,结成了冰,站着不动。 只有太子站在中间,姿态滑稽。 他手指着王青云,像是怒冲云霄,可冠带歪斜,像是已经被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安安静静地行过礼,便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怒气冲冲,声嘶力竭地把刚才的话又嚷了一遍,末了对江凌吼道:“父皇还说你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孤看你根本是个废物。如你真有本事,怎么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难不成孤倒了,诚亲王成了太子,他会善待你们几个不成?!” 江凌站在地上,像一株山崖上的巨松,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他。 他看了一眼太子,淡声道:“不知殿下叫臣来,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责备臣无能?” 太子顿时噎住,半天抖着手道:“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能有解决的法子?!” 江凌淡淡一笑,没说话。 可是所有人都从中看出了四个字:胸有成竹。 第144章 一箭四雕 王青云本正万念俱灰, 差点儿就撕下伪装,跟太子闹翻,不想江凌正好来了。 此时见江凌听了这事, 态度竟然如此泰然自若, 她不由心中惭愧, 顿时冷静下来, 暗暗叫了一声阿弥托佛,江凌可真是救了她。成大事者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她刚才有点太沉不住气了。 江凌既然这样镇定,这事也许还有转机。 见太子并无叫江凌坐下的意思,她忙清了清嗓子, 上前劝道:“殿下,江丞相智计无双,不如您先坐下, 叫江相也坐下,大家慢慢商议才是。”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嫌弃她多嘴, 不过还是自己一屁股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才朝江凌摆了摆手。 他这态度, 王青云也不放在心上, 只忙上前替他续了茶水, 又拿眼神支使太子身边的最信任的大太监向公公。 向公公忙给江凌拖了一把椅子, 又给江凌奉了茶水。 江凌谢过, 慢慢喝了两口茶,出了会子神, 才道:“无论如何,都得先把这银子的窟窿补上。不知殿下可拿得出这笔银子?” 太子满脸期待顿时变成了失望, 不耐烦地恨声道:“你这岂不是废话?若你当初没把常家给搞掉,孤至于这么缺银子么?”说着转向王尚书,道:“就看你们王家这回肯不肯帮忙了!若是不肯,那就大家一起完蛋。” 王尚书瑟缩了一下,看了一眼江凌,又看了一眼王青云,才垂头丧气道:“这些日子老臣拼了命地在筹银子。只是卖地卖辅子,都要时间。再说,就中掏空我们王家的家底,一下子也拿不出九十万两银子之巨啊。” 九十万两白银,确实不是普通之家能够拿得出来的。 王家要真一下拿出来,日后只怕也脱不掉一个巨贪之名。 “还有你们的亲家,钟家呢!谁不知道钟家那个三郎能点石成金!” 太子说得理直气壮。 他不提钟哲,王青云还忍得住。 此时听他说起钟哲,心里酸楚难忍,一股浊气直涌到嗓子眼里,差点儿吐出来。 钟家是有钱。确实钟哲有点石成金之能。 可谁欠了太子不成?想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也要想想自己对别人如何。 对她也就罢了,对王家,他也是从来没个好脸色。 现在要起钱来,却是大言不惭,连王家的亲家,好像也该拿钱来供他,实在毫无羞耻之心。 她把手藏在袖中,捏得紧紧地,指甲深深刺进肉里,皮肉的疼痛让她的脑子好像射进一道光,一个模糊的念头慢慢浮了起来。 江凌却闲坐一旁,蹙着眉头,久久不语。 太子见众人都不说话,又急又怒,拍着几案,道:“江凌,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主意?!” 江凌这才慢慢展开黑眉,问:“你们一共挪用了多少?” 王青云听到这话,悚然一惊。 她只盯着太子说的九十万两了。倒忘了问这关键之处。 太子一噎,肥脸通红,半天嗫嚅道:“孤……孤也不清楚,是袁谨去经办的。” 江凌唇边露出淡淡微笑,道:“那还请殿下传了他来。” 太子只得挥挥手,向公公忙走到殿外,吩咐小太监去叫人不提。 江凌也不说话。 太子越想越坐立不安,袁谨是袁相的幼子,与他年纪相仿,小时候是他的伴读,他跟袁谨的亲如兄弟,倒是诚亲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从来都没喜欢过。 一时袁谨传了来。 江凌倒没见过此人,这时一见,见他长得圆脸厚唇,竟是个忠厚之相。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 袁谨见王家人在场,脸色尚可。目光落在江凌身上,一张脸顿时时惨白,阴恻恻地,怒视一眼,竟只当没看见,不肯跟江凌见礼。 想来在袁家人眼中,还是觉得江凌逼死袁相,夺了相位。 可袁谨只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虽然是个肥缺,从品级上看,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见了江凌不拜,未免太过无礼。 不过太子包庇,竟视而不见。 他虽把江凌叫来帮着出主意,可仍是没把江凌放在眼里,只问江凌:“人传来了,你有话快问。” 江凌睨了太子一眼,似乎对太子与袁谨的无礼都没放在心上。 他慢悠悠地问道:“我记得过去三年,户部海防银子一共分三批,分别是80万两,100万两,180万两,共拨发了260万两白银,王大人,我可有记错?” 王尚书忙点头:“江相好记性。”心中对江凌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户部管着各地的银子,一笔一笔地,不是正经经办的人,大约都记不清。 更何况还是三年的总数。 可见江凌早就知道此事,并且已经查过帐了。 他实在惭愧。今日来本以为可以用钱要挟太子同意立照殿下为皇太孙。 万没想到太子敢动用海防银子,自然也没查过。 可现在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拖江凌的后腿。 自然要说这数是对的。 “你们一共挪用了多少?”江凌声音平静,好像这是一个肯定句。 袁谨惨白的脸顿时胀得通红。 王青云见此,不由大为庆幸,刚才太子也叫了江凌来。 他们实在是没想到太子竟然离谱到这个地步,不但动用海防银子,欠的还有可能不止这个数。 就听那袁谨怒道:“我们袁家忠心耿耿,替殿下办事,岂有中饱私囊之理?殿下欠的九十万两便是全部。” 江凌姿态悠闲,半靠在椅背上,不知何时手上还多了个珍珠羔皮裹着的手炉。 他脸色极白,微微挑了挑眉毛。 那模样,倒像一个正是烤火品茶,富贵悠闲的美人儿,而不是百官之首,天下权臣。 这般举重若轻,王青云心中骇然,倏然间已经明白江凌要干什么了。 这样巨大的贪墨,太子不可能亲力亲为。 中间是谁在办事?还有谁参与其中?各人名下又各挪了多少?太子补上自己这份后,会不会被别人拖累? 甚至可能太子真正挪用的银子不过二三十万两,见者有份,层层扒皮,最后变成了九十万两,全都堆在了太子头上。 江凌抓住袁家,是想让这些人把银子全吐出来,替太子填窟窿。 若是袁谨不肯,那么太子从今往后,还如何信任袁家? 若是袁谨肯替太子退赔,这口锅自然就顺势扣在袁家头上。 太子虽欠了袁家一大份人情,但太子自己也保住了。 袁家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袁家也并不冤枉。 这么多年,他们以太子的名义,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 之前看来千难万险的大事,江凌三言两语,便有了解决办法。 甚至不需要动用王钟两家分毫银两。 她心中佩服至极,深深看向江凌。 江凌进门后早已脱下了披风,此时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裘皮镶边的靛蓝海贝纹蜀锦袍,衬得一张脸如玉如琢。 再细看,他身上这件锦袍,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袖子十分宽大,沉沉地坠着,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乾坤。 要说现在百官最怕的是什么,那便是江凌的衣袖。 谁也不知道,那里藏着谁的罪证。 这时,果然就见江凌抬了抬手,将手慢慢伸进了袖中。 那袁谨见状顿时浑身瑟瑟发抖,身形把烛光都摇凌乱不堪。 却见江凌在袖中摸了摸,半天摸出一张折子来,打开看了看,起身,递给了太子身边的向公公。 向公公接过,又躬身双手递给了太子。 太子打开一看,便开始浑身肥肉不停地发抖,不过片刻,就怒吼一声,将那折子猛地朝袁谨脸上一摔。 那袁谨吃痛,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太子怒道:“好啊,原来这九十万两,你们袁家倒拿走六十万两!” 袁谨磕头不止,道:“殿下息怒啊。不是我们袁家,是……是福建路知府!” 王青云心情激动,实在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折子,却见是福建路步军统帅所写的密折,报告有人挪用海防银九十万两,建造了两艘巨型商船,一艘可容500人,每艘连货物价值约十五万两白银。于某年某月出海,又于某年某月沉没。其余六十万两银子,被福建路知府和袁家等参与其事者瓜分。 王青云暗暗叹息。 她让钟微去跟锦鱼提及这事,算算不足十日。 江凌居然就通过兵部将这事查了个清楚。 还让人写了一份密折作为证据,难怪他刚才来时,一脸胸有成竹。 现在看来,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与锦鱼结成了姐妹。 能得江凌为她所用,何事不成? 太子已经气得跳了起来,上前怒吼着,猛踢袁谨数脚。袁谨在地上翻滚,却不敢惨叫。 江凌给向公公使了个眼色,轻描淡写道:“若是他被打死了,这注银子可就没了下落。” 向公公忙抹了抹额角的汗水,上前劝阻。 可袁谨已经被踢得满脸的血。 江凌抬了抬手:“你把脸上的血抹干净了。瞧着怪吓人的。” 袁谨此时哪里还敢对江凌有半分轻蔑不敬之心,听到这话,不敢不依,抬起袖子,使劲抹脸,却是把淡红的血迹抹得东一道一西一道,像块染坏的布。他连滚带爬地跪在江凌足前:“江相仁厚,求求您救我,救我袁家满门。” 大概是之前宋修的事,让袁谨心怀侥幸。 江凌淡淡笑道:“本相对皇上忠心耿耿,这样天大的事,自然要禀报皇上的。只是……这银子……真是殿下挪用的?还是你们袁家与福建路知府挪用的?这事倒还可以再查上一查。” 江凌没说让袁谨顶下这个罪名。 但是太子闻此,早急不可待,上前又踢了袁谨两脚,道:“这事与本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你们这些阴险小人所为。江相,你办了他们,抄家补赔!孤不信一个福建路知府再加一个袁家,还补不回这九十万两银子!” 所谓时穷节乃现。 王青云在旁边听到太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袁家虽是贪了不少,可是袁相及袁家也确实对太子算得上是鞠躬尽瘁了。 太子怎么能这样凉薄无情?她原以为,太子对袁家,多少有几分情分的。 刚才浮起的念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这大好的江山,这天下的百姓,不能交给诚亲王那样能干却狠毒的人。 也不能交给太子这样庸碌无耻又凉薄的人。 她心意既决,目光深沉,投向江凌,似在询问。 江凌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两人眼神一对,江凌却微微闭了闭眸子,似乎在劝她放心。 她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有江凌在,此事必成。 “袁谨,这事十万火急。我给你们袁家十天时间,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补上这笔银子的亏空。皇上病重,马上又要过年,我也不想皇上忧心。等你们补好亏空,我算你们一个自首,再替你们向皇上求情。”江凌这时才道。 王青云心情激荡,眼中发热。 果然不愧是江凌。 如此,既救了太子,也救了皇上。 若是不然,这事一旦叫皇上知晓,盛怒之下,这个年,还真未必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这样仁厚的心思,这样绝妙的手腕。 皇上真是选对了人。她也选对了人。 袁谨闻言早忘了自己刚来时的模样,冲着江凌感恩不尽,磕头如捣蒜。 江凌便让他去了。 等袁谨走了,太子才惊魂未定道:“可……可还有那……那御史,他们可不会等孤十日!” 江凌淡淡一笑,道:“我自会跟他好好谈谈。刚好,他在宋修的举报名单之上。” 太子先是一愣,随即纵声大笑。 王青云也扯了扯嘴角,看向她爹与王青山。 王尚书忙道:“江相天纵奇才,救了太子殿下,也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 王青山亦道:“枢府当年日赞襄,隐然一柱在明堂。如今有江相在朝,万事安矣。” 江凌拱了拱手,道:“王大人过誉了。其实这事,还没算了结……” 太子此时早心悦诚服,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忙问为何。 江凌道:“虽然挪用海防银子的事,是袁家与福建路知府所为,可……诚亲王岂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最迟年后,他必然用此事再大做文章,到时候怕难善了。” 江凌顿了顿,面露忧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还是要早作准备。” 太子忙急道:“准备,当然要准备。以你之见该如何准备?” 江凌看他一眼,凝神想了想,道:“诚亲王筹谋多年,一心想扳倒殿下。想的不过是殿下倒下,皇上便会立他为储。也只有皇上让他断了此念,他才会真的死心。只要他死了心,必然反过来巴结殿下,到时只要他识时务,就绝不会再深究此事。” 太子拍手道:“孤何尝不想如此。可是父皇母后从小就对他甚是偏爱,对他下不了狠心。其实只要一首圣旨,让他到外地就番,他也就死了此心。” 王青云此时已经完全明白江凌要干什么了。 不由暗想,江凌真是绝顶高手。 这时才图穷匕见,而且还是太子自己求着江凌,一步步被往坑里带的。 转念一想,更觉心惊。 不知御史要参太子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江凌设的圈套?不然怎么刚刚好那个要告发的御史,就是在宋修名单上的人?而且今日他来时,并不知所为何事,怎么就刚刚好带了那福建步帅的折子? 这事就算不是江凌的圈套,此时提出皇太孙的事,那也是思虑周详,将计就计,借力打力。 不管怎样,都是极高明的办法。 让照儿作皇太孙,眼看就一步之遥了。 她忙看向她爹。 王尚书此时似乎也明白过来,与王青山对视一眼,却不敢轻易插话,怕节外生枝。 “外地就番,前几年也就罢了,现在皇上的身体,无论皇上还是皇后娘娘都不会同意的。他可是幼子啊。”江凌道。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怎么到了孤这里,父皇母后就一味溺爱他呢。哼!”太子愤然。 “这也是人之天性。见到年纪幼小的,都难免生出些怜爱之心。就说我吧,明明长子浙哥儿,也才不过是七岁,比小殿下才大了一岁,可我瞧着,就是没有那最小的东东可爱。便是我家夫人,你们都知道,她向来是最明白不过的一个人,也是成天抱着东东,左亲一下,右亲一口。倒把两个大的都不知不觉,扔在了一边。” 江凌提起锦鱼,满脸宠溺,似乎在说家常,一下子扯远了。 可王青云却是暗暗又叫了一声阿弥托佛。 江凌的手段未免也太高超了。 他是在诱使太子自己说出“皇太孙”三个字。 这样太子便以为这主意是他自己出的,断断不会疑心到王家想母凭子贵上去,王家和她自然也就安全了。 “幼子?他现在五大三粗的,早不是什么小孩子,可爱个…………等等,要比幼小,他能比得过照儿?孤有了,孤有了,孤有主意了。”太子哈哈大笑。 他毕竟也是受皇家教育多年。梯子都递在他脚下了,他要再发现不了,那也不可能当这么多年的太子了。 就像刚才,江凌才暗示说要追究那银子是谁挪用的。太子立刻就明白,该让袁家替自己背祸。 现在也是如此。 在场众人,一个个心里都是雪亮的,却都冷眼看着太子。 只有太子一个人满脸兴奋,肥肥的双下颌激动得颤抖,道:“皇太孙!江相,父皇最信任你,你一定要劝他立照儿为皇太孙!这样一来,诚亲王就是暗杀了孤,也是照儿接位,这皇位,就再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其实如果诚亲王真有本事杀了太子,还怕没本事连太子的儿子也一起杀掉吗? 只不过多费些事罢了。 但是谁会在这时候扫太子的兴? 王青云头一个做作地尖叫出声:“殿下实在英明!居然能想到这样的绝妙的主意!这……这……” 她装作激动过头,语无伦次。 这时王尚书也立刻厚着脸皮,对太子进行肉麻吹捧。 只有王青山,实在说不出口违心之论,便作出一副才子样,保持沉默。 而江凌只是淡笑着,道:“亏殿下想得出这样的好计。不过这事,还是要殿下去跟皇上与皇后娘娘提。到时候,若是皇上问我的主意,我自有话说。若是皇上不问,这事也就作罢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对这主意并不热衷,只是被迫同意帮太子说话。 太子激动不已,站起来,吩咐向公公开私库:“江相回京后,搬到了宰相府,孤还没送过礼。去,把那座七彩琉璃屏风回头给送到江相府上。” 然后又怕江凌不知这七彩琉璃屏风的价值,道:“这可是孤当初册封太子时,秦凤路知府从大食商人手里买下的。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座,有半间屋子那么大。” 劫后余生,他如今是一口一个江相,早忘了当初对江凌有多瞧不起。 江凌随意地推辞了两句,也就谢了恩。 今日一箭四雕的目的已经达成。 既帮太子解决了贪墨海防银子的事,又离间了太子与袁家,让太子从此不敢再小看他,还有皇太孙的事,也成了一半。 * 转眼到了小年夜,皇后娘娘吩咐说要设个简单家宴,陪皇上一起过。 太子便叫王青云特意给华照打扮得可爱些,带着去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 诚亲王自然也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去了。 不过诚亲王的儿子反比华照大些。 一众皇孙里,华照虽不是最小的,可却是最漂亮最可爱的。 皇上虽然病体难支,可见华照长得最精致漂亮,举止行动却又透着聪明大气,只觉得江山后继有人,十分开心。 王青云也早教过华照。 华照便对皇上格外孝顺贴心,一口一个皇爷爷,童言童语,把皇上哄得十分欢喜,饭都多吃了两口。 小年节过后,朝庭就休朝了。 第二日,太子单独求见皇上。 皇上平素养病,轻易不肯见人。可竟答应了。 太子大喜,进到皇上寝殿内,就见一个雪白娇柔的美人儿在场,正是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婉婕妤。 他请安之后,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机会难得,便往地上一跪,道:“父皇,儿臣实不忍兄弟相残,苦思多日,想出一计,若是能立照儿为皇太孙,便可让四弟从此知难而退,还望父皇体恤儿子,帮儿子维护兄弟之情。” 皇上半睡半醒,刚要说话,婉婕妤娇声道:“皇上,这碗药,不烫不冷,刚刚好,让臣妾服侍着,先喝了罢。有什么话,喝了药,慢慢再说,也不迟。” 太子便跪在地上,等皇上喝药。 不想一碗药下去,皇上竟就睡了过去。 那婉婕妤便柔声道:“殿下,不如先回,等皇上醒了,我再着人通知殿下?” 太子眼睁睁看着,却无计可施,只得退出。 不过想着只要皇上醒来,再招江凌觐见商议,这事也就成了。 谁知万万没想到,当晚皇上病情就急转直下。 第145章 赌个盛世 皇上病情突然恶化, 让江凌措手不及。 他还是高估了太子。 实在没想到,喂到嘴边的饭,太子都能打翻了碗。 这么多年, 太子瞧着表现还不算太糟。 现在看来, 可能主要是袁相的功劳。 也不知道袁相是如何手把手教太子的。 忠心是够忠心了, 可教出一个废物来。 将来如何执掌朝纲? 也不怪诚亲王野心难止, 蠢蠢欲动。 他只得耐着性子,仔细询问了太子当日的情形。 毕竟他在宫外如臂指使,行动自如,可在宫里却是鞭长莫及。 对宫里发生的事,心中虽有些揣测, 可没凭没据,也不好宣诸于口。 婉婕妤的荣宠全是皇上给的。 皇上一走,皇后娘娘能善待她么?说不定一杯毒酒就了结了她。 按常理, 这世界上最不希望皇上出事的人,便该是婉婕妤。 不然,皇上自己病后就该头一个怀疑她, 怎么可能还留她在身边伺候? 婉婕妤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替诚亲王卖命?主动谋害皇上? 这件事实在蹊跷。 他得先派人去秦凤路好好查一查这位婉婕妤的来历。 他心中谋划已定, 就听太子口无遮拦, 道:“婉婕妤, 定然是诚亲王的人!” 江凌不想理会, 只劝他好好宽慰皇后娘娘, 安心侍疾。 太子便面露不满之色, 嫌他面对困局,没有良策, 道:“若是袁相还在,这件事早就办妥了。你身为宰相, 本该替孤冲锋陷阵,如今却只会缩头躲在后面,皇太孙的事,也硬让孤去跟父皇说!” 江凌此时已经对太子没有半点指望。 听他这样指责埋怨,也并不放在心上。 袁相真在,必然能看破此事。 立了皇太孙,固然能断了诚亲王的后路,何尝又不是在断太子自己的后路? 皇家这滩浑水,他之所以搅合进来,说到底也是为了锦鱼为了孩子们,也是为了这些年他治下接触到的黎民百姓,还有皇上的知遇之恩。 这江山若是落入诚亲王这样狠毒的人手中,包括他们一家在内,天下百姓又有谁会有好日子过? 他不是看不出王青云真正的意图,但是相比太子,若是能借由华照,王青云垂帘听政,反倒是对这天下最好的选择。 不说的别的,王青云也好,王家父子也好,都有两样极难得的品格:大气与正气。 因此皇太孙这件事,并不能由自己或是王家提出来,必须让太子“自己”想出来,去跟皇上提。 否则就算太子看不明白,皇上也会看明白王家的意图。 皇上如今的情形,他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一时糊涂,索性废了太子,改立诚亲王,以免江山落入外戚之手。 可皇上听到这事后,却突然病重,昏迷不醒。 实在是诡异得很。 若是此时皇上倒下,谁会因此得利呢? 其实是太子。他可以名正言顺登基。 文官这边,袁相虽倒,可有他和王尚书在。 武将那头,兵部牢牢掌在景阳侯手中。 诚亲王除非能拥兵造反,否则绝无承继江山的可能。 可是太子还在想皇太孙呢,他既没这能力,也没这胆量。 那么是诚亲王? 太子挪用海防银子的事,袁家和福建知府做得很周密。他若不是有景阳侯的帮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出实情来。他找了个信得过的御史假意要举报太子,只是为了逼太子到绝路,早点让华照当上皇太孙。 诚亲王此时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最该希望皇上健康,好利用这事废掉太子。自己名正言顺上位。 若是他不知道这事,那么……这次确实有可能是他下的手。因为他也看明白了,一旦华照当上皇太孙,就等于在向天下昭告,皇上绝不属意他承继大统。就是真起兵成功,江山也坐不稳当。 而他敢下手,只可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他已经作好兵变的准备。敬国公府已经倒向了他。 如果这样,情势已经万分危急。 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他当下也不跟太子辩驳,认了无能,对太子道:“如今休朝,殿下不如带着太子妃与照殿下日日在皇上寝宫尽力侍疾。”半句不提婉婕妤的事。 太子不耐烦道:“父皇昏迷不醒,如何侍疾?” 江凌淡淡笑了笑,道:“殿下不是想照殿下做皇太孙么?这时,自然要太子妃带着照殿下去好好侍疾。皇上哪时醒了,头一个见着的是照殿下,那这事也就成了八分了。” 太子这才勉强点了点头,又问:“婉婕妤的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江凌忙道:“既然由太子妃去侍疾,不如就让太子妃顺便查查婉婕妤的事。” 太子哼了一声,有些不屑,道:“她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交给她,还不如交给柯侧妃!” 江凌道:“柯侧妃虽好,可在立皇太孙这事上,未必肯尽心。” 太子想了想,柯侧妃自己也有儿子。如果不是照儿最得父皇喜欢,又占了嫡出的名分,他倒是愿意让柯秀英的儿子当这个皇太孙呢。 现在还是先立了皇太孙要紧。 不行以后再换就是。 他当下才点了头,放江凌走了。 回到东宫,便交待了王青云。 王青云自然是做出一副孝顺贤良的模样,一口答应,立刻就带着华照去了。 到了皇上寝宫元英殿,却是皇后娘娘在主持大局,诚亲王妃带着孩子已经在了。 她不敢露出半点锋芒,小心翼翼请过安,皇后娘娘就面露不耐烦,说这里不需要她,让她回东宫去。 她忙带着华照下跪道:“本朝以仁孝治天下。父皇慈爱,若是传出去,妾身为太子妃,父皇病重不肯侍疾,岂不叫天下人耻笑皇家?耻笑娘娘?还请母后允我跟照儿在偏殿侯着,以便随时传唤。” 皇后娘娘想了一阵,便同意了。反正没有她的传唤,太子妃也进不了正殿。在哪里呆着都是一样的。 可皇后娘娘不知道的是,王青云在宫里早就密密的织了一张网。 她人虽在偏殿里,大殿里的情形却是一清二楚。 皇上仍是没醒。 太医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纷纷上书要进宫探病,都叫皇后娘娘以皇上要静养为由回了。 能进元英殿的,只有诚亲王一家。 就是太子来了,也只能进去略站一会儿,就出来了。 皇后娘娘的倾向实在过于明显。 可是宫外的人,对宫中情势却一无所知。 王青云表面平静,内心却判断,诚亲王要动手了。 她得立刻想法子送信给江凌和王家。 * 江凌这时早已经回到家中。 他洗漱换衣后,便带锦鱼进了卧室,并命所有人都退下。 锦鱼难得见他如此紧张,忙拉着他两人坐在罗汉床上。 他们如今的房子比原来大上三四倍,更妙的是,这里烧的是地暖,整间屋子,温暖如春,却半点不呛人。 不过两人还是从前的习惯。 一到冬天就关闭书房,在卧室里放置桌几,书架。 屋子前后用落地罩做了隔断。 外面靠窗放了一只红木螺钿罗汉床。 床前搁了一长等长有丈余的花梨几。 几上面放着蓝锦暖窠,里面搁着珐琅彩的热水茶壶。 锦鱼从茶盘里,挑了两只粉彩花神马蹄杯,替江凌倒了一杯毛尖茶,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些年她生活无忧,可不等于说她不知道回京之后,日子仍会如过去八年。 可越是事情重大,越是不能有着急。忙中易出错。 粉彩杯中冒出淡淡的白色水气。 江凌接在手里,略有些烫手,便慢慢吹了吹,整个人瞬间便静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脑子里把事情慢慢地过了一遍,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慢慢地品了半杯茶,才把事情跟她说了。 锦鱼听完,想了想道:“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若说当时婉婕妤给皇上的药里掺些曼陀罗花粉,让皇上睡着,以免皇上立刻就答应了太子的请求,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这药效不过一两个时辰,皇上总会醒的,她又怎么能瞒得过太医,做到让皇上一直昏迷不醒?这样的大事,她难道敢自己作主?” 江凌抬眸看向窗口。 室内点了烛,红黄的光晕一团一团的。 步步锦窗棂上,一格格,是暗黑的天空。 仔细听,有呼呼的风声吹动着窗棂,哒哒作响。 起风了。 他点了点头,道:“你料得不错,动手的是婉婕妤,也是皇后娘娘。” 锦鱼只觉得外面打了个天雷。 太子是不太成才,可是……皇后娘娘也不至于偏心到这个地步吧? 太子也是她亲生的啊?! 不过,她看了看江凌沉静的脸,她绝对相信江凌的判断。 皇后娘娘为什么会这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凌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慢慢地摩挲着,道:“你跟孩子,收拾收拾到绿柳庄去住一阵子。” 绿柳庄如今已经俨然是一座数千人的大城。 什么都有。 走投无路的人,只要去到那里,总能有吃有喝。 赵妈妈把这座庄子打理得尤如一个独立王国。 就像当年人人都管三福庄叫洛阳庄,如今绿柳庄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孟尝庄。 只有他们自己还是习惯叫绿柳庄。 江凌的声音虽是冷静,可锦鱼却觉得寒风透骨,不由瑟缩了一下。 事情危险到这个地步了么? 她想了想,轻轻地摇了摇头:“把孩子们送走就是,我留下,帮你。” 江凌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情意,有晶光闪过。 现在京里比战场还危险万倍。 他俯下头,轻轻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自嘲地一笑:“你会分我的心。若是他们捉了你去……我就不战而降,立刻为他们所用了。” 锦鱼眼中也涌起莹莹的水光,半天想了想:“我看还得带上宁哥儿,最好……”她想到此处顿了顿,看向他:“京中卫戍主要靠禁军与守备军。禁军由敬国公节制。皇上只信得过他。守备军如今在宜春侯手中,想来是可靠的。可若是诚亲王以柳镇之子为要挟,敬国公怕是……” 江凌想了想,蹙起眉头:“现在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轻信。不管是柳家还是宜春侯府。” 锦鱼忙点了点头:“明日,我去一趟敬国公府,争取带柳镇之子一起去绿柳庄。” 江凌决然摇头:“不行。柳镇之子的事,交给我。” 他说完,便起身走到门口,让圆儿悄悄去叫豆绿,不许声张。 一时豆绿带着一身的寒气来了,江凌便交待她明儿去景阳侯府,偷偷通知景阳侯,让宁哥儿后日出城打猎,乔装之后,暗中前往绿柳庄。 豆绿一脸紧张,却没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江凌早早就出了门。 锦鱼起床就放出风去,说东东有些发热,又偷偷用些红色花粉在东东的背上大腿上点了些印子,大张旗鼓让找马太医来瞧。 等马太医走后,她便关闭了内院,将人都打发到了前院,说东东出痘了。 闹得全家不宁。又派豆绿去通知景阳侯府,说过年怕是不能回去了。让那边也别派人过来,省得病气过了人。 内院只留下三个蓝衣婢女还有三个孩子的奶嬷嬷,派了圆儿满儿守着内院的门口。 自己和三个孩子却都换了衣裳。 她穿的是蓝牌婢女的衣裳。 孩子们也都换成下人的服色。 再用黄色花粉把自己跟孩子们的脸手都染得黄黄的,这才由雷二嫂子领着出了门。 门上有人问这是要去哪里。 雷二嫂子大声道:“夫人说三少爷病了,趁着过年,放她们带着孩子回孟尝庄看看亲人去。” 一时上了马车,锦鱼心里十分忐忑,忍不住掀开翠色的窗帘朝外看去。 天气晴明,时近年关,就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都穿得厚厚的,脸上带着笑,大包小包地往家搬东西。 一派盛世繁荣国泰民安的景象。 哪里看得到半点危险的影子。 她都几乎要疑心江凌是紧张过度了。 可在大事上,江凌还未错断过。 浙哥儿半懂不懂,见她一直往外看,便问:“娘,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锦鱼不由失笑,想了想道:“不是逃跑,是娘跟你爹打了个赌。” 西西靠过来,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打赌?赌多少银子?” 锦鱼“噗嗤”笑出声来,抓住她狠亲了一口,西西倒不嫌弃她,搂住她的脖子嘻嘻地笑着。 “打赌我们能不能混出城门口。” 西西道:“难怪娘给我们穿这样难看的衣服。是为了让爹爹的人找不到我们吗?” 锦鱼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锦鱼怕三个孩子在一处,太过扎眼,所以给东东喂了些安神的药,交给了蓝牌婢女的头头叫万娘的,坐在了别的车上。 便又交待了两个孩子一遍,一会儿如果在城门口有人盘问,要怎么应答。 尤其是名字,她图省事,只管他们叫大宝二宝三宝。 浙哥儿便问:“那赌注是什么?” 锦鱼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想了想,笑道:“盛世。” 如果江凌赢了,接下来应该有几十年的盛世。 若是输了,诚亲王这样的人当道,那便是乱世。 “盛世?” 浙哥儿蹙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能拿盛世当赌注。 等到了城门口,果然盘查得极严。 听说他们是江相府的下人,盘问得格外仔细。 盘查锦鱼这辆车的兵士长了一把络腮胡子。 他们在车上,那兵士在车下,狐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指着浙哥儿和西西问是不是她的孩子。 锦鱼不敢说话,低眉垂眼点了点头。 浙哥儿也跟着点了点头,心虚地不敢正眼看兵士。 西西却唯恐天下不乱,爬到车门口,张着大眼,故意往那兵士跟前凑,眼睫毛都要戳在人家的胡子上了,一副你怎么认不出我来的模样,还主动道:“我叫二宝。” 锦鱼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就怕西西为了帮她爹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一直没跟孩子们说实话,既怕吓着他们,也怕童言无忌,走露了风声。 可谁知歪打正着,那兵士见这小姑娘一点不怕自己,倒去了疑心,心道大户人家的婢女果然都与众不同,多看了锦鱼两眼,挥了挥手,放行了。 车子出了城门,锦鱼回头看去,就见士兵们对进城的人也盘查得十分严格。 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真的是谁都不能相信。 便是大姐夫宜春侯没有投向诚亲王,也保不齐他手下的军官里有诚亲王的人。表面上不在城门拦下他们,只要传出消息,叫人追来,抓了他们去,威胁江凌,也不无可能。幸亏她们今天是乔装出城。 西西却坐在马车上,不开心地蹬着小腿,十分郁闷,哼道:“真笨,我都凑得这么近了,还认不出来。爹爹这下可要输了。” 浙哥儿瞪她一眼:“我想要娘赢。你懂什么叫盛世吗?” 西西摇头。 浙哥儿得意地晃着小脑袋,道:“尧天舜日,唐虞之治,就是说天下老百姓个个都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日子过得太太平平。” 西西问:“现在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吗?” 两个孩子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辩了起来。 锦鱼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与三个孩子,让江凌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 出了城,万嫂子便把东东抱回了锦鱼的车上。 也许是起得太早,也许是刚才大家的情绪都太过紧张,没一会儿,母子四人就都倒在车里,睡得香甜无比。 迷迷糊糊中,锦鱼好像看见了诚亲王。 红色甲胄的禁军沿着宫墙,手中的火把,像无数蠕动的会发光的蚂蚁。 她不知为何,赤着脚,急得四处奔跑呼号,想要找到江凌,可宫里太大了,她跑得要断气,都没找到江凌。 正急得要哭,却觉得好像什么东西要爆炸一样,激烈地晃动起来。接着就听得有刀剑铿锵之声。 她突然就看见了江凌。 高高的宫阶之上,诚亲王与柳镇带兵闯宫,江凌护在皇上身前。 柳镇弯弓搭箭,一只血色的羽箭嗖地一声,朝江凌飞去。 锦鱼拼尽全身的力气,嗓子却好似哑了一样,半天才勉强挣扎着,喊出两个字:“不要!” 猛地从梦中醒来,眼中看见的是青布的马车蓬顶,额角冰凉。 外面有人在呼喝,有什么东西砰砰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拿着铁钳刮着锅底一般。 她惊悚万分。 难道诚亲王的人追上来了?! 第146章 天意重逢 锦鱼心口跳得犹如擂鼓一般, 急急翻身,伸手先去摸三个孩子。 见浙哥儿也醒了,正迷迷糊糊揉眼睛。 东东跟西西两个却是背对背, 像一对小虾米, 仍是睡得沉沉的。 她忙上前抓住浙哥儿的手, 轻声道:“你别出声。娘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听声音是从前右方传来, 便偷偷掀开右侧翠绿的窗帘,可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一行一共三辆马车,她坐的是第二辆,所以前方的马车挡住了一多半的视线。 只得咬了牙,爬到马车门口, 偷偷打开车门,朝外看去。 可还是只看得见对面停着一辆高宽都至少有两丈的大马车,黑色的车身, 贴着金珀海水花纹,四角挂着闪闪发光的珠串,车辕上架着四匹高大健美的马匹。每一匹马的毛色都如淡金珀一般闪闪发光。 那辆大马车之前, 还耸立着四匹大马, 漆黑如炭, 高大健壮, 比寻常在京中所见的马匹看着都要高大几分。 有两匹马上坐着人。 隆冬的天气, 那两人却只穿着薄薄的青色夹衣, 紧紧绑着黑色腰带, 身板挺直,脸上带着嬉笑。 锦鱼虽然自己不会武功, 可见过不少会武功的人。见这两人的坐姿,就知道必是习武之人。 又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显然前面还在打斗。只是被前面的马车挡住, 她看不见,却能听到那些人在嬉笑。 “经哥,你行不行啊?四个女娘你都打不赢?” “中原女子很厉害啊。呵呵呵呵……” 腔调怪怪的,难道是什么有身份的胡商? 锦鱼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些人应该跟诚亲王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不知道怎么会打斗了起来? 又十分惊讶这些人武功怎么这样高强。 她的四个蓝衣婢女这些年什么事都不需要做,只专注修习武功,她还特意给她们请了武术的师傅,因此一般人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可如今四个一起上,都不是人家一个侍从的对手。 有心想叫他们别打了,可她以什么身份出面呢?万娘与人动手之前,也没问过她,显然是不想暴露她的身份。 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看上去像是极有钱有势。 可似乎也没太大的恶意。 她决定静观其变。反正对方并无伤人之意。 又打斗了一会儿,她的四个婢女显然已经不支,呼吸声越来越重,就听对面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爹爹,让阿经把她们一个个捉了吧,我想早点看到爹爹说的绿柳庄。” 这孩子的声调虽也是官话,听得清楚,可是与刚才那几人又不同,那种怪怪的腔调,倒像她遇到过的南洋商人。 意外听得这孩子提到绿柳庄三个字,锦鱼心中一跳。 现在外头已经很少有人管绿柳庄叫绿柳庄了。江湖上孟尝庄如雷贯耳。 果然,就听万嫂子吃喘吁吁地道:“你们是什么人?去绿柳庄做什么?” 那稚嫩的声音道:“咦,我们去绿柳庄,又关你们什么事?” 万嫂子道:“怎么不关我们的事?绿柳庄是我家夫人的赔嫁庄子,你们……” 谁知她话音未完,对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住手!” 这成年男子的声音明明并不严厉,但刀剑铿锵之声顿停。 只见一个身影突然飞上了空着背的一匹马,那人身材精干矮小,手中握着一柄雪亮的弯刀,脸色红润,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就听那人又问:“你们是卫夫人的婢女?为什么马车上没有徽印?” 锦鱼恍惚中觉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又想如今她再回京师,世人早忘了当年的卫五娘子,都喜欢叫她江夫人。怎么这人还知道她姓卫,称她为卫夫人? 万娘奇道:“老爷认识我家夫人不成?” 锦鱼心中狂跳,一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却见对面马车门一开,高高的车辕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容长脸儿,皮色微黑,像是经历了不少风霜,下颌留着一把长长的胡须。 可是身上的衣服华光闪闪,竟不是普通织锦,而是用细细的珍珠拼接的图案。 不过是赶路时穿的寻常衣裳,竟是这样奢靡。 除了他,这天下,怕也没有别人这样喜欢华丽的服饰。 锦鱼不由惊喜交加,想要出口呼喊,却又想起自己这次是乔装出行。 他们这样在路上打斗,前后都有路人看热闹。 若是这时相认,她带着孩子偷跑的消息便掩盖不住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一走十年,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 她眼中发热,强忍心中激动。 这时万娘突然尖叫了一声,身形一矮,从婢女齐齐跪倒在地,呼惊喜交加喊道:“钟公子!” 钟哲站在车辕上笑道:“亏得你们还记得我。我刚刚回京,带的人有些多,便想先到绿柳庄住下,缓缓再进城。” 万娘哽咽道:“公子大恩大德,怎么敢忘?绿柳庄里,公子的屋子,从未动过。若是刚才知道是公子,便是退让十里百里,也是该的。是我们冲撞了公子。对不起。” 万娘虽是激动,但是仍是没有说出锦鱼就在后面车上。 锦鱼不由暗暗点头,她这些婢女教得极好。 也大约明白了,这场冲突的起因。 钟哲的马车实在太大了,想来这条路错不过,只能一方避让到宽敞处。 她的婢女不肯,这才动了手。 正想着,浙哥儿凑过来头,轻声问:“娘,难道对面的人是钟三伯伯?” 锦鱼不由哑然失笑。这些年她偶尔也会跟孩子们提及钟哲。尤其是刚回京住在国色天香园时,自然不免提及当初怎么会买下这个园子的。也说过当年绿柳庄怎么建起来的。 她实在没想到浙哥儿这样聪明,便点了点头,道:“嗯,只是路上人多,不能相认。等到了绿柳庄再说。” 浙哥儿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崇拜和期待。 因为他叫浙哥儿。 爹爹有时候会开玩笑,说不该管他叫浙哥儿,回头钟三伯伯知道了,说不定会生气。 虽然哲与浙不一样,但是发音相同。 钟三伯伯说不定会以为他们故意占他便宜,给儿子取了个相同的名字。 锦鱼自然不知道浙哥儿的小脑袋瓜里在想这样奇怪的事。 她的心思回到了刚才那个梦里。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仿佛那只血色的箭射入了江凌的胸膛。 实在让她不安。 这么多年,她都没离开过江凌半步。 现在京城风雨如晦,她却带着孩子出了京。其实无论是跟敬国公府对话,还是去劝柳镇,或者进宫见王青云。她都比江凌方便得多。 之前答应带着孩子出来,是因为不放心把他们交给别人。 可天意让她在这里与钟哲重逢。 别人她信不过,钟哲她若也信不过,那这世界上,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她正暗暗筹谋,就听得钟哲道:“可是你们若是去绿柳庄,怎么走的方向却是相反的?” 万娘笑道:“绿柳庄越来越兴旺,前些年赵妈妈便着人在小河湾那头架了座一桥,进出方便了许多,不用绕路了。” “怎么,你们夫人到底把小河湾要回来了么?” 锦鱼失笑。没想到钟哲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小河湾是原来的绿柳庄,有良田,还有一条水源丰沛的小河。 许夫人舍不得给她作嫁妆,硬是把原来的绿柳庄改名成小河湾,改了鱼鳞册,把这个好庄子给了锦心。 可是后来锦心去了边关,说是需要用钱,要把这块地卖掉。赵妈妈还记得当年钟哲说过,最好是买下这片地,便先斩后奏,替她买下来了。她当时远在青州,还是事后才知道的。 果然就听万娘跟钟哲回道:“我们夫人花了五千两买的。” 听到钟哲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清楚,锦鱼决心更定。 这真是老天送上门来的大福气。 把三个孩子托付给钟哲,怕是比跟着她自己还安全。 那头钟哲已经叫自己的车队掉头。 折腾了半天,大家原来竟是同路人。到得绿柳庄已经是正午。 绿柳庄如今虽常见有人来投奔,可是今日见这车队浩浩荡荡,实在惊人,大人小孩子都跑出来看热闹。 等知道是钟哲回来了,整个山庄都跟过节了一般,立刻就有人开始放鞭炮,热闹非凡。 倒没多少人注意到夫人的蓝牌婢女们回来了五六个,还带着孩子。 万娘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带着锦鱼母子三人住进了自己弟弟一家。 万娘的弟弟弟媳妇,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一岁,还没断奶。 这也是锦鱼决定住万家的原因之一。东东现在还没完全断奶,需要一个奶妈。 万娘的弟弟媳妇虽然以前也远远地见过锦鱼,可事隔多年,哪里会想到锦鱼会化妆成一个普通的仆妇出现? 见到她们母子三人,只当是府上有身份的仆妇,一个劲地说“夫人跟前便是阿猫阿狗,也比别人尊贵些。” 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一番。 等到了晚上,锦鱼与三个孩子就跟万嫂子挤一间屋子。 屋里有两张床,锦鱼带着西西睡一张,浙哥儿跟东东睡一张。 万嫂子则打了地辅。 好在这里都是吊脚楼,打地辅也不太冷。 三个孩子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环境,都睡不着。在床上打打闹闹地折腾。 锦鱼便搂着西姐儿,对浙哥儿道:“浙哥儿,你看爹爹笨得很,都找不到我们。明日小舅舅来了,你们便跟着小舅舅一起,好好躲起来,娘要回京去,接爹爹来,等他来了,看他能不能把你们找出来。” 西西道:“娘,我们不回去过年了么?” 锦鱼笑道:“这要看你爹爹是不是聪明了。” “爹爹聪明,爹爹最聪明,爹爹是诸葛亮。”西西不服气地嚷。 锦鱼笑着也不驳她。在她心里,江凌何尝不是最聪明最有计谋的。 可是有些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回,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是那么好福气。 等好容易把三个孩子都哄睡了,锦鱼才表扬万娘道:“你今日处置得很好。没在路上揭破我就在后头车上。” 万娘笑道:“跟了夫人这些年,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还有脸再伺候夫人吗?只是没想到,他们说不过,就先动了手。” 两人闲话了几句,万娘才好奇地问:“夫人不想与钟公子相认么?” 锦鱼想了想,道:“自然是要相认的。”又交待了万娘一番。 这一夜锦鱼想了许多的事。 似乎一闭眼,再一睁眼,便到了天亮。 吃过早饭,万娘已经把昨夜她交待的事情办妥了。 锦鱼便跟着万娘一起去了钟哲位于山下的屋子。 她进去的时候,钟哲正在教两个小孩子煮茶,那两个孩子都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像是南洋那边的人。 屋子里混杂着酒气和茶香。 可见昨日,钟哲真是喝了不少的酒。 锦鱼的偷偷扫了一眼这屋子。就见屋子时果然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十年没人住过的房间。 窗口蒙着雪白的皮纸,大约是年底前换的。 屋里挂着的帷幔翠绿的颜色好似三月的新柳。 她的目光落在窗边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九瓣玉兰,已经有六朵填了淡淡的粉色。 那颜色也慢慢进入她的眼中。 万娘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万娘一起朝钟哲行了礼,道:“丹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单独跟公子说,不知道公子可不可以……” 她话未说完,钟哲手里的握着的天青茶荷“啪”地一声,掉在桌上,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两个孩子似乎吓到了,直叫“爹爹”。 钟哲半天回过神来,指了指那两个孩子,道:“万娘,先带他们出去吧。” 锦鱼低着头,直到万娘与两个孩子出去,屋门从外头塔地一声轻轻阖上,她才抬起头来。 她在两浙时,出门逛去,不想叫人知道她是知府夫人,便自称丹娘。 钟哲果然是知道的。 那个什么撞上门来让她发财的潘老板,定然就是钟哲的人。 她的目光与钟哲的在半空中相遇,眼中浅红慢慢涌上一层晶光,轻轻叫了一声:“三哥。” 十年漫长的时光凝成的冰,就在这轻轻的一声中尽数化成了水。 钟哲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只摔断了的天青茶荷,暴露了他曾经的失态。 半天他才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这副鬼样子?跟江凌吵架,离家出走了不成?” 锦鱼嘴角慢慢翘起,上前收拾掉在桌上的碎茶荷与茶叶渣子。 收拾干净了,才坐下笑道:“说来话长。” 他们有的是时间。 锦鱼先问了钟哲这些年的经历。 钟哲却只简略地一带而过,只说不过是四处经商。到过南海,也去过漠北。 锦鱼想了想,见他也不提那两个孩子,只得忍住好奇。 最后才把京中情形说了。说到皇上突然病重,情况危急。 钟哲苦笑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江凌回京,朝局早就稳当了呢。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锦鱼听他酸江凌,也不好替江凌辩解,只得道:“再有一两个月,总是会稳定了。” 钟哲冲她翻了个白眼:“那你岂不是要像个黄脸婆,东躲西藏两个月?!孩子们呢?他们过得惯?” 锦鱼笑起来,道:“所以,我来求三哥帮忙。我想回京去,孩子还有我弟弟宁哥儿,想托给三哥。” 钟哲皱起眉头,横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怕我也是诚亲王的人?或者离开富贵乡这么多年,突然想要出人头地,把你的孩子还有弟弟都送给诚亲王作人情?” 锦鱼淡淡一笑:“若真如此,就是天意。我谁也不怪。” 钟哲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作声。 锦鱼不由有些尴尬。 她身上穿着蓝牌婢女们的衣裳,倒也簇新整齐,只是脸上抹了黄色的花粉汁,黑黄干瘪,显得像生了什么大病一样,凭空老了十岁。 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若没有那粒南洋粉珠,没有老潘,没有墙上那张消寒图,钟哲刚才的话,确实会让她动摇。 也许她不该利用钟哲对她的感情,让钟哲替她承担这样大的责任。 可是现在的情形,钟家与王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钟哲没理由不帮他们。 可没想到,钟哲却死活不同意,反而逼问她到底想办什么事,他替她去办就是。 还说他手下不少能人异士,不管是要把柳镇的儿子拐跑,还是偷入皇宫去替皇上诊治,亦或是直接刺杀诚亲王,一了百了,都不在话下。 若不是锦鱼心志坚定,差点儿就被他说服了。 最后,锦鱼实在无奈,只得道:“三哥既不肯帮我,我就只好把三个孩子托付给我弟弟了。” 说着,故作生气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出门。 一直走到门口,才听到钟哲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算了,我定然前世欠了你的。你定要回京,我派两个人给你吧。” 锦鱼大喜,忙转身奔回,郑重地朝冲钟哲行了一个大礼。 到了中午,宁哥儿打扮成一个落难公子,也来投奔了万娘。 万娘便引他到钟哲的屋子来见了锦鱼。 宁哥儿看看钟哲,又看看锦鱼,有些不敢相认。 锦鱼索性让万娘把三个孩子都带了来。 对外只说是钟哲要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找玩耍的小伙伴。 因为钟哲带的人多,昨夜绿柳庄就已经折腾过一回,钟哲屋子周围的房子一共腾出来十来间。 此时钟哲便又叫人调配了一番,把宁哥儿他们四个都安排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又把那两个孩子叫了来, 原来这两个孩子竟是龙凤胎,今年都是七岁,男孩子叫阿宏,女孩子叫阿福。 那两个孩子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小伙伴十分好奇,拉着钟哲,问是什么人。 钟哲不满地瞪了锦鱼一眼,道:“是别人硬塞给我的包袱。” 便指着宁哥儿让叫“小九。” 锦鱼暗暗失笑,小九,不就是小舅么。 浙哥儿跟西西听钟哲说他们是包袱,都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尤其是西西大眼都红了,委屈地看着锦鱼。 锦鱼也知道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小就是众星捧月,回到京里,虽是好些,可便是华照这样的小皇孙,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尤其是西西,都是别人讨好她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她便蹲下身,牵起西西的手道:“二宝,你们一定好好地陪阿宏少爷和阿福小姐玩儿。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对京里的事,不太知道。阿宏少爷跟阿福小姐高兴了,钟公子就不会说你们是包袱了。” 西西不满地瞪了钟哲一眼:“娘,我们什么才能见爹爹,我要回家。” 锦鱼正要说话,阿福却怒了,长黑睫毛的大眼睛瞪得铃铛大,直冲过来,指着西西道:“你为什么瞪我爹爹?我不要你跟我玩了。” 西西怒道:“我就瞪,我才不要跟你玩!” 阿福身形一闪,速度飞快,扬起小手就要打西西。 锦鱼也没想到这小姑娘手脚这样灵活,本能地把身子一转,用背去护着西西。 可身上却并没落下小拳头,她转头,原来钟哲已经不知何时抓住了阿福的后衣领子,正在呵斥小姑娘:“谁许你打人的,快认错!” 阿福委屈地眨巴着眼睛,两粒大大的泪珠滑下来,却不肯说话。 阿宏忙上前替妹妹求情。 锦鱼不由暗暗头痛。 钟哲看来不太会带孩子。 当着孩子的面,说他们是包袱。也难怪西西要生气。 这时浙哥儿却站了出来,一脸严肃对西西道:“二宝,你忘了,你昨天答应我要帮娘赢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西西嘟着小红唇,拧开了小脑袋。 浙哥儿便对阿宏阿福行了一礼,道:“宏少爷,福姑娘,是我妹妹失礼了,我替她给你们赔不是了。” 见儿子这样懂事,锦鱼心里又骄傲又暖暖。 东东在万娘怀里,什么也不懂,见哥哥如此,两只小手笨拙地拱着,嘴里叫道:“赔不是,赔不是。” 那阿福见状才“噗嗤”一声破啼为笑。 钟哲嘟囔道:“什么少爷小姐的……” 锦鱼忙打断他,道:“这三个孩子能陪着小爷小姐玩耍,是他们的福气。” 钟哲横了她一眼,只能硬生生忍住。 吩咐带孩子回自己的屋子,拿些新奇的玩意来给他们玩儿。 等孩子们闹哄哄地都走了,钟哲才招了两个人来。 锦鱼见其中一人是昨日与四个婢女动手的阿经,另一个是肤色黝黑眼眸黑亮的女子。听钟哲介绍是个苗族女子,叫阿罗。 锦鱼怕他们江湖气太重,便让万娘帮着找了几套下人小厮的衣裳给他们换上,一路叮嘱,这才赶在城门关闭前,带着二人匆匆回了京。 第147章 进宫治病 江凌锦鱼竭尽全力想要改变情势, 诚亲王自然也没闲着。 那日婉婕妤临时机变,迷昏了父皇,之后便立刻通知了他皇太孙一事。 他与幕僚商议出对策之后, 就去见母后, 请母后想办法在宫内阻止父皇。 可谁知母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父皇自那日起就突然昏迷不醒。 他与母后思索再三, 打算不如一不作二不休,囚禁东宫,矫诏废掉太子,再改立他为储。 这件事,本来最大的阻碍便是敬国公夫妇。 所幸母后已经成功说服了他们。 十年前他暗杀大哥失败, 母后后来知道是他所为,私下把他叫去宫中,大发雷庭。 他苦苦哀求了整整三年, 母后才终于原谅他。 那之后他便没敢再对大哥出过手。 只是改变了策略,不断搜集各种证据,让母后看明白大哥到底有无能。 若是让大哥当上皇帝, 这江山不是王家的就是柯家的。 他想跟大哥争, 不是因为他野心大, 而是只有他才能守住华家的江山。 母后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 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兄弟阋墙, 更怕他们自相残杀。 他只有一再保证, 登基后只会贬大哥为王, 幽禁京中, 做个富贵闲王,绝不会为难大哥。 这些年他小心谨慎, 步步为营,又收买了母后身边最信任的宫人。 滴水穿石, 母后渐渐信了。 只是仍不肯点头。 他便兵行险着,暗中送了婉婕妤进宫。 这实在是一步妙棋。 早些年,秦凤路知府是太子的人,还进献过一座独一无二的琉璃屏风,后来调任他所。 他暗中捏住了此人的把柄,让他表面上继续为太子效力,却在关键时刻,让他从秦凤路给父皇献了个美人儿。 美人儿进宫后,母后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大降。 他又怂恿母后去查婉婕妤的底细,查下来,发现果然是太子的人送进宫的。 母后这才大怒。 认为太子愚蠢不孝,为了早日登基,故意献个美人来残害父皇身体。 终于彻底站在他这一边。 他见时机成熟,又怕夜长梦多,这才让婉婕妤把父皇弄病了。 敬国公回京,太子一见面就把人全家都得罪了。 后来母后出面不断游说,顾家也在中间帮手,敬国公总算是点了头。 搞定了敬国公,他的谋反,已经成功了一半。 不过太子这边,最让他觉得棘手的,是江凌。 这些年他为了争取母后的信任,也因为江凌知趣离开,所以未对江凌出手。 可没想到江凌竟会做大到这个地步。 那天长亭接人,他实在震惊,竟然有那么多官员去迎接江凌回京。 所以自那日起,他就派了三组密探日夜监视着江家。 父皇突然昏迷不醒之后,江凌去了趟东宫。 回家第二天,就突然对外宣称最小的孩子在供痘娘娘,还打发了几个蓝衣婢女带着些孩子回孟尝庄。 他十分怀疑江凌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谋划,便立刻联络敬国公,认为事不可再拖。 谁知敬国公却跟他报告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是军中人脉查到太子挪用了九十万两福建海防款。 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如先把皇上救醒,到时候只消参太子挪用海防款,皇上必废太子。 到时候,敬国公保证拥他名正言顺做太子。 这之后,只要婉婕妤使些手段,让父皇寿终正寝,他就是正正当当的天子,天下人谁还能说得出半个不字? 这自然是最妥当的法子。 虽有敬国公父子,起兵也是下下之策。 京城内有两只军队。 十万禁军由敬国公节制,已经是他的人。 五万守备军的将领宜春侯是景阳侯的大女婿,他怕打草惊蛇,没敢去拉拢。但是已经把守备军副指挥使收入麾下。一旦起兵,只要杀掉宜春侯,守备军不难掌控。 但是京城外却有景阳侯掌控的西山大营,有三十万人马之多。 若是江凌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安排,西山大营恐怕已作好准备,再加上他并未完全掌控守城的守备军,到时候若有人里应外合,西山大军入城轻而易举。 更何况现在敬国公又不太愿意起兵。 他若是强行举事,成功的可能性小于一半。 因此彻夜盘算之后,决定暂时不举事,先尽力让父皇苏醒。 这些日子,他都做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四处寻医问药。一波波的名医往宫里送,可都束手无策。 不过,他也没放松对江家的监视。 为确定江凌是不是已经认破了他的计划,他还特意招见了监视江家的探子亲自询问。 那探子是他手下密探中最谨慎之人。 说那日江家蓝牌婢女出门后,他就一路跟着,在城门盘查时,没见着可疑。 江家的马车上一共只是四个孩子,一男三女。 他并没因此放松,而是一路暗中跟随。 中途,见一个婢女把一个小女孩从最后那辆车上移到了中间那辆车上。 后来又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姓钟的公子,两边打了起来。 他隔得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后来见那些婢女都朝着那位钟公子跪拜,然后两路人马一起去了孟尝庄。当时所有婢女都参加了打斗,只有中间那辆车的婢女留在车上照看孩子。 他怕引起庄中人的注意,没敢进庄打听。 只是远远看到孟尝庄的人欢天喜地地放了鞭炮。 这密谈说话也简洁,只如实道来,没有自己添油加醋。 诚亲王听完,倒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那钟公子什么打扮。 那密探便如实道:“十分华丽。” 诚亲王不由挑了挑眉毛,笑了起来。 原来钟哲竟然回来了。倒是可以利用此事,再挑拨一个太子与王青云的关系。 他便嘱咐继续紧盯着江家。 待此人走了,他才又招了一名影卫进来,吩咐道:“立刻去跟孟尝庄的内线接头,让他们密切关注钟哲的动向,再查一查,卫锦鱼和江凌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在孟尝庄。” 那影卫应了一声“是”便迅速消失了。 第二天,他就接到孟尝庄的密探报告,说是卫锦鱼并不在孟尝庄,钟哲带了两个南洋长相的孩子回来,在庄上找了几个孩子作玩伴,那几个孩子都称呼钟哲的两个孩子叫少爷小姐,并无异常。 派去问马太医的人也证实,东东是出痘了。 江家这边也说无什么特别的人进出。 他才终于放了心,认为江凌也不过如此,应该还没识破他的布置。 那他就还有时间,慢慢执行敬国公的计划。 正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接到消息说钟哲带回了三个奇人,太子已经领着进了宫,要给皇上看病。 他当即扔下了最后一丝怀疑,急急地赶到了宫中。 * 却说那天锦鱼回京,并没回江家,而是先替钟哲送了一封信给钟家,便直接去了王家。 钟微听说是钟哲派来的人,立刻欢天喜地召见了他们。 见到三人后,其中一个黑脸的女子便递上来一封信。 钟微接过那信,抽出信瓤看时,却见上面是几句诗。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这诗说的是前朝贵妃如何得宠,与君王日日花天酒地,奢侈享乐。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这几行诗中既有青云,又有君王,暗合了太子妃的名字。 可既然是她哥哥派来的人,要问也只会问锦鱼,不会问及太子妃啊? 想到锦鱼,她猛地一惊,这字迹,不正是锦鱼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么? 难不成她哥哥爱锦鱼爱到,手下人连字迹都要模仿锦鱼的? 她狐疑地看向地上三人。 三个女子。 一个脸色黝黑,一个不男不女,都完全不像京中人士。另一个却是低着头,看不见脸,只是那周身的气韵,却有一种掩盖不住的贵气。 她不由把目光落在那低头的女子身上。 纤侬的身影,腰肢细细的,胸部却很饱满,站在那里似乎极力隐藏自己,可是还是像一株挺拔的小杨树,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健康明媚。 恍然之间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不由激动得颤抖,半天才稳住自己道:“我明白了。我三哥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每次来人,都会送我些好礼物。你们这回可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正愁不知道送什么礼物进宫给太子妃呢。” 就见那熟悉的身影绞在腹前的双手动了动。 她便知自已猜对了。 他们王家如今行事也是得分外小心。 诚亲王的眼线无所不在。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太子才说要立皇太孙,皇上就昏迷不醒。 前日太子妃送了信来,说皇上昏迷不醒与皇后娘娘有关。 青山立刻就把消息给江凌送去了。谁知江凌却回说,早已经知道了。让他们别急,皇上无恙。 那之后,宫里的情形他们就完全不清楚了。 现在锦鱼想亲自进宫面见太子妃,化妆了到她这里来。 她自然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办成。才问这样的话,暗示她答应送他们入宫。 却听那黑脸女子回道:“我们。” 她不由暗暗吃惊。 送一个人进宫已经不容易,一下要送三个?怎么可能办得到? 不想就听黑脸女子又道:“我们会医术,会解天下奇毒。” 她大喜,锦鱼也太厉害了,连借口都已经替她想好了。 若是医者,别说三个,就是十个也是送得进去的。 她忙命人收拾一个小院给三人单独住下。又令人去叫王青山与王尚书,说钟哲回来了,带了三个奇人,能进宫去看皇上的病症,也许能查出皇上是真病了,还是中了毒。 王尚书亦是喜不自禁,第二日一早就备了车马,带着锦鱼三人去了东宫,求见太子。 太子听说钟哲带回来的海外奇人,巴不得能治病,便立刻招了进来问话。 那阿罗果然对答如流,说一个人昏迷不醒有很多种缘故,光是毒草毒蘑菇毒蛇毒虫,一口气就说了有几十种,听得太子目瞪口呆,一刻不停,便领着三人直奔元英殿。 皇后娘娘听得说是钟哲回京带的奇人,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令带进去。 现在所有的人都期待皇上早日醒来。 太子是希望皇上醒来立皇太孙,让诚亲王彻底死心。 而诚亲王则是希望皇上醒来,参奏挪用海防银子的事,彻底扳倒太子。 所谓是各怀鬼胎。 * 锦鱼见事情进展得一如预期,倒是越发谨慎了。 她也是在回京的车上,才知道钟哲给她的两个人,都是奇人。 阿经年纪不大,可却是钟哲护卫里武功最高的。 据说若是要他翻墙进出后宫,也不在话下。 而阿罗是苗女,擅用苗药,尤其会识毒制毒解毒。 她便顺势想出了这个进宫替皇上看病的主意。 一时进了元英殿,只闻得满殿药味。 她也不怕皇后娘娘认出自己来。 一是自己如今脸上抹的百合花花粉,黄得很,轻易拿水都洗不掉。 二是这大殿宽宏,虽是白天,里面的光线也暗淡。 三是皇后娘娘与她也不过近十年前见过一面,哪里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就听小太监吩咐道:“还不跪下向皇后娘娘请安。” 她忙跟着阿罗和阿经两个拜倒,故意笨手笨脚,以免叫人识破。 “你们三人,都各自擅长什么?”皇后娘娘的声音有些疲惫苍老。 “民女擅长治毒。”阿罗先答道。又指着阿经道:“她虽是个哑巴,但擅长……推拿。” 锦鱼愣了愣,倒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一个个问。 可能因为她答得慢了,反引起了皇后娘娘的注意。 就听皇后娘娘道:“你呢?也是哑巴不成?” 锦鱼忙道:“民女会种植各种药草。” 她特意用的是在两浙时学会的吴语。还故意哑着嗓子,就怕自己一开口,叫太子与诚亲王认出来,毕竟他们前不久才见过她。 可是这吴语对于京中人士来说,有些难懂。 阿罗便替她用官话重复了一遍。 她明明是个苗女,官话却说得很标准。 “既如此,阿罗,你一个人进去就成了。”皇后娘娘道。 阿罗可能是出自乡野江湖,对得罪皇后娘娘有什么后果并不太知晓,竟立刻大声驳道:“阿经不去无妨。阿丹得跟我进去。我想不起花草时,要问她的。” “大胆!无礼!”殿里响起四五声呵斥,有太监有宫女。 “母后,罢了。这些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哪里懂得宫里的规矩?只要父皇能醒来,这点小小无礼又何必在意?”想不到,竟是诚亲王在替他们说话。 本该替他们说话的太子却傻子一样。 锦鱼不由暗暗气闷。 又奇怪为什么一直没见着王青云。 正狐疑,就听外头有宫女传道:“太子妃带着照殿下求见。” 皇后娘娘道:“什么时候,她还来添乱。让她好好在偏殿里呆着!”口气十分不耐烦。 锦鱼这才知道王青云竟然连这元英殿的正殿都进不来。 皇后娘娘挥了挥手:“去吧,本宫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有本领。若是骗子,便拖出去打死。” 锦鱼浑身瑟缩了一下。 她只想着怎么混进宫来,可没想到皇后娘娘现在竟然也这样残忍无道。 难怪能与诚亲王母子两个蛇鼠一窝。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能见到皇上,亲眼确定皇上的情形,比什么都重要。 * 皇上的寝殿大,床也大,盘龙紫檀架子床,挂着明黄的帐帷,皇上仰面躺在靠床的外侧,床里面剩下的面积起码还能平躺七八个人。 皇上最信任的大太监张公公一脸憔悴站在床边上,见皇后娘娘与两位殿下进来,便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便指着阿罗道:“说是她能辩毒。皇上的病既然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也指不定是中了什么毒。” 张公公往床前一拦,身体弯得像只要折断的虾米,道:“娘娘,这……这女子看着不过二十许,太医们都瞧不出来……” “张公公,这可是宏图侯家三儿子送来的人。谁不知道,他从小不务正业,可走南闯北的,结识的人却是不少。”太子急道。 张公公身上弯得极低,却仍是没让。 “有志不在年高。江凌不到三十就已经为相。这女子二十许能治天下奇毒有什么可奇怪的?”说话的竟仍是诚亲王。 锦鱼不由暗暗纳罕。 看上去,诚亲王怎么比太子还着急呢? 当初江凌不是说诚亲王都要起兵了么? 难道他做了什么,让诚亲王改变了主意?一心也想让皇上醒来? 她轻轻拉了拉阿罗的衣裳后襟。 阿罗便道:“这位公公也太小心了。既如此,不如我就在旁边看着,这位公公只需要按我说的替我来检查就是,这样你可放心?” 张公公这才点点头。 阿罗看了锦鱼一眼,这才道:“请拿一盏灯来。” 立刻便有人递上一盏青铜油灯。 张公公举在手上。 阿罗又道:“请公公去翻看一下皇上的眼皮,再拿这灯照上一照。” “这……不妥当吧?”张公公道。 锦鱼冲阿罗使了个眼色。 阿罗便有些不高兴道:“你这公公,推三阻四,莫不是就是你下毒害的皇上,怕被我们瞧破手脚?” 张公公为难地看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皇上,战战兢兢道:“姑娘怎么不摸脉?倒用这奇怪的法子。” 那阿罗道:“若是摸脉能诊断出来,还轮得到我来瞧么?” “皇上万金之躯,自然轻易动不得。不知道姑娘想看什么?”皇后娘娘上前道。 阿罗道:“若是瞳孔散光,没有反应,便可确定是中了毒。” 众人都是一惊。竟不知道还有这样断毒的法子。 锦鱼心里着急,她想过各种情况,可是万没想到竟然会被张公公推三阻四。 亏得阿罗是有真才实学,胆子也大,不然,此时他们说不定已经暴露了。 她看了一眼太子,真恨不能王青云在此,她就可以与王青云打配合,把这事办成了。 不想这时,她突然看见刚才递灯的小宫女递完灯,并未退开,而是仍站在床前,正偷偷探头去皇上。 她心头一动,拉了阿罗一把,又手指那宫女。 那小宫女吓得忙转过头来,缩到一边。 因她做了手势,众人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皇后娘娘便道:“琼玉,你来!” 那叫琼玉的宫女颤着声音答了声是,便凑上前去。 张公公举着灯,那宫女便跪在床沿上去翻皇上的眼皮。 可是翻得几翻,手指笨拙,竟是翻不起来。 锦鱼只好又拉了阿罗一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阿罗道:“丹娘说她的话你们听不懂。让我跟大家说。我们双手空空的,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们还敢对皇上做什么不利的事么?若是我与丹娘配合,不过几息就好,偏你们要这样折腾皇上。” 皇后娘娘的目光直直地朝锦鱼射来。 锦鱼这次回京后,还没见过皇后娘娘。倒不是太怕她,只怕诚亲王,毕竟在长亭见过。 她便迎着皇后娘娘的目光,用吴语道:“对!几息就好!” 皇后娘娘虽觉得这女子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可是见她肤色黄黄像是生了病一样,本能的就有些不舒服,便别开了目光,道:“让她们来吧。” “娘娘!”张公公还要阻止,可皇后娘娘决心已下。 张公公与那个琼玉只能退开一边。 锦鱼与阿罗终于凑到了床前。 锦鱼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老人了。 十年前,皇上还是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如今已经是垂垂暮年,鬓发苍白,脸上皱纹像揉碎的黄纸。 锦鱼看得都有几分心酸。 她接过张公公手上的油灯,阿罗便去捉皇上的眼皮。 阿罗手法确实极快,真的不过是几息之间,众人还在发愣,她已经看完了一只眼。 皇后娘娘便急问:“如何?” 阿罗没有回答,却伸手扶了扶发髻,接着再度弯下了腰。 就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头发上掉了下来,正落在皇上脸面之上。 虽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可锦鱼还没想到阿罗的动作会这么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灯光之下,就见皇上蜡黄的脸上,有雪白的一小条,盘卷着,是条白蜈蚣。 站在外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皇上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腾地坐了起来,亏得锦鱼心里早有准备,迅速缩手,不然皇上非把她手里的灯撞翻了不可。 这时阿罗手上轻轻一拂。锦鱼再看时,那条蜈蚣已经不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一声骇然的惊叫。 皇上醒了! 第148章 弑父谋反 皇上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抓了一下脸。 可他脸上除了皱纹和老人斑, 什么也没有。 他呆呆地坐在龙床上,转头看向床外。 床外的腥红地毡上跪了一地的人。 皇后娘娘凑上前来,笑容满面:“老天保佑, 皇上总算是醒了!这几日我们都急得食难下咽, 夜不能眠。” 其实皇上算起来, 前后不过昏迷了四天。 皇上看向皇后的目光, 却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意味,有些尖锐,似乎还有些不满。 然后,他又缓缓地躺下了。 张公公忙上前道:“皇上可算是醒了,急死老奴了。皇上可要喝点儿什么, 用点什么?” 皇上闭着眼,半天道:“小鸡元鱼羹,冰糖燕窝盅。” 皇上的声音竟不算太虚弱。 这两道菜一咸一甜。说明胃口也不错。 锦鱼就跪在床前踏板旁边, 一动不动。 此时却听得外头有人在吵嚷。 只因殿内雅雀无声的,外面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是一清二楚。 “皇后娘娘, 皇上怎么样了?请放臣妾进去看看皇上吧?” 竟是王青云在外面苦苦哀求。 锦鱼不由骇然。王青云胆子可真不小。敢这样在元英殿外吵嚷。 “皇爷爷, 皇爷爷, 照儿想您了……您好没好?”这回居然是华照的声音。 就听皇后娘娘道:“这太子妃越发没个规矩了, 皇上刚醒, 她就敢带着孩子来闹, 你们还不赶紧撵她回东宫去!” 自有皇后娘娘身边太监应了一声, 脚步匆匆朝外走去。 却猛地听皇上道:“传她们母子进来。” 可惜锦鱼的位置谁的脸色也看不见。 不过想必定是极精彩的。 皇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了皇后娘娘的脸面。 可见他仍是站在太子一边。 “她们母子一直住在元英殿的偏殿中, 一直想进来伺候皇上呢。可是母后不让。”太子心里一直惦记着皇太孙的事,立刻就告了状。 锦鱼暗暗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 皇上突然昏迷,她与江凌都想不出原因,太医也查不出原因。 昨晚在王家,她与阿罗阿经探讨可能的原因,阿罗说了许多种的毒药,而阿经却一直在旁边睡觉。 她不由有些好奇,问阿罗:“我们在这里一直说话,他真睡得着?” 阿罗笑道:“他就算睡不着,也要装睡着。他只会动手,懒得动脑。”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如果皇上发现婉婕妤故意给自己下了药,他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 直接把婉婕妤下狱?追查幕后指使人?还是继续装昏迷,方便暗中调查?观察各人对此事的反应?查出谁忠谁奸? 皇后娘娘事后立刻锁宫,不许任何人来探视,基本上已经是明牌了。 那皇上该怎么办? 如果突然醒来,会不会被皇后娘娘与诚亲王联手逼宫暗害? 这样一样,她就觉得皇上多半是装的。 所以才跟阿罗商议好了对策。 阿罗特意去捉了一只无毒的小蜈蚣,藏在有机关的簪子里。 之后张公公推三阻四,锦鱼更加肯定,皇上是装的,只是找一个机会醒来。 现在他们有这么多人在场,皇上被掀眼皮,恐怕早已经忍不住了。 再突然发现脸上掉了个虫子,哪里还忍得住? 当然就被吓“醒”了。 而这期间,皇后娘娘与诚亲王的种种,皇上怕是早就心中有数。 王青云与华照在外面住着的事,怕张公公也早就禀报过皇上。 因此这时才会让王青云与华照进来。 而太子显然还是蠢乎乎地,并没发现皇上之前一直在装昏迷。 多此一举,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向皇上告状。 这时就听诚亲王道:“皇兄,母后也是为了父皇的安危!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不利于父皇?就怕自己挪用海防银子的事情暴露!” 这句话实在恶毒。 把太子跟王青云母子全圈了进去。 太子“霍”地起身:“你胡言乱语!根本不是我,是袁家和福建知府!” 锦鱼听得脑子全身的血都在往心脏挤。 太子怎么会这样糊涂。他这样说,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可是并没有报告给皇上知道。 他要么就参与了其中,要么就是在包庇,不管哪一样,他都有罪。 这时就听得床板“咚”地一声,皇上又坐了起来:“来人?来人?传江凌,传敬国公,传……” 皇上一口气,传了七八个最信任的大臣。 诚亲王大喜,与皇后娘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 而这时王青云已经带着华照进来了。 正听到太子与诚亲王互相攻讦。 皇上大怒。 因此她跪下后,头一句话便是:“父皇,您刚刚才醒,万万不可动怒。” 锦鱼暗暗翘了个大姆指。 果然就听皇上气得呼呼直喘,怒道:“听听听听!你们一个两个,是朕多年夫妻,是朕亲生儿子,可是……有谁真在乎过朕?关心过朕?只有太子妃母子!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狼子野心,一个个都巴不得朕早死!” “皇上,妾冤枉啊!” “父皇,儿臣冤枉啊!” 皇后娘娘头一个,接着是诚亲王,太子后知后觉,都叫起了冤。 锦鱼见王青云到了,不由想给她递个消息。 可是她在最前头,紧挨着皇上的龙床。 王青云是最后进来的,带着华照离得老远。 她忙伸手拉了阿罗的后衣襟一把,想让她开口说话,把王青云的注意力引到这个方向来。 阿罗侧脸看她,朝她努了努嘴,摇了摇头。 锦鱼干着急。 “你们……两个挤眉弄眼在做什么?” 不想她们这一番小动作,竟落入了皇上眼里。 妙的是,皇上甚至没问他们是什么人。 锦鱼只能硬着头皮,用吴语道:“皇上,请太医来瞧瞧吧。” 她是真怕一会儿皇上被老婆儿子气得中风。 皇上显然愣了一愣,还是张公公机灵,在旁边立刻道:“皇上,宏图侯家的三公子回京了,带了几位奇人,今日进宫来给皇上诊治,若不是这两位,皇上还不知道何时苏醒呢?” 皇上这才回了回神,显然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之前在演昏迷,倒是陪他演戏的张公公还记着呢。 他刚才装昏迷时,还记得这个说吴语的女子叫丹娘。关键时刻,主意都是她出的,完全不像是个民女。 他目光落向这个民女,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可也记不起来何时见过。 信太医?这些太医里到底有几个是他们的人?他敢吃他们开的药?他一指锦鱼:“你叫什么名字?” 锦鱼忙道:“民女叫丹娘。” “丹娘,从今儿起你留在元英殿当差!” 锦鱼:…… “你还不快谢恩?!” 张公公见她呆头呆脑,催促道。 锦鱼忙无奈磕头谢恩,心里暗暗叫苦。 “起来,你替朕,跟这些人说,冤枉不冤枉,朕心里有数。” 锦鱼只得慢慢站起,用吴语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末了,转身对着皇上,道:“皇上,您昏迷才醒,不宜过于劳累。”她既是为皇上考虑,也是想让皇上别急着追究太子挪用海防银子的事。 * “父皇,太子妃与这丹娘都是皇兄的人,她们自然是向着皇兄的。还请父皇三思啊。” 诚亲王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此时心中已经感到极端不妙。 今天父皇醒来得太过突然。他一开始只顾着高兴了。可是见父皇醒来后并无久病之后的虚弱,而且看母后的眼神明显透着敌意……,他心里就开始打鼓,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难道父皇这几天都是在装昏迷?!所以太医院才查不出个所以然?! 若是如此,他与母后在父皇昏迷后做的那些事,是不是父皇都一清二楚? 他正惶恐,就听见王青云吵闹,结果父皇居然打了母后的脸,叫那对母子进来。 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恐惧起来,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所以当太子告状之后,他才迅速反击,抛出了太子挪用海防银子的事情来。 他不是不知道,父皇刚醒,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可是他实在害怕过了今天,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件事。 幸好这件事,确定让父皇动了气。 哪知王青云进来,一句话就博得了父皇的欢心。这个叫丹娘的民女,竟然也跟着帮腔,还得了父皇的信任,要留在这元英殿伺候。 她们不可能只凭一两句话就博得父皇的信任。 唯一的答案就是,父皇早知道太子妃带着孩子一直在殿外守侯。 父皇也早知道这两个女子是什么人。所以这两个女子举止失礼,父皇问都不问,而是直接问她们在做什么。 张公公画蛇添足的几句话,更是让他完全确定,父皇之前都是在装昏迷。 现在就看父皇到底对他的事了解多少了。 幸好敬国公站在他一边。 正好父皇还召了江凌等一干要臣进了宫。倒是省了他的事。 实在不行,他就即刻起兵,杀了太子还江凌,逼父皇立他为太子后退位为太上皇。 想到此处,他最后悔的,就是前两日听了敬国公的话,暂缓起事。 若是当时一鼓作气,现在他已经是天子了。 * 江凌敬国公等一干大臣并没多久就出现了。 因此皇上的寝殿内便有点挤。 锦鱼与张公公两人一人一边,站在龙床两端。 阿罗阿经都站在她的身后。 这时皇上已经喝过了小鸡元鱼羹,也似乎没刚才那么生气了。 锦鱼与江凌分开,才不过三日,不知为什么竟有隔世之感。 见他穿着紫色官服,摇着长长的展脚幞头出现时,心情不由一阵激动。 他明明最年轻最英俊,可是与一班老大臣进来,其余众人都落后他半步,一眼就能看出,他才是领头的那个。 只是江凌的表情格外凝重。 他进来之后目光向龙床上轻轻一扫,便与敬国公等几名大臣,上前跪下,说了几句恭贺的话。 锦鱼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江凌居然没看向她这边。不过若是看了,说不定会一眼认出她来,失了态,反生波澜。 江凌与敬国公等见完礼,皇上却没叫起。 只任由他们所有人都跪着,甚至包括皇后娘娘。 而这时,皇上却叫了一声:“传柳镇!” 锦鱼不由心头一跳,没来由地想起之前的那个不祥的梦。 敬国公父子回京后,禁军由敬国公代皇上统领,为殿前都指挥使司。 而柳镇则做了诸班直的指挥使。 是皇上最亲近的带刀扈从。 只是寻常在宫内并不需要他们带刀跟着进进出出,因此此时并不在元英殿内。 叫他来,是要抓人了么? 抓谁? 她掌心微微汗湿,不由暗暗倒退半步,拉了拉阿经的衣襟,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 一时就听得几队兵士脚步声响,却在殿外止住了,柳镇脚步阵阵,进了殿,就见他身穿紫色软甲,头上带着盔,盔上一簇血红的红缨,腰上胯一柄绿色鲨鱼皮鞘的大刀,显得威风凛凛。 他也上前跪倒。 皇上却立刻叫他起了身。 却发出一道谁也没想到的旨意:“传婉婕妤。” 自有太监飞跑去了。 没多久,就有女子娇柔的哭啼的声传来。 没多久,锦鱼就见一个肌肤如雪,柔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倒的美人儿出现在殿内。 被两个太监扶着搀到皇上床前时,她抬起一张绝美的脸,似乎激动地在哭泣:“皇上醒了?皇上再不醒,妾……妾就活不成了。妾天天用血写经,只为盼着皇上早日醒来!”她说着,抬起了雪白的左腕,就见上面包着白纱。 皇上皱纹纵横的脸上却只有冰霜,没有半点怜惜。 “若你老实说出,是谁送你进宫的,朕念及往日恩情,可饶你不死。” 婉婕妤本来雪白的脸孔,却突然变得绯红,也不是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她嘤嘤道:“皇上不是早知道的?是秦凤路前知府许巍。” 皇上已经不耐烦,一指地上跪着的人群:“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里面的人中,你受谁的指使?!” 婉婕妤美丽的容颜像朵凋谢的花儿,半天,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遍,慢慢抬起纤白的手,指向了跪在最前排的太子。 太子双手摇晃,颤声尖叫:“父皇,不是儿臣。真不是儿臣。” 皇上怒道:“闭嘴!” 这才冷声吩咐:“毁了她这张脸。” 语气冰冷,满是仇恨。 锦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那婉婕妤显然也没想到会受这样的处置,先是木然,旋即疯狂挣扎尖叫,想要撞死自己。可她被两个太监抓住。 这时那张公公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条长长的板子,开始没头没脑,一下一下猛击婉婕妤的头脸。 鲜血四溅。 惨叫声不断。 锦鱼觉得腿都吓软了。 谁说皇上仁爱治国,对背叛者,这手段,真能让人做噩梦。 婉婕妤娇弱如花,没几下就晕死了过去。 可是张公公的板子没停,直打得她一张脸没了眼鼻,才停下。 满殿静悄悄的,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 这时皇上又缓缓吩咐了一句:“拖下去,凌迟处死。” 锦鱼几乎就要晕倒。 而她在摇摇欲坠中明显看到诚亲王浑身都在颤抖。 皇上不信婉婕妤的话,直接杀了就是。 怎么还先毁脸?!太可怕了。 婉婕妤像一块血淋淋的破布被拖了出去。 殿内溢满了血腥味,还有一股奇怪的臭气,像是谁吓得尿了出来。 这时皇上却突然放软了声音,叫了一声:“照儿,到皇祖父这里来。” 华照才六岁,他小脸惨白,可还是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到了皇上跟前。 锦鱼与他隔得这样近,倒没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想来被吓尿的人不是他。 见华照不过比西西大一岁,锦鱼心里实在是可怜这孩子。 谁家祖父这样残忍,居然让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目睹这样的酷刑。 华照站在皇上的床前,仰着小脸。明明吓得小嘴唇发白哆嗦,可还是叫了一声:“皇爷爷。” 皇上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华照的表现很不满意。 其实这种情形,华照还没哇哇大哭,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孩子了。 眼看华照的清澈如小鹿般的眼中慢慢地涌上泪水,锦鱼心里实在不忍,上前一步,蹲下身,将华照抱了起来。 小华照儿明显吃了一惊,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她,眼泪缩了回去。 “谁许你抱她的?!放肆!还不快放他下来。” 皇上一怒,锦鱼就开始颤抖。 刚才那一幕太血腥了。 她也知道自己实在过于胆大包天,只得低低用吴语哀求道:“民……民女错了。民女以为……民女以为皇上要抱他。” 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把华照放在了地上。 华照的小手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放,一双明亮的鹿眼哀求似地看着她,掌心冰凉,让她不忍心甩开。 皇上呼呼喘了几下,没好气地道:“抱他上来。” 锦鱼忙又弯腰双手使劲重新抱起华照,将他放在皇上身边。 华照的小手却仍是紧紧拉着她。 皇上皱褶重重的眼皮下,眼光如电,怒横了她一眼,却放柔了声音对华照道:“好孩子,你可怕?” 华照点了点头:“本来怕的,现在不怕了。” “哦?为什么?”皇上明显地高兴起来。 “皇爷爷对照儿最好。” 皇上伸手抚了抚华照的小脸,苍老的指尖微微颤抖。 锦鱼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错。照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皇上牵起照儿的另一只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道:“坐在这个位置,你不要去看这一个一个的人,而要看前面有没有障碍物。如果有,就除掉他。” 照儿才六岁而已,只睁着一双酷肖王青云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即,殿内响起皇上苍老的声音:“封太子华异之嫡长子华照为皇太孙。着礼部即刻办理册封之事宜。” 这一下,真是石破天惊。 谁也没想到。 皇上昏迷,是因为太子求封华照为皇太孙。 而皇上醒后,竟完全不与大臣们咨议,就直接册封。 太子跪在最前排,呆若木鸡,惊喜得肥肥的双下巴一直在抖。 而诚亲王却面如死灰,慢慢抬起脸来,眼神如鹰兀,如狼似豹,声音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字一句,大声质问道:“父皇,太子擅自挪用福建海防银两,证据确凿,敬国公就可作证。如何……如何能封华照为皇太孙?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上眼皮哆嗦,抬手指向他,手指不停颤动,喝道:“你……你还敢不服?太子再如何无能不孝,也不似你这般禽兽不如!竟然敢勾结你母后,想要弑父谋反!” “皇上!”皇后娘娘尖叫一声,似乎还想辩解。 而这一瞬间,没有一个人能想到的是,诚亲王竟然突然暴起,双臂一张,朝皇上扑来。 他距离皇上不过四五步之遥。 锦鱼就见有寒光闪闪扑面而来。 若是有时间慢慢思考,锦鱼或许会不同反应。 可她还牵着照儿的手,离皇上与照儿最近。 诚亲王今日若是篡位,江凌与她,还有孩子们,全都绝无善终。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身体比脑子要快,扑了上去,用纤细的背挡在了刀锋之前。 第149章 福国夫人 然后, 她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锦鱼!” 是江凌。 锦鱼出城后,这几天,江凌几乎没合过眼。 他最先去见了景阳侯。 先让景阳侯军中的人, 把太子挪用海防款的事故意透露给了敬国公的人。 不管敬国公是不是已经答应了要与诚亲王一同起事, 只要敬国公知道太子这个大把柄, 就必然会劝诚亲王暂缓谋反。 因为代价无法预估, 而救醒皇上易储要容易得多。 果然敬国公立刻就去见了诚亲王,然后传出诚亲王四处打探名医的消息。 他当然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敬国公临时退缩上。 他接着就让景阳侯的西山大军随时做好出兵的准备。只要城内烽火一起,就立刻攻城救驾。 又派了手下暗卫去调查宜春侯的手下。发现副指挥使果然有可疑,便严密监视起来。 唯一麻烦的是柳镇。 柳镇是天子近卫,直接住在宫里。 如果柳镇一刀砍了皇上, 到时候就真的天下大乱。 所以他只能通过王青云宫内的线人网,给柳镇送了一封信。 柳镇看完信,便把信烧了, 一个字没回。 好在这时候王青云又送信出来,说柳镇并不在元英殿。 元英殿里守着的人是张公公。 这是皇上病后就作的安排。 张公公手下的太监人数比柳镇的诸班直人要多十倍。 皇后娘娘一度曾经想撤走张公公。 可张公公有皇上旨意和调动太监的权柄在手,皇后娘娘也暂时拿他没法子。 再听说整个太医院都翻了底朝天, 也弄不明白皇上到底怎么昏迷的。 江凌便几乎已经肯定, 皇上是在装昏迷。 而皇上装昏迷的原因无外乎是想引蛇出洞, 找出婉婕妤背后的主使。 江凌除了稳定文武百官之外, 还令人去秦凤路跑了一趟, 调查了一番婉婕妤。 结果倒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诚亲王野心勃勃, 暗中养了很多扬州瘦马, 却并不是养在杨州一地,而是分布各省。他把这些女子养成后, 被送入想要加以控制的官员府中。这些美女隐身后宅,专门负责搜集主家的阴私喜好, 以便诚亲王结威逼利诱。 婉婕妤是诚亲王手里最出色的一个。 他便让原来的秦凤路知府献给了皇上。 表面上婉婕妤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却是他从小养大的死士。 婉婕妤进宫之后,果然得到皇上盛宠,却仍对诚亲王死心塌地,结果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种人说不定永胜侯府里也有,不然当年诚亲王怎么会连他们家的家规都一清二楚。 他已经加派人手,势要把这些人一个个都找出来。 王尚书在将锦鱼她们交给太子之前,其实昨晚特意来问过他的意见。 他得知钟哲回来,还住在绿柳庄,已经见过锦鱼与三个孩子,知道有钟哲在,她们定然万无一失。不由十分庆幸。 他今日约见了敬国公,想当面探探敬国公到底与诚亲王的结盟到了哪种程度。 因此没空管这件事。反正想着皇上是装昏迷,谁也叫不醒,让王家的心意借由太子送到皇上跟前,对立华照为皇太孙也是好事,便同意了。 结果竟然出乎他的预料。 他正跟敬国公兜圈子,宫里竟然来传,说皇上醒了,要召见二人。 他急急赶来,只注意看了皇上的气色,便跪下了,根本没来得及看皇上身边的宫女。 后来婉婕妤被拖进来,他的注意力又在皇后娘娘跟诚亲王还有敬国公那边。 皇上叫华照上前时,他就已经断定皇太孙这件事成了。 皇上一开口,就教导华照帝王之术。 残忍是残忍了些,却也不能说就是错的。 不过以他看来,若皇上不视天下人为人,而只视之为政治工具,那么坐拥的不过是个名声,而非真正的天下。 直到华照上前,突然冒出一个宫女来抱他,皇上叱责,他才看去,当即就心神几裂。 那女子穿着一身白狐毛翠绿牡丹折枝花锦衣,腰肢细细,身姿健康,并非宫女服色。 虽然隔得远,又背着光,看不清脸,可他一眼就认出了锦鱼。 他还真以为钟哲派了什么奇人来,结果竟然派的是锦鱼! 难怪能把皇上“叫醒”! 他又气又急,生怕锦鱼叫人识破,到时候救驾之功没有半分,倒落一个欺君之罪。 他正为锦鱼分神,万万想不到诚亲王竟狗急跳墙,当众行刺。 而锦鱼居然傻到去救驾! 饶是他如何镇定,也吓得心神俱裂,出口叫破的同时,疯狂跳起。 变生肘腋,众人全乱成了一团。 但他还是比众人快了一步。 可有人比他更快。 皇上龙床两侧同时飞出两道人影。 一道暗沉的深蓝太监服色。 一道翠蓝的女子服色。 最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那女子的动作竟比张公公还快了一瞬。 就见那女子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诚亲王手腕之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接着张公公的腿,踢在诚亲王的胸口,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诚亲王整个人朝后飞起,背部落地,正正砸在直着脖子发呆的太子身上。 太子惨叫一声,歪倒在地。 皇后娘娘连滚带爬,疯狂扑到诚亲王身上,嘴里嚎叫道:“镇儿,快动手!” 江凌正因锦鱼无事而惊喜万分,听到这一声叫唤,忙转身呵斥道:“柳镇,宫中烽火一起,西山大军就会即刻进京救驾。你不要再存丝毫侥幸之心。” 柳镇站在原地,脸却看向龙床的方向,那里有一个翠绿的身影双手张开拦在龙床前,他双眼怔怔的,似乎有点儿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镇儿!” 这所有人里,倒是敬国公最淡定。他一直呆在原地未动,这时喝了一声柳镇。 柳镇这才动了。 他举起那把绿色鲨鱼皮鞘的大刀,扬起了刀背,一下击在皇后娘娘的后颈上。 皇后娘娘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已经晕倒。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江凌都有些意外。 就见柳镇上前,抓住皇后娘娘的后衣领,把她拖开。 诚亲王仰面躺在太子身上,目呲欲裂,抬手指着他,结结巴巴道:“表弟……你……你……” 柳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又扬起了刀背。 诚亲王却突然的大喊:“父皇,柳家答应我一起谋反!他们父子,见本王大势已去,才见风使舵!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敬国公与柳镇却无比镇定。 江凌不由暗暗佩服。 皇上装昏迷,考验了所有人的忠诚,也考验了他应变的能力。 如果他是敬国公,也会选择太子与皇上。 太子也是皇后娘娘所出,与敬国公府的关系一样紧密。 这次立下大功,太子以后也不会亏待他们。 不但胜得不费吹灰之力,还不会背上任何骂名。 诚亲王诡计百出,人品却很卑劣,最后自己走到了死路上去。 皇上坐在龙床之上,浑身颤抖。 刚才这一下,虽然身边有死士有能人,可他还是受了大惊。 自从婉婕妤进宫,他为了雄风能振,便偷偷吃些丹药,身子被渐渐淘空。 等他被婉婕妤下药迷昏,才彻底清醒。 原来是他的好儿子等不及了,想他赶紧挪位置。 只是他也不敢十分确定是谁。 表面上看太子嫌疑更大。 但他心里却认为多半是诚亲王。 只是这事要调查起来旷日持久,他怕等不到拿住真凭实据的那一天。 他又怕自己醒来,伪装不住对皇后与诚亲王的怀疑,反而让他们狗急跳墙,提前发难。 因此只能继续假装昏迷。 暗中让张公公去调查此事。 至于诚亲王,却是主动来向张公公告密,他才将信将疑。 只让张公公说自己还未清醒,让敬国公与诚亲王虚与委蛇。 同时趁机观察江凌的能力,看看能不能彻底灭掉诚亲王的一派。 结果江凌竟识破了他的计谋,还想办法跟张公公搭上了线,说稳住了朝堂,外面也安排好了,必保皇上平安。 他才稍微放了些心。 便是自己走了,这江山也不会出大乱子。 今日太子带来奇人,他再也装不下去,也只能快刀斩乱麻。 万万想不到,诚亲王居然胆子大到这个地步,当面行刺! 行刺不成,立刻拖别人下水! 这样的狠毒无耻之人,居然敢肖想江山! 谁敢为他所用? 若叫他得逞,怕要奸臣当道,天下大乱。 他越想越愤怒,只觉得背心发凉,四肢却有一股热浪,如洪流一般,滚滚涌向脑子里。 他双眼一黑,晕倒在龙床之上。 耳边听到许多的叫声,乱糟糟的。 可是莫名其妙的,混乱中,他却想起一个声音。 好像诚亲王扑上来之际,听到江凌叫了一声:“锦鱼!” 锦鱼?卫锦鱼? 卫锦鱼也在场? 黄脸丹娘那张有点熟悉的脸孔一掠而过。 难怪那个丹娘能逼醒他,难怪敢在他面前那么大胆,难怪要去抱照儿…… 真没想到卫锦鱼对他这样忠心,生死一线之际,竟然会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他与照儿。 要好好赏赏啊! * 诚亲王谋逆被柳镇绑住后,嘴里骂个不停。 皇后娘娘被击晕,皇上昏倒。 场面混乱,人人都盼着,太子能站起来主持大局。 可众人一看,太子躺在地上,身下一滩湿痕,人事不省。 江凌这时已经趁乱冲过去,查看锦鱼,见她无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忙转过身来,收拾残局。 他朗声道:“皇上刚才亲口御封了华照殿下为皇太孙。皇上与太子如今身体有恙,不能主事,当由皇太孙监政。可皇太孙年纪尚幼,只能恳请太子妃代为主持大局。” 地上一干皇亲重臣,惊魂未定,心思各异。 有几个早就跟诚亲王勾结了的,见诚亲王大势已去,正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心思想现在谁来主持大局? 又有对太子忠心耿耿的,见太子临危,竟然吓得尿了,还不如一个六岁的孩童,早心如死灰。 而其他中立的,也是余悸犹存,不知道是该支持,还是反对。 一时殿内阒然无声。 江凌目光投向了敬国公。 敬国公面色有些尴尬,沉吟不语。 之前江凌与他密谈,并没提及皇太孙的事。 只是问他太子与诚亲王,谁登基更能造福天下。 他当然知道答案。 可是太子得了天下,就等于江凌得了天下。 说实话,他并不甘心。 皇上任命江凌为宰相,他是反对的。难道他几十年镇守住了江山,日后还要臣服于江凌这个黄毛小儿? 哪怕是王尚书为相,他都可以接受。 虽然他一早就向张公公透露了诚亲王的事,可皇上却一直没有清醒。 他便悄悄跟儿子说,到时候相机行事。 今日皇上突然醒来,立刻就要立皇太孙。太子无能,太子妃谋定而后动,手中掌握了皇太孙,这江山真的会成为王家的。 尤其是他一直跪在太子身后,太子吓得尿裤子,他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天人交战,那一刻,他是真想拥立诚亲王。 尤其是诚亲王突然跳起要刺杀皇上,果决勇毅,即使诚亲王一击不中,他们父子合力,也应该能拿下张公公。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想到,江凌深计远虑,算无遗策,竟然暗中让卫锦鱼带了个绝顶高手进宫。 关键时刻,机会转瞬即逝,他已经没有退路。 他不怪天意,只怪技不如人。 现在太子不争气,江凌要立个儿皇帝,由王青云垂帘执政。 他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他僵硬的态度慢慢松软下来,点了点头,道:“江相此言极是。” 一锤定音。立刻便有人开始附和。 这时王青云起身越众而出,上前牵住华照的手,不惊不惧,神态凝重而镇定,道:“妾虽不才,但当尽力维系天下安宁,皇家体面。” 说完此话,便清晰地发出了一道道指令。 “速传太医进来替皇上诊治。” “柳指挥使,请把皇后娘娘与诚亲王押往天牢,严加看守,务必确保他们的性命,等皇上醒后再发落。” “丹娘,你们三个留下,协助太医诊治皇上。” “来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处理完殿内的事,她便对江凌微一颔首:“外面的乱世贼子,交由江相全权处理!”说完,又转向敬国公,郑重行了一个晚辈之礼:“敬国公忠勇无双,还请以江山社稷为重,听凭江相调遣,尽快稳定乱局。” 锦鱼一直站在王青云身后,听她不慌不忙,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实在与有荣焉。 谁能想到,王青云当年进宫时那些模模糊糊的梦想,因为太子的无能,提前实现了。 * 可惜这一次,皇上并不是受寒发烧,也不是暂时被药迷晕,而是实实在在地中了风。 太医院诊断得十分明确。 药石无救。 太医院徐医正哭丧着脸,战战兢兢问锦鱼:“不知几位奇人,可有妙方?” 锦鱼:…… 阿罗跟阿经倒真是奇人。 阿罗是真懂毒。 阿经是真会武功。刚才阿经关键时刻,飞起一脚,把诚亲王的手腕都踢断了。 反应速度比张公公还快。 她只能问阿罗。 阿罗摇了摇头,毒药她在行,中风她也没什么法子。 所有人都只有叹息等待。 到了第二天,申时刚过,狂风摇撼着树枝,发出尖利的呼啸,好像连宫顶的琉璃瓦都要掀翻,铺天盖地的大雪,像黑色的沙暴,漫天而至,像要压垮整座皇宫。 这样的天气,让人压抑到几乎窒息。 皇上却突然醒来了,喊天暗,让点灯。 众人不喜反悲。 王青云只得令把所有的灯都点亮,照得整个元英殿犹如白昼。 皇上口齿已经不清,张公公服侍他喝了一点热参汤,他便坚持要召见众皇子公主皇亲宗室。 只有太子不能来。倒不是他不想,而是那日太子被诚亲王后背砸中后昏迷,经太医诊断,才发现他好巧不巧,被砸断了颈骨,如今已经瘫痪在床,已口不能言了。张公公自然不敢将太子实情告知,只说太子还在昏迷中,来不了。 皇上虽是失望,却也无法,只能吩咐,所有成年皇子,除太子外,过完十五元宵节,就全部就藩。 未成年的皇子与公主,他就嘱咐王青云及皇亲宗室善待他们。 皇子公主皇亲宗室们哭得震天响。 皇上费劲地摇摇头,让他们都先回宫去。 接着就召见了江凌及各部尚书等文武重臣。 好在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形,这两日都住宿在宫里。 等众人到齐,皇子眼角便流下两行浊泪。 张公公坐在龙床上,从后面扶着他,替他转述旨意。 皇后娘娘贬为庶民,终身幽闭冷宫。死后不得葬入皇家陵寝。 诚亲王谋反弑父,即刻赐下毒酒。全家贬为庶民,流放岭南,世代不得入京。 诚亲王同党诛九族。 敬国公父子忠心不二,赏良田万亩,赏敬国公府“国之柱石”匾额,加赐免死金牌。 皇上赏赐完敬国公父子,便有些喘不过气,张公公只得又给他灌了半碗参汤。 皇上颧骨发红,闭眼不语。 王青云穿着深蓝锦衣,手里牵着小脸苍白的华照站在床前。 她看了一眼站在床另一侧的锦鱼,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第一排的江凌,心里唏嘘,有些歉意。皇上也许并不是忘了他们,而是故意不赏,好留给太子施恩,是政治手腕,也是慈父心肠。只是太子多半不能复原,也不能承继江山了。 不想皇上闭着眼,气若游丝,半天却又开了口,道:“江凌……加正一品太师。” 江凌磕头三遍,谢了恩。 王青云心中大喜,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次可说是全凭江凌跟锦鱼夫妻二人,力挽狂澜,拯救江山,怎么封赏都不为过。虽未赏锦鱼,但她以后再赏就是。 不想就听皇上突然叫了一声:“锦鱼……” 虽然声音不清,但是锦鱼这名字甚是特别,倒不容易听错。 锦鱼这两天留在殿内,早跟王青云相认,恢复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没想到皇上会叫她。 她惊讶之余,忙上前跪在地上。 就听皇上道:“……救驾有功,封为正一品国夫人。” 锦鱼正要磕头谢恩,就听皇上声音几不可闻再度响起:“赏千户食邑,赐号福。” 张公公显然也觉得意外,愣了愣,才大声转述了一遍。 锦鱼十分意外,旋即又觉得有些心酸。 皇上也不易。 风光了一世,未了临终,长子无能,次子不孝,发妻无情,真的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最后,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他临终还能惦记着自己那点功劳,也不算是个无情无义的帝王了。 她忙大声谢恩。、 本来靠江凌,她也能封国夫人的。 只是皇上现在特意给她赐了一个封号,还给了她食邑,这是独一份的独立于江凌之外的荣耀,让她更为感激。 不想刚谢完,就听皇上又含混不清道:“长子……长子……封……永昌伯,世袭罔替。” 这下所有人全都呆若木鸡。 锦鱼与江凌互相对视一眼,眼圈都泛红了。 他们夫妻都已经封到顶了,皇上还觉得不足,竟然连浙哥儿都直接封了爵位,还是世袭罔替,永不降等,这简直是又一个永胜侯府。 王青云虽觉意外,可也替他们高兴。 见他们夫妻久久都没有说话,不由急道:“你们还不赶紧谢恩?!” 江凌与锦鱼这才同时伏地,再度谢恩,嗓音里都有了哽咽。 王青云也眼中垂泪。 突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 皇上将江凌与锦鱼赏到无法再赏的地步,就是为了要他们夫妻一个“忠”字。 皇上这是怕她跟照儿笼络不住江凌与锦鱼,这才替他们出手。 她也不怪皇上多心。 这样一对夫妻,若是心地不正,不忠不义,她与照儿,确实不是人家的对手。 只是她相信锦鱼也相信江凌。 这天下,有他们帮手,她可以高枕无忧。 * 皇上是第二日凌晨驾崩的。 那时,下了一晚的大雪,掩埋了半个皇宫,刚刚停止。 新的一天,太阳升得很早,橙红色的阳光,洒在银装素裹的宫殿群上,好像铺上了一层无边无际的红锦。 天意亦知,一个全新的盛世开启了。 整个新年都在国丧中度过。 二十七日后,原太子仍未苏醒,小皇帝华照正式登基,改国号为盛元。 尊原太子为太上皇。 江凌为相,封太师。 小皇帝华照称之为相父。 元慈皇太后王青云垂帘听政。 锦鱼成了全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外命妇。 江府客似云来,邀请赴宴的帖子如雪片一样飞来。 眼看二月十二,锦鱼的生日将至,锦鱼只觉得头痛。这一日,招了豆绿茯苓圆儿满儿,商议过生日的事情。 她现在的地位今非昔比,请谁不请谁反不如从前自在。 有些人她不想请,却不能不请,以免得罪了。可若都请来,便是填满国色天香园,也得吃上七天八夜的流水席。 人情往来,收礼都怕没地方放。 正烦恼拿不定主意,外头却说宁哥儿来了。 锦鱼只当是提前给她送生日礼的,忙叫进来。 结果宁哥儿进来后,行完礼,便笑道:“老太太跟爹爹派我来的,说是姐姐这些年都没在京里过过生日,这次不如就在景阳侯府办。你若不喜欢铺张,就只请咱们自家人。” 锦鱼不由大喜。 真是瞌睡碰到枕头,解了大急了。 便跟江凌提前说了,江凌现在忙得没有沐休日,便特意请了一日假。 到了二月十二,夫妻两个一早便带着三个孩子去了景阳侯府。 第150章 天大福分 既在景阳侯府办, 锦鱼就是怕大嫂刘氏太操心,特意派了茯苓提前去问过。 茯苓回来说,景阳侯府什么都有, 不用操心。 茯苓做事如今越发周到, 还特意把宾客名单抄了一份。 锦鱼看过, 确实是除了本家, 只请了卫家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便放了心。 这日他们一家到时,喜福堂里早坐满了人。 便是老太太都提前出来,坐在上座,身上穿着真红色绣牡丹花儿珍珠糕子袄, 领口袖口都镶秋板紫貂皮,头上戴了假髻,插得满头珠翠, 十分隆重。 景阳侯与她娘秦氏坐在老太太下首。 她爹还是一如既往的脸色严肃。 秦氏虽打扮得不及老太太花俏,但也穿着石榴红缂丝芙蓉乌云豹的袄子,容光焕发。 锦鱼刚把这三人看清, 众人都哄地一声, 迎上来。 好一阵寒暄毕, 锦鱼坐下, 才静下心来, 看了一遍今天都来了什么人。 大嫂刘氏就坐在她旁边。 虽然有些上了年纪, 可瞧着满面红光的。 卫大郎自去山东后, 守完丧期,就在那边娶了个二房, 成天混吃等死,生孩子, 没钱就写信回来要,已经是个废人。 虽然丈夫不在身边,刘氏还是景阳侯府的长媳,掌管着景阳侯府实际的中馈。 以景阳侯府现在的声势,倒没谁当她的面嘲笑她没有丈夫。 没在卫大郎在身边,她日子过得倒比以前舒坦。 卫二郎一家都不在。 那年卫二郎替许夫人守完丧,就求着景阳侯帮着补了个地方上的小县令,带着杨氏一房人都走了。据说他一到地方,就跟人说了自己的背景,于是上下都供着,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卫三郎自然也不在。 说来卫三郎最可怜。他这些年都在替诚亲王办事,不知为什么也没成亲,只有一个侍妾。可他干的,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差事,就是专替诚亲王收罗绝色女子,养瘦马,安排到各高门勋贵之家作暗探。甚至之前那个婉婕妤进宫,也是他安排的。诚亲王出事后,他也被抓,下了大狱。 当初卫三郎曾经说过,认锦鱼这个姐姐。又曾说,若是江凌有朝一日落在他手上,他会放江凌一马。锦鱼想着这一点心意,便不忍心他因为诚亲王身首异处。求了江凌,女扮男装,亲自到牢里见了卫三郎一面,劝他把诚亲王的人都供出来,以此换一条命。 卫三郎考虑再三,到底同意了,他不但把自己安排在各府的探子,全都供了出来,还供出了些诚亲王暗中收买的,省了江凌好大的工夫。 最可怕的是,江家卫家包括朴园还真都有。 江家的就是永胜侯最宠信的孙姨娘。江凌想了想,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永胜侯。由永胜侯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留着孙姨娘。 虽然孙姨娘吁天呼地地说是江凌冤枉她,替白夫人出气。可是永胜侯还是把她送到了农庄上去。自此,白夫人在家,日子越发快意。 卫家的卧底竟是楼姨娘。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楼姨娘得知事情败露,当晚就自己服毒自杀了。 景阳侯府对外只说是一个不要紧的妾急病没了,一副薄棺,送到了乱葬岗。 卫三郎立了这个大功,江凌以此为由,只判了他一个流放。 为了怕诚亲王余党报复卫三郎,还特意替他改了户籍。 如今卫三郎从母姓文,带着那个侍妾去了关外,想是不会再回来了。 锦鱼另一侧坐着的是锦熙。 锦熙如今心宽体胖,长得珠圆玉润的,也穿着朱红的锦衣。头上插着的凤钗却是三品侯夫人的七凤钗。显然是逾越了。可是民不举,官不究,如今谁会跟卫家人过不去? 坐在锦熙下首的锦心却跟她正好相反。 锦心人瘦如竹,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身上穿件苍绿的锦衣,头上碧玉簪,耳下珍珠泪,一点喜庆的颜色都没有。 不过锦鱼也不跟她计较。 锦心今天能来,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 锦心与她只隔了三天的生日。 这回景阳侯府特意邀请锦鱼回家,给她做生,对锦心的生日却是提都没提。 其实两人都是离京多年。 对比当年两人出生时的情形,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叫人唏嘘。 锦心身边坐着锦兰。 锦兰倒是不胖不瘦,脸色红润,显得美貌了许多,浑身都金光闪闪的。 虽然按理改朝换代,外诸司这个肥差最容易受影响。可是王青云看在锦鱼的份上,根本没动董家。所以锦兰如今在婆家说是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再下一位坐的是锦芬,情况却不是太好。周家老爷子早几年就没了,周家越发地穷了下来。 当初周寒婷出嫁时,因为锦鱼的干预,锦芬的嫁妆没被拐走。但是这些年锦鱼不在京里,景阳侯府自己也是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关紧门户过日子。她的嫁妆渐渐都被哄着去贴补了周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总是心情不好,虽然怀过几胎,但是一胎也没留住。为此穷得叮当响的周七爷还是纳了个二房。 如今她见人就骂周家,骂许夫人,除了满腹的怨言,就是满腹的怨言。 看上去反是几姐妹里年纪最大的一个。 锦鱼回京后,锦芬也上过几回门,锦鱼一开始还能听听她诉苦,可她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一坐坐半天,锦鱼可没这工夫陪她。她再要上门,锦鱼便都说没空。 今天见她也来了,锦鱼不由庆幸,自己没跟她紧挨着坐。不然又要被她搞得气氛低沉。 今天倒霉跟锦芬坐一处的,是锦柔。 锦柔当年替许夫人守完丧,楼氏不知道从哪里替她找了个六品小官,给人做填房。 那小官原本想巴结景阳侯府的势力,对她倒是还不错。 后来得知她在家里不受宠,便对她又打又骂的。 不过锦柔倒也不像锦芬,只会抱怨。 她派人回景阳侯府求救,又写信哀求锦鱼江凌。 景阳侯写了一封信去申斥那小官,也没什么用。 锦鱼虽然讨厌锦柔,可更讨厌打老婆的男人。便请江凌派了几个护卫专门跑了一趟,把那小官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又给那小官的上官送了份厚礼。 那小官得知卫家人还是管锦柔死活的,从此便不敢再欺负她。 这次楼姨娘去世,锦柔回京,不过是到宏福寺替楼氏做了一场法事,便也罢了。 今日她虽没穿红,却也穿着一件姜黄的衣裳。比锦心还是要鲜亮些。似乎楼姨娘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 锦柔并不跟紧挨着她的锦芬说话,而是隔着桌子不停地巴结锦鱼,话说得一句比一句肉麻。 “五姐姐怎么越活越年青了?我这个妹妹看上去倒像是个姐姐了!” “五姐姐当年可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姐夫。不像我,是个没眼光的!选来选去,选了个鱼眼睛!” ………… 锦鱼知道她的心思,她这样,不过是想托江凌给她丈夫派个肥差。 锦鱼心里觉得,肥差也是可以的,但一定要把他派远一点,不然这样肉麻的话,成天听着,实在不适。 每个人都给锦鱼准备了极重的生辰礼。 锦熙送了她一朵红宝石菊花。 一共有九十九颗四季豆大小的红宝石,拼成一朵菊花,中间一粒葡萄大的珍珠,叫人啧啧称奇。 锦兰送的是一对点翠八宝的虫草花钿,设计实在精美。 就连最穷的锦芬,都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副前朝的牡丹图来。 锦柔也送了一个赤金漏雕的首饰盒。 反倒是锦心的礼物颇有心意,她送了锦鱼一坛羊羔酒,说是她自己酿的。 其实锦鱼什么都不缺,可能在娘家过生日,还收到姐妹们的这些礼物,仍是很开心。 只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锦心。 她还记得当年她跟锦心同日出嫁,这些姐妹们送给锦心的都是好东西,给她的就很敷衍。 如今世易时移,颠倒过来,也不知道锦心会做何感想。 可锦心却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垂着眼眸,盯着桌上的青花碗碟,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关心。 甚至锦熙跟她说话,也是锦熙说十句,她回一句。 也许是感受到了锦鱼的目光,锦心抬起眼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锦心眸光一闪,又低了下去。 那目光,是完全没有温度的,不过锦鱼并没多纠结锦心的态度。 因为她很快就被来敬酒的人包围了。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过生日宴,老太太叫几位姐妹都到她那里去闲话。孩子们则都由宁哥儿领着到花园去捉麻雀玩闹。 景阳侯拉着锦鱼与江凌去了望燕楼。 * 仍是在望燕楼的大厅里。 天气冷,没开窗,室内点了几盏灯。 小童上了茶水点心,便踮着脚尖退出去了。 景阳侯的脸色已经从严肃变成了难看。 锦鱼忍不住问是什么事。 景阳侯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看向江凌:“问问你的好夫君!” 锦鱼蹙了蹙秀长的黑眉。 不由有些心堵。 她爹叫她回来过生日,不是别有所图吧?! 她心中所想,江凌替她问了出来:“岳父大人,今日是我家夫人生辰,若有公事,不妨明日你我再议。” 景阳侯脸色更难看,把手中茶碗重重落到桌面上,发出铎的一声。 “公事?跟你议?你如今还会把我这个岳父放在眼里?” 江凌微微一笑,倒也不跟景阳侯绕圈子,道:“岳父大人如此生气,可是为了顾家的事?如此,不如让锦鱼先去陪岳母。” 景阳侯却横眉道:“许氏再怎么样,也是锦鱼的嫡母。当初顾家逼死了她,你不替她报也是罢了。现在顾家人自己作死附逆,你……你竟然要放过他们全家?!” 锦鱼讶然。 原来今天这场宴会,还真不单纯是为了给她庆生。 他爹是想让她劝江凌杀了顾尚书。 也不怪她爹不肯放过顾家。 当初许夫人确实有错。可是对景阳侯来说,文氏不过是个妾室,死了也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不是这件事闹上了金殿,他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多私下补偿一下锦芬与三郎。 可这件事,当初差点儿让卫家倒掉,许夫人的四个儿女都受了牵连。 虽然现在在一众京城勋贵中,论显赫,景阳侯府仅次于敬国公府。 但是因为府里没有正经的夫人,也没有世子,仍是叫不少人背后指指点点。 景阳侯嘴上不说,可对顾家是恨到了骨子里的。 他这些年私下收集了不少顾尚书与诚亲王勾结的证据。现在天赐良机,诚亲王倒台,他当然希望顾家彻底毁掉。 江凌看了一眼锦鱼,态度恭敬道:“岳父大人的心思我何尝不知。可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北狄蠢蠢欲动,敬国公父子国之柱石,北疆还指望着他们护卫,岂可因小失大?” 景阳侯脸色青黑,怒骂道:“特赦顾茹母子,已经是对柳家的天恩。谋逆大罪,先皇亲口交待诛九族,你们要违逆先皇?要顾家全族皆免?!国之柱石?敬国公好大的脸面!当初他们柳家首鼠两端,见势不妙才背叛了废后,乱世贼子奸佞小人。” 江凌也不生气,仍是耐着脾气劝他:“岳父大人息怒。如今朝局并不稳当。先皇有成年的皇子,皇太孙才六岁,直接登基,虽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多少人心里仍是不服。不宜大开杀戒,搞得京城人人自危。” 景阳侯见说服不了江凌,转眼看向锦鱼,见她不帮自己说话,心里更气,便指着锦鱼吼道:“你呢?你不是能干得很么?也不替娘家说句话?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不想看你四姐姐翻身?” 锦鱼虽然有些气他利用自己的生日,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没反驳他。毕竟想报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 倒是江凌本来一直和颜悦色,听到这话,脸色倏然一沉,道:“岳父大人,何出此诛心之论?我家夫人是堂堂的福国夫人,皇上的干姨母,今时今日,她还需要介意谁翻不翻身么?” 他这一翻脸,顿时气势逼人,饶是景阳侯也心头不由一虚。 他怔怔看向江凌,就见江凌脸色虽仍如玉,甚至连胡须都是当上相爷之后才留的,还没长长,但是就有一种山峙渊渟的风度直逼过来,叫人不敢与人对视。 他不由有些恍然。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江凌早不是当初木木呆呆,任由他叱责的无能新婿。 这是当朝的宰相,太后王青云最信任的朝臣,也是小皇帝的相父。 干霄凌云,江凌已经是这天下说一不二的权臣。 而这个女婿,若是他依老卖老,骂他几句,倒不会对他怎么样。 可就是爱妻如命。谁要敢得罪了他的夫人,倒比得罪他自己还要后果严重。 即使是他这个当爹的,骂女儿两句也不行。 他不由又去看锦鱼。 从出生就长在庄上的女儿,头十五年没见过,可鲜活美丽聪慧善良,在所有儿女中,最是突出。 现在已经是三子之母,花信少妇。 可仍如当年一般,不但身上仍是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还多了一种雍容大度。 相比他膝下长大的锦心,明明与锦鱼同年,可是如今看着,已经暮气沈沈,犹如老妇。 他老了……这样的女儿,这样的女婿,他早就做不了半分主了。 尤其是许夫人,当年还那样对不起秦氏母女。 要他们为许夫人去报仇,确实是强人所难。 他心中好像压了几千斤的磨盘。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扶正秦氏。 不是因为嫌弃秦氏出身低,没有资格。 而是……他自己过不了心中那一关。 他逼死了许夫人,若是再扶正秦氏,好像就更是个卑鄙小人。 杀了顾尚书,替许夫人报了仇,他才能彻底放下这个心结。 想到这里,他眉头紧蹙,对江凌道:“我有话单独对锦鱼说,你先出去。” 江凌也蹙了眉,正要拒绝,锦鱼忙拉了江凌的衣袖一下。 江凌迟疑片刻,这才起身出去了。 见门在江凌身后关上,脚步声走远,景阳侯沉吟半天,才道:“我也知道顾江二家也是姻亲。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杀了顾尚书就可。到时,我便扶正你娘,立宁哥儿为世子。” 锦鱼没想到她爹会扔出这样的条件。 确实诱人。 除了江凌与三个孩子之外,她娘跟宁哥儿就是她最亲的人。 何况杀了顾尚书,其实也不算过分的要求。 顾尚书确确实实是逆贼。 可锦鱼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道:“父亲,顾尚书杀与不杀,我家夫君自有考量。我不想因私废公,去跟他开这个口。” 景阳侯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难以置信,半天指着她道:“你……你连你娘跟弟弟都不放在心上么?!” 锦鱼脸如冰霜,站起身,朝他福了一福:“父亲,照顾我娘与宁哥儿,是您自己的责任。你不肯给我娘一个夫人的名分,不肯给宁哥儿一个世子的名分,是您的决定。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您自己。您对我如何,我不介意。可是我希望,你至少视他们如亲人。若要对他们好,便对他们好。不要用他们来讲条件,交换利益。” 她对景阳侯的态度,从来没变过。 他待她好,她感激。 他不待她好,也不强求。 他当初对许夫人够绝情。 对她娘也如此。 亏得他还曾说过,他爱她娘。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只要求她的陪伴,而从来没想过,要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相比之下,她娘真是遇人不淑,而她得遇江凌,真是天大的福分。 说完,她转身而去,留景阳侯一个人在屋里,陷入了震惊与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童来报:“侯爷,四姑奶奶求见。” 景阳侯这才回过神来,沉吟半天,吩咐让锦心去古香堂等着。 确认锦心已经朝古香堂去了,景阳侯才站起身。 他通过前院的时候,听到隔壁紫竹斋里孩童的欢笑声响起一片。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听见宁哥儿像个小大人,照顾着比他小不了几岁,却小了一辈的孩子们。 孩子们叽叽喳喳,此起彼伏,都在叫小舅舅。 他嘴角慢慢扬起,背着手,走出了望燕楼。 第151章 居易俟命 第151章 居易俟命 锦鱼出了望燕楼, 穿过连接紫竹斋的月亮门。 原来的紫竹斋已经被扩大了三倍,如今是秦氏的院子。 院中仍是沿边种着紫竹,中间假山池塘, 回廊相连。 到外都收拾得极干净, 树木花草虽是经冬枯萎, 却不见残叶。 紫竹有了绿意, 地上的花儿冒出暗红的芽。 春天眼看就要冒出土来了。 她走向秦氏的正屋。 丫头们忙抢着打起银红暖帘子。 她一进去,就见她娘正拿着一件茜红色的云绫锦衣裳给江凌看。 秦氏见她来了,笑道:“如今你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只能亲手给你做了件衣裳,你来比比, 看看合适不合适。” 还有什么生日礼物能比母亲亲手做的衣裳更好呢? 锦鱼的眼眶倏然发热,上前抱住她娘的胳膊,把头挨在她的肩上, 没说话。 秦氏笑道:“这都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撒娇,也不怕姑爷笑话你。” 锦鱼本来有一股气, 想把在望燕楼里发生的事, 跟她娘说说, 可是见她娘这样恬然喜乐, 实在不忍心破坏它。 她娘能当上五品的诰命, 已经很是满足。 对三品的侯夫人之位, 看得极淡的, 不然不会从来不跟她提半个字。包括宁哥儿的世子之位,她娘也许从未想过。毕竟宁哥儿上头, 还有杜姨娘的两个儿子,都比宁哥儿大, 眼看就要娶亲了。 锦鱼便站直了,由她娘带着丫头,举着那件衣裳,在她身上比划着。 正忙着,宁哥儿带着孩子们欢欢喜喜也过来了。 因为宁哥儿带着浙哥儿、西西与东东在绿柳庄住过七八日,他们早亲热得穿一件裤子。 三个孩子都愿意跟在小舅舅屁股后面跑。宁哥儿也乐意带他们,显示自己大人的威风。 秦氏见孩子们来了,便顾不上锦鱼,忙叫丫头把衣裳收了,命人拿水来给孩子们洗手,洗脸,又叫拿果子点心。 孩子们挤在一处,像一堆出笼的小鸡,叽叽咕咕,热闹非凡。 锦鱼看向一脸慈爱的秦氏,又看向小大人般稳重的宁哥儿,眼神复杂。 她本来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可现在又有些不确定。 她爹对她娘跟宁哥儿好不好是一回事。 明明她举手之劳,便可以让他们得到名分,她却替他们拒绝了。 只因为她很生气,想逼她爹拿出几分真心来。 正失神,江凌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低声问:“侯爷让你当说客?条件是你娘跟宁哥儿?” 锦鱼睁大眼看他,心中甜蜜。这些年,常常她一皱眉头,江凌就能猜中她的心思。 她拉着江凌避到里间,左右张了张,点了点头,才低声把景阳侯的条件说了,未了想了想,还是道:“顾尚书是杀是留,你都以大局为重。别理会我爹。” 江凌嘴角莞尔,捏了捏她的手:“你放心,岳母与宁哥儿的前程,根本不需要岳父。” 锦鱼释然。 现在江凌说什么,她都信。 * 古香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年许夫人出事,景阳侯府一连出走了三个成年的儿子,屋子富裕。 因此,这古香堂,连同锦心原来居住的玉兰院都一直锁着。 刘氏对许夫人母女恨之入骨。 她觉得当初若不是许夫人锦心一直要争要抢,不安分,也不会连累她没了丈夫,没了诰命,没了孩子们的前程富贵。 因此就任由这院子一直荒废着,并不着人来打扫。 锦心到时,院外台阶旁边都是枯草,看得出来,是经冬死掉的及膝深的大蓟、笔管草。 台阶缝中却已经长出了翠绿的蒲公英。 再上去,曾经的朱门黄铜,已经漆色斑驳发黑,青色的铜锈流下几道痕迹,像大门上爬着几条大大小小的青蛇。 她怔怔地望着,枯井似的眼中终于涌上泪水,滑下脸颊。 她慢慢走上台阶,伸手抚摸着那铜环,将脸贴在了冰冷的门上。 她与母亲,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境地的? 刚才在喜福堂……那个下贱的女人占据了她母亲的位置。 而锦鱼……更是众星捧月。 所有人都忘记了,或者说假装忘记了,她这个堂堂嫡女的生日,只比锦鱼早三天。 最讽刺的是,锦鱼倒是记得,三天前往敬国公府送了礼。 她知道,大嫂刘氏最恨自己。认为是她连累了全家。 可真正连累全家的人分明是锦鱼。 在锦鱼母女回到景阳侯府前,她的母亲,地位稳固。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 是锦鱼的出现,害她失去了一切。 她才需要去争,去夺,去抢,弄到自己遍体鳞伤,全盘皆输。 想到这里,她的指尖狠狠地抓在有些朽坏的门板上,留下一道血痕。 二月十二风还寒。 她在门上趴了这一阵,浑身都冷起来,连心都是冰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朱妈妈在叫:“侯爷!” 她没有回头,而是轻声道:“父亲,您可还记得……当年我刚学会走路,看见您来了,就在这台阶上,朝您扑过去,摔在地上,手掌破了皮,您心痛得大发雷庭,奶娘丫头都挨了板子。母亲还挨了您一顿骂。那时候,多好呀!父亲!” 她不明白。 望燕楼,谁都不让进。 只有江凌与锦鱼,想去就去。 她都走到了楼下,她的父亲,却让她来古香堂。 就是不让她进望燕楼。 景阳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锦心……那时候再好,也回不去了。你不如朝前看,向前走。” 锦心浑身颤抖,转过身来。 她站在台阶之下,比景阳侯还要高半个头。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的父亲,任由眼泪在脸颊上滑落:“父亲,好。我朝前看,我向前走。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杀了顾家满门,替我母亲报仇。” 景阳侯慢慢走上台阶,将手放在那朽旧的门上,用力一推。 门锁发出吱丫一响,只是晃了晃。 他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老了。有些事,我有心,但无力。顾家的事……” “哈哈哈哈哈……”锦心突然尖声笑了起来,像夜里惊起的乌鸟。 景阳侯伸手去握她的肩。 锦心伸手狠狠地一格,景阳侯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跟他来的小童抢上来扶他。 景阳侯脸上显出些痛楚之色,把手放在脚踝上,摆了摆手。 “你刚才叫江凌与锦鱼进望燕楼,可是为了此事?他们要保住顾家,是也不是?” 景阳侯点了点头。 锦心冷笑,道:“我就知道。若是顾家倒了,顾茹也要受牵连。那么将来这国公府,便都是我的。我那个妹妹,她如今风光得意,怎么会愿意看到我有朝一日,比她还要尊贵?” 她说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景阳侯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景阳侯以为她要扶自己起来,伸手要抓时,锦心却又拍开了他的手,冰冷简短道:“证据。给我顾家与废王勾结的证据。你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做。” 景阳侯仰脸,眼中神色复杂幽深,他摇了摇头,道:“我一直在想,到底哪里错了?你的母亲出身官宦之家,你明明长在我的膝下。明明你当初嫁得更好,可为什么你与锦鱼,这一生的命运,竟是这样天差地别?今日我才终于明白……” 不等他说完,锦心狠狠挥手,指向他,怒道:“因为你……宠妾灭妻。” 景阳侯眼中并没有半点愧疚之态,反而从容点了点头,道:“是品格。锦鱼母女择善而固执,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居易以俟命。而你们母女,则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小人行险以徼幸,灾必及其身也。” 这几句都是《中庸》的名言。意思是说锦鱼母女选择善道,执着坚守,不怨恨命运,也不责怪别人,安分守己,以时待命。而锦心母女,愚蠢却自以为是,品格低下还独断专行,所以灾祸一定会降临。 锦心自然也是懂他骂的是什么。 她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骂道:“品格?她有什么品格?她不过是运气好!当初若是五丈河上救人的是我,一切都会不同!” 景阳侯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赞同锦心的说法。 锦心冷笑起来,因为瘦,这一笑,脸上的皱纹陡然增多,苍老许多。 她突然转了话锋,声音凄厉:“还有你偏心!为什么她就可以进望燕楼,我就不行?为什么,你还要让我来看这早就废弃了的故居?!你是嫌我的心,还没被你们活生生杀死吗?” 景阳侯想插话,可锦心神态越来越疯狂,说得越来越大声:“品格?父亲,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宠妾灭妻……逼死母亲,与江凌一起手腕使尽,害了我们兄妹四人的前程!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扶正秦氏那个贱人么?不就是为了让宁哥儿那小杂种当上世子么?!你还惺惺作态,摆出父亲的嘴脸来教训我,真叫我恶心!” 景阳侯用一种悲哀又怜惜的眼神看着她,直到锦心嚷够了,他才开口道:“望燕楼是军机重地,除了江凌锦鱼,这个家,别的人都不可以进。” 在地上坐的时候久了,寒气逼骨,他扶着小童的手,站了起来。 “我叫你来古香堂,是想劝你,是时候放下仇怨,重新开始了。锦鱼江凌仁者兼爱,今日放过顾家,无论是顾茹还是柳家,从今往后对你,都定然会恭恭敬敬,你的日子不会难过。” 锦心却气得浑身哆嗦:“我不要!我要报仇!你无耻!你无能!你卑鄙……” 她咆哮道辱骂不停。 景阳侯却并没人拿出父亲的架子来骂她不孝,而是弹了弹身上的枯草泥土,淡声道:“我决定扶正秦氏,立宁哥儿为世子。” “父亲!” 这一声父亲,却不是出自锦心的口。 景阳侯转身,看见一身红衣的锦熙从路旁的假山后转出来。 锦熙脸色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 “你叫她来的?”锦心问景阳侯。 景阳侯点点头。 “如今在京的,只有你们姐妹。你们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废了。另一个,一心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并不想再理会府里的这些事。” 景阳侯这句话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要叫锦熙与锦心来古香堂。 “她现在就是卫锦鱼的一条狗!你可真会找帮手!”锦心怒极反笑。 “锦心!”锦熙转脸吼了锦心一声。 她走上前来,问景阳侯:“父亲……维持现状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我想锦鱼江凌也不会逼您……秦氏也……” 景阳侯看了一眼锦熙,略有些失望,唇边带上苦笑:“这份体面,是我想给他们母子的。与锦鱼江凌无关。” 锦心听了这话,却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再跳脚,她摇摇欲坠,扶着朱妈妈,半天转身而去。 景阳侯看着锦心的背影,低声对锦熙道:“这古香堂里的东西,你若有想要的,都拿走吧。我打算把它修葺一新。” 锦熙捂着脸,失声痛哭。 景阳侯拍了拍她的肩,扶着小童慢慢地消失在回紫竹斋的路上。 修葺古香堂不过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宁哥儿十岁生日那日,秦氏的三品侯夫人诰命与宁哥儿的世子册封圣旨也下来了。 景阳侯府大宴宾客。 秦氏对于被扶正这件事,不是欣喜若狂,而是诚惶诚恐。 她也不是傻子,就是为了宁哥儿的前程,她也不可能拒绝。 不过她却不肯搬进古香堂,也不愿意让宁哥儿住进当年锦心的垮院。 后来,刘氏带着孩子们搬了进去。 秦氏仍是住在紫竹院。 宁哥儿没多久,也分了自己的院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虽然锦鱼没有大办生日宴,可是送上门的生日礼还是堆上了天。 上到王青云与小皇帝,下到绿柳庄及各处买卖的下人。 就连顾茹都打着大嫂的名义,专门给她送了份厚礼。 茯苓实在忙不过来,连豆绿都叫回来帮手。 中间又有宁哥儿与秦氏的事,锦鱼也没空过问。 好容易等宁哥儿的生日完了,锦鱼这日得空,便与豆绿两个,在花厅里查看生日礼物的账册子,也好心里有数,便于将来答谢。 这时茯苓过来回事,手里捏着一张拜帖。 她便放下手里的账簿,接过一看,就见大红锦缎面的拜帖,上有“国之柱石”四个篆字印章。 原来是国公府的请帖。 她展开一看,不由一怔。 出面邀请她的竟然不是敬国公夫人,也不是锦心,而是顾茹。 难道是为了顾尚书的事? 江凌与众朝臣权衡再三,敬国公父子又力保,最后还是留了顾尚书一命。只说他是遭诚亲王利用,罢了官,命其回原籍反省。 顾家感恩戴德,举家连夜屁滚尿流地跑了。 顾茹因此保住了在敬国公府的地位。 看看时间,是三日后,倒正好有空。想了想,便问茯苓:“我倒记不真切,这日子,可是他们家志哥儿的生日?” 茯苓笑道:“夫人好记性。可不是么。我已经替夫人准备了一只百宝万花筒做礼物。若是赴宴,怕要再重些才好。” 锦鱼想想,自从先皇殡天,她还没见过敬国公夫人。这次她生日,敬国公府也送了一份重礼来。她也该上门答谢,顺便有些事,还想搞清楚,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既想到敬国公府,便又想到了锦心,锦心送她的羊羔酒,拿回来后,她还没尝过。 正值中午,她也累了,便动了兴致,让加几个好菜,取了羊羔酒来。 冬瓜大小的一坛子,并不用普通的瓦瓮,而是白玉瓷,看着就非同凡响。 既有好酒好菜,便索性多叫几个人,连香罗万娘几个也叫来一起凑趣。 一时酒拿来,倒在青瓷折腰杯中,就见雪白如羊脂,酒香浓郁。 豆绿先忍不住,拿起就凑到鼻子下闻。 锦鱼不由觉得好笑:“看你猴急的,等香罗跟万娘来了再动杯。” 话音刚落,香罗与万娘就一起进来了。 豆绿便笑道:“四姑娘亲手酿的酒还真香。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可就忍不住了。” 不想香罗一眼看见豆绿手里的羊羔酒,颤声问:“四姑娘?怎么会?”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窜,一把扫落,脸色大变,道:“你们……你们可已经喝了这酒?太医……快……快去请太医!” 所有人都吓傻了。 尤其是豆绿,手指一松,那羊羔酒掉在地上摔个粉碎,顿时屋子里都是酒香。 锦鱼的心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锦心……难道还在恨她? 居然想用这样的方式暗害她? 万幸这酒谁也没喝。 她忙稳住心神,让把这酒封好,立刻去钟家请阿罗来。 一边让茯苓按着礼品单子,赶紧把敬国公府之前送来的东西,全都取出来,与那坛酒放一起,等阿罗来了,一起验查是否有毒。 屋里只留下香罗与豆绿。 等众人散去,香罗扑通就跪在锦鱼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 锦鱼想了想,道:“你我主仆这么多年,我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今日你既拦下了这酒,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香罗的大脑门上全是汗。 她半天才猛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结结巴巴道:“夫人,请饶了我,还有我哥哥吧。” 锦鱼如今很是沉得住气。 也不哼声。 倒是豆绿急了,骂道:“你还不赶紧说是什么事?难道真要出了人命,你才肯说实话不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自己瞧瞧,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留在四姑娘身边的那几个又是什么下场!你可别让我们姑娘寒了心。” 香罗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对夫人真是忠心耿耿的。是我哥哥不争气。这些年,我管着夫人的嫁妆,流水似的银子,一开始,我哥哥嫂子还好。可后来就渐渐的手脚有些不干净。我发现后,说了他们,他们一家子都跪着求我。我看在侄儿侄女们的份上,就只是让他们把那银子退了。” 她说到这里,又拿着头狠磕了几下青砖地面:“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夫人的信任。可是我……我……我就这一个亲哥哥了,怕夫人知道了,将他们逐了出去。” 当年香罗家一共十几口锦鱼都要了身契。 不过也包括香罗的父母叔伯,还有侄儿侄女。 如今香罗的父母已经没了。 香罗确实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亲哥哥。 “正好赵妈妈替夫人买下了小河湾,说是庄上的人,也都留下来了,只是想换个庄头。我……就把他挪到了庄子上去,想着那里银钱来往都是有数的,而且……在那里,我哥哥一家子,便再不缺吃穿,不会再手脚不干净了。谁知道……那庄上的人,原与景阳侯府牵亲带故的,我哥哥竟被人勾引着喜欢上了赌博……他也不敢叫我知道。直到……” “我是明白了。直到四姑娘回京是不是?”豆绿怒道。 锦鱼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豆绿气得捏着拳头比了比。 香罗摇头,继续道:“我不知道这事跟四姑娘有关。他请我去吃饭。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夸这酒好,他说是别人送的,味道极好。还说要送我一坛子,让我拿来孝敬您尝尝。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他一向对夫人都有些怨言,说夫人挣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他替夫人守着个庄子,进项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哪里会突然转了性?逼问之下,他才说他欠了人钱,那人想走夫人的门路,让献了这酒给夫人品尝。我哪里敢把来路不明的东西送进来?只得替他还了债。把这事瞒了下来。毕竟如今想走夫人门路的人确实多……我也没多想。” “你好大的心!这回四姑娘送了我们姑娘羊羔酒当生日礼,你也不知道么?!”豆绿喝道。 “我知道的呀。我只是没把这两件事搁一块。直到刚刚看见这酒……我才知道当初想让我哥哥献酒的人,竟是……竟是四姑娘。她这样挖空心思……我想她必是不安好心!” 香罗说完,又磕了几个头。 锦鱼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吧。若是这酒真有毒,倒是你救了我们一命。” 她没想到,锦心竟然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说什么缺钱,把小河湾卖给她,说不定都是这个局的一部分。 若不是今天她福大命大,叫了香罗来。若不是香罗极聪明机警…… 这酒她与江凌喝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又想到那张敬国公府的贴子。 虽是顾茹的名义……谁知道,到了敬国公府,锦心会不会暗中使坏? 她越想越怕,脸色惨白。 好在阿罗来得极快。 第152章 办正经事 第152章 办正经事 阿罗不是一个人来的。 同来的还有钟哲阿经阿宏跟阿福。 锦鱼没想到会惊动钟哲。 忙带着人迎到二门。 就见钟哲穿着暗梅朵的重莲绫, 头戴赤金梅花红宝冠,仍是十分华丽。仿佛这么多年,他只是多长了一把胡子, 别的都没有变。 锦鱼忙让人带阿宏阿福去跟浙哥儿他们玩耍, 把钟哲阿罗阿经三人迎到厅内, 坐下喝茶, 把事情简单说了。 钟哲听完,摇头长叹:“你这个姐姐……真是十年没半点长进。” “这事也只是怀疑。还未经证实。我倒觉得……她不会这般傻啊?真送我一坛有毒的酒,岂不会一查就查到她身上去?!”锦鱼不解。 阿罗笑道:“这毒可多了。有的毒,三五年不发。或者发作时像中风,或像心疾, 或像吃坏了肚子,便是名医也瞧不出来。” 锦鱼忙问:“那这可如何查得出来?”想想却有些后背发凉,她忙打发人去通知景阳侯府等家, 若是有那羊羔酒千万别饮,便是敬国公府送来的东西也都先留着,尤其是入口的东西, 最好别碰。最多叫人笑话她杯弓蛇影, 总好过真的有人因此送命。 阿罗道:“自然查得出来。可不是我, 而是阿经去查。” 锦鱼更觉得诧异。 钟哲道:“毒药化在酒里, 确实不易查出来。不过只要阿经去搜一遍你四姐姐的房间。若是她有毒药, 定能找到。岂不是人证物证都有。” 锦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如今已经是三月底, 阳光明媚。 敬国公府是何等所在, 夜里进去都不容易,何况白天? 她想了想, 把刚才那张帖子拿了出来,递给钟哲:“你们府上可有接到这个?” 钟哲摇了摇头:“这倒不难。难不成我自己上门, 他们还能不接待我?不过我进不去内院,还是你带阿罗阿经去吧。” 阿经不开心地怪叫一声:“我堂堂一个都虞候,又要装女人了吗?” 他救驾有功,被封了个五品的官儿当。便是阿罗,如今也是五品的中使,王青云特赐金腰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听他这样怪叫,本来心情沉重的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事情便这样定下。 不过钟哲还是让阿罗去把敬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尤其是羊羔酒仔细查看一遍。 正查着,江凌回了家。 听说这事,顿时变了脸色。 锦鱼便跟他讲了钟哲的计划,江凌却摇了摇头:“敬国公府表面看着寻常,其实府里高手如云。阿经确实武功不错,可若是万一叫人拿住,这事反说不清楚。”他想了想,对钟道:“多谢三哥相助,不过……这件事,我来处置便好。” 钟哲微微一扬眉,便不再言语。 留钟哲吃过晚饭,待钟哲带着阿罗,阿宏阿福离开,锦鱼看了看江凌的脸色,便把孩子们下人们都散了。 卧室里只有她与江凌,她才拉着江凌坐在罗汉床上。 见江凌脸上仍是平平板板毫无表情,并未如寻常那样与她说笑,她便知江凌是真的有些在生气,只是她不知道江凌在生谁的气。 她索性脖子一歪靠在江凌的肩头,笑道:“当年你送我的兰花,倒有好几种颜色。每次开花时,我都猜不中是什么颜色。我可没你这般聪明,能猜中别人的心思。你若有什么不快,便说给我听好了。” 江凌耸了耸肩,想把锦鱼从肩上耸下来。锦鱼不依地又缠了上去,索性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摇了摇:“你可是吃了好大一缸醋?!” 江凌这才怒了:“我吃什么醋?你当初明明是要去绿柳庄的,结果把孩子扔给他,便又跑回了京,也不跟我说一声,擅自进宫,差点儿送了命!如今也是如此,这样的生死大事,你不先派人来通知我,倒先去找他!还商议好了对策……” 锦鱼暗暗做了个鬼脸。这不叫吃醋什么叫吃醋? 当初擅自进宫的事,她其实已经跟江凌解释过好几遍了。可江凌还是过不了这个坎。 她当时没跟江凌说,一是怕江凌反对这事做不成。二是怕跟江凌联系,惊动了诚亲王,坏了计划。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江凌早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所以也觉得自己略有几分理亏。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算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如今朝局安稳,她也没出事。 她仍是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错。 不过,她也明白江凌在别扭什么。 因为当初钟哲走的时候,她与江凌都以为,等他回来,必然会带回来一家子。 结果钟哲带是带回了两个喊他爹的孩子。可这两个孩子跟钟哲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老友遗孤。 为了这事,黄夫人气得把钟哲打出门去好几回。 还是钟微挺着要就临盆的大肚子,在中间使劲说合,黄夫人才准钟哲回家。 钟哲一直未娶。 这才是让江凌心里不安稳的原因。 “我哪有去通知三哥呀?我是去叫阿罗!” 其实锦鱼觉得江凌真的多虑了。 钟哲走遍千山万水,早就放下了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人。看她的眼神,只是朋友。 江凌横她一眼。 锦鱼叹了一口气。其实诚亲王谋反之后,钟哲是想把阿罗跟阿经送她的。 说她命中带福,阿罗阿经跟着她,不过办了一回差事,就当上了官儿。 只是她怕江凌在意,才没收。 其实心里是有些想要的。 她虽有八个蓝牌婢女,可对付一下泼妇无赖还行,论武功,她是看出来了,连她爹之前的晴字辈的婢女都比不上。 “三郎,你现在肩上是整个天下。我是你的夫人,总不能这样一件没有定论的小事,我也着急忙慌地派人去打扰你办正经事吧。也许锦心,根本没有这种打算,是我们把她想得太坏了。” 江凌转过身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轻轻用力一按:“你总是不明白。对我而言,这天下,没有比你的事更正经的事了。” 锦鱼知道说服不了他,索性耍赖,微侧了头,猛地凑过去,用唇封住了江凌的嘴。 结果第二天,她醒得很晚,浑身都痛。 正赖在床上不想起,满儿慌张地跑了进来:“夫人……夫人……快起来呀!敬国公夫人来了!” 锦鱼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妈呀,这才巳时,早朝都没散呢,江凌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人家说的呀,敬国公夫人竟然这个时候就上门了。 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赶紧让丫头来给自己梳洗。 等打扮好到花厅时,敬国公夫人已经喝了两钟茶了。 见她姗姗来迟,敬国公夫人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我们做媳妇的时候,便是不在婆婆跟前,也不敢睡懒觉。” 锦鱼红着脸,就要行礼。 敬国公夫人抢上一步,拉住她,笑道:“福国夫人如今可是越过了我去。我哪里敢受你的礼?” 锦鱼不依,道:“干女儿跟干娘见礼,也不行么?” 敬国公夫人哈哈大笑起来:“若是这样论,女儿多睡会儿,干娘才高兴呢。咱们娘俩,可别再讲这些个虚礼了。国公爷上着朝呢,让人带话,说让我来你们府上一趟。我想必是非同小可的大事,竟不能等到两日后志儿生辰。一接到信,我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了。” 锦鱼脸色更红,心中却又有些说不出的甜蜜得意。江凌说她的事都是大事,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两人寒暄了几句,锦鱼便把下人们都散了,只与敬国公夫人两人在室内说话。 她便把锦心送酒的事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敬国公夫人的脸色,就见敬国公夫人一张脸越拉越长,最后整张脸都黑得比锅底还难看。 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锦心为什么总要作死呢。 等她说完,敬国公夫人揉了揉额角,显然是气得头痛,半天道:“其实还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先想着……到底是你姐姐,这么多年过去了,能不休就不休了吧。谁知……她竟连你都想害。这一次,我们敬国公府可是再容不下她了。” 锦鱼忙道:“她还做了何事?”她之前想说私下查一查这事,求证了,再作打算。其实也是有几分担心敬国公府懒得求证,顺势就把锦心休了。 敬国公夫人长叹一声,喝了一口茶,说道:“以前的事,我也不想说了。只说最近的事罢。顾家的罪,太后娘娘心里不是明镜一般么?不过是看着柳家的面子,看着国公爷父子忠心耿耿,顾忌着志哥儿,这才睁只眼闭只眼。就连你们卫家,虽是全亏了你家姑爷劝说,可到底是卫侯以大局为重,我们柳家上下无不感激。可偏偏她……” 锦鱼不由心惊。锦心又犯了什么大错? 敬国公夫人摇头不止,才把事情慢慢说了。 原来锦心真犯了大错。不过敬国公府投桃报李,想着他们卫家在忙着扶正她娘,给她弟弟请封世子的大事,怕闹出来,卫家又成京城笑柄,这才打折胳膊袖里藏,没有说出来。 锦心不肯放过顾家。偷偷把自己那点所剩不多的嫁妆都掏空了,花了一万银子,买回来一封信,说是顾家与诚亲王密谋的罪证。 她拿了信,去找顾茹,逼她自求下堂,否则就去敲登闻鼓告状,要将顾家谋逆的罪名坐实。 顾茹若是个胆小愚蠢的,也许被她唬住,可人家顾茹精似鬼,知道柳家保顾家,保的是她儿子。只要她有儿子在手,便是有一千封这样的信,也告不倒顾家。因此她都没跟锦心多说一句废话,就让身边的丫头婆子把锦心捆住,连同那封信一起扭送到敬国公夫人跟前去了。 后来柳镇儿亲自审问,才知道,那信是锦心让王妈妈的儿子,不知从哪里买来的。 当初那个王妈妈,也是因为许氏事发,才被腰斩。 所以锦心自然以为,王妈妈的儿子也恨极了顾家,一心想要报仇雪恨。 谁知道柳镇派人去抓王妈妈的儿子时,人家早全跑得没影儿了。 柳镇也懒得再去辩这信是真是假,一把火烧了。 锦心是赔了嫁妆又折兵,啥也没捞着。 锦鱼听完,亲手给敬国公夫人添了些茶水,心里也不免难过。 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锦心若是拿了那信直接去敲登闻鼓,她倒还佩服锦心有几分孝心。去找顾茹?锦心还惦记着做柳镇唯一的夫人?!可真是执拗到了异想天开的地步。 敬国公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锦鱼:“我是没儿媳妇福的人。唉……不过顾茹也算……是个通透的人。这些年,她也看开了,知道镇儿的心是捂不热的,也就不去捂,该吃吃该喝喝,只顺着他。镇儿跟她倒也相敬如宾。这不……肚子里现在又怀上一个。” 锦鱼本来有些心虚,可听到顾茹又怀上一个,又松了一口气。虽是陈年旧事,可是当初许夫人与锦心骗敬国公府,她与江凌也有份。现在想来,虽有她的不得已,到底还是做错了。 柳镇现在能与顾茹相敬如宾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去。她与江凌也能安心些。 “为了这事,我把她又在履霜院禁了足。如今若是她对你下了手……”敬国公夫人怒道:“我们却是非休了她不可。这都多少年了,我还当她总算是改了些,哪知这骨子里的坏,竟是变不了的。跟她娘一个德性。” 锦鱼想了想,道:“若是真有其事,还请准她和离吧。倒不是为她,是为了我们卫家别的女儿。卫家这些年,因为许夫人,一直叫人议论。我那大侄儿侄女都要议亲了……” 敬国公夫人突然敲了一下头,道:“说到议亲,你说的是哪个大侄儿侄女?我听说江家的宜姐儿甚是贤惠,竟能帮着宏福寺腊八施粥,如今可有了人家?若是没有……我娘家孙侄儿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锦鱼笑道:“您这媒人来得也忒迟了些。她早定了礼部陈尚书家的嫡长孙。听说那孩子书读得极好。” 敬国公夫人惋惜地一拍手,也就罢了,又问起刘氏的女儿,在锦鱼这里吃过中饭,才回了府。 * 敬国公夫人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几十个仆妇围了履霜院。 她亲自带着人冲进去,一声令下,把锦心院里的人一个不留全都捆了,连奶娘也不放过。 念姐儿本就胆小,吓得哇哇直哭。 敬国公夫人瞧着到底不忍心,便命自己的陪房把念姐儿单抱了出去,以后都放自己屋里养着,不许再叫锦心见着。 锦心一脸不以为然,冲敬国公夫人福了一礼,道:“这样倒是她的福气。比在我这不争气的娘跟前长大强。” 气得久没动过手的敬国公夫人当场甩了锦心一个巴掌。 这才命人搜院子。凡有可疑之物全都收罗起来,一一编列。 锦心挨了一巴掌,仍是不闹,还问:“婆婆可是怀疑我,怕我藏了顾家别的罪证?我早死心了……你们这些人,不忠不义,会都是一伙的,不过是人人都巴结着卫锦鱼,尽着欺负我一个人罢了。” 敬国公夫人实在懒得搭理她。 这样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敬国公柳镇父子回家。 顾茹早在柳镇的屋子里等他。 待他一进屋,就殷勤地要替他换衣,柳镇蹙眉:“你身子不便,这些事不用你来。” 两个通房上前接手伺候。 顾茹便乖乖地收了手退回到五步外,道:“今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婆婆一大早出了趟门,听说是去的江相府上。到了快申时才回来,回来就封了履霜院,正在抄家呢。” 柳镇手上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抬脚便往外走。 那两个通房才刚解开他胸前两粒扣子,吓得忙叫:“爷还没换衣裳呢。” 话音还没完,柳镇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顾茹慢慢坐下,出了会子神,突然笑道:“等了这么多年,就是顾家如日中天,我生下志儿时,我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怕落个跟她娘一样的下场。想不到,如今顾家倒了,那晦气玩意儿倒要倒霉了。” 那两个通房原是她从顾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便凑过来道:“夫人,怎么知道那边的要倒霉了?” 顾茹道:“你看看咱们爷这急的!想来这件事呀,必定是跟卫锦鱼有关。” 她呆呆地出着神,脸上也没有伤感。 两个丫头倒是很不服气,道:“那个卫锦鱼哪里就比夫人好了?不过是远香近臭,若是卫锦鱼嫁进来,怕是做不到姑娘一半好呢。” 顾茹抓了一块雪白软糯的荷花糕在手上,一口咬掉一半,狼吞虎咽地吃下,才道:“这话我也就跟你们嚼嚼舌头。我跟你们说……当初诚亲王谋反……若不是卫锦鱼也正好在场,说不定呀……咱们爷就站在诚亲王与顾家这一头了。当今皇上,那就是真龙天子,不然哪能这么巧!偏偏有卫锦鱼抱他护他。顾家成王败寇……也是没话说。亏得他们没对我们顾家赶尽杀绝。易地而处……我都不敢想,这京城,怕早血流成河了。卫锦鱼,果然当得起福国夫人这个称号啊。” 那两个顾家婢女想想留在顾家的老小,也不由心有戚戚,点点头。卫锦鱼可不是卫锦心。若是卫锦鱼真要顾家死,以江丞相那爱妻如命的德性,还有与太后皇上的关系,顾家还真就是一个活口都留不下。 这样一想,倒是也明白夫人如今为什么对卫锦鱼心服口服了。志哥儿的生日,也巴巴地特意下帖子请。真当卫锦鱼是敬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待。 * 这时,履霜院里,柳镇到了没多久,敬国公也到了。 敬国公夫人也不避开锦心,把前因后果说了。 敬国公不由也怒道:“难怪江相急得跟什么一样。真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锦鱼几次三番帮她的忙。若不是锦鱼,她早就叫咱们家休了。如今她竟然敢对锦鱼下手?依我说,也别休了她,回去卫家也是个祸害,只让她病亡罢了。” 柳镇沉默着,可浑身的杀气几乎已经飞起来,好像要以人命为祭,才能平息。 敬国公夫人道:“不过这事,总要讲真凭实据。我只把她的东西和人全都扣住。还得慢慢地审。” 柳镇却笔直地站了起来,道:“儿子不孝,娶妻不贤,让父亲母亲操了这大半辈子的心。这件事,儿子来办吧。” 说着朝敬国公夫妇深深鞠躬。 不过柳镇杀气腾腾,奇怪的是锦心。 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似乎笃定了,谁也查不出什么来。 第153章 天下奇毒 第153章 天下奇毒 阿罗把敬国公府送给锦鱼的东西, 仔细查看了三遍,也没查出任何问题来。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捉了只兔子, 灌了些羊羔酒下去。不过那兔子喝了酒, 倒更活蹦乱跳了, 并不见丝毫异样。 但锦鱼还是不放心, 把所有东西都专门找了个屋子封存起来,等敬国公府的消息。 而敬国公府这边,柳镇自己带人搜了一遍,也没查出问题,便又去京兆府请了判官捕役仵作一堆人来。 也是查了个底朝天, 包括锦心的身上也都翻看了,并无所获。 锦心一律配合,只是脸上始终带着得意的冷笑。 直折腾到半夜, 都没有结果。 柳镇便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锦心在屋里。 他坐在炕上,吩咐人拿些茶水来。 他闷着头, 喝了几口热茶, 才问锦心:“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她。你觉得你这一辈子的不幸, 都是她造成的。可是?” 锦心没想到柳镇居然会跟她谈心, 她怔了半天, 脸上的冷笑慢慢消失了:“难道不是么?” 柳镇却突然不再说什么, 只是慢慢地又喝起茶来:“你有没有想过, 我的不幸?” 锦心脸色陡变:“你?你的不幸?是没有得到卫锦鱼么?!呵呵……当初难不成你知道是她救的你,你就会娶她一个庶女?!” 柳镇手里的茶碗“啪”地一声碎了, 锋利的瓷片刺进了手掌心,他却好像不会疼:“所以你看……我的不幸是我自己选的。你的……也一样。我们都一样。包括顾茹。” 腥红的血从掌心流到炕桌面上, 积成一摊奇怪的形态,反射着烛火的光,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孩子。 “但是我们与你都不一样。其实有一件事……我知道。但是我选择了沉默说。”柳镇双眼盯着那滩血,口气里似乎也带了血腥味。 * 锦心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张了张嘴,喉咙干涸,说不出话来。 “我在战场上好像已经死过无数次。回到家中,看你与顾茹怎么斗法,都是愚蠢无聊。至于无辜的大姐儿,遇上你们这样肮脏的女人,是她的不幸。长大了也许更不幸。所以……我只当不知道。”柳镇的话毫无感情,腔调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可听到耳朵里锦心却好像一盆沸水当头浇下。 她做得那样隐秘。 她找了生痘孩子的脏衣裳,买通了针线上的一个绣娘,把那带病的衣裳塞到大姐儿的新衣裳里面过一夜,第二天才拿去给大姐儿穿。 结果大姐儿便染上了水痘,夭折了。 家里所有人都以为孩子就是出痘,却不知道,那痘是她谋划出来的。 虽然她可以否认,可是对柳镇来说,否认也没有用。他根本不会信她。 “你们大概奇怪,我怎么会对卫锦鱼如此念念不忘。实不相瞒,越跟你们相处,我便越后悔自己当年的愚蠢。到于你与顾茹,我对她倒比对你好些。你也不服气,她确实比你强些。她再恨你,也不会用你从你娘那里学来的下流手段,动不动就想伤人性命。” 柳镇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钉子,射入锦心的心头,那种痛楚几乎让她昏厥。 她崩溃地吼道:“明明你们每一个人都欺负我,逼迫我,结果现在我却成了唯一的一个坏人?天道不公!你更不公!我……我……”她气急败坏,冲上前,从炕桌上,拾起一片锋利的瓷块,举到颈边:“你……你不就是想逼死我么?我……今日便成全了你!” 雪白的瓷片陷到了雪白的肌肤里。 殷红的血顺着锦心的脖子往下流。 柳镇坐着没有动,眼睛里的光好像都冻住了。 疼痛从脖颈上涌上来,锦心的手却慢慢地松开了。 柳镇却站起了身,他弯腰捡起那块瓷片,冲着锦心的脖子比了比:“你说,如果是我动手,会不会只消一下就能割断你的喉咙?!” 锦心颤抖着。 她想过无数次要去死。 可是她的仇还没报。她不愿意死,她也不能死。 “你如果能老实交待,到底给锦鱼下的是什么毒……我便饶你一命,让你和离归家。若是不然……” 锦心扑通跪下,抱住柳镇的腿大哭起来:“我才是你的原配嫡妻!我们还有念儿呀……” 她不提女儿还好,提起此事,是柳镇生平大辱。 若不是当时国公夫妇已经在边关,他那时就已经把锦心一剑杀了。 柳镇下朝回来没换衣,脚上还穿着六合靴,此时抬起,狠狠地踹在锦心的小腿径骨之上,只听“咔嚓”一声,锦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而她的叫声未止,就觉得颈边冰凉一片,像有刺扎进了肉中。 她突然明白。 刚才柳镇不是在跟她谈心。 而是在跟她诀别。 她今天若是她不说实话,他真会杀了她。 可是说实话他就能饶了她吗?她可是真的对他的心尖尖下了手。 锦心迟疑着,颤抖着,颈上的痛又多了一分。 横竖是个死,他答应了的,她说实话,最多让她和离归家。 只要还活着,她就永远都还有机会。 “是毒鹅菇!我把它晒干磨粉,和在水里,再用这水把肥羊肉泡上一夜,用这样的肉酿出来的羊羔酒……喝下去,并不会立刻发作,总要过两天,才会毒发身亡。” “我看,你的心,比这毒鹅菇还要狠毒!”柳镇爆喝一声,右脚一抬,狠狠踩下,锦心尖利地惨叫一声,脸色青白,晕了过去。 她的双只脚,都穿着黑青色的翘头鞋,脚尖对脚尖,平平地在地上摆放着,诡异得叫人胆寒。 * 虽是半夜,柳镇还是叫人抬着锦心,直接去了相府。 巡夜的官兵见是他,也不敢盘问。 此时相府中,锦鱼早睡熟了。 江凌才刚刚上床不久,人还警醒着。 听到外面丫头轻声来叫,说柳镇上门,还抬着一副滴血的春凳,他不由心头狂跳,知道必是出事了。 这些年来,江凌屡经大事,早就心静如水,寻常之事,难掀半点波澜。 可这一瞬间,他却颤抖着起不来床,伸手去摸锦鱼的手,紧紧握住,感受到一片温热,他才稍微平静些许。 多亏锦鱼向来以善待人,想着有好酒好菜,便多请了几个人来。若不是福缘深厚,恰好请了香罗,香罗又是个聪慧警醒的,今日后果不堪设想。 江凌想到这里,浑身又开始发软。 他只得又伸手去碰触锦鱼的脸,锦鱼许是觉得痒痒,挪了挪脸,哼哼了两声,又接着睡去。 外头今日是满儿值夜,这时又问了一声:“爷,可要打发了他们回去?” 这一句声音却是有些大。 锦鱼翻了个身,醒了,她迷迷糊糊见江凌坐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问:“难道宫里又出什么大事了?” 江凌嘴角松开,哄孩子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将夹被给她拉到颈下,柔声道:“你接着睡吧。我瞧瞧去。” 江凌深吸几口气,勉强翻身爬起,自己穿了外衫,掩了门,走了出去。 * 柳镇还是头一回来相府。 虽是半夜,各处值夜的奴仆们倒都各司其职。 听说有人上门,早把一路的灯点得亮堂。 待客的花厅也点了十来枝大烛,照得如白昼般。 花梨花几上,鲜红釉盘里放着的点心散发着软绵绵的香气,茶水亦是滚烫。 可见这里的主妇管家十分称职。 虽然江凌已经为相,锦鱼又家财万贯,但是这花厅布置得并不奢华。 一水花梨木的家俱,堂下方桌,墙边翘头案,都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 粉墙上挂着一幅丈阔的画,看上去新裱不久,图上圆圆一轮月色,双色牡丹,一玉版白一花后魏紫,左上角写着几句诗,字迹秀丽:“神京春近残,争玩紫牡丹。玉盘承冷露,起就月中看。” 又盖着一枚红色小印“锦帏初卷”。 柳镇并不坐,走到画前,呆呆凝视。 牡丹花、洛阳庄,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那日也是春残。 他见猎心喜,抢了江凌一盆白牡丹……彼时的他,多么的天真单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也许从那一刻起,他们四个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他误会了会种牡丹的人,是景阳侯府的四姑娘。 而锦鱼……则亲眼见他仗势欺人,怕是还未谋面,便已觉得他面目可憎。 目光最后落在“锦帏初卷”中的那个“锦”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知道这是锦鱼的号。 她过得极好。 三子之母,福国夫人,还有闲情逸致画这样的画儿。 只可惜,她的画只赠人,不售卖。 他看得入了神,猛地听得身旁一人道:“不知柳帅以为这画如何?” 柳镇转过眼来,见江凌一身蓝色道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边。 江凌喜欢穿蓝,一生没变。而他早已经不是喜欢着红的少年。 柳镇垂下眼眸:“柳某不懂画。” 江凌嘴角轻扬,也不再问,摆了摆手,请他坐下,请他喝茶。 柳镇手捏着那素净的青绿油滴天目茶碗,道:“柳某夤夜到此,多有搅扰。” 江凌拱手:“承情。想必是事情有了结果。” 柳镇点头,击掌三下,门外四个壮汉抬进一副春凳来。 就见那春凳上有一瘦削的身影,苍绿色的衣衫凌乱,两只脚横平放着,显是已断。 柳镇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江凌。 江凌接过,打开一看,并不意外,只是放在一边,道:“这事明日也办得。” 柳镇却摇头:“当年我一步错步步错。这些年,我总是想……如果当初我如何如何……便会如何。可今日,我终是明白了一件事。以其一直想着以前,不如多想想当下。我……早就该与她和离了” “要和离,也该把我送回到景阳侯府!去见我爹!你把我送到江家来……不过是还想借机见那贱人一面!世上,哪有你这样不要脸之人!”锦心声音嘶哑,气息不稳,仍是倔强偏执。 柳镇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把话对江凌说完,道:“便是再多拖一刻,也是不能承受之久。” 江凌点点头,却站起了身,走到锦心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锦心脸色青白,额角上粘着汗湿的头发,双眼赤红,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乎她若是能纵身而起,就会一口咬死江凌。 江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是慢慢弯下了腰,“在我家,你还敢骂锦鱼?!”说话间,伸手抓起了锦心的右脚,轻轻一拧。 锦心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又痛得晕死了过去。 江凌拍拍手,坐回来,掏了手帕擦了擦手,道:“好吧。还有呢?” 柳镇道:“那羊羔酒确实有毒。” 江凌手上一抖手帕坠落在地。 “是什么毒?”门外响起宏亮的女子声音。 接着门开了,锦鱼与一个黑脸女子站在门口。 那女子似乎比锦鱼更急,抢先一步,跨过了门槛,抢先问道。 柳镇的目光向门口凝滞了片刻,才垂下眼皮,道:“毒鹅菇。” “什么?!毒鹅菇?她……她从哪里弄到这样的天下奇毒?!”阿罗失声问道。 她今日不肯回钟家,说是若半夜想到什么,好即时查看。 万万没想到,她刚睡下,锦鱼就来找她,说是柳家来人了。 两人这才一起过来。 江凌却又站了起来,上前握住锦鱼的手,感觉一片冰凉,不由埋怨道:“你手怎么这般冷?何苦起来折腾?” 锦鱼看看地上的锦心,又看看柳镇,才笑对江凌道:“我可没你沉得住气。” 她刚才见江凌神色不对,等江凌走了,便问了满儿,才知是事情有了结果,便急急起身,叫上阿罗一起过来了。 锦鱼上前跟柳镇见过礼,以“大哥”称之。 江凌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锦鱼,在锦鱼下首坐了。 锦鱼也没推辞,想来两人平素没有尊卑,随意惯了。 柳镇见状,眉头轻轻一动,暗暗叹了一口气。 阿罗却没坐下,而是围在锦心周围,左转右转。 “阿罗,你知道这种毒?”锦鱼忍不住问。 阿罗停下脚步,脸色愤然,道:“此乃天下奇毒,无药可解。中毒之人,头三日,毫无所觉,第四日开始才觉得恶心、呕吐、剧烈腹痛,最后脏器一一腐坏,惨痛数日而死。” 锦鱼听得毛骨悚然,气得满脸通红。 “叭”地一声,有杯子落地。 锦鱼转眸,只见江凌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比她还吓得厉害。 她忙伸出一手,握住江凌肩头,低声道:“我没事。我行善积德,福泽深厚,她毒不到我。” “夫人,她……她不是您的姐姐么?为何恨你如此?!”阿罗亦是愤慨之极,问道。 锦鱼也不明白。 有这样的毒,锦心去害顾茹,她都可以理解。 可是她居然拿来害她! “我也想问个清楚!你能把她弄醒么?”锦鱼气得发了狠。 阿罗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拿尖的一头,狠狠刺了锦心百会、印堂、水沟及内关四个大穴。锦心果然顿时醒了过来,她瞪着阿罗,问是谁。 阿罗道:“你管我是谁。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恨你的妹妹?居然用这样的毒来害她。” 锦心怒道:“你也配问我。” 锦鱼“啪”地一拍桌子,几步走到锦心跟前,居高临下,喝道:“你如今是阶下囚,谁都问得!” 锦心的脸再也不是以前的木然,而是扭曲如鬼,目眦欲裂,眼泪似乎都是红的,道:“你毁了我的一生!是你,还有你娘!毁了我跟我娘!我恨你,我不恨你我恨谁?!” 锦鱼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个荒唐的理由。 十年光阴,所有的人都在向前走,只有锦心的时光仿佛是凝滞的。 她不怒反笑:“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不怪你娘?当初敬国公府上门,你们明明没有救过人,为什么要冒认?锦心,你这一辈子,都毁在你自己手上。” “你怎么知道我不怪自己?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所托非人,我更恨我自己无能……耗费十年光阴,费尽心机,好容易制成这样的奇毒,本想无论如何先杀了你,再把欺我负我的人……一个一个,杀个干净干净!谁知……谁知竟叫你先识破了!” 锦鱼气得浑身打战,有意诛心,怒道:“那倒要多谢你送我一个香罗!若不是她,我还真逃不过这一劫!这叫什么?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 锦心听到这个,气得“啊啊啊”狂叫,犹如疯妇,捶着春凳,想要爬下来,去拉扯锦鱼。 江凌却猛地冲了过来,拉住锦鱼一直退到椅边,颤声道:“阿罗,给我把她剥光了搜!这种疯妇,她身上定然还有害人的东西。” 锦鱼道:“不必这般麻烦。依我说,直接抬到乱葬岗把她活埋了就是。” 她是气狠了,也是真心话。 她之前一再心软,帮过锦心数次,不但害了柳家,换来的也不过是锦心的刻骨仇恨。 有的人……生性如此。 他们活着,只会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怪到别人身上。害人害已。 “老天无眼!你还有脸说你行善积德,福泽深厚!真有慈悲之心,就该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自己喝了那酒!活埋了我,你就不怕遭天遣,遭报应!”锦心狂叫不止。 锦鱼想冲上前与她理论,却被江凌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只得怒道:“我不怕!慈悲有法门。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今日不杀了你,他日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杀回来。到时,死的怕不止我一人!” “柳镇,你说过的,我说实话,你便饶你一命,难不成是骗我的?!”锦心怒道。 柳镇僵着脸,站起身,上前走到锦鱼与锦心中间。 他背对着锦心,冲锦鱼江凌轻轻一拱手:“我当时答应她,饶她一命,让她和离归家。现在她是你们家的人了,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骗子!” 锦心发出一声凄厉怒吼,扯下耳坠,手一扬,朝地上猛地一掼。 阿罗冲了上去。 【全文完】 第154章 齐天宏福 锦鱼尖叫了一声:“阿罗!” 却见阿罗暗红翘头鞋足尖轻轻一挑, 一道金光闪过,一枚金珠耳坠已经落入她的掌心。 锦心发出“啊啊”怪叫,手指抖得像在抽筋, 点着阿罗, 整张脸扭曲惨白, 像做坏的花卷。 锦鱼先是心脏紧缩, 见阿罗抢得金珠,浑身热血一窒而释。 她以为阿罗只会识毒,并不会武功。 哪里知道,人家的武功竟也不弱。 阿罗得意地一笑:“我刚才就见这对耳坠子极可疑,比寻常的金珠子都大, 却不坠耳。可又不知道机关何在,不敢贸然行事。原来是用砸的。”说话间,她已经上前, 出手如电,从锦心左耳上摘下了另一只金珠耳坠。 锦鱼浑身的血奔流如洪,直冲到脑中, 有些眩晕, 一个想法却徐徐浮现, 仿佛半空中开出了一朵绚丽的魏紫。 她接连三次遇险, 都有奇人相救。 其中一个甚至还是锦心送她的。 除了洪福齐天, 她真的找不出第二个原由来。 她转动莹莹眼眸, 看向室中人。 江凌脸庞近在眉睫, 轮廓分明,肤色如玉。 当初洛阳庄, 远远一望,如今回想, 却是“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十年弹指过,玉郎仍如初。 更难得的是,他对她的这份心。 不管权位变换,不管他是当初木然无用的江家玉囊,还是权柄天下的一朝之相,在他心里,全天下的人,上至皇帝,下到他们自己的三个孩子,排第一位的那个人,永远都是她。 此身得夫如此!何其有福! 再看看救命的阿罗。 若没有钟哲,她又上哪里找来这样的天下奇人? 钟哲不慕权势,一生潇洒,富甲天下,还有王青云这样绝顶的仰慕者,对她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试问,除了天赐的福气,她何德何能? 还有柳镇。 当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曾经京中第一的少年郎,如今却是“满身铁甲据金鞍,百战功成始拜官。” 她虽救过他,却也害过他。 那日元英殿中,他们相隔数步,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选太子还是选诚亲王,悬在柳镇一念之间。 那时他的目光投向她,她虽无法言语,可曾用眼神苦苦哀求。 柳镇面无表情,转过眼眸,却是手起刀落,敲昏了诚亲王。 他最终的选择,她永远不知道,是不是有点点是因为她。 可她心里感激不尽。 彼时就算阿经与张公公联手,最终能拿下柳家父子,可不知要流多少人的血。 诚亲王不会留下华照,不会留下王青云,更不会留下江凌。 再想想王青云,那样惊才绝艳,胸襟豪阔,一生爱钟哲而不得,却从来没怪过她夺其所爱,反与她义结姐妹,生死相托。 如今贵为天子之母,手拥至高权力,待她仍是亲姐姐一般。 还有钟微。 那时她刚从庄上进京,京城大家闺秀中,第一个一眼就愿意跟她做朋友的姑娘。若没有钟微,她也不许不会跟钟哲王青云相熟。 还有王青山,既是朋友,也是花友。 还有永胜侯,白夫人,杨大嫂,顾二嫂……哪一个不是对她极好? 景阳侯府亦是。老太太把自己最好的首饰给她做了陪嫁,巴巴地拖着病体来给她的国色天香园撑腰。 还有她爹……半夜从许夫人手里救下她。军机重地望燕楼,她是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的孩子。替她夫君早早谋划,悉心教导她前朝事宜。 还有她娘……虽然出身低下,可是性情坚韧,品格高贵,独自一人养大了她。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还有少年老成的宁哥儿,老实上进的浙哥儿,机灵有主意的西西,笨拙可爱的东东。 人生如此,十全十美,夫复何求? 这样多的福德,这样齐天宏福,她不知积了几世几载。 而锦心…… 她低下头,怜悯的目光落在锦心身上。 就见锦心发如湿掉的稻草,乱七八糟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整个人瘦得像一张薄纸片,仰面躺在春凳上,惨绿的裙摆下面,是一双像已经被斩断了的脚。 锦心像断了骨头的风筝,从天上坠落,摔得零落狼狈不堪。 锦心这一生,心里除了怨恨,还有什么呢?她自己的心,才是天下奇毒,毒害了她自己一生。 她嘴角勾起明媚的笑意,掏出手帕替江凌拭了拭额角的冷汗,又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柔声道:“算了。她这一生,确实是毁了。我又何必为她脏了我自己?” 说着,她朝江凌举起自己的双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双手仍不是普通贵妇软绵绵的柔胰。 白皙的手指纤长有力,指腹有薄薄的白茧,有一种健康利落的美。 “我这双手,可以插花,可以画画,可以为夫君梳头,可以为儿女做饭,干干净净,从未染过半丝血腥。我不想为她这么一个人,脏了手。” 江凌身躯却仍在轻轻颤动,他恨声道:“你不杀她,很好。我来杀!我要她挫骨扬灰!” 锦鱼拉着他,轻轻摇头,声音温柔如水:“留她一命,让她再不能为害。你定也有法子的,对不对?” 江凌向锦鱼凝视,眼中有柔情,又有一道明亮如银河的光。 他一直爱她,而这一刻,又比过往所有的时刻都更爱她。 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他点了点头。 * 江凌打算把锦心从此关入地牢。 这件事,总要与景阳侯和老太太商议一下。江凌又不放心把锦心搁在相府或是景阳侯府。锦鱼便想宏福寺如今是天下第一大寺,禅房僧侣都众多。找个僻静的所在,让锦心先养伤,也许佛主的慈悲,能稍微点化锦心心中的戾气。 因此第二天,天一亮,锦鱼就亲自带着锦心去了宏福寺。 自打锦鱼回京,老和尚就多次相邀,可锦鱼总是有事,不得闲,只是打发人送了银子来。 听得锦鱼终于来了,老和尚高兴得亲自到山门口迎接,将她直迎入鹿野禅室。 锦鱼见老和尚如此客气,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把实话说了。 老和尚倒是平静得很,竖起手掌念了句“阿弥托佛”,便着人去安排了。 锦鱼心中感激,见老和尚室中有一瓶白兰花,便随手替他整理了整理。 不想之前老和尚听到锦心要下毒害人,都无动于衷,见了这小小一枝静润白兰,却是脸上神色激动,叫了一声“阿弥托佛”,道:“不知施主何时还能来我寺中再办一次插花之会?” 锦鱼没想到老和尚还惦记着此事,如今大事已定,她也该闲散闲散,便笑道:“不如仍是九月,选个官家沐休的日子。”这样江凌也能来。 老和尚欢喜得立刻拿出黄历来查,当面定下九月十六。 锦鱼下山后,直接去了景阳侯府,江凌与景阳侯都已经下了朝,在望燕楼等她。 她进去时,就见江凌竟然与她爹在下棋。 便不打扰,坐在江凌身边,看他们落子。 她的棋艺本是不精,可见她爹这棋下得,实在是还不如她,不由觉得好笑。 便自管去收拾她爹屋子里的竹子盆景。 收拾到一半,才听得江凌道了一声:“岳父承让了。” 她这才洗了手,坐过去,便问可有商议过锦心的事了。 景阳侯点了点头,道:“我本说交给我来看管,可是你家夫君不放心。怕我一时不忍,放了锦心出来。”说完抬眼看看锦鱼:“为了你的安全,且如此吧。” 锦鱼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江凌怎么跟她爹说的。她爹的态度竟然是极为平静。 三人便起身往老太太的期颐堂来。 进屋见老太太正指挥着屋里丫头挑樱桃,要打发人给宁哥儿送去。 见他们来了,便忙散了屋里的丫头婆子们,只留下花妈妈,拉了锦鱼上炕,不等锦鱼开口,就道:“我也猜到了,可是锦心那丫头在那羊羔酒上使了手脚,要害你性命?” 锦鱼松了一口气。老太太真是明白人。 她便问该如何处置。 老太太沉吟片刻,决然道:“就如许氏,若是当初我知道她做下那事时,早作处置,也不会白白毁了四个孙儿孙女。按说我是祖母,又是这把年纪,不该说有损阴鸷的话,可是锦心留不得啊。” 锦鱼看了看江凌与她爹。 她爹神色平静,竟并未替锦心说话。 江凌抿着嘴角。 她不由有些意外。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想留锦心一命? 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把她暂时送到庙里去了。老和尚给她安排了一所僻静小院……” 老太太拉起锦鱼的手,轻轻拍了拍,锦鱼只觉得一滴泪滴在手背上,带着些温热,不由有些错愕,抬眼,就见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行浊泪。 她正要开口,就听老太太道:“她跟她娘,若是有你跟你娘半分宽厚的心性,也不会闹到这个下场。你呀,真是应了那句话,厚德载福。难怪你姑爷对你这般的好。似你这般好的性子,怕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另一个。” 锦鱼叫老太太夸得脸上微红,这才明白,老太太刚才说要杀了锦心,其实是为了她。 若按老太太的本心,仍是不忍的。 她不由眼中也是晶莹涌现。 事实定下来,只等锦心养好伤,便打算将她送到庄上的地牢里,严加看管。 她回家便让茯苓往锦熙锦芬锦兰锦柔处送了信。 就算锦心没有想要置她们于死地,可有个提防总是好的。 几姐妹都惊诧不已,说锦心并未送过她们羊羔酒,特意赶到相府问候。 柳镇也带着阿罗与阿经一起,去查抄了锦心酿酒之处,竟然还查出了其他几种毒药。 可见锦心是谋划已久。 准备用不同的毒,谋害不同的人。 真真是骇人听闻。 柳镇把那些毒药都交给了阿罗,阿罗说想要回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炼制解药。 过了几日,老和尚派来的人说,锦心先不肯吃饭,一心求死。 老和尚便找了几个小和尚到她屋里去,日夜大声念经。 锦心坚持了三日,终于又开始吃饭。 人也好像平和了。 锦鱼听得啼笑皆非。 还得是和尚念经,包治一切。 早知如此,她早该把锦心送到寺里去的。 七月半时,老和尚派人来说,锦心已经能重新行走。 只是以后都得拄拐,走不利索了。 锦心要求见锦鱼一面。 锦鱼却是实在抽不出时间。 她要准备插花大会的事。 福国夫人卫五娘子九月十六要在宏福寺办插花会,这事被老和尚宣扬得天下皆知。 王青云听到消息,还特意诏她进宫,问是怎么回事。 那日小皇帝华照也在,便吵着也要来。 亏得她当时想着江凌,特意选了个官家沐休的日子,不然怕是这日的早朝都要因此被取消了。必要叫御史跳脚。 本来就轰动天下的插花大会,因为皇上皇太后也要来,更是轰轰烈烈。满京豪门都求着能来看上一眼。 又因为日子定得早,全国各地的插花名家,也都纷纷往京城赶,想要参与盛会。 锦鱼不由满心惶恐。 人家千里而来,她实在怕叫天下人失望,因此一直关在家中,认真修习插花之艺。实在不想为了锦心的事,再分神。 * 转眼到了九月十五。 锦鱼与江凌带着孩子提前一天上了山。 怕第二日来的人太多,堵在路上。 与她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少。 宏福寺的禅院,早就叫人订了一空。不过锦鱼来此,特意让老和尚不许声张,就怕叫人扰了清静。 送茶水来的小和尚笑道:“我入寺这些年,还没见过这许多的人。夫人可知,因再无禅院可住,许多人竟是索性在这林间扎起了帐篷。” 渐哥儿见他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由笑问:“你几岁入寺的?” 那小和尚约莫十岁上下,笑道:“我生下来就在这寺里。”说着望了锦鱼一眼,双膝跪倒,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锦鱼十分意外,忙让他起身。 那小和尚却不肯起身,抹着眼泪,道:“夫人可还记得,当年大雪成灾,无数人流离失所。夫人与相爷在此赈灾。我母亲走投无路投奔了来,得了热粥棉袄,这才能活着生下了我,把我舍给了寺里。夫人相爷,是小人与母亲的救命恩人。” 锦鱼不由唏嘘,问了小和尚几句,赏了他一串钱,这才让他走了。 浙哥儿便托腮看着锦鱼,双眼发呆,十分崇拜。 锦鱼便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浙哥儿才道:“我之前在绿柳庄时,人人提起娘,都跟提到菩萨娘娘一样。原来娘真的做了好多的好事,救过好多的人。” 锦鱼笑着一指江凌:“说到救人,你爹爹这样做官,才叫救人。若是天下太平,哪里还需要我来施粥施棉袄?” 江凌笑道:“夫人谬赞了。若论济世救人的慈悲之心,为夫可远不及夫人。” 等吃过晚饭,孩子们不肯早睡,在院子里追逐玩闹。 其时月华如水,江凌给锦鱼披上了一件鹅黄绣菊漳绒斗篷,锦鱼便道:“不如让小和尚领了,你我去散散步?” 江凌点头。 两人便出了禅院,向山间行去。 里的风轻轻地拂着,发出沙沙如潮水般的响声。 月色之下,山坡重重叠叠的冈峦迤逦无边,好像披了一层银光,落了一层薄雪。 锦鱼心中一动,道:“不如你我再去救一个人?” 江凌知她说的是谁,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两人便问了小和尚,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偏僻小院。 青砖的院墙高耸,黑色的大门上挂着铁锁。 那小和尚掏了钥匙开了门。 锦鱼与江凌携手进去。 就见院中载的不是鲜花,而是各色菜蔬,篱栅处挂着茄子南瓜。 院子里一排三间小屋,都黑着灯。 锦鱼没想到锦心这么早就睡下了,想了想,便要与江凌一起退出。 却忽听里面有人问:“是你吗?五妹妹?” 锦鱼愣住。 她已经不记得锦心有多少年没有喊她一声五妹妹了。 “是我们。”江凌替她回答。 一时就听得里面有动静,门开了,锦心拄拐出现在门口。 虽然锦鱼江凌都知道,锦心手里不可能还有什么毒药。 可到底一日被蛇咬,十日怕井绳,江凌自然而然地把锦鱼挡在身后。 锦心靠在门框上,穿着一身蓝色的道袍,居然长胖了不少,远远看去,倒有些像锦熙,富富态态。 “我就不请你们夫妻进来坐了。”锦心道,“我请你来,不过是想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锦心的态度完全出乎锦鱼的意料。 她想了想,道:“我不能跟你说,没关系。但是,四姐姐,我可以说……恭喜你。” 锦心愣了半天,点了点头:“当初你在这寺里插的花,我还记得叫寂。我那时不懂,今日终是懂了,寂灭为乐……” 远远的,锦鱼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点晶莹。 锦心没有再说什么,半天,她微微一礼,转身进了屋,灰黑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屋里亮起了一盏灯,橙黄的光,泛着温暖。 * 第二日一早,金黄的太阳升起,带着一抹温暖的暗红,仿佛一粒琉璃大珠,浮在澄明如酒的青天上,阳光水晶般洒下来,整个世界都是欢愉的。 聚福镇塞得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欢天喜地地在议论卫五娘子的插花大会。 托卫五娘子的福,整个镇上的小商家这些日子都赚得盆满钵满。 将近巳时,远远地就听得鼓乐齐鸣,黄色红色金色蓝色,各色旌旗迎风招展而来。 众人纷纷避让,却又忍不住扯着脖子去看。 皇家的排场再小也是大的。 光前面便有甲兵上百,仪仗上百,待他们过后,才见着皇上太后乘坐的大玉辂。 后面又跟着绵延不绝的各家宗亲勋贵的辇、舆、车、马。 络绎走了一个时辰,红尘满天,才全上了山。 看得聚福镇的老百姓都觉得,托卫五娘子的洪福,他们算是见识了这辈子最大的场面。 山上金刚殿内外也早就挤满了人。 殿内是来参加今日盛会的花师们。全是老和尚左挑右选出来的,一共十二位。 京师一地,除了锦鱼,只有王青山一人入选。 连当初的傅大学士及宫中的宋花师都落选了。 殿外的宾客,也是筛了又筛,减了又减,也仍是有二三十家。 皇上太后自然是被安排在洗墨池畔的白石拱桥之上。 王公贵族勋贵之家,把个洗墨池畔,塞得水泄不通。 花师们便都由老和尚亲自领出来,拜见皇上皇太后。 按礼该三跪九叩,可小皇子见卫家姨母与舅舅都在,便叫免了。 到了未时,花师们都插完了花儿,展列在金刚殿中。 老和尚便先请皇上与太后移步进殿赏评。 王青云眸色转处,看向远处衣着华丽的某人,嫣然一笑道:“如此便是月上柳梢,怕也赏不完。不如哀家多叫几家人一起去。” 皇太后懿旨,自然没人敢不遵守。 * 锦鱼仍如当年那般,与众花师一起在殿内等候。 就见佛主面前,长长的条案上放着十二组鲜花。每一组都美不胜收,各有特色,叹为观止。天下最强的十二名花师,真是名不虚传。 不过若是叫她来挑选,她觉得最出色的却有两组。 正中那一组百花齐放。一只竹青色大扁花篮,盛满了鲜花。 她虽没有细数,但以花草种类而言,大约真有百种鲜花。花色亦有百种,却是繁而不杂,多也不乱,美得惊心动魄。 倒像是今日这难得的盛会一般,繁花似锦,盛世平安。 另一组却是盘花。 二尺大小的天青色的汝窑浅口圆盘中,飘着三朵白色睡莲,两片圆叶。 一朵全开,一朵半开,还有一朵是翠色的花骨朵。 好像天上飘着三朵莲花白云。 “彼佛众会咸清净,我时于胜莲华生”,这些花献于佛主面前,若是要在二者之中,选一胜者,她定然是选这一组。 至于她自己,她本也想过种种奇巧花卉,可是昨晚见了锦心,看着那一点黄灯如豆,她想了许许多多。 都说人生短短百年,万千浮华,最后都是一场空。 当初她也是插了一瓶寂灭为乐之花,才得了老和尚的青眼。 可如今,她有夫有子有亲人有朋友之爱。却不复作如是想。 红尘万千,常住自在。 得之即福。 不必求,不必守,但永远可心存善意,心存感恩。 她温暖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那一瓶花儿。 在这一众十二组花中,倒显得平凡。 仍是选的玉簪花。 但却不是清幽绝尘的纯白,而是淡淡的红紫。 青铜花器簋,无盖,双耳,圈足,若不是那层青铜锈色,几乎叫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只粗笨的陶土罐子。 她选择此器,不为了其美,而是因为“有献莲华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华茎,欲华不萎。如此三日,而华更鲜。” 从供奉鲜花的角度看,这才是今日最好的花器。 上一回插花大会,偌不是锦心作梗,她用的也是这种青铜花器。 以花为本,以佛为本。 至于紫色的玉簪。 她如今贵为福国夫人。 江凌贵为一国之相。 金印紫绶,早已不是白丁。 花有五朵,两大三小。 正是她们一家。 这才是她一生最重要,最需要供养的花朵。 谁夺魁首早已不在她心。 此时就听老和尚一声唱名,大殿门洞开,王青云牵着华照满身珠玉,一身明黄出现在门口。 王青云身后,走着浙哥儿,还有西西。不过西西的小手里牵着一个人,浑身水红华丽衣衫,竟是钟哲。 后面是脸色震惊的钟微。 钟微手上换着一人,正是刚刚回京的长宁郡主。 再后面,是柳镇敬国公夫妇还有顾茹。 最后进来的那人,一身蓝锦道袍,人如玉树,怀里却抱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睁着黑宝石般的大眼四处找看,猛地见了锦鱼,便大声叫起来:“娘!娘!” 众人皆敛声屏气,这稚嫩的声音十分突兀惊人。 “东东,你怎么又闹事呀!”浙哥儿无奈地责怪弟弟。 “皇上哥哥,我弟弟不懂礼仪,你不会杀了他吧?”西西担心地问。 “他还小嘛,当然不会。”小皇帝华照一本正经地保证道,想了想,却又补了一句:“朕若杀了他,你就不肯跟朕玩了。” 江凌笑了起来。 锦鱼也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