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 第一章 【开局变成麻雀】 “啾!” “啾啾!” 一只瘦小麻雀站在茅草屋顶上,仰头对天鸣叫。 ‘真倒霉!’ ‘原来野外接电话真会被雷劈,被雷劈真的会穿越……’ ‘早知道来电铃声就该设置为龙的传人,设什么破麻雀?’ 程羽低头瞧着自己一双细小爪子,心中反复吐槽道。 穿越这种事是凭运气的,很明显程羽运气不太好。 原本趁着大二暑假,和几个室友带着各自女友去野湖边钓鱼。 起初他运气爆棚,众目睽睽之下钓上一条罕见的野生大个儿金鲤。 哪知正得意时,死党来电,掏出手机随手接通的瞬间就被一道闪电给咔嚓了。 其实到此为止也还好,至少被咔嚓得干净爽利脆,一丁点罪都没受。 但好死不死的居然带着前世人魂穿越到一只麻雀身上。 还是只刚要离巢的雏儿。 是只雏儿也就算了,还穿越到不知秦汉,还是唐宋的古代。 穿越到古代也就算了,还是只农家雀。 程羽知道在古代农村,麻雀可不是什么保护动物。 他现在是四害之一。 与这些相比,至今未载入此一世的记忆反倒并不让程羽烦心,毕竟一只麻雀又谈何记忆? 无非就是些偷杂粮,寻虫蚁之类的勾当,不记得反倒心里清净。 他无奈地蹲在一座茅草屋顶,低头又看一眼那双细小爪子…… 上面已经被自己啄出三道伤口,三次揪心般的疼痛反复地提醒他,这不是梦! “啾……” 低鸣一声呼出口浊气,他下意识探头从茅草堆中叼出根茅草含在嘴里,动作十分娴熟,好似是这具麻雀躯壳的习惯动作。 说来也怪,叼根茅草居然给他带来一股莫名的安全感。 渐渐心情略有些平复后,程羽举目远眺,庄内零散坐落着几十座样式古朴,造型简陋的茅草屋,鲜见砖瓦房。 庄外成片的庄稼地里,青黄两色庄稼混杂在一起层层流动,随风起伏。 一个个黑点间杂其中,会动的是人,不动的是假人。 视野所及,不论庄里庄外,看不到一根电线杆,房前屋后,也寻不着一台空调外机。 庄内人们一个个脸色晦暗,衣衫陈旧,浑身透着一股与泥土浑然天成的气息,丝毫不像某些仿古景区中,心宽体胖还混搭着古装兜售商品的工作人员。 “扑愣愣。” 正在程羽愣神之际,一只老麻雀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身边。 他含着茅草扭头看去,对面这鸟比例大的惊人,在还不适应麻雀视角的程羽眼中,这老麻雀倒有些杨大侠巨雕的气势。 只见对方嘴中叼着半只青绿色蚂蚱,丢到他跟前,冲他叽叽喳喳一通乱叫。 他瞥一眼如法棍般粗的蚂蚱后腿,不耐烦地将头扭向别处。 尚处在穿越初期的程羽心情很差,懒得理睬老麻雀,哪怕这是他此世的便宜老娘。 正所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阵阵雀鸣声裹挟着大量信息涌入他脑中: 那半只上好的青绿蚂蚱是给庄外西头老槐树上二丫头家准备的聘礼,要程羽自己叼到未来老丈人家去上门求亲。 二丫头家是庄外野雀,他是农家雀,聘礼减半,半只蚂蚱足矣。 只是他这一世的亲爹和大哥、三姐命苦,在程羽穿越来之前,就误入庄户设得陷阱而被做成了烤串。 二哥倒是命好,不知道施了什么迷魂术,攀高枝倒插门到附近县城做了城中堂雀,颇给老麻雀挣得些脸面,逢鸟便开口我家老二如何如何。 只是自打老二离家入赘后,便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老麻雀这才渐渐嘴上消停下来。 此时只剩一窝里最小的老四。 趁着现在秋收时节,赶快把亲事说定,明年一起搭个窝好好过日子,这就是老麻雀的心愿。 “……” 雀情世故居然比之人情不遑多让。 “叽叽叽,喳喳喳……” 老麻雀唠叨个没完,程羽却叼着茅草,看着远方的麦浪出神。 不知道还能否听得懂人话…… 被雷劈死了,他前世的父母接到这个噩耗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当时就在自己身边的女友是否安好…… 还有那个打电话给他的贱人死胖子。 唉…… 程羽在想什么,旁边的老麻雀自是难以知晓。 见程羽始终在出神,并不搭理她,老麻雀一阵纳闷,只觉得自家老幺突然就像变了个鸟,但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麻雀想不出便也不再细想,恰巧此时另两只母雀从房前飞过,于是三只母雀叽叽喳喳搭成一台戏。 这些麻雀,不知所谓,浑浑噩噩,唯独爱三五成群一通乱叫,然而内容却毫无逻辑可言,公说公话,婆讲婆理,有时甚至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却也能聊得不亦热乎,对于刚穿越至此的程羽来说颇为玄学。 三只母雀这会儿聊得无非也是东家打好的谷子藏在哪,西家养得家猫着实了得之类的闲话,边聊边打着旋向形似晾谷场的空旷处飞去。 呼! 程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让自己尽快恢复冷静思考的能力,却冷不防老麻雀再次飞回,口中叼着另半只蚂蚱,对着程羽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原来她刚才半路遇到二丫头她娘,对方嫌他瘦小,开口就要一整只蚂蚱的聘礼,否则就要把二丫头聘给庄头家的黑炭头,老麻雀这才找隔壁三婶又赊半只回来。 程羽对这白捡来的麻雀老娘自然没什么感情,把头扭向一边,雀老娘急着去和母雀们聊天,丢下半只蚂蚱转身蹦跳两步后便展翅飞走,也不管他这只刚刚离巢的雏儿如何将两截蚂蚱叼到亲家去。 程羽看着地上两截蚂蚱的遗体,居然有一口啄下去的强烈欲望,但想到自己之前大概就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而且还是生吃非油炸,不由得心底又泛起阵阵恶心。 “呸!” 程羽嫌弃地吐出口中茅草。 心中更加烦闷。 想自己上辈子虽不是日行一善,但也绝非恶贯满盈,怎么就遭雷劈了呢? 不公道! “叽叽叽” 程羽正在纳闷时,冷不防身边再次响起一阵鸟叫声。 这次却是一只年轻健硕的母麻雀,羽毛光亮,下肢健硕蹦跳有力,带着一身土味落在程羽身边,小雀头上下俯仰对着他叽喳乱叫。 这…… 原来这位就是村外西头老槐树家的二丫头,他的……未婚妻。 那叫二丫头的小母雀也是刚刚成年,浑身上下透着青春气息,如果不是程羽魂穿到这具麻雀躯壳内的话,这麻雀肉身定然抵制不住荷尔蒙的诱惑。 而程羽此刻却只想对其说个滚字。 但也只是心中骂道,嘴上却懒得理她,故意将头扭向一边,满脑子都是那些前世记忆里的嫣然笑容。 “叽叽叽叽!” 二丫头的叫声拔高几分,同时示威般向程羽这边蹦跳两步,当它看到脚下两截半只蚂蚱时,顿时欢快地鸣叫两声。 程羽扫了一眼脚下的蚂蚱残躯,厌恶地扬起爪子将其扫下屋脊,两半截蚂蚱咕噜噜滚到屋檐边,挂在茅草上,眼看风吹即落。 “叽叽!” 二丫头到嘴的吃食没了,连叫声都破了音。 但程羽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看向旁边二丫。 “扑愣愣” 二丫头尖叫两声,气哼哼展翅飞走。 待她飞远后,程羽才转过头来,看着二丫远去的背影,忽然略有所思:我这就算是退婚了吧…… 好歹程羽落得个清净。 他几步蹦跳到屋顶最高处,再次举目向四周看去,一座云雾缭绕的大山坐落在这座村庄后面。 半山腰上云雾飘渺,似淡实浓,层层雾气流动不止,薄而不散。 正在观瞧之际,忽听到一群叽喳之声,遥遥望去,足有十几只麻雀正组团冲自己飞来。 领头的那只麻雀身形健硕,一头黑毛有别于其他麻雀头上的棕毛,格外显眼。 他旁边跟着的是刚被程羽气走的二丫头,后面一群看似好像是其姑表兄弟,嫂子弟妹,七大姑丈、八大姨夫,舞舞喳喳,气焰腾腾。 这是……找我逼婚来了? 程羽实在理解不了这些麻雀的脑回路。 婚姻大事本是你情我愿,强求不来,又没洞房,好聚好散,其不香乎? 第二章 【陷阱】 程羽正在纳闷之际,领头那只健硕有力的黑毛麻雀,一鸟当先落在程羽对面,冲着他叽叽喳喳口吐芬芳。 哦? 原来这位就是住在庄头家的黑炭头,领着一帮亲友团冲程羽兴师问罪。 这些麻雀的脑回路程羽更加难以理解。 但此刻却不是深究麻雀社会风情伦理之时。 眼见对方鸟数众多且步步紧逼,有将自己合围之势,而己方只有自己这一只小雀,就连相依为命的雀老娘也不知所踪。 程羽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理,先远离是非之地为上。 瞄着雀群一处空隙,他双腿一蹬从包围圈中窜出,扑打双翅从屋顶一跃而起。 但跃至空中后,程羽才意识到这居然是他穿越以来的第一次飞行,从屋顶掠下之后便疾速下坠,一股劲风刮得他呼吸一滞,泥土地面迎面扑来。 眼看就要硬着陆,鸟的本能终于爆发,双翅扑打的频率几近极限,翅尖擦着地面,“扑扑楞楞”扬起一阵尘土,终在滑翔一段距离后向上拉起。 屋顶上那群麻雀一只只也紧跟着展翅向他追来。 “叽叽叽!” 突然身后众雀大叫大嚷,一个个拼命扇动翅膀急忙转向,往两侧飞去。 正向上拉起的程羽忽觉侧方传来一股腥臊臭气,扭头看去,不知何时侧下方出现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色怪物,如同蛮荒巨兽跃在空中,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扑楞楞!” 程羽玩命扑打双翅,好在先前拉起得及时,又急向侧方偏转角度,这才堪堪从怪物头上飞过。 努力维持住自身平衡,再奋力扇几下翅膀,逐渐掌握住飞行技巧后,程羽低头以上帝视角向下观瞧,原来那只乌黑蛮荒巨兽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帝国田园犬。 黑土狗子瞪着空中的程羽,冲天“汪汪汪”叫个不停。 这个开局太难了…… 程羽一边暗自叫苦,一边急忙扇翅继续飞去。 他余光已经看到,黑炭头那群憨憨已经再次迂回过来,意欲将之合围。 以程羽此时的小身板和他青涩的飞行技巧,别说黑炭头这种社会鸟,就是对上二丫头他都够呛。 黑炭头双翅有力,冲在最前,几个起落之间便追将上来。 程羽背上冷不丁挨了他一翅膀,险些坠地,肚皮擦着草丛尖堪堪掠过。 然而两侧更是已被麻雀亲戚们包抄过来,程羽瞄准一个空隙调整方向后,再次冲出包围圈。 转眼间他已飞到庄外,眼看旁边有片树林,另一侧几只麻雀再次逼来。 程羽急切间并未慌乱,呼哨着打个旋向树林内飞去,打算就着树枝的掩护彻底绕出包围圈。 眼看飞至树林边缘,不料却被抄近路的黑炭头斜刺里杀出,一翅将程羽扇落在林边草地。 十几只麻雀扑楞楞先后落地,围成一个不规则圆圈,个个虎视眈眈盯着中心的程羽。 现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一阵轻风吹过,程羽能感到自己脊背上的绒毛都已炸起,活像一只小斗鸡。 突然天空一暗。 “嗡!” “砰!” “叽叽喳喳……” 一张巨网从天而落,几乎将所有麻雀一网打尽,只有一只处在边缘的老鸟侥幸逃脱,“啾啾”两声鸣叫,头也不回地向庄内飞去。 而网中叽喳扑打声顿时四起,黑炭头家亲戚更是将黑炭头和二丫头骂了个狗血喷头。 尤其是管不住嘴巴的二丫头,事情本是因她而起,但眼看被休大仇即将得报,却好死不死地突然走神,发现旁边触发机关上的一只死蚯蚓,二话不说便一口啄去,成功触发陷阱。 呵! 母鸟…… 程羽默默腹诽一句。 刚才他一心逃命,没注意到附近有这么大一张陷阱。 记得前世年幼时,也曾有亲戚给过他一只捡来的麻雀,不过没几天小麻雀就绝食而死。 现在轮到自家被困网中,果然是天道有轮回…… 但虽然与众鸟一起深陷囵圄,可他毕竟不是二丫、黑炭头一流的莽鸟,既然是网,总有漏洞可钻。 趁着众麻雀内斗之际,程羽开始研究这张绳网。 看材质似乎是粗麻布捻成细条编织而成,网眼比雀头尚小一号,根本钻不出去,可见是张专门用来捉麻雀之类小型飞禽的网子。 而黑炭头凭着比程羽大一号半的体格,已经成功得将半个身子卡死在网眼里,进退不得。 呵呵! 程羽对着黑炭头撅起的灰毛鸟腚白了一眼,挥翅拨开身边一只乱蹦乱跳的憨雀,开始仔细寻找。 网中不利蹦跳,他只得弯腰低头往前一步步蹭,终于被他在网子边缘找到一个打结的绳子头。 “中了?中了!中了!中了!” 远处麦田里传来一个男人兴奋叫喊声。 有人来了! 网中雀群听到人声,叽喳声一顿,接着几近疯狂地玩命扑打挣扎。 程羽听到声音也是心中一滞,陷阱的主人来了…… 身处危难之中的程羽,甚至都没想到他还能听懂人言。 “咚……咚……” 如同闷雷憾地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程羽不敢再怠慢,虽然现在没了双手,但他还有一副利嘴。 待看清那绳头根部是个普通死结后,他一口将尖嘴用力戳进打结缝隙中,叼住绳头拼命甩头拖拽。 一下…… 两下…… 三下…… 嘶!嘴疼…… 再来! …… 死结被他一点一点拽松,忍着几乎撕裂的疼痛叼住绳结解开一环,死结已变成活结。 再将尖嘴戳进活结缝隙中继续拖拽,终于在那人赶来之前把第二结也解开,两个小网眼变成一个大网眼。 程羽心中一喜,转瞬间缩身从网中蹦出。 他刚得自由就立即飞跃到高处枝头,先上下左右环顾一番,确认安全后,再检查自己身体。 还好。 唯独刚才解绳用力过猛,差点把嘴给拽歪。 脱离苦海的程羽向下看去,草地上铺着硕大一张网,麻雀们依然在里面叽叽喳喳瞎扑腾,却没一只注意到程羽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二丫头刚好抬头,正看到程羽居然已经逃出罗网,立在枝头,便叽喳冲他叫个不停,引得其他麻雀也都要向程羽冲来,十几只麻雀劲往一处使,几乎将整张网凭空拉起。 “嚯!居然如此之多!” 一个黢黑村汉如天神下凡般从天而降,穿着破草鞋腾的一声将网踏住,紧接着俯身把网捞起扎紧,掰着指头粗略数起来,只是越数越乱,到最后干脆作罢,兴奋道: “妙极!妙极!这一网可分三份。 这头一份自是俺来享用; 二一份可与庄头换回一大罐清水; 三一份嘛,嘿嘿……” 那村汉口中念着,黢黑脸上映出一抹红光,憨笑道: “这三一份送至村东头刘寡妇家,今晚必能……嘻嘻,嘿嘿,哈哈哈哈……” 村汉用手背擦了把口水,也顾不得细看网子是否破口,只扎紧网口向身后一甩,扛在背后并没有向村内走去,而是转身进了密林深处。 网中众麻雀已不再大声叫嚷,虽然他们听不懂村汉所言何意,但凭麻雀的本能判断也都知道大限将至,凶多吉少,个个垂头丧气,时不时哀鸣一声。 村汉在密林中穿梭的背影逐渐远去,程羽听到哀鸣声后心头一动,展开翅膀也向密林内飞去。 没几个起落就追上村汉,堪比江湖中武林高手的绝世轻功,不由得让他感叹天生会飞确实挺气人的。 村汉没走多远,选中林中一小块空地,将网子随手一丢,又从怀里摸出块石头放在地上,便低着头在林地上搜寻干枯树枝。 这…… 是要烤串的节奏啊。 程羽站在一个安全的高度,把他所看到的实情,和麻雀们即将面对的命运修饰一番后,冲下面的众麻雀们叫起来。 网中众麻雀顿时一片恐慌,显然他们知道,或是亲眼见过被烧烤的凄惨下场。 但林子大了确实什么鸟都有,十几只麻雀也并不都是蠢货,终于有一个反应过来,开始向程羽告饶,哀求他帮忙逃困。 有一个就有两个,有两个就有一群,于是很快所有麻雀都在向着程羽发出阵阵啾鸣。 就在村汉撅着腚从枯树枝上剥下树皮搓火绒子时,程羽与麻雀们也达成团结一致、共识共赢的战略合作协议。 趁着村汉正背对网子,他飞到方才逃脱的网眼跟前,用嘴将之叼起。 其他麻雀看到生路一窝蜂就要冲来,被程羽厉声喝止后,众麻雀这才一个个依序从里面悄悄飞出。 十几只麻雀逃出后,并不急着飞走,而是飞至高处枝头站成一排,热情讨论着劫后余生的心得。 但都忘记还有个领头的黑炭头依然卡在网眼里,正冲着二丫头和亲友们啾啾哀鸣。 亲友们报之以叽叽喳喳,群情激昂,为其加油鼓劲,却无一雀敢落下帮他。 眼见如此,黑炭头将头向后扭到极致,哀怨地像只小母鸟般瞅着身后的程羽。 “啪!啪!” 耳听得村汉已开始用火石取火,待其转身之后就会发现麻雀们都已成功越狱,可以想象其所有的怒火都将倾泻到黑炭头一鸟身上。 “啾啾?” “啾啾啾!啾啾啾!” 网外的程羽与网内的黑炭头经过一轮谈判,最终看在黑炭头向他服软告饶的份上,程羽这才飞到其跟前观察情况。 但见这黑炭头一只腿在网内,一只腿在网外,圆鼓鼓的小肚皮被网绳勒在正中,难以进退。 程羽忍住笑,以退为进,突然张口向黑炭头一只鸟腿上啄去。 黑炭头没有防备,猛然吃痛浑身一紧,向后一缩,居然就此全身而退,缩回网内。 他脱困后急忙蹦跳几步向网口逃去,却正好和转回身来的村汉打一照面,四目相对,时间凝固足有几个深息。 以程羽看来,那黢黑村汉想必也不是什么灵光之辈,遇此突变竟一时呆住,如何也想不通网中怎么只剩下一只麻雀。 黑炭头趁此时机三两下蹦到网眼跟前,村汉这才醒悟,哪舍得鸡飞蛋打一场空。 便猛得合身扑来,一双簸箕般的大手如泰山压顶向黑炭头抓去。 “叽叽叽!渣渣渣!” 树枝上的亲友团义愤填膺,群情激愤,只是依然没有一个敢下来帮忙。 程羽此时离得近看得清,那村汉已将黑炭头从网中掏出,左右手各扯着他两只翅膀,眼看下一刻黑炭头就要一分为二,变成手撕麻雀。 见村汉抓着黑炭头的两手都不得闲,程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蹭”的一声将自己当做炮弹,瞄着村汉面部直直撞去。 “哎哟!” 村汉鼻梁吃痛,急忙撒手揉脸,却是狗熊掰棒子,眨眼间手中最后一只麻雀也已立在枝头。 村汉仰头看到树上众鸟不由得怒火中烧,扬起手中枯枝向上砸去,但如何能砸中灵活跳跃于枝头的麻雀们。 “直娘贼的撮鸟!挨千刀的家贼!俺已月余未食荤腥哩!月余哩!” 密林中回荡着村汉几近癫狂的咒骂声。 枝头麻雀们似乎等得就是这一刻,看到村汉如此反应,一个个立在枝头叽叽喳,嘻嘻哈。 地面上那村汉眼睁睁看着至少可串成四五串的荤腥到嘴里都飞了,懊恼地照自己头顶狠捶一拳,又捡起一树枝欲砸麻雀。 立在最高处的程羽忽然感觉腹中一阵胀痛,下意识就要找一个没鸟的僻静之处解决三急。 他展翅飞起,却在蹬离树枝时没控制好双腿的肌肉收缩…… “噗……” 村汉正一边抬头破口大骂,一边摆臂要丢树枝上去。 忽然眼前有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嘴中落入一湿、咸、苦、涩、滑腻之物…… “啊!吼喝!呸呸呸……” “叽叽叽……喳喳喳……” 众麻雀已笑疯在枝头,程羽却心中发誓他绝对没有恶意,更没有故意瞄准。 众麻雀笑够后都觉得神清气爽,纷纷飞离枝头,以一个亲密无间的队形渐飞渐远,空余一根羽毛飘飘摇摇落下,停在正伏地干呕的村汉头顶。 又过了好大一会,涕泗横流的村汉捡起地上网子,垂头丧气地走出树林,另找地方重新下网。 直到其陷阱下好,都还未发觉网上那个缺口。 …… 第三章 【饿】 一群麻雀向庄内飞去,经过这一系列变故的快速锤炼,程羽这具麻雀肉身的飞行基因被彻底激活,此时的飞行技巧已不输于普通成鸟。 在庄口正遇到程羽那麻雀老娘,雀老娘叽叽喳喳急叫一通,黑炭头一方跳出几只母雀也叽叽喳喳报以回应。 仅一个回合,雀老娘便和那几只老母雀有说有笑地向村外麦地飞去。 而黑炭头不知何时叼着一只尚在蠕动的青色肉虫飞在程羽身边,把另一侧的二丫馋得口水直流。 好家伙! 这种品相的肉虫,必是肉质松软,鲜嫩多汁,她长这么大别说吃,就是见都没见过品相这么好的,倘若能分到一口…… 二丫头一边飞,两只小雀眼都没离开过那只肉虫,几次险些撞树。 三鸟一同落在程羽之前蹲得那座茅草屋顶,黑炭头将大肉虫丢在程羽跟前,叽叽喳喳叫一通。 这个…… 义结金兰倒不是不可以,但有福同享就没必要了吧? …… 最终程羽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 毕竟他不姓贝,更不姓德。 那只上好肉虫他碰都没碰一下,反倒将之前被他从屋顶踢落的两半截蚂蚱聘礼,用爪子指给黑炭头。 黑炭头以为这是程羽回赠他的结拜信物,不由得一阵雀跃,蹦跳到屋檐边,叼起半只当场大快朵颐,三两口就将其吞掉。 然后对着程羽啾啾鸣叫几声后,叼起另半只转身飞走。 哎? 你别走啊! 程羽想拦都没拦住。 以后村中有事报你名字当然没问题,但这既健硕、又能下蛋的二丫头怎么办? …… 此刻顾二家屋顶上,二鸟世界静得尴尬。 二丫头轻声鸣叫几声,来回蹦跳几下,撅着尾巴上的毛殷勤地给程羽展示自己的好身材。 这二丫头长得颇为健硕,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应该最受农家雀追捧。 只可惜程羽并非普通的农家雀,彼此的审美完全不同。 去! 程羽一爪子将脚下大肉虫踢给她,二丫头一阵狂喜,叼起肉虫就向程羽蹦跳过来,那意思要和他吃个交杯虫。 “叽叽喳!” 程羽扬起翅膀大吼一声,转身冲另一个方向蹦跳着飞去。 二丫头楞在屋顶上,还没死的大肉虫扭曲着从她嘴中挣脱,掉落在屋顶。 她一动不动如同泥塑,只是委屈地盯着程羽离去的背影。 又被休了…… …… 程羽眼看着二丫头叼着肉虫飞走后,方才飞回到茅草屋顶。 看日头此时已经将近正午,忽然脚下方传来声响。 程羽低头看去,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中,刚才偷袭他的那只黑土狗子正卧在角落里晒着太阳打盹。 就是这黑厮刚才险些要了自己小命一条。 程羽心中盘算一阵,略作观察后,悄么及儿飞到黑土狗所靠土墙顶部。 只见零散几块石头垒在墙头做压顶之用,他择其中松动的一块,用后背顶着奋力向墙下土狗所卧之处推去。 “扑腾!” “呜汪汪汪……” 土狗被砸得不重,吓得倒不轻,猛得弹起三尺高,落地后尚不知袭击来自何处,只得打着转扬起狗头四处嚎叫。 这一番动静倒将屋内一粗壮村妇唬了一跌,探头见是自家狗子在院中胡闹,劈头盖脸一通骂后,继续将案板上几个物件逐一放至一粗陶大碗中。 屋中光线昏暗,程羽只能隐约看出那些个物件黑黢黢,冒热气,约莫四五个,外形倒像是窝头。 再看那粗壮村妇衣着黑色粗布,补丁摞补丁,且很久未浆洗模样,已全看不出任何样式纹样可供程羽参考朝代背景。 “顾二家的,快与俺一起下地送吃食去。” 另一粗黑妇人站在篱门外冲院内喊道。 程羽闻此心中一动,此时方才省悟,原来人言、雀语他是都能听懂的。 屋内顾二家的应了一声,麻利地将粗陶大碗放入藤条编筐中挽起,右手又小心抱起一褐色粗陶釉罐,紧紧箍在怀里,那模样小心地倒像抱着个几月大的娃娃。 陶罐中叮叮咣咣传来晃动的水声。 等在院外的村妇探头向顾二家的怀中瞧去,随口道: “哟,你家今日倒积攒下不少水来。” 顾二家的也不答话,只将柴门用脚勾上,两家的婆娘扭着扭着向庄外地头走去。 嗯…… 生活气息浓郁,只是…… 我一大好青年凭什么来这里做鸟? 再死一回是否能穿越回去? 程羽心中没底,毕竟前世可是被雷劈死的,就算穿回去还能是本人? 呼…… 程羽下意识的再次衔起根茅草,嘴角叼着,望向远处发呆。 …… 转眼间日头坠落西山之后,天色逐渐昏暗,聚拢在各自窝巢附近的众麻雀们,叽喳之声渐渐稀疏。 雀老娘从外面飞回,打着饱嗝招呼程羽回巢休憩,她在外面吃了个肚儿圆,却不知程羽这一天水米未进,已饿得有些打晃。 但吞虫咽草这种腌臜事他绝对接受不了。 真香更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会再真香。 无他,只因这只麻雀体内是一个真正的人魂。 此时他脚下茅草屋内恰好飘出袅袅炊烟,趁着天还未黑,程羽飞到院内一个较为安全的角落,寻思着能不能找机会吃上点他家的剩饭也是好的。 屋内只有一男一女两人,男的就是顾二,看长相三十有余,四十亦可,正坐在炕沿看着自家婆娘在灶台跟前忙活。 顾二媳妇掀开锅盖,从锅中舀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小心端给顾二。 顾二面无表情的接过晾上一会,就着碗沿儿吹几口凉气,也顾不得烫嘴便咕嘟咕嘟灌将下去。 程羽没想到这家子看着家徒四壁,生活倒也算是讲究,竟还保持着喝开水的好习惯。 据他前世太爷爷所讲,普通人家日常喝烧开的水,那是在建国后才逐渐普及的。 “啊……” 顾二喝完抹一把嘴,将碗递给自家婆娘道: “与你留有一口,喝了早些歇息吧。” 顾二媳妇接过碗一仰而尽,连碗底最后几滴都不放过,这才收拾停当,转身出门去关院外篱门,恰好遇到一邻家村妇从门前路过向她随口问道: “顾二家的,用过晚食哩?” “啊,用过哩,随便打了点菜粥对付肚子而已……四六家的,可也用过晚食哩?” “不曾,这就回去,我家今日食厚粥。” 顾二媳妇闻言微不可见地撇下嘴角,也不再答话,插上篱门转身进屋关门上炕,没好气地招呼顾二睡觉。 而程羽却跟着那四六家的村妇飞至她家,好见识见识何为厚粥。 在一座几乎和顾二家一样的灶台上,同样烟雾缭绕,程羽落在院墙上伸头细瞧,哪知四六家的掀开锅盖,里面所谓的厚粥竟是开水煮石头…… 肚中饥饿的程羽还不甘心,又飞去前后左右相邻几家串门,境况竟与顾二家相差不多。 原来煮开水并非只为喝,更重要的是弄出些炊烟出来,好叫邻人知晓自家晚上也在造饭。 但锅里下的何物也就只有自家人知晓。 程羽目前不敢飞离顾二家太远,因此这顿晚饭最终也没蹭上。 其间倒是遇到一户真喝粥的人家,但也就只凑得当家的壮劳力喝上一碗稀粥,且那碗舔得比水洗还干净。 没奈何只得在隔壁没狗的一户人家灶台上啄几滴烧开的水珠,稍减些许饥饿感,聊以安慰肚皮后,便飞回到顾二家屋顶。 雀老娘见程羽回巢,叽叽喳喳招呼他快回窝休息。 程羽探头看去,一个雀巢隐蔽地搭在屋檐下一丛茅草之内。 再向窝内观瞧,一股腥臊恶臭之气从中袭来。 其中还夹杂着羽毛鸟粪,着实腌臜得紧。 程羽内心是一万个拒绝,也不理雀老娘在身后一通叽喳乱叫,兀自在这家山墙上找到一个还算平整的土洞,再叼些干净细软茅草铺垫一番,即可遮风,又能挡雨,更无腥臭气。 站在自己搭建的新窝前,程羽向下方观瞧,这洞离地甚高,那黑土狗定是爬不上来。 雀老娘眼见自家这小儿子打定了分家各过的主意,也就不再强求,自个也落得个清静自在。 天色尚未全黑,庄内众雀已各找各妈,各回各家。 原本还算热闹的村落只剩些蝉鸣虫叫,和偶尔小儿啼哭与犬吠之声。 程羽窝在只容转身的土洞中,左右无事可做,便开始寻思自己如何破这地狱难度的开局。 回想起这短短一天发生的种种,唯有两件值得欣慰之事: 一是结交了黑炭头这庄内豪族世家,典型的不打不相识; 二来终于不用再被二丫头纠缠。 倘若今天自家意志有一丝的不坚定,恐怕来年就要与其踩蛋…… …… 第四章 【夜袭】 此时节应是夏末秋初之际,天高气爽,繁星点点,整座庄子渐渐安静下来。 庄中只剩一户人家窗中尚映出点点亮光,那是不远处庄头家的宅子。 也是庄内唯一的几间黛瓦房。 其余各户基本都是土坯、草房、篱笆院。 但这些景物程羽一个也看不到,太阳落山后他眼中就是一片漆黑。 原来麻雀个个都是夜盲症,难怪前世到了夜间也是一只麻雀也寻不到。 看不到周边任何事物,头脑便渐渐昏沉瞌睡,甚至连肚中饥饿感都减轻许多…… 他穿越至此的第一天只喝了几滴水。 不知不觉间程羽已将头向后扭转九十度,半埋进自家翅膀窝子里,动作熟练地如同左手握右手,不消一会便昏昏睡去。 …… “窸窸窣窣……” 不知过了多久,程羽隐约听到一阵窸窣之声。 白天的惊魂遭遇,再加上初到此方世界鸟生地不熟,令其警惕性比前世大增。 浅睡中的程羽顿时一个激灵彻底醒来。 土洞外依然是目不能见,由此判断此时天还未亮,但窸窣声比刚才更加清晰,显然不是做梦。 若此时眼能看到还好些,最可怖之处就在于只能耳听,却看不到是何物在何方作祟。 程羽顿时对盲人之痛有些亲身感悟。 竖着耳朵凝神又听上一会,那窸窣响声皆无,一切又再次归于沉寂。 程羽不敢大意,又强打起精神坚持戒备一会,但见再无动静,直觉得困意实在难熬,便昏沉睡去。 哪知刚睡着没多久,又一阵细碎声响起,与前次响声不同,且自另一个方向传来,动静比刚才大上好多。 好在程羽选的土洞离地甚高,寻常的野猫土狗都难以攀爬上来。 念及于此程羽心中刚刚稍定,下方不远处突然传来“吱吱!”两声尖叫。 老鼠! 程羽前世虽没有洁癖,但也十分膈应老鼠。 平时家中是不能有老鼠出现的,否则他晚上肯定睡不踏实,总担心老鼠不知何时突然爬到脸上。 它寻不到我…… 它寻不到我…… 程羽心中反复默念祈祷时,再次传来“吱吱!”两声,这次明显比之前的距离更近! 来了…… 程羽顿时心中一万个草泥马纵横蹦腾。 怎么办? 冒死飞出去? 外面两眼一抹黑,白天尚且危机四伏,何况此时? 它上不来…… 高度似乎是程羽目前唯一的指望。 万幸恰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呜呜汪汪”之声,原来是老鼠闹出的动静惊动了院中那只黑土狗。 黑土狗万岁! 谁说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程羽此刻都爱死了这只土狗。 狗子一叫,窸窣声和老鼠声顿时皆无,但黑土狗子却不依不饶,冲着土洞这边汪汪叫个不停。 “当家的,狗子嚎哩,出去瞅瞅?” 原来程羽这土洞背面就是屋内顾二家的土炕,女人声循着墙缝传入程羽耳中,说话的正是顾二家那粗壮媳妇。 “瞅甚来?狗子耍耗儿哩。” 顾二那粗憨男人不耐地嘟囔道。 “快去哩,猴急忘八糙的,狗子嚎得老娘难安心办事,莫不是又有腌臜货来趴墙根儿哩,快去,莫再让把狗子顺走哩。” 妇人一阵抱怨后,屋内方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穿衣声。 “吱扭” 门轴转动,顾二口中低骂,手上拖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从屋中弯腰小心踱出。 “哐啷!” “呜呜……” 想是木棍并未打到狗子,但也将土狗唬得不轻,只呜咽两声,便再无动静,连虫儿都噤了声。 “嚎你娘的个腚哩!” 顾二突然间的喝骂,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响亮。 骂完狗子的顾二原地没动,佝偻着腰竖起耳朵静静听周围动静,待确认四周并无脚步声后,方才直起身子叉腰再骂道: “再嚎夯断你狗腿!” 捡起棍子在地上拖着于院内巡视一圈,再将篱笆柴门紧一紧,转身回屋“吱扭”一声轻轻将门关上,随即响起插门闩声。 “没人,准是遭瘟的耗儿惹得狗子嚎,不去庄头家吃白面馍馍,反倒跑老子这里打秋风。” 顾二回屋嘟囔着,不多时屋内便响起不再压抑的和谐之声。 约莫着半盏茶的功夫,顾二家的轻声叱骂几句,便再没了动静…… 不一会儿屋内就响起一强一弱交替环绕的呼噜声。 一切都归于平静,四野的虫儿又啾啾鸣叫活泛起来,程羽渐渐安下心来。 早已疲惫不堪的他,困意像滔天洪水般汹涌袭来。 “哗啦……哗啦……” “吱吱” 程羽刚刚睡着,该死的老鼠叫声再次响起。 若仅如此也就罢了,毕竟程羽所在土洞离地颇高,但要他鸟命的是,这次吱吱两声却是从自己正下方传来,且比刚才叫声更近,估摸着也就几只麻雀身长的距离。 我了个去! 真爬上来了? 这老鼠会飞檐走壁不成? 此时程羽已分辩出之前的哗啦声,是老鼠爪子在扒拉土墙,此刻他已能闻到扬起的尘土味。 这一惊对程羽来说非同小可,只觉得浑身羽毛都已炸开,脑海中浮现出一对发着幽光的小眼睛,呲着森森白牙冲自己迎面扑来。 正在程羽脑补画面之时,忽然感觉自己爪子似是被几根毛状物轻轻扫过。 “扑楞楞楞!” 一直精神紧绷的程羽瞬间炸毛,浑身鸟皮疙瘩直起,再也顾不得土洞中狭窄逼仄,张开翅膀一阵瞎扑,带起尘土、茅草四处飞扬。 就在此时,程羽忽然一阵恍惚,好似时间慢放一般,身体越来越轻,且不由自主地向上飘至在半空中。 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只是…… 有一双白净人手出现在眼前。 初时尚不以为意,待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已是一只麻雀后,顿时又一个激灵。 怎么回事? 谁的手? 细看这双手,五指修长,手掌宽厚,左手中指内侧还有一颗痣。 分明是前世他自己的手。 但仔细看又有些不同,这是一双半透明的手。 再往下看,身上衣着还是穿越前的世俗潮流打扮,但也是半透明状。 程羽脑补此刻的自己就是一只悬浮于漆黑混沌中的半透明水母。 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伸手挠头,哪知那脑门如同无物一般,被手指直接穿过。 啊?! 他难以置信地将手抽出,又试着两手交叉,十根手指毫无阻碍地从双掌中再次穿过…… 这副身体不是实体? 那这是…… 我的魂魄? …… 第五章 【吃饱了】 悬在一片黑暗中的程羽,正寻思自家是不是被吓得神魂出壳,忽然看到下方有一道幽幽亮光在移动。 一团青色火苗。 再近一些方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灰毛脏老鼠头上顶着一团火苗向自己爬来! 这老鼠身后拖着一条断尾离程羽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跟前。 看着老鼠头上那团火苗在自己眼前摇曳,程羽突然回想起前世生日时吹蜡烛的情景。 “噗!” 程羽对准火苗开口用力吹去。 火苗一阵抖动,没灭。 但那只脏老鼠却如同迎面挨一重锤,浑身一抖,四肢僵硬,“咕噜噜”滚将下去,带起一路的尘土。 “吱吱!” 老鼠摔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待其头顶火苗稳定之后,方才爬起,一路歪斜地冲到墙角拐个弯不见了。 “呼。” 虚惊一场。 他转头向另一侧看去,黑土狗在院子角落里趴着,头上同样顶有一团火苗,但比刚才那老鼠的要旺很多。 程羽转个身想四处走走,却发现自己一半的身子已经穿墙而过进到屋内,脚下就是顾二家的炕。 他半边身子屋外,半边在屋内地定格于墙中。 进是进不得,炕上太晃眼。 但他也没退回去,因为自他两世为人以来,终于看到传说中人身上的三把火。 分别位于头顶和两肩。 而且很明显,顾二婆娘要比顾二本人火力更壮。 当然程羽没有进去吹火的意愿。 看够之后他穿墙而出,在院中游走。 “呜呜呜……” 这黑土狗伏在地上低声呜咽,程羽向它飘去,土狗像受到惊吓一般撅着腚向后退,同时它头上火苗开始噌噌上窜。 它能看到我。 是了,看来传说黑狗能看到一些东西是真的。 再向前飘出一段距离就要出顾二家的院子,但乏力感也越来越明显,直想倒头便睡。 这个念头刚起,便觉得心中再次一阵恍惚,眼前一黑,身体疾速下坠如同坐跳楼机失重一般。 待下坠感猛得一消,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只余一些淡淡尘土味飘荡在空中。 这是爪子? 这是翅膀…… 又回到麻雀形态了…… 或者说,又回到这具雀儿躯壳内了。 刚才的变故来得着实突然,程羽此时感觉精力几乎耗尽,想必是因为魂力太弱,出窍的久度和行动范围都受限制。 小麻雀一阵头晕脑胀,窝在土洞中旋即睡去。 …… …… “叽叽!” 阵阵鸟鸣声在耳边连番响起,程羽睁眼即看到炫目阳光洒在土洞前。 天亮了。 不知是饿得还是昨晚惊吓过度,刚醒来的程羽还未站起又一阵眩晕。 回想起昨晚的遭遇,莫非是个梦? 麻雀也会做梦? 土洞对面一丈开外的柴禾堆上立着黑炭头,见程羽醒来,叽叽喳喳又叫一通。 原来麻雀是日夕而眠,日升而起,每日约莫凌晨着天还未亮便已苏醒。 可此时看日头大概走到上午九、十点方位,程羽一觉睡到现在,在麻雀世界来说已是睡了一个天大的懒觉。 只是一觉醒来,依然还是只麻雀…… 他冲黑炭头叽叽应付两声,习惯性地叼起身边一根茅草,探头出洞向下望去,不看还好,一看唬了一跳。 原来土洞下方有一斜溜裂缝,两侧各有一排小爪子印,歪歪斜斜一路延伸到自家土洞口。 真有老鼠来过…… 这老鼠当真可恼,近乎垂直的墙,给它道缝都能行走自如。 如此一来,那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 一股莫名的兴奋令程羽彻底清醒过来。 昨晚自己确是灵魂出窍,而且还是人形! 程羽顿时感到自己并未被前世完全抛弃。 那么说,穿越回去并非无望? 念及于此,程羽忽然觉得心中一轻,早起的床气消散大半。 只要有门,总会有解决办法,最让人绝望的事就是毫无希望。 心情转晴的他,冷静思索一番,决定还是要先考虑当下,毕竟路要一步步走。 昨夜幸得灵魂出窍赶走那只老鼠,但若其喊上其他老鼠再来组团袭扰,如何处之? 虽然很明显动物身上只有一把魂火,但若一次来个七八只,自己转着圈吹不过来怎么办? 而且谁能保证他灵魂每次都能提前出窍做好准备? 此地已不可再待。 但回雀老娘窝里程羽又嫌弃腌臜,看来只得自己再另寻一安全住处。 “啪嗒” 忽然土洞边搭着一条半死蚂蚱,粗壮的后腿还在颤抖。 黑炭头叽叽几声,程羽顿时明了,这是对方送给自己的早点。 程羽将目光从蚂蚱身上艰难移开,肚中倒实诚,当即咕噜作响。 不行! 油炸的可以考虑。 生的坚决不吃。 说不吃,就不吃! 他吐出口中茅草,婉拒黑炭头。 对面黑色小雀头明显一愣,还未见过不吃虫儿的雀儿。 这黑炭头也是个讲究的鸟,送出去的物件一概不再回收。 程羽见黑炭头也坚决不吃这肥美的蚂蚱,便扭头冲雀老娘巢穴叫一声。 老母雀飞来后,起先也是一愣,继而对程羽也是一阵劝。 但见自家老幺儿子全然不理,只得欣然接受这份孝道,欢喜地叼着肥美蚂蚱展翅高飞。 黑炭头看着程羽扑楞楞展翅飞出土洞,避开黑土狗,在顾二家院中绕着飞。 更让牠捉摸不透的是,顾二家老四最终居然敢落在庄户人家的窗上。 这小麻雀个头不大,胆子不小! 其实与其说那是窗,倒不如说是个洞更合适。 分明就是土墙上开一洞口,再用棍子支起一面茅草席,勉强透过些阳光进屋而已。 程羽此刻就扒在茅草席上向屋内观瞧。 窗后就是顾二家的灶台,充当窗扇的茅草席早已被烟熏黑,程羽是循着烟火气径直飞去的。 目视所及,这顾二家是着实的贫苦,烧饭只在堂屋一角垒一灶台,并无专门的灶房。 灶台上一口大黑锅盖着熏黑的木锅盖,锅盖边缘冒着蒸蒸热气。 热气中夹杂着一股疑似粮食的气味。 程羽静静等待着,虽然现在的他早已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感觉过了很久,顾二家的粗壮妇人揭开锅盖,也不嫌烫,伸手依次捏出四个馒头一样物件,只是色泽黯淡,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菜叶子。 这就是昨日她给顾二送去的吃食。 应是某种杂粮掺着野菜做成的窝头。https:/ 那妇人将四个窝头放在一个藤筐内,再将藤筐举起高高挂在横梁的麻绳上,便转身推门而出,向屋后走去。 程羽眼见屋内再无旁人,便毫无心理障碍地悄悄飞进屋内。 眼见小麻雀飞进屋里,外面屋檐上看热闹的黑炭头和雀老娘都唬得一跌。 这顾二家老四是吃了猫心土狗胆不成? 竟敢飞进庄户屋内。 而程羽此时已双爪抓住藤筐边缘,四个比他高一头的窝头冒着热气就在眼前。 一口啄去,有豆气,又夹杂着些许小米,但更多的是一种颜色暗沉,疑似木屑磨成粉末的东西。 程羽有意避开这剌嗓子物件,只啄着豆沫与小米。 倒是里面掺杂的不知名野菜叶子味道不错。 不消一会功夫,程羽便吃了一个肚儿圆,离他最近的一个窝头尖尖不见了。 肚子填饱后,又觉得口中干渴,展翅落到灶台上,低头啄几口锅盖上蒸汽水珠,如饮琼浆玉液。 “吱吱” 突然头上响起两声老鼠叫,程羽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横梁上有道灰影速度极快,只看清最后有半截尾巴一闪而过,冲着梁下悬挂的藤筐而去。 昨夜那只脏老鼠! 咱俩可真是有缘呐。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 第六章 【搬家】 在程羽眼中,那老鼠个头大如犀牛。 但现在是白天不是夜里,若非有夜盲症,昨晚岂能被你这土耗子欺负了? 小麻雀展翅愤愤飞到藤筐上,那老鼠看到突然出现一只小麻雀,似乎并未认出程羽,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大头冲下沿着梁上麻绳,向藤筐快速爬去。 程羽待老鼠沿着绳子爬到一半时,突然用力展开双翅扑打藤筐,同时两腿使劲一蹬,自己扑扑楞楞飞在半空,藤筐左右剧烈摇摆起来。 老鼠毫无防备,顿时重心不稳,跌落进筐里吱哇乱叫。 扑打动静早惊动了院中土狗,对着屋内一阵汪汪乱叫,但只守在门口,不敢冲进去。 粗壮妇人闻声速速奔回,程羽早在狗子刚叫之际,就已飞到靠墙角的屋顶椽子上,一动不动地将身藏好。 顾二家的进屋后立马看到梁下藤筐摇晃不止,边沿还甩出半截鼠尾,急得妇人“哇呀”一声大叫,顺手抄起灶台锅盖打将过去。 盛窝头藤筐被打中倾倒,老鼠从中跌落在地,沿着墙根呲溜钻出屋门,却不巧被门外守候的土狗一爪摁倒,张口叼住,狗头猛甩几下,顷刻间老鼠便不得活。 顾二家的回头冲土狗大嚷一声: “莫吞!俺当家的荤腥哩!” 急忙奔进院子,张手从狗子口中将死鼠掏出,速度之快连狗子都未反应得及,欢快摇晃的黑狗尾渐渐停滞低垂落地。 妇人哪管得了那么多,一边叨唠着耗儿干瘦无油,一边喜滋滋地将老鼠剁头去尾,扒皮切爪,连带着掏出的内脏一并丢给院中土狗,再重新添柴生火,将有肉的耗儿躯干放进锅内蒸煮。 程羽亲眼得见整个过程,除了有些干呕之外,心中还有些后怕。 难道是穿越到了南方沿海某省? 自己这小麻雀以后更要千万小心这些个庄户。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粗壮妇人挽着提篮,和另两个村妇有说有笑地出门下地送饭,程羽才小心从窗口飞出,避开黑土狗方向,落在茅草屋顶。 黑炭头与雀老娘赶紧飞来,又是一通叽叽喳喳。 这俩鸟方才听到屋内乒乒乓乓一通乱响,紧接着炊烟又起,都认作程羽已被做成清蒸麻雀。 不想小麻雀却安然无恙飞出,不禁啧啧称奇。 当得知程羽吃了蒸熟的杂粮窝窝后,雀老娘直愣神。 啥是杂粮窝窝? 黑炭头倒是个有些见识的,冲程羽一阵叽叽喳喳后,程羽顿时醒悟。 妙啊! 这黑厮住在庄头家,那一带都是他黑炭头一家势力范围,而且庄头家的白面馍馍是管够的,时不时隔三差五还能开顿荤腥,不比这里吃糠咽菜强上许多? 而且昨夜偷袭自己的老鼠,虽说已被做成顾二盘中大荤,看情形估计骨头都被嚼碎了下肚,但秦桧尚有三个好友,难保这死鬼老鼠的亲戚再来上门寻仇。 尤其是听说庄头家甚少遭到老鼠祸害后,程羽当即鸣叫一声,展翅起飞。 走,去瞧瞧。 说走就走,程羽对这个生他养他足足一天一夜的糟糠之地毫无一点留恋。 …… 庄头家在庄内的正中偏后一点,离顾二家倒也不算是很远,甚是好寻。 待飞到近前,方才看清这庄中独有的一片瓦房建筑居然还是个两进的小院,院内方砖铺地,门前屋后还蹩脚的种些花花草草加以点缀,有几分园林之形,但却无造景之神。 庄头家布局程羽一眼便能看出个大概,中间是正房,两侧是厢房,角落里摆着青砖灶台的那间应是灶房。 在后院的后面还有一座空着的大茅草房引起了程羽的注意,因为里面隐隐传出些酒糟香味。 黑炭头见程羽对那座空房感兴趣,便做起导游,叽叽喳喳一通,程羽连蒙带猜总算明白,这是座古代糟坊,酿酒用的。 据老雀们说,只到每年下最大一场雪的前后,糟坊才开工酿造,此时都忙着农活,自是没人。 庄头家拢共应是六口人,一个卧床的老娘加庄头夫妻二人,育有两子,但此时家中只有年幼一子,长子并未得见,除此之外,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还有一女仆。 其实说是女仆,但看去也就十岁出头模样,长得倒颇为清秀,只是面有菜色,身板瘦弱。 每每被庄头婆娘指东唤西的毫不客气,或许是他家的童养媳也未可知。 庄头家也养有一只土狗,个头儿比顾二家的大上一圈,嚎起来震天响,被麻绳栓在后院一间侧厢房门前。 黑炭头一家对其嗤之以鼻,直呼其为看门狗。 前院各个屋檐瓦当内零散住着黑炭头爹娘、叔婶等长辈亲戚,后院都是黑炭头一辈的年轻后生。 尤其是黑炭头毫不客气,居然占了一座燕儿窝,这在一众麻雀窝中堪比是五星级酒店标准。 “叽叽叽” 黑炭头站在自己霸占来的燕儿窝边,冲着程羽一阵叫唤,原来是向他介绍他今后的住处:离黑炭头窝不远的屋檐下,还有一座空燕儿窝,早被黑炭头一家霸占空闲着。 程羽看那燕儿窝,搭建在青砖瓦片之下,里面倒是干净,只需再寻些干草铺垫下即可,再看下高度,足够高。 且砖墙缝隙抹的平整,毫无裂缝,再说黑炭头一家在此地住了许久,料是从无遭过鼠患的,想必定是安全。 只唯一不便的是,要想叼根茅草在口中,需要飞到左近邻家屋顶去寻。 程羽对这个新家甚是满意,黑炭头又帮着程羽四处寻来些干燥洁净茅草,厚厚铺垫在窝内,既遮风挡雨,又安稳舒适。云九小说 程羽试着窝在巢中,除了触感松软之外,居然还带着些许茅草独有的清香。 待一切收拾停当,程羽和黑炭头一家小一辈的都站在屋脊上叽喳聊天。 程羽无意间看到在庄头家院墙外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耸立着一座重檐六角亭,亭内立着一块灰色石碑。 程羽顿时来了兴趣,对黑炭头啾啾两声后,腾空展翅向碑亭飞去。 飞至亭内细细观瞧,只见灰色大石碑坐落在一石龟背上,碑身正面四个大字清晰可见:“青萝胜景”。 原来此地名叫青萝,而且还是一处胜地,只不过看这庄内庄户们的境况,又和胜景两字相去甚远。 带着些许疑问,程羽再飞到碑身背面,一首七言诗刻于其上,字迹略显斑驳,想必已有些年头,但此时天光尚早,飞近一些仔细辨认尚能认清: 青萝叠嶂未可观, 仙客临凡舞翩迁。 白首卧榻君莫笑, 醉邀闲月落人间。 这等打油诗也好意思刻碑建亭…… 再看落款:隆泰一十四年壬午秋巡游青萝山。 巡游? 程羽仔细观察下碑亭的建筑制式,再看看那驮碑石龟,别看诗很一般,但这座碑的来历恐怕不小。 兴许还是座御碑亭,但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这隆泰朝到底是哪朝哪代。 兴许是哪个偏安小朝廷的冷门朝代? …… 当晚程羽便安家在庄头后院的燕儿窝内,天黑之后,众鸟便都各自入睡。 这一天还有件值得庆贺的事:他吃到白面馍馍了! 黑炭头说得没错,庄头家的白面馍馍管够,只简单的放在灶房的藤筐里,进灶房对程羽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而且他只吃那些已经掰开过馍馍,完整的馍馍碰也不碰,免得引起主家怀疑。 此时庄头家后院几间房内都点着油灯,程羽脚下点点昏黄,但却瞧不仔细,也就不再细看。 万籁俱静,不由得想起昨夜遭遇。 难道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鬼妖灵? 又想起院外碑亭里那首诗的四句话,难道此地还出过神仙? 神仙…… …… 第七章 【龙王爷爷?】 当天晚上,万籁俱寂。 窝在舒适且带有新鲜茅草清香的新巢中,程羽反倒难以入睡。 脑海中思来想去都是前世的画面: 父母长辈和蔼笑容和眼角的皱纹; 球场上一脚怒射惹得看台上惊呼一片; 某次重要考试中身体忽然不适,咬牙坚持到考试结束结果成绩居然还不错; 损友彼此间的插科打诨与嬉笑怒骂; 女友不断变换的发型和永远不变的嫣然笑容…… …… 一张张笑脸,一个个让人动容的瞬间,以前并未在意过的那些细节,此刻都无比的清晰。 所有的一切伴随着脚下一阵阵虫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在他脑中融为模糊的一片背景音,令程羽渐渐地陷入沉睡中去。 一晚相安无事。 第二天早起天刚亮,程羽刚刚抖掉翅膀上沾染的露水,扭头便看到隔壁黑炭头撅着鸟腚向巢外遗矢。 程羽一阵苦笑,没成想自家小腹也跟着胀气起来,急忙忙飞到庄头家后院一处无人无鸟的僻静处解决。 待神清气爽之后飞回巢中,黑炭头一家小辈几只幼雀也都飞来与程羽问安,想是知道程羽是黑炭头的结拜弟兄,大家和和气气一家亲。 程羽略应付一番后,叫来黑炭头,“叽叽”鸣叫几声,向其询问神鬼妖灵之事。 黑炭头一脸懵懂,其他幼雀叽叽喳喳,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程羽原对这些麻雀没报什么指望,此时倒也说不上如何失望。 只打算先混迹在庄中,听听庄户人家口中,是否能得到有用信息。 …… 日月交替穿梭已七次,做麻雀的这七日既漫长又短促。 漫长是因此处没有美食,没有好酒,没有夜生活,没有游戏,甚至没有热水洗澡…… 没有家人…… 若说短促,每日几乎过得像昨日翻版,七日中的记忆和一日没什么太大分别。 程羽经常独自看着庄外景色发呆,思索着哪怕穿越到具人身,也可凭前世经历做出一番作为。 但现在自己只是一只会飞的麻雀,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嘴炮都打不得,整日只得和一群麻雀为伍。 渐渐地程羽开始变得既来之则安之的没心没肺起来,只不过他自己没意识到而已。 麻雀们每日的吃食只有生麦粒、野草籽,以及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小虫。 白日虽可上天,但上天须躲鹰隼,落地防猫狗。 离庄太远还要提防野外土著雀以及老鸹、喜鹊们的驱赶。 这庄子也不是什么富裕庄子,庄外地里的庄稼青黄不接,地表多有开裂。 庄内虽有两口水井,但已干涸日久。 庄民们日常饮水都从庄外老远运进庄。 隔三差五必有几辆大车,载着装满清水的大木桶从庄外拉至庄头家,各家各户再到庄头家按日所需领水。 程羽就从未见过庄头之外的人家洗过手脸。 程羽和麻雀们自然也是要喝水的,只是麻雀们真渴了大不了喝几口房前屋后的污水,日子一样过。 但程羽不行,他一定要喝烧开的净水。 吃蒸熟的白面馍馍。 这也许是他心底潜意识里最后的倔强了。 程羽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已经总结出庄头家进出灶房的规律和大致的空闲时间。 庄头家自不是顾二家比的了的,这几日当中程羽就赶上他家好几顿荤腥。 只不过肉菜都紧着男丁们吃掉,女眷们只吃得少许。 那模样清秀的童养媳平时连一口都挨不上。 黑炭头一家对程羽都礼遇有加,只是个个都搞不懂这顾二家的老四为何如此古怪,野草籽遍地皆是,麦粒黍米庄外地里寻一会也是有的。 他却非要静静守在灶房门口,亲自冒着天大风险潜入潜出。 哪怕他吃个野果,也要丢到庄头家锁在库房的水桶中泡上一泡再吃。 别提麻雀,比庄户们……不,他比庄头家还要讲究。 有这功夫,找只虫子吃它不香吗? 于是在某天夕阳西下之时,两鸟一起蹲在庄头家的黑瓦房顶,黑炭头将这些疑问通通抛向程羽。 程羽并未即刻回应,只“噗”的一声吐出口中叼的茅草,眯眼看着落日的余晖将整个村庄染成火红一片。 许久过后,方吐出“啾啾”几声低鸣,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黑炭头,便头也不回地飞进燕儿窝里睡觉去了。 黑炭头听不明白程羽所说的生活已经过成这样,就更得有点仪式感是个啥意思。 但总觉得这货自打上次树林内舍身从村汉手中将自己救出后,就变得越来越捉摸不透,好像已不再是之前那个顾二家老四。 不过以他一只普通麻雀的智商,想不通也就不再硬想,随口叼住一只过路苍蝇,边吃边展翅飞进自家窝里,左右拱一拱身子,头向后翅根窝里一钻,沉沉睡去。 …… 转眼间秋收过半,庄户们家家忙得热火朝天,可麻雀们却个个看似清闲的很。 对于牠们来说,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从天明到日落,整天除了吃,就是在找吃的路上,反正只要找,又不必像程羽那样矫情,总能吃得饱,只要躲开各种陷阱和猫狗之流就行。 除此之外再就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间或撅着尾巴随地遗矢。 黑炭头一家对程羽的种种行为虽然不解,但却一如既往地颇为照顾,每天傍晚程羽回窝都能看到他们给他准备的各种惊喜,其中尤以蚂蚱居多。 程羽对这些当然是不屑一顾的,不论黑炭头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并身体力行得演示着这东西对踩蛋有天大的好处,他也不会生吃这些东西。 虽说……黑炭头那吃相颇有感染力。 黑炭头家中,子一辈的幼雀更是一直苦口婆心地相劝于他: 眼看就要入冬,储存好足够的蛋白质才好捱些,否则到时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三五日吃不上一口也是常有的事。 搞得好似他们是积年老雀一般,其实一个个也是第一次准备过冬。 当然蛋白质三字是程羽自行脑补的。 可他作为一个有尊严、有文化、有思想、有内涵的雀,这些茹毛饮血的事情,再香他也不会做。 但又碍于对方一片好心也不便太过高冷,便将他那雀老娘喊来加餐。 雀老娘每日都有高蛋白补充自是格外舒心。 今年的秋膘贴得格外足份,于是逢鸟便夸她家一窝就属老四最有出息,决口不再提倒插门的老二。 程羽穿越成麻雀的这些时日,吃、喝、住、行都已不愁,只唯独担心第一次过冬自己能否抗得过去。 但想到自己背靠庄头家,又有黑炭头一族照应,料也无大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曾让他耿耿于怀。 他穿越过来已经半月有余,尚不得知这是何朝何代。 是太平盛世王朝? 还是战乱积弱末世? 只是再细想自己已然穿越成一只麻雀,何朝何代又与我何干? 但若真有神仙妖怪,则又不同了,兴许自己又多了份能够穿越回去的指望,哪怕那份希望十分渺茫。 就算前世的自己已被雷劈死,穿回去做人也比做只麻雀好吧。 说起神怪妖灵这类事情,这些日子他先后试过多次,却再未出现过类似灵魂出窍之事。 于是乎他开始在村中走街串巷,往来于各家各户屋顶院中,挨个串门听墙根儿。 这庄中不串不知道,一串却让程羽心中五味杂陈。 原先他以为那顾二家已是精穷赤贫,不成想几日巡游下来才发现,顾二家在庄中居然还算是个中产,至少每日凑合着能吃上两顿半干的。 全庄近百十口子人几十户人家,只有庄头及少数两三户人家面有红润,其余个个如同饥民一般。 本还想在各家串门时得到些有用信息,但他实在是太过高估这个时代庄户们的思想觉悟。 全庄识字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他们整日里除了讨论节气耕种之外,就是热衷于传些猫三狗四、偷汉爬灰之类的风言风语,完全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也怪不得庄户们都不开化,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这些人大多数连肚子都不能完全填饱。 在庄中游走的这些时日,仅有的收获就是知道庄中大多庄户都姓钱。 这一夜,月未上枝头。 正在思考鸟生的熬夜雀,听到庄头和他婆娘叹气唠叨着: 今年庄稼大抵收完,估摸着收成比往年又少一成,刨掉年底岁供,还要给龙王爷爷另外留出足够贡品之类的床头话。 龙王爷爷? …… 第八章 【禁忌之地】 听到龙王爷爷四个字后,程羽打起精神竖着耳朵,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弄出些声响而错过某些重要信息。 然而屋中庄头婆娘只嘟囔几声后,就传出庄头的呼噜声,还有身旁小儿子的呓语梦话。 …… 翌日清晨,红日东升,即将收割完的大地上漂浮着一层淡淡薄雾。 黑炭头早起后浑身抖擞着伸个懒腰,居然看到往日总睡懒觉的程羽此时已经醒来,便飞到程羽窝前串门。 程羽惦记着昨晚听到的龙王爷爷之事,便向黑炭头开口鸣叫询问。 黑炭头一通叽喳,程羽听了个稀里糊涂。 黑炭头见程羽不解,便叫上他与其一起找庄中一位积年老雀询问。 据说这老鸟在庄中已经活了十几个秋收季,是庄内辈分最大的一只雀,自然见多识广,他应该肚中有些干货。 那十几岁的老雀就住在后庄,初见时老鸟两眼黯淡,羽毛稀疏无光泽,见到程羽、黑炭头二鸟爱答不理,窝在巢中扭头打瞌睡。 黑炭头叽叽叫了两声,转身飞走,不多时叼来一只疑似屎壳郎的虫儿尸体,丢到老麻雀身前。 老麻雀身子抖动一下,扭头看到身前美味,一口将其叼住,小脖一扬就囫囵吞下。 吞完之后回味一阵,这才打起些精神。 老鸟趴在巢中断断续续叽喳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黑炭头早已耐不住性子飞到别处耍子去了。 老麻雀叫着叫着竟然又昏沉沉睡去,程羽站在屋檐旁边也不急于唤醒他,只静心整理着老麻雀提供的散乱信息。 原来程羽口吐雀言叽叽喳喳只问附近有何特殊所在,并未提龙王二字。 想想也是,龙王又不是吃的,这些个麻雀上哪知道龙王是什么东西? 结果这老麻雀絮絮叨叨绕了一圈后,终于说出在庄后山脚下有一座全庄麻雀的禁忌之所,再三告诫说千万不能飞去那里,这已经在全庄雀中形成共识。 至于那里到底有什么?为何不能去,经过一代代麻雀们的口口相传,已早将缘由遗失殆尽,从无一鸟会去刨根问底。 按理说庄后也应算是庄中农家雀们的地盘,但众雀们只是简单粗暴地将那里认作自家禁地,触碰不得,有如天经地义一般。 老麻雀说得不清不楚,倒让程羽心中越加活泛起来。 程羽扭头叼起根茅草口中含着寻思,那到底是个什么禁忌,能让一向活泼胆大的麻雀都达成远离的共识。 要不……去看看? 打定主意后,程羽又将老鸟唤醒,询问是否还有其他神鬼妖灵之类的见闻。 那老鸟又一阵东拉西扯,却是对神鬼之事一无所知。 程羽心道多问无益,“噗”的一口吐出茅草,扑棱棱腾起在半空,找到黑二毛,再次确认过庄中众鸟们确实都不敢往那禁忌所在飞去,也说不出是何缘由。 想他黑炭头幼时初会飞翔,也曾叛逆向那边飞过,却被家中长辈反复锤打,已形成条件反射。 还对程羽扬言,待以后他有了雀崽儿,也必要一顿好打补偿回来。 此时程羽忽然想起之前好似雀老娘确实与自己说过此事,只不过当时他在出神,没放在心上。 雀老娘又急着去打谷场,急吼吼嘱咐完一遍后就匆匆飞走了。 黑炭头还在洋洋洒洒叽叽喳喳,哪料到程羽却已扬起翅膀,逆着初升的太阳,披上道道朝霞,展翅向庄后飞去。 “啾!” 黑炭头冲着程羽背影高鸣一声,心中一嘿,这顾二家老四…… …… 庄后,那座云雾缭绕的山脚下。 一路飞来程羽都格外小心,生怕会突然飞出些野雀或者别的野鸟之流,打着保卫领土的旗号驱赶自己。 所幸路程并不远,出庄后没多远,一道弧形挑檐如一轮弯月,从一团团树冠之间悬挑而出,蓝天,黑檐,绿叶,搭配在一起像副精心构图过的风景画。 众麻雀口中那座禁忌所在已若隐若现。 不知道是之前麻雀们将这里渲染的过于禁忌,还是山脚下本就阴凉,程羽只觉得离那里越近,身上越发冷。 “轰隆隆” 原本还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乌云,远处还隐隐传来阵阵雷声。 程羽在空中闻听雷声一个哆嗦差点栽倒地上。 “轰~哗~叮叮咣咣……” 身后庄内突然爆发出连绵起伏的欢呼声,接着各家各户纷纷搬运瓦罐器皿,碰撞声响成一片。 稳定好飞行姿态的程羽回头看去,全村男女老少各个搬着大小不一的坛坛罐罐放在院中,仰首望天,似是准备接雨水。 奇怪,秋收时节要下雨,不赶快去收好麦子,反倒着急拿盆接水,想必是这些农人手脚够快,打好的麦子都已入仓? 其间他又看到许多妇人们正双手合十,对天祷告不休。 “封建迷信……” 程羽心中吐槽一句,扭回头来发现前方出现一片空地,一道低矮的土墙围成一个院落,院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龙王庙”三个大字。 原来众雀们口中的禁忌就是这座龙王庙,也和庄头口中的龙王爷爷对应上了。 再细看牌匾后面还有几个小字:嘉瑞二十二年秋。 并无署名。 嘉瑞? 又是什么鬼? 从没听过…… 又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程羽再次将前世记忆搜寻一通,并没有这个朝代的记忆,心中开始怀疑自己穿越到的并不是单纯的古代,而可能是某个平行时空。 稳定下心神,他决定先观察下这龙王庙四周的整体环境,以免再遇到网子机关之类的陷阱。 庙两边一棵棵大树将龙王庙三面合围,四周一片寂静得出奇,连鸟叫声都没有。 待确认安全之后,他又规划好逃跑路线,这才小心飞到土墙之上,探头向院内观望。 院内面积不大,还没有顾二家的院子宽敞,一座三开间的龙王殿坐落其中,半旧不新,看飞檐和斗拱形制,粗断起码是明朝以前的,正殿两侧就是围墙,并无偏殿。 正中两扇大门敞开着,门两侧挂着一对楹联。 上联是:行云布雨护佑苍生风调雨顺。 下联为:献瑞颂福功泽四海国泰民安。 庙宇不大,口气不小。 程羽依然站在土墙头,没有贸然向殿内飞去,只因他始终觉得自打落在庙门前,就有种被人暗中盯着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庄户们原本对麻雀就不太友好,若是殿内有人,给自己来个瓮中捉…… 小庙周围林木高大,遮蔽住阳光,确比庄中阴冷许多。 他从一侧墙头跳到另一侧,伸头向殿内看去,虽然看不周全,但大概都已明了。 里面陈设简单,两个蒲团,一张供桌,一座神像而已。 供桌上摆放着各式糕点、瓜果贡品,看色泽搭配还是用了心的。 中间一个香炉,炉中三根燃香目测燃了约有一半,想必是不久前有人点上的,这下程羽就更不敢进了。 供桌后的神像只能看到下半身,到腰部为止,就是普通的人身坐像而已。 既然是龙王庙,那上身想必应该是个冠冕龙头。 这小小龙王庙本身平常无奇,看不出具体的时代背景,也未曾找到任何铭文碑刻,不过是乡下一小庙而已,若不是临近村庄,想必连香火都发愁。 程羽忽然缩缩脖子打个冷战,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又再次袭来,只觉得连周边温度都低了几分。 四周安静地出奇,并无其他异响,树林里连虫叫声皆无。 “唰唰唰!” 突然风起,刮得树林唰唰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想必雨已离此不远,还是速速回去的好。 这身鸟毛不知道防不防水,若是淋湿了,一没有热水冲澡,二没有毛巾擦拭,甚至连感冒药都没有,凭此时自己这小身板,若是得了禽流感之类,很可能就此一命呜呼。 “轰隆隆!” 程羽转身准备回庄,又传来一阵雷声,听声音比刚才那阵大了许多。 雷近了…… 飞低点,别再被误劈着…… 他几乎贴着地面扑打着翅膀向庄后快速飞去,前方隐约能看到庄子的篱笆围墙。 “啾啾!” 离得老远程羽就听到候在庄内雀老娘的叫声,旁边还有黑炭头以及另几只老母雀。 这是在欢迎我凯旋归来? 程羽心头莫名一热,用力扇几下翅膀,加速向庄内飞去。 “啾啾啾!” 程羽雀眼中的雀老娘与黑炭头突然放声大叫,向程羽示警。 不好! 有危险! 第九章 【麻雀得吃肉】 程羽耳听得麻雀们的鸣叫示警,本能的收缩翅膀压低高度。 余光看到庄内众雀一个个仰头看天,动作一致。 “唳!” 一道刺耳尖叫从高空传来。 他回头观瞧,侧后方天上,一只大鸟翱翔在巍峨山腰之间,展开的翅膀目测至少有两米多长。 程羽飞得低看不真切,只依稀分辨出那大鸟带有一对利爪,以及在阳光下反射出森严高光的带钩尖喙。 好家伙! 这就是麻雀们口口相传的庄后龙王庙的禁忌吧! 感情这附近有一只巨鹰! 这么大只巨鹰,就是麻雀们全出庄了也白给啊。 一阵风吹过,巨鹰轻轻扇动两下翅膀,扭头向小麻雀方向看来。 程羽此刻心中倒不怎么害怕,那鹰飞得甚高,尚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若它真落下寻自己晦气,大不了加速飞进庄内,庄内人烟稠密,其奈我何? 程羽干脆落在一低矮灌木丛上,抬头与高处巨鹰对视着。 那巨鹰见地面那只小小麻雀居然敢停下与自己对视,便偏转翅膀调整方向,向程羽缓缓飞来。 还真来了? 程羽依然没什么好紧张的,此处离庄子已是很近,且旁边就是密林。 “轰隆隆!” 哪知刚向程羽这边飞出不远,阴暗天空突然一道炸雷突起,巨鹰肉眼可见的浑身哆嗦一下,急忙再次偏转方向,加速冲向青萝山,钻进山腰迷雾之中,再寻不见。 这厮听到雷声,秒怂了…… 程羽心中讥笑一声,展翅飞到庄口,庄内原本等着迎他的几只麻雀,倒把程羽唬一跳。 只见众麻雀们一个个皆摊开翅膀,浑身炸毛贴伏于枝头。 雀老娘和另几只老母雀更是吓得浑身哆嗦,其中不乏随地遗矢的,直过了好一会方才回复成个鸟样。 原来雀老娘听说程羽向庄后飞去,便急急赶来,但却也始终不敢飞出庄子。 但见程羽不仅完好无损地从村后方向飞来,而且还敢在庄外与那巨鹰对峙,丝毫不怵。 刚才看到那只巨鹰突然向这边飞来,来源于天敌的物种压制,麻雀们本能的一个个做小伏低状。 他们哪知程羽这只小麻雀体内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穿越而来的人魂。 前世在动物园内见过多少次老鹰大雕,一个个都神色困顿,萎靡不堪,基因中根本就没有物种压制这种概念,自然不会将半空中离得尚远的大鹰放在心上。 雀老娘和老母雀们待确认过危险彻底解除后,才又逐渐恢复本色。 雀老娘更是嘚瑟的尾巴毛都根根撅起,有一只老母雀走神想要飞走,都被雀老娘拦回来,叽叽喳喳当着众雀的面对程羽一通数落,实则是在赤裸裸地炫耀。 那几只老母雀也纷纷附和着,一个劲地夸赞雀老娘养了个好雀崽,把个雀老娘夸得在枝头间来回蹦跳啾啾高叫一通。 几只老雀越说越高兴,雀老娘凡尔赛一番后志得意满,才领着老母雀们扑楞楞向庄内飞去。 黑炭头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直庆幸自家抱上好粗一条腿,飞上前来献殷勤。 程羽只得随口应付几句,让他赶快找地方躲雨,便赶忙向自己鸟窝飞去。 沿途经过庄户各家时,听到人们各个唉声叹气,抱怨不止。 “唉!明明雷声都已如此近了,却还是滴雨未落,又白欢喜一场。” “谁说不是,这天真是怪得没边了。” “嘘!别乱说,小心遭雷劈!” 听到庄户们的议论抱怨,程羽这才发现之前漫天的乌云都已风吹云散,阳光又再次普照大地。 你们那龙王爷爷也不灵嘛。 …… 程羽回窝之后只觉困顿得紧,想是今日起得太早缘故。 他早已习惯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出窝,在麻雀中算是一个完全的另类。 其实何止麻雀,他在整个庄中都是另类。 全庄连鸟带人,一个个都是日升而起,就连庄头家的小儿子都熬不过他。 今日好不容易起个早,结果回来后又一个回笼觉,居然直接睡到日头西斜。 短短半日之间,全村所有麻雀便都知道程羽上午独闯龙王庙的事迹。 雀老娘逢鸟便一阵叽叽喳喳地“控诉”自家老四如何如何不听话,竟然敢跑到庄后去。 再将巨鹰那段小插曲添油加醋一番,程羽便活活被她描述成一个不畏艰难险阻、一路堪比西天取经的大无畏英雄主义事迹的典型。 当然西天取经源于程羽后天自行脑补。 自此后,好多村中的单身小母雀都纷纷变成路痴,时不时就会突然迷路,径直飞到程羽家屋檐上蹦蹦跳跳,搔首弄姿,其中尤以被他休过两次的二丫头最欢实。 庄头家的屋脊上一时成了母麻雀们的走秀场。 一日之间,程羽由一只头年生的雏雀,摇身一变,成了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程羽对她们倒不在意,大不了趴窝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但只要他离巢而出再回来后,大小母雀们纷纷叼着虫子蚂蚱对他前后围追堵截。 到后来甚至直接往程羽窝中丢,且品相也越来越好,甚至连难得一见的大肉虫,都丢进过好几只。 当然程羽自是不会吃这些虫子,于是就便宜了雀老娘,早已吃的身宽体胖,飞都不如往日利索。 但程羽始终对其他麻雀爱答不理,至于那些肆意挥洒雌性气味的小母雀们,他更是视若无物,小母雀们这才渐渐不再迷路,他终也落的个清净自在。 唯独苦了他邻居黑炭头,每天在各种诱鸟的荷尔蒙夹击下,煎熬不堪地蹭窝沿儿。 除此之外,程羽也有自身的苦恼,连着吃了一阵子的白面馍馍后,似乎身体机能又出现些问题,时有浑身乏力的感觉。 经过他对其他麻雀的观察,再与黑炭头交流后,初步找出症结所在:只进补碳水化合物,缺乏维生素与蛋白质所致。 其他麻雀进补后两项都指着虫子和草籽之类,而程羽除了白面馍馍外,只进食些野果,说白了就是有点营养不良。 他得吃肉! 这幅麻雀躯壳得吃肉。 当他得出这个结论之时,脑海中首先具现出的是前世老妈的拿手菜:笋干炒腊肉。 腌得的酥脆爽口的笋干,搭配这熏制油汪汪的腊肉,再撒一层翠绿的小葱点缀其上,那滋味…… 唉! 只是在此方世界再难寻矣。 程羽不由得一阵感叹,旁边黑炭头见状不解,开口叽喳询问。 程羽只是简单问其哪里可以搞来荤腥,各种虫子除外。 黑炭头晃下脑袋,努力消化下程羽问题后,冲着庄头家后院角落里一间小屋叽叽叫了两声。 程羽见那屋子就是门口拴着大土狗的那间,原先因这土狗在,麻雀们都避开这里,今日待其飞到近前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熏腊肉味。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送上枕头。 这是间前后都有窗的屋子,程羽绕开土狗,飞到后窗,只见窗格不似顾二家简陋的一张茅草席,而是正经的木制窗格,但又比寻常的窗格密实许多,普通麻雀是无法钻进去的。 但程羽不是普通麻雀,他寻到窗格边缘一个松动处,小嘴啄几下,爪子再扒拉一番,其中一个木格就因年久失修错开了位置,小麻雀轻松将身子挤过。 飞进屋内,程羽顿时呆住,只见满屋挂的都是腊肉,一排排琳琅满目,间距刚好满足通风需求,在阳光照耀下泛着诱人光泽,高高悬挂在梁下。 且每挂腊肉都顶着一个陶瓷制得椭圆形草帽样物件,表面光洁滑溜,个个一尘不染,定是有人时常拂拭。 程羽想起先前顾二家老鼠顺着房梁偷吃之事,若有此物在,那老鼠落上后立脚不住,呲溜滑落在地,正好便宜等在下方的土狗子,防鼠可算是做到了极致。 只是,这庄头家的就不怕狗子监守自盗? 而且搬到这家住了也有些时日了,他家偶尔的几次开荤也都是地里或山上弄来的时鲜野味,就从未见过庄头家来取腊肉吃? 管他呢,先尝尝再说。 程羽挑中一挂品相最好的,专捡瘦肉密实处啄上一口。 呸! 忒咸! 生的! 没法吃! “噗嗤……” 正在程羽甩头懊恼之时,下方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笑声中透着几分天真,还带有些许的压抑。 程羽唬一跳,低头看去,却是庄头家的清秀女仆。 程羽连忙蹦跳到高处,这女娃整天在庄头家不声不响只知道闷头干活,吃得最少,干的最多,起得最早,睡得最晚。 虽说没见被打过,但责骂总时不时有的。 搞不好性格已被压抑出问题,自家这几两肉的小命万一落她手里,恐怕会被蹂躏致死。 站在高处,程羽再次低头看去,一缕缕斑驳阳光透过密实窗格,映在女娃灿烂笑容的脸上,就连原先的菜色都减淡几分去。 “小麻雀,别怕。” 女娃子仰脸对程羽压低声音说道。 “我认得你哩,经常进灶房偷嘴吃的就是你吧。” …… 第十章 【庄外来客】 程羽闻听一阵后怕。 原以为自己进灶房是神不知鬼不觉,原来暗中早已被人识破盯上。 此时再回想起来,之前每次进灶房,藤筐中总会有些掰开的大小不一的细碎馍馍。 原先以为是巧合从未在意,现在看来是这女娃子故意为之。 貌似是没有什么敌意。 念及于此,程羽对这女娃的防备之心略为减轻。 “怎么了,白面馍馍吃不顺口,跑这里来偷荤腥吃了? 这里的肉可不是随便吃的哩,这是要给大官人的岁供,倘若出了一差二错,莫说是我,就连老爷都要受连累的。” 女娃子低声说完,回头警惕地看眼屋外,刚要继续开口,从外面传来庄头婆娘喊声: “香莲,快来与我浆洗衣服去。日头不低了,浆洗完也该造饭哩。” 女娃子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灵动的眼神蒙上一层灰色。 “诶,晓得哩,这就来。” 那叫香莲的女娃子急忙回头应声,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对程羽道: “快飞走吧,晚食若有荤腥我偷偷给你留些,可千万莫再闯进这里哩。” 程羽忽然有些莫名感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转身几下蹦到窗格上,压低身子钻出去后回头又看一眼,香莲还楞在原地,仰脸盯着已在窗外的自己。 程羽啾啾鸣叫致谢后,展翅向雀儿巢方向飞去。 只留女娃一个人在屋内口中喃喃: “他点头了?他点头了……” “香莲!怎恁地久?可是岁腊出了差错?” 屋外庄头婆娘边喊边向这边厢走来。 “啊?不曾不曾,我刚细细察看过,都安好着哩。” 香莲急忙将程羽啄过的那块腊肉挪到里面不显眼处,这才走出屋门,从看门土狗头上跨过,接上庄头婆娘手中木盆道: “娘,水房钥匙。” 庄头婆娘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领着香莲向水房走去。 …… 日头偏西,股股炊烟从庄头家灶房飘出。 他家今日果然吃肉。 炊烟中夹杂着令人愉悦的荤油气息。 待到全家都用完晚食,香莲将一切都收拾停当,故意把灶房窗户支开一道细缝,然后转身离去。 程羽在屋顶将脚下一切都尽收眼底,又等上一会,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悄悄飞进灶房,落在藤筐上。 借着落日余晖,果然在里面看到撒着几粒白水煮熟的肉沫。 对人来说是肉沫,对麻雀这小体格来说,那是一个个四喜丸子。 程羽几乎一口一个,还不忘记同时补充碳水,不消一会功夫便吃了个畅快。 “吱扭!” 灶房门枢响起,一个柔弱身影闪进。 程羽悄悄飞到房梁上,脚下方是香莲蹑手蹑脚进来,垫脚取下藤筐细细观瞧,里面刻意放的肉沫都已不见,女娃子脸上绽开灿烂笑容,再不复人前一副呆滞神色。 女娃子抬头四处找寻,终于在房梁上看到小麻雀,眼眸中闪着欢喜的光彩低声问道: “嘻嘻,好吃不?够吃不?” “……” “你听不懂吗?怎地白日还对我点头哩?” “…………” 当时大意了…… 小麻雀始终不言不语地盯着脚下女娃子。 “好吧,兴许我看错了。那我给你留好窗户,你好出去。” 女娃子将窗户支开,见梁上麻雀始终不为所动,忽然有所明悟,转身轻轻出门,蹑手蹑脚走过墙拐角后,伸出半个小脑袋。 程羽待女娃子出去一会后,方才展翅飞出灶房。 不能再等了,眼见日落西山后,眼中所见越来越模糊,再等下去就要在灶房中过夜。 一般来说,灶房内可是鼠患重灾区。 …… 一连又是几天过去,受香莲暗中照拂,程羽足吃过三顿荤腥,自感身心都格外舒畅,心中对香莲自是感激。 平日里他也就多留心起这女娃子,虽说在这家为仆,但一日三餐的干饭,比庄内大多数人家都要强不少。 庄头一家除了指使她各种干活之外,其余倒也并不如何苛待于她。 这女娃子也不迂腐,洗锅造饭时偶有荤腥遗落也会忍不住悄悄捡起偷吃,只要留意避开庄头婆娘即可。 程羽也时不时飞到庄外树林内寻些酸甜野果,一颗颗叼到灶房藤筐内。 初次见到筐内野果,香莲低低惊呼一声,毕竟是才十岁出头的女娃。 出于孩童天性,几次险些失口将此事分享告知庄头一家。 但终因她寄人篱下为仆,性格谨慎隐忍而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句多嘴,而将她繁重日子中唯一的玩伴陷于难测之地。 哪怕程羽一直都未接近过她,一人一鸟始终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而每日查看灶房藤筐中的麻雀进食结果,和里面时不时出现的一些小小惊喜,就足以浸润她那原已日渐干涩的纯真天性。 补充过蛋白质的程羽,更是将前世宅性发挥到极致,每日清晨醒来必睡回笼觉,一口气到正午方离巢活动。 今日亦是如此,日上三竿,村头与田野交接的宽阔之地。 蓝天白云,天高气爽,空气中都充满着香甜气息。 程羽脚下一条土路向前延伸,两边像枝叶般长出一个个院落及茅草屋顶。 其间劳作的人影点缀其中,都一一飞速向后掠去。 上帝视角感觉不错,现在程羽的心情已比刚穿越那几日舒畅许多。 无他,习惯而已。 继续向前飞去,没一会儿就飞到村庄边缘,麦田开始出现。 土路一直向前延伸,像条小河般穿过一片片收割过的农田,最终汇入到一条宽敞官道。 “嗖” 一道灰影掠过地表,旱地拔葱般冲天而起,程羽紧闭双眼,对着太阳的方向尽全力飞去。 一直冲到极限顶点后,再将翅膀完全收起,全身紧绷,自由落体,依靠重力逐渐加速。 加速! 再加速! 冲啊! 尖尖鸟喙破开下方气流,嗖嗖风声已被他甩在身后。 黑炭头在地面看得胆战心惊。 只见一颗灰色流星从空中垂直俯冲下来,直到快要接近地面时,程羽才猛得睁开双眼,扑打双翅向上拉起。https:/ “嗖” 他带着呼呼风声划出一道近乎垂直的弧线,又向前冲出一段距离,直到快要飞出庄界之后,才再次拉起,重新向太阳冲去。 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喔吼! 他很享受这种自由飞翔的刺激,也是穿越以来最能让他忘却所有烦恼的方法。 这套动作在其他麻雀眼中与作死无异,但只要是在现场被这种视觉冲击力震撼过后的麻雀们,此生都难以忘记这个画面。 黑炭头自己也曾经偷偷试过,却总是在刚下落之时就本能地将眼睁开,更不敢像程羽那般收起翅膀,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地面俯冲。 这分明是自杀啊。 这顾二家老四要不是疯了,就是有神灵护体,怪不得敢独闯庄后禁地。 程羽又飞一个起落,滑翔着轻轻落在枝头。 呼! 痛快!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自在,仿佛在速度与激情的洗礼下,身上的尘埃都被洗涤干净,一尘不染。 这套动作起初是他为了尝试逼灵魂出窍而用,非但无任何效果,且后遗症还挺严重。 上瘾了…… “扑楞楞!” 再次蹬开树枝,展翅飞上高空。 地面的一切越来越小,风声渐大,温度渐低,呼吸渐难。 飞不动了…… 程羽还想突破下自己极限,再次奋力向高处振翅。 此时凭余光,程羽看到大约在西北方向有七头大雁呈人字形,正高高在上向他飞来。 这是要去南方过冬的候鸟? 领头的头雁似乎从没看到过冲天而起还能飞到这般高度的麻雀,顿觉有趣,“啾”地鸣叫一声后,敛翅向程羽俯冲下来。 程羽不料对方正向自己冲来,听到身后上方破空之声渐近,他本能的急忙收翅,下坠身形。 “呜!” 头雁张开红色脚掌,宽大的翅膀带过一阵风声从他头顶掠过。 “呜……” “呜……” “呜……”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有完没完? 程羽被搅动得气流在空中拉来拽去,仰头看到一队大雁掠过自己之后,又重新依次拉起,向高空翱翔而去。 ‘你妹的,飞得高了不起啊?’ 程羽冲着大雁屁股们叽叽喳喳叫道。 雀语与雁语虽然隔着些,但好歹也都是鸟语,在程羽听来,其差别倒更像是前世的各地方言一般,彼此连蒙带猜也能懂个大概。 最后的一只尾雁回头冲他“啾”的一声短鸣,语气中满是嘲讽。 “呸” 程羽对天啐一口,赌气般收起翅膀,再次将那套作死动作重新做一遍。 一个滑翔搅动着低空气流在翅尖形成一个气旋,程羽落在大路边一棵老树枝丫上,小胸脯剧烈起伏。 气煞我也! 鸿鹄安知燕雀之志哉! 程羽顺口叼起一根晾干的稻草,咀嚼着其中蕴含的些微稻香,心情方才渐渐平复。 “叽叽” 旁边黑炭头待程羽渐渐气消后,冲着与村路连接的那条官道方向叫几声。 程羽循声望去,大路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灰点在向他们这边缓缓移动。 是两个赶路的外人? 这还是程羽穿越以来第一次看到有外乡人要进庄。 想来古人因为交通不便,对于远行并不热衷,父母在,不远游这句古话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飞上去瞧瞧。’ 程羽冲旁边黑炭头招呼一声,一雀当先飞去,黑炭头不假思索跟在后面。 几个起落之间已到庄界跟前,再飞就要出界,保不齐会遇到野外老鸹之类的骚扰。 程羽落在路边芦苇荡,两只爪子牢牢抓住一根粗壮的苇子干。 此时若他还是人身,能如此举重若轻地站在苇子干上随风摇摆,想必定是十分飘逸帅气。 念及于此,他抓着苇子干向前荡去的力度又加了几分。 两鸟飞过的距离足够辨识出来者模样,让程羽意外的是对方是个一老一小的组合。 按说在古代,远行这种风餐露宿、危机四伏的差事,一般都是青壮年迫不得已而为之。 像这样的老幼组合,一脸倦容,满身补丁的,倒真是稀罕。 …… 第十一章 【进庄】 干裂的黄土大路上,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侧,一只小麻雀颇为异类的口中叼根稻草,立于竿头随风摇荡。 走在前面矮个的是一小童,只见其手搭凉棚眯眼望向庄内,随手抹一把脖颈上的汗珠,转身对其后的老者低声道: “师父,前方那庄子看似不小,且有瓦房,可需换服么?” 若非程羽就在这小童左侧,断然听不到他这句询问。 这小童看去约莫只在七八岁年纪,头挽发髻,到脑后披散开来。 略带疲惫的眉眼间倒是颇为清秀,脏兮兮的小脸蛋洗吧洗吧俨然萌娃一个。 “可。” 后面那老者向庄内方向打量一番后,缓缓开口只吐出一字,不知是一向如此讲话,还是已累得有些发虚。 老者看面相年约六十上下,身形瘦小枯干,满脸的沟壑纵横,阳光下映出十足的风尘色,须发灰白,头挽高高发髻,半根细竹竿簪入其中,拄着一根枯枝权做手杖。 “喏!” 小童顿时心领神会,麻利地脱下身上打满补丁的外衫,伸手就向包袱中摸去。 老者手中拐杖冲小童头上轻轻一敲,直摇头道:“小泼才愚钝。” 见小童捂着头一脸懵圈地仰视着自己,老者嘴角轻微一撇,不满道:“口渴,水来!” “哦……” 小童拖了个长音,吐下舌头揉揉头顶,从身后解下一皮囊做的水袋,老者接过咕嘟灌上几口,抿湿干裂嘴唇,将水袋递还给小童道:“余下归你。” 小童仰头将袋中水一饮而尽,咂摸下嘴,擦擦下巴冲老者问道:“换服么?” 见老者一边重新梳拢散乱发髻,一边点头,小童急忙重新摸向包袱,从中取出两件略新的灰色长袍,分出一件略大的给老者穿上,自己套上那件略小的。 虽说是略小的,但对于他的身板来说还是依然偏大,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有点滑稽。 程羽终于在他们衣服上看到眼熟的纹样,袖口上各绣有八卦图,背后一个大阴阳鱼。 两个道士…… 老道换上法衣后好似变了一个人,先弯腰拍打下浑身尘土,继而直起腰板从怀中摸出一碧玉发簪,抬手扔掉头上竹竿簪子,重新梳理好发髻。 又将手中枯枝手杖随手扔掉,从身后包袱中抽出一把旧拂尘,手腕一抖将之搭在臂弯。 “走。” 说完昂首迈着方步向前而去。 “诶!” 小老道答应一声,甩着两个袖管紧随其后。 程羽盯着二人背影,随口冲黑炭头问道: “叽叽叽?” “喳喳喳。” 程羽默默点头,黑炭头这庄中长大的农家雀不晓得道士为何物,那这二位定不在附近修行,而是偶然云游至此。 程羽看着二人背影低鸣一声,几个起落间就超过那他俩,率先落在村口大树上,以上帝视角俯瞰着一老一小的一举一动。 他师徒二人进村后不疾不徐地在村中转来转去,犹如吃饱后散步观光一般。 这庄中生人本就少见,更何况进来的是两位道士。 庄户们的反应果然如程羽所料,个个都放下手中的农活先探头向外观瞧,而后追出院门外,和隔壁邻居自动组队,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起来。 小娃娃们则更是百无禁忌地一路跟在师徒二人之后,走有半个庄子之时,师徒后面的尾巴已是颇为壮观。 小道童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尾巴们,他对于身后同龄人的撩拨似有点动心,低低喊声师父。 老道并未回头,只将拂尘一甩,小道童便不再言语,紧甩几下袖管跟在老道身后。 庄户们的反应已是如此,可想而知麻雀们更像看到西洋景,或落在树枝,或蹲在屋顶,凡是安全之所,皆是他们扎堆议论之地。 只程羽独自飞在老道前面,看老道在村中一路走来,脸上越发黯淡。 最后师徒二人停在那座碑亭之前,老道踱步进入亭内绕着碑身转一圈后,眉头紧锁盯着碑身背面那首诗,口中默念几遍后,喃喃自语道:“居然是座前朝御碑啊……”。 “呜~汪汪汪!” 碑亭隔壁就是庄头家院墙,院中那只大黑土狗不知何故今日跑到前院,在门楼下冲师徒二人狂叫。 小老道吓得赶忙躲在老道身后,惹得后面尾巴们一阵哄笑。 大土狗似是在庄内横行惯了的,见小老道有害怕躲闪之意,竟然作势要冲上来。 而老道却身形不动,手中拂尘一甩挽出一朵白花,随后手腕一压,“唰”的一声,白花竟旋转开来,犹如一朵大白莲绽放盛开,其手法之娴熟,动作之耐看,令身后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 就连那大土狗也被唬得愣住,站在了原地歪头盯着老道。 师徒二人身后继而传出三五一群的低低议论声。 “去!” 庄头从院中走出,冲土狗呵斥一声,丢下手中活计,双手在身后随便抹一把,抬头见门口站了许多人便是一愣。 只见最前端一老一小两个灰袍生人,再仔细辨认,看到袖口阴阳鱼,便急忙紧走几步,一脚踹在狗腚上,迎出门口冲老道抱拳一礼道:“道长辛苦。” 这庄头看面相年纪应在四十上下,给程羽的印象概括起来就是识字,壮实,手脚麻利,对庄户们毫不客气,动辄就骂对方个狗血喷头。 老道回身看到躬身行礼的庄头,又快速扫一眼其身后的众庄户们,便用臂弯夹住拂尘,左手抱右手呈阴阳印回一礼道:“庄主慈悲。” 庄头一愣问道: “道长何以知晓我是庄主?想是庄户们指引你到的此处?” 老道微微一笑,摇头答道: “非也,贫道一路走来,从未与庄中人交谈。” “哎呀道长真是料事如神,快请进请进……去!去!,还瞧你娘的个腚哩?都走都走,离圣爷碑远点,都滚回各家去!” 后面几句是在驱赶师徒二人身后的小尾巴们。 程羽扑愣愣越过低矮门楼,飞到前院正房屋檐上,如监视器一般俯瞰着庄头前院。 只见老道慢悠悠迈着方步,昂首挺胸,脚踏在院中青砖地上,目不斜视,面色气定神闲。 庄头家婆娘闻声迎出,跟在庄头身后,夫妻二人将师徒领进前院正房。 “道长请坐,柱儿他娘,去亲自给二位道长敬水……茶。” 庄头吩咐自家婆娘出去后,程羽听到侧边厢房门口一阵金属碰撞声,庄头媳妇拿着一串钥匙打开厢房锁着的木门,闪身进去。 他家水房内锁着几大桶水供应他家的吃喝洗漱。 庄头家在庄内是体面人,净面净身偶尔还是要的。 没过一会她便提着小半桶水出来,反身先将木门锁上,再将水提到灶房中,见金莲正站在窗后向外偷瞧便呵斥道: “看什么?女娃子家的还不快躲去后院,脚步轻些,莫叫客人看到。” 金莲小声答应一声,顺着墙根向后院溜去。 程羽看不到正房内情形,也听不到里面的交谈,只因此时屋顶上聚拢来瞧稀罕的麻雀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他对身边黑炭头低鸣几声,黑炭头也不追问缘由,径直蹦上屋顶,一边炸着毛高叫几声,一边扑打着翅膀四处驱赶那些闲鸟。 众雀们纷纷惹不起惹不起,只得三五成群飞到别处继续叽喳。 此时的正房屋内,庄头对他媳妇一连声催促,最后更是亲自跑进灶房帮着添柴烧水,屋内只剩师徒二人。 “师父,没想到这庄子看似不小,但庄户们却如此困苦,一个个衣衫褴褛,比你我也不惶多让,好在这庄主家看去倒还得过活。” 程羽听到小道童压低声音嘀咕道,接下来只听到老道轻轻叹息一声,便再无声音。 “对了师父,你如何笃定他就是庄主?” 小道童再次低声问道。 “此处是庄中唯一一座瓦房,又建在御碑亭邻近,此人从这方砖铺地的院中而出,又知些礼数,谈吐气质与那些粗野村夫迥异……” “哦,非言受教。” 接下来屋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庄头端着两个粗陶茶碗再次进屋说道: “我庄中穷苦,没啥好招待的,道长们先喝碗粗野山茶水吧。” “庄主有劳。” “谢谢庄主大叔。” “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霍涯子。” 老道自报家门后停顿一下,想是指着小道童又说道: “这是贫道门下童子,非言。” “哦,有礼。” “回礼。请问庄主贵上下?” “嗨,庄户人也没啥上下的,俺姓钱,此处为青萝庄,庄中十户倒有七八都是我钱氏族人。” “原来是钱庄主,失敬失敬,我师徒乃是下山云游之人,途径贵宝地,看此地山青秀丽,人杰地灵,这才贸然叨扰……” “噗……” 老道话没说完,旁边小道童噗嗤一声笑没忍住,好在老道倒也没理他。 钱庄头倒也没在意,呵呵一笑问道:“敢问道长仙山何处?” “千霞山。” 老道简短答完后也不容庄头追问,开口反问起院外那座御碑。 “道长是问那座圣爷碑啊,那是前朝隆泰帝来青萝山巡游之时立得御碑,最初是为了守卫御碑才有的我们这庄子,我朝太祖爷登临天下后,就将此地赐给我家先祖。” 老道捻着胡须沉吟道: “如此说来,隆泰帝游览此地已有三百余年了,而对御碑这等前朝遗迹还保护有嘉,可敬可敬。” 钱庄头欠身还礼道: “哪里哪里,只因前朝隆泰帝在位时对我钱家先祖不薄,因此先祖曾有教诲,要我钱家后人须将御碑亭修缮维护妥当,我们这些后辈儿孙不敢违背先祖遗训啊。” “贫道看那碑身上的诗文似乎还提有神仙,看来贵宝地灵气十足啊。” “唉,我们这庄子拢共也就百十来口子,要说灵气啊,大伙都指望着这庄后的青萝山了,说起这青萝山啊,绵延几百里,景色物产就属我们庄子这段齐伟丰富。 人常说的:青萝有三宝,青梅、果酒、黑面的郎君满地跑,其中的果酒和黑面郎君就是俺们庄子独有的特产,想当年隆泰帝就是醉倒在这里后,才立得那座圣爷碑。” “哦?黑面郎君……可是指得野豕?” “对对,就是野猪,每年冬至前后俺们庄都会上山围猎打野猪。” 老道闻言又对钱庄头寒暄夸赞一番后,屋内忽然传来老道轻轻的咳嗽声,一长两短。 “咳……咳咳。” 小道童非言赶忙给老道捶背,状似无意突然插嘴道:“庄主大叔,我们忙于赶路错过了时辰,想借您炉火烤下自带的锅盔饼子,只是饼子干涩难以下咽,可否再烧些热汤水于我们,谢谢庄主大叔了。” “非言!慎言。” 霍涯子的喝止声尾随而至。 “不妨事,这有何难,虽已过午时,但开炉造饭岂是何等难事?我这就去安排。” “庄主有劳,都怪贫道管教不严……” 庄头一连挥手说道不妨事,就要向厨房走去,却被身后非言再次叫住: “对了大叔,我等之前只顾赶路,风尘满面,着实不雅,还劳烦大叔帮我们烧两大桶水,我们好沐浴净身。” “啊?这个……” 庄头僵在屋门口,倒似有些为难。 …… 第十二章 【老道要祈雨】 此时程羽已落在一扇窗格上,那窗上糊着一层油纸,有些地方已经破损,正方便他透过窗洞观察室内情况。 屋内陈设倒也简单,正手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侧砌有一砖炕,炕头坐着一排木制柜子,仅此而已。 屋内光线不太好,若是天气阴暗,想必连里面众人表情都难以看清。 那叫霍涯子的老道此时正坐在一把圈椅上,身旁的小道童非言见庄头愣在门口,直接开口问道:“怎么了庄主大叔,想是有何不便之处么?” “这个……您二位有所不知,我们这庄子最近几年颇为不顺遂,庄中原有两口古井,井水甘甜,世代为我庄中人饮用,但几年前两口井全都瞬间干涸,一滴水都打不上来,而且不仅如此……” 庄头说到这里,被进来的一个垂髫小娃子抢道: “庄子左近已有几年滴雨未落,只前阵子打过一阵雷,便再无音信哩。 几年下来,不仅是井中无水,就连村后山脚下原有的那条小河,都干得只剩河道,现在更是连河道都快要看不出哩。” 小娃子是庄头家的小儿子,站在门口说话尚带有几分奶气,看模样至多七八岁光景,正带着几分不忿继续道: “我们庄中百余口子吃水都是费力从远处拉来,各家每日按例用水,仅够吃喝而已,至于沐浴更衣,哼!让俺想想……上次庄户们沐浴似乎是两年前有余哩。” “哦?” 霍涯子捋一把三缕长髯,沉默不语。 旁边庄头赶忙说道:“这是我家小儿,乡下野惯了的,冲撞了道长,道长莫怪。” 霍涯子摆手道:“无妨,只是贫道有一问,若是庄中如此缺水,那你们地中庄稼也要买水浇灌不成?” 庄头怕他小儿再冲撞了老道,赶在前面,还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这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别看几年未曾落过一滴雨,庄中干的一滴水都榨不出,但庄外田地却还勉强受用,虽说也有开裂迹象,但庄稼凑合也能成活,再加上从远处运些水来勉强浇地,收成虽说还有,但也是逐年下降得厉害,只是庄中用水着实不便。” “哦?那你们可有试过在从别处引水来?” 老道霍涯子皱眉问道。 “不瞒道长说,我等也曾试过开渠引水,但还未到庄界附近,那水就像被地里吸走一般踪影全无,还凭空泼出去许多银两。” “嗯……” 程羽看到霍涯子问完后一阵沉吟,忽地凝眉思索一阵后,站起身又在屋中走两个来回,方对庄头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怪异之事发生?” 立在门口的小娃子又伶俐抢道:“有啊,我等之前数次去龙王庙中向龙王爷爷求雨,但都无果,俺听爹爹说反倒还不如先前的……” “住口!小泼才皮痒得紧了!” 庄头急忙低声喝止道。 “哦?此处有龙王庙?何不早说,贫道正好借机求雨,一可缓解你庄中干旱之情,二来也算是我等功德一份。” 霍涯子此话一出,庄头立马起身,激动拱手道: “实不相瞒,我等之前也曾去龙王庙求雨,只是奈何没有高人指点,想必那龙王爷爷未曾受得供奉,今日道长若能求得雨来,保我庄中风调雨顺,我等愿塑您老人家金身,永世供奉香火不断。” 霍涯子微微一笑,摆手道:“我等下山本是为济世渡人,若只是为了金身香火,天下之大,何必到你这庄中来?这是贫道与贵庄的一份缘分而已。 庄主既也同意求雨之事,那我这便列出一个单子,你照此单准备求雨祈福所需之事物,待我师徒二人斋戒沐浴七日后,便在那龙王庙前行祈雨大典。” 庄头连声说好,吩咐小儿子去取笔墨纸砚,小娃子腿脚极快,几句话的功夫便飞奔而回,父子二人恭敬立在老道身边,静等老道挥毫列单。 只是霍涯子却端坐不动,微笑道:“我若列单子,须测机缘,算命数,上达天理,下触生机,不可有生人在旁,恐误了天机。” 旁边非言赶忙摆手做一个请的手势说道:“庄主大叔,您二位先请吧,我师父要测算一番,有生人在旁,恐测算不灵,到时候适得其反就不妙了。” 庄主父子俩连声说是,照着非言的吩咐,将前院清空,又将院门锁上,生恐有人闯入贻误天机。 程羽站在窗格上,居高临下向屋内看去,只见非言在屋内,从门缝向院中张望一番,见已空无一人,便将屋门关上,回头冲霍涯子点一点头。 老道执笔在砚中舔一舔,撩起袖管在纸上“唰唰”写起。 约莫不到一炷香光景,老道拿起已写得密密麻麻的单子,低声叫过非言:“你来看看,还有何须补充的?” 非言将单子细看一遍,眉头一皱道:“师父,你列了这么多东西,他这等受了灾的穷庄承受得起吗?” “事在人为而已。” “哦……对了师傅,你只顾着列单子,可是忘了什么?” “嗯?忘了什么?” “你列了这么多东西,但只有你我二人,这些东西如何搬运?” “哦对对对,为师疏忽了,待我补上,青驴一头。” “两头,我脚上也起泡了。” “依你,那就温顺、矫健之阴、阳青驴各一头。” 霍涯子列完单子,又低声对非言念一遍,程羽听到里面除了各种吃食,糕点,果子这些常见贡品之外,竟然还有细面、黍米及各色五谷若干,胙肉两挂,酒囊一对,最后又加上一公一母两头毛驴。 这俩货…… 骗子啊…… 屋内低声商议的师徒俩全然不知,隔墙还有一只麻雀在时刻监视着他们。 非言此时忽然想起一事,不无担忧地问道:“师父,听那庄主所言,此地干旱由来甚是奇怪,该不会真有什么邪祟……莫非是有旱魃在此作祟?” 霍涯子闻听此言也是一惊,但沉吟后便道:“小泼才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若真有旱魃作祟,此地恐怕早已荒野千里,遍地白骨。 以为师判断,八成是因山峦地势改变而断了当地水源。 嗯……这样,稳妥起见,待会你我与那庄头一起再去那座龙王庙察看一番,若真有何异常,再做决断不迟。” 非言连忙点头,从随身包袱中掏出一小撮熏香,用火石先将火折子引燃后再点香。 紧接着又摸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铜色小香炉,将燃香丢入。 不一会儿整个屋内香烟缭绕,霍涯子往正中安然端坐,霎时间还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模样。 非言见一切准备停当,便打开屋门,召唤庄头进来。 庄头拿过单子后的表情果然不出程羽所料,脸色如顾二便秘时一般。 老道不待庄头讲话,直接起身抢先道:“烦请庄主带路,我等欲先到那龙王庙中上香祭拜一番。” “哦,好,这个自然,我这便带道长前去。” 霍涯子微微一笑继续道:“有劳,至于这单上所列之物,还烦请庄主务必在七日内准备妥当,莫要误了时辰,哦对,七日应从明日算起。” 说完也不给庄主任何诉苦的机会,从包袱中抽出一把带鞘宝剑,再一甩拂尘当先而出。 非言招呼一声紧随其后。 庄主无奈,只得指引着一路向庄后走去。 一行人从庄中穿过,原先只有几人的队伍像滚雪球般越聚越多,庄内再次熙熙攘攘如赶集一般。 庄主见身后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便欲驱赶,但被老道拦住,说是人多无妨,大家便乐得瞧个稀罕事,一口一个老神仙,簇拥着师徒二人向山脚而去。 程羽本欲跟去瞧瞧这对骗子还有何套路,却于半路正好被雀老娘拦住。 她身后还领着一只壮硕母雀,程羽认得那母雀是住在钱四六家的寡妇雀,她家公雀是今年夏天中的陷阱被做成烤串。 两只母鸟冲程羽叽叽喳喳一番,程羽顿时哭笑不得。 这雀老娘想必是吃了人家的嘴短,居然亲自领着这寡妇雀来给自己说亲。 去去去! 程羽好歹退掉那寡妇雀亲事,还是答应赔给她家一只肉虫后,对方才做罢悻悻飞走。 待要向龙王庙飞去,却见一群人已簇拥着师徒二人向村中返回。 …… 第十三章 【作法】 七日转眼即过。 这七日间师徒二人分别要在日出、日落时各洗一次热水澡,庄内连日安排大车拉水回来方才供应得上。 除此之外,他师徒二人虽是吃斋,但每日三餐却都是精细白面,且食量甚大。 不仅如此,午后茶羹、睡前宵夜更是一顿不落。 这七天将养下来,师徒二人脸色大好,脸颊都已不再瘦削,尤其是老道霍涯子,原本黢黑干涩的皮肤已透出丝丝红润。 唯独苦了钱庄头,每日除了所需贡品外,还要去县城采买师徒二人的吃食。 并非是他愿意亲力亲为,只因庄中只有他和几位族老多少识得几个大字,其余青壮庄户皆不识字,又怕被昧了钱,只得亲自出马。 庄头还将前院正房腾出让他二人居住,每夜那老道打呼搅得前院麻雀们坐卧不安,就连后院的程羽都能听到震天响的鼾声。 不过除了这些,其他倒还算正常。 师徒二人每日午时正常打坐休息,其余时间便是诵经。 反正庄户们也都听不懂诵得什么经。 熏香一点,烟雾缭绕,别说那些庄户,就连程羽看去,这老道都已有几分像模像样。 说实话,这老道的表面功夫做得不赖。 平时人前一副仙风道骨,尤其是一根拂尘在他手上耍得出神入化,那手法倒颇似程羽前世上学时手上转笔。 …… 到了第七日,日头西落之时,霍涯子与非言各自又沐浴一番,穿上新洗干净的法衣。 他们进庄前换下的破补丁外衫早就被非言藏起。 此时的师徒二人和刚进庄时又大不相同。 程羽在高处冷眼看着他俩,衣衫洁净,发髻整齐,目光炯炯。 这俩货在这享得七天福受,已然满血复活,越来越入戏了。 刚过申时,日头开始西斜,原本平静的村庄此时已是人声鼎沸。 庄中各家几乎倾巢而出,共选出九对青壮男女(童男女实在凑不齐)搬着各色贡品、相应法器,还另有一专人牵着两头健硕青驴,丫丫喳喳向村后龙王庙缓缓走去。 麻雀们也跟着一起凑热闹,但飞到庄后门前,都不敢再越雷霆一步。 只有黑炭头跟着程羽飞出一树冠的距离后,也不敢再向前飞,在一片叽喳呼唤声中折返回庄内。 程羽也不强求他非要跟自己去看热闹,只一雀独自飞在人群上空。 此时人多,也不再怕那只巨鹰。 他敛翅落在龙王庙出挑飞檐上,俯视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 庙院内自然站不下全庄人,大多数都在土墙外踮脚伸头向院内看去。 霍涯子站在殿门口转身对身后众人说道: “贫道将在殿内布罗天醮阵祈求福祉,诸位乡亲请于殿外等候,不可入殿扰我布阵。” 说完便转身和非言进入殿中,并未关闭殿门。 程羽从殿侧山墙上的窗户飞进殿中,只见殿内原先供桌被安排成法案,老道霍涯子正给龙王神像恭敬上香。 程羽此时才第一次看到这座完整的龙王神像。 这造型…… 龙王像程羽前世也看过一些,但从未见过哪家龙王不带冕旒,光头顶着一只独角,且通体肤色黢黑,唯独留出两个眼白,目眦尽裂,略显狰狞。 同时另有一股淡淡异香在殿内徘徊,并非檀香之气,倒更像是从神像上散出一般。 “剑来。” 霍涯子伸出右手淡淡说道。 非言轻轻从包袱中拿出一把带鞘的宝剑。 “请剑。” 小道童双手举着乌木断剑恭敬递上。 老道接过拔剑出鞘,却是一柄断的,且剑体乌黑,如碳化木一般阴沉。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随手挽一个剑花,在殿中舞动起来。 “呜呜呜……” 别看老道一把年纪,舞起剑来呜呜生风,道道乌木残影像团苍蝇般在他身边飞舞。 是的,程羽此时心中所想就是一群苍蝇围着老道纷飞。 不过这老道耍得确实耐看,由此看来,无论何时混饭吃都要有些真本事。 只是他这套舞剑的动作路数颇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何剑法。 殿外前排站着庄头和几个村中族老,看到此景,彼此对视一眼,也纷纷暗自点头。 “轰隆隆!” 远处传来阵阵雷声。 程羽听到雷声不自觉打一激灵,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飞进殿内,落在了龙王像肩头。 老道听到雷声后心头一喜,天助我也。 他放下乌木断剑,拿出一木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新黍米,从中捏出一撮,撒在地上开始布阵。 程羽看着地上那鬼画符一般的阵法逐渐完成,殿外人群听到远处雷声早已是兴奋异常,个个压抑着心头雀跃之喜。 老神仙太灵了。 “呜~” “起风了,起风了!” “老神仙果然灵验无比!” “有救了!多谢神仙老爷!” 人群中呼啦啦跪倒一片,对着殿内刚撒完阵法的霍涯子邦邦磕头。 霍涯子耳听得殿外人声议论,绕着法阵转几圈后,心中主意打定。 他放下木碗提起乌木断剑,腾腾几步踏至殿门台阶上,突然换副凶恶嘴脸,拧眉瞪目,对着下面跪倒人群厉声喝道: “呔!台下尔等听真!贫道阵法已成,但须连续作法,方可保你庄中七七四十九年之风调雨顺,三日之内,不得有一人靠近庙宇,否则福不将至,祸反降临,尔等即刻速速退回庄中,万不可随意走动!” “哦哦,是了是了,快走快走,老神仙要作法了。” 庄头一声呼喊,身后众庄户们纷纷起身后退。 “走走,回家等老神仙降雨去。” “对对,马上就要降雨了,快回家接雨去了。” 眨眼之间庙前再无一人,全庄老少一个个喜气洋洋向庄内奔去。 “唰唰唰” 风吹树叶唰唰作响,此时整个山脚下异常清冷,只有龙王殿内点点烛光闪烁。 非言向殿外探头瞧去,院内除了左右两边各栓着一头驴外,已空无一人。 他小碎步爬上土院墙顶,向庄子方向伸头观望,只见庄户们早已各自回家,庄外再无一人。 不一会儿庄内“叮叮咣咣”搬运器皿之声再次响成一片。 非言嘻嘻一笑,蹦跳着跑回殿内,转回身将殿门关闭。 “师父。” “嘘!” 正蹲在地上的霍涯子转身让非言噤声。 “你搓这些黍米作甚?” 霍涯子一边把地上用作阵法的黍米粒搓起来装回碗里,一边说道:“这些也都是粮食,不可浪费。” “那你当初何必折腾非要布此无用阵法,反正也不是粳米,撒之亦无甚用。” “小泼才懂得什么?若不是为师这般连番折腾,能将那些庄汉唬住?” 小非言撇撇嘴,看到供桌上摆着的现成糕点,颜色煞是好看,忍不住上前拿过一个塞进口中。 “呵……呸!呸!” 他刚嚼一口就差点连胃中晚饭一起吐出。 他又掰开一块外表完好的糕点,看着已经坏掉发黑的内瓤,连声骂道。 “这糕点外面看着好好的,里面全已坏掉。这些个刁钻庄汉,连贡品都敢糊弄,活该多年无雨。” …… 第十四章 【金色小丸】 “莫管那些贡品了,快来帮为师收拾妥当,这雨若到亥时初刻还落不下,你我就连夜登程出发。” 霍涯子回头对非言吩咐道,回头又见那柄乌木断剑放在法案上,急忙起身将剑小心放在包袱内装好,这才蹲回去撅着腚搓黍米。 而站在神像肩头的程羽,此刻已完全顾不上脚下的师徒二人。 他被神像脖颈上一道细微裂缝吸引住了。 若是普通裂缝也还罢了,但这道裂缝内却渗出一丝金光,若非程羽近在跟前,根本难以发现。 难道……神像里面有黄金? 程羽歪头仔细观察,再次闻到那股奇幻异香,比刚进殿时更加浓郁,原来是从缝隙中发出。 真香。 异香好似一只无形玉手,飘进程羽鼻中,引得程羽脑中一阵晕眩,向前蹦出一步后鬼使神差般伸嘴向缝隙啄去。 “笃笃!” “嗯?什么响声?” 正在地上搓麦子的霍涯子直起腰问道。 “不知,许是风声。” 非言正在殿角里打包各种吃食贡品,连头都没回答道。 霍涯子左右看看窗户及大门,未发现有何异状,继续撅着腚忙活。 神像脖子上那道缝隙被程羽啄出一个豁口,一道强烈金光裹着一股股黑气从中射出,香味顿时四溢而出,且那金光还有流动之意。 太香了! 流动的金光好似实体一般,竟将豁口越撑越大,一道道细密金光裂痕在神像脖颈上快速延展开去。 豁口越来越大,此时已可看出神像内部原来是中空的。 里面正有一团黑气绕着颗金色小丸来回打转,扭成一团,在神像脖颈内左冲右突缠斗在一起。 那金色小丸如有灵性,见神像破开一口,“嗡”的一声突然加速,摆脱黑气缠绕,从豁口中猛得窜出。 那阵黑气顿时一滞,如同失去目标般愣在原地,紧接着发觉小丸已经飞到神像体外,也从豁口飞出向金色小丸追去。 此时殿中,老道师徒二人撅着腚在地上拾米,头上是一道金光与黑气追逐不休,而地上两位太过投入竟全然不知。 眼见黑气速度更快,追的金色小丸慌不择路,竟一头扎进落在神像肩膀上的程羽口中。 程羽原先只是站着看戏,却没成想主角竟是我自己。 那小丸不讲理般蹿入口中,一股股温润的金色气流从程羽鸟喙缝隙中四溢散出。 程羽还未品出味道,那小丸径自向下滑去,“咕噜”一声落进程羽肚中。 嗯? 程羽只觉得腹中一坠,顿时清醒过来,赶忙向后撤两步。 “呜!” 黑气带着一股淡淡腥气猛得加速,看架势要将程羽和他肚中小丸一起围住。 但在冲到程羽面前时,却带着风声堪堪停住,紧接着开始原地抖动不止。 最终这股黑气还是安静下来,静止悬浮在空中,好似在等待什么。 森森黑气中,程羽仿佛看到一双黝黑瞳孔在盯着自己。 整个大殿只有地上老道二人拾米的细微窸窣声。 “轰隆隆隆!” “咔嚓咔嚓!” “哗啦!” 突然一道威严无比的惊雷直接就在头顶上炸开,整个龙王庙豁然亮起,瞬间比白昼还要亮上数倍。 一道银白且粗壮的闪电瞬间而至,“哗啦”一声击穿屋顶,正好劈中神像脖颈上被啄出的那个豁口。 房顶上砖瓦被击沉碎片,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正撅腚拾米的霍涯子吓了一跳,抱头急忙闪到一边,拉着非言躲进角落里,差点扭到他那老腰。 而程羽更是连声鸟叫都没喊出,扑打着翅膀弹跳而起,只靠着本能才堪堪躲开这道雷击。 正与程羽对峙的那团黑气发出一阵尖锐厉啸,震动得整个大殿房顶簌簌落灰。 黑气如受重挫,连带着气势都减弱许多,“呜”的一声擦着老道头顶一闪而过,破窗而出。 “何物飞出?” 殿角老道惊问道。 “好像……好像是群飞鼠……” 非言躲在老道旁边结巴答道。 “呼,吓煞我也。” 尘埃落定之后,大殿里死一般寂静。 霍涯子扶额刚刚站起,无意间向神像看去,突然自觉一阵腿软,“啪叽”一声,再次瘫坐在地。 …… 刚才那道闪电落下,若非程羽躲得快,此时早已被劈熟,而不是只掉几根毛而已。 他从神像肩头跌落在地,钻进他肚中的那颗金色小丸也在慢慢融化。 腹内越来越热,一股股热浪在他肚中来回翻滚,蒸腾成汽后又反复向上冲击脑门。 好烫! 扛不住了…… 晕…… …… 在程羽即将崩溃之际,金色小丸终于融化殆尽,金光消散,最终化成一滴黑色晶莹液体,形如水滴,开始“滴溜溜”不断自转。 “嗡!” 一阵轰鸣声如黄钟大吕,突然在他脑中震荡开来,程羽眼前一黑…… 不知多久后,他再次睁眼…… 依然是在龙王殿内。 只是…… 视角不太对…… 等等! 我又变回人了! 此时的程羽又回复成人形,正站立在神像旁边。 这些天他已逐渐开始习惯麻雀视角,猛得换回人形反倒有点不习惯。 一片狼藉的法案上落满了碎瓦砖土,但两盏蜡台上的红烛却没有熄灭。 地上滚落着一颗黑色独角龙头,面容狰狞,脸上神色似乎比之前还多带一份凄苦。 扭头再向神像看去,脖颈间如被斩首一般一个齐齐断口,边缘焦黑冒着青烟。 “嘶……” 被闪电斩首了! 这得是造了多大孽…… 程羽试着抬腿迈步,向角落里的老道师徒缓缓走去,身体直接穿过法案供桌,蜡台红烛只到他胸口高度,两团烛火依次穿心而过。 灵体状态。 蜷缩在一起惊魂不定的师徒二人,非言正抱着老道的大腿满脸惶恐,老道哆哆嗦嗦地手持乌木断剑凝神戒备一切突发状况。 非言身上三把火烧得很旺,童男子…… 再向老道看去,居然烧得一点也不比旁边的小徒弟弱。 他缓缓行至老道师徒身边,霍涯子依然手持乌木断剑,哆哆嗦嗦指着法案前龙头,而对他身旁的程羽毫无知觉。 他们看不到我…… 也对,我现在是灵魂出窍,活人本不应看到我才对。 “嗝!” 忽然胸腹部一股气流上涌,程羽毫无征兆地打一个饱嗝,还有些微不可见的金色气流从口中散溢出去。 那金色气流在程羽身后不断盘旋,如同金色星云一般悄然流转变幻,又在程羽不知不觉间渐渐开始凝聚成型。 …… 第十五章 【恩公?】 “恩公有礼了。” 程羽忽听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童声。 他微微侧头,并没有急于转身。 此刻的程羽莫名想起前世流传的一个说法:走夜路遇到搭肩头的,千万莫回头。 此时此地处处诡异,谁知身后突然出现的是敌是友,是人是鬼。 程羽暗中深吸一口气,向旁边稍撤一步后,这才缓缓转身过来。 饶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堪堪稳住身形没被吓一哆嗦。 一个通体金黄,一人来高的怪物,正人形而立于他五步之外。 那模样像是长有尾巴的蛤蟆,又好似是一硕大壁虎。 更奇的是那怪物此刻正抬起两只小小前爪,冲程羽拱手施礼。 程羽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内心犹如一叶扁舟颠簸在惊涛骇浪之中,余光观察殿中除了这金色怪物,再别无旁物。 此物头上无火,也是灵体…… “恩公。” 那金色怪物开口再次口吐恩公二字,且裂到脸颊的大嘴角向上扬起,似是在微笑,但在程羽眼中看去却如要张口吃人一般。 怎么办? 这家伙看似对我还算有礼,只是一直口唤恩公却是为何? 越是蹊跷,越不能露怯。 念及于此,程羽强行稳住心神,左手抱右手,照着记忆中的儒生士子模样,微微弯腰还了对方一礼。 继而轻描淡写道:“好说。” 说完后还不忘余光再次留意下旁边的老道师徒,霍涯子的断剑依旧指着地上龙头,对金色怪物也毫无察觉。 ‘看来对面也是个魂魄之类的凡人不可见之物。’ 程羽见对方只是恭敬站立在原地,心中稍定,略微斟酌后,微微一笑问道:“不知阁下名讳……” 那金色怪物见程羽开口询问,忙又施一礼,恭敬答道: “恩公容禀,我乃此地青萝山山神,小姓原,单名一个登,此处原是我泥胎庙宇。” “哦?原来如此。” 程羽好似恍然明悟一般淡淡说道,其实内心波翻浪滚。 山神,泥胎庙宇,口吐人言的精怪,而且这精怪还有名字! 果然是神怪世界。 程羽虽然心中震惊,但也知说多错多,说完后只看着对面微笑不语。 对面叫原登的金色怪物忽然面有戚然,继续开口道: “实不瞒恩公,原某乃是青萝山上,岩溪洞内一异种金鲵,百二十余岁之时受一位云游仙长点化后开启灵智,并得幸赐名原登,后又经百年化横骨,百年凝出金丹,再又百余年后方化得一具小儿人身。” 程羽一边听对面述说,一边在心中暗暗计算,一百,两百,三百…… 对面这货是个活了四百多年的金娃娃鱼成精! 原登见程羽沉默不语,便继续讲道: “当日那云游仙长点悟我时就已告诫过原某,日后修行须得多行善事,莫生邪念,故在此三百余年中,原某虽不能说日行一善,但好歹也算是做过一些益事,这才恬被山下村民奉为山神,享四时不尽之香火,既受人香火,则保一方平安,只是……” 原登慢条斯理说到此处,扬起的嘴角渐渐下咧,露出些许凄苦神色,如同听书一般的程羽知道,此时他才说到关键之处。 果然这金娃娃鱼语速渐渐加快继续道: “只是,我那岩溪洞下联通着此州境内一条大江,名唤龙相江,又称龙翔江,只因在江流转弯处曾经有条巨蛇在此走蛟,被世人瞧见后,口口相传得名而来。 在我尚未开灵智之时便与此蛟相识,彼时他亦未走蛟,尚是蟒身,也算的是莫逆之交。 后来云游仙长点化于我开启灵智,便与这恶蛟一同参悟水系一脉修行。” 原登说到此处,眉头愈加紧蹙继续道: “只恨彼时我年幼懵懂,尚不得体会何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亦怪我初化形时有些忘乎所以,让此獠得知我体内所凝乃是罕见金丹,便暗起歹心,耐心谋划,终于数年前设计偷袭于我,毁我真身本相,夺我金丹意欲炼化助他化龙。 他又欺庄头、庄户们肉眼凡胎,施障眼法诓骗于他等,告诫庄头族老说我已被褫夺香火,由他来此地接管,命庄头捣我金身,塑他泥胎,夺我山神之位,享我四时香火。 但此燎贪心过盛,享庄民香火,却不庇佑之,反倒任由其分身吸附此地福泽水气,搞得庄中无水可用,若不是原某挤出最后一点香火道力集中保着庄中田地,这青萝庄恐早已饿殍遍野,荒芜殆尽。” 话及于此程羽方才了然,为何青萝庄中无水,但田地却并未绝收。 只见对面金怪此刻一张金色大脸上竟已涨得发红,想是被欺凌许久,格外激愤继续说道: “此燎心狠手毒,毁我真身后,更将我金丹置于他新塑泥胎之中,他将元神附于泥胎之上日夜炼化不休,几年间竟将我鹅卵般大的金丹炼至豆粒大小。 然原某好歹也有几百年道行,自不会就此束手就擒,曾数次试图冲破泥胎气机壁垒,但也只撞开一道裂缝,终未成功,眼见我金丹只余最后丹核,若被他化得,就是最后这缕阴魂也难保。 幸得遇恩公道行高远,不畏恶蛟,无视其所布结界,亲临险处,助我破壁。 这才使得原某有机会将当年仙长留传于我,用来保命的最后那道雷法诀引出,劈杀恶蛟泥胎,连带其分身也一并受损,遁逃而去。” 程羽听到此处一阵恍惚…… 他只记得自己落到神像肩上后,闻到一股奇玄异香后,脑中便阵阵晕眩,后面再清醒过来时,那颗金色小丸已然落肚。 接着便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吞了不该吞的东西…… 原来那道雷是你引下的,只是你也太心急了些,差点连带着我程某人一起又被劈死。 而原登此时已一躬到底,程羽想伸手去扶,但实在又不愿触碰这浑身湿漉滑腻的金怪,只得说道: “不必多礼,既然你已是四百年化形大妖,何不以人身示我?” “我本相已毁,妖气全无,维持不了人身,只剩的这副妖魂而已……” 原登叹息一声继续道: “若恩公再迟月余,定见不到原某矣。” 程羽淡然道: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既然原公当年已化得人形,何不四海云游,而甘心守在这山脚山庄做山神?” 原登闻听程羽言称“原公”,两只小眼精光大发,一躬到底后道: “不敢不敢,原某道行浅薄至极,难以像恩公这等大能一般洒脱,至于说恬为此地山神,是因当年化形时向此庄庄主讨得口封,也就是现任庄主之曾祖,因此与这庄子连上因果。 另外,仙长点化原某之时,也曾告诫过原某在此地有桩因果待我了结,故此方甘心情愿守护在此地。” “原公高义。” 程羽真心对原登深施一礼 “哎呀恩公折煞我也,其实原某心中亦有好奇之处,不知当讲不当?” 嗯? 一般有此一问的,都不是好应付的,程羽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又转念一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实在应付不过去就甩些模棱两可且晦涩的词汇搪塞过去就是。 于是程羽含笑开口道:“请讲。” 原登立起上身道:“不敢当,原某只是好奇,不知恩公修为几何?” …… 第十六章 【小水行术】 见程羽依然只是微笑不语,原登赶忙解释道: “恩公莫怪,实是原某心中好奇,想我数百余年道行也只能化出孩童般的人形,至于元神,则更远矣。 而恩公以雀鸟之身,居然能有如此俊逸不凡之人形元神,想必定是道行高远,那只雀鸟恐怕也未必就是恩公本相真身。 原某本不该探听恩公底细,只是刚才事出紧急,冒昧借恩公贵体脱困之际,有幸得见恩公元神俊逸纯净,道心通透,毫无一丝妖气外溢,定是修大道而有成者,原某别无他意,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原来这副人形灵体是元神,并非灵魂出窍。 至于为何是人形而不是麻雀…… 穿越者福利? 当然这个猜测只能在心中盘算。 眼见原登一双小眼依然在盯着自己等待答案,略加思索后他微微一笑答道: “也不怪你好奇,我程某其实并非这方世界人氏。” 程羽自知言多必失,话及于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且他也是实话实说,本来他就是地球上一大好青年穿越至此。 原登眨么着一对小眼,看着程羽一袭白色短袖加仔裤、板鞋造型,便释然笑道: “原来是海外高仙,难怪恩公衣着如此……不俗。请再受原某一拜。” 程羽止住他的同时顺便看一眼自己身上衣着,确实有点出戏,不由得摇头苦笑道: “我乃是初来贵界,不想误打误撞至此,能救得原公脱困那是你我之缘,不必过于客气,只是你那金丹……。” 程羽说着低头看一眼自己小腹。 那金娃娃鱼一张大脸上非常拟人化的勾起嘴角笑道: “恩公不必介怀我那金丹,我真身已尽被那恶蛟所毁,只剩最后这一缕妖魂凝于丹核之中,只可惜内丹也已被毁大半,此生已然如此而已。 但只要丹核不为那恶蛟所化,我还有一个安稳去处。 若丹核真被化掉,那原某当真要魂飞魄散,万事皆休矣。 至于那恶蛟,今日受此重创,于他非但没有任何进益,反倒折损进几百年的修为,恩公着实为我出了一口恶气。” 程羽摇头苦笑道: “惭愧惭愧,实不敢当,这正是所谓害人终害己,天道好轮回。” “好!好一个天道好轮回!想那恶蛟遭此一难,必将蛰伏些许时日,只可惜我已不能亲自手刃于他!” 嗯? 程羽仿佛听出原登话中有话,隐隐含有让自己帮其复仇之意,略加思索后问道: “程某还有一问,那恶蛟如此肆意妄为,难道不怕龙府追究,天庭惩治吗?” 原登一愣,皱眉问道: “原某浅薄,龙府只道听途说过,并未有幸得入,况且即使有龙府,亦是自家管自家,追究不到外人身上,至于恩公所说的天庭,原某无福得知啊。” 一个所谓的山神居然不知道天庭,莫非是没有得到敕封? 还是这原登在山中修炼太过孤陋寡闻? 再或者是压根就没有天庭? 程羽略加思索后继续问道:“那你遭此大难,当年点化你的那位仙长,数年来始终未曾现身过吗?” 原登闻此,拱手对空道: “仙长于我有再造之恩,我遭此劫难想必是命中使然,不敢奢求老人家再为我这些微末小事操劳费心。” 说到这里,原登突然想起一事,笑着说道:“只是原某另有一事要托付于恩公。” 程羽心中一跳,不会真让我替他报仇吧。 我可并非莲藕化身的熊孩子…… 但本着见招拆招的原则,已打算一装到底的程羽淡淡一笑道: “原公请讲。” 原登笑道: “当年我还受仙长点化,习得一套小水行术,数百年来已初窥门径,将之凝练在我丹核之内,刚才我于恩公腹内避祸之时,术法已随金丹自行融于恩公体内,只需念动口诀即可发动。 然我这缕妖魂在此地不能长久逗留,原某只求……” 原登目中精光一闪,语气加重几分继续说道: “原某只求,若日后恩公再遇上那恶蛟,请务必施此水行术擒之,亦算是我也亲手报仇矣。” 原登说完他也不待程羽答话,抬起右爪在空中划动。 只见在他爪子指尖运行轨迹上,一道道金粉飘飘扬扬从指尖溢出,凝结不散滞留空中,形成一笔一划,稍后四个金色大字便悬浮在半空:小水行术。 百余字的小水行术很快以金字书写完毕,其中包含总纲法决以及引、去、分、避、塑等几种术法。 书写完毕后,原登先点指“引字诀”三字,再抬起小小右爪,看向程羽。 程羽当即醒悟,看向引字诀内容同时心中默念,再抬起右手,只觉得神随意动,指尖所过之处带动一股股玄妙气流,多股气流再凝结成一根细细水线,凭空悬浮在他指尖上空,再轻轻随手一挥,水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透明弧线。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像是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他再向那去字诀看去,顿时举一反三,默念一遍后,挥手向远处甩去,水线如一根利箭般激射而出,“嗖”的一声将殿中法案上其中一盏烛火打灭,吓得角落里老道师徒二人又是一阵哆嗦。 这凝结出的水线竟是实体! ……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程羽已将小水行术中的各个术法要诀都一一背下。 原来此术法小可引水避水,大可翻江倒海,只要妖气足够…… 碍于原登还在跟前,程羽也不好太过放飞自我,连忙施礼道: “果然术法高妙。” 而对面的金娃娃鱼正看着程羽呆呆出神,哪里还笑得出来。 待看到程羽冲他施礼后,急忙深施一礼道: “谬赞谬赞,恩公果然道行参天,想当年原某习这小水行术,因须有御物之基,故于化形后,又耗费了数十余年光景才略有小成。 而恩公却于举手投足间即可运用引字诀,更能融会贯通,于呼吸间又掌握了去字诀,且凭元神施展法术就可化虚为实,恩公难道是……哦!原某知晓了。恩公,时辰已到,此间事了,原某告辞!” 嗯? 你知晓个屁了? 话说一半就要跑…… “原公还有其他急事吗?若没有……” 程羽本想拖他一拖继续套话,哪知原登再次躬身一礼道: “实不相瞒恩公,原某时间确实紧迫,还须再去山脚向那庄中诸人托梦一番,让他们为恩公塑金身,享香火,也算是聊表原某报答之心……” 程羽听到要庄户们给自己塑金身,享香火,心中有点不以为然。 那原登却哈哈一笑道: “恩公是海外高仙,当是对我方世界这修行之法尚不明了,总之原某不会害恩公的,这香火愿力之气对于我辈修行亦是大有裨益。” 程羽追问道: “若如此,那原公何不让庄户们重塑金身,再将这缕阴魂附于金身之上,想必还有转虚化实之机” 原登摇头苦笑道: “我真身已毁,内丹已消,这缕阴魂就算是久食香火,亦不能与人魂相比,修不得那鬼神之身。 但好在我有原先香火功德在身,若到那阴司之中,想必也不会为难于我……” 阴司…… 恐怕这方世界也有轮回之说,那原登生前所积香火功德大概可以在死后抵消掉阳世的罪孽,兴许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怪不得兴冲冲急着要走。 “唉!罢了,修行一世,恍然百年,最后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遭。哈哈哈哈哈” 原登说完大笑几声,道了声恩公珍重,毅然转身飘然而去。 扁长的大尾巴左右摇摆腾于空中,一个转体后金光一闪,一路飘飘摇摇飞出庙门,在漆黑夜色下洒出一道道金粉涟漪,渐渐消失不见。 “还挺好看的……” 程羽盯着金娃娃鱼消失后的方向,道道金粉也渐渐挥洒干净,自言自语道。 …… 第十七章 【黑衣人】 道道金粉完全消逝于天际后,程羽在殿中细细研究小水行术。 原登是在先凝丹,后御物的基础上才能修习这法术,可他直接就轻松掌握这套术法,施展之时也毫无妖气外溢(原登语)。 应该是占了这具人形元神的便宜,毕竟是一副让修行几百年的化形大妖都羡慕的元神。 另外他还总结出一个大致修行进程: 百年开灵智; 百年化横骨; 百年凝内丹; 再百年方才化形。 且这只是金娃娃鱼这种罕见异种的一家之言,若是换做其他平平无奇之辈,可能需要的时间更长。 至于后面的境界,原登没提,程羽目前也并不太在意。 总之,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外来户,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东西他不了解,只可惜最后原登走得太过匆忙,道别之后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倒有几分逃避的味道…… …… 他向殿内环视一周,在神像基座旁发现一只小麻雀,正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丢了魂一般。 这就是他穿越来的那具麻雀肉身。 他几步来到麻雀跟前,俯视着脚下小小生命,突然心中一阵莫名悸动,他连忙在殿中环视一周,最终将目光凝视向窗外。 远方天际黑云滚滚,程羽相隔甚远,仅凭元神就能感到黑云中多有煞气外泄。 与之对应的,他腹中凸显出一滴如墨汁般的水滴,开始慢慢自转,然后逐渐加速,速度越来越快,最终“砰!”的一声崩散,水滴化成一片水雾弥漫在程羽全身。 他浑身一震,眼前再次一黑。 再睁眼时已回复到麻雀视角,神像、法案都高高耸立在眼前,如同前世哥特建筑一般。 那股心中悸动减轻许多,可是…… “扑通……扑通……” 这是……角落里师徒二人的心跳声? “呼……哧……呼……哧” 他俩的呼吸声! 听觉突然变得异常敏锐。 等等! 麻雀的夜盲症好似也减轻大半。 法案上仅剩一盏烛火摇曳,虽然看去还有些朦胧,但已大致能看清殿内景象,不再像之前那般伸手不见五爪。 那霍涯子和非言还如刚才一般,正瘫坐在角落里,那颗被雷法劈掉的泥胎蛟首斜放在地,正冲老道瞪着一对白眼。 而瘫坐在地的霍涯子也盯着蛟首愣愣出神。 那泥胎蛟首面目狰狞,看得程羽心中膈应,便展翅悄悄飞至最高的主梁之上,俯瞰着脚下大殿角落里的一老一少。 “师父……” 非言悄悄拽下老道袖管,老道没反应。 “师父,怎么办?” 非言再次拽拽老道衣袖,入定中的老道打一个哆嗦后忽觉得自己后背阵阵发凉,恍惚间想起刚才小徒问其怎么办,貌似镇定地指着屋顶那大窟窿说道: “什么怎么办?此乃天雷,关我等何事?” “师傅,我……我怕,你我这就收拾利索赶快上路吧。” 非言拽着老道袖管哀求道。 老道看看殿内一片狼藉,咬牙跺脚道:“收拾东西,走!” 说完师徒二人搀扶着站起开始收拾细软。 “呜呜……呜!” 梁上的程羽忽然耳听到一阵阵风声响起,开始距离甚远,但几息之间竟然就到近前。 “咚……咚……咚……” 有人来了? 这脚步声也是由远及近,转眼间就来到龙王庙小院门前。 但殿内二人却毫无察觉。 “我去牵驴。” 老道对非言说完转身就要出殿,“吱呀”一声把地殿门打开。 “呜!” 一股腥风将门撞开,迎着老道面门扑来。 老道一个趔趄,连将梳理整齐的发髻一并吹散,披头散发的急忙用袍袖遮脸,偷眼观瞧,门口立着一人。 来人黑鞋、黑袍、黑方巾,须发皆黑,唯独面容沧桑,皱纹堆垒如同刀刻。 “你……” 老道初以为是庄内庄户,不尊他法令私自来观法,但看其身上穿着与气质,绝非庄中村汉能比,故此一个“你”字说完竟噎住。 黑衣人扫了一眼老道,又看了看整理包袱的非言,一言不发迈步走进殿中。 “咚……咚……” 立在梁上的程羽只觉得这来者每踏出一步都有震垮大殿的可能。 黑衣人来至到那颗泥胎龙头跟前俯身将之拾起托在手中,然后转身眯眼看向老道二人。 老道被盯得发毛,开口辩解道: “不是我等做的,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是在这里祈、祈雨……不成想……” 非言在旁边急忙拉扯老道袖管,老道一惊才知自己开口就已说错了话。 这龙头是被雷劈掉的,而他二人在此祈雨,那风、雨、雷、电四相岂不都是他惹来的? 这口大锅从天而降地扣下来,连老道都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真的祈下雨来,才引的雷劈龙头。 哪知黑衣人并不理老道,好似知晓他压根就没那个本事,而是转头盯着被斩首的神像,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老道说道: “人无头可活耶……” “啊?” 师徒二人都有些懵,这还用的着问吗这? 黑衣人慢慢转头盯着老道,缓缓开口道: “人无头,可活耶?” 老道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法案顶住他腰眼,他顺手从背后包袱里抽出那支乌木断剑横在胸前,还顺势将非言拨到自己身后。 “你要作甚?” “人无头,可活耶!” 黑衣人这次的口气不再是询问,而且还带着几分急迫。 老道看着对方原本正常的双眼,忽然变成一副竖瞳,眼白占据了眼珠的大半部分,脑子一热,张口就来:“可……” 黑衣人闻言身上略松,眼珠也回复正常。 他慢慢在殿内巡视一番后回到老道跟前,将手中所托龙头举起,冷漠说道:“复原后,滚。” “啊?哦,好。” 老道颤巍巍接过龙头,低头看一眼龙头脖颈处断面,再抬头时,眼前黑衣人已不知何时走出大殿,再一眨眼,竟已融入黑夜中消失不见。 非言拉了一把发愣的老道喊了声师父。 老道捧着泥胎龙头“啊”了一声后方才醒悟,对非言说道:“你我不会是在做梦哩吧?” 哪知话刚出口,非言便抓住老道手腕,向老道自己脸上用力扇去。 “啪!” “嘶!小泼才寻死!” “疼不?” “……” “师父,你说刚才那人是何来路?” 老道眯眼沉吟道:“来时带有腥味,兴许是水上的好汉,亦或者……唉,根本就不是人呐……” “啊?” 老道叹息一声,低头寻思一阵后只觉得后背冷汗都已蒸发成阵阵寒气,终于叹口气道:“嗨!不成想惹来这场因果!也罢,就当积份功德。” 说完便指挥非言道:“快,端着此盆盂,小心莫把水泼了,去寻些土,要黄泥土,和成泥端来,不要太稀也不要太稠。 你我把这头重新装上然后就走,今天断不能在此过夜。哎呀,莫再发呆,速速去办。诶对了,莫被人看到!” “哦哦。” 非言应声捧着原本作法用的一陶盂水,小心快步出殿而去。 老道看着非言的背影消失在院外土墙之后,又想起什么,赶忙也向殿外跑去,刚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拿起装着乌木断剑的包袱,这才嘟囔着出门而去: “还得配上些许稻草才行。” 殿中只剩下程羽还在梁上,那黑衣人刚才在殿中四处巡视之时,也曾向梁上看过,其眼中精芒压得程羽动弹不得。 好在他麻雀个小,完全藏在梁后也没被发现。 待那人离开之后,小麻雀全身才松弛下来重新恢复控制。 程羽有八九分断定,刚才那黑衣人就是原登口中那头恶蛟的人形分身,甚至是真身也有可能。 他居高临下看向神像腔子,内里中空,断口边缘一片焦黑,原先的香气全无,反而散发着股股焦臭。 “……” 诶? 等等! 那恶蛟确实属十恶不赦之徒,但这世上指不定还有真龙存在,虽然这次歪打正着折损了他的道行,但看刚才那股气势就不是现在的自己惹得起的。 况且老话说得好:秦桧还有仨朋友呢,这几百年的老蛟如果再有些个已经化龙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话……。 原登临走前说过,若真遇到那恶蛟,可用水行术擒之。 可用水行术擒之…… 只是,那原登也娴熟此术,最终不也落得此般下场? …… 殿中寂静无声,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程羽下意识缩一缩脖子,余光发现一股黑气带着腥味从殿门窜入。 他直觉判断这就是之前追逐金色小丸的那股黑气,只是气势上比之前差了许多。 黑气进殿后径直钻进神像腔内,腔内被雷劈的焦黑,黑上加黑,若不细看还真瞧不出它盘在里面。 这厮居然还要回来? 他刚才令老道将头复原,难道是还想坐享此处香火? 是了,原登临走时有提过,这方世界的香火愿力之气对于修行是大有裨益的。 看来这恶蛟是舍不得此处的香火功德。 鹊巢鸠占的把戏就到此为止吧。 小麻雀趴伏在梁上,心中默念水行术法诀。 刚念完总纲,体内顿时发出“嗡”的一声巨响,全身轰然一震,一缕缕丝絮状的白雾从麻雀的翅膀、胸腹、尖喙、爪子等等不同部位,向外源源不断溢出。 白雾扩散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覆盖到法案、殿内乃至到了殿外。 程羽依次感知到法案上融化的蜡油、供果内的乳白色的汁液、殿外树叶上的清澈露珠…… 嗯? 这是…… 这熊孩子在随地撒尿! 第十八章 【落雨了】 殿外。 庙后不远处一小土坡。 星月无光,黑咕隆咚。 小道童非言捧着陶盂吭哧吭哧在土坡上寻黄土,哪知脚下忽然拌蒜,“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护住陶盂没有摔破,但盂中清水泼出大半。 休矣休矣! 小道童再也顾不得寻什么黄土,就地随手抓几把脚下泥土掺入盂中,如活面团般好歹活出些泥巴。 刚才连惊带吓,没尿裤裆子里就已属不错,这会看着盂中泥巴,反倒突然三急起来。 非言放下陶盂,特意走远一些,行至树林边缘,打掉手上泥巴,寻到一棵粗树,解开裤带左右观瞧一阵开始放水。 前方树林深处幽黑森然,小孩怕黑,一边放水,一边来回扭头巡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瞄准得那棵树干丁点雨露都未沾到。 终于事罢,小道童哆嗦一阵,这才急忙回到陶盂跟前。 “噫?” 怎地泥巴比刚才稀了许多? 小道童挠头嘟嘟囔囔,随手又抓几把土添入盂中,这才稀稠正合适。 只是好像有股怪味儿…… 是土味? 不管了,来不及了。 小道童捧着陶盂向庙内跑去。 “师父,呼……呼……泥巴来了。” 非言喘着粗气进来。 霍涯子刚才就已回来,将准备好的碎稻草丢在地上。 他一边双手掐腰揉搓,一边指挥着非言说道: “好,快将这地上稻草混入其中,然后你上去将其灌入到神像腔内,我在下面将头递于你,好歹装上后你我速速离开。” “啊?我去?师父……我害怕。” “噫!所怕何来?难道让为师这一把老骨头上去不成?为师准备这些稻草就已经扭伤到腰,再爬上去非丢了老命不可!快安心去吧,为师在下面,保你无虞。” “那,好吧……” 非言将地上稻草丢进盂内,重新下手搅拌均匀,不情不愿地几个起落爬到神像身上。 “咦?这里还有几根鸟毛。” 程羽此刻已收回水行术,正趴在梁上看戏,闻言抬起翅膀,这才发现刚才被雷劈掉羽毛的地方还有点红肿。 “小泼才手脚快些,做完好快些走路!” “哦哦。” 小非言在下面霍涯子连声催促下,扔掉手中鸟毛,颤巍巍爬到神像肩头,抄起陶盂,底朝天直接将一整盂泥巴灌入中空的腔内。 程羽在上方瞧得清楚,盘在腔内的那团黑气都没来得及有何反应,直接就被埋在一滩尿泥当中。 非言丢下陶盂,接过泥胎头安在肩膀上,再用最后一点泥巴糊在那道断开裂痕上。 程羽眼看着那恶蛟断头被非言装回去,只是脖颈处留有一圈夹杂着稻草的黄泥,看上去颇为滑稽,如同这老蛟带了一圈泥巴项链。 老道在下面看着神像脖颈间的一圈黄泥也觉得格外扎眼,便从包袱中拿出半块的墨锭,交给非言让他化开之后涂在那圈泥巴上。 非言无奈,只得用口水研磨墨块,却是越磨越臭,最后勉强将磨出的一些臭墨汁尽数涂在黄泥之上。 “嗯……” 霍涯子轻轻点头,拉过非言一起拱手冲神像行一大礼道: “此次龙尊遭此劫难,并非我等所愿,且我等已尽我所能施以援手,若他日飞黄腾达,定会为龙尊广修庙宇,再塑金身,龙尊慈悲……” 老道一边祷告,一边拱手拜之又拜,待到第三拜之时,他突然弓着身子僵持不动。 旁边跟着一起祷告的非言察觉不对,低声问道: “怎么了?师父。” 只见老道鼻子一抽再抽问道: “怎地有股溺骚之气?”。 非言闻闻自己双手,指着老道包袱说道: “师父你顺人家的‘好’墨。” “哦……啊咄!何为顺?那是……束脩,对束脩!好了,此间事了,我等即刻收拾上路。” “师父,看情形真要落雨哩。” 非言指着殿外漫天乌云说道。 “真落雨也不待了,此地不可久留,你我换一地方再说。” 师徒二人急急忙忙收行囊,一并放在两头青驴身上。 霍涯子站在庙门前回头又看一眼修补好的神像,烛光摇曳下,映地那泥胎扭曲活泛起来,好像下一刻就将张牙舞爪扑过来一般。 “嘶!” 冷。 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 殿中终于清静下来,仅剩的一盏红烛还在勉力支撑,殿外风声越来越大,漫天乌云翻滚不休。 “噗。” 一声轻响,风中之烛转瞬熄灭。 “咔嚓!” 又一声脆响从泥胎脖颈处发出,紧接着无数细密裂帛声连绵灌入程羽耳中。 “砰!” 一声巨响伴随着无数泥土碎块在殿中爆裂,“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响成一片,幸亏程羽趴在梁上才没被击中。 “嗷!” 一声怪叫从殿中传出,一股黑气打着旋在殿内疯狂乱窜,但力道却越来越弱,最终停在大殿正中哄的崩散,一道无声的冲击波将殿门冲出几丈开外,仅存的木制窗格更是粉粉碎。 “哗哗哗哗哗哗……” 瓢泼暴雨毫无一点征兆直接倒灌下来,雨滴打在屋顶,哗哗声震耳欲聋,一股水柱从屋顶的大窟窿倾泻而下,宛如瀑布。 …… “落雨了!落雨了!” “感谢老神仙!” “呜呜呜,数年了……终于落雨了。” 庄中响起一阵阵欢呼,在哗哗大雨的背景声中,依然一清二楚地传进程羽耳中。 不仅如此,甚至连已经牵驴走出很远的师徒俩的吐槽声,都仿佛在他耳前一般。 “晦气!还真就落起雨来了!” “早知如此,就该让庄户们准备些雨具,这下可好,果子、吃食都不保了。” “先把法衣换下,切莫淋坏了……好了,快些走,先离开这里再找地方避雨就是了。” “啊嗯~啊!嗯~啊!嗯~啊!” “住口!嘿!你这遭了瘟的畜生快给老夫下来!……嗨!这对儿该死的瘟驴偏偏此刻与贫道作对!” “师父,怎地这头壮驴非要欺侮这只瘦弱母驴?” “住口住口!非礼勿视,小猢狲躲远些不要乱看,仔细踢着你。” “嗯~啊!嗯~啊!” …… 程羽趴在梁上仗着身形小而任性躺平,居然也安然无恙。 此刻从屋顶窟窿倾泻而下的瀑布将殿内冲得一片狼藉,只唯独程羽所在的梁上干燥如常,没有一滴水珠。 水行术的避字诀堪称一把完美雨伞,雨珠在他周围形成一道半球形水幕。 他试过将雨水全部引到田地和庄子去,结果施法时才发现自己神识仅能覆盖龙王庙附近,也就是说,之前非言若是多走几步再撒尿,那程羽的水行术就将丢失信号。 他估算了下目前神识的覆盖范围大致在十几丈左右,也就是前世的五十米上下。 此刻的他趴在水幕内,细细感受着体内新的变化。 随着水行术的施展越来越得心应手,他的神识也像听力一般更加敏锐,居然很自然地就可将人形元神召出雀体。 而在这元神腹中,原先已崩散的那滴墨色水滴,不知何时化成一片肉眼不可见的漆黑汪洋,波澜不惊,没有边际,不痛不痒静静悬浮在小腹之中。 …… 已做到人形元神与麻雀肉身之间自如切换的程羽,此时的元神可脱离躯壳长时间在外游走,但为保险起见,元神始终游走在龙王庙附近,并未去太远。 估摸着折腾到子时,避字诀施展的水幕始终坚挺。 水行术法纲要总诀中有提起施展此术会耗费元气,对于妖精来说应是妖气,可自己用神识在全身游走一遍也没发现一丝的元气或妖气,不论麻雀肉身还是元神都是如此。 那这水行术自家是靠何物支撑施展这么久的呢? …… 哗哗雨声一直不曾停歇,程羽挥动翅膀向庄内飞去,庄内每家院内都摆满了盆盆罐罐用来接水。 而每一个雨滴在落到小麻雀身上的一瞬间都意外弹开,无数雨滴在他身周跳跃。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只沸腾麻雀。 而远远看去又是另一番景象,好似一个麻雀形状的水球在空中飞翔。 程羽回到窝里,将头埋在翅膀窝内,全身干燥清爽的静静睡去。 第十九章 【雨后】 距青萝庄百余里处,一条宽阔大江横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 波澜不惊的江面上,一艘刚刚收工的渔船向岸边划去,船上一对父子气色看似不太好。 在船尾摇撸的后生突然向江中啐了一口,悻悻骂道: “真是晦气,本来好好的一网鱼,凭空哪里打来一个贼浪头,鱼没捞到不说,网也被扯破,还拖延到此时才得靠岸,真是撞了邪了。” 蹲在船头正在查看渔网的老汉急忙回头训斥道: “快闭上你那鸟嘴,休再胡说。赶明去拜拜江伯爷爷就好,没来由生这鸟闲气作甚。” 船尾后生不忿道:“网破成这样,至少两天没有生计,还要搭进些修补钱,那江伯爷爷若是真的有灵有验,就该保佑我等鱼虾满仓。 这下倒好,连吃饭家伙都没了,也没见什么撮鸟爷爷显灵护佑。” 后生说到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再加上江水声,船头老汉并没有听清他的抱怨。 “好了,快些收声,准备靠岸生火煮粥。” 船头老汉丢下破渔网对船尾喊道。 他刚直起身,余光瞥到身后原本风平浪静的黑色江面,忽然涌起一阵滔天白浪向渔船迎面砸来,在江上过了一辈子的老汉,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浪头,转眼间涌至眼前。 “哗!” 两人连声娘都没叫出,渔船就被巨浪直接推出十丈开外。 浪里隐隐有一条玄黑色巨大鳞片的蛟尾,足有两艘渔船大小,堪堪从父子二人面前扫过,一股腥风让二人呼吸骤止,面皮竟被拉扯地略显变形。 浪头过后那蛟尾在江面上蜿蜒划动几下,又引起阵阵余浪将渔船推向岸边,一片片磨盘大小的漆黑鳞片反射着森然月光。 父子二人如落汤草鸡,跪在船头战兢颤抖不止。 “咚咚咚咚……” 好半天回过神后,爷俩磕头如捣蒜。 “多谢江伯爷爷饶命,多谢江伯爷爷开恩。我父子二人明日定去给江伯爷爷多多上香叩头。” “噼啪噼啪噼啪……” 一条将近半人来高的白鲢从天而降,砸在船板上噼啪乱蹦,但却始终蹦不出船头范围。 父子二人撅着腚对视一眼,“咚咚咚”头磕得更如不要钱一般。 …… 龙相江底,一条黑色独角巨蛟蜿蜒着缓缓沉底,盘在江底泥滩里,双目紧闭养神。 ‘天煞的贼金鲵,雷劈的小家巧,敢破我金身,抢我金丹,居然还会雷法……’ 他不耐烦地翻个身,搅动得江底暗流涌动。 “嘶!” 一阵扭动牵扯到脖颈间一道伤口,不断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掺杂着腥臭脓液渗入水中向上飘去。 血珠浮到江面后变幻成一朵朵暗红色血花渐渐随波消逝,空中隐隐还有股溺骚之气。 “还有那对儿腌臜狗入的师徒,居然敢污我金身,害得我这伤口非但难以愈合,反而愈加糜烂不堪。” 巨蛟越想越烦躁,尤其想到眼看大功告成,谁承想半路杀出个乱管闲事的野麻雀,偏偏在他全心化丹的最紧要时刻偷袭于他。 导致分身彻底被毁,白白折损几百年的道行不说,那丹核内最要紧的水精也不知去向,百年谋划,功亏一篑,怎能不恨! “吼!” 波光嶙峋的龙相江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涌现出一个巨大漩涡,漩涡直径足有几十丈,中心幽黑,深不见底。 七只长着红色脚掌的南飞大雁排成一队人字正巧擦着漩涡上空的边缘飞过。 “啾啾!” 雁群发出阵阵惨叫,就连距离漩涡边缘已飞出很远的头雁都不能幸免,起先还能拼死挣扎几下,但被拽到边缘后就“嗖”的一声,吸入阴森冰冷的江水漩涡之中。 …… …… “滴答……滴答……” 一滴晶莹露水从屋檐滴下,落在一片嫩绿草叶上,映衬着草色更加清新。 “哎,当家的,雨停了,这雨足足落了一夜,都甜到我心眼里去了。” “可不是,我都是到后半夜才笑着睡去的,哎对了,二柱他娘,我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原先那金爷爷回来了,说他之前被那假龙王所害,这才导致我们庄子无水可用。 还说在昨晚他被一只雀仙所救,赶走恶蛟,才落得这场雨,让我们把那龙王像拆掉,立雀仙的神像。你说这梦奇不奇怪。” “当家的,你别说,我也梦到了,和你说得差不多的。真是奇怪,难道说昨晚那场雨不是因为那老神仙,而是因为雀仙救了金爷爷?” “要不,我叫人一起去村后看看?” “可别啊当家的,你忘了老神仙说三日之内不许我们靠近龙王庙,否则将有祸事。” “嗯……” 清晨日出,程羽睁开双眼,昨晚雨声混杂着庄户们癫狂般的狂欢声格外分明,甚至就在刚才,庄头与他家婆娘的床头话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实在是不想听,他想多睡会…… …… 清晨的阳光透过房顶大窟窿洒进殿中,大殿像被开一个天井,地面杂乱到几乎没法站脚。 殿内一片宁静。 倒是殿外似是传来阵阵水声,程羽趴在窝里慢慢展开神识,原来昨晚一场大雨居然在庙旁冲出一条小溪,溪水浑黄,裹挟着山上的泥土一路向山脚流去。 他默念水行术法诀,“哗哗”流淌的溪水忽然安静下来,泥沙瞬间沉底到溪底,澄清溪水通透地令人赏心悦目。 程羽舒展下翅膀,屋檐上一株杂草叶面上躺着一滴露珠,露珠表现粘着的些许杂物被自动分离,露珠如一颗透明的纯洁水晶般腾空飘起,匀速向程羽飘来。 程羽一动不动,那洁净露珠缓缓包裹住雀嘴头,一点点浸润进去。 “啾啾。” 百分百纯天然清晨露水,洁净无污染。 有营养,味道好。 小麻雀愉悦的鸣叫两声,从窝中飞出站在屋脊上,再从其他叶面引来一大串水珠,将其震碎成一团白雾,缓缓移动直至将小麻雀包裹其中…… “通透!”。 洗完泡泡浴的程羽浑身清爽自在,“啾啾”两声欢叫冲天而起。 …… 不消一日之间,庄头婆娘将托梦之事略作艺术加工后传扬出去,庄中顿时流言四起。 单纯的庄户们群情激愤起来,纷纷扬言要去毁掉龙王像,重塑金爷爷金身,还要给雀仙和老神仙师徒都各塑金身。 但众人说归说,跳归跳,却无一人敢出庄一步,有个别胆大的爬到自家屋顶上向庄后张望,只能看到树丛中挑出飞檐,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而程羽一个午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日落西山月上柳梢才醒过来。 他趴在窝中侧耳倾听,庄头家此刻还挺热闹,庄中几位族老都聚在他家院中,商量着到底该不该去庄后龙王庙察看。 香莲伺候完茶水后,时不时悄悄摸进灶房,摘下藤筐,里面肉沫饭渣一点没动。 女娃子抬头望天,暴雨后的第一个夜晚星空格外干净透彻。 正房内传来阵阵时高时低的讨论声,香莲隐约听到金爷爷、老神仙、雀仙什么的。 嗯? 雀仙? 她低头看眼手中藤筐,喃喃自语道:“难道……是他?” …… 正房内争论有一个时辰,依然毫无结果,没人敢承担破坏霍涯子作法带来灾祸的风险,最终族老们嘴上唠唠叨叨地各回各家。 “香莲!香莲!” 正房响起庄头婆娘叫声,女娃子急忙应声,随手将藤筐放在灶台上,小跑到正房。 “这些个遭了瘟的老货,屁用不当,还白喝我家这许多茶水。速速收拾,早点吹灯,唉,这灯油又下去一半。” 庄头媳妇连声催促着女娃子,扭头看到屋外明晃晃大月亮地,也不待香莲收拾好,“噗”地一声将油灯吹灭。 第二十章 【青萝果酒甲天下】 繁星点点,满月当空,各家都已闭门关户,刚喜得降雨的庄子,从异常的喧闹兴奋中渐渐安静下来。 程羽凭感觉判断现在应是晚上九点左右,作为庄中闻名的“奇葩”雀,白日里已补足了回笼觉,再加上摆脱了夜盲症,此时的他困意全无。 隔壁黑炭头太阳落山就已不再闹腾,程羽静静地趴在窝中,周围一点一滴的声音都逃不过他如今这双敏锐的耳朵。 左近有些窸窸窣窣细微声音,想必是蛇虫鼠蚁之辈夜晚出来觅食,趴在前院守夜的那只大黑土狗子,耳朵“簌簌”抖动几下,懒散地呜呜几声,连头都不愿抬继续打瞌睡。 正房里庄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他婆娘和小儿子倒也睡得踏实自在, 后院庄头老娘卧床日久,一如既往地除了哼哼两声外也没什么声响。 甚至是相隔甚远的夫妻床头夜话,也一字不落地全被他听到。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听。 无非就是议论老神仙和那神秘雀仙的神通大能而已,听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金娃娃鱼言而有信,果然托梦给庄户们。 不知他现在情形如何? 兴许已经投胎到积善之家…… “唰唰……” 阵阵秋风吹得树叶轻轻摆动。 嗯? 后院放杂物那间小屋里还有人没睡,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偶尔还夹杂着轻微叹息声。 是那叫香莲的女娃子。 一想起她,程羽肚子先叫了起来。 这一天他还未进食。 正要准备飞去灶房碰碰运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窝回巢中左右扭动一番,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心中默念水行术总纲法诀。 “嗡”的一声,全身轰然一震,缕缕神识向四周散出。 前院正中摆着庄头家用来接雨水的大水缸,此刻半圆形的缸盖只盖住一半。 “哗啦” 一捧清水从缸中扬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沿着窗缝钻入灶房。 “吱吱!” 灶房内突然响起一阵老鼠叫声,程羽神识探到藤筐并未吊在梁下,而是随意放在灶台上。 一只肥大老鼠正前爪扒着藤筐立起想要爬进去开饭,却被突然挤进来的一束水流吓得吱吱乱叫。 这庄头家的老鼠都比顾二家的肥。 大老鼠转头就要溜下灶台,没成想屁股上重重地挨一颗水弹,被轰下灶台。 看老鼠就要落地,突然侧方俯冲来一串水花,转瞬间水花平平摊开呈碗状,稳稳地接住老鼠。 这一系列变化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吱吱吱!” 老鼠显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吓得扭头四处张望,同时在“水碗”中来回翻滚,身上竟是一根毛都没湿。 但无论它如何挣扎攀爬,那水碗好似活物一般,老鼠爬向哪边,哪边就变形拉高,始终挡住它的去路,怎么也翻不出“水碗”去。 紧接着水碗一翻一抖,“噗呲”一声,窗格上的坚韧油纸被老鼠撞破,可见力道之大。 皎洁月光下一道灰影从灶房中飞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到门廊下睡觉的大黑土狗子头上。 在短短几息之间,窝在高处的程羽先后用水行术中的“引”、“塑”、“去”字三诀,就将这只狡猾硕鼠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他敢对天发誓,他并不是有意用老鼠去砸那黑土狗,没丢准而已。 “嗷!呜呜呜!” 大黑土狗子平日在庄内横着走惯了的,从没遇过这等意外,睡得正香突然被砸,把它吓得不轻,瞬间弹起一人来高,发出的都不是正经狗叫声。 待缓过神来看到是只肥大老鼠砸得自己,猛得抬起前掌狠狠按住老鼠尾巴,两只前爪疯狂地拨来拨去。 “吱吱吱……滋滋!” “呜……汪汪汪!” 显然被打扰清梦的狗子不是好惹的。 庄头在正房被吵醒,躺在屋门后竖耳倾听一阵,知道不是来了小偷,而是狗子在捉老鼠玩,便披着衣服闯出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叫个鸟来?” 他一脚踢在狗子屁股上,狗子再次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躲进角落,目光哀怨地盯着地上已经被玩死的老鼠。 庄头小儿子也被吵醒,揉着眼跟出来看热闹。 庄头披着衣服只说了句回屋睡觉,便自顾自进屋。 小娃子突觉小腹酸胀,踢踢踏踏一路走到灶房外一处泥土地的墙根下,打着哈欠仰头闭眼就要放水。 程羽凭声音感觉不对,急忙扭头向院中看去,原来又是一个随地撒尿的熊孩子。 他对童子尿没什么癖好,正要收回小水行术,然而一股神识却察觉到,就在这小娃子所站土地之下,居然埋着一口口泥封的细陶大缸,缸内所盛液体不同于清水,呈琥珀色。 酒! 原来庄头家房后那座糟坊酿的酒都埋在了这里。 没想到这方世界也时兴埋酒。 难怪这前院内的方砖并未铺满,还留了好大一块土地,感情是埋酒用的。 程羽前世并非嗜酒之徒,只是程父爱珍藏酒,家中藏有各个年代的酒,很多比程羽年纪都大。但这古时的酒他可还从未尝过,要是被他儿子一泡童子尿给糟蹋了,未免太过可惜。 虽说酒缸埋在地下足有半丈来深,一泡童子尿未必就能渗到酒缸,但对于有心品尝下古酒的他来说,心理上过不去这一关。 眼见小娃子褪下裤子准备放水,程羽苦笑一声默念起引字诀。 神识运起,一道水线在堪堪将要落地之前突然甩出一条不可思议的弧线,高高扬起后翻过墙头,像花洒一般洒落在院外。 “轰隆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雷声。 小娃子全程闭着眼浑然不知,放完水后正准备哆嗦一下,忽然雷声吓得他一个激灵,提前抖了。 已半醒的他看清自己所在时,便彻底醒了,心中暗叫苦也,怎么尿在了这里。 这若是被爹爹知道,非得一顿好打不可。 他急忙回头见到爹爹已回屋睡觉,便蹑手蹑脚一溜烟跑回正房,悄悄关门上炕睡觉,夜色之下竟全然不觉刚才他所站之地滴水未沾。 程羽平定下心神,抬头望月。 …… 两颗晶莹椭圆的琥珀色酒滴,悄无声息地渗过缸壁,穿过地表,缓缓上升,悬浮在屋檐鸟窝边。 鉴于现在这个小体格,程羽只从缸中弄出两滴先尝尝。 “嘶……啊!真香!” 这酒闻起来绵长醇香,度数最高不超过十度,尤其难得的是还带着一股梅子香气,和前世品过的那些个名酒都截然不同。 阵阵酒香缠绕着程羽,如同一只纤纤玉手伸出一根小指,“啵”的一声将他肚中酒虫生生拽出。 长夜漫漫,皓月当空,美酒在前,何不…… 嘿嘿! “啾。” 一滴润入口,口中留香,腹中温热,飘飘然竟已有些上头。 果然好酒! 这庄头家深埋的果酒确实是一绝,红、白、黄各色酒他之前皆品过,可却从未尝过如此入口绵长,自然醇香的酒,入口之后酒味的芳香混合着一丝酸甜的果香,在口中萦绕不绝。 绝了…… 绝了…… 青萝果酒甲天下! 果然不愧是青萝三宝之一啊。 想当年那隆泰帝兴许就是喝的这种果酒才有的御碑亭。 两滴酒入肚后,程羽酒兴大发,仿佛又回到前世,和死党坐于楼顶天台之上,看着斜阳落日,偷喝着老爸的藏酒。 没忍住又从缸中引出两滴,悬浮在空中,在琥珀色酒滴的折射下,圆圆的满月也变成了椭圆,然后,渐渐被一团团乌云遮住。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酒精催持下的程羽,禁不住开始哀春悲秋。 回想起白天庄中各种流言蜚语,以及那金娃娃鱼的悲惨遭遇,还有这小水行术法,程羽忽然觉得自己作为这次龙王庙事件的唯一知情人,有必要做点什么。 “轰隆隆” 雷声似乎比之前又近了些。 …… 第二十一章 【金鲵斩蛟誌】 翌日清晨,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正在炕上懒觉的庄头小儿子,被一阵粗暴的推门声惊醒,庄头冲到他儿子跟前,用力摇晃着自家小娃子。 “二柱儿,昨夜你可曾醒来过?” 正一脸床气的二柱听到庄头有此一问,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激灵后连忙摇头: “不曾,未曾醒过。我不知道!” “何事你不知道?我记得昨夜狗子叫,你好似跟我出去过。” “啊?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了爹爹?” “你跟我来。” 庄头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还光着腚的二柱,小娃子一边蹬着衬裤,一边跟着庄头向门口蹦跳而去。 出得门来,二柱见他爹拽着他径直向昨晚撒尿的那块土地走去,斜着身子向后挣扎道: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庄头将二柱拖到一堵土墙前。 “看这里!” 他手指土墙,二柱这时才看到,原先平整的黄土墙上凭空多出百十来个小字。 “爹爹,这不是我写得,我连这上面的字尚且认不全。” 二柱急忙辩解,他也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一泡尿会变成一篇文章在墙上,难不成是他天生神童,满腹经纶,随地一泡就是篇锦绣文章…… 庄头气得一巴掌扇在二柱头上: “还你写得?不争气的东西,快!快去叫你二爷爷过来。” “叫他来作甚?” “这可是金爷爷之前托梦说过的那位……雀仙,在咱家留的墨宝,你二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碑匠,自然是要刻碑流存百世。” 庄头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是在和二柱耳语。 “哦哦。” 二柱懵懵懂懂地答应一声就往外跑,跑到门口突然站住,两眼瞪得如铜铃般扭头问道: “何人在咱家留的墨宝?” “嘘!噤声!是雀仙!雀仙!” “爹爹怎知是那雀仙?” 庄头拉过二柱,指着土墙说道: “你看这落款,谪雀不知今夕何年,潦草醉书于满月夜。” “何意啊?” 庄头恨铁不成钢,作势要打,二柱却趴在墙上惊呼道: “爹爹,这土墙最是吃水不过,可这字迹竟然过了一夜还依然留存,而且……而且这香味儿,难不成?” 他颤抖着伸出食指,庄头本欲阻拦,但手只伸到一半便停住,还是任由二柱向墙面摸去。 只见二柱食指上沾着一滴琥珀色晶莹液体,愣头愣脑地塞进口中,吧唧吧唧嘴道: “爹爹!这是咱家的酒啊!真是咱家的酒,不是我那……” 惊觉失言,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谪雀……醉书……好酒?” 庄头喃喃自语着,忽然对二柱低声呵道: “启土!” 庄头顾不上搭理二柱,抡起铁锹便开始掘土。 二柱心中依然忐忑,担心昨晚之事暴露,开口劝阻道: “爹爹,这酒还未到时候,现在启土火候未到,这可是要等到年底给大员外岁供的。” “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我自会将实情告知大员外,快帮我一起启土。” “哦……好……” 二柱唯唯诺诺应道,扶起比他还高的铁锹,也跟着装个样子。 庄头力大,几乎是独自一人,便将十几口大缸齐齐撬出,又喊上他家婆娘帮他搬至地面。 那婆娘从后院出来见酒缸都被提前启土挖出,刚要作势哭天抹泪,被庄头一声断喝,便立马止住。 十几口大缸满满的放在前院,一家子在搬运过程中发现,其中一缸重量比其余的轻了大半,但缸口泥封丝毫未破,缸身也完后无损,未见渗漏之处。 “嗝!” 后院屋檐上一鸟窝中,程羽听着前院“叮叮咣咣”的搬运声,懒懒打出一个酒嗝,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补觉。 …… “二爷爷,快与我等念念这仙人写得什么?” “对对,二伯快与我们念来,我们也听听。” “极是极是,说不定我等听了也可成仙去也。” “去去!你大字不识一筐,也想成仙?” “肃静!咳咳,俺先漱口再念来。” “咕噜咕噜~呵……额……” 一个须发灰白但却精壮的老汉,被围成里三层,外三层在庄头家土墙跟前,冲着上面那百十来字抱拳一拱手,朗声道: “金鲵斩蛟誌:青萝庄后,岩溪洞内。游仙点化,赐名原登。良善有为,修行有道。护佑尔等,五谷丰登。龙相江底,有蛟潜行……” 那老汉越往后念感情越加充沛,待其念到: “……天雷引之,怒斩蛟首。雨露重降,天道还公。嗟尔村夫,错拜元凶。数年懵懂,尚不自省……”时,竟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金爷爷啊,我们对不起你老人家,对不起我钱氏先祖啊! 若不是雀仙爷爷告知,我等肉眼凡胎的依然懵懂不知,你老人家受苦了。” 身后庄户们无论听懂听不懂的,都纷纷跟着一起跪下磕头祷告。 “金爷爷,我等错了。” “多谢雀仙爷爷留墨宝告知我等啊。” …… 程羽此时已补完觉,正站在正房屋脊,低头俯视着脚下跪倒一片黑压压的脊背。 昨夜他酒兴大发,正义感爆棚,硬是先后引出足足大半缸酒,将原登护佑村民、遭人暗害的整个过程书写完。 月光下一滴滴酒液在土墙上流转挥洒不停,他前世从小学兴趣班就开始练习书法,到初中更是开始临摹瘦金体。 这么些年的坚持不辍下,这土墙上的银钩铁画随着他的意念竟也模仿了个七八分。 这次写的字比前世任何一次临帖写的都好上许多,让程羽不由得想起一个梗: 脑子:我会了。 手:你放……诶? 没手…… 他只需用意念操控即可,不需要反复练习形成肌肉记忆,自然比之前写得更好。 只是他写着写着就自觉代入到原登的悲惨遭遇中,再加上瘦金体自带着一些莫名的悲壮情怀(他的个人理解),于是程羽越写越激愤,到最后干脆将庄户们也一并骂了个狗血喷头。 望着脚下跪成黑压压的众庄户们,他抬头看向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喃喃自语道: “原公,可安心去了。” 跪在下面的领头老汉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沓草纸,再次冲墙抱拳一礼后,将纸展开拓在墙上,草纸吸水,酒水字迹便自然印到纸上。 一张接一张,直到全部拓好后,老汉抹一把胡子上的眼泪鼻涕,冲庄头说道: “老汉我这就回去选料,开碑,以后就立在山神庙前,让我们世代子孙都牢记金爷爷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说完便叫上徒弟,大踏步而去。 “二叔慢走!” 人群中庄头大喊一声,拨开人群,追上老汉,压低声道: “雀仙爷爷最后那几句,好酒啊好酒,烦请二叔也一并刻在碑上……” 看到二叔眉头微皱,庄头赶忙道:“毕竟都是出自仙人之手,若遗漏只言片语,恐对仙人不敬。” 二叔点头笑道: “好,一并刻上,只字不少,放心。” “二叔有劳。” 庄头回到人群中,当即就有人提议要去拆了龙王庙,捣毁恶龙泥胎,扔进臭茅厕,请回金爷爷,一时间群情激愤,个个斗志昂扬。 “诸位,去可以,但若在那里见到正在祈雨的老神仙,还请诸位告知,是尔等自愿前去,与我无关呐。” …… 第二十二章 【巨鹰】 庄头一席话说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也就三两日而已,多等一等似也无妨,老神仙可是要保我庄子七七四十九年的风调雨顺。” “对对,俗话说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等明日我们一起去接回老神仙,再将那恶龙泥胎毁掉。” 忽然一个弱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好像,这雀仙爷爷所书中,并未提及到那老神仙……” 百余来口人的场院,鸦雀无声…… …… 转眼到了下午,避过午时的日头,补完觉的程羽再次向庄后龙王庙飞去,这次黑炭头实在按捺不住性子,壮足了胆子,紧跟着程羽也一起飞到龙王庙。 两只麻雀飞进殿中察看,殿内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一片凄凉。 地面上全是龙王像崩解后的碎泥块,且全都黢黑如碳烤过。 黑炭头第一次来此,既忐忑又兴奋的左瞅瞅,右看看,大气也不敢出。 扭回头发现程羽已飞出殿外,当即起飞跟上。 殿外院中的青砖地面上满是泥泞落叶,秋风吹过,又是一片“唦唦”作响,一副末世景象,好似这里已被人遗忘很久。 程羽站在庙宇飞檐上,注目远眺那云雾缭绕的青萝山。 青萝山…… 岩溪洞…… 山神…… 仙人…… 水行术…… 想到水行术,程羽终于下定决心,“扑楞楞”展翅便向那山腰的云雾深处飞去,意欲探寻原登的那座岩溪洞。 黑炭头在后面傻了眼,这是干啥呀? 来一趟禁地已经很了不起了,怎地还要向山上飞? 超纲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跟上的黑炭头忽然发现一个更严峻问题,此时在禁地只剩他这一只鸟了。 “啾啾!” 等等俺。 两只麻雀忽左忽右不断换位一起向前飞去。 刚到山脚跟前,侧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啸,一股肃杀戾气居高临下袭来。 程羽急忙收翅下坠身形飞进一浓密树冠。 与之前被一队大雁轮番背刺不同,这次来者杀意浓烈。 黑炭头吓得叽喳惊叫,赶忙跟着程羽钻进树冠中。 程羽站在一根树枝上,侧头从树叶缝隙向上看去,一只巨鹰张着双翅,吊着一对利爪滑翔而过,又向别处飞去。 是它? 程羽初探龙王庙时曾遇到的那只大鹰。 黑炭头在旁边耷拉着双翅,趴在枝头瑟瑟发抖,他身后的树干上遗落着一坨新鲜鸟粪。 平日在庄中横冲直撞的黑厮,这会已被吓得完全没有鸟样。 唉! 基因压制…… 程羽心中苦笑一声,便对旁边的黑炭头啾啾鸣叫起来。 黑炭头虽然已经吓瘫,但尚未吓傻,不过他现在开始怀疑旁边这位顾二家老四是不是疯了? 他说要请俺黑炭头一家吃鹰肉! 见黑炭头以一副看疯子的眼神盯着自己,程羽直接冲到黑炭头跟前用双翅猛得扑打他黑毛雀头,黑炭头这才恢复正常。 程羽“啾啾”两声,领着懵懵懂懂的黑炭头一路穿林贴地,小心飞回庄内。 两只麻雀落在一户光棍人家院内,看光景这家境况比顾二家还差上许多。 院中树枝搭成的架子上晾着一张绳网。 黑炭头见之“叽叽”直叫,这货回庄之后就恢复了八九分光彩。 这张绳网绳网硕大,但网眼密实的很,程羽这种个头的麻雀要钻出去想都别想。 正是当初罩住他和黑炭头一家的那张网。 程羽招呼一声黑炭头,两只麻雀各叼住一角,展翅将绳网“借”走。 途中好几次黑炭头掉队,倒有近半的行程都是程羽一鸟叼着绳网飞行。 黑炭头本不想再出庄,但又不敢在程羽跟前明着掉链子,直到程羽向其保证这次一定不会亏待于他,那黑厮才勉为其难的再次出庄。 将绳网叼到龙王庙内,程羽再次用嘴将网解开成一根根细麻布条,再叼到刚才避险的茂密顺林处。 他指挥着黑炭头,两只麻雀抓着布条在树枝间来回穿梭编织。 这种利用树枝韧性做成的机关陷阱,特点就是小鸟捉不住,但山鸡、野鸽等稍大点的鸟一碰一个准。 程羽小时候没少靠这个打牙祭,当然如果是保护动物的话,他自会将之放生。 陷阱布置完成,他招呼黑炭头躲起来,再次确认四周安全后,蹦跳到树冠最高处,仰头冲天啾啾鸣叫,鸟声中颇有挑衅语气。 “唳!” 空中有鸟回应,凭叫声程羽听出正是刚才那位,在自己侧上方滑翔徘徊。 程羽啾啾高叫两声,展翅冲着那巨鹰飞去。 躲在低处的黑炭头之前再次听到鹰叫就已经不行了,待看到程羽居然冲天而起向巨鹰飞去,兴许是精神过度刺激,“咕叽”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高空那货也没想到一只小小麻雀居然敢挑衅自己这空中霸主,颇为拟人化地楞了一下,然后,程羽便看到让他凸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一幕。 只见那巨鹰扇动翅膀调整飞行方向,正面对自己,嘴角上扬,笑了…… 它笑了…… 他冷笑了! 程羽心中一个激灵,心中暗叫不好,当即拧过身子极速向陷阱处飞去。 身后风声越来越急,他不敢回头张望,只是拼命向下飞,心底突突直跳,仿佛置身于一股无形威压当中。 “嗖” 一道灰影从天而降冲进树冠。 程羽落在陷阱后方,将自己做诱饵,等着巨鹰自投罗网。 同时他余光看到躲在下方树干分叉处的黑炭头已经晕到在树干上。 “咕咕咕~呱呱。” 那巨鹰站在树冠顶部枝头,低头冲下怪笑连连。 程羽盯着高处枝头巨鹰,只见它张开翅膀保持着平衡一个树枝一个树枝跳将下来,最终落到陷阱边缘,然后傲慢地抬起右腿,扬起最长的那根利爪,轻轻在陷阱机关上扣了两下,那动作倒像极了弹烟灰。 “嗖!啪嗒!” 陷阱启动,空无一物。 窝尼玛! 成精了! 程羽二话不说,转身就向另一侧飞去。 他要把对方引走,否则那瘫在树干上的黑炭头也就是这巨鹰一口的量。 来追我……来追我…… 程羽一边飞一边心中暗叫道。 “咕咕咕~呱呱呱呱……啾!” 身后传来巨鹰嘹亮又放肆的嘲笑声。 果然追来了。 程羽玩命一般向龙王庙飞去,那只巨鹰跟在侧上方不断“啾啾”叫嚣。 “嗖!” 程羽穿过庙顶窟窿钻进殿内,立在法案上大口喘气。 “咕咕……” 程羽还没喘匀实,那巨鹰已然落在窟窿边缘,伸着头小心地向殿内左右察看,但并未敢越过雷池一步。 ‘它不敢进来?’ 见那只巨鹰站在屋顶踌躇不前,程羽仰头冲屋顶“啾啾!”又叫两声。 那巨鹰眼中怒气一闪而过,小心伸出右翅膀在窟窿上方虚划一道,又将爪子旁边的半块破瓦踢落下来,确认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后,嘴角再次上扬。 “扑愣愣” 屋顶那窟窿刚容他庞大身躯通过,巨鹰一跃而入,“扑扑楞楞”落在法案上,先好奇地四处看了一圈,当看到原先立龙王像的地方空无一物后,露出诧异表情,紧接着转过头来对着程羽挤出个冷笑。 …… 第二十三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雀一鹰在残败法案上对峙。 闪着高光的锐利鹰嘴此刻已顶到程羽眼前,骇人的利爪弯又尖,一般来说,足够给脚下的小麻雀来个穿心凉。 “咕咕啾……咕咕咕吱吱……啾啾?” 巨鹰居高临下冲程羽鸣叫不止。 同大雁一样,鹰语虽和雀语隔着一层,但好歹也都是鸟语。 只是这货有点话痨,一开口就叽里呱啦连珠炮般先做番自我介绍,但程羽连蒙带猜只听懂一部分,原来它不是鹰,而是一只隼。 好家伙。 隼能长这么大,怪不得成了精。 “吱吱吱!咕咕啾啾……咕咕啾?” 巨隼再次开口,这次程羽基本听明白了,这货在炫耀自己马上就要化掉横骨,口吐人言,还问程羽是否已开得灵智。 程羽并未回答,只是盯着跟前的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哪怕是那双泛着碧光的渗人鹰眼直勾勾看着他也依然不为所动。 见程羽不理,巨隼似乎失去耐心,抬起利爪就要向程羽抓去,忽然余光发觉自己身侧有些异样。 他转动眼珠,看到自身左侧三尺距离之外,悬空漂浮着一颗硕大的琥珀色水珠。 嗯? 这巨隼吃惊的表情同人一样,活脱就像是个人带着一副鹰脸面具。 那滴水珠直似活物一般,在鹰眼的瞪视之下,缓缓拉长,直至分解成一排小水滴,颗颗晶莹剔透,如同一排崭新的玻璃球。 “噗!” 第一颗水珠准确地打在巨鹰左眼上,疼得他张大鹰嘴一阵怪叫。 “噗噗噗噗噗……” 剩余的水珠如有灵性一般,一颗颗如机枪连发,一滴不剩全部打进它张开的嘴中。 “咕咕……咯咯哒……啾啾” “噗通!” “嗝~” 一只大鸟发出几声醉叫,直直从法案上跌落在地,临了打出一个响亮酒嗝。 呵! 瞧你那隼出! 程羽收回小水行术,长出一口气。 这次有点托大,但好在还有备用计划,事先已暗自测算过,若再远一点庄头家的酒缸就超出他神识覆盖范围了。 看着摔倒在地巨隼,程羽一脚将法案上仅剩的几根麻绳踢下,落在巨隼翅膀上…… …… 第二天清晨,龙王庙内,阳光通过门洞照进殿内,地上躺着一只巨隼慢慢睁眼双眼。 这是哪? 这只小麻雀是…… 是他! “咕咕啾!” 隼妖恢复记忆后大叫一声,接着它发现自己动不了,浑身被麻绳捆成个粽子。 “咕咕咕……叽叽……啾啾啾啾。” 隼妖立马酒醒,甩甩头后当即冲程羽问出一串问题,但因为各自鸟语不同,它语速又太快,程羽这次并没完全听懂。 隼妖见状,眼珠一转,张着鹰钩嘴对程羽大声喊出三个沙哑音节:“碎……嘤……素!” 以鹰隼的嗓音能发出这三个音调,让程羽颇为惊叹,但这到底是何方口音? 隼妖见程羽还是不明白,张着大口继续聒噪:“碎……哗哗哗。” 听到最后一个哗字语调上扬,程羽忽然反应过来,这货莫非是在说“水?” 由此倒推,他刚才那三个沙哑音节是: “水……” “行……” “术……” 程羽大脑飞转,青萝山,岩溪洞,原登,水行术,隼妖,将这些个信息串联在一起后,程羽开口问道: “叽叽叽,喳喳?” 程羽不太确定对方能否听得懂自己的雀语,但好在那隼妖听到他有问原登后,点头如捣蒜。 果然是只快要化掉横骨的隼妖。 …… 双方一番“叽叽”对“啾啾”的热情讨论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这才明白之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原登之前兴许……大概……可能是这隼妖的铲屎官。 后来他被恶蛟所害,妖丹困于泥胎内,隼妖亦曾试图冲进庙内救之,但却被那恶蛟所布降妖结界阻挡,还吃了点暗亏。 待他养好伤后再次出洞,正在空中盘旋寻找打破结界的办法时,就遇到第一次探访龙王庙回庄的程羽。 在原登脱困那晚,劈掉泥胎头的那道惊雷实在太过逆天,隼妖在山上远远看着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只得躲在洞中,心中晓得外面是神仙打架,自己实力相差太远无法妄动。 但自那晚之后,这庙中恶蛟与原登的妖气皆感受不到,又因腹中饥饿,这才不得不再次出洞觅食,结果就遇到程羽和黑炭头两只麻雀。 原以为程羽这小小麻雀至多不过开了灵智,不曾想竟也会施小水行术,那起码是位已经凝丹的大妖,跟他隼妖耍那扮猪吃虎的把戏。 而程羽正在想的却是,当时自己飞进殿内时一切如常,并未感受到什么降妖结界存在。 可再转念一想,兴许是因为那时自己还没遇到原登,也没误服金丹,再加上元神还不能随意出窍,当时连妖都算不上,只是一只装着人魂的小麻雀,到了夜晚连只老鼠都能将他搞定,结界自然对自己毫无影响。 待程羽将原登已魂归地府之事告知后,绑在地上的隼妖沉默不语,眼中流下滴滴眼泪。 这隼妖是程羽在这方世界第一个面对面遇到的活妖,之前原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打探修炼法门或传承之类的,没想到他还遗有一个宠物。 但不知是其酒醉未清醒,还是不愿讲而有所保留,亦或是本就对修炼之途是一脑子浆糊,面对程羽的提问,隼妖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羽再旁敲侧击仔细询问,才知这隼妖之前只是挂在原登身上修炼,毫无一点主观能动性,在原登遇难后更是再无丝毫长进,只知道在山上茹毛饮血,连妖气都已褪去几分。 虽然于修炼一途它是一窍不通,但他却知道山下青萝庄中有两样好东西,其一就是那琥珀色果酒,其二就是青萝庄腊肉。 那隼妖之前跟随原登时,受其管教约束,不敢经常下山袭扰庄户,只偶尔悄悄前去偷吃些腊肉果酒解馋。 待原登遇难后,他就再没进过庄子,这是他三年多以来第一次尝到久违的果酒。 …… 一雀一隼在山神庙内叽喳啾啾聊了半日之久,隼妖还提出要跟随程羽一起修炼,被程羽顾左右而言他岔开,他现在还不需要挂件。 转而提出让隼妖带自己到那岩溪洞去一观。 隼妖自是答应,同程羽向青萝山半山腰处飞去。 一路上隼妖对旁边这只麻雀妖愈加佩服,小小的一只麻雀,飞起来居然能跟得上体型大他几十倍的巨隼。 隼妖悄悄加速,程羽却始终优哉游哉地跟在身后。 隼妖终于心悦诚服,而程羽却是在欣赏青萝山沿途美景,完全没在意隼妖的一举一动。 行至到半山腰一凹风处,隼妖忽然一声尖啸,山腰处浓密云雾如有灵性一般,自行缓缓散开,露出一个被高大树冠遮掩大半的幽黑洞口。 里面是一岩洞,滴答水声不绝于耳,但却丝毫未有潮湿之感,只觉得里面空气清新,神清气爽。 洞内崎岖大概有十几丈深,程羽在里面飞一个来回,洞内一条暗溪蜿蜒流淌,除此之外就是些高低不等的钟乳石,也并未见有何奇异之处。 多少有点失望的程羽便在洞口与那隼妖作别,并邀请隼妖改日一聚。 隼妖竟双翅合拢似是唱个喏,程羽也依样拱翅回礼,二鸟啾啾几声算是告别。 临别之后那隼妖又回味起昨日的果酒,独自翱翔在空中“啾啾”一声高鸣:好酒啊好酒! 程羽摇头苦笑,径直飞回庄中,却忽然听到庄内传来一阵怒喊: “哪个挨千刀的腌臜货将俺的网给偷去了?那是俺吃肉的网!俺已两月未食荤腥哩!两月哩……” 第二十四章 【高风亮节老神仙】 “钱猪逑!你个囊糠糙货在这嚎甚哩?” 程羽刚回到庄中就听到那一黢黑村汉在对天嚎叫。 正看得有滋有味,忽听到身后传来庄头叱骂声。 那叫钱猪逑的黢黑村汉顿时低声下气道: “二爷爷,俺做陷阱的网子不知被何人偷走,俺气不过……” “我且问你,你那网子,往日里何物逮得最多?” “自是那小家巧。” “还是的……” 庄头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现在咱庄多了个雀仙爷爷,难道你日后还想继续捉家巧不成?” “哦?您老是说,俺那网子是被……” “嘘!住口!我啥都不曾说过,我今日都未曾见过你。” 庄头转身就走,但几步后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 “对了,与你那些个闲汉们一一知会,今后不许再在庄里庄外下陷阱捉家巧。 否则将你们狗腿双双打断,待养好了再派你等冬狩当先行。” “别别二爷爷,去年俺就是先行,被那黑郎君拱翻了肩膀,差点去俺半条命哩,您老放心,俺们断不会再抓家巧哩……” …… 至此之后,庄中麻雀再无一鸟落入陷阱之中,烤麻雀串这道荤腥大补在庄中也自此失传。 众鸟只道是庄户们蠢笨,早已忘记如何下陷阱,而不知其中详情。 第二日隼妖就来庄中寻程羽,也不知他施的什么障眼法术,竟然将自身缩小到寻常鹰隼大小,也不怕人,大摇大摆直接落在庄头屋顶。 黑炭头自从上次在庄后被吓晕后,今日老实许多,并未在庄中横行惹事,只带着他几个同族小兄弟和程羽在屋脊上吹水。 猛见得旁边落下一只鹰隼,众雀们个个唬得三魂七魄只留下一魂一魄,有几个还没出窝的吓得扑打双翅几乎将窝闹塌。 众鸟急急忙如丧家之雀,远远遁去。 足足躲出十丈开外,个个出奇安静地看向庄头屋顶上,正有一隼一雀把酒言欢。 其中更有那好事的,喊来雀老娘。 雀老娘将信将疑飞到近前,待看清自家老四正与一只鹰隼谈笑风生,“啾啾”两声,几乎当场去世。云九小说 程羽远远看见后,只得飞到她跟前好生安抚一番,这才作罢。 自此之后,雀老娘在庄中横飞竖跳好不威风,身边更是时刻围着三姑六婆们随时奉承伺候着。 而程羽却不便再让隼妖来庄内寻自己,否则全庄的麻雀早晚都得被吓出个好歹来。 只有那山神庙中安静,于是便成了二鸟畅饮之地。 那隼妖每每与程羽酒酣正浓之时,便“啾啾”高叫不止如撒酒疯,还毛遂自荐教程羽学隼叫。 两只微醺的鸟要么在青萝山上,要么在山神庙内,今儿他一只鹰隼学几声雀叫,明儿他一个麻雀又发出阵阵隼声,两鸟耍得不亦乐乎,倒都学得挺像。 …… 转眼间老道定的三日祈雨期限已满,庄户们倒是规矩的很,三日之间没有一个敢出庄半步。 “钱四六!钱四六?” 天还未亮,庄头便站在钱四六家院门口高喊,一个黢黑精瘦的汉子推柴门出来,来到庄头前:“伯父,何事?” “快,你将此拓本带上,即刻前往青川县城,亲自交于大员外,并将庄中近段时日之事都一一如实禀告于他。” “啊,咋让俺去?俺今日还想去接老神仙哩。” “接你娘个腚哩……唔!” 庄头惊觉自己失言,赶忙捂嘴,然后小声对钱四六说道: “派别人去我不放心,这事只得你去,庄中又属你腿脚利索得紧,你不去谁去?” 见钱四六依然不情不愿,庄头拉过他道: “你速去速回,我留只猪脚给你补补。” 钱四六两眼瞪得滴流圆: “怎地?今日要杀猪哩!” “莫囔!速去!” “诶!这就去。” “回来,换身体面衣服再去!还有,在大员外跟前不可添油加醋胡诌,年底我交岁供会亲自问询大员外,若有何出入,仔细回来打断你的腿!” 钱四六连连称是,怀揣拓本向那条大路方向飞奔而去。 …… 各家各户用过早饭,早已按耐不住地兴奋。 庄头二叔更是专门挑了一块最上等的石料,与徒弟二人没日没夜的叮叮当当,居然在两日内就将一座一人多高石碑赶制出来。 石碑此时正蒙着红布,由庄中十六个壮汉,喊着调子一步步向庄后挪去。 程羽蹲在枝头俯瞰着脚下庸碌庄众,忽然心生一些感慨。 这些庄户只是为了多打几石粮食,多吃几顿饱饭,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有的信仰,托付给一个从未见过、甚至是虚无缥缈的生灵。 只是为了心灵上能有一个寄托,这样他们只需埋头苦干,不用思考,在这个世界,兴许反倒是最轻松的活法。 百十余口子随着十几人的抬碑大阵,一步步挪到庄后庙前,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庄头带着他小儿子二柱和几位族老走在最前面,站在庙院门口伸头向里观望。 “老神仙,我等遵照你老所言,三日方才出庄至此,接您回庄……” 庙内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庄头又大声问了几遍,身后黑压压一片人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扑愣愣” 一只小麻雀悄悄落在龙王殿挑出的飞檐上,静静看着脚下的庄头正壮着胆子摸进院中,后面庄户们也都蹑手蹑脚尾随而入。 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 这么多人连一个脚步声都没有发出,倒是让程羽颇为感叹,要知道这些人可不是什么令行禁止的职业军人。 “诶?这……” 众人发现倒在院内的两扇破败殿门,再看龙王殿的门窗都已不见,只剩三个洞口挂着残存的窗格和门枢。 “这……” 庄头和族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庄头小儿子二柱愣头愣脑走出人群抬脚迈进殿中。 “扑通!” “爹爹!” 小娃子一跤摔倒在殿门口,带着哭声向身后庄头喊道。 庄头再顾不得许多,拔脚冲进殿内,猛一见原先摆放神像的位置已空空如也,屋顶多出一个通天大窟窿,殿中一片狼藉的骇人场景,脚下也一阵发软,同样被门槛绊倒在地。 “这……这……” 族老们也一拥而入,看着殿内景象个个呆若木鸡。 “哎呀,这这……果如那雀仙爷爷所言,定是老神仙与雀仙一起作法,帮着金爷爷赶走了龙……恶蛟,才把这殿内搞成如此模样,这里必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你看那屋顶都塌出一大洞来。” “对对!你还记得老神仙最后让咱们回庄时,脸上变色,语气急迫,定是他发现此处不妥,为了保护我等又不便当场点破,才让我等速速回庄避难。” “哎呀,所言极是啊,雀仙和老神仙果然都是世外高人,高风亮节,淡泊名利,做完这等大善事后,不愿再叨扰我等,竟已自行离去,让我等连个报恩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啊,多谢雀仙爷爷,多谢老神仙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道是谁先喊起了口号,跪倒就拜,引得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 至于曾辛苦准备的那些个贡品吃食和一对青驴,早已没人想起。 …… 小半天后,接近晌午,那块碑被立在院中殿门外,红布依然没撤,庄头只是让人把院门上挂的龙王庙三个字的牌匾拆下,准备换回山神庙牌匾。 殿内也都收拾打扫一通,那黑蛟的泥胎已炸的粉碎,庄头忽然想起这泥胎落座之后,当年钱大员外还亲自来看过。 若往后他真的问起,说不得还得小心准备套说辞方能交代过去。 等钱四六回来,看看钱大员外那边反应再说。 二柱站在法案跟前,仰头看着屋顶上井口般大小的窟窿,喃喃自语道: “我滴个亲爷爷啊……” …… 第二十五章 【贵客临门】 “呼……呼!伯父!伯父!” 庄头正在指挥瓦匠修补屋顶窟窿,身后传来钱四六呼天抢地的喊声。 “你被狼撵了不成?这般哭丧般叫嚷。” 庄头回身骂完,看着钱四六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把把抹汗,皱眉追问道: “怎地今日恁快便回来?想是半路真遇到野兽,跑回来的?” “不曾……不曾遇的。我到了……到了县城,将拓本交于大员外府门房小厮,还按你交代的,将庄中之事都告知一遍。 约摸着一炷香后,门房小厮让我赶快回庄,说是大员外爷不得空,倒是小员外爷来了兴致,要亲自来咱庄中察看雀仙神迹,让我先行回来报信准备。” “怎地?小员外爷要亲来?” 庄头吃了一惊,急忙接着问道: “他们何时可到庄中?” “他们要准备车马,想是不比我脚程慢,只说让我先回庄,他们随后便来,恐怕至多半个时辰就到。” 庄头一把将钱四六推开,来到殿外,对下面庄户们喊道: “此间事先放下,全都与我回庄准备迎接小员外爷。” 接着又冲人群喊道: “顾二!准备杀猪!” 众人原先听说小员外要来,还尚自愚钝没何反应,但闻得说是要杀猪,瞬间个个脸色大喜,“轰”得一声都向庄中奔去,有些更是直接翻墙而出,把个院墙给踏得硬是矮下一截。 庄头回到殿中,看到二柱依旧趴在神像跟前,痴傻一般撅着腚向上看,气便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二柱腚上骂道: “还看你娘的腚哩?” 二柱揉着腚爬起来说道: “爹爹,你看,俺捡到了这个……” 说完举起右手,手上捏着三根羽毛。 “嘶!这是……果然……” 庄头念头急转之后,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双手恭敬接过羽毛,抬头看一眼天定窟窿,拧眉沉吟一下,怀中摸出一干净帕子,小心将羽毛叠进帕子,塞回怀里。 然后转身对二柱说道: “这里先别管了,快回去知会你老娘,小员外爷要来庄中,叫上几家干净些的媳妇,将咱家正房里里外外打扫个几遍,待我回去若找出一粒虱子,仔细你娘俩的皮! 对了,再把去年我带回的那上等熏香在屋中也点上,仔仔细细熏上一熏。” 二柱揉着腚向庄中跑去,庄头走出殿外,只剩钱四六还在外垂手等候。 “嘿嘿,伯父,今儿个要杀猪,除了那只猪脚,猪下水可否也给俺多留些。” …… 一个多时辰之后…… 程羽领着黑炭头及其他几只年轻雀,先庄户们一步,已飞到庄外那条大路岔口处。 爪子抓在苇子干上来回摇荡,两眼盯着远处官道上,正有两辆马车向这边驶来。 两车一前一后,优哉游哉。 凭着刚才庄头对这小员外即将来访的反应,再加上两辆马车的配饰上来判断,这传说中的钱大员外家世想是不菲。 车上的车夫都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带着包巾小帽,看脸上虽然也晒得偏黑,但却肤色红润,足够甩庄户们的晦暗菜色不知几条街去。 尤其是前面那辆车,车体宽大,车棚上还有鎏金镶边的装饰,凭程羽肉眼判断,车厢中足可坐四、五人尚显宽裕。 这种马车可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在古代这种马车可算得一等一的豪车。 后面那辆车棚倒是小一号,但车轮在土路上压出的车辙反倒比前一辆更深。 两辆车一路晃晃悠悠走到庄口,庄头特地换了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裳,也只是勉强和车夫打个平手。 身边是几个庄中族老,再后面几乎全庄人都跟着出来一起等在路边,不待马车近前,庄头冲到车前抱拳拱手道: “青萝庄庄头钱多福,恭候小员外爷大驾。” 说完身后众人全都一恭到底,车夫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车棚内的正主更是连车窗锦帘都懒得掀开,只是从里面传出个稚嫩的年轻后生声音: “好了,进庄吧。” “是。” 庄头钱多福走在前面领着马车进庄,庄中那条主路已铺好了一层干净黄土,只是没有净水泼街,想必是之前缺水苦惯了的缘故。 “福庄主,你这庄中我们哥儿还是第一次来,除了你提到的那位雀仙留下墨宝之外,还有何有趣之处啊?” 这次车中发声者和刚才不是同一人,钱多福也不敢怠慢,赶忙上前答道: “庄中粗陋,还有一座前朝碑亭可看,除此之外再无值得一看之处,倒是庄后那青萝山,郁郁葱葱,景色非常,若是……” “那龙王庙可在山下?” “正是。” “带我等一观。” “此刻么?不如小爷先进庄休息片刻,看下那雀仙留下的墨宝……” 车厢内一阵沉默,接着似是车中人捂嘴打一个哈欠后,吐出一个“善”字,好似多说一字都嫌累。 钱多福闻言当即领着马车向自家走去,众庄户们只得远远地跟在车后步行。 马车来至在钱多福那座瓦房院前,钱多福恭恭敬敬地知会一声后,车棚上双扇包铜雕花木门“吱呀”轻响,当先一个身着浅青色小厮穿扮的秀美白净少年撩帘而出,看年纪约在十四、五岁上下,只是他刚探出头,便抽出汗巾捂住嘴鼻,皱眉对身后低声说道: “外面腌臜得紧,哥儿还是别下来了,就在车里掀起帘幕看下吧。” “嗯……无妨,既是仙人遗迹,不可怠慢了。” 随后一个穿着银色华服的少年方才探头而出,看其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头上带着束发镶金边逍遥巾,另有一根垂金白玉发簪一看就不是凡品。 和衣着头饰相比,其容貌倒是被比了下去,在程羽眼中,也至多不过中等稍上而已。 但好在长得白净,在这一众庄户人家跟前,车上这二人当真如污泥中的两颗夜明珠一般。 从后一辆车上还下来三人,领头的身穿一身藏青色丝绸长袍,容貌在四、五十岁左右。 这人钱多福倒是认得,曾是故去老太爷的贴身小厮,也是当今大员外府内有头脸的管事,其身后站着两个铁塔般的壮汉,想是跟班仆人。 众人下得车来,移步到那面土墙跟前,待要仔细观瞧,钱多福正欲上前言说来龙去脉,突然眼前一花,管事身后两个壮汉闪身而出,如拎小鸡般将钱多福扔至那银色华服公子一丈之外。 钱多福也是一健壮汉子,但这俩人并未见有何夸张动作,就将他轻松丢将出去。 起先众人的焦点都放在那位年轻华服公子身上,没人注意到这两个壮汉。 只有程羽居高临下看到,这两个灰色短打衣着的壮汉,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后,便不显山露水地来到银色华服公子身后,两双炬目在人群中来回扫描。 钱多福在众人跟前被撅出去,脸上先是一红,但随即像没事一般,拱手对两位刚动手的壮汉施一礼,但站在原地不敢向前,遥指着那面土墙说道: “小爷,青哥儿,喜管事,二位壮士,这面墙上的百余字就是雀仙所留,讲得是我庄后山神庙中的一段奇事。” 那小爷和叫青哥儿的两位后生起先只随意看几眼,那叫青哥儿的倒没什么,但那小员外爷一下就被吸引住。 他上前几步先是仔细端详墙上书法,口中不住地赞叹道: “好字啊!每一笔皆是银钩铁画,笔迹瘦劲,然瘦而不失其肉,硬朗而不失绰约风姿,平生所见,平生所见呐,果具仙人风采。” 尤其是知道那些酒滴汇成的字,书写在这吸水性极强的土墙上居然保有三天而不退时,更是惊叹连连。 “没想到你这小庄子中净是出些有趣儿之事,先前有个山神金爷,后来你们又禀报说是出了个龙王爷,替掉了金爷。 这才不过几年,又出了个什么雀仙,想必是你庄中风水极佳啊。” 小员外爷赞叹完后又将整篇金鲵斩蛟誌细看一遍,看完后心中又是一阵感慨,开口连声问道: “福庄主,这山神金爷是何时被你等奉为山神的?他又为何选中你们这庄子做的山神?你可知晓?” …… 第二十六章 【陈年往事】 钱多福听闻小员外爷询问,为何金爷爷能做得他这方地界山神,忽觉面上有光,挺直些腰背拱手道: “回小爷,说起这件事,金爷爷和我们庄子可是有极大的因缘呐。 据我庄庄誌记载,还是我高曾祖做庄主之时,某年青萝山冬狩黑郎君,不想高曾祖独自迷路于山上,偶遇一只通体金色的大娃娃鱼,人形而立足有一人高,口吐人言问我曾祖:吾似人耶?……” 那小爷听得有趣,插嘴乐道: “哈哈,金娃娃鱼能长恁地大也不一般,只是凭他那长相怎会似人?当真是异想天开。” 他身后的管事闻言立马低声嘱咐道: “小爷,这是在讨口封,还有……我等身在乡野之地,有些忌讳还需谨慎啊。” “嗯……庄主继续讲来。” “喜管事所言极是,这正是金爷爷在向我高曾祖讨口封。” “那你高曾祖是如何答复的?” “我高曾祖初时惊惧,但随即也明白这硕大金娃娃鱼正向他讨口封,便佯装聋哑不愿回答。” “噫?为何不愿回答?” 小爷疑问道。 “兴许是高曾祖担心会惹来因果,是好是坏都未可知,干脆装聋作哑想蒙混过关。 哪知金爷爷追问不止,高曾祖在山中始终寻不到出路,眼看不答复就不得脱身,又被逼问得紧了,曾祖厌烦不已,竟鬼使神差脱口而出道:‘汝似个孙儿’,然后便发现原来下山道路就在跟前,而金爷爷也消失不见。” “那后事如何?快快讲来。” 小爷如听书一般追问道。 “我高曾祖下山后,山上响起一道惊雷,当晚他老人家高热三日不退。 三日后又自行痊愈,在庄中行走时竟再次迷路,路遇一身穿金色丝绸小童,拦住曾祖埋怨其不该信口胡诌,导致他虽然化得人身,但却是一孩童模样。 曾祖这才得知,金鲵所化的小童竟是因自己随口一句抱怨而来。 那小童还让全庄奉他为山神,在庄后为其建庙上香,他可保我庄年年风调雨顺,还与我高曾祖打赌,若不信他,可观庄内两口水井,将于午时初刻水位下降,午时二刻可见井底,午时三刻井水归位。” “哦?果真有这等奇事发生?” 小爷和身边的青哥一起发问。 “一点不错,都按金爷爷说的一刻不差,高曾祖这才赶紧命人在庄后建起山神庙,立起金爷爷的童像金身,金身落座之时,还凭空多出一金色小丸在基座上,高曾祖猜测这多半是金爷爷授意的装藏之物,便亲手将其放于神像中空的金身内,日夜供奉香火不断。” “装藏?为何要将金丸放于金身内?” 小爷疑惑问道,不等钱多福回答,旁边的喜管事再次低声解释道: “凡神像落座之时,都须在神像体内装藏,或香料珠宝,或经书经卷,传说可使神像更加灵验,且必须是当地头面人物方有资格。” “哦,这我倒不知,果然有趣,那后来你们又拆掉金爷神像,换成那恶蛟,果然也同雀仙这篇金鲵斩蛟誌上所写吗?” 钱多福点一点头,略作沉吟后答道:“这倒是我亲历,其中还有些详情雀仙爷爷并未提及。” “哦?速速讲来。” 小爷和青哥儿一听更来了精神,就连高处枝头的程羽都感好奇,竖耳倾听。 “那是四年前一暑天黄昏,我刚从井中打水回屋,就听庄后山上一阵巨响,急忙出门往山神庙方向察看。 哪知刚出庄子,不知从何处涌来一阵浓雾将我笼罩。 我一时辨不清方向,突然一黑袍老者从雾中走出,对我言讲金爷爷已被褫夺山神之位,青萝山改由他接管,三日内速将山神庙改为龙王庙,再将金爷爷金身捣毁,塑他龙王金身。 初时我哪里肯信,他便携我返回庄内,一路上我双脚都不曾着地,如腾云驾雾般,只眨眼功夫便到了庄内两口古井旁。 那黑袍老者让我向井内看,之前我刚从井内打得两桶清水上来,不到一刻间居然两口井都已干涸见底,就连井底都裂出一道道口子。 我正惊疑间,他又当我面变成龙头人身,头顶一只独角,口吐黑气,唬得我跌落在地,这才听信他言。 临走之际他交于我一枚茶盅大小漆黑鳞片,命我即刻拆掉金爷爷金身,并将此鳞片盖住金身内原有金丸,再一并装藏在他龙王像内,方可保我庄子无恙,我这才……唉!” 原来如此。 程羽闻听这段故事也不禁心中有所感慨,想必这庄头遇到恶蛟之时,原登已经遇害,那漆黑鳞片应该就是缠绕金丸的那股黑气。 “如此说来,你等果真全仰仗这位雀仙和老神仙才重得见天日咯。” 小爷身边的青哥儿貌似随意地接着道: “恭喜福庄主吉人天相,想必日后青萝庄定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恭喜咱家老爷和哥儿,往后的岁供当是穰穰满家的了。” 钱多福闻此眼中怒气一闪而逝,口中只得连连称是。 刚赶走恶蛟,这青哥就用岁供给自己上眼药,当真是可恼可恶。 可这钱家的小员外爷是府中的嫡出长子大爷,自小就被全家视为掌上明珠,在府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别说是他,就是他身边的一条狗也是惹不起的。 这次能屈尊亲来,定要将他等伺候好了,那以后自是大有便宜。 因此只得止住怒气,转而一副笑脸,殷勤备至的将自家埋得果酒打开一缸,小心斟出一碗端向小爷让其解渴。 只是还没递到跟前,就被那叫青哥儿的点指喝退,尖声斥道: “且住了!你这等粗陶腌臜大碗怎可给我们哥儿用?” 说完急忙转身钻进马车,从里面提出一个圆形漆木食盒,打开盖从里面又拿出一个精致檀木盒,再次打开后,里面是一陶瓷大圆罐,打开圆罐后,方取出一套类似影青瓷的酒具。 别说庄户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就连程羽看到那套精美酒具时心中都不禁暗暗赞叹。 那釉色和形制,必是精品官窑。 琥珀色的酒液先倒入酒具中一大酒盅中,放置片刻,类似于醒酒后,才倒进杯中,酒液沾杯,与瓷器本色相映变成淡淡的玄青色。 “哥儿请用。” 青哥儿这才举杯递给小爷。 “嘶!嗯?你今年这酒似乎没往年的味道醇厚?” 小员外爷品一口酒后皱着眉说道。 钱多福赶忙将提前启土的来龙去脉解释一番后,小员外爷点头问道: “那你庄中可有人亲眼见过这位雀仙人是何模样?” “这个……” 钱多福本想说自己在梦中听金爷爷形容过,但又觉得此话若说出口太过儿戏,况且这小员外爷只是偶然来此游玩,不必与之详说,便改口道: “这庄中整日飞来飞去麻雀甚多,但这些个凡鸟怎能与雀仙相提并论? 想必是不会混迹于这些凡鸟当中的,应是无人亲眼见过的。” 小员外爷抬头看眼屋檐上的两个鸟窝,顿时失了兴致,有些意兴阑珊道: “走吧,再去往别处看看。” 说完他返身走出庄头家院子,又绕着碑亭转一圈,品头论足一番后才钻进马车,两辆马车与众庄户们先后向庄后走去。 程羽此刻懒得飞了,干脆直接落在马车顶棚上,随其一起颠簸向前。 耳听到车中主仆二人聊天,大概猜到那青哥儿的身份,类似于古代贴身伴读书童一类的货色,怪不得生得肤白貌美…… 第二十七章 【这才是雀仙爷爷啊】 一行人出庄后来到庙前,本就没什么好看的,屋顶窟窿也已被瓦匠们初步补上。 小爷在殿中只大概略转一转,便觉无聊转身走出殿外,对钱多福说道: “这殿中新换的神像你们自行安排,我记得几年前你们这假龙王落座之时,老爷还亲来看过,已是给足了你们面子,你们反倒自己办砸,现如今眼看岁末,就别指望老爷再跑到你们这乡下庄子来了。” “是。不敢叨扰老爷,只是……若是小爷能……” “我们小爷今天便要回城去的,你们那泥胎今日可来得及?” 小爷还未答话,一边的青哥儿抢在前面说道,小爷见有人代劳,便微笑不语。 “这……小的已经安排庄中极干净的几个妇人,将小的正房重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个干净,给小爷和哥儿还备下了熏香……” 见钱多福还在纠缠,小爷还好,倒是那青哥儿却突然急道: “你这老货一把年纪怎地恁不开眼?我家小爷天上一般的人物,怎可屈居于你那腌臜窝中?你那等熏香我们皆是拿来熏茅厕的,若小爷夜里被惊着了,你可担待得起?” “是是,小的自是担不起,那……此时已近午时,小的这就去给爷儿们安排些酒食。” “不用了……我们自己备好了吃食,原本此次出行就是为了散心赏景,庄主还请自便吧,我等自行到那青萝山上游览一番,午后便下山回城。” 钱多福看那小爷盯着身后云雾缭绕的青萝山出神,忽然心中一动,略斟酌一番后开口道: “那样最好,只是小爷有所不知,这青萝山绵延几百里,从山下看去景色秀美,云蒸雾集,但山上却颇为难走,我等山下之人尚且经常迷路,若小爷执意上山,小的安排庄中几个惯在山上走的,给爷们儿做个向导也好。” 那青哥儿刚要再次发作,却被小爷伸手拦住,然后对钱多福说道: “既如此那两三位足矣,有劳了。” 钱多福唯唯诺诺应承着,转过头来立马换成一张黑脸,从身后人群中喊出三个精壮汉子,低声嘱咐一番。 此时那两个铁塔般壮汉推开人群,从后面一辆马车中各自提下一个大食盒和一把入鞘宝剑随身带着。 喜管事本也要跟着一起上山,最终被小爷留在山下照看马车,管事执拗不过,便叮嘱青哥儿和两个壮汉几句,与两个马夫在山下看守马车,马夫顺带喂马。 钱多福点出的三个领路庄汉中,有一个略为机灵的意欲上前帮提食盒,却被那青哥儿看到,劈头盖脸一顿骂,直把那机灵庄汉骂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将头埋进腔子里去。 青哥儿骂完庄汉犹不解气,又指着钱多福洋洋洒洒数落一通,方才转身与小爷及两个侍从一行四人在前,三个庄汉只得在后面远远的跟着指路前行。 “这钱多福恁地不晓事,处处惹人生厌,做着这青萝庄的庄主,占着钱府最大一片肥田,又守着偌大青萝山,岁供倒是一年少似一年,依我看定是被其克扣中饱私囊,倒不如寻着机会仔细查查他账,趁早将之撵到别的庄子去罢了。” 青哥儿回头看一眼山脚的山神庙后,对那小爷低声埋怨道。 “哼,他在府里十几个庄头中,还算是个憨厚的,且世代盘桓与此,早已成了地头蛇。 虽说他祖上不姓钱,但却是先祖赐予钱姓的贴身家奴,与你一般,又兼老爷一向最是慈悲念旧的,不到万不得已,动之不得,暂且留着他吧……” 小爷说着回头瞥了青哥儿一眼,冲他下巴轻挑一下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还不是想着将你老子娘家的什么亲戚弄到这庄中来,你急什么?还怕将来少的了你家好处?” …… 看着锦衣玉食的一行人向山上走去,想到刚才青哥儿一副狐假虎威的嘴脸,钱多福恨恨地啐了一口: “呸!含鸟的入娘贼,卖尻的腌臜孙!仔细死在山上下不来。” …… 程羽蹲在山神庙大殿飞檐上,将刚才一切都看在眼中,甚至是那小员外与青哥儿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对于这种深宅大院内的争斗倾轧,他没什么兴趣。 他转过头来,正看到钱多福对着上山几人的背影又连啐几口,犹不解气,喊过刚补完庙顶窟窿的三个泥匠,厉声喝道: “三日之内,将金爷爷和雀仙,还有那老神仙师徒的金身塑起来,迟一个时辰我就打断你们一条腿!” 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瓦匠愁眉苦脸道: “那金爷爷和老神仙都好说,只是那雀仙爷爷……我等未曾见过,连个图样都无有一张,金身如何塑来?” “嗯……不急,我与你等画来。” 钱多福此话一出口,倒是让高处的程羽颇为意外,心说这庄头不会真就画只麻雀应付应付吧。 只见钱多福弯腰随手找来一白滑石,蹲在地上“唰唰”画将起来。 “你等就照着这塑去。” 钱多福画完后站起身,程羽探头看去,顿时哭笑不得。 这货的艺术天赋实在糟糕,但特征却抓得挺准,地上画得是副全身人像,高挑身条,端正眉眼,俊挺鼻梁,唯独这衣着…… 旁边几个瓦匠看不懂,程羽倒是看出个八九分。 这分明画的就是前世短袖加仔裤、板鞋的造型嘛。 想来应是那原登给庄头托梦时,也将自己外形衣着一并告知。 只是,这造型太过违和,若干年后这雕像若能有幸保存并被后人发现,恐怕仔裤、板鞋的发源地都要被改写不可。 …… 几个瓦匠正在讨论这雀仙的奇特衣着该如何造型表现,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惊雷声,待要抬头观瞧,其中一个高个儿瓦匠无意间瞥到刚立起的石碑上,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泛光。 “庄主,你快看那里。” 四人一起走到碑前,只见在碑文下方空白处,凭空出现一个水印的小人像,而且那点点水印发着亮光,还有流动之意,在太阳照耀下晶光闪耀。 程羽刚才听到那些瓦匠们对自己的衣着议论纷纷,忽然起了玩心,将自己前世的容貌配上发髻长衫,搭配成一个文生公子模样,运起小水行术,引来附近一捧溪水,在石碑上勾勒出一个古装形象。 又怕这几人憨直看不到,还让小水珠在石碑表面不断翻转流动。 勾勒完成后,程羽收回小水行术,远处惊雷便隐隐传来。 “哎呀!这才是雀仙爷爷啊,雀仙爷爷又显灵了!” 脚下一个泥匠似乎识字,看到小像下面“谪雀”二字后,突然呼天抢地大喊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对着石碑上流光闪烁的小人像咣咣磕头。 旁边几人一个愣神,便落后了一步,也急忙跟着跪下,同时引得庙外正在围观钱府马车的众庄户们,也都丢下马车不管,争相蜂拥进来。 有些还因没抢到前排而懊恼不已,一个个也不问三七二十一,扑倒便“咣咣”磕头,只留下喜管事与两个车夫站在车上伸头向院内瞧去,然后彼此对视一眼,颇不以为然的讥笑一声。 看着脚下一颗颗此起彼伏的脑瓜皮,程羽有些愕然。 没想到自己随心的一个玩笑之举,居然产生如此轰动的效果。 想他前世为人二十余载从未受过何人跪拜,这一世做了麻雀才不到月余,反倒阴差阳错地过上了受人敬仰的日子,果真是造化弄人。 “轰隆隆!”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阵阵雷声一阵紧似一阵。 缘于上世的遭遇,程羽对雷声或多或少有些敏感,只是最近几日雷声来的太过频繁一些,似乎是每次自己施行小水行术之时,这雷声都会如约而至…… …… 第二十八章 【怎还不下山?】 程羽站在山神庙屋顶,抬头看着天边一朵朵乌云出神,忽然浑身一滞,好似有什么东西融入自己身体,在体内游走还伴着阵阵轻微酥麻。 他运神识审视一遍自身,居然一无所获,凭肉眼也看不出到底是何物在向自己体内钻。 酥麻感持续不断传来,程羽驱使意念引出人形元神,从麻雀躯壳中浮现出来,越升越高,漂浮在大殿上空。 脚下是只一动不动的麻雀,一人一雀共同俯瞰着脚下的跪拜众生。 此时的他方才看清,脚下跪拜的庄户们口中念念有词。 每次俯首之间,都会有一缕玄黄之气从众人头顶飘摇而出,打着旋向程羽的元神汇聚飘来,毫无阻碍的融进他体内。 一缕缕玄黄之气刚进入到元神体内,立马释放出一句句祷告之声。 “雀仙爷爷保佑……” “雀仙爷爷保佑……” “雀仙爷爷……” “雀仙爷爷……” 如同几十个人同时在耳边念叨雀仙爷爷,程羽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差别轰炸,令其多少有些不适。 他尝试用意念去压制那一道道声音,居然有效,喧闹声减弱许多。 程羽低头看去,原来并非是他意念压制的效果,而是那缕缕玄黄气融入他体内后被慢慢吸收,很快就消失不见,随之的祷告声也就没了。 庄户们叩完头后一个个从地上爬起,玄黄气与祷告声都彻底消失,程羽这才忙运神识察看元神有何变化。 嗯…… 隐隐透着一股舒服的劲头,不明显,应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 由此他方彻底理解原登为何非要托梦于庄头,令其塑我金身,原来这方世界的功德愿力对修行果然有益处。 自打那晚雷劈蛟首后,程羽元神已不像刚穿越时,只能短时间在小范围内游动。 此时的他正于山神庙上空来回飘浮游走。 若是太过无聊,便时而平躺横移,时而模仿落叶飘飘摇摇从空中自由落体,好不惬意。 无意间看到石碑上自己勾勒的那副小像,念头一起,驱使意念,将短发拉长及腰,又将身上前世服装通通换成小像上古装打扮。 长发披肩在背,头挽发髻包一白色逍遥巾,两股白色丝绦略长于头发垂在后背,一袭修长白衫不长不短,正好合身,立在空中长袍袖带无风自飘摇。 要想俏,一身孝。 转瞬间程羽就由阳光鲜肉一枚,变成了个翩翩文生公子。 凭空而立,白衫猎猎无风自摆。 陌上人如玉。 虽然这句在史上有形容女子的嫌疑。 …… 转眼间过了正午,天边打了几个雷后就再没动静,反倒是没一会便又晴空万里。 钱多福带着几个庄中族老和精干小辈们守在庙前,一边等小员外下山,一边伺候着喜管事与两个车夫吃喝。 那俩车夫有吃有喝自是乐乐呵呵的。 喜管事是钱府内老人,自然对庄户们十分不屑。 初端上的吃食这位喜管事只瞥一瞥便斜眼看天。 钱多福见状当即将岁供的果酒也一并端来,喜管事这才嘴角挤出些笑容,慢慢放下端着的架子。 待到三两黄汤下肚后,喜管事逐渐上头,与庄头族老们也熟络起来。 尤其仗着自己是已故老太爷生前红人的资历,更是将钱府中知或不知的都拿来与众人浑说,尽是些猫三狗四,偷汗爬灰之类的腌臜闲事,竟也引得庄汉们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钱多福见识多些,钱府中事他多少也有些耳闻,此时他心不在那些绯闻上。 抬眼看日头,竟已开始偏西,却依然未见小爷一行下山的人影,不由得渐渐有些担心起来。 他悄悄叫过几个精干小辈,吩咐他们上山去寻,若见到小爷他们就劝其早点下山。 几个小辈应声便撒开了向山上寻去,没过一会也都隐入到朦胧雾气之中。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头已渐行至西山,天色逐渐昏黄,依然没见半个人影从山上下来。 此时那喜管事已醉眼惺忪,舌头发直。 倒是那两个车夫只各饮了一杯果酒,还保持着清醒。 眼见小爷到这般时辰还未下山,开始焦躁起来,提醒喜管事几句反倒被其训斥一番,只得转而连声催促钱多福再多派人上山去寻。 钱多福早已是额头见汗,但只能先安抚好车夫,急急回到庄中,将各户男丁悉数喊出,唯独留下休息的钱四六以及妇孺老幼。 “出甚事了爹爹?” 香莲从后院出来向庄头问道。 “你莫管,快把门关好,在后院待着,莫到前院来。” 说完抹一把额头细汗,领着几十口子庄汉来到山脚。 几十个灯笼火把亮起,将山脚映照的如同白昼。 钱多福站在庙前台阶上做战前总动员:小员外乃是钱府嫡长子,全府上下视之如宝,如在自己地界横遭不测,全庄人一个不少都要陪葬。 话及于此,原本还有几个嘻哈闲汉在人群中滥竽充数,漫不经心,闻言顿时也紧张起来。 钱多福讲完一声大喊,一时间山脚处灯笼火把如星星之火,向山上迅速漫延开去,人声喧闹,就连半山腰处常年不散的云雾,都好似被逼退十余丈。 两个车夫看这架势心知事已闹大,那喜管事又喝得不省人事,彼此低声商量一番,其中一个从马车上将马解下,装好鞍佩就要翻身上马。 旁边钱多福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缰绳,陪着笑道: “小哥这是要去何处?” “出了此等大事,自是要去禀报大员外来处置。” “小哥莫急,我已安排人去了,小哥不如在此处等候,若待会小爷们儿下山来,见少一人赶车,恐惹得爷们儿生气不是。” “啊?你已安排人去了?” “这个自然,刚才回庄之时就已安排快马奔县城而去了。” 马上的车夫踌躇一下,这才翻身下来。 钱多福安稳住二人,又给旁边几个族老暗使眼色,众人将两个车夫缠住。 他自己却悄悄抽身奔回庄中,急急喊来正在休息的钱四六,仔细交待一番,再让钱四六原话复述一遍后,钱多福这才让他再次向县城方向飞速奔去。 …… 青萝山上点缀着的点点星火与漫天星斗遥相呼应,山脚庙前还能听到山上隐隐传来的呼喊声。 漆黑庞大的青萝山像一头史前巨兽站在钱多福跟前,此时的他浑身早被汗湿透,山脚风大,吹得他开始瑟瑟发抖。 程羽早已收回元神,回归雀身本体,正蹲在飞檐上看戏,这场热闹看了多时,想必是那小员外与他那贴身的青哥儿,两人寻到人迹罕至之处玩得太过尽兴,这才迷了路。 青萝山绵延上百里,但那养尊处优的小员外应是走不了山路的,必行不到山高处,这么多人撒开去找总能找得到,只不过多吃些苦头罢了。 …… 第二十九章 【山上异变】 “驾!驾!” 程羽正在枝头看戏之际,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庄外远远传进程羽耳中。 凭声音判断足有十几匹马疾驰到庄前,毫不停留直接冲进庄内,横穿整个庄子向山脚而来。 再凝神细听,为首两匹骏马上各骑着一人,耳听得其腰侧环佩叮当。 后面“咣咣当当”的是三辆马车声,最后另有八人各骑一匹骏马殿后。 另外,骑马那些人的呼吸与车中人明显不同。 程羽曾经骑过马,策马扬鞭短途很拉风,但长距离就很拉胯。 真拉胯。 而马上众人呼吸反倒比车中人更绵长有序,骑在颠簸马背上倒好似如履平地一般自如。 江湖高手…… 钱多福是在马队快到近前时才听到踢踏马蹄声,待看清疾驰而来的一行车驾后,抬手擦把额头细汗,急急向前迎去。 为首最大的那辆马车还未停稳,不等车夫撩帘搬凳,从车厢里就冲下一个衣着华美,白净长须的微胖中年人,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 车夫回头看到车内人已下车,唬得慌忙跟在后面想要搀扶,却又不敢实打实地碰到那人。 那中年男子冲到钱多福跟前,二话不说扬手“啪”的一个大耳帖子,将钱多福扇得原地转有一圈半,两股鲜血瞬间挂在鼻下,犹自低声下气道: “小的知错,小的该打。” 白净中年男子也不答话,丢下钱多福,看到正在车上呼呼大睡的喜管事,双眼噌噌冒火,亲自上手把他从车上拖下,拽起领子狠狠一脚踹在其命根子上。 “嗷嚎!我入你……” 喜管事吃痛惊醒,口中只骂一半便猛得看清来人是谁,当即酒全醒,捂裆跪地,边叩头边说道:“小的给老爷请安,老爷怎地亲自……噫?天怎么黑了?” 那老爷气得一张脸由红转白,手指喜管事哆嗦说道: “来人,先把这贱奴给我捆好了,稍后我亲自来一刀一刀剥他的皮!” 说完其身后冒出几个家丁,其中更有强忍着喜色,冲上去熟练地将喜管事捆了个结结实实。 喜管事一脸懵懂不知所措,直到真的被五花大绑死死捆住后方才喊道: “老爷冤枉,老爷饶命啊” 白净老爷不再理他,又将两个车夫也一脚一个踹翻在地,指着两人骂道: “今日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定要你们仨和你等老子娘一起陪葬!” 两个车夫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连声哀求老爷开恩。 这来人定是钱大员外吧…… 好大的官威啊…… 喜管事直到此时才明白出了大事,一个劲给钱多福使眼色,钱多福只低着头假装没看到。 喜管事见此,咬牙冲白净老爷喊道: “老爷,奴才该死,不该经不住劝,多喝了几口钱多福灌得酒,这才误了大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程羽此刻正好落在众人头上一根枝头,看到钱多福咬肌凸显,无声地暗骂三个字: “……” 钱多福低着头不敢上前,悄悄翻眼看去,见钱大员外带来的人中,并没有他派去报信的钱四六,但也不敢开口询问。 “钱多福!你可安排了人上山去寻?” 钱多福听到大员外询问,赶忙弯着腰上前答道: “回老爷,已安排庄中所有男丁上山去寻,您看那山上的灯笼火把……” “男丁?那其他人呢?躲在家里享清闲?我与你讲,若是玉儿万一有何不测,你全庄别说男女老少,连只狗都留不下!” 钱多福一个哆嗦,赶忙连声应承,转身吆喝身边几个族老彼此搀扶着上山去找,然后再奔向庄中,将所有两条腿中还能喘气的都赶去爬山,一番折腾后才回到钱大员外身边说道: “小的也上山寻去。”。 “你与我留下!都跑了我寻谁去?” 钱大员外瞪一眼钱多福后说道。 “不敢不敢,老爷于我等有再造之恩,哪个会舍得跑掉。再说小爷一定会平安无恙,我等也没必要舍弃这世代家业。” 钱大员外冷哼一声,再无心理他。 他身后两个家丁模样的小厮一左一右将钱多福夹在中间。 程羽在枝头上看着脚下的大人物,身边除了几个家丁亲随之外,另有十个精壮男子拱卫着,每人腰侧或挂着腰刀,或搭着佩剑,甚至还有一位身后背着两把月牙形的铲子。 这些人彼此衣着也各不相同,与之前小员外那两个护卫相比,这批人明显不像家养的护卫,而应是聘来的江湖武者。 “咕咕咯咯哒!啾!” 突然一声刺耳尖叫从山上传来,山脚众人无不浑身一个激灵,都以为是山上的野母鸡被惊着,但程羽却能听出,这是那只隼妖叫声。 且听语气它似是遇到意外,正在和谁搏命。 说实话,程羽起初并未将小员外失踪与隼妖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不由得他联想,二者遭遇后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恐怕是很大的。 小员外一行七人,都是成年男子,且还有两个持械的护卫家丁。 那鹰隼虽说是成了精,但却是个懒妖,远未到御物境界,施展不了小水行术。 除了飞得快些,个头大些之外,也并未见他有别的法术,两者相斗,胜负难料…… 程羽站在枝头正欲向黑茫茫的山上飞去,忽然山腰云雾中隐约有道黄光一闪而过。 他念头急转,当即展翅落在一妥善处后,方驱使意念召出人形元神飘至半空,再次向闪光方向看去。 整座山黑沉沉的,只有点点亮光分散点缀在山间,那是燃烧的火把和每人身上自带的三把魂火,因为距离较远融为一个亮点。云九小说 程羽刚要动身向山上飘去,便听到半山腰处发出阵阵喧闹声。 “在这里!在这里!” “找到了,快来人!都在这里了。” “快来搭把手,小爷晕过去了!” 当然在山脚下,此刻的这些喊声只有程羽能听到,哪怕他现在是灵体状态的元神,听力依然好的惊人,而大员外与钱多福一班人只能看到山上忽然好几个亮点在往同一方向快速移动。 接着附近越来越多的亮点将那里汇聚成一个大光团。 “劳烦哪位快去看看那里。” 钱大员外两眼发光,颤抖着遥指山上那簇光团,对身后一众带家伙的武者说道。 离他最近的两个佩剑男子说了声“我去”,便“嗖嗖”几个起落,向山上奔去。 程羽向那二位佩剑男子看去,好家伙,头顶肩上三道粗壮火焰足有半人多高, 再看余下的那些练家子,个个都与佩剑男子相似。 程羽将元神回归麻雀本体,小麻雀也展翅向山上飞去。 今日山上怪事连连,以防万一元神最好安分归于本体,免得被什么东西夺了舍。 想到夺舍,程羽忽然心中一阵苦笑,以当前自己这状态,不去夺舍别人已是对方万幸,谁会来夺他一具小麻雀的肉身? 那两位佩剑男子几息之间就到山脚,正要上山,其中一位余光发现头上有一物飞在自己前方,似是一鸟,他脚下一顿,那鸟便已向半山腰疾速而去,失了踪影。 约摸着一炷香后,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抬着小员外来到山脚下。 钱大员外向山脚奔去,见到自家宝贝儿子此刻面色灰青,四肢绵软低垂,眼看着是个死人模样。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如同踩着几斤棉花,一头向后栽倒,幸好身后几个刀剑客眼疾手快扶住,方没摔倒。 …… 程羽飞到刚才闪黄光的山腰处,见众人正慌忙抬着小员外向山脚而去,举目四眺,不见隼妖踪影。 “啾啾!” 他冲天鸣叫几声,并无回应。 他神识将周边扫一遍后,将雀身本体安置在高处树干之上,召出人形元神再次审视四周,黑洞洞没看到什么异样。 再看向山脚方向,惟有被抬着的小员外与其他众人不同,他只剩头上一个火苗随着众人的抬动晃晃悠悠,肩膀两处都已熄灭。 这是被吓得失了魂? 程羽将元神归位,展开翅膀直接向岩溪洞方向飞去,却陷于一阵云雾中,左右也寻不到那洞口在何处。 回想起第一次来这洞中之时,隼妖一声尖啸,洞口才隐约显出。 “唳!” 程羽也学着发出一声隼叫,惟妙惟肖几乎一模一样,令他自己都有点纳闷,一只麻雀的小小声带怎么能发出这么尖锐嘹亮的隼叫。 但那浓浓云雾却并未散开露出洞口。 看来这岩溪洞口应该还有其他的禁制,外人难以得知。 程羽有些后悔当初和隼妖只顾着喝酒嬉闹,都未曾想过问一句进洞之法,那隼妖也未主动提起过,以至于今日遍寻不得。 “唦唦唦……” 阵阵细微怪异之声突然从下方传来。 程羽低头看去,下方树林中有团团细密黄沙在快速移动,他从侧面稍稍降低高度想看个仔细,却闻到滚滚黄沙中带着一股异香。 那香味香得霸气,只闻一下短时间内再也闻不到其他味道。 只是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程羽都没来及寻到安稳落脚处,那团带着奇香的黄沙,已狂奔出几里地外,然后突然崩散消失不见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程羽寻到一浓密树冠高处,急忙召出元神再看向黄沙崩散处,除了一团黑暗什么都没有。 完全失去目标,又担心雀体被人调虎离山,只得将元神归位,继续在空中搜寻一阵后依然一无所获。 程羽无奈,只得回庄看下小员外爷那一行人都有何说法。 …… 第三十章 【大员外的祷告】 钱大员外醒来时,窗外已然天光发白。 起初他还有点恍惚:此乃何处? 躺得不是自己的卧榻,劣质的熏香让他头昏脑涨。 他坐起身,转头看到自家宝贝儿子躺在他旁边,往日白皙红润的脸蛋此时已是面如死灰…… 趴在旁边打着瞌睡的那是……青哥儿。 这狗才脸蛋倒是白里透红。 “啪!” 正在梦中的青哥儿忽觉脸上一阵热辣,惊醒过来看到大员外已经醒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青哥儿在大员外跟前涕泗横流地将下午发生之事一一讲来,前面倒是和去府上报信的钱四六所讲大差不差,只是后面发生之事钱四六不知,大员外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一行人上山后,小员外十分向往那云深不知处,再加上少年心性,便由青哥儿搀着,两人向小径爬去。 后面两个护卫亦是久跟着小爷的,十分知趣的拉开一段距离,待到青哥儿发觉身陷一阵淡黄色雾气中不知归路时,已是为时已晚。 那淡黄色雾气异香扑鼻,两人如在仙境中转来转去,耳听得周边似有人声,但却总是在同一地方来回打转,便越走越慌。 “然后呢?玉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老爷容禀,我和哥儿两人在那雾气中不知转了多久,只觉得腿软脚酸,忽然一道黄色光芒从天而降,耳边厢又听到一阵老母鸡叫声,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要不是扶着棵树就差点跌到,待我稍缓过来些后,那雾气便渐渐自行散去了。 我此时方才看到不远处有火把闪耀,再回头看哥儿时,哥儿就已经晕倒在地,想必是……是在山上迷路过久,又吸了那浓雾瘴气所致。” “放屁!那你为何安然无恙?” “这……” 钱大员外翻身下炕走出门外,原来自家父子被安置在庄头家前院正房内。 见钱大员外出来,他带来的一行众人及钱多福都不敢再坐地打盹,一个个麻利站起听候吩咐,除了被捆着扔在角落里的喜管事。 他分别叫过跟随小爷上山的两个护卫单独询问,所答倒是和青哥儿几无差别,也都身坠雾中寻不得路径,更找不到小员外爷身在何处。 大员外又将跟随上山的三个庄户依次单独找来问话,每人所答都几乎相同。 他这才扭头向庄头问道: “钱多福,你这青萝山上可是时有瘴气?” 钱多福顿一下后答道: “启禀老爷,山上常有的是雾气,就是我山下之人上山也偶有陷入雾中而迷路的,但若说是瘴气,则从未有人中过毒啊。” “雾气可是淡黄色?” 钱多福小心摇头。 “那可有人迷路之时遇到过天降黄光?” 钱多福楞了一下,略加思索后更加小心地摇头道: “亦不曾听说过。” 钱大员外此时脸色愈发难看,钱多福倒是在旁边低声道: “小爷与青哥儿两个一同迷路,为何单单只小爷昏迷? 青哥儿一向贴身跟随在哥儿身边,老爷可将青哥儿细细一问,想必便水落石出。” 庄头话刚说完,正房屋门哐当一声被从里推开,那叫青哥儿的扑通一声跪在大员外跟前嚎啕大哭道:“小的刚才所讲句句属实,若有一句欺瞒,就……就叫小的万箭穿心而死。我与哥儿原先身在雾中,两人具都无恙,只在那道黄光之后,我才一阵恍惚,哥儿也倒了。 事后想来,八成是此地神怪所为,钱庄主是本地人,想必定是知道些什么。” 钱多福闻言暗地里又将那青哥儿祖宗咒个十八遍,但回想起青哥儿所说的神怪二字,他心中忽然一滞,转头向自己身后那堵写有金鲵斩蛟誌的土墙看去…… 正趴在窝中如听戏一般的程羽忽然一愣,顿时起了要打喷嚏的念头。 锅从天上来啊! 钱多福正在踌躇是否要向钱大员外解释一番,倒是钱大员外自己忽然想起什么,指向钱多福道:“你之前派去与我报信之人言讲,你庄中新近出了个雀仙?” “额……是。” “快与我细细讲来。” 钱多福便将以往发生之事捡要紧处讲一遍,钱大员外额头见汗,腾腾几步来至土墙边,在火把映照下,土墙上的水迹依然晶莹透亮,还散发着淡淡酒香。 好字啊…… 果然是仙家手笔,这银钩铁画世间从未得见。 怎么就偏偏落在这庄户人家的土墙上了?. 真真是暴殄天物。 “这雀仙是何模样?你可曾见过?” 钱多福摇摇头,然后又急忙点点头,倒把钱大员外搞糊涂了。 “到底见没见过?” “还请员外移步到庄后山神庙,那有雀仙另一处神迹。” 钱大员外闻听急忙吩咐要去,又安排好人手照顾小员外,另派自己两个亲随小厮快马回城求援,这才与打着火把的钱多福向庄后走去。 而此时的程羽却在窝中陷入沉思。 隼妖到此刻依然杳无音信,青哥儿所说的一阵黄光从天而降,和一阵老母鸡叫声,一定和他在山上遇到的那团黄沙有关。 隼精…… 岩溪洞…… 奔跑的黄沙…… 失魂落魄的小员外…… 一个个节点捋一遍,仿佛其中有一条看不到、摸不着的线在暗中牵连。 …… 山脚下,山神庙。 一只麻雀站在庙顶飞檐上,俯视着下方新立石碑前站着的一群人。 为首的自是钱大员外,手中拈着三根线香举过头顶,然后对着石碑一恭到底。 他对着碑刻拜上三拜后,将三根线香端正插在一个临时拿来的香炉之中,同时嘴唇翕动,默念有词。 三点莹莹香烛微光在黑暗中颇为醒目,一股股带着檀香气的袅袅轻烟扶摇直上。 程羽忽觉得体内再次产生异样,急忙将人形元神召出,发现身周有三股夹杂着淡淡檀香的轻烟,在他周围悠悠扬扬环绕,最后竟向他鼻孔中飘去。 程羽试着屏住呼吸,哪怕他现在的灵体压根不用呼吸,但三股檀香轻烟还是自动钻进他鼻腔,流经咽喉,在胸腔处打个旋便凝成一股玄黄气旋,再向下坠聚于小腹缓缓流转。 几息之后气旋大多分散成轻烟,向四肢百骸飘散而去,只留些许精华在腹中凝成一芝麻粒大小的气团。 程羽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自在。 这比之前众庄户们口头祷告的感觉更强烈许多,且还多了一粒小小气团不知是何用处。 程羽猜测应是钱大员外爱子心切以至于虔诚祈愿,且又手持三根线香的缘故。 程羽驱使意念探查那粒芝麻大小气团之时,忽然一阵似远实近的祷告声从气团中扩散开来: “请雀仙大人保佑我儿平安无恙,遇难呈祥,我愿为仙人建祠堂,塑金身,香火不断……” “……” 祷告声分别响了三遍后,元神体内再无何异常变化,程羽这才将元神归位雀体。 脚下的钱大员外此刻刚刚拜完起身,身后来一亲随家丁,在大员外跟前耳语一阵,程羽耳尖听的一清二楚: “回去请仙师的小五和请薛大夫的小六俱已回来,仙师未能请到,薛大夫马上就到庄中,连带着几乎将半座药铺也一并运来。” 钱大员外眉头一皱,再次对这石碑小像深鞠一躬后,转身疾步向庄中走去。 众人紧紧跟随在后,只剩下飞檐上一只灰色麻雀,盯着下方三个忽明忽暗的香头,不消一会便烧到尽头,被黑暗淹没。 “扑楞楞!” 黑暗中一只麻雀展翅向庄头家飞去。 …… 第三十一章 【回城】 青萝庄内。 钱多福家正房,微弱天光穿过昏黄窗纸勉强照进屋内。 一须发皆白老者皱眉在给小员外爷请脉。 反复把了三次,回头对着大员外欲言又止。 大员外喝退左右,薛大夫沉吟一番后,低声说道: “小爷原先身体强健,此刻却突然脉沉而无力,病邪郁于里,想是在山中受了风寒,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 “恐是还受了山中野物惊吓,总之,我先开副方子哥儿先吃着,另外,听说尊府目下正好有一位仙师,最好……最好也将其请来,去去邪气也是好的。” “如此说来,玉儿他主要是受了惊吓?” 薛大夫未置可否道: “按理应如此,唉!只怪老朽医术浅薄,见识也浅,大员外还是速速请仙师前来最为稳妥。” 钱大员外闻此拱手一礼后推门而出,唤过在外候着的小五,“啪”的扬手一个嘴巴,骂道: “没用的废物,不知变通的狗才,此等危急时刻,就是绑也要将仙师绑至于此。” 那叫小五的小厮捂着半边脸急忙委屈答道: “老爷恕罪!我到仙师院外,被他那小徒弟拦住,说是仙师正在悟道关口,容不得生人惊扰,否则小的担待不起,我便没敢……” “这么说,你连仙师的面都未曾见到?呸!废物东西!为何午宴时未曾听仙师说过要悟道之事?” …… 天光逐渐放亮,庄头家后院稀稀拉拉传出几声鸡叫。 薛大夫亲自守着煎出一碗汤药扶着小员外灌下,小员外依然昏迷不醒,一碗药足洒出过半。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小员外脸上居然稍有些起色,大员外心中略松一些,但也吃不下庄中做得早饭。 程羽召出元神暗中观察,小员外被灌入药汤后,也只是头顶火苗略旺一旺罢了,肩头依旧无火。 这汤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被他派回再请仙师的两个府中管事已返回庄,却依然是见不到仙师本人。 二管事本待要绑之前来,却被那小道童将门在里堵上,隔门一顿厉喝,说是若耽误了师尊悟道,当场几条人命尚算小事,恐怕这半座县城都难保全,众人竟是无人敢再上前。 钱大员外脸色不善,狠狠吐出一口气来,回头看到小员外脸上泛起一丝红润之色,脉象也略微稳定之后,当机立断安排人即刻备车,打道回府细细调理。 一阵匆忙布置之后,五辆大车并十几匹高头大马组成一个庞大车队,在早起庄户们的注视下,缓缓向庄外行进。 青萝庄被折腾一夜,待车队前脚刚驶出庄子,庄户们便开始交头接耳,众人决定去找庄头询问,却见庄头婆娘在自家院门前暗自抹泪。 一问才知,钱多福也在大车上,被一并拉回钱府。 庄户们当即唏嘘一番,纷纷言道此去钱府,吉凶难料。 庄头婆娘闻言“哇”地放声大哭,想抬脚去追,但脚下一步都迈不出去。 程羽在窝中短暂休息一阵,被脚下众人备车的吵闹声惊醒,立在窝边伸个懒腰,飞到庄头家院门上向脚下看去,庄头二儿子扯着他娘袖口跟着哭,众婆子围着庄头婆娘好言安慰,唯独香莲那女娃子站在门廊下冷眼旁观。 无心看热闹的程羽展翅向青萝山飞去。 但依然找不到岩溪洞洞口,也遍寻不着隼妖的一丝踪迹。 他落在枝头寻思着下一步怎么办,忽然心头出现一丝异样牵动。 似是人形元神内又起了新变化。 他将雀体安置在安全之处,召出人形元神,驱意念发觉小腹中残留的那点香火愿力气团正躁动不已。 这正是来自于钱大员外祈求儿子平安的那股愿力。 …… 不曾想他一时兴起勾勒出的人形小像,居然使自己与那钱大员外有了气机相连,这股躁动气团已牵动的他元神都开始焦躁起来。 程羽将元神回归雀体,这才发觉不止是元神,连带着这具麻雀本体都有一丝心悸。 他飞在空中看着远处正在出庄的车队,又看一眼脚下这座大山,山腰处云蒸雾集,一片寂静。 …… “咣咣铛铛……吱吱扭扭……” 青萝庄外那条土路上,整个车队的行驶速度十分缓慢,尤其是中间最大的那辆车,驾辕的车夫更是小心谨慎。 再细看,这辆车的车轮都被裹上一层过冬厚棉被用来减震。 程羽几个起落悄悄落在车尾,这才认出那裹在车轮上的棉被竟是钱多福家的铺盖,此刻沾满泥泞,已快认不出本色。 看来庄头婆娘哭得死去活来不止是心疼他家爷们儿。 车队驶出青萝庄地界,落在车棚上的程羽跟着车队行进,既保存了体力,也避免野雀野鸟的袭扰。 自打他跟着车队一起行进之后便发现,离小员外距离越近,那种心悸感便会渐渐消失。 此时中间那辆车厢内,只有大员外父子与青哥儿三人,车内安静地很,气氛格外压抑。 程羽随着颠簸的车体向前方看去,一条宽大的官道延伸到远方,两边的景色从收割后的麦地渐渐变成半人多高的枯黄杂草地,不多时一片林子出现在眼前。 说是林子,其实不过是一座小土坡上长着百十来棵树而已。 车队安静地行驶在不算浓密的树林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最前方那两个钱府护卫都已在各自马上打起瞌睡。 斑驳的阳光照在车棚上,树林里安静地很,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在车顶蹲了太久,他展开翅膀舒舒筋骨,腾空展翅飞到树林高处向下看去,马车队形比之前更紧凑些,五辆车挨得都不远。 除了最前方的两个钱府护卫外,另外十个江湖武者分成三拨,两个骑马挎刀的跟在钱府护卫之后走在马车前面,余下八个分别护在大员外车驾两侧和车队末尾。 嗯? 落在枝头的程羽心中忽然猛得一跳。 他直接向高空飞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飞得越高,反倒觉得越轻松,下方传来的威压之力越小。 在高空的他顺着官道极目远眺,甚至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城郭轮廓。 想必那就是青川县城,凭他前世对古城的印象来看,这座县城规模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前方官道上远远的出现两辆马车,同样不紧不慢地与钱府车队迎面而来。 不知道是时辰尚早还是此地偏僻,这官道上一路走来,并未看到有行人来往,这两辆马车在路上就显得颇为醒目。 正在高空的程羽忽然身形一滞,凭经验判断是人形元神收到第二股香火愿力之气。 他落在高处枝头,召出人形元神,果然体内又多一缕气团凝结在他小腹中,一个女人声音从气团中发出: “雀仙爷爷有灵,我当家的叫钱多福,一定要保佑他能够平安归来。” 是钱多福家婆娘的声音。 元神回归雀体,他凝神细听。 在最后一辆马车中,有两个呼吸声与其他人分外不同,喘气沉重且慌乱,此二人心中当是极为忐忑。 而此刻车队中除了大员外、青哥儿之外,恐怕就属钱多福和那位喝醉的喜管事情形最为凶险,那钱多福定是在最后这辆车上无疑。 “咴!咴咴!” 忽然下方树林内传来马受惊声,程羽急忙低头看去,领头的两匹马先是人形而起,然后“砰砰”两声栽倒在地,挣扎几下,竟是再难起身。 …… 第三十二章 【白面山的好汉】 两匹骏马倒地不起,马上的两个护卫身手倒是矫健,在马即将倒地瞬间脚点马背腾空而起,身形向后急急掠去。 “嗖嗖!” 他俩身形虽快,只可惜两枚暗器比他俩更快。 “噗噗。” 身在空中的两名护卫再无法腾挪躲闪,双双中招,跌落在随后两名刀客马前,竟连挣都未曾挣扎一下。 “簌簌簌簌簌……” 原本寂寥的小树林忽然在车队四周扬起阵阵黄沙。 程羽在空中看去,整个车队瞬间处在沙暴核心中。 “呔!过路的放下兵刃,留下钱财,饶你不死,如若不然,爷爷们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 阵阵黄沙中传出一个尖细叫嚣声,不时还有道道寒光在黄沙中闪现。 “燕南双刀在此,何人敢在此剪径?” 车队中的两位刀客阴冷着脸,从腰侧取下刀鞘横在胸前朗声喊道,同时两腿暗暗加力紧紧夹着马鞍,随时准备弹跳而起。 “爷爷们是白面山的好汉,哪管你是双刀还是单刀?不乖乖投降,准保让你做个断刀鬼。” “哼!” 为首两刀客冷哼一声便不再答话,“呛”的一声拔刀出鞘凝神戒备。 此时敌在明,彼在暗,又忽然起了沙暴,形势当真险恶。 “外面何事喧哗?” 中间那辆最大的马车上,车夫吓得慌忙钻进车内,被大员外一把抓住衣襟问道。 “外面有剪径的贼人,说是……说是白面山的好汉。” 大员外闻此一惊,然后喝骂道: “扯什么鸟淡?我青川县界哪有什么白面山?此地太平了许多年,何时又出过白日剪径的贼人?” 大员外待要撩帘探头观瞧,外面形势再次突变。 原本只是在车队外围扬起的黄沙,此刻却忽然扑面扑来。 他急忙挡住车帘,来不及想明白这树林中哪里来得如此多黄沙,整个车队就已被罩入一片混黄之中。 沙粒磕打在车棚的沙沙声,混杂着风声,让车厢内的众人不得不大喊才能听到彼此声音。 “沙沙沙……” 但仅约十几息后,风声忽然消退,只剩些许细沙落在车棚上的窸窣轻响。 钱大员外已迅速褪掉自己身上的华锦长衫,强扒下车夫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哪怕略显窄些,此刻也比那金丝银线穿着踏实。 他再次撩开门帘一缝,向外观瞧,整个车队只剩下五辆马车孤零零地立在场中,那雁南双刀和其余的江湖武士都已不见。 这雁南双刀威名已久,其他几位灵泉岛诸侠更是武艺精绝,都是他数次花重金方才请来,不想竟就如此干净利落地交代在此处,连厮打声都未曾听到。 场中一片安静,钱大员外额头见汗,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后悔,这次出来人还是带少了些,不由得又想起那正在悟道关口的仙师。 “出来!” 一个尖细嗓声猛得在窗外响起,将车厢内众人吓得一个激灵。 随后一杆银色长枪从窗外杵进来,横在大员外脖颈上。 大员外僵在车窗前一动不敢动。 程羽飞在半空,刚才那阵黄沙将整个车队笼罩,其中所含的肃杀之气让他也不得不飞离这块空域。 后来见风沙渐停,肃杀之气逐渐消失后,他才悄悄飞回。 低头看去,黄沙竟已都不见。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众人,正是那些骑马的江湖武者。 场中拢共约有五六十个山贼,其中多数围住大员外车驾,另几辆马车跟前人数较少,各个手持兵刃,明晃晃照人眼睛。 但程羽在高空瞧着那伙山贼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轻轻落在枝头,这才看清,这几十口子山贼中,有好些人的装扮身形具都一样,如同复制粘贴出的一般。 只不过他们都已散开,各自围着不同的马车,地面之人受到马车遮挡,又惊吓过度,难以看出端倪。 程羽蹲在高处略数一下,刨除那些个被“复制”的山贼之外,这伙人拢共也不过十人上下而已。 “全出来!” 那为首的身高不到五尺,倒使着一杆七尺长枪,腆胸迭肚立于车外,再次尖着嗓子冷冷说道。 大员外欲先将车夫赶出去,却看到青哥儿也正慌忙脱着自己身上衣服,只是他脱到一半,看到旁边躺着的小爷,思索一阵后便动手去扒小员外衣服。 “你欲何为?” 大员外抓住青哥儿手腕,压低声音焦急问道。 青哥儿扶住大员外低声道: “贼人求财,不可让其知晓老爷和哥儿的身份,我代哥儿出去,就说躺着的是小厮,想必贼人便不会为难他。” 大员外忽然脸上一红,眼圈一热,抓着青哥儿的手道: “好孩儿!不负玉儿白疼你一场,待躲过此劫,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说罢帮其一起将小爷外衫扒去,青哥儿穿上之后,再拉过被子给小员外重新盖好。 “快与爷爷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们车子!” 外面山贼已是耐烦不住,大员外与青哥儿并车夫三人这才战兢兢钻出车厢,也不敢抬头看人,各个如鼠见猫一般蜷缩着身子。 “你可是主人?” 果然那持枪的指着青哥儿问道,青哥儿咽口吐沫,点一点头打着哆嗦说道: “大王爷爷饶命,钱财都好说,只是此地离青川县城甚近,时常有兵丁过往……” “噫!你这泼鸟还敢拿兵丁吓唬你家爷爷?别说是这小小县城的丘八,就是京城中的禁军,老子也是一枪两个窟窿眼,再戳翻那皇帝老儿,爷爷正好也坐一坐龙椅,睡一睡娘娘哩。” 众山贼们跟着哈哈狂笑。 眼见的这山贼说话不成体统,青哥儿三人更是吓得哆嗦成一个再不敢吭声。 高处的程羽觉得这尖细嗓不止嗓子尖细,更有话痨潜质。 那尖细嗓看三人吓得不轻,露出些得意之色,挑抢撩开门帘,看到里面还躺着一个,便尖声问道:“那又是何人?” “那是我的小厮。他……染了鼠瘟,见不得人。” 哪知那尖细嗓闻此却勃然大怒,挺臂将枪向前一送怒骂道: “放你娘的囫囵屁!何谓鼠瘟?皆是尔等这富贵人家行为不端,不知检点,自作自受。 更有那黑了心的,视贫贱如草芥,只知一味地欺压贫弱,到头来反将霉头丢于鼠瘟二字,鼠何其辜哉?” 尖细嗓淋淋漓漓痛骂一通,还不解气,将手中长枪一挑,掀开小员外身上被子,定睛一看,一双小眼顿时瞪得滴流圆,小眼珠转上一转,脸上面皮竟是由怒转喜,挺起长枪喊道: “既是鼠瘟,那是断留不得了,待俺帮你解决了这个祸害罢。” 说完长枪便带着破空之声向小员外脖颈处扎去。 一边的钱大员外认命般闭上双眼,却忽觉得身边一阵衣衫带动风响声,睁眼观瞧,原来竟是青哥儿空着双手,牢牢攥住枪头,汩汩鲜血顺着枪刃滴滴答答落在马车上。 “大王爷爷饶命啊,你老人家只是求财,就放过这小厮一马,我定给爷爷们多送钱帛粮草,管教爷爷们过一个阔绰好年。” 一直话痨的尖细嗓竟不再答话,兀自阴笑着挺枪去刺小员外,那青哥儿只是双手死死攥住枪尖,以全身之力抵住枪头分毫不让。 尖细嗓单臂缓缓加力,枪头一点点顶到小员外咽喉上。 青哥儿如垂死前的斗兽,原本俏白脸蛋已憋得通红,扯嗓高声吼道: “灵泉岛诸侠!你们也都死绝了不成?”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尖细嗓扯着嗓子笑道,周围几十个山贼也跟着一起放肆大笑。 站在枝头的程羽凝神细听,恐怕那些灵泉岛诸侠们,此刻真已死绝了。 地上躺的众武者都已没了呼吸声。 剩下的其余人都在车内,个个吓得呼吸沉滞,明显不比那些武者绵长气息。 这些山贼利用沙暴掩护,在仅仅十几息之间,就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十个高手。 他忽然想起昨晚遇到的那团黄沙,唯一的不同是那团黄沙带着一股奇异香味。 此刻青哥儿眼见已是力竭,但依然赤手攥着枪刃,鲜血滴在马车上,顺着车帮滴滴答答落在黄沙中。 眼见得当场就要再填上两条性命,之前众位武者死得蹊跷,他来不及施救也就罢了。 但眼下二人已僵持住,尤其是那小员外,当下还与自己连着因果。 此刻,程羽再次运起小水行术,神识散开之后,感知到附近并无溪水湖泊,地下水位要引上地表也已来不及…… 第三十三章 【扯呼!】 “滴答……滴答……” 车帮上正在下落的一滴血珠,忽然违反常规的向上蹿起,“噗”的一声打在尖细嗓鼻尖上炸开成一朵血花。 紧接着“咻咻咻”一滴滴血珠各自奔尖细嗓的手腕和面部而去。 “轰隆隆!” 天边再次响起一阵阵雷声,将在场众人都吓得一哆嗦。 青哥儿与大员外纷纷抬头看天,并未看清血珠打在尖细嗓的手脸上。 但尖细嗓却猛然撤回长枪,把青哥晃得一个趔趄。 血珠打在他手脸上,力道不大,威慑极强。 “御物?” 程羽听到那尖细嗓暗自嘀咕一声,抹一把脸上鲜血,将手上血舔掉后,一道若有若无的青色灵光,以尖细嗓自身为圆心向四周散出。 仅过两息之间,尖细嗓眉头皱得更紧。 没有察觉到任何妖气或是灵力波动。 难道对方已强大到自己探析不着的地步? 念及于此那尖细嗓便已有了扯呼念头,此刻形势突然逆转,我在明,彼在暗。 而且这个彼很可能自己惹不起,由不得他心中忐忑不安。 “吱扭吱扭吱扭……” 场中正是一片诡异安静之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不和谐的车轴摩擦声打破寂静。 官道上迎面驶来两辆马车,正是刚才程羽在半空中看到从对面驶来的那两辆。 “扯呼!” 尖细嗓看到对面来车,冲身边众同伙喊道。 “呦吼!” 众山贼扯一声嚎,纷纷向来车方向跑去。 程羽站得高看得清,众山贼豕突狼奔,一股脑向对面新来的两辆马车方向而去。 其中一小个儿山贼将单刀插在后背,刚开始尚是双腿跑路,但几步之后就变成手脚并用,四肢着地向前奔去。 但也堪堪奔出两步,就被后面赶上的尖细嗓偷偷踹上一脚。 “跑正经些,莫漏了馅儿。” 尖细嗓低声骂道,自然一字不漏全被程羽听到。 呵,果然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钱大员外与青哥儿此刻还没缓过神来,循着山贼跑路方向,在不远处有两辆马车停在路边,从头车中钻出一老者,看衣着打扮想来也是富贵人家。 那老者与尖细嗓打一个照面,刚喊了声“有贼人!”,尖细嗓就一枪戳去,老者“哇呀”一声栽倒在地。 尖细嗓犹自不足,又照其身上连补两枪,倒地老者又“哇呀”叫了两声,眼见不活,吓得两辆车上的车夫和一管家模样的男子撇下马车,钻进树林中不知所踪。 尖细嗓这才领着众山贼继续向前奔去,竟是视第二辆车为无物。 程羽急忙展翅飞在空中尾随那伙贼人,定要看他们逃去何处。 只见那一众山贼排成竖列,一溜烟已跑出许远,且越跑脚下烟尘越大,到最后一个个身形全被烟尘遮住。 待烟尘散去后,众贼人竟是连脚印也未曾留下一个,方圆几里之内皆不见踪影。 …… 钱大员外和青哥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死中逃生了一回。 只是不明白那群山贼为何连钱财都没问,见到对面来车转头便跑。 难道是做贼心虚,以为自己这方来了援手? 可怜那边被扎死一老者,看模样还是一家主事之人,此刻几个女眷正伏地哭喊着“老爷醒来。” 唉!造孽啊。 光天白日的,哪里跑来些白面山的大王? 回去该与县尊知会一声,说不得还要惊动州府大老爷。 钱大员外摇摇头,这才看到灵泉岛诸侠也都躺倒在一片黄沙当中。 好在自己这边虽然带来的江湖武者一个没剩全死了,但府中人都安然无恙,包括那个庄头钱多福,此刻正软着双腿从最后一辆车上跌将下来。 钱大员外招呼众人,先将青哥儿双手大致包扎下,又料理了断气的护卫武者们,说是料理,其实不过是将其简单的归拢成一列排在路边草丛中而已。 实是此地不宜久留,至于如何敛尸验伤,就交给官府稍后处理,否则若是贼人醒悟后再折返回来…… “驾驾驾!” 不用别人催促,车夫将马鞭抽得恨不得让马飞起,早已顾不上车中还有位半死的小员外。 在途径那两辆马车之时,几个哭哭啼啼的女眷中,突然冲出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拼死拦住大员外车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老爷!我等遭此无妄之灾,我家老爷无端命丧贼手,车夫和管家也不知所踪,只留我等女流和小姐在此等死,求大老爷开恩,将我等也一并带离此地,救小女子于水火啊。” 紧接着另一个丫鬟打扮女子也一起跪在路当中,将马车前进方向堵死。 “吁~” 车夫拼命拽缰绳,总算才将车停下,车帘挑起,大员外眼见前面跪着两个清秀女子,路边另有一袭鹅黄色衣衫女子扑在老者身上抽泣不止,背后看去身段苗条,气质秀丽脱俗,似是这家的小姐。 “这……” 钱大员外略有些踌躇。 “求老爷开恩啊!” 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拽住缰绳不住地哀求。 “唉,也罢,你们快上车,钱多福!你去赶着她们那辆车,跟在我们后面,先回城中再说!” “多谢大老爷。” 两个丫鬟闻此立即站起,小碎步奔到路边搀扶起鹅黄衫女子向马车走去。 鹅黄衫女子本欲对地上老者的死尸跪下叩头,两边丫鬟急忙搀住小姐匆匆钻进后一辆车中。 大员外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一声,缩回车内吩咐快快回城。 “驾驾驾!” 钱多福坐在三个女眷的马车上正要扬鞭驭马,忽然闻到一股独特的淡香从身后车厢内飘来。 有钱人家小姐用的熏香果然与众不同。 钱多福心思浮动之际,忽然惊觉自己此时此刻怎地还有这般闲心? 急忙拨转马头,“啪”的抽出一鞭,向前方车队追去。 六驾马车向县城方向绝尘而去,车顶颠簸得实在站立不住,程羽只得飞在空中,方才跟上车驾速度。 他刚才就已闻出鹅黄衫女子身上那股熟悉香味。 …… “事出紧急,路人避让!” “哒哒哒哒哒……” 官道上一连六驾马车成一列,正风驰电掣般向一座古城门驶去,城门上写着“青川”两个古字。 这是程羽自打穿越成农家雀以来第一次进城,作为一只有着人魂的麻雀,前世爱吃爱玩爱逛的他不止一次想亲身实地到古代县城转一转。 只是但凡动物皆有自己的领地意识,鸟类也如此。 别说是到县城,就是他飞出庄外几里之后,便会进入到野雀、老鸹们的地盘,时不时会受到敌视甚至是驱逐。 这次幸是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车队顶棚上,才省去不少烦扰。 此刻刚过辰时,城门已开过一段时间,来往进出的人并不多,城门口一老一弱两个壮班衙役,正斜挎着腰刀偷闲倚在城墙上晒暖。 忽听得车马声远远传来,急忙搭凉棚观看,认出是城中钱府车驾,正一路烟尘疾驰而来。 “快快,是钱半城家的车驾。” 其中一个眼尖的对另一个说道。 远远的听到钱半城三个字,程羽便知这钱府在青川县是一等一的大户,公门中的日常、年例想必都没少吃他家的好处。 两个衙役一改慵懒之气,又隐约听到车夫一路喊着事出紧急,便赶忙帮着驱开路人,清出车道。 钱府车驾一阵风般冲进瓮城中才稍稍减速,转一个九十度弯后再次穿过一个更为高大的城门,终算是正式入城。 程羽此刻站在城门楼高高屋脊上俯瞰,城外竟也有好些房屋,一直绵延出好远,其中以茅草房居多。 更远处有一条磷光闪烁的宽阔玉带,蜿蜒消失于天际间。 是条大江。 …… 第三十四章 【吃瘪】 车队在入城后不得不减缓车速前进。 “烤白果嘞……白果快来尝哟!” “馒首!刚出炉热乎乎的肥大馒首嘞!” “柿子哩……不涩的哩……涩的管换哩!” 城中各种韵调的叫卖声灌入程羽耳中,入城的主路上铺着青色大石板,石板上一道道车辙印诉说着这座县城的繁华与沧桑。 主路上各色人流如织,这青川县的繁华远超程羽想象。 兴许是在青萝庄里住得惯了,猛得见这繁华景象竟让程羽有些隔世感。 他极目远眺,整个县城为一不太明显的平行四边形,东西与南北的长度目测将近七里左右。 都九、郡七、州五、县三。 程羽依稀记得在古代礼制约束下,都城单边城墙为九里,县城只能为三里,但这青川县明显逾越了两级礼制,几乎达到郡府规模。 但转念一想,此城边有座大江,兴许是历经水患后,城郭也在不断修扩逐渐增大。 同时,程羽并未在城内看到坊墙、坊门之类建筑,更多的是临街店铺开门生意的门面。 古称为“侵街”,可见此时城建已不是里坊制,而已进化到街巷制。 城中住宅一半为清灰色的瓦房,另有近一半是和青萝庄一样的茅草房。 从城中心开始,点缀在成片的灰砖黛瓦之中,直到城东北就连成灰黄一片。 钱府车驾进城之后,在主路上没走多远,便向西转进一条岔路。 这条岔路铺的方砖精致整齐,整条路的一侧竟是只有一户人家。 高大朱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钱府”两个大字。 高高的院墙后面,竟是连绵六、七进的深宅大院,整体上分为前、中、后三院,在最后更是建有一个大花园。 其内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间,皆是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 对比起青萝庄的庄头那两进的小院子,这钱府就是天上人间。 只是不知这雕梁画栋的高台广厦中,砌着多少庄户们的血汗。 “叽叽叽,喳喳喳……” 程羽正在感叹之际,忽然旁边传来一阵叽喳之声。 他扭头看去,一群带着炊烟火气的城中堂雀,正立在屋脊上站成一排,对着自己前俯后仰地叫唤不停。 程羽作为一个有理想、有内涵,尤其是有术法在身的麻雀,对于它们的嘲讽自是无视的。 农家雀如何? 堂雀又如何? 不依然还是麻雀? 燕雀安知…… 算了,麻雀听不懂。 …… 眼看六辆马车依次缓缓停在钱府门前,程羽展翅向钱府方向飞去。 岂料身后众堂雀们先是一楞,继而聒噪声更甚于前。 程羽听到其中一雀叫声最是响亮: “快看快看,这土包子竟向那大院飞去。” 旁边另一雀想是刚来,开口叽喳问道: “你怎知他是土包子?并不曾闻到土味哩。” 那叫声响亮的堂雀叽叽喳喳道: “我亲眼见着他从田里跟着大车一路飞来,不过是怪哩,身上确实无一丝土味。” 旁边另一只也叫道: “我也看到哩,看那瘦小身量就知是吃糠的村雀。” “且莫管他,凭他还敢飞去钱家,且有好戏看哩。” “是极是极,久未曾有乡巴佬入城吃瘪,今儿可算赶上哩。” “同去同去。” “吃瘪吃瘪!看戏看戏!” “扑楞楞” 一群堂雀竟是远远跟在程羽后面,如同吃瓜群众般有说有笑,叽叽喳喳。 程羽也不理它们,独自向钱府大门方向飞去。 对于刚才那群堂雀所言,他自是都听在耳中。 麻雀除了视觉,更多也凭嗅觉辨识同类,但自己可是有小水行术的,每天都会打理毛发,简直比前世还要干净三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异味。 只是听堂雀们最后所言,不知这钱府内还有何瘪给自己这乡下雀可吃的。 程羽念及于此,并没有直接飞进钱府中,而是展翅划过一段距离,收身落在钱府大门对面的墙头之上,安静地盯着钱府车队。 只见众人一个个狼狈地从车上翻下,侧门早已闻声打开,从里面跑出几个小厮模样的,急慌慌来到大员外车驾前,从车厢中极小心地抬下一扇门板,门板上躺着的是那位有出气没进气的小员外爷。 钱多福也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站在外围掂着脚向内圈张望。 他所驾马车上的那鹅黄衫女子在两个丫鬟搀扶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急匆匆拨开众人对钱大员外道: “大老爷再造之恩,小女子永世难忘。” 钱大员外此时心念爱子,已是顾不上这女子,摆摆手道: “好说好说,都是同路难人,如今既已入城,还请自便吧。” 说完便开始指挥小厮们将小员外妥善搬进府中。 那鹅黄衫女子向门板上的小员外看一眼,轻声问道: “这位公子莫非是在何处山中染了恶寒?” “嗯?” 钱大员外正要入府,闻听突然一顿,回头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鹅黄衫女子翩翩道个万福,款款道: “容禀了,我家乃是历代行医,小女父亲……” 她言到父亲之时眼圈一红,擦拭下眼泪后继续说道: “父亲又是远近闻名的圣手,小女才略懂得些岐黄之皮毛。 只是男女有别,故小女子便专心在那望、闻两诊,方才无意间看到公子气色似是寒中带虚,闻听其声息滞涩,似乎……除了染有风寒之外,还受到过何种惊吓。” 大员外闻听到最后一句更是有些吃惊,还未答话,却被鹅黄衫女子身后的丫鬟抢道: “我家小姐的望、闻两诊在我们那里可是妇孺皆知,还未曾有看走过眼的时候哩。” “多嘴!婢女疏于管教,老爷恕罪。” 鹅黄衫女子前一句愠怒于她的丫鬟,后两句则是对大员外道个万福说道。 “无妨无妨,既如此,那还请府中一叙,我先入府告知于夫人,令其亲自出门迎接小姐。” 大员外说完竟是对其先施一礼,而后领众人大踏步进入府中。 不多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带一车夫急急从府内跑出,先将鹅黄衫女子及丫鬟请上车,再亲自跟着马车转向行驶到后院一偏门处。 …… 钱府门前一阵慌乱后,府中众人各自归位,府门前空地顿时安静下来,就连一直被捆着的喜管事都被两个小厮抬进府去。 门前只剩钱多福一人站在当地,居然无人理睬。 他摸摸头,拍打下身上浮土,悄悄蹭到侧门前,和门前小厮唱个喏。 但那小厮两眼甚高,竟不愿理他这堂堂一庄头。 钱多福一阵干笑,进退维谷。 正在踌躇之际,从府中奔出两位壮汉,上前将钱多福架起,直往府内拖去。 小员外爷在这钱多福管辖地界险些丢了性命,看他被拖进府内情形,恐怕一顿好打是逃不过了。 钱府院墙高大,挡住了他的视线,程羽想要看个究竟,便展翅向钱府高大门楼上飞去。 不料刚飞至一半,却被横空冲出的另一只麻雀扇翅拦住,若不是程羽已听到来者风声,有了防备,恐怕要被其扇一跟头。 “叽叽叽!” 来雀一通叽喳,程羽顿时愕然。 原来这麻雀并非旁鸟,竟是他那倒插门嫁入县城的二哥。 第三十五章 【倒插门的老二】 程羽当初穿越而来只带着前世人魂,而并未载入此一世记忆,自然不认得这便宜二哥. 想当初雀老娘经常逢鸟就叽喳吹嘘,自家的老二如何如何了得,已做了城中堂雀。 只倒插门一事却只对程羽单独提过。 而自打她这最小的儿子在庄中声名雀起后,往日里作为老娘口中荣耀的老二便再没被提起过。 程羽扭头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亲二哥,体型确是比他大不少,甚至和黑炭头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老二落在程羽身边,蹦跳几步来至他跟前,一通叽叽喳喳乱叫。 程羽一阵无语,原来这亲生的二哥以为自己这个幺弟费尽千辛万苦飞到城里,一定是来寻他打秋风的,直接张口就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里给他丢脸。 程羽没想到雀情冷暖如此真实,不由得摇头心中一阵苦笑。 老二见程羽兀自在那里摇头,也不搭理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歪头啾啾低鸣两声询问。 程羽冷冷斜他一眼答道:老娘活得好好的,我来此也与你无关。 然后便要再次向钱府大门上飞去。 不料老二再次将他拦下,叽喳叫声还拔高几度,厉声责问自家这四弟为何非要去攀那大院的高枝,连带着丢了自己的脸面? 程羽见老二始终缠着自己不放,心知这钱府中定是有何古怪。 只不过,连带着丢了它老二的脸面这话却是不知从何谈起。 …… 钱府大门对面的某段墙头上,因为背阴而布满了绿苔。 两只麻雀一大一小,站在青苔上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连远处那些看热闹的土著堂雀们都失去了耐心,早已觅食而去。 麻雀嘴虽不笨,但叙起事来逻辑混乱,哪怕程羽引导着,也和老二足聊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大概捋清这其中缘由。 原来这钱府当中,前院大树上住着一对喜鹊,后院西跨院养着一对丹顶鹤,东跨院养着一对孔雀,后两者还好说些,只是平日守着自己地盘,实在被麻雀们吵闹得烦了才会略略驱赶。 单单前院那对喜鹊最是麻烦,每看到有麻雀靠近钱府,甚至是在县城上空高飞,都会上前追打驱赶,到后来甚至以此为趣,被其啄死的麻雀亦不在少数。 一时间搞得城中堂雀们鸟心惶惶。 可一旦遇到不知详情的野雀、村雀被喜鹊袭击时,又成了他们围观消遣的谈资。 前世程羽也听说过喜鹊追打麻雀之事,毕竟喜鹊是属于鸦科杂食性鸟类,饿极了吃掉麻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原来这就是之前那些吃瓜堂雀们所说的吃瘪。 自己若是贸然在钱府中吃了瘪,那自家这二哥也会跟着受堂雀们的二次嘲笑。 想他当初以一农家雀身份历经辛苦来到县城,还倒插门嫁进城里,虽说换了身份,但估计平日里没少受这些堂雀白眼,必是个夹着尾巴做鸟惯了的主儿。 程羽沉吟一下,反正此时自己听力了得,哪怕与钱府隔个几丈距离,也能听到小半个院内的动静。 此时那鹅黄衫女子就已经与一中年女子一起进入府中,只不过一个呼吸平稳,脚步轻柔,一个喘气急促,步履略显慌乱,正相伴着向后院行去。 而前院的钱大员外安排薛大夫给青哥儿看完伤后,草草应付了几句打赏的话,便与自己的亲随小厮向一间小院急急走去,边走还边吩咐人带上自己的名帖并拟好诉状一起递到知县老爷处,请老爷派人去城外树林中查案验尸。 随后又吩咐人请同行而回的薛大夫再辛苦一趟,待安置好青哥儿,就速与那鹅黄衫女子一同与小员外爷会诊,看来他并不是完全信得过那女子的医术。 旁边有一年轻亲随小心询问喜管事又该如何发落,大员外脚步不停随口说道: “前院守信堂前杖责八十,由钱禄监刑,死活都要给我打足了数。” …… 钱府前院,守信堂前,一片肃静。 “啊!老爷开恩呐……啊?钱禄?今日我这顿板子是怎么个挨法?” 那叫钱禄的默不作声,示意小厮将喜管事绑上刑凳,褪下裤子。 “钱喜酒醉误事,草菅人命,老爷有令,杖责八十。” “啊?别别别,我可是……哎哟!” “砰!砰!砰!” 转息间钱府内传来板子打屁股和喜管事哀嚎之声。 “一!” “啊?钱禄你个狗入的!你敢公报私……呜呜……” 喜管事的嘴被堵上。 “砰!砰!砰!” “二十七……二十八……” “哼……嗯……嗯” “五十六……五十七……” “……” “噗!噗!噗!” 板子落下的声音已经不对,程羽已能听出骨头渣子掺着血肉被拍碎的“噗簌”声。 那喜管事别说哀嚎,连喘气声都再无一丝。 “七十九……八十……停刑!” 板子打有一百二十余下,后面的将近半数都已是打在了死人的屁股上。 而此刻钱多福的呼吸声也跟着再次格外急促起来。 他正被锁在一偏僻小屋里,离行刑处仅一墙之隔。 耳听得喜管事这等有头脸的都要挨八十大板,板子每落下一次,他浑身就轻轻哆嗦一下。云九小说 直到再无一丝哀嚎声,猜测人已被活活打死,他所坐之处流出一摊水渍。 程羽深深看一眼钱府紧闭大门,忽然想起红楼梦中贾府门前那对石狮子。 不论前世今生,这等深宅大院都一个德性,吃人不吐骨头。 眼前这座偌大钱府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他阵阵作呕,一步也不想再靠近。 程羽展翅飞远了一些,拨楞拨楞脑袋,清理下思绪。 既然进城一趟,城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各家买卖店铺人来人往,不如去领略下古代民俗世故。 何必被这腌臜府邸脏了自己心境。 念及于此,小麻雀展翅要向城中心处飞去。 却不料他再次被自家老二于半空中拦住,张口便质问他要飞去何处。 老二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已令程羽有些不耐烦,甩下一句与你无关,便独自飞向另一侧。 身后老二犹自叽叽喳喳,让他在城中略逛逛便早点回庄,否则天黑了可没法留他过夜。 最后临了还补充了一句:千万别往城东北角方向飞。 东北角? 程羽记得那边可是茅草房连成一片,定是城中棚户区,县城这么大,为何不让自己向那里飞去? 程羽心中一动,回头瞧了眼自家老二,只见他正贴着墙小心地飞向另一侧。 程羽有心看看他到底要飞向何处,便远远地跟在后面。 只见这老二一路贴墙而飞,那模样像极了过街鼠。 足足绕了一个大圈,他落在一户中等人家的灶房墙根儿,瞧瞧左右无人、无猫、无狗、无堂雀,这才从一堆垃圾中拨拉出一块已有些发霉的碎饼,叼在空中展翅向县城东北角飞去。 程羽忽然有些唏嘘。 想想自家老娘在庄中每日蚂蚱青虫各种高蛋白伺候着,而曾是她口中骄傲的老二却在城中捡起了垃圾…… 第三十六章 【腊肉真香】 一路飞去,程羽看到这老二果然住在东北角棚户区的一户人家。 三间草房看去已有些年头,连屋顶茅草都已是灰白色。 老二衔着饼渣飞进土墙高处一土洞中,不多时从里面传出一阵狂躁叽喳之声,几根羽毛混着尘土从洞口喷薄而出,老二叽叽尖叫两声想是吃了亏,从洞中狼狈飞出。 紧随其后的是一只粗壮母雀,撵在老二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还招惹得左邻右舍各家堂雀纷纷出来围观,一时间整个东北角上空叽喳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原来那只粗壮母雀就是程羽的二嫂,一边追打一边骂着老二无用,自己当初瞎了雀眼招了这么一个废物女婿,每日间只寻些霉变饼渣来应付自己,足足将她饿脱了相。 周围邻舍堂雀也纷纷议论起来,有劝二嫂消消气,莫与这没成色的农家雀一般见识,既招了上门女婿,就自家认命吧。 还有那落井下石的给二嫂加油鼓劲,叽喳助威的,闻其气味倒是和二嫂身上颇为相近,想必是其娘家亲戚。 更有那恨不得早日打死这农家雀,好取而代之的光棍雀也是有的。 总之,并无一雀一鸟向着自家老二。 程羽在远处看着,二鸟像是打惯了的,且这是老二自家家务事,他也无心干涉。 待要转头去城中闲逛,不料那老二两口子竟是一路追打着向自己这方飞来。 老二从程羽头上嗖的飞过,紧随其后的二嫂一翅差点扇在程羽头上。 老二回头猛然看到自家四弟不知何时来至此处,忽于空中顿住身形。 二嫂吨位大刹不住,一头撞在老二鸟腚上,顿时头晕眼花,差点维持不住高度跌落下去。 周围一群看热闹的堂雀更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老二看到四弟也在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当着程羽的面,鼓足勇气扬起翅膀冲着自家母雀一翅扇去,但也只是高举轻落,做个样子而已。 那二嫂被扇一巴掌,何尝吃过这种亏,先是一愣,继而哭天抢地泼出命去与老二厮打在一处。 空中羽毛纷飞,老二被打的“叽叽”乱叫,只敢招架,再也不敢还手。 围观的众堂雀们叫声鼎沸。 “了不得了!这厮还手了!” “叽叽喳!这土雀是要翻了天去了!” “好耶,这回定将这厮赶出城去。” 雀群中更是嗖嗖飞出几只堂雀,帮着二嫂一起狠啄老二。 这几只上前帮忙的堂雀身上气味与二嫂几乎相同,是其娘家嫡亲。 老二头上鸟毛被一把把啄去,几成地中海,疼得他叽叽喳喳,惨叫连连。 程羽摇摇头实在看不下去,展翅飞到高空,深吸一口气,低头冲下方战团一声厉啸。 “唳!” 原本叽叽喳喳热闹非凡的城东北角突然死一般寂静,紧接着不到一息之间,“扑楞楞”翅膀拍打声四起。 众堂雀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拼了命要挣进各自鸟窝、鸟洞之中。 有两只光棍雀不知是昏了头,还是有意为之,径自钻进别家母雀窝中,又被对方公雀撵出,不得已一头扎进柴草垛内避难。 而打得正热闹的老二一家,也早已鸟去无踪。 老二与二嫂此刻已摒弃前嫌,紧紧依偎在自家土洞深处,战兢不已。 过了半晌,夫妻俩见外面没动静,二嫂张口悄声叽喳问道: “城中何时来了鹰隼?” 老二摇头懵懂不知,只是一连声叽喳道: “苦也,以后觅食更难矣。” 竟是丝毫想不起自家四弟此刻还在外面。 …… 程羽没想到自己这声鹰隼叫居然起了如此大的作用,不光令城东北角众雀噤若寒蝉,就连整个县城的堂雀这一天都再未出窝。 这也正好称了程羽心意,没有这些势利堂雀的纷扰,自己可以安心在城中闲逛一番。 秋后阳光下,一只小麻雀展翅在县城上优哉游哉。 他时而落在这家屋顶上,看看天井中孩童嬉戏玩闹; 时而飞到小巷墙头上,坐看年轻后生隔墙向深宅大院内的姑娘抛投信物。 几近正午的阳光照得他浑身暖洋洋,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不正是前世他想要的生活嘛。 他漫无目的地飞上一棵大树枝头,只见整个青川县城是以城中心一座两层的钟鼓楼为中心,两条主干道呈十字型贯通南北西东。 大路两侧琳琅满目的各种店铺林立,路上还有好些个挑担贩卖各种冷热吃食的。 街上行人穿着哪怕并非皆是绫罗绸缎,起码也都是件完整干净衣衫,比之青萝庄自是好到天上去了,但也免不了有些穿着粗布补丁的在街上觅活劳作。 此时位于钟鼓楼东南角的一座三层高楼吸引了程羽的注意。 除了其比周边建筑高出一截之外,还因楼内传出一阵阵鼎沸人声。 他飞至在这座楼顶,低头看去,门口挂有四个绣着红边的绸布幌子依次排开,从低到高分别写有“肴馔筵席”“各色烹炒”“青萝腊肉”,到最后一面最高的也是最大的幌子上,一座青色山川图案位于主位,那山川形制细看可认出就是青萝山,下面缀有四个小字:“青萝果酒”。 这里的食肆档次以门前所挂幌子数量来定,从一幌到四幌逐节提升,但唯独不可挂三,只因三幌谐音撒谎。 所以门口挂有四个幌子的食肆酒楼,已经算是高档消费场所,堪比五星级。 酒楼内觥筹交错。 入口上方挂着一块硕大牌匾,上书三个大字:会春楼。 “次啦次啦……” “叮叮咣咣……” 一阵熟悉的嘈杂声传来。 炒菜? 程羽挥动翅膀飞至高处,循着声音向酒楼后院看去,院中建有一排小平房充作后厨与库房。 他安静观察一阵,确认安全后落在后厨窗台上,向内瞧去。 靠墙排着一溜灶台,足有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大师傅,站成一排挥汗如雨地颠勺翻炒。 厨房中来往穿梭的杂役小厮各个忙得是脚不沾地。 这方世界已经有了铁锅和烹炒工艺。 再看那一口口翻炒的锅中,各色时蔬,红的是肉,白的是鱼,青的是芫荽,阵阵香味从窗口飘出。 “咕噜” 程羽饿了。 此时一盘刚炒好的腊肉出锅装盘,大师傅将之随手放在窗前案板上,招呼一声杂役小厮后便回身准备下一盘菜。 那小厮也是随口应了一声,便埋头继续“哒哒哒哒”切配。 这盘腊肉炒得火候正好,尤其是泛着晶莹油光的肥肉部分,几乎变成透明状,同时那股特有的熏腊香气,早已将窗口的程羽肚中馋虫勾引得蠢蠢欲动。 程羽蹦到窗口,看看众杂役都未曾注意到这里,两步小跳来到盘前,张嘴就将一块肥瘦兼有的腊肉叼在口中,然后立即转身蹦回到窗外。 衔着腊肉甩一甩头,既甩走了热气,又将之撕裂成两小块。 小麻雀叼起其中一块扬头咕噜一下,一小块腊肉就滑入肚中。 好吃! 真好吃! 怪不得门外幌子上要单独写上青萝腊肉,定是这家食肆的看家菜。 作为一个准吃货,程羽不得不承认,这才是肉味。 和这腊肉比起来,前世吃过的那些饲养速生猪肉简直味同嚼蜡,尤其是这种原生态猪肉再搭配柴火熏燎出的香气。 “咕噜!” 他将两块吃完后,肚中馋虫依然在叫唤,忍不住蹦回去又叼上一块出来。 …… 那小杂役忙完手上活计,起身端起窗前那盘炒腊肉,吸一下鼻子,扭头看左右无人注意,伸手捏起一块最大的腊肉塞进口中,也不敢使劲嚼,只在口中含着。 却不合被刚到后厨门口等着接菜的伙计看到,直嚷起来,顿时间后厨一阵鸡飞狗跳。 可俗话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后厨偷吃几口菜也并非什么大事。 只是这盘菜中腊肉看上去太少了些,厨子无奈,给小杂役头上来一炒勺后,骂骂咧咧得重新再炒一盘。 几块腊肉便让程羽吃了个肚儿圆,正在回味腊肉余韵的他,忽然耳中传来一阵极为轻微的脚步声。 “扑楞楞” 小麻雀条件反射般展翅飞至高处枝头,回头向下观瞧顿时一身冷汗。 我的个雀老娘咧! …… 第三十七章 【文君殿】 “喵~” 从后厨内大摇大摆地走出只橘猫! 好大只橘猫! 身形竟与一只成年獒犬不相上下,若加上花纹,活脱就是只成年豹子,自己这小身板都不够其填牙缝的。 程羽两辈子都没见过这般大个儿的橘猫,且还身形矫健,丝毫不显臃肿。 那硕大橘猫抬头看一眼高处的程羽,一步窜上窗台,趴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打起瞌睡。 那猫不消一会便已沉沉睡去,程羽又没有撸猫的嗜好,看一会儿也就腻了。 忽然他神随意动,撇下橘猫,展翅向酒楼飞去。 那里有他熟悉的琥珀色果酒香气。 只是这会春楼中出售的果酒,比庄头家埋于缸内的,在味道上要差一个档次,果香气息和酒香味并未完全契合到位,且还带着些许果子的酸涩。 程羽只品了一滴,便有些意兴阑珊。 “轰隆隆!”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雷声,他默默收起小水行术。 每次他施小水行术时,多多少少都会招来雷雨乌云,简直比天气预报还要准时。 但却从没真的落下过一滴雨来,除了龙王庙那次。 因此程羽也已见怪不怪。 果酒没喝过瘾的程羽,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里面食客之上。 这三层楼的食肆一、二层都是散座,此刻居然空无一席。 三楼是包房一类的单间,拢共有那么六七间,倒是还有两间空着无人。 程羽凝神细听,里面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高谈阔论不已。 原来此地乃是隶属于大梁国的乾江州,当下是大梁嘉瑞朝二十六年。 由此程羽确定自己确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大梁国、嘉瑞朝、乾江州,这些名字前世历史中从未听过。 而这里铁锅、铁器,和如此繁荣的城市经济,让这大梁国颇有些宋、明之风。 除此之外,他还得知,这座酒楼就是钱大员外家的铺子,大掌柜就姓钱,怪不得门口幌子会有腊肉与果酒出售。 且那果酒价格还不便宜,居然是一钱银子一两,若打上一斤就要一两白银。 这半日在城中逛来逛去,程羽已大概了解此地物价水平。 须知一碗焖肉面也不过十个小钱左右,小钱乃是俗称,实则就是铜钱,每个上面都刻着嘉瑞通宝四个字。 清汤面更是只要四个小钱,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个小钱。 因此这一斤果酒几乎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吃喝穿用。 而且这还是次一等的果酒,想来庄头家埋得那些上好果酒,是专供钱大员外私用,并不对外出售。 …… 程羽落在酒楼屋顶飞檐上晒着太阳,看似平静的他此时心中五味杂陈。 虽然之前心中已有大致判断,但在真正确认自己穿越到了平行世界后,还是有些唏嘘。 仿佛心底里和前世牵连的最后一丝细线也被一刀斩断。 此时已过午时,食肆中人声渐稀,众食客三三两两打着饱嗝结账而去。 这青川县城的消费能力还不低,几乎每三桌便有一桌点了那贵得离谱的青萝果酒。 街上行人也比上午稀少一些,程羽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阵阵读书声。 他循着声音振翅向城东南角飞去。 待程羽飞到近前,方知此处是座文庙。 但不同于前世文庙只是单纯用来祭孔的宗教场所,这里的文庙分为前后两院,前院供人祭拜,主殿门上牌匾写着:“文君殿”三个大字。 殿内神像牌位供奉的当然不是孔氏圣人,可也不是什么文曲星君,而是一位钱氏先祖。 怪不得这钱大员外人称钱半城,连文庙主殿中供奉的都是他家老祖宗。 再细看这位文君泥胎塑得慈眉善目,一身正气,檀香缭绕。 旁边一个须发稀疏的老者打着瞌睡,似乎是庙祝。 后院是座书塾,郎朗颂念声就是从后院传出。 程羽落在一棵老柏树上,向书塾正房内瞧去,只见一年轻塾师坐在主位,相貌清瘦,五官端正,眉宇间一股正气,年纪不过在二十出头,只是面有菜色。 其下坐着二三十个扎着总角的小儿,跟着年轻塾师一句句朗读诗书。 小娃儿们衣着光鲜,衬托得那教书先生反倒寒酸了些,一身长衫已被洗的发白,袖口手肘处缝着补丁。 程羽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他们念得也不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学经典,但总的纲常教化倒也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辙。 没一会儿程羽便觉得无趣,展翅再次飞回前院的文君殿。 对着泥胎左右端详一阵,很普通很主流,小麻雀看不出有何端倪。 程羽暗自思忖一番,展翅飞到前院最大最粗那棵柏树之上,确认周边一切安全后,小心召出人形元神。 …… …… 阴司内,地府正殿。 居于正中的朱红色公案后,一身着大红官服的老者正安静地翻阅一卷阴阳簿。 嗯? 老者忽然眉头一皱,放下手中卷簿,闭眼冥想一番,呵呵一笑,引得下面众位判官纷纷停下手中阴阳笔向上看去。 “呵呵,你去将那新晋阴差的原青萝唤来,我有话与他说。” 官服老者对身边一青衣小童子吩咐道。 下面众位判官互相对视一眼,无人出声,一个个又拿起阴阳笔继续埋头“唰唰”书写。 “怎地?文君大人召唤于我?是我……行事有何偏差么?” 一身着金色绸布长衫的小童略感不安问道。 青衣童子摇头只说文君召见,其余一概不知。 金色长衫小童放下正在搬运的一摞摞卷簿,掸一掸袖口,正一正发冠,有些忐忑地跟在童子身后向正殿走去。 “小吏原登见过文君大人。” 见金色长衫小童一揖到底,大殿正中身着官服的文君笑道: “罢了,本君唤你前来,是有一位你的故人来访,你可有心见其一面?” “故人?敢问文君是何故人?” “嗯,你来看。” 文君说完长袖一挥,大殿正中的空气一阵扭曲,显出文君殿前景象。 “啊!是恩公。” 原登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轻声喊道。 见原登如此反应,文君已知晓他的答案,长袖一挥道: “走,我陪你去走一趟,会一会你口中的这位恩公。” 一般来说,所谓地“会一会”大致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就是纯字面意思的面基; 另一种则不是文斗,就要武斗一番。 原登初来阴司为差不久,摸不清文君脾气,小心看两边其他判官神色,都在对他微笑点头,心头一松,唱了个喏,忽然又想起一事。 “目下阳间日头正中,小吏我初为阴差,贸然现身恐难以承受正午阳气。” “因此本君才要陪你走这一趟。” 文君说完吩咐身边青衣童子取来玉蓑衣斗笠一套,又亲自对其注入一道愿力护持。 命原登穿上后,二人执手,文君正要运功遁走,衣袖却被那青衣童子扯住。 “文君,我亦很久未去过阳世间,文君也捎带上我去一遭吧。” 青衣童子手中早已备好另一套玉制蓑笠,低声恳求道。 “哈哈,可,同去。” 一道轻烟升起,大殿中三人倏忽不见。 殿内众位判官见文君已去,顿觉得浑身松弛,不多时殿中的私语声就一阵高过一阵。 …… 第三十八章 【文君请客,吃吃喝喝】 程羽在文君殿前召出人形元神,貌似随意散步一般在院中细细观察一阵,见没有任何异样方才慢慢飘进文君殿内。 殿内飘扬着阵阵鼾声,老庙祝靠在墙上,头歪向一侧已经睡着。 除此之外殿中再别无一人。 老庙祝忽然一抖,惊醒过来。 顿时感到浑身透着阵阵寒意,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连换几个姿势都再难以入睡,干脆起身慢悠悠向供桌踱去。 此时的文庙不年不节,又刚过正午,大殿里冷清得很。 老庙祝来到文君神像前,点上三根线香,方才渐渐觉得身上不再那么冷,转身迈出大殿到外面晒太阳去了。 而在他背后的殿中,并非只他自己。 程羽元神正面对文君神像而立。 在他对面,立着三位,一高两矮,都不认识,但绝非普通人。 三人身上加一起连一把火都没有。 中间是位身穿红色官服的老者,一左一右分别是青、金色小童。 “文君……” 官服老者身边的青衣童子大着胆子扯一扯老者衣袖叫道。 “去吧。” 那老者摆手微微一笑说道。 他话音刚落,青衣小童急不可耐的跑到香炉内的三根燃香前,如痴如醉地吸着燃香上飘出的一股股轻烟。 股股轻烟化作一丝丝玄黄气息,被小童吸入鼻中。 程羽貌似平静地微笑看着那青衣小童,如同老父亲看着熊孩子挖沙子嬉戏一般。 然而内心却暗自提高了戒备等级。 那红色官服老者拱手含笑冲程羽行礼道: “老夫青川文君钱文柄,见过先生。” 见老者彬彬有礼,并无邪气凶相,程羽心头一松,转瞬间明白这位就是这座文君殿神像的真身。 他刚才扫过一眼神像牌位上书写得内容。 程羽急忙拱手回礼道: “在下程羽,见过文君。” 文君身边的金衫小童待程羽说完后,也深鞠一躬道: “原登见过恩公,未曾想如此快就有幸再次得见恩公。” 这金衫小童说完程羽一滞,刚才未细看这小童,只是觉得他明明一幼童却带着十足的老气。 耳听到对方口称原登,这才仔细打量一番对方。 只见他一身金色长衫搭配着小小身材倒也合体,看面容也是五官端正,双眸清澈明亮,早不再是之前那副金娃娃鱼的怪物模样。 由此看来,想必他现下过得不差。 “哦?原来是原公,青萝山一别,看来原公已得善果矣。” 原登微微一笑,看一眼身边文君拱手道: “皆因文君英明,念我前世有过少许功德善举,原某才有幸在阴司中留任。” “种善因,得善果,这也是你前世的果报。呵呵,这殿中聊天不便,你我到一便宜去处详聊如何啊?” 文君大度一笑说道。 程羽闻言却心中一凛,便宜去处? 阴司吗? 程羽还未及答话,文君继续言道: “老夫那些个不争气的后辈儿孙在城中开有一家食肆,我亦曾去过几次,倒还算是有些特色,不知先生肯否赏光前去一聚?” 程羽闻听不是去阴司,而是去吃吃喝喝,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请。” “请!” “恩公请!” 原登披挂好玉蓑笠后,跟在文君与程羽身后向殿外走去。 走在最前的文君忽然眉头微皱,回头冲殿内咳嗽一声。 正贪婪吸食玄黄气的青衣童子赶紧狠命再吸两口后,方披挂好蓑笠,紧跑几步跟了上来。 程羽和文君当先出殿,刚过正午的阳光依然强烈,但二人不受丝毫影响,谈笑风生间迈步于前院之中。 身后的青衣童子紧一紧蓑衣领子,压低了斗笠,也抬脚迈出殿外。 “刺啦!” 一声轻微的异响传来,青衣小童身上的玉制蓑笠刚一接触阳光,冒出一阵淡淡轻烟后,上面缀着的一片片玄青色玉片颜色变淡了稍许,但也就一息之间就稳定了下来。 原登反倒落在最后,他初次还阳,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照着青衣童子的模样,将蓑笠都紧了又紧,这才小心地迈过大殿门槛,走出殿外。 待玉蓑笠适应了阳光照射后,他紧走几步赶上前面三人。 程羽在路过前院那棵大柏树时,貌似随意地抬头看一眼高处枝头的麻雀。 然后四“人”直接穿墙越户,行直线向会春楼方向而去。 其中遇有一户人家的少妇正怀抱着几个月的婴儿哄睡。 想必是此时暑气仍在,怀中婴儿热得大哭,少妇也是烦躁不已。 四人穿墙而入,纷纷绕开母子二人,又从另一侧穿墙而出。 少妇忽觉的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凉之气,比刚才舒适不少。 再一看怀中婴孩,已止住啼哭,安然入睡了。 …… 老庙祝在院中晒一会太阳又觉得屋外有风,恐犯起困后中了风邪,便迈步回到殿中。 “噫?” 刚点上的三根线香居然都已燃尽,比平时快了几倍不止…… 奇怪了…… 老庙祝四处看看,殿中依然只有自己一人,怀疑是自己年纪大了犯糊涂,记不清时辰。 又捻起三根香点上后,方挪到墙根靠着继续打起瞌睡。 此时殿中寒意全无,一会儿又响起均匀鼾声。 …… 一路上程羽与文君走在前面,随口聊些青川县内民俗风情,青衣童子跟在身后东瞅西望,好像初次进城般,看什么都稀罕的紧。 而他旁边的原登则一路目不斜视,只老实跟在后面。 此时会春楼内冷清不少,食客们都已吃完离开,只有几个酒客还在一楼散座边喝边聊。 程羽四人没从门口进店,而是直接穿墙行至会春楼三层最偏僻处一包房内。 四人相对而坐,青衣童子与原登脱掉玉蓑笠,端正坐在客位。 文君如东道一般直接坐在主位,乐呵呵对原登道: “青萝公,此处有果酒佳酿,何不施展下你那小水行术,我们好边喝边聊啊。” 原登闻听文君对自己以公相称,急忙站起拱手连声不敢当后,方才施展小水行术。 有了文君的吩咐,他倒也不客气,直接运神识找到店掌柜珍藏在柜内的一罐上等果酒,将之引出。 哪知刚引到二楼,三人就看原登显出勉力难色。 小水行术施展需耗费妖力元气,原登此时已是阴差,法力与生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好在程羽同样也在施展着小水行术,于半途接过那一大团琥珀色酒液。 酒液悬浮包间正中,泛着晶莹亮光。 文君两手轻轻一挥带起一阵阴风,旁边矮柜门自动打开,四个青瓷酒盏从柜中飞出,平稳落在四人跟前。 空中酒液均匀分成四等分,落入盏内,顿时包房内酒香四溢。 程羽知他三人也是灵体状态,正有心看他等如何消受这美酒时,窗外忽然想起一声猫叫。云九小说 “喵!” …… 第三十九章 【文君的来历】 文君听到屋外猫叫,摇头笑道: “这大猫越加耳聪目明矣。” 说完他长袖挥舞,一扇窗无风自开,从外面钻进一只大橘猫,但窗外阳光却并未照进屋内。 正是中午程羽在后厨偶遇的那只大猫。 大橘猫轻轻一跃跳进房内,翘着尾巴在包房内目中无人的慢悠悠转一圈,期间鼻子还不时抽动几下。 包房内四“人”都没开口,而是齐刷刷盯着那只橘猫。 只见它抽抽鼻子,盯着桌上四个酒盏看了一会,才迈着猫步优雅地跳回到窗台上,将一对儿猫臀对着屋内四“人”,“蹭”的一声跳走不见了。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文君呵呵一笑: “让先生见笑了,这大猫一向如此骄矜,我等不必理会,来来共饮一杯这有名的青萝果酒,对了青萝公,这酒你应不陌生,想必当年没少品尝吧?” “不敢不敢,小吏只尝过一次,倒是当年与我一同修行的一只鹰隼,经常背着我下山偷喝,被我教训后方才略有节制。” “哦,如此说来,你那隼友定是爱酒之辈,改日老夫倒想与其痛饮一番啊。” 说完他对程羽和原登做了请的手势,程羽见他端坐不动,并未有举杯动作,只是鼻翼轻轻一开一合,一股玄妙白气从酒盏中飘出,钻入鼻中。 再看原登同样如此。 程羽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也没贸然询问。 刚才闻听他们聊到鹰隼,略沉吟后开口道: “原公所言那位鹰隼程某也与其相识,而且此次前来青川县城……” 他看一眼原登,果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听的认真,方继续说道: “……多少与其还有些瓜葛。” “此话怎讲?” 原登开口问道。 程羽便将之前发生的事捡重要的说一遍。 “再无踪迹……” 原登喃喃道,忽然他想起什么,急忙问文君:“文君大人,这两日可有隼妖游魂到阴司报到?” 文君大人默然摇头道: “未曾听诸位阴判报过有开灵智鹰隼游魂报到,想是没有的”。 “呼……尚好,尚好。” 听到原登提起阴司报到之事,程羽此时又回忆起方才原登对文君一直口称小吏,看来这文君就是掌管阴司之人了。 原登看了程羽一眼,想起他自海外而来,对这方世界不甚明了,便主动开口道: “原某忘记介绍,罪过罪过,这位文君就是掌管青川县全境阴界往生的文职主官,不论凡人、亦或是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辈,阴阳簿上的阳寿尽后,魂魄都将自主到文君主管的阴司报到,由文君据其阴阳簿裁定其轮回转世。” 程羽闻言有所醒悟,这位文君的职责地位有些类似于前世城隍爷。 生前都是当地豪杰,身后或被当地百姓尊崇、或被皇家直接敕封。 只不过这方世界不称城隍,而叫文君。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程羽闻言再次对文君拱手施礼,文君还礼后微笑不语,原登刚欲开口,却被另一侧的青衣童子插口道讲道: “文君生前是我大梁朝开国柱石靖安侯嫡长孙,又是我们钱府中首位状元郎,为官时清正廉明,刚直不阿,身后被太宗先皇帝亲自敕封为青川文君。” 文君闻言只微微一笑道: “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矣,倒是这小儿……” 他指着青衣童子继续说道: “是老夫的长房长孙……自小生的聪慧过人,我甚疼爱,只可惜天妒英才,唉! 未曾想老夫刚做文君不久,他竟早夭随我而来。 我当时也是初为文君,道心不稳,悲恸难已,便留其做我座下童子,将有三百年了……” “祖父……孙儿能跟在祖父身边得祖父继续疼爱,比那未知的轮回转世强千百倍,孙儿感激祖父还来不及呢,孙儿敬祖父一杯。” 青衣童子说完拱手一礼,然后又对程羽施礼道: “也要感谢程先生,这次能再来阳世间品一品后代儿孙酿得果酒,全托先生之福。” “后代儿孙?哦,是了,想必当今钱府当家之人都已是令孙的……” “第二十三代矣,钱家开枝散叶,各宗族已遍布青川周边各县,就是这青川祖宅内的钱家儿郎寿终,若非翻查阴阳簿,老夫都难以分辩是哪支哪代……” 包房内顿时沉默无声,程羽见气氛有些沉重,支开话题问道: “程某有一问,若是有些亡魂太过牵挂生前一些人或物,不愿离去,甚至于他本身都并未意识到自己已亡,则如何相处?” 程羽问完看向文君,却见文君一副淡然模样,只抚须微笑不语,旁边青衣童子接过答道: “若遇到这等执迷不悟的亡魂,自有隔壁武君殿勾魂巡游使出面,将其送至文君跟前交由文君发落。” 青衣童子说完面有些傲色,语气中好似武君地位倒在文君之下。 程羽点头,他的简单理解是此方世界所有的正常死亡都归文君管辖,非常死亡中的异常案例则统归武君。 也就是说,这文君倒像是阴司内偏户籍管理的文官,所谓的隔壁武君应是主管行动的武将,一文一武倒也符合情理,只是不知阴司中是重文轻武,还是文武兼备。 程羽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 “刚听原公所说,不止是凡人,就连那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辈阳寿尽后也要到文君处报到,程某有一问,若那龙相江内恶蛟阳寿到后是否也需魂归阴司?” 原登闻言看向文君,文君抚须答道: “若那黑蛟未化龙,且殒命于我青川县境内,则须来老夫处报到。 而据老夫所知,那黑蛟所卧江底仍属我青川县境内,就连他那江伯祠,也在我县境内。” “那若他化龙了呢?亦或是殒命于别处呢。” 原登急问道。 “化龙则寿达万年,与普通生灵相比几乎可归于不死不灭,若因意外殒命,则需看前世因果。 一向为善而无大恶者,则转世为明达君主,可得善终。 若有一意行恶者,则投胎为大恶之徒,临终不得善果,当然化龙之辈中这种行径者少之又少。” 原登闻言急切问道: “那龙相江底那蛟可望化龙?” “此乃天机,不可妄语。” “……,是,原登谨记文君教诲。” 文君不再理原登,转头对程羽说道: “程先生此次前来青川县,除了与那隼妖有些瓜葛之外,还暗中护佑了钱家后人,于公于私老夫都感激先生高义,老夫再敬先生一杯。” 说完又一股白气从杯中飘出。 程羽见状不好不喝,便试着运神识专注入酒内,果然带起一阵酒气钻入鼻中,入鼻之后的感觉竟如同真在饮酒一般。 程羽这才拱手道: “文君过奖,举手之劳而已,只是钱府那位小员外三魂只剩一魂于头顶,不知文君可有何法解之?” 文君闻言摇头笑道: “老夫只执掌阴司之事,阳间因果老夫无力插手,也无心插手,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早已看透。 若他等多行善事,寿尽后老夫自会秉公安置; 若多行不义,老夫也不会偏袒一二。 但以老夫所知,先生口中的那位小员外此次命不该绝。” “就是,这些个不肖子孙干的那些事,个个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哪知都一一记录在册,祖父到时自会……嗝!……自会与其了断……” 旁边的青衣童子打着酒嗝插嘴道。 文君见其舌头已大,便以袍袖轻抚童子头,童子当即昏昏睡去。 “黄口小儿不胜酒力满嘴胡言,先生勿怪。” “哪里哪里,文君高义,在下佩服。只不过以程某看来此次小员外恐怕遇到的是妖法,那半路剪径之徒明显不是凡人。” 文君呵呵一笑道: “若真有妖物在阳间作祟,也不是我文君管辖之事,先生见谅,小儿酒醉,我要带其去钱家祠堂醒酒,先生可与青萝公在此品酒叙旧,老夫稍后即回。” 文君说完冲程羽拱手一礼,提起青衣童子的蓑衣领子,向钱府后院方向飘去。 …… 第四十章 【黄光又起】 此时包房内只剩程羽、原登二人。 二人聊着便聊起岩溪洞口禁制之事。 果然洞口封着一道禁制,原登将解除禁制的咒语念给程羽,程羽暗自记在心下。 两人边喝边聊,这才知道,那日原登托梦于庄头和族中几位族老之后,便魂归阴司,一位判官看他带有玄黄之气,便将他带到文君跟前,文君念其生为异种,且生前多行善,便给他两条路: 一是在阴司为差,可继续修行。 二是安置他投胎到一户中等人家转世为人。 原登思忖道:即使转世为人,前世的记忆都被抹除,一切从头开始,前途未卜。 因此他选择在阴司为差,文君便为其加持些许愿力,恢复了他化形后的人身。 程羽见机询问托梦之事,原来原登所言的托梦仅是将心中所要表达意念传递给所托之人,可算是一项小神通。 但在他阴司报到之后便发现这神通就消失了,居然是一次性的。 程羽又将庄户们准备重塑原登金身之事告知给他,原登除感激一番外,反倒并不是十分欢喜。 原来他肉身本相已毁,金身又无法装藏。 且在阴司又只是底层一小吏,分不到多少香火愿力之气,只是聊胜于无。 继而聊到了这方世界的修行境界,原登初开灵智之时,当年那位点化他的游仙曾提到过,妖类修行须先开灵智,即所谓通灵。 再是锻骨,浑身筋骨得到强化,寿元大幅增加,同时化去横骨,可口吐人样。 然后是凝丹,体内凝出妖丹,再次得到延寿。 接下来就是化形,此方世界,披毛带角,湿生卵化的妖修欲化人形须讨得口封,此为化形的基本,然后还需过一道雷劫,因此上能过此境界的妖修,百里取一都算是好的了。 再下来是淬体,化做人形后须再次淬炼全身骨骼,同时可炼气化神。 元神,全身骨骼淬炼完全,炼气生出元神,此时寿元几可达到数千年,相对于同类来说可算是不磨不灭。 渡劫,是原登所知妖修的最后一个境界,妖修元神炼至顶峰,更为天道所不容,若能渡过天劫,突破天地桎梏,就可飞升成仙。 至于再之后当如何,原登也不为所知了。 当年游仙还格外提到,这些境界并非是一成不变,遇到某些异种灵兽,则可无视某些境界规则的约束,越级修炼。 原登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对面的程羽,眼中神色复杂起来。 …… 两人正聊着,文君带着青衣童子飘然而回,看那青衣童子此时非但酒醒,神色也更加明朗清舒,想必钱家祠堂内的香火养人。 “程先生,时辰不早,我等须打道回府,改日有缘再聚吧。” “好说好说。” 程羽拱手施礼后,运起水行术将盏内酒水引出,送回到店掌柜酒坛之中。 文君接着袍袖一挥,四个酒盏依次飞起落在柜内,柜门“咣当”一声关好。 四“人”互道声珍重,程羽眼见三人向文庙方向飘去,这才想起自己那具麻雀本体也在文庙大柏树上蹲着,便也随后穿墙而出。 …… “青萝公,本君有一良言相告,今你已是阴司胥吏,望你今后勿再执念于前世是非,老夫言尽于此。” 原登顿时回想起刚才在会春楼上,几人关于恶蛟归属的一番对话,再细品文君所言,顿时惶恐不安道: “小吏谨遵文君教诲,大恩大德必当竭力相报!” …… 程羽元神回到文庙时,已看不到文君三人,只看到殿内神像前的三炷香头猛得一亮,然后又回复正常。 程羽元神回归雀体,看日头位置判断大概是刚过未时,约莫着也就前世的三、四点钟模样。 小麻雀展翅离开文庙,继续在城中闲逛起来。 漫无目的地飞过会春楼,听到里面一中年男子低声抱怨声: “哪个遭了瘟的偷喝了老子的酒,还将白水灌回去蒙骗于我。” 程羽心中暗笑心道:刚孝敬了祖宗,又骂祖宗,且看你阳寿尽时文君作何安排。 继续向前飞去,途径一座茶馆,偶然听到里面几位茶客在聊天。 本已飞过茶馆的他忽然收住身形,返身飞回茶馆,落在一处安全屋檐下。 “嘿!二哥,听说了吗,昨晚钱半城家车驾开城门出城,直到今天上午才回城。” “哼!我家就住在城门边,焉有不知晓之理?” “那你可知,他钱半城今日上午在回城半路,遭了贼人剪径,带出的家丁和护卫全拼光了,只身一人逃回城的。” “扯鸟淡!那钱家车驾明明是几辆马车一起回来的,以为我没看到?若只剩他一人,如何驾驭的了那么多马车?” “那……兴许是他在城外临时雇的。反正你还别不信,我都已打听清楚,钱半城上午回城后直接就递给县老爷一纸诉状,老爷当即就发签给县尉,调动了演武庄足足两百巡防兵丁去追捕山贼。” 此时旁边又一人插嘴道: “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了,还有更邪乎的哩,那县尉领着两百兵丁到了指定的事发之地,你猜如何?” “如何?” “山贼是一个都不曾抓着,倒是原先报官时,说被打死的那些钱家护卫,竟都没死,一个个坐在原地,竟都成了痴傻憨儿,现都被带回军营中拷打着哩。” “怎地还拷打原告?” “县尉老爷怀疑他们与山贼沆瀣一气,沟通外贼,事迹败漏后在装傻充愣。” “哦!是了是了,定是内贼无疑。该,是该认真拷打一番!” “我怎地听说钱半城回城之时还捎带回一小女子。” “就是因这小女子,据说这小女子本是同路人,跟着一起遭劫吃了瓜落,只唯独她父被害,尸身却无影无踪,其余钱家护卫反倒都活命,所以县尉老爷才怀疑上这些护卫。” …… 护卫们傻了但都没死? 当时明明已听不到呼吸。 还有那死了的老者为何尸身失踪? 被野狗拖走了? 程羽从屋檐落下,循着声音看到,墙角处一张桌上坐着四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要我说,这十几个钱家护卫也未必就真是内贼,我听说内里还有两个是钱家签了死契的世代健奴……而且,为何不将人抓回县衙审问,而是直接丢进演武庄兵营中拷打?” “那你说是为何?” “嘿嘿……” 刚才说话那人嘿嘿一笑之后,抿一口茶,略微神秘地看了在座三人一眼后,悄声道: “恐怕是县尉老爷找不到山贼,亦或是压根就不敢去找山贼,而是拉这十几个痴傻憨儿顶缸充数,应付县尊和钱府罢了……” “嘘!三爷慎言!这可是敢随口乱说的。” “晓得晓得,左右无人,聊充谈资而已,哈哈哈哈……” …… 官场争斗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程羽毫无兴趣,只是钱府护卫武士死而复生,又变痴傻倒让人蹊跷。 当时程羽也曾凝神细听,一阵黄沙后,那些江湖武者和府中护卫半埋在黄沙中许久都没有呼吸声,应是死得透透的了。 不过转念想到那些山贼举止怪异,必是些妖邪作祟,许是当时施法闭住了凡人气息,所以自己察觉不得。 只可惜当时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召出元神查看一番。 程羽转头看向钱府方向,此时日头已渐渐偏西。 西晒的余晖照在深宅大院那一层层的青砖黛瓦上,将内里一重重见得人、见不得人的,都掩盖得密不透风。 他品味着落日下的古城景色,忽然钱府后院方向隐约闪出一道黄光。 第四十一章 【醒来了】 程羽立在茶馆屋顶凝视着钱府后院,那道熟悉黄光发出所在。 忽然余光发现侧方那座三层高的酒楼屋脊上,也立有一团橘黄色物件。 他扭头看去,竟是今日两次遇到的那只硕大橘猫,同样望着城西钱府方向。 夕阳照耀下,那只橘猫身体前倾,四肢挺直昂首挺胸站在屋顶一动不动,任由晚风吹伏着一身橘黄毛发,像只老虎俯瞰自家领地一般。 这猫在会春楼里随便出入,文君也认得它,想必是钱家养的。 忽然程羽意外听到一个熟悉声音。 “师父,我好似听到他府中隐隐有欢喜之声。” 这小童声音十分耳熟,正是前几日在青萝庄装神弄鬼的小道童非言。 由此判断,钱大员外口中多次念叨的仙师,就是老道霍涯子。 怪不得这老道死活不愿随家丁去青萝庄救人,而是编了个悟道关口的谎儿。 果然霍涯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再去仔细探听下,还有,我们院外家丁是否已经撤去?” “不曾,还在院外守着。” “唉!” 老道一声叹息,再无人说话。 这师徒俩居然骗到钱府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青萝庄就是钱家的庄子? 这钱大员外可不比青萝庄人那般好骗,这次他俩被困于此,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羽再次凝神,听到更远处的内院中传来阵阵欢喜夹杂着哭泣之声。 其中有男有女,隐约听到几声“醒来了!醒来了!” 程羽心知应是指得小员外爷,也八成与刚才那道黄光有关。 想起黄光,程羽便又向前飞近一些。 突然侧方传来振翅风声,他扭头一看,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不声不响地冲自己飞来。 这就是钱府内屡让麻雀吃瘪的那厮吧。 程羽二话不说,立即展翅拉至高空,翻身冲着脚下半座青川县城尖啸。 “唳!” 那喜鹊眼见前方麻雀突然加速升空,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尖锐鹰隼叫声,顿时浑身一抖,急转身便向屋檐下俯冲而去。 连带着后院的一对丹顶鹤和孔雀都收紧双翅,昂起头警惕观察四周。 更别说已经憋了一天的城中堂雀们,刚蠢蠢欲动,想要趁着太阳下山前的最后一点亮光出去好歹寻顿晚饭,这一下只得老老实实继续趴在窝中,干脆饿着肚子等天亮。 …… 程羽干脆落在钱府后院一棵大树枝头,神识感到元神中再次传来变化。 他将麻雀本体藏在屋檐下一妥善之处,随后召出元神。 运神识察看,原先凝在小腹中那股芝麻粒般的愿力气团,缓缓旋转一圈之后,化成一道白气直向四肢百骸飘散而去,同时连带着整个元神都清净通透稍许。 这愿力气团来自于钱大员外。 恰在此时,钱府内传来钱大员外声音: “谢天谢地,诸天神灵保佑我儿无恙!玉儿,快快谢过女恩公,若非她妙手回春,亲自为你搜集煎熬灵药,想必此时……哦,玉儿初愈不必起来,为父替你谢过女恩公。” “老爷不必如此,小女子只是尽自己本分而已,切莫再……啊!公子放肆,不可无礼!” 耳听得突然出了变故,程羽循着声音飞到一处别院内。 确认安全后,落在窗格上啄开一个小洞向内看去。 屋内飘荡着一股熟悉异香。 只见那小员外躺在床上,上半身却探出床外,被身边的丫鬟扶住,正作势要再次向一鹅黄衫女子扑去。 “姑娘……姑娘你如此贤良淑德,还妙手回春救了在下性命,在下只盼能与姑娘携手揽腕,永结同心来报答姑娘的再生恩情。” 眼见如半个死人一般的小员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服了一碗鹅黄衫女子的汤药,居然只在小半柱香之间便起死还生。 且面色红润不说,还有恁大力气连做两次饿虎扑羊的高难度动作。 所幸鹅黄衫女子足够机警,身形又灵动,连续两次让小员外爷都扑了个空。 屋内众人突遭变故,各个不知所措。 就连见多识广的大员外,此刻也是目瞪口呆。 都说这宝贝儿子样样随我,但也不必随得如此露骨吧…… 看到自家儿子在众人跟前如此急色失礼,大员外顿觉颜面尽失, 但毕竟是一家之主,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钱大员外,连忙指使身边几个丫鬟将小员外拖回床上。 但三、四个丫鬟竟然拽不住那位小爷,眼看其就要挣脱,钱夫人也已醒悟,又叫几个粗壮婆子一起,连拖带拽才将小员外拖回床上。 哪怕几个婆子死死将其压住,小员外在床上犹如跳虾一般弹起挣扎。 此方世界同样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鹅黄衫女子此时已羞得满面通红,紧紧捂住胸口,泪眼朦胧呆立在原地。 而那位小爷犹自在向佳人高声告白。 钱大员外眼见闹得不成体统,给钱夫人支使个眼色。 钱夫人急急点头,亲自拉着鹅黄衫女子匆匆离开。 她二人领着众丫鬟婆子从廊下经过,程羽蹦跳到屋檐内向下看去,那鹅黄衫女子此时抽抽搭搭,一张小脸面若雨后桃花,确实更有一种风情。 钱夫人一边安慰这女子,一边暗自观察对方。 这姑娘面容娇俏,身形苗条,身上更有一股奇香闻得人心里直痒痒,顿时打心眼里止不住地喜欢。 再加上儿子大病痊愈,自是格外舒心,心中倒是已经定下些主意,只待与老爷亲自商量后再定夺。 而钱大员外此时坐在儿子床前,先呵斥一番,待其安静下来后,再耐心询问一遍他们昨日上山经过。 小员外所言倒是与那青哥儿说的几乎分毫不差。 于是大员外这才初步认定,儿子必是遭了风寒,外加受到瘴气和山上野物惊吓,顿时也心情大好起来。 打发人赏赐了一直候在前院的薛大夫,还叫人通知夫人做局,摆宴答谢鹅黄衫女子。 又叫小厮务必仔细嘱咐薛大夫,断不可将昨夜之事对外胡说,否则莫怪他钱家翻脸不认人。 他身边小厮一连声应道,只最后低低说一句: “请示老爷,喜管事已扛不住打,没了……” “哼!倒便宜了那老杀才,将他所管事项交接给你老子钱禄打理。” “是,老爷。还有一事,那青萝庄庄头钱多福尚在府中扣着,该当如何处置?” “嗯……” 大员外沉吟一番轻哼一声,沉沉说道: “算了,就赏他四十个嘴巴,这顿板子先记下,往后若再出差池一并了结。 再让他回庄后,安排人将那青萝山给我仔细梳理一遍,对了还有,他庄中的雀公祠也令其快些建起,届时我要亲去给神像装藏。” “是,老爷。” …… 第四十二章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钱多福闻听小厮所言顿时一愣。 “小哥,你说老爷让俺建个雀公祠?你没听错吧?不是山神庙吗?” 钱府门房内,刚领完老爷赏的钱多福,捂着红肿双脸跪在地上仰头问道。 “老爷吩咐的我们何曾出过差错?确是雀公祠三字,并未提及什么山神庙。若你不信,可亲自去与大员外对质,对了,老爷还说待神像落座之时他老人家要亲去装藏。” “这……我信我信。只是还请小哥受累回复老爷,俺回去后立即组织人将青萝山筛子一般过个遍,雀公祠也日夜监工赶造。 对了,之前我庄中一个叫钱四六的来给老爷报信,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提上来。” 另一个小厮扯着已近一天水米未进的钱四六,扔在钱多福跟前。 钱多福连连拜谢,拽起干瘦的钱四六,但眼见天已擦黑,此时出城在野外赶路,尤其是上午还遇到过贼人剪径…… 在他再三央求下,门房小厮们好歹卖他一个庄头的脸,从奴仆后厨拿出两张干硬厚锅盔,外加两碗生凉水塞给钱多福,又将他俩赶进门房旁边的小屋里过夜。 二人都在暗自庆幸不止是捡回两条命,还有这细面做的锅盔吃,这趟惊吓也算是没白受。 只是那锅盔许是放得日久,干硬如砖,实在是咬不动,而且其中一角已长了些青绿霉斑。 钱多福趁外面无人,蹿到隔壁柴房提来一把斧子,“咚咚咚”将饼劈开,小心地磕掉发霉的边缘,再将饼块放进凉水中浸泡半晌,方才得以下肚。 正当二人大快朵颐之时,耳听得府中后院传来阵阵丝竹鼓乐之声。 …… “黄珊姑娘,来尝尝这道菜味道如何,这小银鱼可是今早从龙翔江刚打上的,最是鲜嫩不过,快马兼程送到府中时还是鲜活的很,再用我们府里有名的梅子果酒泡制一个时辰后,一条条便都醉倒不省事了。 此时将其丢入这滚开的山珍熬制白汤当中,有些醉得轻的遇热便凭空跳起再次落入汤中,有些力气大的甚至能跳上两回,若是有幸吃到跳两回的啊,吃完之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赛神仙呢。 我们管这道菜有个说法,叫浪里白跳,一般只有年节,亦或是极尊贵的客人,才上这道菜,我斗胆帮姑娘夹一条尝尝先。” 钱夫人旁边一个贴身女使一大串子话说完,提手拿起一双银质的公筷,从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细小银鱼中,挑出一条最饱满矫健的,扬手丢入桌上炭火铜锅中。 只见锅面蒸腾的水汽之上,一道一寸长的银光一闪再闪,最后更是蹦起三尺高后,噗通一声落入滚汤中。 众女眷们见状不住叫好道: “没想到居然是三跳,奴婢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小鱼通着灵性,想必是看到姑娘这般的样貌人品,自是要给足姑娘面子的。” 说完她顺手从锅中夹出那条小银鱼,沾一沾酱后,放在黄珊盘中。 那黄珊脸上倒是颇为平静,只略笑一笑。 慢慢抄起筷子,夹起那条银鱼塞进口中,轻轻嚼上几口,眼中精光一闪,面色更加红润起来,拿起帕子擦擦嘴道: “呵呵,没想到还有这等吃法,当真别致,这银鱼如此烹制也是极鲜嫩的,只是……只是小女子已多日忌食荤腥,这剩下的怕是辜负了夫人一片美意,小女着实惶恐。” 钱夫人在旁闻此吃了一惊,脸上继而露出怜惜神色,拉住黄珊手道: “哎哟我的儿,你怎不早说,都怪我疏忽大意,竟忘记问你有何忌口,你既是忌荤腥,难为你顾我面子还吃了这一口。 钱寿家的,快将这银鱼撤下去,还有这猪肚鸡,笋尖儿腊肉,和这些个荤菜一并撤下,再让小厨做些干净清爽的素斋上来,快。” 钱夫人一边吩咐一边观察着旁边鹅黄衫女子,只觉得越看这黄珊心里越是喜欢,一双眼睛恨不得都要笑化了。 …… 正在房梁上的程羽看在眼里,这么些个荤菜一筷没动,撤下去之后居然全部倒掉,只因是上过主人席面的,闻都不可再让下人闻一下。 程羽飞出后院正房,刚才那一桌珍馐美味说实话他并未心动,仿佛伤了胃口一般。 在钱府中观察了一个多时辰,那叫黄珊的鹅黄衫女子举止并无异样。云九小说 程羽召元神出来见其身上也有三把火,与其他人一样。 但有似乎有些不太一样,那魂火颜色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也太过黄了些。 上火了? 亦或是因她擅长岐黄之术,还练过丹药,因此而发黄? 程羽对此方修行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只能靠连蒙带猜。 但转念再一想,此时小员外已经无恙,甚至都有闲心馋人家身子,自身元神与钱大员外牵连的那丝愿力气机也随其心愿已了而消散。 而那钱多福虽说吃了点苦头,但目前看来也是无虞,至少还是有吃有喝有地睡,反倒是自己今晚在何处过夜倒是个该考虑的问题。 此刻钱府中一片和谐,欢声笑语,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 耳听得唯独东跨院中一间封闭小院传出阵阵叹息。 遇到“老熟人”,自然是要去探望一番。 小麻雀调整方向,朝霍涯子师徒所在的方向飞去。 他很快便寻到一处小院,落在屋檐之下向房内看去,老道并未在正堂。 程羽转换个位置,方看到半摊在床上的霍涯子。 仅短短几日,居然已比在青萝庄初见之时胖了一圈,就连脸上皱纹都少了许多,鹤发童颜的真人范儿更足了几分。 只是他此时却是一副愁眉不展的便秘样儿,旁边非言长着一张萌萌小脸,煞是可爱超凡,竟倒有些仙童模样。 “我早说过,这高门阔院的大户人家不好蒙骗,师父你就是不听。 况且既已进府,昨夜他大员外召我等去他的庄子,师父却三番五次推脱不去,连那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都不懂。 这下倒好,人家在正厅中大摆筵宴,却在我们门前安排四个煞星轮流把着,故意冷落我等,连逃都无处可逃。 若是被这府人家将我等查个水落石出,我一黄口小儿自是一问三不知的,只恐苦了师父……” 非言在旁边一连串抱怨着,倒惹得霍涯子不耐烦起来: “小泼才懂得什么?那日先是府中少爷出门,再是老爷带着众多武士也出城而去,最后更是硬叫开城门来搬我等,岂是好事? 凭你我若真去了,恐怕都见不到此时的月亮!” “……” 见非言一脸愁苦相,老道叹口气道: “罢罢罢,若真被查出,你只管出卖为师好了,左右一把老骨头……为师想方设法带你住进这钱府,你以为仅是为着几口好吃食而已?” “你还为了这好床榻,还为了这府中乱花迷人眼的众多美姬妾,还为了……” “咄!住口!” 霍涯子老脸一红大喊道。 “噫?小小年纪何处学得这污言秽语来糟践为师? 唉!小小竖子焉能懂得为师苦心……” 霍涯子叹口气后,把玩着手中那柄乌木断剑,慢慢踱步到四方庭院中,抬头望天愣愣出神,继而喃喃自语道: “转眼又到中秋时。” 程羽闻听此言忽然心中一动,赶忙抬头看去,果然大半个圆月悬挂空中,只是缺了一个小边,看形状当为盈凸月,想来今日应是农历十三、十四左右。 这方世界的月亮倒是与前世的一模一样,只是不知其上是否有嫦娥仙子存在…… 两人一鸟安静地在同一屋檐下赏月,但三者心情却各不相同。 “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呐。” 霍涯子站在台阶上低声念了两句诗,程羽闻听心头一笑,没想到这老货在此时此刻,居然还有心情念出如此应景的两句唐诗…… 嗯? …… 第四十三章 【猫妖】 霍涯子随口念出的两句诗,非言尚自懵懂,倒是把屋檐上的程羽雷得不轻。 唐诗! 难道自己对这时代的判断有偏差,这里真是前世的古代? 不可能啊,前世里,五代时期的后梁朝十几年就完蛋了,何来的延续三百余年? 亦或是这方世界也出过不输李太白的猛人,赶巧写出过同样的诗句? 小小庭院之中,一只麻雀立在冷峻屋檐之上,柔和月光之下,正处于天人交战之际。 最终他得出两个答案: 要么就是这老道是巧爹上了巧娘的炕-巧碰巧自己蒙出来的两句诗。 要么就是他程羽遇到同行了。 之前已经有人穿越来此做了一回文抄公,亦或这老道就是穿越而来的。 最终他决定用排除法,自己探寻答案。 而且先不动老道,以免打草惊蛇。 “扑楞楞” 夜空中,青川县城一片寂静,鸟儿们都已休憩,冷冷月光下,只有一只小小的麻雀盘旋在鳞次栉比的钱府上空。 如钱府这种人家,书房肯定不止一两座,八成建有藏书楼,要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出两句诗,可真的是大海捞针。 程羽可不会傻到一本本去翻书。 他打算将那前半句诗写在纸上,然后放置在文庙书塾内,看塾师们做何反应。 途经前院一亮着窗口的厢房,耳听到里面一男一女低声私语,程羽不由得心中一动。 是钱大员外和他夫人。 “老爷,那黄姑娘的底细我已打探清楚,家住丽原州、川阳府远安县人氏,确实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命苦了些,自小便没了娘,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岐黄圣手。 父女二人去邻县寻亲而不遇,谁料原路返回之时,竟遭此不测。 她家中又人丁稀薄,现如今整个黄府之中只剩她这一独生女儿,举目无亲,待了结父亲官司后,就披麻戴孝南下归乡。 依我看,这黄家姑娘模样周正,举止端庄有序,家门虽然低了些,但也不至于辱没了钱家,莫不如就依了玉儿……先纳入偏房吧。 玉儿身边有个人约束着,也总比他整天混迹在粉头堆里的强。” 听声音低语的是钱夫人。 “嗯……只可惜他爹的尸首现下都已找不到了。” 钱大员外长吁口气,揪着三缕长髯想一想,又仔细询问了那黄府的原址住处以及本欲寻亲的确切地址。 这钱夫人倒是仔细,之前在筵席上均一一打探得清清楚楚。 大员外点点头,推门而出唤过四个精干小厮,令其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分别向这两处地方查访一番,旬日之间须得探得仔细回禀于他。 四个小厮领命急急向马厩而去,这边夫人知晓自家老爷秉性,倒也没说什么,只跟在大员外身后向偏院小员外居室走去。 飞到空中后程羽方才发现,钱府后院比前院更要亮堂许多,甚至有一多半的房间都还亮着烛光,尤其是几间正房内更是灯火通明。 只唯独一偏院内的正房忽然吹了灯,然后程羽便听到一阵男女亲密私语声。 程羽本不想听,但奈何那撩人的情话一句句往他耳中钻。 却原来是大员外一叫四娘的偏房小妾,在和一年轻后生私相幽会。 原来你是这样的大员外。 怪不得头顶的碧玉簪越发的翠绿。 非礼勿听。 钱府内的腌臜事程羽毫无兴趣,他展翅飞至高空。 只见整个青川县城内,除了钱府外,另还有好些家窗口都亮着光,只唯独东北角漆黑一片。 今天的月光也着实明亮,程羽感觉比往常夜晚看得更加清楚。 他偏转方向朝文庙飞去,飞至城中心时,他被那座高耸的钟鼓楼吸引。 倒并非是楼内还点着灯,而是在楼顶的屋脊上,站立着一团物事。 看外形似是只猫,但体格之巨又像是只大獒犬,正一动不动地昂首向天。 四肢挺直前后错立,尾巴低垂摇摆,月光如水银般洒落在它全身。 正是会春楼养得那只大橘猫。 它跑钟鼓楼屋顶一动不动的干嘛呢? 程羽不由得向那边多看一眼,而这一眼看去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只见这猫深吸一口气,原本只是略显圆润的肚子,竟渐渐鼓胀如斗。 同时双眼瞳孔发出玄青色光芒,在夜空衬托下如两个灯泡一般,且青光还在不断放大,越来越盛。 随着其肚皮胀到极限之后,瞳孔中的青光也达到极致,乃至于溢出眼眶,竟如燃烧一般,蒸腾而上形成两缕青色火苗。 一个呼吸之间,那橘猫开始缓缓吐气,肚子也慢慢瘪下去,眼中青光也随之由盛转衰,直至熄灭。 然后依次反复,一双瞳孔中的青光明明暗暗,在黑夜之中有如房顶一盏信号灯。 只是这橘猫呼吸的频率很低,一个循环竟有普通人的十几息之久。 这是…… 在月光下修炼,吸取月之精华? 猫妖! 原来这只橘猫是只猫妖。 怪不得体型超常庞大。 而且它竟是公然在人类聚集的县城中修炼! 但转念一想程羽便觉得是自己没有换位思考,太过想当然了。 这猫妖站在城中最高的鼓楼顶端,若不是自己飞在高空中,定然看不到这种传说中的妖修直播现场, 那脚下的凡人们更是无从知晓。 且老话说站得高,看得远,想必吸收的天地精华也更加浓郁一些吧。 至于今天所遇的文君,他也只是掌管阴司的主官,自己都说过,阳间事与其毫无瓜葛。 无人维持,人、妖之间相处得还这样和谐…… 这方世界当真有点意思。 不过好像也不全是,目下这钱府中就有古怪事。 程羽此时离橘猫妖尚保持有一段距离。 他亦不是第一次遇到妖修之流,因此心中倒也不慌。 我那小水行术也不是白给的。 他敛翅降低些高度,保持与那猫妖平视状态。 这样若万一情况有变,他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俯冲下去,暂避一避。 只见那猫妖眼中青光盛而又衰,反复九次之后,居然看着程羽所在方向,嘴角随之上翘。 然后就见他抬起前肢,人形直立而起。 冲着不远处的程羽,双爪抱在胸前轻轻摇动几下,竟是开口说道: “雀友幸会,有礼了。” …… 第四十四章 【苦命书生】 短短七个字从橘猫妖口中说出,清清楚楚传进程羽耳中。 听其声音,非男非女。 且语速适中,发音清晰标准。 比隼妖荒腔走板的“碎嘤素”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是只化去横骨的有道猫妖。 对方口称雀友,但程羽依然保持着警惕。 他慢慢向橘猫妖飞去,落到离其五丈之外的民房屋檐上。 小麻雀举起双翅,翅尖合拢在一起,略躬一躬身算是回礼。 说实话,对麻雀来说这可算是超高难度动作,但他完成得并不费力。 “中午不知雀友身份,未与君见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那猫妖再次抱爪施一礼。 这些妖的文化水平一个赛一个的高,开口便如文人一般文雅。 出于谨慎,程羽没有随意召出人形元神,而是默念起小水行术总纲法诀。 神识从雀体四外散开,在那猫妖脚下的钟鼓楼内,有一砚刚研好地墨水。 引字诀从中引出一捧墨汁,翅膀在空中略挥一挥,瞬间四个墨滴组成的大字悬浮在钟鼓楼上空。 月光的映照下流动不止,泛着玄奇黑色光泽。 “你……” “可……” “识……” “字” 猫妖看到空中悬浮的“你可识字”四个墨汁拼成的大字,顿时心中一惊。 ‘这……御物?’ ‘化形大妖!’ ‘显着本相施法,举手投足间竟毫无一丝妖气外溢……这位到底是何修为?’ 不好! 这只麻雀兴许只是他一分身,刚才口称雀友还是莽撞了。 大妖定是对此心怀芥蒂,因此才故意炫技震慑于他。 要愈加小心应对才行,否则一个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橘猫妖疯狂脑补的同时,前肢落地,略带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再次站起抱拳拱爪道: “晚辈略识些字,不知前辈大驾在此,恕罪恕罪。” 程羽闻听心中一松,这厮称呼已经从雀友改成前辈。 “轰隆隆!” 远方再次如约传来一阵雷声。 此时的程羽早已见怪不怪,不像刚穿越来时,听到雷声还会有些忌惮。 这雷每次在自己施水行术之时都会刷一波存在感,但却从未降下来过。 想必是水行术施展时影响到空气中的水汽运行,形成了积雨云而已。 但那猫妖闻听平地而起的雷声,忽然整只猫都不好了。 它急忙抬头看天,团团乌云凭空涌起,转瞬间完全遮住它赖以修炼的满月。 从刚才起就越绷越紧的神经终于“砰”的一声绷断。 猫妖“喵呜”一声凄厉惨叫,心中直叫苦也。 这小小麻雀何止是化形,恐怕已成妖仙,正酝酿雷法要劈自己玩。 猫妖顿时撒开四爪向钟楼内窜去,“呲溜”一声竟是钻进那口古铜大钟内喊道: “前辈饶命!晚辈再不敢放肆了。” 程羽见它被吓成这副模样,自己同样也没有心理准备。 开始还聊得好好的,一个雷就吓成了这样。 好吧。 “嗖……” 一串墨汁扬起一道弧线飞向钟鼓楼下,稳稳地重新落在砚台内。 物归原主,我可不是老道那种人。 程羽收起水行术,展翅飞到大钟顶上,低头用嘴向钟面啄了两下。 “铛……铛……” 两声清脆又不震耳的钟声响起,大钟底座探出一个猫头。 程羽居高临下看去,恍惚之间,他莫名想起一只叫加菲的懒猫。 “前辈快息了雷霆之怒……噫?已经息了……” 猫妖看看头顶小麻雀,又扭头看看外面天空。 刚才还漫天的乌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皎洁月光再次洒在全城屋顶。 猫妖这才放下一半的心来。 程羽看着此时的怂猫,再想起白日里它那副骄矜之态,简直就是判若两猫嘛。 猫妖此刻四肢撑在大钟内壁上,活像个“木”字。 见高处小麻雀嘴角上扬,它也长出一口气。 收起四肢轻轻落地,再次向程羽道谢,小麻雀只是对其轻轻点头。 猫妖暗自庆幸,又捡回一条命。 “何人深夜在此敲钟?”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钟鼓楼另一侧响起。 程羽身形小,站在钟顶阴影处自是隐蔽得很,不需躲藏。 猫妖闻听人声,正抱拳作揖的它急忙改成四肢着地,像普通猫那般“喵喵”两声娇叫。 “我一猜就知又是你这只老猫在此捣乱,刚才又响了几声惊雷,你这老猫倒不知怕了? 入秋夜凉,快来跟我下去歇息吧。说来今日你倒有口福了,我儿带回了半包鸡肝,刚给你拌得。”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扶着有些脱漆的木栏杆,冲不远处的橘猫笑道。 “喵~” 猫妖嗲叫一声迈开四肢,欢天喜地向老者走去。 当老者转身下楼时,它立即回身再次抬起双爪向程羽作揖,口中极轻微地说道: “前辈恕罪,晚辈先行告退。” 然后撒开四肢跟着老者向楼下跑去。 程羽展开双翅飞到屋檐上向下看去,在脚下的一楼,有扇不起眼的小窗还亮着灯光,在周边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眼。 透过破损的窗洞,看到里面有一老一小坐在一张矮桌跟前,桌上一盏油灯努力放着亮光。 猫妖站在桌边,肩高竟是比桌面还要高出两寸,正一耸一耸地专心吃着小半包鸡肝。 屋内那年轻人笑着看眼猫妖,拿起砚台旁一本书卷凑到油灯近前专心看书。 程羽只觉得屋内撸猫的年轻人颇为眼熟。 回想后方才记起,是下午在文庙书塾内的那位年轻塾师。 当时看其面色衣着就判断这人家贫,但没想到他和其父竟是住在钟鼓楼内。 猫妖吃完鸡肝,用爪子擦擦脸,喵喵娇俏嗲叫两声,伸个懒腰,便从屋中跑出。 “哎哎?怎地吃完抹嘴就跑了?” 老者在后面追着笑骂道。 “父亲莫追了,这大猫野惯了,随它去吧,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敲钟。” “也好,你也早些安睡,莫要看得太晚。” “是……咦?奇哉怪也!” “嗯?何事奇怪?” 正要休息的老者回头看向书生问道。 “怎地今日的字如此顺畅,毫不滞涩,这墨……下笔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比精墨还要顺手。” “我看看……这不就是那十文一锭,最廉价的墨锭研得的嘛?想是你笔力精进而不自知吧。” “我再试试。” “嗯,早些安息,我自休息去了。” “父亲安歇去吧。” 小屋内重新变得寂静,只有毛笔舔饱墨后在纸面“唦唦”轻响声。 “前辈,可还在否?” 橘猫妖站在大钟前轻声呼唤。 而程羽此时却还在一楼窗前。 他的视线落在那书生背后的架子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整墙面的书。 在古代买书可不便宜,不光是纸张,包括印造工墨皆是高成本。 这书生居然能有如此多的书,想必是将所有的积蓄倾注在此了。 只是这整墙的书,估摸着就可以换一套不错的院子了。 里面若有孤、珍之本还得另算。 怪不得他父子二人过得如此清贫。 “前辈……” 那猫妖倒是机灵得很,居然三两下就找到窗前的程羽,几个起落来到跟前,压低了声音轻轻叫道。 程羽回头抱翅行了一礼,那猫妖急忙举爪回礼,然后也凑到窗前以为有什么稀罕事可瞧,待发现里面只有那书生在看书,便觉得无趣,开口低声道: “前辈,这书生一向如此,爱书如命,不过别看其目下家境落魄,但他家世却颇为显赫,先祖曾是前朝的武德侯。 只是改朝换代后他家就一路落魄下来。 这书生更是命苦,刚生下他,他娘就撒手人寰,只剩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程羽见他话痨,扬起翅膀打断他话头后,指向书生跟前书桌。 那猫妖顺着翅尖所指方向看去: “难道……前辈所指并非书生,而是他手中之书?” 程羽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哦哦,那想必是了,我这就去把那书给前辈弄来。” 猫妖说完也不待程羽反应,竟是“嗖”的一声窜入屋中,飞奔到矮桌前,“噗”的一口将油灯吹灭。 那书生正醉心执笔在书上批注,突然一团黄物眼前闪过,“噗”的一声四周猛得一黑,双眼一时适应不过来,便将书放在书桌上,起身欲找火石重新打火。 待找到火石后,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一只橘黄大猫的背影从窗口翻出,顿时哑然失笑。 “原来是你这老猫,想必是替我家心疼这油钱了,唉,罢罢罢,油不多矣,待明日天亮再看吧。” 说完放回火石,苦笑着摇头向墙角小床走去。 那书生躺倒即入梦乡,怎知此时在他卧榻之上的二层钟楼,一猫一雀正在静看他刚刚放下的那本书。 书名‘致学’,再普通不过。 猫妖正要翻书,毛茸茸爪子离书三寸便停滞不动,不敢去翻。 …… 云九小说 第四十五章 【月华】 在月光照耀下,这本再普通不过的书,竟有一丝丝金光从书缝内发出。 “幸有前辈指点,之前我都未曾发现这书内玄机。前辈,这书中可蕴含有我等修炼之精要?” 猫妖两眼放光问道。 修炼? 程羽心中一动,再次引出书生砚中墨汁。 晴朗月光下,幽幽钟楼上,一只大橘猫抬起右爪,对着悬空的六个字一个个点指念道: “尔……自……修……来。” 顺着麻雀依次指点的四个字,猫妖自己又快速复述一遍后,顿时心中一喜, 尔自修来…… 这是……让我修炼,好指点我修行? 机缘来了! 橘猫表情瞬间异常郑重,几下跳到钟鼓楼顶就要再次吸食月华修炼。 以对方这种修为,就算是给自己提个醒,也足够少走许多弯路的。 橘猫扎起架势刚要凝神吸气,忽然气息一滞,继而神情落寞,沮丧说道: “前辈,只怪俺刚才一时贪嘴吃了几口鸡肝,胃口中浑浊不堪,今日已不可再吸食月华修炼。” 橘猫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摆在眼前的机缘居然被一张管不住的嘴给断送掉! 程羽也有点哭笑不得,连嘴都管不住的猫居然也能练掉横骨。 但猫妖哪能就此甘心,想一想后小心再次问道: “前辈,虽然我今日不可再修炼,但请许将我修炼之法讲与前辈听来,若有何不妥之处,万望前辈不吝指教一二,晚辈定感恩戴德,永世难忘。” 程羽默默点头,橘猫妖顿时大喜,便从其初开灵智简略讲起。 后来又偶然发觉,每逢月朗星稀之际,可吸食月华至体内淬炼,尤其是满月前后效果最佳。 但须得无乌云遮挡,再选一高阔之处,对月凝神摒弃杂念。 鼻吸至极满后,令其下探至腹内循环一个周天,再以口缓缓吐出,方算得一息,每半个时辰可修炼九息。 程羽听完这猫妖修炼之法倒与人类的养气、炼气略同。 他展翅飞到钟楼飞檐,望一眼空中悬挂的盈凸月,开始清空心中杂念。 初次尝试,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将心中杂念彻底摒弃。 只因清除杂念这事本是玄之又玄,既要顺其自然,又不可太过放飞自我。 须是在“有我”与“无我”之间来回游走,最终摸寻到一个临界点方可开始修炼。 仅这一点,就让初次尝试修炼的程羽,在做了数次反复无用之功后,方才缓缓深吸一大口气入体。 站在屋脊上的猫妖一双青光法眼开启。 只见月空中,凭空出现两股丝丝缕缕的轻烟,相互缠绕着向麻雀飘摇落去,袅袅婷婷距其鼻前三寸处分为两股,然后迅疾被麻雀吸入鼻中。 足足十几息之后,那麻雀再次呼出的已不是轻烟,而是月光下的两股玄黑之气,凝于空中飘摇而上,交织缠绕竟是久久不散。 ‘哦?原来还是位水行大妖。’ 橘猫妖一双青光法眼居然将程羽根底看出。 程羽呼出的玄黑之气并非妖气,而是月之精气在体内流转洗练后,与其元神内的水行之气缠绕,呼出体外后自是变成黑色。 而程羽此刻却在疑惑。 怎么没感觉? 不疼、不痒、不麻、不爽。 毫无感觉。 “邦……邦邦。” “平安无事哩!” 两个更夫从沿着东西主路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 三更天了。 橘猫妖此刻还蹲在屋脊上,大气不喘地盯着不远处飞檐上的程羽。 他在猫妖当面,运神识召出人形元神。 一白衫文生公子从麻雀体内浮现出,月光映照下袍袖摇摆,飘飘如仙。 哪知他元神刚一出窍,便感到浑身都充斥着一种无比沉静的愉悦感。 静。 静得好似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一般。 而且这种沉静感所带来的愉悦,哪怕是前世所有舒心之事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一刻的零头。 怪不得修仙悟道自古以来皆有传说。 第一次吸食月华,令程羽久久回味其中,若不是此刻猫妖在旁,他真想就地躺下,摊开手脚彻底放空一会儿。 而旁边的橘猫妖一双猫眼越睁越圆,眼中青光大发。 “水精体?” “水精体!” 程羽听到脚下的橘猫妖口中反复念叨水精体三字,下意识问道:“什么?” “啊!不不,我定会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或者,或者前辈可抹去我刚才那段记忆。唯独求前辈不要触碰我其他记忆即可。” “你且起来说话。” 橘猫妖第一次听到眼前这位雀大仙开口说话,语气温和如谦谦君子。 丝毫不似说书人口中那些个仙人,开口必震天动地,裂石穿云。 橘猫妖眼中青光暗淡下去,急忙恭敬站起,翻眼皮向上又偷偷瞧一眼程羽,心中再次一惊。 这幅俊逸元神…… 对面至少是元神境…… 可怕…… …… 程羽还发现,吸食过月华之后,在他腹内的那片黑色汪洋,都比之前增大增深一些。 心情大好的他余光一扫,袍袖一挥,四个字墨汁组成的大字便向楼下飞去。 好借好还。 程羽随手间一个动作,那橘猫妖看在眼中,凉透在心里。 原本以为这麻雀精修为与自己相仿,却哪知道人家不止能御物,就连人形元神都已炼出。 而且元神都能御物,这就没处说理了。 自己这些年真是修到老鼠娘皮里去了。 妄活三百年! 程羽见猫妖呆立在原地,冲他微微一笑,那猫妖瞬间两眼放光道: “请高仙指教功法。” 程羽落在楼顶,闻听猫妖对自己称呼再次升级,加上身心愉悦,随口说道:“善!” “高仙的意思是,我这套修炼功法已是完善的了?” 程羽点点头,何止是完善,简单不要太爽。 “那晚辈这套功法是否还有何精进之处?” 闻听猫妖有此一问,程羽心中有些为难,我也只是第一次修炼而已…… “……” 橘猫妖眼见程羽缓缓转过身去仰望天空月亮,袍袖随风飘摆。 这……到底是我这套功法已经完善无须精进? 还是实在不得一提? 橘猫妖此时心中一横,噗通一声人形而跪,举起两只前爪冲程羽求道: “高仙容禀,我修行已三百年,只近些年方才始有凝丹之象,今日得遇高仙实属三生有幸,求可怜见,莫嫌晚辈愚钝,不吝提点教化一二。” 程羽回头,看着跪在身前这只三百多岁的猫妖,联想起那金鲵原登,比这猫妖也就大了百十来岁,就已修成人身。 看来这猫妖的机缘命理要差不少,一路修行全靠自己摸索,不比那得遇仙人指路的原登有福气。 妖比妖,气死妖。 但以他现在的灵体状态,没法搀扶猫妖起来。 今日算是欠了猫妖一个大大的妖情。 眼看这猫妖态度诚挚,眼神真挚,程羽低头思索一阵,简言道: “日后,有你一份机缘。” 他抬手示意猫妖起来,同时开口道: “莫再唤我高仙。” 猫妖闻言大喜,人形而立后郑重点头,心道世外大能都很低调,他懂的,于是小心问道:“那……敢问您的尊讳?” 程羽略加思索后淡然说道: “我只是一谪雀。” 说完转身飞回到钟楼飞檐上,抬头面对满月,尝试人形元神直接吸取月华。 失败了…… 再试过几次后,他只得默默将元神归位雀体,方才能继续修炼。 那猫妖却只顾得蹲在原地脑补。 谪雀…… 谪仙…… 第四十六章 【许了个啥愿?】 次日清晨。 太阳初升之际,青川县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 “铛……铛……” 一声声雄浑钟声从城中心的钟楼之上发出。 “吱……嘎嘎嘎……” 青川县六座城门几乎同时缓缓打开,城外挑担卖菜的菜农,和一辆辆载着鲜鱼的大车见状一阵喧闹,纷纷向城门走来。 城门壮班衙役自从钱家在城外遭劫后,便加派了守城戒备的人手。 但也只是象征性的翻检一番,顺手揩些油水,便将其放行入城。 城中各家各户开始飘出一缕缕炊烟,唯独钱府诺大的地盘,只在其中一角有大团白烟飘起。 整座县城开始活络起来,各种叫卖声零星开始出现,大多都是些卖早食的挑担小贩在穿街过巷。 诺大的钱府也渐渐苏醒过来。 程羽窝在鼓楼高处房梁之上,身下铺得是猫妖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团干净布团。 别说,这布团做的窝既暖和又舒服,比青萝庄的燕儿窝更舒服,可以说是他做麻雀以来,睡得最称心的一晚。 昨晚修炼到将近四更,程羽趴好后很快便沉沉睡去。 直到隔壁钟楼的钟声将其叫醒。 敲钟老者做完日行一例的撞钟后,整整身上衣衫,轻咳几声走出钟楼,几步行至鼓楼门口,无意间看到那只大橘猫此刻正老老实实的蹲在鼓架前一动不动。 老者嘀咕一声,也未十分在意,便下楼而去。 待其午后上楼做日常巡例时,那大橘猫依然蹲在鼓架前,连姿势都几乎未曾变过,便有些奇怪。 这老猫每逢月中几天虽然都待在钟鼓楼上,但从来都是昏睡不已,今日这是怎么了? 像个门神一般蹲在鼓架前,与它招呼也不搭理。 老者四处巡视一番,并未见有何异常之处,也就不再理会,左右不给自己惹麻烦就是好的,便下楼小憩去了。 …… 程羽这一觉直睡到日过正中,若不是人形元神中产生了异样,恐怕他会一直睡到太阳下山。 他召出人形元神,方才看到在下面打瞌睡的橘猫妖。 运神识感知一遍体内,方得知是钱多福家婆娘许下的那股愿力气团,已化作一缕缕白气向头顶飘去,元神再次得以增强了一丝。 看来那钱多福已安全回到青萝庄。 他与钱多福的气机已了。 程羽本想回归雀体再继续补觉,养好精神晚上继续修炼。 只是刚要归位,元神中仿佛闹翻了天一般。 一道又一道愿力气团带着淡淡檀香味,在元神内如同落雨一般飘摇而下。 紧接着传来一阵阵许愿之声,这声音偏偏还屏蔽不掉,每一条都听得清清楚楚。 “雀仙爷爷保佑,愿我家今年家有余粮,年关好过些。” “雀仙老爷快显灵,也好让我家老母鸡每日多下几个鸡子儿。” “雀仙爷爷,我想吃颗麻糖,上次看二柱吃得可香了,可庄头婆子说我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你能让年早点来吗?” “雀仙老爷,村东头那刘寡妇最近咋不待见俺哩?你可得保佑俺今晚能够得手,让她乖乖的听俺摆布才好哩。” “雀仙爷爷……” “雀仙爷爷……” …… 程羽静静得立在空中,待许愿声渐渐零落后脑补一番。 定是钱多福安全回庄,他家婆娘心愿达成后去石碑前还愿,这才惹得众庄户们跟风上香许愿。 他甚至连画面都能想象出,此刻那山神庙石碑前,定是跪倒了一片,庄户们人手一根线香纷磕头跪拜。 一道道香火愿力气团凝聚在人形元神腹中,一声声祷告清晰入耳,果然是人间百态,千奇百怪。 程羽听着一个个正常亦或奇怪的祷告,心中一番感慨。 之前的钱大员外和庄头婆娘的两道愿力,程羽本是不怎么上心的,只是因有气机牵引,才顺带手帮一把而已。 若让他专心去处理这些个香火之事,他自是一百个不愿意。 你们许你们的,我玩我的。 此时有小水行术傍身的程羽,再不是刚穿越时的心态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捎带着,帮庄户们实现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愿望就行。 若事事都随了你等心愿,那我先是累死不说,倒头来岂不沦落成你等的保家仙? 至于那些猫三狗四、上不得台面的歪愿邪念,程羽更是嫌弃得不行。 尤其是那道欺侮寡妇的愿念,赖在自己元神体内都觉得阵阵恶心。 程羽试着运起神识,分出那道歪念气团,居然可以将其拈起。 只觉得那气团软乎乎,黏糊糊,倒像是江南一带清明时节盛行的点心青团一般。 他将歪念气团引出人形元神体外,然后像丢垃圾一般随手远远的甩了出去。 “嗖!” 邪念气团像个沙包一般被扔出体外,然后消散于无形。 心净了! 听其祷告声音嘶哑粗憨,倒有些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而那想吃麻糖的祷告声,程羽却能听出,是来自于庄头家那女娃子。 …… 青萝庄,山神庙,新刻石碑前。 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人群中,第二排靠边跪着一黢黑庄汉,也跟着身边众人一起俯仰跪拜。 一个头磕下去再抬起时,他忽觉得手背一烫,一个哆嗦,看到手中三根燃着的香头全都脱落在地。 他不经思考地“咦”一声,惹得身边几个年轻庄户们纷纷扭头向他看去。 那黢黑庄汉尚自懵懂,不知何故香头会自行脱落。 紧接着手中三根尚有大半的线香,竟是齐齐发出细微的“砰砰”之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三堆齑粉洒落在地。 “钱猪逑!你许了个啥愿哩?惹得雀仙老爷不高兴哩!” 他旁边跪着的是一个与其交好的闲汉,戏谑着笑道。 “俺……俺没许啥啊。” 此时跪在前排的庄头钱多福已听到这边戏谑声,大踏步走到钱猪逑跟前,阴沉着尚肿起的脸,看到地上三堆齑粉,拧眉一瞪,扬手“啪”的一个大嘴巴子抽在黢黑脸蛋上,厉声骂道: “钱猪逑,你个挨糙的夯货,你在雀仙老爷跟前许了个啥愿?” “俺……俺没许啥愿啊。” 钱猪逑捂着半边脸说道。 钱多福一脚将前猪逑踹翻在地,对着众庄户们喊道: “都与我听仔细了,雀仙老爷跟前不可有糊涂心思! 大员外有令,要我青萝庄速速将雀公祠修建起来。从今日起庄中须家家出力,必赶在七日内将其建成,若是因谁延误了日子,试试你的皮紧,还是我的鞭子紧!” 说完又瞪一眼钱猪逑后,冷哼一声回归自己本位继续跪拜。 其他庄户也不知钱猪逑许了个什么愿,突然就惹得雀仙老爷不悦。 生恐自己也不甚惹到雀仙老爷,原本念叨着的祷语反都憋回心里去了。 …… 第四十七章 【赳赳武夫,莫拍马屁】 连着两夜吸食满月精华,白天程羽都在鼓楼房梁上补觉。 倒是把甄别老道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哪有修炼重要。 除此之外,程羽还旁敲侧击,从橘猫妖口中得知自己元神是世间罕见的水精体质。 腹内那片黑色汪洋,就是玄水之精所化而成。 玄水精,五行中润下水凝精而成,是水行至宝之物,世所罕见。 当然猫妖的脑补是,水精这类自己眼中的至宝,可能这位麻雀前辈压根就不太看重。 要么怎么敢堂而皇之的摆在明面上,自己小运下神通就能看到? 如同贵公子腰佩一极品玉佩,也仅是衬托下公子高贵身份,却足以让普通人敬而远之。 但若是一乞丐得此玉佩还公然露白,不是被扭送公堂被人侵吞,就是直接被劫财夺命。 而程羽此刻想的是,那龙相江恶蛟谋害原登,兴许并不是冲着他的金丹,而是要夺他金丹内的这枚水精。 而原登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金丹内有一滴玄水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幸好彼时那黑衣人出现在庙中,他元神已回归雀体,没被对方察觉到,这才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至于后来遇到的文君、原登与青衣童子三人,则明显没有看出他体内的水精。 其实不止是他们,初时与这猫妖相遇它也并未看出。 程羽也是这两天与猫妖混熟后方得知,这老猫属木系一脉修行,开灵智时便有一双青光法眼神通,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物。 那晚他也是开启法眼后才认出程羽这只小麻雀精。 同时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他在既无御物之基,又毫无妖气的情况下,却能熟练运行水行术。 而且不论雀身本相,还是灵体元神都能运用自如。 原来都是这水精的缘故。 程羽所掌握的一些五行原理中,水行一脉,其色玄黑,对照五脏属肾。 麻雀体内那片黑色汪洋就是肾水精元被水精融入后激活,也就是说,现在的他,肾好。 不是一般的好,是大好。 同时,五行之水内脏属肾,五官在耳,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他的耳力在龙王庙之变后,突然变得异常出众。 而五行之间,相生相克,水生木,木其表在目。 所以他的视力也有所增长,不再同其他鸟儿一样夜盲。 但与耳力提升还相差甚远,只是能大致看清而已。 …… 与程羽一起修炼了两日后,猫妖自觉与麻雀大仙相熟许多。 于是在某日午时前后,橘猫叼着一干净荷叶包放在房梁上。 打开荷叶,程羽看到里面包着一份刚炒好的腊肉,还在冒着热气。 自打开始修炼后,程羽胃口便开始明显减少,但见了这刚出锅的腊肉,心底里的馋虫再次活泛起来。 只有一点,若吃了这荤腥,不会影响到修炼吗? 想当初这橘猫就因吃了鸡肝便被迫中断了夜间修炼。 猫妖却连连摇头说无妨。 他早年间已将各种荤腥都尝试过,肉类并无大碍,唯有动物内脏吃了会影响修行。 其实就算吃了内脏也并非不可修炼,但须早吃早消化。 像他那晚吃了内脏之后,自是不能当即就开始吸食月华的。 程羽闻听此言后便冲橘猫妖抱翅行一礼,再将荷叶中的腊肉分为两份,自己跟前留一小份,将大份向橘猫妖一推,伸出右翅做一个请的手势。 橘猫见之大喜,道了声多谢雀兄,便低头叼起腊肉大快朵颐。 之前猫妖口中前一个前辈,后一个高仙,程羽实在听不下去,便让猫妖继续叫自己雀友。 橘猫妖怕雷劈,哪敢再呼雀友,便以雀兄相称。 程羽问其名讳,猫妖当即灵机一动,自称无有名讳,请程羽为其赐名。 程羽低头思索一番后笑笑,当即用墨汁在鼓楼上空拼出“加菲”二字。 橘猫品味一番,觉得似乎有些胡人气息,但也不敢说出口,只是一连声地道好。 橘猫妖得赐名,兴奋异常,主动请缨又从会春楼店掌柜处偷出些青萝果酒。 一猫一雀在楼顶把酒言欢,好不惬意。 …… 当晚,万物寂静。 只有更夫在城中巡游。 雀、猫继续在钟鼓楼顶吸食月华。 忽然程羽感觉周边温度骤然下降几度,阵阵阴寒凭空袭来。 他停下吐纳,扭头四处观瞧,并无变化,天空星月明亮,依然晴朗。 “呼……” 橘猫妖做完一轮吐纳后,看程羽停下,对他笑道: “雀兄不必理会这些家伙,他们与我等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只管修炼就是。” ‘这些家伙?’ ‘什么家伙?’ 橘猫妖说完一双猫眼中青光大盛,扭头盯着鼓楼下方,开口道: “雀兄来看。” 小麻雀蹦跳几下来到猫妖跟前,顺着他示意方向朝楼下看去,黑咕隆咚并看不出有何异样。 猫妖眼中青光猛得大放,青色火苗窜出眼眶,两道青光射向楼下。 终于看到鼓楼下站着两人,青光、月光映照下无有身影,面孔惨白,双脚离地约有一尺。 鬼魂? 再细看,两只鬼魂都顶盔掼甲,身佩腰刀做军士打扮,正站在楼下年轻塾师窗前垫脚向内观瞧。 其中一个发现楼上青光投来,抬头看到橘猫妖与程羽正在高处盯着自己,眉头一皱,知会身边同伴一声。 二鬼“嗖”地消失不见,任凭猫妖再瞪大双眼,也遍寻不着。 “走了。这两个是武君殿的巡游阴差,专门负责青川县城内。” 猫妖淡淡说道。 武君殿的…… 这是程羽第一次见到武君殿的阴差,果然都是军士装束。 再询问猫妖才知道,武君殿就坐落在县城西南角,而文君殿在城东南角,也正符合文东武西的惯例。 橘猫妖还透露出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八卦: “楼下住的年轻塾师姓庄名洲,字怀瑾。三年前中的秀才,现正准备明年乡试。 其为人嗜书如命,把家中仅剩的一点家底倒腾个精光,堂堂秀才,居然只得与其父借住在钟鼓楼下……” 程羽心说这也算无人知晓吗? 橘猫妖似是猜到程羽所想,故作神秘继续说道: “这部分都是人尽皆知的,而真正无人知晓的却是,他姓庄,他父亲和他爷爷也姓庄……” 见程羽突然意味深长地盯着它,猫妖不敢再卖关子,赶紧说道: “而青川县境内武君,也姓庄……” 哦…… 至此程羽才品出些味道来,原来猫妖说的这庄怀瑾,是武君后人。 由此想到之前与文君同桌共饮时,那青衣童子言语之间似乎对武君殿有一丝轻视。 而橘猫妖却说文、武君殿应属平级,除非遇到特别难对付的凶神厉鬼,两家才会偶尔联手,百年里也难有一、两次。 平日里表面看去是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实则暗中两家互相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稍有差池被对方抓住,就有可能被对方上报至府文、武君殿处。 果然和前世城隍制度类似,行政划分大致共分三级,由下往上分别是:县、府、都。 与城隍统管文武不同的是,这方世界将其分成文武两个班底。 互相之间平级,既分工明确,又相互制衡,不至于使一方独大至尾大不掉。 程羽忽然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首创的这文武分治阴司的制度。 …… 阴司。 武君殿。 一黑面络腮胡壮汉,身穿整副将军盔甲坐在将军椅内,脚下半跪着一位参将装束的判官。 “启禀武君,末将属下城内夜巡游禀报,在钟鼓楼下发现秀才,庄怀瑾……” 判官有意将庄怀瑾三字念重音后,又稍作停顿,继续道: “……近日于书上批注的文字泛出金光,隐有……” “隐有什么?” 武君一手按住腰间宝剑,一手扶公案,上身前倾淡然问道。 “隐有成文圣手令之象。” “哦?哈哈哈哈,取阴阳簿来!” 下面判官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本卷簿,双手高高举起。 武君大手一招,卷簿自动飞至公案之上。 “哗……哗……” 武君殿中响起一页页翻书声响起。 “哈哈!妙哉。果然是庄家后人。 嘿嘿嘿!真是造化弄人啊,想那文柄小儿虽然身前贵为状元,可其后代文采却一窝不如一窝。 到如今已变成商贾人家,只能靠银子捐了个员外郎的闲职充充脸面。 而我庄家虽为武将出身,不想却要出一个文圣。 本将倒真想看一看那文柄小儿得知此事时的表情啊,哈哈哈哈!” 殿内众判官福至心灵,纷纷贺道: “恭喜武君!” “武君威武!” “武君育才有方!” 武君闻听一位判官夸其育才有方,大手一挥不悦道: “诶?扯什么鸟淡? 这庄怀瑾虽是我庄大宽嫡传后代,但与本将相隔三百余年二十余代,本将不翻阴阳簿都不知其是某家的嫡系玄孙,算什么育才有方? 若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将心怀偏袒,私去阳间照拂过后代! 我等皆是赳赳武夫,不可学那些文人的酸腐马屁,好了,各归其位吧,嘿嘿嘿嘿……” “是!尊均旨。” “末将告退。” …… 第四十八章 【细作】 翌日。 日上三竿后。 程羽从钟鼓楼梁上睡醒,拒绝了猫妖再次偷来的炒腊肉。 他只略啄些馒头渣,再用清水漱口,向猫妖询问下武君殿的大致方位后,便向县城西南方向飞去。 与文庙不同,武庙坐落在一条繁华街道上,就连街名都叫武庙街。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倒像是青川县的步行街。 “年糕趁热买咧~” “糖蜜糕、灌藕、时新果子好吃的咧~” “大石榴,甜籽大石榴喽~”云九小说 街道两边的摊贩以卖吃食的居多,至于店铺则形形色色各行都有,除了丝绸、纸张、姜醋之外,程羽甚至还看到了扎彩铺。 但最多的还是香铺。 程羽没有上香的打算,他只是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看看这武庙和文庙有何不同而已。 到此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武庙更像前世的城隍庙,与冷冷清清的文庙相比,庙前一条街热闹非凡。 就连殿内的香客都要依次排队上香。 出现这种情况,应是武君殿与凡人间接触的机会更多有关。 武君下辖日、夜巡游阴差总在城中巡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偶尔总会出现一些失误,在凡人跟前露出一些马脚。 因此在普通人看来,武君殿就是比文君殿灵验,所以这里的香火格外旺盛。 将麻雀本体安置在一妥善屋檐处,程羽召出人形元神在街上游走。 迎面遇到来人也不用避让,直接穿人而过,对方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似阴差鬼吏,凡人稍微靠近就感到一股阴寒之气。 好久没有这样逛街,程羽很享受这种状态,恍惚间有种回到前世古代景区的错觉。 可惜,曾经执手之人已不在身边。 信步来至到武庙门前,门前站立着两位甲士鬼卒,身上一把魂火都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内显得特别扎眼。 两位鬼卒早就看到程羽元神在街上闲逛,初时还很惊讶,哪里来的游魂居然敢在武庙前浪荡作死? 但他俩正在庙前值守,武君又一向纪律严明,因此不敢擅离职守上前拘拿。 而武庙跟前又没有日巡游使,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从来都只有武君殿的拘拿亡魂,普通亡魂躲之不及,任谁也不会想到有游魂敢在武君庙前晃来晃去。 因此两个甲士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文人公子打扮的游魂慢慢走到近前。 待到跟前他俩才发现这位不是普通游魂,浑身不带一丝鬼气,且体内隐有功德玄黄气息。 “先生且住,此处乃武庙,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其中一位鬼卒拦住程羽问道。 程羽开始见这两位鬼卒站在庙前一动不动,以为对方只是站岗,不会阻拦。 到跟前见对方拦住自己才知道,人家是身在岗位,不得擅动而已。 他本就是来随便逛街的,既然被人家拦住,且鬼卒询问的语气虽不蛮横,但也不那么和善。 那想必是不太欢迎我这元神进庙的。 那就不进好了,大不了回归雀体,飞进去瞧一圈也就是了。 他们总挡不住一只活麻雀吧。 程羽拱手就要告辞,庙内响起“哗啦哗啦”甲胄声。 一位参将装束的军将从庙内大踏步走出,还未到门口便扯着嗓门喊道: “这位相公且慢,武君有请。” 程羽刚要转身离去,看到一位身着黑甲的高大军将已立在跟前,冲程羽抱拳拱手道: “相公请!” 程羽听得是武君有请,起初有些疑惑,自己并不认识武君,但转而想到,可能是文君殿那边的人提起过自己,传到了这武君耳中。 而且这位黑甲参将身上还透着淡淡玄黄气息,与看门的两个鬼卒完全不同,应是武君殿正儿八经受过香火的阴差。 既然如此,如果就这样转身走掉反倒失了礼貌。 既来之则安之,进去看看也没什么,于是也拱手道: “如此有劳了。” 黑甲参将侧身让开,做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跟在程羽身后向庙内走去。 武君庙分前、中、后三进。 前院的香客最多,黑甲参将说武君在后殿相候,便领着程羽从前院侧门来到中院。 中院是一个四方的院子,香客少了很多。 穿过中院来至后院,面积比中院小一些,一个香客的人影都没见到。 在前领路的黑甲参将忽然猛得转身,原本就黢黑的脸上,五官都消失不见,一片幽黑取而代之。 森森鬼气其从脸、手,以及盔甲缝隙处汩汩往外冒。 “锵!” 参将腰间配挂的腰刀出鞘,练白色的刀刃散发着白光刀气。 程羽没想到在这武君庙内居然会有如此变故,怀疑这参将并非是武君殿的,而是凶神恶鬼设置的幻象圈套。 这厮所图什么? 我元神内水精体质? 忽然他感应到身后还有异动,微微回头,后面不知何时又多一位银甲参将,同样浑身散发着鬼气,与黑甲参将一起,对程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程羽侧身移步,换位到与二鬼将成三足鼎立之势,至少保证不会腹背受敌。 同时将神识散开,运行起小水行术,将附近所有水源都探查清楚,以备不测。 随着这几日的吐纳月华,程羽水行术神识感知范围比以前扩大不少。 “着!” 银甲参将一声不吭直接出手,一张泛着银光的大网铺天盖地向程羽罩去。 程羽眼见这网上闪光不善,明显带着法术,且将整个后院覆盖的没有一丝死角,急忙运神识让元神当即回归雀体。 元神在穿墙而出时感到有一丝阻碍,但也只是稍作停顿,然后便穿墙而出,“嗖”的一声就已归位。 小麻雀等元神刚刚归位,就立即再将其召出,一白衫文生公子临空在武君庙上空,看着脚下黑、银二参将身边又多了几位军士鬼卒,都在抬头看天空之上的程羽。 黑、银二参将搞不懂这游魂是怎么逃出院墙上所布结界的,而且逃出去还不算,竟然还敢转身返回临空与其对峙。 程羽面无表情凌空而立,袍袖飞舞腊腊作响,身边悬空漂浮着密密麻麻数不清水珠,面积和水量几乎与一小型湖泊相当。 此时庙内前、中院还有香客和庙祝,程羽意欲水灌后院,然后操控水势冲击中院、前院,同时将香客们裹挟安全送出庙外。 定要冲得他庙中房倒屋塌,泥胎崩散,还不伤一个无辜性命。 “哗哗!” 正在庙内等着上香的一部分香客忽然听到头顶有“哗哗”水声,纷纷抬头看去。 只见半空之中悬着一大片水珠,以武君殿为中心,将县城整个西南角全部覆盖,从下方望去几乎望不到边际。 水珠在太阳照耀下熠熠生光,还形成一道绚烂彩虹。 “哎呀,快看快看,武君爷爷显圣了!” “啊,果然!武君爷爷显圣了!” “武君爷爷威武!” “武君爷爷多多保佑啊!” 众香客们不知危险已近在眉睫,只一味的就地跪倒帮帮叩头。 “先生息怒!” 一道威严低沉声音从脚下传来,武庙后院多出一位金盔金甲大将军,左手按压宝剑,右手执打将鞭,个头比两位高大参将还要高出一头。 金甲将军“噌”一声飞到半空,临空与程羽对面而立,执鞭向内,抱拳一礼道: “先生且息雷霆之怒……” “轰隆隆隆……” 天空很配合的响起一阵闷雷声。 金甲将军眉头一皱,斜眼向天空瞧一眼后对程羽说道: “在下青川县武君庄大宽,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先生先收了法术,万不可误伤了无辜啊。” 程羽闻言,袍袖一挥,身边水珠自然崩散形成一团浓浓水雾,继而凝结成一大片白云。 程羽与武君立在云中,看对方都一清二楚,并未被云雾遮挡视线。 “你是武君?” “千真万确,正是本将!” 程羽立在云中一动不动,此时他已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玄黄气息猜测出,这位真的是武君。 “刚才那位黑甲将军言说武君相请于程某人,这才随之进庙,却不想竟是埋伏偷袭于我,难道这就是武君殿的待客之道?” “先生见谅,都是误会,他们误将你当做细作矣。” 细作? …… 第四十九章 【武君令牌】 程羽还是第一次听说阴司中,还会有抓细作这出戏。 更想不到的是主角竟是他自己。 见程羽依然面有疑惑,武君庄大宽让手下参将、巡游们都退下,将后院清空。 程羽冷眼看着对面武君收起打将鞭,压住腰间剑,深鞠一躬向程羽道歉道: “先生见谅,一场误会,我庄大宽在此给先生赔罪。” 施礼后又问了程羽名讳。 “免贵姓程,前程远大之程。” 武君又是一阵寒暄,却被程羽直接打断追问道: “武君,你刚才所说细作是何意?” “哦,都怪我那参将粗鲁,不知详查,误把先生当做文儿那边派来的细作了。” 见程羽眉头依然紧皱,武君好像明白过来,赶忙道: “先生是初来青川县吧?” 程羽微微点头,武君一脸原来如此继续道: “先生有所不知,虽然天下各处的文、武庙之间都属平级,分工协作。 但我们这青川县的文庙和武庙啊,就不仅仅是分工协作那么简单,其中缘由不瞒先生,只因我庄家和今朝文庙的钱家,史上有些恩怨在里面。” “哦?愿闻其详。” 之前与文君共饮时并没有提及这段恩怨隐情,只隐约从青衣童子口中听出一些端倪,现在有人愿意分享,这个瓜程羽自是愿意吃的。 “本将是一介武夫,一向直来直去,不瞒先生讲,更不怕先生找到文儿跟前说嘴,要说起这两家恩怨,那还是在三百余年前,本将乃是前朝末帝武安侯。 今朝开国太祖麾下靖安侯,也就是钱家先祖,领兵围打青川县,本将彼时正坚守在此。 围城三月有余,钱家先祖久攻不下怒火攻心,扬言攻下城后,要血洗青川县,城中一个活口不留。 本将见城内兵械粮草俱已断绝,外无援兵,城破只是早晚之事,又不忍城中百姓与麾下儿郎再枉费性命,便与钱家先祖在城头立下盟约,愿用我一人之命换整座青川百姓和守城兵丁安宁,遂自刎于青川城头。 城中百姓知晓后,念我舍身保民之举,共举我为青川县武君。 刚才那黑、银甲参将及其他众武判、巡游,都是当年我的部下,在我城头自刎后,也都舍命随我而来。 再后来那靖安侯养了一个好孙儿,考中了状元,死后还被皇帝小儿敕封为青川文君。 本县先文君是前朝一位清官,和我也算相熟,因为香火不够百年,金身道心不稳,就被褫夺了文君封号,由文柄小儿顶替后转入轮回去了。 原本武君殿内的众位武判、巡游便对钱家嗤之以鼻,自文柄小儿做了文君后,更是对文君殿那边恨之入骨,两殿之间也多有龃龉。” 说实话,程羽听完武君这段话后心中颇有些感慨。 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将军身前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只可惜生在王朝末世而不逢时。 但刚才那位黑甲参将,如何就认定自己是文君那边的细作? 难道是因为我与文君一起喝过酒,沾染上文君殿的玄黄气息? 程羽将这个疑问向武君问去,武君答道: “我那黑甲参将生来鲁莽,想必是见先生元神清秀儒雅,且身具玄黄功德气息,在这青川县城内,又敢在武庙前出现的,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文庙那边,而错把先生当做了文庙的细作。” 冷静下来的程羽仔细回想,那黑甲将军出门迎接他时口称的是“相公”,而不是先生。 在这方世界,“相公”称谓含义复杂,可褒可贬。 后来武君出面就一直是口称的先生。 只是这武君是如何断定自己不是细作呢? 要知道刚才他若再晚出来一息之间,这座武君庙恐就不保。 念及于此程羽直接开口问道: “哦?既如此,那武君又凭何认定程某人不是文君细作呢?” “哈哈哈……” 武君仰头大笑道: “先生说笑了,文庙那些酸笔杆子,身为阴司官吏,自不敢将魂魄入到麻雀躯壳内,随便在阳间游荡,更没有先生这般通天手段。” 程羽闻言心中一动,这武君已察觉到自己是脱麻雀躯壳而出,他若真想对付自己,只需去寻那麻雀本体的晦气就是,看来真是一场误会。 只可惜本来心情不错的他,经此事后再无心闲逛。 “其实程某本是来庙中随便看看人情世故散心而已,无意打扰武君清修,不成想遇到此等意外。 既然是场误会,那程某就告辞了。” 说完当即转身向庙外走去。 “额……先生留步!” “嗯?” 程羽微微转身。 武君紧赶几步上前,再次拱手一礼道: “不瞒先生说,我庄大宽是个爱结交朋友的,尤其是先生这种有真本事的,今日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本想邀先生到殿中一聚,但又恐先生见疑,这样吧,这块武君殿令牌还请先生收下,哪日先生若有兴致还请到殿中一会。 放心,本将会知晓武殿众官吏,再不会有糊涂冒失的敢为难先生。” 程羽见武君双手捧着一枚半个手掌大的令牌,略权衡后便接过手中,是一木制令牌,正面竖着三个大字:武君殿。 背面是青川二字。 拿在手中分量不轻。 神识灌注其中,除了一股阴寒之气之外,别的倒没有什么。 “这令牌乃是乌木炼化而成,魂魄、元神皆可携带,阴司中若见此牌还敢为难先生的,先生可就地斩之。 改日先生若有雅兴,还请携此令牌到我殿中,我庄大宽必携众位将官出殿迎接先生。” “……” 程羽拿着手中令牌总觉得武君这话怪怪的,我吃饱撑得无事去阴司? 还雅兴? 他随手将令牌塞进衣襟内,终于拱手道:云九小说 “如此多谢武君,改日你我有缘再聚吧,程某告辞。” 说完大踏步直接落下云头。 武君本以为自己将令牌相送后,对方的态度会缓和下来,还可再探一探对方底细,哪知这位白衫公子收了令牌竟扭头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他伫立在武君庙上空,半空中一片片富含水汽的白云依然凝而不散。 武君看着衣带飘飘大步而去的白衣背影,暗自松一口气,抬手想要擦汗却惊觉自己是魂体,不再可能出汗。 好熟悉又陌生的动作,武君已想不起上次做出擦汗举动是何时了。 …… 阴司。 武君殿。 “庄铁!” 武判中一黑甲参将出列。 “末将在!” “安排一机灵巡游使跟着那位白衫先生,直至其离开青川县境为止。 他现在元神藏在一只麻雀躯壳内,若能探得其真身本相下落,即刻与本将军回报。” “怎么,武君大人也怀疑那厮是文柄小儿的细作? 我就说俺铁蛋儿没看走眼吧,武君刚才定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末将愚钝,还是武君想得长……” “快快闭上你那鸟嘴吧! 你还没看走眼? 若不是本将军出去的及时,今日本座的香火庙宇和金身都要被其推平了。 你觉得就凭文庙那帮文弱腐儒,一个个只会酸文假醋,除了文柄小儿本人之外,哪个能无视我庙中后院的拘魂结界? 哪个有元神可御实物的手段? 哪个能大大方方的游走在阳间日头之下? 有这种手段的还需给文柄小儿当细作?” “这……末将该死,是末将冒进了。” “嗯……让巡游使远远盯着就行,本君已将武君令牌送于他,知晓众判官及所有阴差,万不可再轻易惹他,若有何异常即刻报于本将军亲知。” “这……是,尊均旨。” …… 第五十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程羽元神回归雀体后,再无心四处闲逛,向钟鼓楼飞去。 飞至半路又遇到那一对儿钱府家的喜鹊。 公喜鹊似乎没认出小麻雀,“啾啾”叫着从侧上方朝程羽扑来。 早有防备的程羽一个鹞子翻身轻松躲过,展翅拉起飞到高空,尖喙冲下: “唳!唳唳唳唳唳唳!” “扑楞楞!” “咯咯……咯咯哒!” “咕咕啾……” 本就心中不太畅快的程羽,对着下方直接来了个七连发。 这一声声厉啸叠加之后的效果居然非比寻常。 那对儿喜鹊瞬间失神,直直栽了下去,最后勉强滑翔落至一户屋顶上,鹊毛纷飞狼狈不堪。 而且不止这对儿喜鹊,就连城中堂雀,家禽野禽,县城内凡是会飞的,全成了惊弓之鸟。 一阵鸡飞蛋打后,又只剩程羽一只鸟翱翔在青川县城上空。 “呼……” 自打刚才那阵厉啸后,胸中舒畅多了。 程羽敛翅落在钟鼓楼顶,却寻不到橘猫妖。 又到何处偷鸡摸狗去了。 “喵~” 一声猫叫从大钟里面发出。 怎么又钻钟了? 橘猫头从钟底露出,见到程羽后长出一口气道: “呼,雀兄回来了,刚才可曾听到一连声鹰隼厉啸?” 程羽将小麻雀落在梁上,召出元神。 只因为麻雀本体依然是横骨插心,不能口吐人言。 他又嫌用水行术与其交流太过麻烦,便召出元神与猫妖对话。 只是苦了猫妖须得开启青光法眼才能看到程羽元神。 但好在这属于他开灵智时的自带神通,且是偏辅助类的小神通,倒耗费不了多少妖气,所以橘猫妖开启个一段时间也尚能消受。 “为何又躲进钟内?” “雀兄刚才出去了有所不知,我正酣睡之际,忽然耳听得上空传来一阵鹰隼厉啸,其中更是带着几分凛冽阴寒之气,一声强过一声,到最后连我听着都有些心烦意乱,便钻进钟内……” 那猫妖说着说着两眼发直,指着程羽前襟说道: “雀兄衣襟内阴寒之气逼人,和刚才那厉啸声所含气息同源……刚才是雀兄在施威吗?” 其实刚才程羽就有所察觉,此时经橘猫妖一语方才顿悟。 原来不知不觉间,方才竟将那枚令牌气息也灌注到尖啸声中。 再加上本身胸中就有股闷气,几相叠加,怪不得连这猫妖都得钻钟。 他摸出武君令牌,本属虚物的令牌入手居然颇有分量,且带着股阴冷气息,不知道这东西在身上带久了,会不会影响到自己心智。 “这是……武君令牌……是了,刚才县城西南方向生有大异变,我正待要去凑凑热闹,异象就消失了,原来是雀兄……但不知发生何事?” 程羽没答他话,而是想起这猫妖也是个活了三百余年的老货,开口反问道: “你可认识武君庄大宽?我是指被奉为武君之前的武安侯庄将军。” 橘猫妖加菲点点头道: “自是认得的,昔日武安侯在城楼自刎之时我亲眼得见,那时我尚未开启灵智,只是只普通凡猫,饶是如此,将军当年壮举还是令我加菲毕生难忘。 武安侯可称的上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加菲着实佩服。” 嗯,没想到过了三百年,这里还有位当年的见证者。 难道庄大宽曾经是加菲的铲屎官? “怎么?雀兄与武君相见可还顺利?我刚才看到那天空异象之中隐有些怨怼之气。” 程羽摆摆手随口说句无碍后,看到荷叶包的腊肉还在梁上放着,依然冒着热气。 “请!” “雀兄请!” …… 夜晚,月上枝头。 一雀一猫分别站在钟楼和鼓楼上一起吐纳。 他俩你吸你的,我吸我的,多了一只麻雀,倒也未见月华有被分食迹象。 满月已渐亏,这几日吸取的月华比之前已日渐稀少。 吸取月华也有一段时间,给程羽带来最直观的变化就是,除了元神增强之外,连带着耳力和飞行速度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肾好,一切都好。 小麻雀和橘猫妖吐纳两轮后,停下休息闲聊一阵。 站在高处的他俩,再次看到武君殿的夜巡游出现,悄悄趴在楼下庄怀瑾窗前向内窥探。 这几日程羽都是召出元神与猫妖直接交流,并未借其墨汁施展水行术。 而那庄怀瑾每日都会现磨新的墨汁,最近他所书批注泛出的金光越来越淡。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感觉出,写字渐渐带有滞涩感,远不如前几日那般顺手,但越是如此,这年轻塾师倒越是奋笔疾书。 …… 翌日,天光大亮。 程羽在县城上空盘旋。 偶尔遇到其他飞禽袭扰,他已连“唳”声尖啸都不用,只啾啾鸣叫一声,同时附上些阴寒气息,不论什么喜鹊、堂雀还是老鸹,一个个都乖乖回巢趴窝。 空中飞累了便落在鼓楼上与橘猫吃酒喝肉,一雀一猫好不自在。 正午时分。 他俩正在楼顶大快朵颐,旁边一处民宅屋顶上,忽然响起“啾啾”两声雀叫。 有些微醺的程羽扭头看去,那边立着一只秃头麻雀。 倒插门的二哥。 老二扬着地中海的雀头左右摇摆,盯着程羽看了好一会,终于确认这就是自家那曾经瘦小的幺弟。 他怎么和这只大猫混在了一起? 待他看清那荷叶包里泛着油光的深红色腊肉时,眼中惊诧之意更浓,同时喉头咕噜一声,叽叽喳喳向程羽叫了几声。 “聒噪!” 加菲酒兴正浓,不耐烦道。 见那秃头麻雀不但没有逃走,反倒左右蹦跳着继续叽喳,一副不知死活的蠢样令人讨厌。 橘猫妖嘴角扬起,肩膀一寸寸高耸起来,背脊上的毛根根直竖,眼中泛出微微青光,一股轻微妖气弥漫开来。 “叽叽!” 老二突然像是受到巨大惊吓,尖声惊叫着向后连跳几步,差点摔下房顶。 然后逃命般转身就飞,却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上,跌跌撞撞扑打翅膀向东北方向飞去。 “这些个贼家巧最是……” 加菲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拱手急声道: “俺喝昏了头胡诌,雀兄海涵勿怪!” 说完他悄悄抬头看一眼对面的程羽,见其若无其事般又叼起一小块腊肉,心下一松,转头看着远去的秃头麻雀背影,加菲忽然有所醒悟,问道: “这麻雀,可是雀兄熟识?” 熟吗? 熟…… 也不熟。 小麻雀也不答话,只伸翅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猫妖喝酒。 看麻雀不甚在意,加菲心中忐忑才稍有缓解。 酒足饭饱后在屋顶晒着太阳,一雀一猫小憩一阵。 午觉之后心情尚佳,程羽便展翅落在茶馆屋檐听书。 俗话说生书熟戏,这方世界的说书先生也多偏好讲些侠客佳人,快意情仇之类的书,初听时还有些趣味,但听久了便也觉得乏腻。 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飞来飞去,不知不觉间竟飞到县衙门前。 这青川县果然是座大县,县衙大门修得颇为气派,只是与钱府大门相比却显得破旧一些,想是年久失修所致。 知县并非每日在衙门内办公,一日之中多数时间还是在后院待着,青川县内打官司的也并不多见,表面看去大家都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他曾召出人形元神眺望这座县衙,大门口并无传说之中驱赶阻挡亡魂的门神。 但在西南角却隐隐有缕幽暗怨气。 里面还时时传出哀怨叹气之声。 南监…… 是非之地程羽无心久留,只在上空略飞一圈后便向城中心鼓楼方向飞去。 “麻糖!新做得的酥麻糖!又甜又香,还热乎着哟!” 程羽听到一阵卖麻糖的吆喝声,忽然心念一动。 脚下是一家名叫万芳春的糕点铺,在柜台上最显眼之处摆放着一干净簸箩。 箩内左半边是根根焦黄的白芝麻糖,右半边是一块块码得整齐的黑麻糖。 在簸箩旁边还放着一个个油纸包好的麻糖包,看分量约莫着一包有二两左右,略数去足有几十包之多。 这附近几条街上只有这一家糕点铺,随着店伙计的一阵大力吆喝,没多会儿就有一大波人围在铺前,有说要一包黑麻糖的,有说拿两包白麻糖的。 更有些小儿哭着喊着催家里大人快快买糖。 包好的麻糖一包要五十文小钱,也就是半钱银子。 等于说,小小的一包糖几乎顶得一笼包子。 由此可见,糖在这个时代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 但能在青川县城里逛街的人,好似个个都是中产一般,五十文钱一小包的麻糖不到一刻间就卖出去大半,可门口买糖的人却越来越多。 程羽站在高处瞧得仔细,其中还混杂着两个“妙手空空儿”。 这俩小贼在人群里只一味挤来挤去,两眼却专瞄着别人的钱袋子。 眼见其中一个即将得手,程羽神识探得隔壁院子里是家染坊,正要运起水行术给他点颜色看看,却突然听到下方响起一声爆喝: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鼠辈焉敢!” “啪!” “哐当!” …… 第五十一章 【一包麻糖引发的血案】 斜刺里冷不防杀出一粗壮大汉,死死箍住小贼一只手。 从里面撬出一锦缎袋子后,扬手一个嘴巴将其扇飞,撞在糕点铺柜台上,当即失去知觉。 另一小贼转身就要悄悄溜走,却被大汉身后跟着的两人打翻在地。 大汉将锦缎袋子在手上垫一垫,里面碎银“哗哗”作响。 “这可是你的?” 他扬着银子袋向失主问道。 失主反应过来急忙答是,拱手施礼道谢,抬手就要去接银子袋,大汉却蛮横地一把打掉失主伸来的手,冷笑道: “看来你这厮不是这附近的,不懂这里的规矩啊?” “啊?好汉这是何意啊?” 失主左右看看旁边众人脸上神色,有暗自担心,有幸灾乐祸。 再看对面那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都是一副泼皮相,心中咯噔一声,已猜到七八分。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先遭窃鼠,又撞泼皮。 “何意?今日若不是遇到你家三爷,你这包银子岂非空空如也?所以,这就是规矩。” 自称三爷的壮汉扯开银子袋,将里面的碎银子一股脑都倒在手里,“啪”的一声倒扣在地上,伸出食指将碎银子堆从中一分为二,然后抬头盯着失主冷笑连连。 “这……这不是明抢了吗?光天化日……” 失主袋中约有将近七、八两碎银,一下被分出去一半心有不甘,旁边一位和他相识的同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 “这是城西的侯三,人称侯三刀,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把他妹子卖进钱府做妾,最是得宠不过,还刚升得侧室,有钱府撑腰,官老爷都不愿得罪。” “这……这……” 失主听得同伴一番话,心中已然有了狠心舍弃一半银子的心理准备。 但凭空丢掉三、四两银子依然心疼不舍。 “嗯?” 侯三身边两个泼皮跟班上前紧逼一步,失主咬咬牙,闷声抓起一半银子和钱袋转身就走。 侯三收起地上剩下的银子,拨开围观众人,走向正要关门谢客的糕点铺掌柜,笑嘻嘻地一脚将搬门板的店伙计踹倒在地。 “侯三……爷,本店今日要打烊了。” 店掌柜弯腰赔笑道。 “少废话,王掌柜,这贼是你家养的吧……” 侯三指着地上躺着的两个贼,斜眼对糕点铺掌柜说道。 “哎呀,侯三爷可莫要冤枉我啊,这几月的月银我可一分没少啊。” “我和你说这贼,你跟我扯什么月银?这和月银有何关系? 你王掌柜既赚着大伙的钱,又暗中养着贼在背后偷,你可是一张嘴两头吃啊,是不是啊大伙。” 侯三刀一席话拱得围观的几个楞种当场就信了,作势也要一起上前主持公道。 王掌柜眼见不对,脸上的褶子里都堆满了谄媚,赔着笑拽着侯三引到铺内。 侯三手下两个泼皮见状将围观的众人远远驱开,又将地上躺的两个小贼身上搜刮个干净。 还醒着的那小贼哭丧着脸求道: “二位爷爷好歹给留几个小钱过活,我等若真绝了户,爷儿们以后又少了一份孝敬不是?” 站着的泼皮甲嘿嘿一乐,冲泼皮乙使个眼色,后者从手中拨出七八个小钱,“叮叮当当”洒向小贼。 那小贼一边叩谢一边捡起小钱猫着腰钻进人缝,然后又拐出来,将地上的同伙鼓捣醒后,两人方才踉跄逃走。 程羽在枝头将整个过程瞧得一清二楚,店铺里面侯三正和王掌柜讨价还价,外面远远围观的众人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最终侯三又得了四两碎银,外加各半斤的黑、白麻糖,口里哼着小调,小手指提着麻糖包的绳头,从糕点铺里踱步而出。 “三爷慢走。” 王掌柜赔着笑深施一礼后,立马搬着门板关门大吉。 围观众人自动让出一大豁口,三个泼皮大摇大摆向会春楼方向走去。 “今儿个三爷高兴,去会春楼喝会子去。” 立在枝头的程羽耳听得侯三洋洋得意道。 “扑楞楞” 一只小麻雀以超常的疾速向会春楼飞去,眨眼间就越过脚下三个泼皮。 橘猫妖加菲正在后厨晃悠,忽然看到高处枝头站着一只麻雀,几个起落麻利地跳到树枝上,见眼前的小麻雀再次变得呆滞,赶忙开青光法眼,一白衫文生公子立在麻雀上方。 “加菲,可知城西侯三否?” “城西侯三?可是人称侯三刀那泼皮头子?” 程羽面无表情地点头。 “市井无赖耳,早年间仗着勇武力大,犯了人命逃出青川,风声过后回的城。 后来他妹子四娘被钱大员外偶然相中,给了他三百两纹银,侯三便将他妹妹药倒,偷偷送进钱府,他也就仗着钱府势力消了案底,在城中更加肆无忌惮。” “手上犯有命案?” “然也,不止一两个,多是黄花闺女,被他糟蹋过后有的自杀,有的当场被扼杀抛尸。” “……” 橘猫妖不知为何这位雀兄突然对这泼皮来了兴趣,但在他一双青光法眼之下能看出,一丝浓郁煞气在从高处那具俊逸元神的体表溢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嘶……啊!好酒,干了!” “三爷,这麻糖何不打开,让我等也就着下酒尝鲜啊?” 泼皮甲三杯黄汤下肚后开始飘荡,指着桌上麻糖包大着胆说道。 “别动……这是给我最近新相中的肉嘟噜留的。” “三爷!此次这肉嘟噜挺扎手的,着实难缠啊。” “难缠?哼!今儿就让她瞧瞧三爷的手段,保准死心塌地地爱上三爷,待三爷我玩够之后,再赏给你弟兄俩尝尝鲜,不比这劳什子麻糖强上百倍?” 泼皮乙闻言喜笑颜开,一边骂泼皮甲没见识,一边急忙举杯给侯三敬酒。 “轰隆隆隆!” 泼皮乙刚斟满一杯酒,就听到天边传来一阵闷雷声,吓得他手一哆嗦,洒出几滴落在侯三手上。 侯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直娘贼的老天,好好的又要下雨?嘶……怎么这么冷?” 侯三骂完后呲溜一声吸掉手上酒液。 “干!干!” 三个泼皮再次举杯一饮而尽,然而入肚后都不约而同打个寒颤,直觉得由里到外在阵阵发冷。 “娘的,不喝了,走!薅肉嘟噜去。” 侯三冲会春楼掌柜喊了声“记账!”,掌柜的忙一连声奉承。 他拎着麻糖包,带着俩泼皮从会春楼大摇大摆而出,转过几条街回到自己那座小院。 “三爷,咱们不是去薅肉嘟噜吗?怎地回家来了?” “嘿嘿,爷爷我今儿天不亮就把那肉嘟噜药倒捆来了,此时想必都已醒了。” “三爷好手段啊!” …… “侯三?你竟敢……!” 侯三炕上捆着一清秀姑娘,抬头认出眼前侯三,浑身绵软无力说道。 “嘿嘿?正是你家三爷,我的肉儿。” “你放开我!我今日从了你。” 姑娘冷冷地说道。 “哟?想通了?这就对了,喏,三爷今儿个还给你捎了包麻糖,跟你一般,又酥又脆,嘿嘿嘿……” 侯三阴笑着,扬手抽出一把尖刀在姑娘脸上虚划几下,继续说道: “可惜啊,我喜欢捆着办事,哈哈!哈哈哈哈!” 眼看姑娘张一下嘴似是要咬舌自尽,侯三拿起炕上一布团再次塞回姑娘嘴里,反手擦了一把额头细汗。 嘶! 怎地今日浑身发虚,内里止不住地发冷抽抽,头上也开始昏沉起来。 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轰隆隆隆!” 天边又传来一阵闷雷声,侯三打了个寒颤,又骂了句娘。 “三爷!得手了吗?要不兄弟们进去给你搭把手?” 屋外响起两个泼皮的戏谑声。 “滚!” 侯三怒吼一声。 屋内一灯如豆,一滴透明的酒珠在昏黄灯色映衬下泛出一道寒光凭空而立。 “嗖!” 酒珠准确无误的钻入侯三咽喉,死死堵在喉头气管处。 “呜……咳咳咳咳……” “咳咳咳!怎么……咳……咳不出来?咳咳咳!” “呵!呵!唔唔……” “呃……呃!” “三爷?三爷?” 两个泼皮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咣地将门踹开闯进屋里,却都没发现,自己脑后也各悬浮着一滴酒珠。 “扑通!扑通!” “呃!咳咳……呵吼……咳咳……救命……唔唔!” …… 炕上的姑娘见三个泼皮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先是愣了一会。 然后醒悟过来,急忙扭着滚下炕去。 背着手从侯三身上摸出尖刀,划破麻绳,捂着嘴推开屋门,踉跄向外跑去。 …… “嗖!” 一只大橘猫迅捷无比地跑进屋内,跃过地上三具大汉尸首,叼起炕上一个未开封的油纸包,又从侯三身上翻出一银子包,一并叼着,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隔壁房顶。 几息之后,武君殿夜巡游循着一股熟悉的阴气飘至侯三家小院。 看到三个亡魂并没有去阴司文君殿报到,而是立在原地发呆。 那三个亡魂痴傻般看着地上三具尸体,尸体模样很是眼熟,只是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但怎么也想不起躺着的是谁。 “哗啦啦!” 一阵锁链声响起,拘魂索将三个亡魂死死锁住,夜巡游二话不说拖起就走。 …… 第五十二章 【回庄】 阴司。 武君殿。 “禀报武君,小的夜巡青川县城之时,忽然察觉到一熟悉气息,原来是三具亡魂上有武君大人令牌阴气缠绕,且亡魂呆立原地不走,这才将其拿来,请武君决断。” “嗯,我已知晓,取阴阳簿来。” 一武判呈上阴阳簿,武君翻看后,从公案上签筒内取出一朱红色签子向堂下随手一掷,签子不偏不倚砸到侯三头上。 正左顾右盼的侯三被签子砸中后,顿时僵立原地一动不动。 “惩恶司武判何在?” 武君一声喝令,判官队列中出班一位凶脸大汉抱拳拱手道: “惩恶司武判在。” “嗯,侯三关,惩恶司受刑一年,将你司中三百六十般大刑全都上过一遍,刑满一年后,押上剐魂台将魂魄打散。” 武君又捻起两个白签子,随手掷去道: “刘虎,刘彪,二人惩恶司受刑三个月,将七十二般大刑上过一遍,而后绑去文君殿发落。” “尊均旨!” 武君点点头,抬起右手冲三人一招,三股微弱的乌木寒气从三个魂魄上飘出,落在武君掌心。 “呵呵,有点意思……” …… 当天晚上乌云遮月,没法吐纳月华。 程羽飞至万芳春后院,从窗缝内飞进店铺,将猫妖叼回的银子包放在掌柜收银子的盒上,这才飞回鼓楼。 一雀一猫在鼓楼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麻糖被分成两份,橘猫妖吃了一份,显然也爱吃糖。 “雀兄这次惩治侯三,令加菲感触良深。 想我初开灵智之时的前几十年,也总爱惩恶扬善,但后来这种事见多之后便心生懈怠,心以为世间之大,仅凭我一猫妖,岂可皆管得过来? 而雀兄如此修为,却依然秉持锄强扶弱这份初心不变,今日着实给加菲好好上了一课。 世间事,对错自有分辨,但不可磨灭初心,要始终如一,在修道上亦同样如此。” 橘猫妖说完人形而立,郑重地对程羽深鞠一躬道: “加菲谨受教。” 小麻雀全程沉默,到最后也拱翅还礼。 …… 翌日清晨,东方微白。 昨晚睡了个整觉的程羽起了个大早,向橘猫妖招呼一声后,双爪抓着一油纸包扑楞楞展翅向城外飞去。 油纸包内的麻糖还有小半斤重,橘猫妖叼起来当然毫不费力,但这小小麻雀抓着照样能自由翱翔,在普通人看来那就是离谱。 只因他现在已经不是那只普通麻雀。 这段时间在城中吐纳月华,不仅是元神,就连这具麻雀本相都跟着提升到一个新的状态。 小麻雀双爪吊着油纸包,“嗖嗖”地向青萝庄疾飞而去。 途中遇到过几只老鸹袭扰,程羽也懒得理他们,只拍拍翅膀就将其甩在身后。 不消半炷香的时间就已飞回青萝庄,此时太阳才刚从地平线钻出一半。 他径直飞到庄头家,见香莲那女娃子已起,正在前院生火、洗涮、打扫,他便飞至后院角落里的那座矮屋内。 他将装麻糖的油纸包藏在床榻上的薄被后,被子虽薄且久,但浆洗的十分干净。 程羽藏好麻糖包,展翅从屋内飞出,迎面碰到黑炭头。 黑炭头初见程羽吓了一跳,仔细分辨后才看出这居然是顾二家的老四,一时激动的叽叽喳喳,又引来一帮雀小弟们。 原来庄内众麻雀们都以为顾二家老四已经葬身庄外,没想到居然完好的回来,而且看其身形非但没有变瘦,甚至整只鸟都比之前精壮许多。 “叽叽叽喳喳喳!” 雀老娘听说自家老四回来了,哭天抢地飞来,绕着程羽一边飞一边唠叨。 原来程羽离家去县城这段时间,庄内众雀们都以为他客死他乡,原先捧着雀老娘的那些个老母雀们都纷纷冷落起她来。 程羽忽然有些自责,虽然这雀老娘是自己此一世穿越得来的便宜老娘,但终究是把这具麻雀肉体一口一口喂大的。 此刻雀老娘在不停数落着,东家的四婶对她不理不睬,西户的二嫂子不与她玩耍。 于是程羽当着众麻雀的面,将雀老娘托付给黑炭头一家,令其帮忙照料。 黑炭头自是答应地爽快,甚至干脆建议雀老娘就直接搬到庄头家后院。 程羽当即将他原先所住的那座燕儿窝让出来。 雀老娘连连点头,当即就搬。 在庄中和麻雀们寒暄一番后,程羽展翅向庄后青萝山飞去。 庄内麻雀们依然不敢飞到庄后,而黑炭头自打上次跟程羽去庄后遇到隼妖,直接原地休克后,更是一步也不会靠近那边。 程羽飞到青萝山半山腰处,运神识默念口诀,然后“唳!”的一声尖啸,积年不散的云雾果然渐渐散去,露出一幽深洞口。 程羽没有贸然飞进去,先运水行术神识将洞内探知一边,后召出人形元神再将周围扫视一番,确认安全之后,这才元神归位,小心飞进岩溪洞。 一圈又一圈水珠密密麻麻环绕在小麻雀身周,构成一座水盾护佑着他。 飞进洞内三丈左右,看到地上躺着一只大隼。 程羽落到隼妖跟前,他还活着。 水行术运来些水泼在隼妖脸上。 “扑楞楞!” 隼妖醒转过来扇动下翅膀,踉踉跄跄站起来,看到面前小麻雀,脸上激动之色顿现。 “……” “……” “???” 隼妖连续张口三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急急忙运神识探查自身,然后满脸苦相,疯狂张口却依然是个哑巴。 这隼妖原本已快要练掉横骨,但目前别说口吐人言,就连鸟叫都发不出。 程羽召出人形元神,看向惊惧隼妖,一缕妖魂之火泛着黄光。 原先他看过隼妖的妖魂,是一团青黑色。 他知这隼妖与橘猫妖不同,平日里看不到自家这元神,只得将元神回归雀体,“啾啾”鸣叫几声问其是否识字。 隼妖口不能言,但听力还在,只见他先缓缓点头,再疾速摇头。 程羽又问其是否只认识几个有限的字,隼妖连忙点头。 唉…… 原登只顾着自己修炼,忽略了队伍的文化素质建设。 他又让其试着用肢体描述下当晚情形。 隼妖点头,思索片刻,收敛起双翅做掐腰状,在洞中摇摇摆摆走来走去,同时抬头向上四处观看。 这是在模仿小员外爷与青哥儿一行上山观景…… 小麻雀点头示意看明白了,然后隼妖接下来的模仿动作被程羽迅速叫停。 “啾啾”几声表示明白,不用再演,转换下一个场景。 隼妖挺直身板,蹦跳到远端后顿时搔首弄姿起来,扭扭捏捏地摇晃着本不存在的腰肢,在洞中由远而近走来。 走到程羽跟前,他突然扬起翅尖指向自己,然后浑身僵直,嘴巴一阵开合后,“扑通”一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几息之后隼妖翻身而起,看向程羽,程羽“啾啾”鸣叫询问,隼妖连忙点头。 果然是那鹅黄衫女子搞得鬼…… 隼妖扑楞楞在洞中一阵扑打,偏偏又叫不出声,急得他只得在洞里无能狂怒。 程羽要带其出去,这隼妖说什么也不再出洞,已被吓破了胆。 程羽无奈,只得独自飞出岩溪洞。 飞到庄后时,看到原本的龙王庙已被复原,但门口挂的也不是山神庙的牌匾,而是“三仙祠”。 程羽飞进殿内,原登的泥胎立在正中,与其本相已有八分相像。 在其左右是一老一小两个道士泥胎。 有趣的是老道骑着一头驴,一把拂尘倚在臂弯。 小道捧着一把入鞘宝剑,剑眉星目,看着不像是七八岁孩童,足有十五六岁光景。 看着殿中三组泥胎像,程羽忽然想起了地三鲜。 …… 回到庄中,正寻思晚上何处安歇时,听到下面庄头婆娘低声在与庄头钱多福嘀咕,程羽仔细听去,庄头婆娘抱怨道: “眼看三仙祠已经修好,雀公祠也要建成,可庄里两口井依然没水,这每日还要到庄后河沟里打水,当真不便啊。” “行了,至少不用大车再去拉水来吃,知足吧你就。” 程羽闻听庄内井水还未恢复,暗中运起神识向地下探查,发现原来是地下水脉被之前的恶蛟吸附过甚,井底与地下水脉连接处干涸日久,凭自然联通恐怕还得好多年后。 “轰隆隆!” 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庄户们条件反射般的“叮叮咣咣”搬瓶罐器皿要接雨水。 …… “二爷爷!二爷爷!” 一黢黑村汉喊叫着跑来。 “钱猪逑,你嚷个甚?” “井……井里来水了。” “啥?走!” 闻听井来水了,全庄几乎家家出动,将前后两口井围了个水泄不通。 钱多福打上一桶水,清澈见底。 指尖蘸下小心尝一口,甘甜的清水。 又跑到另一口井前,同样操作一番后,激动如他拱手对天喊道: “多谢金爷爷,老神仙,雀仙爷爷显灵保佑啊。” 正站在庄头家屋顶上的程羽,忽然感到元神内好些股愿力气团,已缓缓消散。 …… 第五十三章 【心意已领,撤去五牲。】 夕阳西下。 程羽站在庄头家屋顶,看到那香莲悄悄扇进灶房,轻轻取下挂在梁下的藤筐,向内看一眼。 脸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唉!” 女娃子轻叹一口气,将藤筐挂回梁下转身出了灶房,向后院慢慢走去。 程羽这才想起,他已好久没吃过这女娃子的肉丸子了。 见前院此刻无人,小麻雀悄悄顺着门缝飞进灶房内。 藤筐里依旧放着一些掰开的白面馒头和几粒肉沫。 程羽忽然肚中饿得厉害,几口将跟前的肉丸子吃掉,又啄些馒头渣,忽然感到元神内又一股愿力气团在消散。 耳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喜声,继而又渐渐变成低低抽泣。 “噔噔噔噔……” 一阵急急脚步声从后院传来,程羽都没来得及飞出灶房,女娃子就推门而入,正好与藤筐上的小麻雀四目相对。 “小麻……雀仙爷爷!你回来了!” 女娃子低低的声音饱含着惊喜。 程羽闻听对方喊自己爷爷,顿时有点无语,可又无法开口与其交流,干脆展翅飞过女娃子头顶,落至正房屋顶。 香莲激动地抹一把眼泪,转身来到门口,双手合十对着院外天空拜了三拜,口中低声念念有词道: “多谢雀仙爷爷。” 拜完后欢快地向后院走去。 …… 当天晚上云层遮住月亮,程羽眼见无法修炼便早早休息。 他原先的燕儿窝给了雀老娘住,自己只得随处找一屋檐下将就一晚。 翌日清晨,程羽难得早起,便听到不远处庄头的喊声。 “钱犁头,钱犁头!” “二爷爷,在着哩。” 又一个精瘦黢黑的年轻后生从一座茅屋内走出。 “你速去县城告知钱大员外,就说我庄内雀公祠已经盖好,他老人家何时来给神像装藏,我们好提前做准备?” “啊?我不敢去,你老还是叫钱四六去吧,他县城路熟。” “有什么不敢去的?钱四六病了,今天你小子去。” “他那是装病,上次他去钱府被关了一天一夜,谁还敢去报信?” 钱多福扇了年轻后生一巴掌,低声骂道: “他装你娘了个腚哩,上次是报忧,这次是报喜,能一样么?快去,报的好了大员外赏你银子哩。” “真的?我去我去!” 钱犁头简单换身衣裳就向县城方向飞奔而去。 程羽展翅飞向前院,正瞧见脚下院内,钱多福的二儿子正蹲在一堵土墙前,手拿一杆快秃噜毛的毛笔蘸着水,在墙上认真描字。 那堵墙正是当时程羽施小水行术,写出金鲵斩蛟誌的土墙。 此时上面酒液早已不存,但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已凹进去一截。 程羽见这二柱描得认真,也不似是被其父逼迫的,倒像是这孩子自己开了窍一般。 小娃子一描就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被庄中喧闹声打断。 原来雀公祠已经建好,就位于庄前靠近官道的一片小空地上,和庄后的三仙祠隔庄相望。 两座祠堂一前一后拱卫着青萝庄。 程羽一鸟当先,趁着无人独自飞进祠堂正殿,里面一座高大的人形立像通体盖着红布。 他飞到头顶用嘴掀开红布,一座长发白衫、剑眉星目的神像塑得颇为传神。 此刻以麻雀之身,仰望着自己的泥胎,程羽心中有种莫名的奇怪感觉。 就在此时,钱多福领着庄中众人来至祠前。 程羽早已听到动静,飞到梁上向下观瞧,神像头上的红布落地,钱多福以为是风吹所致,急忙几步上前捡起红布重新盖在神像上。 盖好之后他却忽然心有所动,从衣襟内摸出一个帕子,里面包着三根羽毛。 正是当初他二儿子在山神庙内捡到的那几根,他想着这应是雀仙斗恶蛟时所留,便一直藏在家中。 此时正好这新像落成,钱大员外又要亲来给神像装藏,便将这几根羽毛随身带好,准备交给钱大员外。 “二爷爷!我回来了!” 钱犁头飞快地沿着庄外那条大路跑来,边跑边喊。 “怎地?钱大员外就要来了?” “不……不曾,钱大员外言讲近日府中繁忙,无瑕来庄中,令我等自行落座装藏神像,待忙过这段时日后大员外再亲自来上香。” “哦,既如此,干脆今日就装藏落座。” 钱多福摸着前襟道。 “还……还有一事,我在钱府内,见到了老神仙!” “哦?当真?” “千真万确!” 钱多福心中念头急转,甚至有一刻开始怀疑,这老神仙是钱府有意派来给庄子祈雨的。 而高处程羽这才想起还有个老道,曾经念过的两句唐诗。 已将其忘到脚后跟了。 “原来老神仙被钱府请去了,钱大员外忙于款待老神仙无瑕来咱们庄,既如此,我等今日先给雀仙爷爷神像落座。然后改日再去钱府给老神仙送些特产礼物表表寸心,顺便要来些装藏之物。” 庄后的三仙祠三组神像一个装藏都没有,要能灵验了才见了鬼。 还指望着他们挡住山上煞气。 庄户们听到今日就可给雀公祠神像落座,个个脸上喜笑颜看。 按庄中惯例,神像前的贡品,第二日大家可以分而食之。 但今日神像落座又和往日不同,庄内准备的可是五牲的大祭品。 整头的牛、羊,一只哼哼叫的野猪,一只黑土狗和一只老母鸡。 终于又能开荤了。 人群中唯独顾二两口子愁眉不展,尤其是顾二婆娘,正眼泪汪汪看着被绑上祭案那只黑土狗。 天杀的黑心庄头,自家有黑狗子不绑,偏绑去俺家看门护院的。 程羽在高处认得那只黑土狗,就是他第一天穿越至此偷袭过他的那只。 造化弄狗啊…… 彼时那不经意的一个偷袭,是否能想到,换来的是今天被绑在祭案上? 那黑土狗勉力扭头,看到自家主人正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一双狗眼中居然也有泪珠滴下。 程羽眼见的这一幕,心中也轻轻叹息一声。 “雀公祠雀仙爷爷神像金身落座开始,祭酒!” 钱多福郑重喊完,将案上三个酒爵正中间的一个高高举过头顶,喊一声: “祭天!” 将酒扬手向空中泼去,又拿起左边一个举过头顶喊道: “祭地!” “哗” 将酒泼在地上。 钱多福拿起最后那个酒爵: “敬仙人!” 喊完却没有将酒泼掉,而是高高举起后又放回祭案。 放回祭案后他并没撒手,而是呆呆地僵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祭案上一行字。 一行水写的大字:“心意已领,撤去五牲。” 刚才案上还干净地很。 “……” 身后还在等下文的众庄户们,见庄头立在案边发呆,个个面面相觑,前排一个族老伸头瞧了一眼,“啊呀”一声,将入了定的钱多福惊醒。 “雀仙爷爷显灵了!” 族老一声喊,祠堂前再次哗啦啦跪倒一片。 “雀仙爷爷显灵了!” “雀仙爷爷保佑啊!” “快!快撤去五牲!雀仙爷爷体恤我等贫苦,特地告谕我撤去五牲祭品。” 听到庄头一声大喊,身后跪着的众庄户们都楞在原地。 唯独顾二家婆娘倒是反应最快,“噌”的爬起来冲到案前,抱起绑着的黑土狗,转身就往家跑。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庄头家婆娘,招呼着香莲一起解开牛缰绳就往自家牵。 剩下的羊和老母鸡也都被各家领回,只剩一头黑猪捆在地上哼哼,无人敢动。 其余庄户们眼睁睁看着,马上要到嘴的各种荤腥都被原主牵走,只剩一头黑郎君,脸上都有悻悻之色。 但想到这是雀仙的意思,只得压下心中稍许不满。 继而又想到这位雀仙不挑嘴,以后轮到自家上供时也将轻松许多,便又欢喜起来。 …… 第五十四章 【三股气机】 撤去五牲,再次将庄户们聚拢齐后,钱多福双手托着一红布帕子,转到神像身后。 在神像背后留有一缺口。 钱多福恭恭敬敬将帕子打开,小心拿起三根羽毛放进缺口内,然后亲自仔仔细细地将缺口封上。 转回到像前,跪在首位,钱多福手举着三根如小指头般的粗香,三叩九拜之后,将香插进香炉之中。 此时正在高处房梁上向下观瞧的程羽,再次感受到阵阵愿力之气,裹着淡淡檀香涌入元神内。 祷告之声几乎相同,都是下面钱多福领着众庄户们在颂念,无非是祈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 但紧接着他便觉得有些不对,从祠堂方向还传来三股微弱气机,但时断时续,并不稳固。 他急忙将元神召出雀体再次细细感受,这三股气机目前太过微弱,但程羽已能确定其来自于神像内。 似乎源头是那三根装藏的羽毛。 …… 到晌午时,热闹了一上午的雀公祠前才冷清下来,倒是庄内人声鼎沸,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困兽绝望的嚎叫声。 庄里杀猪了。 程羽元神在祠堂上空,安静地看着那三根小儿臂粗的檀香。 檀香顶端燃起的三股轻烟袅袅上升,在祠堂上空徘徊一阵后便飘散而去。 而在程羽元神看去,轻烟中还蕴含着三股玄黄之气,被神像如长鲸吸水一般,从实心的鼻孔处吸进泥胎。 三股玄黄气相互缠绕着螺旋下坠,最终汇聚于装藏的三根羽毛之上。 随着一道道玄黄之气的凝聚,羽毛与元神连接的气机在一点点增强。 他试着运起神识,通过连接的气机传递到三根羽毛之上。 原本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却没想一举成功了。 此时他身在祠堂之外,传递一念于羽毛上后,已可感应到神像前一丈距离之内的任何变化。 但也只是凭神识感受,眼不得见。 忽然程羽想到一点,若有人有心或无心损坏了泥胎神像,自己的元神和麻雀肉身当如何? 之前黑蛟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 当时那恶蛟的泥胎里有一黑色鳞片装藏,泥胎惨被斩首后,一股黑气想是元神分身。 但未曾想,被老道师徒用童子尿修补一番后,反倒火上浇了油,连带着崩散了泥胎,到最后那股元神分身,也落得个原地爆炸的下场。 念及于此,程羽便先行切断元神与羽毛装藏的气机连接,然后回归雀体,展翅飞到神像后面,选了肉最厚的部位啄几口,最后一下加重力道,甚至还在屁股上啄出一个小豁口。 然后再次召出元神,小心驱意念传递到羽毛装藏上。 元神与泥胎气机相连瞬间,程羽已做好屁股开花的准备。 但当气机联通后,丝毫未感到有何不适。 不论元神还是麻雀肉身,尻皆无恙。 由此他得出结论,只有元神附着泥胎之上时受到伤害,自身才会受到牵连。 若元神不在泥胎上则不会有影响。 哪怕是泥胎崩坏,估计顶多就是元神附不上泥胎,或者受到些气机牵动,于本体应无大碍。 目前神像刚落座,香火愿力不多,而自身的神识也不够,导致气机连接并不强固。 若本体与神像之间超过一定距离,便无法将元神传递过去。 打个比方,若神像是前世一部手机终端,那他本体就是台路由器,路由器功率不够,手机离得远了自然就没有信号。 程羽大致估算下,目前若是超过约五十余丈后,元神便再难传递到装藏羽毛上去。 …… 程羽在研究本体与神像之间的辩证关系后,元神飘回到神像前,开始品尝祭案上的贡品。 与之前在会春楼同文君饮酒一样,运神识在贡品上,鼻子轻轻一吸,一股股果香、酒香和糕点香气自然而然地进入腹中。 “嗝!” 打一个无形的饱嗝,回归雀体后居然发现,就连麻雀本体的饥饿感也减轻不少。 程羽在这里大快朵颐,那边庄户们也都没闲着。 杀猪烹豕,全庄按资排辈,吃得到肉的吃肉,喝得上汤的喝汤,百十来口子倒没有一个走空。 一整头野猪每根大骨的骨髓都被敲骨吸净,连猪脖子都被哄抢,至于皮、肉、内脏更不消说了。 大家伙肚皮见了荤腥,连脸色都跟着红润几分。 边吃边喝之际,钱多福拉过那叫钱犁头的精瘦后生,仔细询问他去钱府报信之事,尤其是见到老神仙那段,要与他好好说说。 钱犁头将在钱府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来。 原来他做着领银子赏钱的指望,一路狂奔到县城。 在门房求门房小厮通报,要见钱大员外有事禀报,还被小厮们嘲笑一番。 哪里来的乡下小杂鱼,凭你还想见到老爷跟前? 但小厮们也没难为他,兴许是见他实在榨不出油水,所报之事,又是之前老爷亲自嘱咐过的雀公祠一事,便让其在门口等着,一小厮向院内报信去了。 钱犁头正在庄外等候,忽然听得府内传来一阵吵闹声,听声音还有些耳熟,但却分辨不出是谁,只得躲在门边。 耳听得吵闹声越来越大,门房小厮也不知道状况。 待吵闹之人到的门前,钱犁头才认出竟是老神仙师徒二人,正被府内一个管事模样的拉扯劝说。 钱犁头缩在门边,只听得老神仙义正言辞道: “我霍涯子一路行来,为民祈福,排忧解难,堂堂正正,何曾被人如此相待过? 贵府深宅大院贫道高攀不起,在此别过,管事勿再多言,请转告大员外安好。” 说完甩开管事,大踏步迈门而出。 躲在门边的钱犁头再次看到老神仙师徒二人,脑中嗡的一声,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拉着非言正要急忙离开的老道,被旁边的钱犁头吓了一跳,就连追出来的管事和小厮也都楞住。 “老神仙……您老人家大恩大德,永世难忘啊……” 钱犁头匍匐在地口中喊道,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非言拽拽老道袖管,老道示意他不急,然后上前搀起钱犁头,一番询问后方才知道这位是青萝庄来的。 老道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青萝庄是钱府的庄子,而且就是那日,钱大员外三番五次请其前去的那座庄子。 他立即想起祈雨那晚所遇之事,后背一阵冷汗。 幸好那日宁死也没去,否则自是师徒二人也难落得个好下场。 钱犁头又跪着将老道师徒如何呼风唤雨,神通广大之事念叨一遍,老道念头急转,逃离钱府的心思已消去八九分。 旁边的管事得知这庄户来自青萝庄,又听他将老道一顿吹捧,奉若神明,更不敢放老道离去,但也不敢再上前拉扯老道。 恰在此时,钱大员外从府内赶出,起初对老道师徒言语间还颇有微词。 待看到管事的频频冲他使眼色,又听钱犁头将之前所说复述一遍后,便对老道态度大变,恭恭敬敬请其回府。 另安排前院一座别院给老道下榻,还拨了几个小厮前后伺候着。 恭送走老道师徒后,钱大员外单独叫过钱犁头,又仔细盘问一遍。 钱犁头在大员外跟前不敢抬头,磕磕绊绊又讲了一遍。 大员外沉吟一阵后便转身回府,进府后想起忘了打赏,命人赏给报信的钱犁头五钱银子让其回庄。 钱犁头这才拿着半钱银子,欢天喜地的一路飞奔回庄。 “大员外可有提过我们这边该作何安排?” 见钱多福询问,钱犁头略作思索后摇头,只说大员外仔细问过他前后经过之后便转身回府去了。 “哦,看来老神仙并非大员外派来的……对了,老神仙的装藏之物你可要得?” 钱犁头一拍脑门,忘了。 “你个小瘟生,光顾着讨赏钱了?对了,你此趟得了多少赏钱?” “啊?赏钱?并无一文的赏钱啊!”云九小说 …… 第五十五章 【老道的玄机】 程羽当天日头偏西时,飞离了青萝庄,返回青川县。 腊肉的香味,在他味蕾记忆的催弛下,时刻反复冲击着他的小雀头。 唉!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幅麻雀躯壳太经不起考验。 临回城前他找到黑炭头,再次托其以后帮忙多照顾雀老娘。 黑炭头拍着胸脯叽叽喳喳一顿保证,而且还告诉程羽一个新闻,现在庄户们非但不再捕捉麻雀,更是开始盛行给它们投喂杂粮。 开始众雀们以为又是陷阱,但后来便都习以为常,至少不必再为过冬发愁。 倒是忙坏了他黑炭头,整日里领着庄内一群精壮公雀,在庄里庄外巡逻驱赶慕名而来的野雀、野鸟。 程羽笑笑,当下也没别的废话,“啾啾”道别后展翅向青萝山飞去。 黑炭头看着程羽远去的背影摇摇头,搞不懂这顾二家老四放着这边好日子不过,净往外瞎跑个啥。 程羽飞到青萝山半山腰,念动口诀后一头扎进岩溪洞,隼妖还在洞里安静修行,这些时日间竟一步都未出洞。 这货经过两次遇到大妖的经历。 要么是被吓破了胆; 要么是被碾压后反激起修行道心,只愿在洞中潜心修炼。 但愿是后者吧。 程羽告别隼妖飞下青萝山,沿着官道一路飞回青川县。 路上倒是没什么阻碍,左右不过是两声隼叫的事,况且他现在飞行速度极快,看到县城轮廓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刚过城门,就看到城中心高耸的钟楼顶,一只大橘猫立得笔直,正向自己来的方向矗立远眺。 程羽落在钟楼屋顶,猫妖如释重负地冲程羽行一礼,然后摇着尾巴跳到隔壁屋顶,一路纵跃竟是往会春楼方向而去。 懂我。 …… 一雀一猫蹲在钟楼屋顶,大快朵颐着刚出锅的腊肉。 橘猫妖还想办法弄来了一壶果酒,有吃有喝的,在屋顶上好不惬意。 此时刚过中秋,正是一年里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夕阳西下,微风轻拂,有些微醺的程羽看着脚下鳞次栉比的房屋,回想起前世心中忽然一阵恍惚,竟是有好些事已快要遗忘…… “驾!驾!” “哒哒……哒哒……哒哒……” 城外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头向城外看去,两人四马正从南门入城。 马上两人风尘仆仆,精神困顿,进城之后拐一个弯来到钱府前院侧门后,方才从马上滚落下来。 “这是第二批了,前日程兄走后没多久就从城西方向回来一批。” 猫妖也望着钱府方向说道。 程羽点点头,之前钱大员外曾派出过两拨打探鹅黄衫女子底细的小厮,只是不知打探的结果如何。 此时酒足饭饱,程羽便想活动活动。 小雀头向钱府方向扬一扬,橘猫妖却难得的摇头道: “俺不愿去那深宅大院,还是这里待着自由快活,雀兄要去还请自便吧。” 说完便趴在屋顶上,眯眼看斜阳。 与这橘猫处了几日,双方日渐融洽,橘猫妖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拘谨。 程羽也不与他计较,展翅向钱府方向飞去。 此时的他只需蹲在钱府外墙上,已能将大半个钱府的声音都纳入耳中。 前院两个小厮脚步踉跄来到大员外跟前,低声密报。 程羽凝神听去,那鹅黄衫女子的底细,倒是和钱夫人之前筵席上打听的几乎相同。 钱大员外这才将心放下,至于之后如何操办,交给钱夫人这些女眷打理就是。 程羽在钱府中还探听到,鹅黄衫女子的老父尸首始终遍寻不着,自然就无法运送灵柩回乡。 而那小员外每日思念佳人,搞得自己茶饭不佳,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钱夫人也再次打探过黄珊的意思,似是对钱府也并不排斥。 于是她便与大员外商议,决定速速给小员外提亲,也就顾不得那黄珊尚是有孝在身之人,反倒觉得冲一冲喜也是好的。 只是那青哥儿每日进不的后院,小员外自打醒来之后好似将他忘了,再没召见过他。 那青哥儿脸上虽没什么,但脾气竟是一日大过一日,众人皆以为其是仗着曾经救主的功劳,已日渐膨胀。 被县尉当做山贼内线的十几个江湖武者和护卫中,有几个已熬不住严刑,屈打成招。 于是知县老爷得以顺理成章地结案。 虽说其中有两个护卫是钱府的健奴,但知县老爷业已结案,钱大员外还有正事要忙,便挥手安排相应的府内管事自行善后。 …… 日落西山。 钱府偌大的灶房叮当忙活不停,阵阵菜香味从灶房飘散而出。 前院一偏厅响起丝竹管弦之声。 程羽落在屋檐下,只见偏厅内摆着一张圆桌,分宾主坐着四人,分别是大员外父子和霍涯子师徒。 程羽多日不见这老道,此时倒莫名有股亲切感。 他落在窗台上,透过窗格向内瞧去,三个大人端正而坐,各有心事。 唯独那小童非言,规规矩矩坐在末席,一双大眼睛紧盯着桌上琳琅满目的丰盛菜肴,时不时喉头上下滑动一下。 “道长。” 大员外对霍涯子举起一杯酒后笑道: “前些时日家务繁忙,慢待了道长,一辈水酒聊表歉意。” 霍涯子面皮倏忽间紧而又松,原先喊仙师,现下降为道长,可见这顿饭不好吃啊。 “大员外说哪里话,前些时日贫道忽得天机,不得不闭门悟道。 几日来在生死一线之间数次游走,险象环生之际,亏得大员外体谅,派专人于我院外守关,免得外人打扰,这才幸于昨夜子时悟透玄机,得证大道啊,哈哈哈哈。” “哦?” 大员外闻此提起了几分兴趣,亲自拿公筷给霍涯子夹一筷子菜,开口问道: “那倒是要恭喜道长了,但不知可否与我等凡夫也略讲一讲这玄机大道,好令我等也参悟一二啊?” “哈哈哈哈哈哈……” 霍涯子一阵大笑,把旁边盯着菜肴的非言吓得一个激灵。 老道瞥一眼非言,也不答话,径自甩袖而起,转身踱几步行至窗边。 程羽见状急忙跳开,那老道背对众人望着窗外假山,眼珠一通乱转,转回身时脸色已回复如常,冲大员外行一礼道: “非是贫道故弄玄虚,实在是天机造化之事,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全无定势。 正所谓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一直在旁有些走神的小员外爷,听到霍涯子最后两句话时,忽然心有所悟,口中反复念叨不停。 大员外听了个一知半解,忽看旁边儿子脸色异样,口中念念有词,恐其又犯癔症,当着外人面丢丑,正欲询问,却被霍涯子紧走几步上前低声阻止: “不可!小员外悟了!” “哦?悟了?” 大员外瞪着双眼,疑惑又希冀地看着自家嫡长子。 只见小员外又念叨一遍后,忽然双手一拍,哈哈大笑道: “噫!好! 好一个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想我与那黄姑娘相遇,可不就正应了这两句话? 仙师当真是玄妙精深,金字如珠,道法深远啊。” 霍涯子此时暗松口气,旋即一脸略显夸张地惊奇之色,故作神秘地低声对大员外道: “啊呀呀!小员外有如此悟性,贫道人生仅见,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屋内顿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大员外父子心情舒畅至极,霍涯子倒是面色淡然,慢慢坐回座位,一副淡然神色,暗自长出一口气。 只有非言在一旁偷眼观瞧师父,衣领内的脖颈上一层细汗。 屋内一团和气,屋外一只麻雀此刻却已笃定,这货就是一位同行,而且还是一位同源同种的同行。 刚才老道一串这兮那兮的所谓“玄机”,分明是前世汉贾谊,鵩鸟赋中第二段的开头几句。 程羽之所以如此记忆深刻,是因为当年很多人总把鵩鸟赋念成鹏鸟赋。 以至于高中时,被老师罚全班一周之内背诵全文。 他足足花了三个晚上才背诵下来,至今难忘。 …… 第五十六章 【千霞山真人】 “邦!” “邦!” “戌时初刻,小心火烛!” 钱府款待霍涯子师徒的这顿晚宴,从日落西山前,吃到月升东墙后。 一直在窗外的程羽,不止已笃定霍涯子这厮,是他同源同种的同行,而且其穿越之前所处的时代离自己应也不远。 这厮大作了一回文抄公,从先秦的山海经,一路抄到清末的夜雨秋灯录,前后硬是横跨两千多年。 随着一杯杯酒精下肚,其在席间纵横睥睨,将各部经典中的名场面换个马甲套在己身。 那些个名场面也许在前世是妇孺皆知,但在此方世界却各个都是奇闻,硬是将钱家父子唬得一愣一愣,尤其是钱大员外,已由黑再次转粉。 窗外程羽忽然回想起,那晚老道在神庙中祈雨做法,手持乌木断剑耍弄一通的情景。 当时就瞧着他耍剑的动作颇为眼熟,此时再回忆起来,分明就是荒腔走板的太极剑,再拼凑些其他招式而来的。 只是欺这方世界无人识得而已。 程羽此刻在想,这老道穿越前,来自于何时何处,以何某生。 …… 这顿饭吃到戌时末刻方才散席,小员外已是不胜酒力,早早地被两个小厮架了下去。 之前他心念佳人,一直不思进食,钱大员外忧心不已。 此刻经仙师指点顿悟后胃口大开,钱大员外心情舒畅,频频与霍涯子举杯,且开口言必称仙师仙长,决口不再提道长二字。 霍涯子喝得两个脸蛋黑里泛红,双眼已有些迷离,正端着酒杯宣讲,他当年是如何将那青、白二蛇妖镇在塔下。 旁边的非言打了一个盹儿,见师父兀自好兴致,只是舌头逐渐开始打结,仙风道骨已七八分被丢进了膀胱。 若非钱大员外已不胜酒力,恐怕早已原形毕露。 他悄悄扯扯霍涯子袖口。 霍涯子见非言暗给他使眼色,顿时醒悟自己喝多了,再下去恐会酒后失言,圆不回来。 于是匆匆打住了话头,和钱大员外道别。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钱府曲折回廊中。 霍涯子推开伺候的小厮,只在非言的搀扶下尽量走着直线。 待到给他安排的院门口,原先守在门口的奴仆都已撤去。 老道屏退身后的小厮进到院中,非言关好院门,见左右都已无人,拉过已走不成直线的霍涯子,悄声问道: “师父,今日又被你力挽狂澜哩。” 霍涯子嘿嘿一笑,继而正色道: “不可浑说,为师讲得可有哪一句不对?” “对对,都对,只是这次真是凶险,但徒儿有一事不明,为何不像以往一般,将你那千霞山真人的名头搬出,偏要如此枉费口舌,却对山门绝口不提?” 霍涯子低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非言好一会儿,打个酒嗝嘿嘿笑道: “黄口小儿之见识,为师教过你遇事要懂得变通,对那小门小户的财主富户,一辈子未曾离过那一亩三分地没甚见识的,任你说什么都成。 可这是何处? 青川钱府! 祖上乃大梁朝开国重臣靖安侯。 现下乃江北巨贾,青川钱氏的祖宅老巢! 且这当家的大员外,又买了京城礼部下辖礼乐司之员外郎,虽然只是个外编闲职,但人家好歹也是在京城吃过见过的主儿。 若我直言是千霞山真人,难保他会起疑心,一方大派的修仙真人为何会流落至此? 倘若再派人去鹤鸣湖千霞山访查一番,那为师岂不暴露了行踪?” 非言闻此紧跟两步继续追问道: “师父,你曾说过待时机成熟就带我上千霞山,难不成也是骗我的?” 闻听此言霍涯子止住步子,扭头看着身边小儿,摸摸他的头,脸上忽然正经起来道: “为师承认,是骗过很多人,但在这件事绝不会骗你。” “哦,那就好。嗯?这件事不骗我,那意思是别的事骗过我咯?” “咄!小泼才休得胡搅蛮缠,这些事你最好给为师烂在肚里,举头三尺有神明,再不许妄说。” 眼见霍涯子吹起胡子,非言撇撇嘴道: “左右无人,所怕何来?” “哼!” 老道一甩道袍,当先走进卧室,咣当一声砸在床上,几息之后呼噜声响起。 “扑楞楞!” 围墙上一只小麻雀展翅向城中心方向飞去。 ‘真人……呵!’ …… 当晚的月亮已经变成下弦月,月华浓度已比满月之时下降了一半有余。 吐纳至三更时分,程羽召出元神向橘猫妖询问鹤鸣湖、千霞山之事。 猫妖连连摇头道: “俺从开灵智起至今也将近三百年,住过京城,征过大漠,这大梁北境也几乎走遍,倒未曾听过这两个地方。 想必是在大梁的南边,亦或不在我大梁境内? 程兄何故有此一问?” 程羽随口应付几句后,元神回归雀体,小麻雀蹦到飞檐挑起最高处,望着下弦月继续吞吐月华。 这雀兄真怪,明明修为高深,麻雀本体却一言不发,还总是问我此界的各种问题,好像他不是此方…… 哦…… 域外高仙,四海云游时在我大梁遇到奇遇,而寄生在这麻雀体内? 怪不得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妖气…… …… 转眼间一天冷似一天,这几日的月亮已变成残月,月华气息越发稀薄,橘猫妖干脆已经放弃吐纳。 早上天亮得越来越晚,楼下老者起来撞钟之时已开始口吐白气,脚下高低不一的青灰屋顶都铺上一层白霜。 这段时日,程羽元神中不断收到来自青萝庄的香火愿力气团。 都还算是比较正经的祈愿,大多是祈求五谷丰登,无病无灾之类。 但这些实在超出他目下的能力范围,程羽干脆就放在那里听之任之。 他也试着让元神去感应联接神像内的三根羽毛,只是相隔实在太远,现下的神识远远达不到。 虽然他每日都在吸食吐纳月华以增强神识感应。 而这些天的钱府格外热闹,前后院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不时会有车驾进城停在钱府门前,有些更需钱大员外父子身穿锦服开正门迎接。 初时黄珊听闻钱府要纳她做偏房妾室,她当即拒绝。 并吩咐所带丫鬟立即收拾行囊回乡,便是死在半路也便认命了。 钱夫人闻言唬了一跳,赶紧安抚住后,找到大员外商议。 大员外无奈,只得答应给黄珊一个如夫人的名义。 哪知黄珊依然不允,直接扬言,若不能以正室夫人的名义明媒正娶嫁进钱府,她就冒死归乡。 双方僵持一阵后,眼见小员外又开始相思成疾,到后来甚至以绝食相逼,大员外咬咬牙,正室就正室! 按这方世界礼仪,婚姻大事也都是凭父母做主,但这黄珊因为其异乡女子身份,又父母双亡,身边只剩有两个小丫鬟,长辈亲戚更是全无,只得由女孩儿家亲自与未来的公婆商议。 但钱府是何等人家,按例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之礼一个也不少。 钱家更是腾出城中另一处别院安置黄珊主仆三人,权当是其母家,又拨几个粗使丫头和婆子过去。 万事俱备,只待大婚。 …… 第五十七章 【钱氏祠堂】 黄道吉日,适宜嫁娶。 今日是钱府嫡长子钱如玉,迎娶黄家独女黄珊的大喜日子。 令程羽略有点意外的是,这青川县俗的大婚仪式是从太阳下山开始的。 在前世他所在地区的风俗,晚上办仪式的都是二婚。 忙而不乱的一天后,日落黄昏,大婚仪式终于在钱府正厅开始。 钱府祖上乃是官宦世家,始祖还是个开国侯爵。 但终非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爵位,两百余年的洗刷下来,如今的钱家已经蜕变成以经商为主的巨贾。 但近几年钱大员外捐了个闲职员外郎,好歹是有功名在身的。 因此府上来往道贺、拜帖的各色人等是络绎不绝。 大典进行之时,诺大的钱府竟然显得有些局促。 今日整座青川县城,男女老少议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钱家嫡长子娶新妇。 为此整座青川县衙的三班衙役也全部出动,戒备森严,生怕再生出一回山贼抢亲的闹剧。 知县还特地发签,令县尉调拨了一百兵丁,把守四方六座城门。 将整个县城牢牢围住,贩夫走卒只出不进,既是为了大婚顺利,也是为了顶上乌纱。 一雀一猫站在高高的鼓楼屋顶,遥望着近半座城的灯红酒绿,程羽招呼猫妖去看看热闹。 不料橘猫妖鼻孔一喷,冷哼一声,颇有些不屑,转身迈着优雅猫步向会春楼走去。 会春楼今日歇业。 程羽见此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其对钱府的态度,心中更加断定,这猫妖是武君身前亲手养过的。 一只麻雀飞离钟鼓楼,越过一排排高低不平的屋顶,在钱府前院上空翱翔。 做麻雀唯有这点好处,任你深宅大院,高墙壁垒都是摆设。 钱府内住的那一对喜鹊早已不见踪影,甚至连窝都已空置许久。 想必是上次被程羽弄出了心理阴影,搬到城外去了。 程羽优哉游哉飞至正厅之时,一对儿新人正在拜天地。 霍涯子也稳坐在厅中前排贵宾席位,仙风道骨的笑看一对新人。 这段时日这位文抄公又丰腴不少,自打被大员外相请占卜嫡子婚事,锁在屋内半日,憋出个大吉的卦象出来,这厮便更受重用了。 待遇也再次提高,被请到一处带有水池的大院中居住。 小员外更是隔天就必请他师徒二人吃一次饭,看来已彻底被这厮忽悠瘸了。 …… 整个大典的流程,起初几乎和程羽想的一样,一对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但接下来的仪式他却从未见过。 新人拜完天地后并未直接开席吃酒,而是旁支、外姓宾客在席间等候,青川钱氏族人按照辈分排成两列,男左女右。 一对穿着喜庆红妆的新人走在队伍最前面,领着一众族人向钱府后院西北角而去。 至于像钱多福这种祖上是赐姓的庄主,压根连进府讨杯水酒的资格都没有。 程羽在空中望去,府中专有一条大路直接从前院通往西北角。 在那里有一座单独两进的院子,正房足有五开间,几乎和前院正厅一般大小。 院门上挂着一个古朴牌匾,上书:“敕造钱氏宗祠”六个大字。 前院的喧闹逐渐被抛在身后,钱氏族人排列着肃穆严整的队形,缓缓向祠堂行去。 打头的小员外钱如玉满脸喜色,边走边时不时偷瞄一眼身边的新妇。 黄珊一改往日鹅黄衫装扮,一身凤冠霞帔鲜艳夺目。 手持一把鹅黄色却扇遮在脸前,扇后一张俏脸娇艳欲滴。 只是在高处的程羽看去,这新娘子与新郎相比,显得紧张了些。 行至祠堂门口,黄珊抬头看一眼门头牌匾,按习俗应放下的却扇却又抬起挡在脸前。 钱如玉刚要提醒她,进祠堂不可再用却扇遮脸。 但她人已迈步进到院中,他紧赶两步跟上,在旁边低声道: “祠堂内不可用扇挡脸。” 但黄珊却好似听不到一般,独自一人当先,继续向前缓缓行去,钱如玉无奈只得跟上。 一步步向正殿门口走去,黄珊抬头观瞧,只见正门上方挂有一硕大匾额,上书“昭穆千秋”四个金色大字,也是皇家手笔。 来至正殿门前,新妇稍停,待新郎进入殿内,才跟着抬起右脚,迈过门槛之时明显一顿,这才落下踏进殿中。 老庙祝只在殿内等候,不需出殿相迎,他此刻代表的是钱氏列祖列宗。 待进到殿中,新妇抬头先向大殿上方看去,随后又四周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大殿正中的供案上。 与之前的谨小慎微相比,此时的她稍显放肆。 这钱家祠堂内还真是与众不同,祖宗的牌位并不在正中,而是摆在两侧山墙跟前,每个牌位跟前各有一盏油灯供奉。 大殿正中一硕大供案,两侧也各有一盏油灯,供案上供奉的却是一个木匣。 待走近几步方才看清,匣中放置的居然只是一杆毛笔。 笔管细直,漆黑而无光泽,上面隐约可见雕刻着一些细密纹路。 笔头的笔毫在油灯映照下,泛着淡金色光泽。 整个笔毫紧束成锋,显然是从未开笔。 黄珊盯着那杆毛笔,目光渐冷。 旁边小员外见状,轻呼一声娘子,黄珊方才将目光从毛笔上移开,转而眉目含春地对钱如玉微微一笑。 风月场中厮杀惯了的小员外,顿时浑身酥软,哪还顾得上计较刚才新妇进殿时的些许异样。 一通焚香进馔,三叩九拜之后,新郎新妇昭告完列祖列宗,众人依序倒退出祠堂。 原来在这方世界中,虽然也讲男尊女卑,但嫡出的原配正室却是有资格进入祠堂参拜的。 至于像钱府这样的望门大族,娶新妇进门更是要先祭拜祖先,得到祖先认可后,方算正式入得门来。 若只是在喜堂上拜了天、地、高堂,只算完成仪式的一半。 祠堂中已没有庙祝朗朗高声,“唦唦”脚步声也早已走远。 原本就有些落寞的祠堂,在迎来短暂的人气之后,再次沉寂下来。 只剩下殿内一盏盏长明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见此刻祠堂无人,程羽展翅“嗖”地飞进殿中。 祠堂内光线不算昏暗,他飞到正中供案之上,落在那木匣旁边。 木匣似是阴沉木一类极罕见的木种雕刻而成。 木匣四面雕刻着繁复纹样,那些纹样组合起来,离远了看倒更像一道道符文。 再看内里那杆毛笔,乌黑的笔管上也雕有各种纹样。 与之相比,淡金色的笔头反倒平平无奇。 在木匣后面还有一个最大的牌位。 程羽蹦几步上前仔细观瞧,原来这杆笔是皇家御笔,当年大梁朝开国太祖赏下的御用之物。 难怪被摆在正中,将钱氏的祖宗都挤到了两侧。 再向两侧看去,一排排供桌上摆放着一代代钱家先祖牌位,牌位后的墙上挂着钱家历代杰出人物的画像。 左手排第一位的画像早已泛黄,看题款正是钱氏先祖,大梁朝开国柱梁,靖安侯。 画中靖安侯身着侯爵官服,坐在一张圈椅上不怒自威,圈椅旁边的地上卧着一只硕大橘猫。 …… 第五十八章 【猫妖的往事】 橘猫妖? 画中的橘猫栩栩如生,能与主人同像,可知此猫在钱家地位。 那橘猫妖曾住过京城,征过大漠,已活了三百余岁。 而这大梁朝开国也有三百年,时间与其经历倒基本对得上。 只是程羽原先以为这橘猫是武君庄大宽所养,没想到他当年的铲屎官,却是庄大宽的死对家靖安侯。 但再看橘猫妖对钱家的态度,想必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才令其对当今的钱家如此嗤之以鼻。 收回思绪,他顺着祠堂墙上挂画一路看去,在靖安侯画像下首不远处,挂的就是青川文君钱文柄,但其后再没出过杰出人物。 这一圈钱家历史展看下来,不由得程羽一阵唏嘘。 自打钱文柄后,钱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开国的侯爵到了第二代就丢掉了,虽说到第三代出了个文状元钱文柄,使得钱氏中兴一时。 但即使他做了一县的文君,也没能止住钱氏文衰。 自他之后没多久,钱氏就被赶出京城,迁回青川县。 并最终一路蜕变成一方商贾,到如今只能靠捐官弄一个虚职功名。 就在程羽渐觉无聊,准备飞离之时,忽然发现下方的青砖地面泛出一圈黄光涟漪。 这道涟漪刚刚闪现,整个大殿地面紧跟着再泛起一道更强烈的青光,瞬间压住黄光,一起消逝。 程羽心头一跳,展翅急忙飞向高处房梁。 似是做鸟这些时日养成的习惯,每遇到异象之时,只有高处才是安全所在。 他刚飞至半空,抬头看到正上方屋顶并无大梁,而是一个藻井天花。 此藻井共有四层围合木梁,每层木梁围成正方形交错向上收缩。 至最顶端是一个小六边形木雕图案,年代久远加之藻井内昏暗,已看不清其形制。 在前世,藻井这种建筑天花造型,只允许出现在皇家宫殿或寺庙等宗教建筑之内。 不知道这方世界是何礼法,亦或是因殿中供有那杆御笔,方才得配享有藻井? 他落在藻井下方一道木梁上,两只爪子刚接触到梁面,忽觉得浑身莫名一冷,体内似是被牵引出一股精气,从腹中沿着胸腔一路向上,最终脱脑门而出。 程羽再次一惊,抬头向上方看去,顶上除了那六边形木雕图案之外,空无一物。 此时程羽方才看清,那木雕雕得是一不知名花朵。 在昏暗闪烁的油灯映照之下,原本闭合的六片花瓣,竟然开始缓缓旋,大有盛开之势。 “咻” 体内又一道精气从头顶而出,那六片花瓣又盛开几分,整朵花已打开将近一半。 莫名其妙地被吸走两道精气,程羽顿觉有点气虚,但也知此地不宜久留。 顾不上探究根底,他急忙展翅向殿外飞去。 待程羽飞到祠堂外,远远落在院墙之上,方才略微心定,运神识走遍全身,感觉的这具麻雀躯壳比之前虚弱一些…… “……” 早知有这种古怪,就该先召出人形元神在外面看一眼。 程羽又飞远一些,寻一妥善位置后,召出元神向祠堂方向看去。 整座祠堂被一团青色光晕笼罩其中,但祠堂内似还有一道微弱黄光隐隐透出。 幸好只是被吸走两口精气,若是…… 程羽暗吸一口冷气,无意间回头,刚祭拜完祖先的钱氏族人,迈着方步保持队形向前院肃穆行去。 夜色下每人身上三把魂火或明或暗,或强或弱。 只唯独领头那人,身上三把魂火颜色各异,头顶还是正常的白色火苗,但肩上却是两团浑黄色。 那是新郎官,钱如玉。 倒和他旁边的新妇相得益彰。 …… 钱府前院终于开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和静悄悄的祠堂这边形成两个世界。 程羽元神归位,展翅飞向城中心钟鼓楼。 橘猫妖正安静地蹲在鼓楼屋顶,眺望着飞来的程羽。 当夜无月,清冷星空下,一雀一猫分别站在屋脊和飞檐之上,共同望向不远处如嘉年华般热闹喜庆的钱府。 还未待程羽询问,橘猫妖倒好似一路跟着程羽一般,直接开口问道: “雀兄可是进到钱氏祠堂之内了?” 小麻雀立在飞檐上沉默点头, “那副画像画得像否?” 程羽扭头看了橘猫妖一眼,只见其忽然长出一口气,开口慢慢说道: “三百年前,俺乃一懵懂幼猫,整日嬉戏于钱家。 也不知是具体何年,只记得是一年中的春天,太祖皇帝携开国常胜之威御驾北征,侯爷随行护驾,我跟着侯爷一爱妾,亦混在军中。 大军出关,一路骄横,时而不前,时而冒进,终于遇伏,精锐尽丧。 是侯爷将自己坐骑让给太祖,方得脱困,彼时十万大军只剩得几百骑回关,侯爷爱妾早死于乱军之中,我亦是混做野猫,远远跟在后面方才得活。” 橘猫妖看着钱府方向顿一顿,继续说道: “回京后侯爷立有救驾的泼天功劳,但终因大败而回,官家碍于脸面并未大肆封赏。 砥砺五年后再次出征方才大获全胜,这才赐下了爵位,而我也历经艰险最终回到钱家,兴许是侯爷睹物思情,我在钱府内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祠堂中所挂的第一张画像,就是那时所画。后来……” 橘猫妖稍稍调整下情绪,抬头看天继续道: “后来爵爷过世,官家原本赏下了陪葬皇陵的殊荣,但因爵爷次子牵涉储位之争,惹得官家厌烦,改令其迁出皇陵,自行安葬,然终念其有救驾之功,便赏下了宗祠藻井这份殊荣。” 话及于此,程羽才知晓,为何靖安侯只传到第二代就被撸掉,而这一方世界中的藻井也并不是随便何人都可用的。 橘猫妖盯着不远处的钱氏宗祠,继续讲道: “侯爷起势就是这青川县,彼时族人也都迁至此处,于是便葬在这里。 下葬之时,其后人将俺也一同陪葬在墓室之中,我当时懵懂,被埋地下一心只想逃生,但无奈周边俱是砖石封死无有出路。 后不知多久,竟有只硕大山鼠不知怎地进到墓中,将侯爷墓室翻找一通后一无所获,竟是徒爪扒开一块墓砖打洞而去,我当时身小,那山鼠个头颇大,这才随着其挖开的地道逃出生天。 我潜回钱府后,怕被钱家人认出再丢回墓里,白日里不敢抛头露面,便藏身在新建好的祠堂藻井之上。 当时直觉得藻井正中那木雕花甚是好看,整日间不住眼的观瞧,到后来甚至隐约能闻到淡淡花香。 如此不知混过多少日子,只记得彼时再爬上木梁已是相当吃力。 可就在某日清晨,我于梁上醒来后,忽觉脑中清灵无比,再不似之前一片混沌不堪。 回想起过往之事,也如历历在目一般,且身手比幼时还要矫健有力。 但这都还在其次,最令我惊奇之处,是这双猫眼已大为不同……” 橘猫妖讲到此处,程羽已猜到定是那木雕花有奇异之处,天长日久后引得这橘猫开启了灵智,顺带着那双猫眼也生出神通。 夜空中一双猫眼,正发着幽幽青光,猫妖兀自继续道: “自打那日脑中清灵之后,我这双眼平日里看去虽并无神异,但一旦开启法眼神通,各种活物的生气便尽收在眼底。 如初生孩童的朝气,垂死之人的暮气,有些浓郁者的气息还会蒸腾于头顶,至于鬼吏阴差更不在话下,甚至就是冒妖气的、冒剑气的,也是曾见过数次的,但……” 加菲话及于此顿了一下,眼神中透着一丝疑惑看着程羽,缓一会儿后方才说道: “但雀兄却令我第一次看走了眼,那日中午,会春楼后厨初与你相遇,看你与寻常麻雀无异,也许显得略聪明些,倒也并非特别出格。 日落时我在楼顶第二次看到雀兄,依然还是和白日一样。 但后来我吸食月华时,开启了青光法眼神通,再看雀兄就已不同。 你麻雀躯壳内有一片玄黑色润下汪洋,但本体又无一丝凶暴妖气,我顿时有些好奇,这才冒昧与雀兄招呼。 后见你吸食月华后呼出的玄黑气息,得以确认你是水系修为,直到雀兄召出元神,方才知道原来是我有幸遇到了大能。” 橘猫妖见小麻雀沉默不语,也未召出元神,话锋忽然一转,开口说道: “雀兄方才在那祠堂中,可也看到青、黄两道光?” 第五十九章 【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天。】 猫妖忽然问起刚才祠堂内的青、黄两道光。 程羽知道这猫妖聊天之时经常各种跳脱,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如猫的天性一般。 初时还不习惯,但后来熟络后也就逐渐适应,此刻听他有此一问便轻轻点头。 “那雀兄在出入祠堂之时可有何感应?” 程羽细细回想一番,进出之时倒未曾有任何异常感应,于是又摇摇头。 橘猫妖眼中的果然如此一闪而过。 “那道黄光我尚未看清便一闪而逝,应是一位土系妖修要从地底潜入祠堂。 而那道青光我却熟悉,正是来自于,顶上藻井之中的木精所布下的辟邪结界,将那土系妖修赶出祠堂。 想当年我初开灵智成妖,便立即被此结界弹出祠堂正殿,它这结界相当邪门,妖、魔、灵、精皆不可入,只认普通生灵、或是钱氏宗族入内。 我作为一个猫妖,自此之后一步也不得踏入正殿,这才不得已,在这城中厮混。 而雀兄却进出自如,视之如无物……” 木精? 程羽瞬间便想通了许多,这方修行世界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分。 而五行之中,金白,木青,水黑,火赤,土黄,那闪黄光的应是一土行,十有八九就是今日的新妇黄珊。 程羽也曾看过,黄珊身上三把魂火与其他凡人无异,只是略浑黄了些。 土行人类修士…… 那她嫁入钱家,且非正室不嫁,不知在图谋何物。 至于猫妖所说的辟邪结界,程羽不是第一次听说。 想当初入龙王庙时,黑蛟布下的结界隼妖就不敢越雷池一步,而自己却飞来飞去,毫无阻碍。 但那时自己尚是一只普通麻雀,而现在的元神已是水精体,更习得小水行术,却依然不会触发辟邪结界,看来那道结界识别不出雀体内的元神,只认他是只普通麻雀。 恩……现在这钱府表面看去一派喜气,却不知底下暗藏着多大的杀机。 他盯着不远处张灯结彩的钱府,一动不动。 …… “邦!邦邦!” 三更。 钱府一对新人的花烛洞房内。 小员外爷钱如玉,双手各执一对密瓷烧制的瓢状酒具,满面含春地向新妇走去。 “娘子,喝了这合卺酒,你我早早安歇耍子去也。” 钱如玉当晚已喝了不少,此时脚步略显歪斜。 他将合卺酒放在桌上,伸手去掀新妇盖头,却被新妇抬手止住。 “先喝了这合卺酒,再掀也不迟啊。” 盖头里新妇似水如歌地细声说道。 “嘻嘻,好,夫君我先干为敬……不对,你我本应喝个交杯才是。” 钱如玉说完拉起新妇胳膊,鼻子凑上去深吸一口道: “娘子今日的花粉与往日不同啊。” “那是自然,今日你我大婚,也与他日自是不同啊?” 钱如玉哈哈一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得意说道: “娘子,天色不早矣,你我早点歇息去吧,莫辜负了这……洞房~花烛~夜!” 钱如玉说到最后更是得意至极,竟是带上了几分戏腔念白。 “杀人~放火~天!” 盖头里的新妇同样回他一句女声念白,念白悠扬婉转,摄人心魄。 “诶?娘子此言差矣,这洞房花烛夜么,怎可对杀人放……咕呜!” 钱如玉一句话没说完,新妇突然抬手一送,将他嘴边的喜酒顺势一口灌入喉中。 “火……天……” “扑通!” 一杯酒下肚钱如玉当即软到在地,沉沉睡去,不省人事。 新妇一把拽下红色金边盖头,然而里面的女子却并不是黄珊,而是黄珊的两个贴身丫鬟之一。 紧接着屋内黄光一闪而逝,一袭鹅黄衫女子悄然而立在洞房内。 “大姐!你可算回来了。” “嗯,遇到点小意外,耽搁了一下。你在此间事已了,速去城外与珑儿那丫头会和,在接应地点等我。” “好,大姐万事小心。” “放心,你化形丹期限将至,速去!” “是!” 一道黄光闪烁,洞房内只剩下今日真正的新妇,黄珊,和地上酣睡的新郎官。 黄珊从怀中取出一土黄色小瓷瓶,口中念念有词后拔开瓶塞,从里面飘出两股白气,飘飘摇摇钻进躺着的钱如玉鼻中,又从其鼻中钻出两股浑黄之气,径直钻进黄珊手中瓷瓶内。 兀自酣睡的钱如玉胸口一阵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睡去,片刻间连鼾声都打了起来。 黄珊急忙坐在床上屏息凝气,待气息调和后,再次打开瓷瓶,闭眼一吸,两道浑黄之气钻入她鼻中。 “呼……” …… 城中心,钟鼓楼顶。 一雀一猫在夜空中伫立良久。 眼看着钱府内黄光连续闪烁,橘猫妖轻叹一声,一语双关道: “这府内,许久未如今日这般热闹了。” 程羽听出他语气不对,转头看向身旁的高大橘猫,一双猫眼已然开始冒出青色光芒。 “噫?鼠辈焉敢!” 橘猫妖突然大喝一声,“噌”的从楼顶一跃而出,转瞬间已越过几家屋顶。 夜空下,两道青光拖曳出青色残影,向钱家祠堂疾速而去。 “扑楞楞!” 一只小麻雀蹬离钟鼓楼顶,也向钱氏祠堂展翅飞去。 耳听得身后传来麻雀飞翔展翅之声,跑在前面的橘猫妖心头一松,当下撒开爪子全力向钱府方向跑去。 程羽没料到全速奔跑的橘猫妖速度居然如此之快,转瞬间已飞奔进祠堂院内。 当他敛翅落在祠堂正殿飞檐上时,祠堂院门紧锁,高大的松柏在轻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吱吱吱……” 一阵焦躁鼠叫声传来。 “喵呜!” 紧接着一声猫叫从院中角落响起,只见一只硕大橘猫,正蹲在角落里,伸出一对前爪疯狂挥舞。 这些时日与程羽厮混在一起,橘猫妖从不会当着他面发出猫叫,只有初次相遇被吓得钻进钟内才叫过一次,平日都是温文尔雅,有时甚至还有些咬文嚼字。 至于他此时拨弄的是何物,不用看也能猜出,定是只耗儿。 程羽飞到另一侧院墙上,向前蹦跳几步,视线越过猫妖肩膀看去,却是被唬了一跳。 好大一只耗儿! 这耗儿论个头也足有一只普通的猫大,但在橘猫妖跟前却也只有抱头避让的份,且它也不知逃跑。 “够了!你这哪里来的老猫?殊为可恶!仔细惹恼了鼠爷,一枪戳你个空心窟窿!” 地上那大耗子突然口吐人言,低声叫骂。 尖细嗓! 第六十章 【这就完了?】 那大耗儿的嗓音辨识度实在太高,程羽立面便想起那位劫道的白面山大王。 许久不见,竟窜至在这祠堂中,被橘猫妖逮到。 “你戳谁来?你那杆银样镴枪头已攥在我手下,我看你拿何物戳我。” 橘猫妖得意说道。 程羽探头看去,果见猫妖前爪按着大耗子的尾巴,那尾巴竟然比鼠身还长出一大截。 原来那日这尖细嗓挺着的一杆长枪,是自身鼠尾所化。 但当日在林中,这耗子妖扮做山贼,虽然猥琐,好歹也是完整人形,当是个化形大妖,比化横骨的橘猫妖境界要高。 而此时却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只是受制于原始的天敌本相压制? 尖细嗓咕噜一声翻过身子,一只爪子护住自己脖颈,想是怕被猫妖一口咬住要害,扯着嗓子骂道: “鼠鼠皆说,猫贼奸诈,一点不差。你这老猫竟然隐藏修为境界,可恨鼠爷一个不慎着了道,罢罢罢,既如此那就划下道来,如何才肯放鼠爷走路?” “哦?” 橘猫妖闻言将一张猫脸向前凑去,伸出一只猫爪,“蹭”的一声弹出五根锋利指甲,每根指甲都有三尺长,略带弯曲,像五把弧形匕首,尖端闪着幽幽青光。 “老实告诉我,你擅闯祠堂的目的,便放了你。” “嘿嘿!好啊,你附耳过来。” “你就在此直说。” 眼见大耗儿似是故意在拖延时间,猫妖将前爪按到它胸前威胁道: “说!说完自然放了你。” 尖细嗓闻言嘿嘿干笑两声,一对儿鼠眼咕噜一转,尖着嗓子说道: “你这老猫,把你鼠爷当三岁孩子哄哩!就算鼠爷告诉你,你也不会放了鼠爷!今日鼠爷要为鼠除害!” 说完它胸腹急剧收缩,翻着白眼,从鼠嘴中吐出一颗发出玄青色光芒的小丸。 橘猫妖见此一惊,这大耗子一言不合,突然就要口吐妖丹和他拼命! 他不得不松开爪子,凝神向后连跳几步,不得已张口也吐出颗青光妖丹,比那尖细嗓的妖丹还大一圈。 程羽见之哑然,这猫妖果然隐藏了修为,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化横骨,妖丹尚未成型,到了拼命之时竟能吐出这么大一颗。 倒是那耗子精不知为何,不化出人形,却非要吐妖丹玩命。 两颗妖丹悬浮在空中,如同彼此之间互有引力一般向对方缓缓拉近。 橘猫妖和尖细嗓都伏地弓背瞪着对方,一动也不敢动,似是把全部精力都注入到妖丹之上。 此刻院中角落里交织闪烁着青色玄光,将祠堂一角渲染地颇为诡异。 站在院墙上旁观的程羽听力敏锐,甚至能在空气中听到极轻微的滋滋电弧之声。 一场猫鼠大战在所难免。 大耗子的妖丹向加菲又移动一小段距离后,便再不能前进分毫,反倒开始被逼着后退,眼见橘猫妖逐渐占据优势。 第一次亲眼看到妖修之间斗法的程羽,居然开始紧张起来,虽然此刻看去橘猫妖胜算略大。 但也要提防大耗子最后鼠急跳墙,自爆妖丹来个鱼死网破。 “嗯?” 程羽忽然感到周边温度豁然下降好多,惹得他颈部几根毛随之竖起,另有股阴寒之气在牵动麻雀体内元神。 程羽余光察看周围,除了些许风声之外,便是摇曳松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程羽大概猜到这阵阴寒之气的来历,正要召出元神,但脚下猫鼠斗法徒生异变。 橘猫妖的那颗妖丹忽然青光大盛,加速向耗子精面门冲去。 耗子精眼见对面来势汹汹而不可挡,忍不住“吱吱”尖叫两声。 “禁!” 不知从何处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声音,本已冲到大耗子面门之前的青光妖丹,瞬间静止,浮于空中,再也不得前进分毫。 继而开始微微颤抖,映照着青色鼠头好似在摇头一般。 紧接着一侧院墙内地面黄光一闪,一鹅黄衫女子忽然从地面破土而出,俏生生立在橘猫妖与耗子精两丈开外,浑身一丝泥土也不沾。 橘猫妖此刻像是被咒语定住,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眼珠转向一侧,惊恐地盯着从地里长出来的黄珊。 黄珊面无表情地看向场中两只妖精一眼,再缓缓向四周扫视一圈,嘴角微微上翘,伸出兰花指冲橘猫妖一弹,再而口中念念有词。 “扑通!” 橘猫妖浑身一松,屁股落地,然后急忙张嘴一吸,青色妖丹疾速飞回口中。 黄珊轻轻整理下衣袖下摆,似是对着橘猫妖,又似是对着祠堂方向,微微一个万福,朱唇轻启言道: “小女子钱黄氏唐突了。” 橘猫妖戒备看着黄珊的同时,居然还有精力向程羽这边瞧一眼。 对面的大耗子似是有了靠山,顿时也来了精神。 一口吞入自己那颗早已暗淡无光的妖丹,呲溜一声躲到黄珊身后。 这俩人……这俩妖,果然是一路的。 怪不得大耗子这厮上来就敢口吐妖丹拼命,原来是仗着身后有靠山。 如此说来,橘猫妖也敢吐妖丹相拼,一是被逼得急了,二嘛,许是把我这位雀兄也当做他的后盾了。 程羽心中这么想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鹅黄衫女子。 只见她右手背在身后,悄悄变出一颗黄色小药丸,手指一弹,“嗖”的一声准确飞进大耗子口中。 一时间院中黄光一闪,程羽眼中一花,那大耗子不知如何变得戏法,瞬间化作人形,俨然就是当日那山贼模样。 手中挺着一杆长枪立在原地,若非只有四尺身高,当也有几分威风凛凛。 “小姐,动手吧。” 尖细嗓躲在黄珊背后舞动手中长枪,打起精神便要上冲,但被黄珊伸手拦住,她扭头狠狠瞪了尖细嗓一眼,这才让后者安分下来。 橘猫妖一声不吭,两眼中青光毫无保留地全力绽放,如同两团青色火焰,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这位道友,为何还要为这徒有其表的钱家守护?难道还未参透世事变幻之玄机,定要抱着这根朽木一起腐烂不成?” 黄珊嫣然一笑,轻描淡写道。 “废话少说!尔等几次三番侵扰钱氏宗祠,究竟所为何来?” 橘猫妖问完,迈开猫步,看似淡定地向前踏出一步,程羽看到他四肢上的十八支爪子都已从肉垫中伸出,各个泛着青光。 但唯独拖在最后的右腿却在轻微颤抖,只在看到不远处院墙上那只小麻雀后,才止住抖动。 “我等来此,一不谋财,二不害命,只想求得一份早该得来的结果。 况且,我现在可算是名正言顺的钱家人,而阁下又算得钱家何物? 此事自与你无关,闪开去吧!” 黄珊一席话款款讲来,好似全然不在乎眼前这猫妖一般。 “只要尔等凭本事能进得祠堂,我亦不会阻拦。 但那鼠辈脖颈间的锦囊,为何泛出一丝微微白光?可是你等的金系法器?” 橘猫妖指着黄珊背后的尖细嗓问道。 黄珊闻此倒有些意外道: “哟?看来还是小觑阁下了。” “不算什么,使其化作人形的障眼法俺尚且能看出,更别说如此明晃晃一法器。” “这么说阁下定要将此事管到底咯?” “废话少说,今日尔等带一金系法器擅闯钱氏宗祠,所图我大概也猜个七八。 我活了三百余年,就算泼出性命不要,亦是死得其所矣,只是……” “只是什么?” 猫妖冷哼一声,眯起一双猫眼道: “只是,就算你能踏过我这只不中用的老猫,也闯不过那道辟邪结界去。” “哈哈哈……” 黄珊仰头娇滴滴笑道: “小女子现为青川钱氏第二十三代嫡孙媳妇,以前或许不得入,但现在……” 黄珊顿一下,戏谑般向前款款而行两步,仿佛在逗猫妖玩一般继续道: “小女子这便再给阁下进出一番,何如?” “休想!” 加菲说完再次逼上一步,眼中青光彻底燃烧成两团火苗。 黄珊眉头微皱,心中忽然一凛,忽觉得橘猫妖这种低修为、高姿态的作风不太寻常。 难道其除了那道辟邪结界之外,还有别的后手? 念及于此黄珊轻哼一声,一股微不可见的淡黄光晕无声地从她脚底向四周一圈圈扩散出去。 ‘哼!虚张声势。’ 几息之后,立在原地的黄珊也不见有何动作,一娇俏的弱女子忽然如同变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一世的凌厉气息。 就连站在她身后的尖细嗓,都连滚带爬向后远远躲开。 但见黄珊立于原地不动,只嘴唇开合一下,似是微不可闻地说了什么个字,连程羽都没听清,橘猫妖眼中青光便瞬间暗淡下去。 “扑通!” 猫妖连求救都没来及喊出一声,便栽倒在地。 这…… 完了? 第六十一章 【雷劫?天劫?】 程羽没想到,橘猫妖与对方之间的差距居然如此悬殊。 黄珊方才可真的是一动也没动。 看着摊在地上的橘猫妖,程羽凝神听去,还有气,似乎只是晕了过去。 再转头看向黄珊,又回复成往日娇弱模样,绕过地上硕大橘猫,抬脚向祠堂门口款款走去。 尖细嗓跟在其后,经过橘猫妖身边时停下脚步,悄悄举起手中长枪。 “咳!” 黄珊轻咳一声,尖细嗓见黄珊扭头瞪着自己,低声道: “这猫妖着实可恶,若不是他隐藏修为暗算于我,我也不会被其逼出妖丹,小姐也不要一味心慈手软,坏了咱俩家大事。” 黄珊沉吟一下后收回目光,低低说了句随你,刚要继续向前,又站住低声补充道: “先办大事要紧,将东西给我,至于这只猫妖……你带其到城外速速解决,妖丹归你,事后城外那座小树林见。” “得令~呐!” 尖细嗓闻言心头大喜,拖着长腔念白道。 紧接着从勃领内拽出一根红绳,绳头系着一个小小锦囊,将其解下递给黄珊。 黄珊接至在手中,一阵白光闪过,手上多了把九寸长一铲子,在昏暗夜色下熠熠放光。 她将铲子端详一阵,心中暗道:明明是把铲子,却非要叫金光刃,哼……倒是这小囊,着实不错。 她轻轻摇头,将铲子放回小小锦囊内,转身向祠堂走去。 忽然祠堂内传来一阵呜呜低鸣声,似是地底的鬼魂哭叫,又像天空的凄厉风声。 黄珊丝毫不为所动,径自行至祠堂门口,站在“昭穆千秋”四个金字牌匾之下,暗吸一口气,抬脚朝门槛迈去。 “嗡!” 程羽明显感到大殿一阵抖动,紧接着一道青光亮起,门框上如同挂上一道激光幕帘。 但这道幕帘并未能阻止黄珊,甚至连其身形都未停顿一下,整个人便穿过青光幕帘,进到祠堂大殿之中。 “呵!” 已站在殿中的黄珊冷笑一声,从锦囊中召出那把泛着白光的铲子,顿时大殿抖动得更加剧烈,顶上木制藻井“嘎吱吱”响个不停。 身在梁下的黄珊淡定自若,毫无顾忌,正冷冷看着供桌上那个木匣。 忽然供案左侧一盏长明灯中,升起一滴灯油。 那滴灯油呈纺锤形,从灯盘上缓缓升起,穿过灯芯火苗之时,“哄”的一声被引燃,变成一团火苗悬浮于空中。 黄珊脸色一变,急忙将铲子放回锦囊,后撤一步凝神戒备。 “嗖!” 那火苗突然启动向她面门袭来,黄珊没有硬接,腰肢一扭轻松闪过,顺势回头向后看去,火苗已径直冲出门外,向尖细嗓飞去。 尖细嗓正俯身意欲扛起猫妖,忽觉侧后方有“呼呼”风声袭来,急忙下腰一个后翻,火苗擦着他鼻尖飞过。 那火苗一击不中,在空中划出道明亮弧线,“嗖”的一声再次折返回来,又向尖细嗓冲去。 “小姐救我!” 黄珊见尖细嗓遇险呼救,紧赶几步跳出祠堂,可那朵火苗却在距尖细嗓面门前三寸处,“砰”的一声轻响,爆裂消逝了。 “呼,多谢小姐救……小姐小心!” 尖细嗓以为是黄珊出手相救,正要道谢,却忽然指着黄珊身后惊呼道。 黄珊猛回头看到身后同时又飞来三股火苗,当即一跺脚,一道黄光闪过,地面连续耸起九道一丈高的土墙。 “噗噗噗!” 火苗击打在第一道土墙上时,就灰飞烟灭了。 黄珊不知火苗底细,哪敢托大,运起七成的妖力,施展土行术连运起九道土墙。 她本已做好承受巨大撞击的装备。 但这火些苗撞在第一道土墙上就一触即散,墙上连个印迹都没有,倒一时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接着她余光发现,祠堂门口高挂的金字牌匾之下有些异样,转头看去,只见牌匾下凭空悬浮着八个晶莹流转大字:适可而止,勿动猫妖。 今夜无月,只有微弱星光,但这八个字却在夜空中不断闪烁着光芒,定睛细看之后,每个字竟是由一滴滴灯油组成。 灯油缓缓流动,故此才闪烁不定。 “轰隆隆……” “别动!” 黄珊两眼紧盯着那八个字,微微转头对正欲逃跑的尖细嗓低声说道。 跌坐在地的尖细嗓打着哆嗦,对身前凝神戒备的黄珊低声道: “这想必就是树林中遭遇过的那位水行的。” 黄珊闻听此言,轻轻跺脚,一圈黄光再次从脚底泛出,向四周扩散而出。 同时一对儿娇俏鼻翼轻轻翕动之后,脸上表情却是更加疑惑起来。 依然察觉不到丝毫妖气…… 难怪刚才那猫妖明知修为相差甚远,还敢与我对峙,原来是真的有仰仗。 “阁下何不现身当面讲话。” 她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让身后的尖细嗓双手捂耳痛苦不堪,但立于墙头的程羽却丝毫未受影响。 “哗!” 程羽再次运起小水行术,去字诀将“适可而止”四个灯油大字猛得推向尖细嗓。 “吱吱!” 眼见四个大字迎面砸来,尖细嗓吓得发出本相之声,急忙弹跳至三丈开外,手中长枪舞动,守在身前。 但见那四个字将尖细嗓逼退之后,便停在橘猫妖身侧,缓缓变幻成内凹碗状,在黄珊和尖细嗓四目注视下,从橘猫身下穿过,将其从地面轻轻托起,越过祠堂院墙,放到院外一干净地面上。 “轰隆隆隆隆!” 这次雷声已近了许多,听声音就在县城周边。 “嗯?” 黄珊暗自一惊,抬头看天这才忽然发现,天空团团乌云翻滚,正向祠堂这边涌来。 且云中道道电弧闪过,蕴含着无尽杀机。 “呜……” 一阵狂风撩起黄珊耳鬓一缕青丝,她仰头轻咬着朱唇,一道心思倏忽闪过: 为何会引出天劫? 不对! 她并未对橘猫妖动杀手,且她修行以来也从未造过太多杀孽。 就算杀,也都是大恶之辈,不可能引来天劫。 难道是隐在暗处那位,在施行雷法? 也不对! 若那位真能招来这等凶悍雷法,不可能自己感受不到任何真气波动。 况且那位真若有如此道行,恐怕自己早就连元神都被其生生揪出,用雷劈散了。 那么…… 难道是我刚才持金光刃闯进祠堂,引动辟邪结界,却正巧契合我自身的大道机缘,招来了雷劫? 黄珊运神识感受一下自身元神,似乎……真的差不多到时候了。 …… 处于天人交战中的黄珊越想,心越乱。 越乱,越觉得就是这样。 是了,一定是了! 来了…… 来了! 终于来了! 我黄家有望矣…… 黄珊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心中顿时突突直跳。 还记得,上次自己这么紧张,还是讨口封化形之时,那是哪一年来着? 早记不清了。 “……” 不行! 不能在此渡劫! 还有位强敌在暗。 况且此地城中人口稠密,真在这里引来雷劫,若误伤了左右无辜性命,普通雷劫必将转为天劫…… 雷劫都得玩命,何况天劫乎…… 而且,我竟然昏了头,怎可用这幅躯壳去扛雷劫? 念及于此黄珊当机立断,将手中锦囊抛回给尖细嗓说道: “将此物收好!先远离此地,我稍后即回。” 窝在角落里的尖细嗓接过锦囊,眼见黄珊所站地面一阵轻微涌动,其脚下黄光一闪,整个人便没入土中不见,急得他伸手大喊: “小姐!小姐!大事未成,你……” “嗨唉!” 尖细嗓长叹口气,用力一跺脚,角落里又一道微弱黄光闪过,院中顿时空空如也。 “唦唦” 树上最后几片树叶被风吹落,在地上打着滚翻转。 …… 第六十二章 【十年了】 人去院空,祠堂内回复平静,只有门口玄青色的光幕结界依然还在闪烁。 ‘收!’ 程羽收回小水行术,灯油全部飞回祠堂内。 他长吁口气,再次凝神细听确认一番,再听不到黄珊与尖细嗓的呼吸之声。 遁术如此了得,一息之间竟比自己飞得还快。 院墙外的猫妖头顶,玄青色妖魂之火依旧,且呼吸均匀,像是沉睡一般。 刚才一连串变故发生得太过紧凑,此时程羽才有机会召出元神。 只见祠堂两侧上空,飘着一众阴司武判阴差。 而且还都不陌生,分别是上次在武庙打过交道的黑、银二参将,领着各自麾下几位巡游阴差。 见程羽召出元神看向他们,众阴差抱拳施礼。 程羽微微点头,拱手还礼。 这些武君殿的倒是来得挺快,只不过全程都在围观,果然阳间事他们是真的一点都不会插手。 对于刚才黄珊的突然离场,程羽没有读心术,自然是全程懵懂的。 他不知为何,这位看上去至少是个化形大妖的闺阁千金,原本打得正酣,却突然原地发呆,而后更是毫不犹豫地离场而去。 人生难免有三急…… 妖也有吗? 不过,她最后急匆匆的样子还真有点像。 程羽当即否掉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人家好歹是个修行的。 十有八九是被那雷声吓跑的吧,就像当初的橘猫妖一般,妖修听到雷声,大概都有回避的本能。 抬眼望去,乌云依然在头顶盘桓不去,似与之前不太一样。 这次施行小水行术时间有些久,也许乌云需要点时间消化冷静一番。 可他记得,龙王庙内,初会水行术那晚,他运水行术“避”字诀的时间比这次长久许多,也没这般雷电滚滚的。 难道是因为之前已经劈下过一道雷,需要再次蓄能? 程羽摇摇头不再瞎猜,将元神回归雀体,正欲再运小水行术先将橘猫妖送回钟鼓楼再说,耳中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正向祠堂这边走来。 来者脚步急促但有序,且明显压着呼吸喘气之声,似有些偷偷摸摸,又略带些兴奋之意。 至少不再是妖精之流。 程羽落在院墙上,静静地盯着脚步传来方向,没过一会便看到远处一人,顶着身上三把魂火向这边悄悄赶来。 同时程羽还听到,来人口中不住地低声念叨着: “十年了!十年了……” 闻此声程羽心中一笑,同行也来凑热闹了。 一路念叨着‘十年了’,是其穿越而来已有十年? 那应算师兄了。 这深更半夜,他独自一人来这偏僻祠堂,连一向贴身的小童都没带。 老道一路行来十分谨慎,手中尚提着一根半长不长之物,待其走近方才看清,是那把入鞘的宝剑。 刚才橘猫妖与黄珊、尖细嗓的斗法几乎无声无息,连左近的钱府中人都未曾惊动,这老道的住所是在前院,离此更远。 此时他突然手提宝剑,口中念念叨叨,所为何来? …… “呼……呼……” 霍涯子一路蹑手蹑脚行至祠堂门口,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灯油味,然后看到祠堂大门紧锁,他上前轻推一把,门缝并不足以容其通过。 他透过门缝向内观瞧,首先便看到殿门那道青色光幕,顿时两眼放光。 再将那把入鞘宝剑抽出,乌黑的断剑此时依然在放着青光,且比刚才更亮几分。 老道压抑住兴奋,左右看看,搬一石头至院墙一角落。 将乌木断剑入鞘,斜插在后背腰带之中,颤颤巍巍踩着石头,扒上墙头。 待确定院中无人后,“扑通”一声摔进院内。 “哎呦喂……” 霍涯子揉着腰坐在地上,也不敢大声呼疼,只得强忍着爬起,抽出身后那把乌木断剑。 这黑沉沉的断剑此刻不仅通体泛着青光,且还“嗡嗡”轻颤。 “啊……” 霍涯子手执断剑,看向祠堂,嘴唇轻抖,想说什么又实在说不出来。 方才他在屋中食完晚饭,正自饮茶发呆,无意间发现床头那把入鞘的宝剑有点异常。 有一丝青光,正从剑鞘入口的缝隙处向外发出。 这把断剑跟随他多年,之前一共也只亮过一次。 那次就在不久前,他骑驴路过青川县城之时,偶然发现的。 当时他多了个心眼,没告诉非言,当即改变行程,决定进城。 进城后在城内一通乱转,转得非言都开始叫苦不迭,恰巧从钱府门前经过,偷偷拽出断剑,小半个剑身都已亮起。 这才忽悠着混进钱府。 哪知进府后却再也没亮过。 这次见整把断剑再次放光,他忙按捺住激动心情,收好断剑,借故支开非言,这才手持断剑在院中寻找方位。 原地转过一圈,只有当断剑指向祠堂方位时,青光便会大放,于是兴冲冲独自一人,避开府内巡夜的,翻过前后院之间的隔墙,悄悄向祠堂而来。 此刻他揉着后腰从地上爬起,手持断剑颤颤巍巍,边向祠堂挪去边颤声道: “十年了……我皮志高苦熬十年了,终于把金手指盼来了!” 金手指…… 立在院墙上的小麻雀,听到老道口中念出金手指这三字,顿感到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感觉。 由此看来,这厮穿越前所处的时代应和我很近。 那皮志高应是他穿越前的真名。 皮志高…… 为何如此耳熟? 程羽早已有些模糊蒙尘的前世记忆,一个个依次重启中。 皮志高! 皮胖子? 想到皮胖子三字,程羽心中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前尘往事“蹬楞”一声全都涌现出来。 穿越那日,正在钓鱼的他,就是接到这皮胖子的一个电话,才引来的雷劈,害得自己穿越到一只麻雀身上。 想当年,这皮胖子是程羽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大学都同校同班的老基友。 历来是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没够的嘴强王者。 他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嚷嚷要减肥,结果一路越减越肥,不成想穿越到一干瘦老道身上,终于得偿所愿。 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也穿越来此,还比自己早来十年。 而且他还投了个人胎,虽然形象欠佳,但总也好过自己这只麻雀肉身。 念及于此,程羽便直接否掉了与其相认的念头。 这厮若知道自己穿成一只麻雀,他还不得笑死? 只是…… 程羽立在墙头,注视着脚下颤颤巍巍的老道,脑海中老皮的肥硕形象实在是难以同这老道重合,简直就是穿越版的胖瘦头陀。 前世姓皮的虽说不多,但也并非他皮志高家一根独苗,程羽觉得有必要将其来历完全确认下。 万一只是个同名同姓的呢。 …… “轰隆隆!” 刚刚稍有些消散的乌云再次开始翻滚汇聚,远方也随之传来一阵阵雷声。 霍涯子持剑行至在祠堂正殿门口,不敢碰那道光幕,正探头探脑向殿内瞧去,就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一个哆嗦。 老道抬头看天,乌云滚滚,电闪频频,再转回头之时,却发现祠堂大门前,凭空漂浮着几个大字: 金手指已启动…… 霍涯子盯着眼前悬浮的几个晶莹大字,揉揉眼睛,竟一下没反应过来,这还是一排简体字。 他又低头看一眼手中乌木断剑,剑身青光比刚才更亮几分,剑身都在轻颤不止。 “啊!” 他盯着断剑思索一阵,顿时激昂澎湃起来。 太久了,久到他得缓一缓,才能明白这一排久违的简体字,所代表的分量。 金手指! 老道终于回到前世上课摸鱼、被窝内看小说的记忆里。 他视线渐渐模糊,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几滴老泪扑簌簌滴落在灰白胡子上。 十年了…… 十年了啊! 汝这龟孙儿! 何往矣…… …… 第六十三章 【放屁!】 老道想起他刚穿越而来的前几年,也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作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将会得到何种金手指。 但几年的寻觅苦等下来,一无所获。 再加上屡次被此方世界毒打,便渐渐心灰意冷,直至不再对金手指一类作何指望。 此时看着空中那一排漂浮的简体字,就连最后六个省略号的圆点,都透着无比的亲切。 正当他激动颤抖之时,那排字开始变幻流转,重新排列组合成新的一句话,展现在他眼前: “载入失败,请宿主口述前世信息核对身份。” 霍涯子一愣,旋即又被天空一道惊雷打醒,顿时释然: 是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金手指这种东西,哪能那么容易得到。 怪不得之前十年都没动静,原来是系统出了故障。 但金手指就是金手指,哪怕是那种幺蛾子货,最终也定能助我一往无前,成神证道! 老道略微组织下思绪,立正仰头,任凭狂风吹起颌下三缕长髯,对着祠堂大门侃侃而谈。 此刻祠堂只有一雀,俯瞰着脚下一个老道,如同应聘面试一般,口述着前世个人资料。 老道刚开口没几句,程羽便确定,这货就是前世那厮。 当老道讲到自己因何穿越时,语气逐渐悲愤又委屈。 言辞中直怪那程老毛不仗义,出去钓鱼也不等他,害得他不得不用正在充电的手机给对方打电话,突然浑身一麻,眼前一黑,再睁眼就穿越至此。 程羽不由得心中苦笑,这老皮是狗咬吕洞宾啊。 想当时,他提前两天就通知了他,老皮听说还有几个单身妹子也去野钓,当即满口答应。 哪知到了出发的早上,一队人死活等不到他,给他打电话手机也关机,因此足足耽误一个小时才出发。 这货定是头天熬夜打游戏,把电耗完,睡得太晚以至睡过了头。 明明是自己不靠谱…… 结果到他这里变成了自己不仗义。 程羽心中既好笑又好气,脚下老道也越说越来劲,一连声抱怨着程羽。 当程羽听到老道最后说道,就该让那程老毛也一起穿越,来这里做王八给他骑时,他顿时就不干了。 幼儿园时掀女同学裙子,说是我指使的,被叫家长; 小学放学路上被初中混混堵住,我拽着你书包一起跑,你被绊倒我回救你,各被打得一头包; 初中不敢给妹子递纸条,让我转交,妹子却来缠上我,被全校通告; 大学非要我女友她同寝的威信号,你直男癌搞砸,我被吐槽一礼拜; 最后更是被你间接害死,我穿越成一只麻雀,而你却依然是个人! …… 祠堂挑檐上一小麻雀将两只翅膀一同扬起,粗壮的鸟喙直指下方老道,一双雀眼精光闪烁。 霍涯子正抱怨地起劲,忽见眼前那排晶莹大字再次流动变幻,如前世特效一般,组成两个一人来高的大字: 放屁! 两个简体大字,加一硕大感叹号。 霍涯子看着头顶的“放屁!”,楞了一下,念头急转间回想起,有些幺蛾子金手指似乎是可以与之交流的,当即高声辩解道: “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啊!是我!一定是我,要不你再重新载入一次试试?” 此话一出,更是让原本就有些上头的程羽按捺不住,当即将“放屁!”猛得向霍涯子推去。 “啊!啊啊……” 霍涯子眼见“放屁!”迎面袭来避无可避,一屁股跌落在地。 “轰隆隆隆!轰隆!” 程羽急忙抬头观瞧,不知何时头顶乌云密布,旋转的云团中心一道粗壮的银链赫然闪现。 程羽心中猛然一沉。 头顶乌云不断加速翻滚旋转,越压越低,内里道道电弧来回奔窜,一道亮过一道。 眼见云团中,那道频频闪现的银链不断吸收着周边各束细小闪电,转瞬间越凝越粗,如同云中一条银龙,张牙舞爪。 阵阵狂风打着旋在祠堂院内“呜呜”作响,程羽腹部绒毛被一阵阵吹起,周边树上所剩不多的树叶纷纷螺旋升天。 老道爬着向后倒退两步,双手胡乱挥舞之际,发现右手尚持有乌木断剑,便随手抡将起来,当断剑无意间指向空中之时。 “咔嚓!” 终于,像有人按动了开关一般,那道足有一人腰粗的夺目银链,一路扭曲着疾速冲下。 闪电的尖稍刚一接触“放屁!”,就将其点燃,随后穿过空中火字,继续向下疯狂蹿来。 “唔!” 程羽紧闭鸟喙,任凭阵阵疾风刮脸,却依然瞪着一双雀眼望向天空。 闪电尖稍速度太快,被引燃的火苗与之相比,如同龟速一般,只远远跟在后面,呈一道跳跃的火线燃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