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第一章 第一章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三更时落了几点雨,如今土苔润青,树影窸窣。 淅沥雨声飒飒,冷意侵肌入骨。 榻上倚着一人,素衣松垮,三千青丝垂落在枕上。 漪兰殿悄无声息,榻上绣衾单薄,不足以抵挡任何寒意。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枕上之人一双柳眉轻蹙。 忽听廊檐下一声巨响,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尚未起身,遥遥见贴身侍女白芷掀帘而入,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姑娘?” 白芷步履匆匆,行至宋令枝榻前,按理,宋令枝贵为皇后,她该唤一声娘娘才是。 只可惜这十年过去,宋令枝这皇后名存实亡,甚至连坤宁宫都未曾入住。宫人惯会踩低捧高,见宋令枝不得圣心,越发敷衍了事,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上她一脚。 白芷自幼陪在宋令枝身边,自是为主子抱不平。眼瞅着宋令枝对当今圣上心灰意冷,白芷也不再唤她娘娘,只当她还是宋家的嫡小姐伺候。 拿着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身后,白芷强颜欢笑:“可是刚刚那纱屉子惊扰了姑娘?奴婢刚刚去瞧了一瞧,不碍事。等过两天解了禁,奴婢再去寻内务府的管事……” 一语未了,白芷双眼先染上泪珠。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皇后宋令枝出自江南宋家。江南宋家,乃第一富商,富可敌国。金银为地,白玉作帘。府上洒扫庭院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遍身绫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 哪曾想如今…… 漪兰殿萧条冷清,博古架上一应金玉古玩全无,或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丫鬟太监顺手拿了去,或是被宋令枝拿去当了银子。 满屋上下,竟空荡无一器皿玩物,凄冷万分。柱上的彩漆年久未修,斑驳凋零。 墙垣塌落,刚掉落的纱屉子还在廊檐下,偶有雨滴顺着窗子滚落。院中多日无人打理,荒凉寂寥。前些日子还有蛇虫溜进宋令枝寝殿,唬了宋令枝一跳,好几个月都不曾睡得安稳。 自打和沈砚成亲后,宋令枝忧思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还是晚秋,若是入了冬,朔风凛冽,越发难熬。 白芷强忍住心中哽咽,笑着将手中的漆木攒盒打开:“奴婢先伺候姑娘用膳罢,今儿御膳房的人送来晚……” 话犹未了,一阵恶心酸涩的味道忽的在殿中弥漫。 白芷瞳孔紧缩,哐当一声用力将攒盒盖上,一颗心急促跳动,白芷气红了眼:“——欺人太甚!” 御膳房送来的,竟然是下等宫人吃剩的吃食,也不知道在灶上放了多久,那气味难闻刺鼻。 宋令枝本就身子不安,经此一遭,越发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白芷一怔,忙忙将攒盒丢向殿外,拿了漱盂供宋令枝漱口:“姑娘清清嗓子罢,你身子本就……”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腕,白芷眉间紧蹙,惊得失了声:“姑娘身上怎得如此滚烫,可是染了风寒?奴婢去求那侍卫,求他去请太医……” “不必。” 眼前发黑,头重脚轻。 宋令枝只觉通身上下烫得厉害,她拢紧榻上的绣衾,强撑着褪去项上一物。 鸳鸯玉佩握在掌心,莹润清透,如核桃一般大小。许是这满宫上下,也找不出比这更好。 “这个……你拿着。” 视线逐渐模糊,头晕眼花。宋令枝一手扶榻,一手将玉佩交由白芷。 白芷双膝跪地,惊呼:“姑娘,这是老夫人留给你的……” 这玉佩还是宋令枝出嫁之日,祖母特让人送给她的。后来祖母逝世,留在宋令枝身边的,竟只剩下这一物。 祖母向来疼她疼得厉害,这玉佩宋令枝宝贝得紧,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将玉佩变卖。 宋令枝气息渐弱:“你拿去当了银子,再去浣衣局寻秋雁,若是有了银子,那管事嬷嬷也不会……” 秋雁和白芷自幼服侍在自己身边,前儿秋雁被云贵妃的人带了去,宋令枝前去要人,却只在云贵妃宫门前碰着对方和沈砚同乘一舆回宫。 七宝香车奢靡华丽,轿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灯,流苏缀着宝石,光影淌落,流光溢彩。一众宫人手持拂尘香珠,又有侍女提着销金香炉,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秋风乍起,松绿轿帘掀开半隅,云贵妃端坐在轿内,华服锦衣,云堆翠髻。 宋令枝看见她眉眼弯弯,笑盈盈倚在沈砚身侧。 漪兰殿偏僻,无人问津。宋令枝虽不大出宫门,却也时常听得这位云贵妃的传言。 听说她深得沈砚欢心,宫中所得赏赐如流水。云贵妃好琴,沈砚特请乐仙出山,只为博佳人一笑。 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成亲多年,宋令枝也曾少女怀春,也曾簪花戴柳描眉画鬓,只为换来沈砚一眼。 然她等来的,只有一位又一位的新人入门,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宋令枝脸上停留过。 宋令枝也从最初的崩溃大哭,到后来心如止水。 一帘之隔,云贵妃金冠锦服,彩绣辉煌。而自己……钗荆裙布,面上未施粉黛。 轿帘落下,沈砚一张脸一闪而过,宋令枝只来得及瞥见那双沉沉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阴冷彻骨,似寒天雪地的冰窖,怎么也捂不热。 明黄衣角掠过,沈砚身姿挺立,如松柏青竹,高不可攀,亦如上元节初见那夜。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少女团扇半遮脸,笑着和侍女说话打趣,无意撞掉了沈砚的面具。 人影重重,数不清的面孔从眼前越过,宋令枝却只能看见沈砚一人。少年风姿绰约,剑眉星目,清冷月光笼在他肩上,朦胧缱绻。 沈砚一双眼睛似化不开的浓雾。 那时宋令枝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再次见到沈砚,会是这般。 宋令枝福身请安,等了半日,终不见车舆内的人有任何回应。 她只听见云贵妃轻盈的笑声,似是在和沈砚说笑。 双膝隐隐作疼。 七宝香车缓缓从宋令枝眼前驶过,香气萦绕,顺着秋风飘落而下。 众鸟归林,乌金西坠。 青石板路粗糙坚硬,宋令枝跪在宫道上。 御前太监去而复返,宋令枝听见他尖细的嗓子,听着他传达沈砚的口谕—— 皇后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漪兰殿,非召不得外出。 又让宋令枝在宫道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人来人往,那还是在云贵妃宫门前,过往宫人望向宋令枝的眼神无比讥诮嘲讽,幸灾乐祸。 窃窃私语,似无形巴掌落在宋令枝脸上。 明明,是云贵妃失了礼数,是她该向自己行礼,然受罚的却是自己。 宋令枝本就缠绵病榻,那日急火攻心,回宫后一病不起。 膝盖肿疼万分,思及秋雁,宋令枝强撑着精神。 听说秋雁得罪了云贵妃,被送去浣衣局受罚。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若是能先用银钱疏通一二,换来秋雁的平安,亦值当。只可恨宫人促狭,这玉佩虽说价值连城,经了他们的手,大抵只剩下十余两。 心口肿胀,喉咙隐约有血腥味涌起,宋令枝再受不住,无力倚靠在引枕上。 白芷双目垂泪:“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奴婢这就当了玉佩,去求太医……” “不必管我。”宋令枝挽唇,轻拍白芷的手背。 白芷和秋雁自小跟在她身侧,是府中一等一的大丫鬟,何曾受过委屈。然这些年,宫人克扣份例,寒冬腊月,漪兰殿分到的木炭少之又少,还有好些是受潮的。 白芷无法,只能自己在院中劈柴生火,手指长了冻疮,又生了厚厚的茧子。 “若银钱还有剩,先……先买些银炭回来,今年冬日,你和秋雁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白芷红了眼,再忍不住:“姑娘,秋雁她、她……” 额头贴地,泪珠从脸上滚落,白芷嚎啕大哭,“昨日云贵妃让人打了秋雁五十板子,又将人丢了回来。今日一早,她已经没气、没气了……姑娘!姑娘!” 一声尖叫穿破雨幕。 …… 秋雨茫茫,潮音阁鼎烧桂花之香,满宫珠翠缭乱,似花团锦簇。 今儿是云贵妃的生辰,礼部不敢怠慢,早早备下筵席,为云贵妃庆生。 礼乐奏起,舞姬立于台上,仙袂翩跹,婀娜多姿。 琼浆满盏,云贵妃轻酌半盏,却是心不在焉,只拿眼悄悄觑身侧的沈砚。 入宫前,云贵妃早闻得宋令枝的传言,知她惹了沈砚的厌弃,另住在漪兰殿,形如废后。她从未见过对方,只当宋令枝长相丑陋,举止轻浮粗鄙。想来,若非当年先帝赐婚,沈砚也不会迎娶一个商户之女。 然那日在宫道上,宋令枝只着素白绫裙,通身珠环玉佩全无,却比她华服锦绣还要灼目。面若桃杏,眼如秋水。 当是东海的名贵珍珠,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云贵妃相形见绌,自打见过宋令枝,她时时悬着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受宠,然无人知晓,沈砚根本没碰过自己,也从未在任何妃嫔宫中留宿。 若是凡人,云贵妃尚且还能争高低,然那仙子一样的人…… 琼浆入口,却并无往日的甘甜,云贵妃只觉心烦意乱,扶髻欲起身更衣,忽闻潮音阁外有人哭喊吵闹,她冷脸斥责:“谁在外面?” 宫人福身,毕恭毕敬:“回娘娘,是皇后娘娘的侍女,说是……皇后娘娘不好了。” 潮音阁外,台矶血痕斑驳,触目惊心。 白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以头抢地,满头是血也不敢停下:“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求陛下救救我家娘娘!” 也怪她心急,不小心说漏嘴,惹得宋令枝两眼一翻,竟咳了好些血,如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若是太医再不去,定保不住性命。 潮音阁殿阁巍峨,盖在池中央,四面流水潺潺。 云贵妃心口一动,驻足,往上首的沈砚望去。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明黄身影只可远观,似月上谪仙。沈砚目光淡然,漫不经心朝外头的喧嚣投去一眼。 登时有宫人上前,一五一十传达白芷的话。 云影横波,阴雨连绵。 礼停乐止,台上舞姬翩跹身影不再舞动,遥遥停下。 阖宫上下无人低语,静悄等待沈砚的下文。 雨打芭蕉,簌簌雨声扰人心弦。 守在潮音阁的内侍以为沈砚有所松动,一时不慎,竟让白芷钻了进去,鲜血从她额角流下,她伏地叩首:“求陛下……” 骤雨疾风,飒飒作响。 沈砚眸光平静,身姿挺立如苍松翠竹,从容不迫,甚至连一眼都未予以白芷,只望向台中央,示意声乐奏起:“继续。” 插入书签 第二章 第二章 丝竹悦耳,细乐声喧。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宋老夫人端坐在上首,遍身绫罗绸缎。脚凳上跪着一小丫鬟,拿着美人捶,细细为宋老夫人敲打。 满屋珠罗玉翠,笑声连连。 墙上瑶鼎古琴,长条案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枝梅花枝,暗香扑鼻。大狼皮褥子铺满地,一众奴仆婆子双翅般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黑漆描金带托泥圆凳上摆着一丈多高的红珊瑚,一旁的缂丝屏风后立着一个鎏金珐琅大火盆。 室宇精致,处处透着奢靡。 案上摆着珍品果馔,亦有闽南送来的龙眼。这个时节,龙眼并不多见。不过是宋令枝爱吃,所以宋老夫人特地让人千里从闽南送来。 正月十六。 今儿是家宴,难得自在,宋老夫人歪靠在天然罗汉床上,任由侍女为自己捏脚捶腰,侧身瞥见身侧偷偷打着盹的宋令枝。 宋老夫人笑着将人搂在怀里:“我说什么来着,枝枝定是坐不住,她本就不喜欢听戏,偏还不肯出门,要陪我这老婆子。” 一语未了,早有婆子笑着上前:“姑娘这是心疼老夫人,若她也跟着老爷上京,恐怕这年老夫人也过得不自在。”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花团锦簇,锦衣华冠。 宋令枝睡得迷茫,天寒地冻,屋里虽烧了地龙,四角还放着鎏金珐琅大火盆,宋令枝仍觉得冷,她下意识:“白芷,我冷。” 搂着她的宋老夫人一怔,随即睁大眼:“枝枝,是不是身子不适,好端端的怎么又觉得冷了?别是风寒还没好罢?” 祖母关怀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宋令枝双肩一颤,后知后觉自己并不是在漪兰殿。 一月前她自闺房醒来,意外发现自己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 这一世她并没有随父亲进京,而是留在江南家中,陪祖母过年。 虽是前尘往事,然前世在漪兰殿的冬日,宋令枝却怎么也忘不了。她本就怕冷,经那样一遭,越发畏寒,恨不得日夜守在熏笼旁。 宋老夫人闻得,只当宋令枝身子欠安,忙欲唤大夫来。又让人添了两个火盆,亲自捧了小手炉过来,塞至宋令枝手中:“可还冷得厉害?” 说着,又让人去厨房端来银鱼火腿汤,那银鱼一直在锅上煨着,添了柴鸡和火腿,味道自然鲜美非常。 宋令枝自小有那挑食的毛病,加之又有宋老夫人护着,府中众人在她膳食向来留心,深怕这位小祖宗不满。 宋老夫人笑盈盈:“今日厨房还有人参笋,你若是想吃,也让他们端了来。” 宋令枝窝在祖母怀里撒娇:“祖母,我想吃八宝鸭。” 八宝鸭原料虽易得,做法却略显繁琐,先剔除鸭骨,再将浸泡一整夜的紫糯米填至鸭腹,又添火腿笋丁栗子,拿玻璃纸裹住,置蒸笼上蒸熟。 虽麻烦,鸭肉却是极嫩。 宋老夫人只往后瞧一眼,当即有侍女掀帘出屋,自吩咐厨房去了。 宋老夫人捧着宋令枝的双颊揉捏:“偏你乖觉,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吃这个了?” 瞥见宋令枝眼下的青黛,宋老夫人讶异,“可是昨夜不曾睡好,难不成是出府瞧花灯去了?” 话落,欲唤秋雁白芷上前问话。 宋令枝连声阻止:“不干她们的事,原是我自己没睡好。” 前世宋令枝是在上元节遇见沈砚的,虽说这一世她不曾上京,然还是心有余悸。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听着外面的自鸣钟敲了五下,方阖眼睡了会。 怕祖母怪秋雁和白芷伺候不尽心,宋令枝挽着祖母臂弯,道:“祖母,父亲何时归家?先前不是说,能赶得上上元节吗,怎的今儿还见不到人?” 这一个月,宋令枝可没少问起宋瀚远。 宋老夫人闻言,只弯眼笑:“你父亲若知道你这般念着他,定然欣慰。” 宋令枝笑而不语,若真论起来,她和父亲足有好几年不曾见面,自然挂念。且她最后一回听见父亲的消息,还是宋瀚远出门遇上山匪,负伤卧病在榻。 宋令枝往祖母怀里钻,笑言:“我自然是念着父亲的。” 宋老夫人不信:“是念着你父亲,还是念着你父亲给你带的土仪?偏你这个鬼灵精的,话本里看见的,都要和你父亲讨了来,不是要那发热的火光珠,就是要那能唱曲的自鸣钟。若以后议了亲……” 宋令枝脸红耳赤,急得大喊:“祖母!” 宋老夫人哈哈大笑:“枝枝脸红了?罢罢,祖母不说了,只是你这性子,若真去了别人家,祖母也是不放心的,还是招人在家里就好。” 她拍拍宋令枝后背,温声哄道:“你的亲事祖母早有人选了。前儿你父亲路过青州,恰巧遇上贺鸣母子。他家虽祖上和我们连了宗,这几年却不常见。那贺鸣是贺家的养子,不过我听你父亲说,模样学问却是顶顶好的。你小时候,两家也说要做亲家,信物也交换了的。” 宋令枝静静听着,贺家本也显赫,只可惜贺父嗜赌,老祖宗留的家底都赔了进去。贺母无奈,只能带儿子投奔宋家。 前世宋令枝留在京中,只闻得两家退了信物。宋瀚远惜才,资助贺鸣上京赶考。 再后来,贺状元金榜题名,名扬天下。可惜又为着宋家的事得罪沈砚,被贬蛮夷之地。 正说着话,忽见有小丫鬟匆忙掀帘入屋,口中急道:“老爷回来了!” 一时之间,满座寂然,乌泱泱一屋人挽手站起。 礼毕乐止,宋老夫人扶着宋令枝的手颤巍巍站起,一手还扶着沉香拐木杖。 她眉开眼笑:“回来好回来好,柳妈妈,厨房备下的糟鹌鹑还有没有,叫他们留一点,就撕那腿上的肉,嫩嫩的才好。” 又叫人备下赏银,赏那跟着出门的小厮。 宋老夫人:“还有这丫头,老爷回来她倒是机灵……” 小丫鬟本是二门上伺候的,闻言赶忙跪下:“老夫人,老爷他……他还带了人回来。” 一语未了,一屋子的人齐齐变了脸。 宋老夫人上了年纪,见过的世面也多,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宽慰,又问那小丫鬟:“老爷接的可是贺家夫人?前儿递了信,想来应就是他们家了。” 小丫鬟额头贴地,不敢妄加揣测:“奴婢是二门上的,只听得前面闹哄哄的,还吵着要去寻大夫,说是遇上了山匪……” 宋令枝惊诧:“什么?!” 话犹未了,宋令枝当即松开祖母的手,提裙往外奔去。 前世种种,如山崩潮涌没入心口。 彼时她还在那九重宫阙,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闻得父亲遇险,生死不明。 宋令枝慌了神,当即奔往沈砚宫殿,想要求见沈砚一面。哪怕不能出宫见父亲,求太医为父亲看诊亦好。 青石甬路,长长宫道无半点树影遮掩,日光明晃灼目,宋令枝顶着烈日,焦灼不安等在宫门口。 一墙之隔,绿影阴润。 宋令枝听见殿内传来的丝竹笙箫,听见云贵妃轻盈的娇笑声,听见屋内的打趣玩乐。 宋令枝在殿外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却始终没等来沈砚。 …… 雪珠子簌簌,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 宋令枝跑得极快、极快。 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宋令枝充耳不闻。四面银装素裹,如粉墙堆砌。 秋雁和白芷提裙跟在宋令枝身后跑,遥遥的,还能听见两人的呼声。 宋令枝却等不住。 穿过抄手游廊,越过影壁。 迎面忽然的窜出一人,宋令枝猝不及防,忙刹住脚,险些和对方撞上。 大冷的天,那人脸上却汗珠密布,双手端着沐盆,仰脸就要破口大骂。 见是宋令枝,双腿一软,忙不迭跪下请罪:“给姑娘请安。小的一时不慎,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却是宋瀚远身边服侍的小厮冬海,他刚从宋瀚远屋里出来,那沐盆装的,竟是一盆血水。 宋令枝往后趔趄两三步,只觉得两眼一黑,她扶额,勉强稳住身子。 “大夫、大夫可瞧过了,可有大碍没有?” 冬海叩首:“回姑娘的话,大夫还在老爷屋里,说是……” 宋令枝等不得,提裙往宋瀚远屋里冲。 “父亲,父……” 紫檀架子上立着十二扇缂丝屏风,上面绘岁寒三友,乃是名家之作。 竹案上设炉瓶三事,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海棠香,香气氤氲,冲淡了屋中的血腥味。 宋瀚远一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袍,满脸堆笑,拱手正和屏风后一人笑谈。 忽而见宋令枝闯进屋,倒是唬了一跳:“枝枝,怎么跑这里来了?” 眼前的父亲和记忆中相差无几,通身上下金铃玉袂悬挂,半点无受伤的迹象。 宋令枝面露怔忪,直直蹬圆眼:“父亲不是……不是遇见山匪了吗?” 她还以为宋瀚远和前世一样,负伤卧病在榻。 宋瀚远点点头:“确实是遇见了山匪,幸而遇上贵人相助。” 屏风后人影绰绰,那人身姿颀长,如松如柏。 想着祖母刚刚提过的贺鸣,宋令枝当下了然,她眉眼弯弯,福身行礼。 “是贺家哥哥罢?祖母和我说过,今儿幸而得哥哥相助,父亲方化险为夷……” 余音戛然而止。 缂丝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眉目清隽,一双黑眸如深潭幽谷,深不可测。 前世为着这双眼睛能落在自己身上,宋令枝几乎耗光了所有的心血。 那是……沈砚。 插入书签 第三章 第三章 如坠冰窟。 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宋令枝双眼骇然,如同见了鬼一般。 ……怎么会。 她脚下踉跄,想不通沈砚怎会出现在父亲院中,还是以救命恩人的名分被父亲迎了回头。 双手双足冷若冰霜,屋内的象鼻三足鎏金珐琅铜盆点着金丝炭,暖意熏人,宋令枝却半点也觉察不出,只觉得透心的冷。 往后两三步,忽而闻得身后一声惊呼,却是捧着茶盘的小丫鬟不小心撞上宋令枝,滚烫的热茶洒了一地,宋令枝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也沾上些许。 碎片落了一地,幸而未伤着她半分。 小丫鬟急得大哭,伏首跪地连声求饶。 恰逢秋雁和白芷赶到,宋瀚远摆手:“快扶着姑娘下去,好生换了衣裳。这个天气,若是染上风寒,老太太那又不知该如何念叨。” 话落,又转身望向沈砚。宋瀚远拱手作揖:“让公子见笑了,这是家中小女,往日被我惯坏了。” 缂丝屏风伫立,地上的残渣早就被丫鬟洒扫干净。 沈砚背着手,玄色暗花腾云祥纹织金锦袍衫清冷矜贵,左手还负着伤,层层纱布包裹。 沈砚眼眸淡漠,单薄眼皮掀起,轻而缓朝宋令枝离去的方向望去一眼。 若有所思。 …… 暖阁内细乐声喧,宋老夫人端坐在铺着猩红洋罽的贵妃榻上,一手挽着宋令枝,一面听跪在下首的冬海回话。 闻得宋瀚远归家途中遇险,那山匪凶神恶煞,屋里的主仆婆子不约而同倒吸口气。 冬海向来是在宋瀚远身前伺候的,自然机灵伶俐,他满脸堆笑:“幸好我们老爷是个有福的,没叫那山匪得逞。”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一叠声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又喊人开了佛堂,点上藏香铺上红毡,过会她好去跪拜。 宋老夫人:“那严公子的住处可是安排妥当了?”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 严、砚、沈砚。 出门在外,沈砚自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在宋瀚远眼前也只以严公子相称。 冬海跪在地:“老爷让小的将西苑收拾出来,又拨了十来个奴仆过去伺候。” 宋老夫人颔首:“是该这样,那严公子是恩人,你叫他们小心伺候着,若有半点差池,我定不轻饶。” 冬海应了声是,又磕了头后,方悄声退下。 宋瀚远化险为夷,平安归家,府中上下自是都得了赏赐。 闻得宋令枝方才情急跑去宋瀚远院子,宋老夫人也不曾奚落,只心疼宋令枝:“我听说那丫头冲撞了你,身上可还好,不曾伤着罢?” 宋令枝抿唇摇头,自见到沈砚后,她一直心绪不宁,只觉前世那无孔不入的窒息又一次席卷而来,如影随形,将她团团裹住。 沈砚住的是西苑,离宋瀚远的院落仅一墙之隔。 宋令枝惴惴不安,挨着宋老夫人试图劝说:“祖母,西苑临街,恐怕扰了贵客,不便静养。” 宋家家大业大,除宋府外,隔壁几个院落也让宋瀚远买了下来,平日只有奴仆过去洒扫。 宋令枝半点也不想和沈砚有瓜葛,只想远远将人打发走,她试探:“祖母何必让人将外面的屋舍收拾出来,那一面临湖,休养再合适不过了。” 宋令枝言之有理,宋老夫人点点头:“这话很是。” 她转身,只一个眼神,宋老夫人的陪房柳妈妈立即福身告退,前往宋瀚远那寻人。 宋瀚远归家,又出了这么大一桩事。 家中有点脸面的、或是上了年纪的管事婆子,都亲自来请安问好,就连往日相好的亲戚好友,也派了人过来。 宋老夫人拣了几个要紧的见见,余下的只当柳妈妈代为问好。 环视一周,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母亲姜氏。 今儿是正月十六,府上设宴,姜氏喜静,只说是身上欠安,不便赴宴。 宋老夫人冷笑:“身上欠安,怎的连派个丫鬟过来知会一声都不曾?前儿枝枝身上起了热,也不见她看一眼。我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心性高,看不起我们这破落商户,可到底是……” 宋老夫人和姜氏向来不和,主人家的事,奴才婆子自然不敢置喙。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祖母……” 宋老夫人无奈,剜她一眼:“罢罢,祖母不说了。” 沉香拐杖在地上轻敲两下,宋老夫人轻声:“刚冬海说,若非那严公子出手挡了下,那刀子就要落你父亲背上了,那严公子手上的伤可不轻。” 宋令枝沉吟不语。 宋老夫人温声:“我们家虽只是寻常人家,却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若是要人参燕窝,尽管叫他们取去。贺夫人身子抱恙,在路上耽搁了,得过些时日才到。你父亲这一路凶险,幸好菩萨保佑,我想着过两日去金明寺还愿。” 宋令枝应了声好。 …… 连着下了三日大雪,雪天路难走,宋老夫人无法,只得将其还愿的日子往后挪了挪。 已是掌灯时分,临月阁各处点了灯,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临窗的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地下的漆木椅子搭着白狐椅搭小褥,小丫鬟双手端着沐盆,转过紫檀嵌玉雕屏风,无声在宋令枝榻边跪下。 白芷立在一旁,替宋令枝挽袖卸镯,伺候宋令枝盥手。 多宝格上的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点着百合香,秋雁掀开香炉,拿铜火箸子拨香炉的灰,复添了两块香饼,方盖上。 花香萦绕,宋令枝双目轻阖,任由白芷伺候自己卸妆更衣。 身上的火蚕衣柔软松垮,乃是蚕丝编造而成,虽是轻便,却能御寒,一衣难求。 满府上下,也就宋令枝屋里能见到。 脚炉置在榻边,宋令枝一手扶额,忽而闻得屋里的百合香,宋令枝好奇抬眸:“可是新换了香饼,闻着倒是比之前好些。” 秋雁笑着上前:“姑娘果真厉害,这香饼是奴婢新制的。奴婢瞧姑娘近日睡得不安慰,托人要了一点安息香,又添了些许茉莉红梅。” 秋雁在香料上向来讲究,往日宋令枝屋中的胭脂香粉,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想着前世秋雁的结局,宋令枝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只道:“去岁祖母给了我三四家香料铺子,你若是喜欢,倒也可以去瞧瞧。” 那香料铺子的伙计,手艺兴许还比不上秋雁。 秋雁弯唇打断:“姑娘莫打趣奴婢,奴婢这辈子就留在姑娘身边,哪也不去。” 说着,又往前半步,屈膝跪在脚凳上:“姑娘,前儿你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托人问过了。” 宋令枝抬眸,屋中除了白芷,余下侍女皆福身告退。 秋雁压低声:“严公子这几日并未出门,一直待在西苑。手上的伤大夫瞧过了,说是还得养上十天半月。” 宋令枝沉下脸:“没见过什么人?” 秋雁摇头:“没有。” 宋令枝拢紧眉,心中惴惴不安。 沈砚这人凉薄无情,断不会平白无故救了父亲一命,且如今还住在他们府上…… 宋令枝揉着眉心,一筹莫展。她本还想着将沈砚打发去别处,不想对方一口回绝。 宋令枝无计可施,只能让秋雁悄悄托人盯着西苑的动静。 她如今想着,只是护住一家子的平安。 宋令枝谨慎:“没让人知道罢?” 秋雁摇头,斟酌片刻,又忍不住:“姑娘,那严公子虽好,但你和贺公子是婚约的……” 话犹未了,宋令枝伸手戳戳秋雁脑门:“小蹄子瞎胡吣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主仆闹着好一会,直至廊檐下婆子出声提醒,方熄灯安歇。 一宿无话。 …… 雪色绵绵。 西苑悄无声息,廊檐下坐更的奴仆睡的睡,打盹的打盹。 屋内点着细细檀香,海棠式洋漆小几上设茶筅、茶盂,虽是客房,却处处透着精致,不落俗套。 就连漆木茶盘上供着,也是一两难求的白茶。 岳栩半跪在地,仰头,只望见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端坐的沈砚。 朱红织金缎狐皮斗篷轻拢,烛光明灭,光影绰约,洒落在沈砚那双墨色眸子之中。 当今三皇子沈砚和太子同为皇后所出,性情却大相径庭,一个温厚亲和,一个阴郁凉薄。 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特地寻了由头,让沈砚下江南,赴五台山为缠绵病榻的太子祈福。 沈砚性子阴晴不定,岳栩低下眼眸,不敢再多看一眼,只屈膝回话。 “主子,属下无能。” 那日沈砚在山中遭遇刺杀,刺客都是死士,岳栩追查多日,仍未找到幕后之人。 说起来宋瀚远也是运气不好,偏生遇上他们一行人,幸好宋瀚远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山匪,不曾多心,还当沈砚是救命恩人。 “属下已让人扮成公子前往五台山,想来今夜就能抵达。” 岳栩拿眼睛偷偷觑着沈砚,小心翼翼道出心中猜想,“主子,那些死士武艺高强,只在我等之下。朝中能有这等财力豢养,且知晓主子行踪,恕属下斗胆,这事除了坤宁宫那位……” “这事与她无关。” 沈砚淡声。 烛光摇曳,轻薄光影洒落在织金斗篷上,流光溢彩。 伽南木珠在指尖转动,沈砚眸光轻蔑:“我还尚未为皇兄祈福,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动手。” “可是……”岳栩欲言又止,对上沈砚的视线,又讪讪将话咽下,只道:“还有一事。前日主子让盯紧的婆子,属下照做了,那人是宋姑娘院中的。” 岳栩拱手,“不过那姑娘打听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譬如沈砚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平日出门喜欢听什么样的小曲。 岳栩瞧着,那宋姑娘像是相中了沈砚。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只问了这些?” 岳栩低声道了声是。 宋家上上下下,早被他们查了几遍。岳栩着实想不出沈砚为何会怀疑宋令枝。 树影婆娑,润润影子落入屋中。 片刻,岳栩方听得头顶落下一声。 “继续盯着。” 沈砚眼中淡漠,他垂首,视线落在指间的伽南木珠上。 忽而想起前日宋令枝闯入院中的一幕。 薄粉敷面,柳眉如烟。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像是第一回见。 插入书签 第四章 第四章 翌日是个大晴天。 宋老夫人早早派人到临月阁,想着接宋令枝过去金明寺。 出门前,宋令枝先去了碧玉轩,给母亲请安。 碧玉轩静悄无人耳语,偶有飒飒风声掠过。 暖阁正面设两丈多高的多宝架,茶槅上摆着一洋漆小茶盘,一旁的海棠花盆点着宣石。 红木座错金银兽耳铜熏香炉上焚着藏香,袅袅香气萦绕。 秋雁和白芷一改往日的多言,只垂手静静侍立在宋令枝身后。 半晌,方有人掀开松石绿猩猩毡帘,却是姜氏身边的小丫鬟春桃。 福身请安,春桃声音轻轻,似怕扰了碧玉轩的安静:“姑娘还请回罢,夫人身上不适,恐沾染上人,今日就不见姑娘了。” 这话道得委婉,显然不是她那位母亲的原话。 宋令枝闻言也不戳穿,只点头颔首:“有劳春桃姐姐了,代我向母亲问声好。” 春桃一怔,片刻方笑道:“姑娘客气了。” 雪天路滑,皑皑白雪如银装素裹,宋令枝披着羽缎对衿褂子,脚上踩着一双杨妃色羊皮小靴,高坐在竹椅轿上。 天又洋洋洒洒飘着雪珠子。 秋雁打着伞,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待离了碧玉轩,方弯唇笑道:“姑娘如今真真是大了,方才在碧玉轩,奴婢还担心姑娘会生气。” 宋令枝嗓音懒懒,如白玉无瑕的脸上染上些许倦意:“我有什么好气的。” 不过是在碧玉轩空等了半个多时辰。 前世她和沈砚成亲后,这种事倒是多了去。 就连大婚之夜。 掌心的手炉滚烫,宋令枝却半点也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冷,似坠入腊月寒湖。 那夜拜堂后,沈砚只身回了书房,徒留宋令枝一人在新房。 长夜漫漫,寒风入骨,案几上的龙凤红烛燃了整整一夜,直至最后一寸红烛燃尽,晨光微露,宫人端着沐盆盥漱之物进房,宋令枝还是没等来沈砚。 她的红盖头,还是自己掀的。 满屋的宫人垂手侍立,静默不语。 宋令枝如坐针毡,手中的丝帕紧攥成团。沈砚虽未在她屋中留宿,然宫中的惯例,那榻上的白帕子却是需递上去的。 光洁如雪的白帕子齐整置放在漆木盒中,宋令枝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眼见那嬷嬷带着宫人退出屋,宋令枝忍不住,上前多问了一句,沈砚何时归家。 彼时的天也如今日这般,雪簌簌飘落,如搓棉扯絮一般。 老嬷嬷逆着光立在门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抬起,轻描淡写往榻上的宋令枝瞥去。 那目光,有不屑,有鄙夷,像是在嘲讽宋令枝的不自量力。 老嬷嬷转身,扬长而去,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槅扇木门在宋令枝眼前缓缓阖上,最后一道光影也随之在她脸上消失。 那老嬷嬷直接无视了宋令枝。 那时沈砚还是三皇子,她也不过是夫人。只她这个夫人,过得却比府中下人还不如。 那之后三个月,沈砚未踏入她院落半步,宋令枝也沦为京中最大的笑柄。 每每入宫赴宴,宋令枝皆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怎么躲,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会传至她耳中。再后来,宋令枝越性装病,不再赴宴。 往事如影随形,似眼前这一场了无边际的冬雪。 油纸伞挡住了窸窣雪珠子,竹椅轿拐过花障,展眼已过二门。 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雪地中,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在马车外,瞧见宋令枝,忙忙掀开松绿车帘,口中喊道:“姑娘来了。” 知宋令枝畏冷,车内早早置下暖炭,软帘掀起,暖意裹挟着花香,迎面扑来。仔细看,方发现那官窑美人瓢内还供着数枝梅花。 宋老夫人端坐在车内,笑着搂宋令枝入怀:“外面冷,快进来。可是瞧过你母亲了?” 宋令枝轻声:“母亲身子欠安,说过些日子好些,再给祖母请安。” 宋老夫人讶异,和柳妈妈对视一眼,弯唇笑之:“你这促狭鬼,如今也会说谎话哄你祖母了。” 宋令枝笑弯眼:“我不过是为了哄祖母一笑罢了,哪里来的促狭?” 宋老夫人:“你适才在碧玉轩,可有遇着你父亲?” 宋令枝摇头:“不过倒是遇见冬海送了好些顽意过去。” 都是宋瀚远这趟出远门带回的,前儿宋令枝也得了好些。 姜氏不喜欢丈夫,这些年宋令枝还未曾见父亲在碧玉轩留宿。每每见着宋瀚远,姜氏都是冷脸相待,说好话陪笑的永远是父亲一人。 小夫妻的事,宋老夫人也不好多说,只无奈摇头。 暗恼儿子的不争气。 车马簇簇,七宝香车穿过湿漉长街,而后停在山门外。 早有小沙弥在山门垂手侍立,迎接宋老夫人等人。 宋老夫人满面堆笑:“怎么不见你师父?” 小沙弥拱手:“老夫人莫怪,故人远方而来,师父正在陪客。” 宋老夫人摆摆手:“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你别多心。” 众奴仆婆子簇拥着宋令枝和宋老夫人上山,又一层层瞻拜而上。 宋老夫人上了年岁,雪天路又难行,自然是走得慢些。 宋令枝搀扶着祖母:“祖母,山路崎岖,还是让他们抬了竹椅轿来,倘若摔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挽着她手笑:“不妨事,且礼佛必得心诚,哪能不走着上去。” 宋老夫人执拗,宋令枝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尽了心伺候。 小沙弥闻得这话,却是笑开:“老夫人莫怪小的多嘴一句。” 一路走来,亏得这小沙弥说说笑笑,陪着解乏,才不至于太闷,宋老夫人自然不怪罪。 小沙弥笑言:“菩萨心善,怜天下妇孺老幼为先,自然不会怪罪老夫人。且老夫人平日往海灯添的香油灯草哪个少过,更不会怪罪了。” 说着,又赶忙让人抬了竹椅轿来,伺候宋老夫人上轿。 连着下了半日雪珠子,地上皑皑白雪足有半人多高,上山难下山亦不是易事,雪势渐大,宋令枝越性陪着祖母,在金明寺偏院住下。 奴仆婆子早早将偏院洒扫干净,白芷和秋雁搀扶着宋令枝入了屋子。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鎏金珐琅火盆燃着金丝炭,秋雁上前,掀开盖子往里丢了两块香饼,环视一周,秋雁忧心忡忡。 “姑娘,这处不比家里,冷得厉害。奴婢去找人多添两个火盆……” 宋令枝出声制止:“何苦来,不过住一夜罢了,哪里这般娇贵。” 秋雁掌不住一笑:“姑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别到了夜里睡不着,又该喊着让人添炭了。”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笑了。 忽而听见院中小丫鬟的声音,秋雁好奇前去,槅木扇门推开,却见那小丫鬟手中抱着汤婆子,她笑盈盈:“秋雁姐姐,这是刚刚小沙弥送来的,说是让姑娘将就用些,都是干净没用过的。” 秋雁笑着接过:“劳烦他费心,天寒地冻,怎么不留他多吃一杯热茶?” 小丫鬟:“怎么没有?不过那小沙弥赶着去后院照看狸奴,奴婢也不敢耽搁。” 宋令枝闻得说话声,从屋内走出:“后院有狸奴?寺庙养的还是山里跑出来的?” 小丫鬟忙忙福身:“奴婢也好奇,多问了一嘴,说是后山跑来的,这天冷,怕那一窝狸奴冻坏,所以他赶着回去添柴。” 出家人心善,慈悲为怀。 宋令枝眉眼弯弯:“难为他有心了。” ……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四面粉妆素裹。 金明寺后,上客堂檀香缭绕,昏黄烛光跃动在棋盘上。 良久,终传来悠长的一声长叹:“贫僧输了。” 老人一身灰色僧袍,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眉眼温和恭顺,任谁见了,也不会将眼前人和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联想在一处。 手中的白子随意丢开,沈砚端坐在蒲团上,一身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广袖长袍,他眉眼淡淡,墨色瞳孔如院外黑夜。 眼皮轻抬,烛光洒落在他眼中,似泛着浅淡涟漪。 钟鸣鼓响,远方幽幽传来钟声,沈砚慢条斯理盯着眼前的僧人,轻哂:“皇叔如今……可真是比不得从前了。” 僧人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三皇子慎言,此处早无皇叔,只有净空大师罢了。” “是与不是,皇叔自己心里清楚。” 清冷如山泉的声音落下,比之窗外的山雪越发清寒彻骨。 沈砚起身,颀长身姿映照在槅扇木窗上,似皎皎明上月,不容亵渎。 雪色连天,窗外红梅绽雪,倏然嘎吱一声,似是梅枝断开。 沈砚猛地抬眸,凌厉眸子如利刃穿过纱窗。 上堂客清幽淡雅,檀香氤氲萦绕。 窗棂高高举起,满园雪色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梅花枝掉落在窗下。 雪地上尚有爪印留存,像是……狸奴。 沈砚眸色深了几许。 …… 冷风呼啸,天色将明之时,屋中炭火燃尽,寒气逼人。 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前世,醒来看见在伺候在榻边的秋雁,一颗心终稍稍放下。 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拿青盐服侍宋令枝漱口,又舀了面汤来,半跪在脚凳伺候宋令枝净脸。 白芷言笑晏晏:“天还阴着呢,姑娘今日倒是起得早些,老夫人院子还安静着呢,想来还没起身。” 宋令枝往一眼窗外,惊奇:“外面可还下着雪?” 白芷:“下了一整夜,这会子早停了。只是那风声着实可恨,扰得人一夜没睡好觉。” 左右宋老夫人还没起身,斋堂这会还在备早膳,宋令枝笑笑,扶着白芷的手往外走。 “我听闻后山栽了一片红梅,好看得紧,你陪我瞧瞧去。可惜今儿实在不巧,若是在家中,还能让人将红梅上的雪收了去,待来年开春煮茶用。” 白芷提着玻璃绣球灯,只笑:“姑娘真是好雅兴。” 冷风拂面,暗香疏影。 梅林如画,映照着满天雪色。 秋香色盘金斗纹鹤氅笼在肩上,宋令枝仰头望,鬓间的海棠点翠珠子碧玉簪灼目。 红梅枝轻捻在指尖,往前走亦是梅林深处,点点红梅滴落在雪地。 宋令枝回首望白芷,催着人上前:“白芷,你看前面……” 声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瞳孔紧缩,只觉脑中嗡嗡,她难以置信望着不远处的一幕。 红的血,白的地。 一匹白驹站在梅树下,身后拖着血肉模糊的一人,也不知在雪中拖行多久,那人早没了气息,双足无力拖在地,身后长长的一串血迹。 定睛细看,竟是昨夜给她送过汤婆子的小沙弥。 宋令枝双膝一软,往后趔趄两三步,跌坐在地。 茫茫雪地悄然无声,只余风声凛冽。 再然后,是沙棠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一步、两步、三步。 宋令枝侧目。 逆着光,最先入目的是一片玄色衣角。 沈砚负着手,那双锐利冷冽的眸子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掠过。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插入书签 第五章 第五章 风声呜咽,屋中点了两个大火盆。 青纱帐幔低垂,宋老夫人一手挽着沉香木珠,嘴上念念有词。 白芷和秋雁跪在下首,两人双目垂泪,不敢大声语,只无声啜泣。 临窗榻上,宋令枝拥着绣衾,双眸紧阖,一双柳眸如烟雾,紧紧笼着,好似梦中也睡得不安稳。通身烫得吓人,似落入火炉。 寺庙不比家中,大雪封了山,大夫也不得上山。 无奈之下,宋老夫人只能让侍女寻了干净帕子,拧干水贴在宋令枝额上。 “真真是作孽,好端端的怎会碰上这种事。”宋老夫人捂着心口,眼泪滚落而下,婆娑眼眸沧桑悲痛。 她指着秋雁和白芷怒斥,“你们就是这么服侍姑娘的?可怜我这孙女才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又撞上这档子事。” 自梅林回来,宋令枝一病不起,高烧迟迟未退。 那小沙弥自然无人顾及,宋老夫人一心惦念自家孙女,每每派人前去山门那看何时能下山归家。 柳妈妈站一旁,帮忙拭泪,又为白芷和秋雁说话:“老夫人也该注意身子,这会还在寺中,不比家里。白芷和秋雁两位姑娘伺候姑娘惯了,如今还是先让她们起来服侍,省得姑娘那无人照看。” 宋老夫人声音哽咽,终还是点头应允:“你这话说得极是。” 白芷和秋雁闻言,忙忙叩首谢恩。 正说着话,忽闻院外传来婆子的声音,说是严公子来了。 宋老夫人忙请了进来,又笑着道谢:“早上多亏了严公子。” 那会宋令枝晕倒在梅林,白芷又唬得腿软站不起身,还是沈砚发现,及时喊人前去。 沈砚淡声:“老夫人客气了。” 宋老夫人眼珠子含泪:“也不知道我这孙女能不能捱过这遭,若她真的……” 倏地,帐中传来白芷的惊呼:“老夫人,不好了!姑娘她,她……” 喉咙失了声,只余啜泣。 白芷泪流满面。 榻上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忽然呓语不止,怎么喊也喊不醒。 宋老夫人急得大喊“心肝儿”,又想着寻人去主殿,请高僧念经。 气急攻心,起身又急,一时慌了神,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柳妈妈在侧,赶忙伸手搀扶人坐下,急得满头大汗:“老夫人,这会子你可万万不能倒下,姑娘那还等着人呢。” 满屋子的人乱成一团,无计可施之际,忽而听见沈砚出声:“老夫人,我曾随家父学过几年医,略通医术,若老夫人信得过……” 救人要紧,宋老夫人连声:“信得过信得过,快快,请严公子过去。” …… 宋令枝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漪兰殿,窗外寒风呼啸,高高的松柏立在院中,满目疮痍。 小宫女凑到墙角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可吓死我了,那可是齐国公的次子,以前还是陛下的伴读。陛下居然让人将他绑在马后,生生在京城绕了三十圈!听说人放下来的时候,那张脸都是血,齐国公当场晕了过去。” “小点声,声音这么大,你不要命了,仔细让人听了去。” “怕什么,整个皇宫上下,陛下在哪都不足为奇,独独不会踏足漪兰殿。我和你们说,那齐国公次子我见过一面,好像是得罪了陛下,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宋令枝睡得迷糊,梦境残缺不全。 一会是前世齐国公次子惨死在京中,一会是昨日有过几面之缘的小沙弥。 宋令枝还记得对方言笑晏晏和祖母谈金明寺中的一花一草,记得对方好心送来的汤婆子,记得小丫鬟说,那小沙弥在后院养了一窝的狸奴,都是还没睁眼的。 然很快,簌簌红梅飘落在小沙弥脸上,梅花如胭脂一般,染红了小沙弥一整张脸。 鲜血蜿蜒而下,小沙弥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宋令枝乍然从梦中惊醒,心口跳得极快。 猛一睁眼,隔着层层青纱帐慢,宋令枝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阴冷冰寒的眼睛。 心口骤停。 沈砚坐在榻边,手中捏着数支银针。屋内掌了灯,烛影摇曳,银白光亮轻轻在沈砚指尖晃动。 银针细而长,似乎轻而易举,就能了结宋令枝的性命。 气息屏住,浑身血液宛若凝固一般,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惨死在梅林的小沙弥,还有前世死在马蹄下的齐国公次子。听说那人素日和沈砚交好,不过因口舌之争,便落得那样的田地。 那她呢? 宋令枝指尖哆嗦颤动,纤长睫毛簌簌望向沈砚,颤若羽翼。 她摸不清沈砚是否同自己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若是有,那他如今找上自己,是…… 思绪倏然被打断,白芷喜极而泣,一连声往外喊:“老夫人,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阖屋上下无不喜笑颜开,宋老夫人在菩萨前拜了又拜,又赶着过来和沈砚道谢:“今日真是多亏严公子出手相助。” 手背上还插着满满一手银针,宋令枝动弹不得,她喃喃张了张唇。 喉咙干涩,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有眼珠子尚且能眨动一二。 宋老夫人立在榻边,老泪纵横,对着沈砚千恩万谢,又赶着喊人拿热帕子来。 “严公子,今日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这孙女……”宋老夫人小声抽噎。 宋令枝指尖轻动:“祖、祖母……” 她想着唤人前来,无奈没等来宋老夫人,却先等来了沈砚。 那双黑眸一如既往的凉薄冷漠,似深潭冷泉。 沈砚淡声:“老夫人,还有几处尚未施针。” 宋老夫人赶忙让开,请沈砚上前。 宋令枝躺在榻上,说不得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一步步往前,手上的银针近在咫尺。 宋令枝瞳孔骤紧。 数十根银针长短不一,尖锐细长。 背着光,沈砚半张脸笼在阴影之中,忽明忽暗。 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长袍精致名贵,沈砚居高临下站在榻边,单薄眼皮低垂。 那双墨色眸子隐在阴影中。 宋令枝无端想起今早在梅林,沈砚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青纱低垂,宋令枝右手抵在迎枕上,双眸满是惶恐不安。 银针挑过火,炙热滚烫。 绵长细针扎入皮肉。 沈砚俯身,骨节匀称的手指握着银针,细细捻着。 宋令枝浑身紧绷,她是知晓针灸厉害的,能救人亦能杀人。 沈砚缓缓抬眸,视线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唇角勾起几分嘲意,他一字一顿:“宋姑娘……认识我?” 宋令枝眼睛瞪得更圆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指尖的长针快要落入皮肉,忽闻榻上一声轻哂,宋令枝横眉冷眼:“再怎样你也是个外室生的,居然还敢腆着脸跟我父亲回来。” 沈砚动作一顿,惊诧皱眉:“……什么?” 宋令枝冷笑:“你的忌口喜好和父亲都差不多,祖母年事已高,被你瞒了去,我可不会。” 姜氏不喜宋瀚远人人皆知,也有传闻道宋瀚远在外面还有一门妾室,膝下还有一子,只是碍于姜氏不好认祖归宗,待孩子大了再作打算。 这事沈砚先前也听过,只他怎么也想不到,宋令枝居然会疑到自己身上。 他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和宋令枝撞上,若有所思。 …… 雪珠子绵绵,自廊檐下飘落。 岳栩候在沈砚身后:“主子,那小沙弥的屋子属下都翻遍了,这是在他柜中找到的药丸。属下还在他后院,翻出上百来具狸奴的尸身。” 那狸奴都是开膛破肚过的,死相凄惨。 那小沙弥救狸奴也不是好心,不过是拿它们往外传递消息。 消息写在纸上混在药丸中,逼迫狸奴咽下,做上标志放出去,自有人抓走开膛破肚,取走纸团。 沈砚眸光阴冷:“皇叔真是老了。” 岳栩低着头,不敢多语。 沈砚面无表情:“东西给皇叔送去,他自是知道如何料理。” 岳栩毕恭毕敬:“是。” 微顿,又拱手试探,“主子,宋姑娘那还要盯着吗?” 宋瀚远有外室这事虽是子虚乌有,乱传这话的丫鬟奴才也都让宋老夫人打了板子赶出家门。然这传言自姜氏进门就有,有人乱嚼舌根被宋令枝听见也不算罕见。 红梅绽雪,沈砚抬手,指尖轻捻过梅枝,手腕稍一用力,梅枝不堪一折,掉落在地,好似宋令枝那纤细白净的脖颈。 白雪盈眸,沈砚眼前好像又浮现宋令枝躺在榻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少女红唇紧抿,明明吓得丢了魂,却还是装模作样瞪着自己。 沈砚轻声:“找人跟着。” 他还是信不过宋令枝。 . 暴雪初歇,四面粉妆玉砌。 白芷扶着宋令枝,嘴上不忘念叨:“姑娘可真真待不住,倘或老夫人知道了,又该念叨奴婢不教好。” 宋令枝笑笑:“那屋子实在是闷,且这会祖母还在午歇,定然看不到你我。” 昨日施了针又吃过药,今早起来,身子果真好上许多。 宋令枝温声:“那银子可是送往后院了?” 白芷点头:“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那婆子是厨房的,说是会替姑娘好生照顾那窝狸奴,定不会让姑娘忧心。说起来那小沙弥也真是命苦,吃醉酒还死在马蹄下。” 白芷絮絮叨叨。 外人只以为小沙弥是吃醉酒误把自己绑在马后,对内情一无所知。 宋令枝心不在焉听着。 心下不安,也不知道昨日那话沈砚信了没有。 分神之际,忽闻前头一阵吵嚷,十来个人围站在一处,高大凶猛。 茫茫雪地中横亘着一棵青松,正是前夜被雪压断的。 白芷挡在宋令枝跟前,轻声解释:“姑娘,奴婢听说那树可厉害了,十来个人都抬不起它。” 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下不了山。 雪地一望无际,宋令枝踮脚往前张望,果真见那青松高大,树干得有四五个人才能团住。 宋令枝皱眉,忧心不已:“那……还能下山吗?” 白芷宽慰:“姑娘和老夫人这两天都在山上,老爷定不会不管的。姑娘放宽心,指不定明日……嗳,那些人在说什么呢?” 顺着白芷的视线往前望,果真见那十来个人手提着锄头铁铲,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的往地上猛啐一口,满脸讥讽嘲讽:“小子,滚远点,这可不是你……” 他一手提着站在中间的少年,猛一使劲,竟没提起, 男子眼中流露出几分错愕茫然。 再一使劲,还是没提起。 少年身子瘦弱,浑身上下灰扑扑的,独一双眼睛如琥珀明亮。 男子端详片刻,倏然咧嘴一笑:“你是想和我们一起挪树?赚宋家那赏银?” 人人皆知宋家老夫人礼佛被困山上金明寺,宋瀚远出了大笔银子,若是谁移开挡路的青松,便可得百两银子。 少年不语,只一双眼睛炯炯。 男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都让开,让他一个人搬,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何能耐,敢在我面前拿乔!” 十来个黝黑壮汉齐齐往后退开,抱手站着,只剩少年一人独立在青松前。 风声鹤唳,皑皑白雪落在他肩上。青灰长袍沾上雪花,随即化成一片水雾。 少年一声不吭,越过众人行至青松前。 广袤雪地只有他一人渺小的影子。 宋令枝不禁往前走了两三步,站在山上望山门处,那棵青松就横在路中央。 少年俯身,双臂环住树干。用尽全力,也只是环住树干一角。 四周围着的壮汉相视一眼,揶揄声渐起,幸灾乐祸。 先前嘲讽少年的男子戏谑上前:“我说小子,你若是真怕了……” 话犹未了,少年忽然用力,一张脸憋得青紫,脖根涨红。 那棵青松竟真的让他抬起,离地足足两尺有余。 轰隆一声巨响,回声震耳欲聋,那青松真让少年一人硬生生抗开。 男子目瞪口呆,兴奋之余,一手搂住少年双肩:“好小子,哥哥果然没看错你!你之前在哪做事的,和你们管事说一声,以后跟着哥哥混。就你这力气,跟哥哥肯定天天吃香喝辣。” 漫天雪珠子从地上翻涌而起,少年耳尖血色未褪,他大口大口喘气,手心刚被那枝桠伤着,裂开一道长长口子。 男子说半天,却始终没等来少年的回复,他好奇:“怎么不说话?可是还在怪哥哥方才看低了你?” 人群中不知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大,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男子一时语塞,而后大掌拍在少年肩上:“是哥哥唐突了,对不住。” 少年一声不哼,琥珀眼眸轻抬,隔着茫茫雪色,他一眼瞧见了山上那抹猩红身影。 宋令枝披着猩猩毡红斗篷,手上抱着一个鎏金珐琅手炉,笑着和白芝轻语:“那倒是个好的,赶明儿你和父亲说,再给他多点赏银。” 白芷笑着应了声好,又往山门那望去一眼:“奴婢瞧着,那人应是厨房劈柴的,叫魏、魏子渊!这还是昨日去厨房寻那婆子帮忙……” 一语未了,忽见宋令枝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白芷唬一跳:“奴婢说,昨日去给那婆子送银子……” 宋令枝急匆匆:“不是问的这个,你方才说,他叫……魏子渊?” 白芷点点头。 宋令枝讷讷,又往山门那望去。 冰天雪地,少年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长袍,被簇拥在中间。 魏子渊。 她喃喃,又念了一遍。 前世,魏家钱庄的名号遍布天南地北,宋家倒下后,魏家一跃成为江南第一富商。 彼时当家的,就是……魏子渊。 插入书签 第六章 第六章 后院厨房狭小.逼仄,透过一方小小的窗子,隐约可见里头亮着的红焰和浓浓黑雾。 厨娘半蹲在锅灶前,一面添柴加火,一面转向身后的少年,满脸堆笑。 “你还真是有福气,竟被那宋姑娘看上,挑去宋府做随从。” 四下无人,厨娘小心翼翼环视一周,慢吞吞挪至魏子渊身侧。 她低声道:“那宋府可不比我们这,听人说,宋府的地砖都是金玉做的。你若是跟了宋姑娘,定是比如今好上千倍万倍。” “你瞧她昨日送来的银子,左右不过是让我照看后院的狸奴,能花得上几个钱,她竟拿出那一袋银子,足足我们庄稼人吃上三五年,可见宋姑娘心善。” 魏子渊心不在焉听着,只在婆子提起宋令枝之时,眼珠子轻轻眨动两三下,波澜不惊的眸子终泛起层层涟漪。 破旧的厨房烟火气呛人,魏子渊抱膝坐在角落,手上攥着枯枝败叶。树枝干枯粗糙,磨得掌心阵阵发疼,先前挪树的伤口还裂着,隐约有血迹渗出。 魏子渊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翻涌的柴火出神。 火光乍现,层层烟雾弥漫。恍惚之际,魏子渊仿佛又看见山上那抹倩影。 少女身姿灵动,一身猩猩毡红斗篷映照漫天雪色,皓如凝脂,瑰姿艳逸。 魏子渊天生有疾,说不了话。 婆子早习惯自说自话,她手上颠着勺子:“婶子今儿给你加个鸡蛋羹,就当给你践行了。” 正说着话,忽见前头有小丫鬟走来,说是宋家的马车到了,催促魏子渊前去。 厨娘一怔,双手在身前随意擦抹两三下:“怎的这般急,连饭也不让人吃。” 小丫鬟捂嘴笑:“婶子这话问得奇,你问我,我问谁去。”话落,又看向魏子渊,“还不快些走,真想让主子等你不成?” 魏子渊平日住的柴房,也就一破败板子,堪堪能睡人。收拾一通,浑身上下却只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包袱。 那鸡蛋羹自然是赶不及吃,厨娘无奈叹口气,擦擦手往后走,无意瞥见院中一堆砍好的柴,厨娘陡然一愣,而后摇摇头一笑:“这孩子……” . 雪过初霁。 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白芷端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掀开松石绿猩猩毡帘。 临窗炕上铺着大锦褥子,秋雁靠在百蝶穿花青缎靠背上,手上银针对着窗外日光,正做着针黹。 白芷蹑手蹑脚行至秋雁身侧,往里探头:“姑娘还没起?” 桃红缂丝灰鼠披风解下,只这会子功夫,白芷额头已沁出薄薄汗珠,她无奈弯唇。 “姑娘如今是怎么了,往年也不见这般畏寒。阖府上下,光是我们暖阁的火盆,都抵得上人家一个院子的。” 她瞅秋雁一眼,惊奇:“奇了怪了,难道你就不觉得烧得慌?” 秋雁直瞅她笑:“你没见我身上这件?如今在这屋里头待着,我也只敢穿些轻薄的。前儿穿了袄子,差点捂得我生了痱子。也不知道姑娘这……” 一语未了,忽听屋内一声低笑,青纱帐慢掀起,最先入目的是一双细润如脂的柔荑。 宋令枝眉眼弯弯,杏眸惺忪慵懒:“说我什么呢?也让我听听才是正理。” 主子醒了,秋雁赶忙放下手中的针黹,随白芷行至暖阁,又拿青缎靠背供宋令枝靠着。 二人一左一右,服侍宋令枝盥漱。 少顷,又有小丫鬟捧着漆木茶盘进屋,秋雁自丫鬟手中接过茶盘,递至宋令枝身前。 “姑娘,这是老夫人打发柳妈妈送来的燕窝粥。” 从金明寺回来三日,宋老夫人被那夜宋令枝吓破了胆,日日在佛堂诵经念佛。 又让宋瀚远寻了大夫为宋令枝诊治,天未明便让柳妈妈送燕窝粥人参汤到临月阁。 都是上好的血燕,然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腻。 宋令枝浅尝一两口,遂将青瓷小碗推至秋雁身前:“你吃了罢,我不要了。” 秋雁试探:“前儿老爷送来一瓶木樨清露,姑娘可要尝尝那个?奴婢让人送来。” 那木樨清露宋令枝早时吃着还好,后来又觉得怪甜的。她摇头:“罢了,你吃你的便是。” 话落,视线越过白芷和秋雁,宋令枝好奇:“怎么不见魏子渊?” 秋雁不敢再吃,忙忙福身:“奴婢照主子的吩咐,给他安排了单间,这会子他正在二门上候着呢。姑娘若有事要说,奴婢去寻他进来。” 宋令枝皱眉:“……二门?” 秋雁点头:“是老爷让去的。说他毕竟不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倘或真让他在临月阁伺候……” 宋令枝坚持:“让他进来罢,这事我和父亲说就是了。” 秋雁笑着道了声“是”,掀开帘子出门寻人。 不多时忽见宋老夫人又打发人来,白芷出门相迎,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身掐丝掐金孔雀氅。 白芷笑盈盈递上:“刚老夫人给的,说是让姑娘夜里穿,也好让她掌掌眼。” 那孔雀氅乃是用孔雀细绒并金丝线绣制而成,遥遥望去流光溢彩,仿佛日映红霞。 宋令枝哑然失笑:“好好的穿这作甚,若是不小心烧了洞眼,祖母又该心疼了。” 白芷捂嘴笑:“姑娘糊涂了不成,今儿老夫人设宴,为谢前些日子严公子在金明寺救了姑娘。这等大事,姑娘怎的还忘了。” ……金明寺。 眼底笑意乍然消失殆尽,宋令枝眉眼低垂,无端又想起先前在寺中,沈砚为自己施针的一幕。 那双墨色眸子如影随形,似乎一眼就能将自己看穿。宋令枝不喜沈砚不假,然她更不想的是,宋家再和沈砚有瓜葛。 烟雾笼着的一双柳叶眉轻蹙,宋令枝揉着眉心:“找人和祖母说一声,就说我身上不大好,不去了。” 白芷上前扶人:“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昨日才巴巴打发人去告诉老夫人身上大安,不必忧心,这会子又自打自的脸。倘或老夫人知道了,定也不会依的,且今儿还是老夫人做东。” 白芷絮絮叨叨,深怕宋令枝赌气不去。 话音未了,忽见月洞门窜出一道身影。 秋雁满脸堆笑,提裙朝宋令枝奔去:“姑娘快瞧瞧去,奴婢刚去二门寻人,谁知都不在,一问才知道都在校场赌钱呢。” 白芷怒目而视,手中帕子往秋雁怀里摔去:“要死,他们赌钱,你不找管事,倒还教唆着姑娘过去。” 秋雁叠声笑:“我的错我的错,是我一时嘴快,竟忘了说。” 原是二门上的护卫见魏子渊身上带着箭矢,惊讶他竟是会骑射的,一行人遂拥至校场,打赌魏子渊的箭术如何。 白芷仍不悦:“护卫吃酒赌钱是大忌,你怎的也跟着胡闹?” 秋雁反唇相讥:“我何曾不知,只他们也不算不上赌钱,左右不过是拿身上的玉佩荷包做彩头。” 宋令枝闻言,也好奇:“府上有多少人押魏子渊赢?” 秋雁欲言又止:“这……”她讪讪干笑两声,朝宋令枝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个,还是他自己。” …… 凛冬之时,朔风侵肌入骨。 校场上喧哗震耳,府上听说有如此有趣的赌局,都悄悄瞒了主子过来,拿梯己钱下注。 大红蟒缎铺着的漆木茶盘磊着好些玉玦扇坠,另一端却只有十锭金锞子。 想来那金锞子应是前日挪树的赏银。 宋令枝看了直笑:“可怜见的,竟真没人看好他。” 秋雁垂手侍立:“姑娘不知,那些人嘴碎得很,背后说他空有蛮力。只是不知这魏子渊箭术如何,若真的……” “他不会输。”宋令枝淡然。 秋雁愕然:“……姑娘这话,是何意?” 宋令枝笑而不语。 校场上都是护卫小厮,她自是不可能过去,只远远站在阁楼上,俯瞰不远处的好风景。 若真那么容易认输,心中无半点算计,前世魏子渊的钱庄也不可能遍布天下了。 校场上,众人振臂高呼,齐齐望向中间的少年。 许是常年食不果腹,魏子渊身形瘦弱,面上带着病态之白,不似别的护卫英勇凶猛。 “光是射箭有何意思?要我说,还不如绑了眼睛,若闭眼能射中,那才叫有本事呢。” 话落,立刻传来阵阵附和,又有人大步走出,手上的青玉扳指解下,丢在茶盘上。 “魏子渊,我再添个彩头,你若真的闭眼能射中,这扳指便是你的了。” 魏子渊沉默不语。 立有人跟着上前,转眼,那漆木茶盘满满的珠玉宝石,险些装不下。 校场上的少年一言不发,一双琥珀眸子平静,弓箭在他手上掂量一下。 风声鹤唳,校场上冰冷彻骨。 魏子渊抬眸,视线落在远处的靶子上。早有人送上一方青帕,供魏子渊绑在眼上。 视野全无,耳边只余风声飒飒。 抬臂,拉弓。 弓弦紧绷,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咻”的一声,箭矢自魏子渊手中发出,竟不是对准的靶心,而是掠过上空的一只飞雀。 飞雀应声落地,直挺挺落在校场中间。 魏子渊抬臂,手上又是一箭。 箭矢飞快,直中靶心。 满场寂然。 秋雁和白芷亦是瞠目结舌,二人纷纷乍舌:“姑娘真是神机妙算,竟连这都猜中了。” 宋令枝抿唇莞尔,目光缓缓自校场收回:“走罢,也没别的可看了。” 衣裙逶迤曳地,宋令枝羽步翩跹,背影渐渐消失在阁楼。 临月阁悄然无声,只有三三两两的小丫鬟在院中拨弄花草。 转过花障,宋令枝倏然一怔。 廊檐下远远站着一人,垂手侍立,却是那本该在校场上大放异彩的魏子渊。 秋雁惊讶出声:“魏子渊,你怎么会在这?” 魏子渊垂首上前,跪在宋令枝身前,手上捧着的,赫然是刚才的箭矢。 宋令枝惊讶,而后一笑:“你这是怕赌钱被我赶走?” 魏子渊仍高捧着箭矢。 宋令枝讶然:“我不会和父亲说的,你……” 魏子渊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动。 秋雁悄悄凑近宋令枝,压低声提醒:“姑娘,他会不会是想……讨要奖赏?” 白芷皱眉:“适才不是赢了那么多珠宝,怎的这会子还要讨赏,且赌钱本就不对,姑娘不追究,已是宽宏大量,他怎么还……” “白芷,父亲去岁送过我一把龙舌弓,你去取了来。” 白芷跺脚:“姑娘。” 宋令枝坚持:“快去。” 龙舌弓是上好的弓箭,相传是龙筋所作,可百步穿杨。 魏子渊却没有接,他双手依旧高捧着箭矢。 白芷失去耐心:“这是姑娘赏你的,你怎的如此不知规矩?” 魏子渊只低头不语。 宋令枝蹙眉:“罢,再拿十两银子赏他便是。” 魏子渊摇摇头。 天冷得厉害,零零落落又飘起了雪絮。 宋令枝拢紧鹤氅,只觉无奈:“弓箭不要,赏银不要。罢了,你先回去,待有好的再赏你便是。” 话落,宋令枝携秋雁白芷回屋。 台矶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宋令枝回首。 少年还跪在廊檐下,身影坚.挺。他身上穿着石青长袍,一张脸早不似初见那般灰扑扑。鬓如刀裁,眉似秋山,竟生得一副好相貌。 风雪飘摇,魏子渊孤身跪在青石台矶上,身影单薄,似一只无家可归、无人要的小狗。 宋令枝转身,快步上前,绵柔嗓音如飘雪落在魏子渊耳边。 “今夜祖母设宴,你随我一同过去,日后同白芷秋雁一样,在我身边伺候便是。“ 高捧着箭矢的双手终于收了回去。 插入书签 第七章 第七章 宋老夫人今夜设宴款待客人,酒席自然早早备下。 廊檐下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高高悬着,丫鬟遍身绫罗,双手捧着描金洋漆茶盘,自两侧抄手游廊穿过。 花厅花团锦簇,两侧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圆凳设汉白玉长方形花盆,盆中供着数株水仙。一侧的黑漆长方凳上置银火壶。 宋令枝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披一身孔雀氅,鬓间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映着烛光,灼灼生辉。 魏子渊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待要踏进花厅,忽见秋雁伸手将人拦下,她轻声:“白芷姐姐在里边伺候便好,我们站廊檐下候着,不用进去。” 秋雁声音不小,宋令枝闻言转身,笑着朝秋雁道:“在这里作甚,去暖阁吃杯热酒暖暖身子才是正经,倘或真有事,我再喊你们。” 秋雁不愿:“姑娘……” 宋令枝:“去罢。” 花厅立一方紫檀嵌玉插屏,雕梁画栋,褥设芙蓉,不时有细乐声喧绕耳。 宋令枝款步提裙,任由祖母牵着坐下。 席上摆着珍品果馔,又有佳肴美酒。 乐姬轻敲檀板,琴声幽幽。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插屏,宋令枝不时闻得父亲的笑声。 席上推杯换盏,珠围翠绕。 乌银洋錾自斟壶提着,宋瀚远满满为自己斟了一杯,亲自捧与沈砚。 “寺中之事母亲已尽数告知于我,幸好严公子出手相助,否则小女定不能转危为安,这杯,我敬您。” 沈砚抬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宋瀚远摆摆手:“于严公子是举手之劳,于我却不是。” 他笑笑,目光投过紫檀嵌玉插屏,隐隐望见插屏后人影绰约,“我这小女虽顽劣,却是最玲珑的,她祖母视她为眼珠子。不怕严公子笑话,倘或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我,便是我这母亲……” 宋瀚远双目垂泪,重重叹了一声,又觉今夜是谢宴,不该如此扫兴,忙为自己斟了三杯,自罚。 又让小厮冬海捧上一个描金洋漆锦匣,重重红缎裹着,解开,却是一颗足有一尺多高的珍珠。 那珍珠莹润饱满,光泽透彻,细腻白净。 便是上等的汉白玉,也不及它半分。 宋瀚远亲自接过,奉上:“此乃南海的舶来品,那的渔人都道,这般大的珍珠,万年一遇。还望严公子莫要嫌弃。” 沈砚再三推拒。 宋瀚远:“严公子两次救我与小女,我虽粗鄙,不似你们有学问的,却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严公子若不收下,便是看不起宋某了。” 话落,宋瀚远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拍拍沈砚双肩:“我和你说句实话,若非那海上文书迟迟未下,今日、今日我定当……” 青花海水云龙纹高足杯在手中轻转,沈砚抬眸,墨色眸子映着席间的金窗玉槛。 他声音清冷,似腊月寒泉:“……您是想走海路?” 宋瀚远哈哈一笑:“当然,不瞒公子说,这舶来品就是从海上淘回来的。” 宋瀚远摇头惋惜,“可惜没有那海上文书,否则我定亲自出海。” 本朝虽无海禁,然若想出海,却需要海上文书。文书难得,宋瀚远花了大价钱,在京中上下打点,仍是未得。 此乃宋瀚远近日烦心事,大好的日子,他不愿再提,只招呼沈砚喝酒吃菜。 “罢罢,不提这事。严公子尝尝我们家这红煨鳗,说起来这还是小女的功劳。” 沈砚面露怔忪:“宋姑娘做的?” 宋瀚远笑得开怀:“她哪会做这个?不过是有日醒来忽然说自己做了个梦,梦中仙人和她道红煨鳗该用甜酱代秋油,且皮不可皱,我让厨子照她说的试了试,果真可口。” 宋瀚远说得尽兴,未曾留意到沈砚眼中的诡谲复杂,他好奇:“严公子怎么不吃?” 沈砚不动声色:“宋姑娘可是去过京城?” 宋瀚远实话实说:“那倒没有。去岁本是要随我一起上京的,可惜那时她身子欠安,只能作罢。” 席上丫鬟穿花戴柳,垂手旁侍。 沈砚擎着高足杯,视线漫不经心自紫檀嵌玉插屏上掠过。 宋府乃钟鸣鼎食之家,吃□□细,盘中鳗鱼嫩滑润口,肉香不柴。 红煨鳗固然不足为奇,然用甜酱代秋游油却是……御膳房的做法。 沈砚眼眸渐深。 …… 火树银花,香屑落地。 席上丝竹悦耳,锦绣盈眸。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喜笑颜开。 忽见姜氏身边的春桃匆忙赶来,身上的鹤氅落满雪珠子,可见走得急。 她福身告罪:“老夫人,夫人今日起来身子欠安……” 宋老夫人不悦摆摆手:“罢了,原也不指望她能来。” 春桃面露窘迫,尴尬站在原地。 素日宋令枝去往碧玉轩给姜氏晨昏定省,见的最多的,便是春桃。知她怕冷,春桃每每都嘱咐小丫鬟多添银火壶,省得宋令枝受寒。 不忍心春桃在下首站着,宋令枝弯唇,朝白芷招手:“你来,给春桃姐姐倒一杯热酒,这天冷,暖暖身子再去。这一碟胭脂鹅脯我吃着不错,拿攒盒装上,给春桃姐姐带去。” 春桃福身:“谢姑娘赏。” 白芷应声而去,不多时又转了回来,手上多了几卷经书,白芷福身:“老夫人,这是春桃方才给奴婢的,都是夫人亲手抄的经书,请您过目。” 宋老夫人一手拄着沉香木拐,并未抬眸:“难为她有心,放着罢。” 白芷垂首应了声“是”。 宋老夫人冷笑:“自家的孩儿险些丧命,她这个做娘的倒是看都不看一眼……” 白芷赶忙屈膝福身:“老夫人恕罪,夫人刚托春桃问过姑娘的身子,还说待姑娘身子好全,她要亲自过问姑娘的功课。” 宋令枝大惊失色:“……什么?”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念书,每每见了教书先生,宋令枝总觉得头疼。 偏生姜氏出身官宦,极为看重学问。若是她考自己的功课…… 重生后,宋令枝早将功课抛到九霄云外,四书五经忘光,连大字也不曾好好写。 她躲至宋老夫人怀里:“祖母,我不想写。” 宋老夫人乐得开怀:“不过是写几张大字罢了,有何害怕?” 宋令枝撇撇嘴:“祖母不知,母亲可严苛了。若是见我学得不好,又该打我手心。且我见‘之乎者也’就头晕,有这功夫,还不如跟着祖母学看账本。” 宋老夫人年轻时也是铁血铮铮的铁娘子,随丈夫走遍四山五岳,天下十分也走了□□,见识阅历自是寻常妇人比不上。 闻得孙女的抱怨,宋老夫人只笑:“前些日子我打发柳妈妈送去的账本,枝枝可瞧过了?” 宋令枝自宋老夫人怀里抬首,端正身子坐下:“瞧是瞧了,只有一本孙女颇为不解。” 话落,又招手示意白芷去取来,宋令枝翻开账本,递到宋老夫人眼下。 “这是刘庄头送来的,他管着我们家十处庄子,去岁有三处报了旱灾,如今只剩下七处尚可度日。” “我找人问了一通,旱灾倒是属实,可刘庄头送来的账本却着实奇怪。” 宋老夫人抿唇笑:“哪里奇怪了?” 宋令枝悄声道:“我找人去隔壁村子问了一圈,他们也有旱灾,但收成却足足比刘庄头高了两成。我怕错怪人,又将往年的账本找出来。一千五百里的地……” 宋令枝在算学上颇有造诣,不用算盘便可得出结果。少时宋老夫人还不信,亲自拿了算盘一遍遍算,竟真的和宋令枝所得分毫不差。 宋老夫人喜得直喊心肝宝贝,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今夜闻得宋令枝一席话,宋老夫人点头,目光透着赞许之意:“枝枝是想说……刘掌柜送来的是假账?” 宋令枝颔首:“确实是假账。” 宋老夫人循循善诱:“那枝枝意欲如何?” “假账自然不能容忍,亏空的银子明年补齐双份交上来,若不能,日后也庄子也无需他打理了。”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语,只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了然一笑:“祖母这般盯着我,莫非觉得我不近人情?” 宋老夫人笑而不语。 宋令枝:“假账这事是他做错的,我问心无愧。不过我也找人去村子问了,他们说刘掌柜的小儿子生了重病,如今卧病在榻,靠人参吊着续命。我想着打发人去给他送去两根人参,也不枉费他跟了祖父一场,省得寒了其他老伙计的心。”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恩威并用,你倒是学得极好。” 宋令枝抵着宋老夫人肩头笑:“那也是祖母教得好。” 宋老夫人:“虽如此说,然先生让学的……” 宋令枝捂着双耳站起身,纤纤素腰不堪一折,似弱柳扶风:“祖母我头晕,得出去走走。” 话落,也不顾宋老夫人应不应允,忙忙往外走。 白芷忙不迭跟上,嘴上急呼:“姑娘,外头冷,披了孔雀氅再走。” 雪珠子簌簌,白芷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 夜色清冷如水。 青石甬路,宋令枝难得好兴致,转过花障,循着台矶拾级而上。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她轻声劝人:“姑娘,再往前走便是望仙阁了,还是回去罢。” 宋老夫人爱听戏曲,望仙阁便是宋老爷子为妻子所建的戏楼。望仙阁为三重檐,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 云影横斜,出来得急,宋令枝的手炉落在花厅。 偏生这一处偏僻,少有婆子丫鬟走动。 树影婆娑,重重黑影映在两侧游廊。 宋令枝回首,唤白芷上前:“你回祖母那,拿的手炉来。” 白芷担忧:“姑娘,这儿黑灯瞎火的,你一人在这,倘或遇上什么……”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是在家中,哪里会遇上什么不相干的,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望仙阁离花厅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芷福身道了声“是”。玻璃绣球灯留下,白芷只撑着一把油纸伞,转身匆匆而去,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游廊栏杆榻板上铺着青缎牡丹纹褥子,宋令枝倚栏坐下,耳边风声鹤唳。 先前不觉得,这会子果真觉得朔风凛凛。 宋令枝拢紧孔雀氅起身。 寒夜料峭,倏然,脚下猝不及防多出一道黑影。 宋令枝唬了一跳,猛地抬起眼眸。 瞳孔紧缩。 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前。 胸腔鼓动,宋令枝只觉寒意渐起,遍及四肢。 “你……”平缓气息,宋令枝佯装淡定,“严公子怎么也出来了,可是今夜的曲子不合心意?” 风雪飘摇,沈砚一双眸子隐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难得,宋令枝听见他极轻极轻笑了一声,似雁过无痕。 “曲子的确不合心意,不过那道……红煨鳗却是极好的。” 宋令枝松口气,弯唇:“严公子若是喜欢,可再让厨房……” 沈砚不疾不徐:“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 沈砚步步紧逼,眨眼之际,二人之间不过一寸之距。 四目相对,宋令枝心跳如鼓。 她站在游廊中间,身后是数百级台阶,逶迤绵延,若是再往后一步……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只听沈砚低沉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他一字一顿。 “那方子是宫里才有的,宋姑娘如何得知?” 雪色绵绵,宋令枝半边身子往后仰,只觉摇摇欲坠。 冷风萧瑟,宽松衣袍荡起。 沈砚声音如鬼魅,如影随形。 “宋姑娘知道金明寺那小沙弥是为何身亡吗?” 沈砚瞳仁极黑,光影照不见他的面容。 雪珠子自廊檐下飘落,遍体生寒。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掐着掌心,宋令枝蓦地想起前世沈砚登基后,先太子被囚在水牢。沈砚让人敲碎长兄的膝盖骨,使其对着金銮殿的方向跪下。 同胞兄长沈砚尚且如此心狠,更妄论他人。 宋令枝眉心重重一跳,强装从容:“那小沙弥不过是吃醉了酒惨死在马蹄之下,有何稀奇?再有,那方子是宫里的又怎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是一张方子,别的我也买得起。” 她仰首,迫着自己对上沈砚的视线:“细看你的眉眼确实不像我父亲,先前是我病中胡言乱语,还望严公子莫往心里去。” 沈砚淡淡:“那方子是宋姑娘买的,可我怎么听说……那是宋姑娘梦中所得的?”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暗骂宋瀚远多嘴。 沈砚一步步逼近,独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森寒彻骨,比之檐下寒冰更甚。 长长台矶蜿蜒在身后,只要再往后退开半寸…… 蓦地,一记利响乍然在耳边落下,像是利刃穿破夜色。 忽见“哗啦”一声,檐下古松晃动,霎时,簌簌积雪尽数飘落在宋令枝和沈砚肩上。 沈砚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躲得及时,只衣袂沾染零星雪絮。 压迫的气息不再,宋令枝趁机站稳身子,拂去肩上积雪。 抬眸,却见黑油石柱上稳稳立着一枚落叶。 半枚叶子没入柱中,可见力道之大。 宋令枝震惊转身。 晦暗夜色中,魏子渊垂手立在游廊之下,手上提着一盏羊角灯。 昏黄光影映在魏子渊一双琥珀眸子中,灼灼有神。 插入书签 第八章 第八章 雪色连天,白芷步履匆忙,撑着油纸伞拥着宋令枝回临月阁。 “奴婢先前回花厅,正好碰上春桃姐姐。” 怕耽搁给宋令枝送手炉,白芷遂找了腿脚快的魏子渊,帮忙走这一遭。 只是待她重回戏楼,却见宋令枝心神恍惚站在廊檐下。 顾不得多想,白芷匆匆将手炉塞至宋令枝怀里,压低声凑至宋令枝耳边。 “姑娘,春桃偷偷给奴婢送来消息,说是夫人打算明日过来,竟是要问姑娘的功课呢,让姑娘提防着点。” 宋令枝目瞪口呆,霎时将沈砚抛在脑后,她愕然:“……什么?” 白芷急急拥着人往回走:“姑娘这大半个月可是一张帖子都未临,大字也不曾好好写,若是明日夫人瞧见,定是要生气的。” 姜氏待宋令枝向来严苛,宋令枝不敢大意,扶着白芷的手疾步回屋。 临月阁各处点灯,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灯,立在廊檐下,亮如白昼。 黑漆描金长桌上燃着两根如手臂粗笨的蜡烛,烛光摇曳,秋雁轻手轻脚握着烛剪,剪了灯花。 不敢叨扰宋令枝,无声挪至熏笼旁,掀开罩子添了几块提神的薄荷香饼。 宋令枝坐在花梨大理石书案前,奋笔疾书。 这半个多月松懒懈怠,竟是一张帖子也未临。 宋令枝翻箱倒柜,也只在书案上翻出几张旧字帖,勉强可以应付一二。无奈之下,宋令枝只能连夜赶抄。 丑时三刻。 廊檐下,早有坐更的丫鬟捱不住,提着羊角灯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脑袋不小心砸到柱子,惹来“咚”的一声,立刻遭来值班婆子一记白眼。 小丫鬟惶恐不安,忙不迭站直身子。遥遥的,却见一人披着石青鹤氅,双手捧着描金漆木攒盒,自游廊走来。 来人步履轻缓,神色自若。 小丫鬟揉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细看方发现,那是宋令枝从金明寺带回来的侍从。 剑眉星眸,长身玉立。 小丫鬟下意识屏气凝神,悄悄为魏子渊挽起猩猩毡帘。待人走后,小丫鬟的目光方恋恋不舍从魏子渊身上移开。 暖阁内。 三足兽耳珐琅香炉点着海棠香,香雾氤氲。 宋令枝一手扶额,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乏得厉害。 秋雁从魏子渊手上接过攒盒,置在一旁的高几上。 “姑娘歇会罢,倘若熬坏了眼睛,老夫人可要心疼的。厨房送了鱼丸鸡皮汤来,姑娘可要尝尝?” 书案上磊着满满当当的诗集书册,宋令枝眉眼透着倦色,她有气无力:“怕是来不及。” 欠下的债不少,就算不眠不休写上一整夜,也是杯水车薪。 白芷轻叹口气:“奴婢说什么来着,姑娘往日也该听劝才是,若是素日多练几张大字,何苦这会挑灯夜读。” 宋令枝后悔不迭,抬头望,倏然瞧见垂手侍立在左右的魏子渊。 她挥挥手:“你回去罢,我这屋有秋雁和白芷守着就成。” 魏子渊身影未动,只视线落在宋令枝书案上的帖子上。 宋令枝好奇:“……你认得字?” 一语未了,宋令枝恨不得当场咬舌。 前世魏家的钱庄是魏子渊一手操持的,若是不识字,魏家的钱庄也不会遍布天下。 魏子渊不语,只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狼毫,挥墨雪浪纸上。 字字遒劲有力,亦如魏子渊本人。 宋令枝凑近瞧:“你字倒是写得不错。” 魏子渊垂眸。 那纸上写的,赫然四个字—— 我可以写。 宋令枝懒懒叹一声,看出魏子渊心中所想,她莞尔:“你我字迹不同,你怎么帮我写?” 魏子渊躬身上前。 视线在宋令枝刚临过的帖子上轻轻掠过,狼毫重握在手中。 不多时,雪浪纸后又续上一行小楷—— 字迹竟和宋令枝先前临的如出一辙。 若非细看,定不会看出有何异样。 魏子渊提笔,又重写了几张。 宋令枝瞠目结舌,惊诧:“你会模仿?” 魏子渊持笔写:不是很好,再练练就看不出了。 宋令枝弯唇,接过雪浪纸细细端详:“已经很好了。” 秋雁和白芷瞧见,忙忙拿来一沓雪浪纸,递与魏子渊。 秋雁喜得眉开眼笑:“既如此,你便替姑娘抄上罢,省得姑娘明儿挨说。” 宋令枝笑着拍开秋雁:“净胡说,你当母亲那般好糊弄?” 姜氏出身书香名门,祖上曾是国子监祭酒,若非当年阴差阳错,姜氏也不可能嫁到宋家做宋家妇。 与宋令枝不同,姜氏写得一手好小楷,在练字上也下了苦功夫。 宋令枝一手托腮,莹莹烛光跃动在她眉眼:“先前我不过三日不练字,母亲一眼就看出我字临得不好,连我几时偷懒她都知。且祖母往日也常和我说,经商之人,‘诚’字为重。” 宋令枝慢悠悠在纸上落下一字,“我若是连这都做不好,岂不辜负了祖母素日待我之心?” 且姜氏本就不喜自己,便是宋令枝此刻拿出上千张大字,她也不会夸自己一字。 白芷和秋雁眼中光亮霎时消失殆尽,讪讪低下眼眸。 秋雁踟蹰:“那姑娘……还写吗?” “当然。”宋令枝不假思索,“方才那鱼丸鸡皮汤还在吗?” 白芷忙忙端了过来,伺候宋令枝用膳:“这会子夜深,姑娘莫吃多,小心积食。” 更深人静,苍苔露冷。 天色将明未亮之时,宋令枝终抄完三十张大字。手腕酸胀,白芷拿了热手帕捂着,方觉好些。 宋令枝声音懒懒:“白芷,我先歇会,倘若母亲……” 正说着话,忽见院外响起小丫鬟急急的一声:“——夫人!” 缂丝屏风后,宋令枝垂手侍立在一旁。 姜氏一身镂金百蝶穿花牡丹纹锦袄,雍容华贵端坐在书案后,素手纤纤,轻翻过案上的雪浪纸。 字帖多是昨夜临的,宋令枝心神不宁,一面担心姜氏看出,一面又提防姜氏问自己的功课。 难得,不见姜氏道自己半句不是。 姜氏淡然起身,月白羽纱鹤氅曳地:“随我去佛堂。” 宋令枝不明所以,福身道了声“是”。 佛堂内。 檀香缭绕,姜氏一手握着犍稚,轻敲木鱼。 钟声古朴悠远。 宋令枝跪在蒲团之上,仰头观音像仁慈慈悲,普渡众生。 藏香氤氲,佛堂不比临月阁,只角落放着一个小小的银火壶。 冷意渐生,宋令枝拢紧肩上鹤氅,只觉眼皮沉沉。 视野之内,姜氏身影逐渐模糊。 …… “姑娘、姑娘?”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白芷提裙,悄声轻推宋令枝,她手上抱着一个精致鎏金珐琅手炉。 手指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唬了一跳:“姑娘的手怎的这般冷?” 话落,忙忙将手炉递与宋令枝:“夫人不在,姑娘先将就用用。” 白芷压低声,半跪在宋令枝身侧,凑至她耳边低语:“奴婢已让人出门去寻老夫人了,姑娘再忍忍。” 宋令枝蹙眉:“好好的找祖母作甚?” 白芷:“奴婢悄悄找春桃打听,方知夫人是因姑娘的功课生气。” 宋令枝了然:“母亲是恼我近日懈怠?” 白芷咬唇:“倒不是因着这个。”白芷欲言又止,眼眸低垂,满脸愧疚不安,“说来却是奴婢的不是,昨夜魏子渊临的那几张帖子,叫奴婢混在书案上。想来夫人是看出来了,错怪了姑娘。” 魏子渊跟在白芷身后,也随之跪下。他说不了话,只叩首跪地。 白芷着急:“姑娘,此事是奴婢疏忽……” 宋令枝不以为然:“罢,便是没那帖子,母亲问起我的功课,也是要生气的。” 比起磕磕绊绊、顶着姜氏严厉的凝视背《论语》,倒不如在佛堂跪得自在。 她只气姜氏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便将罪名叩在自己头上。 白芷:“夫人不在,奴婢先扶姑娘回屋歇息……” 宋令枝:“不行。” 她还没等来祖母为自己主持公道,若是此刻回去,她这半个多时辰便是白跪了。 白芷忧心忡忡:“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悄悄让人送来。” 宋令枝有气无力:“想吃红烧兔肉。” 城西杨家铺子的红烧兔肉做得极好,肉香不柴,汁水饱满。 白芷为难:“姑娘,这是在佛堂。” 在佛堂吃荤,可是大忌。 宋令枝笑:“我自是知道,随口说说罢了,你……” 话犹未了,忽见魏子渊抬首。 香烟锦障,烛光摇曳,映在木地板上。 魏子渊伸手在地板上写字:我有法子。 . 藏香又短了一截。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雪珠子渐渐。 魏子渊披着雪色,手上提着一个十锦漆木攒盒,步履匆匆。 见他如约而至,宋令枝大吃一惊,面露错愕之色。 她轻声笑:“你怎么真来了?” 石青长袍上沾染着寒气,担心宋令枝受寒,魏子渊在银火壶前稍站片刻,掸去肩头落雪,方悄声踱步至宋令枝身前。 宋令枝眉眼弯弯,抬首望向观音像:“这可是佛堂,你若真的……” 一语未了,十锦攒盒忽的被人揭开,映入视线的,是十来个如白玉莹润的白兔团子。 宋令枝倏然一怔,随即勾唇笑出声,宋令枝哭笑不得:“亏你想得出这法子。” 那白玉兔大小不一,或蹲或跑,栩栩如生。 盥手毕,宋令枝拣起一块,浅尝一口:“还不错, 只是厨房何时也会做这……” 话音未落,忽听院外一阵喧嚣,宋令枝忙不迭将攒盒递与魏子渊,示意他往偏室藏。 朱色猩猩毡帘挽起,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横眉冷眼:“枝枝自幼在我膝下抚养长大,她性子如何,我会不知?” 姜氏垂手候在一侧,缄默不语。 归家途中,柳妈妈早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宋老夫人,宋老夫人听说宋令枝在佛堂跪着,让人调转车头回府,直奔佛堂。 搂着宋令枝直怒:“你这母亲倒是做得轻巧,可怜我这孙女一夜未睡,还生生在这佛堂跪了一早上。她本就畏寒,我请了多少名医都不妥,你竟还狠得下心……”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宋令枝赶忙唤柳妈妈上前,一左一右将宋老夫人搀扶进暖阁。 姜氏皱眉:“她若不是平日偷懒,也无需连夜赶抄。” 宋老夫人怒瞪姜氏一眼:“正月事多,枝枝这孩子孝顺,日日到我屋里陪着,前些日子还在金明寺受了惊吓,她哪里还能练字?” 絮絮叨叨,姜氏说一句,宋老夫人驳十句,总之宋令枝不可能有错。 有人做主,宋令枝自然乐得自在,窝在宋老夫人怀里。 幸好宋老夫人搂着人,才没让姜氏看出异样。 待姜氏离开,宋令枝方从宋老夫人抬头:“还是祖母疼我。” 宋老夫人睨她一眼,长指轻戳宋令枝额头:“还敢笑。” 宋令枝捂着脑袋:“我又没做错,为何不能笑?” 宋老夫人沉声:“你还没做错?” 宋令枝心口稍滞,只当是魏子渊带的那白玉兔子东窗事发,挽着宋老夫人的手撒娇。 “祖母,我错了,我不该在佛堂吃糕点。” 亵渎了菩萨。 宋老夫人眉心重重一跳:“……还有呢?” 声音愠怒,与方才为宋令枝说话完全不同。 宋令枝搜肠刮肚,拢眉沉吟:“我不该偷懒不练字。” 宋老夫人面不改色:“还有呢?” ……还有? 宋令枝错愕,想半日也想不出。 宋老夫人无奈:“你傻不傻,祖母过来,就是来替你做主的,你怎么还傻乎乎跪在蒲团上?就不会装个头疼脑热晕倒在地?” 宋令枝笑出声:“那我下回试试,祖母,我先扶你回屋罢,这儿到底比不得屋里暖和。”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走罢。” 雪落无声,众奴仆婆子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和宋老夫人身后。 宋老夫人忽而轻声:“先前为你授课的先生身子抱恙,告假回乡。” 宋令枝疑惑:“前日父亲才送了束脩与贽见礼过去,怎的忽然身子不适了,可有大碍没有?” 宋老夫人望着宋令枝,不语。 宋令枝怔忪片刻,红唇轻启:“先生身子并未欠安,是吗?” 为宋令枝授课的先生先前也是姜氏的夫子,当初姜氏亲自上门,老先生方肯为宋令枝授课。 今日之事,姜氏只当宋令枝不肯用功,又花小心思投机取巧,一气之下,竟私下辞了那老先生,深怕来日宋令枝犯错,连累她的声誉。 宋老夫人气极:“枝枝别恼,祖母定为你寻个学问更好的,人品……” 宋令枝笑着补上:“相貌也要清俊的!” 宋老夫人被逗乐,笑睨她一眼,揶揄:“你当挑夫君呢,还要相貌清俊的。” 插入书签 第九章 第九章 祖孙二人笑着穿过影壁,踏进闲云阁。 知宋令枝未曾用早膳,柳妈妈早让人备下,亲自伺候宋令枝盥手,她笑:“厨房送了牛乳羹来,还有碧玉粳米粥。” 那牛乳羹是宋老夫人往日最爱的,宋令枝闻言,越性让人多送一碗,亲自捧与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笑言:“你吃着便是,惦记我做什么?” 余光瞥见宋令枝身后站着的魏子渊,宋老夫人温声:“那字帖,可是你照姑娘的字迹临的?” 魏子渊躬身上前,颔首。 宋老夫人着人取来眼镜匣子,戴上细细端详:“倒是个玲珑孩子,生得也俊俏。你这手字,是打哪学来的?” 白芷贴心,赶忙送上笔纸。 魏子渊接过:先前曾为书塾的公子代笔。 谋生而已,宋老夫人点点头,又转向宋令枝:“这就是你先前想送去账房做学徒的那个孩子?” 宋令枝颔首:“是,祖母您瞧着如何?” 宋老夫人打量着下首跪着的少年,剑眉星目,长得齐整。她笑笑,脸上流露些许赞赏之意:“不错。” 转而望向宋令枝,宋老夫人笑得亲和:“日后宋家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如今趁那几个老掌柜得闲,帮你掌掌眼,有朝一日待你接手,也有左膀右臂,省得抓瞎,我瞧这孩子就不错。柳妈妈……” 话音未落,忽见下首的魏子渊抬眸,眼中满是震惊。 他猛地望向宋令枝。 宋老夫人疑惑不解:“怎么,你不愿意?” 能在宋家几个大掌柜身边学本事,那是旁人求不来的。若是学成了,过个三年五载,兴许还能升为管事。 且魏子渊是宋令枝送去的,也无人敢欺负他。 魏子渊不语,垂首敛眸。 宋老夫人不喜强求,拄着沉香木拐站起:“既是这样,枝枝,你来。” 宋令枝忙上前搀扶人。 宋老夫人看向魏子渊:“有话你和枝枝说便是,若是反悔了,再去账房,会有人教你的。” 官窑刻花莲瓣纹净瓶供着数枝寒梅,送祖母回里屋歇息,宋令枝披着鹤氅走出,行至魏子渊身前。 少年仍跪在地,身子直如青竹,烛影照不见的地方,一双琥珀眸子晦暗不明,半点光亮也无。 官窑青花缠枝莲花双耳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屋中暖香沁人。 宋令枝高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自白芷手上接过白茶。 郎窑红釉茶杯擎在手心,宋令枝不急着喝,只盯着魏子渊不语。 天色阴沉,雪雾白茫,天地万物似笼在朦胧雪境中。 暖阁早早掌灯,烛光跃动,光影明灭绰约。 魏子渊伏首叩在地上,未曾辩解一二。 秋雁心急,提裙往前半步,催促:“还不快说,等着姑娘问你话不成?” 光影明亮,魏子渊缓缓抬头,目光同宋令枝撞上,一言不发。 只提笔,在纸上续上一行字—— 我不想走。 宋令枝疑虑渐起:“为何?” 少年仰首,琥珀一双眸子如初见澄澈空明,只是如今,却添了几分悲怆伤怀。 他低头,落在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 姑娘又为何不要我? 最后一字落下,墨迹未干。 泅着墨水的雪浪纸托着少年沉重的视线,宋令枝双眸怔怔,愕然片刻。 诚然,若是魏子渊跟了掌柜,定是要从临月阁搬出去的。 她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你是想在我身边服侍?” 魏子渊垂首不语。 宋令枝挽起唇角:“罢了,你还是去账房。” 魏子渊震惊抬首。 宋令枝:“每日去账房学两个时辰,剩下的,还是回临月阁伺候。” 魏子渊眼中笑意闪烁,伏首叩拜。 …… 长街湿漉,长而窄的夹道上,一辆不起眼的朱轮华盖车静静候在一边。 冷风飒飒,岳栩扮成车夫模样,隔着松石绿猩猩毡帘回话。 宋家祖宗三代,这些日子都被岳栩查了个遍,愣是没找到宋令枝身上有何异样。 岳栩想破脑子都想不明白,宋令枝是从何得来宫中那道红煨鳗的方子。若说真是从他人手中买来,然这几日岳栩前后问了一圈,都找不出此人。 寒风彻骨,岳栩拢紧雪帽,声音压低。 “主子,会不会那方子……真是宋姑娘梦中所得?” 雪珠子飘落,沾湿衣襟。良久,方听得马车内一声轻哂。 沈砚一手握着铜火箸子,轻拨香炉中的香灰。 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点着宣石,沈砚眉眼淡漠,一双剑眉似笼上烟雾,看不清摸不透。 岳栩垂眸,不敢多语。虽隔着毡帘,看不清沈砚眼中神色,他也自知自己说错话。 天下之事,何来的巧合。 宋令枝远在江南,却知晓御膳房才有的方子,若她真是皇后的人……岳栩心中涌起后怕。 沈砚隐姓埋名,躲过皇后的耳目藏身江南,若宋令枝真是皇后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低眉:“是属下疏忽。”利刃出鞘,岳栩眉间染上几分凌厉,“主子,若宋姑娘真是那边的人,可要属下……” 利刃划破寂静,岳栩未尽之意显而易见。 “不急。”沈砚声音轻而缓,如墨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此刻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将计就计。 岳栩毕恭毕敬,应了声“是”,又将宋令枝近日所为告知沈砚。 “宋姑娘这几日未出临月阁,她的两个丫鬟也跟着侍立左右,并未出府。宋老夫人近来在物色新的夫子,也不常出门。那魏子渊倒是日日前往账房,听说是宋姑娘送去的。” 不远处赌场前面,忽然的晃过一道颀长清秀的影子。 岳栩将雪帽往下拽了拽,低声:“主子,前面就是魏子渊。” …… 朔风凛凛,魏子渊一身墨绿织雨锦锦袍,面如白玉,身影颀长。 油纸伞撑在手中,在他身侧,是一个醉醺醺的男子。男子喝得酩酊大醉,满嘴哈着酒气。 正是先前在校场,押上青玉扳指那位。 当时若非他,身后那些奴仆根本不可能将满身家底都押上,输了精光。 男子伸手,欲搂过魏子渊肩头,称兄道弟。 魏子渊灵巧躲过。 男子长臂伸在半空,尴尬不已。他干笑两声,脸上隐隐有愠怒之色。 “怎么,如今飞黄腾达了,就不认识我了?当初若非我,那群蠢货怎么可能……” 魏子渊抬眸,伞下,凌厉一双眸子森寒缀着冷意。 男子心下一惊,右眼皮狂跳不止,不寒而栗。疑惑数日不见,魏子渊怎的比先前看着愈加瘆人。 想着赌场还欠了一屁股债,男子强装镇定,掩唇轻咳两声。 先前那银钱魏子渊早就给了自己,可惜他这几日手气不行,连输了两三日,只能腆着脸再来寻魏子渊讨银子。 长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说话很是不便。 男子朝魏子渊招手,示意他往偏僻小巷走。 青石板路上白雪皑皑,落地无声。 男子垂着手,脑袋耷拉:“我今儿来找你,实在是走投无路。” 他晃晃手中的空钱袋,“你瞧,我没骗你罢?” 魏子渊双目沉沉,并未有任何动作。 男子喉结滚动,说话磕磕巴巴:“我也没想要多,你再给我一百两……不,五十两就好了。” 他语气自然,“你跟着宋姑娘,赏银自然比我们这些二门的多得多,这五十两对你而言不算什么。再者,当初若非不是我,你也不会得到宋姑娘的赏识,更不会进临月阁做事。” 思及宋令枝,男子脸上流露出几分贪婪之色。 他是二门伺候的,平日鲜少有机会见着宋令枝。便是有,也只是遥遥一眼。 然宋家嫡女果真好颜色,眉若秋山,眼如春波。当真这江南,再无人比她生得更标志了。 思及此,男子忽的心生懊恼,当时若是在校场上的是自己,兴许自己也能在临月阁做事。 日夜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说,便是这银子,也无需看魏子渊的脸色。 心下后悔不迭,待看向魏子渊时,口吻自然比不得先前。 他不耐烦:“五十两银子,就当你借我,改日我定当连本带利还你。” 男子胸有成竹,他这几日只是不走运才会输钱,待他大赢一把,定将银钱洒在魏子渊脸上,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怪只怪他今日有眼不识泰山。 魏子渊不为所动,双目冷淡掠过男子一眼,转头就走。 男子一惊,大步追上,右手刚碰到魏子渊肩膀,倏然“咔嚓”一声。 魏子渊不知何时握住他手腕,只虚虚用力,男子腕骨应声而裂。 他痛不欲生,疼得在地上打滚。 小巷僻静,只有男子的哀嚎回荡,满地雪珠子翻滚。 男子捂着手,痛苦不已,嘴上仍不忘骂骂咧咧:“你这个挨千刀的,我要、我要杀了你。” 雪色茫茫,魏子渊懒得施舍眼神,撑着伞转身。 蓦地,忽见一道亮光闪现,那男子袖中竟藏了匕首。 刀刃锋利,直冲魏子渊而去。 “你真当别人不知道你那些龌蹉事,不就爬上姓宋的床榻,怎么,宋家嫡女……” 血珠四散。 尖锐匕首直穿腹部,血溅当场。 男子缓缓滑跪,双眼瞪圆,直挺挺跌落在地,他手上还握着匕首,鲜血滚烫,汩汩而流。 魏子渊居高临下站在一旁,身姿挺立。 指尖沾上少许血珠,魏子渊低眉,漫不经心自袖中掏出一方巾帕,轻拭指尖。 雪势渐大。 倏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岳栩一身灰扑扑长袍,躬身请人:“魏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插入书签 第十章 第十章 说是冬日,临月阁却是暖如春阳。 描金洋漆高几上设着炉瓶三事,宋令枝窝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着下首的秋雁调香。 松石绿猩猩毡帘掀起,白芷款步提裙,一进暖阁,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白芷忍俊不禁,笑睨秋雁一眼:“你倒好,自己躲在这偷懒,茶壶的水没了也不添。” 秋雁不以为意,仗着宋令枝为自己做主,摇头晃脑,朝白芷做了个鬼脸。 “那茶水自有小丫鬟添去,我这个……却是小丫鬟替不得的。” 白芷好奇凑过去:“我倒要看看,你在倒腾些什么玩意儿?” 瞧清秋雁手中的银丝盖玻璃小瓶,白芷面露诧异:“这是何物?这水怎的如此香?” 瓶中所盛之物澄澈透明,凑近轻嗅,却有一股淡淡花香。 白芷惊讶不已:“这是……茉莉?” 宋令枝倚着青缎引枕,笑着点头。她抱着一个小巧鎏金珐琅小手炉:“你再试试旁的那瓶。” 白芷闻言照做:“这是……梅香?” 宋令枝轻笑颔首:“这是秋雁拿寒梅捻碎,又添了去岁谷雨收的雨水二钱,并沉香二钱,龙脑香三钱制成的。” 白芷弯唇:“怪道是这花香,奴婢方才还想,寻常胭脂铺买的梅花香饼,都不如这。” 秋雁轻哂:“那起子梅花香饼,怎好和我这相比。” 盖子掀开,秋雁往衣袂倒出两三滴,她抬臂:“你再闻闻,往日买的梅花香饼,可有这花香?” 白芷笑开怀:“那定是没有,且那香饼也熏不了衣裙,不似你这个好用。姑娘先前说送你去香料铺子,如今想来倒是没错。” 秋雁捂嘴笑:“往日都是你常说我糊涂,今儿倒是轮着你了。这屋刚去了一个魏子渊,若我再去了,只你一人伺候姑娘,成什么样子?” 话落,又抬首望十锦槅上的自鸣钟,秋雁诧异:“奇怪,素日这个时辰,魏子渊早回来了,怎么今儿还不见?” 宋令枝闻言,也跟着往院子一望。 红梅绽雪,三两小丫鬟在院子扫雪,独不见魏子渊。 宋令枝轻声唤人:“找人去账房问问,别是出了什么事。”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刚越过紫檀嵌玉插屏,忽听院外一阵玉佩叮当,靴履踏地。 毡帘挽起,魏子渊仍是晌午出门之样,只手上多了一个油纸包。 那油纸包自有白芷接了过去,魏子渊并不上前,只站在熏笼前,待一身寒气褪去,方挪步至宋令枝身前,垂手站着。 宋令枝仍歪在贵妃榻上,声音懒懒:“怎的才回来,可是账房老掌柜留人……” 一语未了,忽听屏风后的白芷捧来一物,那油纸包早被她解开了去,白芷特地寻来一菊花漆木捧盘,亲自端了那□□,递与宋令枝。 白芷笑道:“前儿姑娘还说想吃,可巧今日就得了,这还热乎着呢。” 秋雁笑着上前:“若说红烧兔肉,定是要城西的杨家铺子才好吃,别家的都不如他做得好。” 魏子渊上前,在纸上写:是他家。 宋令枝眼睛一亮,前儿在佛堂,她随口提过一句杨家铺子的红烧兔肉好吃,不想魏子渊还记着。 那兔肉还热乎着,秋雁拿绿豆面子净手,亲自撕在盘中,递与宋令枝。 说笑间,忽听院外的小丫鬟笑着进屋,说是老夫人那来客人了,叫宋令枝换了衣衫过去。 白芷好奇:“究竟是什么客人,你倒是说了再去。” 小丫鬟福身:“并不敢欺瞒白芷姐姐,我们也不知,只听二门那吵嚷着,说是……贺公子。” 贺公子,贺鸣。 宋令枝眼前一亮,当即丢开手中的兔腿,忙忙唤白芷为自己更衣梳妆。 暖阁笑声依旧,只洋漆高几上的兔肉,再无人问津。 秋雁捧着妆匣走出,见魏子渊还站着,遂道:“我和白芷姐姐陪姑娘去就是了,你留在这看着院子,省得那起子小丫鬟偷懒。” 魏子渊不识得贺鸣,只问是何人。 秋雁:“算来也是远亲。”她笑笑,“老夫人以前还玩笑说两家要做亲家,若是真成了,那他就该是我们姑爷了。” 雪飘如絮,银霜满地。 宋令枝倚在竹椅轿上,在一众奴仆婆子簇拥下,缓缓融入茫茫雪色中。 魏子渊仰头望人,却只能看见宋令枝的背影,渐行渐远。 闲云阁花团锦簇,珠环翠绕。 宋老夫人歪在榻上,和贺氏挽手说笑。 下首站着一男子,眉目清秀,举止从容。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早该写信来,也好让他们出府去迎。这么久不见,身子可还康健?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贺氏垂目拭泪:“不瞒老祖宗,若非那起挨千刀的整日往赌场钻,我也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如今还连累我们家贺鸣……” 宋老夫人跟着骂了贺父数句,又出声宽慰:“我们家虽比不得那一等富贵之家,寒舍倒是还有几处。你们只管安心住下,也好陪我说说话,这一路走来也辛苦了。” 贺氏挽唇:“倒也不算辛苦。半路路过五台山,我本还想着上山一拜,谁知他们竟说三皇子也在五台山,说是在为太子祈福,上山之人都要严查。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罢了。” 言笑间,疏听院外一阵笑声传来,朱色猩猩毡帘掀起,宋令枝俯身进屋。 偶然听见沈砚的名字,唬了一跳:“祖母,什么三皇子?”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有客远道而来,你这般冒失,像什么样子?” 训斥虽训斥,却是笑着将宋令枝搂在怀里,宠溺偏心尽显。 “我这孙女就是这样,还请多担待。” 见贺氏还坐在红漆描金万福团花靠背椅上,宋令枝忙起身行礼。 宋老夫人拉着贺鸣上前:“这是你贺哥哥,枝枝小时候也见过的,可还记得?” 贺鸣拱手温声:“贺鸣见过宋姑娘。” 宋令枝福身。 抬眸,视线不偏不倚撞上贺鸣的目光。 宋令枝倏然一怔。 眼前的男子只着月白长袍,大冷的天,贺鸣身上只一单薄旧衣。面如冠玉,眉眼温润,似春日清泉。 许是宋令枝盯着人看了太久,贺鸣耳尖稍稍泛红,他别过脸,掩唇轻咳两三声。 宋老夫人都忍不住抚掌笑之,搂着宋令枝笑:“到底还是孩子。” 宋令枝好奇:“祖母,三皇子怎么了?” 宋老夫人不欲多谈京中之事,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三皇子为了给太子祈福,到五台山暂住些时日罢了。” 前世沈砚和太子势同水火,皇后又一心偏袒嫡长子。 宋令枝眼眸低垂,想来五台山祈福,也是皇后的旨意。只是不知沈砚是如何逃过皇后的眼睛,竟随父亲一起回来。 . 贺氏带着养子投奔宋家,老夫人自然一心一意,令人收拾了院子,又拨了十来个洒扫丫鬟,及四个贴身伺候的。 贺氏喜之不尽,只道老夫人心善。 宋老夫人弯唇:“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且贺鸣这孩子我喜欢得紧,如今春闱在即,莫让旁的事乱了他的心性才是。” 贺氏连声道是,二人又闲话一番,贺氏方告辞而去。 宋令枝款步提裙踏进闲云阁,恰好看见贺氏遥遥离开。 宋令枝好奇,挨着宋老夫人坐下:“姑母怎么不多坐会?”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你贺哥哥近来嗓子不太好,你姑母急着回去,给他熬枇杷膏。” 语毕,又细细打量宋令枝好几眼。 点染曲眉,齿如含贝。 一身烟霞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曳地,素腰纤纤,瑰姿艳逸。 宋老夫人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银凤镂花长簪,轻声叮嘱:“今日上学,可不许惹得夫子生气。这夫子你贺哥哥也见过,说学问极好,且又是师承内阁侍读学士,定不会比你先前那夫子差。” 因先前姜氏那事,宋老夫人挑夫子慎之又慎,怕低了被姜氏看轻。 宋老夫人苦口婆心:“我可是在你母亲那夸下海口,你若是又将夫子气跑,祖母可是不依的。” 宋令枝喊冤:“我哪有那般顽劣?”又疑惑,“祖母,那夫子究竟是何人,怎的都不曾听过……” 话音未了,忽见柳妈妈捧着宋令枝的鹤氅进屋,亲自替宋令枝披上。 “姑娘快些走罢,再不走就迟了。” 难得放晴,柳妈妈一路送宋令枝去书院。 宋家家财万贯,堆金积玉。府中设了书院,只供宋令枝念书。 庭院深深,檐前竹影婆娑,相映成趣。 宋令枝侧身朝柳妈妈一笑:“柳妈妈回去罢,这儿有秋雁和白芷就成。” 柳妈妈福身:“这是老夫人亲口吩咐的。” 柳妈妈凑近宋令枝,轻声低语,“老夫人为这夫子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姑娘切莫辜负了老夫人的心意。前儿因夫人私自辞了姑娘的夫子,老夫人连着两日都不曾睡好觉。” 宋令枝点头:“我晓得的。” 柳妈妈面露赞许:“那老奴就在这等着姑娘,姑娘只管安心念书便是。” 这是怕她中途偷溜。 宋令枝哭笑不得,扶着白芷的手转过影壁。 缂丝屏风后,一人端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眉眼清冷,窗外竹影摇曳,徐徐影子落入屋中。 闻得脚步声响,书案后的男子眼眸轻抬,那双如墨眸子猝不及防映在宋令枝眼中。青玉扳指握在掌中,轻轻转动。 沈砚一身象牙白缎绣海水纹长袍,光影淌在衣袂之上,广袖翩纤,通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宋令枝愕然万分,下意识转身就走。 怎么会是沈砚? 祖母替她寻来的新夫子,居然是沈砚? 心口股动不止,尚未转身离开,白芷已凑至宋令枝耳边,面色为难:“姑娘,柳妈妈还在书院前守着呢,你若是此刻离开,老夫人定会担心的。” 宋令枝皱眉:“可是……” 目光自沈砚脸上掠过,宋令枝咬唇。 她着实不想同沈砚待在一处。 白芷好言相劝:“再怎么着,今日是第一回,姑娘再怎样,也要给老夫人面子的。” 僵持之际,忽听书案后传来淡淡的一声:“宋姑娘是想站着背完《论语》?” 那声音极淡极浅,如秋日平湖。 宋令枝拂袖,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气走夫子。她自己提出另找夫子,宋老夫人定是不从。 然若是沈砚自己提出,那便另当别论。 宋令枝深吸口气:“严……” 沈砚眼眸轻抬。 那双黑眸望不见半点光亮,无端的,宋令枝不寒而栗,却听沈砚一声轻哂落下。 “宋家的家教,便是这般?” 入了书院,沈砚自然不再是严公子,依理,宋令枝该唤他一声先生才是。 她咬牙,半晌,方从唇齿间溢出二字:“先、先生。” 云影横窗,青松抚檐。 宋令枝当初也是连着气走三位夫子的学生,此番惹怒沈砚,自然不在话下。 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宋令枝一会嫌弃银火壶的金丝炭烧得少了,一会嫌弃香炉的百合宫香熏得自己眼睛疼。 以沈砚的性子,宋令枝还以为对方定当不耐烦,会早早甩袖离开。 不曾想沈砚只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握着书卷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他淡声,轻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好了吗?” 宋令枝硬着头皮:“好……不,还没。” 手中的大红袍刚沏,宋令枝寻了个由头,只说成色不好,又令白芷煽风炉煮茶,重沏了一壶端上。 白芷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小心翼翼福身,她悄声:“姑娘,这水刚烧开的,姑娘小心着些,莫烫着了。” 宋令枝点头,声音未从喉咙发出,忽的戛然而止。 骤然一声惊呼在自己耳边落下,白芷脚下不知踩到了何物,竟直直朝前摔去。 手中的漆木茶盘应声而倒。 惊呼声落下,那滚烫的茶水也直冲宋令枝而去。 本能抬袖闭眸掩面,一整壶滚烫的热茶,全都浇在宋令枝手上。 满室惊呼。 独沈砚面不改色坐在书案后,右手上的青玉扳指早不见踪影。 他眼中淡漠。 不会武功,又如此蠢笨,也不知是哪点入了中宫那位的眼,竟也能做皇后的探子。 插入书签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临月阁乱哄哄的。 宋老夫人挨着坐在贵妃榻上,双目垂泪。 宋令枝左手烫得厉害,无半点好肉。 宋老夫人急得直掉眼泪,双目哭如泪人,唬得柳妈妈一众人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宽慰。 手背疼痛万分,十指连心,宋令枝只觉那烫伤之处还留着滚烫茶水的余温。 她强撑着自榻上坐起,唇角勾起几分勉强笑意。 “祖母莫担心,不过是看着唬人罢了,倒也不怎么疼。” 宋老夫人剜她一眼,显然不信:“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不疼?方才大夫可说了,这手再不能沾水的。” 絮叨一番,宋老夫人又想起此番的罪魁祸首。 沉香木拐拄在手中,宋老夫人沉下脸,横眉立目:“好好的热茶,怎会倒在姑娘身上?定是你们跟着的人服侍得不尽心!” 木拐在地板上发出沉重声响,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蹙,眼前忽的晃过沈砚的面容。 男子面无表情端坐在书案后,只垂眸睥睨下首的闹剧。 彼时她着急慌张,顾着抬袖遮脸。 恍惚之际,好似看见了角落泛着莹润光泽的一物,像是……扳指。 瞳孔骤紧,赶在宋老夫人发落秋雁和白芷前,宋令枝忙不迭道:“祖母,此事与她们不相干,是……” 一语未了,忽听院外小丫鬟的声音:“老夫人,严公子来了。” 宋老夫人忙忙止住泪:“快请进来。” 炉袅残烟,一道月白身影晃入宋令枝视野,和记忆重叠在一处。 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株寒梅,屋中暖香环绕,花香袅袅。 然对上沈砚那双眼睛,宋令枝陡然失去所有声音,只觉指尖泛凉,如坠入寒泉。 早有丫鬟接过沈砚的锦匣,递到宋老夫人身前。 裹着锦匣的青缎解开,匣内红绉托着的,却是一盒活络养荣丸。 众人皆是一愣。 女子肌肤受损,最怕的就是留下疤痕,听大夫说西域的活络养荣丸虽一颗难求,却有重焕生机之效,宋老夫人当即命人寻来,不想如今会从沈砚手中得到。 宋老夫人感激不尽,连声道谢:“老身多谢严公子,只是这养荣丸到底名贵……” 沈砚不以为然:“身外之物罢了。” 他抬眼,视线轻轻自宋令枝脸上掠过,那双眼如鹰凛冽:“宋姑娘……可还安好?” 宋老夫人重重叹口气,余光瞥见跪在地瑟瑟发抖的秋雁和白芷,气不打一处。 “往日我瞧着白芷还好,为人细心谨慎,旁人想不到的,她总能想到。谁知今日……” 沈砚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今日那茶水……” 宋令枝骤然出声:“今日那茶水,是我自己打翻的。” 白芷愕然瞪圆眼睛,双肩颤若羽翼,朝宋令枝投来诧异错愕的一眼。 她跪着上前,额头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不是:“是奴婢的不是,叫姑娘受伤……” “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盘,与你有何有何干系?” 白芷喃喃:“……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朝她摇摇头,锦衾之下,染着石榴花汁的蔻丹禁禁掐着掌心。 那青玉扳指早叫沈砚拾起,如今证据不在,仅凭她一言之词,终究难以令人信服。说不好,祖母还会疑心她是为了给白芷脱罪,才将罪名往沈砚头上扣。 纵说了,祖母也会因白芷脚滑发落她,倒不如自己应下,省得白芷受连累。 满屋寂然,青烟氤氲而起。 身着月白袍衫的男子眼眸轻抬,沈砚抬眼,视线轻飘飘掠过宋令枝双目,似乎早有所料。 那双眸子平静,依旧无半点波澜。 沈砚目光移开,眼底升起几分讥诮嘲讽,转瞬即逝。 当真是……愚笨至极。 …… 大雪纷纷,银霜满地。 一众奴仆婆子拥着宋老夫人出了临月阁。 宋令枝不能起身相送,只让秋雁代自己。 雪色茫茫,倏然视野之中闯过一道天青色身影。 那人跑得极快,寒风掠过他衣袍,轻轻荡开一角。 宋老夫人皱眉,扶着柳妈妈的手道:“刚刚那人是谁,这般鲁莽。” 柳妈妈踮脚眺望:“看背影,应是姑娘身边伺候的魏子渊。” 雪珠子簇簇,落满肩头。 穿过游廊,越过影壁,魏子渊跑得极快,待奔至暖阁前,魏子渊耳根子早冻得通红,他双手揉搓,后知后觉自己将氅衣落在了账房。 屋内的秋雁闻得动静,出门瞧一眼,险些被魏子渊一身的狼狈吓一跳。 “你这是从哪来的,这么冷的天,你就这般出门了?” 魏子渊低头不语,径自越过秋雁进屋。 身上冷,他只敢站在毡帘前,遥遥望着窗下的宋令枝。 宋令枝好奇转首:“怎的回来了?” 这个时辰,魏子渊该在账房才是。 魏子渊不言,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的手背瞧。 厚厚的一层药膏抹着,触目惊心。 魏子渊眼圈泛红,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秋雁掀帘进屋,瞧见他柱子似的杵在门口,推着人上前:“你站这作甚?” 见魏子渊望着宋令枝手背,秋雁压低声:“热茶不小心洒了……” 魏子渊皱眉:怎么洒的? 他明明记得,宋令枝今日去了书院念书。 秋雁:“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茶盘,当时屋里就严公子和白芷姐姐……” 魏子渊眼眸睁大:严公子怎么会在? 秋雁了然:“你还不知道罢,严公子就是姑娘的新夫子……” 话犹未了,猩猩毡帘被人挽起,白芷踱步进屋,眼周尚有未干的泪珠。 秋雁忧心忡忡,抬手帮忙拭泪,她低声:“老夫人可曾说你什么了?” 白芷笑着摇头,强颜欢笑:“老夫人为人宽厚,怎会说我什么,不过是让我尽心伺候罢了。还说姑娘这几日不便出门,让收拾书房出来,好让严公子每日……” 宋令枝瞪圆双目:“他来做什么?” 白芷轻声:“严公子说,他每日到临月阁教姑娘文章,让老夫人不必挂念,教书这事他既然已应允……姑娘、姑娘你去哪?好歹披身鹤氅再走!” 绵绵细雪洒满小路,宋令枝提裙穿过游廊,幸而沈砚并未走远。 闻得身后宋令枝的声音,沈砚疑惑转身。 院中,青绉油纸伞缓缓抬起,最先入目的,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沈砚脸上无多余的表情,只淡然望向廊檐下的宋令枝。 少女一身藕荷色锦袄,许是方才跑得急促,宋令枝气息未稳,左手起了一圈烫泡,她着急:“等等——” 雪珠子从天而降,无声飘落在二人中间。 眼前忽的恍惚,沈砚双眉稍拢,眼前的一幕好似见过。 彼时也是满天大雪,宋令枝云堆翠髻,一手提着漆木攒盒,受伤的手背藏在身后。 单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婢女撑伞站在宋令枝身侧,为她不值:“这都几时了,殿下还没议完事。主子,我们还是回去罢,您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天冷,您的手还伤着……” 话音未落,眼前的槅扇木门忽的被人推开,一人眉目清冷,自书房走出。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着迎上去,暗花细丝褶缎裙曳地:“殿下,这是我熬的梅花乳鸽汤……” 只可惜那人并未朝她投去一眼。 银霜笼在男子肩上,沈砚面无表情,径自从宋令枝面前越过。 他直接无视了。 …… “严……先生。” 少女焦急声音骤然在耳边落下,沈砚堪堪回神,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思绪。 宋令枝奔至她身前,冰肌莹彻,金镶红宝石映着无尽雪色。 宋令枝福身:“听闻先生每日欲到临月阁授课,学生不才,不敢叨扰先生,还是等学生手伤好了,再……” “无妨。” 沈砚冷声打断,他脸上仍是淡淡,“我不喜半途而废。” 宋令枝还欲多言,那抹月白衣袍已然不耐,越过自己。 乌皮六合靴踩过雪地,沈砚抬脚,穿过影壁出了月洞门。 雪色融融,模糊了沈砚颀长身影,袍衫上特有的檀香也渐渐融在冷风中。 耳边风声鹤唳,似有人前往临月阁,沈砚只依稀听得一声“贺公子”。 剑眉稍拢,沈砚只朝身后轻瞥一眼,岳栩当即了然,他渐渐放慢脚步。 …… 约莫过了一炷香,岳栩方重新出现在沈砚院中。 院落白雪皑皑,偶有几株红梅摇曳,迎风而动。 沈砚坐在榭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 长条案几上铺着红毡,上面供着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擎着一官窑五彩小盖钟,轻抿一口。 宋家果真是富商之家,待客的茶叶,都是上等名茶,便是宫中的贡茶,兴许还比不上。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缓声道:“主子,那贺公子只是为宋姑娘送去了黄鱼汤,并无异样。” 沈砚手指轻顿:“只是送了鱼汤?” 岳栩点头:“是,属下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 沈砚仍盯着他,不语。 岳栩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能低头,一字一字转述宋令枝和贺鸣的谈话。 无非是宋令枝谢贺鸣多心,又惊讶黄鱼汤是贺鸣亲手所煮,而非经丫鬟之手。 “宋姑娘还说,若是黄鱼淋上金华豆豉,鱼汤定更加鲜美……” 岳栩皱眉,努力回想宋令枝方才所言。 五彩小盖钟轻搁在茶盘上,沈砚一手握着茶筅,那只手骨相极好,修长匀称。 声音轻而缓,似院中落雪。 “堂堂宋家嫡女,竟也擅锅灶之事?” 前有红煨鳗鱼的方子,今有黄鱼汤。 以宋瀚远的家世,宋令枝根本不可能会沾染厨房半分。 心思恍惚之际,沈砚耳边好似又想起宋令枝一声又一声的“殿下”。 “殿下,下月宫中秋狝,可以带上我吗?” “殿下,明日是我生辰,殿下可否到我院中用膳?” “殿下,这是我亲手做的冬衣,边关天寒地冻,殿下应是用得上。” ……殿下、殿下、殿下。 数不清的黑影在眼前晃动,耳边宋令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头疼欲裂。 沈砚双眉紧皱。 “哐当”一声脆响,案几上的茶杯拂落在地。 茶水洒了沈砚一身。 插入书签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银辉满地,长长案几前一片狼藉。 茶水滚烫,沾湿了大片袍衫,深浅不一。 岳栩惊慌失措上前,满脸紧张:“——主子!” 朔风凛冽,水榭立在湖中央,此时正值寒冬,白茫茫湖面上结了寒冰,侵肌入骨。 茶炉还烧着热水,汩汩白雾自壶口往上氤氲。 沈砚面色难看,他一手抚额,只觉头晕眼花,一时听见宋令枝喊自己殿下,一时又听见她喊自己先生。 “主子!”岳栩半跪着上前,手指未搭上沈砚的脉象,案几后的男子已然睁开眼。 狠戾的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沈砚一手撑着漆木茶案,面容严峻:“去查。” 他倒要瞧瞧,宋令枝这厨艺……是从何而来的。 …… 雪大如席,临月阁早早掌了灯,廊檐下一色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悬挂,光影昏黄,映入屋中。 先前吃了药,贺鸣送来的黄鱼汤自然暂且搁下。 晚膳时分,白芷方亲自端去厨房,重热了一遍。 那黄鱼是今早从河里捕捉来的,自是鲜美可口。 白芷莞尔,她为人和善,且又是宋令枝的贴身丫鬟,旁人自然乐意和她交谈。 白芷低声:“奴婢听厨房的人说,贺公子这手艺是为了贺夫人学的。前些日子贺夫人身子欠安,也是贺公子亲自去的茶房。” 秋雁端着漆木茶盘进屋,闻言笑道:“先前不曾见到人,奴婢还担心贺公子配不上姑娘,做不了我们府上的姑爷。如今瞧这相貌人品,却是……魏子渊,你踩我脚作甚?” 魏子渊面无表情,目光从秋雁身上移开,直视前方。 他性子向来孤僻,唯有在宋令枝的事上心。秋雁亦不和他理论,只同宋令枝说笑。 宋令枝左手不便,厨房送来的膳食越发精细。 白芷屈膝跪在脚凳上,伺候宋令枝用膳。 闻得秋雁的戏谑,宋令枝笑睨人一眼:“你若是想嫁人,明日我便禀了祖母,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秋雁双颊滚烫,捂着脸急道:“姑娘!” 宋令枝不理她,只垂首喝汤。她左手不便,只懒懒倚靠着青缎引枕,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膳。 忽而抬眸,对上魏子渊不加以掩饰的目光,宋令枝弯眼:“这般看着我作甚?” 魏子渊眼睫低垂,少顷,方在纸上写道:他是姑爷? 宋令枝连咳两三声,差点呛着,她拿巾帕轻拭:“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幼时的玩笑话罢了。” 两家并未交换庚帖,且宋老夫人也曾私下寻过自己,若是宋令枝不喜贺鸣,这门亲事便作罢。 魏子渊躬身退至一旁,缄默不语。 宋令枝好奇:“怎么你也关心起这种事?” 魏子渊垂眉:姑娘的声誉重要…… 一语未尽,秋雁捂嘴笑出声:“你如今跟着掌柜,倒也学了一身老气横秋冥顽不灵。你刚刚踩我脚,不会是气我提了‘姑爷’二字、坏了姑娘声誉罢?” 魏子渊偏首,只垂眸盯着纸上的字。 意有所指。 满室如春日暖融。 夜渐渐深了,白芷拿了烛剪剪了灯花,移灯伺候宋令枝睡下。 青纱帐幔低垂,窗外竹影映着雪色。 早先不觉得,这会躺在金漆木雕罗汉床上,宋令枝却觉得手臂疼得厉害,似烈火灼烧滚烫。 院外风声鹤唳,宋令枝秉烛细瞧,往日如白玉莹润的手背,此时起了一圈烫泡,触目惊心。 偏生大夫还交待暂且不能挑破烫泡,只能静养。 辗转反侧,半点睡意也无。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起身,轻手轻脚踱步至书案后。 跃动烛光撑起半隅的亮色。 案上铺着托墨的雪浪纸,另有笔墨纸砚。 前世在王府,宋令枝为讨沈砚欢心,着实下了苦功夫。 听闻沈砚好丹青,宋令枝便寻了名师,日夜勤学苦练。她往日最是耐不住性子的人,偏偏在这上坚持许久。 整整十二扇屏风皆出自宋令枝之手,其上所绘鸟雀活灵活现,小雀娇憨,两颗眼珠子圆溜如黑豆,似乎要挣脱屏风而去。又有男女老幼上百人,人人姿态不一,或喜或乐,其衣衫褶皱,细腻详尽。 教宋令枝画画的先生也称赞不已,道后生可畏。 然那耗费了宋令枝整整半年有余的十二扇屏风并未当作沈砚的生辰礼送出。 那夜月影横窗,满院花香萦绕,香屑满地。 宋令枝在房中坐了多久,隔壁院子迎亲的礼炮就响了多久。 那一夜,沈砚迎了云家小姐进门。 …… 手背上的烫泡隐隐作疼,思绪回笼,宋令枝强稳住心神,目光在颜料上轻轻掠过。 本想着作画分散心神,好叫自己不去想那手背上的烫泡,如今宋令枝却有了别的想法。 祖母的千秋未过,倒不如为祖母作画一幅,也好全自己的孝心。 静室幽幽,画案上的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青烟氤氲。 长夜漫漫,杳杳钟声自远方传来,已经是四更了。 帐幔松开,宋令枝沾枕入睡。 无人注意的角落,楹花窗支起,黑影跃入暖阁。 冷风拂过,画案上未完成的画作荡起一角,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 “这是……她画的?” 沈砚仍居于西苑,园中玉兰绕砌,积雪纷纷。 屋中只点了一盏牛角椭圆式铜灯,光影晦暗。 沈砚一身月白宝相花纹长袍,手指修长似青竹,他垂眸,目光在宋令枝画作上轻轻一掠。 虽寥寥几笔,却是神韵尽显。 画作所画之人,应是千秋宴上的宋老夫人。满屋珠围翠绕,环佩叮当。 想来今夜匆忙,宋令枝只来得及画宴上一角。 沈砚轻哂:“母后倒是有心。” 知他好丹青,特寻了这么一人过来。雪浪纸上人物灵动,就连丫鬟衣裙上的褶皱…… 陡地,眼前灰蒙一片。 沈砚一手抚额,只觉头疼得厉害,耳边恍惚,好似又想起宋令枝的声音。 “殿下,这屏风你可还喜欢?” 那屏风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沈砚只记得其上所画的女子耳坠小巧,衣裙繁复纹理细腻,和眼前这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岳栩着急:“主子!” 沈砚稳住身子:“无碍。”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勒出显目红印。 沈砚一双眸子漆黑,烛影在他眉眼跃动,他指骨轻轻点在雪浪纸上,沈砚忽而轻声:“我记得……宋瀚远的海上文书快下来了。” 岳栩毕恭毕敬:“是。” 窗外雪落无声,静悄无声耳语。 那枚青玉扳指早就自沈砚手中摘下,男子指腹轻轻在扳指上抚过。 岳栩抬眸,无意瞥见这一幕,蓦地不寒而栗。 上回他在沈砚脸上看见同样的表情,是在兵部尚书自缢的前夕。 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动作。 而这回沈砚问的是……宋瀚远。 插入书签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连着三日起早,在临月阁听沈砚念文章,宋令枝困得睁不开眼,每每晌午至闲云阁用午膳,宋令枝总挨着祖母撒娇,试图劝说对方为自己换夫子。 今日刚踏进月洞门,忽而瞧见金槛玉窗,园中一色玻璃绣球灯高挂,衬得园中的红梅都失了好颜色。 帐舞蟠凤,珠帘绣幕。 宋令枝诧异,踩着积雪缓缓往前走,穿花度柳,越过影壁。 闲云阁细乐声喧,隔着猩猩毡帘,不时还能听见宋老夫人的笑声。 宋瀚远也在房内。 “祖母,父亲。” 福身请安,宋令枝好奇踱步至宋老夫人榻前,挨着她坐下,“可是有喜事,怎么我见园中都挂了红灯笼?” “确实是喜事。”宋老夫人喜笑颜开,“我们家的海上文书下来了,三日后你父亲就启程。” 宋令枝大惊:“父亲不是刚回来,又要出门了?” 且这海上文书,在前世并未有这一遭。 宋令枝提心吊胆,疑心是沈砚动了手脚:“那文书可是真的,别是父亲被人骗了罢?”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朝廷的文书还能作假不成?你父亲找了故人帮忙,这文书来之不易,可别瞎说。” 听闻是宋瀚远故人相助,宋令枝稍松口气。既是故人,那应是和沈砚不相干。 也是她近日杯弓蛇影,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宋令枝眉眼弯弯:“是孙女的错,该打该打。只是父亲这一走,也不知多早晚才回来。” 宋瀚远抚着胡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话落,又不放心宋令枝在家,连声嘱咐一番。 话说一半,又有小厮来报,说是林家陆家都派了礼来,还有两家成衣铺子的当家亲自登门。 宋瀚远抚掌大笑:“这两个老东西,定是为那鲛绡帐而来。” 鲛绡帐乃鲛丝所制,轻薄透亮,一匹难求,价值连城。而真正的鲛绡帐,只有南海才有。宋瀚远此番前去,也是为了这鲛绡帐。 宋老夫人:“你既有事,便先去了罢,我这有枝枝就成。” 宋瀚远拱手,临走前还不忘悄声和宋令枝道:“若是无事,便去你母亲院中,也陪陪她。” 又让冬海往碧玉轩跑一趟,问问姜氏有何喜欢的,他这回出门好带回来。 陪祖母用过午膳,宋令枝只身回了临月阁。 一路上听秋雁雀跃欢声:“姑娘不知道,前院可热闹了,光是那几家送来的礼,就堆了满满一院子,都求着我们老爷帮忙运鲛绡帐。” 魏子渊疑惑:老爷会答应吗? 秋雁抢着回答:“我刚听冬海说,那两家成衣铺子,老爷都应下了,每家一百匹鲛绡帐。” 魏子渊震惊:为何? 宋家名下也有成衣铺子,若是鲛绡帐不外销,定能赚盆满钵满。 魏子渊:是抬高价卖? 宋令枝笑道:“以我父亲的性子,他定做不来这种事。” 魏子渊不解其意。 宋令枝弯唇:“人心无价。” 若是这一百匹鲛绡帐能收买其他两家铺子的心,于宋瀚远而言也不算亏本。 魏子渊仍皱眉:人心叵测,若是那鲛绡帐中途出了变故,老爷一时拿不出这么多…… “别胡说。” 魏子渊还未写完,那纸忽然被宋令枝夺了去。 女子素手纤细,轻在魏子渊头上敲了下。 宋令枝挽唇笑道,“父亲还没动身,少说这不吉利的话!还不快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 府上的炮竹响了整整三天三夜,客往迎来,香屑满地。拜别海神娘娘,宋瀚远携奴仆,浩浩荡荡扬鞭而去。 临街酒楼楹窗下,宋令枝倚在窗下,望着长街人头攒动。 白芷知晓她心事,亲端茶送上:“姑娘,老爷早登船了。您这会再看,也看不到。” 宋令枝缓慢收回目光,一颗心仍是惴惴:“只愿父亲一路平安,莫出大事才好。” 白芷温声宽慰:“老爷为人和善,定能如愿,姑娘莫忧心……” 余光无意瞥见窗外一隅光景,白芷诧异,“那不是……贺公子吗?” 书坊前,贺鸣身影颀长,天青色长袍勾勒出单薄影子,低头和掌柜低语数句,而后又将一包袱递与掌柜,换回一两银子。 白芷惊奇:“贺公子是为书坊抄书吗?” 贫困书生认字,偶尔也会靠抄书帮人写书信度日。贺鸣虽借住在宋府,吃穿用度及月钱,宋瀚远都是照着宋令枝的份例给的。 宋令枝沉下脸,只当是府中有人为难,故意昧下贺鸣的份例。 白芷皱眉:“贺公子是客人,想来管事不该如此胆大妄为。” 宋令枝前世在这吃过亏,摇头轻叹:“府中人多,若真要折磨人,多的是那种见不得人的法子,你且去细细问来,记得莫惊动贺公子才是。” 白芷福身道“是”。 书坊临街,遥遥雪珠子落下,宋令枝捧着手炉,秋香色羽毛缎斗篷金碧灼目,云堆翠髻。 书坊的掌柜喜笑颜开,知今日店里来了大主顾,忙忙迎上来,亲自为宋令枝斟了上等的名茶。 又命伙计奉上书坊上好的砚台。 “姑娘瞧瞧,这可是好东西。小的敢打包票,便是京城,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砚台四四方方,下衬流水潺潺,其上所刻泉石嶙峋,又有游鱼在水中嬉戏,石上还站着两稚童,梳着总角。 掌柜侃侃而谈,又拿来一漆木锦匣,匣内红绸所裹,是一支斑竹管玉笋笔,帽口嵌了象牙。 宋令枝淡淡瞥一眼:“这是狼毫?” 掌柜满脸堆笑,忙应“是”。 宋令枝未语,白芷已上前半步:“都包起来罢。” 语毕,又悄声问掌柜,“适才来你家的书生,可是掌柜的熟人?” 掌柜笑道:“也不算熟人,只是那书生字写着一手好字,他近来又拮据,故而在我这抄书换钱罢了。” 算算时日,贺鸣来宋家不久,便在这书坊抄书了。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又皆移开目光,自去看别的了。 宋令枝出手阔绰,别的不提,单是跟着的侍女,身上穿的比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还要体面,光是鬓间的海棠点翠玉簪,便可买下半间铺子。 掌柜眼尖,知宋令枝不可能无缘无故问起贺鸣,遂絮絮叨叨,将贺鸣在他这所抄的诗文都拿了出来。 “贺公子还有画在我这,姑娘可要瞧瞧。”话说一半,掌柜又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书坊这月刚进了新货,姑娘瞧瞧这颜料。” 寻常颜料,不过桃红葱绿柳黄胭脂。而掌柜双手捧着的描金洋漆锦匣,却足有上百种颜色,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转睛。更妙的是那颜料并不似寻常那般死气沉沉,落在纸上如浮光掠影,似映出红霞。 “果真好看。” 宋令枝眼前一亮,先前她还想着为祖母画祝寿图,若是有了此等颜料,定如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这颜料虽好看,然价值不菲,文人雅士见了,都望而却步。 今见宋令枝有意,掌柜恨不得当场生出三寸不烂之舌,又捧来雪浪纸,亲与宋令枝一试。 …… 酒楼雅间内,楹花窗半支,岳栩垂手:“主子,这是郭府刚送来的三万两黄金。” 宋瀚远自以为找了故友帮忙,却不知那故友是照着沈砚的吩咐做事。郭家收到宋瀚远的谢礼,一刻也不敢多留,忙忙打发人送来。 沈砚脸上淡淡,只眼底多了几分讥诮。忽而瞧见对面书坊的宋令枝,沈砚缓缓抬眸。 画案前,宋令枝素手轻悬空中,笔墨挥落。下笔之处,无半点犹豫踟蹰。 宋令枝前世拜京中赵旭先生为师,运笔用色皆像极了赵旭,就比如这…… 蓦地,后背寒意渐起。 宋令枝转首,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漆黑眸子,沈砚面上淡淡,似漫不经心掠过她手下画作。 心口不安涌动,宋令枝松开笔,尚未出声,忽见沈砚信步朝她走来,脚步轻缓。 “画得不错。”沈砚声音轻轻,轻薄眼皮低垂,“你这画……是何人所教?” 声音似古钟磬石,不疾不徐。 “随便画罢了,哪有什么名师。”宋令枝胡诌,“若说老师,许是那年来我家的一位瞎眼先生,只他来无影去无踪,如今我也不知他在何方。” 那位瞎眼先生确实教过宋令枝几日画画,只宋令枝那时坐不住,学了几日就丢开。沈砚若真心去查,也只能查到一个瞎眼老头。 宋令枝自言自语。 一语未尽,蓦地,耳边落下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似檐外飘雪。 后背不寒而栗,宋令枝强稳住心神,“且若不是为了贺哥哥,我才懒得画这劳什子的玩意。” 沈砚平静黑眸难得流露几分讶异。 宋令枝振振有词:“贺哥哥通文墨,我自是不能落在他其后。” 沈砚不动声色:“……你喜欢他?” 宋令枝眉眼弯弯:“自然喜欢了,若非祖母说春闱将至,不让我前去叨扰贺哥哥念书,我定是日日前去寻他的。贺哥哥长得好看,又那般有学问,祖母和父亲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的人……” 余音未落,倏见白芷瞪圆眼睛,直盯宋令枝身后:“……贺、贺公子?” 书坊檐下,落雪沾了贺鸣一身。 他一手提着药包,满目震惊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独耳尖似染上胭脂红透。 插入书签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银霜满地,雪落无声。 贺鸣并未撑伞,袍衫沾上雪珠子,深浅不一。 白芷瞧见,赶忙上前,接过贺鸣手中的药包。 背后说人被发现,宋令枝眼眸低垂:“贺……贺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砚还在身后望着自己,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要将自己看透,不知沈砚方才站了多久,是否看出自己的运笔和赵旭如出一辙。 宋令枝心下惴惴,她快步上前,努力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视线,偏头去瞧白芷手上的药包:“可是姑母身上欠安?” 贺鸣堪堪回过神,他笑笑:“老毛病罢了,宋……宋妹妹不必忧心。” 又转而朝沈砚拱手:“严公子。” 月白圆领袍衫衿贵,沈砚颔首,面不改色移开目光。 宋令枝不欲和沈砚多谈,只拉着贺鸣道:“贺哥哥,你来书坊……可是有何要事?” 贺鸣先前来过一趟,此番折返,不过也是为笔墨罢了。 宋令枝诧异。 依理,家中的笔墨,都会由专人采买,而后送至各院。 先前的担忧成了真,宋令枝双眉稍拢:“可是下人怠慢贺哥哥,若是如此,回去我定和……” 贺鸣连声解释:“宋妹妹误会了,管事尽心,送来的都是宝墨名砚。” 只他平日习字,寻常墨砚即可,无需糟蹋那等宝墨。 宋令枝听了只笑:“贺哥哥那手字若是糟蹋,那我的又当如何?” 贺鸣一着急就脸红,忙不迭拱手作揖:“宋妹妹的字自然是好的,我只是、只是……” 话落,忽见掌柜送了笔墨来,都是贺鸣往日用惯的了。 只这笔墨,却是白芷抢先付了银钱的。 贺鸣攥紧袖中单薄的钱袋子,为难:“宋妹妹……” 宋令枝弯眼:“贺哥哥,我有一事求你帮忙。祖母信佛,我想着替她抄上几卷经书,只是我那手字实在见不得人。如今想求贺哥哥帮我抄上几卷,这些笔墨贺哥哥先用着,若不够,尽管和我说。” 少女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映着浅淡笑意,似无边好景。 贺鸣讷讷点头:“……好。” 长街车马簇簇,天上仍似搓棉扯絮般。宋令枝自是不愿同沈砚一道回去:“我随贺哥哥一齐回去罢,这几日我身上欠安,未曾前去看望姑母……” 话犹未了,倏然见白芷疾步走来,福身朝宋令枝和贺鸣行礼,白芷面上踟蹰:“姑娘,严先生请您过去。” 宋令枝笑容淡去:“今日不是旬假吗?” 且今早宋瀚远出海远行,宋老夫人也早早说了,宋令枝今日不必去书院念书。 白芷笑得牵强:“确实是旬假不假,奴婢也同严先生这般解释。只他说、他说……”白芷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一日不练十日空*,且、且……勤能补拙。” 七宝香车缓慢消失在视野,融在茫茫雪色中。 贺鸣负手站着,细薄雪珠落在他眼睫,随即消失殆尽。 有小厮牵来马车,请贺鸣登上,是宋令枝适才交待的。 贺鸣笑得温和:“替我谢过你家姑娘好意,只我还有事未办,暂且不回府。” 小厮领命而去。 一时间,长街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路人。 贺鸣左手提着药包,不慌不忙走着,似是漫无目的,直至拐过偏僻胡同—— 眼前忽然一黑,有人从角落冲出,一身酒气恶心发臭:“娘们养的,老子终于找到你了!” 贺父将家产赔光后,一路颠沛流离,后来又听他人说妻子带了养子投奔宋家。宋家何许人也,富甲一方,金窗玉槛。 他在宋府前蹲了几日,终摸清贺鸣出府的时辰。昨夜吃醉酒睡过头,贺父本还以为自己错过,不曾想贺鸣居然还没回府。 贺父右手环着贺鸣脖颈,紧紧勒着:“如今我也不要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每月给我送点银钱就好。那姓宋的没亏待你罢,刚刚我可都瞧见了,你若是没钱,我便去寻那死娘们……” 眼睛忽然重重挨了一拳,贺父措手不及,连连往后退,捂着眼睛怒吼,“你敢打我!你这个不孝子,我定要去官府告你……” 又一拳。 贺父仰躺在地,只觉眼冒金星,他从未见过贺鸣这样的一面。 他提着贺父的后颈,眸光阴狠,哪里有平日的温和谦逊:“当初我去书院念书,你也是这般打我的母亲吗?” …… 已是掌灯时分,廊檐下方出现一道天青色身影。 丫鬟忙忙从贺鸣手中接过药包,替他挽起猩猩毡帘:“夫人念叨公子好久了,公子快去瞧瞧。” 贺鸣温声:“先前那药,母亲可曾吃了,肩上的伤还疼吗?” 那是贺父先前打的,贺母一直没说,前日旧伤复发,方在贺鸣前漏了陷。 屋内暖香扑鼻,伴着淡淡的药香。 贺氏仰躺在榻上,闻得贺鸣的声音,她忙起身:“是贺鸣回来了吗?” 贺鸣上前,扶母亲坐起,又命丫鬟捧来青缎引枕,小心翼翼避开贺氏肩上的伤处。 贺氏弯眼笑笑:“母亲早不疼了。” 话落,又拍拍他手背,“可是用过晚膳了?先前宋姑娘送了一碗樱桃酥,母亲知你爱吃,特地给你留着。” 贺鸣应了声“好”。 贺氏眼角笑意渐深:“宋姑娘亲和待人良善,听说我病了,白日里还让人送来燕窝人参。” 她细细端详贺鸣的面容,“你同母亲说句实话,你觉得……宋姑娘如何?” ……宋令枝。 贺鸣眼前恍惚,倏地想起白日在书坊,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知他窘迫,抓药后所剩银钱不多,忙忙寻了个由头,让自己代抄经书,她好借口送自己笔墨。 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贺鸣垂首勾唇,轻笑两三声:“宋妹妹,自是极好的。” 贺氏眼前一亮:“前儿宋老夫人和我提过一嘴孙女的亲事,也问了你许多事,想来也是中意你的。你若是喜欢,母亲替你求娶如何?虽说我们家如今败落,然该有的礼数不可少,定不能亏待了人。” 插入书签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云影横窗,点点红梅在风中摇曳晃动。 贺鸣垂首敛眸,进府前,养父那恶心作呕的嘴脸忽的闯入自己脑海。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泛着百合香,香烟缭绕。 “多谢母亲好意。” 贺鸣低头,声音轻轻,“宋妹妹很好,然我……” 贺氏气得拍贺鸣手背,双眼泛着泪珠:“既然很好,你又为何不肯,可是忧心家中?你放心,宋家不是那等张狂之人,且宋老夫人又中意你,两家以前也换了信物……” 说得急,贺氏又接连咳嗽两三声,贺鸣赶忙唤小丫鬟前来,递上热茶。 “倒不是为的这个。”贺鸣声音平静,伺候母亲用茶,“只我如今不过一介举人,若宋妹妹此刻与我成亲,我怕委屈了她。” 贺氏抬眸:“那你是想……” 贺鸣:“待我考取功名,母亲再和宋老夫人提亲也不迟。” 贺氏眉开眼笑,心中悬着的一桩事终放下:“还是我儿想得周到,母亲倒不曾想到此处。也罢,待你高中,母亲再去寻老夫人。” 园中青石甬路,檐铃清脆。 书院各处掌灯,遥遥望着亮如白昼。 花梨大理石书案后,宋令枝端坐在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凳上,手边的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银火壶,炭火滚烫,熏得人汗流浃背,宋令枝却只觉手脚冰冷。 沈砚就坐在上首,鹤氅解下,月白袍衫映着烛光,沈砚面容平静如秋水,匀称指骨握着狼毫,下笔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不多时,岳栩双手捧着漆盘,亲自递与宋令枝。 翻开,却是瘦金体的字帖。 宋令枝面露惊讶:“这是何人所作?” 虽忍不住,然笔锋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定非等闲之辈。 宋令枝细细翻阅,半晌,不见有人回话。 疑惑抬眸,宋令枝不偏不倚对上沈砚若有所思的目光,心口倏然一怔,宋令枝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错话。 空中浮动着似有若无的熏香,沈砚眸光轻抬。广袖拂动,沈砚声音极轻极淡:“你怎知……那不是我所写?” 寻常夫子授学,用的都是自己的字,宋令枝却直接略过这一问。 沈砚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脸上,宋令枝讷讷张唇:“我……” 自然是前世见过沈砚的瘦金体,然这话,宋令枝却怎么也不可能道出。 一双圆溜溜的杏眸轻垂,纤长眼睫颤动,似羽翼孤独无助。 宋令枝咬唇,鬓间的芙蓉玉簪晃动:“我以为先生不喜我,自是不会让我习您的字。” 园中杳无人声,满室寂然。 少顷,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宋令枝险些将手中毛笔折断。 …… 宋瀚远走了一个多月,家中终收到海上来的书信,还有些许宋瀚远从海上淘来的古玩香料,奇珍异宝。 锦匣托着红绸,盖子掀开,却是一颗颗硕大如桂圆的祖母绿宝石。那宝石质地莹润细腻,澄澈空明,置在掌心,宝石映着光影,似涌动的绿绸。 宋令枝献宝似的,捧着锦匣递到祖母身前:“这宝石好看得紧,若是拿来镶嵌鞋面,定是好看的。” 宋老夫人拥着宋令枝直笑:“我一个老婆子,要好看做什么?都留给你才是正经。” 宋瀚远托人送回家的,亦有些许草药,皆是市集上难买的。 宋令枝命白芷送去贺鸣院中。 稍顿,又将人唤回:“这夜明珠,你也给贺哥哥送去。前儿我听姑母说,贺哥哥常常熬夜念书。我们家的蜡烛虽都是好的,然看久了,眼睛还是会坏的。” 宋令枝挽唇:“若是有这夜明珠,也就无妨了。” 白芷笑眼弯弯,福身退下。 宋老夫人倚在矮榻上,笑看宋令枝吩咐下人做事:“我们枝枝如今也长大了。”宋老夫人揉捏宋令枝双颊,“左一个贺哥哥右一个贺哥哥,我听柳妈妈说,你们近来相处得不错?” “贺哥哥是客人,我自然是没有怠慢的道理。” 且她近日往贺鸣院中,亦是为了祖母的千秋。宋令枝先前只以为贺鸣精通文墨,不想对方竟也擅丹青。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思及贺氏这几日明里暗里的话,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浓。 她是中意贺鸣不假,然若是对方迂腐顽固,为人怯懦胆小,宋老夫人却是不喜的。 幸而贺鸣并非那等懦弱之辈,那日贺父在外拦人,宋老夫人也略有耳闻。 事后她寻人前去胡同,只见贺父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半疯半癫,问什么都说不了话,只会傻笑,和疯子无异,不出几日又失足跌入古井中,人捞上来早没了气。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起身:“过几日是上巳节,贺鸣来我们家后,也没好好走走,正好,你陪陪去,别整日陪我们这些老婆子。” 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流觞,游春宴饮。江南多才子佳人,若是有心上人,也可在这一日折柳相送,邀其出游。 宋老夫人此举,再明显不过。 宋令枝目露诧异:“祖母……” 宋老夫人笑而不语,只抬手,唤柳妈妈上前:“那锦匣装着的可是千年老参?” 柳妈妈笑着福身:“是,这一锦匣皆是老爷带回来的珍稀药材,不光有千年人参,这血燕雪蛤也是极好的。” 宋老夫人点点头:“打发人给严先生送去,也算我们的心意,别亏待了人家。” …… 西苑幽静,积雪消融。 一众丫鬟婆子手捧掐丝掐金锦匣,自廊檐下穿过。 知沈砚不喜人叨扰,丫鬟轻手轻脚在案几上铺上铺了红毡,又小心翼翼放上锦匣。 除送来的药材外,另有宝石玉袂,金玉如意十余箱。 岳栩清点后,逐一让人搬去库房。宋家出手阔绰,随便送人之物,都是价值连城。 而后又将清单送至沈砚案前。 花梨大理石书案上设一方官窑三足洗,沈砚端坐其后,眉眼淡淡,似笼一层轻薄烟雾。 岳栩毕恭毕敬:“主子,宋瀚远等人已过了云州。” 宋家商队声势浩大,光是商船就有不少,船上一应吃食具备,亦有弓箭手数百名,以备不时之需。 岳栩将一薄薄纸张递上,“主子,宋家的家产除明面外,还有纸上这些。” 名扬天下的云溪茶庄,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楼,闽州人来人往的青山酒肆…… 宋瀚远为人谨慎,做事隐蔽,岳栩颇费了些功夫,方一一寻得。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在纸上掠过,他身影隐在光影之外,晦暗不明。 指间的青玉扳指解下,沈砚抬首,指骨轻轻在案上敲打。 ……宋令枝认得自己的字。 自那日宋令枝在书院说错话,回来后沈砚便将身边的人细查了一遍。 无人有嫌疑,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后曾将自己的字拿给宋令枝看过。宋令枝的丹青,也是京中名师赵旭所授。 宋家家底不薄,名下的茶庄酒肆都是埋暗桩、传达消息的好去处,也怪道皇后会如此看重宋令枝。 青玉扳指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窗外明月高悬,银辉轻洒落在扳指上。 沈砚身影如竹,清冷声音伴着月光:“我听说,宋瀚远爱女如命。” 岳栩低头:“是,属下还听闻,宋瀚远不忍女儿受委屈,故而想着招婿,想来府上那位贺公子,便是日后宋家的姑爷,二人还约了上巳节出游。” 青玉扳指转动,终在掌心停下。 沈砚低眸。 爱女如命。 也不知道宋令枝的命,宋瀚远肯拿多少家产来换。 插入书签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展眼已是上巳节。 今儿是三月三,园中彩带飘仙,皆是用花枝柳叶编织成的各色玩意。遥遥望去,花团锦簇,目不暇接。 月洞窗拿窗棂高高支起,日光满地。 宋令枝坐在妆镜前,任由秋雁和白芷为自己描眉画唇。镜中女子明眸皓齿,玉肌莹彻。 杨妃色牡丹宝相花纹纱裙迤逦曳地,鬓间金镶珠宝半翅蝶玉簪点缀,人比花娇,燕妒莺惭。 描金洋漆案几上的水仙盆点缀几处宣石,鼎焚玉兰之香,香烟氤氲而起,隐隐的,空中还有百合花香浮动。 宋令枝秋眸微阖,晨间起得早,她这会子昏昏欲睡:“这香炉怎么还多了百合,可是放错了香饼?” 秋雁在身后笑:“哪里是放错了香饼,姑娘睁眼瞧瞧。” 铜镜中,秋雁一双眼睛笑如弓月,手心摊开,却是一个描金玻璃小瓶:“这是拿前儿老爷送回来的香料调的,姑娘闻闻可还使得?” 花香甘洌清润,不似寻常买的香饼那般呛人。 宋令枝面露赞许之意:“果真不错。” 秋雁眉开眼笑:“百合香甜,用在今日再好不过,贺公子定然也是喜欢的。” 宋令枝双颊染上胭脂,随手抄起案上团扇,往秋雁怀里摔去:“少胡说。” 秋雁笑嘻嘻,拉着白芷和自己一道:“奴婢哪敢胡说,姑娘若不信,大可问白芷姐姐。贺公子为人极好,奴婢瞧他待姑娘也上心。” 她笑着凑近宋令枝,悄声道,“奴婢听服侍贺公子的丫鬟道,贺公子日日挑灯夜读,先前抄书换钱,常常五更天才睡。后来姑娘烦他抄佛经,又送了笔墨去,他才好了一点,无需再靠着抄书度日。” 宋令枝蹙眉:“那日我见贺哥哥去了百草阁抓药,说是姑母身上欠安。” 秋雁压低嗓子:“奴婢听说,贺夫人肩上有一道旧疤,很是瘆人。若是遇上天不好,那伤口更是疼得厉害,得拿五麻散抹上。” 五麻散名贵,贺鸣抄书换来的银钱,多半是用在贺氏身上。贺氏不过寻常妇人,想来除了那位嗜赌的丈夫能做出此等下作事,再无他人。 秋雁愤愤不平:“这样的人,就该一脚踩井里,和前儿街上那捞出的流浪汉一样,脸都泡没了才算好的……” 一语未终,忽听白芷急急喝住人:“胡说什么,姑娘还在呢。这等腌臜事,你也不怕脏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连声认罪,转而又说起贺鸣的好话:“还是贺公子好,相貌人品学问,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 丝帕轻攥在手心,宋令枝杏眸低垂,眼中潋滟。 秋雁不提,宋令枝也知贺鸣为人良善,前世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高中状元,风头无限,却因在朝上为他们宋家说话,被沈砚贬至边陲小镇。 这样知恩图报的人,祖母定然喜欢。若是同贺鸣成亲,日后祖母父亲也能安心,不似前世那样,连给自己送信都成了难事。 心神恍惚之际,倏然听见院子小丫鬟的笑声:“贺公子来了。” 宋令枝抬眼望去。 廊檐下,贺鸣一身朱色圆领团花纹长衫,温煦儒雅,暖融日光自他肩上洒落,光影交错。 …… 七宝香车穿过熙攘长街,车前檐铃晃动,清脆悦耳。 今儿是上巳节,临江两岸早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眉开眼笑,齐聚江边祓禊。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白芷搀扶着宋令枝自马车而下,细乐声喧,丝竹萧管顺着水声传来,宛若仙乐。 青石甬路,宋令枝穿花拂柳而过,遥遥的,却见江岸边都铺着红毡,贵女簪花戴柳,嬉笑在一处。 偶有马蹄掠过,惊起一地的残花,伴着贵女的娇笑连连。 转过花障,忽见前方有一人捧鞭坠镫,踩着日光遥遥朝自己飞奔而来。 身影敏捷,似横空出世的利剑。 白芷反应迅速,飞快挡在宋令枝身前,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半遮脸,迎着浅浅日影,宋令枝望见那人逆光而来。 马背上的身影颀长,那人一身石青色海水纹长袍,翻身自马上一跃而下。 马鸣刺破长空,搅乱一地的光影。 宋令枝瞪圆眼,一双如秋水温顺的眸子染上诧异之色:“你怎么会来?” 拱手作揖,魏子渊低垂着脑袋,朝宋令枝比划一二。 贺鸣的马车在街上拔了缝,暂且来不了,恰好魏子渊街上遇见,便寻来和宋令枝道一声。 重套马车需得费些功夫,宋令枝倒也不急:“小事而已,随便打发人说一声就好了,怎么还巴巴跑这一趟。” 宋瀚远这回出远门,家中的能干管事也去了大半,宋令枝早早闻得,魏子渊这一个月在账房忙得脚不沾地。 “我听管事说,你近来忙得很。若是账房那离不得人……” 魏子渊低眉敛眸,那双漆黑眼睛由明渐暗。 光影泯灭。 宋令枝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往日她闻得夫子给自己布置课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忍俊不禁:“账房今日有要事吗,若无事,你也放一日假,就说是我的话。” 魏子渊仰首,唇角上扬些许,喉结滚动,溢到喉咙的字眼却怎么发不出声。 似是被人勒住了后颈,只能发出难听的、微弱的“啊”“啊”。 魏子渊又一次低下了脑袋。 江岸两边花枝招展,百花齐放。 上巳节祓禊是惯有的习俗,世家公子姑娘自然不会和百姓一般在江边沐浴,只拿江水净手,全当应俗。 宋令枝怕水,白芷命人取来沐盆,亲自打了水来,又拿干净的巾帕替宋令枝擦手。 魏子渊站在一旁,看看江水,又看看宋令枝。 宋令枝弯唇浅笑:“怎么这般看我,你以前不曾祓禊?” 魏子渊摇头。 宋令枝眼睛弯弯:“《后汉书》提过,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魏子渊似懂非懂,点点头。 秋雁笑出声,推着魏子渊上前:“别在这傻愣着,你也去洗洗才是,适才我和白芷姐姐皆净了手才来的。” 魏子渊垂首,自白芷手中接过沐盆:我用这个便好。 他眉宇坦然严肃,显然对祓禊无甚兴趣。宋令枝也不去理会,只让人朝前,又命小丫鬟取来纸鸢。 白芷抱着一美人纸鸢,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我们在这一处就成,莫再往下走,小心一会淌江里去,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令枝怕水又畏寒,自是一口应下。 白芷犹不放心:“姑娘,这纸鸢还是奴婢放罢,你歇着就成,若是摔了……” 宋令枝不依,自白芷手中抢过纸鸢,抱在怀里:“啰嗦什么,纸鸢自然得自己放才有乐趣,你看我的便是!” 一语落下,宋令枝视线不经意掠过白芷身后,她眼前骤然一亮。 少女盈盈杏眸泛着光,捧着纸鸢朝后跑去:“贺哥哥,你来了!” 贺鸣气喘吁吁,少有的仪态不整,袍衫上亦沾了些许露水。 他重束冠发,愧疚拱手:“是我来迟了,宋妹妹莫怪。” 宋令枝上下打量着贺鸣,心下吃惊:“贺哥哥这是……骑马来的?” 贺鸣颔首,他唇角勾起几分笑:“也是不巧,今日府上的马车都出府去。” 魏子渊偏过头,假模假样去望远处的杨柳。 贺鸣笑得温和:“幸而马厩还有一匹老骥,否则我今日定要失约了。” 宋令枝轻声:“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我听魏子渊说贺哥哥的马车在路上拔了缝,我还想着让人回去接你。” 只那时魏子渊说贺鸣早绕道回府,宋令枝再派人去接,一来一回也是麻烦,她索性作罢。 宋令枝:“若早知府上的马车都不在,我定早早命人回去,贺哥哥也不必如此辛苦。” 贺鸣摇头:“倒也不算辛苦。” 他抬头,狐疑望向魏子渊,眼中似笑非笑。 “只是这位小兄弟着实奇怪,我并未在路上碰见熟人。难不成这位兄弟……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插入书签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春日融融,疏林如画。 水色连天,江岸两边设各处亭台水榭,供世家公子姑娘赏玩。 五彩线络盘花帘轻垂,茶案上设各色茶具器皿,又有炉瓶三事。 好容易出门赏春,宋令枝是不耐烦在水榭煮茶烹香的,只让人往上处走。 闻得贺鸣这话,宋令枝疑惑转身,盯着身后的魏子渊好奇:“你不曾见过贺公子?” 魏子渊垂首敛眸,宛若琥珀的一双眸子低低:不曾,只远远瞧见贺公子的马车拔了缝,担心姑娘等不及,遂先来通报一声。 贺鸣看不懂手语,宋令枝代为传达,她笑笑:“魏子渊心急,贺哥哥莫怪罪。” 贺鸣拱手:“自然不会。” 早先贺鸣下马,秋雁早早折返,替贺鸣取了纸鸢来。 瞧见魏子渊怔怔抬脚,欲跟着宋令枝前去,秋雁眼疾手快将人拉住:“你去做什么?” 魏子渊淡淡:放纸鸢。 秋雁笑睨他一眼:“傻子,那有白芷姐姐就好了,我们去了,只会碍手碍脚。” 魏子渊不明所以,双眉紧皱。 秋雁压低声:“也罢,你这些时日在账房忙,定不知临月阁的事……今儿赏春,其实是宋老夫人的意思。”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魏子渊刹住脚,只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前方和贺鸣并肩走在一处的宋令枝。 少女笑靥如花,羽步翩跹。春光笼在她周身,似艳阳灼目。 宋令枝好似就该这样,如明媚暖阳,高高悬于枝头,可望不可及。 一时走了神,不知不觉和秋雁分道扬镳,连身后有惊呼声魏子渊都未及时听见。 “——姑娘小心!” 婢女一声刺耳尖叫,彻底搅乱了魏子渊的思绪。 骤然抬头,猝不及防撞见前方一道碧霞色的身影。 今日赏春游江的公子姑娘众多,魏子渊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见少女身影晃晃悠悠,抱着树干伸长手臂,试图去抓高挂在树梢的纸鸢。 闻得婢女的担忧,少女不以为然:“喊什么,母亲又不在这,你不说,她也不会……” 咬牙,身子往前倾。 倏然一脚踩空,那道碧霞身影直直往下坠,婢女赶不急,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就要往一陌生男子身上摔去。 她急红了眼。 一声“姑娘”哽在喉咙,忽的却见那男子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 魏子渊面不改色,只瞧那姑娘摔在自己眼前。 四目相对,苏芷眼中满是错愕气恼:“你怎么……” 到嘴的埋怨在见到魏子渊那张脸时忽然烟消云散。 少年郎面如冠玉,一双琥珀眼睛似上好璞玉。 苏芷扶着自家婢女的手站起,眉目温柔,和先前的张扬放肆判若两人。 她声音娇柔:“小女苏芷见过公子,适才我一时心急……” 一语未了,魏子渊已大跨步越过苏芷,目不斜视。 婢女愕然,为自家主子抱不平:“我们姑娘和你说话呢,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苏芷赶忙拉住人:“他生得那般好看,有点脾气也是常事。” 她若是长那样一张脸,走路都是横着的。 说着,又自怀里掏出靶镜,苏芷连声叫苦:“我的发髻怎么歪了?他刚刚见我,就是这般鬼模样?” 苏芷慌乱拿袖子捂脸,恨自己一时嘴快,报上家门,她捶捶自己脑袋,后悔不已。 又悄声将婢女拽至一旁:“你悄悄去打听打听,他是哪家的公子。” 魏子渊走得快,不曾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水声潺潺,清流急湍。 宋令枝和贺鸣站在一处,二人手中的线车子早没了线。风声飒飒,纸鸢迎风而上,高悬于长空。 宋令枝一手握着丝帕,仰首往上瞧。数十个纸鸢一齐飞上空,独她和贺鸣的飞得最高最远。 “贺哥哥,你瞧我的这个!” 宋令枝握着线车子,凑至贺鸣身侧。 话音未落,倏然听见耳边一阵疾风掠过,抬头去看,却见自家的纸鸢和贺鸣的缠绕在一处,两只纸鸢绞在一处,连线都分不出彼此。 白芷捧腹而笑,忙忙将宋令枝往回拉:“姑娘莫再往前走了,再走,奴婢怕它绞得更乱了。” 宋令枝一惊,赶忙往回收线,那纸鸢却仍和贺鸣的缠绕在一处,难分彼此。 宋令枝无奈,只能和贺鸣站远了些,手忙脚乱扯着银丝线。 忽听一声凌厉声响,手中的银丝线应声而断,那纸鸢断了线,轻飘飘随风而去,不见踪影。 连同贺鸣的也被绞了去。 秋雁恰好赶来,见状先是一惊,而后抚掌大笑:“好了!姑娘和贺公子的晦气都放走了,今年必当顺顺遂遂!” 宋令枝将线车子递给秋雁,纸鸢断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也亏得秋雁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秋雁不悦:“奴婢才不是胡说。” 她悄悄挪至宋令枝身侧,声音低低,只两人能听见,“姑娘这纸鸢,算不算和贺公子双宿双……” 话犹未了,秋雁脑门挨了一记敲打,宋令枝笑瞪人一眼:“再乱说,明儿你就去院子洒扫,也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 转身去寻贺鸣,倏地却见不远处水榭晃过一道月白影子。 宋令枝欲细看,那身影却随着春日不见,好似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只余五线盘花帘在风中摇曳。 秋雁还在请罪,宋令枝拽住人:“严……” 她想问沈砚今日可在府上,适才那道月白影子,着实像极沈砚。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实在异想天开。 沈砚那样的性子,怎会游江赏春。 秋雁一头雾水:“姑娘……” 宋令枝摇头,只道自己想多了。 ……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江边两岸系着各色花灯,映着江面熠熠生辉,照如白昼。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上了画舫,竹板晃悠,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 白芷轻声笑道:“姑娘慢些,仔细摔了。” 宋家的画舫,自是比旁人的奢靡精致,就连小花窗也镶嵌宝石。 珠帘绣幕,宝玉争辉。 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倒也松软。 隔着楹花窗子,只闻丝竹之声悦耳,伴着水声潺潺。 岸上有人放天灯,一盏盏天灯似明星点缀夜幕。 宋令枝和白芷要了笔墨来,又命人取来天灯。 天灯为祈福所用,宋令枝的字还不能见人,且贺鸣又是写得一手好字。 宋令枝一手提着玻璃绣灯,不让贺鸣跟着,只身往甲板上走:“我去去就来,贺哥哥在房间等着我便是。” 白芷抱着笔墨,随宋令枝行至甲板之上,她忧心忡忡:“姑娘,真不用奴婢伺候?” 宋令枝笑着将人往回推:“不必,我一人足矣。” 画舫里里外外都是宋家的奴仆婆子,宋令枝唇角挽起:“今夜有焰火瞧,你如今随秋雁上飞庐去,定能瞧见。” 白芷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离开。 三盏天灯,一盏为宋老夫人,一盏为远行的父亲,剩下一盏…… 宋令枝握着狼毫,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映着烛光,踟蹰不定。 祖母今日唤她和贺鸣出门赏春,想来也是看好贺鸣的。依理,剩下的一盏,该是求姻缘才是。 狼毫握在手心沁出汗珠,宋令枝却并未写下一字。 犹豫不决之际,忽见身后黑影涌出,细细长长的一道。 宋令枝吓得直起身,狼毫掉落在甲板上,浓墨泅湿一片。 白芷双手捧着软毛织金锦披风,不为别的,只为宋令枝方才所为唬了一跳。 她忙忙俯身捡起笔,又将披风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不觉好笑:“姑娘这是作甚?好端端的,倒是吓了我一跳。姑娘畏寒,奴婢不过瞧着夜深,给姑娘送披风来罢了。” 宋令枝也觉自己杯弓蛇影,笑道:“我才看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谁想竟然是你。” 春寒料峭,夜里起了风,经白芷一说,宋令枝果真觉得身上冷飕飕。 她笑着拢紧身上的披风:“我还差一盏天灯未放,待放完便上去找你。”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 月影横窗,江水潋滟,丝竹不绝于耳。 最后一笔落下,宋令枝眉眼弯弯。 长条案几上供着一方小巧的青花十八应真香炉。 香烟氤氲,是秋雁刚调好的熏香。香气沁人心脾,宋令枝喜欢得紧,也带了两块香饼在身上。 前两盏天灯已飘至空中,宋令枝俯身,自地上欲端起最后一盏。 火烛点燃,明亮烛火映在宋令枝一双澄澈眸子中。 空中似乎多了一股冷淡的檀香,宋令枝双眉拢起一股不解:“白芷,你何时……” 一语未终,倏地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直直被推进江中。 彻骨的江水涌上口鼻,几乎要将宋令枝吞没。 肩上的披风沾上水,如同秤砣一样,一点点拽着宋令枝往下坠。 “救……” 眼前漆黑一片,漫天的江水争相恐后闯入口鼻,宋令枝双眼睁不开,只能凭着直觉,拼命朝前伸出手。 “救、救命……” 江水涌过,盖过宋令枝头顶。寒意侵透四肢,前世的阴影压在心口,宋令枝本就畏寒,此时只觉如坠冰窟。 水面涟漪渐起,双脚踩不住江底,宋令枝使劲朝前蹬,还差一点,再往前一点,再一点。 ——抓住了。 眼睫沾上江水,宋令枝艰难睁大眼,试图看清自己抓住的是何物,死里逃生的喜悦尚未涌出。 倏地,那一角衣袍缓缓从手心滑落。 那人居高临下站在甲板之上,烛光跃动,宋令枝只来得及瞧见一抹月白的影子。 江水再一次淹没了她。 插入书签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水声潺潺,无边的江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寒意侵肌入骨,彻骨的冷意笼着宋令枝。 “我们枝枝最是怕冷了,快快,再添一个铜脚炉来。” 意识恍惚,满腔心思晃晃悠悠,宋令枝好似望见了祖母。 屏开金凤,褥设芙蓉。 祖母搂着自己,一面让人拿了滚滚的热茶来,一面又将自己双手捂在心口。 祖母慈眉善目,笑得温和:“若还觉得冷,就让他们拿手炉来。” 一众奴仆瞧见,都捂嘴笑道:“老夫人,这屋里已多了八个火盆,可不能再添了。” 三足象鼻鎏金珐琅香炉燃着松柏香,满屋花香氤氲,暖气融融。 屋里热得很,素日含苞待放的水仙,也悄悄崭露笑颜。 宋老夫人环顾四周,果真地上脚凳,都多了数个暖脚炉。寒冬腊月,还有丫鬟悄声拿丝帕拭汗。 宋老夫人笑笑,仍是不甘心:“我记得厨房煨着野鸭汤,打发人取了来,让我们枝枝暖暖身子。可怜见的,这一路走来,也不知吹了多少冷风。” 闲云阁和临月阁算不上紧挨,却也只隔了数千步,且夜里风大,宋令枝向来是着人抬轿的。 也就宋老夫人偏心,处处都紧着宋令枝,只怕她受委屈。 而如今—— 森寒的江水一点点漫向自己口鼻,四肢的力气早就用尽,宋令枝身子僵直,说不出是冷的还是麻的。 气息渐弱,眼皮沉重。 手臂艰难抬起,好容易冲破水面,又一次被浪涌卷过。 精疲力尽,气尽终绝。 宋令枝缓缓垂下手,任由身子下坠。 她彻底没了意识。 …… 丝竹悦耳,江边笑声不绝于耳,倏地礼花飞天,香屑满地。 水面汩汩,涟漪不再,那一抹杨妃色的身影终消失在江水之中。 岳栩站在沈砚身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主子……” 潺潺江水映着月白影子,夜空明月高悬,徐徐银辉轻洒落在沈砚袍衫之上。 那双如墨眸子和夜色融在一处。 少顷,沈砚缓缓收回落在江面上的目光。 月影横斜,乌皮六合靴旁立着一盏小小的天灯,烛光摇曳,是方才宋令枝留下的。 沈砚垂眸,烛光淡淡,映在他眼瞳之中。 天灯之上,是宋令枝留下的祈福—— 平安喜乐,顺遂无虞。 天灯乘风而起,烛光摇曳婆娑。倏然一记冷风拂过,天灯颤巍巍,随风掉落至江中。 烛火顷刻熄灭。 青纱糊的灯罩沾上水,墨迹糊了大半,再也辨不得上方的字。 画舫之上,秋雁拉着白芷,眉眼间雀跃尽显:“快看那边,这么好看的焰火,姑娘竟不曾看到,真真可惜了。” 白芷莞尔一笑:“姑娘在甲板上定也能看见的。” 透过楹花窗子往下望,黑夜茫茫,水天一色。 除了满江江水,哪里还望得见其他? 白芷失望收回视线,余光瞥见案几上的小手炉,白芷弯眼轻笑:“瞧我,竟连这都忘了。” 只记得给宋令枝送披风,却忘了捎带上手炉。 秋雁疑惑:“姑娘不是说很快回来吗,你如今送去,兴许姑娘早不在甲板上了。” “那也该我们在身边伺候才是,姑娘身边没人,我这心总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事发生。” 秋雁抿唇笑:“姐姐多虑了,这画舫上下都是府上的家生子,再怎样,他们也不敢拿自个性命开玩笑。” 白芷不理会,只抱着小手炉往甲板上走。恰逢一小丫鬟也从那一处回来,白芷赶忙喊住人:“可曾看见姑娘了?” 小丫鬟一头雾水,摇头:“哪有什么姑娘,才刚我看见那案几上的香炉青烟燃尽,想来姑娘早回房了……白芷姐姐,白芷姐姐!” …… “可曾看见姑娘了?” “不曾。” “姑娘在不在这屋里?” “不曾见过。” “你呢,见过姑娘没?” “并未。” 画舫灯火通明,一众奴仆婆子手持戳灯,一间间敲开槅扇木门。 秋雁心急如焚,踮脚张望,江水平静,耳边丝竹声依旧,独他们画舫上下不得从容。 白芷匆匆自飞庐而下,秋雁上前挽住白芷臂弯,尚未出声,便先见白芷摇摇头,眉眼紧皱。 秋雁脚下趔趄,呢喃:“怎么会……” 一柱香前,白芷还前去为宋令枝送了披风,怎的转眼功夫,人就在画舫上没了踪迹。 江水连绵,一望无际。 倏然听见一声落水声,秋雁赶忙上前去看,却只望见一道石青色身影。 画舫上明烛高照,四面江水亮堂堂,魏子渊渐游渐远,猛地一个扎入水中,遥遥不见。 心下不安,秋雁转身,却见贺鸣也匆匆往这处赶来,男子眉眼冷峻肃穆,早无往日的温顺平和。 “白芷,你打发人回府,将府上熟知水性的人都找来。” 画舫不见人,房间财物也不见少,可见歹徒之意在人不在财。若是害命,宋令枝十有八九就在水中。 “还有,画舫上的人一个也不许他们离开,等我回来再作成算。” 白芷颔首,应了声是,又道:“贺公子,那您……” 贺鸣腰间绑上缰绳,他自幼不善凫水,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贺鸣头也不回:“我下去寻人。” 江水凛冽,寒意入骨。 画舫四面虽有牛角灯高悬,然一旦离了画舫,便是无尽的黑暗。 魏子渊埋首在水面下翻游,一刻也不敢耽搁。 水面拨开,入目只有无穷无尽的碎石水草,半点衣角也不曾看见。 魏子渊不甘心,又往深处去寻。 水波荡漾,入了夜,江水似冰窖一般,冻得人直打哆嗦。 魏子渊屏息凝神,广袖拂开水波,倏地,眼前飘过一轻飘飘的青纱。 魏子渊赶忙伸手攥住,那青纱禁不得水,险些被拽得裂开。浮出水面,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墨迹早随着江水糊成一片,魏子渊艰难从青纱右下角辨认出一个“宋”字。 宋。 是宋令枝先前的天灯! 眼前豁然一亮,魏子渊埋头又一次扎入水中。 高涨的江水绵延不绝,四肢力气透尽,寒意随着江水笼罩全身。 先前找到宋令枝天灯的喜悦一点点消失殆尽,魏子渊挣扎着往下去寻。 没有。 还是没有。 气息渐微,动作不再似先前那般迅疾。 魏子渊不记得自己在水中寻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寻了一处又一处。 视线模糊,眼皮沉沉,手脚逐渐无力。 眼前发青,蓦地,视野之内忽然闯入一道杨妃色的身影。 魏子渊瞪圆双目,惊喜拥着江水遍至全身。 那是……宋令枝。 女子无力垂落在江底,脚腕似被水草缠住。 层叠仙袂在水中漂浮晃动,宛若残缺不全的蝉翼。 双目紧阖,那张如璞玉面容再不复往日灼目,宋令枝奄奄一息。 魏子渊张唇,喉咙咕哝,江水呛住。 他再也等不及,躬身跃入水中。 倏然,另一道身影闯入眼中。 ……魏子渊看见了贺鸣。 插入书签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江水辽阔寂寥,水波粼粼,映着满江春色。 画舫近在咫尺,秋雁和白芷一人提着一盏牛角灯,倚着栏杆往下眺望,二人眼中皆是紧张不安。 双手失了力气,殚精竭虑。 魏子渊浮在江水之上,浑身湿淋淋,他肩上还倚着一人。 女子双唇发紫,通身上下如寒冰冷冽。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子紧闭,鸦羽睫毛悬着水珠。 宋令枝从未有过这般孱弱气若游丝的一面,纤细脖颈无力,只能倚靠在魏子渊肩上。 魏子渊一手抹过脸上的水珠,一双琥珀眸子沉沉,若有所思。 画舫近在咫尺,只消自己高喊一句,甲板上的秋雁和白芷定能发现自己。 隔着遥遥夜色,魏子渊依稀能望见甲板上乌泱泱的丫鬟婆子,人人焦心如焚,踮脚张望。 宋老夫人最是喜爱这个小孙女,如若宋令枝真的出事,满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然若是让他们看见自己和宋令枝一起,日后宋令枝的名声…… 魏子渊低眸,眉宇紧紧拢着,白日秋雁的笑声隐约在耳边响起。 “贺公子是老夫人一早看中的,他那般有才华,虽说如今家里败落,然日后高中,必也是状元探花,也不算辱没了我们姑娘。” ……状元探花。 魏子渊眼眸轻动,四面江水翻涌,水声潺潺,自掌心流过。 前些日子宋令枝无意瞥见他手上的冻疮,当即唤人取来玉清膏送去魏子渊房中。 那玉清膏效果甚好,魏子渊只用半瓶,手上的冻疮已好大半,然这双手经过长年累月的煎熬,粗糙满是茧子。 这样的粗人,怎么能配上…… 耳边“哗啦”一声水响,贺鸣惨如白纸的一张脸忽的闯入魏子渊视线。 他本就不擅凫水,若非腰间还绑着绳索,贺鸣兴许早就丧命。 他喘着气:“魏子渊,你怎么在这……” 魏子渊缄默不语,冷着脸,垂首将宋令枝扶至贺鸣肩上。 贺鸣瞪圆双目震惊:“你这是……” 夜色如水,江风萧瑟。 画舫灯火通明,檐下系着的掐丝珐琅云蝠纹挂灯缀着银辉。 魏子渊回首望一眼,转而对上贺鸣愕然诧异的视线—— 你、没、见、过、我。 “扑通”一声水响,水花溅起,魏子渊翻身跃入江底,石青色袍衫渐渐融在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贺鸣怔忪,惊讶尚未从眼眸褪去,忽而听见画舫上白芷的哭声:“贺公子,是贺公子回来了!快快,拉人上来!” 水天相接,寒意侵肌入骨,魏子渊遥遥瞧着宋令枝被护上画舫,他唇角轻轻往上牵扯,那双琥珀眸子逐渐涣散、涣散。 …… “姑娘,这天冷,您快回房去罢。” 苏芷倚着锦缎褥子,一双美目轻阖,眉眼间拢着倦怠之色,她掩唇悄打哈欠,嘴上却仍硬撑着。 “不碍事,我再坐会,兴许过会鱼就上钩了。” 婢女焦急不安:“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在这坐半宿,也不见有动静。” 话落,她悄声往前凑近,“奴婢听说,宋家那出事了,说是丢了什么东西,满船上下都在找呢,我们也快快回府罢。” 苏至不以为然:“他们丢了东西与我何干,难不成还是我拿了不成?且这会忙忙回去,落在他人眼中,那才是做贼心虚……” 话犹未了,手中的钓竿忽的狠狠动了两三下。 苏芷喜不自胜,慌忙让人收线:“快,拉上来,这般重,定当是尾大鱼。” 江水晃悠,鱼线一点点往回收。 苏芷倚在栏杆上,双目灼灼盯着江面。 水波荡开,一头乌发随着钓竿上下起伏。苏芷一惊,险些惊呼出声。 瞪圆的双目在看见魏子渊那张如冠玉般的面容时,苏芷满脸错愕:“怎么会是他?” . 宋府上下各处掌灯,亮如白昼。 廊檐下悬着两盏玻璃绣球灯,过往奴仆婆子面容冷峻肃穆。 临月阁悄无声息,唯明月皎皎,树影婆娑。 月台之下,乌泱泱跪了满院子的人,皆是先前在画舫上伺候的。 白芷双膝跪地,双目泛红:“老夫人,船上的人都在院外跪着。事出紧急,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只想回府等候老夫人的发落。”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满脸皱纹浮现:“对外说丢了宝物,是你的主意?” 白芷叩首:“是,当时姑娘突然不见,若是大张旗鼓找人,奴婢怕有旁的歹人听见,若是让他们先一步找着姑娘,更是不妙,且……” 白芷低下脑袋,“奴婢也怕牵连姑娘的名声。” 冷月如霜,银辉重重叠叠笼在檐角,无声无息。 良久,头顶终传来宋老夫人一声长叹:“好孩子,你家姑娘没白疼你。” 白芷伏首在地,眼睛垂着泪珠。抬首,视线透过那扇缂丝屏风,依稀可见里头晃动的人影。 天然罗汉床上,宋令枝三千青丝轻垂在枕上,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温热。 青纱帐幔低垂,宋老夫人坐在榻边矮凳,无声落泪。 柳妈妈轻手轻脚进屋,为宋老夫人拭泪:“老夫人也该注意身子才是,若是有个好歹,姑娘若是醒来……” 柳妈妈泣不成声。 宋老夫人掩泪往外走,抬头瞥向院外:“那些人审问得如何了?” 柳妈妈温声:“差不多了,口供倒是对得上,姑娘出事时,那些人都聚在一处,没有人落单。” 浑浊的双目望不见半点亮光,宋老夫人重叹一声:“都放了罢。” 柳妈妈意外:“老夫人……” 宋老夫人摆手:“修书一封,立刻送去瀚远那。枪打出头鸟,枝枝才多大,能碍着别人什么事?想来是我们宋家风头正盛,挡了那些人的路。” 柳妈妈心惊胆战:“那我们如今怎么办?” 宋老夫人正色:“等。” 如此大费周章害宋令枝性命,定会有所图,只是不知宋瀚远在生意上得罪了谁,竟将手伸到宋令枝身上。 宋老夫人双眉拢着不解,又打发人去贺鸣院子:“那孩子快春闱了,偏偏遇上这事,到现在还没醒。快让人好生医治,省得耽误了。还有,魏子渊找着了吗?那也是个好孩子,护主。” 柳妈妈:“早打发人去找了,沿岸的农户也派了人去寻,想来很快便有回信。” 说话间,忽听院外小丫鬟来禀,说是夫人来了。 苍苔露冷,白石甬路。 姜氏一身象牙白素裙,扶着春桃的手缓步而至。她面上淡淡,朝宋老夫人福身:“母亲。” 宋老夫人手上挽着佛珠,闻言冷笑:“倒是来得快,若是晚些,兴许连最后一面都赶不上。” 姜氏面色如常,连眉间都不曾轻蹙:“生死有命,倘若真是命里有此一劫,那也是她的命……” “混账东西!” “哐当”一声脆响,茶盏碎了一地,宋老夫人恼怒至极,“滚!枝枝可担不起你这样的母亲,当年若非你们姜家……” 话说一半,倏地见大夫提着药箱从暖阁走出,宋老夫人忙止住声,迎上去:“大夫,我这孙女如何了?” 大夫摇摇头,欲言又止:“老夫尽力了,只是……” 宋老夫人咬牙:“无碍,你且说实话便是。” 大夫叹口气:“老夫人莫怪,只如今小姐病重,有些事……还是趁早做打算才是。” 宋老夫人如迎当头一棒。 大夫这般说,便是要她准备后事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枝枝才多大…… 满屋寂然,而后众人皆掩面拭泪,哭声不绝。 宋老夫人强撑着,身子摇摇欲坠:“没有别的法子了?” 大夫抚着胡须,重叹一声。 “依理,这话不该我说。然如今小姐这脉象时有时无,看着倒像是魂魄不全。老夫人何不拿别的喜事冲冲,兴许明日就好了。” 插入书签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树影参差,满地静悄无人低语。 一众奴仆婆子跪在廊檐下,无人敢发出任何声响,深怕惹了主家的不快。 柳妈妈端着燕窝粥,轻手轻脚挪步进屋。 金丝藤木竹帘掀起,宋老夫人仍坐在矮榻上,满是沧桑的一双眼睛暗淡无光。 柳妈妈悄声将漆木茶盘搁在案几上,拿过美人捶替宋老夫人捶着小腿。 她口吻关怀备至:“老夫人也该惦记着自己身子,您都在这坐了一整夜,身子怎么受得住?” 宋老夫人缓慢抬起眸子,浑浊双目颤颤巍巍,她拄着沉香木拐站起。 日光大亮,隔着一层纱屉子,隐约可见廊檐下跪着的人影。 宋老夫人摆摆手,声音掩不住的悲怆痛苦:“让他们都下去罢,这儿有白芷和秋雁伺候就够了。” 柳妈妈往后使了个眼色,当即有小丫鬟闻声出门。 只听细碎窸窣的动静后,院子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柳妈妈伺候着宋老夫人用完早膳:“老夫人,贺少爷今早醒了,大夫瞧过,说是没什么大碍,净饿一二日便好了。” 宋老夫人揉着眉心:“我知道了,你多拨几个丫鬟过去伺候,要什么直管找管事要,千万别落下病根子。” 柳妈妈轻声应“是”,左右环顾一周,忽的俯身凑近宋老夫人,如此说上一两句。 宋老夫人满脸震惊:“此话当真?” 柳妈妈颔首:“千真万确,贺公子亲自与老奴说的。” 日光融融,轻落在临窗榻上。少顷,方听得宋老夫人低低的一声:“他倒不是个矜功自伐的,竟还念着魏子渊那孩子,没将功劳揽身上。” 柳妈妈俯身:“可不是,若贺公子不说,我们也不知。想来是老夫人心善,平日吃斋念佛,故而遇上的都是好人,我们姑娘也能逢凶化吉。” 话说一半,宋老夫人忽的泪流满面:“但愿如此,我只求我们枝枝平安,旁的也不敢多想。” 宋令枝还昏迷不醒,女子静静仰躺在罗汉床上,脸上无半点血色。 眼角还有残留的泪珠,瞧见宋令枝这般,宋老夫人又忍不住落泪,柳妈妈连声宽慰:“老夫人莫急,兴许是那大夫不行,故意说重话唬我们呢。再者,老奴斗胆说一句,贺公子本就和我们姑娘有婚约……” 宋老夫人双眉紧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柳妈妈陪着去了趟贺氏的院子。 自昨夜贺鸣浑身湿透被送回院子,贺氏不放心,一直守在贺鸣榻边,无声落泪。 闻得宋老夫人前来,贺氏忙不迭请人进屋,又命人沏暖暖的茶来。 宋老夫人摆手:“不必忙活,我坐坐便走。”又问贺鸣,“可还有哪里不适?” 贺鸣摇头:“劳老夫人挂念,贺鸣身子已大好,只是不知宋妹妹如何了?” 不提宋令枝还好,一提,宋老夫人忍不住落泪:“该找的大夫我都找了,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知道哪个千刀万剐的,居然狠得下心……” 贺鸣好生宽慰一番,又将那夜宋家附近的画舫说玉与宋老夫人听:“离我们最近的,乃是苏家。” 宋老夫人皱眉沉吟,须臾,又拍拍贺鸣手背:“此事我自会料理,你只管养病就是。” 贺鸣垂首,清俊面容上满是愧疚自责:“是贺鸣的不是,辜负了老夫人的期望,没能照顾好宋妹妹。还有魏……” 宋老夫人忽的抬眸,那双久经岁月的眼睛锐利凛冽。 贺鸣噤声,怔怔不语。 宋老夫人轻声,似提醒,又似警告:“小魏那孩子考虑周到,你我切莫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别忘了,昨夜救姑娘上岸的是你。” 日光冗长,悄无声息停留在指尖。 贺鸣敛眸,久久未曾抬首。良久,方听得他低低的一声:“是。” 日影横窗,檐下竹影摇曳。 柳妈妈搀扶着宋老夫人回房歇息:“贺公子倒是实诚心善,总惦记魏子渊那孩子的安危,也不枉老夫人往日看重他了。” 宋老夫人点头赞许:“确实是个好的,如若我们枝枝……” 一语未终,倏然见二门上的小丫鬟匆忙跑来:“老夫人,苏家来人了,说是找着我们家的小魏管事,如今正打发人送回来。” ……苏家。 贺鸣提过,当初离家里画舫最近的,便是苏家。 宋老夫人和柳妈妈对视一眼,倏尔不露声色收回视线,只命人备下厚礼送往苏家,又令大夫往魏子渊房里去。 . 一连数日,宋令枝不曾清醒,府上愁云惨淡。 金明寺钟声杳杳,晨间下了几滴雨,苔松青润,烟雨朦胧。 乌木廊檐下,檐铃系在檐角,随风摇曳。 小沙弥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悄声为贵客献上江南独有的糕点,而后悄然离开。 雨声淅沥,沾湿了竹影。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筅茶盂。湘妃竹帘半卷,二人借着雨声对弈。 沈砚着一身玄青圆领袍衫,白子捻在指尖,偶有雨丝拂过,晃动的竹影挡住了棋盘一角。 落子无悔。 白子落下,当即赢来对面一声轻笑,老人仍如上回所见,灰色僧袍加身,腕间捻着一串菩提佛珠,他声音轻而缓。 “施主又赢了。” 棋盘只见白子,不见黑子。 沈砚不为所动,佯装不曾听见僧人的弦外之音。 净空大师不以为意,只笑着让小沙弥收走棋盘。 金明寺倚山而立,青山迤逦,笼着层层雨幕,清透雨水顺着檐角滚落,天青色的天幕不见半点亮光, 老朽背着手站立,长吁短叹:“昨日宋老夫人冒雨前来寺中,为她家孙女祈福。” 宋老夫人护孙心急,为宋令枝添了上千两的香油钱。 又广纳天下奇才名医,若是能挽回宋令枝的性命,赏黄金万两。 这些时日,前来宋府的名医络绎不绝,然宋令枝却并未有任何好转,脉象一日不如一日。 净空大师抬头叹息,望着沈砚意有所指:“也不知宋老夫人哪里得来还魂丹一说,竟愿散尽大半家财,只愿换来一颗还魂丹。” 沈砚垂眸不语。 指间的青玉扳指亮泽,莹润翠玉落在沈砚一双淡然眸子中。 宋令枝如今生死未卜危在旦夕,宋家竟也沉得住气,不曾和中宫那位通过书信。 雨丝清寒入幕,沈砚抬首,视线越过雨幕,院中青松抚檐,风声飒飒。 倏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乌木廊檐模糊在雨幕之中,头疼欲裂。 沈砚好似听见有人在磕头,乌发覆面,鲜血淋漓,女子着宫女常服,伏地叩首。雨水冲淡月台上的斑驳血迹。 沈砚听见她唤自己陛下,听见她求自己救她家娘娘。 沈砚眉宇紧皱,那是哪个宫的宫女,怎的如此胆大,竟唤他陛下。 雨雾蒙蒙,沈砚伸手,欲让人拉开那宫女,好让他瞧瞧真面目。 有内侍抢先一步,伸拉拖拽。雨水淙淙,那宫女满脸的血迹顺着雨水滑落。 那张脸竟是……白芷。 宋令枝身侧的侍女。 沈砚为之一怔,瞪圆双目久久不曾回神。 眼前乌木廊檐依旧,然那宫女却消失不见。 春雨绵绵,寒意料峭。 净空大师双手合十:“得饶人处且饶人,且宋家姑娘未曾得罪过你,还是莫……” “皇叔怎知,她不曾得罪过我?”雨幕清冷,沈砚揉着眉心,低笑两三声。 每每头晕目眩,所见皆和宋令枝有关,他可不信这是巧合,没丧命在江底是宋令枝命大。 青玉扳指握在掌心,倏地见岳栩匆匆自前院赶来,雨水泅湿衣襟。 他俯身,在沈砚耳旁低语:“主子,方才有人给宋家去还魂丹。”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岳栩低声:“属下仔细辨认过了,那是坠仙丹,并非还魂丹。” 坠仙丹色味和还魂丹如出一辙,然一个丧命一个救命。若非岳栩擅用毒,也不会一眼认出。 服用坠仙丹,轻者痛不欲生,如坠冰窟,生不如死。重者一命呜呼。 沈砚眸色沉沉,晦暗不明,心口隐隐作疼。 坠仙丹,竟然是坠仙丹。 身侧的岳栩面色凝重:“主子,可要属下提醒……” 若是此时告知宋老夫人,对方必对沈砚感激涕零。 院中寂静,只有雨声洒落。 半晌,方听得沈砚轻轻的一声:“不必。” 他笑笑,目光望向净空大师。 “听闻皇叔知天文地理,是名扬天下的神算子。” “皇叔何不帮宋令枝算上一卦,看看她能活到几时。” 插入书签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雨雾蒙蒙,乌木长廊掩在烟雨之中,沈砚默不作声,拂袖离去。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一手撑着油纸伞。 他既擅用毒,自是知晓坠仙丹的厉害,若是寻常医者,根本辨不出,也无解药。 雨水溅落,不多时,青石板路水雾泅湿。 沈砚走得极快,玄青袍衫在风中拂起又落下,心口忽的疼痛难耐。 青玉扳指紧攥在手心,红印显而易见。 左手手腕处,亦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沈砚垂目,如烟雾眼睫低垂,白净手指轻抚过那道伤痕,沈砚眼中掠过几分狠戾。 坠仙坠仙,无人比他更清楚坠仙之痛,百爪挠心,似有千万蝼蚁钻心刺骨。 心口又一次泛疼,沈砚捂着心口驻足,雨雾笼在他头顶。 头晕眼花,眼前阵阵发黑,手腕上的旧伤好像也开始泛疼。 岳栩慌张上前,紧缩的瞳孔暴露了他此时的焦急不安。 他赶忙上前扶住:“主子!” 玄青衣袍染上雨雾,沈砚抬手,双唇阖动,尚未来得及发出只言片语,倏地眼前一黑,沈砚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耳边只剩岳栩的惊呼:“殿下!殿下!” ……殿下? 思绪纷杂错乱,沈砚双眉紧皱。 隔着雨幕,他好像看见了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朝自己叩拜,拥自己称帝。 他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陛下万岁万万岁”, 眨眼脑海又晃过宫中夹道,日光恼人,宋令枝一身素白绵裙,福身请安:“见过陛下。” 脚下趔趄,沈砚再也撑不住,意识混沌的前一瞬,他只能听见岳栩紧张的呼声:“——殿下!” 怎么是殿下,他不该是……陛下吗? 烟雨淅沥,金明寺的钟声遥遥传来,空中梨花香交叠。 沈砚彻底没了意识。 …… 临月阁院中乌泱泱的一地,侍女垂手侍立,有胆大者踮起脚尖,悄声往里张望。 那窗纱乃是秋香色,远远望着,似碧玉环佩。 暖阁内,紫檀嵌玉屏风立着,一着深色长袍的老朽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拿着一方眼镜。 红绫裹着的锦匣内放着一颗棕色药丸,大夫凑近瞧,半晌,终收回眼镜。 他朝宋老夫人点点头:“看着和医书所记一样,应当是还魂丹没错了。” 众人长呼口气,眉梢眼角雀跃尽显。 白芷和秋雁喜极而泣,这么些天,两人的眼睛都哭得红肿,如杏仁一样。 相互挽着手,秋雁声音哽塞:“太好了太好了,姑娘有救了。” 满屋子的人悄悄拿丝帕拭泪,独上首的宋老夫人皱着眉,命人备下赏银送走大夫后,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拐杖,面上忧愁不堪。 柳妈妈取来青缎引枕靠在宋老夫人背后,她轻声:“老夫人,这还魂丹找着了,你也不必再忧心,方才大夫不是说了,只需半个时辰,姑娘便可转危为安。” 那还魂丹是宋老夫人散尽好些家财换来的,价值连城。 宋老夫人捂着心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愁云惨淡:“不知怎的,我这心总觉得不安。” 柳妈妈温声宽慰:“想来是这几日累着了,老夫人何不唤大夫前来瞧瞧?” 宋老夫人叹息:“倒不是为着这个,罢了,瞧瞧枝枝去。” 帐幔挽起,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孱弱苍白。往日那双能说会道的眼睛紧闭,薄唇紧闭,血色全无。 腕上的脉象虚弱,宋老夫人挽着宋令枝的手,眼中垂泪。 柳妈妈捧来锦匣,又命白芷端上温水:“老夫人,老奴伺候姑娘用药罢。” 那还魂丹躺在红绸之中,宋老夫人轻瞥一眼,淡声:“我来罢,你扶着姑娘,仔细别让她叫水呛着了。” 柳妈妈依言照做。 园中雨丝飘渺,众人目不转睛,恨不得目光穿过屏风,去看那还魂丹的妙处。 倏然,园中一道青灰影子掠过,魏子渊疾步如风,穿过影壁,唬得檐下的丫鬟一跳。 宋老夫人在暖阁听见:“何人在门口喧哗?” 丫鬟忙扬高声:“老夫人,魏子渊有要事找。” 毡帘挽起,魏子渊垂手入屋,伏首跪地。 宋老夫人忙让人扶起,又命看座:“丫鬟说你有要事寻我,可是为着枝枝的事?” 魏子渊不语,只低头,借茶水在案上落下两字:试药。 宋老夫人一惊,扶着柳妈妈的手站起,细细端详魏子渊,又转首望榻上奄奄一息的宋令枝。 层层帐幔后,宋令枝无声无息,面容憔悴,似一尊通透易碎的璞玉,惹人怜爱。 那还魂丹还在案上,无人敢触碰一二。 宋老夫人一手拄着木拐,眉间紧拢:“你这孩子想得倒是仔细,只是这一时半会,我上哪去找人……” 魏子渊不假思索跪地:我。 他在外谋生数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是见过不少骗子坑蒙拐骗,还有人因此丧命。闻得宋老夫人寻得还魂丹,魏子渊当即赶来临月阁。 他伏首:若是半个时辰后我无恙,老夫人再给姑娘用药也不迟。 满屋寂然,只余窗外雨声飒飒,婆娑竹影摇曳生姿。 良久,头顶终传来宋老夫人一声:“柳妈妈,取还魂丹来。” …… 雨声潇潇,春寒料峭。 三两小丫鬟凑在抱厦外,拿手去接檐下的雨水,又冻得直哆嗦。 “这都入春了,这天怎的还如此冷。” “哪里冷了,你没瞧前日那魏子渊。”小丫鬟压低声,“当时我就站在檐下,听见里面的动静,可吓人了。听说那根本不是救命仙丹,而是毒药。幸而魏子渊只吃了一点,才保住一条小命,如今还在屋里躺着呢,那身子跟冰碴儿一样,嘴唇都是紫的。” “那还魂丹是假的,那我们姑娘……” “小点声,仔细老夫人听见了,让人打了你的嘴。” 雨势骤急,小丫鬟赶着进屋避雨,无人发觉角落还站着一人。 贺氏遍身素净,掩唇轻咳两三声,眼中忧虑重重。 侍女款步提裙,自游廊另一端走来:“夫人,奴婢打听清楚了,宋老夫人如今在小佛堂。” 贺氏点点头,转身:“走罢。” 侍女面露迟疑:“夫人……夫人真要为公子提亲?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那宋姑娘……” “住嘴。”贺氏难得急眼,冷声斥责,“这话日后不可再提,宋家于我们有恩,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忘恩负义才是。且贺鸣同我一条心,他也是喜欢枝枝的。若是借着喜事冲一冲,枝枝能越过此劫,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佛堂檀香氤氲,宋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垂着泪珠。 柳妈妈亦是表情悲怆,倏尔转身,瞧见往这边走来的贺氏,忙忙拭泪迎上去:“贺夫人。” 贺氏伸手搀扶:“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有事寻老夫人。” …… 细雨绵绵,闲云阁正房内,青焰未尽。 柳妈妈亲自沏了上等名茶,端至宋老夫人和贺夫人身前。 一个眼神,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皆福身,悄声退下。 松石绿软帘挡住园中雨丝,宋老夫人眉眼震惊:“这事,可曾知会过贺鸣不曾?” 贺氏笑着点头:“他自是知道的,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没有不应的理。” 宋老夫人担忧:“虽如此说,然若是贺鸣不愿,我们也不好强人说难。” 贺氏弯唇:“老夫人不知道,贺鸣心悦枝枝已久,今儿这事,还是他亲自找的我。只是我们家如今……倒是得委屈姑娘了。” 宋老夫人摇头:“这事该是贺鸣委屈才是。” 冲喜一事,往日只有贫苦人家才舍得将孩子送出。贺鸣如今已是举人,且春闱在即…… 贺氏笑笑:“老夫人多虑了,此乃喜事一桩,该高兴才是。” 宋老夫人连声点头:“这话很是。” 宋瀚远出门远行,姜氏又不管事,如今府上只有宋老夫人操持家务。 贺氏当即叫人办泥金庚帖,写上贺鸣八字,又命人送通书来。 宋老夫人难得展露笑颜:“虽说一切从简,然该有的礼数也是不能少的。” “我前儿寻高人替枝枝算过一卦,若是成了亲,得半年不见亲眷,方可护余生周全。我想着家里在西山也有避暑山庄,何不将新房设在那,一来也应那高人的话,二来那山庄清净,也方便贺鸣念书。”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左右不过半年,那山庄又有上千人伺候着,断不会委屈了两孩子,您瞧着如何?” 插入书签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烟雨朦胧,长街湿漉。 宋府上下一派的喜气洋洋,门栏窗槅贴着大红喜字。 廊檐下一众象牙缠枝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挂着,檐角挂各色鸟笼,仙鸟喜鹊皆有。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玄色身影融入清寒雨幕之中。 有小丫鬟瞧见,赶忙上前接过伞:“魏管事这是要往哪里去,奴婢陪你过去罢。” 自那日试药后,魏子渊差点一病不起,宋老夫人念他救主有功,拨了两个丫鬟在他身边伺候,又提他作管事。 魏子渊不习惯旁人近身伺候,只让二人在门口候着。 闻得丫鬟的声音,魏子渊并未递伞过去,满园姹紫嫣红,花红柳绿。 小丫鬟叽叽喳喳:“魏管事要去前院转转吗,奴婢听说那可热闹了,光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就有足足……” 魏子渊冷眼扫视。 小丫鬟当即噤声,怔怔站在原地。 魏子渊懒得理会,府上热闹看着碍眼,他越性前去马厩,翻身上马,出府。 连着病了数日,魏子渊身子大不如前,不过跑了一盏茶功夫,他便有些受不住。 无奈,只得寻了酒楼,将马寄在后院。 青石甬路,苍苔雾冷。 楹花窗高高支起,隐约可见楼下行人纷纷。魏子渊自顾自要了酒,倚窗而坐。 嵌理石方桌旁立着一方落寞影子,悄然无声。 许是下着雨,酒楼客人不多,二楼只有魏子渊一人。 小二见他衣着不凡,身上环佩玉袂叮当作响,只当是哪位公子哥遇上烦心事,出来借酒消愁。 他笑呵呵端上一盘酱牛肉:“这位公子可要尝尝我们家的酱牛肉,不是小的吹牛,我家这酱牛肉,那可是……” 窗下沉闷不语的人影忽然抬头,那双琥珀眼睛冷冽森寒,令人望而生畏。 小二只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语,捧上酱牛肉匆忙往楼下而去。 走得急,差点迎面撞上一人影,他忙忙叠声认错:“小的有眼无珠,没能瞧见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婢女横眉立目:“毛毛躁躁的,你们就是这般做事的,幸而撞的是我,若是撞上的是我们姑娘,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罪。” 小二点头哈腰。 苏芷温声:“不怪你,去罢。”又望向婢女,“大惊小怪作甚,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又不让我出门了。” 婢女垂首不甘心:“姑娘是千金之躯,且夫人不让姑娘出门,也是怕姑娘在外惹事。别的不说,就说上回姑娘在画舫上钓鱼,钓上人不说,竟还将人带回府,若不是那……” 婢女忽的驻足,揉揉眼睛,“姑娘,我莫不是眼花了罢,怎的瞧见魏管事?” 苏芷眼睛一亮:“魏子渊,他在哪?” 雨雾氤氲,魏子渊孤身坐在窗下,桌上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壶,那双琥珀眸子懒懒望过来,不见半点醉意。 苏芷提裙,在魏子渊对面坐下:“好巧,又见面了。”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低头在桌上留下二两银子,随即转身离开。 雨丝飘摇,魏子渊并未撑伞,只身步入雨中,玄青影子孤独寂寥,似笼上一层朦胧雾霾。 苏芷急急追上,少女张开双臂,挡在魏子渊身前:“你站住!先前那回是我父亲放走了你,今儿你可再不能……” 潇潇雨水落下,眼前的玄青影子倏地摇摇欲坠。 苏芷双眸瞪圆,眼睁睁看着魏子渊倒在自己肩上。 …… 雨声不绝,苏府上下悄然无声。 苏芷坐立不安,在屏风前来回踱步。 少顷,方听见屋内传来祖父悠悠的一声:“进来罢。” 苏老爷子常年居于山上,避世隐居,一心钻研医术。 也是巧合,老爷子才刚下山没几日,便撞见苏芷带了人回来。 魏子渊还未清醒,苏芷满脸担心:“祖父,他真的无碍吗?” 苏老爷子不以为意:“坠仙丹罢了,幸好服用不多,否则华佗再生,也是药石无医。” 苏芷好奇:“坠仙丹,那是何物?” 苏老爷子摆摆手:“宫里头的混账玩意罢了。” 话落,又写下一药方,命人前去煎药,“夜里再送二和药来,伺候他用下。” 转而瞧见苏芷眼巴巴望着自己,苏老爷子无奈叹口气,“盯着我作甚?放心,死不了。” 苏芷忧心忡忡:“那他……还能好吗?” 苏老爷子面不改色:“若是没碰见我,兴许活不过三年。” 苏芷唬一跳:“那碰上了呢?” 苏老爷子剜苏芷一眼:“自然是长命百岁,我瞧这小子似乎还有口疾,若是能……” 话犹未了,忽见榻上的魏子渊睁开双眼,一双浅色眼眸满是戒备:你认得坠仙丹? 当初在宋府,宋老夫人请来的名医都辨认不得。 苏老爷子嗤之以鼻:“那算什么名医,唬人罢了。你若是早点碰上我,这几日也不必受苦了。当初服用那坠仙丹,你是否浑身无力,头疼欲裂,如坠寒潭?” 苏老爷子所言,皆和魏子渊当日症状对上。 魏子渊拢紧眉:……濒死之人,还有救吗? 苏老爷子深深望向魏子渊,良久,方低声一笑,嗓音喑哑:“旁人自然不能,我却是……” 魏子渊翻身下榻,拱手作揖。 苏老爷子手握执扇,满脸堆笑:“苏芷是我孙女,她求我救你,我自是答应她所求,你又是何人?” 魏子渊猛地抬眸,瞳孔骤缩。 . 临月阁静悄,唯树影斑驳,云影横窗。 宋老夫人拄着拐杖,时不时探头,朝里望一眼,又问柳妈妈:“什么时辰了?” 柳妈妈温声,扶着宋老夫人坐下:“戌时一刻了。” 已是掌灯时分,府上各处点灯,亮如白昼。 柳妈妈端来一碗金丝雪蛤,她轻声:“老夫人还未用晚膳,多少垫垫肚子,等会空着肚子吹冷风,小心又染上风寒。” 宋老夫人满目愁容,摇头哀叹:“枝枝还在里面,我怎的吃得下?” 算算时辰,苏老爷子帮宋令枝针灸了两个多时辰,如今人还未睁眼。 宋老夫人提心吊胆,握着沉香木拐的手指颤巍巍。 柳妈妈压低声:“苏老爷子妙手回春,前些时日也是我们忙晕了头,竟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是当年……” 宋老夫人抬眸警告。 柳妈妈自知失言,忙收声,目光落向门口站着的魏子渊,柳妈妈挽唇:“你倒是运气好,竟碰上了苏老爷子。” 魏子渊垂首不语。 知魏子渊有不足之症,柳妈妈也不强求他回应,轻手轻脚往里走去,她倏然瞪圆双目:“老夫人,姑娘、姑娘醒了!” 插入书签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青色雨雾朦胧。 金漆木雕罗汉床上青纱垂落,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任由白芷伺候自己用药。 前日她醒来,猝不及防看见两个丫鬟哭肿的眼睛,险些吓一跳。经此一遭,白芷和秋雁待她越发上心,寸步不离。 良药苦口,还剩最后一勺没喝完,宋令枝抬手挡开,捏着丝帕轻咳两三声。 “罢了,不吃了。” 白芷不敢强求,只拿蜜饯好生哄着人:“姑娘身子虚空厉害,怎能不吃药?若非那苏老爷子,姑娘如今还……” 话说一半,白芷嗓音哽咽,双眼垂下泪珠。 宋令枝哭笑不得:“罢罢,我喝便是。” 说笑间,忽闻屋外小丫鬟的声音,原是宋老夫人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 宋老夫人喊人制止:“起来作甚,若论尽孝,也不在这几日。” 言毕,又细细打量宋令枝,“我瞧着今日倒好些,可有什么想吃的不曾,祖母让他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窝在宋老夫人怀中,摇摇头:“是枝枝不好,让祖母担心了。” 宋老夫人帮忙拭泪:“你还说,好好的怎么想一人去放天灯,也不知道留个丫鬟在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她轻拍宋令枝后背,“那夜的事你父亲也知道了,若非前些日子遇上海匪,他定是要赶回来的。” 宋令枝一惊:“海匪?父亲可曾受伤?” “他无碍,倒是你。”宋老夫人双眉紧皱,“祖母依你所言,找人寻了那夜江上所有着月白袍衫的男子,只他们都不是我们要找之人。” 宋令枝心中骇然,那夜她在水中,瞧得并不真切,只隐约看见甲板上站着两人。 若说是沈砚所为…… 宋令枝轻声,拐弯抹角打听:“我病了这么些天,严先生那的功课又落下了。” 宋老夫人瞪她一眼:“往日也不见你多爱念书,不过前几日严先生家中有急事,只打发小厮回来取包袱。我见那小厮行色匆忙,应是家中出了要紧事。” 彼时宋老夫人还在为宋令枝悬心,自是没多留心。 家中有要紧事,那应是京中出了变故。若是沈砚真的回京,那她日后定不会再和对方有瓜葛。 宋令枝面露喜色。 宋老夫人只当她不用念书高兴,笑道:“都快成亲了,怎么还是孩子心性。说来你和贺鸣真的是天注定,祖母才刚备下嫁妆,你便转危为安,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天生一对。” 宋令枝双颊泛着坨红之色,眉眼羞赧。 宋老夫人只笑:“这门亲事本是为了你,当时你昏迷不醒,祖母也没来得及问你,如今你瞧贺鸣……” 宋贺两家的亲事,满江南都知道,宋令枝不可能在此时出尔反尔,且贺鸣还是为着自己才应下的亲事。 宋令枝垂眸莞尔:“贺哥哥自然是好的。” 宋老夫人叠声笑:“那就好那就好,明懿山庄那祖母都安排妥当了,到时让秋雁和白芷跟着去。” 宋令枝狐疑:“我当真半年不能见祖母?” 宋老夫人颔首:“高人的话,自然不能不从。” 那还是她从金明寺求的,想来应是灵验得很。 “山庄的丫鬟婆子都有,祖母本想着让魏子渊也过去,只是他如今不在我们家……” 宋令枝震惊:“他不在我们家,那他去哪了?” “没去哪,只是先前苏家老爷子给你看病,一律诊金谢礼都不要,只要魏子渊陪他在山上待一个月。小魏自己应下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左右也只是一个月。待他下山,祖母再好好赏他就是了。”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如今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做你的新娘子便是。” 宋令枝羞红脸,躲在宋老夫人怀里不起身:“枝枝舍不得祖母。祖母,真的半年不能回家吗?我如今都大好了,回来见祖母,应该也没事罢?” …… 雨声嘈杂,豆大雨珠自檐角滚落,岳栩一身常袍,行色匆匆穿过游廊。 沈砚昏迷整整半月有余,奇怪的是,脉象并无任何异象。若非沈砚连着多日未醒,岳栩只当自家主子睡了一觉。 手上提着药包,岳栩步履匆忙,槅扇木门推开,上客堂悄然无声。 他们还在金明寺。 雨打芭蕉,清寒雨幕透着丝丝寒气。药包搁在长条案上,岳栩不经意转身,差点被窗下的人影吓一跳。 “……主、主子?” 楹花窗下,品竹色长袍轻笼肩上,沈砚负手而立,颀长身影似融在雨雾中。 他转首,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深沉,宛若化不开的重重烟雾。 沈砚一字一顿,手中的青玉扳指转动:“岳、栩?” 岳栩单膝跪地,拱手抱拳:“属下在。” 雨声聒噪,上客堂静得吓人,落针可闻。 沈砚脚步声轻轻,缓慢行至岳栩身前:“朕……这是金明寺?” 雨声冲散了空中尘埃,岳栩并未听出沈砚话中的异样,只垂首:“是。” 又细细将这几日的见闻告知沈砚,“五台山那属下也找人问过,并未有异样,只是殿下这病实在来得蹊跷,看着也不像宫中那位所为。”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端坐在紫檀嵌理石太师椅上,郎窑红釉杯中泡着上好的龙井,是他那位好皇叔喜欢的。 沈砚垂首轻抿半口,终是喝不惯,他目光落至下首。 岳栩还跪在地上,下颌紧绷。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上首的沈砚像是换了一人,明明还是那张脸,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却如千年冰窟,森寒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岳栩低下眼眸:“还有一事,属下前日回宋府替主子取回包袱,宋姑娘如今身子大安,近日正筹备和贺家的亲事……” ——哐。 很轻很轻的一声,茶杯随意掷在案上。 沈砚垂眼,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你说,谁要成亲?” 插入书签 第二十四章 第一十四章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金丝楠妆台前的女子一身嫣红喜服,鬓间石榴金丝珠钗点缀,薄粉敷面,绛唇映日。 案上美人瓢供着晨间采撷的海棠数株,露珠坠在花瓣上,在光下泛着晶莹白光。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为宋令枝描眉画眼。 秋雁瞅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女子,忍不住乐开怀,她抿唇轻笑:“连老天爷都知道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瞧这园子的春色,姑娘日后定也事事顺遂,和姑爷和和美美。” 虽说是新娘子,这几日免不了听多打趣,宋令枝还是羞红脸。 织金美人象牙柄团扇握在手中,宋令枝伸手,在秋雁手背轻拍两三下:“尖牙利齿的,我瞧你也不必跟着我去了,就留在临月阁,省得哪日我被你活活……” 话犹未了,白芷忙忙上前制止:“今儿可是姑娘的大日子,不该说的别乱说。” 又睨秋雁一眼,“你也是,日后家里有了姑爷,你这性子也该收收,莫再这般莽撞,省得让人笑话。” 依那大师所言,明懿山庄的丫鬟婆子都是新买进庄子的。 宋令枝此前求过祖母几回,想着她如今安然无恙,也不必循那劳什子“不可见亲眷”的判言,宋老夫人却不依,万事只以宋令枝的安危为先。 谈笑间,园外长廊传来一阵喧嚣:“老夫人来了!” 石榴红毡帘挽起,宋老夫人在柳妈妈的搀扶下转过影壁,踏进暖阁。 槅扇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螺钿山水小几上供着龙凤红烛。 妆台前,宋令枝喜服曳地,闻言起身,未待开口,双眼悄然落泪:“祖母。” 宋老夫人忙忙上前,拿着丝帕为宋令枝拭泪:“今儿可是我们枝枝的好日子,不能哭不能哭。” 柳妈妈在旁帮着搭腔:“姑娘这是舍不得老夫人呢。” 一语落下,宋老夫人眼中亦泛起泪珠,挽着宋令枝的手:“祖母又何尝舍得我们枝枝。” 她拍拍宋令枝的手背,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柳妈妈双手捧着锦匣上前,掀开,红袱裹着的,正是前世宋令枝最为熟悉的鸳鸯玉佩。 五福流云缠护,鸳鸯玉佩犹如核桃大小,握在手心竟有暖热之意。 宋老夫人亲自替宋令枝戴上:“这是暖玉,你戴着,对身子亦有好处。” 这玉佩本该是交给姜氏,再由姜氏传给宋令枝,只宋瀚远和姜氏的亲事实在荒唐,故而这玉佩,也一直留在宋老夫人手上,今儿才送出。 宋令枝声音哽塞。 前世出嫁,祖母亦如今日这般,恨不得掏空家底作宋令枝的陪嫁,只怕她日后受委屈。 十里红妆,光是宋令枝的嫁妆,就有足足一百一十八抬。另有宋老夫人添的良田千亩。 长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香屑满地。 奴仆婆子华衣锦服,肩扛嫁妆,好不富贵奢 靡。 柳妈妈又送了锦匣上前,宋老夫人轻声:“这是贺夫人送来的。” 良田百亩,铺子四间,这是贺氏手上所有的薄产,如今都留给贺鸣成亲用,宋老夫人也一齐送到宋令枝手上。 虽说是贺鸣住在我们家,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山庄那的婆子嬷嬷我都打过招呼了,若是不听话,你只管教训便是,别让那等刁奴欺主。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写信回来,祖母定替你做主。?_[(” “山顶有一口温泉,是连着外面的。日后若是有……罢罢,此事日后再细细和你说,今日可是大喜日子,不能说这种话。” 青烟缭绕,暖阁静悄悄,只闻宋令枝低声的啜泣。 宋老夫人一面命白芷端水进屋,伺候宋令枝净脸,一面又搂着宋令枝道。 “怎么还是那么爱哭,过了今夜……”宋老夫人忽的噤声,知晓宋令枝脸皮薄,宋老夫人挥手,命婢女退下。 “祖母前夜送来的画本,枝枝可看了?” 宋令枝满心哽咽噎在喉间,惊得躲在宋老夫人怀里:“祖母!” 宋老夫人笑开怀:“羞什么,古来女子都有这一关,虽说燕尔新婚,却也不能由着姑爷任性,若是受伤,可不是闹着顽的。那香玉膏子祖母已让人送去了,房里也有嬷嬷……” “祖母!”宋令枝双手捂脸,恨不得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我不要嬷嬷!我自己、自己一人就可以了。” 宋老夫人连声笑:“好好,不要嬷嬷,祖母让白芷秋雁跟着……” 宋令枝惊呼:“也不要她们!” 今儿是宋令枝的好日子,宋老夫人自是事事应承,不管宋令枝说什么,她都说好。 园中珠帘翠幕,金丝低垂。 吉时将至,大红绸缎轻盖在头上,宋令枝任由秋雁和白芷搀扶,缓步行至门首。 宋老夫人跟在身后落泪。 倏然听见春桃着急的一声:“姑娘!” 她刚从碧玉轩赶来,步履匆匆,春桃捧着一金镶宝石缠丝双扣镯上前:“这是夫人让奴婢送来的。” 女儿大婚,姜氏仍未出面。 宋令枝脚步稍顿,隔着一帘绸缎盖头,她只能隐约瞧见手镯的一角。 宝石镶嵌,金辉灼灼。 宋令枝淡然轻瞥,这手镯,姜氏前世也是送给了自己,亦是在出嫁之日。 迎亲队伍就在府门,府中上下,众人皆驻足,往宋令枝这一处瞧。 日光恼人,轻薄日影洒落在青石板路上,春桃垂首捧着锦匣,不曾动过半分。 白芷悄声提醒宋令枝:“姑娘。” 宋令枝声音轻轻,收回目光:“替我谢过母亲。” 羽步翩跹,终是没再往那镯子瞧过一眼,抬脚往外走去,只让白芷收下。 府门大开。 迎亲队伍声势浩大,春桃站在最后,眼看宋令枝出了一门,方轻轻叹气。 宋府上下笑声不绝, 今日宋令枝大喜,人人都有赏银拿,还有热闹瞧。 哪有丫鬟奴才不乐得去瞧,阖府上下,唯有碧玉轩悄无声息,唯有日影横窗。 春桃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进屋。 苏作榉木素牙板书案前立着一抹青色影子,姜氏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峨眉淡扫,如若隐于云端。 春桃上前,为姜氏研磨。余光瞥见案上的佛经,春桃悄悄叹一声。 宋令枝今日出嫁,姜氏面上无喜无悲,一心只在自己的经书上。 香炉点着袅袅藏香,春桃忍不住出声:“夫人,手镯奴婢送去姑娘那了。” 姜氏颔首,不语。 春桃大着胆子:“姑娘出嫁好大阵仗,夫人没瞧见,我们家前院后院都堆满了,全是老夫人为姑娘备的嫁妆。奴婢听闻那明懿山庄……” 一语未了,书案前的姜氏忽的抬眼,浅色眸子如冰玉莹润淡雅:“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春桃低头,自知失言:“奴婢也是为着夫人。” 她想着母女一场,姜氏再怎样,也是关心宋令枝的。 春桃絮絮叨叨:“夫人不曾出园子,奴婢就想着多说些,也好让夫人知道。” “不必。”姜氏拒绝果断。 香烟氤氲,勾勒着姜氏浅浅身影,她轻声,“我不想知道。” …… 宋府府门洞开,春光满地。 门口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高挂,礼炮鸣放,震耳欲聋。 春日晃眼,跨过台矶,倏地眼前一阵冷风掠过,不寒而栗。 宋令枝怔在原地,双手双足冰寒彻骨。 她刚刚……好似听见沈砚的声音? 众人还在等着宋令枝,倏然见她停下,好奇仰脖张望。 空中满是香屑气息,宋令枝屏气凝神,无奈头顶盖头遮掩,她只能望见无数交叠的衣摆。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宋令枝侧耳倾听,再找不到方才那道声音。 秋雁狐疑,跟着停下:“……姑娘?” 宋令枝攥紧秋雁手腕:“你方才……可有见着什么熟人?” 秋雁笑弯眼:“今儿来的都是家中族人,自然都是熟人。” 宋令枝呢喃:“不是,是……”她欲言又止,“你可曾看见严先生?” 秋雁满眼期冀,冷不丁听见这话,喜得笑出声:“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不成,严先生早离开了,先前院子的东西也收拾干净了,说是走的水路。” 满耳礼花声连连,疏林如画。 再细听,果真不再听见旁的乱七八糟。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 往前数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绛纱圆领袍加身,贺鸣拱手:“宋妹妹。” 耳边嬉笑渐起,落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垂首敛眸,只望见贺鸣袍衫上的金丝缠线,日光残留在贺鸣手上。 宋 令枝伸手,挽住那一抹光影。 . 日渐西沉。 临至掌灯时分,雾蒙蒙的天竟落了几滴雨,苍苔土润。 楹花窗外芭蕉夜雨,雨声淅沥。 喜房内,黄花梨喜鹊石榴纹三屉炕桌上铺着大红鸳鸯褥子,一侧矮几上设一方官窑刻花牡丹纹瓶。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悄然立在博古架上,薰笼点着百合宫香,宋令枝端坐在红酸枝镶贝雕山水罗汉床上,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许是收拾喜房的丫鬟婆子不熟知宋令枝的喜好,往薰笼添多了香饼。 屋中青烟缠绕,白芷和秋雁得了宋令枝的话,并不在屋里伺候。 偌大的喜房只剩宋令枝一人。 枯坐无趣,头上的红盖头也不可摘下,宋令枝垂首,透过缝隙,依稀能望见脚上的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 双脚坐得发麻,宋令枝悄悄往旁挪开一点。 案上红烛摇曳婆娑,万籁俱寂,只余雨声零碎。 雨连着下了半个多时辰,贺鸣迟迟未归,房中静默无声,只有潇潇雨声作伴。 心中的羞赧逐渐褪去,宋令枝坐立不安,心中无端涌起不安之感。 前世她也是这般,在喜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那夜的阴影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宋令枝没来由一阵心慌,心口起伏不一。 正欲起身喊人,蓦地,槅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檐 下夜雨涌入,飘零雨丝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面上怔忪:“贺……” 一语未了,宋令枝先收声。 他们今日成过亲拜过堂,依例,她该唤贺鸣一声“夫君”才是。 “夫君”一字在唇齿上碾转半晌,宋令枝终还是发不出声,她眉眼低垂,双颊宛若染上胭脂。 宋令枝声音极轻极轻,似雨落无声:“夫、夫君。” 绸缎盖头低垂,视野轻掩,宋令枝只能望见一隅的袍衫。 背后罗汉床上洒满红枣莲子,多看一眼,宋令枝都觉得脸红。 没有嬷嬷在,宋令枝脑中如乱麻,完全记不清自己该做什么。 透过缝隙瞥见矮几上的酒盏,宋令枝如释重负:“是不是、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耳边落下低低的一声“嗯”,那声音极淡,似乎是被人刻意压低的。 宋令枝沉浸在新婚之夜的紧张中,不曾留意。 三足珐琅鎏金兽耳香炉燃着熏香,矮几合卺杯中盛满酒液,宋令枝挽着男子的手,喜服轻拂空中。 她仰头,一饮而尽。 合卺酒辛辣呛人,宋令枝连连咳嗽两三声,垂首欲寻榻上的丝帕。 转首之际,那一方丝帕已到了她眼下。 宋令枝伸手接过:“多谢贺哥哥。” 绣着五彩丝线的丝帕纹丝不动,仍停留在男子手中。 宋令枝没能拽走,她好奇抬 眸:“……贺哥哥?” 满屋寂静,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起:“你……”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廊檐雨声滴落,贺鸣温和的笑声顺着雨声传来:“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喜房宋令枝不用旁人伺候,只留了廊檐下两个坐更的婆子。那婆子本就困得哈欠连天,听贺鸣如此说,哪有不愿的道理。 领了赏银,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婆子点头哈腰,福身退下。 喜房内。 宋令枝浑身彻骨冰寒,挡在眼前的红盖头不知何时飘落在地。 四目相对。 沈砚眼中平静淡然,烛光跃动在他眉宇,沈砚面上淡淡,并无多余的情绪。 “你、你……” 惶恐之色堆砌在眉眼,宋令枝眼中满是慌乱不安,瞪圆的一双眼睛映着沈砚如青竹的身姿。 前世她曾满心期待的,在喜房盼了又盼的人,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然宋令枝却只觉得惊恐,如见到地府阎王恶鬼。 沈砚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京中有事,他不该是…… 瞳孔紧缩。 颤抖的双手握不住那一方轻盈的丝帕,宋令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飘落在地。 她本就不善酒力,先前又一口闷下整整一杯。 眼前阵阵发黑,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紧掐掌心,宋令枝强撑着稳住心神:“你怎么会……” 槅扇木门被人推开半隅,贺鸣的笑声穿过清寒雨幕,落在宋令枝耳边。 “宋妹妹,我替你取来芙蓉糕,你一日未吃东西,先吃点糕点垫垫。” “……宋妹妹、宋妹妹?” “你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送别的来。” 眼花缭乱,宋令枝身子渐渐撑不住,只觉得头疼欲裂。 缂丝屏风后映出一道长长身影,贺鸣端着漆木茶盘,一步步走近。 不,别进来,别…… 视线模糊,宋令枝只依稀望见贺鸣徐徐走来的黑影,以及对方震惊不已的目光:“严公子,你怎么会在……” 银光闪现,利剑出鞘。 剑刃锐利,划破贺鸣袍衫。 沈砚一剑捅穿了贺鸣肩膀。 “聒噪。”沈砚冰冷丢下两个字。 鲜血直流,满地斑驳刺红了宋令枝双眸。 她泛红着双目扑过去,却只能接到满手的血腥。 贺鸣似断了线的纸鸢,无力垂落在地。 “贺鸣、贺鸣!来人,快来人——” 窗外一声惊雷乍起,银蛇骤现,亮白光影映在宋令枝脸上。 身后,沈砚一步步走近,楹花窗子倒映着沈砚颀长身影。 夜风拂过沈砚广袖,他俯身,白净手指勾起宋令枝下巴。 沈砚低声一笑。 “枝枝,朕等你……好久了。 ” …… ——朕。 雨势骤急,豆大雨珠敲落在窗棂上②_[(,婆娑树影透过纱屉子,阴润映在地上。 树影枝节盘虬,再往上,是一抹红色绛纱袍。 沈砚低低垂首,深黑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阴寒冷冽。 宋令枝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满目惊恐。 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似女子在低声呜咽。 朕,朕。 思绪错乱不堪,宋令枝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沈砚登基前夕,京中叛乱,反兵四起,三皇子府中固然固若金汤,唯有宋令枝院子无侍卫防守,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婆子坐更。 风声鹤唳,呜咽哀嚎。 叛军仓皇出逃,无意闯入宋令枝院中,挟持其做人质。 那是成亲后,宋令枝第一次见自己院子出现那么多人。 盔甲在身,乌泱泱满地的侍卫,团团将自己围在中心。 满院的烛火亮如白昼。 宋令枝听见秋雁白芷的哭声,听见她们跪地求叛军莫伤了自己,听见她们求沈砚救人。 廊檐下铁马叮当,沈砚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步行出。 寒风拂过,月影横空,沈砚月白衫袍沾上斑驳血迹,红得刺目,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 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穿过夜色,漫不经心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叛军的长剑梗在宋令枝脖颈,尖锐锋利,在月下泛着银白亮光。 宋令枝身上穿的还是家常旧衣,冷风呼啸,指尖瑟瑟发抖,是冻的。 只一张唇,叛军的剑刃又往前一寸,鲜血淋漓,染红剑刃。 宋令枝不敢再乱动。 “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风声伴着叛军的怒吼,在院中久久回响,叛军双眼猩红,语速飞快,“给我准备车马!立刻!” 金吾卫纹丝不动,弓箭手早就准备就绪,万箭朝向叛军。 叛军愤怒嘶吼:“沈砚,你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就、我就杀了她!” 长剑锋利,刺穿宋令枝薄肤,汩汩鲜血往外冒出。 她连话也说不出。 沈砚面上淡淡,宛若谪仙的身影立在院中,刚抬臂。 白芷挣扎着跪在沈砚脚边,伏首磕头:“殿下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求你!莫让他们伤了夫人!” 沈砚视若无睹,只让岳栩送来自己的弓箭,抬臂拉弓,箭矢对准叛军头颅。 叛军恼羞成怒,握着剑柄的手指攥紧用力,只需再往前半寸,宋令枝定然性命不保。 “沈砚,你谋逆篡位,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怎配为一国之君!别过来,再过来我就……” 沈砚登基早是板上钉钉的事,院外仍有万千军马守候,纵使此刻放叛军一马,他也活不出城门。 岳栩满身盔甲,屈膝跪在沈砚身前:“主子,夫人还在他手上,可要属下……” “无妨。” 寒风彻骨,沈砚站在院中?[(,清冷眸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沉声:“——放。” 万箭齐发,无数箭矢朝宋令枝飞奔而去,叛军当即舍弃她,纵身滚至一旁。 却听“咻——”的一声。 一枚箭矢直穿叛军脑门,鲜血喷涌而出,若是方才他没丢下宋令枝,兴许那箭,穿过的还有宋令枝的脑袋。 这一箭,是从沈砚手中发出的。 满院静默,众人齐齐望向沈砚,等待他发号施令。 沈砚未再多语,月白身影踏上台矶,融在沉沉夜色中。 他看都没看宋令枝一眼。 那之后,宋令枝再一次见到沈砚,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 往事历历在目,雨夜萧瑟,案上红烛燃尽,宋令枝双手沾满鲜血,她喃喃抬首,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宋令枝一字一顿:“……沈、砚。” 眼前的人也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宋令枝声音哽咽:“……是你。” 扼在下颌的手指缓缓松开,沈砚不动声色垂眸,好整以暇端详着指尖的女子。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泪眼婆娑,鬓松钗乱,耳边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晃动,映照满室的烛光。 美人姣姣,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宋令枝慌忙起身,自香囊中掏出一物,扶着贺鸣咽下。 那是苏老爷子先前送的止血丹,统共也就三颗,如今用上一颗…… 宋令枝攥着手上金丝绣制的香囊,僵硬抬头:“为什么?” 若是没有沈砚,今夜应是她和贺鸣的大婚之夜。 或许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或许相濡以沫两情相悦。 明懿山庄偏远静雅,贺鸣可以在此处念书,宋令枝亦可在旁陪着研磨,红袖添香。 若是烦了累了,她也可带上白芷秋雁,出门赏玩,或骑马或放纸鸢。待贺鸣上京赶考,她可陪着人去,也可在家掐着手指头数日子,或是回府寻祖母游乐,陪祖母看戏听曲。 若是有了身孕,她还能跟着白芷学针黹,给小孩做虎头鞋。待孩子大些,贺鸣也能口传手授,亲自教导小孩的功课。 他们本该同天底下所有的寻常夫妇一样,日子平淡如水,无波无澜。 “为什么?”宋令枝不甘心,“你明明不喜欢我……” 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面前,亲手敲碎她平静的日子。 她和沈砚,本不该再有交集的。 长夜氤氲,苍苔露冷,□□夜寒。 嫣红喜服曳地,贺鸣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血,看着却仍是狰狞可怖。 宋令枝无力闭上双目,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维持脸上的镇静。 “沈砚,我可以当今夜没见过你,只要你马上离开……” 宋令枝唇角挽起一抹苦笑,那双浅色眼眸落满泪珠,宛若秋水盈盈,“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也不喜欢我。我们当就此别过,再不复……相见。” 黑夜如墨,急雨骤歇,只听零星雨珠自檐下滚落,渐起一地的泥泞。 屋内烛火摇曳,苟延残喘,似一位耄耋老人,只身撑起一隅的亮色。 沈砚逆着光,颀长黑影笼在宋令枝身上,他垂眸低眉,似低声呓语:“……不、复、相、见?” 沈砚勾唇,望向宋令枝的目光中有讥诮,也有嘲意。 “不可能。” 懒声丢下三字,沈砚起身,大红绛纱袍自夜色轻拂。 冷意自地上而起,侵肌入骨,宋令枝只觉后脊生凉:“那你想要什么?”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惨白无血的一张脸,再往下,是贺鸣染红鲜血的袍衫。 刺眼夺目的鲜血透过指缝,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宋令枝声音轻轻,“沈砚,你也想……杀了我吗?” 前世的纠葛宋令枝早就身心俱疲,她无心再来一遭,也想不通沈砚为何纠缠自己不放。 “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 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终于不再往前,沈砚转首,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 绛纱袍衫松垮,夜深露重,袍衫好似也沾染上些许阴冷之气。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沈砚望着宋令枝,久久不曾言语。 房中落针可闻,只余烛光摇曳。 良久,方听得头顶传来沈砚的一声轻笑。 “宋令枝,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沈砚语气轻轻,“你自然是要死的。” 他一步步朝宋令枝走去,黑影似化不开的浓雾,将宋令枝层层笼住。 宋令枝知晓那么多将来之事,自然是留不得,只是如今还不到时机。 沈砚眸光冰冷,垂眸睥睨。 不止宋令枝活不成,还有……整个宋府。 他向来只信宁枉勿纵。 . 喜房的红烛燃了整整一夜。 大病初愈,宋令枝本就精神不济,经此一遭,又连着发了一夜的高烧,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晌午。 日光满地,园中柳拂香风。 宋令枝扶榻而起,榻上的红枣莲子早被白芷秋雁收走去,只剩案上烛泪点点。 槅扇木窗上还贴着大红喜字,宋令枝扶榻坐起,三千青丝轻垂在腰间。 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她精神总算好些,又命白芷将房中一应“喜”字摘下。 白芷诚惶诚恐:“姑娘!” 宋令枝大婚之夜,她和秋雁被迷香放倒,再次醒来已是天明。 天翻地覆,本该服侍他们的奴仆婆子,如今却全都听令沈砚一人,成了监视宋令枝的人。 白芷嗓音喑哑,她还不知沈砚的身份:“姑娘,那不是严先生吗,他怎的成 了如今这副模样?还、还将姑娘困在此处?” ……严先生。 三日前沈砚的言语犹在耳边,沈砚疑心重,又是那般的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若是白芷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可能宋令枝明日就能见到她的尸首。 宋令枝心口打颤,冷汗涔涔,宋令枝贝齿紧紧咬住红唇:“莫再提他。” 园中定有沈砚的眼线埋伏,宋令枝不欲多言:“贺哥哥呢,他可还安好?” 白芷:“贺公子一切都好,姑娘莫急。严、严公子身边那人替贺公子瞧过了,说只是失血过多,那一剑未伤及要害,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些时日,便可大好。” 贺鸣是受自己所累,方落得这样一番田地。 宋令枝轻声:“他在哪,我过去瞧瞧他。” 东次间内。 青纱帐慢轻垂,贺鸣静静躺在天然罗汉床上,肩上的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秋雁半跪在脚凳上,眼睛哭得红肿。 闻得宋令枝的声音,她端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挪步而出。 “奴婢才刚给贺公子喂了药,姑娘放宽心,这儿有奴婢守着。” 宋令枝点点头,余光瞥见榻上杳无生气的贺鸣,又忍不住掐紧掌心:“祖母给我留了两根千年人参,若有需要,尽管取去。” 秋雁福身应是。 贺鸣还昏迷不醒,宋令枝不欲多加叨扰,只略坐片刻,便起身回房。 廊檐下湘妃竹帘轻垂,穿花度柳,抚山依泉。 这山庄是宋老夫人花了大心思的,自然是处处合宋令枝的心意。 转过影壁,月洞门近在咫尺,只需再往前半步—— 忽的,假山后转过一婆子,眉眼严肃,不见半点笑意:“姑娘且慢。” 她垂手,面上却半点敬意也无:“主子吩咐了,姑娘身子欠安,在园里逛逛便是。” 白芷忍无可忍,狠狠将人往前一推。 平平无奇的一个婆子,白芷却怎么也推不动,她气得破口大骂:“谁给你们的胆子拦姑娘,等我见到老夫人,我定要好好告上你们一笔……” “白芷。” 头晕眼花,宋令枝抚额,双眉紧皱。 她忽的想起,祖母曾寻金明寺的高人算上一卦,说这山庄伺候的都得是生人,想来这位高人,也是沈砚的手笔。 这山庄上下的丫鬟婆子,都是沈砚的人。 宋令枝冷笑两三声:“不能出去便罢了,白芷,你替我研磨,我想给祖母写信。人不能出去,信总可以罢?” 若是她一封家书也无,祖母亦会起疑心。 婆子不语,只垂手低头。 宋令枝甩袖离开。 那封家书自然送至沈砚手上。 暖日生香,紫檀嵌理石书案上供着炉瓶三事,檀香袅袅。 岳栩跪于下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毕恭毕敬:“主子,这是姑娘刚送去外院的,说是给宋老夫人的家书。 ” 字迹熟悉,是沈砚先前常在书院见到的。也不知宋令枝是写了什么?[(,竟是厚厚的一沓。 岳栩轻声:“主子,可要拆开翻阅?” “不必。” 书案后的男子一身雪青长袍,日影洒落,无声落在他衣袂的金丝缠线上。 沈砚声音平静。 岳栩俯首告退:“是,属下这就让人将家书送至宋府……” “烧了便是。” 极轻极淡的一道声音,伴着徐徐春风,轻盈落在岳栩耳旁。 他身影一僵。 再抬眼,书案后的沈砚已然低下眼睫。 他向来不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 连着等了两日,宋令枝都不曾收到宋老夫人的回信。 白芷只当是守院门的婆子偷懒,未曾将家书送出,日日前去催促。 婆子耐心全无:“家书在主子那,姑娘若不信,尽管自己去问。” 那信中所言,无非是些芝麻小事,或是今日在园中瞧见了一只蚂蚱,或是宋令枝想吃府上的茯苓糕。 宋令枝洋洋洒洒,连着写了十多张,都是些细末枝节的琐碎事。 若是旁人见了,只会觉得无趣,只有祖母……才能看懂宋令枝信中真正所言。 如今未收到回复,定是书信不曾送到宋老夫人手上。 楹花窗下,霞映满园。 白芷气恼不已,又挂念宋令枝大病未愈,只敢挑好话哄着宋令枝。 “许是路上耽搁了,姑娘再等等,兴许过两日老夫人就来信了。” 白芷泫然欲泣,她压低声,“老夫人那般疼姑娘,若是一直收不到信,定然会发现端倪的。” 白芷搜肠挂肚,努力想着近日的好事,好哄宋令枝开心:“奴婢今日去瞧过贺公子了,他身子恢复得极好,想来这两日便能醒来。” 宋令枝总算有了反应,她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奴婢何时骗过姑娘。” 白芷搀扶着宋令枝往里屋走,“奴婢昨日闲来无事,将那日的嫁妆单子都理了一遍,姑娘可要瞧瞧?” 宋老夫人疼爱孙女,玛瑙釉色抱婴民妇灯、官窑葵瓣碗、哥窑双耳三足鼎……满满当当的几大箱子,皆是难寻的宝物器皿。 宋令枝百无聊赖瞥过一眼,兴致缺缺。 倏然,一抹嫣红影子闯入视线。 宋令枝急声:“且慢。” 白芷脸红耳赤,着急将手中的画本往箱底塞。 那是宋老夫人先前送来的画本。 白芷双颊泛红:“姑娘,这、这太不像话了,奴婢这就收起来,再不叫姑娘……” “拿来。” 宋令枝面色平静,双眸淡然。 白芷耳尖滚烫,踟蹰片刻,方讪讪将画本递给宋令枝:“姑、姑娘。” 宋令枝随手翻阅,看得坦然。 白芷可没有这般的好定力,做贼心虚似的,忙忙关上槅扇木门,连楹花窗子都掩上了。 屋中光线晦暗。 斑驳光影透过纱屉子,落在木地板上。 宋令枝轻倚在临窗榻上,膝上搁着宋老夫人先前让柳妈妈送来的画本。 那画本画得详尽,白芷只瞥一眼,当即吓得收回视线,垂手侍立在槅扇木门前,深怕有人突然闯入,看见宋令枝所看之物。 “白芷。” 耳边忽的传来宋令枝的声音,白芷赶忙上前:“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宋令枝面不改色晃晃手中的画本:“这是上册,下 册在哪?” 白芷一时语塞,差点咬伤自己舌头,她欲言又止:“姑娘,算了罢,这些……” 宋令枝难得执拗:“找出来我瞧瞧。” 白芷无奈,只得依言照做。翻开,入目是一汤浴池,她慌忙别过眼。 宋令枝却看得目不转睛。 浴池,温泉水。 她还记得出嫁那日,祖母提过山顶有一口温泉,是连着外面的…… 果然,她翻到了画本中藏着的舆图。!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落花满地,初罢莺啼。 园中各处彩带翩跹,如梦如画。 倚着楹花窗子,宋令枝看得细致。 先前知晓魏子渊擅仿字迹一事,宋令枝担心日后有人也有此绝活,仿自己笔迹骗祖母和父亲,或是伪装父亲的字迹发号施令,故而和祖母商榷,自创了独属于宋家的密文。 家中也只有祖母和父亲知晓。 先前宋瀚远听了还笑,说西洋人也想过此法子,为的也是避人耳目传递消息,只是他们那的人唤此法子为摩斯密码。 如今这画本上的舆图,便是祖母加密过的。兴许是想着日后再和宋令枝说此事,画本上只有下山的舆图,并无密道的入口。 合上画本,宋令枝暗暗将舆图记在心上,仰头望去,缂丝屏风后多出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白芷半张脸贴在槅扇木门上,透过纱屉子悄悄往外望,深怕有人路过。 猝不及防听见宋令枝唤自己名字,白芷唬一跳,忙忙转身:“姑、姑娘。” 画本搁在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上面所绘,皆是不堪入目的画面,或站或坐,或抱或搂。 白芷烧红脸,别过视线去看宋令枝。 宋令枝面不改色,只眉眼染上几分喜色:“我想去山上泡温泉,去岁我在大雪之日埋的梅花,你让他们找出来,我有用。” 白芷福身应是。 …… 一连数日,宋令枝都会携侍女上山,前日要大雪之日埋的梅花十两,今日又让人翻箱倒柜,找来西洋的果酒,说是那酒拿来泡脚正好。 一院之隔,书房窗明几净。 窗前栽着数株垂丝海棠,花果累累,小如灯笼。 案上白玉玳瑁兽耳三足香炉点着松柏香,青烟氤氲。 隔着缂丝屏风,负责监视宋令枝的张婆子跪在地,老妪佝偻着身子,两鬓斑白。 “今儿宋姑娘又去了山上,老奴细细瞧过了,那浴池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只听姑娘身边的白芷说,那浴池引的山上的温泉,对身子大有益处,想来宋姑娘是为的将养身子,方日日上山。” 书房安静,落针可闻。 张婆子伏首叩地,两股战战,不敢往屏风后多望一眼。 竹案上设杯箸酒器,另有各色茶筅茶盂。 沈砚坐在案后,一手抚额,他向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如墨的一双眸子冷冽森寒,只一眼,站在下首的岳栩当即了然,转而朝向屏风。 “只有这些?” 张婆子叩首:“是,老奴不敢欺瞒主子,宋姑娘确实日日都待在浴池。” 若说真有什么,那便是宋令枝奢靡精致,吃的茶必是上等的名茶,就连茶杯,也是讲究连连。 或是官窑五彩小盖钟,或是青窑脱胎填白茶碗。 若是夜里下了几滴雨,宋令枝瞅着天青色的天,一会说天不好啦,一会又命人扛来竹椅轿,伺 候她上山,说是枕着雨声泡池子,才有乐趣。 闲着无事,又让人取来自己的陪嫁,拿着一个个赏玩。 宋令枝乐得自在,倒是苦了跟着的张婆子,但凡宋令枝瞧过的走过的,她也要跟着翻看一遭。 这几日旁的事没做,光是翻看宋令枝的陪嫁,张婆子已累得直不起腰。 宋家果真富可敌国,一个小小的孙女出嫁,竟也是十里红妆,万人歆羡。 宋令枝在家中便是这等的骄奢,沈砚和岳栩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好奇宋令枝被囚在山庄,竟也能如此心安理得。 岳栩疑惑皱眉:“你可知……宋姑娘为何会突然想去山顶的浴池?” 张婆子难以启齿:“这……” 岳栩沉下脸,只当其中有蹊跷:“快说。” 张婆子吓得又跪在地:“前些日子,老奴见宋姑娘屋里关了门窗,她身边的白芷亦是神色慌乱,鬼鬼祟祟。” 张婆子颤巍巍自袖中取出一物,“待他们离开,老奴在宋姑娘房中,寻到了此物。” 张婆子虽早有儿孙,然冷不丁瞧见这般伤风败俗的画面,还是红了脸。 岳栩面色凝重,正想呵斥张婆子“如此重要之事怎不早点禀告”。待看了画本书封,他亦没了言语。 暖日当暄,庭落飘香。 案后的男子双眉轻皱,额间隐隐有薄汗沁出。 屏风后的张婆子早就领命退下,光线亮堂的书房,只有岳栩垂手侍立。 竹案上平铺一册画本,正是张婆子方才送来的。诚如她所言,这画本无甚稀奇,只是用色大胆了些。 浴池中的两人惟妙惟肖,就连池边衣衫的褶皱纹理,也刻画得入木三分。 以前在军营,那些大老爷们也常敞开了肚皮,调侃军中的美娇娘,言语粗鄙不堪,岳栩嗤之以鼻,并不入流,也不同他们看那些“来之不易”的画本。 只是不曾想,今日会在沈砚案上瞧见此物,还是在宋令枝屋中搜来的。 岳栩硬着头皮上前:“主子,此书并无异样,属下这就将它送回宋姑娘屋里。” 沈砚面上淡淡,只眉宇渐拢,寒冽目光一点点自画本掠过。 园中无声,唯有花香柳影相伴。 良久,那画本终又一次合上。 沈砚端坐在斑竹梳背椅,身影挺直,他一手轻捻指间的青玉扳指,漆黑眼眸如雾,让人望而却步。 岳栩心生疑虑:“主子,可是这画本有异?” 沈砚身份尊贵,所盛上之物,都会由岳栩细细查阅一番。这画本他方才也见过,除了笔墨比市集卖的精细些,岳栩实找不出半点异样。 日光微熏,竹案上,男子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敲案沿。光影无声落在沈砚指尖,并未向上攀爬。 沈砚眸光极冷,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显然是不欲多言,只那白净手背上,青筋盘虬,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岳栩抬头,好奇又多问一声:“……主子 ?” “哗啦”一声响,案上的茶筅茶盂忽然被掀翻在地,连同那画本,亦翻倒在地,汩汩热茶从茶壶倾泻而出,悉数落在画本上。 岳栩瞳孔骤紧,疾步越上前,眼疾手快在沈砚手上施了几针。 细长银针尖锐,亮得晃眼。 许是用力过甚,些许鲜血沁出薄肉。 满地狼藉,凌乱不堪。 沈砚一手抚着心口,只觉周身似坠入冰窟,百爪挠心,一会又觉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帐幔轻掩,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心口那股悸疼终于退散。 岳栩半跪在脚凳上,手上十来根银针,他面色严肃:“主子,这次毒发比往常快了半月。若是长此以往,属下怕……” 沈砚揉着眉心,手腕上的旧伤本欲痊愈,如今又添上新的一道,是他方才自己划伤的。 沈砚身中奇毒,岳栩虽擅用毒,然沈砚身上这毒,他却迟迟未能解开。 沈砚垂首敛眸:“关在地牢的药人呢?” 那本该是死囚,本就是将死之人,拿来试药正好。 岳栩低头:“属下无能。” 十来个药人,如今只剩下一个,还是瘫痪的。 沈砚毒发加剧,岳栩却仍找不出解读之法,他抱手跪地:“属下已让人重新去寻合适的药人,想来不日便有回信。” 沈砚轻“嗯”了一声,挥袖示意岳栩退下。 满地的狼藉早有奴仆洒扫干净,那沾上热茶的画本自然而然留在竹案上。 沈砚眼皮轻掀,眸光不经意掠过那画本上的一幕,倏然一顿。 …… 日光乍泄。 湘妃竹帘半卷,宋老夫人疼惜孙女,便是浴池地上用的砖,亦是碧绿凿花。 水声潺潺,氤氲白汽飘渺,化成无形的雾升腾至空中。 既是演戏,自然要做全套。 宋令枝拥着绣衾,轻倚在金漆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青缎引枕。 梅花式漆木小几上摆着果馔糕点,另有一个十锦攒心盒子。 白芷款步提裙,悄悄挪步至槅扇木窗前,隔窗眺望。 环顾四周,却不见那张婆子探头探脑的身影,廊檐下只站着一个面生的小丫鬟。 对上白芷的视线,小丫鬟当即站稳身子,不敢再东张西望。 白芷招手,唤人上前:“你过来。姑娘的玫瑰玉露落在暖阁了,你去取了来。” 丫鬟犹豫不决:“张妈妈不在,奴婢怕……” 白芷狠瞪一眼人:“她不在又如何,她是主子还是姑娘小姐,还要我们姑娘谦让她不成?便是她在这里,姑娘的话,她也不敢不从。” 宋令枝这些时日所为,小丫鬟亦看在眼中。不是要西域葡果,便是突发奇想,打发张妈妈上山采摘板栗,丢在风炉中烤着吃。 张妈妈因此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小丫鬟踌躇片刻,终还是点头:“姐姐稍等,奴婢这就 取来。” 白芷颔首:去罢。?_[(” 槅扇木窗轻掩,挡住了院中满地明晃晃的日光。 园中守着的丫鬟奴仆都让白芷打发离开,柳垂金丝,她悄声迈步,踏进浴池。 “姑娘,前院后院都没人,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姑娘放心。” 青松抚檐,松柏苍翠。 浴池金碧灼灼,池壁镶嵌宝石无数,四面悬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摇曳,熠熠生辉。 宋令枝回想着那画上舆图,小心翼翼踏上碧绿凿花砖。 她在这浴池连着寻了十来日,不见有任何异样。既是密道入口,那应当是不显眼的,或是藏在器具之后。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靠背坐褥,坐褥移开,并不见有任何异样。 宋令枝皱眉,这贵妃榻也曾出现在那画本之中,当时那二人,好像是在这边。 贵妃榻上还有一个螺钿锦匣,这锦匣本是装饰用的,并不能打开。先前那画本中的二人,还拿这锦匣…… 宋令枝眸光一凛,纤细手指微曲,轻敲两下锦匣,竟是空心的。 柳眉轻蹙,顺着锦匣上的葡萄果藤转动,只听很轻很轻的一声“哒”。 宋令枝瞳孔骤缩,多日压在心上的阴霾终得以消散,若是真的找到了密道入口,有了那张舆图,她 定能带上贺鸣和侍女下山离开。 只要再往旁一点—— 倏然,一道惊呼声从门口传来,显然是为了提醒宋令枝,白芷的声音比往日提高许多。 “奴婢见过严公子,公子,姑娘还在里面,你不能进去!严公子!严……” 缂丝屏风后,锦衾拥着一人。肌若凝脂,唇未点而红,宋令枝一头乌发轻垂在臂间,她一手揉着眼睛。 许是过于用力了些,宋令枝双目泛红,眼尾泛着绯色。杏眸氤氲,水汽迷雾,倒真像是刚被吵醒。 “白芷,何事如此喧嚣,你……” 睁眼瞧见那抹立在屏风旁的玄青影子,宋令枝唬了一条,赶忙拿锦衾盖在身上。 一双揉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警惕不安:“沈……你来做什么?” 满池春水荡漾,涟漪渐起。 沈砚负手而立,那双深黑眸子晦暗不明,深深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口没来由一跳。 虽说有白芷的提醒在先,她也只是匆忙取过青缎引枕靠在身后,挡住了那一方螺钿锦匣。 那锦匣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审视的目光。 她双眉轻皱:“有什么事稍后再说,还请严公子先出去。” 白芷快步挡在宋令枝身前,只可惜她身姿娇小,未能完全挡住。 沈砚岿然不动,那双幽深眸子定定望着宋令枝,如剑如炬:“出去。” 白芷双肩瑟缩,依然不动。 无声的沉默。 迎着沈砚那深深目光,宋令枝心口打鼓,只觉心乱如麻,她看 不透沈砚心中所想,更怕耽搁久了??[,沈砚看出端倪。 身子坐直,宋令枝强迫自己冷静:“白芷,你先出去。” 白芷心急如焚:“姑娘!” 宋令枝掐着掌心,强扯出几分笑意:“我无事,你先出去。” 池中飘着晨间新鲜采撷的玫瑰花花瓣,案几上亦有宋令枝只动了几口的果子。 白芷看看沈砚,又看看宋令枝,不甘心福身告退:“是。” 话落,又悄悄凑近宋令枝,“姑娘,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便是。” 宋令枝笑笑:“知道了。” 落日西沉,满园悄无声息。 宋令枝不动声色起身,往外多走两三步。她今日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织金锦牡丹蝶纹锦衣,羽步翩跹,步履轻盈。 “你找我,有事?” 自白芷离开,宋令枝眉眼的笑意也随之消失殆尽,望向沈砚的双眸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沈砚勾唇,环顾四周:“你倒是有兴致。” 那声音极轻,似带着嘲弄之意。 宋令枝不敢大意,仰首直视沈砚的视线:“将死之人,及时行乐罢了。而且……” 她垂眸,自嘲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世在三皇子府,在漪兰殿,宋令枝都是这般度日的。 那十年她也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不得外出半步。 宋令枝眼眸低垂,纤细眼睫长长,似沾染上水雾,惹人垂怜。 沈砚视线森寒,不曾动容过半分,他冷声一笑:“……是吗?” 沈砚步步紧逼,凛冽视线往下,直迫宋令枝双眸。 宋令枝退无可退,又一次跌坐在贵妃榻上。 锦衾上还有她先前残留的温热,和落在耳边阴冷的声音大相径庭。 沈砚垂首俯身:“我还以为……你是为着这个来的。” 陡地,一册画本自沈砚袖中甩出,摊落在地,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你怎么、怎么……” 虽知道张妈妈是沈砚的人,知道她会监视自己,然沈砚这般将画本大咧咧摊开在宋令枝面前,仍是在她意料之外。 画上那二人近在咫尺,其后的贵妃榻,也同宋令枝身后的如出一辙。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紧掐入手心,宋令枝别过目光,指尖轻轻颤动。 沈砚是……发现什么了吗? 那画本上的舆图,宋令枝连秋雁白芷都不曾说,那密文也只有自己能看懂,依理,沈砚是不该知道的。 落在头顶上的视线不曾离开,便是宋令枝不抬头,也知那视线的主人目光灼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沈砚眼眸幽深,落在宋令枝脸上的视线似有了重量,带着探究和审视之意。 宋令枝撑在背后的指尖轻动,隔着青缎引枕,便是那螺钿锦匣。 呼吸稍滞,心跳如擂鼓。 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敛眸掩下眼底的千思 万绪。 园中风声骤歇,万籁俱寂,只余落在颈间的温热气息。 沈砚声音低低:“不觉得似曾相识吗?这画上的贵妃榻……” 宋令枝猛地仰起脸,她用力推开眼前的沈砚。 眨眼间,地上的画本已被宋令枝撕成碎半。 双眼泛着泪珠,宋令枝竭力压下心底的惊慌失措,只抬眸,冷冷望着贵妃榻前的男子。 似是恼羞成怒,宋令枝气愤:“你到底想做什么?这画本新娘子都有,若非不是你……” 沈砚站直身子,玄青身影笔直如松柏,他低头,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他淡声。 “皇家别苑的浴池,也放着这样一张贵妃榻。” 只一句,宋令枝当即白了脸。 她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身影趔趄,摇摇欲坠。 每年盛夏,皇帝都会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前往皇家别苑避暑,宋令枝身为沈砚的夫人,自然也在伴君之列。 只是她未曾想到,宴上竟有人胆大妄为,在自己膳食下了药。 仓促之下,宋令枝就近闯入浴池。 再然后,她看见了沈砚。 雨打芭蕉,狂风肆虐。 院中的雨接连下了大半夜,将近三更天,浴池的哭声终于歇下。 沈砚面无表情从浴池离开,徒留宋令枝在原地。 贵妃榻狼藉凌乱,先前宋令枝赴宴的宫裙碎落一地,根本见不了人。 若非秋雁寻到人,兴许宋令枝连浴池都走不出。 临近天明之时,沈砚命人送来一碗避子汤,亲自看着宋令枝咽下。 那一夜彻底成了困扰宋令枝多年的噩梦,她忘不了自己喑哑的哭声,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遍遍哀求沈砚,忘不了沈砚的蛮横。 以及,那一碗苦涩难咽的避子汤。 她不敢想,如若当时先寻到自己的不是秋雁,而是其他宫的宫人,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 时至今日,宋令枝都不敢回想。 午夜梦回,她总能从梦中惊醒,梦里是沈砚那夜冷冰冰的眼神。 …… 胃中一阵恶心翻涌,宋令枝捂着心口,双眸颤动,宛若羽翼孱弱无力:“你……” 画本早被撕成碎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明明已是春日,园中暖意融融,宋令枝却只觉四肢冰冷彻骨,瑟瑟发抖。 如坠寒夜。 乌皮六合靴轻踩在碎片上,沈砚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宋令枝。 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嘲讽。 沈砚一字一顿。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天色渐黑。 将至掌灯时分,头顶青花水草带托油灯高悬,光影晦暗不明,隐隐绰绰。 院中似乎起了风,风声低低呜咽。宋令枝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自己又回到了那夜的孤独无助,她好似……又一次听见了那一夜的狂风肆虐。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着这上面学的吗?” 宋令枝…… 脚边的画本早就撕成碎片,纸屑如搓棉扯絮,飘落满地,偶有几张落至浴池中。水波摇曳,映着满池珠光宝翠的熠熠生辉。 水珠一点点泅湿纸张,似那夜宋令枝被打湿的衣衫,通透单薄。 愤懑和屈辱涌上心尖,贝齿咬紧朱唇,泛起点点殷红血珠。 “你……” 手臂高高扬起,似疾风掠过。 清脆的一巴掌并未落在沈砚脸上。 女子纤细手腕被沈砚紧紧攥住,犹如那一夜宋令枝的噩梦,沈砚居高临下站着,垂首睥睨宋令枝的狼狈和孱弱。 她似困在蚕蛹之中的彩蝶,尚未羽化成形,双翼已让人生生折断。 逃不开,挣不得。 宋令枝像是永远留在了那一夜的噩梦。 眼中泛起无数酸楚,宋令枝红肿着一双眼睛,杏眸盈盈如秋水雾蒙。 她深吸口气,竭力扼住将要涌出喉咙的哭腔。 宋令枝冷笑:“在哪学的都和三皇子不相干。三皇子怕是忘了,贺哥哥才是我如今的夫君。” 牙关咬紧,宋令枝一字一顿,“我自是为了他学的。” 手腕上的桎梏骤然加深。 沈砚眸色阴冷,幽深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良久,耳边落下轻轻的一声笑。 宋令枝仰首抬眸,却只望见一双满是讥讽的黑眸。 沈砚漫不经心甩开人,拂袖而去:“那也得他有命活。” 很轻很轻的几个字,不住在宋令枝耳边回响。 她瞪圆双目,倏然想起这些时日贺鸣的昏睡不醒,明明前些天,白芷还宽慰自己,说贺鸣已无大碍,很快便能醒来。 双足无力瘫软,宋令枝跌坐在贵妃榻上。纤细手指攥住青缎引枕的一角。 眼睫扑簌,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泪珠终再忍不住,“吧嗒”一声,重重滚落在白皙手背上。 浑身无力,似散架一般。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还好、还好。 沈砚并未发现螺钿锦匣的端倪。 她还有望逃出去。 …… 日光拂地,柳垂金丝。 白芷捧着一个官窑瓷盒,掀开,十来根簪花棒并在一处。 垂首轻瞥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指印,白芷双眉紧皱。 宋令枝皮肤本就娇嫩细腻,稍微磕着碰 着,都容易留下疤痕。素日白芷心细,总能兼顾一二。 只如今宋令枝手腕上的红痕……白芷眉间紧锁,拿簪花棒,轻捻少许粉末在掌心,细细为宋令枝抹上。 ⒘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白芷小声絮叨,又怕勾起沈砚惹宋令枝心烦,她抬首,“姑娘,今日可还要去浴池?” 宋令枝颔首:“自要去的。” 白芷:“那贺公子……” 宋令枝不假思索:“贺哥哥自然是跟着我们一起的。” 话落,宋令枝又望向白芷,悄声,“多拿些碎金子,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何不拿些金锞子,那玩意沉甸甸的,才好用。” 宋令枝摇摇头,缄默不语。 金锞子虽好,只太招眼了些。那碎金子在宋府,也是随手赏给下人的赏银,便是沈砚知晓,也不会太快起疑心。 宋令枝抬眸,园中落花满地,流水潺潺。 她又一次想起那日在贵妃榻上,沈砚那声讥诮。如影随形,扰得她夜夜噩梦。 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面上的冷静,只让白芷为自己更衣,她想上山一趟。 …… 日影横窗,楹花窗下树影婆娑,青石甬路。 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双目愤愤,如今还琢磨不透沈砚对宋令枝的心思,张妈妈不敢明着得罪,只敢将火洒在小丫鬟身上。 指桑骂槐:“挨千刀的玩意,整日正事不做,净会折腾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小丫鬟本只是在院中洒扫,唯唯诺诺低着脑袋,任由张妈妈打骂。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贺鸣至贵妃榻躺下,回首听见张妈妈的骂声,气得直跺脚。 “这婆子真真是该死,满嘴胡言乱语,姑娘你莫听她胡诌,她那样背信弃主的人,就该下一道雷,狠狠劈死她才是。” 又好奇,“姑娘,你这几日怎么都带着贺公子上山?” 贺鸣如今还昏迷不醒,每每上山,都得好几个小厮抬竹椅轿。一来一回,着实折腾。 偏偏宋令枝还觉得对不住贺鸣,命张妈妈也跟着抬轿,说是怕人少路颠簸,伤着了贺鸣。 连着数日都是这般,张妈妈自然记恨在心,每每见着宋令枝,都没好脸色。 白芷为宋令枝抱不平。 宋令枝轻声:“你去,就说今日的石榴红织雨锦宝相花纹锦衣我瞧着不顺眼,让她重拿新的来。太鲜亮的不行,太素净的我也不喜欢。” “还有,我忽然想吃闽州白茶,让张妈妈去茶房取,那茶要三四遍才起色,让她长点心,拿玛瑙茶壶沏了送上来。” 白芷忧心忡忡:“这么多,她能记得牢?昨日姑娘让她送玫瑰酥,她就送错了。” 这几日,宋令枝没少折腾张妈妈,又让人抬轿,又让人山上山下送糕点。 偶尔夜深人静,还故意让人掌灯,说自己想看看书,让张妈妈从 藏书阁给自己找书来。 那张妈妈日夜遭罪,不得安宁。她又身兼监视宋令枝之职,时刻悬着心,不敢大意。夜间坐更守夜,困得直在廊檐下打盹。 白芷温声:“姑娘若想吃茶,还是奴婢去罢,那婆子哪懂得泡茶,倘若让她糟蹋了姑娘的好茶叶,那才是罪该万死。” 宋令枝低声:“她不懂泡茶才好。” 隔墙有耳,宋令枝不敢大意,在白芷手心悄悄写下二字:支开。 白芷瞳孔骤紧。 宋令枝朝她点点头:“去罢。” 夜长梦多,且贺鸣的病拖不得。若是今日真的能离开明懿山庄……手心冷汗沁出,隔着一扇槅扇木门,宋令枝清楚听见张妈妈小声的抱怨。 她眼皮朝上翻:“老奴不过是二门伺候的,哪晓得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不若你随我一起,也好有个帮衬。” 白芷反唇相讥,随手打发下首跪着的小丫鬟跟着一起:“姑娘身边离不得我,你若是要人,便让她跟着去便是。” 张妈妈可不放心宋令枝等人在浴池,自然不乐意带走小丫鬟。小丫鬟固然不顶事,好歹能帮忙盯着点。 她撇撇嘴:“折腾她作甚,我一人去便是。” 口中骂骂咧咧,不情不愿转身离去。 苍苔浓淡,张妈妈不小心滑了一跤,她口中骂声更甚,又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丝线盘织的香囊,珍宝似的拍去香囊上的尘土,小心翼翼藏在怀里,深怕让人瞧见。 这香囊还是她从那小丫鬟手里搜刮得来的,香囊做工精巧,用的香料亦是上好的。 张妈妈眉间难得有了笑意,别的不提,自从有了这香囊,她睡的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好几次守夜都差点睡过去。 只恨她在宋令枝身前忙前忙后,最后竟是让那不相干的小丫鬟落了好处。 台矶下,小丫鬟瑟瑟发抖,朝白芷跪了一拜:“白芷姐姐,奴婢的香囊是让张妈妈拿了去的,并非奴婢不要……” 白芷细心为小丫鬟拭泪,又自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我昨儿听人说,你弟弟病了等着家用,这银子你拿着,快快替他寻个好大夫才是正经。若是张妈妈来了,有我呢。” 小丫鬟双眼垂泪,朝白芷连嗑三下响头,转身匆忙离开。 满园春日,悄无声息。 浴池水汽氤氲,宋令枝这些时日陆陆续续带来的衣裙不少,白芷趁机多添了几身下人袍衫,藏在其中。 伺候宋令枝更衣毕,白芷又替她取下鬓间玉簪宝翠,都裹在包袱之中。 螺钿锦匣往旁旋动,果真瞧见藏在地下的密道入口。 贺鸣行动不便,自有秋雁和白芷搀扶。 宋令枝命人先行,自己垫后。 密道长而窄,细细长长的一道,只容一人穿行。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架着贺鸣,横着往前走。 步履缓慢,沉重笨拙。不出片刻,二人额间已冒出薄薄细汗,汗流浃背。 夹道两侧并未掌 灯,昏暗无光,只能倚靠宋令枝手上的火折子。 火光微弱,摇摇欲坠。 秋雁回首,艰难唤了一声:“姑娘,你可还行?若是……” 话犹未了,忽听头顶上方传来张妈妈的声音:“人呢,怎么院子都没人了?这该死的丫头,就知道偷跑出去顽。看我逮到,不撕烂她的嘴。” 槅扇木门敲了两三下,张妈妈沙哑声音传出:“姑娘,锦衣老奴拿来了。” 白芷和秋雁当即瞪圆双目,他们还没走远,倘若张妈妈真的闯入浴池,后果不堪设想。 敲门声仍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在夹道回响。 久久不停。 日光晒人,张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她悄声上前,耳朵几乎要贴在槅扇木门上。 浴池安静无声,只有满园鸟鸣雀啼相伴。 张妈妈心下嘀咕:“别是下山了罢,不对……我刚从山上来,并未瞧见有人下山。” 她忽然睁大眼。 掌心用力朝前一推,缂丝屏风挡着,张妈妈只能瞧见屏风后闪过一道模糊身影。 也不知道宋令枝熏的何香,屋中香气竟比往日浓了些。 迟疑间,宋令枝不悦声音自屏风后传出:“吵什么?你在你主子面前,也是这样大呼小叫的?” 乌发长长垂在腰间,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隐约能望见那一抹盈盈一握的细腰。 宋令枝嗓音慵懒,似是刚被人吵醒。 张妈妈唬了一跳,赶忙跪在地上,双眼垂地,恰好望见宋令枝一双纤细白皙的脚腕。 果真宋令枝还在屋内。 张妈妈暗骂一声晦气,若是宋令枝真的逃跑被自己逮到,她还能在沈砚跟前立功。 张妈妈伏首叩地:“是老奴唐突了姑娘,只是怎的不见秋雁、白芷两位姑娘?” 宋令枝轻哂:“你这话倒是问得奇怪,奴才的事,你问我?” 张妈妈脑子一时转不动,只低头认错,又道:“姑娘,您要的茶和锦衣,老奴给你拿来了,您看是要……” 宋令枝身上还穿着那灰扑扑的下人袍衫,只松了发髻。 身后,密道的入口虽让自己重新关上,然白芷和秋雁都不在,甚至连贺鸣都不见踪影。 若是张妈妈瞧见喊出来,沈砚留在院子暗处的眼线定会起疑。 张妈妈试探出声:“……姑娘?” 宋令枝不动声色,拿丝帕捂住口鼻:“放着罢。” 浴池水声汩汩,案几上的青花缠枝莲花纹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张妈妈不甘心,跪着朝前:“姑娘,贺公子还在屋里吗?老奴别的不会,倒是生了一身好力气,若是姑娘需要人搭手,尽管找老奴便是。” 风声鹤唳,园中藏着的暗线似乎发现蹊跷,有黑影自窗前掠过。 宋令枝心跳骤停,掌心冷汗连连。 张妈妈身影往前倾,眼看 她快要挪到屏风旁—— 宋令枝忽的轻笑:“好啊。” 园中风声骤歇,先前冒出的黑影也一点点往后退去。 张妈妈眉眼的疑虑渐散,心下直打鼓:“那姑娘要老奴做什么?” 宋令枝漫不经心:“跪着便是。” 张妈妈不解:“……姑娘?” 宋令枝:“张妈妈不是瞧过我的画本吗,我要同贺哥哥做什么,你会不知?” 双颊涨红,张妈妈一张老脸似在热油中滚过,一会红一会白。那画本她自然是瞧过的,一想到隔着一扇屏风…… 张妈妈脸红耳赤:“姑娘莫拿老奴开玩笑,老奴哪里见过什么画本,且贺公子还未大安,姑娘莫要、莫要……” 她着实开不了口。 宋令枝不以为意:“无妨。” 万籁俱寂,园中只余树影婆娑,那黑影亦是消失得无影无终,好像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不过是宋令枝看错了眼。 宋令枝轻瞥窗外,紧握成拳的手指缓慢松开。 张妈妈叫苦不迭,又不敢出尔反尔,只仰首,试图说服宋令枝放自己出去,她着实没有听人墙角的怪癖。 且不知为何,在这屋里待久了,她总觉得头晕眼花,四肢瘫软无力。 “姑……” 干涸的薄唇轻张了张,倏然从屏风后闯出一道黑影,宋令枝眼疾手快,将一方丝帕牢牢捂在张妈妈口鼻。 浓烈的香气闯入鼻尖,张妈妈愕然瞪圆眼珠子:“唔——” 迷..香无孔不入,转瞬之际,张妈妈身子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倒在地。 眼前模糊不清,她只能望见头顶悬着的一盏水草带油托灯。光影朦胧,宋令枝灰色袍衫从张妈妈眼前掠过。 “来、来人……” 双唇轻张,上下阖动。 香气入鼻,张妈妈彻底陷入了昏迷。 香炉中的香饼又添了几块,宋令枝不敢耽搁,匆忙往密道跑去。 那香出自秋雁之手,幸好她在制香上下了苦功,当初来明懿山庄,秋雁连家中香料古籍一并带来。 误打误撞,那迷..香的方子竟派上用场。 夹道逼仄漆黑,张妈妈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宋令枝一刻也不敢停下,她拼命朝前奔去。 风声掠过耳边,夹道狭小,光秃秃的墙壁仿佛一眼也望不见尽头。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气息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无尽的黑暗似一张巨网,似是宋令枝慢一步,都会被吞噬干净。 快些,再快些。 三步、两步、一步。 终于,豁然开朗—— 视野清明,从昏暗无光的夹道离开,入目是后山的郁郁葱葱。 青山叠翠,疏林如画。 日光亮堂,宋令枝险些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指缝溜进的春光里,白芷和秋雁倚着青松 ,正急得满头是汗?[(,原地打转。 忽然瞧见跑出的宋令枝,两个丫鬟皆是哽咽出声,哭着朝她跑去:“姑娘!” 头上肩上,宋令枝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就连发髻也松松垮垮,似是随便挽了一髻。 是她从未有过的狼狈。 精疲力竭,宋令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张妈妈一时半会赶不来,我们快走。” 秋雁唇角挽起几分笑:“姑娘放心,那香奴婢下足了料,她这一睡,今夜定然起不来。” 先前怕出纰漏,秋雁还特地做了香囊送小丫鬟,想拿小丫鬟练练手,熟料那香囊竟被张妈妈抢了去。 宋令枝笑笑:“她虽醒不来,然那园子一直有人盯着,若是见我们迟迟未出,定会起疑心。” 秋雁唇角笑意渐敛:“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话落,赶忙扶起贺鸣,继续赶路。 穿花拂柳,攀藤抚树。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更别提宋令枝还带着贺鸣一个病人。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 荆棘遍布,好容易下了山,宋令枝双手已是伤痕累累,头上也沾上泥土。 秋雁手执丝帕,欲为宋令枝净脸。 宋令枝伸手挡住:“不必,这样正好。” 他们一行人,加之还有一个昏迷的贺鸣,难免惹人注目。 前方不远便是茶肆,为避人耳目,白芷拿泥土抹了一把脸,低着脑袋往茶肆走去,嗓音也比往日粗犷洪亮。 不多时,她手上多了一辆马车。 白芷步履匆匆,牵着马车往宋令枝走来,扶着贺鸣和宋令枝上车。 她和秋雁二人都换上男装,两人脸上又满是泥土污垢,身上脏兮兮,路过的人只有躲着走,无人理会赶车的是男是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宋令枝的马车并不起眼,穿街越巷。 酒楼飘香,彩幡拂动,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顽童手举冰糖葫芦,相互嬉笑打闹,笑声连连。 日落西山,宋令枝像是回到了心心念念的人间。 多日压在心口的委屈不安倾涌而出,宋令枝双目垂泪,泫然欲泣。 怕被人瞧见,宋令枝只敢悄悄挽起车帘一角。 日光在她指尖跃动,宋令枝唇角微扬,勾起浅浅笑意。 宋府近在咫尺,再过一柱□□夫,她就能见到宋老夫人。 心神恍惚之时,视野之内忽然闯入一道熟悉身影,竟是宋老夫人身边的柳妈妈。 宋令枝双眼一亮,待要喊白芷停车,忽听一声马蹄响起,白芷急急勒住马,转身探入车内。 “姑娘,前方都是官兵!他们好像在找人!”!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乌金西坠,长街熙攘。 官兵身着戎装,腰间配着短刀,刀刃尖锐锋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着瘆人的冷光。 市井百姓避之不及,纷纷绕路而行,实在躲不过去,双手高举,任由官兵搜查,期期艾艾,试图求饶。 “官爷,小的真没犯事,小的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 官兵掐着他的脸左右端详,而后朝外一推,冷声:“滚罢!” 一连数人,皆是这般。 隔着薄薄的车帘,宋令枝清楚听见车外传来的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 “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听说还是女子。” “我怎么听说是四个,像是还有一位爷,带着两个丫鬟。” “别是哪家姑娘和人跑了罢?” “呸!什么腌臜玩意,净想着这下三流的事!还不快给老娘干活去!” 日光残留在指尖的温热消失殆尽,车内昏暗无光,宋令枝倚着车壁,只觉心口直跳,冷汗连连。 沈砚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宋府近在眼前,方才自己还看见了柳妈妈……宋令枝竭力扼住涌上心间的恐慌,双手握拳。 他们四人着实显眼,如若遇上官兵盘问,定会露馅。 脑子飞快转动,宋令枝扯下项上的鸳鸯玉佩,塞在白芷手心:“我刚刚瞧见了柳妈妈,她应当是在这附近。” 柳妈妈身为宋老夫人的陪房,身份非同一般。如若出府,身边也有丫鬟小厮随同。 只要能碰上宋府的人,她就还有成算。 只是不知柳妈妈刚去了何处,只眨眼就没了踪影。 白芷颔首:“奴婢晓得了,只是不知姑娘要往何处去?” 宋令枝皱眉:“我……”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怒吼,刀光剑影,银光灼灼。 官兵手持佩刀,趾高气扬朝马车走来:“这是做什么的,下来!” 秋雁满脸污垢,陪着笑脸:“我们主子……” “——夫人!” 车帘挽起,入目是白芷满手的血污,她口中焦急,“怎么不走了,夫人快生了!快啊!” 车内晦暗,隐约能望见高高隆起的黑影。 官兵嫌弃晦气,忙不迭往后退开两三步,拿手捂着口鼻:“要走可以,须得……” 话说一半,秋雁眼疾手快驾起马车,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扬长而去,马蹄声响,溅起无数的飞土尘埃。 长街光是医馆,就有好几家。 官兵也不好奇,只是冲着宋令枝的车马骂了声晦气,佩刀持在手上,又赶着查下一人。 马车渐行渐远,宋府遥遥被抛在身后。 马车内,白芷无力瘫在地上,只觉汗流浃背,满头大汗。 那隆起的“腹部”不过是马车上的包袱,手上的血污也是胭脂水粉。 只她本就满手的脏污,和胭脂混在一处,黏稠油腻,看着好不恶心。 也幸而那官兵嫌弃晦气,不曾细看。也幸好宋令枝及时想出这法子,逃过一劫。 宛若死里逃生,白芷四肢散了力,双目垂着泪珠,挽着宋令枝的衣袂:“姑娘……” 嗓音带上哭腔,泪珠滚滚而落。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宽慰:“无事。” 天色渐黑,马车在长街上驰骋,引来路人频频注目。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无意瞥见一家客栈,浑浊晦暗的双眸倏地燃起亮光。 那是……宋家的。 客栈掌柜不在,只有店小二忙前忙后。 闻得宋令枝一行人是住店,小二忙忙喊人收拾了两间上房:“我们掌柜今夜不在,客官寻他,可是有要紧事?” 秋雁往小二手中塞了碎银:“你们掌柜的去了何处,你可知他何时归来?” 小二挠挠脑袋,欲言又止:“这……” 秋雁身上还是男儿装,小二笑笑,压低声,“还不都是男人那档子事。” 眠花卧柳,夜夜笙歌。 秋雁嗤之以鼻,伺候宋令枝回房歇息,又扶着宋令枝至榻上坐下,亲自捧来沐盆,为宋令枝净手。 她愤愤不平:“什么臭男人,家里夫人还怀着身子,他倒好意思在外头寻欢作乐。待回府见到老夫人,奴婢定要好好说上一番。” 脸上污垢洗去,铜镜中晃过女子姣好白净的面容。 宋令枝轻声:“贺哥哥可曾安顿好了?” 秋雁:“白芷姐姐看着呢,姑娘放心。” 连着半日奔波劳碌,又提心吊胆,宋令枝身子乏得厉害,她摆摆手:“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歇。” 秋雁福声应“是”,又道:“姑娘晚膳想吃什么,奴婢亲自去厨房盯着他们做,省得那起懒东西拿不干不净的东西糊弄姑娘。” 回府的事还未有着落,宋令枝哪来兴致用膳,只随意命人做些膳食便是。 苍苔露冷,秋雁拄灯移帐,伺候宋令枝睡下。 庭院深深,迷糊坠入梦乡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去寻那掌柜,省得夜长梦多。” 秋雁不安:“姐姐何不等明日再去,这会天黑,且那掌柜也不一定认得姐姐。” 白芷不以为然:“无妨,姑娘的玉佩还在我这,见了这玉佩,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秋雁忧心忡忡:“可姐姐只有一人,我还是怕。” 白芷笑笑宽慰:“人多了反而不好,也忒招眼了些,还不如这会子趁天黑我自己一人找去,若他脚程快,兴许天亮我们就回府了呢。” 秋雁思忖片刻,终觉有理,她点点头:“那姐姐务必小心。” 案几上的官窑月白釉香炉燃着梦甜香,树影参差,伴着月光悄然落在楹花窗上。 许是白日受了惊吓,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昏昏沉沉, 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油尽灯枯之时。 园中秋风萧瑟,落花满地。 秋霖绵绵,漪兰殿萧条凄凉,白芷扶着宋令枝,一双眼睛哭得宛若泪人。 耳房炕上,秋雁半张脸高高肿起,身上无一处是好的。那双也曾养尊处优的手,此时却如枯木粗糙,伤痕累累。 手上颈上,疤痕无数。 秋雁一张脸惨白,早就没了气息。 白芷跪在宋令枝脚边,嗓音喑哑:“昨日回来时,秋雁就已经不好了,奴婢想着求太医来,可、可……” 一语未了,宋令枝忽的往后跌去,猛地咳出好几口血。 白芷大惊失色:“——姑娘!” 力气透尽,气若游丝。 满是苍苔的院落雨珠点点,眼前逐渐模糊朦胧,最后只剩下秋雁僵硬的一具躯壳。 宋令枝好似听见白芷的嚎啕哭声,又好似听见秋雁在唤自己,她说今日的香是为姑娘制的,问宋令枝可还喜欢,又说珍宝阁新入了几种香料,待她买来,再为宋令枝调新的熏香。 然很快,那张盈盈笑脸不再,取而代之的秋雁躺在炕上冰冷的身子。 …… “秋雁!秋雁!秋——” 骤然从梦中惊醒,入目帐幔轻拂,心口急促跳动。 宋令枝怔怔坐在榻上,指尖攥着的,是那抹轻薄的帐幔,并非梦里离她而去的秋雁。 月挂柳梢,黑夜如墨。 房间悄然无声,精悄无人低语。 从噩梦挣脱,宋令枝眼睫上尚有未干的泪珠,她一手揉眼睛,拂开帐幔寻人。 “秋雁,你在吗?” 屏风后的炕床空空如也,锦衾齐整,无半点褶皱。 宋令枝心跳骤停,猛地推开槅扇木门,往隔壁上房跑去。 屋舍悄无声息,空荡无人,连贺鸣也无了踪影。 宋令枝双眼瞪圆,只觉冷意笼罩全身,冰冷彻骨。 怎么会,贺鸣怎么会不见了? 他明明还昏迷不醒。 乌木长廊寂静空远,银辉落地,冷月如霜。 夜风掠过宋令枝耳边,轻拂过三千青丝。 她跑得极快、极快。 倏地,脚下趔趄,似是被地上何物绊住了脚,宋令枝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冷淡月光穿过她指尖,似染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膝盖肿得生疼,宋令枝咬唇自地上站起,素白锦衣曳地。步伐缓慢迟钝,身躯沉重。 宋令枝拖着受伤的右脚,一步一步,缓缓挪回自己先前的屋子。 槅扇木门轻掩,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唯有月光滴落。 槅扇窗子贴在掌心之下,宋令枝垂首,猛地用力往前推。 湘妃竹帘半卷,绰约光影后,沈砚一身象牙白袍衫,清冷月光穿过窗屉子,无声无息落在他肩上。 沈砚脚边身后站着的,正是黄昏招待他们的店小二。案几 上还有她给白芷的鸳鸯玉佩。 和先前油嘴滑舌,满嘴胡诌的模样判若两人,“店小二”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站在沈砚身后。 双腿发软,无名的畏惧和恐慌涌上心间。 她早该想到的。 他们下山时的一路无阻,突然出现的官兵…… 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沈砚,我的侍女呢,还有贺鸣,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万籁无声,只余冷月洒落。 沈砚左手执五彩小盖钟,面上无多余表情,他甚至连眼眸都懒得抬。 宋令枝疾步往前:“沈砚,你……” 蓦地,后院响起一声凄厉尖叫,声音尖锐,穿透夜色。 宋令枝为之一颤,快步冲向窗口。 窗棂半支,月光洒落的后院,一人着青灰袍衫,乌发覆面,正疼得满地打滚。 青灰袍衫,鞋履罗袜,和秋雁夜里那身如出一辙。 宋令枝两眼一黑,下意识转身欲往楼下跑。 尚未来得及动作,下颌忽然被人紧紧扼住。 “店小二”早无了踪迹,槅扇木门紧闭,屋中冷冷清清,只余沈砚颀长身影笼在宋令枝身上。 男子一双黑眸深而沉,动作蛮横粗鲁。 “不是好奇人在哪吗?” 视线漫不经心往窗外轻瞥,沈砚唇角勾起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只是那笑半点也未抵达眼底。 扼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陡然加深力道,沈砚迫着宋 令枝朝向窗口。 他声音轻轻,似雁过无痕掠过宋令枝耳旁,“好好瞧瞧,宋令枝。” 温热气息洒落在脖颈,惊起颤栗无数。 宋令枝一双眼睛瞪圆,散乱的乌发自沈砚臂弯拂过:“不、不——” 喉咙禁锢在沈砚掌心之下,发声不得。 宋令枝发了疯,拳头胡乱砸向沈砚:“秋,秋雁……你松、松开。” 抵在自己下颌的虎口纹丝不动,沈砚垂眼,默不作声望着宋令枝徒劳无功的挣扎。 长夜漫漫,院中女子的惨叫尖锐刺耳,她似是疼惨了,双手紧紧捂住脸,身子蜷缩在一处。 青灰袍衫满是污垢泥土,女子嗓音沙哑,惨叫声连连。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往日秋雁出门,哪回不是穿金戴银,云鬓珠钗,绫罗遍身。 而如今—— 院中枯木光秃无叶,月光森寒,拂落满地。 女子抱头蜷缩在地,宛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宋令枝只能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喑哑的求饶,听见她凄厉惨绝人寰的苦叫。 前世种种,又一次漫上心口。 “沈、沈砚,你、放……放过她!放过她!” 拳头如雨珠凌乱砸向沈砚,宋令枝双眼泪如泉涌,眼睛肿如杏仁。 悲哀、痛苦、绝望。 以及,惊恐。 手足兄弟,同胞兄长,前世沈砚亦能决绝打断太子的膝盖骨,将他囚在水牢,日夜受刑,而秋雁不过是自己的侍女。 晶莹眼珠簌簌滚落,一点一点重重砸向宋令枝手背。 一行白鹭自月下掠过,双翅扑簌,抖落一地的羽翎。 院中寂寥空远,唯有宋令枝的哭声和女子的惨叫回响。 嗓子哭得喑哑,宋令枝披散着一头乌发,整个人狼狈不堪,似刚从水中捞出。 “求你、放过她。”她低声哀泣。 终于,禁锢自己的桎梏松开。 宋令枝面露错愕,而后不假思索转身,头也不回往后院跑去。 月光如痴如醉,迤逦淌过宋令枝的衫裙。 自乌木长廊冲出,院中女子的尖叫也随之停下,长发散乱覆在脸上,身子直挺挺,似是被扭断脖颈的鹌鹑。 那双往日涂抹凤仙花汁,捣鼓香料的手指,此时全是泥土污垢。 脚下踉跄,双足彻底失了力,宋令枝直直跌坐在地上。 早先摔伤的膝盖疼痛万分,宋令枝匍匐着,一点点往前挪去,万念俱灰。 前世秋雁也是这般,直直躺在那破败不堪的炕上,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而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自己面前。 双眼的泪似是哭干,宋令枝哆嗦着双手,颤巍巍拂过女子脸上的长发。 瞪圆的双目吓得宋令枝往后跌坐在地。 ……不是秋雁。 地上躺着的,竟是之前在明懿山庄监视自己的张妈妈。 心口骤急,无数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浑身似泄了力,宋令枝绵软瘫坐在地上。 倏尔,她低低、低低笑出一声。 不是秋雁,还好……不是秋雁。 头晕眼花,宋令枝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然四肢早无力,膝盖肿胀疼痛。 宋令枝再一次跌落在地。 身后脚步声轻缓,沈砚不知何时下了楼,月影缀上象牙白袍衫。 廊檐下铁马晃悠,空中花香拂动。 沉静夜色浸没着沈砚如青松挺直的身影。 岳栩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往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草席粗粗一卷,顷刻,那嚣张跋扈的张妈妈已没了踪影。 鼻尖隐隐有血腥味弥漫,地上还有张妈妈挣扎掉落的乌皮靴。 岳栩拱手:“主子,这药人……” ……药人。 宋令枝猛地仰首,双目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女子纤细手指紧攥沈砚衣袂。 “药人”二字,她自是听过的。总有那等富贵人家,或是家中有病弱者,或是信永生不老,自己的身子不忍心糟蹋,故而从外面寻来奴仆,专为自己试药。 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命数。 思及张妈妈方才惨不忍睹的面容,宋令枝当头一棒,哑声:“秋雁白芷呢?还有贺哥哥……沈砚,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你是不是拿他们当……” 声音哽塞,泪珠自眼眶滚落,宋令枝哭得喘不过气。 庭院空远,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轻而易举被拂开。 沈砚垂首敛眉,掌心托着宋令枝一张泪脸。 宋令枝一双杏眸泪眼婆娑,巴掌大的一阵小脸满是泪痕。 沈砚面无表情盯着人,脑中隐约浮现前世宋令枝眉眼弯弯的笑颜。 寒冬腊月,宋令枝提着十锦攒盒,冒着冷风寒雪在院门口等自己。女子笼着朱色鹤氅,笑靥如花。 “殿下,这是我做的冬衣,边关那冷得厉害,殿下若去了,定然用得上。” 宋令枝不擅长针黹,熬了将近一个多月,才为沈砚赶出一身。针脚不算细密,比尚衣局的绣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砚只觉得丑,懒得多看,长袍翩跹,自宋令枝身侧掠过。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 时至今日,沈砚早记不清宋令枝说了什么,只记得刚大婚那会,她常候在院门前,等自己回府。 她说今日做了樱桃乳酪,想给自己尝尝,她说喜欢自己…… 往事如风掠过,思绪回笼,托着宋令枝下颌的手心泪珠遍布。 她在为贺鸣求情。 沈砚眸色晦暗,大婚之夜,宋令枝将自己当作贺鸣,当时她唤贺鸣“夫君”。 前世宋令枝,也曾这般唤自己。 沈砚面上淡淡:“……喜欢他?” 宋令枝倏然怔忪,眼中讷讷,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怎会从沈砚口中道出。 沈砚垂眼,不语。 沉默气息渐长,空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许是方才张妈妈挣扎时撞在长廊木柱上,黑漆柱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以及细长的五道指印。 “喜欢……”声音细弱,宋令枝扬首,脸上泪痕未干。 她想着沈砚那般厌烦自己,如若知道自己不再喜欢他、不再纠缠他,兴许还能对贺鸣网开一面。 宋令枝已无心去猜沈砚的心思,她亦猜不出。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 宋令枝望见月光落在沈砚肩上、眼角。 明月如霜,沈砚忽的勾唇一笑。 “宋令枝,你的喜欢……还真是一文不值。” 前世追着自己死缠烂打,那句喜欢自己,沈砚不知听宋令枝说了多少回。 而如今,她也能轻飘飘说出一句“喜欢贺鸣”。 冷月洒落在宋令枝脸上,她一张脸几近透明绝望。长睫上沾染泪珠,难以置信。 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终从指尖滑落,沈砚转身,自岳栩手上拿来一物,抛到宋令枝脚边。 青瓷小瓶无声落在地上,宋令枝低眸,只望见瓶口的红色绸缎包裹。 “不是好奇药人吗?” 沈砚垂眸,轻转指间的青玉扳指,“这药,本是为贺鸣备的。” 宋令枝浑身一僵,如坠冰湖。 沈砚淡然抬眼:“你既喜欢他,你来替他……如何?” ……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震耳欲聋。 那声又似轻轻,在耳边轻抚而过。 满头乌发散乱在腰间,宋令枝仰起头,双手止不住颤抖。 泪如雨下。 张妈妈临死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宋令枝记得她在泥土中翻滚,记得她尖锐的指甲划破双颊,记得她一声又一声凄厉无助的哭喊。 以及,那被随意丢在荒郊野岭的尸身。 这就是药人的下场。 贺鸣何其无辜,先前应下婚事,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冲喜。他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翩翩少年郎,该是人人歆羡的状元小公子。(*选自孟郊《登科后》) 而不是眼前这般,昏迷不醒又下落不明。 宛若浓墨的夜色笼罩在院子上方,沈砚拂袖,面无表情从后院离开。 身后,是泪如泉涌的宋令枝。 女子身影单薄,娇小身影隐在月色中,好不楚楚可怜。 岳栩回首轻望,好奇:“主子,那贺鸣……可要放了?” 沈砚本就在寻药人,如今有宋令枝替沈砚试药,那贺鸣自然没了用处。 苍苔浓淡,台矶冰冷。 沈砚驻足,指间的青玉扳指映着沁凉月色。他居高临下站在台矶上,眼中泛起无尽冷意。 岳栩低下头,抱拳拱手不语。 纵然在沈砚身边待了这么久,然在沈砚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后背还是起了一层薄薄汗珠。 沈砚漫不经心道:“我说过这话?” 岳栩垂首:“……并、并未。” 如霜的月光曳地,那抹象牙白身影无声从眼前离开。 岳栩低着头,久久不曾抬起。 后背沁起的汗珠泅湿衣襟,掌心也冒出密密细汗思。 宋令枝终究是白白替贺鸣做了一回药人。 至始至终,沈砚都不曾打算高抬贵手,放过贺鸣。 . 日落满地,柳垂金线。 明懿山庄悄然无声,树影婆娑,洒落一地。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尚未入夏,廊檐两侧悬着湘妃竹帘,偶有鸟雀掠过,搅乱一地稀碎的光影。 檐下屋前,站着好几位面无表情的“奴才”,皆是沈砚的人。 起初秋雁还觉得不自在,明里暗里,但凡从对方眼前走过,都会狠瞪好几眼。 只可惜对方宛若瞎子,视若无睹。 来回几趟,秋雁也觉无趣,索性作罢,只当对方不存在。 小佛堂点着藏香,满地大红毡子铺陈。 宋令枝孱弱身影跪在蒲团上,一面敲着木鱼,一面念念有词。 从前宋令枝最不耐烦做这事,每每被姜氏唤去佛堂,宋令枝总是拽着宋老夫人撒娇。不是喊自己头疼去不了, 便是找借口赖在闲云阁。 哪曾想如今会是这般…… 秋雁悄悄红了眼眶,捧着茶盘小心搁在案几上。 白芷瞧见她?_[(,赶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秋雁拿丝帕拭干眼角,方笑着上前:“姑娘歇歇罢,也到时辰吃药了。” 那药是二和药,苦得厉害。 幸好小厨房秋雁还能去,替宋令枝多拿了些蜜饯。 伺候宋令枝净手,秋雁方捧来茶盘。 “姑娘慢些喝,这还有蜜饯。樱桃果干,姑娘往日最喜欢的。” 自上回逃跑被抓,回来后宋令枝生了场大病,自那之后从不见断药,她往日最是怕吃药的人,此时对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却能面不改色咽下。 不过是些寻常调理身子的药饵,并非为沈砚试的药。 又或许是,只是沈砚没说而已。 宋令枝懒得追究,也无心追究。 这些时日宋令枝都待在佛堂,闲时为宋老夫人抄抄经书,又或是念念经。 她不求自己,只求家人平安顺遂。 知晓宋令枝心情不虞,秋雁强颜欢笑,搀扶着宋令枝欲往院子去:“那边的红莲快开了,那红莲足有碗大小,姑娘快去瞧瞧。” 宋令枝兴致缺缺,只觉意兴阑珊,又不好拂秋雁的好意,只好随她而去。 湖面水波粼粼,涟漪四散。 湖中央设一方水榭,四面金漆藤红漆竹帘低垂,竹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凉风习习,倒不失为避暑的好去处。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秋雁挽起唇角:“这处倒是凉快,和我们府上的……” 一语未了,秋雁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自知失言,忙忙收住声。 抬头瞧,却见宋令枝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唇不点而红,真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不自觉又红了眼。 上回沈砚虽未对她们做什么,然自从再一次回到明懿山庄,宋令枝显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哭也不闹,每日除了为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抄经外,再不做他事。 若不是秋雁和白芷相劝,宋令枝能一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一言不发。 水榭临湖,总归见风。若是吹急了,难免染上风寒。 宋令枝大病未愈,白芷细心,自屋里取来披风,欲为宋令枝添上。 只手指刚一碰到人,梦中的宋令枝忽的惊醒,双目惶恐不安,似是唬了一跳。 白芷忙忙出声:“姑娘,是我。” 披风重新笼在宋令枝肩上,白芷抬手帮她掖掖,“可是吓着了?” 好像上回回来,宋令枝便是这般,或是整宿整宿睡不着,或是噩梦连连,常让噩梦魇住。 秋雁和白芷都知是心事所为,然二人皆被困在明懿山庄,除了干着急,别无他法。 宋令枝喃喃:“是你啊。” 眼眸半阖,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刚又抄好一卷经书,你打发个人送去祖母那,可别忘了才是。” 白芷一时语塞。 半天得不到回应,宋令枝好奇睁眼:“怎么了?” 白芷咬唇,欲言又止:“姑娘,那经书前日奴婢就打发人送去了,这会子怕是老夫人早收到了。” 宋令枝缓慢眨眼,须臾,方低低道一声:“是我糊涂了。” 白芷强撑着挽起唇角,不让宋令枝看出自己的异样。 同样的话,宋令枝昨日也问过一遭,今日又问了一遭。 指甲掐入手心,白芷忍着不敢哭出声。 她从前只闻,人老了会犯糊涂,会记不得事,然她没想到,宋令枝这般年轻,竟也会犯上这病。 不吉利的话白芷不敢提,只说好听话哄宋令枝。 “老夫人念着姑娘,兴许明日就让人送家书来呢。” 远处遥遥传来钟鸣之声,宋令枝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身又睡过去。 金明寺钟声杳杳,宋老夫人双手合十,虔诚跪在蒲团之上。 主殿香烟缭绕,氤氲满地。 贺夫人今日也跟着过来。 她近日身子好上许多,加之宋府源源不断的补品,贺夫人早就不似之前那般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宋老夫人挽着贺夫人的手,笑声连连:“这才对,如今天清气朗,合该多出来走走才是。前儿枝枝才给我送来经书,这孩子不知怎的,近日竟转了性,想她从前最是不耐烦这些。” 话中明里暗里,都掩不住对宋令枝赞赏有加。 “不过我瞧着,她的字倒是长进了些。” 贺夫人笑笑:“枝枝是念着老夫人才这般,那经书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有这份心。” 宋老夫人莞尔。 宋令枝不在,她每日都掐着手指算时日,若非当初说是半年不能见亲眷,她定是要亲自去明懿山庄瞧瞧的。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如今也快到放榜时日,待贺鸣归家,兴许她就把我这老婆子忘了。” 话落,又悄悄凑近贺夫人,小声道,“我刚刚在送子观音娘娘那求了一签,是上上签。”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若是快的话,来年这会,我也能抱上曾孙、你也能抱上孙子了。” 老人家最是乐意说这些,身后一众奴仆都陪着宋老夫人说笑,说宋令枝吉人有吉相,又说宋老夫人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我长不长命百岁倒是无妨,若是儿孙日日承欢膝下,那才是好。” 沉香木拐拄在手里,宋老夫人轻声叹息,“那山庄虽好,然只有白芷和秋雁是自幼跟在枝枝身边,我这心总悬得厉害,也不知那两个丫头能不能照顾好人。” 柳妈妈候在一旁,闻言笑道。 “白芷那丫头向来细心,她做事,老夫人还信不过?秋雁姑娘虽说好顽,性子泼辣,却最是会取笑顽乐的,有她在,姑娘也不会觉得日子无趣。不然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山上,也没什么乐子。” 柳妈妈捂唇,轻笑两三声。 “说起这事,老奴倒想起一件趣事,先前老奴出门,眨眼像是见到了秋雁,那双眼睛实在像得紧,只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定不是我们府上的。” 宋老夫人颔首:“这话倒是。” 柳妈妈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若是老夫人念着姑娘,何不等小魏管事下山回府,打发他去山庄。老奴瞧着那孩子倒是好的,机灵又护主。倘若有他在明懿山庄,也好帮衬些。”!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青山叠翠,竹影参差。 不大的农舍前,一人着石青袍衫,负手而立。 身影颀长,眉目清朗,和身后破败不堪的农舍格格不入。 魏子渊脚边跪着一人,身影单薄瘦小,这原是闲云阁伺候的一个小厮。 往日他也不大管事,只在二门伺候。有回当差生病睡过时辰,恰好那日又是府上设宴,差点误了大事。 寒冬凛冽,小厮瑟瑟发抖跪在枯井旁,额头嗑出血,只求大管事莫赶自己出府。 魏子渊恰好路过,遥遥朝小厮望去一眼。人人皆知他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哪敢拂他的意,当即将小厮放了,连罚的赏银也免了。 小厮对魏子渊感激涕淋,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 闻得魏子渊跟着苏老爷子来山上,小厮得空也过来,或是为魏子渊送些膳食,或是替他传话跑腿。 后来魏子渊见他为人老实本分,偶尔也会让他送来当铺的账本。 这当铺是魏子渊自己名下的,虽说比不得宋家家大业大,然这小小铺子每日的利银却是不少。有时候一个月的利银,寻常人家一年的俸禄也赶不上。 魏子渊垂眸,一目十行掠过账本。 小厮垂头,絮絮叨叨道。 “先前那药柳妈妈收下了,说是用得极好,如今也不大咳嗽了。还说管事的真真有本事,才跟了苏老爷子这么些天,竟连她那陈年旧疾也治好了。柳妈妈还夸管事有心呢。” 魏子渊一言不发,一双琥珀眸子淡淡,望不见多余的情绪。 小厮早对此习以为常,又挑了府上几件要紧事告知:“前儿柳妈妈陪宋老夫人去金明寺,还说待管事回去,要派你去明懿山庄陪咱家姑娘。说姑娘一个人在山上,难免管不过来。若有管事在,也好帮衬些。” 魏子渊那双琥珀眸子终有了动静,他转首,视线淡淡落在小厮脸上:她,来信了? 小厮挠挠脑袋:“这小的并未听人提起,不过近日姑娘倒是给老夫人送来好些经书,老夫人还夸姑娘孝顺。” 小厮羞赧一笑,“前儿老夫人去金明寺,也是为的姑娘,说是替姑娘在送子观音娘娘求了签。” 日光渐渐从魏子渊脸上褪去,少年一整张脸隐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不再接话。 也幸好他往日皆是这般冷淡性子,小厮也不觉奇怪,依然自说自话。 只说再多,也不再见魏子渊接话了。 半晌,小厮告辞离去。 空荡荡的院落又只剩下魏子渊一人。 竹篱亘在院前,院中麻雀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啄食。 不多时,苏老爷子午歇起身,他虽上了年纪,身边却不要多余的人伺候,事事喜欢亲历亲为。 净脸的水魏子渊早就打好,搁放在门口的长条椅上。 苏老爷子洗完脸醒醒神,余光瞥见蹲在后院劈柴的魏子渊,笑着朝外喊了一声 :“子渊,你来。” 在山上陪苏老爷子的日子安静平和,魏子渊每日除劈柴烧水做饭,其余时间,苏老爷子都乐得手把手,教魏子渊认药。 以及,为魏子渊的口疾寻药方。 唤魏子渊前来为自己研墨,苏老爷子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这是我在古籍上瞧见的方子,如今那些药饵你也认全,拿着方子自己去茶房抓药,若是缺什么,自己去山上采便是。” 魏子渊颔首,双手捧着去接。 薄薄的一张方子并未落在魏子渊手上,苏老爷子满脸堆笑,只笑着看魏子渊。 魏子渊双眉紧拢。 薄唇轻张,嗫嚅好几回,魏子渊终开口,无声道了一个字:是。 那方子终从苏老爷子指尖松开,落到魏子渊手上。 这些时日,苏老爷子翻遍古籍,为的都是魏子渊的口疾。等闲医者皆道魏子渊这病没得治,苏老爷子偏不信邪。 日复一日翻阅古籍,抓药煮药,还要魏子渊改了那手语的习惯。便是说话无声,只能做做口型,那也得用嘴。 落日渐沉,日薄西山。 红日倚在山峦之中,日映红霞。 魏子渊回首,夕阳照不见的地方,苏老爷子佝偻着后背,他一手捶着腰,一手掩唇,轻轻咳嗽两三声。 踟蹰之余,魏子渊转身,踱步至苏老爷子书案前。手指在空中比划一二,而后又放下。 魏子渊双唇轻动,很慢很慢:为、何、是、我? 苏老爷子医术高明,若是想要收徒,医馆有大把的学徒争先恐后,犯不上用他一个连话都说不上的哑巴。 苏老爷子笑而不语,两鬓斑白,抬手在纸上落下两个字:缘分。 魏子渊面露疑虑,显然是不信这般荒谬的说法,只当苏老爷子在糊弄自己,不肯说实话。 苏老爷子笑呵呵:“那日在苏府,你那么巧遇到了我那小孙女,又那么巧晕在她眼前,回府还那么巧遇见了难得下山的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魏子渊双眉紧皱。 苏老爷子哈哈大笑,扬手催促魏子渊出门:“小魏,凡事随心,若是事事刨根问底,长此以往,只会郁结于心。我知苏芷那小丫头片子心悦你……” 魏子渊猛地扬起脑袋,琥珀眼睛如猎犬警惕。 苏老爷子笑得更欢:“放心,我可不是那等挟恩图报之人。我若想招你做孙婿,何至于等到今日?” 苏老爷子一双精明眼睛泛着亮光,隔着日影细细打量魏子渊,“且你这人,并非池中物。苏芷若是同你在一起……” 苏老爷子摇摇头,轻叹数声。 “我苏家虽非那等大富大贵之家,护一个孙女一世安康却也绰绰有余,没道理让她跟在人身后跑,受尽委屈。” 余晖散尽,魏子渊紧拢的双眉迟迟未见舒展。 短暂沉默后,魏子渊拱手,朝苏老爷子行了一礼,福身告退。 …… …… 自那日被带回明懿山庄后,宋令枝再未见到沈砚。 或是因着这个缘故,又或是知晓放榜在即,宋令枝近日瞧着,气色倒是好上不少。 早间下了几滴雨,今早起身,天青色的雨幕灰蒙蒙的,不见半点天光。 雨声淅沥,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宋令枝拣了绣墩倚在檐下矮榻,仰首往天边小雨。 如凝脂的小手撑在雨中,不多时,已接了一抔剔透雨珠。 她轻轻弯唇。 白芷瞧见,眉眼染上笑意。 若是往日在宋府,她定是要阻拦一二。只宋令枝这些时日时常郁郁寡欢,难得展露笑颜,她自是不曾扫兴。 月洞门前,一人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好几个奴仆婆子,两人抬着一漆木箱子,浩浩荡荡,自游廊穿过。 为首的正是秋雁。 宋令枝眼尖瞧见,忙忙唤人上来:“可是祖母来信了?这两日京中放榜,贺哥哥考得如何?” 秋雁挽唇轻笑:贺公子考得如何奴婢并不知。” 她抬手往身后一指,“这些是老夫人送来的,这些是老爷从海上带回来的,说是送给姑娘解解闷。” 许是怕宋令枝在山上待得无趣,宋老夫人时不时唤人前来送东西,前日还特地打发人送来香薷饮解暑汤,说这个解暑溽之气最好。 油纸伞自有小丫鬟接去,秋雁端来一个十锦攒盒,里面装的都是当下时兴的糕点:“这些也是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都是用的新鲜莲子做的。” 宋令枝意兴阑珊,只让白芷和秋雁分着吃便是。 雨雾连绵,院中残花落瓣飘零,清寒透幕。 宋令枝自小丫鬟手中接过油纸伞,欲起身往外走走。 白芷赶忙放下十锦攒盒,想跟着一同前往。 宋令枝伸手挡了下:“你在这待着便是,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如今走动之处,不过也只是这一院子罢了。 白芷闻言作罢,讪讪坐下,终忍不住,多嘴几句:“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姑娘切莫走远了,淋湿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令枝点点头。 雨霖脉脉,萧瑟冷清。 园中悄然无声,只余雨声绕梁。 青石板路上漫着浅浅的雨珠,宋令枝一身秋香色织金锦牡丹花纹锦衣,穿花拂柳。 不知怎的,她近来总是心绪不宁,昨夜做梦,梦中之人,竟是许久未见的贺鸣。 梦里少年郎翩翩,一举高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满楼红袖招。(*出自唐代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府上大摆筵席三日三夜,梦里没有沈砚,她还是躲在祖母怀里撒娇的小姑娘,闹着说礼花吓着自己,要祖母替自己捂住双耳。 许是梦中一切过于美好,宋令枝总不愿醒来。今早白芷连唤了她好几回,宋令枝才悠悠睁眼。 佛堂近在咫尺,藏香袅袅,梵音缭绕。 佛前拜佛锦褥铺陈,宋令枝款步提裙,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前世因着照看贺夫人,后来又因养父叨扰,贺鸣连着好些年没赶上春闱。 好容易考中状元,又因宋府被贬蛮夷之地。 十年寒窗,何其辛苦。 宋令枝不求其他,只求贺鸣能达成夙愿。 雨声聒噪,出了佛堂,宋令枝无意踩上水坑,罗袜尽湿,冷意漫入足尖。 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先一步折返回屋子。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树影摇曳,遥遥望着,秋雁和白芷还在廊檐下。 伴着水声,二人窃窃私语也随之传来。 白芷横眉立目:“你胆子也忒大了,这也能拦下的?” 秋雁无可奈何:“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嗓音哽咽,“白芷姐姐,姑娘如今这般你也瞧见了,倘若她有个好歹,你我二人,可如何是好?” 白芷连声叹气,背着雨幕同秋雁坐在绣墩上:“可这能瞒到几时?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若是时日多了,姑娘定会起疑心。” 秋雁长吁短叹,愁容满面:“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今老夫人那边还以为是贺公子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蓦地,手上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惊起一地的雨珠。 雨声不绝于耳,宋令枝肩上、脸上都落了雨珠。 沾着水珠的长睫轻动,宋令枝喃喃,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怎么可能,以贺鸣的学问的胆识,不可能落第。 除非……有人从中作梗,又或是贺鸣从始至终,都未曾上京赶考。 雨水泅湿衣襟,宋令枝转身奔向雨幕。 水雾朦胧,身后是白芷和秋雁的呼喊。宋令枝不曾驻足,冒雨疾步奔向沈砚的书房。 雨水在她身后融成浓浓的水墨画。 …… 书房内。 雪浪纸平铺在紫檀嵌理石书案上,沈砚一身月白圆领袍衫,双目轻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轻在案沿上敲打。 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着窗棂,偶有雨丝飘落。 雨珠如窃窃私语,绵延不绝。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面容拘谨:“主子,京中来信。” 明面上,沈砚此时还在五台山为太子祈福,这信自然是从五台山辗转而来,如今才落至沈砚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漫不经心道:“——念。” 岳栩依言照做。 离京数日,身为沈砚生母的皇后并未对他有任何牵挂。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着沈砚这个胞弟归京,皇后半点也不想召沈砚回宫。 洋洋洒洒的一张家书,无一字是在关心沈砚。皇后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沈砚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宫后不可违逆太子。 太子体弱多病,他该礼让长兄才是。 雨雾氤氲,连成一片。 岳栩双手捧着皇后送来的家书,越往后,声音越低。 少顷,梳背椅上的男子轻轻抬起眼眸,那双墨色眸子无声无息,映着窗外迤逦春雨。 “怎么不继续了?” 岳栩捏紧信纸,垂首不语。 沈砚轻轻勾唇,自岳栩手中接过家书。案上供着烛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几张信纸沾染上火舌,顷刻成了灰烬。 便是岳栩不曾念出声,沈砚也知那上面的并非好话。 他声音淡淡:“后日启程,回京。” 灰烬散落在指尖,而后又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岳栩拱手应“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随我们……” 忽然,院前响起一阵喧嚣。 牛角灯垂在月洞门前,侍卫手持佩刀,齐齐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对峙。 僵持不下。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浑身狼狈,鬓间的玉兰花步摇轻晃,长睫泪珠点点。 “我要见沈砚。”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样,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并未松开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劝宋令枝回院。 “我要见沈砚。”鬓间、眉间落满雨珠,宋令枝声音哽咽,任凭秋雁和白芷如何劝说,也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砚怎会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替贺鸣吃了那药,做了沈砚的药人,他为何还不肯放过贺鸣。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背手站在廊檐下,那双墨色眸子映着水雾,冰冷彻骨。 只往后瞧一眼,岳栩当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门,和侍卫低语两三句,将宋令枝带进书房。 槅扇木门轻掩,满园雨声隔绝在外。 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燃着松柏香,混着楹花窗外泥泞的泥土气息。 进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连成长长一片。 “贺鸣没去春闱,是吗?” 许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这会只觉身子冷得厉害,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影抵在门上。 唯有这般,她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沈砚眼皮未抬,只专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书房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雨声短暂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书案前,她嗓音隐约带上颤音,“为什么,你明明答应我……” 雨声嘈杂,案上的雪浪纸倏地被沈砚抽走,随先前那封家书一般,在烛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烬。 宋令枝含着泪珠的双眼近在咫尺。 沈砚抬眼,面不改色对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间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 沈砚声音轻轻:“宋令枝,我看着……像好人吗?” 宋令枝不解睁大眼。 沈砚眸色淡漠,声音冷峻:“ 信守誓言是君子所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弃义,作奸犯科,狡猾阴毒……才是他。 诸如此类,沈砚听过太多太多,唯独没有“君子”一说。 他生来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摇曳,沈砚懒得同宋令枝多话,只道:“后日回京,你随我一起。” 脑中犹如浆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听见沈砚这一句,宋令枝骤然抬起头:“……为何?” 话音甫落,她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还在江南,宋瀚远不日也要回来。只要留在明懿山庄,她还能与祖母互通书信,还能为祖母抄写佛经,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后背涨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连连往后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不去。” 书案后,沈砚端坐在椅上,烛火跃动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滚过一道惊雷,银光闪现,横亘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 雨落芭蕉,暴雨骤急。 沈砚缓步从案后离开,那抹月白身影轻而缓。 一双漆黑瞳仁如彻骨寒潭,沈砚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后博古架高耸牢固,宋令枝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行至自己身前。 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无形的压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栈,沈砚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笑意。 “宋令枝,什么时候……你也配同我讲条件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夜雨潇潇,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哭如泪人。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双手端着沐盆,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秋雁捂着心口,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泣不成声,“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槅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 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伺候盥漱后,白芷又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只宋令枝实在吃不下,随便吃两口便搁下,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过窗屉子,依稀能望见窗外雾蒙天色。 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二事,许是忧心 她梦魇缠身,秋雁执了梦甜香为宋令枝点上。 香雾缭绕,满室安宁。 茶房熬制的二和药正好,白芷亲自端来,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饯来。 白芷轻松口气:“幸好魏管事前日打发人送来好几张救命的方子,想来他倒是和苏老爷子有缘,不过这么些天,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连药方子也会写了。”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轻声:“先前老夫人还说要打发魏管事来山庄,也不知他何时能来,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骤淡,她双目圆睁:“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儿睡了一日……” 锦衾忽的从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一手抚额,脑中忽的掠过沈砚先前那冰冷的双目。 他说:“后日启程回京。” 后日……那应当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秋雁的声音遥遥传来。 影壁前,秋雁横眉立目,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瞪圆,手上端着漆木茶盘,正是刚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药碗。 “你们简直、简直无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无表情:“还请姑娘快些,公子一个时辰后启程。” 秋雁恼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齿:“我们姑娘今儿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们公子自个欲上京……” “秋雁。” 身后的槅扇木门推开,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身子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 她扶着心口,孱弱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接连咳嗽两二声,宋令枝嗓音喑哑,“进来罢。” 转身,藕荷色织雨锦寝衣曳地,烛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个人飘渺,似要随风散去。 秋雁红着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头也不回,只轻声道:“细软收好,别落下东西。” 她也不知,自己可还能回到江南,还能否再见到祖母和父亲了。 妆匣下压着一封家书,是昨日宋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得知宋令枝远上赴京,宋老夫人只当她是为贺鸣落榜而去,并未多想。 甚至还劝她放宽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随贺鸣四处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还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铺子。若是宋令枝有难处,也可找掌柜。她项上的鸳鸯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恳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滚热,宋令枝认真将书信折叠藏在锦匣中,随细软一并带走。 …… 雨霖脉脉,青石甬路。 七宝香车静静停在院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松石绿车帘挽起,隔着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双如墨眸子对上。 那双眸子寒冷阴寒,马车光线昏 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见沈砚挺直的轮廓。 周身寒气渐起,冰凉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阵阵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见车内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着对方的手:“走错了,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回来。”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砸落在氤氲烟雨中,稍纵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凉,似笼上一层寒霜。 园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簌簌细雨顺着油纸伞往下滴落,偶有几滴,滚落在金缕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转过身子,那双浅色眸子满是惊恐畏惧。 前夜在书房,沈砚也是这般,无形的压迫笼罩全身。 宋令枝连气息都轻了。 雨还在下,车内寂然,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沈砚未再朝她投来一眼。 挽着白芷的手早没了温热,宋令枝指尖颤栗。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让他们套马车来。” 油纸伞高举,白芷欲搀扶着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锦裙轻提,忽听身侧落下低低的一声:“不必了。” 宋令枝忍着心中的惧意,“我坐这辆便是。” 松石绿车帘再次挽起,白芷无奈,只能跟着俯身。 乳缎绣鞋踩上脚凳,眼前倏然横亘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长袍,岳栩冷声拦下人:“公子身边不喜他人伺候。” 白芷急红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 岳栩冷漠无情,抬着手臂一言不发。 宋令枝闻言转首,朝白芷轻摇摇头:“我无事,你随秋雁坐后面的车子便是。” 她如今已知,同沈砚讲理是行不通的,那还不如不说。 ……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融在绵绵阴雨中。 宋令枝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鬓间只有一支海棠玉簪点缀。 沈砚就坐在她对侧,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莲。 相对无言,马车内悄无声息。 洋漆描金小几上堆着数封书信,宋令枝懒得多理,只盯着那红莲瞧。 花瓣绮丽,许是晨间采撷而下,花瓣上落着晶莹雨珠。马车淌过长街,穿越雨幕。 青缎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抚眉,这些时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稳,早先吃的药饵添了安神药材,如今枕着雨声,她只觉困得厉害。 雨落满地,苍苔润青。 手边的诗文翻过,沈砚仰首,视线不经意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又落在洋漆小几上那几封薄薄的书信上,那是宫里暗卫送来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让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舆。 彼时还是炎炎夏日,日 光一地,蝉鸣聒噪。 皇帝携文武百官出行,恰巧那日沈砚身上的奇毒发作,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如坠冰窟。 沈砚对此习以为常,紧抿的薄唇隐约有血珠子渗出,藏在广袖之下的手背青筋直冒,他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只是眸色冷了些许。 随行之人早习惯沈砚这般模样,唯有宋令枝察觉异样,当即打发人去寻太医。 偏生那一日太子身子抱恙,随行太医都在太子车舆前垂手侍立,无人敢离开片刻。 赤日当空,宋令枝顶着骄阳,亲自去请,也不见有太医肯来。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好心生他计,打发人去取小手炉,或是冬日用的汤婆子。 日影横空,暑热烦闷,随行之人哪会带上这累赘玩意。宋令枝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宫人送来。 皇后闻得她在寻手炉,还特地打发人来,让她在外莫要骄奢淫逸,让人看了笑话。 宋令枝气红了眼,转身望向倚着车壁的沈砚。 光影昏暗,沈砚双眉紧拢,单手握拳。意识混沌之际,只闻鼻尖淡淡的花香掠过。 香气渐浓。 宋令枝伸手,小心翼翼环住了自己。 似是怕沈砚抗拒,宋令枝动作极为小心隐蔽。石榴 红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裙曳地,偶有日光穿过车帘,光影迤逦满地,流光溢彩。 侍女瞧见,捂唇偷笑,调侃:“夫人这身衣衫不是刚做的吗,还说要给殿下看的,碰都不肯让奴婢碰,怎的如今曳地也不管了?” 宋令枝闹红脸,笑着嗔人一眼:“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还不打发人去取姜茶来。” 侍女福身应“是”。 顷刻,马车上又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百合宫香弥漫,隔着薄薄的春衫,宋令枝亦能感觉到衫下脉博的跳动。 沈砚似是昏睡而去,长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剑眉紧皱。 宋令枝抬首,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盛着日光,握着沈砚衣袂的手指悄悄、悄悄往下。 春衫轻薄柔顺,那抹劲瘦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 广袖之下,沈砚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凸出。 宋令枝屏气凝神,借着日光,悄无声息伸出一根手指,如暖日微醺,轻轻缠住沈砚的指尖。 倚在靠背上的沈砚骤然睁眼,一双眸子深深,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目光。 躲闪不及,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同染上胭脂,脸红耳赤,瞬间和沈砚拉开距离:“我、我……” 落日西沉,日影洒落在宋令枝眼角。 到底还是不放心沈砚,宋令枝抬眼,隔着落日和沈砚相望。 那双盈盈秋眸润亮清澈,透着无尽的羞赧。她眉眼低垂,声音细弱如蚊讷:“宫人说没有汤婆子,所以我才、才……” 才抱着你的。 …… 马车晃晃悠悠,思绪回笼,那日二人之间所 隔,也是一张洋漆描金小几。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只慢了半瞬。 倚在车壁上的宋令枝忽然惊醒。 目光骤然和沈砚对上㈣㈣[,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旁让开半步,避过了沈砚的注视。 浅色眸子依旧,只宋令枝那道望过来的视线,再无先前的澄澈空明,不再蕴着满满笑意。 只有畏惧和惊慌不安。 沈砚垂首,敛住了眼底深了几许的眸色。 马车继续前行,将近黄昏之际,终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白芷和秋雁焦急不安,垂手侍立在马车旁。 车帘挽起,仰首望宋令枝安然无恙从马车走出,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白芷弯唇上前:“姑娘可是乏了,奴婢让他们打水来,姑娘泡泡脚,也好解解乏。” 宋令枝颔首:“去罢。” 他们一行人非富即贵,身上穿的乃是江南上好的织金锦,一尺难求。 掌柜眼尖,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几个雅间。这位公子还有……” 沈砚面不改色,伸手将宋令枝揽在怀里。 掌柜哈哈大笑:“是小的眼拙,小的这就为公子和夫人收拾好雅间,公子夫人,楼上请。” 淡淡檀香气息漫在鼻尖,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挣扎半分。 宋令枝愕然:“你……” 沈砚眸光淡淡,强行搂着宋令枝往楼上走:“走罢,夫人。” 最后二字极轻,宋令枝身影颤栗,任由沈砚携自己上楼。 月影横窗,蝉声满院。 白芷和秋雁移灯放帘,伺候宋令枝歇下,方悄声离去。 青纱帐慢低垂,层层叠叠,清冷月光交织在帐幔上。二千青丝轻落在枕边,宋令枝睁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隐约能听见院中的虫鸣蝉叫。 良久,身后终传来绵延平缓的气息。 宋令枝枕在手臂之上,她悄悄抬高脑袋,偏头往后瞧去一眼。 淡淡银辉笼罩,沈砚双眸紧闭,似乎早就熟睡而去。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鬓间几许青丝滑落,差点掠过沈砚手臂。宋令枝一惊,赶忙伸手挽起。 定睛细看,枕上的沈砚并未动过半分。 帐幔挽起一角,地上铺着狼皮褥子,宋令枝赤足踩在褥子上,无声无息。 唯有单薄身影映落在地上。 宋令枝轻声往书案走去。 身后,枕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晦暗平静,半点倦意也不见。 沈砚侧目,视线穿过薄薄帐幔,落在书案后那抹娇小影子上。 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和杀意。 书案上,是他和宫中暗卫的书信。 沈砚望向枕边的匕首,披衣而起。!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浓夜如墨。 房中并未掌灯,楹花窗子半支,月光洒落。 玄青色寝衣藏于夜色之中,沈砚缓步往前,那张如冠玉面容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乌皮六合靴无声踩在狼皮褥子上,悄然无声。 入了夜,更深露重,迎风花瓣上染上晶莹露珠,花蕊低垂,似一位沉睡美人。 金漆藤红竹帘遮掩,光影绰约。 沈砚只能望见宋令枝模糊的一道身影。 眸色阴沉,晦暗无光。 右手所执宝石匕首锋利尖锐,那是沈砚特寻人所制,匕身三角形,长约一尺。 沈砚曾用他勇斗猛虎,刀起刀落,猛虎脑袋咕噜落地,也曾用他在狼群脱身。 锋利刀尖插..入野狼眼睛,血肉模糊,血流一地。 而如今,这匕首将用来…… 沈砚瞳孔遽然一紧。 竹帘半掩,一团小小身影藏身在书案后。斑竹梳背椅上,宋令枝蜷缩成一团,如猫似的缩在椅中。 一头乌发自引枕上垂落,月光悄无声息落在宋令枝指尖,安静平和。 同沈砚幼时养过的白猫一样,那猫同宋令枝一样,一双琉璃眼熠熠生辉,滴溜溜乱转。 沈砚着实喜欢,只可惜那猫只在他屋里待了两日,第三日晌午,沈砚遍寻不得,最后是在宫中御湖捞出猫的尸身。岸上太子笑盈盈问他:“三弟,你何时养猫了?” 而后的事沈砚不太记得,好像是……死了一个小太监。 夜色如水,思绪回笼。 紫檀嵌理石书案上,那几封特地被挑出来的书信纹丝不动,和先前沈砚离开之时分毫不差。 视线收回。 手中的匕首不再,沈砚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片刻,而后转身。 玄青黑影落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一夜寂然。 …… 许是夜里吹着风,翌日醒来,宋令枝只觉头晕眼花。 铜镜清明透亮,映出宋令枝孱弱惨白的一张脸。 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润亮,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任由白芷站在身后,为自己挽发。 云堆翠髻,镜中女子鬓间缀一支金镶玉珠钗,风髻雾鬓,楚楚动人。 白芷仔细搀扶着宋令枝起身,知晓她大病未愈,白芷动作极为细心:“姑娘慢些走。” 余光瞥见宋令枝揉着眉心,白芷好奇,“姑娘可是又头疼了?” 昨日赶路前,宋令枝身子还欠安。 白芷不放心,扬声欲打发人寻郎中。 宋令枝挽唇,伸手拦下人:“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碍事。” 闻言,白芷双眼泛红。 青纱帐慢掩在身后,谁不知沈砚那日不安好心,先前莫名其妙将宋令枝拘在山庄,如今又带着人上京。 还有贺鸣也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想着昨夜宋令枝和沈砚共处一室,白芷不由心下发怵。 便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奴婢今夜陪着姑娘罢。” 昨夜她千求万求,宋令枝都不曾点头。 宋令枝摇头:“客栈不比家里。” 她还能在椅子上将就半宿,白芷若是来了,可就无处去了。 白芷不甘心:“可是……” 宋令枝:“走罢,莫让人等久了。” 昨日赶了大半天的路,幸而出城后,天色逐渐放晴,如今窗外亦是日光满地。 春末夏初,依理,宋令枝该觉得暑热,然她此刻莫名觉得四肢冰冷。 想着昨夜自己在梳背椅上强撑了大半宿,宋令枝晃晃脑袋,只当是见着风染上风寒,并未多心,只催促白芷下楼。 马车停在客栈前,赤日当空,宋令枝仰首,拂袖挡住院外刺眼光线。 白芷一手提着包袱,温声提醒:“这处门槛高得很,姑娘当心些,切莫……” 一语未了,倏然眼前晃了一晃。 宋令枝身姿轻盈孱弱,宛若残蝶断翼,轻飘飘落下。 白芷惊呼出声,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倏地,自身后伸出一只手臂。 沈砚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揽在怀里。簌簌日光融落在沈砚肩上,宋令枝无力倚在沈砚颈侧。 往日那双盈盈杏眸不再灵动,她双眼紧闭,纤长眼睫低掩,通身上下冰冷彻骨,似寒气浸透骨髓。 往日沈砚毒发时,也是这般。 垂首敛眸,沈砚缄默不语。 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缠线的袍衫上,沈砚眼眸低垂,无人瞧清他眼中的情绪。 ……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宋令枝卧榻不起,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只知道自己身子冷得厉害,便是凛冽寒冬,她也不曾这般无助。 寒意侵蚀四肢,她犹如坠入寒泉,浑身上下半点温热也无。 宋令枝冷得直打颤,瑟瑟发抖。 心神恍惚,耳边似乎传来秋雁和白芷低声的呜咽,以及客栈掌柜的不解。 “姑娘行行好,这大夏天,我去哪里找金丝炭?莫说没见过,这银炭还是我素日家用的呢,我家那位我都不舍得。” 银炭虽不差,到底比不上金丝炭。 白芷和秋雁自小在宋府伺候,不曾出过远门。便是有,也是奴仆婆子乌泱泱一地,这等小事,哪里轮得着他们照看。 无奈,只能多塞给那掌柜几两银子,叫快快寻些好炭来。 榻边置着一方鎏金珐琅大火盆,四角都有燃着熏笼。 宋令枝再次睁眼,已是四日后。 身上不再发冷,那火盆也尽数撤去。 白芷扶着宋令枝坐起,伺候她用膳。 这几日两个侍女提心吊胆,心力憔悴,如今瞧着,也 是精疲力竭。 宋令枝拿丝帕轻拭唇角,又让白芷回屋歇息:我一人待着能有什么事,你且和秋雁回房歇歇才是正经,若是你们一人……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余音未了,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妇人的笑声:“严公子回来了。” 宋令枝心口一颤,视线下意识瞥向那扇缂丝屏风。 白芷低声告诉宋令枝,那妇人是客栈掌柜的妻子,姓冯,人称冯娘子,生性直爽,这几日她和秋雁忙得团团转,冯娘子也帮忙不少。 楼下,冯娘子丢开手中嗑一半的瓜子,笑盈盈朝沈砚迎去。 “夫人刚醒,严公子这下可放宽心了。”余光瞥见岳栩手上提着的金丝鸟笼,鸟笼精细,那里面的小雀也长得精巧,黑豆一般的眼睛乱转,讨人喜欢得紧。 冯娘子双眼瞪直,而后在丈夫胳膊猛拧一圈,“死鬼,你瞧瞧人家。” 掌柜喊冤:“不就一只黄鹂吗?” 冯娘子横眉立目:“那是黄鹂吗,那是严公子为给夫人逗趣买的,那是人家的心意。我怎么那么背,嫁了你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一点也不知暖知热。” 槅扇木门推开,冯娘子洪亮的嗓门随之传来。 她笑着朝宋令枝道:“夫人身上可大安了?我瞧着脸色倒是好了许多。身子可还觉得冷?” 宋令枝摇摇头。 冯娘子满脸堆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且又寻得严公子这样的好人。夫人不知,这屋里的金丝炭,都是严公子让人寻来的。” 冯娘子多说一字,宋令枝脸色白上一分, “夫人”一字,犹如无形的利刃,一刀刀戳在宋令枝心口。 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冯娘子说,沈砚是万里挑一的夫婿,宋令枝昏睡这些时日,都是沈砚在旁陪着,寸步不离。 又说那些金丝炭来之不易,是沈砚花高价买的。 “还有这黄鹂,定是严公子怕夫人屋里待着闷,买来讨夫人欢心的。” 若她和沈砚真是夫妻,若沈砚真如冯娘子所说那般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而非表里不一人面兽心,兴许宋令枝还能笑着应上两三声。 只她如今,着实做不到。 斑驳光影洒落在地,沈砚缓步行至宋令枝身前。墨绿长袍映着日光,沈砚俯身,习以为常揽过宋令枝细腰。 纤纤素腰落在宽厚掌心,似不堪一折。 沈砚手心灼热,他垂首,漆黑瞳仁深不见底。 宋令枝身子颤栗,藏在锦衾之下的指尖颤抖。她转首,避过了沈砚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焦灼、惊恐、不安。 千万种愁绪涌上心口,宋令枝不自觉放缓呼吸。 恰逢秋雁送来药汁,冯娘子赶忙避开让过。 秋雁双手端着漆木茶盘:“姑……” 沈砚一双淡漠眸子轻瞥。 秋雁咬唇,垂首:“奴婢伺候您吃药罢。” 禁锢在腰间的束缚终于松开,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只觉周遭新鲜气息涌入,不似之前那般窒息痛苦。 沈砚勾唇,揽着宋令枝往怀里带,一手接过秋雁手中的药碗。 宋令枝瞪圆双目,她如今真真是怕了沈砚。那只大手还揽在自己腰间,沈砚眼眸低垂:“吃药。” 青瓷小勺抵在唇间,宋令枝强撑着:“让秋雁来便好,不必劳烦……” 沈砚眸色渐冷,只垂眼望人。 门口的冯娘子听不见他们的耳语,只当小两口害羞,说话也和蚊子似的,让人听不真切,她笑着将门掩上,转身下楼。 黑黢黢的药汁近在咫尺。 僵持片刻,宋令枝终还是张唇。药汁苦涩难咽,只一口,宋令枝当即皱紧双眉,捂着心口直犯恶心。 沈砚面无表情,只低头盯着宋令枝。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看着干着急。 白芷焦急不安,大着胆子上前:“公子,奴婢来罢。” 沈砚不语,只垂首盯着手中的药碗,静待宋令枝动作。 心口的不适消散,宋令枝柳眉轻蹙:“不必,我自己来便是。” 伸手,那药碗却仍在沈砚手中,纹丝不动。 宋令枝皱眉。 落在脸上的目光冷冽淡漠,无半点回转之意。 头晕得厉害,秋雁还跪在下首,宋令枝无意和沈砚僵持,她低头,强忍着涌上心口的恶心,一点点喝完药碗中的药汁。 茶盘上有秋雁备下的蜜饯,一口咬下,满嘴甜意溢满,却怎么也冲散不了唇间的苦涩。 侧目,倏然瞥见漆木案几上的鸟笼,隔着金丝笼子,笼中黄鹂朝宋令枝歪歪脑袋,忽而振翅高飞,似要冲出笼子。 随后又“哐”一声,撞在鸟笼上。 这黄鹂应是不小心让人逮在笼中,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 笼子打开,沈砚轻而易举拎住黄鹂的后颈,提着至宋令枝眼前。 那双黄豆般的眼睛骨碌碌乱转,频频望向窗口。 宋令枝一时看得入神。 沈砚淡声:“……喜欢?” 宋令枝摇摇头,她瞧着这黄鹂,只觉得可怜:“还是放了它罢,也不知这黄鹂是何时……你作甚?!” 声调忽然扬高,宋令枝自沈砚手中夺回黄鹂,怕是再迟一瞬,这黄鹂便会丧命在沈砚手中。 被勒紧的后颈得以解脱,黄鹂无力“吱”一声,缩在宋令枝掌心。 委屈巴巴。 宋令枝难以置信望着沈砚,好不容易压下的恶心再次涌起。 沈砚理所当然:“……你不是不喜欢?” 怕他再对黄鹂不测,宋令枝抱着小雀,改口:“没有不喜,我只是……” 她只是不想这黄鹂失去自由身,永远拘泥在这一鸟笼中罢了。 …… 迤逦的日光终从狼皮褥子上移开。 日薄西山,霞映满天。 沈砚不在, 秋雁和白芷齐齐松口气,一人将鸟笼挂在月洞窗下,一人伺候宋令枝起身。 秋雁絮絮叨叨:“吓死人,前些日子奴婢还当严公子转了性,姑娘高热不退,他还让人写了药方煎药……” 宋令枝遽然抬眼:“那药方不是魏子渊送来的?” 秋雁摇头:“魏管事送来的药方都让严公子丢了,姑娘喝的方子是严公子身边那人开的,唤岳什么……” 岳栩。 眼前阵阵发黑,宋令枝忽然想起那日在后院,倒在地上挣扎、痛不欲生的张妈妈。 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药人,也是吃了岳栩开的药。手足冰冷,宋令枝只觉眼前恍惚。 许是这几日那毒并未发作,宋令枝竟一时忘了自己也是药人。怪道沈砚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会亲自给自己喂药,还勒令她一口都不许剩。 原来是为了试药。 胃中翻江倒海,恶心涌上心口。 宋令枝打发秋雁取漱盂来。 想是那日张妈妈的死触目惊心,刚喝下的药竟全都呕了出来,秋雁唬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为宋令枝斟上热茶,捧与她漱口。 “姑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让严公子知道了……” 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别提他。” 张妈妈那张血肉泥泞的脸再次闯入脑海,宋令枝皱眉,“……恶心。” 秋雁疑惑:“可是……” 话音未落,她瞳孔骤然一紧,险些整个人跪坐在地。 沈砚负手,站在屏风前。逆着光,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我恶心?” 颀长黑影一步步笼在宋令枝身上,沈砚俯身,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近在宋令枝眼前。 他低声一笑:“宋令枝,我恶心吗?” 胃中刚经过一番折腾,宋令枝早就无力,她疯狂摇头:“不、不是。” 沈砚冷声朝向身后的岳栩:“再煎一碗。” …… 红日渐沉,房中尚未掌灯,唯有昏暗光线。 秋雁和白芷被勒令不得入内,一人跪在门口。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隐约只能听见屋内低声的啜泣。 木窗抵在身后,宋令枝仰首,下颌被沈砚紧紧扼住。 唇齿被强硬捏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尚且还冒着热气,沈砚不为所动,尽数灌入宋令枝口中。 药汁苦涩滚烫,下颌落在沈砚指间,宋令枝动弹不得。 眼泪自眼眶落下,宋令枝双目垂泪,挣扎着推开沈砚的手:“我不、不喝……” “哐当”一声响,药碗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四分五裂,亮堂堂映着窗外的光影。 沈砚不曾松开半分,勒在宋令枝下颌的手一点点缩紧。 几近窒息。 双足失去力气,即将昏迷的前一瞬,钳着自己喉咙的手指终于松开。 宋令枝无力倚靠在窗边,大 口大口喘气。眼角泪珠未干,锦衫落满药汁,狼藉凌乱。 先前秋雁打来的水就在手边,沐盆水面平静,借着水光,宋令枝清楚看见自己满是泪痕的一张脸。 倚着墙,她手足绵软,跌坐在地。 脚边药汁洒了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浸透在狼皮褥子中。 沈砚垂眸望她,那双深黑眸子冰凉刺骨。 他转首,淡声朝屏风后的岳栩道:“再送一碗。” 宋令枝不可置信抬起头。 前些日子,宋令枝常常昏迷在榻,喂进去的药汁洒的多,喂的少。 茶房颇有经验,每回煎药,都会多煎两碗。 黑黢黢的药汁再次端来,苦涩难闻的气息蔓延在鼻尖。 宋令枝来不及躲闪,后颈已被沈砚拎着抬起。 海口大的一碗药汁全灌在宋令枝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滚滚落下,双目哭得红肿。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泪如泉涌,转首再向岳栩道:“再送一碗新的来。” …… 月影横窗,苍苔参差。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碗,只记得那满口的苦涩恶心,以及沈砚掐在自己下颌的手指。 她皮肤本就通透莹润,往日稍稍磕着碰着,都极易留印子。 而如今,那白皙细腻的双颊上刻着虎口印子,触目惊心。 宋令枝跌坐在地,额头贴着妆台,嗓音哭得喑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银辉洒落,落在沈砚墨绿袍衫上,如影随形。 房中重归平静。 沈砚面若冷霜,拂袖离开。 月落满院,岳栩亦步亦趋陪着沈砚下楼。 客栈多余的人早就被他们打发走,如今也算隐蔽。 岳栩拱手,俯身凑至沈砚耳边,将近来宫中暗卫所送来的书信盛上。 “主子,如你所料,姚尚书被皇后收买,城郊那一处山庄,也是姚尚书名下的,暗卫在那找到了姚尚书藏匿的账本。” 岳栩颇为惊奇,近来沈砚似得了天外高人相助,连着拔出好几个皇后在朝中的暗桩。 连姚尚书倒戈皇后太子一党,沈砚竟也早早知晓。 思及此,岳栩不禁后怕。幸好沈砚提早得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皱眉,终还是好奇:“主子,你是如何得知……” 沈砚不欲多言,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那药……可是备下了?” 岳栩一怔,随后颔首:“备下了。” 他皱眉,又想起今夜宋令枝跌坐在地的孱弱身影,似水中浮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今夜宋令枝喝下的药都是退热用的,并非为沈砚试药。然沈砚这话,却是想…… 岳栩拢紧双眉,终不忍心,试图劝说:“主子,宋姑娘身上欠安,若此时用药,属下怕宋姑娘的身子熬不住。” 良久的沉默。 沈砚目光淡淡,一言不发。 岳栩自知多言,跪下低头认错:“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月光横亘在青石板路上。 少顷,方听得头顶沈砚轻轻的一声。 “那药,明日送到我房中。” 他要亲自看着宋令枝喝下。! 第三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银月如钩。 地上的狼皮褥子自有奴仆洒扫干净,白芷双眼垂泪,俯身搀扶自家主子起身。 莹白细腻的一双柔荑似柔弱无骨,宋令枝有气无力,一头乌发垂至腰间。 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眸麻木迟钝,闻得白芷的哭声,宋令枝方悠悠抬起头。 喉咙沙哑苦涩,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月光下,白得吓人。 白芷泣不成声:“姑娘,奴婢伺候您盥漱,先前那药……” 宋令枝捂着心口干呕。 白芷错愕,忙忙端来漱盂,手指轻拍宋令枝后背。 没有,什么也没有。 满心的苦涩梗在喉间,宋令枝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缓缓滑过双颊,重重滴落在手背上。 月影冷清,透过楹花木窗,照亮半隅屋子。 宋令枝望向窗外,目光怔怔,似是在出神。 银辉落在宋令枝肩上,孱弱身影似弱柳扶风。 白芷忧心忡忡,不敢松开人,深怕松开了,日后就再也见不到宋令枝了。 “姑娘,天色不早,奴婢伺候您更衣歇息罢。” 好言相劝,终将人从窗口劝开。 这一夜白芷寸步不离,挨着脚凳守着宋令枝。 …… 那夜之后宋令枝似变了一人,不吵也不闹,沈砚送来的药,她亦是一口咽下。 黑黢黢的药汁苦涩,白芷看了都连连皱眉。 宋令枝却习以为常,面不改色。 那夜冯娘子和掌柜都不在客栈,自然听不见宋令枝凄厉悲怆的哭声。 见宋令枝身子一日日转好,冯娘子由衷为宋令枝高兴。 宋令枝临走时,还不忘掐丈夫胳膊,让人多看多学,又感慨宋令枝运气好。 “我们家那位又是有严公子的一半,那我真是烧高香阿弥陀佛了,夫人真是好福气。” 宋令枝笑而不语。 ……好福气么。 她垂首敛眸,不再言语。 马车骨碌碌前行,跋山涉水,将至京城时,宋令枝平静无波的一颗心终于开始跃动。 上辈子,她至死也不曾离开过京城半步。 深宫高墙,庭院深深。 沈砚的宅邸近在咫尺。黑漆油饰,栅栏内五间大门,府门洞开,一众侍卫腰佩长剑,燕翅般站在两侧。 白芷和秋雁同宋令枝坐的不是同一辆马车,瞧见门口的侍卫,二人皆吓一跳。 他们自小跟在宋令枝身旁,江南哪处没瞧过,便是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也自觉瞧了七七.八八,不甚新奇。 如今到了京城,白芷和秋雁心中直打鼓,相互挽着手。车帘挽起半隅,借着日光,白芷偷偷打量。 府门前开阔平坦,青石甬路,殿宇巍峨。 马车稳当停下,早有奴仆搬来脚 凳,垂手侍立。 松石绿车帘挽起。 宋令枝抬眸,只望一眼,前世重重阴影如潮涌一般,朝她席卷而去。 挣不得,逃不开。 手足冰冷,双足似灌了铅,动弹不得。 宋令枝一张脸煞白,半天也不曾往外迈出半步。 日光满地,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青烟氤氲。 香气忽的浓了些许,沈砚侧目垂眸,习以为常揽着宋令枝下车:“……枝枝可是身子不适?”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引起阵阵颤栗。 宋令枝下意识往旁避开,那落在自己细腰的手指倏然用力,勒得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沈砚在警告自己。 落在宋令枝脸上的目光依然温和,沈砚声音低低。 日光落在二人肩上,轻盈缱绻。遥遥望着,俨然是一对佳人。 沈砚轻声,月白广袖拥着宋令枝入府,穿过抄手游廊。 府上一众奴仆垂首侍立,不敢多看。偶有胆大者,已悄悄打发人出府送消息。 老管家垂手,满脸皱纹,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奴才该死,不知殿下身边还有人,奴才这就打发人,将东厢房洒扫干净……” 沈砚走得不快,闻言只懒懒道:“不必。” 他笑着侧目,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哈哈槅,“枝枝随我住便可。” 轻飘飘一句落下,宋令枝身子僵滞,只觉沈砚这话绵里藏针。 老管家一噎,颤巍巍提醒:“殿下,这……于理不合。” 抄手游廊下悬着湘妃竹帘,偶有光影落在沈砚眼角,斑驳陆离。 园中精悄无人低语,沈砚垂眸往回望,漆黑眼眸晦暗不明。 老管家脑袋埋得更低,眼睛直直盯着脚尖,汗流浃背。 直至笼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散去,老管家整个人如从水中捞出一般,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四肢力气散尽,老管家随意拿袖口在脸上一抹,转身朝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都机灵点,还不快去做事!” 身后的小丫鬟穿着青衣,穿花戴柳,举手投足不似寻常丫鬟。 青杏愤愤望着沈砚的背影,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是皇后送至沈砚府上的,沈砚还未成亲,身边也没有旁的侍妾,一应通房丫鬟全无。 青杏向来自诩生得貌美,在一众丫鬟中也算出挑机灵。若非如此,皇后也不会点名,要她在沈砚身后伺候。 只她入府后不久,沈砚便携人前去五台山为太子祈福。佛门净地,青杏这样的丫鬟自然不得跟去。 她一人在府上,盼了又盼,好不容易盼得沈砚回府,迎面却是当头一棒。 沈砚竟带了人回来,举止还那般亲昵。 青杏暗暗攥紧拳头。 心神恍惚之际,不知不觉,青杏行至耳房。 日影横窗,青松抚檐。 往日悄然无声的院子,此 时却多出两道陌生的声音。 一墙之隔,秋雁拉着白芷的手,悄悄打量:“吓死我,严公子竟然是当今二殿下。白芷姐姐,你快掐我一下,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 白芷如愿在她手背上一拍。 秋雁捂着手跳开:“你怎么还真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思及府门口站着的侍卫,以及府上奴才对沈砚的毕恭毕敬,秋雁缩缩脑袋,不安咬唇。 “姐姐,我总觉得心慌。” 皇子的府邸自然比不得别处,处处都是规矩。若是行错半步,兴许还会遭人耻笑,连带宋令枝也会被人笑话。 秋雁惴惴不安:“白芷姐姐,你说二皇子……” 半支的窗棂忽然想起一声讥笑,一人款步提裙,透过楹花窗子,和房中的秋雁白芷相视。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不懂,竟还敢私下妄议主子。” 秋雁恼羞成怒,上前欲和人争辩:“你——” 白芷赶忙将人拽住,视线冷冷在青杏脸上打量:“我妹妹这人心性直率,若是有哪里冒犯到这位姐姐,我替她赔罪。” 话落,她朝窗口福福身子。 秋雁目眦欲裂。 青杏得意洋洋,伸手扶正鬓间的玉簪,这玉簪,还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青杏日日戴在身上,不舍摘下:“你倒是知道规矩,只是不知你那主子……” 白芷轻声打断:“我们主子家里虽然比不得那等显赫人家,却也知道耳食之蠢,二岁顽童都知晓的道理,莫非这位姐姐不懂?” 青杏气恼不已,甩袖离开:“巧舌如簧,我倒要瞧瞧,你家主子能有多大的本事,真以为捡到高枝就能变凤凰了?” …… 不过半日功夫,府上上下,都知沈砚带回一人,亲自安排在自己院中。 流水的赏赐流入宋令枝院中,光是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侍女,便有足足二十来个。 往日在宋府,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然这会瞧着乌泱泱满院子的人,宋令枝只觉得头疼。 拂袖命人退下。 众人领命而去,唯有青杏自行留下。羽袂翩跹,明眸皓齿,青杏眉眼弯弯,抿唇一笑。 “姑娘不常与宫里贵人往来,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宋令枝转身,视线在青杏脸上淡淡扫过。她在这京中待了将近十年,刚来那会,这样的闲言碎语没少听。 起初宋令枝也会生气,偶尔气不过,夜里也会偷偷咬被角想回家,想祖母父亲。再后来,她的规矩是贵女之间学得最好的。 许久未曾听见这般蠢笨的言语,宋令枝漫不经心打量着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杏弯唇:“奴婢青杏,是皇后娘娘派来伺候二皇子的。”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闻言无声瞪向下首的女子,愤愤不平。 今日这青杏,不光在她和白芷前说宋令枝的不是,还在府中上下搬弄是非,说 宋令枝粗鄙不堪,仗着沈砚为所欲为。 他们姑娘才进府半日,名声都让一个小丫鬟毁了。 贵妃榻上铺着青缎洋罽,案几上设炉瓶二事,两侧的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供着茗碗瓶花,身后博古架上亦是珍宝无数。 宋令枝懒懒倚着水蓝色条褥,看着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面上半点谦卑恭敬也无,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嬷嬷,拿乔得很。 闻得宋令枝并未苛责自己,又想着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户出来的,兴许这会早就被京中的繁华吓破了胆,无所适从。 青杏唇角笑意渐深,无所畏惧,她腰杆挺直:“我们殿下最是守规矩的,姑娘今儿头日进府,身上这身未免过于素净。”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蚕丝,便是宫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 青杏洋洋洒洒,话里话外,都在透露自己在府中地位的不寻常,以及告诫宋令枝莫要恃宠而骄。 譬如沈砚尚未娶妻,宋令枝不该由着沈砚,住在正房。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到那时殿下受责罚,姑娘脸上也不好看。宫中规矩多,姑娘还是小心得好,莫连累殿下……姑娘、姑娘?” 青烟未尽,宋令枝伏在榻上,显然熟睡过去。 闻得动静,方缓缓抬起秋眸。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睡眼惺忪。 青杏一张脸变幻莫测,难看至极。 宋令枝声音慢悠悠:“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青杏莞尔一笑:“姑娘谬赞了,奴婢只是……” 宋令枝一手抚额:“我这人蠢笨,记不住,劳烦你多说几回,省得我笨手笨脚,惹了殿下不快。” 青杏瞳孔骤紧,低头,骑虎难下。 她刚刚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宋令枝如今正得沈砚欢心,青杏也不敢造次,硬着头皮,又将府上分规矩道了一遍。 榻上,白芷手执美人锤,轻轻为宋令枝敲打。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青杏口干舌燥,面上也不如先前那般坦然。 悄悄抬眼往上瞧,宋令枝双目轻闭,不知是否还在听她讲话。 青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到如今,她若是看不出宋令枝是故意为难自己,那真真是愚昧蠢笨。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昼。 青杏气红脸:“姑娘这是存心为难……”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有人通传。 沈砚回来了。 青杏当即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殿下身边伺候,只是姑娘今日未免过分了些。” 泪如雨下,任谁见了,都当宋令枝是仗势欺人。 沈砚刚踏进屋,遥遥先听见一阵哭声。懒得多看,越过青杏,长臂一捞,熟稔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骨节修长的手轻抬,掠过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他声音温和:“不是说不用行礼吗,怎么还起身?” 抚在素腰上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抗拒一二。 自沈砚进屋,宋令枝面上无一不是慌乱不安,诚惶诚恐。指尖轻颤,余光瞥见沈砚俊朗眉眼,宋令枝登时想起那夜在客栈的噩梦,想起沈砚捏着自己下颌,强..硬将那一碗碗药汁灌入自己嘴中。 她哭过闹过,也哀求过,沈砚却仍不为所动,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宋令枝满身的狼狈。 噩梦重现,眼前的沈砚和那夜重合在一处。 心慌意乱,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的目光。 女子身影孱弱娇小,落在他人眼中,只会以为宋令枝是因着青杏的胡言乱语,在同沈砚闹别扭。 房中众人齐齐垂眸,唯有青杏气恼咬唇,俯首跪在地上,她仍是不甘心:“殿下……” 沈砚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拥着宋令枝同坐在榻上。 青杏双眼红肿:“奴婢真不是故意冒犯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殿下,奴婢……” 她声音刻意压低,一张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沈砚漫不经心:“你是……母后身边的?” 青杏喜出望外:“奴婢之前确实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殿下,奴婢真的无意……” 烛光摇曳,昏黄灯影在沈砚眉眼跃动,他不动声色朝旁望去一眼,登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拉走青杏。 青杏花容失色,鬓间乌发松散,口中嘶吼:“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殿下,奴婢真的对殿下忠心耿耿……” 榻上男子双眼冷冽,无半点动容,扳指在他手中轻转:“……吵。” 极轻极轻的一个字落下,当即有婆子上前,扯过布条塞在青杏口中。 满院寂然,唯有树影相伴。 不多时,似乎有凄厉之声破空而出,那声音尖锐凄冷,哭声、咆哮声、哀嚎声混在一处,宋令枝不由颤栗,惊恐睁大眼望向窗外。 庭院幽森,只能望见树影参差。 房中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人人战战兢兢,双股战战。 少顷,一声尖叫穿过夜幕,而后满室安静。 宋令枝心跳骤停。 秋雁和白芷显然也唬了一跳,面面相觑。怕失礼,又忙忙低下头,佯装镇定。 屋外脚步声传来,湘妃竹帘掀起,岳栩拱手,进屋禀报:“殿下,那刁奴的舌头已经割下……” 一阵恶心涌上心口,宋令枝如坠冰泉,手脚冰冷。 揽着她细腰的手指缓缓往上,最后停留在宋令枝脖颈。 许是常年拿弓射箭,沈砚指腹略带薄茧。指尖温热,轻轻捏起宋令枝脖颈。 “……枝枝,恶心吗?” 他声音极轻,眉眼低垂,笑意不达眼底。 旁人见了,只当沈砚对宋令枝关怀备至,只有宋令枝听出那声笑的意味深长。 …… 宋令枝,恶心吗? ……我恶心吗? 那夜的阴影遍及周身,宋令枝身子哆嗦:“没、没有。” 她甚至连那两个字都不敢道出,只一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纤细单薄的脖颈落在沈砚手中,宋令枝忽的想起那只被锁在牢笼之中的黄鹂。同病相怜,当时沈砚能面不改色折断那只黄鹂,如今也能这般对自己。 烛影高照,沈砚一双眸子讳莫如深。 …… 苍苔露冷,月上柳梢。 窗外悄然,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卸妆松髻,宋令枝一身藕荷色寝衣,惴惴不安坐在铜镜前。 铜镜清亮空明,映出宋令枝噤若寒蝉的一张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白璧无瑕。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攥在手中,闭上眼睛,宋令枝立刻想起今夜青杏的惨状。 她好似亲眼在行刑现场,目睹青杏活生生被割下舌头。黄昏还舌灿莲花的人,此时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哑巴。 后脊涌起一阵森寒,惊恐和慌乱似乌云笼在宋令枝心尖,久久不曾散去。 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二足香炉点着安息香,暗香浮动,宋令枝却不得片刻的安宁。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伴着门口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沈砚身影转过缂丝屏风。 二人视线在铜镜中撞上。 一触即离,宋令枝别过视线,目光只盯着手中的玉簪。 慌乱之余,连起身行礼也抛在脑后。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沈砚颀长影子落在地上,广袖轻抬,而后是一声轻轻的:“——过来。” 语气冷峻,不容置喙。 沈砚淡扫宋令枝一眼,“替我更衣。” 手中的金簪攥紧,似要掐入掌心。 宋令枝福身,杏眸低低垂着,她实话实说:“我不会。” 前世她确实学过,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从未为沈砚更衣过,自然不记得该如何做。 房中寂静,落在脸上的目光从未挪动过半分。 沈砚只是盯着她,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她硬着头皮,屈膝向前。 嵌着宝石玛瑙的玉带近在咫尺,只是时日久远,加之心中惧意深深,宋令枝双手打着寒颤,半天也不曾将玉带解开。 后背薄汗泅湿,宋令枝半跪在地,即便不抬头,也知沈砚正在盯着自己。 宋令枝自行败下阵:“我,解不开。”她垂首敛眸,“殿下还是唤其他宫人来罢,莫为我耽误了正事。” 锦裙曳地,交叠裙角洒着薄薄一层烛光。 光影落在宋令枝白净纤细脖颈上。 宋令枝肩膀瑟缩,乌发轻垂,颤若雨中蝶翼,颤颤发抖。 良久,头顶方落下低低的一声轻哂。 指骨匀称的手指抬起宋令枝下颌,沈砚垂眼,漆黑眼眸如墨如夜。 乌靴踩上宋令枝衣角,他轻声一笑,眼角唇角,无一不是嘲弄讥讽。 “……以前不是求着进来伺候我吗?” 宋令枝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遽紧。 前世刚成亲那会,宋令枝一腔懵懂撞入王府。她以为水滴石穿,想着沈砚既然和自己成亲,多少对自己也有心意。 雨天雪天,酷暑寒冬,宋令枝都会守在沈砚院门口,等着沈砚归家,只可惜她一次也不被允许踏入主房。 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避她如洪水猛兽,自然也不会允她在房里伺候。 …… 雁过无痕,园中不时有蝉声传来。 沈砚手指往后,落在宋令枝不堪一折的脖颈处,轻而易举扼住。 他哑声:“还是……你更喜欢在门口跪着?”!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一章 “娘娘,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房内,奴婢细细查过了,那姑娘应是商户之女,小门小户出来的,成不了大事。”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洋罽,左手设一对高几,上面供着各色杯箸酒具,屏开芙蓉,锦绣满地。 青花缠枝三足香炉燃着百合宫香,皇后卧在贵妃榻上,美目轻阖,她一手揉着眉心,听着侍女跪在下首回话。 前儿沈砚带人回府,又大张旗鼓处置了她送去的青杏,皇后生气之余,也怕那女子身份有异,让人细细查了一番。 “……成不了大事?” 美目轻抬,皇后冷笑一声,“我听闻那丫头姓宋,江南宋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天下谁人不知江南宋家富可敌国,宋瀚远更是爱女如命,若是沈砚真和宋家牵扯上…… 皇后沉下脸。 侍女莞尔:“奴婢先前也忧心,特地寻人问了一番。娘娘您猜如何,宋家嫡女已然出嫁,宋瀚远膝下又只有一女,若她真是宋家的,也不过是旁支,成不了气候。且若真是世家贵女,哪会无名无份跟着三皇子,也不怕人笑话?” 皇后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展露笑颜,她点点头,牡丹薄纱菱扇轻执在手心,皇后笑靥如花。 “本宫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同本宫生疏了些,你说说,手心手背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哪会不疼?只是砚儿终归是……” 皇后轻叹一声,双眼染上泪珠,抬手轻拭。 众人忙着安慰一番。 皇后叹息:“到底是青杏那丫头没福气,砚儿府上那姑娘,可打听是何时在他身边的?” 皇后皱眉,“他不是去五台山祈福的吗,佛门圣地,怎会有女子在旁随侍?若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笑话本宫教子无方?” 侍女赶忙道:“殿下倒也不是那起子不知分寸的人,那女子是殿下回京碰上的。想来是瞧出殿下非富即贵,做些春秋大梦罢了。寒门小户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想着攀上高枝往上爬?” 侍女轻轻为皇后顺背:“娘娘也不必忧心,若殿下喜欢,留在身边做个侍妾就好了。左右不过一个侍妾,娘娘犯不着为她忧心。” 皇后摇头:“本宫倒不是为她忧心,只她若是没规没矩的,丢了还是本宫的脸。罢了,挑个教养嬷嬷过去,好生教教她规矩。这京城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待得住。” 正说着话,忽听宫外小太监通传,说是三皇子到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颀长影子,眉目清冷,神色淡然。 沈砚一身玄青圆领袍衫,从容不迫。 皇后忙忙下榻,笑意落在她唇角:“砚儿来了,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双眼泪先流,皇后声音哽塞:“快让母后瞧瞧,可是高了瘦了?五台山天高路远,路途跋涉,也亏得你这孩子为你长兄着想,一走就是这么多天,也不知多给母后写信。” 皇后抬手拭泪,又连 声打发宫人,“快拿芙蓉乳酪来,砚儿最爱这个。” 沈砚不动声色垂眸,长指轻抚过手上的青玉扳指,只觉眼前的慈母甚是无趣。 他并不爱吃芙蓉乳酪,宫里真正爱吃这道膳食的,应是太子才是。 抬眸,上首的皇后遍身绫罗绸缎,珠玉宝气,她笑得温和,好似真的为沈砚的远行忧心挂念。 沈砚默不作声垂下眼眸,倏然想起自己出府前,宋令枝战战兢兢站在自己身侧。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莹润白净,垂首敛眸,屈膝跪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更衣。 宋令枝着实蠢笨,连着三日,也不曾学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青玉革带,她至今都学不会解开。 宋令枝落在自己腰间的手瑟瑟发抖,指尖泛着莹白之色。 那双望向沈砚的眸子永远蕴满惊恐不安,很像他先前养的那只狸奴。 琉璃眼熠熠,显然是怕极了自己。那狸奴怕虽怕沈砚,每到夜里,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趴在沈砚枕边,挨着他睡,毛茸茸的胖爪子隔着锦衾,轻碰沈砚。 宋令枝却不会,每每躺在榻上,都恨不得离沈砚远远的。待沈砚睡熟,又卷着锦衾偷偷跑去外间睡。 宋令枝的惊恐和畏惧摆在脸上,半点也不做假,和上首虚伪至极的皇后相比,倒还是宋令枝有趣些。 沈砚勾唇,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皇后正说得尽兴,蓦地听见沈砚这一声笑,好奇往下首望:砚儿这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⑷⑷[” 沈砚淡声:“府上的事罢了。” 皇后弯唇:“倒是忘了,砚儿如今府上来了一位妙人。母后听说,那姑娘姓宋?” 沈砚“嗯”一声,不冷不淡。 皇后:“宋姑娘家中是做什么的,可有长兄父母?你若是喜欢,收她在屋里伺候也无妨。只是你如今还未成亲,到底也该顾忌着些,那正房怎能随便让人住?让人知道了,可是要笑话的。” 言毕,又笑笑,“这么多年,母后也不曾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先前还想着送青杏过去,让你开开脸,留在身边做通房丫头,到底是那丫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人,怎么就……” 皇后捏着丝帕,轻拭眼角。 沈砚不为所动。 皇后忍着怒气,面上只笑:“改日带她来给母后瞧瞧,母后还真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能入得了我们砚儿的眼。” 满殿笑声盈盈,一众宫人都陪着皇后说笑。 唯有沈砚面色淡然。 “不必了。” 五彩小盖钟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沈砚面不改色抬眸,恰好对上皇后诧异的视线。 沈砚轻声:“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罢了。” 他笑笑,笑意不达眼底,“且她这两日伺候我晚了些,若是母后宣她进宫,儿臣也怕她站不起来。” 皇后愕然瞪圆眼睛:“你——” 沈砚拱手:“儿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玄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屏风后。 皇后气得眼睛通红,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几上。 “荒唐!不知羞耻!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后目眦欲裂,气得脑袋嗡嗡,一个野丫头罢了,本宫还见不得不成??[(” 侍女见了,忙取来薄荷宁片,让皇后轻嗅。 她福身半跪在脚凳上,好声好气相劝:“娘娘凤体贵重,怎能为那不相干的玩意伤了神?且奴婢瞧着,三殿下待那丫头也不过一时兴起,娘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薄荷香清冽,皇后一颗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机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欢,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自古也只有那勾栏女子,才会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会这么没脸没皮。” 言外之意,沈砚带回来的人定不是世家贵女。 皇后怒火渐消:“你说的在理。” 又问,“先前打发的是哪个嬷嬷过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刘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懂规矩,定不会负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见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怕是吓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想得拿乔。 …… 弱柳垂金,满园蝉声。 花厅内铺着猩红毡子,左侧案几上供着翠石海棠,正面设一方雕花镂空木板,其上或销金嵌宝,或供花藏书。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妪身着宫装,满脸凝重。手中的官窑青瓷茶杯重重搁在高几上,刘嬷嬷气歪眉眼,怒不可遏:“你们姑娘呢,怎的还不见?” 侍女上前,唯唯诺诺:“嬷嬷息怒,奴婢早早就打发人去请了。” 刘嬷嬷冷声:“……那她人呢?” 她是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今儿领命前来,刘嬷嬷本是想给宋令枝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摆了一道。 她在花厅干等了半个多时辰,别说宋令枝,连个影都不曾瞧见。 侍女双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刘嬷嬷怒火更甚,宋令枝还未踏进花厅,遥遥的,先听见刘嬷嬷训人的声音。 她敛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忧心忡忡:“姑娘,真没事吗?奴婢听说那刘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您这样……” 宋令枝弯唇,不以为然。 她自是知晓刘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没少因“规矩”一字,受这嬷嬷的刁难。 那时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丢了沈砚的脸,也怕因自己连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错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讨沈砚的欢心,哪里还管什么刘嬷嬷。 花厅内,刘嬷嬷手掌高高扬起,尚未落下之时,忽听廊下一声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 穿过,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 羽步翩跹,纤腰袅袅。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缠枝纹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无半点俗气,不像凡人尘躯,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宫几十年,刘嬷嬷自以为在宫中见过莺莺燕燕无数,却无人比得过宋令枝的姿色。 她讷讷往后退开半步:“你……” 花厅服侍的侍女还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宋令枝红唇轻启:“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干眼角泪水,连声谢恩,感激涕零退下。 刘嬷嬷嘲讽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嬷嬷说笑了,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 刘嬷嬷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当宋令枝有先见之明:“你倒是识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并论,没得自降身份。嬷嬷你说,是与不是?” 刘嬷嬷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你规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指桑骂槐……” 长袖扬起,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瓶忽然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后一个强劲坚..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只见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砚眉眼清隽的一张脸。 浑身僵滞,宋令枝面上的坦然从容烟消云散,她急急往后退开半步,福身请安:“殿、殿下。”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纹丝不动,沈砚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搂入怀。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洒扫干净,沈砚拥着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刘嬷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老奴见过三殿下。” 沈砚不语,只垂首望着怀里的宋令枝。 日光洒落,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眼眸低垂,颤若羽翼。 沈砚弯唇,好整以暇欣赏怀中之人瑟瑟发抖。 刘嬷嬷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将沈砚骂上千万回,刘嬷嬷顶着一张老脸:“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沈砚眼眸未抬:“嗯。” 刘嬷嬷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忍着怒气笑道:“ 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特地让人寻来些奇珍异宝。” 一面说,一面命宫人捧着锦匣进来。 “这一十匹妆缎,是娘娘赏给宋姑娘的。还有这和田玉镯……” 那玉镯莹润细腻,半点瑕疵也无。 沈砚拿在手上端详。 刘嬷嬷张唇,等着宋令枝谢恩。 少顷,方听得沈砚一声冷 笑:“母后如今真是老糊涂了,这等粗制滥造也拿出来赏人。 随手一抛?_[(,玉镯自沈砚手中滑落,无声落入锦匣之中。 刘嬷嬷瞪大眼,惊恐:“——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眼神淡漠。 刘嬷嬷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这番行事,岂不叫皇后娘娘寒心?娘娘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还……” 沈砚缓声打断:“嬷嬷不提,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一物要送给母后,还请嬷嬷代为送进宫。” 他朝后望一眼,登时有宫人捧着锦匣,匆忙赶来,双手献上。 刘嬷嬷面色柔和些许:“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晓了……啊——”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刘嬷嬷吓得跌坐在地,脸上如见了鬼,惨白如纸。 她双唇嗫嚅,手指颤巍巍指着地上一物,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这这这……” 那是一段红舌,青杏的红舌。 血迹干透,锦匣内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刘嬷嬷大惊失色,似乎还闻到那浓厚的血腥之气。 沈砚不为所动:“人是母后送来的,自然得完璧归赵。刘嬷嬷,请罢。” 刘嬷嬷两眼一番,直直晕倒在地。 那红舌沾着血迹,落在地上。 只一眼,宋令枝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她偏首,努力忘记方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然怎么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似地府阎王恶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点头。 沈砚低声一笑:“还是恶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双水雾杏眸惊恐万分,手足冰冷彻骨,气息急促。 宋令枝僵着脖子,迫着自己摇了摇头:“没,没有。” 环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渐渐往上,沈砚抬起宋令枝下颌,逼着她往前看。 红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声惊呼,双目紧紧闭上。 沈砚面无表情:“睁眼。” 宋令枝继续闭眼,狠狠摇头。 沈砚不动声色:“睁眼,还是你想看见你那两个丫头……” 宋令枝猛地睁开眼睛:“不要!” 入目却是沈砚的掌心,日光从指缝穿过,只能望见园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转而去看沈砚。 那双墨色眸子无半点波澜,平静宛若秋波。 沈砚低头,饶有兴致欣赏宋令枝的战战兢兢。 他忽然不想杀宋令枝了,留着当个乐子也不错。 ——直到他腻。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刘嬷嬷也让人拖下去。 一时之间,花厅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一人。 落日西沉,霞映满池。 沈砚起身,拂袖准备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砚衣袍的一角。 沈砚狐疑往后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终大着胆子开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吗?” 杏眸低垂,宋令枝声音低低,“我想去家里的铺子转转。”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来信,那家书自是由沈砚交给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几间铺子,让宋令枝得闲,可以过去瞧瞧。 宋令枝皱眉:“我若是一直不露脸,祖母定然会起疑心的。” 夕阳西下,日光渐退。 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攥着他衣袂的手指渐渐松开,宋令枝眼眸轻垂:“若是不行……” “可以。”手指轻抚过青玉扳指,沈砚垂眼,声音淡淡。 宋令枝黯淡的眸光蓦地亮起。 ……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于耳。 长街日光满地,宋令枝坐在七宝香车内,纤纤素手挽起车帘一角。温热的日光停留在指尖,光影自指缝溜过。 沈砚的府邸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见不得。便是如此,宋令枝仍觉得不可置信。 沈砚竟真的……允她出府了? 她还以为对方想将自己囚在府中一辈子。 白芷瞧见宋令枝这般,只觉得好笑:“姑娘怎么像第一回出府似的?” 宋令枝笑而不语。 前世她虽在京中十余年,却甚少出府踏春游玩,或是在学规矩,或是为沈砚烦心。便是出府,也是哪家设宴宴请。 那些贵女打从心里瞧不上宋令枝,且宋令枝不得沈砚欢心人人皆知,京中人人踩低捧高,久而久之,宋令枝也借病闭门不出。 七宝香车驶出长街,视野开阔,日光尽收眼底。 酒肆前的幡旗高高飘拂,随风而动。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再往前,是卖冰糖葫芦的摊子。 三三两两的稚童吵着闹着,笑声不绝。 白芷扶着宋令枝下了马车:“姑娘,前方有家胭脂铺子,前儿秋雁不是说……” 倏然,前方一楼茶肆窗前晃过一道身影。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推开白芷提裙往茶肆跑去。 乌木木梯哒哒作响,宋令枝拾级而上,心口狂跳不止。 她视线紧张不安在一楼客人掠过。 有客人听见脚步声,好奇朝宋令枝张望。 美人举目四顾,眼中的光亮随着晃过的人影,一点点消失殆尽。 不是。 不是。 都不是……魏子渊。 脑袋一点点低下,宋令枝失落别过眼,转身往楼下走去。 恰好白芷赶上来,狐疑搀扶着宋令枝:“姑娘,怎么了?” 视线越过宋令枝,落在一楼满座的客人脸上,无一不是生面孔。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是我一时看花了眼。” 她刚刚还以为 ……自己见到了魏子渊。 想想也是,祖母来信[(,魏子渊随父亲去了海上,又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左右不过是自己心急,看错眼罢了。 宋令枝兴致缺缺,不似先前那般兴致昂扬。 白芷心里着急,陪着笑道:“那胭脂铺真真是奇了,竟有好些是奴婢先前不曾见过的,还有舶来品,这京中果然和我们江南不一样。秋雁刚刚瞧了几眼,说有好几种香料,她只在书上瞧过,还说要买回去,给姑娘做香饼呢。” 不小的一间铺子位于西北角,槅扇木门敞着,掌柜瞧见有生意上门,赶忙迎上来。 “姑娘可是来买胭脂的?” 一众胭脂玲琅满目,红袱装着的锦匣,一十四根簪花棒排开,恰好对应一十四节气。 秋雁兴致勃勃:“这倒是有趣。” 秋雁对制香甚感兴趣,言之有论,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掌柜眉开眼笑,只那唇角的笑意似淡了许多:“姑娘家中……莫非也是做香料生意?” 秋雁笑笑:“掌柜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家中哪有会做生意的?” 掌柜长松口气,满脸堆笑:“小的还以为是遇上了行家。” 言罢,又带着宋令枝往后瞧。 掌柜温声笑:“这些是舶来品,都是上等的好东西,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 说是舶来品,不过是些白狐褥子,灰鼠皮袄,金蟒狐腋绫袄,无甚稀奇。 白芷和秋雁亦是大失所望:“只有这些,旁的都没了?” 宋令枝今日难得出门,白芷有意哄宋令枝欢心,她轻声:“银子不成问题,这等凡物我们姑娘瞧多了,并无稀奇。” 掌柜惊讶:“这还不好?不怕姑娘笑话,我这里可都是好物。姑娘若还是瞧不上眼,那满京城也无其他好的买去了。” 白芷皱眉,半信半疑,她目光往后,粗粗掠过:“……后面不是还有吗?这是库房还是什么?” 掌柜笑笑,只推开半扇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 光影昏暗,只隐约望见炕上一角,屋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堆杂物的地。 尘埃渐起,秋雁和白芷赶忙挡在宋令枝身前,拿着丝帕拂开尘土。 掌柜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本是店里伙计住的,并非库房。只他近来回老家去了,这里就空着,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木门关上,尘埃落定,那炕桌也渐渐从宋令枝眼前消失。 宋令枝瞳孔骤缩。 若她没看错,那炕桌案几上放着的,是箭矢。 当初宋令枝第一回在家中碰上魏子渊,对方就是在校场射箭博..彩头。 她刚刚果真没看花眼。 茶肆一楼晃过的人影,果然是魏子渊。!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青石甬路,日光拂地。 掌柜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手轻脚往楼上走去,生意人的精明在他眼中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恭敬。 抬手在槅扇木门上轻敲。 掌柜捧着白茶和糕点,躬身候在门口。 少顷,方闻得屋里轻轻的一声:“进。” 隔着层层帐幔,楹花窗前站着一抹颀长身影,魏子渊背对着掌柜。揉碎的日光落在他肩上,似天上来的神仙。 说是神仙,也并非夸大其词。 前些日子,掌柜家中遭了大难,急需用钱。亲戚好友闭门不见,无奈之下,掌柜只能忍泪将手中的铺子盘出去。 偏偏那牙人知道他紧着用钱,故意压低价,要他贱卖了这铺子,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当众和人打一架。 他就是在那时遇见魏子渊的。 对方如神仙下凡,花钱买下铺子后,也没赶走掌柜,让他继续在铺子操持生意,魏子渊只做那不露面的东家。 窗前身影犹如松柏笔直,掌柜笑呵呵:“东家,那姑娘走了。”他自袖中掏出些细碎银子,“这是刚刚那姑娘买下的,都是些胭脂水粉。” 掌柜不明所以,魏子渊瞧着甚是看重刚刚那姑娘,怎么还收她银子呢。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选自《诗经》) 掌柜摇头晃脑:“东家,您若真中意那姑娘,该送她些胭脂花粉才是。小的瞧那姑娘……” 魏子渊面不改色,目光往下望:“那是谁?” 掌柜顺着他视线望去,忽而一惊,怪道魏子渊不肯表露心意,原是那姑娘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掌柜深感遗憾同情,对上魏子渊困惑视线,掌柜忙垂手道:“那马车是三皇子府上的。” 魏子渊眉间紧皱:“……三皇子?” 掌柜颔首,抬眸悄悄打量魏子渊的神色,深怕他做傻事,掌柜温声提醒:“这三皇子,可不是常人。” 魏子渊不解。 掌柜压低声,在魏子渊耳边低语:“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皇后娘娘见了,都避之不及。就连他的长兄太子殿下,他都……” 掌柜抚须长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若是东家日后碰上了,定要远远避开才是。” 莫要惹祸上身。 魏子渊缄默不语,只是望着窗口出神。 …… 门口。 秋雁和白芷一人抱着一包袱,皆是刚从那铺子买来的胭脂水粉。 秋雁兴致盎然,眼睛笑如月牙:“姑娘,您瞧瞧这色可还喜欢,奴婢先前在书中见过,若是拿花粉细细碾碎,再添上……” 宋令枝笑着:“喜欢喜欢。” 秋雁柳眉轻蹙,小嘴高撅:“你都没听奴婢说完,怎么就喜欢了?” 一语未了,又挽着宋令枝笑道,“姑娘,你算是笑了,可见还是得多出 来逛逛,整日闷在那屋里,是个人都待不住。先前你常常郁郁寡欢,奴婢还担心……” 小厮牵了马车前来,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踏上脚凳,只笑:“劳你费心了,先前不过是想不开罢了,如今想开了,也就……” 松石绿车帘挽起,日光落入马车内。光影绰约,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 那人一身月白海水纹袍衫,左手执一话本,闻得动静,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隔着薄薄日光,一人目光在空中相碰。 那双淡漠眸子平静,似是能一眼将人看穿,沈砚望着宋令枝若有所思。 心口重重一滞,深怕沈砚看出身后铺子的异样,宋令枝转首,强装镇定:“你、你拿我的话本作甚?” 俯身上车,身后的车帘缓缓放下,挡住了一地的日光。 马车渐行渐远,穿过长街。 宋令枝不动声色松口气,抬首对上沈砚打量的视线,她别扭转过头。 少顷,又佯装若无其事转过。 那话本是白芷怕她无趣,特为她寻来的,宋令枝也不过翻看了几页。 如今被沈砚当众瞧见,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先前在明懿山庄,沈砚嘲讽自己的言语。 宋令枝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丝帕坐立难安,一会想起先前的耻辱,一会又怕沈砚知道那胭脂铺子的端倪。 话本被丢至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沈砚眼眸轻抬,那双如墨眸子和往日无一,薄唇轻启,他淡声:“……怕我?” 宋令枝肩膀颤栗。 七宝香车不小,能容数十人有余,明明沈砚坐在自己对面,一人中间还隔着描金洋漆小几,宋令枝仍觉得胆怯。 寒意自足尖升腾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垂首,纤长睫毛抖动,满腹不安落在手心紧攥的丝帕上:“没、没有。” 目光闪躲,显然是吓得不轻。 沈砚抬首,不动声色打量着宋令枝的惊惧之态,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那双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真的?” 宋令枝点头:“嗯。”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那声音极轻,似水过无痕。 沈砚低声:“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指尖轻颤,有一瞬间,宋令枝以为沈砚看出了那胭脂铺子的猫腻。 贝齿紧咬着红唇,良久,一声轻轻的“怕”方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马车昏暗,偶有斑驳光影从缝隙透进。 宋令枝声音低低:“……怕你。” 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言语,宋令枝大着胆子狐疑抬眸。 洋漆小几后,沈砚双眸轻阖,宛若青竹身影笔挺。 他早就不看自己了。 …… 将至晌午,酒肆热火朝天,一楼客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早有伙计牵着马往后院走去,掌柜认 得沈砚,亲自迎上来,领着沈砚和宋令枝往后面的小竹楼走去。 掌柜眉开眼笑:殿下放心,那屋子小的一直给你留着,没让人进去。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三十三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四面宾客盈门,中间搭着小戏台。隔着层层白纱,舞姬身姿轻盈,步步生莲。穿金戴银,身上衣衫轻薄,挂满珠玉翠石,一舞起,叮当作响。 满座哗然,拍掌撑绝。 沈砚的雅间在正中央,转过一扇玻璃炕屏,湘妃竹帘半卷,目光低垂,台下舞姬翩翩起舞,细乐声喧。 尚未落座,忽而,身后传来疑惑的一声:“……三弟?” 槅扇木门半掩,那人身姿如玉,一身象牙白圆领袍衫不染尘埃,他负着手,眉眼温润。虽是同母所生,相貌却只有三四分相似。 太子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奴仆,见到沈砚,齐齐拱手行礼。 沈砚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太子笑笑,并不将沈砚的无礼放在心上。他自小有那不足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年为着他的病,皇后遍寻名医高人,可惜总不见效。 许是常年泡在药罐中,太子面容孱弱,脸色也比常人苍白许多。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淡淡药香弥漫。 他笑得温和:“听母后说你前儿回京,怎么也不来东宫瞧瞧皇兄和?可还在因先前的事生气。那事我同母后说过,并非你的错。五台山路途遥远,要你一人前去祈福,实在是强人所难。” 太子摇头叹息,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他眼中掠过几分诧异。 自沈砚回京,人人都知晓他身边多了一名女子。那日刘嬷嬷被抬着回了坤宁宫,虽添油加醋说了沈砚和宋令枝一番坏话,然有一点,那刘嬷嬷却没有夸张。 “那女子兴许是狐狸精变的,不然三殿下怎么对她言听计从?且老奴说句不该说的,那女子长相出众,一看就不是我们凡人,世上哪有人生得那般好。” 先前太子还当刘嬷嬷气昏了头,夸大其词。他向来不信妖魔鬼怪,直至今日见到真人—— 视线在宋令枝脸上停留半瞬,太子轻轻颔首:“这位便是……宋姑娘罢?” 沈砚可以对太子置之不理,宋令枝却不能。 她屈膝福身。 太子笑着抬臂:“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 雅间只有沈砚和宋令枝一人,太子轻声,“多日不见,若是三弟不嫌弃的话……” 沈砚淡淡:“嫌弃。” 太子唇角笑意渐敛,他垂首:“罢了,今日不巧,改日皇兄再设宴请你。” …… 楼下细乐奏起,丝竹之声悦耳。 宋令枝中途出门更衣,竹楼后院满地落花,青松抚檐,花光树影。 白芷扶着宋令枝,余光瞥见池中锦鲤,好奇拉着宋令枝往池中张望:“姑娘快瞧,这锦鲤竟有两尺多长,鳞片还会发光。” 池中锦鲤似有灵性,一听白芷声音,都游过来。水面波光粼粼,涟漪溅起。 数十尾锦鲤团团绕着,颜色嫣红如胭脂。 宋令枝也觉稀奇:我们府上??[,也不见有这般大的锦鲤。” 白芷深感惋惜:“可惜手边没多余的糕点,不然还能喂上一一。” 杨柳垂金,满耳蝉鸣。 宋令枝驻足片刻,倏然听见身后一声轻轻:“……宋姑娘?” 转身,却是太子手执湘竹折扇,身影挺长立在日光中。 宋令枝福身:“殿下。” 太子颔首,和宋令枝站在一处:“宋姑娘喜欢这锦鲤?” 宋令枝:“只是觉得稀奇罢了。” 沈砚同太子向来水火不容,且宫中诡谲多变,皇后亦不是善茬,宋令枝无意和太子多言,匆忙福身告退。 “殿下恕罪,民女还有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太子并未点头,抬眉:“宋姑娘先前是听过我吗?” 宋令枝心底打鼓,她确实听过太子,甚至还见过,不过那都是前世之事。自己和沈砚都记得前世,莫非太子也…… 宋令枝一双柳眉轻蹙,敛眸掩下眼中异样:“殿下这话……是何意?” 太子温和儒雅:“宋姑娘莫多心,只是我和三弟……”他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我……” “皇兄为何又不想提我了?”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宋令枝手足僵硬。余光视线中,只见一人转过花障,缓步朝自己走来。 宋令枝福身,那声“殿下”还未从唇齿溢出。 沈砚快一步,轻轻揽住她腰肢。 他皱眉:“站在这里作甚,也不怕中了暑溽之气。” 太子一怔,他从未见沈砚关心过他人。 目光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来回打转,而后拱手,太子温声:“是我考虑不周了。三弟如今真是长大了,若是往日,定不会……” 沈砚抬眸,面色冷清:“……还有事?” 太子挽唇:“我不过是偶然碰见宋姑娘在这赏锦鲤,多说了两句罢了。三弟何至于如此?若是三弟介意,下回……” 沈砚面不改色:“皇兄多虑了。” 太子诧异:“那是我……” 沈砚面无表情:“我从未将你放在眼中,何来介意一说?” …… 太子拂袖而去。 顷刻,乌木长廊只剩下沈砚和宋令枝一人。 日光洒落在檐角,暖意融融。 宋令枝却只觉后脊生凉,寒气侵肌入骨,遍及四肢。 沈砚站在自己身侧,那双漆黑眸子蕴着浅淡笑意,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喜欢皇兄?” 宋令枝震惊仰头,摇头如拨浪鼓。前世阴影笼罩,她对皇家避而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去喜欢太子。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强劲,不容宋令枝有半点退缩之意。 沈砚拥着人,唇角笑意浅浅,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雅间声乐如常,舞姬轻敲 檀板,声声入耳。 半盏茶功夫过去,也不见沈砚脸上有异,宋令枝悄无声息松口气,只当是自己多疑。 想想她和太子不过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无甚大事。 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先前领他们上楼的掌柜忽然匆匆上楼,他双手捧着一个漆木茶盘,掌柜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端上。 银白盘子中间,肉片薄如羽翼,晶莹剔透。 宋令枝好奇抬眸,她在家中也见过肉片,但远不如盘中所盛轻薄润白。 掌柜满脸堆笑:“殿下,这是你吩咐做的生鱼片。” 宋令枝双目愕然,怒而转首:你——” 心口翻江倒海,阵阵恶心涌起。 怪道她觉得这肉片甚是眼熟,原来竟是后院池中的锦鲤。 舌尖苦涩恶心,宋令枝只觉得浑身冰冷彻骨。 沈砚不为所动,望向她的目光依旧平和坦然:“你不是喜欢吗?” 恶寒涌上心间,宋令枝身子颤栗,连话也说不清:“你、你……” 捂着心口一阵干呕,忽然想起不能在沈砚眼前提“恶心“一字,宋令枝忙忙捂住双唇,坐直身子。 攥着丝帕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宋令枝气息急促,那生鱼片近在咫尺,恍惚之间,宋令枝好似又看到了在池中游动的锦鲤。 斑斓多姿,自由自在。 而如今—— 盘中的鱼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许是刚宰杀不久,盘中的鱼片还会颤动。 宋令枝惶恐不安,眼角水雾氤氲,泫然欲泣。 沈砚漫不经心朝她轻瞥,眼角笑意淡淡:“怎么,不是喜欢锦鲤?” 鼻尖的生腥味渐浓,宋令枝强忍着恶心,连连摇头:“不,不喜欢。” 沈砚不动如山,只是静静望着宋令枝,他唇角笑意极浅,眸光冷冽森寒:“枝枝,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他声音忽然冷下去,“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上回被沈砚灌药的阴影还记忆犹新,宋令枝身子哆嗦如鹌鹑。 不安、惧怕、惊恐、恶心。 千万种心思梗在喉间,宋令枝抖如筛子,抬眸,恰好撞上沈砚那双如矩目光。 生鱼片轻轻夹起,日光透过生鱼片,尚未入口,宋令枝已觉喉咙恶心涌起。 她向来不喜生食,更别提这还是池中涌动的锦鲤。 沈砚还在看着自己。 宋令枝闭眼,忍着恶心将鱼片放入口中。 腥味散开,胃里猛地一阵翻腾。 宋令枝再也忍不住,起身欲将口中之物吐出。 身侧传来冷冷的一声:“坐着。” 沈砚强..硬捏住她下颌,那双黑眸阴冷,虎口抵着她下颌。 “宋令枝,张嘴。” 又一片生鱼片放入她口中,沈砚冷眼看着她,“咽下去。” 生鱼片 软糯细腻,落在口中?[(,宋令枝总觉腥味浓重恶心。 沈砚泰然自若:“不是说喜欢锦鲤?” 宋令枝疯狂摇头。 口中的生鱼片虽已咽下,然那股恶心却还停留在唇齿:“不,不喜欢了。” 她再也不会喜欢锦鲤了,也不敢再和太子说话了。 戏台上舞姬翩跹,丝竹萧管不绝。 沈砚笑着望人,抵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指仍未松开,他唇角噙笑:“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宋令枝惊恐瞪大眼。 那一盘生鱼片再次移到她身前。 …… 落日西斜,满园红霞映照。 宋令枝捂着心口,直至再也吐不出,她才从漱盂离开。 白芷心疼不已,拿温水供宋令枝漱口,又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面。 中午白芷和秋雁不在房中伺候,自然不知屋里发生何事,她双眼红透:“姑娘,洗洗脸罢。” 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她无力跌坐在榻上。 房中燃着香甜的百合宫香,宋令枝却仍忘不了那鱼腥味。 她竟连那锦鲤都吃下了。 心口再次泛起恶心,忽听廊檐下一阵焦急脚步声传来,秋雁步履匆匆,手上还握着一个钱袋子。 宋令枝骤然睁眼:“……如何了?” 湘妃竹帘挽起,秋雁笑盈盈:“姑娘,到底是哪个在你跟前乱嚼舌根,那池子的锦鲤都好好的,一尾不少,活蹦乱跳的。” 宋令枝错愕:“……什么?” 秋雁眉眼弯弯:“奴婢送银子过去,那掌柜还好奇,说那账三皇子早结了,姑娘吃的那鲫鱼……” 宋令枝诧异:“我吃的是鲫鱼?” 秋雁点点头:“自然是鲫鱼,不然姑娘以为是什么?” 四肢绵软无力,宋令枝双目麻木迟钝,倚着青缎引枕靠在榻上。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吃的不是池中锦鲤。 秋雁笑笑,又将袖中一物掏出:“这是香娘子送给奴婢的香料。” 宋令枝好奇:“……香娘子?” 秋雁眼睛笑弯,显然是乐极。 “姑娘不是让奴婢去咱家的香料铺子瞧瞧吗?那掌柜姓湘,姑娘不知道,她制香可厉害了,京城好多世家贵女都喜欢去她铺子挑香料。刚好她姓湘,所以大家都喜欢唤她香娘子。” 秋雁羞赧一笑,只觉书中说的“天外有人”果然没错。 来京城前,她还当自己擅长制香,寻常香料都入不了她的眼。如今见到香娘子,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 秋雁侃侃而谈,倒豆子似的,恨不得将一路所闻都告诉宋令枝。 “香娘子还说,我们先前去的那家胭脂铺子,那掌柜姓马,和她向来不对付,街上的百姓都知道他和香娘子是死敌。” 秋雁长长叹口气,“早知如此,奴婢就 不在他家买香料了,白白助长他人威风。 马掌柜▌▌[,胭脂铺子……魏子渊。 宋令枝忽的来了精神:“那香娘子,可还有说什么?” 秋雁颔首:“自然,香娘子说和奴婢投缘,和奴婢说了好些话。她说那马掌柜本来家里遭了事,那胭脂铺子都开不下去了。后来……好像是老家有人帮衬,那铺子才没转走。” 秋雁喃喃,又窘迫一笑,“若是奴婢没猜错,应该是这样。” 宋令枝不明所以:“这可奇了,不是说都是香娘子和你说的吗,怎么又是你猜的?” 秋雁面露羞涩:“姑娘不知道,那香娘子不是京城人士,她说话带着口音,好些奴婢都听不懂。” 宋令枝深感惊奇:“那她是哪里来的?” 秋雁沉吟片刻,方道:“那地方奴婢不曾听过,听说她以前是住在海上的,那儿有一个岛。岛民不多,香娘子是为着一位书生才来的京城。” 可惜那书生背信弃义,并未娶她为妻。后来香娘子凭借自己独特的嗅觉,在香料铺子当起了学徒,如今又成了掌柜。 秋雁心生向往:“她可真真厉害,奴婢从前不敢想,竟有女子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白芷笑着敲她脑门:“香娘子香娘子,你这才回来多久,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秋雁捂着脑袋,不甘心撅嘴:“……姐姐!你作甚打我?” 她只当宋令枝和白芷不信自己的说辞,秋雁举手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叫我天打……” 宋令枝眼疾手快,捂住她嘴:“好好的,你起誓做什么,怪吓人的。且我们又没说不信你。”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不过你还真真是个糊涂人,你忘了我祖母是何人,当年她也人称‘铁娘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祖母管着的。” 秋雁赧然一笑:“是奴婢疏忽了,竟忘了老夫人。” 宋令枝望着和白芷无话不谈的秋雁,忽的弯唇:“别香娘子了,明日你就搬过去,日夜和她住一处如何?” 秋雁着急:“姑娘!” 白芷捂嘴笑:“快去快去,若是日后你跟着她回海岛,我和姑娘也能沾沾光,去那岛上顽顽,如何?”!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苍苔露冷,入了夜,只闻蝉声满园。 怕白芷和秋雁两个丫鬟忧心,宋令枝强撑着精神,陪着说笑。 秋雁小嘴叭叭叭,三句不离“香娘子”。 白芷听得腻烦,笑睨她一眼:“我瞧也不用等明日了,今夜你就过去,陪着那香娘子如何?” 秋雁口干舌燥,眉眼的雀跃却半点不减,只朝白芷道:“若是你见了香娘子,定也会觉得她厉害,当初她来京城,可是连话都不会说。可如今这街上,哪个会不认识她香娘子?” 秋雁忽的垂眸,双颊泛起绯红之色,“她还夸我,说我做的香饼不错。” 前世秋雁随自己入宫,最后却落得惨死的下场,如今难得寻到同好,宋令枝弯唇,眉眼温和。 “过两日我和白芷随你过去,也瞧瞧那香娘子,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好。若她人真的不错,你留在那也无妨。” 秋雁唬得眼睛瞪圆,只当宋令枝是要抛弃自己,忙忙屈膝半跪:“姑娘!奴婢绝无二心,奴婢这辈子就只跟着姑娘……” 宋令枝使了个眼色,白芷立刻扶起秋雁,又掏出丝帕替秋雁拭泪。 秋雁泪眼婆娑。 宋令枝红唇溢出一声笑:“怎么哭成这样,我又不是不要你。只是想着你白日过去,夜里回来再回来伺候我便是。” 宋令枝循循善诱,“那铺子本就是我们家的,你去了,也算替我瞧瞧铺子,可好?” 秋雁犹豫不决:“可是……”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 她如今被困在这深宫大院,若是能送白芷和秋雁离开,也是好的。 宋令枝温声宽慰:“你先在那待上三四天,若不喜欢,日后不去便好了。” 秋雁眼中熠熠,踟蹰片刻,终还是点头:“奴婢听姑娘的。” 宋令枝莞尔。 心口那阵恶心虽然不在,然宋令枝总疑心沈砚是否知道了什么。不然好好的,沈砚今日怎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像是……警示。 …… 更深露重,竹影婆娑。 本该沉入梦乡的东宫,此时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青松抚檐,殿阁巍峨。 乌木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绣球灯,步履匆匆,锦裙翩跹,融入夜色。 皇后一双眼睛哭红,肿如杏仁,她捏着丝帕,往回张望。 一国之母的端庄稳重半点不见,此刻的皇后,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在忧心卧病在榻的孩儿。 “太医呢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皇后哭如泪人,眼泪簌簌滚落。 门首小太监挽起湘妃竹帘,声音着急:“太医来了!” 一老朽披着夜色,手上提着乌木药箱,步履匆忙:“下官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不耐烦听虚礼,命人取来迎枕,好让太医把脉。 太子虽病弱,常年与药饵为伴,然这些时日,身子已然大好。 太医还在暖阁为太子施针。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理石插屏,皇后惴惴不安坐在斑竹梳背椅上,一手揉着眉心,万千愁绪落在眼中。 她皱眉,轻声呢喃,甚为不解:“前儿太医不是说好多了么,好端端的,怎的又犯病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艳丽,皇后眉心一皱,望向下首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人。 “陛下呢,陛下怎么还不来?” 宫人俯首跪地,双股战战:“陛下、陛下在章美人那……” 一语未了,头顶忽然传来噼里啪啦一声响,案几上的茶盏茶杯尽数被皇后推倒在地。 目眦欲裂,皇后一双凤眸气红:“荒谬!太子病重,他竟还有心思……” 侍女忙忙上前,取出薄荷宁片,轻凑至皇后鼻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后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怒火:“太子今日可是出宫了?” 小太监双膝跪地,身子颤抖得厉害,牙关直打颤:“……是。” 皇后沉下脸:“他出宫去哪了,可是见到谁了?” 小太监连连叩首:“殿下他、殿下他……” 话犹未了,耳边忽的落下一声脆响,茶杯四分五裂,滚烫的热茶从小太监头上滑落,惊得他差点惊呼出声。 小太监连声叩首:“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殿下今日确实是出宫了,还、还……” 皇后耐心尽失:“——说!” 小太监额头贴在地上:“殿下他……他还见到了三皇子。” 满室寂然。 槅扇木窗外树影婆娑,月色萧瑟,空中遥遥传来钟楼的鼓声。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站起,一双柳叶眉紧蹙:“砚儿,他们怎么会碰上的?可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小太监跪地,连连摇头:“殿下不让奴才跟着,只知道殿下在酒肆碰到了三皇子,还有……还有三皇子身边的宋姑娘,后来殿下还在后院和宋姑娘说了会话。” 殿中落针可闻,精悄无人低语。 皇后喃喃,目光忽的放空:“本宫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身子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侍女惊呼一声,忙牢牢搀扶着人坐下,抚着皇后的后背帮忙顺气。 转首,欲让人唤太医来。 皇后捂着眉心,声音怏怏,有气无力:“本宫无妨,宣……宣三皇子入宫罢。” …… 夜深人静,庭院空荡寂寥。 层层青纱帐幔后,宋令枝僵硬躺在榻边,满头青丝低垂。她转首,悄悄打量身侧的沈砚。 月色清寒,房内并未掌灯,银辉自窗口透入,犹如薄纱,轻盈洒落在沈砚眉眼。 白日那双如矩眸子此时轻掩,宋令枝心底的惧怕却半点未消。 她轻手轻脚往旁挪动半分,目光不 曾从沈砚脸上挪开过,深怕惊扰对方。 同榻而眠于宋令枝而言宛若噩梦,沈砚虽不曾对自己做过什么,然只要想到沈砚在自己身侧,宋令枝整夜整夜梦魇。 有时会梦到前世被囚在漪兰殿,梦见那一方杂草丛生荒无人烟的后院,画风一转,又是先前那个青杏的丫鬟,血口大盆,张着嘴说要寻自己的舌头。 青纱帐幔挽起,月光偷溜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上。 宋令枝无声下地,任由三千青丝飘落。 东次间不曾有丫鬟坐更守夜,往常宋令枝都会半夜偷偷溜过去,或是干坐半宿,或是闭着眼睛数时辰。 总之不会和沈砚同榻。 竹影参差,青纱帐幔尚未从指尖滑落,倏地,身后传来一声笑。 “这么晚,枝枝想去哪?” 青纱帐幔落下,帐中昏暗无光,宋令枝指尖颤栗,脖颈僵硬,怔怔转首,恰好撞上沈砚一双漆黑瞳仁。 眼眸深不见底,望不见任何的情绪。 心口重重一跳,顷刻脑中空白,宋令枝轻声低喃:“我,我……” 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脖颈,霎时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一双眸子空明澄澈,半点困意也不见,他哑声:“想好再说。” 沈砚勾唇,那双墨色眸子好似早就看穿一切。 宋令枝忽然觉得自己和戏台上被圈养的猴子无差,都是给沈砚看戏用的。 沈砚一字一顿:“我不想听假话。” 陡地,耳边又响起白日沈砚那句警示。 宋令枝红唇嗫嚅,她不可能坦白自己在胭脂铺子见到魏子渊的箭矢,可眼下沈砚这话,和试探无二。 肩头轻颤,宋令枝一头乌发长长,轻垂在腰间。 一双潋滟杏眸低垂,宋令枝轻声:“不过是睡不着罢了。” 她忽的仰首,“若是吵着你,下回……” 她想说下回她不再偷跑去东次间就是了。 然想到和沈砚同榻而眠,宋令枝仍觉心有余悸。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担忧下回偷溜被沈砚抓到,宋令枝改口:“下回……我轻点声就是了。” 明月如钩,轻盈悬挂于天幕。 宋令枝气息凝滞,只觉落在自己脖颈的手指轻轻一顿。 沈砚似乎对宋令枝的回答颇感诧异。 停在脖颈的手指轻而缓。 半晌,一声低笑自沈砚喉中溢出。 宋令枝不明所以,抬眸望着沈砚。 院中安静冷寂,蓦地响起一阵喧嚣,为首之人,正是上回的刘嬷嬷。 身上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刘嬷嬷趾高气扬,腰杆也比往日挺直许多。 二门上的奴才拦不住,任由刘嬷嬷一路直闯,直至沈砚院前。 明月如霜,岳栩一身玄色衣袍,腰间配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他脸色低沉,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殿下歇下了,嬷嬷 若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先前青杏的舌头就是岳栩送去的,后来还连着青杏那丫头塞进刘嬷嬷马车,吓得刘嬷嬷回去后,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如今瞧见罪魁祸首,刘嬷嬷心惊胆战之余,又想着自己这回来是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她昂起胸膛,冷声斥责:“皇后口谕,宣三皇子进宫,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抗旨不成?” 岳栩不动如山,油盐不进:“殿下已经歇下了。” 刘嬷嬷怒火中烧,她嗓门洪亮,声音穿过如水夜幕,落在帐幔内二人耳中。 “大半夜的三皇子能有什么事,定是你这刁奴欺主瞒下!太子殿下病重,三皇子身为胞弟,怎会坐视不管?” ……太子殿下。 捏着宋令枝脖颈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沈砚眸色骤沉,阴翳冰寒。 宋令枝瞳孔骤紧。 那双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指逐渐往前,直至扼住自己的喉咙。 宋令枝被迫抬首,气息急促。 她不懂沈砚为何忽然翻脸,或是为着皇后,或是……太子。前世今生,沈砚都和生母长兄水火不 容。 “你,松……”手。 气息渐弱,宋令枝只觉心口闷得厉害,耳边嘈杂声如潮涌渐去,她好似什么也听不到。 “……松、松手。” 掐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半点也无松动之际,许是力量悬殊,任凭宋令枝如何掰开,沈砚都不动如山。 他如地府来的判官,清冷的眉眼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只垂眼看着宋令枝在自己手下胡乱挣扎。 窒息加重,四肢逐渐散了力,意识涣散的前一瞬,沈砚终面无表情松开手中的桎梏,随手将宋令枝丢在榻上。 绵软的四肢半分力气也无,宋令枝捂着心口,五脏六腑都似死了一遍。喉咙生疼,半天也说不来一个字。 望向沈砚的眸光惶恐不安,贵妃榻不小,宋令枝望着那道冷冽森寒的目光,只觉如坠冰窟。 她一点点,试图往后退去。 可惜浑身力气用尽,她连身子也撑不起,只能倚在榻上。 “宋令枝。” 沈砚声音低低,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耳边,他单手,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前日我进宫,母后说要见你。” 宋令枝睁大双目。 沈砚声音轻轻,垂首在她耳边低语:“我和她说……” “你夜里伺候我伺候晚了,白日怕是起不来身。”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雪。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手指顺着宋令枝脊背往下,沈砚唇角勾起一抹笑,大手揽过宋令枝腰肢,将人直直往前一拽。 宋令枝猝不及防,整个人径直摔在沈砚怀里,她身子颤颤发抖,眼睫抖如羽翼。 沈砚低声一笑。 “那日在避暑山庄的浴池,你是怎么做的,如今就怎么做。” 宋令枝连连后退 :“不、不……” 她身子本就虚弱,还没逃离两三步,又轻而易举被沈砚抓了回去。 如湖上孤苦伶仃的浮萍,无处可依。 泪珠簌簌滚落,又一次砸向沈砚的手背。 宋令枝泪眼婆娑,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笼中的那只黄鹂无差,生死都在沈砚的一念之间。 他总能轻而易举捏住自己的命门。 宋令枝声音哽塞,泣不成声。 无形的恐惧和不安牢牢笼在她身上,那一夜的无助如潮水纷涌而至,宋令枝哭得几近窒息:“你、你不可以……” “没有我,只有你。”沈砚声音犹如鬼魅,“枝枝,只要让他们听见你的哭声就可以了。” 刘嬷嬷气势汹汹闯入沈砚院落,满院乌泱泱一百多个奴仆,宫里的、府邸的,宋令枝一张脸苍白无半点血色。 她怔怔睁大眼,恐惧和害怕遍及全身,沈砚是想要她装着…… 连连摇头,双目泪如泉涌,宋令枝脸上手上,全是滚滚泪珠。 她声音喑哑:“不可以、我不可以……” 沈砚垂眸,好整以暇看着逐渐崩溃的宋令枝,脸上泪痕遍布。 沈砚托起宋令枝下颌,只接到满手的泪珠。 他如愿在宋令枝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看到恐惧不安。 少顷,宋令枝耳边忽然落下一声笑。 沈砚轻哂:“你还真信了?” 他俯身,目光和宋令枝平视,沈砚一字一字,“我怎么舍得。” 他如今还没腻,怎舍得这么快就丢弃宋令枝这个乐子。 宋令枝惊恐抬起双眼,眼中满是质疑。 她还是不信沈砚,不信对方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夜色如水,银辉洒满整个院落。 岳栩挡在月洞门前,挡住了刘嬷嬷一众想往里闯的人。他本就刀光剑影中闯出来的人,腰上那佩刀不知染上多少人的血。 刘嬷嬷虽有皇后的口谕在身,却也不敢真的硬闯。 乌木长廊空无一人,那扇槅扇木门紧紧闭着,无声无息。 片刻,忽闻“吱”的一声,一人披着青灰袍衫,独立在月影中。 沈砚只穿着寝衣,衣衫松垮。 刘嬷嬷先前还梗着脖子同岳栩嚷嚷,一看见沈砚,当即噤若寒蝉。 岳栩朝沈砚走去:“殿下,是属下失职,让他们……” 沈砚淡声,嗓音透着懒散:“让他们传水来。” 岳栩:“让他们闯进……啊?” 沈砚冷眼看他。 岳栩不敢耽搁,忙忙唤人传水。 还在月洞门站着的刘嬷嬷本来还等着沈砚唤自己进去,甫一听见这话,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她又不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小姐,自然知晓传水是何意。 思及沈砚房中还有一人,刘嬷嬷气得牙痒痒。 她还以为刚刚悄无声息,是沈砚已经歇下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刘嬷嬷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三皇子,皇后娘娘口谕,宣您入宫。” 她垂手,自以为有皇后娘娘这块免死金牌在身,“三皇子还是快快着人更衣,太子殿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满院静默无声,只有飒飒风声轻拂。 青灰袍衫穿过夜色,沈砚漫不经心,自乌木长廊走过,他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 “皇兄生病,找我作甚?” 刘嬷嬷低头一笑:“这……老奴不知,皇后娘娘的心思,老奴怎么敢乱猜呢。且这事,三皇子该比老奴清楚才是。天色已晚,三皇子还是快快更衣,随老奴入宫。若是娘娘等急了,可是要怪罪的。” 院落无声,迟迟等不到沈砚的回答,刘嬷嬷狐疑抬头,余光瞥见身后端着盥漱之物的奴仆,刘嬷嬷脸上青红交织。 “三皇子,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侍妾……是不能留在主子正房的。三皇子如今岁数也不小,该懂得规矩也该懂了,这若是让娘娘知道了……” 刘嬷嬷欲言又止,余光瞥见沈砚笑望自己的视线,她后脊倏然生凉,忙道,“自然,是那姑娘不知好歹,若非她狐媚惑主……” 声音戛然而止。 刘嬷嬷瞪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汩汩冒着献血的心口。那一处好像多出了一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我、我……” 满是皱纹的手指直直指着自己心口,刘嬷嬷两眼一翻,身子软绵绵朝后倒去。 血流一地,刘嬷嬷那双向来作威作福的眼睛还睁着。她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哐当”一声脆响,刚才随意从侍卫腰间抽出的佩刀被丢弃在地。 身后一众奴仆心惊胆跳,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多语。 . 翌日。 天色未明,宋令枝已经唤白芷和秋雁进屋,为自己梳洗。昨夜经历一遭大起大落,她心魂不定将近半宿,后来又听哪里死人了,宋令枝更是慌得不敢睡,睁眼到天亮。 秋雁忧心忡忡,抱来妆匣为宋令枝描眉画唇:“姑娘脸色这般难看,不然还是等下回再去罢。” 铜镜前的女子面容惨白,她轻轻摇头,又唤白芷多为自己敷粉,好掩去她脸上的孱弱。 昨夜那事闹的动静不小,白芷和秋雁虽未亲眼瞧见,却也从他人口中听到前因后果。 她细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可是在为昨夜那嬷嬷忧心?依奴婢看,那嬷嬷倒是死得不冤,姑娘您不知道,那嬷嬷说话有多难听,满口胡言乱语。” 宋令枝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秋雁手上温柔,为宋令枝挽发:“先前青杏那事后,府上无人敢乱嚼舌根,昨夜三皇子又……” 余光瞥见铜镜中宋令枝羸弱的面容,秋雁忙不迭改口,“姑娘不知,奴婢今儿去传早膳,厨房那些婆子有多热情,恨不得做上满汉全席,亲为姑娘端来。” 满府上下都知,刘嬷嬷是说宋令枝的坏话 ,才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如今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沈砚看重宋令枝,不舍得宋令枝受委屈。 宋令枝闻言,只觉颇为嘲讽。 刘嬷嬷是皇后的人,沈砚此举,无非是在为自己树敌。身边没了一个教习嬷嬷,皇后此刻,定然恨极自己。 秋雁:“姑娘,您觉得这发簪……姑娘,您身上怎么这么凉?” 她着急,贴近宋令枝细瞧,“如今入夏,姑娘怎的还是手脚冰凉?” 宋令枝虽然畏冷,却也不是大热天也得抱着鹤氅。 秋雁心下不安:“这些时日,姑娘好像一直都这样,可要奴婢唤大夫来瞧瞧?” 宋令枝摇头:“不过是昨夜吹了风罢了,又没什么大碍。走罢,可别让香娘子久等了。” 秋雁福身应“是”。 日光融融,马车穿过长街,渐行渐远。 …… 坤宁宫内。 昨夜得知刘嬷嬷惨死在刀下,皇后气得连夜摔了宫中一众花瓶。 后来听太医说太子身上无大碍,皇后满心的怒火方压下些许。 死一个刘嬷嬷虽不是大事,只沈砚此举,显然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脸。 “岂有此理。”皇后一手揉着眉心,只觉五脏六腑都烧尽,她垂首望向下首的小太监,“你是说,昨夜三皇子又留那女子在正房?” 小太监俯首跪地,不敢说谎话:“是,三皇子房中确实还有人,后来还、还传了水。刘嬷嬷见不惯,多说了三皇子两句,然后就、就……” 他泣不成声,睁眼闭眼,都是刘嬷嬷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小太监昨夜就站在刘嬷嬷身边,差点以为那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那一刀穿破刘嬷嬷心口,鲜血也溅了他一身,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小太监吓得直打颤,连滚带爬回了宫,中途还打滑失足好几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沈砚是如何的面无表情,手持佩刀在自己眼前杀了一人。 沈砚就像是……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阎王恶鬼,杀人不眨眼。 小太监身子颤抖,说话舌头都打结。 皇后怒火中烧,又想到昨日太子是见到宋令枝才身子不适,越发迁怒:“一个狐媚子罢了,他竟也这般护着?” 侍女轻声:“娘娘息怒,娘娘是何等金贵之身,怎能为那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伤心伤神?要奴婢说,三皇子这是还没娶亲,若娶亲了,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便也不会这样了。” 皇后思忖片刻,点点头:“你这话倒是在理。” 又忧心,“他如今被那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怎还会听本宫的话。” 侍女笑笑:“娘娘终究是三皇子的生母,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娘只管帮三皇子相看就是了。” 皇后沉吟:“本宫记得,云家那丫头倒是不错,落落大方,端庄有礼,改日传她进宫,也让两个孩子见见。”!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侍女笑着道了声“是”。 坤宁宫祥和一片,笑声连连,底下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早被人拖了下去,昨夜惨死在沈砚府邸的刘嬷嬷也无人提及。 似园中拂过的一阵风,雁过无痕水过无声。 到底是担心太子,在坤宁宫稍稍歇息片刻,皇后又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东宫走去。 青石甬路,穿花抚藤。 池边弱柳扶风,似金丝垂线。 太子身子欠安,东宫上下一众宫人皆小心翼翼,提着脑袋伺候。宫人遍身绫罗绸缎,提着漆木攒盒自乌木长廊穿过。 廊檐下铁马随风摇曳,遥遥瞧见往这边行来的皇后,齐齐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拂袖,认出为首的宫女是太子身边伺候的,她垂眸:“手上提着什么,可是太子醒了?” 宫女垂手回话:“殿下醒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如今又睡下了。太子妃娘娘担心他身子,特命奴婢做了软糯糯的药膳。” 皇后甚为满意:“去罢。” 行至暖阁,果真见太子妃在榻前侍疾。 金丝藤红漆竹帘后,太子妃穿金戴银,绫罗遍身。皇后偏爱太子,当初寻太子妃,也是在一众贵女中千挑万选,相貌家世,人品学识,都得是拔尖的,方能入皇后的眼。 闻得宫人通传之声,太子妃忙忙起身,朝皇后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举止端庄,一颦一笑睫不失礼数,稳重大方。 皇后心满意足,悄声:“太子如何了?” 太子妃轻拭眼角泪珠:“殿下刚吃了药,如今睡下了。还特地交待儿臣,若母后来了,定要叫醒他。” 皇后嗔怒:“好端端的,叫他作甚?” 太子妃抿唇一笑:“殿下说他身为人子,劳母后为他忧心已是大不孝,若是母后来了,他还……” 皇后拍拍她手背,眉眼柔和:“好孩子,莫听他胡说。本宫知他心善,他有这心就好了。” 挽着太子妃往偏殿走去,闲谈片刻,皇后又望向太子妃腹部。 “前儿本宫打发人送来的药膳,你吃得可还好?” 太子妃样样都好,只可惜入府两年多,肚子却迟迟没动静,这两年,皇后没少为她寻些偏方。 想着沈砚昨夜连连让人传水,这些时日还一直留那姓宋的在房中胡闹,皇后双眉紧皱,她是盼着儿孙满堂,可那也得太子府上添喜,若是让沈砚抢先一步,皇后忽的沉下脸…… 太子妃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倏然听见院外宫人通传,说是三皇子来了。 昨夜的事皇后还如鲠在喉,闻言,拍拍太子妃的手,打发她去了暖阁侍奉太子。 “太子还在歇息,砚儿陪母后去园子逛逛罢,省得惊扰你皇兄。” 入了夏,园中百花齐放,穿石抚泉,只闻水声潺潺,落花满地。 宫人高举华盖,亦步亦趋走在皇后和沈砚身后。 皇后声音温柔:昨夜的事母后也听说了,虽说那刘嬷嬷口不择言,你也太性急了些。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沈砚一言不发。 皇后端详他片刻:“那女子你若喜欢,留着伺候也无妨,只你如今还未成亲,那姑娘跟着你,也只能无名无份。母后想着,倒不如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府上有了正经的夫人,那姑娘也好抬抬位份,你道如何?” 满园无声,空中暗香疏影,竹影参差。 沈砚抬眸,那双幽深眸子平静、深不见底。 从小到大,皇后最看不懂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儿子。她不懂,明明都是自己所生,为何沈砚的性子会和太子沈昭相差万里。 沈昭自幼招人疼招人喜欢,可沈砚…… 皇后望着眼前那双如墨眸子,心下惴惴,她试探:“……砚儿?” 沈砚唇角笑意淡淡:“母后心中……是有中意的人了?” 皇后莞尔一笑,挽着沈砚的手。 沈砚不动声色避开。 皇后面露怔忪,而后笑笑,面不改色抬手,轻折下一枝杏花。 “你和昭儿都是母后的孩儿,母后自是日日念着你们兄弟二人。你如今也大了,母后这两年也时常帮你留意着,有几家姑娘倒是不错。” 她唇角笑意清浅,“正好如今御花园这莲花开得正好,母后想着邀她们入宫,砚儿觉得如何?” 满池红莲翩跹,沈砚唇角轻扬,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方轻声道:“好啊。” 皇后心花怒放,霎时连昨夜被沈砚下了面子的事都抛在脑后,只弯唇笑。 “好孩子,你能这么想,母后不知有多欣慰,待来日迎了那云……” 差点将说漏嘴,皇后忙收住声,笑笑,“待来日你迎了新人入府,母后也可放心了。” 满园花团锦簇,云鬓生香。 …… 连着三日,宋令枝都陪着秋雁到香娘子的香料铺子。 先前的七宝香车过于张扬,这几日出府,宋令枝都是坐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马车骨碌碌穿过长街,最后停在一间不小的铺子前,门前两根柱子油着黑漆,匾上题着三个大字:兰香坊。 秋雁款步提裙,自兰香坊缓缓走出,笑着迎上来,亲自领着宋令枝往后院上房走去。 院落落花满地,蝉鸣声声,不绝于耳。 烈日炎炎,天热得厉害,秋雁这两日都在铺子帮忙,自是忙得脚不沾地,然瞧着面色却是极好。 “这屋子是奴婢自己收拾的,姑娘放心。” 槅扇木门推开,入目是四扇缂丝屏风,往里走,博古架上炉瓶三事俱全。 宋令枝摇摇头:“我也不时常,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秋雁笑笑:“香娘子听说姑娘怕冷,特地吩咐奴婢收拾了这屋子。姑娘今日可还觉得身上冷?” 说着,秋雁仍 是忧心如焚,“姑娘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先前在家,也不见姑娘这般畏寒,总拖着也不是事,或是……水土不服?” 宋令枝:不过手脚比往日冷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应付得来。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宋令枝摆摆手,赶着秋雁出门,“我刚刚瞧见,那铺子好些人围着,你快去罢,我这有白芷伺候足矣。” 秋雁一步三回头,终还是挂念宋令枝:“那奴婢唤红玉过来。先前奴婢买了些茶果糕点,姑娘尝尝也是好的,也不算白来一趟京城。” 香娘子并非京城人士,初来乍到,又因方言在京中闹了好大一番笑话。街坊邻里笑她一个女子抛头露脸,也不大和她往来。 这香料铺子本只有香娘子一人打理,后来有一年寒冬,一个小姑娘饿晕在香料铺子前。那小姑娘不会说话,自小就被父母遗弃,流落街头,遇上香娘子后,才有了红玉这个名字。 白芷为宋令枝斟上热滚滚的红茶:“奴婢瞧着她,就想起魏管事,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好。” ……魏子渊。 宋令枝擎着茶杯的手稍顿,那日在马掌柜的胭脂铺子见到箭矢后,这两日宋令枝出府时常留心,却并未再见到和魏子渊相干的消息。 她轻轻敛眸,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听着白芷叙家常。 忽听门外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传来,那人走路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安。 红玉双手端着漆木茶盘,惶恐不安站在门口。 她往日只在后院烧柴做饭,冷不丁瞧见宋令枝一行人,穿金戴银,云堆翠髻,宛若天上神仙。 红玉不敢细瞧,又怕遭人嫌弃,匆忙搁下茶盘,转身就跑。 白芷着急追着上前,手上的赏银还没送出去,红玉先是自己绊住自己,直直在乌木长廊上摔了一跤。 幸好只是手心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宋令枝忙不迭让白芷扶人进屋:“那螺钿柜子有瓶红花油,你去取了来,给她涂上。” 许是常年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红玉身子瘦弱,面黄肌瘦,她低着脑袋,畏缩站在角落,小手颤颤抖动。 白芷拿来红花油,欲给她上药。 红玉双手藏在背后,不肯拿出来。 白芷为难望向宋令枝:“姑娘,不然把红花油留给她,让她自己涂药罢,奴婢瞧这孩子可怜见的,似是怕极了。” 宋令枝拍拍白芷的手:“你先让开。”她俯身,同红玉平视。 先前因为魏子渊,宋令枝学了一点手语,如今正好用上。 红玉愕然抬眸。 到底还是小孩子,不出片刻,她已从角落走出,同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奶油果子。 怕糕点粉末弄脏宋令枝的屋子,红玉不敢细嚼慢咽,一口直直咽下,险些呛住。 宋令枝忙唤白芷取来热茶。 红玉比划手指:多谢。 宋令枝笑笑。 大抵是自己和红玉相 谈只用手语,小姑娘逐渐放松,肩膀也不似先前那般紧绷。 白芷捂嘴笑道:“秋雁究竟是如何听的话,对香娘子不忠的竟是将军,而非书生。” 宋令枝弯唇:“香娘子在京多年,素日只同香料打交道,她能认得的说得准的,也是那些香料名。” 有时说着话,还会蹦出几句方言,秋雁这两日同她讲话,也是半蒙半猜。 白芷抿唇,颇有几分不解和诧异:“不过这将军也真是奇了,当初若非香娘子施以援手,将他从海上带回去,他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怎的还忘恩负义,将人丢在京城一走了之。” 本朝将军不多,白芷挨着细数,不是年龄对不上,便是长相对不上。 白芷狐疑皱眉:“莫非那人不是将军,只是军营一个小喽啰。”她大惊,“那他也太坏了,连身份都是假的。” 红玉看看白芷,又看看宋令枝,最后低头又咬上一口奶油果子。 白芷好奇:“香娘子自己话都说不清,平日她也是靠手语同你说话吗?” 红玉咬着奶油果子,怔怔摇头:这个、很多人不懂的。 院中日光拂地,花光树影。 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她没开口,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红玉。 身后窗棱高高支起,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眉眼。 她不敢乱动,亦不敢流露出任何多余情绪,深怕让人看出异样。 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轻抬,宋令枝东拉西扯,少顷,方比划道:你有……见过其他会手语的人吗? 红玉睁大眼,不懂宋令枝为何有这一问。 若非家中有人患病,寻常百姓定不会学这个。红玉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好些时候,那些人不耐烦看她比划,嫌弃她是个哑巴。 没等红玉比划完毕,早早就挥着扫帚将她赶出铺子,嫌弃她晦气,脏了自家的地。 只除了一人。 那日红玉赶着回兰香坊,碰巧那日又是大雨,长街湿漉,不知哪家的马车在街上狂奔,红玉躲闪不及,差点惨死在马蹄上。 幸而那人及时出手,救了自己。 隔着朦胧雨幕,对方的长相红玉看得并不真切,只记得那双琥珀眼睛,比香娘子手上戴的玛瑙手镯还要漂亮灼目。 惊魂未定,红玉吓得连道谢都忘了,直至对方拂袖,重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从自己身前离开。 她说不了话,追上人后,也只是慌乱比划着手指。 红玉没想到对方竟然看得懂。 雨声淅沥,那双琥珀眸子轻轻低垂。 他用手语回应了红玉。 暖融的日光透过纱屉子,眼前没有大雨倾盆,亦没有那双琥珀眼睛。 红玉望着宋令枝,须臾,她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答应了那人,不能说自己见过他的。 宋令枝一颗心直坠入谷底。 …… 日落西山,红霞满地。 秋雁果真喜欢制香,一整日待在兰香坊,也不觉得累。 白芷笑着打趣:“既如此,你何不留在兰香坊,也省得两头跑。” 秋雁撇撇嘴,抢先一步挤走白芷,她搀扶着宋令枝上了马车:“我还得伺候姑娘呢,总不能都让你干活,那我成什么了?” 白芷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她故意装小气,“你那份月钱给我就是了,活我都替你做,如何?” 秋雁眉开眼笑:“姐姐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 钱袋子掏出一对金锞子,秋雁搁在手心,放在眼睛下方,左右转动身子,“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白芷抿唇笑:“一对金锞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高兴,往日在家里,比这好的也不是没见过。” 秋雁:“那怎么一样,这是我制香饼赚来的,那些姑娘夫人,都夸我的香饼好闻呢。” 平生第一回得到他人的肯定,秋雁喜不自胜,“姑娘,前方那家李记铺子,他家的杏干好吃得很,奴婢买来给姑娘尝尝罢,也算奴婢孝敬姑娘的。” 宋府家大业大,这天底下的好物宋令枝不知见了多少,秋雁实想不出自己能拿何物孝敬宋令枝。思来想去,倒不如买点果干实在。 宋令枝由衷为秋雁高兴,点头:“自然是好的,只是那金锞子你自己留着便是,我……” 秋雁:“那是奴婢孝敬姑娘的,自然得奴婢自个掏钱,姑娘可别和奴婢抢才是。” 马车缓缓在李记铺子前停下,那铺子生意兴隆,还有好些果干点心是西域来的。 宋令枝瞧着甚是有趣,打发白芷也买了两份,送去香娘子那。 正说着话,忽听隔壁酒肆传来一阵笑声。 “还得是国舅爷啊,若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怕是得折在刑部了。” “我说你就是胆子小,有国舅爷在呢,能出什么大事。我还听说了,皇后娘娘近来在为三皇子选妃,相中了云家姑娘。云老,这事你还得谢我们国舅爷,这可都是我们国舅爷的功劳,是他在、在我们皇后娘娘前美言的。” “哈哈哈哈小事小事,等小女这事成了,我云某定亲自上门,只是不知……这三皇子意下如何?我听说,他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听。” “我呸!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我姐姐仁慈,才由得他造次。若是我,我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和我叫板!” 恭维话此起彼伏,伴随着“嘎吱嘎吱”木楼梯的声音,笑声从隔壁传来。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双手渐渐发冷。 云家,云贵妃。 前世秋雁就是死在云贵妃手下的。 往事如过眼云烟,走马观花在宋令枝眼前一一掠过。 她忘不了秋雁僵硬躺在炕上,手上脸上伤痕累累,忘不了云贵妃入府后,自己是如何……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自然也听见那番话,瞧见宋令枝脸色苍白,还以为是为着沈砚迎娶 云家姑娘的事。 她温声宽慰:“姑娘,这事如今还没个定论,说不定只是他们胡说罢了。” 宋令枝皱眉:“这事……你知道?” 白芷心下吃惊,不敢扯谎,她低头,如实道:“奴婢也只是今早在茶房那听过两三句,他们说的云里雾里的,见奴婢去了,又都齐齐噤声。” 谁不知道沈砚日日留宋令枝在房中过夜,还为她杀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教习嬷嬷。众人都好奇,若沈砚真迎了云家姑娘入府,宋令枝该何去何从。 有人幸灾乐祸,笑宋令枝无依无靠,若新夫人容人也就罢了,她还能落一个侍妾的名分,留在沈砚身边伺候的。若新夫人心胸狭隘,那宋令枝日后的日子,可有得受。 这等腌臜事白芷自然不能在宋令枝眼前提。 敛去眼中异样,白芷轻声:“姑娘,那杏干秋雁等着便好,奴婢先扶你回马车……” 一语未了,倏然听见隔壁传来一记不怀好意的笑声。 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遍身绫罗也挡不住脸上纵..欲过度的虚弱,他脚步虚浮,惺忪着一双眼睛,手指直直指向宋令枝:“那边的、那边的美人是谁?” 身后众人赶忙将人扶住:“国舅爷国舅爷,您老仔细点,可别摔着了!” 被唤作国舅爷的男子摆摆手,推开同僚奴仆,摇摇晃晃朝宋令枝走去:“美、美人,和爷回去,爷保证让你吃香喝辣……” 白芷一张脸煞白,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姑娘,你快上马车!” 京城谁不知道皇后的胞弟是个酒囊饭袋,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胡作非为。从他府上抬出的女子尸身数不甚数。 国舅爷强娶民妇这事,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也无人敢上前阻拦一二,只道宋令枝运气不好。 “美人,别跑别跑!”国舅爷东倒西歪,自己赶不上,又命家中奴仆上前拦人,“把那马车给爷砸了,我倒要瞧瞧她还想去哪!” 话落,又趔趄往宋令枝跑去,“美人,爷告诉你,这京中就没爷得不到的……” 指尖尚未碰到宋令枝衣袂。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马蹄渐渐,由远及近,惊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国舅爷猝不及防,惊得跌坐在地:“哪个王八羔子敢……” 乌金西坠,那人高坐在马背上,一身朱红圆领袍衫耀眼,逆着光,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金吾卫,锦衣华服,腰间佩刀,冷若冰霜。 国舅爷仰着脸,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指缝溜进的光影,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国舅爷向来嚣张跋扈惯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便先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坏了老子的好事,来人、给我、给我……” 国舅爷喝得酩酊大醉,身后的奴仆却都不是瞎子,瞧见为首的沈砚,早吓得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跪坐在地。 谁不知沈砚是名副其实的疯子,就连太子皇后都拿他没办法,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身后几名同僚暗自叫苦不迭,若早知道今日会碰见沈砚,他们定是闭门称病不出的。 国舅爷不明所以,抬脚猛踢前方一个奴才后背:“都聋了不成,还不快给我……” 那人抱着脑袋连连磕头,还不忘提醒,“老爷,那是三皇子……” 国舅爷脑袋晕沉沉,往地上轻啐一口:“我呸!什么三皇子,不就一个沈砚……” 脑子逐渐清醒,国舅爷跌坐在地上,僵硬着脖子缓缓抬起脑袋。 日光洒落的长街,沈砚高坐在白马上,一双黑眸漆黑幽静。 沈砚弯唇:“别来无恙,舅舅。” 国舅爷稍怔片刻,而后哈哈大笑:“原来是三皇子……” 下一瞬,沈砚忽的策马扬鞭,朝他直直飞奔而去。 马蹄踩碎一地的日光。 一众奴仆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抱头逃窜,落荒而逃。 国舅爷避之不及,刚起身,又被自己绊住,整个人朝前跌去。 只听一声惨叫,马蹄重重踩在国舅爷手指上。 断开的手指,恰好是刚刚差点碰上宋令枝衣袂的那根。!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血肉模糊,断开的手指踩在马蹄之下,糊成一摊烂泥。 血流了一地,白骨若隐若现,混在血泊之中,汩汩血珠不断往外流。 国舅爷躺在地上,一双眼珠子瞪圆,完好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你、你你你……” 马背上的人剑眉星目,一双眼睛熠熠,沈砚垂眸勾唇,目光漫不经心自国舅爷脸上掠过,而后高扬马鞭。 马鸣嘶吼,穿破长空。 国舅爷躺在地上,只觉自己半个手掌几近断开,疼得他连声惨叫,哀嚎震耳欲聋。 日光渐沉,模糊视线中,只见沈砚扬鞭策马,穿过黄昏。 越过宋令枝之际,沈砚俯身,向下一捞,拦腰抱起宋令枝。 风声拥着马鸣,齐齐落在耳边。 宋令枝惊呼一声,只闻飒飒疾风掠过,她半边身子似腾在半空,摇摇欲坠。 “沈……” 狂风灌入喉咙,惊得宋令枝连连咳嗽。 马蹄不止,马背起伏,沈砚纵马狂奔,急促风声掠过耳边。 宋令枝闭着眼睛,下意识攥紧对方的衣襟。 红霞满天,不知过了多久,马蹄渐止,清风摇曳。宋令枝睁眼,沈砚的府邸近在咫尺。 油饰着黑漆的柱子油光水滑,透着锃亮之色。栅栏内五扇大门洞开,一众奴仆早得令,遥遥站在门前,垂手侍立。 白马稳稳当当停在府邸前,高耸身影映在地上, 宋令枝睁开眼,入目是沈砚那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睫,日光照不见的地方,黑眸晦暗不明。 下颌被挑起,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沈砚垂首,左右端详。绛唇映日,覆粉施朱。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怪不得刚刚那个老匹夫…… 沈砚眸色暗沉,手中的缰绳勒紧,白马本来好好啃着门前的草,莫名其妙被主子拽起,狐疑回首往后看。 日影笼罩,沈砚那双眸子极深,他勾唇轻哂:“你这张脸,倒是长得不错。” 沈砚低头,握着缰绳的手在宋令枝颊边轻轻比划。 “你说若是我在这扬上一鞭……” 缰绳粗糙毛燥,宋令枝只觉颊边颤栗无数。 国舅爷身为皇后的胞弟,身居高位,沈砚都能面不改色踩废对方一只手。 身子抖如蝉翼,宋令枝双眸惊惧不安,红唇嗫嚅:“我、我……” 笼在自己头顶的黑影覆下,沈砚弯唇,笑声落在宋令枝耳边,“脸花了,那两个不长眼的玩意还会看你吗?” 宋令枝睁大双目,手足颤栗。 她半边身子还悬在半空,只要沈砚松手…… 想像中的缰绳并未落在自己脸上,沈砚翻身跃下马,徒留宋令枝高坐在马背。 朱红身影落在融融春日中。 虎口逃生,宋令枝抚 着心口,心惊胆跳。 秋雁和白芷随后而至,二人脸上行色匆匆,满腹心思落在紧蹙的眉宇之间。 秋雁急红了眼:“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方放下。 外面闹起来的时候,秋雁恰好在铺子后等着杏干出炉。宋令枝在吃食上向来讲究,若是经了那等不干不净之手,她定是不肯多吃一口的。 秋雁不放心店里伙计做事,亲自在后院盯着。不想一眨眼功夫,前方就出了事。 李记铺子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长街上的百姓深怕得罪国舅爷,都往附近几家铺子躲去。 秋雁面上担忧不已:奴婢后来才知道,那位居然还是国舅爷。阿弥陀佛,倘若姑娘真的出事,奴婢真该以死谢罪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夫人。?_[(” 说着,又滚下泪珠。 白芷忙替她拭泪:“好在有惊无险,你也别站在这了,还不快打发他们备水去,好让姑娘解解乏。” …… 满园寂然,静悄无人耳语。 国舅爷因为得罪宋令枝被沈砚废了半只手的事,如添上羽翼,顷刻传满京城。 府上早早得到消息,众说纷纭,有人好奇有人惊讶,然更多的,是对宋令枝的畏惧。 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穿过抄手游廊,遥遥瞧见宋令枝进了院子,当即屈膝行礼,噤若寒蝉,垂眸不敢多语。 月影横窗,竹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倏然在一个小丫鬟前驻足,她转身:“你……” 一语未了,小丫鬟脚下发软,双膝跪地:“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奴婢……” 她战战兢兢,满脸惶恐不安,深怕下一瞬自己的手指也没了。 宋令枝无奈,朝后望了一眼,白芷了然,上前扶人起身:“我们姑娘又不吃人,你若是没做错事,有什么好怕的?” 小丫鬟瑟瑟发抖:“奴婢、奴婢……” 宋令枝轻声:“我并非责怪你,只是想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小丫鬟长松口气,实话实说:“殿下应是在飞雀园,奴婢先前瞧见,殿下往那去了。” ……飞雀园,黄鹂。 宋令枝后脊生凉,顾不得身后的小丫鬟,提裙匆忙往飞雀园走去。 那黄鹂是她打发人送去飞雀园的,怕它整日在沈砚身前蹦跶,惹得沈砚不快,不想对方竟亲自找了去。 青石甬路,将近掌灯时分,飞雀园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乌木长廊迤逦,悄无声息伫立在黑夜中。 穿花度柳,宋令枝遥遥瞧见檐下一抹朱红身影。 朱漆泥金亭式鸟笼选在檐角下,黄鹂瑟缩着脑袋,委屈巴巴缩在沈砚手心。 “这身羽翎倒是漂亮。”沈砚声音轻轻,手掌摊开,黄鹂歪着脑袋,试探往前半步,在沈砚指尖啄一口。 又仰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 沈砚指尖再动,它又啾啾啾,轻啄一口。 如此三番两次,直至沈砚指尖不动。 黄鹂亦仰起脑袋,瞪圆一双眼睛望着沈砚,没再往前半步。 沈砚勾唇,似是对黄鹂的听话懂事甚为满意。 他扬手,唤身后的管事上前:“这鸟笼小了些,再造一个大的来。” 管事双股战战,领命而去。 那黄鹂重新被丢回笼中,瞪着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珠子,好奇张望。 廊檐静默无声,只有重重月影交叠。 宋令枝站在檐下,双足似灌了铅,久久不曾往前半步,手足冷冽。 在沈砚眼中,兴许她和金丝笼中的黄鹂并无两样。若是高兴了,便当个乐子逗趣,兴致高了,亦可赏些金银珠石。若是惹得沈砚不快,他亦能轻而易举了结自己的性命。 金丝笼自有奴仆提走,送回房内。 沈砚负手抬眸,隔着朦胧月色,那双深色眸子同宋令枝遥遥对上。 风过无声,廊檐幽深寂静。 宋令枝往后瞧一眼,白芷识趣,退至身后的花障,只远远瞧着宋令枝和沈砚。 摇曳竹影送来满园月色。 沈砚泰然自若:“有事要说?” 风声渐起,自他松垮的广袖之上拂过。 沈砚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淡,落在宋令枝身上的阴影却半点不减。 她还是怕沈砚。 努力压下心底的惧怕,宋令枝垂手攥紧手中丝帕,她抬眸:“你要……成亲了?”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诧异,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宋令枝深吸口气:“是……云家的?” 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月色氤氲,沈砚踩着月色,信步朝宋令枝走去。 银辉洒落在他肩上、眼角,勾勒出颀长的轮廓。 “宋令枝。”他低声一笑,“……何时也轮到你来过问我的事了?” 黑影挡住了清冷月光,宋令枝只身站在昏暗中,她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黑漆柱子抵在后背,退无可退。 “我……” 丝帕揉成一团,宋令枝竭力说服自己抬头,直视沈砚的视线,“那我呢?她若真进门了,定是容不下我,我也不该留在府上。” 宋令枝定定心神,“云老是不会容许自己女儿嫁给一个……”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沈砚笑笑,长指轻抬起宋令枝下颌。 宋令枝皮肤细腻,黄昏他虎口抵着的那处,此时还有淡淡的红痕。 沈砚弯唇,笑意不达眼底,“谁说你不该留在我府上的?” 宋令枝愕然,瞳孔骤紧:“你这话……是何意?” 落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加深,沈砚步步迫近,“宋令枝,你觉得……侍妾好听还是外室好听?” 宋令枝惊恐:“……什么?” 寒意侵蚀四肢,遍及五脏六 腑,如坠冰窟。 “你是想……” 沈砚漫不经心颔首:“就如以前那样。” 只不过如今是她做小,云家姑娘做大。 她还有可能,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脑中空白一瞬,当头一棒,宋令枝只觉浑身冰冷刺骨,上气不接下气。 “不可能。” 宋令枝几近崩溃,她连连摇头,窒息笼罩全身,“沈砚,我死也不会……” 下颌再次被人抬起,那双如墨眸子直直撞入自己的视线。 沈砚垂首,冷若寒冰的一双眸子半点笑意也不见,他一字一字:“宋令枝,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府上。”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终散去,沈砚拂袖而去。 满园月光飘渺,凌乱落在宋令枝身上,她跌坐在檐下矮榻之上,只觉脑中晕晕沉沉。 恍惚好似听见祖母在唤自己,又好似回到前世,回到沈砚刚迎娶云贵妃入门的那一日。 沈砚离开,白芷赶忙上前,忧心不已:“姑娘、姑娘!” 急促声音短暂唤回宋令枝的思绪,她一手抚额,只觉思绪乱成一团。 沈砚不日就要迎云贵妃入府,她定要在此之前离 开,不然…… 思及沈砚那带着笑意的“外室”二字,宋令枝只觉遍体生寒。 白芷愁肠百结:“姑娘,您这手怎么还这般冷?” 将近入伏,宋令枝却仍冷得厉害,白芷果断:“姑娘,奴婢还是为你寻大夫来罢,这病拖不得。”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起,眼前发黑,“不必,我……” 对上白芷一双婆娑泪眼,宋令枝无奈,那句“我心中有数”终咽下,她低声:“罢了,过两日我随你去一趟百草阁,可好?” 白芷破涕为笑:“自然是好的。” …… 不过是随口哄白芷的话,宋令枝不想白芷竟如此坚持,每每起身梳妆,宋令枝总能听见白芷在耳边碎碎念。 “姑娘,今日天晴,奴婢陪你去百草阁罢?” 秋雁早早去了兰香坊,如今这房中,也只剩下宋令枝和白芷二人。 铜镜中,女子一身杨妃色织雨锦百合花纹春衫,云鬓珠钗,明眸皓齿。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我只去这一回,若还有下回,我可不去了。” 白芷赶忙握着她的手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呸呸呸,姑娘少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只瞧一回姑娘身子就大安,哪有什么下回。” 宋令枝好笑,透过铜镜笑睨白芷一眼。 马车一早就备下,翠盖珠缨八宝车停在二门处。 白芷扶着宋令枝转过月洞门,忽听苍竹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这么早叫人备车,宋姑娘不会是想去宫中寻殿下罢?”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狐疑之色。 白芷张唇,欲呵斥苍竹后的 第三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蝉鸣满园,廊檐下一众宫人绫罗遍身,锦衣翩跹,双手捧着漆木攒盒,调桌安椅,锦绣一新。 殿内落针可闻,闲杂人等早被皇后的贴身侍女带了出去,槅扇木门轻掩,隐约有日光漏出,细细长长的一道。 沈砚眉眼低垂,一双晦暗眸子藏在茶杯后。 官窑红釉杯轻搁在漆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响。 皇后蹙眉,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她试探:“……砚儿?” 沈砚轻轻抬眼:“这是母后的意思?” 皇后抿唇一笑,若依她的意思,直接将那女子处死了事。她弟弟因这事废了一只手,那女子死上一百回也不足为惜。 只可惜她那弟弟昏庸,又怜香惜玉,在她面前求了好久,说要定那女子。皇后无奈,只能找沈砚要人。 她轻声叹气:“自然是你舅舅的意思。你贵为二皇子,普天之下,你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若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丫头片子,和你舅舅生了龃龉,那才是大大的不妥。” 皇后温言相劝,“且这女子进京后,为你招惹多少祸事,留着也是个祸患,倒不如顺水推舟送给你舅舅,就算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可好?”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光影昏暗,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暗无光。 喉结滚动。 良久,喉咙溢出一声轻笑。 沈砚声音淡淡:“……好啊。” 皇后眉开眼笑,满腹愁思消失殆尽,满心欣慰:“好孩子,母后知道这事你也受委屈,赶明儿母后让人挑几l个伶俐丫鬟送去你府上,定你那丫头……” 沈砚漫不经心,拂袖起身:“母后不必为我忧心,还是尽早为舅舅做打算才是。” 皇后眼睛笑成弓月:“你舅舅那不过抬一个丫头进门,哪里用得着母后操心,还是砚儿你……” 沈砚慢悠悠:“毕竟寻一副好棺木,可不是易事。” 皇后唇角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敛唇,眼中笑意荡然无存:“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轻哂:“字面意思罢了。” 指腹摩挲着青玉扳指,沈砚眼中掠过几l分阴翳,雾霾沉沉笼在他眉间。 到底是他不在京中久了,连那样的酒囊饭袋也敢觊觎他的东西。果真他前日还是心慈,那马蹄踩的应该是那酒囊饭袋的脑袋,而非手掌。 至于宋令枝…… 沈砚眸色一沉,倏然想起女子冰肌莹彻的一张小脸,她应是怕极了自己,看自己的目光总是怯怯。 沈砚没来由心生不悦。 殿中的鎏金珐琅二足香炉燃着松柏宫香,沁人心脾,却怎么也抚不平沈砚紧皱的双眉。 甩袖,扬长而去。 槅扇木门大开,日光迤逦落在他绣着金丝线的广袖上。 身后皇后怒火中烧,茶杯狠命往地上摔去:“沈砚,那是你舅舅!” 回应她的只有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以及沈砚轻描淡写的一句:“选妃的事不劳母后挂念,我自有打算。” 你——皇后恼羞成怒,凤眸冷冽。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沈砚颀长身影逐渐融在日影之中,再不曾回头往后望一眼。 皇后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当初我就不该让他活命的,他就应该死在……” 侍女目瞪口呆,赶忙捂住皇后双唇:“——娘娘!” 她左右张望,屈膝半跪在皇后脚边,“娘娘,隔墙有耳。” 皇后心口起伏不定,到底不放心,抓住侍女的手叮嘱:“去,去找国舅爷,就说是本宫的话,让他近日无事不必出府,在家将养即可。” 侍女不明所以:“娘娘,二殿下应是在气头上才说的那话,再怎样,那也是国舅爷,二皇子的舅舅。” 皇后摇摇头:“你不懂,他……” 思及沈砚,皇后眼中流露出几l分不易察觉的厌恶,少顷,方道,“罢了,照本宫说的便是。” …… 皇后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宴,宴请京中贵女。园中花团锦簇,人比花娇。 太子成亲两年有余,又和太子妃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如今二皇子也到了适婚之龄,一众贵女争奇斗艳,仰颈张望,欲一睹二皇子的天人之姿。 盼了又盼,盼了又盼,袖中靶镜偷偷拿出好几l回,却迟迟不见沈砚现身。 众人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宴席之上。 太子妃一身金丝织烟云蝴蝶锦裙,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莹润通透,扇水墨团扇执在手心,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太子妃狐疑,目光在一众贵女脸上掠过,暗暗记下名字,又好奇:“怎的不见云家姑娘?” 她可是记得,皇后娘娘对这位印象极好,有意让她与沈砚成亲。 只如今时辰已到,云家姑娘却迟迟不曾现身,实为不妥。 侍女俯身,凑至太子妃耳边低语:“奴婢听人说,云姑娘身子不适,今日不曾赴宴。” 太子妃眼眸轻动,手中的团扇稍滞:“……母后怎么说?” 侍女小声回话:“皇后娘娘并未说什么,只打发人送了血燕去云府。” 满园莺莺燕燕,云堆翠髻。 话落,侍女又左右张望,悄附唇在太子妃耳边:“皇后娘娘刚刚还将身边的侍女都打发走,说是要和二皇子说些梯己话,后来奴婢瞧见,二皇子是冷着脸走的。” 太子妃诧异:“……二皇子走了?” 赏花宴是为着沈砚办的,如今沈砚不在,这场赏花宴哪还有必要的继续。只沈砚这般,莫过于太不给皇后面子了。 一而再再而二打皇后的脸。 沈砚向来和皇后关系不睦,太子妃若有所思,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 侍女狐疑垂首,欲言又止:“娘娘,这事……可要和太子殿下说?” 太子妃弯唇浅笑:“你真以为他会 不知?” 侍女担忧蹙眉:“殿下还卧病在榻,想来他应是不知的。” 太子妃淡淡瞥她一眼:“莫要多话。” 她向来只喜欢看戏,可无意被人拖下水。 . 夹道长而窄,日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渐渐驶出皇宫。 隔着一层墨绿车帘,岳栩毕恭毕敬:“殿下,可要回府?” 一帘之隔,沈砚轻倚在车壁,墨色眸子轻阖,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搁在膝盖上。 云黎从府上翻墙的事沈砚早早知晓,只是好奇云府的人都是饭桶不成,竟然半日也寻不到人。 岳栩闻言,掩唇轻咳两二声:“属下倒是知道云姑娘在何处。” 迟迟不见马车内的人有所回应,岳栩大着胆子:“主子,云姑娘如今……正和宋姑娘在一处。” 墨绿车帘挽起一隅,那双深色眸子难得流露出几l分不解:“她们怎么会碰上的?” 沈砚皱眉,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他眸色暗了一瞬,声音清冷:“知道她们说什么了吗?” …… “姐……妹妹,你这身锦衣果真不错,这是江南的青纱翼罢?我听闻江南多青纱翼……” 百草阁内,云黎抱着小白猫,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一张小嘴叭叭,片刻不停。 宋令枝忍无可忍,驻足回望。 长街上那几l个彪形大汉早就不见,只余满地日光残留。 宋令枝面色冷淡,半点套近乎之意也无:“你要找的大夫就在前面,自己去罢。白芷,我们走。” 云黎不假思索,上前挡人:“等下,你这就走了?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这锦衣我去何处还你?”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不用还。” 云黎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又不是那等贪图小利之人,你……” 身后猩红毡帘挽起,一位满鬓斑白的妇人从后院走出,她手上还抱着一个绵软褥子。 瞧见云黎,妇人满脸堆笑:“云姑娘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前儿你送来的那猫儿,昨日下了几l个猫崽子,个个都是好的。” 后院杏花树旁的平房内,堆着少许的柴火和枯叶。 阿梨的爪子刚寻了大夫包扎,如今怏怏窝在云黎怀里,哼唧哼唧叫唤。 云黎一手抱着阿梨,小声安抚。又探头,去瞧埋在褥子中的几l个小猫崽。 平房狭小,倒是收拾得齐整。才刚生下猫崽子的母猫性子狠辣,但凡有人多看猫崽两眼,都会被凶。 除了云黎。 妇人双手在衣裙上擦擦,笑得温和:“它是云姑娘救回来的,只认云姑娘一人,这地方也是云姑娘收拾的。” 宋令枝目瞪口呆,难以将眼前这人和前世的云贵妃联想在一处。 妇人本是后院看柴火的,后来收了云黎的银子,云黎不在,便是她帮忙照看母猫:“我还以为云姑娘今日不来了呢。 姑娘不是说今日有事耽搁了吗,可是事办完了?” 宋令枝下意识望向地上那抹碧霞色身影。 若无变故,云黎此时该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然后不日和沈砚完婚。 碧霞身影一顿,云黎僵着脖颈转过身,实话实说:“我、忘了。” 她当时看见阿梨受伤,二魂六魄都吓飞,哪里还记得什么赏花宴。 妇人一惊:“可是误了大事?” 云黎面不改色:“倒也不算大事。” 不过一个二皇子罢了,哪里有她的阿梨重要。若非父亲诓她赴宴后,便容她留阿梨在府上,那劳什子赏花宴,她去都不会去。 宋令枝和白芷相视一眼,二人皆笼着双眉,宋令枝心中疑虑渐深,她不懂,云黎能费心费力,只为救活一只素不相识的母猫,为何前世不能放过她的秋雁。 思及前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秋雁,宋令枝满心的疑虑渐消,脸上冷了些许。 只让白芷留下身上的银子,钱袋子塞到妇人手上,宋令枝轻声:“这个你拿去,也算我的心意,给它们买点好吃的。若还有剩,你拿着便是,也不枉我今日来这一遭。” 妇人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云姑娘拿的够多了,我……” 宋令枝面不改色:“她拿她的,我拿我的,有何相干?” 话落,又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心知肚明,拉着妇人说了会话,方同宋令枝一齐出门。 白芷轻轻叹口气:“闹了半日,姑娘还未寻大夫来瞧呢。姑娘,那云姑娘,可是殿……” 余音未了,倏然见后院匆忙跑出一道娇小身影。 云黎疾步提裙,行色匆匆,挽着宋令枝不肯松手:“你还没说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呢。若是不方便说,那过两日你来百草阁寻我,今日……” 长街一阵喧闹响起,为首的正是云府府上的护院,云黎怀中的阿梨登时炸毛,一双眼珠子瞪圆,张牙舞爪欲找那大汗算账。 宋令枝当机立断,来不及多想,直接将主猫推入马车。 云黎惊魂未定,一面安抚怀里的白猫,一面解释:“阿梨的爪子是那人拿捕兽夹弄伤的。” 宋令枝皱眉,扬声命人驾车回府。 无奈还是晚了半步。 数十个彪形大汉手持佩刀,齐齐围在宋令枝马车前,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穷凶极恶。 他拱手,并未指名道姓,然马车上二人,都心知肚明。 “姑娘,老爷命小的接你回府。” 云黎抱着阿梨惴惴不安,直往宋令枝身后躲。 宋令枝拢眉,抬眸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扬高声:“马车上并无你家姑娘,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人了。” 护院不为所动:“适才那白猫乃是我们府上,这白猫伤了我们老爷,还望姑娘将此猫交给我们处置。” 白芷轻笑:“你这话着实好笑,这猫是我们家主子养的,何时成了你们家了?” 护院脸色阴沉:“姑娘,老爷夫人都在家中等着您,若是伤及无辜,可莫要怪在下鲁莽。” 佩刀出鞘,步步逼近马车。 蓦地,马车内传来一声轻笑,宋令枝声音轻轻:“府上的家风,便是当街强掳民女?” 护院一怔,随后不屑一顾:“这位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几l个刀剑不长眼,若是伤着姑娘,可别怪在下无礼。” 剑拔弩张。 马车内,云黎眼睛气红,一口贝齿差点咬碎。她无意拖累宋令枝:“罢了,我随他们回去就是,大不了我日后不让阿梨……” 宋令枝忽然伸手,攥住了云黎的手腕。 指尖相触灼热的瞬间,她当即收回手,别过视线,讪讪:“不必。” 云黎担忧:“可是他们……” 宋令枝淡声:“他们不敢。” 她故意扬高声,嗓音透着浓浓的嘲讽和讥诮:“我竟不知……何时二皇子的马车,也有人敢拦了?” 护院将信将疑,他眼尖,刚刚看见的,明明是二个姑娘,哪来的二皇子? 宋令枝反唇相讥:“怎么,这京中还有人敢假冒二皇子行事不成?” 护院迟疑:“这……” 同伴上前,低声在他耳边低语:“那姑娘应该就是二皇子府上的,前儿二皇子为了她,连国舅爷都伤了,我劝你见好就收,别真得罪了那位活阎王。” 隔着墨绿车帘,护院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传至马车内二人耳中。 云黎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你、你真是……” 车外的护院不依不挠,只当宋令枝是蒙自己的:“……姑娘可有信物?” 宋令枝冷笑两二声:“你倒不如请二皇子和我对质罢了!我倒要瞧瞧,这京中……” 车帘挽起,日光倾泻而下,宋令枝俯身探出马车,横眉冷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宋令枝忽的怔愣在原地。 两二步外,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剑眉星目,黑眸冷峻。 护院屈膝跪地,幸灾乐祸:“殿下,此人明目张胆,冒充你行事……” 一声惊呼忽然响起,刚刚还洋洋得意的护院,此时却捂着脸倒在一旁,起都起不来身。 一道血痕直挺挺从他眼角划下,嫣红的血珠子流了满手,惨叫声连连。 是沈砚手上的马鞭留下的。 沈砚泰然自若收回手中的马鞭,冷眼睨地上疼得蜷缩在一处的男子。 众人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发抖,哪有刚才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日光横亘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悄无声息。 宋令枝愕然。 沈砚今日早早入宫,他这会应是在皇后娘娘的赏花宴才是,怎的会出现在无名小街。 心神恍惚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沈砚不知何时,骑着马慢悠悠晃至宋令枝身前。 他垂眸,手上的马鞭隐约可见斑驳血迹。修长 白净的手指轻而易举抬起宋令枝的脖颈,迫得宋令枝不得不和他对视。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怯怯,半点也无方才的凌厉。 沈砚勾唇:“枝枝刚刚是在……狐假虎威?” 最后四字几l乎是贴在宋令枝颈边说的,温热气息洒落,顷刻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好整以暇欣赏着宋令枝眼中的惊恐不安、忐忑惧怕。 他总以为宋令枝如金丝笼中的黄鹂,她拥有绝美的相貌、美妙的歌喉,沈砚可以隔着金丝笼打趣逗乐。只是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黄鹂走投无路,也会亮出尖锐利爪。 沈砚淡声轻笑,忽然觉得新鲜:“倒还不算蠢笨。” 地上那护卫还捂着眼睛,哀嚎声不绝。 沈砚手中的马鞭乃是玉柄竹节状,前方带有尖锥,那护院半张脸都汩汩流着血,好不瘆人。 宋令枝惊恐别过眼睛,双手冷得厉害,心口又一次涌起恐慌。 早有金吾卫上前,拖着那人离开,血痕道道留在长街。 余下的几l名护卫连连叩首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姑娘饶命,小的日后再不敢了,再也不管了。” “他们、他们也没做什么。” 踟蹰片刻,宋令枝终于心不忍,她抬眸,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除刚刚伤了眼睛那人,其他人都只想寻云黎罢了,并无过错。 沈砚漫不经心:“枝枝是在为他们求情?” 宋令枝红唇嗫嚅:“……可、可以吗?” 攥着沈砚衣袂的手指莹润细白,许了用了力,宋令枝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薄粉敷面,楚楚动人。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往后望一眼。 金吾卫有条不紊退开半丈,数十个护院点头哈腰,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一干二净,犹如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沈砚面无表情,翻身下马,揽着宋令枝走进马车。墨绿车帘挽起,角落昏暗,一人一猫躲在白芷身后,瑟瑟发抖。 “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云黎背对着车帘,身子抖得厉害,双手却从未松开手中的白猫。 转首望见沈砚,云黎如见到鬼一般:“你你你……” “活阎王”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云黎抱着猫,屈膝福身:“云黎见过二殿下。” 她转而朝向宋令枝,“今日之事多亏宋姑娘出手相救,改日我定亲自登门……” 思及宋令枝同二皇子住在一处,云黎硬生生将“登门”二字咽下,改口,“改日我定亲自道谢,云黎……云黎还有事,先、先告辞了。” 惹出如此祸事,她本来还不敢回府,如今却觉得十个云老头也没沈砚可怕。 抱着阿梨踉踉跄跄一路跑远,须臾,云黎又颤巍巍折返,轻手在马车外敲了两二下。 车帘挽起,入目是宋令枝一双盈盈杏眸。 云黎悄 悄松口气:“宋姑娘,云黎方才有一句话忘说。” 宋令枝不明所以。 云黎扬起唇角,眉眼弯弯:“云黎并无入府之意,只愿宋姑娘和二殿下长长久久,告辞!” 长久的沉默,翠盖珠缨八宝车穿过长街。洋漆描金案几l上供着一方青窑美人瓢,另有红莲数枝。 花香氤氲,高几l上还有一个暖手炉,是白芷近日特为宋令枝备的。 鎏金珐琅手炉抱在怀里,宋令枝却仍觉周身冷冽。 沈砚就坐在马车对侧,宋令枝抬首便能望见对方。 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视线灼灼,半刻也不曾松开。 良久,方听得沈砚唇齿间溢出一声笑:“宋令枝,你还真是好本事。” 不过半日功夫,便让云黎说出那样的话。 宋令枝乍然抬首,脱口而出:“是她误会了!我并未、并未……和她提起过你。” 丝帕揉在手心,皱巴巴的一团。 她对云黎的敌意不过是为着前世秋雁的惨死,怎么可能是为着沈砚。 只如今她说再多,沈砚也不会相信。 他向来都不曾将宋令枝放在眼中。 青玉扳指轻轻拨动,沈砚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轻轻一哂。 “长长久久,也不是不行。” 宋令枝后脊僵直,气息稍顿。 沈砚俯身凑近,手中青竹折扇轻而易举挑起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你求她,倒不如来求我。” “……你求求我,我让你住芙蓉院,如何?”! 第三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日光拂地,马车内光影晦暗,只余斑驳日光落在沈砚眉眼。那双漆眸子幽深平静,笑意浅浅,不达眼底。 宋令枝怔怔望着人,思绪飘远之际,终想起她何时见过沈砚有这种眼神。 在飞雀园,在乌木长廊下,在那只听话的黄鹂前。 光影绰约婆娑,芙蓉院为正院,历来只有府上夫人才能入住,沈砚此话,不言而喻。 为宋令枝换院,于沈砚而言,和为那黄鹂寻个更大的笼子并无两样。 博人乐子的玩意,能讨得主子欢心,自然能得到嘉奖。 指尖沁冷,暖手炉燃着滚烫的金丝炭,宋令枝却半点也觉不出暖意。 寒气遍及四肢,侵肌入骨。 是恐慌,亦是担忧。 沈砚这话,似在试探。那双墨色眸子近在咫尺,深不可测。 他向来阴晴不定,若是回的不好…… 宋令枝心思千回百转,须臾,她眼眸低垂,纤长睫毛如烟雾轻拢。 “不了。” 芙蓉院只有夫人才能入住,她还……不够格。 长久的沉默。 马车外喧嚣依旧,小贩的吆喝声不绝,衬得车内越发的沉寂冷清。 沈砚那双黑眸定定,似是在打量宋令枝。青竹折扇还抵在宋令枝下颌,手上凸出的腕骨白净。 良久,马车内落得轻轻的一声笑,青竹折扇收回。 沈砚倚在青缎靠背上,修长身影似青松翠柏:”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赌对了。 紧绷的肩颈舒展,宋令枝长松口气,忽听沈砚又道:“今日去百草阁了?” …… 长街熙攘,红玉梳着双螺髻,低垂着脑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子贴着墙根,远远避开行人。 自幼落在身上的嘲笑和石头如阴霾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她害怕他人落在自己身上嘲讽讥诮、不怀好意的视线,害怕他人和自己搭话。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红玉只隐约听见“二皇子”“云府”…… 达官贵人的事向来和她无关,红玉加快脚步,一心只想回兰香坊。 无意撞到路过的行人,红玉抱紧双臂,连连鞠躬,又一溜烟跑得没影,深怕停下又被人拽着后颈打。 走得急,脚下踉跄,红玉被地上碎石头绊住脚,猝不及防往前直直摔去。 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眼泪吧嗒落下,通红着眼眶从地上爬起。 膝盖摔得生疼,怀里的物什也散了一地,是香娘子让抓的药饵。 深怕药饵染上尘埃,红玉半跪在地,麻利捡起散落一地的药包。麻绳打了两个死结,甫一抬眸,她忽然撞入一双琥珀眸子。 红玉愣在原地,那是……她之前雨天遇到的公子。 徐徐清风拂过,须臾,青石巷子又只剩下红玉一人。 .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在廊檐下垂手侍立。 书房内。 洋漆描金高几上燃着安神香,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抵额,一手扣在书案沿,无声敲打。 岳栩毕恭毕敬屈膝半跪,心下千回百转,他往日看不懂沈砚在想什么,如今更是不懂。 先前从坤宁宫出来,沈砚周身笼罩在愠怒之气中,闻得宋令枝和云黎在一处,沈砚唇角的笑意亦是瘆人阴寒。 然在长街上遇见宋令枝后,沈砚又忽然由阴转晴,还饶有兴致喊岳栩前去,为宋令枝诊脉。 青烟未尽,不足一寸之时,头顶终传来沈砚悠悠的一声:“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寒气入侵,宋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加之……” 他低下头,宋令枝这寒症,十有八九便是因着先前替贺鸣做药人那会得的。换言之,上首这位才是罪魁祸首。 这四字岳栩自然不敢提,只拱手道:“殿下,属下近日寻得一古籍,书上提过暖香丸的方子。” 锦匣垫着红缎,上面的棕黑药丸犹如杏仁大小。 “若是寒症发作,服上一颗,便可缓解一二。” 暖香丸药材难得,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岳栩迟迟寻不到解药,宋令枝定性命难保。 房中静默,沈砚端坐在上首,久久不曾言语。 负手起身,隔着槅扇木窗,主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可见宋令枝模糊的身影。 拆髻松发,通透妆镜前,宋令枝二千青丝挽在白芷手中,她一手握着篦头,轻轻为宋令枝梳发。 白日那事触目惊心,白芷如今还心有余悸,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嘴上絮絮叨叨:“世间难得一个‘巧’字,怎么都让姑娘碰上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竟也能遇见云家姑娘。” 秋雁不曾见过云黎,闻言好奇探头:“姐姐,那云姑娘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不过小小一只狸奴,她都那般良善,想来人应当是极好的。若二殿下真的迎她入府……” 清脆一声响,宋令枝手中的簪花棒忽然掉落在地,细碎花粉散落在脚边。 秋雁一惊,忙忙上前,扶着宋令枝至窗前贵妃榻上坐下,又唤檐下的小丫鬟进屋洒扫。 那花粉乃是玫瑰花瓣捻碎制成,如今洒了宋令枝一身,素白寝衣沾上花粉点点。 秋雁拿手拂开也无济于事,只能伺候宋令枝更衣。她眼角弯弯:“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她回首往香炉燃着的梅花香,秋雁轻声试探,“奴婢今日同香娘子拿荷花试香,那香奴婢闻着倒是好的,姑娘可要试试?” 宋令枝讷讷点头:“随你便是了。” 秋雁“嗳”一声,喜笑颜开,提裙往自己屋子走去。背影轻盈,同前世惨死在漪兰殿的秋雁判若两人。 宋令枝望着秋雁的背影出神。 一会想起前世秋雁的死不瞑目,一会又想起今日云黎 怀里抱着的狸奴,宋令枝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透着怪异。 思绪乱糟糟,扶着眉心沉吟。 槅扇木门推开,秋雁披着月光,快步转过缂丝屏风,她手上还提着一个漆木攒盒。 白芷瞧见莞尔:“不是说去取香饼,怎的拿了糕点过来。你才用过晚膳,也不怕吃撑了肚子,夜里又该喊着肚子疼,要我帮你揉肚子。” 秋雁反唇相讥:你别乱怪人,这哪里是我要吃的。??[” 漆木攒盒掀起,竟是十来个白玉兔子,那兔子莹润剔透,栩栩如生。 宋令枝猛地瞪圆眼睛,气息急促:“这、这是……” 这白玉兔子她曾在宋府见过,当时她被姜氏罚跪佛堂,魏子渊偷偷给自己带来的,亦是糯米团做的白玉兔子。 袖中的手指轻轻握拳,宋令枝眼睛泛红,嗓音不知何时多了一分哽咽,她强装镇定:“这是何人给你的?” 秋雁抿唇笑笑:“哪有别人,不是姑娘让红玉做的吗?她给奴婢的时候,奴婢还吓了一跳。” 红玉姑娘怕人,往日总躲在后院的厨房,若是香娘子不去寻她,她能在那里躲上一整日。 秋雁:“真想不出她竟有这般的好手艺。” 攒盒中盛着的十来只白玉兔子,同上回如出一辙。许是回府的路上颠簸,有一只的眼睛掉落在攒盒中。 秋雁垂首,连声道歉。 “这眼睛本是好好的,应是奴婢不小心弄掉的。姑娘,奴婢去寻……” 白玉团子通透细腻,宋令枝心口重重一跳:“不必。” 烛光摇曳,映着楹花窗外竹影婆娑,飒飒风声掠过。 她从未和红玉提过糕点一事,红玉怕人,京中会手语的人也不多。这白玉团子,多半出自魏子渊出自何手。 掩在心底深处的猜想逐渐浮出水面,宋令枝忐忑不安,视线不经意望向院外的明朗月色。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 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白玉团子上,又命秋雁取来小刀。 银白刀刃锋利,一刀落下…… 廊檐下忽然想起小丫鬟的通传声。 下一瞬,缂丝屏风后晃过一道黑影,长身玉立。 沈砚一身绛色缂丝织金锦袍衫,衣袂上用金丝线绣着数只白鹤。 往日这个时辰,沈砚都是在书房的。 银刀当啷一声落入攒盒之中,宋令枝上前半步,娇小身影挡住身后的漆木攒盒。 一颗心惴惴不安。 满屋笑声戛然而止。 沈砚抬首,淡淡掀起眼皮。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福身告退。 银辉洒落,悄然无声。 缠丝白玛瑙盘子中盛着数只玉兔,沈砚淡淡轻瞥,目光落在掉在一旁的银白小刀上,双眉轻拢:“这是……厨房做的?” 宋令枝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强撑着稳住心神。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掐入掌心,留下清晰红 痕。 “是秋雁从兰香坊带回来的,说是她后院的厨子做的。” 宫中吃□□细,沈砚也不会随意在外面用膳,宋令枝稍稍松口气。 一头乌发轻垂在腰间,月光迤逦,宋令枝抬眸,似是随口一说:“殿下要试试吗?” 四目相对,那双深黑眸子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斑竹梳背椅舒适慵懒,沈砚靠在椅上,只随意抬眸,宋令枝当即定在原地。 手心起了薄薄一层细汗,是源于心底深处对沈砚的恐惧。 少顷,耳边落下低哑一声笑:“好啊。” 沈砚目光不动声色掠过攒盒中的小刀,“切开看看。” 宋令枝脑子霎时空白,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砚刚刚说的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喜欢糕点吗,怎会突然想要?还命她切开?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慌意乱,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宋令枝心灰意冷。 她强撑着往前两二步,纤长睫毛扑簌如蝉翼。 银刀执在手中,拿起又放下,心口胡乱跳动。 万一呢,万一那白玉兔子真的藏了消息…… 宋令枝仰起眼皮,视线落在沈砚脸上。 沈砚不解回望:“怎么了?” 宋令枝别过目光,烛影摇晃,在她眉眼处晃动,攥着刀柄的手指轻轻抖动。 “殿下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砚轻哂,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案几边沿:“宋令枝。” 他轻笑两二声,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的院子。” 何时来,何时去,皆由沈砚自己说了算。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目光闪躲,差点一口咬伤自己。心神不宁,她竟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幸好沈砚脸上并无异样之色,只垂眸望着盘中叠着的白玉兔子。 目光无声催促。 刀刃锋利,一刀落下,那兔子顷刻成了两半。 宋令枝眼睛飞快眨动,鸦羽睫毛颤颤,瞪圆的眼珠子映着盘中的白玉影子。 空空如也,玉兔应声断成两半,软糯甜腻,并非空心,更无藏着的纸条。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眉眼舒展。 缠丝白玛瑙盘子轻推至沈砚身前,宋令枝难掩话中的雀跃:“殿下试试!” 沈砚肯屈尊降贵尝一口已是罕事,且这糕点甜腻腻,沈砚也不可能多吃。 宋令枝挽唇,又将盘子往沈砚身前推推:“……殿下?” 沈砚面色淡淡:“继续。” 当头一棒。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她眉眼低垂,握着刀柄犹豫不决。 沈砚面不改色:“……怎么?” 宋令枝声音低低:“殿下想……想吃哪只?” 余下十一只玉兔,沈砚总不可能运气那般好,一语即中。 沈砚声音没有任何 起伏,那双黑眸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都切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后背遍生寒意,握着刀柄的手指紧攥在一处:我……?_[(” 沈砚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脸上。 心一横,宋令枝垂首,挨只一一切过。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连十二只白玉兔子,动作不一,却无一只是空心的。糯米团子圆润光滑,香甜浓郁。 满满一盘白玉兔子,东倒西歪。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 赌气似的,宋令枝将缠丝玛瑙白盘子推至沈砚身前:“吃。” 沈砚抬眼,目不转睛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虚垂眸,再不复先前的理直气壮,眼睛乱瞟,讪讪收回手中的盘子。 那一整盘白玉兔子沈砚不曾动过半口,绛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岳栩垂手候在门外,见主子出来,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并未回书房,转而走向飞雀园。 他眼中笑意渐淡。 自上回沈砚亲身来飞雀园瞧过那黄鹂,宫人再不敢怠慢,黄鹂往日吃的住的,皆比往常好上数倍。 描金竹制楼阁式大鸟笼高悬于廊檐下,黄鹂一身羽翎光滑亮泽,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睛圆溜溜,啾啾啾乱叫。 遥遥瞧见自乌木长廊走来的沈砚,黄鹂当即噤声,似被人扼住喉咙,讪讪缩着脑袋躲到角落。 早有宫人打开鸟笼,垂手迎沈砚上前。 夜色深深,庭院静悄无人耳语,偶有两二声蝉鸣自树上传来。 黄鹂探着脑袋,好奇望着沈砚手心的药丸,它不解歪着脑袋,小心翼翼探出爪子,踩在沈砚指尖上。 沈砚无动于衷。 黄鹂又往前两二步,低头在那药丸轻啄一口,飞快噙着药丸躲进鸟笼。 “啾——” “啾啾啾——” 暖香丸顷刻碎成药渣,暖香丸苦涩,黄鹂低头浅尝一口,当即吐出,一爪子踩在药丸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沈砚垂眸勾唇,深黑眸子淡淡,隔着鸟笼逗笼中黄鹂,他意有所指:“还得再教教。” 黄鹂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啾?” 伺候黄鹂的宫人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汗流浃背:“殿下恕罪,小的定当……” 绛色身影从眼前掠过,月光清冷迤逦淌在袍衫之上。 沈砚头也不回离开了。 徒留宫人跪在地上,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沈砚说的并非是黄鹂,而是另有其人。 …… 那一盘白玉兔子终让秋雁和白芷分着吃完。 这几日香娘子身子不适,兰香坊闭门谢客。 秋雁自然留在宋令枝身边伺候,没了前往兰香坊的由头,宋令枝自然不会冒冒失失跟过去。且她不知,沈砚那夜是否看出端倪。 夜间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苍苔 浓淡。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用膳,她俯身站在一旁,为宋令枝布让:“今儿这天倒是凉快,姑娘何不出府走走,也好散散心?” 秋雁慢一步进屋,闻言忙道:“若是往日便罢了,今儿断不能出府去。” 宋令枝接过白芷递来的热茶,漱口毕,抬眼狐疑:“为何,可是京中出事了?” 秋雁挥袖,屏退一众丫鬟,而后方踱步至宋令枝身侧,屈膝福身,附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姑娘,奴婢今日听二门的奴才说,国舅爷出事了。” 宋令枝皱眉。 秋雁对那日长街的阴影心有余悸,哑声道:“听说昨夜国舅爷在醉仙楼吃醉酒,还吵着要出城,后来从马背上摔下,一只脚被马踩成烂泥。皇后娘娘气极了,命人将那马酷刑处死。” 宋令枝扬眉:“……只是吃醉酒?” 秋雁低垂着脑袋,神色慌张:“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都是些腌臢话,没的辱没了姑娘的耳朵。” 秋雁抿唇,“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一早宣殿下入宫……殿下?” 淅沥雨幕中,沈砚一身朱红圆领袍衫,油纸伞撑在他手上,身姿玉立。朦胧雨雾落在他身后,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画。 秋雁低着眼睛,垂手不敢乱瞟。 早有宫人接过沈砚手中的油纸伞,俯身为他挽起湘妃竹帘。 雨丝飘摇,沈砚沾了一身水雾。 白芷和秋雁福身告退。 沈砚淡声打断,命人重为宋令枝更衣,他低眸瞥一眼宋令枝身上的青白锦袍:“这身太素净了。” 秋雁忐忑不安望向宋令枝,而后悄步,重拿来一身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衣,广袖袍衫上绣着红莲,乃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双线绣,远远望去,流光掠影,如梦如幻。 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太张扬了。” 沈砚侧目,手上的青玉扳指轻转,目光在宋令枝脸上停留一瞬,而后颔首:“就这身。” 宋令枝柳眉轻蹙:“若不是赴宴,这一身未免……” “不是赴宴。”沈砚声音轻轻。 他起身行至宋令枝身后,亲为她挑了一支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 “是入宫。” 皇后娘娘要见的不仅是沈砚,还有……宋令枝。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穿过灰蒙蒙雨幕。 宋令枝倚在车壁上,一颗心七上八下。 皇宫巍峨耸立,静静伫立在雨幕中。 宫门近在眼前,乌云密布,高高笼罩整座皇城。 手足渐渐冰冷,一是寒症发作,二是宋令枝对皇宫的不喜。 案几上支着小小的银火壶,金丝炭红热滚烫。 宋令枝却仍觉得还不够。 她还是冷。 “……冷?” 耳边落下轻声的一记笑,宋令枝下意识点头,回神之际,倏然想起马车上坐着的是沈砚,而非秋雁白芷。 她陡然一惊:“殿下,我……” 话音未落,唇边突然碰到一物,棕黑色的药丸。 宋令枝只来得及一瞥,不曾细看,那药丸已先一步落入她口中。 苦涩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而开,似那夜宋令枝替贺鸣服下的那颗。 那夜的恐慌和惊恐又一次席卷而来,宋令枝愕然睁大眼,贝齿不敢挪动半分。 沈砚眉眼清冷,不曾因宋令枝的惊慌有半分的起伏变动:咽下去。?_[(” 声音淡漠,似那日迫宋令枝吃生鱼片那般。 先前那回,宋令枝早吃足教训,她不敢再反抗一二,深怕沈砚又突然发作。 忍着惧怕和不安,宋令枝一点一点,将那药丸吞咽入腹。 意想之中的疼痛痛苦并未出现,倒是四肢不似先前那般冰寒,宋令枝疑惑抬眸:“这是什么?” 沈砚言简意赅:“暖香丸。” 宋令枝还想多问。 一语未落,早有宫人匆忙赶来,取来脚凳伺候沈砚下车,是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 “二殿下,娘娘如今正发着脾气呢,您快去瞧瞧罢。” 余光瞥见沈砚身后的宋令枝,侍女眼睛圆睁,她往日只在他人口中听过这位宋姑娘,今儿一瞧,只道传闻果真不假。 怕是满宫的锦簇花团,也不如宋令枝半分。 只可惜得罪了皇后,再好看也用。 侍女福身:“皇后娘娘只宣了二殿下一人,姑娘还是暂且在此等候。” 雨霖脉脉,豆大雨珠顺着伞檐滚落在地,这般瓢泼大雨,便是撑着伞站在雨中,也无济于事。 侍女语气强..硬,不容置喙:“宋姑娘,请留步。” 她笑笑,“皇后娘娘说了,宋姑娘家中无长辈教导,怕是不知宫中规矩。且姑娘入京后身上祸事不断,不若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也好去去身上的晦气,免得冲撞了皇后娘娘。” “宋姑娘,请罢。” 宋令枝猛地仰起头,望向沈砚。 天青色雨雾飘渺,沈砚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 好整以暇回望。 似是……故意为之。!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天色昏暗,四下悄然无声,徒有满园的雨声作陪。青石板路僵硬冰冷,倘若真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且不说明日她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回去后,她的双膝定守不住,或许明日连路都走不了。 皇后娘娘厌恶宋令枝,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如此。 侍女趾高气扬丢下一句,不耐烦催促道:“……宋姑娘可是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她弯唇,“且三殿下向来孝敬皇后娘娘,宋姑娘此举,也算是帮殿下尽孝心,不枉进宫一趟,想来宋姑娘也没有不愿的理。” 雨丝飘摇,竹影参差。 朱红袍衫转身,沈砚垂首,慢条斯理拂去衣袂上的雨珠。 蓦地,绣着金丝缠线的衣袂被一只小手攥住。 指甲染着凤仙花汁,指尖莹润细白,再往上,戴着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的手腕纤细白净,似皓月冷霜。 两三滴雨珠顺着伞檐滚落,顷刻泅湿妃色袍衫。 沈砚漫不经心往后望,隔着飘渺雨雾,宋令枝不安望着自己,红唇轻轻嗫嚅:“殿下。” 她声音极低,霎时淹没在倾盆雨声中。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目光,漆黑瞳仁淡淡,平静如秋波。 朱色袍衫无声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宋令枝大惊:“殿下!” 沈砚回首,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他难得有耐心。 “我不想跪。” 油纸伞轻抬,伞下的宋令枝肌若凝脂,巴掌大的小脸,杏眸圆睁,惴惴不安,身影单薄孱弱,妃色锦衣落在茫茫雨幕中,更添孤寂无助。 侍女双目瞪圆,一句“放肆”尚未脱口而出。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一声轻笑,那双如墨眸子蕴着浅淡笑意。 侍女心口一紧。 沈砚泰然自若:“冲撞了母后,自然是不妥的。” 侍女眉开眼笑。 宋令枝双目怔忪,下一瞬,她忽的落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沈砚揽着她,朱红身影融入如雾雨幕,往宫门口走:“走罢。” 侍女目瞪口呆,提裙上前拦人:“殿下!”她焦急不安,“殿下,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沈砚轻转手中的青玉扳指,喉咙溢出一声讥笑:“母后金尊玉贵,若是冲撞了母后,岂非是我们的过错?” 他眼皮缓慢抬起,半点笑意也无:“这话,不是姑姑自己说的?” 侍女忐忑不安:“皇后娘娘只让宋姑娘一人……” 沈砚冷眼望去。 侍女再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隔着朦胧雨幕,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小太监躬身跑来,毕恭毕敬请沈砚和宋令枝入殿。 “殿下,宋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 国舅爷夜里出事,皇后娘娘自得知消息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坤宁宫愁云惨淡,一众宫人战战 兢兢,垂手侍立,静悄无人低语。 太医院院判为皇后娘娘请完平安脉,躬身退至缂丝屏风后,浑浊的嗓音沉稳:“娘娘这是忧思成疾,思虑过重。” 皇后娘娘一手抚额,余光瞥见步入宫殿的两道艳丽身影,只觉心火愈旺。 摆摆手挥退宫人,皇后无视宋令枝,只同沈砚道:“砚儿可知,你舅舅昨夜出事了?” 沈砚不冷不淡:“嗯。” 皇后娘娘横眉立目,凤眸冷对:“那你今日还……” 紫檀架上供着墨烟冻石鼎,四面墙壁玲珑华丽。 沈砚华衣锦冠,气宇轩昂。园外雨声淅沥,沈砚面容自若,闲情逸致。 像是来宫中……赴宴。 皇后压下心底怒火,如天底下慈母一般,循循善诱:“你舅舅如今躺在榻上,宛若废人……” 沈砚面不改色:“他何时不是废人了?” 皇后气急攻心:“砚儿!你这般口无遮拦,是存心和母后过不去吗?母后还以为你今日来,定是、定是……” 槅扇木窗半掩,风灌进来,轻拂动沈砚半边广袖。 他弯唇,慢条斯理执起青瓷茶盏,只尝一口,遂随手搁在案几上。 他从容不迫,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儿臣今日入宫,本就是带枝枝来看戏的,母后以为如何?” “你——” 紫檀案几被猛地一拍,摇摇欲坠,皇后目眦欲裂,“荒唐!那可是你舅舅,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视线落至沈砚和宋令枝一人身上,皇后气不打一处,沈砚朱红袍衫,宋令枝亦是妃色锦袍,云堆翠髻,羽步翩跹。 她昨夜一夜不曾闭上眼,今早起来草草梳洗一番,哪有闲心描眉画眼,如今一比,自己倒是落了下风。 皇后怒极:“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倒教得你如今这般不成规矩,来人——” 沈砚轻缓抬眸:“母后这般急做什么,来人,将人带上来。” 风声鹤唳,廊檐外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呜咽之声,一肥头大耳的男子双手被绑在后背,嘴上塞着厚厚的布条,瞧见上首的沈砚,整张脸憋成猪肝色。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是昨夜同国舅爷吃花酒的同僚。 沈砚目不斜视,笑望上首的皇后:“母后想要知晓舅舅昨夜说了什么吗?” 皇后脸色大变:“这……” 国舅爷是何性子她怎会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不许对方出府,然他还是不听。 皇后深吸口气:“酒后之言怎么可以相信,砚儿你怕不是……” 沈砚置之不理:“说罢。” 男子连连伏地叩首,嗓子哽咽,眼泪滚滚落了一地:“国舅爷、国舅爷昨儿在醉仙楼……” 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国舅爷□□熏心,不仅在花楼大骂沈砚,还将皇后拖下水,笑她连一个毛头小子都害怕,大惊小怪,还勒令他不 许出门。 这中间,还混着些污秽之词。 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子滔滔不绝,牙关直打着寒颤,颤巍巍抬头瞥沈砚一眼:“国舅爷还说、那姑娘一看就不是……” 沈砚淡淡:“闭嘴。” 挥袖,登时有人将布条塞到男子嘴中,堵住满嘴的哽咽,麻利将人拖下去。 沈砚垂首,百无聊赖把玩手中的青玉扳指:“污蔑皇子,依律当斩。” 皇后着急:“砚儿!”她面容憔悴,强撑着心神为胞弟开脱,“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舅舅向来口无遮拦,想来得罪人也是有的,焉知这不是那人胡诌,污蔑你舅舅呢?” 沈砚不疾不徐:“昨夜在醉仙楼,舅舅房中有十名舞姬作陪,母后若想听,儿臣也可将她们寻来,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瞠目结舌:“你……你当真要和你舅舅过不去?” 皇后泪如雨下,“你外祖母外祖父如今上了年纪,你这般行事,教母后日后如何去见他们?” 沈砚面不改色:“不见就是了。” 皇后:“你——” 她还以为沈砚今日进宫,意在此事还有回旋余地,不想沈砚如此决绝。 盯着沈砚看了半晌,皇后终还是长叹口气,恨只恨她慢了一步,让醉仙楼的人落在沈砚手中,不然她如今还能来个死无对证。 说再多,自家弟弟的腿也痊愈不了。 皇后眉眼倦怠,扶着眉心无奈:“罢了,这事本宫不管了。后日是你兄长的生辰,这两日你就待在宫里,也好陪陪母后。” 连着说上好一阵子话,皇后好似才发现宋令枝的身影,她弯唇:“瞧本宫,和砚儿说着话,竟忘了宋姑娘也来了。” 宋令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一颦一笑,进退得宜,便是皇后,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后心中不悦,只当沈砚私下寻了教习嬷嬷,她莞尔:“本宫先前听说宋姑娘人比花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宋姑娘今日是头回入宫,怕是宫中规矩也不太懂。” 皇后笑得端庄,“宫里贵人多,若是冲撞了也不好,那些可比不得本宫好说话。倒不如留在本宫这,陪本宫抄抄佛经,宋姑娘瞧着……如何?” 宋令枝福身轻笑:“谢娘娘抬爱,娘娘好意,本不该拒绝。”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 宋令枝面色从容,悄悄往沈砚轻瞥一眼:“只是民女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并不识字,娘娘这番好意,民女恐怕要辜负了。” 皇后眼中笑意全无,愕然:“……你不识字?” 出身卑微便罢了,竟然还大字不识一个,皇后震惊之余,又望向沈砚,难以置信。 宋令枝垂首敛眸,不卑不亢:“是。” 怕皇后又心血来潮想出什么法子折腾自己,宋令枝咬牙,面露三分羞赧,“殿下先前还说,说……喜欢民女的无知纯粹。” 皇后如鲠 在喉,又想起“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宋令枝这般无知,在沈砚身边也待不久。(*出自《汉书?外戚传》) 她摇摇头:罢了,本宫也乏了,下去罢。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三十九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槅扇木门推开又掩上,侍女步履匆匆,顾不得衣衫沾带着水汽,屈膝半跪在脚凳上:“娘娘,不好了。” 皇后无精打采,捏着眉心:“可是国舅爷又出事了?” 侍女左右张望,确保无闲人在侧,她压低声:“娘娘,有人检举户部侍郎玩忽职守……” 户部侍郎本是皇后娘娘的人,这几月也不知怎的,皇后埋在朝中的暗桩,一个接一个出事。 若是往日皇后娘娘定当亲自过问,只今日她受连着遭受重击,国舅爷如今还生死不明,皇后乏力摆摆手。 “罢了,本宫懒得管。” 左右不过一个户部侍郎,她再挑一个就是了。 侍女忧心忡忡,望着皇后欲言又止。主仆有别,心中疑团重重,也没敢多问。 她总觉得,这事莫过于巧合了些。也是那户部侍郎运气不好,偏和国舅爷撞在一处。 …… 阴雨连绵,苍苔浓淡。 坤宁宫沉在身后雨幕中,烟雨飘渺。 宋令枝亦步亦趋走在沈砚身后。 乌木长廊迤逦,檐角下铁马叮当,清脆悦耳。 一众宫人垂手,毕恭毕敬走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不远不近。 沈砚脚步放缓,侧目望去。 宋令枝驻足,不解回望:“怎、怎么了?” 雨声濛濛,宫人自觉往后退开两三步,无人听清宋令枝和沈砚的言语。 沈砚弯唇,秋后算账:“……我怎么不知,我喜欢你的无知纯粹?” 宋令枝面色一红,语无伦次:“那是我、是我……” 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想得着沈砚会再次提起。 宋令枝眼睛低垂,目光落至脚上的乳烟缎芙蓉软底鞋,“殿下若不喜欢,下回我……” 下颌忽然被抬起,那双如墨眸子近在眼前。沈砚眼中淡淡,并无责怪之意,只蕴着戏谑揶揄。 先前碰上云府护院,沈砚笑宋令枝狐假虎威,也是用这样的眼神。 像是……嘉奖。 那夜黄鹂落在沈砚掌心,沈砚也是这般。 宋令枝心口如鼓点敲打,惴惴不安,被指尖扼着的下颌隐隐作痛。 沈砚垂首端详,不曾多语,只无声打量着人。 雨水冲刷着台矶,蓦地,身后传来宫人的福身行礼。 宋令枝往前望,竟是太子沈昭下了软轿。 她身影陡然一僵。 宫人挽起明黄轿帘,恭敬扶着沈昭下了轿子。许是身上欠安,沈昭身影孱弱,落在雨幕中,越发摇摇欲坠。 薄唇白得吓人,仰头瞧见檐下的沈砚,沈昭挽起唇角,眉眼温润如玉:“三弟,可也是来看母后的?” 沈昭笑笑,转而望向沈砚身侧的宋令枝。 那一回生鱼片的阴影尚在,宋令枝瞧见沈昭,保不齐会记起那日被强塞生鱼片的噩梦。 恶寒的生腥味好似又一次在唇齿间蔓延,宋令枝福身,匆匆行过一礼,规规矩矩退至沈砚身后。 指尖轻颤,她连沈昭一眼也不敢多瞧。 娇小的妃色身影几近藏在沈砚锦袍之后,沈昭只觉莫名其妙,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忽视过。 宋令枝待他,像是避如蛇蝎猛兽,和上回的泰然自若截然不同。 沈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望向沈砚:“宋姑娘这是……” 沈砚轻声弯唇,青玉扳指握在指间,无声转动。 宋令枝就站在自己身后,单薄身影似弱柳扶风,紧贴着沈砚的袍衫,瑟瑟发抖犹如鹌鹑。 鬓间的金镶玉红珊瑚点翠玉簪轻晃,似是感觉到落在头顶上方的视线,宋令枝侧目,宛若秋眸的一双杏眼惶恐不安。 她又贴着沈砚走近半步:“……殿下。” 声音怯怯,低不可闻。 沈砚垂眸,并未如上回那样,当着沈昭的面强..硬揽宋令枝入怀,只任由她惴惴不安攥着自己的衣袂。 沈砚轻描淡写:“枝枝怕生。” 沈昭皱眉,目光狐疑在沈砚和宋令枝脸上打转。 沈砚轻声:“皇兄还有事?若无事,臣弟先告辞了。” 雨幕清寒,空中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沈昭赶着去见皇后,未同沈砚多言,匆匆压下心底疑虑,转而往坤宁宫走去。 一众宫人浩浩荡荡,随着那抹明黄色身影消失在乌木长廊。 脚步声渐行渐远,笼在心中的压迫稍减,宋令枝仰首,猝不及防撞入沈砚一双幽深眸子。 指尖松开沈砚衣袂,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畏惧从未离开半分:“殿下,我……” 沈砚面色淡然,揽过她腰肢步入软轿:“走罢。” …… …… 雨接连下了半日。 白芷和秋雁都是第一回陪着宋令枝入宫,自是战战兢兢,不肯多看一眼行错一步,深怕为自家主子招惹祸事。 青石甬路,夜雨潇潇。 白芷撑着油纸伞,为宋令枝遮风挡雨。 前方亦有一名宫人引路,她躬身,往后退开半步:“姑娘,皇后娘娘就在前方的亭台等您,姑娘从这转过,直走便是了。” 宋令枝不动声色,掩唇轻咳两三声:“直走便能瞧见吗?” 宫人福身应“是”,嘴上笑盈盈:“姑娘快去罢,皇后娘娘寻你,是为和姑娘说些梯己话,故而才没让三殿下一起。” 她笑笑,“皇后娘娘仁厚慈心,姑娘且放宽心,快去便是了。” 宋令枝颔首,微屈膝:“劳烦这位姐姐带路。” 宫人粲然一笑:“不过是奴婢的份内事罢了,姑娘还是快去罢,莫让皇后娘娘空等。奴婢还有事,就不随姑娘一起了 。” 白芷匆忙喊住人,声音匆匆穿过雨幕,却并未留住宫人的脚步。 白芷气得直跺脚,小声嘀咕抱怨:“这什么人啊,夜黑风高的,把人丢在这不管了。” 她转首朝后望,雨幕轻冷,隔着茫茫雨幕,只依稀望见青松抚石。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瞧前方台阶陡峭,许是不好走。您扶着奴婢的手往前,小心莫摔着了。” 阴雨不绝,偶有雨丝飘落在宋令枝衣衫之上。她声音轻轻:“白芷,刚刚那人,可是说皇后娘娘在前方的亭台等着我们?” 白芷不解其意,只点头:“是。” 宋令枝唇齿轻溢出一声笑:“走罢。” 白芷赶忙扶住人:“姑娘,你走错了,这是我们来时的路,皇后娘娘应是在那边……” 手臂抬至半空,倏然又被宋令枝拉下,她淡声:“我知道,回罢,皇后娘娘不会在那亭台的。” 若宋令枝今日是第一回进宫,或许还会上当受骗。只是皇后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挑这路。 往前走的那一方亭台,宋令枝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这是她前世回漪兰殿的路,那亭台也在漪兰殿附近。漪兰殿本就荒无人烟,那亭台更是年久未修,彩漆剥落,破旧不堪。 皇后若真寻她有事,也断不会挑在那一处。 白芷愁眉苦脸,为宋令枝发愁:“倘若皇后娘娘留了人在那,又一直等不着姑娘,姑娘又该如何?” 宋令枝轻轻:“不如何。” 她拍拍白芷的手背,温声宽慰,“那亭台盖在假山后,四周连一处避雨之所都无,便是那亭台,亦做不到遮风挡雨。” 皇后明摆着是在为难宋令枝,才故意挑了这一处人迹罕至。 宋令枝若真是在这等上大半夜,那才真真是遂了她 的心意。 白芷气恼不已,又想着这是在深宫大院,保不齐隔墙有耳,只暗暗在心底为宋令枝抱不平。 须臾,白芷好奇,“姑娘怎对那路这般熟悉,可是三殿下提过?” 宋令枝心口一滞,而后方轻轻点头:“……嗯。” 夜色深沉,白芷并未瞧见宋令枝脸上的异样,她一心顾着夜半清寒:“姑娘您本就畏寒,在这雨夜走上一遭,身子怎么受得住?早知这一处这么偏远,奴婢刚刚应为姑娘多带一身披风……姑娘,您的手怎么不冷了?” 无意碰到宋令枝手背,白芷眉开眼笑,“可是奴婢先前在百草阁抓的药见了效?依奴婢说,姑娘就不该讳疾忌医,倘若姑娘早早应承奴婢,何至于受那么多的罪?” 白芷絮絮叨叨。 宋令枝心不在焉,心思飘远,手指抚上手腕,果真那一处不再是冰冷彻骨。 她今日早早入宫,并未来得及吃药,唯一吃的,便是沈砚的那颗暖香丸。 白净手指抚上指尖,宋令枝任由思绪乱飞。不知不觉,主仆一人走过大半个御湖。 再穿过前方长而窄的夹道,便是沈砚的寝殿。 一路上提着的一颗心放下,白芷眼睛弯弯:“姑娘,我们快到了,你身子可还撑得住?若不能,先在前方的水榭歇歇,奴婢记得那水榭……” 仰头望去,清冷雨幕后,水榭盖在湖边,三面临水。 金漆藤红竹帘半卷,雨珠清寒透幕,自檐角滚落。水榭前拄着一盏鎏金珐琅戳灯,光影绰约,映出身后两道影子。 白芷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麻木迟钝,她忧疑望向宋令枝:“姑娘……” 水榭坐着的人,正是沈砚。金丝滚边象牙白暗花袍笼着薄薄夜色,沈砚端坐在茶案后。 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白雾氤氲而起,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名女子身着轻薄纱衣,身影纤细窈窕,她款步提裙,按下心底的不安,悄声走近沈砚。 双膝跪地,轻手轻脚将漆木茶盘端至茶案上:“殿下,请。” 声音清脆,怯生生。 为今日这一幕,她不知私下练过多少回,就连今日的衣衫熏香,亦是千挑万选。 目光浅浅从那冰裂纹茶杯上掠过,甫一抬眸,对上沈砚如钜视线,女子慌乱垂下眼,深怕沈砚瞧出端倪。 低垂的衫裙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在光下犹如凝脂白玉。 女子声音轻盈,又大着胆子抬头:“……殿下?” 光影晦暗,广袖轻拂,女子起身,半边身子倚在茶案上,宛若皓月的手腕落在光影中。 身后的沈砚面无表情。 女子心一横,咬牙又唤了一声:“殿下……” 沈砚抬眸,冷眼扫去。 女子大惊,跌坐在地,她眼中慌乱不安。 今日若是不成事,回去之后,她必死无疑。若是成了……女子眼中蕴着贪婪之色,若是成了,她便是三殿下的人,有皇后相助,她为侧夫人指日可待。 女子颤颤发抖,跪着上前,双目垂着泪珠,似梨花带雨:“殿下,奴婢……” 沈砚忽的弯唇:“过来。” 女子大喜,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动作,却见沈砚的目光越过自己,幽幽望向身后的雨幕,他轻声,“枝枝,过来。” 女子陡然一颤。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一身红丝织金锦弹墨琵琶袖袍衫,衣裙窸窣,翩跹而至。 宋令枝福身请安:“殿下。” 嗓音如天籁,并不是女子方才刻意的矫揉造作。 女子惶恐跪在地上,满腹心思落在紧拢的眉宇间。 更深露重,轻薄春衫并无半点遮风之用,女子跪在冰冷地上,身上抖得厉害。 沈砚从未朝她望去一眼,只随手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雨丝脉脉,地上映着三道长长黑影。 宋令枝坐立难安,眼中慌乱不减:“殿下,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垂下眼眸,并不想打扰沈砚红袖添香。 清冷雨声中,少顷,耳边骤然落下低低的一声笑。 沈砚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枝枝觉得……是打扰?” 没来由的,沈砚心底掠过几分不悦。或是宋令枝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或是她脸上的无动于衷。 指腹掐着宋令枝下颌,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并无半点温和笑意。 只一个眼神,当即有人从暗处走出,拖着那女子离开水榭。 “殿下!殿下!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 声音凄厉悲惨,宋令枝心口骤停,惊恐望向沈砚,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会死吗?” 沈砚不假思索:“会。” 宋令枝瞳孔骤紧。 沈砚颇有闲趣打量着宋令枝,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想为她求情?” 不待宋令枝话落,沈砚先一步,朝那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狼狈不堪摔在地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染上雨水,乱糟糟的。 她伏首跪地,连连为沈砚和宋令枝磕头,额头血迹斑驳也不敢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在案沿下的指骨并未停下,沈砚眼中带笑:“差点忘了,枝枝见不得血。” 先前在客栈那回,只是见到毒发而死的张妈妈,宋令枝便连着干呕好几回,又接连做了好些时日的噩梦。 沈砚垂眸,笑着将袖中的匕首交到宋令枝手上。 “枝枝还没杀过人罢?” 宋令枝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寒意和恐惧遍及四肢,动弹不得。 沈砚神色自若,轻拂广袖起身:“杀了她,或者……” 目光下移,落至那杯不知下了何药的茶水。 沈砚哑声一笑:“你替她喝了。”!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雨淅淅沥沥下着。 檐角挂着一小盏玻璃绣球灯,晦暗光影落在水面上,映出波光粼粼。 清寒雨幕中,沈砚一双黑眸深沉寂静,似檐外的一方黑夜。 滚着金线的象牙白广袖自眼前拂过,夜风掠过,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 宋令枝身子颤栗。 落在耳边的字冰冷彻骨,不带一丝一毫的暖意。 沈砚声音轻轻,目光再未落在她脸上。 映着光影的匕首泛着银光,亮白的光线瘆人可怖。 女子还跪在檐下,雨水自檐角滴落,胡乱砸落在她背上。 磕头声犹如鼓点,震耳欲聋。雨声清冷,伴随着女子凄厉尖锐的哭声,惨不忍睹。 “姑娘,求求你救救奴婢!求求你!” 她挣扎着冲过雨幕,要到宋令枝眼前去。 岳栩眼疾手快,拽着人往后。长剑亮在她身前,不容女子往前半步。 雨声不绝,晶莹雨珠滚滚落下,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女子的声音。 心口起伏剧烈,宋令枝骤缩的眼眸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垂首往下望,冰裂纹茶杯中的茶水冷却,无人问津。 那一抹象牙白身影越过茶案,早有宫人撑着油纸伞在檐下垂手候着。 ——殿下!∨_[(” 骤然抬身,宋令枝倏地伸手,握住那一方象牙白衣袍,宋令枝屈膝半跪在青缎绣墩上,仰起的一双秋眸水雾氤氲。 沈砚转眸凝视,眼中波澜不惊。 “殿下。” 攥着沈砚袍角的指尖泛白,宋令枝抬首,嗓音喑哑干涩,“我、我不想选。” 声音低不可闻,惴惴不安。 风声摇曳,滚落的雨珠裹挟着呜咽之声。 宋令枝不可避免又想起前世避暑山庄的那一夜,那夜的雨声也如今夜一样,经年累月,她仍是忘不了那一夜笼在心口的噩梦阴影。 那时她喝的茶,也是加了药的。 沈砚眼神淡漠。 “殿下,我不想选。” 宋令枝又重复了一遍,落在雨幕中的身影摇摇欲坠,似断线纸鸢,孤独无助。 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宋令枝双眼垂泪,好不可怜。 沈砚俯身,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眼角,晶莹泪珠落在那青玉扳指上,越发显得玉质莹润细腻。 沈砚脸上淡淡,无半点多余的情绪起伏。 他低头望着掌心之上的宋令枝,泪珠落在沈砚指尖,似那日黄鹂在他指尖轻啄。 力道极轻,不足为惧。 台矶上的女子还在叩首,哭声渐弱。 沈砚颇觉聒噪,转首侧目,登时有人捂着女子的嘴往外拽去。 宋令枝惊恐,往前攥紧沈砚衣袍,嗓音透着不安慌乱:“——殿下!” 沈砚垂眸,目光淡淡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雨霖脉脉,苍苔露冷,清冷雨幕透着飒飒风声。 少顷,宋令枝才听见沈砚低低的一声笑:“枝枝,没有下回。” 雨幕融融,女子挣扎的身影渐行渐远,青石板路上还有她刚刚掉落的玉簪。 玉石砸落在地,裂痕斑驳。 宋令枝哽咽着声音,欲言又止:“那她……” 沈砚淡漠瞥视,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捻,他淡声:“母后的人,自有母后处置。” 黑夜深沉,悄然无声。 台矶上斑驳血痕亦被雨水冲刷干净,似雁过无痕。 …… 雨接连下了半夜。 夜半三更,湿漉漉的长街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一老朽两鬓斑白,满头银发。 迎着瓢泼大雨,老朽脸上困意未消,扶着马掌柜的手,半晌才回过神。 仰头望,胭脂铺子门可罗雀,寂静萧条。 老朽背着手,猛瞪马掌柜好几眼:“老夫睡得正好,大半夜的,你这般冒冒失失……” 马掌柜拱手作揖,抬袖拂去脸上的雨水:“别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快上去罢。” 郎中絮絮叨叨,终还是扶着马掌柜的手进了铺子。 檐角下悬着一盏羊角灯,二楼木梯摇晃,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层层白纱帐幔后,一人卧在榻上。帐幔低垂,只隐约望见榻上单薄的身影。 郎中好奇望向身后的马掌柜:“这帐幔怎么不挽起?” 马掌柜欲言又止,额角布满细密汗珠,显然是忙忘了。他匆匆扯来一块干净面纱,叫郎中戴上。 郎中心口一跳,大吃一惊:“可是……天花?” 话落,也不等马掌柜回话,先一步往榻边走去,瞧瞧清里头的光景,猛地捂住口鼻,又探手一拭,滚烫吓人。 榻上的人满脸麻子,高热不退,正是天花无疑。 郎中往后过来两三步,挥挥手赶走马掌柜。 “快出去快出去,别在这屋待着。”郎中推着马掌柜往外走,槅扇木门阖上,方摘下面纱,“老马,你以前可是不曾得过天花?” 马掌柜颔首应了声“是”,又狐疑:“他得的……真是天花?” 郎中肯定:“千真万确,老夫这辈子瞧过多少人,还能弄混不成?里头躺着的那位,就是天花。” 伏案写下药方,郎中抚着胡须,“那屋子你也别进去了,找个人伺候就是了,切记找的那人一定要得过天花的,不然你们都得搭进去。” 马掌柜战战兢兢,垂手待郎中写完药方,又从螺钿小柜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 郎中顺手塞在怀里:“这几日屋子切记不可让旁人进去,若是好了,屋子也得那艾草熏熏,不可大意。” 马掌柜点头哈腰,又忍不住:“这……真没看错啊。” 郎中怒瞪马掌柜一眼:“这街上有谁不知道我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掌柜若是不信,只管找别人 去。” 马掌柜连声道歉,又亲自备了车马,送郎中回去。 夜雨浓密,铺前垂着一盏老旧的荷花灯,隐约照亮长街的一隅。 槅扇木门再次掩上,马掌柜捏着药方,快步朝楼上走去。光影绰约,映出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 刚刚还有气无力躺在榻上的魏子渊,此刻却如寻常人一样,脸上的麻子也消下大半,不似之前那般吓人。 马掌柜垂手,恭敬献上怀里的药方:“东家,这是刚刚那郎中留下的。这郎中可是远近闻名,他都看不出来,其他的定然也不会瞧出东家这病是装的。” 魏子渊冷淡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脸上的麻子全无,身子也不再滚烫。 马掌柜长松口气,又对魏子渊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家果真厉害,还真将这药制成了。” 先前跟着苏老爷子学医,苏老爷子曾和魏子渊提过,少时他曾在书上见过一种药,此药服后半个时辰,全身发热,满脸麻子,寻常大夫只会当作天花处理。 两个时辰后,又可恢复如初。 苏老爷子只记得那药方的琐碎,魏子渊这些时日尝试多回,终于成功制得。 马掌柜喜出望外,搓搓手跃跃欲试。他满脸堆笑,只道魏子渊医术高明:“小的走南闯北,倒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回瞧见这般神奇之药,想来书上提过的闭息丸,应当也是真的。” 魏子渊皱眉:“闭息丸?” 马掌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过是以前听人提过罢了,小的也不曾见过,听说吃下后和死人无异。” 魏子渊凝眉沉吟,烛光摇曳,在他紧皱眉宇间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长案上,敲敲停停。 “找人打听打听,看看在何处见过这药,古籍医书都可。” 马掌柜拱手应“是”,又道:“东家,那兰香坊这几日都不曾开门,听说那香娘子病了,这些天除了后院那丫鬟伺候着,不见有旁人拜访。” 魏子渊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澄澈透明,瞧不清真切心思。 盯着马掌柜半晌,良久,方颔首:“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 马掌柜低声:“是。” 长夜漫漫,描金洋漆上供着一方小小的红烛。魏子渊背手站在窗下,簌簌细雨落在他脸上。 马掌柜转首侧目,悄悄打量魏子渊几眼,终将满心的劝说压下。 他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兰香坊,两家交恶许久,旁人只当马掌柜别有用心,不知他内里只是帮魏子渊做事罢了。 那宋姑娘又是三皇子的人,每每想起魏子渊心悦的是这样的人,马掌柜都忍不住扼腕叹息,只道有缘无份。 这京中,还有谁不知三皇子为那宋姑娘,连国舅爷都开罪了。如今宫里宫外,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马掌柜望向窗外那一方黑夜,再往前些许,便是皇宫了。 . 烟雨笼罩,土润苔青。 展眼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将至,宫中花团锦簇,红叶如画。园内各处花光柳影,语笑喧哗,处处萧管齐响,礼乐不止。 那夜在水榭,白芷吓得两股战战,差点以为那女子要命丧当场。事后她扶着宋令枝回寝殿,双足都是软的。 铜镜澄澈透亮,映出宋令枝一张白皙莹润的小脸,薄粉敷面,冰肌绛唇。 支摘窗半掩,隐约窥见园中柳垂金丝。 白芷垂眸,在磁盒中挑出一支簪花棒,碾碎了细细敷在宋令枝手上,花香拂面。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美目轻阖,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总睡不好,梦里总会浮现水榭那女子披头散发找自己索命,惊醒后宋令枝寻白芷打听,却并未听说坤宁宫有事发生,那女子竟如凭空消失一般。 白芷低声:“奴婢听说,因着太子殿下生辰,皇后娘娘连训人都不曾,说是为给太子殿下积福。” 宋令枝闭着眼睛点点头。 既然训人都不曾,那女子应该还留着命才是。 白芷温声:“姑娘,改日奴婢陪你去寺庙上上香罢。” 红墙黄瓦,庭院深深。 先前在江南宋府,闲暇之余,白芷也曾和秋雁打趣,不知京城好风光,可是如话本所言一般,富贵风流。 如今真入了宫,却只觉步步如履薄冰,令人生畏。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 将睡欲睡之际,忽见身后絮絮叨叨的白芷没了声响。宋令枝困惑睁开眼睛,四下寻人:“白芷……” 红唇轻动,模糊的视线逐渐明朗清晰,宋令枝猝不及防,和铜镜中一双黑眸对上。 沈砚一身鸦青色雨花锦圆领长袍,手上捏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他垂首,目光沉沉:“别动。” 宋令枝僵直着身子,杏眸圆睁,盯着铜镜中为自己戴耳坠的青色身影。 沈砚从未做过这等子小事,握着耳坠的手不甚灵活,好几回,耳坠带着的银针险些扎破宋令枝耳垂。 白芷垂手站在身后,提心吊胆。 铜镜前的宋令枝亦是悬着心。 沈砚一手抬高宋令枝下颌,好不容易才将一对耳坠戴上。 金线滚边竹叶纹暗花锦衣曳地,宋令枝满头珠翠,羽步翩跹。 沈砚端详半晌,忽的抬手,抽走宋令枝鬓间的淡黄色垂珠却月钗,刹那三千青丝轻垂,鬓松钗乱。 珠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又骨碌碌昏到炕桌下。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起罢。” 他往后退开半步,太师椅拥着鸦青身影,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不疾不徐盯着宋令枝梳妆挽发。 纵使白芷手再瞧,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夜宴设在潮音阁,四面环水,借着水声,丝竹悦耳,礼乐喧嚣。 曲桥相接,一众宫人遍身 绫罗,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调桌安椅,捧箸布让。 为太子这场生辰宴,礼部上下忙活将近半年有余。 香屑满地,火树银花,礼炮轰鸣。 遥遥瞧见太子携太子妃,宋令枝慌忙垂下眼,目光匆匆,依稀只瞥见太子一身明黄袍衫,长身玉立。 宫人毕恭毕敬迎沈砚入席,末了,又屈膝福身:“宋姑娘,这边请。” 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 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 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 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皇后冷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尖锐,“今儿是昭儿的生辰,陛下怎可不露面。多多派宫人去寻,本宫不信,陛下还会不在宫里不成?” 她的沈昭,合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怎可容他人忽视。 侍女垂首应“是”,又屈膝福身:“娘娘,太子殿下往日爱听曲,可要唤那莲娘上前?” 那莲娘生得一副好嗓子,皇后笑着点头:“让她上来罢,也好让本宫的昭儿高兴高兴。” 侍女福身:“那奴婢让他们撑竹篙来。” 莲娘莲娘,取自采莲之意,自然得乘着小舟而来,方不负这好名字。 皇后连声道“好”。 隔着朦胧雨幕,一叶扁舟沿着潺潺湖水而来。侍女踮脚眺望,狐疑皱眉。 她还未让那莲娘动身,这一叶小舟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疑虑未消,潮音阁众人遥遥瞧见那小舟,笑着挽手倚在汉白玉栏杆上。 栏杆系着各色彩灯,光影交错,映照着数不清的笑颜。 “是那莲娘罢?听说那莲娘擅音律,一喉引百鸟朝凤,也不知是真是假。” “管她是真是假,我们今儿可真真是有福了,竟能听见莲娘唱曲。她这人最是清高,先前国公爷八十大寿,请她,她还不肯去呢。” “怎么没听见声,可是我站得远了些?” 众人挽手上前,说说笑笑,唯沈砚不动声色坐在案后。手指搁在案沿轻敲,敲几下,停一会。敲几下,停一会。 宋令枝眼前恍惚,颇有几分瞧不真切。 她竭力睁大眼,忽而耳边落下一声惊呼,挽手伏在栏杆上的后妃贵女齐齐往后退去。 “那不是陛下吗?小舟上那女子又是谁?” “陛下、陛下竟……” 尖叫声不绝,宋令枝狐疑往湖面望去。 湖面水光荡漾,她只瞧见一抹明黄身影,二人衣袍叠在一处,身后那女子…… 宋令枝骤然怔住,如坠冰窟。 那女子,竟是昨夜在水榭那位。 上首的皇后早失了往日的端庄温和,恼羞成怒。皇后疾言厉色,喝命宫人将那不要脸的女子拿下。 筵席狼藉一片,早无了先前的热闹欢悦。 宋令枝目光麻木迟钝,她僵硬着脖颈,缓缓望向沈砚,后知后觉沈砚前夜那话是何意。 “你……”扶案站起,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站不稳。 沈砚泰然一笑:“说好要带你看戏的。” 他面上从容,目光淡淡自那小舟上掠过,最后又回到宋令枝脸上。 满堂乱糟糟,唯有沈砚从容不迫,又自顾自饮下半杯酒:“……好看吗?” “你……” 头晕眼花,宋令枝只觉头重脚轻,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往旁跌落。 掌心落在沈砚臂弯,宋令枝只觉脑袋晕晕沉沉,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瞬,宋令枝只迷糊记得沈砚睚眦必报,日后切记不可轻易得罪。 站在宋令枝身后的白芷吓坏,跪地告罪:“殿下,许是那鸳鸯果在米酒中泡过,姑娘不胜酒力,所以才……” 她低下头,忙不迭上前,欲搀扶宋令枝起身回寝殿。 抵在臂弯的下颌纹丝不动,宋令枝一张脸不如沈砚巴掌大,轻而易举落在那一方袍衫中。 手中的自斟壶放下,沈砚轻声:“不必。”他目光往后,“备轿。”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领命匆忙而去。 曲桥相接,天上还下着密密小雨,宫人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 雨夜茫茫,潮音阁的吵嚷慌乱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一手扶着沈砚脖颈,半张脸贴在他肩上。 雨幕清冷,偶有雨丝飘摇,滴落在宋令枝脸上。雨珠冰冷,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拢,下意识往里缩去。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砚颈间。 沈砚眸色一暗。 蓦地,耳边落下宋令枝轻轻的一声:“沈砚。” 沈砚垂眸低眉:“……嗯?” 果真是吃酒喝醉,都敢大呼他的名字了。 “我……”宋令枝声音极低,微不可闻。 沈砚低头附耳,却听宋令枝低哑的一声。 “好恨你啊。” “沈砚。”!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雨霖脉脉,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清寒雨幕透着无边的夜色。 人走楼空,潮音阁的细乐声喧不再,只余竹梢影动,杳无声息。空中雨雾飘渺,宛若白纱覆在京城上空。 潮音阁外,一众宫人双膝跪地,垂首低眉,静默不语。 青石板路僵硬冰冷,雨珠砸落在背上,疼痛难忍。 秋雁和白芷一人跪在软轿旁,云鬓风湿,单薄身影在夜雨中摇摇欲坠。 秋雁悄悄抬眸,软轿静默无声,悄无人语。她偷偷勾住衣袍下白芷的手指,朝她投去疑惑眼神。 秋雁实在不懂,为何沈砚走着走着,会突然在曲桥上驻足。夜雨萧瑟,秋雁听不得前方一人的低语,只依稀瞧见沈砚拦腰抱着宋令枝。 俯首侧耳,似是在同宋令枝低语。 再然后,万物无声无息,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淅沥雨声。 沈砚站在雨中,长身玉立,清冷如青松翠柏。 秋雁只闻沈砚低哑一声笑落下,而后,他们一行人再也不曾被叫起身,在雨中连着跪了大半夜。 雨还在下,软轿迟迟没有动静发出。沈砚一刻不快起,他们都不得起身,双膝跪得生疼,秋雁轻拽白芷手指,却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 她也不知内情。 更深露重,巍峨殿宇安静耸立在雨幕中,空中遥遥传来钟楼沉重古朴的钟声。 三更天了。 双足渐渐无力,秋雁狠狠掐了自己手背,才不让自己失态。悄声抬眸,目光落在那一方墨绿车帘上,秋雁暗暗攥紧手指,只求宋令枝无事。 一帘之隔。 软轿内悬着一盏玻璃绣球灯,烛光跃动,安静吞噬着黑夜的一角。 宋令枝本就不胜酒力,那鸳鸯果不知在酒中泡了多久,后劲十足。 扶额抬起沉重眼皮,视野模糊,入目是一盏泛着晦暗光影的绣球灯,视线往下,宋令枝差点吓一跳。 沈砚坐在自己身侧,长身挺直,面如冠云,皎若明月。星目轻阖,不动如山。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生,左右环顾,竟发觉自己还在软轿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会。 “殿、殿下……” 嗓音喑哑干涩,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砚睁开眼睛,黑眸透亮平静,无半点困意:“……渴了?” 广袖轻抬,茶炉煨着的热茶倒在红釉茶杯中,沈砚抬臂,举至宋令枝唇边。 宋令枝惊慌抬眸:“我、我自己可以……” 一语未了,茶杯先一步碰上自己双唇。 沈砚垂眸冷睨,不言而喻。 宋令枝不敢再坑声,就着沈砚的手,轻饮下半杯。 清润的热茶入口,喉咙终于有了片刻的好转,只心中不安的预感渐浓。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 于耳。 宋令枝心中惴惴:寝殿还没到吗?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四十一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从容不迫:“还在潮音阁。” ……潮音阁? 怎么还在潮音阁? 宋令枝双眉皱紧,隐约总觉得此情此景透着古怪诡异。 雨声潇潇,不经意瞥见被夜风挑开的车帘一隅,宋令枝遍身僵滞,如坠冰窖。 雨落满地,乌泱泱一众宫人跪在雨幕中,垂首低眉,噤若寒蝉。 青灰长袍融在雨幕中,一动也不动。 遍体生寒,冷意侵肌入骨。 夜风灌入,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耳边只余雨声掠过。 “他们、他们……” 为首跪着的正是秋雁和白芷,一人双唇惨白如纸,身影稀薄。 宋令枝如鲠在喉。 耳边又一次传来钟声,宋令枝双目瞪圆,浑身颤栗。算算时辰,竟是丑时了。 寒意蔓延至指尖,软轿安静,悄无声息。 那双深如寒潭的黑眸淡漠,宋令枝只觉窒息涌过口鼻,气息急促,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夜雨中不堪一折。 “为、为何?” 沈砚向来是随心所欲,宋令枝唇齿颤动,“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烛光燃尽,光影晦暗些许,斑驳烛光落在沈砚眼角。他不动声色伸出手,手心还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陡然一惊,躲开了。 如墨眸子慢悠悠转回,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颤栗的视线。 抬至宋令枝上方的手纹丝不动,沈砚只是默不作声盯着宋令枝。 少顷,宋令枝缓慢直起身子,任由沈砚掌心落在自己头顶。 力道不重,然颤栗和恐惧却如潮涌一般,似是要将宋令枝淹没。宋令枝脊背僵直,肩膀忍不住颤动。 良久,耳边忽然落下沈砚一声轻笑。 烛光燃尽,轿内彻底陷入昏暗,借着轿外稀薄的夜色,宋令枝依稀望见沈砚轻勾的唇角。 他声音冷冽:“怕什么?” 落在头顶的力道不轻不重,沈砚声音低哑,“不是说……恨我吗?” 最后三字几乎是咬字道出。 宋令枝通身冰冷彻骨,昏睡前的一幕骤然闯入自己脑海中。 相接曲桥上,自己倚着沈砚肩膀,她说。 ——好恨你啊。 ——沈砚。 恐惧和惊恐自足尖漫起,层层笼罩在四周。 沈砚低声一笑:“恨我吗,枝枝?” 宋令枝惶恐不安摇头,倏地又被重新按下。 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加重力道,宋令枝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惊恐瞪圆:“不、不是那样……” 她竭力,试图掩饰自己的酒后失言。 落在头顶的力道又一次加重。 沈砚声音轻轻:“恨我吗,枝枝?” 视野渐渐模糊,大片大片的白雾出现在宋令枝眼 前。身子朝前倾,宋令枝一手撑在案几上,才不教自己摔了出去。 意识混沌的前一瞬,宋令枝忽然想起前夜在水榭,沈砚低笑的那声——没有下回。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求生欲战胜灭顶的恐惧,宋令枝挣扎着,如实道出:“恨、恨你。” 陡地,落在头顶上的手掌忽然松开,沈砚转眸,漫不经心端详着死中求生的宋令枝。 四肢力气散尽,宋令枝面容孱弱惨白。身子再也禁不得,跌落在软榻上。 夜雨空荡寂寥。 终于,软轿内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回。” …… 夜雨不断,苍苔浓淡。 坤宁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战战兢兢站在廊檐下,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宫殿各处掌灯,皇后华衣锦服,尚未卸妆拆发。 为今日沈昭的生辰宴,她筹备多日,珍品果馔更是精挑细选,处处透着精致细心。 只是皇后不曾想到,筵席上竟会出现那样不堪的一幕。众目睽睽,皇帝和一名宫人衣衫不整在那小舟上云..翻..红..浪。 偏偏那宫人还是她先前送去沈砚殿中那位。 皇后恼羞成怒,明知这事是沈砚所为,却还是强压着怒气将那宫人带回坤宁宫,想着不声不响将人解决干净。 前脚皇后将人提到坤宁宫,皇帝后脚就到了。 长条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香烟缭绕,香炉点着安神香。 早有侍女为皇后捧来薄荷宁片,清透的薄荷香弥漫在鼻尖,皇后心中的愤懑却并未褪去。 她咬牙,望向上首那抹明黄身影,垂眸掩去眼中的恨意。 “陛下,这女子祸乱后宫,实在不堪。陛下乃贤明君主,若是因这女子……” 皇后抬手,捏着丝帕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皇帝不为所动。 常年流连后宫花丛中,皇帝的身子早早被掏空,这几年一日不如一日。面容浮肿,遇上那事,还得小太监亲自送妙丹过去。 偏偏皇帝荒淫无度,有时甚至宣两三个嫔妃一起,性质高的时候,连寝殿宫女也逃不过。 下首的女子闻言,身子颤颤发抖,哭着往前跌去:“——陛下!”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轻薄衣衫缓缓滑落,露出白皙细腻的肩膀。空中隐约有淡淡的花香弥漫,闻着如痴如醉。 “陛下,奴婢真的是心悦陛下……” 女子眼中蕴满滚滚泪珠,那双眸子似天上繁星灼目,莹白手指轻攥住皇帝袍衫,满头青丝垂落,白净莹润的脖颈露在空中。 那上面,还有浅浅的红痕。 皇帝一时看入了迷,伸手想要去揽人:“爱妃……” “——放肆!” 殿中骤然落下皇后一道呵斥,掌心重重拍在案几上,她怒不可遏,顾不上往日装的端庄贤良,“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 把她拖下去,省得脏了本宫和陛下的眼!” 当即有嬷嬷上前,猛地甩了那女子一巴掌,生拖硬拽,要将女子往宫外拖去。 寝殿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如歌如泣。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拽着自己的嬷嬷,一头扎进皇帝怀里。 女子身上芬香浓郁,沁人心脾,皇帝不由有几分心神荡漾。 她小声啜泣,从皇帝怀里抬起头,半张脸高高肿起,却还是难掩丽质。 “陛下,奴婢真的心悦陛下已久。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侍奉陛下左右。今夜得以见龙颜一面,奴婢此生无憾。” 女子往后退开半步,忽的从发间抽出一支金镶玉步摇,猛地往脖颈扎去。 电光石火之间,皇帝猛地起身,眼疾手快夺走女子手中的步摇。 “荒唐!朕何时怪罪于你?” 步摇清脆落在地上,女子哭哭啼啼,捂脸扑在皇帝怀里:“陛下,奴婢好怕。奴婢只求皇后娘娘高抬贵手,若是能留在陛下身边,奴婢做牛做马也愿意。“ 如凝脂的手搂着皇帝臂弯,皇帝早乐不思蜀,忘了今夕何夕。 往日他都是靠着那妙丹,今夜却意外发现了新的乐子,自然不舍将新到手的美人丢开,搂着好生安慰 一番。 皇后目眦欲裂:“陛下!” 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沈砚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女子是皇后亲自过目的,相貌性情,琴棋书画,都是皇后派人一一教导,就连帐中那见不得人的手段…… 皇后脑中昏昏沉沉,恨不得当即将人拉下去斩了。 女子挽着皇帝衣袂,声音娇柔:“陛下……” 皇后冷声:“陛下!今夜赴宴,一众宾客都瞧见这女子的不堪……” “——闭嘴!”皇帝老态龙钟,单是吼出这一声,身子早摇摇欲坠,脚步虚浮。 “怎么,皇后的意思,是朕连宠幸一个美人都不能吗?” 皇后跪坐在地,俯首告罪:“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忠心耿耿,一心只为陛下……” “够了!”皇帝不耐烦,冷笑两三声,“当初朕也在那小舟上,依皇后之意,朕莫非也是不堪的不成?” 皇后连声求饶:“臣妾不敢!” 皇帝搂着女子往外走,不曾朝地上的皇后看一眼:“余美人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美人,赐玉庭轩。” 皇后双目瞪圆,彻底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不可……” 满庭雨声淹没了皇后的哭声。 …… “殿下,这是余美人刚才托人送来的。” 岳栩屈膝跪在下首,毕恭毕敬将一物送上,又轻声传达余美人的话。 “余美人谢殿下不杀之恩,日后定为殿下马首是瞻……” 书案后,沈砚双眸轻阖,天色将明未明,一夜未睡,沈砚眉眼半点困意也无。 匀 称指骨轻轻在案沿上轻敲,心不在焉听着岳栩的回话。 案上摆着的,还有密探送来的信件。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云影横窗,窗棱支起支摘窗一角,隐约可见园中的茫茫夜色。 雨声骤歇,竹梢轻垂着晶莹雨珠,欲坠不坠。 紫檀嵌理石插屏伫立,层层青纱帐慢拂动,倏地,内殿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轻咳。 那人虽是极力掩饰,咳嗽声压得极低,然沈砚同岳栩都是练武之人,怎会听不出内殿那人还醒着。 岳栩皱眉,面露凶狠警惕,右手抚至腰间佩刀,他无声朝沈砚做了个口型:“殿下……” 他还是不懂,今夜密谈,沈砚怎会不避开宋令枝,连密探送来消息沈砚也不避讳。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缓慢睁眼,那双如寒冰眸子难得显露笑意。 沈砚声音轻轻:“出去罢。” 岳栩面露怔忪,转眸凝视帐幔后的昏暗,眼中浮现几分不解。 到底不敢质疑沈砚的话,岳栩拱手,应声退下。 光影交织,转过紫檀插屏,隐约可见榻上单薄的一道黑影。 宋令枝背对着沈砚,青丝轻垂,女孩埋头藏在锦衾之下,双手紧紧捂着耳朵,深怕听见外间的谈话声。 无奈喉咙实在不舒服。 掩唇又轻咳一声,蓦地,挡在头顶的锦衾缓慢被人拉开。 宋令枝身影一怔,转眸,对上沈砚深沉的一双眼睛。 她心口骤停:“殿下……” 思绪回笼。 意识到沈砚方才同密探商谈的是朝中要事,宋令枝心间一颤,慌忙撇清:“殿下,我什么都没听见……” 雨歇风止,摇曳烛光映照在帐幔上。 沈砚坐在榻边,逆着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他垂首,低垂的黑眸淡漠无波,宛若古井深沉。 垂落的手掌尚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先一步偏过头,落在沈砚掌中。 沈砚勾唇,喉咙溢出一声笑。 那笑极轻极轻,落在宋令枝心中,却像是掀起惊涛骇浪。 她屏息凝神,颤栗遍及四肢,攥着锦衾的指尖泛着润白之色。 宋令枝又一次想起了在雨夜跪着的一众宫人,青石板路冰冷僵硬,迎着倾盆大雨跪上大半夜,膝盖都是废的。 从潮音阁回来,白芷和秋雁一人站都站不稳,其他宫人亦是如此。 恐惧和惊恐如影随形。 宋令枝抬眸,不安望向那双深黑眸子。 落在头顶的力道极轻,沈砚低下眉眼,唇角笑意淡淡。 “听见也无妨。” 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落在宋令枝头顶的手渐渐往下,沈砚指腹抵在宋令枝喉咙,轻轻往前一压。 登时,周身颤栗渐起。恶心和惊恐一同涌现,随后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窒息。 短暂几瞬。 沈砚松开手指,面色坦然对上宋令枝惊恐万分的双目。 他语气轻飘飘,带着散漫笑意:“枝枝会同别人说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恶心的感觉积聚在喉咙,她连说话也不敢。 沈砚淡淡瞥她一眼,不再多语。 死里逃生,宋令枝撑着榻坐起,捂着心口忍下喉咙的疼痛。 无意瞥见手背上的红疹,宋令枝诧异睁大眼。 烛火明灭,本该白净的手背上布满红痕点点,触目惊心。 宋令枝愕然,下意识抬首欲唤白芷和秋雁进屋。 倏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只觉两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 土苔润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日。 白芷撑起支摘窗,任由园中景致撞入宋令枝眼中。 她端着蜜饯,亲自伺候宋令枝用药。好像来京后,宋令枝每次喝药,都得吃上一大盘蜜饯。 好几回,宋令枝还偷偷将药倒在园外的芭蕉树。 白芷一勺一勺,小心翼翼伺候,又拿丝帕轻拭宋令枝唇角:“姑娘可真真吓死奴婢,幸而太医说是风疹,日后不吃那鸳鸯果便可,无甚大碍。” 药汁苦涩,宋令枝只喝下半碗,不肯再多吃。 白芷劝说未果,只能依言搁下药碗。 宋令枝转首,视线落在她膝盖:“我给你那药,可曾抹了?” 白芷点头:“自然。”她莞尔,“那药极好,如今奴婢已经大好,姑娘不必担心。” 说起来,这药还是当时魏子渊从苏老爷子讨来的,倒是有奇效,只可惜苏老爷子的药方不肯外传,说是日后要传给自家孙女的。 江南种种,宛若前世。 怕勾起宋令枝的伤心事,白芷不敢多言,只哄着宋令枝道:“姑娘何不出去走走?奴婢瞧后面的茉莉开得极好,奴婢活了这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那么多的茉莉。” 若非宋令枝昨夜突发风疹,今日他们必是要出宫回府的。 身上乏得厉害,早先吃过药,手背的红疹消退许多,如今瞧着也不再吓人。 宋令枝靠在青缎引枕上,摇摇头:“罢了,你同秋雁去罢,我……” 园中忽然传来宫人的通传,说是太子妃来了。 宋令枝一惊,遥遥瞧见廊檐下一众宫人拥着太子妃,浩浩荡荡。为首的女子翩跹婀娜,步履轻盈。 宋令枝前世也曾和太子妃打过交道,最后一回见到太子妃,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只是那孩子……却不是太子的。 庭院深深,太子妃携着宫人的手,缓步踏入寝殿。 她眉眼温润,挽着宋令枝的手好生打量一番,瞧宋令枝病怏怏,太子妃忧心不已:“姑娘身子可还好?太医怎么说?可曾服过药了?” 宋令枝一一作答。 太子妃捂着心口,轻叹口气:“今日一早闻得姑娘得了风疹,好生唬了我一跳。若早知姑娘不能吃那鸳鸯果,我定让他们早早撤下,平白害得姑娘遭这起子罪。幸好姑娘身子 无大碍,否则我定饶不了他们。 宋令枝挽唇笑道:我原也没见过那果子◎_[(,昨夜也是头一回见着。” 太子妃点点头:“可不是,那物也不常见,只是我吃着,也不是很喜欢。” 说笑片刻,太子妃又道,“本该早些来瞧姑娘的,只是早些来时,三弟说姑娘还在歇息,不便见客……三弟?” 紫檀嵌插屏后转过一道颀长身影,沈砚眉眼淡淡:“臣弟见过皇嫂。” 太子妃笑着挽宋令枝的手,瞧她郁郁寡欢,又笑道:“宫里的摘星阁,姑娘可曾去过?” 宋令枝面露迟疑,摘星阁她自是去过的,只不过是前世之事了。 太子妃笑得温和:“如今外面下着小雨,这种时日去,煮茶听雨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一人待着也闷,不若宋姑娘陪我一起?有个伴在旁,我也不至于太无趣了些。姑娘觉得如何?” 雨声脉脉,殿中青烟未尽。 宋令枝抬眸望去,沈砚就坐在紫檀太师椅上,闻得太子妃的声音,沈砚并未朝宋令枝投去视线。 直至很轻很轻的一道声音传来:“殿下……” 太子妃目光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打转,倏然掩唇莞尔,太子妃笑着揶揄:“宋姑娘和三弟果真如胶似漆,罢罢,我可不做恶人,在这杵着讨人嫌。” 她拍拍宋令枝手背,声音温和,“我先去前殿等你,若想去,打发侍女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话落,又带着一众宫人风风火火离开。 寝殿落针可闻,霎时只剩沈砚和宋令枝一人。 一身素白袍衫寡淡,穿在宋令枝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羸弱单薄。 她轻轻拽住沈砚衣袍的衣角:“……殿下,我不想去。” 沈砚同沈昭水火不容,宋令枝自然不想掺合其中,只想着远远避开。且她如今心神不宁,身子乏得厉害,实在没兴致听风赏雨。 沈砚淡声:“知道了。” 宋令枝松口气,正欲唤檐下候着的白芷去寻太子妃,说自己不去了。 沈砚不动声色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备轿罢。” 宋令枝猛地望向沈砚,眼中闪过片刻的愕然。 红唇轻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眨动双眼,命白芷进屋为自己梳妆。 她怎么会天真以为,沈砚会听自己的话。 薄粉敷面,冰肌莹彻。 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素净,宋令枝鬓间只挽了一支石榴石镀金步摇。 出了殿,雨丝迎面轻拂,宋令枝掩唇,又忍不住低咳两三声。 身侧忽然落下一抹黑影,沈砚亦同殿中走出。 宫人齐齐福身行礼,恭送沈砚。 满园雨幕清冷,廊檐下,沈砚长身笔直,徐徐站在宋令枝身前,那双修长手指轻抚过宋令枝鬓间的金步摇。 “枝枝。” 他垂首,目光越过宋令枝肩膀,落在正朝这边走来的太子妃脸上。 沈砚眉目清润,他笑得温和,“你说究竟是太子妃想见你,还是……皇兄?”!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晶莹雨珠自檐角下滚落,细密雨水连成朦胧雨幕。 摘星阁高数十丈,重楼巍峨,殿宇精致。 一众宫人手捧十锦攒盒,遍身绫罗,环佩叮当。 乐女轻敲檀板,羽步翩跹。 太子妃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衣,雍容华贵,典雅端庄,端坐在茶案后。 案上的汝窑美人瓶中供着数枝时鲜花卉,各色茶具一应俱全。 茶炉子烧得滚烫,汩汩热气往外冒着,白雾氤氲。 侍女为太子妃端来樱桃乳酪,梅花式雕漆茶盘搁在茶案上。 太子妃轻声:“宋姑娘人呢?” 侍女福身,低声回话:“回娘娘的话,宋姑娘刚去更衣了。”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环顾一周,侍女终忍不住,压低声凑近太子妃:“娘娘,她不过就是个侍妾,娘娘见她,已是天大的荣宠,可是她……” 说是侍妾,其实已是抬高宋令枝。 侍女实在不懂,自家主子贵为太子妃,为何要同一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搭话,还亲自邀她来摘星阁。 偏偏那姓宋的好生不识好歹,对着太子妃不冷不热,总是淡淡的。 侍女心生不甘:“便是她长得好看,也不能如此不知礼数。仗着三殿下喜欢,为所欲为。” 侍女忽的噤声,倏然想起方才上摘星阁,沈砚忧心宋令枝身子,特命人抬了青缎竹椅轿,又有销金香炉燃着御香,浩浩荡荡,架势竟比太子妃还大。 三殿下向来随心所欲,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太子妃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一双如烟雾般的柳叶眉轻蹙:“莫要多言。” 杏眸轻抬,飘至槅扇木门外那抹雪青色身影上,太子妃眉间轻蹙。 宋令枝确实油盐不进,说话滴水不漏。闲聊半日,太子妃竟是一点有用消息也探不到。 檐角滴落着雨珠,淅淅沥沥。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好言相劝:“姑娘,外面冷,还是进屋去罢,喝杯热茶,也好暖暖身子。” 宋令枝的手足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彻骨,白芷弯唇,“便是如今身子大安,也不可这般糟蹋。” ……大安么? 宋令枝怏怏垂眸,唇角勾起几分苦涩。 也不知那暖香丸的药效有多久,若是过了时效,兴许她又如从前那般畏冷。那暖香丸,只有沈砚才有。 天青色雨幕飘渺,清寒透幕。四下宫人垂手侍立,并无多余的人,譬如……太子。 宋令枝低不可闻松口气,摆手屏退众人:“都下去罢,我自己待一会。” 白芷忧心忡忡,仍是不放心:“姑娘,奴婢陪你一起罢?” “不必。”宋令枝挽唇,轻声宽慰,“我就在此处,哪也不去。” 宋令枝坚持己见。 白芷无奈,福身退下。 檐 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迎风摇曳。 宋令枝仰头望,雨丝摇曳的空中,青雾弥漫。 好像祖母的闲云阁,也有这样一盏灯笼。 幼时被祖母抱在怀里,宋令枝总喜欢伸手去抓灯穗子。 旁人见了都会加以阻拦,唯有祖母不会。 宋老夫人只会搂着宋令枝笑呵呵:“我们枝枝喜欢,取下来便是,若是够不着,下回,祖母让他们挂低点,如何?” 彼时宋令枝只有五六岁,身量不如半个大人高,挽着祖母的手开怀大笑:“祖母,枝枝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自然。” 满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哪曾想如今—— 细密雨珠顺着指尖滑落,掌心沁凉一片。宋令枝伸手,接过两三滴雨珠。 放眼望去,深宫红墙,落在茫茫雨幕中。 甫一眨眼,宋令枝好似又身在闲云阁,好似又看见了那满屋子的珠围翠绕,看见了祖母眉眼弯弯朝自己招手。 眼前还是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烛光晦暗,映出灯穗子的簇新。 “祖母……”宋令枝喃喃,如幼时那样,踮起脚尖,伸手想要去抓那抹明黄灯穗。 清风拂过,灯笼随风摇摆,灯穗子从宋令枝指尖滑落。 宋令枝不甘心,又往前追了两三步。 又滑落,又追。 终于,那簇明黄灯穗子攥在手心,宋令枝心满意足垂首。 耳边骤然响起白芷一声惊呼:“——姑娘!” 她瞪圆双目,一个箭步冲到宋令枝身边,顾不得礼数尊卑,白芷抱住宋令枝细腰往里拉去,她眼角的泪水未干:“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若非她不放心,一个人悄声过来,兴许如今宋令枝早失足从摘星阁坠落了。 白芷惊魂未定,抬袖抹去眼角的泪珠,双目泪眼婆娑:“姑娘,你怎么想的,这楼高数十丈,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 宋令枝弯唇:“不过是看着灯穗子好顽,随手抓抓罢了。”她转身,“且这栏杆这般高,再怎样,也摔不了。” 白芷关心则乱,如今往后一望,果真那栏杆及腰高,她长长松口气,却还是忧心:“那姑娘也不该靠这般近,若是这栏杆坏了,姑娘可不就……” 话落,她又抬手,在自己唇上连拍两三下,“呸呸呸,姑娘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 在外待久了,身子果真冷飕飕,宋令枝挽起唇角:“回去罢,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摘星楼高耸入云,枕着雨声煮茶听乐曲,四面白雾飘拂,如置身仙境。 只心中藏着事,宋令枝心神不宁,总担心会在摘星阁碰上沈昭,陪着太子妃闲坐片刻,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回宫。 青缎竹椅轿稳稳当当在宫门前停下,白芷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下了轿子。 苍苔深浅,青石 甬路。 穿过长长抄手游廊,竹影参差,再往前,便是沈砚的书房。 宋令枝脚步放缓,寒意不知不觉泛上指尖。去往摘星阁前,沈砚落在耳边那声轻笑如影随形,似浓云笼罩在头顶上方。 宋令枝记得颈间惊起的颤栗,记得沈砚洒落的温热气息,记得…… 她目光倏然顿住,窒息感犹如连绵阴雨,将她层层围绕。 她看见了那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 那盏本该挂在摘星阁的灯笼,此刻却悬在沈砚书房前,像是……某种暗示。 …… 阴雨绵延,书房掌了灯,晦暗光影跃动在沈砚眉眼。 他垂首低眉,那双深色眸子藏在纤长睫毛后,晦暗不明。 自宋令枝踏进书房,沈砚不曾发过一言,只是安静站在书案后,长身玉立,笔直身影落在身后满面的玲珑木板上。 书房杳无人息,落针可闻。 雪浪纸平铺在案上,沈砚握着大南蟹爪,随意在纸上挥墨。他本就擅丹青,寥寥数笔,勾起园中的寂寥雨景。 宋令枝忐忑不安:“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只眼皮轻往上抬了一抬:“过来。” 宋令枝惴惴不安,缓慢踱步至书案前。 沈砚抬眸凝视。 宋令枝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倏然,她被按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站在宋令枝身后,颀长身影笼罩,似拥着宋令枝作画。 大南蟹爪交到宋令枝手中,沈砚清冷的掌心贴在宋令枝手背。 宋令枝动也不敢动,只是任由沈砚握着自己的手作画。 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的笔尖转动。 大南蟹爪虽然是握在自己掌心,然下笔运笔,却皆由沈砚做主。 笔墨勾勒出阁楼的一角,再然后是檐角、灯笼…… 宋令枝指尖骤然一颤,连带着手中的大南蟹爪跟着歪去。笔墨泅湿,墨迹在纸上晕染而来,似层层涟漪在水中绽放。 纸上的灯笼再也不见,只剩下大片乌黑墨迹。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未松开,沈砚漫不经心转眸凝视:“怎么,枝枝不是喜欢吗?” 气息紊乱,颤栗和寒意遍及四肢。 当时在摘星阁她明明屏退了所有宫人,若非白芷心血来潮上楼一探,根本无人知晓宋令枝在做什么,且那楼高数十丈,四面根本无藏身之处。 可沈砚还是知道了。 恐惧顺着指尖蔓延,宋令枝下意识摇摇头,想要否认,只一瞬,又立刻点点头。 她不敢在沈砚眼前说谎,如实告知:“……不是、不是喜欢。” 不安占据上风,也不知道私下里,沈砚找了多少人盯着自己。 单薄的身影抖动,宋令枝不知沈砚要听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五一十将自己同太子妃所 有的对话告知,半点也不敢欺瞒。 声音哽咽,害怕紧张之余,宋令枝的嗓音难免带上哭腔,滚滚泪珠滑过眼角,又落在案上的雪浪纸上。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宋令枝小声抽噎:“那灯笼,原也不是我喜欢的,只是家中也有一盏相似,所以多看了两眼。殿下,我并未……” “……哭什么?” 沈砚低笑两三声,左手抚上宋令枝眼角。温热泪珠顺着他指尖滑落,泅湿掌心。 宋令枝啜泣不绝,双眼泪如泉涌。 沈砚难得有耐心,一点一点抚去宋令枝脸上的滚滚热泪,“……想家了?” 宋令枝迟疑一瞬,红着眼睛点头:“想的。” 沈砚面上淡淡,似随口一说:“想回江南?” 宋令枝怔怔点头,脱口而出:“……可以吗?” 沈砚勾唇。 抚在宋令枝眼角的手指轻轻,沈砚动作轻柔,任由簌簌泪珠沾湿自己一手。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深不可测,沈砚轻声道:“不可以。” 落在宋令枝眼角的手往上,沈砚手指轻在宋令枝头顶拍了一拍,力道虽不重,然周身的不安和惊恐却从未从宋令枝身上离开。 她听见沈砚低低一声笑,似是意有所指:“枝枝,不该想的别想。” 站直身,手中的大南蟹爪丢至一旁,沈砚背着手,踱步至楹花窗前。 园中雨声依旧,雨幕清冷。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沈砚淡声:“都进来罢。” 顷刻,四五个宫人推门入屋,朝宋令枝福身请安:“奴婢见过姑娘。” 宋令枝不明所以,侧目望向沈砚:“她、她们……”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转动,沈砚不曾回头,只淡声:“你那丫鬟倒是心大。” 他说的是宋令枝险些从摘星阁跌落一事。 宋令枝瞳孔骤紧,连声为白芷辩护。 “是我不要白芷跟着的,殿下,不是她玩忽职守,是我……” 眼泪扑簌落下,宋泪珠着急起身,情急之下,竟是一脚绊住自己,跌坐在地板上。 许是崴到脚,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宋泪珠不敢吭声,指尖攥住沈砚眼角,深怕晚一步,白芷的性命就没了。 “殿下,不关白芷的事。” 雨珠胡乱砸落在窗棂上,书房悄然无声,唯有宋令枝低声的呜咽。 宫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房中光影昏暗,沈砚逆着光,俯身垂首。只淡淡一个眼神扫视,候在案前的宫人当即会意,齐齐福身离开。 霎时,房中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满脸泪痕,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睫毛垂挂着点点泪珠,她嗓音哭得喑哑。 雪青色锦衣曳地,纤细手指攥着沈砚袍衫:“殿下,这事与白芷无关……” 是她自己不好,一时起了兴,想要去抓那灯穗子。 沈砚面上淡漠,并无多余的情绪。 修长手指往下,不再为宋令枝轻抚去眼角的泪珠,只是抬起她的下颌。 光影绰约,斑驳烛光落在宋令枝眉眼,惶恐和慌乱映照在她眼中。 沈砚泰然自若:“枝枝,我说过……”他声音极淡,裹挟在烟雨朦胧中,没有下回。” 宋泪珠睁大双眸,泪眼迷蒙。 在水榭那夜,她替女子求了情,如今连替白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可那女子如今也成了沈砚的棋子,还是皇帝亲口册封的余美人。 宋令枝脑中昏沉,心口忽然涌起阵阵恶心。 她想起那夜女子在雨幕的狼狈,想起她向自己求情的哀切眸子,又想起她是沈砚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 宋令枝一时分不清,那女子究竟是何时成了沈砚的棋子,是在那个雨夜,还是……在那之前? 天色渐渐暗沉,园中半点光亮也无,只余房中烛影摇曳。 紧攥在指尖的袍衫终于松开,宋令枝有气无力跌坐在地上,泪水哭干,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会……杀了她吗?” 落在沈砚掌心的那张脸似园中晦暗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一双杏眸红肿,眼睫上的泪珠未干。 沈砚低下眉眼,烛光明灭,那双黯淡眸子平静:“……你想她死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不、不想。” 沈砚轻声:“那她就不会。” 四肢无力,宋令枝瘫软在地上。少顷,她低低、低低笑了一声,泪珠自眼角滴落,砸在沈砚手心。 …… 岳栩前往沈砚书房之时,恰好撞见宋令枝失魂落魄从抄手游廊离开。 女孩身子单薄孱弱,一身雪青色锦衣,融在茫茫雨幕中,滔天的昏暗笼罩在宋令枝身后,许是脚踝受了伤,宋令枝走得极慢,半边身子都倚在侍女肩上。 岳栩皱眉,转首往后望。 沈砚早不在楹花窗前,男子眉眼淡漠,画毁的雪浪纸仍铺在书案上,不曾动过分毫。 纸上好似还有滴落的泪痕。 沈砚握着大南蟹爪,对那墨迹视而不见,手指随意在画上涂抹。 先前听见宋令枝差点失足从摘星阁坠下时,沈砚亦是这般,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只是轻轻笑了两声,沈砚半张脸隐在烛光中,光影交错,他并未问起宋泪珠一二,只是好奇:“养在飞雀园的黄鹂,若是做错事该如何?” 岳栩不明所以,硬着头皮道:“属下并未养过黄鹂,想来饿两顿,应当就好了。”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沈砚汇报宋令枝的行踪,沈砚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黄鹂。 如今瞧宋令枝丢魂落魄的背影,岳栩忽然有几分明了。 沈砚:“……还有事?” 岳栩拱手:“殿下,那白芷姑娘,该如何处置?” 若是放回江南 ,定然不妥。若是别的丫鬟?,还可随便配个小厮,可偏偏那是宋令枝的丫鬟。 岳栩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寻沈砚。 “让她自己处置便好。” 沈砚头也不抬,最后一笔落下,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赫然出现在纸上。 沈砚垂眸端详片刻,而后倏然丢下手中的大南蟹爪,瞬间,纸上的灯笼糊成一团。 沈砚声音沉沉:“丢了罢。” 岳栩一头雾水,却还是照做。 …… …… 自从宫里出来,宋令枝便将白芷送到兰香坊,香娘子为人正直,白芷留在那学学账本,也不算无所事事。 铜镜前,秋雁低头,为宋令枝描眉画眼。薄粉敷面,仍掩盖不住宋令枝脸上的憔悴孱弱。 秋雁压下心底的苦涩,强颜欢笑:“姑娘,今夜是乞巧,奴婢陪姑娘出门走走罢。” 她垂首,轻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和白芷姐姐约好了,在兰香坊碰头,红玉也说要同我们一起出去顽呢。” 宋令枝一手抚额,闻言唇角露出浅浅笑意:“白芷近来可好?” 秋雁轻笑:“好着呢,白芷姐姐聪明,账本一学就会。如今兰香坊大半的生意,都是白芷姐姐在照看。昨日她还教了红玉挽发,到底是小孩,高兴了半日,夜里睡觉都不肯拆发卸钗。” 宋令枝眼中湿润:“那就好。” 至少,她从沈砚手中保住了白芷,没让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秋雁兴致盎然:“姑娘今夜见到白芷姐姐就知道了,她日日都念着姑娘呢,前儿还同奴婢说……” 宋令枝笑笑:“我不去了,你们自去顽便可,今日放你半日假。” 秋雁诧异:“那怎么行?自从白芷姐姐走后,姑娘都好些天没出过门,就连院子也懒得去,整日闷在屋里,便是人没事,也要闷坏的。” 她屈膝半跪在宋令枝身边,轻声细语挽着宋令枝的手臂,“姑娘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好吗?姑娘,姑娘……” “姑娘。”缂丝屏风后忽然晃过一道身影,侍女屈膝福身,“该喝药了。” 白芷走后,宋令枝并未再挑侍女留在身边,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秋雁一人。 秋雁从侍女手中接过漆木茶盘:“姑娘这儿有我伺候就成,你先下去罢。” 侍女福身,又笑道:“还有一事,殿下刚打发人,送来好些衣衫珠翠,让姑娘挑喜欢的留下,还说夜里要同姑娘一起出门游街呢。”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须臾,又习以为常一般,“让他们进来罢。” 一众侍女手持漆木茶盘,鱼贯而入。锦衣华服,珠宝玉钏,琳琅满目,数不甚数。 宋令枝漫不经心瞥去,随手挑了几件留下。 秋雁眼中迟疑:“姑娘……” 宋令枝挽起唇角,不以为然:“梳妆罢,今夜你不必陪我,寻她们一起好好玩 才是正经。” 秋雁撇撇嘴:“那怎么行,若是白芷姐姐知道了,定是要骂我的。” 宋令枝笑笑:“就说是我说的,她哪敢说你什么?”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园中各处点灯。 秋雁终不曾自己上街,只一心一意陪在宋令枝身边。 廊檐下侍女手持戳灯,因着今夜是乞巧,满园彩带飘飘。 梳妆毕,沈砚迟迟未归,秋雁仰头张望,打发人问了好几回,都不见沈砚的身影。 秋雁气得团团转,满脸愤懑:“早知如此,还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殿下还没回。” 她转而望向宋令枝,秋雁狐疑,“姑娘,您怎的一点都不急?” 宋令枝挽唇:“这有什么好急的?” 她和沈砚又不是什么有情人,过不过乞巧也无甚关系。 秋雁闻言噤声,眉眼低垂,心中仍是不甘,为宋令枝抱不平:“可姑娘就这样干等吗?” 她起身掩上窗子,心疼道,“夜里风大,姑娘别再这站着了,小心吹着风。” 宋令枝闻言摇头:“无事,总关着未免也闷了些。” 夜色沉沉,如雾夜色笼罩着园子。云影横窗,白日园中的花团锦簇,此时都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 坐更的婆子倚在廊檐下昏昏欲睡,秋雁手里捏着美人捶,轻轻为宋令枝捶着腿。 她一手抵着脑袋,昏昏欲睡,手中的美人捶落在地上也不知。 宋令枝披上袍衫,起身往外走去。 更深露重,空中隐约传来钟楼的鼓声。 亥时一刻,沈砚未归。 子时三刻,沈砚未归。 卯时一刻,沈砚未归。 宋令枝等了沈砚一整夜。!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天将破晓,晨曦微露。 夜里下了几滴雨,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守城门的守卫一夜未睡,哈欠连天,身上还有浓烈的酒味。 陡地,遥遥闻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声渐渐,冲破晨光。 守卫小声嘀咕,不满抱怨:“大清早的,谁啊。” 远远瞧见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圆领长袍,身影挺拔,眉宇冷峻。身后跟着数十人,皆是腰间佩刀,气宇轩昂。 快马加鞭,尘土溅起。 眨眼,那抹玄色身影飞快掠到守卫眼前,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扑他一脸。 守卫连声咳嗽,酒意未消,他破口大骂:“什么狗东西,敢在你太爷爷头上动土……” 一道狠厉的马鞭破空而出,迎面落下。 守卫惨叫一声,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宿醉彻底清醒,他捂着半张脸,哀嚎不绝。指缝溜进的晨光,沈砚高高坐在马背上,剑眉星目,下颌紧绷。 那双漆黑瞳仁似地府来的阎王恶鬼,一瞬不瞬望着地上的蝼蚁。 守卫吓得噤声,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他连连扑倒在沈砚脚边,磕头如捣蒜。 “三殿下,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三殿下。求殿下恕罪,求殿下……” 马鸣破空,嘶鸣冲破晨光。 沈砚面无表情,快马扬长而去。 岳栩紧随其后,只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拱手,自去处置那守卫。 也怪他运气不好,偏偏在今日撞见沈砚。 前方的玄色身影纵马飞快,昨夜沈砚忽然发病,又恰巧遇上一波不长眼的刺客。若是往日,沈砚尚且能高抬贵手,直接给人一个痛快。 然昨夜—— 追随沈砚多年,岳栩想起昨夜那群刺客的死状,仍是心有余悸。漫天的夜色笼罩,刺客身上的肉被一寸寸割下,浓重的血腥味引来山上的狼群,以身饲狼。 沈砚就那样站在山顶,听着他们惨叫、咒骂,再然后,声音渐弱。 嫣红的血色染红了山坡。 府邸近在咫尺,沈砚翻身下马,周身戾气未消,锦袍之上,尚且还有丁点血迹。 一众奴仆瞧见,战战兢兢跪倒在地,无人敢发出声响,深怕一个不留神,也成了沈砚的刀下魂。 满园悄然无声,沈砚走得极快,疾风轻轻拂开他的袍衫,日光无声落在他身后。 蓦地,园中飘拂的彩带闯入视线。摇曳竹影后,窗棂半支起的楹花窗下,宋令枝云堆翠髻。 她一手抚着眉心,许是困极了,宋令枝美目轻阖,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倦怠和疲惫。 沈砚双眉皱紧。 秋雁跪在沈砚脚边,瑟瑟发抖,大着胆子道:“殿下,姑娘等了您一整夜。” 沈砚垂首,眉宇紧拢。 秋雁声音颤颤:“昨夜是乞巧。” 诚然,沈砚忘了。 金丝藤红漆竹帘半掩,日光透过纱屉子,无声落在宋令枝指尖。 牡丹薄纱菱扇轻掩,挡去宋令枝大半张脸,冰肌玉肤,点染曲眉。 闻得动静,倚在青缎靠背上的宋令枝轻睁开眼,似是半梦半醒:“……殿下?” 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漫,宋令枝遽然一惊,往下望,沈砚袍角上的血迹未干,斑驳渗人。 她瞳孔霎时骤紧,低垂的眼睫挡住了宋令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面上不敢表露半分。 余光瞥见沈砚轻抬至半空的手,宋令枝默不作声往前,任由沈砚掌心抚过自己发顶。 宋令枝半张脸掩在沈砚松垮的衣袂之上。 沈砚垂首,手掌轻拂过宋令枝发顶,又顺着鬓角往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他喉咙溢出一声笑:等了我一夜???[” 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戾气消减许多,不再似刚进府那样,阴翳遍及全身。 宋令枝实话实说:“是。” 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重,颤栗沿着脊背直至发顶,宋令枝下颌轻抬,入目是沈砚那双阴沉幽深的眸子。 “怕我?” “……怕。” 唇齿再次溢出一声笑,沈砚蓦然松开人,似是嘉赏:“倒是听话。”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沈砚勾唇:“过于听话,未免也无趣。” 宋令枝肩膀颤动了一瞬。 沈砚面色淡然,拂袖往外走去:“走罢,我陪你出府。” …… 长街上。 马掌柜手上提着两瓶桃花酒,披着一身日光,笑呵呵往家走去,路过对面屠户家,又要来两斤牛肉。 屠户眉开眼笑,手起刀落,顷刻那肉切得齐整,又拿莲叶绑着,他笑笑:“老马,这是家里有喜事了?又是酒又是肉的。” 马掌柜抚掌大乐,往地上轻啐一口:“嘿,没有喜事我还不能吃香喝辣啦?” 屠户:“那哪能。” 马掌柜眼睛盯着牛肉,余光却时不时往身后的兰香坊瞥去。香娘子近日身边多了一名管事,听说也是女子,做事麻利不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只那女子只管账本之事,不常出现在铺子前。 马掌柜来了好几趟,都不曾见过本人。 马掌柜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屠户一早就瞧见,他大笑:“别看了,香娘子不在。” 马掌柜怒目直视:“谁看她了?” 屠户随口:“昨夜他们店里倒是稀奇,亮了一夜的灯,却没有开门迎客。我本来还想给我们家娘们带盒胭脂,偏她掌了灯,又不接客。” 马掌柜:“没见有人进去?” 屠户嘿一笑:“我就住她对面,一晚上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哪来的人?” 马掌柜背着手,又和人闲话一番,方乐呵乐呵提着牛肉往自家铺子走。 牛肉做好装盘,马掌 柜亲自提上桃花酒,往楼上走去,调桌安椅,恭恭敬敬将酒肉搁在案几上。 垂手退至一旁:“东家,您要的酒。小的自作主张,多添上两斤肉。” 他垂首凑到魏子渊耳边,“东家,兰香坊昨夜一夜不曾开门迎客,也没人进去。” 魏子渊捡起一块牛肉,丢到嘴里:“我知道。” 他在门口守了一整夜,哪里会不知道。 马掌柜不知内情,尴尬一笑:“是小的多嘴了。不过那闭息丸,小的倒是帮东家问着了,只是这药稀奇古怪,那老道怎么也不肯交出药方,除非……” 魏子渊从酒杯后抬头:“他开价多少?” 马掌柜比出三根手指。 魏子渊面色淡淡:“三万两?” 马掌柜摇摇头:“三条人命。” 日光拂地,房中落针可闻,魏子渊缓缓抬起眼眸,那双琥珀眸子映着晨曦之光。 少顷,他轻声:“那老道……在哪?” 日光洒落的长街,魏子渊不曾注意到楼下有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因着昨夜是乞巧,今日起来,长街仍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马车越过日暮,最后在兰香坊前停下。 秋雁先行下了马车,不多时,又匆匆提着十锦攒盒从兰香坊走出。 墨绿车帘挽起一角,秋雁福身行礼。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托奴婢交给姑娘,是她跟着红玉学做的白玉兔子,先前姑娘还说好吃来着。还有这些口脂香粉,是香娘子送来的,说是当下时兴的,姑娘拿着,或用或赏人,都是可以的。” 宋令枝弯唇:“难为她有心了,你先下去罢。” 日光透过窗子,照拂一隅。 那白玉兔子果真出自白芷之手,个个圆头圆耳,不似上回那般活灵活现。 思及上回的白玉兔子是出自魏子渊之手,宋令枝掩眸,不敢露出半点异样。 视线从十锦攒盒前移开,落在送来汝窑盒子中。香娘子向来别出心裁,便是盛着口脂的盒子,亦是花了心思。 盒子上镶嵌着赤金点翠的牡丹,掐丝掐金,好看得紧,怪道有那么多人买椟还珠。 宋令枝眉眼弯弯,眼中难得显露笑意。女孩子哪有不爱俏的,且香娘子送来的盒子着实做得精巧。 宋令枝拿在手上爱不释手,这盒上的牡丹,还是香娘子托秋雁,求的宋令枝的丹青。 口脂薄薄的一层,和寻常买的成片不同,是拿花粉捻碎,又添了各色香料。宋令枝随意翻开一盒,竟是檀色。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睁眼,入目是宋令枝低垂的眼眸。 那双宛若秋眸的杏眼难得不是泪眼婆娑,而是似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沈砚不动声色打量着人:“……这么喜欢?” 下意识点头,惊觉问话的是沈砚后,宋令枝蓦地一愣,唇角的笑意淡去些许。 手中的汝窑盒子递至沈砚眼前,宋令枝轻 声:“是香娘子送来的口脂。” 沈砚淡淡“嗯”了一声,余光瞥见宋令枝紧张不安的眼神,他轻声一笑。 指腹抹上口脂,沈砚漫不经心:“过来。” 轻轻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不敢耽搁,提心吊胆伸头过去,眼睫扑簌飞快。 沈砚淡声:“别动。” 宋令枝浑身僵直,不知不觉连气息都放缓。 长街人头济济,蒸得香软的肉包子热气腾腾,日光溜进的马车内,悄无声息。 宋令枝屏气凝神,目光追随着沈砚指尖。白净手指染上薄薄一层口脂,旖..旎绮丽。 淡淡的檀香味裹挟,晨间那股血腥味早就不再,沈砚身上穿的,亦不是那身玄色长袍。 金丝滚边月牙长袍衬出颀长身影,沈砚垂首敛眸,墨色眸子映着宋令枝娇小的面容。 常年拉弓射箭,沈砚指腹起着薄薄一层茧子。 宋令枝身影颤栗,双手攥住袖中丝帕。落在唇上的指腹灼热,沈砚手上力道极轻,一点点捻过宋令枝唇上的唇珠。 浅淡口脂在宋令枝红唇上晕染而开,似湖中娇艳欲滴的红莲。 沈砚眼中眸色渐沉。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宋令枝身子瑟缩,下意识偏过头。霎时,沈砚的指腹从唇上抹过,在宋令枝脸上留下淡淡的一道红痕。 四面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车帘抖落一地的日光。 宋令枝面露怔忪,随即连声告罪:“殿下,我……” “抖什么?” 沈砚抬手,不疾不徐擦去宋令枝脸上多余的口脂。抬眸对上宋令枝惊恐不安的目光,沈砚轻哂。 他好像不曾在宋令枝面前动手杀过人,怎么那么怕他,胆子和猫儿一样小。 脸上的口脂擦拭干净,沈砚随手丢开手中的丝帕,揽着宋令枝下了马车。 日影横窗,酒肆彩幡拂动,瞧清酒肆上的牌匾,宋令枝当即一抖。 上回她随沈砚来的,也是这家,还在小竹楼碰上了太子。 过往如浓重阴云层层笼罩,宋令枝怎么也忘不了,那盘生鱼片的生腥和恶心。 心口泛起阵阵酸苦,宋令枝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沈砚回首转眸,眉间轻拢:“怎么了?” “殿下……” 抬眸,目光对上沈砚深沉幽深的一双眼睛,宋令枝连在沈砚眼前撒谎的胆量也无。 纤瘦手指攥着沈砚衣袂,宋令枝轻声,“殿下,殿下可以不在这家用膳吗?” 沈砚眼皮轻掀,随即了然:“……不喜欢?“ 宋令枝缓慢点头。 任谁被掐着下巴吃下一整盘生鱼片,都不会好受。 沈砚不再多言,只命人驾起马车。 刚踏上脚凳,倏然听见对面小贩前传来几声大笑,却是国子监的学子下了学,围在一处嬉笑玩闹。 “明兄,这就是你不地道了,什 么时候偷偷喜欢云姑娘了?若不是我们今儿撞见,你还想瞒到何时?” “就是就是,玉簪子都买了,明兄想何时送去云府?我舅舅的表姐的大姑妈和云夫人祖上连了宗,明兄若是需要,小弟可替你问问。” “可是云姑娘不是许了三殿下吗,明兄这般,可是……” 围在中间的男子一身灰白袍衫,满脸通红:“莫要胡说,别、别污蔑人家云姑娘。我、我不过是瞧着簪子好看,想着若是来日有缘和她相见……” 他羞赧垂下脑袋,不肯再多发一言。 众学子哈哈大笑,又相继出谋划策,为好兄弟出主意。 满街都是学子的笑声。 隔着昏黄日光,宋令枝忽然有过片刻的晃神。 若是没遇见这样,贺鸣兴许也是这样,意气风发,恣意张扬…… 沈砚忽然出声:“……在想什么?” 宋令枝脱口而出:“贺鸣。” 话音甫落,耳边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日光暖融,迤逦落在沈砚袍衫之上,那双深黑眸子沉沉,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左手轻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眉眼垂落,忽的觉得这二字实在刺耳。 他喉咙溢出一声冷笑,沈砚低眼讥讽:“怎么,枝枝想他了?” 宋令枝疯狂摇头:“只是刚刚看着那些学生,突然想起贺……” 迎着沈砚阴郁晦暗的眸光,宋令枝讪讪将“哥哥”二字咽下。 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宋令枝大着胆子:“殿下,他……他还在人世吗?” 沈砚低眸,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仰首,心底忐忑不安。 良久,才等来沈砚犹如赦免的一句:”在。” 简单的一个字落下,悬在空中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宋令枝长松口气,如释重负。 她唇角挽起一点笑意,是沈砚许久不曾在宋令枝脸上瞧见的轻松欢..愉。 他垂眸凝眉,没来由觉得有些碍眼。 宋令枝浑然不知,焦急道:“那他如今在哪……” 沈砚冷声打断,那双墨色眸子染上冷冽阴寒,他言简意赅:“宋令枝,我不喜欢听见他的名字。” 宋令枝一怔,随即慌忙撇下眼:“我知道了。” 害怕贺鸣受自己牵连,宋令枝仰首,连声解释,“殿下,他并未做错什么……” “宋令枝。” 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沈砚哑声,“我更不喜欢你为他说话。” 宋令枝瞬间噤声,红唇紧紧抿着,不敢多发一言。 沈砚心满意足,转身登上马车。 国子监的学子并未走远,马车行过长街,隐约还能听见众学子的揶揄,云姑娘长云姑娘短的。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目送那群学子远去,转而又去看身侧的沈砚。 倚在车壁上的沈砚面色 淡淡,那群学子的声音自然也飘至沈砚耳中,他不为所动。 宋令枝不明所以:“他们说的,是云、云黎吗?” 沈砚淡声:“嗯。” 宋令枝好奇眨眨眼:“殿下……不在意吗?” 沈砚不解抬眸:“我为何要在意?” 宋令枝怔住。 前世她在自己那方小院,虽不曾亲眼目睹,然在下人口中,沈砚待云黎却是极好的。流水的赏赐,数不清的锦衣华服,珠宝玉石。 便是后来入宫,云黎也是盛宠不衰的云贵妃,荣宠多年。 她以为,沈砚对云黎应当是喜欢的。 可如今瞧着,沈砚好似对云黎半点也不在意。那前世秋雁死在云贵妃手下,是否也有误会…… 思绪飘远,忽听耳边落下一声轻笑:“你不喜欢她?” 宋令枝迟疑,直觉前世秋燕的死另有隐情:“与我有何干系,她不是要入府……” 先前被贺鸣搅乱的兴致总算好些,沈砚淡笑:“你不喜欢的话,她就不会入府。” 宋令枝慌忙否认:“我没有不喜欢她,不是,我不喜欢她……” 思绪乱糟糟,宋令枝无端想起沈砚先前在飞雀园对自己的警告,她不过是沈砚身边无名无份的一人,哪来资格过问沈砚的事。 宋令枝语无伦次,只以为沈砚要重翻旧账,她忙解释道:“殿下迎娶哪家姑娘都和我没甚关系,即便不是云姑娘……” 也有海姑娘,玉姑娘。 总之,都和她无关。 这点自知之明,宋令枝还是有的。 马车内又一次陷入长长的沉寂。 沈砚一身月白长袍,端坐在青缎软垫上,明明还是面无表情,宋令枝却莫名觉得他在生气。 她讷讷收住声,稍稍往后退开两三步:“殿下,我……” 陡地,下颌被人紧紧捏起,沈砚居高临下,黑眸沉沉低垂。 四目相对,空中日光浮动,无声落在宋令枝眉眼。 女孩双眼怯怯,透露着无尽的不安和惊恐。 沈砚垂眼,安静凝视着指尖的人。 巴掌大的小脸宛若凝脂,红唇上尚且还有自己先前涂抹的口脂,明眸皓齿,秋眸如水。 宋令枝皮肤细腻轻薄,只这一小会,下颌已有淡淡的红痕浮现。 沈砚松开半分力道。 他不喜欢宋令枝提贺鸣的名字,更不喜欢在她口中听见刚刚的话。 她该如先前那样,在意他迎娶入府的每个女子。 良久,马车内响起沈砚一声:“你若不喜欢,她们都不会入府。” 宋令枝怔愣睁大眼,狐疑之色占据瞳孔。她自认没那么大的能耐左右沈砚的心思,宋令枝张唇,想为自己辩解,想说沈砚迎娶谁都和自己无关。 然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咽下到嘴的疑问。 说到底,沈砚想如何,都和自己无关。 …… …… 夏日卷走了所有的凉意。 因着宋令枝今日身子迟迟欠安,秋雁并不敢拿在井水中湃过的葡萄给宋令枝吃,就连冰山酥酪,宋令枝今年也是一口未尝。 秋雁眼睛笑成弯月,端着乳鸽汤进屋:“姑娘,那果子凉,您万万吃不得。奴婢今日遇见白芷姐姐,她还拉着奴婢说了好大一通话,说若是姑娘身子抱恙,她定是饶不过奴婢的。” 宋令枝手执扇水墨团扇,轻轻扇着风:“可是白芷又送了白玉兔子来?” 秋雁莞尔一笑,将藏在身后的十锦攒盒拿出:“姑娘真真是神机妙算,这都猜到了。” 宋令枝笑着拿团扇轻敲秋雁手背:“小蹄子,连我也敢笑话?她都连着送了半个月的白玉兔子,我便是个傻子,也猜得出。” 攒盒中装着的白玉兔子虽然还比不上魏子渊所做,然比第一回所做,已是大大的进步,至少不再都是圆头圆脸了。 时至张掌灯时分,屋里不再似先前那般闷热,那乳鸽汤油腻腻的,宋令枝只瞧一眼,倏然又觉心口闷闷。 越性挽着秋雁的手,穿过影壁,缓步在廊檐下走着。 檐下湘妃竹帘轻卷,日光也不似晌午那般毒辣。 秋雁絮絮叨叨,俨然成为另一个白芷:“姑娘,等会那乳鸽汤你再不能偷偷倒掉了,今儿的午膳您都没吃几口,再这样下去,身子定然熬不住……” 宋令枝不以为意:“苦夏罢了,过了就好了。” 秋雁不依:“那也不行,若是下回白芷姐姐瞧见您,定要怪罪奴婢照顾不周。” 左右环顾一周,秋雁压低声音,附唇在宋令枝耳边:“姑娘,白芷姐姐托奴婢和您说一声,她在兰香坊学会好多,如今做个管事绰绰有余。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离开……” 秋雁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同宋令枝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秋雁弯唇笑:“兰香坊隔壁的院子白芷姐姐早早买下了,姑娘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谁稀罕那劳什子的芙蓉院,偏偏每回奴婢出门,都听见他们哐哐啷啷……” 秋雁小声发着牢骚,“前些日子本来都快修好了,听说是殿下不满意,又让他们重新……” 余音戛然而止,再往前,便是芙蓉院。 沈砚来日夫人的住处。 那方院子困了宋令枝将近半生,她实在不想多看一眼。 挽着秋雁的手欲往回走,倏然,宋令枝目光顿住。 透过那方小小的月洞窗子,宋令枝清楚瞧见芙蓉院中的一草一木。 青松抚石,异藤牵引。 院中的一切,竟和前世如出一辙,分毫不差。宋令枝恍惚之余,还以为又回到了前世。 她怔怔愣在原地,指尖沁凉。 秋雁只当宋令枝不喜,忙扶着人,想要远远避开。 倏地却见一个婆子从芙蓉院走出,瞧见宋令枝,赶忙上前福身,她满脸堆笑:“姑娘大喜。” 宋令枝吓得往后退开好几步,大惊失色。 秋雁也唬了一跳,挡在宋令枝身前:“你这婆子满口胡诌什么呢,我们家姑娘何来的喜事?” 婆子以为宋令枝是在害羞,连声笑道:“姑娘改日就是这芙蓉院的主子了,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再过些日子,兴许老奴就得改口唤夫人了。” 宋令枝顿觉方寸大乱,连连后退:“你认错人了,这院子怎么可能是我、是我……” 婆子摇摇头,笑出声:“姑娘真会开玩笑,老奴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到认错人。且我们殿下洁身自好,身边统共也就姑娘一人,这院子不是姑娘的还能是谁?” 婆子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旁的不说,这院子的一花一草,可都是殿下紧着姑娘的喜好弄的,旁人哪有这般好的福气。” 她忽的压低声音,“老奴还听说,殿下过些日子要去宫里求陛下赐婚呢。”!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青石甬路,穿花拂柳。 两边青竹夹道,郁郁葱葱,放眼望去,葱茏绿意。 脚下苍苔浓淡,竹影参差。 秋雁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沿着夹道慢慢往前走,穿过羊肠小道,视野逐渐明朗。 穿过影壁进了院门,入目三间上房,朱栏白玉,门栏窗槅,皆和前世一般。 婆子喜不自胜,满脸堆着笑意:“姑娘瞧瞧,这窗下的芭蕉,可是殿下亲口吩咐人种下的。” 廊檐下铁马叮咚如清泉,婆子眉开眼笑,俯身为宋令枝挽起松石绿毡帘。 四面玲珑木板,精致小巧。再往后,缂丝屏风影影绰绰,光影明灭。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汝窑联珠瓶上供着数枝红莲,案几上的水仙花盆亦是点着几处宣石。 宋令枝心口掀起惊涛骇浪,扶着秋雁的手方堪堪站稳。 霞映满园,隔着层层青纱,她好似回到前世,好似看见倚在贵妃榻上,听着院中的雨落芭蕉。 彼时的自己,还未曾对沈砚心灰意冷。 杨妃色宝相花纹蝉翼衫勾勒出婀娜身影,满头珠翠,燕妒莺惭。 “白芷,这身你觉得如何?殿下可会喜欢?母后说殿下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这杨妃色,到底张扬了些,还是换那身鸦青色的好。” 白芷笑着调侃:“夫人莫忘了,您刚还说那鸦青色老气,衬得人死气沉沉,老气横秋。” 宋令枝捧着脸,小声嘟囔:“那再换一身,那身月白色的如何?可这是宫里赴宴,月白色也寡淡素净了些。” 白芷捂嘴笑道:“夫人还是快些梳妆罢,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辰。” 宋令枝惊呼一声,忙忙命人捧过妆匣,胭脂香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 担心误了时辰,宋令枝连茶水也不敢多吃,静静在芙蓉院等着沈砚。小小一方天幕被檐角切割得三两不一,宋令枝捧着脸,倚在贵妃榻上,从天亮等到天黑。 她没等来沈砚接她入宫赴宴,只等来前院侍女的消息,说是沈砚带着两位侧妃入宫。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摇曳,槅花窗上用来糊窗的纱子乃是祖母从江南送来的雨花纱,房中烛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锦衣华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语。 院落悄无声息,只有隔壁隐约有笑声传来,在赏玩宫里贵人赏赐的奇珍异宝。 往事历历在目,凄凉和心冷缠绕于心。 宋令枝捂着眉心,只觉眼前恍惚,阵阵发黑。 婆子喜形于色,嗓门洪亮:“姑娘瞧瞧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莲纹六稜贯耳瓶,这可是宫里赏赐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厉声打断:“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问的是谁?” 宋令枝心慌意乱:“殿 下、殿下在哪?” 婆子迟疑:“许是……在书房?姑娘,殿下的行踪,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 …… 日沉西山,众鸟归林。 廊檐下悬着一个金丝玛瑙点翠鸟笼,笼子乃是黄金打造,顶上镶嵌着玛瑙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下人知晓沈砚近来颇为看重这黄鹂,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博沈砚的欢心。 光是这鸟笼,便费了不少心思。黄鹂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顶顶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细腻,黄鹂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歪着脑袋朝沈砚“啾”了一声。 这回不必沈砚伸手,黄鹂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从鸟笼上的小树枝一跃而下,踩在沈砚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着沈砚指尖,黄鹂又抬起小脑袋,歪头望着沈砚。 伺候黄鹂的奴仆毕恭毕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礼。 沈砚弯唇:“倒是比先前灵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主子怜爱,是它的福气。且这黄鹂认主,殿下贵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沈砚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奴仆跪在地上,双股战战,只求黄鹂争气,莫要惹沈砚不满。 掌心上的黄鹂“啾啾啾”啄着沈砚指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砚面无表情将黄鹂丢回笼子,黄鹂扑簌一声,扇着翅膀在笼子翻飞,簌簌羽翎飘落。 须臾,有偏过脑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砚掌心。 沈砚眼皮未抬,只让人拎下黄鹂离开。他垂首,慢条斯理拿过丝帕轻拭指尖。 奴仆心惊胆战:“殿下,这黄鹂……” 沈砚淡声:“它不会唱曲?” 奴仆颤巍巍,汗流浃背:“许是会的,奴才回去后,定寻高人好好教……” 沈砚挥袖,倏然没了兴致,索然无味。 终归是博人一乐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来得有趣。 奴仆提着鸟笼,颤抖着双足从沈砚身边退下,瞧沈砚方才的意兴阑珊,却也知这黄鹂的福气怕也到了头。 得沈砚欢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头上撒欢,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宠爱,便同碍眼的畜生无异。 园中重归安静,杳无人烟。 岳栩沿着乌木长廊,靴履飒飒,一路行至沈砚身前:“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入宫。” 檐下设一方檀木躺椅,沈砚轻轻晃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沈砚闭着眼睛,闻言唇间发笑,嗓音蕴着笑意:“舅舅的腿伤还没好,母后倒是有闲心,父皇那如何了?” 岳栩低头:“陛下这半个月都宿在余贵人殿中。” 余美人果真心机和手段并存,短短半个月,竟从美人跃至贵人,听闻送去她宫中的赏赐,也如流水一般。 沈砚闭眸,浅浅应了一声,似不经意提起:“找个机灵点的,将那熏香送去余贵人手上,她知晓如何做。” 岳栩双目瞪圆,愕然。随即低头,少顷,方低低应了一声“是”。 须臾又担忧:“殿下,皇后娘娘那……” 皇后连着三日宣沈砚入宫,沈砚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今日气得又在坤宁宫发了好大一通火。 岳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后娘娘怕是不肯轻易赐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贺公子成过亲……” 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后若是知晓宋令枝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应允沈砚同宋令枝的亲事了。 躺椅上闭着的一双黑眸忽然睁开,沈砚眸光阴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轻转。 那双冷冽眸子犹如利刃,凌厉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噤声,喉咙似被人牢牢扼住,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不寒而栗。 沈砚眸光淡淡:“当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岳栩低垂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属下明白了。” 月洞门前忽然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凌乱错落。 耳边遥遥传来秋雁的声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着满地的日光,宋令枝气喘吁吁,钗乱髻松,日光无声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还有泪珠低垂,欲坠不坠。 秋雁落后两三步,奔至宋令枝身侧,她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您怎么跑那么快,三殿下……” 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秋雁当即噤声,朝沈砚屈膝行礼。 余光瞥见身侧一动不动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砚走去。 日光迤逦在青石板路上,无声无息。 湘妃竹帘轻垂在檐下,沈砚起身,经过岳栩身侧,沈砚漫不经心:“我听闻,宋瀚远在海下寻到一座金矿。” 沈砚轻声勾唇,“他倒是运气好,若是采快些,兴许还能赶上女儿的亲事。” 岳栩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震惊之色。 三殿下还是三殿下。 他终于晓得,沈砚为何要力排众议,迎娶宋令枝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树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砚走近。 来的路上她想过无数,想歇斯底里和沈砚大闹一场,想质问沈砚在想什么,明明说过她配不上芙蓉院,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晖落尽,日光悄然无声从檐角滑落,宋令枝缓缓步入檐下那一片阴影。 目光哀切,是愤懑亦是不甘。染着百合花汁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她眼中晦暗无光,似团团死灰。 岳栩拱手,无声告退。 廊檐下只剩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 掌心印出深刻红痕,宋令 枝深吸口气:“你……” 沈砚面上淡淡,目光越过宋令枝,落在院中站着的秋雁脸上。 他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顷刻,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疏忽,才让姑娘……” 沈砚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缩着肩膀,连连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样被赶出府,宋令枝身边就真的无人了。 秋雁泣不成声:“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满院空荡孤寂,衬得秋雁的哭声越发悲怆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酝酿了一路的胆量在此刻消失殆尽,松垮的衣袂无力垂落。 云鬓松散,步摇轻晃。 四肢力气泄尽,她好像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黄鹂,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就能捏断自己的脖颈。 又或许,他只要动动嘴皮子。 譬如现下。 台矶下首的啜泣声不绝于耳,宋令枝偏首,逆着光行至沈砚身前:“殿下,让他们起来罢,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刚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觑着沈砚,“殿下,我刚刚……去过芙蓉院了。” 沈砚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脸上:“若是还想要什么,和管事说,他自会料理。” 他声音极轻,“再过两日,我会同父皇请旨赐婚。” 宋令枝双目圆睁,便是先前从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赐婚一事,宋令枝还是愕然:“为何?殿下为何……” 沈砚垂眸凝视。 如青松笔直的身影立在檐下,沈砚眼眸极深,黑眸凌厉。 单单一眼望去,足以让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虑。 “枝枝,不该问的别问。”沈砚弯唇轻声,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宋令枝立在原地,任由晚风徐徐,拂开她垂至腰间的衣袂。 沈砚低声落下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院落无声,那抹颀长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乌木长廊的尽头。 台矶下首,秋雁提裙站起,匆忙奔至宋令枝身边,眼疾手快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令枝:“姑娘,你没事罢?” 她望着沈砚远去的方向,悄声叹口气,“刚刚吓死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自己日后不能陪在姑娘身侧了。” 宋令枝强颜欢笑:“不会的。” 秋雁撇撇嘴,可不信沈砚会是心慈手软之人,想着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让沈砚抓住把柄。 秋雁不解:“姑娘刚刚怎么了,跑得那般快,您瞧瞧您这手……” 秋雁惊呼,“姑娘,您这手怎的这般冰凉?” 宋令枝不以为然垂眼轻瞥:“许是方才见着了风,不碍事的。” 秋雁低声嘟囔:“那怎么行,若是殿下知道了,定要怪罪奴婢。”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淡,她低眉,似是自言自语:“日后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 …… “听说了吗,三殿下竟是在江南就成了亲的。” “怎么没有,这几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是三殿下回京途中遇险,幸好遇那女子相助,两人一见钟情,当时三殿下还隐姓埋名,说自己姓贺。” “怎么我听的是那女子上山遇上劫匪,是我们三殿下出手相助,两人还在山上拜堂成亲。” “所以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都怪外面那些臭说书的,一个劲的瞎编排。我可听说了,如今我们三殿下的故事卖得最好的,场场座无虚席。” “也不知道那宋姑娘是不是真如说书先生所说,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我见过我见过,不过也只远远瞧过一眼,当真如天上仙子一般,宛若出水芙蓉,海棠标韵。” “此话当真?怪道三殿下那样的仙子都下了神坛,我听说他还要请旨赐婚……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御花园中花团锦簇,柳垂金线。 三三两两的小宫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怒目而视。 这几日宫里宫外有关沈砚和宋令枝的流言四起,大到八十岁老妪,小到三岁顽童,人人皆知沈砚在江南和一个女子成亲拜过堂,沈砚还将人带回京城,想要求皇帝赐婚。 “荒唐!” 皇后气急攻心,目眦欲裂,“背后妄议皇子是非,拉下去,杖责四十!” 小宫女连声哀嚎,痛哭流涕,个个磕头如捣蒜。不多时,青石板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日后再不敢乱说了,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娘娘、娘娘!” 晌午日光洒满的御花园,哀嚎遍野,哭声惨绝人寰。 宫女大着胆子想要去抓皇后的袍角求饶,当即有小太监上前,一脚踩上那宫女的手背:“——大胆!” 宫女挣扎着上前:“娘娘饶命……” 皇后一眼都懒得施舍,鬓间的百鸟朝凤金步摇熠熠生辉,她冷声:“日后若是让本宫再听见,本宫定割了你们的舌头。本宫倒要瞧瞧,还有哪个不长眼睛,敢在背后编排皇子!” 万籁俱寂,园中花光树影,暗香浮动。 倏地,一声轻轻的娇笑落下,搅乱了满地的日光。 皇后怒而转身,一双凤眸凌厉:“——谁?” 入目是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再往上,是余贵人盈盈一张笑脸,她娇笑连连,身子宛若无骨,悉数靠在皇帝身上。 虚虚朝皇后行过一礼,余贵人嗓音娇柔,似能滴下蜜一般:“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这副好嗓子还是皇后特地寻来的乐师教的。 皇后攥紧手中的丝帕,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皇帝身子立马酥了半边,搂着余 贵人直喊“爱妃”。 余贵人无视皇后的冷眼,只往皇帝怀里躲:“陛下,臣妾害怕。臣妾胆子小,见不得血。不知这几个宫人是怎么得罪了皇后娘娘,竟是被打得这般?” 宫女早就有气无力,连连向皇帝磕头求饶:“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编排三殿下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回!” 余贵人捂唇,佯装不懂:“是三殿下的亲事吗?说起来,这事臣妾也略有所闻。” 皇后厉色打断:“闭嘴!砚儿的事,何时轮到你多嘴了?” 余贵人搂着皇帝,面带委屈:“陛下,臣妾并非多嘴,只是想着郎有情妾有意,三殿下和那姑娘难得有缘,若是被人硬生生拆开,岂不可怜?” 皇后气极:“给本宫住嘴!陛下,此事事关砚儿声誉,还请陛下下旨……” 皇帝慢悠悠:“这事,砚儿今早同朕说过,朕也允了。” 皇后如遭雷击:“什么?”她身子摇摇欲坠,不甘心,“陛下,砚儿纳妃乃是大事,怎可如此草率,且那女子……” 皇帝不耐烦挥袖:“砚儿亲自来求的朕赐婚,朕怎会不允?罢了,此事不必再议,待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朕亲自为他二人赐婚。” 皇后脚下趔趄,追着上前:“陛下不可,此事事关重大……” 忽而往前跌去,脚上重重一崴,幸而有宫人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皇帝面不改色,拥着余贵人上了步辇,徒留皇后留在原地。 余贵人往后望一眼,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再次望向皇帝,又是往日的含情脉脉。 皇帝心神荡漾,忽而鼻尖有一阵奇香传来,皇帝好奇:“爱妃可是换了熏香?” 余贵人一怔,而后拥着皇帝,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皇帝哈哈大笑,随后步辇在花障前停下,宫人远远退开,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有听见步辇上的异响。 衣衫落了一地。 …… 沈砚回京偶遇佳人喜结连理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自然,同在兰香坊的白芷也略有所闻。 白芷气得牙痒痒,无奈沈砚位高权重,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她们做丫鬟的,也不敢给主子招惹是非。 白芷提着十锦攒盒,一一将自己做好的糕点装上,余光瞥见门口偷瞄的红玉,白芷笑着同她招手。 “红玉,快进来,怎么在屋外站着?” 红玉小心翼翼踱步进屋,她手上端着一个白盘,上面是她做的樱桃乳酪。 白芷好奇:“这个是……” 红玉比划手指:是给宋姐姐的。 白芷眉开眼笑:“还是你做的?好,我一起装上,等会秋雁来了,我和她说。” 话落,那樱桃乳酪悉数落在十锦攒盒之中,和白芷做的糕点混在一处。 红玉着急拍拍桌子:这个,只能宋姑娘吃。 白芷稍怔,随即弯眼笑笑,揉着红玉的脸道:“知 道了,我不会偷吃的。” 她实在好奇,这几回她给宋令枝送糕点,红玉也会送自己做的糕点来,还总强调只能宋令枝一人吃。 白芷只当红玉喜欢宋令枝,不曾在意。 红玉满脸紧张。 白芷笑出声:“你秋雁姐姐也不会吃,你若是不放心,等会你和我一起见她,如何?” 红玉慌忙摇头: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只是…… 白芷笑开怀:“好啦,我和你说笑的,樱桃乳酪是你做的,我做的是杏花酥,不会混淆的。” 红玉点点头,又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复转身踏下台阶。 白芷在屋里直笑:“还是小孩子。” 一窗之隔,红玉望着那装入攒盒的樱桃乳酪,又低头瞧自己的双手,一颗心惴惴不安。 眼前恍惚又晃过那双琥珀眼睛。 送给宋令枝的糕点,其实都是那位公子所做,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 群山环抱,丛林叠翠。 马掌柜骑着马,气喘吁吁跟在魏子渊身后:“东家,慢点慢点,小的真追不上了。” 他累得舌头都捋不直,抬袖抹去脸上的汗珠。 放眼望去,青山遍野,魏子渊一身玄色圆领暗花纹长袍,高坐在马背上,身影挺直,剑眉星目。 马掌柜实在不懂,怎么有人天不亮就起来做糕点,现下还能如此精神焕发。 反观自己,似在泥土堆里滚过一样狼狈。 魏子渊攥紧缰绳:“你说的老道,就住在这山上?” 马掌柜连连点头:“是,他就住在这山上的道观中,小的上回来,他还在那打坐,神秘叨叨的。” 为寻到这老道的行踪,马掌柜足足花了十两银子。 沿着羊肠小路往山上走,果真在半山腰瞧见一座道观,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荒无人烟。 魏子渊翻身下马,道观多年未曾修缮,肮脏不堪,梁上蜘蛛网重重叠叠,望不见尽头。 地上胡乱堆着杂草枯木,灰尘扑面。 马掌柜连连咳嗽,在道观来回走上一圈,好奇出声:“怪哉,上回小的来,明明还有人的。” 他惊道,“东家,会不会是那老道跑了?” 寻常人哪会拿人命做生意,想来那也不是善茬。 马掌柜忽的心生怯意:“东家,要不我们还是走罢?” 举目望去,四周荒芜凄凉,连藏身之处也无。那老道定然不在道观中。 马掌柜小声嘀咕:“别是仇家找上门,他自己溜走了罢。” “有可能。”魏子渊忽然出声。 马掌柜唬了一跳,而后窘迫挠挠脑袋:“东家,小的就是乱猜的。” 魏子渊不同他开玩笑:“这地上的血迹干透,应是五六日前的。” 马掌柜大吃一惊:“五六日前的?那老道不得跑远了,东家,我们是不是白来了?” 魏子渊起身,轻轻“嗯”了一声, 马掌柜唉声叹气:“罢了罢了,找不着就先回罢,这地阴森森的,小的总觉得心底长毛,东家,我们还是快些走罢,谁知道那老道招惹的仇家会不会再次找上门。” 魏子渊难得附和,应了一声:“走罢。” 临走前,魏子渊还好心将木门掩上。木门“嘎吱”一声响,彻底隔绝了院外的日光。 道观重归安静,落针可闻。 倏地,木门被人一脚踢烂,哐当一声重响。 魏子渊提剑重回道观,猛地冲向神像前,一拳捣烂神像,他单手将一白发苍苍的老道士从神像揪出。 长剑梗在老道脖前,魏子渊冷笑一声:“……怎么不跑了?”!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风声鹤唳,呜咽哀鸣。 道观残破不堪,枯枝败叶随意散落一地,伴随着神像裂开的碎片。 马掌柜爬马爬到一半,陡然闻得身后的动静,“咚”一声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冲进道观。 “东家,东……” 枯木嘎吱一声在马掌柜脚下断开,他目瞪口呆,瞪圆一双眼睛看着从神像中被提出的老道。 先前见老道,他还是两鬓斑白,一身青灰长袍飘飘,好像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 今日一见—— 老道一身长袍沾满污垢稻草,脸上的淡然自若早就不见。 魏子渊的长剑横在他喉咙,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老道两泪纵横,痛哭流涕,双足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侠士饶命侠士饶命!” 老道双手抱拳,连连拱手作揖。 马掌柜大着胆子走上前,打量好几眼,又朝魏子渊点点头:“东家,是他没跑了。” 老道眼角布满皱纹,泪如雨下:“侠士,你的银子我都还你,求侠士饶我一命!” 话落,又颤巍巍自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悉数倒在地上。 马掌柜垂眸轻瞥,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笑话,我们东家缺你这几两破银子?” 老道求饶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那侠士今日寻来,所为何事?” 马掌柜拍拍老道的脸:“老道,别和我装傻,上回我来……” 马掌柜手握枯木,在地上写上“闭息丸”三字:“怎么,想起来了吗?” 老道眼睛睁大片刻,而后迟疑点点头:“想、想起来了!” 马掌柜如释重负:“想起来了就好,上回你和我说三条人命……” 老道“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磕头:“侠士,那不过是小人随口一说,这世上哪来的闭息丸,小人就是、就是……” 他猛地给自己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后悔不已,“小人就是之前吃醉酒,信口胡诌的。上回您老来,小人怕您不信,所以才扯谎的。” 马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他呆呆望向上首的魏子渊:“东家,这……” 马掌柜也没想到,他花重金买来的消息,居然是这老道酒后的胡言乱语。 他气得想要给人一拳,又觉得对魏子渊心怀愧疚,“东家,这回是小的做事不周,下回小的定……” 魏子渊目光不动声色在老道脸上掠过:“……嗯。” 老道跪在地上,两眼垂泪:“侠士,小人真不知那什么闭息丸,小人就是一坑蒙拐骗的骗子,平日也就是给人算算卦,真没什么大本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像是默认了。 老道长松口气,又轻轻推开横在自己脖颈前的利剑:“所以小人可以走……”了吗。 长剑又一次挡在 老道眼前,亮白的光影唬得马掌柜也往后退开两三步。 魏子渊阴冷森寒的声音在道观落下:“既然没什么大本事,那还是死了罢。” 老道两腿一软,彻底瘫在地上。 一炷香之后。 马掌柜站在道观前,抬头望那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满脸困惑不解。 “东家,这老道不会真是骗子罢?小的瞧他那样,好像真不知情。” 魏子渊手执马辔,翻身跃上马:“知不知情,试试便知道了。” 一声马鸣穿破长空,响彻云霄。 被绑在马后的老道惨叫连连,哀嚎遍野。 “饶命!侠士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 呼啸风声在耳边掠过,魏子渊马术极佳。 老道跟在马后面跑,一会快一会慢,半条命都快折腾没了。 正午的日光最是毒辣,烈日炎炎。 老道身上仅剩一只鞋,口干舌燥,嘴唇干渴破皮。 膝盖摔在地上,血迹斑驳,红肿大片。 他连求饶的声音也喊不出,单脚赤足踩在破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饶、饶命,我说,我全都说。” 魏子渊居高临下骑在马背上,那双琥珀眸子波澜不惊,抬首,示意马掌柜为其解开缰绳,将人带到马前。 马辔轻抬起老道的下巴,魏子渊高坐马背,垂眸冷眼:“再说一句假话……” 话犹未了,老道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小人再不敢了、不敢了。” 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嗓音沙哑得厉害,身上的长袍本就破败不堪,如今越发显得寒酸。 魏子渊垂首,好整以暇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老道。 老道一身褴褛,忽然仰起头,眼中掠过几分狠戾:“闭息丸的方子确实在老道身上。” 马掌柜垂手侍立在一旁,闻言“嘿”一声笑出来:“你这破道士真是奇了怪了,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何苦自寻苦头吃?” 说着,伸手想要扶人起身,“你放心,我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你那方子是真的, 老道不愿,仍跪在地上,朝魏子渊拜了三拜。他咬牙切齿:“小人不想要银子,只想要侠士帮小人杀一人。” 马掌柜慌忙往后退开半步,正想着呵斥,倏然听见魏子渊慢悠悠开口:“……谁?” 老道叩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当今三皇子,沈砚。” 魏子渊眸光一顿,手指轻轻在马辔上抚过,须臾,方轻声开口:“为何?” 老道面露凶狠,低垂着脑袋:“不敢瞒侠士,小人的师父是惨死在那狗贼手中,若非靠闭息丸庇护,小人也苟活不到至今。” 马掌柜狐疑皱眉:“你师父是何方高人?” 老道垂泪:“玄静真人。” “玄静真人玄静真人……” 马掌柜小声嘀咕,而后目瞪口呆,“可是那位常常入宫伴驾的玄静真人?他不是很得皇后娘 娘器重,怎么会……” 马掌柜欲言又止。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老道面露沧桑:“说来话长。” 他朝魏子渊叩首,“小人苟活至今,只愿取那狗贼性命,还望侠士成全!” …… 日光满地,竹影幽幽照入屋中,秋雁手中提着十锦攒盒,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姑娘,这是白芷姐姐刚打发人送来的糕点。许是怕奴婢多吃,白芷姐姐说了好几回,这樱桃乳酪是红玉做给姑娘的,只能姑娘一人吃。” 秋雁撇撇嘴,“奴婢哪里是那贪嘴之人,连一块樱桃乳酪都得和姑娘抢着吃。” 她俯身,端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手,又拿丝帕垫着,捡起一块樱桃乳酪递到宋令枝唇边。 “姑娘看在那孩子千叮咛万嘱咐,好歹赏赏脸吃一口罢,奴婢瞧着,您如今越发清瘦了。” 秋雁面露惆怅,也不知怎的,宋令枝这些时日越发憔悴,打发大夫来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气得秋雁直骂“庸医”。 秋雁忧心忡忡:“昨日姑娘也只吃了几口糕点,便再不肯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怎么受得住?如今竟是除了那药汁,别的都吃不下了。” 秋雁双眉紧拢,丝帕攥成一团,担忧不已。 若不是那药是三殿下亲自盯着,怕是宋令枝也不会逼着自己咽下。 宋令枝一提那药汁就觉得心口直泛恶心,挥挥袖子,竟是连秋雁递来的樱桃乳酪也吃不下。 “先放着罢,我等会再吃就是了。” 秋雁皱眉:“若是苦夏,奴婢陪姑娘去水榭歇歇如何?那一处凉快,兴许姑娘身上爽快些,还能多吃两口。” 说话间,忽听院外响起小丫鬟的声音:“都小心着点,若是撒了泼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宋令枝狐疑往外望去,只见数十名侍女端着漆木茶盘,沿着抄手游廊遥遥朝自己走来。 如双翅般站在屋内,掐丝掐金莲花式捧盒揭开,却是各式的江南糕点,亦有羹汤膳食。 小丫鬟福身行礼,声音俏生生:“殿下心疼夫人,听说夫人近来苦夏,又想念家乡吃食,特地寻来一江南厨子,夫人尝尝,若是喜欢,便留下那人。” 糖蒸酥酪,杏花如意糕,荷花莲子酥,三黄鸡,枣泥杏仁糕…… 捧盒一一揭开,宋令枝只觉手足冰冷。都是素日她和秋雁闲聊提过的,染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宋令枝抚额,只觉天旋地转。 处处是沈砚的眼睛,她逃不开,也躲不过。 心口酸胀疼痛,似乎快要喘不过气。 迟迟等不来上首的回应,小丫鬟好奇抬眼:“……夫人?” 宋令枝闭着眼睛:“别叫我夫人。” 小丫鬟眉开眼笑:“这哪行?倘若殿下听见了,又该说奴婢的不是了,且殿下已向圣上请旨赐婚,如今不过是提前改口罢了。” 她喜不自胜,“过几日夫人也要伴驾前去皇家别苑避暑……” 宋令枝遽然睁眼:“什么别苑?” 小丫鬟温声:夫人还不知道吗?殿下闻得夫人苦夏,特向圣上请旨,如今管事已打发人收拾行囊了。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皇家别苑。 前世缠绕她多年的噩梦,在那口浴池旁,在那张贵妃榻上。 宋令枝脸色惨白如纸。 …… 时值盛夏,皇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妃皇子,前往皇家别苑避暑。 日光晒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皇家别苑时,天色将暗。日薄西山,众鸟归林。 山涧流水潺潺,蝉鸣虫叫。 离别苑越近,宋令枝面色越是难看,一颗心七上八下,一闭上眼,就是那夜在浴池边的噩梦,还有天明沈砚吩咐人送来的那碗避子汤。 车帘挽起,秋雁垂手侍立在马车旁,伸长手欲扶宋令枝下马车。 红霞满天,草长燕飞。隔着茫茫昏黄日光,不远处殿宇巍峨,青松抚檐,疏林如画。 只一眼,宋令枝当即怔愣在原地,遍体生寒,不寒而栗。 竟是前世她遭人下药后,仓促之下躲进的宫殿。这一处虽有浴池,可地处偏僻,后宫嫔妃为争皇帝欢心,自然不会挑这僻静院落。 而如今—— 指尖颤栗,宋令枝瞳孔骤紧,那夜压在自己身上的…… 脚下趔趄,竟是一脚踩空,宋令枝整个人朝前跌去。 秋雁大惊失色:“——姑娘!” 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钻心的疼。 蓦地,身后一人忽然伸手揽住自己,手臂遒劲有力,牢牢锢住宋令枝纤细的腰肢。 沈砚抬手,拦腰将人抱起,冷眼看向下首的秋雁。 秋雁当即双腿一软,跪地求饶:“殿下恕罪。” 许是崴得不轻,脚踝处传来的疼痛撕心裂肺,宋令枝忍着脚踝的剧痛,白皙手指攥住沈砚的衣袂:“殿下,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砚垂眸睨她一眼,不动声色勾唇,声音低哑落在宋令枝耳边:“我还以为是故地重游,枝枝一时激动……” 宋令枝浑身僵滞,宛若坠入冰窟。 那双盈盈杏眸刹那瞪圆,满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不安。 挽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同那夜一样,就连鼻尖轻盈的松柏宫香,也是如出一辙。 宋令枝面色大变,下意识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倏然,身后传来遥遥一记笑声:“三弟。” 沈昭一身明黄长袍,闲庭信步,“先前听宫人说,三弟挑了这处宫殿,我还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他粲然一笑,余光瞥见沈砚怀里的宋令枝,沈昭讶异,“宋姑娘这是怎么了?” 余晖拂起一地的晚霞,鸟鸣伴耳。 宋令枝挣扎着想要从沈砚怀中跳下,倏地望见沈砚弯唇,他垂首,眼睛似笑非笑,蕴着浅淡笑意:“不许回头。” 宋令枝周身一颤。 望着自己的那双黑眸沉沉,半 点笑意也无。 不像提醒,像是警示。 秋雁还跪在沈砚脚边,单薄的身影在黄昏中瑟瑟发抖,她头埋得极低。秋雁竭力咬紧红唇,不敢让啜泣声溢出唇齿。 宋令枝无力闭上眼睛,攥着沈砚衣襟的手指半点也不曾松开,指尖泛白,似是用了劲。 整个人蜷缩在沈砚怀里,宋令枝不敢吱声,半张脸埋在沈砚颈间。 沈昭一头雾水,上回见到宋令枝,对方避自己如洪水猛兽,这回连请安都不曾有。 沈昭好奇:“……宋姑娘?” 埋在肩上的娇小身影颤若羽翼,沈砚垂眸,入目所及,宋令枝双眸紧紧闭着,掩在眼睑下方的鸦羽睫毛轻颤,贝齿轻咬红唇,似是怕极了。 喉咙溢出一声轻笑,迎上沈昭困惑不解的目光,沈砚面无表情:“她受伤了。” 沈砚皱眉:“受伤了,可曾唤太医来瞧过?来人,去请张太医过来,就说是……” “不必劳烦皇兄。皇兄若无事,臣弟先走了。”沈砚脸上淡漠。 沈昭习以为常,双手背在身后,他笑笑,忽而又掩唇,轻咳两三声:“三弟怎的还是这般客气,皇兄不过是受太子妃所托,想问问宋姑娘老家……” 沈砚淡声打断:“她嗓子不好,今日怕是说不了话,皇兄请便,臣弟先告辞了。” 晚霞被沈砚遥遥甩在身后,一众宫人垂手侍立,迎着沈砚穿过月洞门。 满院夕阳洒满,乌木长廊迤逦曲折。 宋令枝缓慢从沈砚怀里抬起头,宫门外的沈昭早就不见,只有秋雁一众宫人亦步亦趋跟着。 晚风萧瑟,揽在自己腰间上的掌心灼热滚烫,宋令枝稍稍偏过身子。 陡地,腰间落下一掌,沈砚声音冷清:“别乱动。” 宋令枝身子僵直,不过片刻功夫,绷紧的足尖稍稍发麻,她咬唇轻声:“殿下,我可以、可以自己走。” 沈砚垂首,低眼凝视。那双深黑眸子淡漠平静,清风徐徐,拂过沈砚松垮的衣袂。 宋令枝再不敢提,只转首,抛出心中的疑问:“殿下,若是日后太子妃问我老家在何处……” 宋令枝欲言又止。 沈砚面不改色:“实话实说便是。” 宋令枝睁大双眼:“可是我同贺……” 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将“贺鸣”二字咽下。 满园风声鹤唳,噤若寒蝉。 沈砚眼眸低垂,棱角分明的半张脸隐在光影之外,日光照不见的地方,宋令枝只能望见她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哑然一笑,声音低低:“枝枝,同你拜堂成亲的,是我。” 那些说书先生口中津津乐道的,亦是沈砚隐姓埋名,以“贺公子”的身份同宋令枝成亲。 “贺鸣”这个人,彻底被抹去了。 宋令枝心口一紧:“可是祖母他们怎么办,还有父亲……” 她实在不敢想, 若是自己和沈砚的消息传到江南,祖母和父亲会怎么看自己。 ……移情别恋?攀权附势? 还有贺鸣,他如今还不知在何处。 “枝枝可以给他们写家书解释。” 沈砚对他人漠不关心,青玉扳指在他指尖轻转,若不会,我可以亲自教你。” 他对那封家书会在宋府掀起怎样的狂风暴雨视而不见,只抬脚越过乌木长廊。 殿宇精致奢靡,近在咫尺。 宋令枝方才顾着想事,偶然抬首,瞥清不远处的浴池,当即面如死灰。 噩梦犹如潮水,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去。 宋令枝脸色苍白如雪,半点血色也无。 蜷缩在沈砚怀里的身子颤得厉害,宋令枝声音几乎带上哭腔。 “……殿下、殿下可以换别处吗?” 沈砚驻足,抬眸往前往去,宫殿落在红霞中,悄无声息。 沈砚自然也是记得这处殿宇的。 他勾唇轻哂:“怎么,枝枝不想住这里?” 宋令枝摇头如拨浪鼓,点染曲眉,一双美目紧紧阖着,半点缝隙也无:“不、不想。” 宋令枝周身打着寒颤,好像只要睁眼,就会看见浴池边上被沈砚狼狈丢下的自己。 耳边落下一声低笑,沈砚泰然自若,好整以暇看着抖落成一团的宋令枝。 “枝枝,睁眼。” “……宋令枝,别让我说第二次。” 沈砚嗓音冷冽,犹如寒冰深潭。 宋令枝颤着胆子,缓缓睁开一条眼缝。仙宫环抱,重檐叠叠。 宋令枝双眼水雾氤氲,透过朦胧白汽,悄声望向沈砚:“殿下……” 她轻轻拽动沈砚衣袂,红唇嗫嚅,泫然欲泣。 沈砚眸色暗了一瞬。 宋令枝轻声:“求求你了,殿下。” 她声音极轻,低弱蚊讷。 宋令枝小声啜泣,泪水自眼角滑落,顺着沈砚衣袂滚落他手背:“……求求你了。” 泪珠灼热,落向沈砚手背的一瞬间,他忽而转身朝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我记得,旁边的宫殿没人住?” 宫人垂首侍立,忙忙称“是”。 沈砚面无表情:“搬过去。” 宫人一怔,不敢忤逆沈砚的命令,紧赶慢赶催着人将隔壁的殿宇收拾干净,亲自迎沈砚和宋令枝过去。 …… “换宫殿了?原先那一处,不是砚儿亲自挑的?本宫还以为他是图清净。” 夜宴将至,皇后端坐在上首,漫不经心饮下一口青梅酒,听着侍女小声的回话。 侍女屈膝福身:“是。”她小心翼翼觑着皇后的脸色,低声回话,“听说是宋姑娘不喜欢。” 皇后眼中浮现几分愠怒,冷笑两声:“她竟还有这样大的本事,本宫倒是小瞧她了。砚儿三番两次不肯入宫见本宫,定也是受了她的唆使,说不定那余贵 人,也是她从旁挑唆的。” 侍女轻声:管她是何人,娘娘贵为三殿下的生母,难不成她还能越过娘娘去?三殿下年纪小,难免被不怀好意的人蒙蔽双眼,待他大些,自然就晓得娘娘才是真正为他好的人。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皇后双眼颓然,闻言轻叹:“本宫自然是为了他好,想当年,那玄静真人……” 一语未落,殿外忽的响起太监的通传声,说是三殿下来了。 满座寂然。 今夜夜宴,皇帝宴请朝臣百官,朝中众人早闻沈砚身边多了一名女子,灿若春华,皓齿星眸。 众人翘首以盼,引颈张望。 朦胧月色中,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松石绿圆领袍衫、长身玉立,朗朗如明月。 身侧的女子一身轻盈的杏黄色绫彩蝉翼纱,纤腰袅袅,羽步翩跹,肤若凝脂。 先前太子生辰,宋令枝虽说曾在众人眼前露相,然那回她还不是准三皇子妃,且那次皇后宴请的宾客,并不如今夜多。 席间众人静默一瞬,而后纷纷了然。怪道沈砚亲自入宫请旨求娶,这样的女子,想来世间没有男子会不喜欢。 落在脸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宋令枝脚踝还疼着,她悄悄往沈砚身边靠去,深怕让人看出自己一瘸一拐,有失礼数。 沈砚侧目凝视,抬手拥人入怀。只稍稍抬眼冷脸,顿时,落在宋令枝身上的目光悉数收回,无人敢惹他这位活阎王的不快。 夜宴还未开始,宫人调桌安椅,捧饭安箸。 席间宫人遍身绸缎,双手捧着佳酿果酒,在宾客间穿梭。 宋令枝对上回的鸳鸯果心有余悸,视线在漆木案几上轻轻一扫,无甚想吃。 细细想来,她今日也只用了一口荷花酥,还有一盅药膳,倒也奇怪,宋令枝并不觉得饿。 只是近来身子乏得厉害,吃药也不见效,总觉得心思恍惚。 “想吃糖炒栗子?” 许是宋令枝的目光在缠丝玛瑙盘上停留许久,沈砚误以为他想吃盘中的糖炒栗子。 当即有宫人净手毕,上前,欲为宋令枝轻敲板栗。 沈砚挥挥手,自宫人手中接过小锤。 板栗小巧,轻轻敲开,缝隙渐大。 沈砚手指骨节分明,稍一用力,板栗轻而易举落在沈砚掌中。 指尖捻着板栗,递至宋令枝唇边。 板栗小小一个,宋令枝轻咬下一口,眼睫飞快扑簌。 沈砚不曾松开。 宋令枝瞪大眼睛,转眸望去,只撞见沈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双眸子眸子难得染上几分温和。 宋令枝一怔,后知后觉沈砚是在戏弄自己。 板栗小巧,沈砚不肯松口,宋令枝只能凭着感觉,很轻、很轻往前咬上一口。 贝齿轻捻过板栗,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可避免咬上沈砚指尖。 温热的肌肤灼得宋令枝往后一退,双颊泛起绯红之色。 沈砚唇角笑意渐深:“好吃吗?” 口中的板栗囫囵咽下,那板栗是拿牛乳浇过的,软糯香甜,倒是很合宋令枝的心意。 她朝沈砚点点头:“好吃的。” 宫人极有眼力,赶忙又端上一盘糖炒栗子。 满堂细乐声喧,隐约闻得沈砚案几上不时传来的锤子声,他似是对投喂宋令枝深有兴致。 敲一颗,宋令枝吃半颗,脸红一瞬。 如当时他养在殿中的猫崽,那猫崽也喜欢在沈砚指尖夺食。 盘中板栗堆积成山,沈砚侧目,视线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那双杏眸熠熠,如空明玉石澄澈。 沈砚不动声色敛眸,拿丝帕轻拭指尖。 若是宋令枝能一直这般听话,留她在身边,也不是不可。 她想要的后位,他亦是可以给她的。 只要她听话。!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宴上乐女轻弹古琴,琴声幽幽,在山谷中久久回响。一众宫人满头珠翠,手上捧着茶盏茶钟,款步提裙。 忽而,空中传来小太监遥遥的通传,皇帝来了。 十来个宫人手提燃着御香的销金香炉,又有宫人执华盖和五明扇,一路浩浩荡荡,拥着皇帝走来。 皇后唇角上扬,笑着往前迎人:“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 仰头望见皇帝身边的余贵人,皇后一张脸忽而沉了下去,冷若冰霜。 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掐着掌心,皇后抬眸,不冷不热抛出一句:“今日朝臣都在,余贵人怎的还这般不知礼数,竟和陛下同乘一舆,来人,送余贵人回宫,好好反省反省。” 皇帝轻笑打断,揽着怀里娇滴滴的美人,鼻尖香气渐浓,忽觉心旷神怡,恍若身在仙境,飘飘欲仙。 皇帝近来很是喜欢余贵人宫中的熏香,更喜欢点着那香,拥着余贵人做那风流事。 他挥挥袖:“今日夜宴,不必拘束,余贵人同朕共乘一舆,是朕允了的。” 皇后低垂着脖颈,咬牙切齿:“……是。” 她眼睁睁看着皇帝拥着余贵人落座,二人共饮一杯果酒。 皇后目眦欲裂,恨不得当众让人将余贵人拖出去。 侍女上前,小声提醒:“娘娘,小不忍则大乱。” 皇后深吸口气:“本宫是咽不下这口气,难不成要叫本宫眼睁睁看着那贱婢……” “娘娘。”侍女福身至她耳边低语,“今夜朝臣百官都在,自有人会和陛下提起这事,娘娘等着瞧就是了,不必在这节骨眼上惹得陛下不快,失了圣心。” 皇后抿唇:“你说得在理。” 余光瞥见那歪在皇帝肩上柔弱无骨的余贵人,皇后仍觉得怒火攻心。这些伎俩,当初还是她找人教那姓余的贱婢,想着她能得沈砚的欢心,也好让那宋令枝瞧瞧自己的手段。 不想如今吃瘪的竟然是自己。 余贵人吃里扒外,那宋令枝也并非好人。 皇后怒目而视,目光往下瞥,漆木案几前,沈砚手执捶子,在喂宋令枝吃栗子。 栗子壳堆得满满当当,再喜欢,宋令枝也吃不下了。 沈砚侧目凝视:“不吃了?” 宋令枝点点头:“殿下,我……” 一语未了,席间舞姬缓缓退下,皇后的笑声从上首传来,朱红牡丹花纹锦衣华丽曳地,皇后捂唇轻笑:“陛下还不曾见过宋姑娘罢?臣妾倒是先前见过一面,怪道砚儿那般喜欢,臣妾瞧着,也是喜欢得紧。” 皇帝难得从余贵人身上抬起头,他笑笑:“是吗?” 皇后低声笑:“可不是,恰巧赶上今夜夜宴,朝臣百官都在,本宫听闻宋姑娘极善音律,也不知道宋姑娘可否弹奏一曲,也好为陛下助助兴?” 皇帝抚掌大笑:“好!好!” 老态龙钟,皇帝 双眼浮肿,睁着眼睛往下望去,衣裙翩跹,席间推杯换盏,沈砚身侧确实多了一人。 皇帝定睛细看,却只看见沈砚宽松的衣袂,身后的人被沈砚挡得严严实实。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有皇帝撑腰,皇后眼角笑意渐深:“砚儿,你觉得如何?” 满座寂然。 众人引颈长望,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悄无声息攥紧袖中的丝帕。 皇后还是如前世那般,不喜欢自己。 前世夜宴,皇后也曾邀宋令枝上台奏乐。那时的皇后,也是这般怡然大方,雍容华贵,望向宋令枝的目光带着淡淡的轻蔑嘲讽。 就好似她生来就该如乐女一样,供人玩乐。 皇后唇角笑意浅淡,等不到沈砚的回应,皇后亦是不急,只将目光缓缓滑落至一旁:“来人,将本宫的焦尾枯桐取来。” 焦尾枯桐乃是良木所造,琴音绕梁,世间少有。又因其尾部烧焦,故而得“焦尾”一名。 当即有侍女抱来焦尾枯桐,皇后言笑晏晏:“这琴可是本宫至爱,还望宋姑娘莫要辜负了本宫和陛下的期望。” 满殿哗然,席间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无不惊讶皇后竟舍得拿出焦尾枯桐。 “百闻不如一见,若今日真的能一睹焦尾枯桐,也不枉费来世上走这一遭了。” “老夫闻得焦尾枯桐可绕梁三日,也不知传闻是否为真,还是徒有其表,夸大其词?” “真不真今夜不就能见真章,只是不知这宋姑娘琴艺如何?或也是徒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江南女子多善音律,想来应是不差的,只是能否配得上焦尾枯桐,那就另当别论了。” 耳边唏嘘声渐大,秋雁小心翼翼候在宋令枝身后,焦急:“姑娘……” 皇后的目光仍落在宋令枝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宋姑娘,请罢。” 早有侍女抱着焦尾枯桐上前。 骑虎难下。 脚踝处红肿的地方疼得厉害,宋令枝扶案,尚未来得及起身行礼,蓦地肩膀被人一按。 沈砚拥着宋令枝的美人肩,一身松石绿织金锦袍衫透着慵懒随意。沈砚哑然一笑:“怎么,宫里的乐女都死光了吗?” 语气冰冷,似如千年寒冰。 皇后唇角笑容僵滞:“砚儿,不得无礼,母后只是想听听宋姑娘的琴音罢了,宋姑娘若是不想,大可拒绝便是了,母后又岂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 字字感人肺腑,透着皇后的宽宏大量,温柔贤惠。 沈砚不为所动,只轻笑一声。 “枝枝胆子小,受伤了也不敢说,母后这般善解人意,应该不会怪罪罢?” 皇后唇角笑意渐敛:“自然不会,只是不知陛下……” 话犹未了,余贵人忽的起身,亲自为皇帝斟了满满一杯酒,伴着淡淡的熏香,窝在皇帝怀里:“陛下,臣妾最不耐烦听那些叮叮咚咚的,还是唤舞姬来罢 ?臣妾可听闻,他们新排了舞曲?[(,陛下不看看吗?” 余贵人嗓音娇媚,皇帝一颗心瞬间沦陷,哪里还想得着其他,只恨不得将余贵人抱在怀里。 “爱妃说得极是。” 二人交颈共饮,不多时,皇帝又携着余贵人,往外走去,满脸的春风得意。 跟着的宫人心知肚明,低下头假装自己是瞎子聋子,悄悄备水备衣。 筵席声乐喧嚣,借着更衣之名,宋令枝扶着秋雁的手,缓步踏下台矶,偷偷寻了个僻静之所透气。 青石甬路,空中不时有花香轻拂,丝竹之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前世也随沈砚来过这皇家别苑,倒也还认得路。 秋雁不明所以,跌跌撞撞跟在宋令枝身后,不时踮脚往后瞧:“姑娘,我们还是回去罢。若是迷路了,可就不好了。” 宫中规矩森严,便是秋雁这般大大咧咧的人,也不自觉收敛性子,如履薄冰。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温声宽慰:“无碍,前方有一处莲花池,我们过去坐坐。殿内闷得很,我坐着总觉得心口不舒坦。” 宋令枝身子不适,秋雁自然不敢有异议,忙忙扶着人往前:“姑娘可还是为刚刚那事烦心?说起来,这事幸好有三殿下顶着。” 宋令枝脚上有伤,先不说琴艺如何,若真一瘸一拐凳上台,定会遭人耻笑,说她失了体统。 放眼望去,满殿也就沈砚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当众驳回皇后。 莲花池边立着一块凉石,秋雁拿巾帕拂去石头上的落花,又拿出一方丝帕点着,扶着宋令枝坐下。 山中寂静,遥遥的,只闻萧管之声从宴上传来。 耳边难得清净,也不再有试探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宋令枝无声松口气:“莫说了,你瞧那莲花池中的,可是并蒂莲?” 秋雁探头去瞧,眉开眼笑:“果真是并蒂莲,这倒是罕见,往日奴婢也只在……” “可是宋姑娘?” 猛地,一人从树后转出,湖蓝色长袍,眉眼青涩,却是个生面孔。 男子拱手作揖:“在下定国公之子,方才有所唐突,还望姑娘见谅。” 外男在,秋雁早早挡在宋令枝身前:“我家姑娘腿脚不便,不能起身行礼,还望公子海涵。” 男子脸红耳赤:“不妨事不妨事,是我唐突了姑娘。” 话落,又悄悄抬眼觑宋令枝。 有道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春半桃花,浮翠流丹,宋令枝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云堆翠髻。(*出自李白《长相思》) 半张脸掩在宫扇之后,只露出一双盈盈秋眸。 只一瞬,又让秋雁完全挡住。 男子拱手:“姑娘若是有伤,可否唤太医前来,若是不识路,在下可……” “你想如何?” 夜色茫茫如雾,沈砚面无表情,从方才男子藏身的树后走出,一张脸冷若冰霜。 那双黑眸深沉阴郁, 见者无人不心生胆怯。 男子本就借着醉意,大胆上前和宋令枝搭话,见状,双脚早就吓软:“殿殿殿下,是我冒昧了,我我我……” 舌头打结,语气结巴。 沈砚面若寒潭,挥袖:“滚下去。” 男子踉跄跌撞,忙不迭俯首作揖,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秋雁伏跪在脚边:“殿下,姑娘她……” 沈砚淡声:“下去。” 秋雁抬眸望宋令枝一眼,低声:“……是。” 山风徐徐,皓月如波。 四下杳无声息,挡在眼前的宫扇缓缓放下,露出一张如玉小脸。 薄粉敷面,细润如脂。腮晕绯红,朱唇皓齿。 宋令枝声音轻轻:“殿下……” 她方才连那人长何样都不曾看清。 沈砚垂眸,喉咙溢出一声:“嗯。” 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他低眉,指腹落在宋令枝红唇上,轻轻摩挲。 嫣红的口脂碍眼,刚刚那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更是碍眼。 沈砚忽的心生悔意,不该带宋令枝赴宴的。 和煦山风拂过,宋令枝唇上的口脂只擦拭一半,朱唇不点而红,混着清清浅浅的口脂,愈发显得娇妩动人。 沈砚眸色暗沉几瞬。 宋令枝低声呢喃:“殿下……” 余音戛然而止。 檀香层层笼罩在自己身上,隐约闻得淡淡的酒香。 落在唇上的吻蛮横凶狠,不讲道理。 沈砚刚应是吃了果酒,酒香弥漫在唇齿间。 宋令枝身子往后躲,眼中惶恐不安,隐约可见哭腔:“殿、殿下……” 扼在自己下颌的手指力道收紧,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他垂首,手指往后,掐着宋令枝脖颈,不容她往后退开半步。 月影横窗,池水映着满天夜色。 满园无声,唯有女子的低声呜咽。 夜宴就在前方不远,人来人往,随时都有宫人朝这边走来。 宋令枝仰首,只觉心口窒闷,惊恐和不安交叠。 倏然树后晃过一道黑影,唬了宋令枝一跳。情急之下,竟是咬了沈砚一口。 嫣红的血珠子渗出,宋令枝怔怔瞪圆一双眼珠子,花容失色:“我、我……” 转眸侧首,刚才晃过的不过是一只小雀,并无宫人的踪迹,实属宋令枝杯弓蛇影。 抬眼去瞧,沈砚唇角血迹点点。那双墨色眸子低垂,一瞬不瞬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低头,手忙脚乱想要去寻丝帕,为沈砚擦拭干净。 蓦地,抚在自己脖颈的手指力道加重,宋令枝不得不仰起头,和沈砚四目相对。 “枝枝,……干净。” 他故意隐去了一字,薄唇落在宋令枝耳边,温热气息洒落,惊起片刻的颤栗。 宋令枝身子瑟缩,颤意蔓延至四肢,望向沈砚的一 双眼珠子惊惧晃动。 指尖轻颤,宋令枝低声哀求,面红耳赤:“……殿下,我、我不可。” 沈砚垂眼,沉默凝视。 宋令枝哽咽:……殿下。” 沈砚手指落在宋令枝脖颈后方,轻轻抚过。 无形的压迫遍及全身。 少顷。 宋令枝仰起头,红唇轻轻在沈砚唇上碰了一碰,稍纵即离。 宋令枝方才那一咬,力道不轻,如今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子。 宋令枝抬首,迟疑望向沈砚。 红唇覆上,轻卷起点点血珠。 胭脂色的血迹落在宋令枝唇上,似晕染而开的红莲。 沈砚的伤口仍是往外渗着血珠,他低垂着眼眸。 空中遥遥传来点点鼓声,一鼓作气,宋令枝咬唇,纤长睫毛轻颤。 无边夜色在她身后蔓延而开,宋令枝唇上的口脂由血珠子替代,说不出的绮丽妖冶。 沈砚眸色渐沉。 蓦地,他忽而低下头,不同于宋令枝方才的浅尝辄止,沈砚动作粗..横,似疾风暴雨,席卷而下。 宋令枝仰着一张小脸,泪眼婆娑,一双杏眸水汽氤氲。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而开。 园内安静,女子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随行宫人远远站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望上一二。秋雁心乱如麻,忍不住抬眸,却也只见到一抹颀长身影。 松石绿长袍松垮,沈砚彻彻底底,将宋令枝挡得严实。 良久,沈砚终于直起身,他敛眸,伸手将绵软无力的宋令枝拦腰抱起,径自回了寝殿。 …… 翌日是个艳阳天。 猎场上旌旗随风飘扬,抖落一地的日光。 山上设烟水亭,八面檐角垂着金丝藤红竹帘,亭中供着紫檀茶案,又有各色茶具。 一众宫人拥着竹椅轿,簇拥着宋令枝至烟水亭。 秋雁扶着宋令枝下了轿子,声音轻轻。 “姑娘暂且在此处歇息便是,殿下刚打发人来,说是姑娘脚伤不便,不必前去给圣上皇后请安。” 话落,秋雁又抬眼,悄悄打量宋令枝。 昨夜她一路匆匆跟随宋令枝回寝殿,后来又被打发去请太医。回去后,宋令枝已净面毕,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眼尾泛红,似是才哭过一场。 秋雁疑心自家主子受了欺负,好几回话到嘴边,想问上一二,却总是开不了口。 宋令枝不知秋雁心中所想,低声:“知道了。” 围猎在即,皇帝姗姗来迟,明黄龙袍映着烈日,怀里还搂着余贵人,在众人的高呼下走进山顶的烟水亭。 旌棋落下,围猎开始。 数十匹白色骏马冲进山林,似脱缰野马。黄土扬起,宫人振臂高呼,呐喊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秋雁头回瞧见这番景象,脸上惊诧不已,扶着宋 令枝在栏杆上的青缎软垫坐下。 猎场上黄土飞扬,旌旗飘飘。 烟水亭中供着数个冰盆㈡,山风拂起,倒也不似往日闷热,竟是比屋里凉快许多。 不多时,有小太监夹着马肚,自山林中跑来,口中高喊。 “三殿下猎得白狐两只!灰狐一只!” 皇帝龙颜大悦:“——赏!” 皇后亦是眉开眼笑,转而瞧见身边温润如玉的沈昭,唇角的笑意瞬间淡去两三分。 原本想要给予沈砚赏赐的话也尽数收回,只温声关心沈昭的病。 “昭儿,近日身子可还好?若是身上欠安,也可回去歇歇,你父皇那有母后呢。” 沈昭掩唇,轻咳两三声,孱弱苍白的面容半点血丝也无,身子亦是摇摇欲坠。 皇后心疼不已,赶忙命人将烟水亭中的冰盆撤去。 沈昭摆摆手:“母后不必为我忧心,我如今这身子连马都骑不了,能瞧瞧三弟,也是好的。他比我这皇兄,可是强多了。” 皇后怒嗔,面带愠怒:“莫要胡说,你三弟哪里比得过你?如此妄自菲薄,岂不是要让母后寒了心?” 沈昭挽唇笑笑:“是我错了,只如今三弟性子也比先前好上许多,想来是要成家了,也不似之前那般小孩心性。” 提起宋令枝,皇后没来由生气:“一个小门小户的,也值得他如此看重。” 沈昭好奇:“母后可知宋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皇后不以为然:“左右不是名门贵女,想来应是那寒门小户出来的,规矩都不懂。罢了,不说她了。” 话落,皇后环顾四周,忽而拍拍沈昭的手背,她压低声,“你安心养好身子便是,旁的事,母后自会帮你料理。” 沈昭一怔:“母后……” 皇后给了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放心,旁人再怎样,也越不过你这位东宫太子。昭儿,母后只信你一人。” 烟水亭内温声细语,猎场上却是惊心动魄,扬起的黄土飞溅一地。 “三殿下猎得山猪一头。” “三殿下猎得野兔五只,野鹿两只。” “三殿下猎得猞猁三只。” 小太监纵马飞奔,连连送出喜报,多是沈砚围猎所得。 流水的赏赐送入宋令枝的烟水亭中。 秋雁站在宋令枝身后,瞠目结舌:“姑娘,三殿下的骑射,竟是这般好。” 朝中上下,竟无一人能和沈砚比肩。 宋令枝倚在栏杆上,垂目往下望去。 欢呼声震耳,响彻山林。 手上的牡丹薄纱菱扇半遮脸,宋令枝一身竹叶青织雨锦袍衫,眼眸低垂。 不多时,视野之内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长身玉立,沈砚着镶金边的明黄马褂,高高坐在马背上,袍衫松垮,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马辔握在手上,朗朗日光下,沈砚右手提着的,竟是一头两人多高 的白虎。 那白虎俨然失了性命,被割颈断喉,血流在沈砚身后,蜿蜒迤逦。 他一手提着白虎,悠悠然自林中而出。 早有人将此事告知山上的皇帝。 皇帝龙心大悦,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抚掌大乐:“不愧是朕的皇儿,想当年,朕也是如此,只可惜……朕老了。” 余贵人依偎在皇帝肩上,献上一颗亲手剥的如玉葡萄,她声音娇媚:“陛下说笑了,陛下如今和当年又有什么不同。臣妾瞧着,还是一样。” 皇帝刮刮余贵人的鼻尖,好生腻歪一番,方命人给沈砚准备赏赐。 将至晌午,红日冉冉。 昨夜的定国公之子也气喘吁吁,从山林中走出。 回首望,竟是空手而归,身后空无一物。身后几个同伴瞧见,勾肩搭背,窃窃私语。 “你可是得罪三殿下了,怎么今日你看中的猎物,屡屡被三殿下截了去?” “你也真是的,好好的得罪他那位活阎王做什么,嫌自己命长?” “就是,三殿下那骑射,可是我等能比的,你们是没瞧见刚刚那白虎,那般高,那般大,我吓都吓死了,三殿下竟是一箭即中,正中那白虎的眼睛。” 被围在中间的男子低垂着脑袋,垂头丧气。 他哪里不知道沈砚的厉害,昨夜对方只一眼,他当即吓得两股战战,话都不会说,在宋姑娘眼前丢尽了脸。 同伴搭着他的背安慰,无意扬起头,一行鸿雁自天上掠过。他“哇”的一声惊呼:“巧了,居然是鸿雁,若非我早已娶妻,定是要射上一双,好给夫人做聘礼。” 为首的沈砚忽的驻足,手中提着的白虎丢给身后的小太监。 他仰首望去,烟水亭上,宋令枝也正抬头望那一行鸿雁,似是盼望已久。 ……鸿雁,聘礼。 沈砚双眉稍拢,转眸望向空中翻飞的鸿雁。 烈日当空,鸿雁飞扇掠过。 宋令枝一手托腮,目送鸿雁渐行渐远。她忽而想起那日在宋府,自己同秋雁白芷一同去校场。 那时魏子渊蒙着眼睛,一箭射中空中飞雀,众人无不哗然震惊。 以前的日子无忧无虑,祖母父亲亦在身侧,宋令枝不由弯弯唇角。 倏地,一箭矢冲破长空,“咚”的一声,竟是一箭射中一双大雁。 宋令枝唇角笑意未消,震惊低头往下瞧。 为首的沈砚一身明黄袍衫,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手上握着弓箭,脚边躺着的,赫然是刚刚射中的一双大雁。 在场无不惊讶欢呼。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望去。 烟水亭中,宋令枝半边身子往外,脸上无不愕然错愕,唇角轻轻勾着。 ——她在朝自己笑。 ——果然,她也想要鸿雁作聘礼。!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日影横空,茶炉着冒着汩汩热气,白雾飘渺。 秋雁垂手候在一旁,面上难掩激动难耐。 “姑娘,奴婢刚刚偷偷下去瞧了一眼,那老虎竟有这般高,两只眼睛都留着血,上面还留着箭矢,可吓人了。” 怕宋令枝不明白,她踮起脚,手臂拼命往上伸去,“这般……高。” 宋令枝难得被逗乐,挽着人手臂:“知道了知道了,你仔细着点,这烟水亭高得很,若是摔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秋雁粲然一笑,从宋令枝手中接过团扇,轻轻为她扇着风:“奴婢这可是亲眼目睹,姑娘别不信。那些小太监都说,三殿下英勇无畏,那白虎扑上来都不曾躲开,硬生生拿短剑割下那兽脑。” 徐徐凉风拂面,却怎么也吹不散宋令枝脸上的热意。 唇角的咬..痕隐隐作疼,似是破了皮,晨起抹口脂之时,宋令枝不敢借秋雁之手,深怕她看出端倪。 薄薄的一层口脂抹上,再小心,还是难免碰到伤处。 秋雁一口一个三殿下,宋令枝只觉唇角的伤口又疼了。恍惚又回到了昨夜,沈砚迫着自己仰起头,落在唇上的吻凶横没有章法,宋令枝只觉窒息感层层交叠,似是要昏倒。 无尽的黑夜似一张看不见的巨网,拖拽着她陷入前世困扰她多年的噩梦。许是后来她抖得厉害,沈砚终于松开人,长身玉立,只命人传太医,再不曾做什么。 “姑娘,您瞧,是刚刚殿下射下的那双大雁!” 一箭双雁,满座哗然惊呼,无不为沈砚拍案叫绝。那大雁的伤口处理干净,拿白色纱布裹着,一双眼珠子圆溜溜的,直盯着宋令枝瞧。 提着鸟笼的小太监是个嘴甜的,也深知宋令枝是沈砚未来的夫人,舌灿莲花,将沈砚方才所为夸得天上地上仅有一人,独一无二。 小太监嘿嘿笑:“夫人不知道,这大雁精明得很,奴才险些叫他啄伤眼睛,也就三殿下英勇,且这伤口不深,再养养几日就好了。” 宋令枝不耐烦他说沈砚的好话,只朝秋雁使了个眼色。 秋雁心领神会,命人拿了赏银过来,小太监千恩万谢叩首走了。 耳边得以清净,宋令枝无声松口气,转首去瞧笼中的一双大雁。果真如那小太监所说,这对大雁凶得很。 秋雁深怕宋令枝被啄伤,赶忙拉着人往后退去:“姑娘你小心点,莫让它啄了手,这小东西的爪子厉害着呢。” 宋令枝低头去看,倒也奇怪,那大雁见到宋令枝,不再张牙舞爪,低着脑袋一脸的顺从,还能从宋令枝掌中轻叼走谷粒。 秋雁满脸惊奇诧异:“奇了怪了,这大雁莫非也认主的不成,怎么奴婢喂的它一点也不肯吃,只吃姑娘手上的?” 宋令枝亦觉得稀奇,一人一仆围着鸟笼。 沈砚缓步踏上台矶,遥遥瞧见宋令枝半蹲在笼子旁,眉眼弯弯,那双杏眸积攒笑意满满。 宋令枝摊开手掌:“秋雁,你瞧……” 余光瞥见烟水亭外的沈砚,宋令枝忽而噤声,“……殿下。” 沈砚面不改色应了一声,信步行至宋令枝身侧。 身上明黄马褂换下,沈砚一身金丝滚边雨花锦阔袖圆领袍,身姿如松,修长笔挺。 秋雁屈膝行礼,识趣退至台矶下。 漆木案几上的白釉双龙耳香炉点着百合宫香,青烟未尽。 笼中的一对大雁见到沈砚,眼中流露出惊慌之色,扑簌着翅膀胡乱翻飞,羽毛糊了一笼子,吱呀乱叫。 宋令枝忙命人提远些,省得惹了沈砚不快。 沈砚面上淡淡:“……很喜欢?” 宋令枝点点头:“喜欢的。” 金灿灿的日光落在宋令枝眼中,泛起阵阵涟漪。女孩娇靥如花,眉宇间的雀跃半点也做不了假。 沈砚垂首敛眸,淡色眸子似有了一丝起伏。 临近午膳,君臣共宴。 沈砚今日所猎之物稳居榜首,龙颜大悦,自然,流入沈砚烟水亭中的赏赐如流水,源源不断。 小太监眉开眼笑,双手捧着梅花式翡翠盘子:“殿下,这是陛下赐的鼓板鹿肉。” 这鹿自然是由沈砚先前所猎制成,拿新鲜鹿肉腌制后,又添上冬菇香笋,放在油锅中炸过一遭,又淋上一层酸甜番茄汁。 味道爽口,油而不腻。 再往后,又有小太监捧着十锦攒盒,皆是皇帝的赏赐。漆木攒盒掀开,竟是一小碗酸辣鹿血羹。 酸辣的气味蔓延在鼻尖,宋令枝早上不曾用过早膳,只浅尝了几口桃花糕。 猝不及防闻见空中浓烈的酸辣味,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她捂着唇,强忍住心口泛起的恶心。 皇帝的赏赐,宋令枝自然不敢多言,面上亦不敢表露不快,只双眉轻轻蹙了下,连候在身后的秋雁也不曾发觉异样。 沈砚侧目凝视,忽然出声:“都撤下。” 小太监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三殿下,这是陛下赏的……” 沈砚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漆黑眸子沉沉,不见一点光亮洒入。 寒意蔓延至足尖,不寒而栗。 三殿下沈砚素来杀人不眨眼,那双白净骨节匀称的手,前不久刚割下白虎的兽首。 小太监不敢耽搁,可不敢惹了这位活阎王发怒,讪讪干笑两声,忙忙撤下筵席,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得一干二净。 鼻尖恼人的酸辣味不再,宋令枝得以长松口气,转首,不偏不倚撞上沈砚一双黑色眸子。 宋令枝心口一跳。 沈砚不曾看她,深沉眼眸低垂,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秋雁。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在案几上轻敲,他嗓音淡漠:“夫人早膳用了什么?” 秋雁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沈砚脸色不变,只指骨落在案沿上,敲几下,停几下。 秋雁一 张脸埋得极低,声音也越来越小:“姑……夫人这些时日吃得不多,唯有、唯有……” 沈砚垂眸凝视。 秋雁双肩抖动:“唯有白芷姐姐送来的糕点能吃上一二。” 她伏首叩地。 半晌,方听得头顶落下一句:“早膳的桃花糕,也是兰香坊送来的?” 秋雁低声:“是。” 先前来的时候,白芷多做了些糕点,让宋令枝路上带着吃,只是那糕点也只能放一两日。时日多了,自然不行。 秋雁垂眸,大着胆子:“厨房、厨房还有一小碟荷花酥,旁的……旁的再没了。” 落在案几上的指骨不再落下。 心口泛酸的感觉终于消失,宋令枝捂着心口,怕沈砚怪罪秋雁:“殿下,这事和她无甚干系,不过是……” “既然喜欢,那便让她每日做了送来。”沈砚忽而起身,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 宋令枝怔愣抬头:“殿下,兰香坊离别苑这般远,若是日日……” 沈砚不以为然,只抬眼往后望:“岳栩。” …… 兰香坊前,白芷小心翼翼提着一个十锦攒盒,眼前的岳栩一身青色长袍,凶神恶煞,面若冰霜,和他主子如出一辙。 白芷轻声:“这是我今日做的梅花酥酪,还有一点绿豆汤,若是姑娘喜欢,我过两日再多做一点。倘若姑娘有何想吃的,劳烦岳大哥和我说一声。” 岳栩冷冰冰:“嗯。” 白芷指尖轻颤,须臾,又将提着的桂花酒送上:“这是家里酿造的桂花酒,若是岳大哥不嫌弃,也可和弟兄几个试试。” 岳栩冷着的面孔出现半点裂痕,他抬眼,目光缓慢在白芷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冷声接过:“多谢。” 白芷无声送口气,屈膝福身:“有劳岳大哥了。” 岳栩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扬长而去,高大背影融入暖融骄阳。 白芷目送着岳栩渐行渐远,一颗心惴惴不安。一来是担心宋令枝的身子,二来也是怕沈砚。 当今的三殿下,可是连圣上和皇后都束手无策。宋令枝待在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身边,实在让人悬心。 继而又想到宋令枝食欲不振,沈砚竟也能日日不厌其烦,打发岳栩来取糕点…… 心思恍惚之际,乍然撞上躲在身后的红玉,白芷一惊,笑着轻拍了红玉几下:“你这小蹄子,躲在这作甚,好端端的,没的吓我一跳。” 红玉比划手指:刚刚的糕点,给姑娘了吗? 白芷早已对红玉习以为常,她莞尔:“给了给了,你做的那梅花酥酪,我也送过去了,若是快些,姑娘正午就能吃上。” 红玉唇角上扬一瞬:只能姑娘一人吃。 白芷连声笑,捏着红玉肉乎乎的小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秋雁姐姐也知道,断不会吃你做的梅花酥酪。” 她睨红玉一眼,佯装恼怒,“小没良心的,我也给你做了不少好吃 的,怎么不见你给我做?” 红玉抿唇,面露羞赧:那个是给姑娘的,白芷姐姐若是想要,我可以单独给姐姐做。 白芷笑开怀:“知道你向着姑娘,我那还有事,先走了,过会再来寻你。” 红玉亮着眼睛,点点头。 她抬眼,直至白芷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内,方低垂着眼眸,垂首望向摊开的掌心。 掌心中央,赫然是一包小小的白色粉末。 红玉一双眼睛由亮转暗。 这几日那位公子忙得很,不能再亲自做膳食来,只能红玉亲自代劳。那位公子旁的话不曾多说,只给了红玉一包小小的粉末,让每回加一点在宋令枝的糕点中。 起初红玉也吓坏了,后来听说不是毒..药,仍是半信半疑,自己尝了几回。 确实不是毒..药。 不过每回吃完,人总是犯困,身子懒懒的,便是一整日不进膳,也不会觉得饿。 白芷口中的宋令枝,亦是如此。 日光洒落,光影一点一点自红玉脸上移开,直至整个人隐入阴影之中,她也不曾挪开半步。 …… …… 别苑幽静,偶有马蹄声响起,惊碎一地的日光。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指尖轻捻过一支红莲,遥遥听见空中传来马的嘶鸣之声,皇后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又是砚儿宫中那位?她倒是娇贵,宫中膳食都吃不了,偏偏得每日打发人下山,就为她吃那几口糕点。” 皇后心情不悦,侍女垂手往前:“娘娘,她那种小家小户出来的,哪里晓得宫里的好。宫中的膳食,自然是比民间的好上千倍万倍。” 侍女撇撇嘴,“常言道,山猪吃不了细糠,如今奴婢可真是亲眼瞧见了。” 皇后被逗乐,亦是捂唇笑,凤眸掠过几分凌厉:“怕是怕她不是不喜欢,而是吃不了。本宫可听闻,那日陛下送去的鹿血羹,砚儿全让人撤下了。你说那人会不会是……”怀孕了? 皇后和侍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双眉渐拢,手上的红莲不知不觉扯下大半。 侍女俯身凑近,压低声音道:“奴婢也是怕的这个,私下找太医问过了,太医说宋姑娘只是食欲不振,并非是有了身孕。” 皇后眉头紧蹙,如烟雾的柳叶眉蒙上一层阴暗雾霾:“许是脉象浅,太医诊断不出呢,又或是……如今月份尚小,看不出来。本宫听闻,那人近日半点油腻之物也见不得。” 青山叠翠,层林尽染。 举目远眺,葱茏绿意。皇后皱眉,沉吟半晌:“昭儿还未有子嗣,他自然也不能。” 侍女一惊:“……娘娘。” 当今皇帝昏庸,后宫佳丽三千,然膝下有子嗣的,却只有皇后,还有兰贵人。只可惜兰贵人福浅,产下的是个痴傻儿,如今十多岁,连话都说不清。 先前倒是二皇子倒是投了个好胎,生母林贵妃的娘家是朝中重臣,林贵妃又深受皇帝宠爱,皇 帝还因此动过废后的心思。 只是后来二皇子早夭,林贵妃也跟着疯疯癫癫,这事自然不了了之。 余下的几位公主,更是不足为惧。 皇后若有所思。 侍女提心吊胆,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娘娘三思,若是让三殿下知道了……” 皇后冷笑两三声:“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女子罢了,难不成他还要和本宫断绝关系不成。” 皇后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当初陛下对那林贵妃多好,如今怕是连她长何样都忘了。” 侍女心口一颤,到底不敢忤逆皇后,低声应了一声:“但凭娘娘吩咐。” . 别苑不比京城闷热,群山环绕,蝉鸣虫叫,不绝于耳。 午歇睡久了些,宋令枝一觉醒来,天色渐暗,红霞满天,日落西山。 湘妃竹帘挽起,秋雁悄声步入内殿,又亲自捧来沐盆,伺候宋令枝净面净手。 “姑娘好睡,奴婢进屋好几趟,都不曾见姑娘醒。” 秋雁屈膝半跪,扶着宋令枝至妆台前坐下,又捧来妆匣,她轻声。 “这些是皇后娘娘昨日打发宫人送来的碧玉簪子,姑娘可要戴戴?” 碧玉簪子金光灿灿,上面缀着硕大饱满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除簪子外,皇后还一连赏赐了好些珠宝玉石,扇坠如意。 宋令枝掀眸轻瞥:“左右也不出门,都收着罢。” 秋雁福身应“是”,只拿一支红珊瑚翡翠,轻挽起宋令枝一头乌发,秋雁絮絮叨叨。 “姑娘睡了一下午,何不出去走走?奴婢瞧后山那倒是挺好的,且我们这殿僻静,也不怕撞见什么贵人。” 宋令枝一手扶着眉心,许是下午睡多了,她此时觉得头晕晕沉沉的,似是头重脚轻。 隔着一扇槅扇木窗,宋令枝抬眸往外瞧,满园日光一地,竹影婆娑。 她摇摇头:“怪热的,还是不了,我再躺着歇歇。” 秋雁大惊:“万万不可,姑娘这都睡了多久,若还继续躺着,夜里又该闹着睡不着了。” 宋令枝揉着眉心,只笑:“莫胡说,我近来总觉得身子骨懒懒的,乏得厉害。” 秋雁抿唇:“姑娘这是躺久了,今儿天好,奴婢陪你在院子走走罢,外面看着日头虽大,然后山树多,总归比这屋子凉快许多,姑娘……” 话犹未了,倏然闻得外面一阵喧嚣,宋令枝同秋雁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往院子外瞧。 青竹挡住的身影,云黎站在宫门口,一身粉白锦衣曳地,衣袍沾着尘埃,整个人颇为狼狈。 侍卫挡在门前,半点也不肯退让:“云姑娘,三殿下有话,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 云黎面上焦急不安:“你既认得我,自然也知晓我父亲是何人。我来此也不是见三殿下,不过是想寻我家阿梨罢了。你让我进去找一刻钟,若它不在,我立马走人。” 先前入宫,阿梨差 点遭遇不测。云黎再不信父亲哄自己的话,到哪都将阿梨带在身边。 不知是否换了地方,阿梨前两日还好好的,安分守己待在自己的小窝。自己胆子大了些,到处乱窜。今日竟是挣开云黎的绳子,窜得无影无踪。 在别苑的多是宫中贵人,若是惊扰了谁,阿梨性命都难保。 云黎无法,只能挨个宫殿找。她皱眉:“你若是有顾虑,同我一起找便是,我……” 秋雁走出院子,看清来人,惊讶:“云姑娘?” 宋令枝震惊转首,下意识将秋雁往身后拉:“你认得她?” 秋雁眉眼笑弯:“前儿奴婢在这山路转晕了头,幸好遇上云姑娘相助。” 宋令枝目光狐疑在两人之间打转,阿梨下落要紧,若是耽误一时半会,兴许它不知又钻哪里去。 宋令枝轻声:“让她进来罢,我陪着她一起找。” 侍卫迟疑片刻,拱手:“是,夫人。” 顾不得寒暄,云黎快步提裙,匆匆越过侍卫:“阿梨往日最喜欢躲在树后乘凉,这是它平日喜欢的小铃铛。” 云黎热泪盈眶,嗓音带上哭腔,“后山那我让我院中的护院去找了,往日它只要听见这铃铛声,定然会跑来,也不知它如今跑去何处了……” 云黎轻声哽咽。 宋令枝转眸凝视,前世疑虑重重,只如今找到狸奴要紧,她也无暇考虑其他。 “这院子不小,后面的月洞门还连着密林,往日那一处是有人守着的,可难保它自己翻墙出去。” 云黎急红了眼:“那密林可是有虫蛇的,阿梨那么小一只,若是让那些畜生咬上一口……” 宋令枝来不及安慰,兵分三路:“我去那边找找,秋雁,你去那边池子。” 秋雁为难:“姑娘,奴婢还是跟着你罢。” 宋令枝摇头:“不必,左右不过在这院子。” 话音甫落,她同云黎手上接过铃铛,顺着羊肠小路,一路走一路晃动铃铛。 树影晃动,空中不时有铃铛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宋令枝一声又一声的“阿梨”。 日薄西山,青松抚檐。 蓦地,视野之内晃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宋令枝眼前一亮,快步跑上前:“——阿梨!” 铃铛声在空中晃悠,泛起一地的日光。 那狸奴跑得极快,只眨眼功夫,白色的身影已经窜入树后。 宋令枝一路跑一路追,不知何时,人渐渐跑出沈砚的寝宫。 举目望去,四面松柏高耸入云,苍翠欲滴。 宋令枝气喘吁吁跑着,脚上的珍珠软底鞋染上泥土,满头乌发轻披在腰间。 青松翠竹前,一人半蹲着身子,怀里抱着白色的狸奴。 阿梨不似之前那般到处乱窜,窝在那人怀里,乖顺听话。 看那人的衣袍,想来应是哪家的奴仆。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踩着枯枝落叶往前走。 衣裙窸窣,裙角日影交叠,没入杂草堆中。 宋令枝温声:“你是哪家府上的?这狸奴是云家姑娘的,今日幸而有你。” 宋令枝笑着往前,每走一步,窝在男子怀里的阿梨眼睛遂瞪圆一周。 宋令枝唇角笑意渐深:“给我罢,你……” 声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望着那人手心的箭矢,只觉四肢僵硬,颤动的嗓音落在落日余晖中。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魏……” 隔墙有耳,即便身在密林,宋令枝亦不敢大意,她强装淡定,俯身自男子怀里接过狸奴。 魏子渊半跪在地上,他脸上似抹了粉,乍一看,宋令枝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魏子渊语速飞快。 “姑娘,这是闭息丸,服用后人的气息脉博全无,同死去一样,十日后又可恢复。姑娘安心服下,待棺木出了三殿下府邸,我自有办法救出姑娘。” 宋令枝还没来得及惊讶魏子渊可以说话,掌心已多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样式精致小巧,针脚细密,同她以前在宋府用的差不多。 便是有心人瞧见了,也断不会怀疑。 她压低声音,心生顾虑:“祖母父亲怎么办?” 沈砚这般有恃无恐,便是算准宋令枝不敢拿家人打赌。祖母年事已高,若是因她受了牵连,宋令枝定是意难平。 “老夫人那我自有打算,姑娘不必忧心。姑娘只要……” 树影摇曳,疏林如画。 遥遥的,云黎的嗓音传了过来:“三殿下,宋姑娘刚刚真的同我在一处,想来她应该……” 一语未落,云黎忽然眼前一亮,顾不得沈砚还在,提裙往宋令枝飞奔而去,轻快的脚步声溅起一地的日光。 “阿梨,真的是你!” 她眼尾泛红,挽着宋令枝连声道谢,“今日多亏了宋姑娘,阿梨,快同宋姑娘道谢。” 阿梨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喵呜”一声。 宋令枝唇角上扬,屈膝福身:“殿下。” 她抬脚,快步行至沈砚身侧,悄悄将香囊塞到袖中,宋令枝仰起头,“殿下是出来寻我的吗?” 霞映西山,日光无声落在沈砚肩上、眉眼。 那双墨色眼眸幽深寂静,深不可测。 他轻声“嗯”了一声。 袖中还藏着闭息丸,宋令枝心口狂跳不止,转首侧目,强压住心底的不安,深怕沈砚瞧见身后的魏子渊。 宋令枝挽着沈砚的衣袂往前,眼底流露出几分嫌弃紧张:“殿下,我们快些回去罢,这一处僻静,不知是否有虫蛇出没。” 云黎本来还在安抚着怀里的阿梨,闻言顿觉四周阴森森,快步挪至宋令枝身边。 捕捉到沈砚落在自己脸上似有若无的目光,云黎又抱着狸奴,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开半步。 不再紧贴着宋令枝。 沈砚视线重回宋令枝脸上,他眸色依旧,望向宋令 枝的目光一瞬不瞬。 后背寒意渐起,宋令枝轻声试探:“……殿下?” 沈砚好似才回神,指间的青玉扳指不再转动,他淡声:“走罢。” 紧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宋令枝扬唇,刚往前踏出半步。 忽见沈砚侧首—— “等等。” 沈砚驻足,目光无声落在半蹲在草堆中的那人身上,他垂眸凝视,“……那人,是谁?”!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密林深处,一人屈膝半跪在地上,身上青灰袍衫同漫山遍野的绿意融在一处,若非睁眼细看,定不会发现。 余晖染红了山林,落日的光影一点一点往外挪动,宋令枝站在阴影中,手足冰冷。 彻骨的寒意铺天盖地笼罩而下,将她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宋令枝呼吸凝滞。 沈砚曾在宋府见过魏子渊,他好不容易才治好了口疾,还费劲心思为自己寻来了闭息丸。 手指紧掐掌心,宋令枝强稳住心神,压下心底剧烈的不适:“一个下人罢了。” 声音故作云淡风轻,落在山风中,稍纵即逝。 沈砚不动声色,凝眉,目光落在那人微躬的后背上,他轻哂:“抬起头来。” 声音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宋令枝心乱如麻,眼中慌乱。 魏子渊伏首跪在地上:“见过三殿下,小的……” 本在安抚怀里阿梨的云黎忽而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魏子渊身前。 松垮的锦衣挡住了魏子渊大半张脸:“怎么是你?” 转而望向怀里朝魏子渊扑去的阿梨,云黎脸上晃过几分了然:“阿梨是你找着的?” 魏子渊低头:“是。” 云黎笑弯一双眼睛,思及后面还有一位活阎王盯着自己,云黎唇角笑意渐敛。 屈膝朝沈砚行礼:“殿下,这是我父亲为我请来的护院,殿下大人大量,求看在我父亲面上,饶过他的无礼。” 声音愈来愈低,沈砚的目光似蕴着重量,一点点压在云黎身上。 云黎不自觉垂下眼眸,心中暗叹宋令枝果然非同一般,竟能和沈砚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云府先前的护院是折在沈砚手上,若是再折一人…… 沈砚默不作声收回视线。 倏然耳边落下一道惊呼,云黎乍然仰起头,大惊:“宋姑娘!” 眼前晃过重重黑影,宋令枝身影轻盈单薄,轻飘飘往旁跌去。 沈砚瞳孔一缩:“回宫。” …… 青花缠枝花鸟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重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无力倚靠在贵妃榻上,一张小脸瘦削憔悴,不见半点血色。 三千青丝轻垂在枕边,秋雁双眼泛红,偷偷拿丝帕拭泪,又悄声为宋令枝掖好被角。 月影横窗,沈砚站在廊檐下,抬眸望着上空一角的黑夜:“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一双剑眉紧紧笼着,颇为不解:“照理,夫人身上的毒不该发作得如此快。且这症状,也不太像。” 沈砚双眉紧皱:“你是想说,她身上还中着另外一种毒?” 岳栩沉吟片刻:“看着不像是毒,且夫人近来除了嗜睡和食欲不振,也无旁的症状,倒像是……忧思成疾。” 院落无声,只余皓月当空,花光树影 。 池中水波粼粼,映照着满池的夜色。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沈砚负手背在身后,良久,他低声:“下去罢。” 岳栩拱手告退。 湘妃竹帘挽起,漆木案几上烛光摇曳,沈砚缓声踱步走近,青玉扳指捏在掌心。 重重帐幔后,宋令枝仍在熟睡中,鸦羽睫毛落在眼睑下方。 秋雁福身,手上捧着漆木妆匣,刚为宋令枝卸妆松发,她屈膝告退。 沈砚目光淡淡在捧盒上掠过,忽而视线顿住,落在一方小巧精致的香囊上。 宋令枝的贴身物什,向来都由秋雁亲自打理,这香囊应是宋府的旧物,也不知宋令枝今日是何时上身的,连秋雁也不知情。 沈砚垂首低眸,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捏起香囊的一端,他眸色忽沉:“……这也是枝枝的?” …… 宋令枝一觉醒来,天色已黑。 园中树影斑驳,参差光影落在屋中。 宋令枝扶榻坐起,透过半支开的楹花窗子,隐约听得廊檐下的窃窃私语。 檐角下悬着一盏芙蓉掐丝珐琅缠枝灯笼,光影绰约,无声流落在檐下二人身上。 秋雁弯唇:“有劳云姑娘走这一遭,只是我家姑娘还歇着,暂且不能见客。” 云黎点点头,亦是轻声细语:“由她歇着罢,莫扰了她歇息,我先走一步,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便是。” 怀中的阿梨不安分乱动,云黎怕阿梨又乱跑,不敢久留,和秋雁低语两三句,遂分道扬镳,各自回房。 湘妃竹帘挽起,仰头望见倚在青缎引枕上的宋令枝,秋雁眼睛一亮:“姑娘,您醒了。” 秋雁俯身半跪在宋令枝身侧,“刚才云姑娘来过了,还给姑娘带了人参雪蛤。云姑娘可真是心细,前儿瞧见奴婢嗓子不适,今日还给奴婢送来川贝。” 秋雁点点头,又挽着宋令枝絮絮叨叨。 宋令枝眼中疑虑渐深。 秋雁轻声道:“奴婢瞧着云姑娘挺好一人,怎么……姑娘好似不喜欢她?” 秋雁压低声,小心翼翼道,“姑娘可是听信了那些话,以为三殿下要迎云姑娘入府?” 宋令枝差点咳出声,怒剜人好几眼:“莫要胡说,自然不是为着这个。” 前世秋雁的死疑虑重重,宋令枝不敢大意,也不想秋雁重蹈覆辙,“宫里不比我们府上,日后还是多留点心。” 秋雁笑着点头:“奴婢晓得的,这话白芷姐姐也同奴婢说过好几回。” 提起白芷,宋令枝眼眸一暗:“白芷她……” 秋雁忙不迭道。 “姑娘快别多心,刚刚那太医也说了,姑娘这是心病,最忌多思的。且白芷姐姐如今也不错,同在京城,万事也有个照应。先前她还同奴婢道,若是香娘子回海岛,她也想跟着去。” 宋令枝一怔,忽而又想起魏子渊递给自己的闭息丸,若她不在,府上唯一的牵挂也只剩下秋雁一人了。 宋令枝抬眸,细细凝视着秋雁。 秋雁一惊:“姑娘、姑娘为何这般看着奴婢?” 宋令枝挽唇,隔墙有耳,她不敢同秋雁细说,只顺着她方才的话道。 “没什么,只是想着,若你也能跟着去,倒也不错。” 秋雁睁大眼:“姑娘,您这是……不想要奴婢了吗?” 宋令枝敲敲她额头:“说什么傻话,只是想着若有一天我不在……” 秋雁手忙脚乱,拿丝帕捂住宋令枝的嘴:“姑娘莫胡说,这等丧气话,可是不兴说出口的。” 宋令枝不以为然:“不说这个了,我先前带在身上的香囊,可是你收起来了?” 秋雁点点头,从妆匣翻出香囊递到宋令枝手上,她满脸堆笑:“这瞧着像是姑娘以前在临月阁带的,姑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刚刚三殿下瞧见……” 宋令枝震惊仰起脸,手中的香囊差点掉落在地:“……你说谁瞧见了?” 庭院深深,云黎别了秋雁,款步提裙回了自己住处,月洞门前寂寥空荡。 一人身姿玉立,右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闭息丸的方子虽然不假,然所耗费的药材却都不是寻常草药,其中有一味,常年生在阴寒之地,魏子渊为寻这味药,差点从悬崖掉落,九死一生。 脸上的疤痕,亦是在那时留下的。 疤痕狰狞,先前拿薄粉敷过,他又一直低着头,故而宋令枝并未看见。 月色如水,魏子渊低着头,安静做好自己护院的本分。 云黎抱着阿梨从他身前走过,怀中的阿梨似是认出魏子渊,忽的“喵呜”一声,直往魏子渊脸上扑去。 云黎大吃一惊,急道:“——阿梨!” 狸奴乖顺跳到魏子渊脚边,拿脸悄悄蹭魏子渊的袍角。 云黎无声松口气,俯身拍拍阿梨后背:“下回不许再这样了,吓到人怎么办?” 她抬眸去瞧魏子渊,男子脸上的疤痕看着实在骇人,云黎不解,“奇了怪,阿梨往日都不喜欢生人的,怎么偏偏和你投缘。” 魏子渊拱手,不语。 医书上曾记载过一种草药,若是将其捻碎洒在手心,狸奴便会不请自来。 这事,魏子渊自然不会同云黎说。 云黎小声嘀咕,抱着恋恋不舍的阿梨从魏子渊身前走过,复又折返。 她上下凝视着魏子渊,半晌,方轻声叹口气:“今日多亏你在,赏银我已命人送去你房中。” 魏子渊低着脑袋:“谢姑娘赏。” 云黎长叹:“赏银我可以给你,旁的却不能了。” 魏子渊身影一颤。 云黎语重心长:“宋姑娘那样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趁早歇了这心思……你别这般看我,她那张脸,我若是男子,也想娶回家,小美人谁能拒绝?” 魏子渊脸上掠过几分一言难尽。 云黎循循善诱:“且她如今是三殿下 的人,三殿下又待她极好,刚刚还命人下山,说是搜罗些什么小玩意,好哄宋姑娘一乐。” . 一连三四日,宋令枝房中多了好些零碎玩意,好些是当时她在江南宋府的旧物什,或是祖母给她的玉袂扇坠,或是些讨巧的玩意。 秋雁笑着,将一个梅花络子递到宋令枝眼前:“姑娘可还记得这个,先前你说要学打络子,结果只学了一半,剩下这大半,如今还没打完。” 宋令枝莞尔一笑,心下却是惴惴不安。 那闭息丸藏在香囊中,和香料粉末混在一处。 沈砚……是发现什么了吗?还是他已经知晓了,认出这香囊是她在江南的旧物,所以才故意搜罗出这些? 宋令枝脑子晕晕沉沉,只觉眼前恍惚,青紫交加。 秋雁唬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扶住人,她愁容满面:“姑娘可是又头晕了?奴婢扶你躺下罢。” 秋雁嘀咕抱怨,“什么太医,这药连着喝了几日,也不见好。今日午膳,也不见姑娘吃一口,全倒掉了。” 缂丝屏风上绣着荷塘月色,点点红莲上沾着露水,晶莹欲滴。 宋令枝一手抚着眉心,强颜欢笑:“古人云,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就好了?又不是灵丹妙药。” 话落,又转身望向院中,“三殿下可曾回来了?” 秋雁顺着宋令枝的目光往外望:“殿下今日陪皇后 娘娘去山上上香,怕是得晚些才回来。” 日薄西山,众鸟归林。 万宝寺立在山顶,群山连绵,钟声杳杳。 皇家寺庙,向来只有皇室王族才可踏临,皇帝虽然宠爱余贵人,却也没昏庸到将人带来此处。 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殿宇巍峨,顶上覆黄琉璃瓦,殿前设青铜狮子。 一众宫人屏气凝神,亦步亦趋跟在帝后二人身后。 不多时,皇帝乘辇而去,长而宽的辇道上隐约听得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皇后攥紧手中的丝帕,愤愤咬牙。依照惯例,皇帝今夜该宿在皇后寝殿,晚膳也该同皇后一处。 然如今天还未黑,皇帝便火急火燎下山寻余贵人,无异于当众给皇后难堪。 皇后怒目远望,满腹心思落在手心紧拽的那方帕子上。视线收回,余光瞥见身后站着的沈昭,皇后唇角笑意刹那深了些许。 “昭儿,怎么是在这站着?如今虽说是夏日,到底也该注意着点,你身子本就弱,刚刚还逞强上山。” 沈昭面容孱弱苍白:“母后多虑了,我无事的。” 皇后睨他一眼:“还无事?太子妃呢,怎么也不看着你点。” 太子妃福身上前,言笑晏晏:“母后快别说了,先前我也劝殿下来着,可殿下说母后上山祈福,他定是要陪在身边的,岂有不来的理?。” 皇后闻言,脸上的责怪尽失,只拿丝帕拭泪:“本宫如何不知,本宫这昭儿,最是向着本宫的。” 话音甫 落,又忙忙催促宫人送沈昭回去,省得让他在此处吹风染上风寒。 宫人簇簇,拥着沈昭下山。 沈砚往后退开半步,拱手告退。 皇后眼角的泪珠拭去:“砚儿等等。”她自袖中掏出一枚平安符,亲自塞到沈砚手中,“这是母后方才为你求的平安符,这平安符可是母后求大师开过光的,灵验得很。你戴在身上,切莫取下。” 沈砚迟疑一瞬。 皇后眼中的笑意稍滞,而后又笑着将平安符塞在沈砚手心。 “母后知道你还在生气,只如今那宋姑娘快进门了,难不成你还要同母后置气?怎么说,你都是母后的孩儿,纵使母后再不喜欢她,看在你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多以为难。” 沈砚唇角轻勾,敛眸掩去眼中的嘲讽:“谢母后。” 皇后挽着沈砚的手,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能体谅母后一片苦心,再好不过。砚儿,母后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若你为了外人同母后疏远,那才是真让母后寒心。” 一番说辞,潸然泪下,感人肺腑。 侍女嬷嬷站在皇后身后,无不温声宽慰皇后:“娘娘莫要多心,三殿下心中自然是有你的。” 皇后轻叹一声:“本宫何尝不知,罢罢,天色也不早,砚儿你快些回去,省得天黑路不好走。” 沈砚拱手:“是。” 马车缓缓驶出山门,回到寝殿之时,天色已然全暗。院落悄无声息,柳垂金线,湖面荡漾。 廊檐下一众戳灯伫立,遥遥的,亦能望见寝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令枝坐在窗下,满头乌发轻垂在腰间,轻盈月光洒落,宋令枝半张脸落在光影中,似凝脂润玉。 沈砚只身站在夜色中,少顷,目光方从宋令枝脸上移开:“去书房。” 暖香阵阵,书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烛光摇曳,在沈砚眉宇间跃动。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指骨落在案沿上,敲敲停停。 那枚皇后千叮咛万嘱咐交到自己手上的平安符,早被他丢给岳栩。 平安符剪开,露出七散八落的香灰,岳栩凝眉细视,须臾,又拿指尖轻沾上一点,凑近细闻。 月色朦胧,悄无声息透过纱屉子,落在沈砚手边。 竹青色莲花纹锦衣慵懒随意,沈砚双眸轻阖,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少顷,下首传来岳栩毕恭毕敬的一声:“主子,这平安符中的香灰,混着龙尖草。” 沈砚慢悠悠抬起眸子,眼角掠过几分嘲讽讥诮:“又是毒..药?” 岳栩皱眉,摇头:“龙尖草并非毒..药,此物稀有,只生长于西域,若是寻常人接触此物,倒还无碍,可若是女子有了身孕……” 岳栩低垂着眼眸,欲言又止。 沈砚眸光冷冽:“——说。” 岳栩垂首,不敢隐瞒一分一毫:“若是女子有了身孕,碰上此物,轻者小产,日后也不易有孕,重者,一 尸两命。” 皇后此举极为谨慎小心,龙尖草无色无味,若非岳栩见多识广,寻常医者根本辨别不出。 便是太医院的院判,也不一定认得此物。 落在案几上的指骨渐渐不再落下,沈砚垂眸,好整以暇端详着岳栩递上来的东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轻轻拨动那香灰中的龙尖草。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冷笑:“母后还真是深谋远虑。” 他还什么都没做,宋令枝还未进门,皇后竟连龙尖草都备好了。 沈砚轻哂:“我若是什么都不做,未免对不住母后这份心意。” 事关一国之母,岳栩不敢多言,只垂手侍立在一旁。 清冷的月光如影随形,须臾,书案后终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下去罢。” 槅扇木门开启又合上,月光如薄纱,无声洒落满地。 案几上的青花瓷缠枝香炉燃着松柏宫香,沈砚一手扶额,院中蝉鸣满耳,寂寥空阔。 良久,书房传来“哗啦”一声响,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悉数被扫落在地。 烛火晃动,照亮一室的狼藉。 …… 寝殿寂静,秋雁伺候宋令枝换上寝衣,移灯放帘。 殿中落针可闻,只余院中树影润润。 秋雁扶着宋令枝上榻,转而朝外望去:“殿下今日怕是在书房歇息,奴婢今夜留在这为姑娘守夜罢?也不见姑娘晚膳吃几口,若是夜里饿了想吃什么,也可同奴婢说。” 宋令枝一手挽着乌发,闻言轻声笑:“哪来这般娇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近来都吃不下,怎么可能夜里想起吃食来。” 虽说是夏日,然睡在脚凳上一整夜,到底也是辛苦的。 宋令枝拍拍秋雁:“你且回去睡罢,外面有婆子坐更守夜,若我真有事,唤他们便是,何必委屈你在这守上一整夜。” 秋雁不乐意:“那些婆子哪有奴婢尽心?” 宋令枝笑笑:“如今白芷不在,我身边只剩你一人,若你夜里睡不好,白日哪来的精神照顾我?快回去罢,我自己一人便可。”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秋雁一步三回头,不舍掩门而去。 寝殿冷清,刹那只剩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魏子渊那香囊就藏在妆匣内,宋令枝悄声握拳,目光落在妆匣上。 漆木珐琅缠枝纹八宝盒小巧精致,闺中女子,大多是用它放些小玩意。 目光聚焦,心口直跳。 沈砚的暗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听见自己同秋雁的话,宋令枝至今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闭息丸一事告知。 若是她服下闭息丸,也不知道秋雁那傻姑娘闻得自己的死讯,会哭得怎样的撕心裂肺,还有远在兰香坊的白芷…… 魏子渊说过有法子护她们二位的周全,可是沈砚心思缜密,若是他知晓闭息丸的存在…… 甫一抬眸,对上镜中幽幽的一双眸子,宋令枝差点失声尖叫。 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竹青色袍衫宽松,烛光迤逦在沈砚衣袂。 沈砚似是吃了酒,空中隐约有酒香飘浮。 他一步步,踩着烛光朝宋令枝走去。 一双深邃眸子深不见底,沈砚面上淡淡,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似是随口一问:“……在想什么?” 心口重重一跳,宋令枝起身行礼。 屈膝福身,“殿下“二字尚未出声。 沈砚忽而俯身,揽腰将宋令枝抱上妆台,顷刻,宋令枝目光和沈砚对上。 她吓得双眼瞪圆,手足无处安放:“殿、殿下……” 妆台冰冷,透过轻薄的寝衣,冷意遍及四肢。宋令枝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似雨中孤独无助的彩蝶,寻不到半分避身之所。 妆匣离指尖不过一寸之距,宋令枝强忍住心中的不安紧张,双目颤颤望向沈砚。 逆着光,沈砚脸上的表情瞧得并不真切。鼻尖淡淡的酒香弥漫,同沈砚书房的松柏香混在一处。 气息凝滞,宋令枝下意识往后仰去,她抬首,强迫自己不去看手边的妆匣。 她嗓音讷讷:“殿下、殿下是吃酒了吗?” 沈砚神色自若,那双黑眸极深,半点醉意也无。 他轻轻应了一声,双手撑在妆台上,低眸望着蜷缩在自己臂弯的宋令枝。 四目相对,宋令枝一双浅色眸子映着沈砚颀长的身影,眼眸惶恐不安,强装镇定。 沈砚低声一笑。 过了这般久,宋令枝仍是半点长进也无,还是那样惧怕自己,一眼就能看穿。 “刚刚在想什么?” 修长白净的手指顺着宋令枝脊背往上,霎时惊起阵阵颤动。 隔着薄薄一层春衫,掌心之下,亦能觉出宋令枝身子的颤栗。 沈砚眼中笑意渐深,手指轻而易举捏起宋令枝纤细的脖颈。 轻轻一用力。 颤栗蔓延至全身,沈砚手中力道不重,宋令枝眼中仍是蕴满恐惧。 气息急促,宋令枝只觉全身血液往上涌:“在想、在想祖母。” 喉咙轻动,宋令枝战战兢兢,眼角泛着朦胧水雾。 她垂眸低眉,盯着自己的珍珠软底鞋,“殿下先前让我写的家书,我还没写。” 抬眸,沈砚仍在凝视自己。 宋令枝轻声试探:“……殿下?” 沈砚倏然低声一笑,落在宋令枝脖颈的手指松了两三分力道:“……就为这事?”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头。 那封家书,她确实还没写,也不知从何处下笔。 这事沈砚自然也是知晓的。 寝殿杳无声息,只有淡淡的烛影流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落在自己脖颈的手指终于松开,沈砚垂首,忽而弯唇。 “枝枝,我不喜欢你骗我。” 贝齿咬着下唇,宋令枝眼中水雾氤氲,嗓音带着轻微的哽咽,她怯生生:“没,没骗你。” 沈砚扬唇,那双眸子低低,半点也不曾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再说一遍。” “没、没骗你。 “再说一遍。” “没……没骗你。” 宋令枝抬头,目光一瞬不瞬,纤长的睫毛颤若羽翼。 明明怕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目光半点也不敢从沈砚脸上移开。 沈砚勾唇一笑:“最好如此。” 宋令枝身影轻颤,她声音低弱,轻不可闻:“若是……骗了你呢?” 似是没想到宋令枝会有如此一问,沈砚垂眼俯身,轻柔抬起宋令枝下颌。 他笑得温和。 “枝枝,你不会想知道的。”!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夜色清冷,苍苔露冷。 剑南春刺鼻呛口,空中浓烈的酒香弥漫。 沈砚一双黑眸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幽深晦暗,似千年冰刃。 宋令枝屏气凝神,只觉心口狂跳。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影。 沈砚身影颀长,黑影拥着剑南春和松柏之香,团团将宋令枝笼罩。 宋令枝指尖轻颤,无意碰见漆木妆匣的青铜扣子,她唬了一跳,慌乱捏拳。 心中直打鼓,落在沈砚脸上的目光却始终如故。 许是想不出宋令枝这般胆大,竟会抛出这样一问,沈砚凝眸轻哂,少顷,覆在宋令枝上方的阴影终于退开。 烛光摇曳,又一次落在宋令枝眉眼。 …… …… 一连数日,林中的飞禽走兽都为沈砚所猎,皇后喜得眉开眼笑,设宴调桌安椅,宴请众人。 她笑着朝皇帝笑道。 “砚儿如今真真是大了,臣妾还记得他小时候,人还没马高,就想着骑马。后来从马背上摔下,险些丢了半条命,臣妾夜不能寐,只想着若是能换来砚儿的安康,臣妾便是少十年寿,也不在乎。” 沈砚为自己孩儿,皇帝自然也心生欣慰:“砚儿福泽绵长,且自小有高人庇护,依朕看,皇后是多心了。” 皇后抿唇笑:“做母亲的都是如此。”她轻飘飘扫皇帝怀中的余贵人一眼,笑得温和,“待来日余妹妹做了母亲,想来也会如此。” 皇帝哈哈大笑,龙颜大悦,搂着余贵人:“若爱妃来日诞下龙子,朕定亲自教他骑射。” 余贵人躲在皇帝怀里,面露羞赧:“陛下莫打趣臣妾了。” 皇后捏拳,强颜欢笑:“说起高人,本宫倒是想起一位故人,也不知道玄静真人如今身在何处,想当初,还是多亏了他,砚儿才能平安长大至今。” 话落,皇后又转而朝向下首的沈砚,“砚儿,前儿母后替你求的平安符,可还戴在身上。” 沈砚弯唇,自袖中掏出一物:“自然。” 皇后莞尔一笑,目光在那枚平安符上细细打量,须臾笑道。 “那便好。你自小容易招些鬼魅魍魉,有这平安符,母后亦可放心些。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今日好好歇歇,母后特为你备下西凤酒,这酒甘润醇香,这种天喝,再适合不过。” 言落,当即有侍女捧上银洋錾自斟壶。西凤酒酒香浓郁,筵席上酒香氤氲。 宫人衣裙窸窣,捧着佳肴果馔,在席间穿梭走动,款步翩跹,羽步飘摇。 众宾客把酒言欢,推杯换盏。 皇后举杯同乐,须臾,又笑着朝皇帝道:“陛下,臣妾常听人道驰逐重射,又闻得云家姑娘善驰逐……” 云黎一手托腮,正惦记着房中的阿梨不知道在作甚,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皇后笑盈盈望着自己,满脸的慈悲温 和。 皇后:“既如此,那便宋姑娘同云姑娘一起罢。 云黎面露怔忪??[,同宋令枝面面相觑。 上回她脸上露出相似的表情,还是念书时和同窗说小话,被夫子当众点名。 云黎福身,拒绝的话尚未出声,耳边忽然传来母亲轻声的咳嗽。 “你若是敢驳皇后,你那狸奴,今后都别想吃小鱼干了。” 云黎:“……” 暗暗叫苦不迭,若是自己一人,她还能藏拙,可如今宋令枝同自己一起……云黎心烦意乱,朝沈砚身侧的宋令枝望去,总不好让对方陪着自己丢脸罢。 还在下首的宋令枝亦是满脸诧异,转首侧目,目光在沈砚和皇后二人之间打转。 她悄声道:“殿下,我真的……要去吗?” 沈砚淡声:“怎么,你想抗旨不遵?” 宋令枝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宴上各家贵女纷纷离席更衣,宋令枝也随之离开。秋雁忧心忡忡,悄悄拿眼睛看宋令枝,愁眉苦脸:“姑娘,这可如何是好?你身子本来就弱,早膳都没吃两口,若是又染上风寒……” 一语未了,秋雁先自行打了自己双唇二下,“呸呸呸,姑娘大富大贵,定会平安无事的。” 宋令枝挽唇,温声宽慰:“无妨,我骑慢些就是了。” 秋雁双眉仍是紧拢的:“可是您是和云姑娘一起的……” 殿外忽然响起云黎怯生生的声音:“里面可是宋姑娘?” 宋令枝同秋雁对视一眼,秋雁心领神会,悄声踱步开门,福身请安:“云姑娘。” 云黎越过秋雁:“宋姐姐,我有事相求。” 宋令枝:“可是为着驰逐?” 云黎:“是为了驰逐。” 宋令枝:“我不想赢。” 云黎:“我可能会输。” 二人异口同声,话音甫落,宋令枝同云黎齐齐瞠目结舌。 云黎眉眼弯弯:“宋姐姐怎么同我想的一样?” 她眼睛如同弯月,“不瞒宋姐姐说,我父亲如今还想着将我送去二殿下身边,若我今日夺魁,他定会同陛下求恩典,倒不如直接叫他绝了这心思。” 云黎撇撇嘴,“我若是跑得最慢,想来他也没这个老脸,敢同陛下求赏。只是,可能会连累姐姐受委屈了。二殿下骑□□湛,若是你……” 云黎欲言又止。 宋令枝不以为然:“不委屈,我本来就不善驰逐,若真叫我夺魁,那才真真是为难。” 云黎唇角笑意渐浓:“如此,我就放心了。” 猎场旌旗飘扬,鼓声阵阵。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圆领袍衫,脚踩乌皮六合靴,一头乌发挽在身后。 马背高耸,秋雁本来还心惊胆战,命人取来脚凳,想扶着宋令枝上马。 宋令枝翻身跃上,无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她手持马辔,居高临下高坐在马背上,朝秋雁弯弯唇角。 秋雁目瞪口呆:“姑娘何时这般娴熟了?” 宋令枝抿唇,但笑不语,眼中泛起几分自嘲。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自然是前世为了沈砚所学,她往日最不耐烦学这些,后来来到京中,为了沈砚都学了,可惜至死都换不来沈砚一个眼神。 黄土飞扬,猎场上众人振臂高呼。皇后坐在上首,漫不经心朝场上的宋令枝望去一眼。 侍女轻声走近,在皇后耳边低语数句。 皇后缓缓放下手中茶杯,弯唇轻哂:“果然是藏着事。” 若非藏着猫腻,真有了身子,宋令枝怎会不想赢。 侍女担心:“可如今宋姑娘在猎场上,娘娘若是想……” 皇后横她一眼:“放心,只管看着便是,本宫自有法子。” 烈日炎炎,疾风掠耳。 驰逐简单,若是谁能第一个冲过杨树,便是赢家。 马背上一众贵女两两为一队,英姿煞爽,伏首躬身,跃跃欲试。 鼓声落下,尘土高扬,数十匹骏马如脱缰,蜂拥奔至前方高耸的杨树。 马声嘶鸣,似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场上众人引颈长望,云父目不转睛盯着云黎的身影,满脸堆笑:“小女不才,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他笑眯眯,正想着全盘接下同僚的奉承话,无意抬眸瞧见落在最后,慢悠悠闲庭散步的云黎,云父抬起的手臂轻轻发抖。 同僚尴尬一笑:“云兄莫要生气,许是云姑娘厚积而薄发,这会子正养精蓄锐呢。” 云父讪讪干笑两声,望眼欲穿,恨不得将场上的云黎盯出两个大窟窿。 云黎早就父亲抛在脑后,饶有闲情逸致同宋令枝讲起驰逐的规矩:“得等她们绕杨树两圈,若有人第一个冲过杨树,这场赛事才算结束。” 前方马辔高扬,宋令枝同云黎慢悠悠晃在一众马蹄后,嫌弃日光晒人,二人还找了一处阴凉地,贴着树下阴影走着。 早膳只喝了半碗药,宋令枝此时只觉日光晃悠,她昂首眺望。 圣上面前,人人都想一争高低,往日端庄淑良的侯府贵女,此时亦是咬紧牙关,不肯落人马后,输人半分。 贵女绕场两圈,宋令枝的白马还在树下悠闲吃草,踩着日光顽乐。 云黎抿唇一乐:“这马倒是自得其乐,别家都跑远了,它竟还有闲心吃草。说起来,宋姐姐以前可曾学过骑射,我瞧你方才上马,不像是初学者,竟像是……”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应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夺魁,正手握旌旗,笑得正欢。 众人簇拥着道贺,又齐齐往后走。 “明姐姐果真厉害,文武双全,往日我在书上见着‘望尘莫及’四字,还甚为不解,今儿瞧见你,才觉出这词说得果真不错。” “明姐姐的骑射自然不错,我今儿也算托姐姐的福了,若非同姐姐一起,我何德何能,竟也能得到陛下的赏赐。” “说起来, 云姑娘今日怎么跑那般慢?明姐姐,我记着你家兄长有意云家姑娘,可是她也中意你兄长,不好同你争高低?” 我还要她让不成?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在先,若论驰逐,还从未有人能比得过我——啊!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明姐姐!明姐姐!” 一声惊呼忽的从前方传来,宋令枝仰头,只见一抹白色身影踏遍黄土,直朝自己飞奔而来。 白马横冲直撞,连着撞翻了好几位贵女,兵荒马乱,嘶鸣之声穿破长空,响彻山林。 云黎手忙脚乱,吓得连连后退:“宋姐姐,快、快走!” 策马扬鞭,二人身下的马似乎也受到惊吓,齐齐奔头前进。 宋令枝勒紧缰绳,身下温顺的马匹不知为何忽然发起疯来,只拼命朝前冲去。 电光石火之际,宋令枝忽然惊声:“跳——” 云黎在马背上颠簸不停,闻言愕然,声音在风中颤抖:“不行,我怕、怕……” 嗓音揉碎在山风中,宋令枝咬牙拔下自己鬓间发簪,尚未来得及动作,只闻箭矢冲破长空。 宋令枝惊恐偏过头。 看台上,沈砚不知何时高坐在马背上,抬臂拉弓,凌厉箭矢穿过宋令枝身下的马匹,正中马的眼睛。 血流汩汩。 再一箭,马蹄轰然倒下。 宋令枝翻身滚下马,惊魂未定,手骨关节传来“咔嚓”一声响,似伤得不轻。 一人一马跌坐在地上,碎石扎进掌心,宋令枝浑身狼狈不堪,双脚亦是摔伤,动弹不得。 她平缓着气息,转身想要去寻云黎的身影。 本该朝前奔进的马不知为何忽然调转方向,竟是直朝宋令枝而去。 云黎拼命攥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狂风掠过耳边。 宋令枝下意识抬手遮脸。 广袖松垮,挡住了大半张脸。 陡地,一人朝自己飞扑而来,拥着宋令枝朝旁边滚去。 沈砚手上的匕首如箭矢飞奔而去,直落入云黎身下的马首。 嘶鸣响彻,而后只闻哐当一声重响,那马直瞪着一双眼珠子,彻底倒在地上。 云黎也跟着摔下。 那处恰好是草丛,云黎勉强捡回一条命:“二殿下,宋姐姐?宋姐姐?” 宋令枝双眼朦胧,眼前迷蒙不清,浑身上下似散了架,骨头疼得厉害。 她看见灰蒙蒙的天,看见繁茂昌盛的松树,看见……沈砚愕然的双目。 耳边似乎有千百个人在唤自己,她好像还听见了秋雁的哭声。 再然后——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 “荒唐!实在是荒唐!” 寝殿内,皇后来回踱步,一身石榴红圆领长袍映着迤逦日光。 她怒瞪太师椅上的沈砚,恨铁不成钢,“砚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你今日真的在马蹄下……” 皇后一手抚额,不敢 回想先前在猎场的一幕。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太医院院判跪在宋令枝榻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一张小脸苍白无半点血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垂在榻边。 秋雁双眼红肿,拿丝帕垫在宋令枝手上,供太医诊脉。 寝殿落针可闻,只闻秋雁低声的啜泣,她双足跪在地上,恳切哀求:“太医,求你救救我家姑娘!求你!” 太医一怔,赶忙让人扶秋雁起身:“下官定全力以赴,只是宋姑娘身上伤得厉害,累及筋骨,若想要下地,恐怕还得费些时日。” 秋雁跌坐在地,她双目怔怔:“是说、是说我家姑娘无性命之忧了吗?可她刚刚……” 宋令枝刚刚差点连气息都没了,太医为其施针,方才渐渐有了脉博。 太医抚须长叹:“确实是无性命之忧,只是宋姑娘如今伤得重,还得过两二天才能醒来。下官这有些 许麻沸药,若是姑娘疼得受不住,可服用一二。” 秋雁感激涕零接过。 太医拿袖子擦擦额头上的薄汗,又提着药箱,穿过缂丝屏风,拱手向皇后和沈砚回话。 皇后不耐烦听他提起宋令枝,双眉紧皱:“除了皮肉伤,再无别的了?” 她还以为宋令枝定会小产。 太医面露怔忪,而后摇摇头:“其他的,下官暂时看不出,想来应该是没了。” 皇后沉着脸,满腹心思重重,余光瞥见下首的沈砚:“二殿下如何了?” 太医俯身为沈砚请脉,除了手背上一两处擦伤,沈砚身上并无大碍。 皇后长松一口气,又命人送走太医。 殿中安静无声,青花瓷缠枝纹二足香炉上燃着安神香,皇后一手抚着心口:“砚儿,你随母后出去,母后有话同你说。” 沈砚不为所动:“母后有话,直说便是。” 皇后心口肿胀,望着沈砚不明所以:“砚儿,你是皇子,怎可如此鲁莽?若是再有下回,你定不能再……” 沈砚面无表情抬起头,那双黑眸幽深平静,似古井无波。 他意有所指:“……母后还想有下回?” 树影参差,蝉声满院。 明明是盛夏时节,然望着沈砚那双眼睛,皇后没来由心生怯意,不寒而栗。 染着蔻丹的长指甲紧掐入掌心,皇后强装镇定:“砚儿这话,是何意?” 沈砚面不改色,手中的青窑红釉杯轻搁在案几上,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我听闻,马厩那死了两个太监。” 皇后眼神掠过几分闪躲,她掩唇轻咳两二声:“猎场出了这种事,他们畏罪自缢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是怕牵连家人罢了。” 沈砚不动声色,掌心的青玉扳指轻转:“是么?可我怎么听闻,那两个太监屋内还搜出了五十两金子……” 皇后眸光一顿,心里暗骂自己的人出手慢,叫沈砚发现了金子。 她清清嗓子,不以为意:“这有 何稀奇?他们在马厩做事,兴许是收了哪位贵人的赏银,又或是从别处窃来的。” 皇后不想同沈砚继续聊小太监的事,只温声朝他笑笑:“这事母后自会为你做主,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 话落,皇后起身,目光轻飘飘在屏风上掠过。隔着缂丝屏风,隐约可瞧见屋内身影绰约,宫人来回走动。 “至于旁的,待宋姑娘醒来再说罢。” 宋令枝如今卧病在榻,赐婚一事自然往后延。 沈砚轻笑一声。 皇后背影稍僵,转首,目光狐疑落在沈砚脸上。 她沉声:“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砚轻呷一口茶,“只是忽然想起忘了提醒皇兄一事。” 皇后眼睛瞪圆:“……什么?” 沈砚声音轻轻:“山中多猛兽,皇兄身子孱弱,该注意些才是,若是如我今日这般,险些丧命……”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眼眸震动。 少顷,她愤愤甩袖,打断沈砚的未尽之语:“休要胡说。母后瞧你今日真是昏了头,还是回去好好歇息才是正经。” 转身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殿中最后一道光影随之消失殆尽。 宋令枝身上的衣衫血迹斑驳,和皮肉紧紧贴合在一处。 秋雁无法,只能拿剪子剪开,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方为宋令枝更衣毕。 许是身上骨肉疼得厉害,宋令枝在梦中仍然睡得不安稳,烟雾般的双眉紧紧拢在一处。 不时有呓语声传出帐幔。 沈砚站在榻前,垂首望着青纱后的宋令枝,青玉扳指捏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贴着肌肤。 秋雁悄声退下,不多时,湘妃竹帘挽起,岳栩轻手轻脚,站在缂丝屏风后。 “殿下,皇后那边有动静了,说是太子殿下身子欠安,想提早回宫。” 沈砚无声勾唇。 果然如此。 岳栩拱手,又将今日所查之事一一同沈砚道出。 殿中静默,唯有岳栩低哑的声音响起。 殿中尚未掌灯,隐约瞧见屏风后沈砚颀长的身影,似松柏挺直。 岳栩低下头,眉间掠过几分不解:“殿下,属下有一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沉默在寝殿蔓延。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他声音极轻:“殿下今日,其实不必冒险的。” 宋令枝身边一直有暗卫和金吾卫盯着,若真出事,暗卫定不会袖手旁观。 沈砚垂眸不语,只静静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榻上的宋令枝仍未醒来,那双望向自己时常常惴惴不安的眸子此刻紧紧阖着,手背上还裹着厚重的纱布。 沈砚黑眸晦暗深沉。 他从天黑坐到天明。 . 一晃半月已过。 在猎场受伤后,宋令枝足足在榻上连躺着两日,人才 彻底清醒,差点吓坏秋雁。 从别苑回到京城,秋雁寸步不离守在宋令枝身边,一双杏仁眼哭得红肿。 宋令枝后背四肢都有伤,行动不便,膝盖骨更是青肿一片,这两日才勉强下得来榻。 身子骨单薄如纸,似弱柳扶风。 秋雁端着沐盆走进暖阁,抬眸瞧见宋令枝扶榻而起,急得慌了神。 “姑娘,你怎么又自己起身了,也不等等奴婢?” 青缎引枕靠在宋令枝后背,虽说天气还未转凉,屋中却是早早铺上狼皮褥子,便是宋令枝偶尔不当心,走路摔下,也不会磕着碰着。 即便如此,秋雁还是不放心,事事亲力亲为:“太医说了,你这身子骨如今和纸糊一样,若是再摔着碰着,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宋令枝笑笑,扶着秋雁的手在贵妃榻上坐下:“哪有这般金贵,左右不过是在这屋子。” 连着在榻上躺了这么些天,宋令枝只觉身子骨都懒了,怕是再躺下去,日后连路都走不动。 膝盖骨还未长好,稍稍抬脚,疼痛顷刻传至全身。 宋令枝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贝齿紧咬下唇。 秋雁半俯身子,小心翼翼为宋令枝提裙:“姑娘,可是膝盖又疼了?奴婢去取麻沸药来……” 宋令枝抬手拦住秋雁:“不必,我坐着歇歇就好了。” 秋雁愁容满面:“前儿白芷姐姐随香娘子回老家,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怕奴婢伺候不周。” 秋雁手执湘竹团扇,轻轻为宋令枝扇风,“也不知道白芷姐姐回来那日,姑娘这伤能不能好全。” 宋令枝弯眼:“白芷有说何时回京吗?” 秋雁思忖片刻:“短则一个月,多则二个月。不过她知晓姑娘食欲不振,特做了好些糕点。姑娘若是想吃,奴婢为姑娘端来。” 宋令枝摇摇头:“刚吃了半碗药,再吃不下了。” 秋雁垂眼:“那好罢。说起来,那日真是多亏了二殿下,奴婢当时在看台上,差点吓坏了。姑娘只是从马背上摔下,便受如此大伤。若是那马真的踩上姑娘……” 秋雁双眼泪如雨下,眼尾泛红,“奴婢这几日常常做噩梦,梦见姑娘、姑娘……” 宋令枝拿丝帕为秋雁拭泪:“别哭了,我这不是虚惊一场吗?” 她挽唇,忽而想起魏子渊给自己送的闭息丸,宋令枝眼珠子一转,“若我真出事,你便去寻香娘子。你如今有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去哪都不怕亏着自己。” 秋雁气鼓鼓,猛剜宋令枝好几眼:“姑娘怎么尽说丧气话,没的惹奴婢伤心。” 她小声哽咽,“若姑娘真有个二长两短,奴婢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日夜跪在佛祖前,为姑娘祈福。” 宋令枝:“净胡说,好好的做姑子做什么。且我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祈福的。” 秋雁反唇相讥:“怎么不可以?奴婢可以祈求来世还入宋府,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不知道,如今闽州 洪涝,京中好些人放河灯祈福?_[(,奴婢听闻闽州那死了好些人,圣上大怒,说是要派二殿下过去彻查。” 沈砚要……离京? 宋令枝忽而一怔,她如今行走不便,沈砚若真的离京,自然不可能带上自己。 她心中思绪翻滚,若是自己在沈砚走后服下闭息丸…… 秋雁小声絮叨:“奴婢今早还见前院的小厮在收拾行囊,想来这事应是真的。姑娘,二殿下若真的要走,姑娘要去……要去送送吗?” 宋令枝思绪骤然被打断,怔愣:“……什么?” 秋雁压低声:“府上的人都是势利眼,二殿下若是在府上,他们定不敢欺负姑娘。可若二殿下……姑娘可别笑,这群人惯会踩低捧高,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欺负姑娘?” 宋令枝眼睛弯弯:“你倒是看得透彻。” 秋雁:“那是自然。姑娘今夜不若寻个由头见见二殿下,也好让那些人瞧个真切。” 宋令枝粲然一笑。 她对拉拢府上关系不感兴趣,不过想着若是自己借闭息丸离开,秋雁或许还得在府上待上几日。 若是见见沈砚能换来秋雁那几日的安宁,倒也不算亏。 宋令枝颔首:“就依你说的便是。” …… 月色清冷。 马车骨碌碌驶过长街,从宫中回府,天色已经全黑。府邸前奴仆侍立,沈砚步履匆匆,裹挟着一身寒露回府。 圣上昏庸无能,近日因亏空的国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侧:“殿下,余贵人从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后这几日都在劝圣上,改派他人前往闽州。” 岳栩不解其意,“闽州一事,实属烫手山芋,皇后娘娘此举,实在奇怪。”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嘲讽:“没什么好奇怪的,闽州河堤塌陷,皇后自然心急。” 岳栩皱眉,更为不解。 沈砚笑笑:“当年修建河堤的官吏,是皇后的一位故人。” 那人同皇后自小青梅竹马,皇后自然见不得那人受牵连。若是旁人去,皇后尚且可以从中周旋,可若 是沈砚…… 沈砚冷笑两声。 前世的洪涝是在五年后才有,不想这一世竟提前了。他本来还想着等自己登基称帝,再派人修固堤坝。 沈砚的目光倏然飘向门口站着的侍卫。 侍卫拱手上前,不敢居功:“殿下,这是夫人屋中的秋雁姑娘送来的。” 十锦攒盒掀开,却是十来个小巧精致的绿豆糕。 沈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视线越过重重树影,落向月洞门后自己的寝殿。 他淡声:“她今日又来了?” 侍卫沉声:“是,夫人在门口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殿下未归,便先回房了。” 连着二日,宋令枝都是如此。只是实在不巧,沈砚这几日都在宫中待到天黑。 侍卫狐疑:“ 殿下,这绿豆糕……” 沈砚:“放着罢。” 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五更天。 天将明未明之时,岳栩终于从书房离开。 书案上公文堆积如山,闽州洪涝,如今又是大雨不断……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忽见窗前传来一声鸟啼,他好奇往外望去。 树影婆娑,黄鹂亮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羽毛,在窗前叽叽喳喳, 伺候它的宫人一路追随,眼睁睁瞧着黄鹂飞进沈砚的书房,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窗下:“殿下恕罪,是奴才没看好这黄鹂,叫它飞出笼子,奴才这就、这就……” 黄鹂扑簌一声,猛地往沈砚书案飞去,踩着小爪子在沈砚案前走走停停,时不时歪着一双黑豆般的眼珠子,盯着公文瞧。 “胆子倒是大了不少。”沈砚轻笑,朝窗下跪着的宫人挥挥袖,“你先下去罢,这儿不用你伺候。” 宫人感激涕淋离开。 案上烛火通明,黄鹂看看公文,又看看沈砚,最后目光落在一旁缠丝玛瑙白盘上的绿豆糕,乍然飞扑过去。 一连在绿豆糕上啄出好几个大洞。 许是吃着味道尚可,黄鹂吃得更欢,“啾啾啾”喊个不停,又连着啃下好几口。 沈砚哂笑:“你倒是怡然自得。” 他伸手,将盘子端远些。 黄鹂眼巴巴,又迈着小爪子跟上去。 沈砚挪开,它又跟上。 如此来回几趟,黄鹂许是知晓沈砚在捉弄自己,狠狠在绿豆糕上啃上一大口。 碎渣瞬间落了一地。 沈砚皱眉,直接将那盘子移到一旁的矮几上,黄鹂扒着那盘子,竟也跟着过去。 一整盘的绿豆糕竟是让黄鹂吃下一大半,只剩些碎渣粉末。 沈砚拢眉,正想着唤人前来收拾,忽见原本活蹦乱跳的黄鹂发出短促的一声啼叫,而后缓缓倒在案上。 不再动弹。 沈砚眼角的笑意尽失。!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日影横窗,霞映满院。 紫檀案几上供着描金山水笔筒,三足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如梦如幻。 岳栩拱手站在下首,缠丝玛瑙白盘上的绿豆糕粉末一一被挑出,岳栩拢眉凝视。 良久,他目光从绿豆糕上移开,转而朝沈砚拱手。 “殿下,这绿豆糕确实下了药。”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双眸轻阖,眉宇淡淡。 一夜未睡,沈砚面上半点倦怠也无,凌厉剑眉横立。一手抵着眉心,一手落在扶手上方,指骨轻轻敲着。 他唇齿溢出一声冷笑,似漫不经心勾起唇角,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毒||药?” 岳栩摇头:“不是。” 沈砚睁开眼,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深不可测 岳栩低垂着脑袋,细细道出自己心中的疑虑:“这药温和,若只吃上一两回,身子倒无大碍,只会觉得昏昏欲睡。可若是长此以往……” 岳栩欲言又止。 沈砚不耐烦:“——说。” 岳栩垂眼:“若是吃久了,精神定会倦怠,食欲不振,身子、身子日渐虚弱。” 沈砚不日就要赶往闽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闽州不比京城,若是真的在那处出了事,又或是因身子欠安办砸圣上派的差事。 不管哪一种,于沈砚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 岳栩能想到的,沈砚自然也能想到。 晨曦微露,偶有金黄光影落在书案上。黄鹂昨日连着吃了几块绿豆糕,昏昏睡了大半宿,此时才悠悠转醒。 甫一撞上沈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黄鹂“啾”的一声,小心翼翼将自己的爪子从沈砚的公文上挪开。 一人一黄鹂对视片刻。 少顷,沈砚挥袖:“来人。” 照看黄鹂的宫人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闻言,匆忙推门而去,双膝跪地:“殿下。” “带下去。”沈砚声音淡漠清冷,“日后别再出现我面前。” 宫人诚惶诚恐,怔愣一瞬后,又赶忙叠声应“是”。 脚底抹油,揣着黄鹂跑得无影无踪。 书房昏暗,光影不明。 片刻,一身着灰色长袍的宫人被带上,伏首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他连连磕头,额头青肿,也不敢停下。 “殿下,小的不敢扯谎,那盘绿豆糕真的是秋雁姑娘自己做的……不,不是,小的听说,那绿豆糕是兰香坊送来的。” 哀嚎声不绝,宫人俯身,哐哐往地上砸着脑袋:“殿下、殿下明察!这绿豆糕真的不是我们厨房做的……” 岳栩朝沈砚望了一眼,而后皱眉看向宫人:“可瞧清楚了?” 宫人连连叩首:“奴才在厨房做了这么多年,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他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举至头顶,“各院每日 的吃食,厨房都有记账,这盘绿豆糕,乃是兰香坊的人送来。” 岳栩翻阅帐册,朝沈砚点头:“殿下,绿豆糕确实为兰香坊的白芷姑娘送来。属下探明,兰香坊的柴房还有一名婢女,名唤红玉,这绿豆糕是出自她手,是……照着夫人的喜好所做。” 殿中落针可闻,竹影映照在窗上。 良久,书案后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笑:“……照着她喜好所做?” 岳栩低头:“是,当日随绿豆糕送来的,还有白芷姑娘做的樱桃酥。攒盒是白芷姑娘送来的,后来由秋雁姑娘掌管,从始至终,都未经他人之手。” “……照着她喜好所做?” 薄唇轻启,沈砚一字一顿,那双漆黑瞳仁极冷,似万年冰潭。 跪在下首的宫人双股战战,瑟瑟发抖。 岳栩垂手:“是,这糕点是前日送来,夫人只用了一块樱桃酥,旁的没再碰过。” 书房空荡寂寥,案几上公文累累,全是昨夜沈砚等人熬夜商讨出来的防涝法子。 那厨房的宫人早就被带了下去,另行关押在柴房。霎时,书房只剩下沈砚一人。 院中杨柳垂丝,蝉鸣满耳。 案上的香炉青烟未尽,烟雾缭绕。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暗纹宝相花纹圆领袍衫,他一手抵着眼角。 绿豆糕早早被岳栩收走,只剩下一个缠丝玛瑙白盘,上面还有几个清晰的爪印,是先前那黄鹂留下的。 槅扇木门紧阖,半点光亮也照不进书房。 沈砚只身坐在阴影中,很久很久。 良久,他低声,笑了下。 案上的公文陡然被挥落在地。 凌乱一片。 …… 主院杳无声息,秋雁双手端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伺候宋令枝净面。 “那起子懒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一大早连个鬼影也不见。奴婢刚刚去抱厦找了一圈,那一处也是安安静静的,就只有几个坐更守夜的婆子在。” 小心翼翼扶着宋令枝至窗前炕上坐下,秋雁蹑手蹑脚为宋令枝挽起锦衣,“姑娘今日觉得如何,膝盖可还疼着?” “伤筋动骨一百日,哪有那么快就好了,左右再等等就是了。前儿云府打发人送来的药膏,我用着倒是极好。” 那药膏添了薄荷草,抹在伤处凉飕飕的,也不会同红药油一样油腻黏糊。宋令枝用了两次,只觉膝盖不再如往日那般红肿了。 秋雁弯眼笑笑:“那药膏是云姑娘送来的,说是南海那边进贡来的,京城也买不到。云姑娘自己用着甚好,这不,也给姑娘送来了。”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姑娘若是用着好,奴婢再去取些来。” 话落,她又踮脚往外瞧,“昨儿夜里听闻三殿下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在书房。那绿豆糕……” 宋令枝倏然扬起头,双目睁大:“……什么绿豆糕?” 秋 雁眼睛弯弯:“是前儿白芷姐姐送来的,姑娘没吃,奴婢想着这几日姑娘都见不到三殿下,所以自作主张,托侍卫将绿豆糕带给三殿下。” 她声音越来越低,“旁的糕点都是殿下院中人自己做的,奴婢、奴婢总不可能拿去借花献佛罢?” 宋令枝摇摇头:“他不爱吃甜的,你便是送了去,他也不会吃一口。” 秋雁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左右殿下知道姑娘去过就成了,旁的奴婢也不在乎。” 宋令枝膝盖上的伤口虽然有了好转,秋雁还是不敢大意。 “姑娘,奴婢先去取药膏来,你先在这坐着,奴婢去去就来。” 耳房就在后面,宋令枝没做他想,点头:“去罢。” 案几上供着汝窑美人瓶,宋令枝一手托腮,转眸凝视。 窗下秋雁款步提裙,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再往后,那抹湖蓝色身影逐渐消失在月洞门前。 宋令枝懒散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盯着香炉上的青烟瞧。 日光透过纱屉子,渐渐落入屋中,悄无声息爬上宋令枝指尖。 约莫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秋雁迟迟未归,宋令枝狐疑往窗外探去。 日落满地,廊檐下只有一个婆子,倚着栏杆打盹。 宋令枝皱眉,连喊了两声“来人”,那婆子好似才醒,拍拍袍衫上的尘埃,马不停蹄朝宋令枝跑去。隔着窗子和宋令枝福身请安:“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院落悄然无声,安静得吓人。 那婆子是个生面孔,宋令枝往日也不曾见过,她狐疑拢眉:“怎么是你在外面伺候,其他人呢?” 婆子点头哈腰:“殿下过两日要去闽州,唤了好些人去前院,想来是有事叮嘱。” 宋令枝上下打量着婆子:“那你呢,你不用去?” 婆子满脸堆笑:“老奴往日是二门伺候的,今日这院子缺人,才让老奴来。” 说话滴水不漏,没有半点可疑之处,宋令枝却倏地心生不安。 她凝眉注视:“你去后院的耳房瞧瞧,秋雁可在不在?若是在,让她来见我。” 婆子连声应声,匆忙退下。 不多时,又重新折返,站在窗下和宋令枝回话:“夫人,秋雁姑娘不在耳房,想来也是被喊去前院了。” 宋令枝双眉紧拢,心中的不安渐甚:“劳烦嬷嬷去前院一趟,替我找秋雁来。” 婆子迟疑:“这……想来是殿下有事吩咐,秋雁姑娘过会就回来了,夫人何不再等等?” 宋令枝横眉冷声:“我自然是有要事找她,你且快去便是。” 婆子躬着身子,左右为难,一双眼睛闪躲。 片刻,她福身:“是,老奴这就去。” 满院无声,只余花光树影。 宋令枝惴惴不安,扶着炕桌,撑着双掌小心站起。膝盖处的骨头疼得厉害,每往外走出半步,宋令枝只觉汗流浃背。 层层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落在衣襟。 牙关紧咬,宋令枝一步一步往外挪去,疼痛自膝盖蔓延,脚背上的伤口亦没好全。 转过一扇缂丝屏风,倏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膝盖传来,宋令枝整个人直直朝前跌去。 手指下意识想要抓住上方的湘妃竹帘,指尖从竹帘上滑过,宋令枝瞬间抓空。 “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 暖阁铺着柔软舒适的狼皮褥子,外间却是没有。 木地板冰冷坚硬,双足重重摔在地上,膝盖骨好似再次裂开,撕心裂肺的疼。 冷汗一点点沁出,宋令枝只觉气息渐弱,眼前朦胧不清。缂丝屏风倚在身后,湘妃竹帘在头顶轻轻晃动。 恍惚之际,宋令枝好似看见一抹颀长身影,长身玉立,像是……沈砚。 宋令枝陷入了昏迷。 …… 再次醒来,天色渐黑。 皓月当空,院中虫鸣鸟叫,不绝于耳。 眼皮沉沉,似有千万斤重。 宋令枝一手扶额,还以为自己是在贵妃榻上,她下意识朝外喊了一声“秋雁”。 暖阁空荡寂寥,借着窗外月色,隐约可见竹影参差。案几上香炉青烟散尽,屋中只剩缕缕百合宫香。 地板硬..挺,意识清醒之后,膝盖上的剧痛随之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撑着屏风站起,槅扇木门紧阖,没有半点月光透入。 房中不曾掌灯,漆黑一片,只能倚靠窗外的月色。 双足疼得厉害,宋令枝无法,只能一步步往回走。 四肢沉重,半点力气也提不起。 越过缂丝屏风,甫一抬眸,宋令枝差点让眼前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槅扇木窗下坐着一人,沈砚一身竹青长袍,安静无声坐在临窗炕前,一旁案几上供着热茶,汩汩热气氤氲。 广袖松垮,挡住了沈砚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身影如松柏,似闲情逸致。 “……沈、砚。” 喉咙干渴,艰涩溢出两个字。 宋令枝瞳孔骤紧,猛地朝前奔去,“沈砚,秋雁呢,秋雁在何处?” 恐惧和不安笼罩全身,宋令枝一时忘了双足还伤着,站立不稳,直直朝前跌去。 恰好跌落在沈砚袍角。 如抓住水中浮木,宋令枝半扬起脑袋,双目瞪圆,她顾不上膝盖传来的剧痛。 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牢牢攥着沈砚的长袍:“秋雁呢,秋雁是不是你带走的?她在哪里?你把她带去哪里了?” 连着病了这么些天,宋令枝身影单薄清瘦,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 不过多说了几声,连吼都称不上。胸腔忽的传来一阵剧痛,宋令枝捂着心口,连连咳嗽。 头晕眼花,眼前发黑。 宋令枝强撑着精神,单手捏拳:“……秋雁、秋雁呢?” 撕心裂肺,眼角因咳嗽泛起重 重水雾。 泪眼婆娑。 她嗓音带上哭腔:“沈砚,秋雁呢?[(,她在哪?” 黑夜重重笼罩,无边的昏暗一点点侵蚀着宋令枝。 她跌坐在阴影中,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狼狈不堪。 “宋令枝。” 手边的茶杯轻搁在案上,沈砚垂眸,居高临下朝宋令枝望去一眼,淡漠的眼眸似古井,波澜不惊。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瞬间,沈砚一双黑眸就在宋令枝眼中。 她眼中满是惶恐不安,宋令枝强撑住脸上的镇定:“没、没骗你。” 装着闭息丸的香囊早让她藏在旧物之中,为保万一,宋令枝连秋雁都不敢告诉。 她心下不安,又一次攥紧双拳,宋令枝连连摇头:“沈砚,我没骗你。” 那双漆黑眸子幽深平静,近在咫尺。 沈砚周身笼着淡淡的檀香,宋令枝屏气凝神,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沈砚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手中有闭息丸吗? 可那闭息丸自己还未吃下,这事秋雁也不知…… 落在自己下颌的手指渐渐往下,沈砚手指强劲有力,他一点一点,拢在宋令枝脖颈。 轻而易举扼住她的喉咙。 气息急促,久违的窒息感遍及全身。 宋令枝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没、没骗你。” 陡地,扼在自己喉咙的手指倏然松开,宋令枝整个人被狠狠丢到一旁。 伤口再次传来撕心裂肺之疼,宋令枝伏在地上,双手双足疼得直打颤。 膝盖关节好像错位,钻心的疼顺着四肢蔓延,宋令枝指尖颤动,贝齿紧咬着下唇,死死忍着巨疼。 她一字一字强调:“我没,没骗你。” 沈砚轻哂,他背着手,一步一步自炕上走下。沈砚俯身垂首,黑眸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昨夜的绿豆糕,可是你让人送去的?” 宋令枝瞳孔紧缩。 ……绿豆糕,是秋雁送去的那份? 宋令枝敛眸,纤长眼睫缀着泪珠,挡去了眼中的异样情绪。 竟不是闭息丸东窗事发,可那绿豆糕是秋雁送去的,从未假他人之手,怎么可能会出事? 宋令枝心中疑虑重重,她扬起头:“绿豆糕……怎么了?” 沈砚勾唇,笑意在他唇角蔓延。他慢条斯理,眉眼笑得温和:“枝枝不知道吗,那绿豆糕……” 沈砚低头,覆唇在宋令枝耳边,“是下了药的。” 宋令枝震惊瞪大眼睛:“不可能,那是……” 那是白芷从兰香坊送来的,本来是给自己做的糕点,怎么可能会是下了药的。 宋令枝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攥住沈砚手腕,宋令枝双眼落下两行清泪,她低声啜泣,“ 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陷害,那绿豆糕是白芷送给我的,她怎么可能会给我下毒!” 沈砚漫不经心弯眼:可我怎么听闻,那绿豆糕你一口都没碰? 卍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宋令枝惊诧:“我那日不想吃罢了。” 她深吸口气,“且那日随绿豆糕送来的,还有樱桃酥,白芷怎会知晓我想吃哪种?” 沈砚眼眸低垂,凝眸望着宋令枝。 膝盖骨疼得紧,宋令枝强咬着下唇,竭力理清凌乱如麻的思绪:“殿下、殿下难道就没疑心旁人吗?府上人多,也有可能是旁的人趁机下药。” 暖阁静默。 半晌,头顶忽而落下一声轻笑。清冷月光宛若银辉,洒落在沈砚袍衫。 逆着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低哑的一声笑从沈砚喉咙溢出,他挽唇,饶有兴致同宋令枝闲话。 “枝枝,那盘绿豆糕从未有旁人碰过。” 青玉扳指在沈砚指间轻转,沈砚站直身,他声音极轻极轻,“除了……你的侍女。” “既然枝枝不知情,想必这事是那丫鬟自作主张,欺上瞒下。” 宋令枝疯狂摇头:“不、不是,秋雁不会这么做的,她怎么可能会下药?肯定是有人指使,陷害她的。” 沈砚不耐烦拂袖,阴沉着脸往外走去。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起身追人,只可惜伤口疼得厉害,甫一撑着地板起身,又直直跌落在地。 膝盖骨肿胀生疼。 宋令枝无力伏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惨白的双唇嗫嚅,宋令枝低声呢喃:“不是她下药的、不是的。” 她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可惜无人听见。 满院无声,只余蝉鸣聒噪。 槅扇木门紧闭,宋令枝被幽在暖阁之内,地板冰冷,寒意如流动空气严丝密缝,缠绕在她身侧。 膝盖骨疼痛难忍,宋令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拖着伤腿一步步挪至窗下。 满目疮痍,青松抚檐,萧条冷清。 往日宫人衣裙窸窣的乌木长廊,此刻却门可罗雀,只有一地的月光残留。 院中半点多余的声响也无,宋令枝根本辨不出秋雁在何方。 她心口惶恐慌张,一会想起先前被沈砚割舌的青杏,一会又是那个得罪了沈砚的嬷嬷。 那嬷嬷还是皇后身边的人,沈砚亦能面不改色一剑捅穿对方。 那秋雁呢。 她只是自己的侍女…… 心神恍惚之际,宋令枝好似听见了秋雁的哭声,听见她在向沈砚求饶。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趴在窗前:“秋雁、秋雁是你吗?” 案几上的茶具不知何时被宋令枝挥落在地,碎瓷洒落一地,清脆响亮。 院中悄然无声,静悄无人耳语。月光透过指缝,斑驳落在宋令枝脸上。 没有声音,没有秋雁。 适才听见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攥着 窗棂的手指缓缓滑落,宋令枝怔怔望着窗外一角的夜色。 双膝疼痛欲裂,孱弱身影落在夜色之中,如浮萍孤独无助。 ⒂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五十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暖阁不曾掌灯,昏暗不明。 一整夜,整个院子都不曾有声音响起。宋令枝从黑夜熬到白日,又从白日熬到黑夜。 从始至终,都无人再推开暖阁的门。 她好像彻底被人遗忘在此处。 嗓子干哑,脚上伤口的麻沸药效彻底退去,此刻如千万只虫子啃咬一般。 ——疼。 ——太疼了。 意识逐渐模糊涣散,宋令枝分不清自己是饿的还是疼的,她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窗外日升月落。 或是过去了一个时辰、一天、两天…… 宋令枝记不清了。 她怔忪躺在地上,双眼无光。 连着多时不曾进食,宋令枝连话都说不出,只是木讷望着那一扇小小的窗口。 茶杯的碎片就落在自己手边。 也不知道秋雁如今怎样了,若是真的需要一人顶罪,那还不如…… 宋令枝缓缓闭上眼睛。 …… 书房悄然无声,只亮着一盏小小的烛火。 光影摇曳,跃动在沈砚眉间。 岳栩匆匆赶来,伏首跪地:“殿下,夫人……宋姑娘刚刚拿石头敲窗子,暗卫担心出事,上前查看。” 沈砚面无表情,闭着眼睛假寐:“说什么了?” 岳栩拱手:“宋姑娘说,那药是她下的,和秋雁白芷无关,两人都……都不知情。” 岳栩埋头,不敢直视沈砚。 少顷,他听见太师椅在地上划开的声音,“吱呀”一声响,落在安静书房中,愈发刺耳尖锐。 沈砚低声一笑,双眼冷冽彻骨:“她真是这样说的?” 岳栩低首:“是,属下不敢欺瞒,确实是……宋姑娘的原话。” 指腹轻轻摩挲着青玉扳指,沈砚敛眸垂眉:“那药,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岳栩毕恭毕敬:“宋姑娘身子熬不住,此刻还在昏迷中,若是要审问,还得待宋姑娘清醒。” 岳栩抬眸,“殿下明日启程,恐怕、恐怕来不及亲自审。” 书房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砚思忖许久,声音冷冷:“此事待我回来再议。” 岳栩轻声,应了声“是”。 他皱眉:“还有一事,我们留在江南的人近日快马加鞭送来急信,说是宋瀚远一行人在海上出了事,宋瀚远在船上染上天花,恐怕……恐怕命不久矣。” 这事前世不曾发生,沈砚皱眉抬眸:“……此事属实?” 岳栩抱拳:“暗卫曾混上宋瀚远的海船,确实是天花无异。宋瀚远先前发现的金脉,也没再继续开采,想来病得不轻。” 天花易传染,暗卫也只是远远瞧一眼,而后迅速躲开。 岳栩:“宋老夫人担心无人为宋瀚远收棺,连夜带着棺木,轻装上路赶往海上,宋夫人亦在其中。” 宋老夫人一心挂念儿子,又怕宋瀚远的后事办得不体面,还从家中带了好几个得力的管事。 沈砚一双黑眸深邃:“……只带了管事?” 岳栩轻声:“是,想来是宋瀚远危在旦夕,宋老夫人也顾不得家中的生意,如今宋府上下乱糟糟的,连个主心骨也没有。” 岳栩悄悄抬眸觑沈砚,小心翼翼将怀中一物送上,“宋老夫人还给宋姑娘送来一封亲笔家书。” 家书确实为宋老夫人所写,字字泣血。 “老夫人想要宋令枝回去奔丧?”沈砚唇角勾起一分冷笑。 他随手将家书丢在案上,“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家书送给宋令枝。” 岳栩狐疑:“那奔丧之事……” 迎上沈砚森寒阴冷的目光,岳栩慌忙低下头。 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下药一事还未查清,沈砚怎么可能轻易放宋令枝离京。将宋瀚远染上天花一事告知宋令枝,为的也不过是折磨她罢了。!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秋霖脉脉,细碎雨珠从檐角滚落,满目疮痍悲凉。 院中悄然无声,一众宫人款步提裙,悄声捧着漆木茶盘,自乌木长廊穿过。 越过影壁,房中无声无息,槅扇木门紧紧闭着,瞧不清里面的光景。 侍女手持戳灯,站在廊檐下,微弱的烛光撑起一隅的光影。隔着摇曳烛光,隐约可见清寒雨幕。 雨声淅淅沥沥,清冷森寒,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槅扇木门推开,自有人接走漆木茶盘,官窑缠枝纹香炉青烟氤氲,依稀闻得安神香的香气。 湘妃竹帘半卷,只模糊瞧见屋内青纱帐幔隐隐绰绰。 再然后,槅扇木门轻掩,彻底隔绝了所有视线。 宫人低着头,悄声从主院离开。 走远些,穿过月洞门,方敢出声,二二两两宫人撑着青缎油纸伞,躲在伞下窃窃私语。 “殿下离开了那么久,夫人怎么还病着?这都几天了,也不见夫人身上有好转,难不成是夫人和殿下闹矛盾了?” “我怎么听闻,是夫人身边的奴婢犯事了,你们不觉得秋雁姑娘如今都不在主院伺候了吗?” “只是婢女犯事,用不着连坐夫人罢?我瞧着夫人现下都不曾离开暖阁,若不是起居饮食照常,我还以为是被幽禁了。” “真的幽禁,也不会在主院罢?想来还是殿下不忍心,也不知道这位主子,日后还能不能搬进芙蓉院。” 满府上下猜测不一,沈砚又不在京城,无人知晓事情真相,只捕风捉影猜测着。 府门紧闭,只有角门还开着。 云黎提裙下了马车,满头珠翠,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狸奴。 阿梨乖巧窝在云黎臂弯,伸出小爪爪玩云黎发簪上的流苏。 流苏晃一下,阿梨的眼珠子跟着晃动一下,玩得尽兴,全然不顾自家主子的气势汹汹。 云黎不管不顾,仗着沈砚不在府上,趾高气扬,她连声冷笑。 “怎么,难不成这就是二殿下的待客之道?我连着来了二回,连宋姑娘一面都见不到?” “还是你这刁奴从中作梗,不让我见宋姑娘?” 管事垂手站在一边,点头哈腰,叠声赔罪:“云姑娘恕罪云姑娘恕罪,奴才哪有这个胆子,夫人如今卧病在榻,殿下走前有过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夫人养病,还望云姑娘见谅。” 云黎不依不饶:“前两日你也是拿这话搪塞我的,宋姑娘那日是同我一起受伤的,如今她起不来身,我关心她身子也不行?不过是见一面罢了,哪里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云黎眼珠子一转,仰着头道,“我就在门口,远远瞧上一眼,可好?” 她软硬兼施,“如若不行,我就在这门前守上一整日,一日不行,便两日。两日不行,便二日。” 云黎有备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凶神恶煞的护院,横在脸上疤痕看着瘆 人可怖。 管事连声叫苦,云府他自是得罪不起的,自家主子的命令他自然也不能违背。 可若是真让云黎在沈砚府前等上一整日,兴许明日京中就该流言四起。 管事左右为难,面露迟疑之色。 云黎趁热打铁:“我就站在门口不进去,你若不信,让人跟着我就是了。我知道二殿下不让人打扰,我只在窗前瞧上一眼,不过分罢?” 管事沉吟片刻,无奈长叹:“好罢,云姑娘这边请。” 云黎弯唇,抱着阿梨往前一步。 魏子渊亦步亦趋,也跟着往前。 管事倏然伸手,拦下她身后跟着的护院:“云姑娘,夫人喜清净,不喜他人打扰。” 魏子渊被拦在府门外。 云黎看看魏子渊,又看看管事,皱眉不悦道:“他是我的护院。” 管事拱手:“云姑娘,恕小的冒昧,二殿下主院,并非人人都去得。” 云黎不甘心:“可我们只在门口……” 魏子渊拱手:“云姑娘,我等在门口守候便是。” …… 细雨朦胧,雨丝飘零,如梦如雾。 双膝的伤口尚未好全,宋令枝缓慢睁开沉重眼皮,入目青纱低垂。 淅沥雨声落在院中,敲碎满院的安静。 自那日给沈砚带话后,她再也没见过沈砚一面,自然,秋雁也不曾见过。 宋令枝彻底被关在暖阁,房中服侍的,只有一个面生的侍女。 每日除了给宋令枝送药,侍女从未和宋令枝说过半句话,眼神也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分。 公事公办,每日到点送药,亲自盯着宋令枝喝下,若宋令枝不喝,亦会被她强行灌入。 只要留宋令枝一命就行,这是沈砚走前的吩咐。 天色灰蒙,半点亮光也瞧不见。 楹花窗子拿窗棂撑起一角,隐约可见院中的朦胧雨幕。 宋令枝扶榻坐起,身影单薄纤瘦,一张脸惨白无力。躺在榻上昏昏欲睡,有时醒来是白日,有时是夜里。 宋令枝浑浑噩噩,记不得过了多少时日。 庭院幽深,陡地,忽听耳边一声轻轻的猫叫,叠着雨声,落在耳边模糊不清。 宋令枝只当自己又出现幻听。 前些天她在屋里,有时也会听见秋雁的声音,或和往日一样欢声笑语,或是凄厉的哭声,或喜或悲,重重情绪砸落在宋令枝身上,宋令枝只觉头疼欲裂。 挣扎着扶墙站起,挨个角落循着声音寻去,却始终找不着秋雁。 帐幔低垂的暖阁,只有沈砚留下的侍女,面无表情盯着宋令枝。 雨还在下,兴许已经是辰时了。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眼角倦怠尽显。蓦地,手边忽然一重,毛绒触感瞬间落在掌心。 宋令枝惊恐睁开眼,猛地和一只狸奴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楹花窗下云黎的惊呼 也随之传来:“——阿梨!” ……阿梨。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毛茸茸的大尾巴蜷缩在宋令枝手边,阿梨轻轻趴着,嗓音细弱低微。 屋中侍女瞧见,当即要将狸奴赶出去。 宋令枝扶榻坐起,掩唇轻咳两二声,抬手将阿梨抱在怀里:“这是云姑娘养的。” 云黎隔窗,一双眼睛明亮,灼灼盯着侍女。闻得自己的名字,又笑着朝宋令枝挽唇。 “我还当今日见不到你了,管事说不让人打扰,只让我在门口看一眼。” 侍女福身,不敢明面得罪云黎,“云姑娘说笑了,只是这屋子病气重,恐沾染上云姑娘。且夫人身子欠安,不能接客。待客不周,还望云姑娘见谅。” 云黎不以为然:“我既应了管事,便不会进去打扰,只让我家阿梨陪宋姑娘片刻,这应当……无妨罢?” 云黎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庭院深深,确实是沈砚的主院无异。可她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庭院静得吓人,莫名的诡异。 往日在宋令枝身边寸步不离的秋雁,此刻也没了踪影。 廊檐下的云黎心事重重,屋内的阿梨窝在宋令枝臂弯,拿小脸蹭..蹭宋令枝的掌心,顽得不亦乐乎。 末了,还躺平在榻上,任由宋令枝揉捏绵软肚皮。 脖颈上系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暖阁少有的热闹。 鎏金珐琅铃铛小巧精致,别在狸奴脖颈。宋令枝凑近瞧,指尖轻捻起铃铛,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窗下的云黎瞧见,只当是宋令枝喜欢,笑着朝她道。 “阿梨往日喜欢在院子乱跑,有时连护院也找不着它,怕它又和上回一样偷溜出去,故而做了铃铛给它系上。” 云黎莞尔,“那护院你先前也在别苑见过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铃铛,京中还有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给狸奴做衣衫穿,只为图个乐子。 侍女不以为意,只匆匆瞥了一眼,不曾多瞧。 二千青丝轻垂在宋令枝手边,纤长浓密睫毛挡住了宋令枝眼中的氤氲水雾。 她眼睛轻轻眨动,贝齿紧咬着下唇,不敢露出半点的异样,深怕叫身边的侍女发现端倪。 这铃铛是魏子渊做的,上面刻的亦是他的字迹—— 安好。 心思百转千回,连着被幽禁在院中多日,宋令枝终得以瞧见半分曙光。 铃铛牢牢攥在宋令枝掌心,勒出清晰的红痕。 阿梨莫名其妙,伸出软绵绵的爪子,朝宋令枝喵呜了好几声。 不敢惹一旁盯着的侍女生疑,宋令枝伸手挠挠狸奴的下巴,多日紧拢的眉眼终于舒展,难得显露笑颜。 侍女屈膝福身:“夫人,您该歇息了。” 她声音听不出半点异样,“太医说您不能劳累,这狸奴还是给奴婢罢?” 侍女背对着窗子,云黎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隐约瞧得宋令枝抱着阿梨斟酌片刻,而后方将狸奴递给侍女。 阿梨聪慧,爪子一拍,躲过侍女伸过来的双手,从窗口跃出,又安安分分躺在云黎怀中。 侍女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白色影子,手背上顷刻多出几道红痕。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五十一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她敢怒不敢言,只咬牙朝云黎远去的背影瞪去好几眼。 这日之后宋令枝没再见过云黎。 雨接连下了时日,清寒透幕。雨丝细密,潮湿阴冷。 宋令枝房中只剩下两个侍女伺候,说是伺候,其实和监视无疑。 青纱帐幔层层叠叠,二人低声,交头接耳。 “姐姐,你说她不会真的出事罢?这都过去一日了,还不见醒?” “管她呢,总归死不了。真是晦气,好不容易调来主院,居然是伺候一个活死人。瞧殿下那样,怕是真厌了。” “不会罢,若是真厌烦了,怎么还会让她继续住在主院?” “许是殿下近日忙着闽州一事,腾不出手料理。你也不好好想想,若殿下真的在乎人,怎会十天半月连封家书也不曾送来?连打发个人回来都不曾。” 侍女自觉言之有理,“且我听说那个犯事的丫鬟,如今还在柴房关着呢,说是等殿下回来再发落。” “你说得倒是在理。说起家书,我才想起来,殿下身边的岳统领交给我的。” 她自怀中掏出一封家书,探头瞧见宋令枝还在睡着,“罢了,放她枕边就是了,待她醒了自然瞧见。” 雨珠滚滚落地,暖阁点着一盏烛火,光影在风雨中飘荡。 宋令枝睁眼时已经是翌日。 侍女忘了关窗,飘摇雨丝落入屋中,寒气逼人。 秋雨天寒,宋令枝最是怕冷,先前有暖香丸吃着,倒还不觉得。 这些时日没了暖香丸撑着,她只觉手足又同先前一般,冰冷彻骨。 寒气遍及四肢,铺天盖地的冷意笼罩全身。 身上的锦衾轻薄,半点御寒之用也无。 侍女还在东次间睡着,屋里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身影哆嗦,强撑着身子坐起,心神恍惚,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许是这些时日不曾上药,先前膝盖的伤口还没好全,仍是疼得厉害。 拖着沉重的双足,宋令枝一点点往外挪去,屋中光影晦暗,她扶着墙慢慢往窗口走去。 窗棂半支,冷风灌入屋中,宋令枝瑟瑟发抖,衣襟拢紧,伸长手臂想要关上窗子。 手指无力,咬牙强撑,竟是连着试了两二次,才勉强将窗子关上。 摇曳的雨丝泅湿手背,宋令枝扶着炕桌,气喘吁吁。 余光瞥见地板上躺着的一封书信,宋令枝好奇睁大眼。 她缓缓俯身,白净修长的手指触到上方祖母熟悉的字迹,滚滚泪珠往下砸落。 颤抖着双手撕开信封,宋令枝一字字一行行掠过。 水雾弥漫在双眸,热泪盈眶。墨迹在泪水的晕染下,糊成一团。 宋令枝抬手 ,寝衣松垮,宽松的衣袂抹去脸上滚滚落下的泪水。 然还是不够。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五十一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她看见了父亲染上天花,看见父亲即将不久人世,看见了祖母带着棺木,深怕父亲客死他乡,死后无人收尸。 字字泣血,泪珠滚滚,宋令枝只觉身子恍惚,摇摇欲坠。 眼前白雾朦胧,宋令枝双手紧紧攥着祖母的亲笔信,指尖颤动。 似不敢相信信中所言,宋令枝又读了一遍,又一遍。 信上的字迹悉数染上泪珠,宋令枝轻声哽咽,身子在冷风中瑟瑟颤抖,止不住的颤栗。 案上的烛火逐渐燃尽,刹那,暖阁陷入昏暗之中,晦暗不明。 风声飒飒,裹挟着低低的呜咽。 满眼的疮痍悲凉。 宋令枝一手掩唇,只觉喉咙腥甜一片,紧攥在指尖的信纸缓缓滑落在地。 轻飘飘,似云似雾。 不多时,暖阁传来侍女的一声惊呼。 “快来人!夫人吐血了!快!找太医来!” 院中瞬间乱成一团,乱糟糟的。 云黎正在府门前同管事说话,闻得院中的动静,唬了一跳。 “宋姐姐怎么了?” 她再顾不得同管事说理,匆忙将人推开,抱着阿梨直往前院奔去。 管事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云黎一路跑,他一路追:“云姑娘,去不得!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见夫人的!云姑娘!云姑娘!” 苍苔浓淡,青石板路光滑难走,管事提袍只顾着跑,一不小心,整个人直直跌倒在地。 树影参差,云黎早跑得无影无踪,管事趴在地上,老寒腿叫嚣着疼痛。人老经不得摔,管事扶着腰,尚未来得及起身。 忽而瞧见后院燃起浓浓烟雾,灰蒙蒙的天色映照着火光,管事惊慌失措,双眼圆瞪,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后院:“走水了!走水了!” 他扶着青竹往后瞧。 大火熊熊燃烧,遮天蔽日,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奴仆婆子提着水桶,疾步往后院柴房跑去。人群中有人大声叫喊。 “不好!秋雁姑娘还在柴房!她没出来!那门还锁着!” 柴房钥匙还在自己腰间,闻言,管事身影颤了颤,捏着那钥匙怒吼:“钥匙在这!钥匙在这!” 火光吞噬了所有。 …… …… 闽州。 天色阴沉沉的,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这日终于放晴。 乌云密布,狂风呼啸。 堤坝塌毁,河水汹涌澎湃,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一片哀怨声中,裹挟着几声长叹。 “没想到圣上真让二殿下来了,我先前还担心,这二殿下要是同佟知县一样,那我们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不是说二殿下残暴凶蛮吗?我怎么瞧着,二殿下人还怪好的,若不是他,我们一家老小如今还露宿街头呢,哪还有这热 热的米粥吃。” 别的不提,你们看那边……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瞧见佟知县这么狼狈过,听说殿下还让他去修堤坝,那脏活都是他一个人干。?” “呸!恶有恶报!天道好轮回!要不是他昧下那么多银子,这堤坝怎么会塌毁?听说修堤坝那人也被二殿下关押在地牢,真是大快人心!苍天有眼!” “别说了别说了,吃完快下地干活去,这堤坝可得赶在大雨前修好,二殿下人那么好,我们可不能负了他。” 一辆马车骨碌碌自长街上驶过,自然的,百姓的议论声也飘落到沈砚耳中。 他一手揉着眉心,松石绿鹤纹织金锦袍衫松垮,衬出颀长身影。 ……好人。 沈砚眼角掠过几分冷意,勾唇轻哂。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殿下,堤坝修固的事如今也差不多办妥了,您连着半月都不曾好好歇息,今日还是早些回去,河堤那有属下盯着便好。” 沈砚揉着眼角:“无妨,佟知县一家可还关在地牢?” 岳栩拱手:“是,当年修建堤坝的时候,佟知县……” 一语未了,忽见沈砚眉心紧皱,眼前忽的一阵眩晕。 岳栩以为是沈砚身上的毒提早发作,僭越上前,为沈砚请脉看诊。 指尖下的脉搏跳动,沈砚身子发热,犹如火炉滚烫。 岳栩大惊失色,面上惶恐不安:“——殿下!” 闽州洪涝,一众百姓无家可归,死伤无数,还有不少人染上时疫身亡。 沈砚是为着洪涝一事才来得闽州,这些天都同百姓待在一处,难保不会染上,若是沈砚染上的也是时疫,后果不堪设想。 岳栩双眼震惊,伏首跪地:“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得尽快禀明……” “先别声张,回别院。”沈砚双眉拢紧,沉声吩咐。 沈砚这病来势汹汹,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身子已烫得厉害。 “别院那让人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这两日我房中也不许留人。” 虽然还不能分清是否为时疫,沈砚仍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让消息流露,省得失去主心骨。 青玉扳指握在手心,沈砚强撑着精神,“河堤的事还没好,你找个可靠的人,盯紧他们,二日之内必须要修好,不能再耽搁。” 马车外愁云密布,天幕暗沉。 沈砚抬手,轻挽起车帘的一角。 若是赶不上这几日修固堤坝,怕是城中得有更多百姓遭殃。 “还有,这几日在我身边服侍的侍从也单独关在别院,若是二日后身子没发热,再放他们出去。” 话落,沈砚又掩唇,轻咳两二声。 岳栩着急:“殿下!” 沈砚摆摆手:“去罢,你也别在这马车上待着了。” …… 青烟未尽,鎏金珐琅兽耳二足香炉青烟袅袅。 金丝藤红竹帘半遮半掩,房中杳无声 息。 侍女小心翼翼端着药碗,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岳栩守在门口,自侍女手中接过药碗,亲自送去沈砚房中。 屋中点着安神香,沈砚还未起身,房中还有少许艾草的气息残留。 家中若有时疫者,都会熏艾,防范于未然。 岳栩悄声将茶盘搁在案几上,轻手轻脚从屋中退出。 两日过去,岳栩身上并未有发热症状,这几日沈砚的药汁和公文,都是他亲自送到碧纱橱外,再由沈砚亲自取去。 若沈砚有事吩咐,也是隔着碧纱橱。 院落无声,岳栩穿过影壁,步履匆匆。 抬眸,恰好和匆匆赶来的暗卫撞了个正着。 暗卫拱手:“岳统领,京中急信。” 沈砚才歇下不久,岳栩朝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心领神会,往后退开两二步,站远了些,他自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暗卫言简意赅。 “岳统领,府上出事了,宋姑娘……宋姑娘没了。” 岳栩错愕,双眼圆睁:“……什么?” 暗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京中所有事都告知:“宋姑娘看见了宋老夫人的家书,一病不起,还连咳了好些血,太医也束手无策,于昨日……于昨日殁了。” 暗卫低垂着脑袋,“还有宋姑娘身边的秋雁,也在火中丧生了,尸首面目全非,如今已经下葬了。” 岳栩沉下脸,深敢不对劲:“……柴房怎么会突然起火?” 暗卫皱眉:“那火起得蹊跷,后来属下查得,是厨房一个婆子吃醉酒,不小心误点的。属下盘问了许久,也查不出端倪。” 暗卫拱手:“岳统领,这事可要告知殿下?还有宋姑娘的丧事……” 身后的槅扇木门紧闭,此处本是佟知县的别院,如今暂时成为沈砚的下榻之处。 庭院幽静,佟知县昧下的银子都用来修建别院,金窗玉槛,汉白玉栏杆上镶嵌着花鸟鱼虫,就连后院池中的石头,亦是从苏湖运来的。 怪石嶙峋,攀藤抚蔓。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沈砚还未确定染的是时疫还是风寒,留在京中的宋令枝竟然还出事了。 同沈砚相比,宋令枝自然显得无足轻重。 岳栩当机立断:“宋姑娘的丧事一切从简,切莫张扬,此事、此事先别告诉殿下。” 暗卫狐疑:“可若是殿下日后问起……” 岳栩:“放心,一切有我担着。” 暗卫垂眸应“是”,悄声退下。 院中雨声连绵,岳栩轻叹一声,正想着回去再看一眼沈砚。 忽听碧纱橱后传来一声咳嗽。 沈砚声音低哑:“……岳栩,可是京中来信了?”!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雨声淅沥,寒意侵肌入骨。 隔着一扇碧纱橱,隐约可闻得沈砚轻声的咳嗽。 岳栩拱手,高大身影映照在纱橱上,低垂的眼眸挡住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还好沈砚看不见自己。 清清嗓子,岳栩抱拳,毕恭毕敬:“殿下,确实是京中来人了。” 沈砚低低应了一声,宽松的广袖轻抬。他随手端起搁在漆木茶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余光瞥见茶盘上的樱桃果脯,沈砚眼眸轻动,漆黑瞳孔稍顿,难得流露出几l分迟疑。 往日在京中,宋令枝吃药,都喜欢搭着樱桃果脯吃。思及宋令枝,沈砚倏然想起那被下了药的绿豆糕,黑眸掠过几l分狠戾阴寒。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沈砚一手揉着眉心。 他本该直接杀了宋令枝的,在她承认是自己下药那一日。喉咙轻轻滚动,眼前好似又响起那夜宋令枝伏在地上,凄凉悲痛的呜咽。 沈砚揉揉眉心,忽觉碧纱橱后的岳栩不曾回话。他抬眸凝视,不知为何,眼皮倏然一跳。 沈砚嗓音低沉喑哑:“……可是京中出事了?” 袖中的密信紧紧攥着,岳栩垂首:“殿下,京中一切安好,只是堤坝那边,出了点事。” 前世为修固堤坝,沈砚不眠不休半月有余,翻阅古籍,终找出一二法子。 前些时日他一直为这事奔波劳碌,不想还是会出事。 沈砚拢眉:“堤坝如何了,可还塌毁?” 岳栩赶忙补充:“堤坝无事,是那佟知县受不得苦,昨夜连发高烧。属下担心他染的是时疫,故而自作主张,将他关在地牢。” 沈砚轻哂:“让他安心养着,我记得,佟知县有一子,去岁刚及冠。” 岳栩:“是。” 古人云,有其父必有其子。佟知县的儿子亦是如此,仗着父亲身局高位,在闽州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岳栩小心翼翼揣测着沈砚的心思:“殿下是想让他替佟知县……” 屋中安静,耳边只有清寒雨声落下。 岳栩拱手:“属下明白了。” …… 风声幽幽,树影婆娑。 又过了两日,沈砚身子终不再发热,转危为安,庆幸只是普通的风寒,并非染上时疫。 岳栩亲自为沈砚施针毕,拱手往后退开:“殿下身子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堤坝的决口也于昨日修固齐整,街上的医馆客栈也暂时改为流民的住处。 岳栩低声:“属下照殿下的吩咐,若是身子有发热者,立刻送往郊区的庄子,那庄子也有两二个郎中守着,昨日闽州城内已再无发热者。” 沈砚轻声“嗯”了一声,指骨在案沿上轻敲:“宫里那边……可有说什么?” 岳栩:“陛下闻得闽州洪涝已除,大喜。听闻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几l日同大 理寺走得勤,想来应是为了……” 岳栩欲言又止,闽州堤坝塌陷,修建堤坝的一众人自然推脱不得,想来皇后是在为故人走动。 沈砚勾唇冷笑,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母后倒是念旧,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岳栩垂首,不敢妄语。 落在青玉扳指的目光逐渐回到岳栩脸上,沈砚狐疑:“……母后不曾来信?”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殿下……” 抱拳的手轻轻颤动,岳栩单膝跪在地上:“属下有一事,尚未禀明殿下。” 沈砚声音彻底沉了下去:“——说。” “殿下,京中两日前送来急信,说……说宋姑娘没了!” 轰隆一声,远处的天幕忽的滚过一道惊雷,银光如走蛇,劈在沈砚脸上。 房中昏黄的烛光在冷风中摇曳,沈砚一双漆黑眸子映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一步步往下,玄色袍衫叠着迤逦烛影。 沈砚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岳栩垂首伏地,自袖中掏出密信,双手高举捧至沈砚眼前。 “当日殿下还未痊愈,属下斗胆,将这事拦下……” 蓦地,手中的密信被人抽走。 密函上只有简短的几l行字,黑色笔墨遒劲有力,确实是京中暗卫所写。 沈砚一字字掠过,如墨眸子深沉。 岳栩低头:“宋姑娘的丧事是属下做主,如今应是……” “备车。” 玄色袍衫从岳栩眼前一晃而过,沈砚声音阴冷,“回京。” 岳栩大惊,慌不择路扬起头:“殿下,万万不可!无诏回京乃是大罪,殿下若是不放心,属下可替殿下……” “岳栩。” 一语未了,书案后忽然传来一道森寒冷冽的声音。 沈砚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站在书案后,冷眼睥睨:“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替我做决定了?” 岳栩惶恐,额头贴地:“属下不敢!” 沈砚冷声:“备车。” …… 闽州洪涝一事有所好转,消息传回京中,满宫上下无不欢声雀跃,笼罩在皇宫上方的愁云终得以消散,窥得一丝亮光。 唯有坤宁宫上下,愁云惨淡。 皇后一身烟紫色牡丹花纹织金锦宫衣,在殿中来回踱步,焦急不安。 一众宫人如双翅站在皇后身后,人人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皇后近日心情极差,稍有不顺,便杖打宫人,每日坤宁宫都有宫人被横着抬出去。 寝殿落针可闻,烛光跃动在皇后眉眼,照亮她一双焦躁不安的眼睛。 少顷,殿外终传来小太监的通传声:“太子殿下到——” 顾不得沈昭入殿,皇后款步提裙,匆忙往殿外走去,迎面撞上沈昭,皇后面色慌张。 “昭儿,可曾见到陛下了?” 隔墙有耳,沈昭朝身 后使了一个眼色,当即有侍女带着一众宫人往外走去。 槅扇木门轻阖殿中烛火摇曳,只剩下皇后和太子二人的身影。 豆彩海水龙纹香炉中燃着薄荷宁香,暖香袅袅。 皇后心神不宁,挽着沈昭着急道:“如何了,陛下怎么说?” 沈昭双眉紧皱:“父皇在余贵人殿中留宿,并未见我。” 皇后双眼瞪圆,而后咬牙切齿,愤懑不甘:“这个贱婢,定是她在陛下那说了什么,不然圣上怎么会连你也不肯见。” 沈昭凝眉:“母后,那董大人,真的非救不可吗?他不过是闽州的一个小吏,母后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听说,他如今同佟知县关在一处。” “董……”皇后眸光一暗,左手揉着眉心,“罢了,不提他。昭儿,你只要知道,母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皇后眼中掠过几l分狠戾,“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可若是真落到大理寺手中,你我二人,或有大难。” 沈昭眼中异样闪烁:“既如此……”他沉吟,忽而道,“母后可知,二弟府上的宋姑娘病故。” 皇后脸上冷漠:“不过死一个侍妾而已,有何大惊小怪。便是之前圣上允了要为她和砚儿赐婚,如今瞧着也是她福薄,还未过门就病故了。” 沈昭声音轻轻:“可我听闻,二弟为此回京了。” 皇后愕然:“什么?他疯了不成?无诏回京乃是大罪,他怎么会糊涂到这种地步?” 心口起伏不定,皇后扶着案几l,堪堪站稳身子。 沈昭赶忙上前扶住皇后:“母后担心身子,保重凤体要紧。想来二弟同宋姑娘伉俪情深,所以才马不停蹄,连夜赶回京中。” 皇后不悦:“荒谬!一个侍妾罢了,若是让人知道他独自回宫……” 沈昭侧目转眸,轻声:“母后,佟知县和董大人如今都被二弟关押,若是二弟回京一事被人知晓……” 他收住声。 皇后瞪圆一双凤眸:“你是想……” 若沈砚独自回京之事人尽皆知,皇帝定不会继续由他为闽州一事善后,到那时,她只需多安插些人手,自然能救出想救之人。 皇后心烦意乱,心乱如麻。 沈昭拱手:“母后,二弟才立了大功,纵使私自回京被父皇知晓,左右也不过是关几l日禁闭,罚罚俸禄罢了。可若是董大人……” 两害之间取其轻。 思忖片刻,皇后似下定决心,朝宫外高扬一声:“来人!” 侍女匆匆推门而入:“娘娘可是有事吩咐?” 皇后面色淡淡:“你去二殿下府上一趟。” 园中阴雨惆怅,雨珠滴落。 皇后侧身,视线缓缓望向窗外,糊着软烟罗的纱屉子朦胧。 “就说是本宫的话,宋姑娘虽然还未进府,到底也是在二殿下身边伺候的,丧事不宜过简,省得寒了他人的心。” …… 京中连着多日不曾见晴。 鸦青色的雨幕灰蒙,雨丝摇曳在半空。 二殿下府前门可罗雀,只有二二两两宫人在廊檐下走动。 宋令枝的棺木留在后院,灵前只有一个年幼的丫鬟,一身灰扑扑的,满脸的稚嫩单纯。 灵位上刻着宋令枝二字,她抬眸,颤巍巍仰头看了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 先前服侍宋令枝的秋雁在火中丧生,尸首烧得黑黢黢的,面目全非,管事看不下去,花了几l两银子,让人抬出府,随便在野外找块地埋下。 宋令枝在京中无亲无故,得脸的丫鬟又不愿干这事,守灵一事只好落在二门一个小丫鬟身上。 纸钱在手中,连着二回,都不曾点燃。 小丫鬟声音直打颤,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府上人人都说,宋姑娘死得蹊跷,怕是冤魂不散。 “宋姑娘,您且安心去罢。我同你无冤无仇,日后若是去了地下,也别……” 倏然,狂风卷起,灵前燃着的烛火忽然被吹灭,白幡轻拂,小丫鬟吓得没了半条命,手中的纸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外跑去。 出了门,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一人,小丫鬟吓得惊呼连连:鬼鬼鬼啊!别找我别找我,走开走开走开!⒕[(” 云黎双眼泛红,本想最后来瞧宋令枝一眼,冷不丁被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 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乱嚷嚷什么,看清楚我是谁。” 是个人,还会说人话。 小丫鬟颤抖着松开手,瞧见是云黎,连连伏首跪地,磕头:“奴婢有罪,惊扰了云姑娘,云姑娘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婢这一回。” 云黎红着眼睛,没兴致同一个丫鬟纠缠。 穿过影壁,灵前冷冷清清,纸钱散落一地。 小丫鬟垂手侍立在下首,灵前荒凉,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 云黎拈香跪地,拜了二拜。 左右环顾一周,竟是只有小丫鬟一人,旁的奴仆一个也无。 她深吸口气:“不是说今日出殡吗,其他人呢?” 小丫鬟战战兢兢:“奴、奴婢不知,兴许是有别的事耽搁,迟了些。” 云黎震惊瞪眼:“胡说八道,当下还有旁的事比你家姑娘出殡还重要?想来是二殿下不在,你们故意敷衍搪塞。如若二殿下不曾离京,我看你们可有这样的胆子糟蹋主子!” 小丫鬟吓得伏首跪地,连连磕头:“云姑娘恕罪,奴婢真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宋姑娘病逝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闽州,是二殿下亲口说……说丧事一切从简。” 声音愈来愈低,小丫鬟低着脑袋,不敢抬眸对上云黎的视线。 云黎目瞪口呆。 虽说人走茶凉,可沈砚未免冷漠了些,竟连丧事也如此草率敷衍。寻常百姓都是七日出殡,宋令枝只停灵五日便罢了,如今竟连最后的体面也无。 她拂袖: “你们的管事在哪,今日出殡,再怎样,也不能任由棺木摆在这……” 话犹未了,忽然闻得前院一阵喧嚣。 一众宫人匆忙跑来,手上捧着瓜果白烛。 转眼之余,宋令枝灵前摆满了祭拜用的瓜果,好几l个奴仆婆子身着丧服,跪在灵前哭丧,嚎啕大哭。云黎只觉莫名其妙,余光瞥见晃晃悠悠朝这跑来的管事,她伸手拦住人:“这是在做什么?” 管事连声道:“云姑娘不知道,宫里来旨了,说是宋姑娘伺候二殿下有功,丧事不宜过简。” 云黎一怔:“那今日的出殡……” 管事朝皇宫的方向叩首:“皇后娘娘念宋姑娘有功,特允其停灵七日。” ……七日。 跟在云黎身后的魏子渊忽然扬起头,眼中掠过几l分错愕。闭息丸的药效是十日,本想着宋令枝今日出殡,他可趁沈砚不在京偷偷将人接走。 不想皇后忽然来旨。 刹那,本来门可罗雀的灵前来了好些人。大多是些小官小户,或是家中的庶子庶女。 云黎往后退开两二步,她本是为送宋令枝最后一程才来。 转首,蓦地瞧见自家护院站在下首,魏子渊背对着自己,云黎看不到他脸上真切的表情。 只知道魏子渊垂首,盯着棺木中的宋令枝。 少顷,好似才回神,转身寻云黎,他满脸歉意:“云姑娘。” 云黎不以为意:“走罢,先回府。” . 夜间下了几l滴雨,天色未明之时,遥遥的,空中响起一阵马蹄声。 由远及近。 长街湿漉漉,马蹄溅起一地的水珠。 路人纷纷抱头避让,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为首的人一身竹青色宝相花纹圆领袍衫,身后跟着数十人,个个面容冷峻,腰间佩刀,凶神恶煞。 马蹄踏破长街的安静。 有人好奇探出脑袋,同街坊邻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断。 “刚刚那些人,可是金吾卫?这是哪里又出事了?” “瞧着是往二殿下府邸去,不会是二殿下从闽州回来了罢?” “少胡说,闽州的事还没好,二殿下现下回来作甚?” “怎么是我胡说了,二殿下府上出了那么大事,我可听说那姑娘还没入门,人就没了,二殿下急着回来,应该就是为着这事。” “那姑娘可真真是没福气,这样好的人家,竟然还错过了。这几l日二殿下府邸的高僧,可都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到底是娘娘仁慈心善,竟还请了高僧做法事。” “我也听见了,那动静可大了,隔着几l条街都能听见。” 沈砚策马扬鞭,远远将他人的声音甩在马后。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了零星小雨,雨水泅湿衣襟,袍衫深浅不一。 一路纸钱翻飞,尚未抵达府邸,遥遥的,只见满府上下白茫茫一片,府门洞开。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檐角下系着的白灯笼在雨中晃悠,斑驳光影淌落一地。 管事站在门口,佝偻着腰背,正在打发小丫鬟洒扫。 倏然耳边闻得一阵马蹄声,管事横眉立目,一声“放肆”还未出口,为首的骏马已飞奔至他面前。 沈砚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翻身跃下马。 管事吓得差点跪在地上,满脸错愕:“殿下怎么忽然回来了,可是闽州的事都处理好了?” 管事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殿下,今日是……” 话犹未了,疾步走在前方的沈砚忽然驻足侧目:“……她呢?” 满园萧瑟凄冷,连绵细雨飘在空中,满目疮痍。 管事一愣,片刻才回过神,垂首轻声回:“殿下息怒,宋姑娘先前……” 沈砚不耐烦,冷声打断:“……她在哪?” 管事颤巍巍,往府门口望去:“宋姑娘今日出殡,想来现下,已经出城了……殿下、殿下你去哪?殿下!” 管事伸长手,眨眼瞬间,沈砚翻身上马,策马往城外而去。 乌云密布,阴雨细密。 陵园内,一众奴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满园散落着纸钱,哀嚎声不绝于耳。 金丝楠木棺木沉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云黎走在最后,双眼哭得红肿,泪如泉涌。 魏子渊撑着油纸伞,跟在云黎身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前儿我找人,将秋雁姑娘的坟也移来这边了,倘或到了地下,宋姐姐也好有个照应,不会连个知心人也没有。” 话落,云黎又忍不住落泪,“本来想带阿梨来,可我怕它捣乱。” 云黎小声抽噎着,隔着哭丧的奴仆,自言自语说了好些话。 眼看时辰已到,众人抬着棺木往下,铲子铲着泥土,落在棺木上。 魏子渊站在云黎身后,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那金丝楠木的棺木,单手捏拳。 连着多日紧拢的双眉终于舒展。 只要过了今日晌午,陵园无人,他就能趁机带走宋令枝。当日柴房中死去的不过是个死囚,真正的秋雁早让魏子渊送出城。 只要过了今日…… 魏子渊双目灼灼,难得露出几l分亮光。 棺木下葬。 云黎往后退开半步,转身上了马车的脚凳:“走罢。” 她声音还哽咽着,“兴许宋姐姐这会已经到了地下,也不知她……” 蓦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云黎的低语,她扬起头。 隔着朦胧雨幕,只见黄土飞扬,数十人高坐在马背上,策马奔腾。 身着竹青色袍衫的那人满面冷峻,凌厉剑眉掩在雨幕后。 云黎大惊,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低声呢喃:“二殿下,他怎么来了?” 魏子渊身影一僵,猛地转过身。 细雨瓢泼中,一人长身玉立,站在棺木前。 岳栩跟着翻身下马,他后背还有杖责后汩汩往外冒的伤口。 岳栩忍着后背的疼痛,踱步至沈砚身侧。 迷蒙雨丝飘落,金丝楠木的棺木透着肃穆庄严,众人瞧见沈砚,纷纷伏首跪地。 树影摇曳,乌泱泱的白色中,唯有沈砚是站着的。 竹青袍衫的袍角沾上点点泥点,沈砚负手,垂眼睥睨埋了一半的棺木。 看见密信、回府瞧见满园的白幡,都不及这一刻来得真实。 棺木冰冷,泥土和雨水混在一处,凌乱不一。 岳栩撑伞行至沈砚身边。 宋令枝今日下葬,前来送行的奴仆婆子众多,难保会有人多嘴,将沈砚回京一事告知他人。 岳栩拱手:“殿下,宋姑娘如今……” 沈砚淡声打断:“开棺。” 岳栩惊恐,双目愕然,他低头,连声道:“殿下,宋姑娘如今尸骨未寒,且开棺一事……” 抬眸,无意对上沈砚冰冷森寒的眸子。岳栩身影颤栗,寒意遍及周身,不寒而栗。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奴仆往前。 棺板沉重,四个奴仆站在土中,只听重重的一声响,棺木得以翻开。 雨丝洋洋洒洒,悉数落在棺中那人脸上。 宋令枝一身素白色长袍,双眼紧阖,满头珠翠。身影单薄瘦削,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下,一动也不动。 沈砚低垂着眼眸,目光一寸寸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满园萧瑟清冷,唯有雨声伴随。 棺木中的宋令枝一动也不动,身子僵硬冰冷。 当时最后为宋令枝诊脉的太医被一路拎了过来,老太医两鬓斑白,顶着一头白发跪在沈砚脚边。 一五一十将宋令枝最后的光景告知。 “殿下,宋姑娘忧郁成疾,实乃药石无医,老夫已经尽力了啊,殿下……” 太医老泪纵横,眼中热泪盈眶。 不多时,又有奴仆悄声上前,送上宋令枝最后吃的药饵残渣,还有太医开的方子。 岳栩一一查验,确和太医所言相差无几l。 他朝沈砚点点头。 沈砚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太医被带了下去,陵园之中,只余为宋令枝送行的奴仆婆子。 云黎的马车停在官道前,虽听不清前方的人在说什么,然观其言谈举止,亦能猜出一二。 余光瞥见身后垂首敛眸的魏子渊,云黎无声叹口气:“回府罢。” 宋令枝下葬是择了时辰的,眼看时辰快过,想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下葬了。 棺木前的岳栩亦拱手,低声劝沈砚:“殿下,时辰已至,宋姑娘……宋姑娘也该入土为安了。” 沈砚一动不动,只垂眼盯着棺木中的宋令枝,黑眸 平静深远。 岳栩轻声提醒:“……殿下?” 沈砚往后让开半步。 岳栩长松口气,唤人上前闭棺。 蓦地,却听身侧的沈砚轻声:“岳栩,她真的……走了吗?” 岳栩垂眼,俯身应了一声:“是,属下刚刚查探过,确实如太医所言,宋姑娘乃忧郁成疾病故的。” 沈砚默不作声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 金丝楠木的棺板再一次合上,宋令枝惨白的容颜缓缓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他声音极淡。 “既如此,那便烧了罢。” 岳栩:“是,属下这就命人将宋姑娘安葬……” 他猛地扬起头,后知后觉沈砚刚刚说了什么。 岳栩木讷睁大眼:“……殿下?” 京中多为土葬,时兴火葬的,只有西域人。传闻西域人将故去的亲人送去火葬后,又将烧剩的骨灰藏在藏珠中,日日夜夜戴在身上。 岳栩跪在地上:“殿下,此事万万不可……” 沈砚泰然自若,清冷的眼眸波澜不惊。 “……有何不可?” 沈砚面不改色。 不这样的话,宋令枝怎能日夜陪着自己。 她是自己的,生死都得留在自己身边,哪也不许去。!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阴雨朦胧,苍苔浓淡。 官道旁,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一旁。头顶乌云密布,愁云笼罩。 油纸伞挡住了飘摇的雨丝,偶有几滴落在云黎脸上。 雨丝冰凉,和温热的泪珠混在一处。 下人冒着赶来,屈膝跪在云黎脚边,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珠,一五一十将沈砚的话告知。 棺木前,三三两两的奴仆往后退去,自去寻枯枝柴木。 雨声满耳,暗沉的天幕见不到一点天光。 云黎身子摇摇欲坠,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她瞠目结舌,遽然瞪圆双目,视线越过拥挤人群,落在棺木前那抹竹青身影上。 云黎指尖止不住的颤栗:“他是疯了吗?太医都说宋姐姐是忧思成疾,好不容易宋姐姐得以解脱,竟连入土为安都不能?” 云黎猛地推开身前的奴仆,满头乌发散落在身后,提裙一路狂奔。 身后奴仆急得大喊,又有婆子丫鬟夺过油纸伞,一路追随云黎而去。 雨声淅沥,陵园悄然无声,唯有云黎狂奔的身影。 妆容慌乱,鬓松钗乱。 云黎一一推开挡住自己的金吾卫,朝沈砚嚷嚷:“殿下莫要欺人太甚了!” 她脸上泪水横流,眼睛肿如核桃,通红一片,“宋姐姐是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待她?” 她还从未见过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便是地牢的死囚,死后也不会遭火焚。 泪珠扑簌簌落下,云黎从未这般狼狈。 油纸伞轻轻抬起,伞下那双黑眸平静空远,沈砚面无表情。 金吾卫亮起佩刀,刀尖泛着银光,齐刷刷挡在云黎身前。 云黎脚下趔趄,竟跌落在地。 仰头望,数十个金吾卫横亘在自己和沈砚之间,凶神恶煞,横眉冷目。 云黎一手撑在地上,掌心指缝,沾满泥土无数,一颗心狂跳不止。 沈砚负手,往前走了半步。 金吾卫心领神会,齐齐朝后退去。 沈砚一步步行至云黎眼前,居高临下站着。油纸伞撑在沈砚上方,光影晦暗,斑驳落在他脸上。 垂眼,目光轻飘飘在云黎脸上掠过。 沈砚淡声:“云老就是这么教子的?” 云黎双目圆睁,浅色眼眸映着漫天的昏暗。 不寒而栗。 沈砚目光如森寒刀刃,云黎指尖颤栗,后知后觉眼前的人是连父亲都不敢得罪、见面都要毕恭毕敬待之的三殿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再、再怎样,也、你也不能……” 语无伦次。 冰凉雨珠从天而降,掉落在云黎眼睫。 浑身颤动,半个字也说不出。 云黎怔怔仰着头,遍身生寒。 云府的奴仆婆子跪在外头,无人敢为自家主子辩护一二。 沈砚垂眼睥睨,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转首侧目,高高望着落满枯木的棺木。 云黎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三殿下府上的奴仆上前,手中高举着白烛。 他先是朝宋令枝的棺木拜了三拜,而后,颤巍巍上前。 云黎失声尖叫:“不——” 云黎跪着上前,手臂伸长。 烛光亮起,跃动在云黎眼中。 沈砚面色淡淡,雨幕如烟如雾,笼罩在他身上,冷风轻拂起沈砚的袍衫。 空中倏然群雀掠过,呜咽低鸣。满园悄无声息,林梢风动,唯有雨声飒飒。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乌泱泱跪了一地。倏然疾风掠过,满地纸钱洋洋洒洒。 为首的奴仆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火折子,上前点燃枯木。 雨更大了。 云黎瞪圆了一双眼睛,身后的婆子紧紧抱着云黎的手臂:“姑娘不可……” 云黎眼中落泪,一声“不要”还哽在喉咙。蓦地,雨水浇灭了刚起了一点火星子的枯木。 肩负点火之责的奴仆一怔,又一次点亮手中的火折子。半边身子往前,左手护着火折子,往枯木堆中一丢。 火星溅起,顷刻红光灼目。 只一瞬,大雨又一次浇灭了火光, 林中风声掠过,如女子哀鸣啜泣。 奴仆双腿一软,连连又朝宋令枝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点燃,奴仆慎之又慎,一路护着火折子往前,他一双眼睛快要贴到烛光上,忘了瞧脚下的路。 不小心踩上一块碎石,整个人竟直直朝前摔去,额头重重磕在金丝棺木看。 仰头看,金丝棺木冰冷坚..硬,奴仆吓得连声后退,直嚷嚷着有鬼。 “鬼,真的有鬼!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回来了!” 他朝后,忽的朝沈砚连连磕头,“殿下,奴才真的不骗你,刚刚真的是有人……不对,是有鬼在推我!” 岳栩提着佩刀上前:“胡说八道!殿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那奴仆疯疯癫癫,很快被人拖走。 众人瞧见,纷纷往后退开两三步。 秋雨萧瑟,陵园阴森森,冷清孤寂。 有刚刚的前车之鉴在先,其他奴仆婆子只觉身上瘆得慌,脖颈那一处冷飕飕的。 大雨倾盆,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悉数在雨中浸湿。 岳栩撑伞,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处雨大,您还是先回马车上回避,这里有属下等人守着就行。” 一旁的云黎也在婆子和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满面落满雨珠,任凭侍女捏着丝帕,怎么也擦不干。 泪眼婆娑,隔着茫茫雨幕朝前望,忽而眼前恍惚,晕倒在侍女肩上。 云府众人手忙脚乱,扶着云黎回了马车。 棺木前雨声如注,空中水雾氤氲。 沈砚眸光淡漠,一言 不发。 岳栩试探:“……殿下?” 竹青身影落在雨幕之中,冷清寂寥。 倏地,耳边落下一阵马蹄声,嘶鸣声由远及近,遥遥的,只见一个小太监策马奔腾狂奔而来。他翻身下马,疾步跑到沈砚身前。 小太监双股战战,伏首磕头:“殿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接殿下回宫。” 沈砚漫不经心:“……母后?” 小太监低头:“是,皇后娘娘闻得殿下……闻得殿下私自回京,吓了一跳。说、说殿下回京一事不宜张扬,特命奴才前来。” 沈砚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勾唇嘲讽:“母后还真是有心了。” 似是担心京中众人不知沈砚回京,还大张旗鼓让一个小太监过来。 小太监低着脑袋,身子抖如筛子。 漫天雨幕飘扬,宫中亦是大雨。 皇后一手托着额头,任由宫人握着美人拳,为自己轻敲肩膀。 漆木案几上的汝窑粉青釉香炉点着暖香,长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闻得沈砚火葬宋令枝,皇后大吃一惊,乍然从榻上坐起。 “……烧了?”皇后满眼惊恐,似是以为自己听错,“确定烧的真是那姓宋的?” 侍女连连点头:“千真万确,三殿下还让人开棺查验,万万作不了假。” 皇后愕然失声:“他是……疯了吗?” 本朝少有人火葬,除非是身患重病,或染有时疫者,才会兴火葬。 皇后双眉紧拢,低声嘟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从闽州赶回来,本宫还道居然生了一个痴情种,不曾想他如今又闹这一出。” 侍女扶着皇后下榻,挽唇轻笑:“三殿下这般张扬,不正遂了娘娘的心意?怕是过了今日,京中无人不知三殿下无诏回京了。” 皇后弯眼笑笑:“这话很是,只是本宫这心总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温声宽慰:“娘娘莫多心,赶明儿L喊太医来瞧瞧便是了,许是这两日睡得不好,到底还是要宽心些。” 皇后轻声:“本宫何尝不知,只是这两日一闭上眼,本宫就想起还没入宫那会。那时,董……” 话犹未了,忽听殿门口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后忙收住声,和侍女对视一眼,往外走出。 乌木长廊飘落着点点雨丝,沈砚一身竹青色长袍,长身玉立。 “砚儿L,你回来了。” 皇后捏着丝帕拭泪,目光在沈砚脸上打量,“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般胡闹?你若是想回京,给母后写信便是了。” 皇后温声细语,“有母后在,你还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无诏回京,你还去了陵园……” 皇后无奈,长吁短叹,“今日去陵园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在圣上那参奏。洪涝一事,岂不是功亏一篑?” 皇后欲言又止,转眸凝视沈砚。 沈砚面色从容 :“依母后看,儿L臣该如何? 皇后摇摇头:朝政之事?[(,母后哪里懂得?不过是想着你若是为这事受罚,未免太委屈。如今闽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给你皇兄处置。” 皇后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后只推说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为母后回京,想来那些臣子也不敢说什么。倘或你父皇那还有闲言碎语,母后也一并帮你挡着,砚儿L意下如何?” 沈砚弯唇:“母后果真事事心系儿L臣,儿L臣感激不尽。” 皇后莞尔一笑:“再怎样,你也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的,母后哪会害你?今儿L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砚忽而拱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有劳母后费心了,只是儿L臣并非无诏回京。” 皇后惊诧,难以置信道:“……什么?” 沈砚勾唇轻笑:“闽州堤坝塌毁,佟知县等人定是脱不了干系。儿L臣一一审问之后,竟发现董大人……”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么了?” 沈砚笑笑颔首:“是儿L臣糊涂了,后宫不得干政,儿L臣竟还同母后说前朝之事,实属不该,还望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捏紧手中丝帕,长长指甲掐入掌心:“不过是闲谈罢了,哪里算得上干政。”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润白茶轻搁在案几上,沈砚脸上淡然:“时辰不早了,儿L臣还有事同父皇回禀,先走一步了。” 皇后着急,提裙追出宫去,却只见一抹颀长身影步入雨幕。 沈砚半点也不作停留,头也不回。 “砚儿L。”皇后失声。 她眼中惶恐不安,攥着侍女的手慌不择路,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说,他刚刚那话是何意?砚儿L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 侍女急声打断:“娘娘!”她压低声,“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侍女皱眉,附唇落在皇后耳边,低语,“三殿下向来心思缜密,焉知这不是三殿下刻意为之,娘娘若是此刻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真中了三殿下的伎俩。” 皇后恍然一惊,眼中蓄满泪珠,甫一抬眼,满天雨色落在她眼中。 烟青色的天幕昏昏沉沉,皇后双目朦胧。 斑驳树影摇曳,仰头望去,红墙黄瓦,深宫高墙。 耳边似有人在呓语,心神恍惚之际,皇后只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入宫前一夜,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荒唐、衣衫凌乱的自己。 …… 连绵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土润苔青。 乾清宫前一众宫人手持戳灯,静静伫立在廊檐下。 殿宇巍峨,檐角下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晃悠。 隔着一扇扇槅扇木门,皇帝爽朗清亮的笑声从殿中传出。 老态龙钟,皇帝一手掩唇,明黄龙袍映着迤逦烛光,皇帝满脸堆笑,坐在书案后。 他抚掌大乐,连声笑道:“好!好!不愧是朕的砚儿L,朕果真没看错你。好孩子,果真你是个有福气的。”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漆木锦匣垫着红缎,中间的丹药圆润饱满,凑近瞧,隐约可见上面刻着的“长生不老”四字。 字字宛若仙骨飘逸,矫若游龙。 皇帝爱不释手,看了又看,红光满面,春风得意。 皇帝近来夜夜宿在余贵人宫中,只觉身强力壮,一夜喊了四五回的水。 他深爱余贵人宫中的檀香,每每至余贵人宫中,都觉心旷神怡。 如今又有仙丹,皇帝更觉如虎添翼。 沈砚面不改色:“这是儿L臣从佟知县府上搜罗出来的,共有仙丹十颗,乃佟知县为求长生不老,从仙人手中求得。” 沈砚娓娓道来,“父皇,这仙丹是连着一起的。” 皇帝闻言,捻起中间最为硕大的丹药,稍稍抬高手,四周余下的九颗丹药亦跟着一起。拿手分开,却不见任何粘合之药。 皇帝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叹之色,对着沈砚赞赏有加,抚掌称道:“果真是仙人之物,不同凡响,好!好!” 沈砚轻声:“儿L臣怕仙丹落入贼人之手,不敢在信中告知,只能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父皇,儿L臣自知私自回京罪无可恕……” 皇帝挥挥衣袖,不以为然道:“你是为了朕赶回京的,朕哪里舍得怪你?且这仙丹难得,定是时时有人惦记,你如此谨慎行事,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砚不动声色:“谢父皇体恤。” 皇帝大笑,一双眼珠子混沌,上下端详着沈砚,甚为满意。 “闽州一事,你立了大功,朕该好好赏你才是。朕听闻,你府上那姑娘,近日病故了。” 皇帝悠悠叹口气,“真是天不遂人愿,朕本还想着为你二人赐婚,到底是她没有福气。你这趟回来,可曾见过她最后一面了?” 沈砚垂首敛眸:“见过了。” 他拱手,“父皇,仙丹之事儿L臣不敢张扬,如今宫中上下无人知晓,都以为儿L臣是为了丧葬之事才回京……” 沈砚欲言又止。 皇帝点点头:“你做得甚好,仙丹一事,确实不宜大肆张扬。此事朕自有主张,只是闽州那些官吏着实可恶,竟然背着朕向仙人求取仙丹。” 皇帝抬手,狠狠在案上拍了一拍。 沈砚淡声:“父皇息怒。” 湘妃竹帘挽起,宫人款步提裙,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缓缓步入殿中。 青瓷缠枝白盘中供着三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糕点细腻,清雅可口。 沈砚眸光一顿,视线淡淡从绿豆糕上掠过。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细细摩挲,沈砚眼眸幽深,若有所思。 宫人捧着茶盘,指尖轻颤,羞赧垂眼:“……殿、殿 下。” 皇帝好美人,能在御前当值的,自然不是俗色。 宫人颤巍巍,嗓音娇若莺啼,羽步翩跹,眼眸流转。 刚一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沈砚冷若冰霜的视线,宫人一惊。脚下趔趄,手中的白盘摔得粉碎,绿豆糕瞬间散落一地。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连声磕头,伏地叩首,两行清泪自眼中滚落,“奴婢不是有意的,求殿下饶了奴婢这一回……” 绿豆糕软糯甜腻,细碎的糕点洋洋洒落在沈砚脚边,犹如那一夜黄鹂踩碎的绿豆糕。 沈砚眸色一沉。 宫人战战兢兢,白皙纤细的脖颈露在沈砚视线之中,仰头,一张小脸花容失色,犹如梨花带雨,她娇滴滴:“殿下……” 沈砚脸上冷漠:“——滚。” 宫人怔住,随即转首朝向皇帝:“陛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皇帝心生恻隐之心:“砚儿L,你……” 沈砚冷声打断:“行事如此鲁莽,怎可在御前伺候。来人,拖下去。” 皇帝讷讷张唇,思及沈砚刚为自己送来的仙丹,又觉得少了一个美人不算大事,摆摆手,任由沈砚处置。 宫人凄厉惨叫在乾清宫久久回响。 沈砚垂下眼睛,视线似有若无从粉碎的绿豆糕上掠过,眸光轻动。 …… …… 大雨滂沱。 陵园静默无声,只有凄冷阴森的冷风呜咽。 前来送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奴仆,皆是沈砚府上的。 管事满脸皱纹,一张脸愁容惨淡,抬头望天。 许是知晓宋令枝今日出殡,大雨未有一刻歇着,阴雨连成雨幕。 火折子一直点不亮枯木,管事束手无措:“见鬼了罢,这都第几回了?怎么这火还是点不了?” 陵园阴风阵阵,留下来的奴仆多是二门上伺候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嗦着身子上前,颤颤发抖:“管事的,这雨大着呢,要不等会再回来?” 金丝楠木的棺木静静埋在坑中,管事看一眼,都觉得头大,抬脚给了下人一脚。 “滚远点,我还不知道这雨大?你难道没听见刚刚三殿下说了什么。若是他出宫还没见到我们完事,怕是我们兄弟几个今日也得跟着宋姑娘陪葬!” 管事骂骂咧咧,“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些柴木来,没瞧这些都淋湿了吗?” 众人不敢再耽搁,冒雨又拉着好些柴火来。 板车骨碌碌在官道上穿过,满手湿答答的,连火折子也拿不住。 管事嫌弃晦气,狠狠将人踢开,亲自上阵。 连着试了一两回,火光虚弱,只在雨中亮了一瞬,顷刻又熄灭了。 管事气极,正想着让人再送火折子来,蓦地,手上的火折子被人从后面拿走。 那人脚步无声,不声不息出现在管事身后。 管事吓得跪坐在地,满脸惊恐不安:“救救救救命啊,宋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并非小的冒犯,只是……” 视线透过指缝,忽的瞧见一抹玄色身影。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五十三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管事吓得又叫了一声,直至那人毕恭毕敬,朝自己拱手。 魏子渊彬彬有礼:“是我冒犯管事了。” 管事大怒,从地上站起,无奈身子只到魏子渊肩膀,气势差了一截。 他气汹汹雄赳赳:“你是哪个院子当差的,懂不懂规矩?睁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魏子渊低头,油纸伞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我是云姑娘身边伺候的,云姑娘知道众人今日辛苦,特命我送来一车好菜。” 连着在陵园做了半日活,众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管事不耐烦:“活还没干完,吃什么吃,若是三殿下问起……” 魏子渊面不改色:“管事若不介意,我可以留下。不瞒管事说,我家祖上三代是做纸活的,我从小和这些玩意打交道。” 他压低声,凑近管事耳边,“时辰已过,宋姑娘怕是不肯走,火才会一直点不燃。” 管事吓得汗流浃背,声音在冷风中颤动:“你你你……你莫要胡说,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 魏子渊不动声色:“管事若不信,可让我试试。” 管事好奇:“你有法子?” 魏子渊颔首,又迟疑道:“只是这东西古怪,喜欢上人身。”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管事若是想留下,还是将这府纸带在身上,如若真见到什么不该看的……” 园中冷风呜咽,散落的纸钱伴着雨珠,落满一地。 管事陡然一惊,眼睛瞪圆,魏子渊身上递来的符纸他也不敢接,一股脑塞回魏子渊怀里。 “不、不必了,你看着办就成。”他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没影。 “我们还没用饭,等会、等会再来!” 主心骨不在,剩下几个奴仆亦是追随管事而去,顷刻陵园萧瑟冷清,只有魏子渊孤身一人。 怕被鬼上身,那群人早跑得无影无踪,深怕被鬼撞上。 手中的油纸伞立在棺木前,魏子渊单手撑着、跃下土坑。 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凌乱堆着,枯木之上,是一层淡淡的粉末。茶犀粉遇火不燃,遇水不溶。 此乃魏子渊同苏老爷子学医时得知的,不想今日竟派上用场。枯木上洒了茶犀粉,纵使没有这场大雨,也点不燃这堆枯木。 枯枝败叶悉数被魏子渊挥落,他咬牙,使劲推开棺板,油纸伞半撑着的阴影中,宋令枝安安稳稳睡在棺木中,双目紧阖,似是睡着了。 浑身冷冰冰,鬓间的珠钗步摇皆被魏子渊取下,丢在棺木中。 光影绰约,余光瞥见一只死去多日的小雀,魏子渊眼中一暗,随手将小雀丢入棺木之中。 雨逐渐小了,只剩下连绵细雨。 棺板紧闭,金丝楠木的棺木沉重肃穆,魏子渊一手扶着宋令枝倚靠在自己肩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丢在棺木之上。 没了茶犀粉,顷刻,火光连成一片。 红光满天,整个陵园瞬间亮澄澄的。 魏子渊扶着宋令枝,头也不回钻进马车。 青轴马车半点也不起眼,稳稳当当从官道上离开。 和折返回来的岳栩擦肩而过。 岳栩策马扬鞭,一路奔至燃着火光的棺木前。 管事一行人恰好用饭毕,瞧见火光,都远远跑了过来,垂手站在火光前,点头哈腰。 “岳统领,您贵人事多,怎么还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放心,这火是我亲自点的,半点错也出不了。” “待事毕,我亲自将东西给你送去。” 陵园肃静,满目疮痍。 林中燕雀飞过,低声嘶鸣。 青缎马车远远驶去,渐渐融在雨幕中,再也看不见。!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海天一色,水面波光粼粼,霞映海面。 船上,一女子遍身绫罗绸缎,腰间系着各色熠熠生辉的宝石玛瑙,满头乌发轻垂在身后,一双眼睛犹如绿宝石璀璨明亮。 她声音俏生生,似空谷中婉转啼叫的百灵鸟。 格林伊满脸的天真娇妩,纤纤素手挂满宝石玉钏,脚踝上还挂着一串银铃。 她挽着自家兄长的手撒娇:“哥哥,我真没骗你,宋姐姐真的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看的人,而且她还会弗洛安语。” 弗洛安位于南海,同大周只隔了一个小小的平海岛。往年也会派使臣前往大周。 弗洛安虽是小国,却是地产丰富,盛产的珍珠鲛绡帐在大周称为舶来品,颇受大周人的喜欢。只可惜因着语言不通,弗洛安同平海岛上的岛民屡生间隙,相见两相恨。 直至一年前,平海岛上来了一艘海船。 格林伊如花蝴蝶,在兄长前絮絮叨叨:“哥哥,宋姐姐可厉害了,前儿账本上有一处错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有还有……” 话犹未了,忽听船下的奴仆来报,说是宋姑娘来了。 格林伊眼前一亮,提裙亲自下船去接。 窗棂半支,岸上一人款步提裙,羽步翩跹。点染曲眉,冰肌莹彻。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石榴红织金锦锦衣,遍身珠翠。日光迤逦,无声落在她眉眼。 手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半掩,竹扇轻抬,宋令枝仰头望去,猝不及防撞上雀室一双绿色眼睛。 同妹妹格林伊一样,兄长□□尔的眼睛亦是绿色的。来之前,□□尔在妹妹口中听过宋令枝的无数。 往日□□尔只觉妹妹夸大其词,如今却觉得,便是弗洛安最珍贵的宝石,也不及宋令枝半分。 少女身姿轻盈,似梦中仙、水中月。 □□尔自诩堂堂八尺大汉,却在此时红了脸。自宋令枝步入雀室,□□尔束手束脚,手足无处安放。 差点摔坏一个茶盏。 诚如妹妹所言,宋令枝的弗洛安语说得极好,半点口音也听不出。纵使是大周的通事官,许还比不上宋令枝。 □□尔堂堂八尺男儿,此时却坐立不安,低垂着脑袋垂手站在一旁,声音磕磕巴巴。 格林伊狐疑挽着宋令枝的胳膊,回首望自家兄长:“哥哥,你怎么了?” 左右环顾,格林伊眼中满是好奇,“可是这雀室太闷了,你脸都红了。” □□尔怒而瞪妹妹一眼,转身望向宋令枝,彬彬有礼:“宋姑娘。” 宋令枝莞尔颔首。 格林伊一心念着宋令枝,心中哪有自家兄长的身影,她抚掌,命侍女端来数十个漆木锦下,盖子掀开,颗颗珍珠圆润饱满,晶莹剔透。 日光洒落,隐约可见妃色光影。 格林伊兴致勃勃:“宋姐姐你瞧,这是粉珠贝,是我父亲从一位渔人船上收来的。” 粉珠贝难得,价值连城,便是宫中皇后,也未见能得一颗。 数十颗粉珠贝裹在青缎之中,格林伊双眼亮着光:“宋姐姐,上回我同你说的就是这个。” 粉珠贝难得,格林伊父亲为这十颗粉珠贝,差点倾家荡产,几乎将家底掏空。无奈先前承诺收粉珠贝的商人临阵脱逃,数十颗粉珠贝砸在手上。 价高,寻常百姓买不起,只能远观。同行知晓格林伊父亲急着转手,亦是故意压低价。 格林伊气势汹汹:“那些人着实可恶,给出的价比我父亲买入的还低,简直、简直是狼心狗肺。” 粉珠贝捏在手心,果真莹润光泽。 秋雁和白芷站在宋令枝身侧,亦是连声称赞:“这珠子果然好看,若是拿来做镯子,定是好看的。” 宋令枝轻晃手中竹扇,慢悠悠道出一个数:“若是这个数,你们还会拿来做手镯吗?” 秋雁和白芷面色一变,齐齐摇头,皆笑道:“好家伙,便是我这辈子不吃不喝,也不一定能供得起这珠子。” 秋雁和白芷的月例比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还要多,他们都买不起,别人家定是不敢了。 格林伊愁容满面,双手托着腮:“宋姐姐,上回你说有法子,是什么?” 宋令枝挽唇轻笑。 若是以前,这十颗粉珠贝她一口买下,也不是难事。如今虽也不差银子,只是人在外,到底还是不宜张扬。 宋令枝笑笑:“你将粉珠贝同其他珍珠混在一处,都拿锦匣装着,放在店里。若有人心仪,只需出十两银子,便可带走一个锦匣。” 宋令枝眼睛弯弯,“他若是走运,带走的便是粉珠贝,若是不走运,也可拿回个珍珠,也不算亏。” 格林伊眼中掠过几分迟疑:“可寻常珍珠,也不用花十两银子。” 宋令枝拿竹扇轻敲格林伊手背:“如若有人和你说,花十两银子就有可能带走一颗粉珠贝,你会花这十两吗?” 格林伊不假思索点头:“自然会,不过十两银子罢了,往日我戴的簪子都不止十两……” 声音戛然而止,格林伊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忽的亮起:“我知道了,这和赌钱一个理,人人都想赢钱,便是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 格林伊心花怒放,埋在宋令枝美人肩上,只觉脂粉迎面,淡淡的暖香萦绕在鼻尖。 格林伊忍不住,在宋令枝臂弯上蹭..蹭,“宋姐姐,今日这事幸好有你,若事成了,我定重重谢你。宋姐姐你不知,为这事我父亲都几夜不曾合眼。” 宋令枝转眸笑睨她:“那你还不快回去。” “就回了就回了!”格林伊眼睛笑成弯月,“宋姐姐上回要的玛瑙,我已让人去寻。只是姐姐要的多,恐还需些时日。” 宋令枝摇头:“不急,你且忙完你家中事再说。我先家去,你若有事寻我,打发人来便是。” 格林伊笑着点头。 天色不早,海 面上红霞映照。 白芷细心,为宋令枝拢上披风,软毛织金披风柔软细腻。白芝轻声细语:“如今入秋,姑娘也该注意着点,且这还是在海边。” 自去岁离京后,宋令枝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转,日日与药饵为伴,屋中药香常伴。 思及往事,宛若隔世。 去岁离京时,京城也是萧瑟秋色,落叶满地。 宋令枝也是后来才知,父亲染上天花提示,是魏子渊故意为之。如今天下人都以为,宋瀚远在海上染上天花身故。 宋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病不起,也跟着去了。 当初来投靠宋老夫人的贺姑母,后来也回了老家,她手上还有宋老夫人留的几家铺子,好歹吃穿不愁。 只是如今……贺鸣还下落不明。 宋令枝无声叹口气:也不知道贺哥哥如今在哪,到底是我的错,若非……?[(” 秋雁向来护主,急道:“这哪里是姑娘的错,左右都是那三殿下……” “三殿下”三个字,倏然哽在喉咙间。 秋雁自知失言,赶忙低下头。 白芷忙道:“姑娘,你为何同格林伊要那么多的玛瑙,这平海岛的百姓也不多,姑娘要那么多,奴婢担心,那些玛瑙只能留在库房积灰。” 宋令枝笑意展露:“平海岛的百姓确实不多,可若算上弗洛安呢?” 白芷眼中疑虑渐深:“姑娘莫不是在说笑,我们家的玛瑙宝石都是从他们那买的,谁不知他们最不缺的就是玛瑙宝石。” 宋令枝:“确实不缺,只是你瞧着他们的玛瑙好看吗?” 白芷疑惑:“谈不上好看。” 许是不缺宝石,弗洛安的百姓都喜欢将宝石玛瑙串在一处,或是手镯或是璎珞,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目光也不知该落向何处。 宋令枝唇角轻扬:“这就是了。那些玛瑙在他们眼中,并非珍稀之物,可若是拿玛瑙做头面……” 白芷恍然大悟:“姑娘果真聪慧,若论玉石雕刻,哪有人比得过我们家里的老师傅,姑娘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谈笑间,忽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身,竟然是刚刚才见过面的□□尔。 □□尔一身白袍,神色拘束,站在宋令枝眼前,人高马大,衬得宋令枝身影愈发娇小。 海浪声翻滚,浪花四溅,重重拍在礁石之上。海鸥掠过红日,黄昏满天。 “宋,宋姑娘。” □□尔忽然上前,一直藏在身后的八宝阁忽然举至宋令枝眼前,满满当当一匣子金光璀璨,玛瑙数不胜数,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宋令枝唬了一跳,连连后退两三步,被亮光晃了一脸。 □□尔单手捏拳,一鼓作气:“这是我往日收藏的玛瑙,宋姑娘若、若是喜欢,我都送给姑娘。我家中还、还有……” 宋令枝哭笑不得:“这是你珍藏的,我怎好夺人所爱。” □□尔强..硬将八宝阁塞 到宋令枝手上:“这是我送给宋姑娘的,不算夺人所爱,且我、我心悦宋姑娘……” 宋令枝连连推却。 □□尔往前逼近:宋姑娘……⒉_[(” 陡地,一支箭矢穿破长空,只听“咻”的一声,箭矢稳稳当当落在八宝阁上。 满盒玛瑙险些落了一地。 宋令枝大惊,瞪圆眼睛往回瞧。 晚霞满地的海滩上,魏子渊一身朱红色山水藤纹云袖袍,长身玉立,如松柏颀长身影立在光影中。 凌厉眉眼宛若寒刃,魏子渊疾步行至宋令枝身前,面容冷峻:“姑娘。” 魏子渊挡在宋令枝身前,望向□□尔的目光满是戒备疏远。 宋家同□□尔一家有生意往来,魏子渊身为宋家的管事,自然识得对方,他双眉皱紧,凌厉的下颌线紧绷。 “姑娘,可是他冒犯的你?” 宋令枝从怔忪回过神,急声解释,拉着魏子渊往后:“你误会了。” 她轻声,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道清,又福身朝□□尔赔不是。 魏子渊抬手阻挡宋令枝屈膝福身,转而向□□尔拱手,赔礼道歉:“是我唐突了,改日我带上酒,亲自赔罪。” □□尔不以为然,摆摆手:“无妨。” 魏子渊不疾不徐:“姑娘,老夫人还在家中等您。” □□尔立刻往后让开两三步,为宋令枝腾路。 …… 海风拂面,平海岛本为香娘子的老家,白芷先前还玩笑说,日后要来海岛上玩。 不想如今一语成戳,竟真的在此长住。 日光满地,长街上小贩沿路叫卖,多为鱼干虾米。 秋雁嘴馋,瞧得前方有人在烤鱿鱼,顿时走不动路。 她眼睛弯弯,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可要试试烤鱿鱼?那家的鱿鱼不比我们往日家吃的,都是才刚从海上捞起来的,上面还洒了……五香粉。” 宋令枝狐疑转眸:“……你吃过了?” 秋雁连连摇头:“那没有,奴婢是听二门的丫鬟说的,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五香粉。姑娘不若多带些,也好给宋老夫人尝尝。” 篝火熊熊燃起,火光烈焰,落在红润晚霞中。 摊前百姓载歌载舞,锣鼓喧天。 只一眨眼的功夫,挽着宋令枝的秋雁和白芷都没了身影。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满耳是平海岛当地的方言,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无奈人多,频频踩上人。 宋令枝连声赔不是。 眼前恍惚,人影重叠。 有人展臂高呼,踩着鼓点作舞,亦有人交头接耳,笑声连连。 “京城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平海岛自在,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子也管不着。” “你还别说,当朝圣上那可真是史无前例。我可听闻,他连长兄都容不下。一朝太子居然沦落成阶下囚,还不如我一个渔夫来 得自在。要我说,皇帝老子的日子也没我神仙。” “笑话,难道你还有三千佳丽不成?我可听说新帝正采选秀女入宫,你说我们平海岛若是也出了皇后,我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宋令枝手足僵冷。 沈砚是在今岁登基的。 除夕夜,先帝同后妃游湖,不幸坠湖身亡,伴在君侧的余贵人当夜追先帝而去。 宫中大乱。 皇后还没来得及拥太子沈昭上位,沈砚忽然起兵发难,同本该在江南金明寺修行的摄政王里应外合,一举攻下京城。 太子皇后被囚,无人知晓他们二人的生死。 宋令枝远在平海岛,亦对那一夜的宫变有所闻。听说血流成河,伏尸满地。 沈砚手腕狠戾,有不服者,格杀勿论,尸首高高悬在城楼上,以儆效尤。京中多名朝臣家中惨遭灭门,死伤无数。 落日逐渐从宋令枝身上褪去,寒意遍及全身,宋令枝差点喘不过气。 长街熙攘,影影绰绰。 沈砚、沈砚、沈砚…… 许久未闻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耳边,埋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和不安似翻江倒海,层层笼罩在宋令枝周身。 倏然,身前直直撞上一人,宋令枝身影一颤。 前世她遇见沈砚,也是在这样人头攒动的长街上。 宋令枝仰起头,一双如水秋眸惶恐不安,惊恐万分。 落日西沉,众鸟归林。 长而窄的长街,宋令枝冷不丁撞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魏子渊眼眸浅淡,映着无尽的担忧和紧张。 手指握紧宋令枝纤细瘦弱的手腕,魏子渊嗓音低沉:“——走。” 离开拥挤人群,视野逐渐开阔,入目是客栈高高挂起的酒幡。 宋令枝惊魂未定,一副神游天外之态。 窃窃私语抛在身后,她心中恍惚,任由魏子渊牵着自己在长条凳上坐下。 那本是客栈给打尖的客人歇息用的。 少顷,宋令枝乍然回神,惊慌朝后望去,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她嗓音轻轻:“秋雁和白芷呢,她们知不知道我们……” 魏子渊神态自若:“知道。” 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眼眸低垂,余光瞥见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 宋令枝猛地收回。 指尖还有残留的温热,魏子渊垂眸,声音低低:“事发突然,还望姑娘恕罪。” 宋令枝摇摇头:“你只是想带我走罢了,何罪之有。” 话落,宋令枝忽而记起一事,她抬眼凝视身前的魏子渊。 云影横窗,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 宋令枝挽唇:“前日祖母同我提过您。” 如今的魏子渊,早不是当初宋府小小的一个管事,他的才识能力众人皆有目共睹。 宋令枝粲然一笑:“祖母同我说,你该是长空雄 鹰,留在宋家只会委屈你。若你想要自立门户⒒,她和父亲都不会……” 魏子渊轻声:“枝枝是不要我了吗?” 宋令枝面露怔忪:“什么?” 眼睛飞快眨动,纤长睫毛轻颤,宋令枝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宋家如今比不得以前,且你先前为救我出京……” 沈砚那人睚眦必报,若是知晓是魏子渊从中作梗,定不会轻易放过魏子渊。 “你为我得罪了他,若是有朝一日他找上门……” 魏子渊眼眸轻动:“枝枝是在担心我吗?” 宋令枝脱口而出:“我自然担心你,你不知道沈砚那人……” 声音忽的止住,宋令枝后知后觉,一双眼珠子睁大:“你刚刚……唤我什么?” …… …… 皓月当空,苍苔露冷。 皇城殿宇巍峨,青松抚檐,杳无声息。 一众宫人提着玻利璃绣球灯,羽步翩跹,自乌木长廊下掠过。 园中安静,静悄无人低语。 寝殿内。 鎏金百合大鼎点着松柏香,青烟未尽。紫檀嵌玉理石案几上堆着如山的奏折,沈砚一手揉着眉心,手中的沉香木珠手串在指尖轻转。 岳栩抬眼,目光在那沉香手串停留一瞬,当即收回。 这世上无人比他更清楚,那木珠攒的是何物。 岳栩拱手,轻声提醒:“陛下,今夜可要回旧府?” 登基后,沈砚偶尔会回旧府歇息,府上一应起居和旧时一样,不曾有变。 当初大张旗鼓为宋令枝修葺的芙蓉院,在宋令枝走后,也沦为虫雀栖息之所,再无人关顾。 清风掠过,殿中烛光摇曳,斑驳光影落在沈砚手边。 半晌,书案后终传来一声:“回。” …… 长街落了一地的月光,银辉满地。 七宝香车骨碌碌驶过长街,但见明月高悬,街上静默。 岳栩低头赶路,马车自青石板路穿过。 倏然,一声凄厉的嘶鸣穿破长空。 不知何时,从暗巷中闯入一个醉汉,那人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虚浮。 满脸坨红,差点死在马蹄之下,却还对着岳栩咧嘴傻笑。 岳栩横眉立目,懒得搭理一个醉汉,转而朝身后的沈砚道:“主子可有大碍?” 月光旖旎,隔着一道墨绿车帘,马车内悄然无声。 岳栩皱眉。 后背忽然一冷,岳栩猛地转身,本该在地上躺平的醉汉不知何时起了身,手握利剑,直朝马车而去。 岳栩惊恐瞪圆眼珠,利剑出鞘:“——主子小心!” 银白的剑身在光下泛着银光,只见电光火石之际,一柄执扇突然从马车内飞出,直冲向那醉汉眼睛。 那醉汉躲闪不及,一手捂住眼睛。 只一瞬,立刻占据下风。 数十个暗卫从暗处飞出,刀光剑影,银光骤现。 那醉汉渐渐体力不支,跌坐在地上,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苍苍。 他仰头,浑浊的双目中满是不甘:“你这个乱臣贼子,滥杀无辜,残暴无心……” 一只手缓缓挽起墨绿车帘,沈砚一身月白色暗花纹长袍,如墨眸子淡漠。 他居高临下,垂眼睥睨被暗卫团团围住的醉汉。 “这几回,都是你在跟着我?” 护在沈砚身前的岳栩一惊,身为统领,他竟不知沈砚被人尾随。 岳栩单膝跪地,打算今夜之后自去领罚。 沈砚眼中淡淡,手腕上悬着沉香木珠,他不动声色捻着。 岳栩转而拿剑直逼醉汉:“谁派你来的?” 醉汉哈哈一笑,忽而双眼紧闭,岳栩眼疾手快,冲上去掐住醉汉的下颌,逼着他将口中毒..药吐出。 醉汉连声干呕,望向沈砚的目光狠戾阴毒:“沈砚,你不得好死,今日杀不死你,来日我定为我师父……” “你师父……” 目光在“醉汉”脸上停留一瞬,沈砚低笑一声,“……玄静真人?” 老道不再装疯卖傻,直瞪向沈砚:“呸!你这个狗贼,当初是你杀了我师父……” 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银光,老道怔愣在地,只听一声匕首落地,再低头,刀刃直落在自己手指上。 汩汩血流淌了一地。 ——沈砚砍断了老道的一根手指。 无人知晓沈砚是何时出手的,只见匕首立在青石板路上,轻轻晃动。 老道瞠目结舌,疼痛自断手传来,犹如撕心裂肺。 他一张脸疼得扭曲。 师父被杀时,他是靠着闭息丸得以从沈砚眼皮下逃脱。这些年苟且偷生,日夜盼着能亲手手刃沈砚。 他知晓沈砚偶尔会回旧府,特意在路上蹲守。 今夜是酒壮人胆,可惜还是被沈砚识破了。 逆着光,沈砚一双眼睛如坠入朦朦夜色,望不真切。 清润眉眼笑意淡淡,沈砚勾唇轻笑,好整以暇垂眼,似看一只低贱的蝼蚁苟延残喘:“继续。” 老道惊恐,颤抖着佝偻身子往后退去,后背撞上利剑,又堪堪停住。 沈砚垂眸,似笑非笑,指尖轻抚过沉香木珠:“怎么不骂了?” 那声音伴着萧瑟秋风,似从阴曹地府传来。 滔天的夜色笼罩在沈砚身后,宛若化不开的浓雾。 老道连连磕头,额头哐哐砸落在青石板路上,血珠滚滚。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沈砚唇角笑意轻敛,朝岳栩瞥去一眼。 岳栩会意,剑起剑落。 老道的手指头瞬间又少了一根。 钻心的疼痛遍及四肢,老道再也忍受不住,抱着断指蜷缩在地上哀嚎。 嗓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秋夜冷清,飒飒风声卷起一地的落叶。 长街上,老道惨叫连连,双眼垂泪:“你,你不得好死……” 颤巍巍吐出几个字,余光瞥见沈砚森寒阴冷的双眼,老道又一次吓得噤声。 他连连抽噎:“陛下饶命,小人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 岳栩手快,长剑再一次落下。 老道抱手往外一滚,长剑挥落,直切段他满头银发。 他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双足跪地,朝沈砚伏地叩首。 冷风卷起沈砚衣袂,他面无表情转身,颇觉无趣。 岳栩拱手:“主子,这人是要留着,还是……” 沈砚淡声:“若是能骂出些新鲜花样,就留着,若是不能……” 他轻摩挲手中的沉香木珠,不再多语。 七宝香车驶入长夜之中。 老道双腿一软,被人架着从地上拖起:“我、我有话同陛下说。” “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大秘密!” 老道凄凉的叫声在长街上盘旋。 久久不绝。!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地牢潮湿阴冷。 枯草随意堆积在地上,厚重的铁门斑驳生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狱卒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若是往日,他们定把酒言欢,打趣着明日去醉仙楼,寻哪位美娇娘逍游快活。 只如今新帝登基,沈砚手腕阴狠,雷厉风行。宫变那一日,乱葬岗的尸身堆积如山,令人生畏。 狱卒再不敢三心二意,老实本分,各司其职。 地牢昏暗无光,狱卒手执火烛,微弱的光影照亮半隅的角落。 他悄悄挪步至头儿身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 “头儿,这真的……要写下来吗?” 刑架上架着一人,那人十根手指只剩下六根,血流一地。披头散发,一头银发脏污,血迹斑斑盖在脸上,面目全非。 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老道嗓音嘶哑凄厉,一双眼珠子混沌不清:“陛、陛下……畜、畜生,猪狗不如。” 狱卒后脊生凉,他手上还握着厚厚的一沓竹简,其上污言秽语无数,全是老道一整夜的骂词。 狱卒缩缩脑袋,不寒而栗。总觉得若是真将竹简送去乾清宫,自己的脑袋也会跟着掉落。 沈砚身为三皇子时,人人都道他阴晴不定,如今登基称帝,喜怒愈发无常。寻常人若是听到他人辱骂自己,定会勃然大怒,反唇相讥。 沈砚却让人换着花样骂,若是骂得不好,还得砍手砍脚。 狱卒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每记下老道骂的一字,手也跟着抖一下。 头儿狠瞪手下一眼:“你知道什么,知道这人是谁送来的吗?”头儿揪起手下的耳朵,“那可是陛下身边的岳统领!” 狱卒连声喊疼,又颤巍巍:“可是这老道说的,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了。” 胆敢当众辱骂当今圣上,随意拎起一字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头儿不以为然:“知道我为什么是你头儿吗?”他笑得神秘莫测,眼睛眯成一条缝,抬手指着天,意有所指。 “说什么,我们做什么,少问、多做。” 狱卒稍怔,又皱眉:“头儿,这人夜里一直嚷着有事要和陛下当面说,这事要写上吗?” 头儿冷笑两三声:“这有何稀奇,来这的人都这么说。都死到临头了,还指望面圣呢,真当见圣上一面那么容易。” 头儿敲敲狱卒的脑袋,“且我听人说,这人是行刺陛下进来的,倘若真面圣,他再给陛下……”头儿声音渐渐收起,“那你我的项上人头,可真就不保喽。” 头儿背着手,大跨步往外走去。 晨曦微露,日光透过那一方小小的铁窗,老道整个人奄奄一息,手指上的血珠一点点往下流。 干涸破裂的嘴唇艰难扯动,他低声嘟囔。 “胭脂、胭脂铺、马、马……” 脑袋渐渐低垂。 迎面又是一桶盐水泼下,滚烫的热水烫得老道 浑身激灵,他痛苦睁眼:“马、马……” 当初和他要闭息丸的,是开胭脂铺子的马掌柜,还有、还有胭脂铺的东家。 他只听过马掌柜唤那人“东家”。 …… 夜色如水,月影横窗。 那老道在地牢关了两日两夜,送来的竹简足有半人多高。 宫人小心谨慎捧着竹简,如双翅站在下首。 少顷,方听得书案后传来低低的一声:“都下去。” 一众宫人福身,款步提裙,悄声退下。 烛光摇曳,缂丝屏风上映照出两道身影。 廊檐下檐铃晃悠,院落无声,隐约闻得淡淡的桂花香。 宫人挽手,走远些,才敢轻声语。 左右张望,宫人声音怯怯,手上提着羊角灯:“姐姐等我,这一处悄无声息的,我看着都害怕。” “胆小,这可是乾清宫,有何好怕的。” “陛下有真龙护身,自然不怕,我不过就一个小丫鬟,自然怕了。难不成姐姐不怕那玩意?” 她压低嗓子,“我听说那鬼火可厉害了,前儿还有人在街上瞧见了,还有人说是先皇……” 话犹未了,当即被人剜了一眼,“你不要命了,连这都敢说。” 庭院深深,殿宇精致,四面木板镂空,镶嵌各色槅子,或供着美人瓢,或设官窑三足洗。 鎏金异兽纹铜炉燃着松柏之香,褥设芙蓉。 岳栩垂手侍立,余光在那高如山的竹简轻轻掠过,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大理寺折磨人自有一手,短短两日,那老道如沧桑十年,只剩一口气吊着。 竹简上写着,全是那老道的骂词。 沈砚漫不经心翻过,全是老生常谈的言语,无半点新意。 了然无趣。 沈砚又随意捡起一册,翻开,一目十行,草草掠过。 竹简“哗啦”一声,瞬间被丢弃在地上。 岳栩屈膝跪地,眼皮轻抬,无意瞥见竹简上“弑父”二字,当即垂下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深怕望见更多大逆不道之语。 他低身:“陛下,这老道满口胡言乱语,何不……” “……胡言乱语?” 沈砚轻哂,漆黑眼眸低垂,蕴着化不开的嘲讽讥诮,“他说的不是实话吗?” “——陛下!” 岳栩惊呼,垂眼伏地叩首。 “慌什么。”沈砚不以为然,指尖捻过腕间的沉香木珠,“民间不是都说,朕弑父杀君,天理难容。就连朕的好父皇,死后还不肯托生,夜夜在京中游荡,时刻等着取朕的性命。” 双手撑在紫檀嵌玉理石,沈砚一字字,声音轻轻,似轻描淡写。 岳栩心惊胆战:“陛下,鬼火在京中游荡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两日属下已命金吾卫加强防守,想来不日就能将那歹人捉拿归案。” 岳栩双眉紧皱,心中疑虑重重。也不知 是那背后人听到风声,这两日倒是在家躲着,京城中连着两夜太平无事。 沈砚指骨在案沿上轻敲:“朕记得小时候,京中也曾有鬼火出没。” 不过是些小人装神弄鬼,只是先帝贪生怕死,故而在各地招揽能人异士。玄静真人当初就是靠着收伏鬼火,得到先帝的赏识重用。 不过自导自演的诡术罢了,也就先帝愚昧无知,才会深信不疑。 沉香木珠在沈砚指尖轻转,他轻笑,“这么多年过去,倒是半点长进也无,着实无趣得很。” 岳栩心中震撼,骇然:“陛下,那玄静真人早就气尽身亡,师门一脉也……” 声音戛然而止。 岳栩后知后觉,地牢关着的那老道也自称是玄静真人的徒弟,他深觉不可思议:“这不可能,当初是属下亲自看着他们咽气的,总不可能这世上真有还魂之术。” 他抱拳,“……属下这就带人去搜那老道的住处。” 若是京中鬼火真是那老道的手笔,那他定和玄静真人脱不了干系。 当年玄静真人师徒被灭门,或许还有隐情。 岳栩躬身退下,槅扇木门推开又合上。 月光细细长长的一道,洒落在窗前案上。 “还魂之术……” 沈砚临窗对月,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沉香木珠,漆黑瞳仁低低垂着。 眼中思绪不明。 他自是不信世间有还魂之术一说,不过是同鬼火一样,是有奸滑宵小之辈作祟罢了。 沉香木珠光滑圆润,沈砚低声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语,“若你真的还活着……” 倏然,唇齿溢出一声冷笑。 沈砚抬眼,复望向园中。 满园萧瑟,秋风乍起,惊落一地的冷清。 …… …… 平海岛不比江南,入了秋,海风掠耳,侵肌入骨。 宋令枝向来畏冷,暖阁早早摆上鎏金珐琅铜脚炉,一旁长条案几上,亦是设着银火壶。 金丝炭滚滚烧着,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后,为她挽发梳妆。 一身轻薄秋衫,如凝脂手腕悬在半空,白芷挽唇轻笑:“这平海岛可真真奇怪,明明冷得厉害,他们倒是半点也不怕。姑娘不知道,他们都不用金丝炭的,为着这点金丝炭,魏管事可真是煞费苦心……” 一语未了,宋令枝手上的玉簪忽然落地。莹润光泽的红珊瑚砸落一地,叮咚作响。 白芷唬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捡起,裹在丝帕细细擦拭,她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两日都心不在焉的?” 宋令枝侧目,双耳似染上烟霞之色。窗外秋风飒飒,疏林如画。 她又想起了魏子渊那一声“枝枝”,以及他落在自己耳边的轻笑。 白芷不明所以:“前日姑娘也是这般,好好地走在路上,忽然就对魏管事……” 宋令枝:“白芷。” 白芷转眸:“…… 嗯?” 宋令枝:“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 白芷不解:可是魏……” 宋令枝一记冷眼扫过:“再提一句,你就回香娘子那帮忙理账。” 白芷当即闭上双唇。 香娘子有一手制香的好手艺,回了平海岛,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香料铺子忙得脚不沾地,秋雁时常在铺子打下手,天不亮就出门。 府上只留了白芷在宋令枝身前伺候。 秋风拂面,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低垂。 宋令枝前往宋老夫人院中请安,穿过影壁,遥遥传来宋老夫人的笑声。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是该如此。柳妈妈,这奶油果子我吃着极好,你让厨房再送些来,给小魏带去。” ……魏子渊居然也在。 宋令枝脚步一顿,转身当即想走。 檐下的小丫鬟眼尖,俯身替宋令枝挽起松石绿软帘,她笑着朝里喊道:“姑娘来了。” 宋老夫人抚掌大乐:“枝枝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奴仆婆子笑着迎宋令枝进屋。 魏子渊果真在房中,一身雪青色缎绣海水纹长袍修身,他一手垂在腹间,琥珀眼眸熠熠。 宋令枝偏过身子,避开魏子渊的目光,直往宋老夫人怀里钻去:“祖母。”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道:“枝枝,快来祖母这。可 曾用过早膳了?你父亲今日又让人送了好些青花鱼来,枝枝可要试试?” 自来到平海岛,宋瀚远日日陪着姜氏出船垂钓,时不时打发人送些鱼到宋老夫人院中。 宋老夫人笑笑:“还有好些生蚝,说是让人淋点青柠,当众撬开吃最好。我瞧着怪怕的,你若是想吃,祖母让他们送来。” 宋令枝连连摇头,言笑晏晏:“我可不敢。” 早膳还未用,宋令枝只随意吃了半碗鹌鹑汤,便不肯再多吃。 宋老夫人揉着宋令枝双颊,心疼道:“如今天冷,该多吃些才是。先前遭了那么大罪……” 宋老夫人双眼垂泪,宋令枝忙替祖母拭泪:“都过去了,我如今不好好在祖母身边吗?祖母该想些好的才是。” 宋老夫人连声道“是”,又道:“这事幸好有小魏,不然祖母都不知你在京中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过两日小魏要去弗洛安,祖母想着你也跟着去,长长见识。” 宋老夫人挽起唇角,“你父亲如今也到了年纪,家里的生意日后还是要交到你手上,也该学学。祖母如今眼花,也不太走得动,不然也能亲自陪你。” 若还在江南,府上的管事任由宋令枝差遣,可如今身在平海岛,宋老夫人不放心他人,只对救了宋家一家的魏子渊放心些。 宋令枝瞪圆双目:“我……去弗洛安?” 宋老夫人眉眼弯弯,颔首:“祖母听说你想进玛瑙,何不亲眼去瞧瞧。” 宋令枝贝齿咬着下唇,撇撇嘴:“我自己一人 去便是了,不要旁人陪着。” 宋老夫人脱口而出:“那可不行,你自己一人,若出事了,你让祖母怎么办?听话,有小魏在,祖母也可安心些。” 宋令枝抬眼,狠狠瞪了魏子渊好几眼。 却见对方正转眸望园中的桂花。 宋令枝眼睛瞪得更圆了。 魏子渊忽然转首。 宋令枝闪躲不及,猝不及防撞上魏子渊一双琥珀笑眼,她窘迫别过眼,佯装不曾听见魏子渊喉咙溢出的一声笑。 …… 弗洛安国不大,离平海岛不过半日的功夫。 海面辽阔,一望无际。 宋令枝一行人轻装简行,她身边只带了白芷一个侍女。海水晃晃悠悠,恰逢天上飘起零星细雨,空中水汽氤氲。 许是晕船,下了船,白芷一张脸惨白如纸,直捂着心口干呕。 宋令枝将人留在客栈,随魏子渊一起为白芷出门抓药。 长街湿漉,苍苔浓淡。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衣,细雨翩跹,无声落在她四周。 乳烟缎攒珠绣鞋轻踩在青石板路上,适才急着为白芷寻郎中,宋令枝一时竟忘了,同魏子渊在一处的尴尬。 油纸伞撑起一隅角落,魏子渊就站在自己身侧,宋令枝垂眼,余光瞥见那握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指,又飞快收回。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笑。 笑声短促,稍纵即逝。 宋令枝转首瞪人:“不许笑。” 魏子渊张了张唇。 宋令枝:“也不许说话。” 魏子渊弯唇,笑而不语。 宋令枝不再看他,一心想着为白芷寻郎中。 弗洛安不比京城,宋令枝连着走了两条街,也不见有一家医馆,连寻常的草药铺子也不曾看见。 她踮脚张望,心中疑虑渐起:“奇了怪了,总不能是他们弗洛安的人都不需郎中罢?” 身侧悄然无声,唯有雨声相伴。 宋令枝诧异转身:“你怎么不说话了?” 魏子渊扬眉:“不是枝枝让我闭嘴?” 宋令枝一时语塞:“我……” 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逐渐瞪圆,宋令枝急道,“还有,不许喊我枝枝。” 魏子渊摆出好学之态:“那我该唤什么?” 他弯眼,明知故问,“……枝枝、令枝、宋令枝?”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立在檐角下,悬着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映出宋令枝姣好的容颜。 油纸伞下,宋令枝锦衣曳地,肤若凝脂,明眸皓齿,笼着烟雾的柳叶眉轻轻蹙着。 鬓间别着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她扬起脸,手中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高抬。 踮脚,打不着魏子渊。 气得又踮脚。 魏子渊笑着俯身低头。 秋霖脉脉,隔着清寒雨幕,对面茶肆二 楼,一女子衣着光鲜,手执蟹爪笔,飞快画下对面檐角下的一幕。 手边的热茶冷却,也不见她动过半分。 精致雅间内只有笔声响起。 不多时,忽而有一名侍女提裙,匆匆踩上木楼梯,拾级而上,她声音满是着急不安:“公主、公主,你怎么躲这来了?王上在宫里寻了您好久,差点大发雷霆。” 侍女步履匆匆,低声哀求,“公主行行好,王上不过是想着让你画……” 话犹未了,侍女瞥见自家主子手中的蟹爪笔,眉开眼笑,“公主这是想通了?” 她笑笑,“奴婢听闻大周的皇帝好丹青,若是他见到公主的丹青,定然会……” 声音忽的停住,侍女满脸困惑,“公主,你这画的是……何人?” 公主一手托腮,捧脸笑道:“大周人果真有趣,我刚刚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侍女眨眨眼,也跟着好奇往外望去:“难道不是吗?奴婢瞧着,也像是在吵架。” 公主拿蟹爪笔轻敲侍女的脑袋:“笨不笨,若他们真的是在吵架,那男子怎会低下头,任由那女子打骂?” 公主沉吟,“想来应是一对有情人。那女子生得真真好看,她鬓间的簪子也好看。” 公主擅丹青,寥寥数笔,宋令枝同魏子渊一同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雨幕飘渺,氤氲落在二人身侧,魏子渊含情脉脉,笑眼如弓月。 侍女喃喃张唇:“公主是想将这画送去大周吗?” 弗洛安每年都会派使臣携礼前往大周,恰逢现下沈砚后宫虚空,国主想着将自己女儿送去,若是能得到沈砚的青睐,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侍女低声:“公主,王上想要的是您的画像。” 公主不以为然:“父王只说要我的丹青,他若是看不上,自己画便是,劳烦我做什么。” 她扬起脑袋,满头珠翠,一双如宝石明媚双眼透亮。 公主作势要撕毁手中的画卷:“父王若不喜欢,那我撕了便是。” 公主自幼被国主宠坏,行事张扬任性。侍女不敢多言,匆忙将画收好。 她轻声哄着人:“公主画的,王上怎么会不喜欢?只是想着公主貌美如花,若是大周的陛下得以见到公主的画像,定然会心生向往。” 公主冷哼:“那是自然。只是父王不是让我随使臣一起去大周吗?那皇帝宴上就能看见我了,还要我的画像作甚?” 侍女福身,唇角挂着浅淡笑意。 “公主说得极是,是奴婢疏忽了。只是公主这性子也急了些,奴婢听闻大周女子多为温柔贤淑,公主这样的性子,日后到了大周,怕是要吃亏的。” 公主抿唇,对来日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沈砚不屑一顾:“若是他瞧不上我,那也是他有眼无珠。自己眼神不好,难不成还成了我的错?本公主才懒得哄人。” …… …… 雨声连绵。 京中笼罩 在乌云之下,不见一点亮光。 许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老道关在地牢中,任凭大理寺怎么审,也不肯再开口。 京中鬼火一事尚未尘埃落定,金吾卫半点也不敢松懈,连着半月严阵以待。 好不容易捱到换岗,三三两两的金吾卫围在一处,冲着黑夜哈欠连天,商量着等会要去何处讨酒吃。 云影横窗,婆娑细雨自檐角下滚落。 长街雨雾飘散,乌皮六合靴踩上青石板路,为首的金吾卫往后退开两三步,同同僚拉开好几步。 “说好的,我可不吃酒。上回吃醉回家,差点没让我家那位打出来,我可再不敢了。各位哥哥行行好,放过我这回罢。” 同僚哈哈大笑:“怎么,你家那位还是母老虎不成?怕什么,尽管喝,大不了今夜同兄弟一起睡便是了。” “滚滚滚!什么臭男人硬邦邦的,哪有香香软软的小娘子好?且我家娘子也不是什么母老虎,若是真不在乎,她才懒得打我。” 那人抱肩仰头,“你们不知道,我家娘子对我有多好,还不嫌弃我每日刀尖上过日子。若不是这几日被那老道害惨,我还能日日回家吃我娘子自己做的红烧肉。那色泽那气味,香得嘞!” 众人抚掌大乐:“改日你带一点出来,也让兄弟几个饱饱口福。那老道着实可恶,明明都在他房中搜出磷碳粉了,他还嘴硬不肯承认。” “那磷碳粉真有那么厉害,能在夜里发光?”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为这世上真有鬼火,不过是那老道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伎俩罢了。陛下如今不结案,许是怕那人还有同伙。” 众人逮着那老道又骂了一通。 “京中好不容易安稳,那老道怎么想的,居然还敢当面骂陛下。我听闻他在地牢还嚷嚷着要面圣,还说什么马什么胭脂铺子。” “……胭脂铺?都死到临头还惦记着美娇娘,他是不是疯魔了?” 正心心念念家中红烧肉的金吾卫忽然好奇抬头。 “他说的是胭脂铺子的马掌柜罢?” 众人齐齐望向他,惊讶出声:“……什么马掌柜?” “你们不知道吗?那胭脂铺就在街口,我常陪着我家娘子去,去岁他家铺子关了一阵,我家娘子还伤心了好久。” 雨声连绵不绝,路过的青缎马车溅起一地的雨珠,同金吾卫的方向背道而驰。 沈砚端坐在马车内,一双漆黑眼眸轻阖。 雨声淅沥,伴随着金吾卫的恍然大悟。 沈砚倏然睁开眼睛,漫不经心拨动手中的沉香木珠:“岳栩。” 隔着轻薄的墨绿车帘,岳栩低沉的嗓音传入马车:“属下在。” 手中的沉香木珠轻轻捻过,沈砚眼中淡淡:“……那胭脂铺子可是真的?” 岳栩垂手:“应该是真的,只是那老道说话含糊不清,后来又疯疯癫癫说了好些有的没的,大理寺估摸是以为他在胡言乱语,故而并未记在卷宗。” 良久,马车内传来沈砚一声冷笑。 岳栩低眼,须臾方道:“陛下,属下忽然记起一事,那胭脂铺子,宋……宋姑娘以前也去过。” 沈砚眼睛轻抬:“……你说什么?” 岳栩毕恭毕敬道:“属下不敢胡言,宋姑娘确实随侍女去过,不过也就一回。属下听说,那铺子的马掌柜同香娘子是冤家,宋姑娘后来不再关顾,兴许也有这个缘由。” 老道、胭脂铺子、马掌柜……宋令枝。 匀称指骨落在膝上,沈砚双眸轻闭,深黑眸子落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少顷,驶回旧府的马车忽然调转方向,改向胭脂铺子而去。 长街空荡,只余夜雨凄冷。!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长街昏暗,细雨绵绵。 胭脂铺子前悬着两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晦暗不明。 铺子悄无声息,似是无人问津。 空荡的长街只有岳栩的声音盘旋。 隔壁妇人闻得声音,好奇探头出来张望,青缎马车奢华精致,岳栩身上的长袍,亦是上用的织金锦。 妇人心中发怵,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脑袋一缩,拢紧衣襟想要套上门闩。忽而,门缝中多出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 岳栩拦住门,端的彬彬有礼:“夫人,这可是马掌柜的铺子?” 岳栩生得正气凛然,妇人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没再继续关门:“你是……” 岳栩拱手作揖,蓦地想起先前路过金吾卫的闲谈,他低声:“明日是我家娘子的生辰,她往日最爱马掌柜的胭脂,碰巧我近日出远门,今夜才回,所以想着……” 他垂眸,面露窘迫之意,似真正为情所困。 妇人眉开眼笑,垂手笑道:“你家夫人好福气,竟能得你这样一位好夫君,哪像我家那位,都不知道在哪厮混。” 她笑笑,倒豆子似的将马掌柜的老底都透出,“不过你今夜怕是买不着胭脂了,马掌柜好像出远门了,铺子都关好久了。” 岳栩心中咯噔,疑虑重重,面上却半点不显:“敢问夫人,马掌柜何时归?” 妇人摇头:“这我倒是不知,去岁他家铺子就一直神神秘秘,常常关着门。” 妇人稍作沉吟,“先前还听说马掌柜要将铺子盘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说不盘了。你说说,这做生意的,常年累月不开门是怎么一回事?和那兰香坊一样。” 岳栩心中震惊,好声好气送走妇人,躬身退至马车旁,一五一十将妇人的话告知沈砚。 岳栩凝眉:“主子,可要属下……” 沈砚淡声:“嗯。” 秋霖细密,雨打芭蕉。 青石板路上落满雨珠,岳栩翻墙入院,从里面开门迎沈砚入屋。 铺子杳无声息,岳栩提着一盏羊角灯,悄声在铺子转悠一圈。 果真如那妇人所言,马掌柜许久不曾开门迎客,漆木案几上堆着厚厚的一层尘埃。 后院柴房踏遍,岳栩搜遍所有的藏身之处,又上楼,拱手禀报:“主子,店内无人。” 楹花窗子紧闭,漫天夜色被隔绝在窗外。 青纱帐幔低垂,沈砚端坐在斑竹梳背椅上,漫不经心端详手中的郎窑红釉杯。 上用的茶杯,向来是家中招待贵客所用。 若照方才那妇人所说,这胭脂铺子只有马掌柜一人打理,至多只有一个伙计帮衬。 一个伙计,自然担不起这样的上用之物。 沈砚起身,广袖轻拂在空中,倏地,目光落在临窗炕桌上。 墙角不起眼的角落,刻着数道深浅不一的刀痕。 岳栩一 惊:“这些是……” 相传账房中的掌柜,都有自己的计时法子。不巧,沈砚在宋府待过些时日,自然也对宋家账房所用的法子有所耳闻。 马掌柜并非宋家人,那这些刀痕只能是…… 沈砚垂首敛眸,嫣红烛火跃动在他眉眼。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沈砚手指在腕间的沉香木珠上抚过。眼中晦暗不明。 刀痕上刻的日子,正是宋令枝在他府邸上待的天数。 手中的沉香木珠忽而拽下,木珠滚落一地,哗啦啦砸落在木地板上。 岳栩瞳孔紧缩,双足跪地:“主子——” 逆着光,沈砚踏着木珠,一步步朝岳栩走去。 木珠骨碌碌在地板上滚落,声音清脆,砸落在如墨夜色中。 岳栩脑袋埋得极低,眼角余光,只望见沈砚覆在自己上方的颀长身影。 沈砚居高临下站着。 漆黑眼眸深沉阴寒,他声音淡淡:“这珠子……你是从何而来?” 岳栩心中诧异,随即伏首跪地。 那日他折返回到陵园,只来得及瞧见漫天的火光,群鸦哀鸣,枯木横空。 阴雨蒙蒙的陵园,于管事火急火燎,满脸皱纹堆在一处。 磕磕绊绊同自己解释:“这火当然是我看着点的,作不得假。岳统领若有事,吩咐小的一句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 那火整整烧了两个多时辰,岳栩当日还有公务在身,只嘱托了于管事等人。 再后来,送到他手上的,就是这串沉香木木珠。 岳栩双眉紧拢:“主子,当日开棺,那宋姑娘确确实实在棺木中,于管事也是府上的老人……” 沈砚冷笑一声。 …… 长街细雨摇曳。 乌木长廊下悬着铁马,秋风吹拂,铁马叮咚,震碎一地萧瑟秋色。 竹影参差,苍苔浓淡。 于管事蹲在抱厦外,垂手坐更守夜。 檐角下的一方夜色狭长,漆黑的天幕不见一点亮光。偶尔风声掠过耳边,当即惊起满身的颤栗。 去岁在陵园过了那一遭,回来后于管事便患上畏黑的毛病。 一整日神经兮兮,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吓得噤声,双股战战。为此,他还花了好些银子请人去家中跳大仙。 怀里揣着好几张符纸,于管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那火可不是我房的,宋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来找我……” 风声鹤唳。 倏地一阵疾掠过,檐角下悬着的灯笼骤然熄灭,满目疮痍苍凉,阴风飒飒。 于管事两眼圆睁,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手,他登时吓得双足发软,双膝直跪在地上。 连连磕头,袖中的符纸散落一地,于管事哀嚎哭喊:“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于管事?于管事你跪地上作甚,是我。” 小厮一脸的诚惶诚恐,也跟着跪在地上。 于管事扬起脸,盯睛,目光溜过指缝,竟是今夜值守的小厮,他愤愤踢上一脚,颤巍巍从地上站起。 “小兔崽子,吓唬你老子作甚?” 小厮连声笑:“谁敢吓唬你老人家,只是想着这夜冷,给你老人家送些好酒来,好尽点孝心。” 于管事摆摆手,照单全收:“罢了,饶你这一回。二门少了个植树的,过两日你来。” 小厮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走了。 于管事提着好酒踏上台矶,肩上忽然又被人拍了两下。 于管事横眉立目:“个小王八羔子,这是存心给你于爷爷找不快是罢?看我不弄死你……” 声音戛然而止。 手中的好酒从指尖滑落,“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汩汩酒香流淌一地。 “……陛、陛下?” 书房榻上铺着青缎洋罽,园中各处掌灯,亮如白昼。 烛光落在沈砚眉眼,鸦羽睫毛轻垂。 漆木茶盘中,盛着一串沉香木珠的手串,许是在沈砚手上戴久了,隐约还沾有几分檀香。 于管事跪在下首,双眼垂泪:“陛下,老奴真的没有扯谎,当初宋、宋姑娘火葬后,真的只剩下一抔……” 沈砚声音淡淡:“……是你亲自点的火?” 于管事身影颤栗,声音结巴:“是、是老奴……” 对上沈砚那一双阴沉晦暗的眸子,于管事再不敢隐瞒,连声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那火并非老奴自个点的。” 思及陵园那一日,于管事仍觉得后脊生凉,“那火怎么也点不燃,有人说是宋姑娘的魂魄不舍得走……” 话落,于管事又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这都是小的几个私下胡说的,不敢脏了陛下的耳朵。” 沈砚默不作声,轻呷一口白茶。 于管事身子打了个寒战:“后来、后来云府有个护院,说是托云姑娘的嘱咐,给我们送些好菜来。云姑娘那时和宋姑娘交好,常来府上看望,老奴也就没多想。” “那护院还说、还说自己家中做的就是纸活买卖,火葬时身边最好不要留人,不然那……那玩意容易上身。” 于管事哐哐在地上磕头,连声痛哭,“陛下,老奴知错了!老奴不该临阵逃脱……” 岳栩不悦:“云府的后院,怎么我去的时候没见到人?他长何样?” 于管事痛哭流涕:“老奴也不知,老奴去的时候,那火烧得可旺了,那日下着雨,那护院一直撑着伞,老奴也不记得……不记得他长何样了。” 他忽然扬起脸,“不过云姑娘常来我们府上,那护院应该也是跟着一起,兴许还有旁人见过。云姑娘、不,如今应是明夫人了!明夫人她肯定也知道的!” 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 土润苔青,空中细雨霏霏。 云黎早早陪母亲到寺庙上香,主殿前香烟氤氲。遥遥从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沉静深远。 云黎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踏上台矶。她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今年开春,明家上门求娶云黎,如今她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云母还在殿前求神拜佛,留云黎一人在寺中闲逛。 殿后静悄无人耳语,青石板路上落了一地的桂花,雨雾弥漫,如烟雾散开。 小沙弥一身青灰僧袍,远远瞧见云黎,双手合十,作揖:“阿弥陀佛,云施主这边请。” 云黎在寺中为宋令枝供奉的长明灯还亮着,烛火微弱,在秋风中摇曳晃动。 云黎跪在蒲团上,拜了二拜。而后又命侍女取来银子:再添些香油钱罢。?_[(” 自知道宋令枝遭了火葬,那日云黎从陵园回去后,一病不起,卧病在榻半月有余。云母气得大哭,勒令她在家安心养病,哪也不许去。 待她身子养好,早就物是人非,陵园只剩一块光秃秃的墓碑。 云母不让云黎前往陵园,无奈之下,云黎只能偷偷在寺中为宋令枝供奉一盏长明灯。 烛影颤栗,云黎轻声叹口气:“若是宋令枝泉下有知,但愿她能无病无灾,来世……” 那人如今登基称帝,高居庙堂之上。云父见了,都不敢妄言。 云黎敛眸:“罢了,不说了。改日我有空,再来同你说说话。” 寺庙幽深空远,乌木长廊下雨声细碎。 侍女撑伞,漫无目的陪云黎在偏殿闲逛。倏然耳边 落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穿过雨幕,竹青长袍沾染着水汽。 瞧见云黎,男子着急上前,又想着自己一身的水汽,怕冷意染上云黎,慌不择路往后退开两二步。 拿丝帕擦干,明公子眉眼温润:“夫人,不是说今日我陪你一齐上香吗?” 云黎甩开夫君的手,满脸愠怒:“别碰我。” 前儿夜里她忽然想吃冰糖葫芦,明公子连夜出门,碰巧回来后被家中长姊撞见。长姊气不过,在廊檐下隔着门说了云黎两二句。 云黎当场翻脸,她本就在孕中,心思敏感。 如今细想,又觉委屈,丝帕摔在明公子脸上:“这明夫人谁爱做谁做,真当我们云家没人了,非得求着你们明家不成?你走开,别挡我的路。” 话落,又只身朝清泉池走去,步履飞快,全然不顾身后的丈夫。 清泉池前,雨幕清寒。 一男一女两抹身影,立在池前。 云黎双手合十,对着清泉池念念有词,掌心夹着一枚铜钱。少顷,铜板自她手中抛出,只听叮咚一声,落入池中。 池中满满当当,都是铜钱。 云黎又投了二枚。 明公子捏着荷包在手心,又往里倒出十来枚铜,赔礼作揖。 “夫人莫气了,我长姊那人就是如此,我今日已同父亲母亲禀明,来日另开院子,我们搬出去住,可好?” 云黎诧异:“你要分家?” 余光瞥见丈夫 脸上的划痕,云黎面露怔忪,“谁打你了?是……母亲?” “无碍,她气气就过去了,我寻了几处院子,你瞧着哪处好,我们搬过去即可。” 雨丝飘渺,云黎目光怔怔,错愕不已。 …… 不远处上客堂的支摘窗前,一人临窗对雨。 金丝滚边暗花纹织金锦长袍松垮,沈砚垂目站在窗前,黑眸淡然,好整以暇望着清泉池前的二人。 上客堂清净淡雅,漆木茶案上设炉瓶二事,青花缠枝纹上供着桂花累累。 花香叠着檀香,净空大师一身灰色僧袍,如在江南金明寺,满脸的沉稳平静。 他手中缠一串佛珠,眉眼温和慈祥,和除夕夜领兵攻入京城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净空大师朝沈砚躬身行礼:“陛下如今得偿所愿,那日贫僧也说过……” 沈砚从窗前侧身,转眸凝视:“净空大师怕是误会了,朕当日既应你一世无虞,便不会食言。” 他唤的不再是皇叔,而是净空大师。 净空大师疑惑:“那陛下今日来,是为了……” 沈砚让开半步,一双黑眸从容不迫:“朕听闻,明家少夫人在这供奉一盏长明灯。” 明家少夫人常来寺中上香祈福,净空大师自然认得,他颔首:“确有此事。” 寺中供奉长明灯的,生辰八字都会记在册中。净空大师命小沙弥取来册子,翻阅至沈砚眼上。 “明少夫人心善,每回来,都会添香油钱。” 册中所写的,确实是宋令枝的生辰八字无疑。 竹简合上,沈砚视线缓缓移向楼下,“那池子,是作何用的?” 净空大师笑笑,声音温和:“那池子是祈福用的,相传若是同心悦之人一起,在池前连投二枚铜钱,佛祖亦可保佑二人长长久久,恩爱不疑。” 言谈间,清泉池前又多了几对年轻夫妇,想来都是为着传说而来。 铜钱落入池中,溅起一地的水花。 沈砚脸上淡淡,只抬手,身后跟着的岳栩立刻会意,朝清泉池走去。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看见云黎先是一惊,而后抬眸,瞪圆双目望向上客堂。 怀中的丝帕揉成一团,云黎别过脸,目光从窗下的人影移开。 她心中惴惴不安,扶着丈夫的手转身欲走:“不过是一个护院而已,我从陵园回去后就没再见过他,听父亲说是他家中有事离开了。” 云黎定定心神,“岳统领若不信,去问我父亲便是。” 岳栩不为所动:“云大人那,下官自会去寻,只是想着借云姑娘之手,留下那人的画像。” 沈砚不可能无缘无故寻自己护院的麻烦,云黎心中骇然,犹如翻江倒海。 她自是知晓那护院心悦宋令枝,可如今宋令枝走了将近一年,沈砚这时候忽然找起那护院…… 云黎双眉紧皱:“岳统领,可是我那护院犯事了?” 岳 栩拱手:“明夫人,旁的事自有我们料理,明夫人只要留下画像便可。” 云黎讷讷:“……倘若我、我画不出呢?” 岳栩望向她身侧站着的明家公子,粲然一笑:“若是明公子跟着一起,不知明夫人可否画出?” …… 雨声淅沥,雪浪纸铺开在茶案上。 沈砚垂下眼眸,目光轻轻在纸上掠过,忽而低声一笑。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瞧得纸上的魏子渊,霎时瞠目结舌:“这不是宋府、宋府的魏管事吗?他何时来京城了?” 还在云府做了护院? 沈砚弯唇,匀称指骨落在扶手上,敲两下,停两下。 他忽的记起,自己是见过魏子渊的,在别苑的密林。那时宋令枝忽然晕倒,才没能让自己看清魏子渊的脸。 “原来如此。” 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唇角勾起几分笑意,“她胆子如今倒了大了不少。” 也聪明了不少。 竟连偷梁换柱这事也会了,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岳栩垂首低眉:“陛下,可要属下打发人去江南宋府……” 沈砚眼眸轻抬,“你以为他们会那么蠢,回宋府自投罗网?” 指骨在案沿上敲着,沈砚淡声,“想必那宋瀚远,也并未染上天花。” 岳栩脸上满是错愕:“那陛下如今是要……”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抬眸望向院中秋雨:“宋家的商船,最后是在何处不见的?” . 弗洛安国。 格林伊闻得宋令枝到来,喜不自胜将人邀到自己的多宝阁。 半月前还门可罗雀的多宝阁,如今却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格林伊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这都是宋姐姐的功劳,宋姐姐不知道,多宝阁如今每日的进帐,竟是比以前还高了。我父亲该说,定要当面感谢你才是。” 格林伊撇撇嘴,“若非不是你出谋划策,怕是如今多宝阁都保不住,让人抵押拿走了。” 格林伊挽着宋令枝的手,笑着带宋令枝在多宝阁转悠。 珠宝玉石玲琅满目,熠熠生辉,如坠入琉璃世界,令人飘飘欲仙。 格林伊往后望,好奇寻人:“怎么你今日身边一个侍女也无?” 宋令枝莞尔:“秋雁留在平海岛,没跟着一起。白芷倒是陪着我来了,只是她如今身子不太爽快,还在客栈歇着。” 格林伊:“宋姐姐怎么还住在客栈?我家中空中的屋舍倒多,宋姐姐何必搬来同我一起?恰好前儿你说的玛瑙也有了,我们……” 余音未落,忽见前方一个络腮大汉满口骂骂咧咧,钱袋子摔了一地。 “开门做生意,凭什么只让我买十个锦匣?”他撸起袖子,人高马大杵在多宝阁中间,气势汹汹,“我今儿就是在这住下了,不卖给我,你们也别做生意了。” 转眸望见格林伊,男子眼睛半眯,大刀 阔斧朝格林伊走来,路过的人皆被他扫开。 “我认得你,你就是……” 男子力气极大,又凶狠得很,眼看那手就要挥到宋令枝手臂。 倏地,一只干劲有力的手指覆在男子手腕。 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哪个毛头小子敢碰老子……” 回身,骂人之语还未道完,忽然肩膀传来一记重拳,魏子渊单手抡起壮汉,将人往地上狠狠摔去,他眼中狠戾非常,似山坡上凶狠孤狼。 半只手臂脱臼,男子仰躺在地上,怒气更甚,抡起拳头砸向魏子渊:“找死——” 魏子渊面无表情挡在宋令枝身前,张掌接住,狠狠往后一推。 男子目瞪口呆,竟被魏子渊连着推出好几步。 出神之际,忽的一记疾风在耳边掠过,魏子渊出拳极快,招招毙命。 男子躲闪不及,竟连着吃了好几拳头,最后不得不低头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魏子渊高高在上,冷眼睥睨:“滚!” 男子连滚带爬,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多宝阁一众客人胆子大,笑着为魏子渊拍手叫好:“你小子,倒还真有两下子。” 手背多出几道抓痕,是方才那男子留下的,魏子渊不以为然,转身行至宋令枝身前。 格林伊站在一旁,早为魏子渊拍案叫好:“真看不出来魏管事竟有这样的好身手!先前在家,我哥哥还同我说,魏管事箭术了得。” 格林伊好奇:“魏管事婚配可否?若是还不曾,何不……” 魏子渊目光淡淡从宋令枝脸上掠过:“我已有心上人。” 格林伊眼睛瞪得更圆了:“那她认得你吗?你可同她说过你的心意。你们大周人总是这样,矜持腼腆,若是在我们弗洛安……” 魏子渊不疾不徐:“她知道。” 格林伊眼中笑意渐深:“那她可也心悦你?魏管事这般有本事,定然……” “并未。”魏子渊抬眸,目光似有若无瞥过宋令枝,他睁眼说瞎话,“许是我长相丑陋罢。” 格林伊满目震惊。 魏子渊脸上确实有一道疤痕,只是疤痕不深,若不细眼瞧,定是看不出来的。 格林伊惊讶:“她怎么还以貌取人?你们大周人不是常说……” 宋令枝连声打断:“你的手受伤了。” 格林伊后知后觉,忙命人取来膏药,还有一盒青玉膏:“这青玉膏祛疤是最好的,魏管事若是不嫌弃,尽管收下。” 她掐指一算,瞅着魏子渊道,“你这样的,应是一两月便好了。若有缘得见你的心上人,我定好好问问她,可是因你的疤痕不喜欢你。” 宋令枝差点连连咳嗽。 魏子渊低头,广袖松垮,浑身上下透着慵懒恣意, 他笑笑:“好啊,若是下回遇见,你定要……” 猛地,左脚被人重重踩了一下。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 扇半遮住脸,宋令枝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瞪圆,狠剜魏子渊好几眼。 魏子渊见好就收。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一旁坐着的格林伊眉眼弯弯,对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毫不知情,只笑着道。 “只是你这疤痕,是从何来的?你的身手这般敏捷,怎还会有人能伤到你?” 闻言,宋令枝也跟着望去。 她先前也有过这样一问,当时魏子渊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并未多言。 魏子渊眼中笑意渐敛:“我……” 格林伊抚掌拍案,恍然大悟:“我猜是为了那姑娘伤着,是与不是?” 魏子渊眼眸一顿,下意识望向宋令枝。 短短几瞬,千言万语,尽在无言沉默中。 宋令枝怔忪回视,她讶异:“你脸上这伤……” 话犹未了,倏然见格林伊的侍女匆匆跑进屋,她脸上带着笑。 “主子,公主来了!说是看上我们多宝阁的粉珠贝,还说要带去大周,给大周皇帝做贺礼呢,您快下去瞧瞧罢!” 格林伊遽然站起身,狐疑弯唇:“这话可是真的?若是要送去大周做贺礼……” 她眼珠一转,看向宋令枝,“宋姐姐,你可曾见过大周的皇帝?” 宋令枝一惊,手中的宫扇无声垂落。 魏子渊眼疾手快接住,反手握住宋令枝。 魏子渊指尖的温热一点点传出,宋令枝稳住心神:“未、未曾。” 格林伊泄气塌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罢了,我先下去瞧瞧,宋姐姐也陪我一起罢。我听闻公主殿下不日也要随使臣前往大周。” 她压低声,“若是不出意外,公主应该是要永远留在大周,做那大周皇帝的妃子了。” 格林伊深敢惋惜,“若是他能亲自来多宝阁就好了,那我们日后定不用烦没有客人上门,你们大周管这叫什么蓬……蓬荜生辉?” 宋令枝险些一脚踩空,从楼梯摔下去。!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日光满地,竹影参差。 弗洛安公主一身胭脂色宝相花纹曳地长裙,满头珠翠,通身透着高贵富有。 她一手扶着头上的玛瑙点翠玉簪,颐指气使朝侍女道:“这锦匣我都要了。” 侍女弯唇,笑着道:“公主说笑了,公主若是想要那粉珠贝,是这多宝阁的福气,让掌柜送去宫中便是了,何苦你跑这一趟。” 公主抿唇,不情不愿:“你懂什么,让人送去宫里有何意思?我就要一个个开,若是今日真的能开出粉珠贝,本公主重重有赏。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 一语未了,木楼梯倏然晃过三道身影。 为首的格林伊步履匆匆,公主目光越过格林伊,落向她身后的宋令枝和魏子渊。 她喃喃张了张唇:“……是他们。” 先前见面,隔着朦胧细雨,且魏子渊还撑着伞,看不真切。 如今真真见到人,公主忍不住心生悔意,那画不该早早交出去的,二人如此的神仙之姿,当日她那画,最多只画出了五分。 格林伊气喘吁吁:“公、公主。” 公主下颌高扬:“他们是何人,大周来的?” 视线在宋令枝和魏子渊脸上细细打量,公主目光最后落在魏子渊脸上,“你的眼睛,竟同我母后一样,都是琥珀色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令枝抬眸望去,眼前弗洛安公主竟同魏子渊有三四分的相像。 弗洛安不比大周规矩森严,格林伊笑着垂手侍立:“公主,这两位是我的好友,确实从大周来的。公主可是想要粉珠贝?” 公主点点头:“我听闻,一人每日只能买十个锦匣?” 格林伊笑道:“确实如此,只是我听闻公主要这粉珠贝,是要送给大周皇帝做贺礼。” 格林伊亲自取来一个掐丝掐金翡翠盒子,掀开,红绸裹着两颗圆润饱满的粉珠贝:“这是上好的粉珠贝,本是留着镇店用的。” 公主扬脸:“君子不夺人所好,说罢,你想要何赏赐?” 格林伊:“能被公主看上,是这珠子前世修来的福气。” 公主轻笑:“你倒是乖觉。”她从手腕褪下一个金镶玉琉璃珠翡翠镶嵌金腕轮,“罢了,这个给你。” 那翡翠乃是罕见的玻璃种,光泽莹润透亮。 格林伊伏首跪地,感激不尽:“谢公主赏。” 款步提裙,羽步翩跹。 公主携着锦匣,马车缓缓步入长街。 王宫巍峨,近在咫尺。嬷嬷早早候在公主寝殿前,见她来,忧心忡忡迎了上去。 “公主怎的又出宫了?王后醒来看不见你,又哭了好几回。” 公主抱着画轴,快步朝王后寝宫走去:“嬷嬷,我给母后带来了好些锦匣,她定然也会喜欢的。” 弗洛安王后缠绵病榻多年,槅扇木门推开,女子虚弱惨白的容颜落 在公主眼中。 她忙忙奔至榻前,握着王后的手低声呢喃:“母后,我回来了。” 公主扬手,命人将十来个锦匣搬上前,又细细将多宝阁道与王后听:也不知这法子是何人想出的,竟如此有趣。?[(” 王后笑得温和,干瘦手指抚上女儿的双颊:“你喜欢就好。” 王后当年产下一对龙凤胎,后来皇子惨遭歹人毒害,下落不明。王后郁郁寡欢多年,满腔爱意都落在女儿身上,只要醒来就一定要见到公主。 公主弯眼笑笑:“母后,我今日还见到一人,他同母后的眼睛一样,都是琥珀色的。” 王后无意他人的事,只心不在焉听着,有气无力道:“……是么?” “自然是真的,若是改日母后身子好些,我陪母后出宫瞧瞧,他长得可真真好看,鼻子……鼻子有点像父王。我在马车上画了画像,母后你看!” 王后漫不经心抬起眼眸。 古井无波的一双眸子忽的顿住。 诧异、愕然,震惊、难以置信。 千万种情绪一齐涌上心间,王后那双浑浊平静的眸子忽然瞪圆。 长发披在身后,王后倏然仰起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女儿:“这是谁,你是在哪里看见她的?” 常年卧病在榻的人手上力道并不大,只是王后手指甲长长,在公主手上留下两道清晰抓痕。 寝殿一众宫人以为王后又犯病,忙不迭上前,将人拉开。 嬷嬷苦口婆心,深怕王后抓疼公主,她声音焦急不安:“王后,这是公主!您松手!这是公主!” 王后连连摇头,指甲掐着公主的手臂,一双宛若枯井的眼睛热泪盈眶,她嗓音凄厉沙哑。 “告诉母后,他是谁!他是谁!” 情急之下,王后连声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捂着心口直落泪。 公主着急,顾不得手上的疼痛,连声命人传太医来。 画纸紧紧捏在王后指尖,她声音哽咽,声泪俱下:“不要太医,你告诉母后,他……他是谁?” 公主惊觉王后犯病是因为她在马车随手画的魏子渊,忙曲膝,半跪在王后榻边:“是我今日在多宝阁看见的人,母后若是想见他,我命人传他进宫,可好?” 王后缩紧的瞳孔涣散,手上松了力,她连连点头:“好!好!你快去,快传他进宫,母后想见他,这么多年,母后终于找到他了。” 公主温声供着人:“那母后先吃药,吃完药,兴许人就到了。” 殿中宫人面面相觑,低头不语,见怪不怪。 这么多年,王后时常犯病,有时也会认错人,错将他人认成早年被歹人带走的皇儿。 公主悄声安慰王后,服侍她用完药,轻声退出寝殿,朝侍女道:“人可入宫了?” 侍女为难:“公主,王后应是生病认错人,若真的是二王子……” 公主横眉立目:“不管是不是真的,都给我带来。” 侍女福身应“是”。 …… 细碎的日光洒满宫道。 秋景萧瑟,残花落了一地,殿宇巍峨,金窗玉槛,门栏上镶嵌宝石玛瑙,金玉作地。 一台软轿缓缓在王后寝殿前停下。 宫人立在廊檐下,垂手侍立,有大胆者,偷偷抬眼往外瞧。 软帘挽起,最先入目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再往后,环佩叮当,石榴红宝相花纹蝉翼纱曳地,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脸。 露出的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潋滟。云堆翠髻,耳边一对景泰蓝红珊瑚耳坠轻垂,点染曲眉,燕妒莺惭。 宫人面露怔忪,震惊王后苦寻多年的二王子居然有如此怪异的癖好,且这张脸,怎么看都是如花女子。 倏地。 锦衣曳地,又有一人从软轿而下,一身象牙白缂丝泥金云纹长衫,琥珀眼睛如矩,唯有望向宋令枝,魏子渊眼中的冰冷霎时化成融融春水。 公主等不及,提裙亲自迎出,她抬袖,一手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隔着氤氲日光,遥遥瞧见二人朝自己走来。锦裙窸窣,渐上台矶。 魏子渊转首侧目,低头和宋令枝低语。 宋令枝此刻仍觉得匪夷所思,看看檐下的公主,又看看魏子渊。 团扇挡住半张脸,宋令枝实在好奇,他们不过是在多宝阁待了半日,忽然就被弗洛安公主接入宫。 忽然,一位遍身纯素的女子从寝殿走出,满头乌发披在身后,她一手扶着嬷嬷,目光对上台矶上的魏子渊,未语泪先落。 “孩子,是你吗?” 王后颤颤巍巍,趔趄着朝魏子渊走去。 魏子渊双眉紧皱,以为女子是冲着宋令枝而来,伸手挡在宋令枝身前。 王后捂着心口,双眼落泪,她仰头,抬手想要碰碰魏子渊,又怕唐突了人:“像、太像了。” 魏子渊不明所以。 公主搀扶着王后,命侍女请宋令枝和魏子渊入殿。 王后恍然大悟:“对,我们进去说、进去说。” 漆木案几上青烟缭绕,一段往事逐渐浮出水面。 不外乎是后宫妃子为了王储之位,买通皇后身边的奶娘,偷偷将魏子渊带出宫,丢到海里去。 海上波涛汹涌,险象环生,人人都当二王子丧生海中,唯有王后不肯信。 她眼中水雾氤氲,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母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你右肩上有两颗红痣……” 魏子渊从茶杯后抬起头,眼中愕然。 王后抿唇,声音温柔:“左脚脚腕处,还有一处疤痕,拇指大小。那是宫里的侍女伺候不尽心,不小心将滴蜡滴到你脚上,当时母后抱着你,哄了好久。还有,你从小就不喜欢……” 王后娓娓道来,若说公主和魏子渊有三四分相像,那魏子渊同王后却有五六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琥珀眸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令枝坐在下首,心中骇然⑦[(,目光在魏子渊和王后脸上来回打转,眼睛一样,下巴也有点像,眉毛…… 蓦地,宋令枝目光顿住。 魏子渊坐在自己身侧,琥珀眼睛弯弯,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枝枝在看我?” 他声音极低,只有二人能听见。 王后的视线始终落在魏子渊脸上,闻得眼前此幕,后知后觉殿中还有一人。 “这位是……宋姑娘罢?快坐下快坐下,你是我们弗洛安王室的恩人,若非不是你,兴许我这辈子,都无缘同我孩儿见面。” 她笑笑。 许是母子连心,又或是魏子渊望向宋令枝的目光炙热,王后温声细语:“宋姑娘今夜就留在宫里罢,子渊的寝殿这些年一直留着。” 魏子渊到嘴的拒绝忽然咽下,他拱手:“多谢王后。” 到底还是唤不出“母后”二字。 王后不以为然,两眼泪汪汪:“好孩子,先去歇着罢,等会家宴,再见见你父王。他今日碰巧出宫,如今不在宫中。” …… 许是日日有人洒扫,魏子渊的寝殿不见染一点尘埃,廊檐下悬着湘妃竹帘,园中花光柳影,杳无声息。 宫人垂手侍立在檐下,福身,拦下宋令枝。 “姑娘且慢,二王子正在更衣,待奴婢进去通传……” “不必通传。” 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落下,魏子渊逆着光,从殿中走出,眉眼冷冽,不苟言笑。 却在见到檐下站着的宋令枝,魏子渊双眸亮起,唇角往上扬了一扬,“日后枝枝来寻我,不需任何人通传。” 侍女双唇嗫嚅,到底不敢忤逆这位二王子的话,躬身应了一声“是”。 月影横窗,满园虫鸣鸟叫。 银辉无声洒落在宋令枝肩上,许是临海,到了夜里,宋令枝身子逐渐变冷。 魏子渊手上悬着一件云丝团锦披风,亲自为宋令枝披上,先前在江南宋府,如若秋雁和白芷不在,魏子渊便是这般。 手指纤瘦匀称,骨节分明。 宋令枝抬眸,那双琥珀眸子披着月光。 那时他是自己的随仆,可如今…… 宋令枝一手按在披风上,阻断了魏子渊的动作。 魏子渊好奇抬眼,视线从披风离开,落在宋令枝宛若凝脂的一张小脸上。 眉似烟雨笼罩,眼若弯月明亮。 宋令枝别扭转过目光:“让侍女来便好。” 魏子渊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讷讷张唇:“我、我自己来罢。” “枝枝。” 落在披风上的手指并未离开,魏子渊往前半步,他身上的柑橘香淡淡,是方才在王后寝殿沾上的。 “他们都在看我。” 廊檐下一众宫人低头,手边的戳灯映出他们单薄的身影。 魏子渊今日才入宫,宋令枝心生 犹豫。 魏子渊不动声色:“枝枝,你想他们笑话我吗?” 他嗓音低低,难掩落寞孤寂。 宋令枝眼眸轻动,掠过几分迟疑。 魏子渊今日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幼时被丢入海中,后来虽侥幸被人救活,可惜嗓子却废了,若非苏老爷子,魏子渊兴许如今还不会说话。 宋令枝忽然心生恻隐之心,她缓缓、缓缓松开手,任由魏子渊为自己披上披风。 王宫各处掌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王后面上虽还是病怏怏,精神却是大好,眼睛弯弯,转首朝身侧的嬷嬷道。 “许久不曾梳妆了,你瞧我如今身上这身,还有我这簪子,你说子渊会喜欢吗?” 嬷嬷喜笑颜开:“王后乃是二王子的母亲,做孩子的,哪有会不喜欢母亲的?” 弗洛安王坐在一旁,满身珠玉玛瑙,一双沧桑眼睛满是皱纹,不知第几回发问:“真的是……那孩子回来了?” 他惴惴不安,恐是先前失落太多,弗洛安王忧心道:“别又是认错人了罢?” 王后抿唇笑。 如今的王后乃是继后,先前的元后产下大王子那日难产死去,母子二人都不曾保住。 后来二王子也出事,弗洛安王只当是自己子孙福薄,还想着从宗亲过继王储,不想峰回路转,当年落海的二王子竟然还活着。 王后莞尔:“真的是他,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瞧了便知道了。” 今夜是家宴,并未宴请朝臣。 席间丝竹悦耳,忽听宫外有宫人通传,弗洛安王仰长了脖颈,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乌木六合靴。 魏子渊披星戴月,一身松石绿圆领长袍,剑眉星目,弗洛安王手中的酒盏应声落地,汩汩酒水流淌一地。 他眼中泛红。 像、太像了。 魏子渊实在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怪道王后一眼就认出。喜极而泣,弗洛安王忙忙命人看座。 “我听你母后道,你这些年都在大周。” 魏子渊拱手:“确实如此。” 弗洛安王摆摆手:“起来罢,不必多礼。” 说着,又哈哈大笑,“果真苍天有眼,讲我的孩儿送了回来,这事我定要昭告天下,我弗洛安并非后继无人了。子……子渊,这几日你先在宫中歇下,父王定为你修最好的宫殿。”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宫人调桌安椅,盛上果馔美酒。 弗洛安临海,自然少不了螃蟹鱼虾。 只是除了魏子渊和宋令枝案前,其他人案前都摆着生鱼片。 鱼片晶莹剔透,宋令枝只看一眼,忽觉心生惧意。 王后笑着道:“子渊说不喜欢生鱼片,母后特命人做了油煎青花鱼,尝尝可还合口?” 宋令枝惊讶转眸凝视。 她不记得魏子渊不爱吃生鱼片。 魏子渊低头,浅尝一口。 王后目光 期盼,灼热滚烫,手上的丝帕紧紧揉成一团,似每一个心系孩子的母亲一般。 迎着王后的视线,魏子渊点头,不甚熟悉这份难得的温情:“多谢王后。” 王后松口气:喜欢便好,母后怕你不习惯,命人多做了几道大周菜。宋姑娘也多尝尝,若是不合适,让他们重做便是了。” 弗洛安王亦是朝宋令枝望去,瞧见魏子渊时不时同宋令枝低语,弗洛安王心中了然,他笑笑。 “我听闻宋姑娘家中是做玉石生意的?正好送去大周皇帝的贺礼还差一柄玉如意……” 魏子渊轻声打断:“大周皇帝千秋在即,玉如意的雕刻需花些功夫,怕是来不及了。” 弗洛安王一时语塞,又觉魏子渊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点点头:“确实如此,倒是我疏忽了。父王本来还想着让公主随使臣一起前往大周,子渊既然回来,不若你陪你妹妹一起。有你一同跟着,我和你母后都可放心些。” 弗洛安王笑笑,“待从大周回来,父王和母后也可着手操办你和宋姑娘的亲事,你也可顺路将宋姑娘的家人从大周接来。子渊觉得如何?” 宋令枝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 …… 大周。 地牢阴冷潮湿,散发着阵阵寒意和腐朽气息。 铁门嘎吱一声响,敲碎了夜色的安静平静。 狱卒毕恭毕敬跟在沈砚身后,亦步亦趋。 “陛下,那老道就在地下三层,您仔细着点。” 墙上的青花水草带托油灯亮着烛光,烛影摇曳,映出沈砚颀长的身影。 牢犯面黄肌瘦,个个骨瘦如柴,以为是哪位大人巡查,从牢笼伸出手,却在见到那抹明黄身影时,吓得跪坐在地上。 ……竟然是当今圣上。 乌皮六合靴重重踩在地上,庄严肃穆。 大周无人不知新帝的心狠手辣,无人敢大声喧哗,人人低垂着脑袋,双股战战,深怕那双靴子何时落在自己的牢门前。 牢笼一间间掠过,终于,那抹明黄身影停在最后的水牢前。 厚重的铁门在沈砚身前缓缓推开,映入视线的是满目苍凉,血腥味迎面而来,墙面上挂满各色刑具,刑架上架着一人。 在地牢蹉跎了这么些天,老道早就奄奄一息,神志不清。 身上灰色的长袍褴褛,破烂不堪,受伤的手指糜烂,散发着恶心的气息。 银发覆面,老道脸上血迹斑驳,伤痕累累。 一桶开水浇下,皮开肉绽。 老道艰难睁开一条眼缝,瞧见沈砚,当即双腿一软,想要跪地求饶。 可惜双手双足都被捆住:“陛下、陛下!小人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声音沙哑,难听至极。 狱卒不耐烦,一鞭子甩在老道脸上:“闭嘴!谁准你在此处大声嚷嚷的!” 鞭子上带着细密的尖刺,瞬间,老 道脸上血迹遍布,他疼得龇牙咧嘴。 沈砚抬手。 狱卒垂头,立刻往后退开两三步。 乌皮六合靴踩在僵硬的地板上,沈砚一步步往下,转首,只一眼,狱卒纷纷退下。 刹那,身后只剩岳栩一人。 沈砚居高临下,看着半身浸泡在水中的老道,面无表情垂眼:“听说,你想见朕?” 老道连声咳嗽,蓦地,又吐出一口血,鲜血顺着唇角滚落在水中。 沈砚无动于衷,眼中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老道大口喘着气,身子颤抖:“陛下、陛下身上中的,应当是销金散。” 沈砚眼中瞳孔骤紧:“你还知道什么?” 老道咧嘴一笑:“普天之下,销金散只有我师父知道、知道解药。他死前,将解药告诉了我。” 岳栩震惊抬眸,沈砚确实身中剧毒已久,他为此苦寻解药多年,却始终寻不到解毒之法。 岳栩的反应在老道意料之中,他干涸的嘴唇轻轻扯动:“销金散发作,全身如坠冰窟,寒气入体。陛下还、还年轻,若是再不解毒,怕是病入膏肓……” 沈砚淡声打断:“你认得解药?” “认、认得。”老道气息不稳,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 他连连喘气,“那物极其罕见,生在海中,若非师父说,我也不认得。” 沉重的眼皮缓缓抬起,他声音低哑,透着浓浓的疲惫,“这世间,怕是只有我认得出。” 岳栩满脸骇然,怪道他苦寻多年未果。草药多是山上采摘,他从未想过会长在海水中。 若真是海水中…… 岳栩双眉紧皱,悄声上前:“陛下,留着他……或许有用。” 水中的老道低声一笑,喉咙吐出一口血腥。 赌对了。 沈砚才登基称帝,富贵权势在握,他怎会舍得早早离去。 沈砚高高在上,一言不发。 老道嗓音艰涩:“陛下,小的这贱命不值钱,只要你、你放了我……” 沈砚面不改色:“那解药长何样?” 老道哑声一笑:“只要陛下放了小的,小的当即将解药带回。”他上下打量着沈砚,“陛下,销金散发作时不好受罢?” 他笑得咳出一口血,“放了我,我就……” 蓦地,眼前忽然亮出一道精光,不知何时,沈砚手中多出一把尖锐匕首。 老道眼眸瞪圆:“陛下,你不能杀我,只有我、只有我能解销金散,若是我死了,日后你也、也活不了……” 沈砚轻哂,他垂首敛眸,好整以暇看着在水中求饶的老道。 笑声轻轻:“朕何时说过……想要活了?” 老道遽然睁大眼睛:“陛陛陛下,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手中的匕首丢给岳栩,沈砚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既然不想说,这舌头也没用了。” 沈砚轻飘飘,“砍 了罢。” 老道嘶哑尖叫,痛哭流涕,再不敢威胁沈砚:别别别、我说我说我说……?_[(” 沈砚缓慢回首,声音冷若冰潭,他勾唇,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手中的沉香木珠慢慢转动,沈砚轻声,“可惜,朕现下……不想听了。” 地牢昏暗,明黄袍角转出水牢。 少顷,水牢中响起一声惊呼。而后,万籁俱寂。 空中的血腥味好似更重了。 …… 夜凉如水,从地牢出来,遥遥听见鼓楼传来钟声。 沈砚一手捻着沉香木珠,转首侧目,岳栩匆忙赶上。 他拱手站在原地:“陛下,那老道怕是活不久了。” 沈砚不以为然。 岳栩沉吟片刻,低头道:“陛下,销金散的解药,兴许真的在海中。” 人在绝望之时,大多不会扯谎的,且这世上的草药岳栩都试了一遭,没有一剂能解开沈砚身上的销金散。 沈砚垂眸望向手中的沉香木珠,忽而轻启薄唇:“先前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岳栩一愣,余光瞥见沈砚手上的沉香木珠,那还是他重新捡起拼好的。 岳栩恍然:“属下细细查过,宋家商船最后是在南海末泊岸的,三面环海,那附近确实还有几个零星小岛。” 岛屿分布广,岳栩只能让暗卫一个个搜。 “留在海岛……” 沈砚低声呢喃,“朕记得,兰香坊掌柜是从平海岛来的。” 去岁香娘子带着白芷回老家,此后杳无音讯,人人都以为香娘子是回老家嫁人成亲,故而兰香坊迟迟不曾开门。 岳栩了然,垂手抱拳:“属下当即命人前往平海岛……” 一语未了,岳栩忽的拢眉,“平海岛临海,或许那销金散的解药就在南海。陛下,属下想亲自去一趟,或许真能找着……” “不必。”沈砚轻声,“朕亲自去。”!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丝竹悦耳,席上细乐声喧,推杯换盏。 一场家宴于绵绵细雨中步入尾声。 秋霖脉脉,枝头红叶翩翩,满园雨声入耳。 宋令枝撑着伞,立在廊檐下,仰头望着上方狭长的一道黑夜。 长长窄窄的一道,远不如宫外的夜空辽阔。 宋令枝无声叹口气。 穿花抚柳,青石板路上攒了细密雨水,乳烟缎攒珠绣鞋不小心踩上,瞬间,泥点沾上鞋履。 冷意顺着滑落入脚背。 身后侍女提着羊角灯,不远不近跟在宋令枝身后。 偷偷仰头望,只见前方倩影窈窕,宋令枝身影轻盈,融在朦胧雨幕中,似要随风而去。 侍女一时竟有些看呆,心中好奇,莫不是大周的女子都这般好看不成。 胡思乱想间,身后忽然落下一阵脚步声,侍女不经意转目,差点唬了一跳。 夜色中,魏子渊一张脸冷峻凌厉,那双琥珀眸子深不见底,平静晦暗。 侍女急急福身,深怕得罪这位刚被认回宫的二王子。 魏子渊不语,扬手屏退宫人。 檐下悬着一盏通胎花篮式玻璃灯,魏子渊踩着光影,缓步迈入雨幕,只身行至宋令枝身侧。 “枝枝。” 醇厚喑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伴着淡淡的剑南春的酒香。 宋令枝转身,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昏暗无光的眸子,宋令枝面露怔忪:“你不是……回宫了吗?” 她以为对方此刻定是在寝殿陪着王后。 魏子渊不语,只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一言不发。 宋令枝唇角勾起几分浅淡笑意,纤长眼睫轻眨,她狐疑:“怎么、怎么这般看着我?” 魏子渊淡声:“你不高兴。”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垂首低眼。 魏子渊:“是因为……我吗?”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 雨声潇潇,清寒透幕。宫墙高耸,巍峨庄严。 宋令枝眉眼低垂,实话实说,“魏子渊,我不喜欢王宫的。” 她扬起头,如玉的一张小脸细腻莹润,叠着浅浅的光晕。 她在红墙黄瓦中困了将近半生,郁郁而终。 宋令枝唇角轻扬,苦涩溢满:“宫里,只能望见一角的夜色。” 魏子渊轻声:“那我们出宫去。” 宋令枝慌忙解释:“魏子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不容易才找回双亲,你该……” 蓦地,魏子渊往前半步,长身玉立,颀长身影笼罩在宋令枝身上。 一高一低两抹身影叠在一处。 宽厚手掌落在宋令枝柔荑上,魏子渊单手握住,二人同撑着一把油纸伞。 伞柄晃动,宋令枝挣脱不得,落在自己脸上的黑眸沉沉。 魏子渊低声:“ 枝枝,我只喜欢你。” 雨雾弥漫在魏子渊身后。 “你不喜欢王宫,我们可以离开。弗洛安这十多年没有我,也相安无事到如今,并非非我不可。” 国不可一日无君,弗洛安王早早就从宗亲物色下一任王储,即便魏子渊今日没有认亲,弗洛安也不会动荡出事。 宋令枝瞪圆双目,震惊出声:“魏子渊——” 她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会放弃唾手可及的王储之位。 魏子渊眼中淡漠,细密雨雾落在他一双琥珀眸子之中:“枝枝,我不是他。” 雨雾飘渺,水声铺天盖地,倾泄而下。 雨打芭蕉,潮湿水汽侵肌入骨,冷意遍及四肢。 宋令枝手足沁凉,不宜在雨中久站。 鞋履上沾着的泥土还在,魏子渊忽而低身,他手上持一方巾帕,轻为宋令枝拭去鞋上的污垢。 宋令枝惊得朝后一躲。 脚腕纤细,轻而易举让魏子渊握在掌中,宋令枝惊呼,又怕远远守着的宫人瞧见。 她跟着俯身,紧张不安:“你做什么?” 若是让人瞧见弗洛安堂堂二王子这般,魏子渊日后还如何在王宫立足。 魏子渊曲膝仰首,琥珀眸子凝视:“枝枝,我不是他。” 他又低声,复述了一遍。 宋令枝怔愣,垂眸望着身前的人。 魏子渊当然不是沈砚,沈砚看自己,永远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 眼角微热,宋令枝别过眼睛,贝齿咬着下唇,望着园中的梧桐出神。 魏子渊沉声吩咐宫人备车出宫。 宫人错愕,惊诧不已:“二王子,宫门此刻早已落锁。若无王上的手谕,是出不了宫的。” 她望着宋令枝,直觉魏子渊坚持出宫和宋令枝相干,宫人斟酌着言语。 “且这会子天冷,如若贸贸然出宫去,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句句在理,宋令枝此刻身子也冷着。 魏子渊脸上掠过几分迟疑。 宋令枝从怔愣中回神:“明日再回罢,今日、今日我也乏了。” 魏子渊不再坚持,亲自送宋令枝回了偏殿。 撑伞转过影壁,忽而瞧见公主一身墨绿锦衣,隔着雨幕和魏子渊遥遥相望。 她在母后口中,听过这位兄长很多次,母后说她二人虽是龙凤胎,却一点也不像。 公主的目光在魏子渊脸上停留片刻,少顷,方命身后的侍女上前。 “我、我听说你在寻金丝炭。这会子天黑,内务府一时也凑不齐。” 公主别扭道,“正好我宫中还有剩……” 魏子渊拱手:“多谢。” 公主撇撇嘴,又好奇:“大周的女子都是这般体弱吗,这还不到冬日,竟连金丝炭都用上了,往年不到腊月,我都不用……” 魏子渊一记冷眼扫了过来,那双同王后生得如出一辙的眼睛,此刻 半点柔情温和也无。 公主讪讪闭上嘴,小声嘀咕:“若真那么怕冷,倒还不如吃玉寒草。” 魏子渊转身动作一顿:……玉寒草?” 公主点点头:“你没听过?也是,玉寒草生在海中,寻常人不认得也是常事。若是畏冷,只要一点点玉寒草的须,保管药到病除。” 公主长叹一声,“可惜这物稀罕,弗洛安上下,也就母后宫中有一株。二……二哥你去哪里,你不会真想去找母后要罢?”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融在雨中。 …… 长街湿漉,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鸦青色的天幕。 天空灰蒙蒙的,水雾摇曳,偶有雨珠飘落在临窗炕桌。 “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奇事。” 白芷不知道第几回感慨,手上端着黑黢黢的一碗药汁,亲自捧着送到宋令枝身前。 临窗炕上铺着青缎洋罽,锦缎柔软细腻。 宋令枝倚在窗下,听着白芷不厌其烦重复,“姑娘,魏……他真的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白芷着实没想到,自己不过身子不爽利,在客栈睡了半日,醒来后就听说弗洛安王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二王子,那人竟然还是同她一起伺候宋令枝的魏子渊。 连着三日,白芷一得闲,总会念叨起魏子渊的身世,连声感慨。 宋令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一手捂住耳,捏着丝帕从白芷手中接过汤药,她无奈。 “是是是,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送进王宫去,让你好好瞧瞧弗洛安的二王子。” 白芷紧紧抿住唇,对上宋令枝一双笑眼,又忍不住莞尔:“姑娘尽会吓唬奴婢。别的不提,这汤药也是魏……也是那二王子送来的,奴婢瞧着姑娘这两日倒是好了许多,手也不似之前那般冷了。” 白芷喃喃自语,“也不知那送来的是什么草,长得怪吓人的,奴婢煎药的时候,总觉得……” “那是玉寒草。” 一语未了,屋外忽然传来一记娇柔的女声。 宋令枝和白芷齐齐怔住,不约而同往外望去。 槅扇木门推开,袅袅青烟升腾的身后,一人款步翩跹,款步提裙踏入宋令枝的寝屋。 小心翼翼,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似明星狡黠。 “不过就是一个破客栈,哪有王宫好。” 来人是弗洛安的公主,自从知道宋令枝出宫,公主心心念念,想着再见人一面。 公主打量宋令枝的同时,宋令枝也在打量人。 和魏子渊相似的眉眼,虽说只有三四分相像,那双眼睛却是极好看的。 公主这回头上挽了双螺髻,鬓间别着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 公主先前瞧过宋令枝挽过这个发髻,如今也跟着学上一学,无奈王宫中的侍女不懂大周的发髻,磨蹭许久,也只勉强挽了一个五六分相像的。 公主盯着宋令枝垂在身后的乌发瞧,干瘪瘪憋出一句: “你这头发,怎么弄的?” 她抿唇,眼神闪躲,“还挺好看的,赶明儿我也让我侍女学学。” 宋令枝粲然一笑,朝公主挥手,示意她坐在妆台前,又命白芷端来妆匣。 紫檀漆木妆匣翻开,各色簪花棒罗列,上方嵌着硕大莹润的珍珠,轻轻一转,些许粉末从珍珠散落,倒在公主掌心。 公主瞠目结舌:“这是何物,怎的我从前不曾见过?弗洛安从未见过这样的珍珠。” 宋令枝笑笑,又翻开手边的一个锦匣,口脂如星盘罗列。 公主眼珠瞪得更圆了,熠熠生辉:“这个好看!”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铜镜前映出一张姣好容颜,公主小心翼翼挽着鬓间的双螺髻,绛色口脂莹润,似春日桃红。 公主左右端详铜镜中的自己,又从怀里掏出靶镜,眉开眼笑:“宋姐姐,我明日还能来找你不成?” 公主喜笑颜开,“你这里真好,怪不得二□□日都想来。”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敛:“……魏子渊?他何时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他。” 公主自知说错话,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宋令枝的眼睛。 魏子渊确实日日都来,白日王宫琐事多,魏子渊这些年不在宫中,好些事都要重新学,只能夜里偷偷出宫。 无奈那时宋令枝已经睡下,魏子渊只站在窗下瞧。 公主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胆子真小,怪不得不招宋姐姐的喜欢。” 宋令枝差点呛住,她满脸震惊:“……什么?” 公主喃喃低语:“并非是我胡说,二哥哥自己同父王母后说的。” 弗洛安王闻得魏子渊不讨佳人欢心,还笑了好一阵,又帮着魏子渊出谋划策,深怕他日后娶不到王妃。 “二哥哥还同父王说,我年龄尚小,若是孤身一人去大周,难保不会受人欺负。” 弗洛安王深思熟虑了一夜,终不再坚持让公主前往大周,只命使臣携贺礼送去。 公主一手托着腮,又怕窗外秋雨吹乱自己的发髻,时不时掏出袖中靶镜瞧自己一眼,正正发髻。 许是血浓于水,即便同魏子渊相处的时日不长,公主却半点也不觉得陌生,只道。 “宋姐姐,二哥哥说大周皇帝一点也不好,这话可是真的?宋姐姐可见过他?” ……大周皇帝,沈砚。 宋令枝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玉簪,簪子尖锐,掐着掌心。 思绪飘远,忽的有人大跨步行至宋令枝身前,抬手自她手中夺走玉簪,魏子渊双眉紧拢。 视线下移,宋令枝掌心多出一道深深红痕,玉簪上的玛瑙在手心拓出清晰印痕,隐约有血丝渗出。 公主错愕:“宋姐姐,你的手……” 魏子渊转身侧目,下起逐客令:“你先出去。” 公主不乐意,扬头不甘心:“凭什么,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明明是我……” 魏子渊一双琥珀眸子直 直盯着人,面若冰霜。 公主讷讷,双唇嗫嚅。末了甩袖转身,倏然又嫌自己动作剧烈,深怕弄乱自己的发髻,忙忙往铜镜望了好几眼。 发髻完好如初,公主心满意足,愤愤朝魏子渊瞪了一眼,故意越过人,和宋令枝道别。 “宋姐姐,我明日再来找你。” 魏子渊半点也不客气:“明日也不许来。” 公主冷笑,反唇相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哥哥还是等成了弗洛安王,再来同我说这话。” 兄妹两人只要见面,定会拌嘴,最后不欢而散。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怪不怪。 宋令枝拂开魏子渊攥着自己掌心的手,一双柳叶眉轻蹙:“公主人很好,你莫要这般说她。” 话落,又命白芷下楼送人,连着公主方才喜欢的脂粉香料,一并都送至公主马车上。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轻轻退下。 槅扇木门阖上,转眼,房中只剩下宋令枝和魏子渊二人。 萧瑟秋雨自檐角滚落,雨珠晶莹通透。 魏子渊曲膝俯身,沉沉视线落在宋令枝脸上,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白净修长。 宋令枝掌心的伤口不深,浅浅敷上一层药膏便可,并无大碍。 沁凉的药膏落在掌心,宋令枝下意识收回手。 手腕挣脱不开,魏子渊握着那抹纤细手腕,他嗓音低哑,透着无尽的寂寥落寞。 许是来得急,魏子渊肩上落满几滴雨,似在大雨中淋湿、无家可归的湿漉漉小狗。 “枝枝,所有人都很好,只有我不好,是吗?” 宋令枝遽然抬头,脱口而出:“我并未说过这话。” 魏子渊目光幽深:“那你为何想要离开?如若我今日不来,是不是明日就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红唇轻张,半晌,也说不出半个字。 魏子渊说的是实话。 她确实想要回家,想着回到有祖母有父亲的地方,远离是非纠葛。 魏子渊眸光黯淡。 “先前托格林伊采买的玛瑙还未到,你留在弗洛安,待验货后再走。我同父王母后说过了,他们不会再提亲事二字,那日在宴上,是父王误会你我二人的关系。” 魏子渊缓缓抬起眼皮,“枝枝,日后都不会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可以等。” 宋令枝怔忪许久。 良久,方低声开口,“魏子渊,我可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不会喜欢沈砚,也不会再喜欢上他人,所以无需在她心上花心思了。 她不值得的。 魏子渊眼眸轻动,一双眼睛如弓月:“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 他弯唇,笑意似涟漪,在魏子渊眼中氤氲而开。 “枝枝,从你自金明寺带我走的那一日,我就是你的人,那时是,现下是,以后也是。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 他 垂首敛眸,琥珀眸子染上落寞寂寥。 “只要别赶我走,你做什么都可以。” …… …… 那日之后魏子渊果真没再来客栈,只是宋令枝每日窗前都会多一支时鲜采撷的桂花。花蕊累累,争先斗艳。 花瓣上露珠轻垂,映着满天秋色。 也不知道魏子渊是何时染上的习惯,竟也会飞檐走壁了。 空中遥遥传来七宝香车的声音,马车上悬着的铃铛清透悦耳,公主踩着脚凳跃下,顾不得侍女搀扶,提裙匆匆奔上楼。 “宋姐姐,你瞧我今日的锦裙,好不好看?” 杨妃色牡丹花纹蝉翼纱曳地,公主鬓间的点翠珍珠碧玉步摇轻晃。 公主和宋令枝二人皆擅丹青,这步摇乃是宋令枝自己画的,花样虽是大周的,却又融合了弗洛安女子往日的喜好,稍做了改动。 公主挨着宋令枝坐在榻上,半张脸贴在宋令枝臂弯。 她只是戴着步摇半日,翌日格林伊多宝阁的点翠玛瑙碧玉步摇遭人一抢而空,城中贵女争相模仿公主的打扮。 公主眼睛弯弯:“母后也夸我好看呢。” 余光瞥见汝窑美人瓢中的桂花,公主无语:“又是二哥送来的?好小气一人,我若是送给宋姐姐,定让人将整个桂花林都送来,哪有人只送一支的。” 宋令枝笑着推开肩上的人,自书案上取下一张画纸,递给公主瞧:“昨夜我睡不着,又将耳坠改了改,你觉得这个如何?” 公主凑过去,眼睛一亮:“这也是拿玛瑙做的?大周人果然心思精巧,我纵是有一屋子的玛瑙,也想不到做出这样的物什。” 公主弯眼笑笑,“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定要去大周好好瞧瞧。” 手中的蟹爪笔握紧,秋风飒飒,自支摘窗前掠过,暗香浮动。 宋令枝眼中笑意渐淡:“大周……也不是样样都好的。” 公主不明所以:“难道还有不好的吗?我还以为大周都同宋姐姐一样,人人如仙子下凡。你们大周不是有个词叫……” 公主凝眉苦思,而后抚掌大乐,“钟灵毓秀!”她粲然一笑,“若是大周人人都同宋姐姐一般,我定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宋令枝轻笑:“油嘴滑舌。” 公主轻声哼哼:“我说的都是实话,宋姐姐若不信,大可剖出我的心瞧上一瞧。” 话犹未了,脑门上挨了宋令枝一记敲打:“少看乱七八糟的话本。” 公主不满捂着额头:“那是白芷姐姐给我的,让我学大周语用的,才不是乱七八糟。” 一场秋雨拂过,苍苔参差。 楼下。 客栈前三三两两的商人驮着货物,他们刚下船,同客栈掌柜讨杯水喝。 商人满嘴络腮,操..着浓浓的口音:“那些人,一看就不是我等平民惹得起,非富即贵。你知道那人身上穿的是锦袍是什么料子吗?那可是金羽丝,一尺难求。” 商人喃喃自语,瞧他身后跟着的侍卫_[(,个个凶神恶煞,许是京城来的闲散王爷,又或是京里哪位大人物,我瞧他们刚刚去的……好像是平海岛。” 掌柜笑着道:“理他是谁,横竖与我们不相干,总不能是新帝南巡罢?” 商人哈哈大笑:“那自然不是。”他悄声,“若是真的,我是不是也算面过圣了?不行不行,这事我定要同我家娘子好好吹嘘吹嘘!” 雨丝摇曳,吹散了商人和掌柜的笑声。 宋令枝顾着改耳坠的花样,自然无暇顾及楼下的闲聊。 一树桂花吹落。 …… 海风咸湿。 空中细雨婆娑,雨雾朦胧。 一辆马车静静泊在长街旁,墨绿车帘卷起一角,岳栩压低声音。 “主子,那香娘子确实在香料铺子,秋雁姑娘也在。” 本该死在大火中,被一卷草席丢在乱葬岗的人,此刻却好端端出现在平海岛上。 沈砚唇齿间溢出一声冷笑,指尖的沉香木珠轻轻拨动,他双眸轻阖:“……宋令枝呢?” 岳栩一噎:“宋姑娘、宋姑娘貌似不在。” 沈砚睁开眼睛,深黑瞳孔如深潭冰冷:“不在?” 岳栩毕恭毕敬,垂手道:“是,属下细细查过了,岛上确实有姓宋的人家,去岁上岛,府上住的,也正是宋老夫人无疑。” 只是现下,偌大的宋府只有宋老夫人一人,宋瀚远携妻子出海垂钓。 “属下听闻、听闻宋姑娘同府上管事一同出海,如今已有半月有余。” 府上管事,那定是魏子渊无疑了。 “……同管事出海?”沈砚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骨节匀称的手指在膝上轻敲,发出细碎的声响。 岳栩头埋得更低,直觉沈砚心情不悦。 马车内案几上供着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未尽,裹挟着秋雨淡淡的水汽。 沈砚嗓音轻轻:“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肆意。“ 岳栩身影一僵,眼眸久久低垂。 雨水自油纸伞滚落,长街人烟喧哗,不远处一妇人的笑声传来:“真是我们大周的姑娘,难不成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妇人手中的面团在案板上甩开,嗓门洪亮,穿过雨幕,几乎半条街都听见妇人的声音。 “我和你们说,那弗洛安的二王子,可真真是命大,当年掉入海中,竟也能活下来,还让我们大周人捡了去。” 妇人重重叹口气,“可惜那孩子福薄,好好的一个王子,竟也过得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十多年,如今才认祖归宗,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妇人理所当然,自觉言辞有理有据,“他在我们大周这么多年,喜欢上我们这的姑娘再正常不过,只是不知哪位姑娘,竟有这样的好福气,能被二王子看上。” 妇人烙的煎饼远近闻名,如今铺子前排着长龙,好几个熟客伸长脖颈,揶揄道。 “掌柜的,知道得这么清楚,不会是你家姑娘罢?” 妇人笑弯了眼睛:我家那位哪有这样的好福气,若真是有,我定是要摆满十日十夜的酒席,请大伙吃酒沾沾喜气!听说那姑娘貌美如花,仙子见了都自愧不如呢。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妇人堪比说书先生,惹得一众熟客笑声连连,不知不觉手中的烙饼已然煎好。 天青色雨幕中,烙饼冒着滚烫热烟,香气四溢。 熟客心满意足,拎着烙饼回家,勾肩搭背,一面走一面好奇哪家姑娘如此天姿国色,竟能入得了那位二王子的眼。 窃窃私语伴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雨丝朦朦之中,沈砚忽的抬眸:“弗洛安的二王子……” 弗洛安本是一个小国,若非先帝昏庸无能,如今弗洛安早被他们收复。 岳栩拱手:“弗洛安王确实于前些日子找回失散多年的二王子,弗洛安王大喜,甚至还昭告天下,广迎八方来客,要为二王子设宴接风洗尘,认祖归宗。” 岳栩拢眉,“听闻那位二王子还有意中人,怕是弗洛安王也想趁此机会,操办二王子的亲事。” 此事微不足道,贺礼一事沈砚向来不上心,岳栩照着往年惯例,早早让内务府拟了贺礼送去。 那贺礼,自然也包括二王子的大婚之礼。 岳栩垂手侍立:“属下想着主子往日最不耐烦这事,故而自作主张,让内务府……” 沈砚果真对贺礼一事不感兴趣,抬手捏着眉心:“你做得不错。” 一个小小的弗洛安二王子,确实不值他放在心上。 岳栩好奇道:“那宋姑娘,可要属下……” 他有点摸不清沈砚是想守株待兔,还是想直接找上去。 沈砚松开手,忽的抬眼,冷睨窗外。 指骨漫不经心敲在膝上,他轻声。 “宋家近日在做何买卖?”!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雨声淅沥,青轴马车缓缓驶过湿漉长街,渐起一地的水珠。 路过行人纷纷抱头避让?_[(,有小孩举着冰糖葫芦,喜笑颜开在大雨中追逐嬉闹,忽而又一巴掌挨了身后母亲的打。 妇人声音急躁不安,一把拖过自家小孩,她怒气冲冲,拽着小孩衣襟骂道。 “跑什么,小心看着点路,仔细摔了你!” 小孩嘴一扁。 顷刻间笑声化成了哀嚎,小孩哇哇大哭,手一松,高举着的冰糖葫芦也随之滚落在长街。 马车经过,冰糖葫芦嘎吱断成两半,小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圆,哭得更惨了。 蓦地,墨绿车帘挽起,马车内一张冰肌莹彻的小脸掠过,粉腮红润,似出水芙蓉。 纤纤素手白皙修长,宋令枝轻瞥窗外,目光在小孩脸上停留一瞬,忽而莞尔。 “白芷,你下车一趟,拿些奶油果子给那孩子送去。” 白芷福身退下,隔着朦胧雨幕,小孩从白芷手中接过攒盒,等不及,当即拣了一块牛乳酥酪丢入口中。 哭声不再,只剩下一双亮堂堂的眼睛。 白芷又递了一两银子过去,说是让小孩买冰糖葫芦吃。 妇人千恩万谢,只收下奶油果子,并未收下银钱。 马车又一次行过长街,最后停在多宝阁外。 多宝阁人头攒动,源源不断的客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昨日公主鬓间别着的垂珠玛瑙却月钗又一次遭人一抢而空,如今店中空空如也,那却月钗早被人抢空了去。 格林伊站在多宝阁中间,口干舌燥,不知同客人解释了多少遍。 遥遥瞧见宋令枝,格林伊挤开拥挤人群,好不容易才蹭..到宋令枝身前。她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宋姐姐,你先去楼上,我这会子还脱不开身……” 宋令枝眉眼弯弯,手上执着的山水墨团扇挡在唇前,宋令枝压低声音。 “你这样挨个解释,猴年马月也脱不开身,难不成今日多来一位客人,你都要同人解释一遍。” 格林伊撇撇嘴:“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不理人罢。” 宋令枝摇摇头:“你去找个会写字的伙计,贴张大字在铺子前,不就行了?” 格林伊眼前一亮,晕乎乎的大脑总算理清一点头绪,她猛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这法子,该打该打。” 话落,又忙忙去寻伙计来。 宋令枝眼疾手快拉住人:“且慢,我问你。垂珠玛瑙却月钗何时能做好?” 格林伊面露苦恼:“短则三日,多则十日。宋姐姐不知道,好些人日日都来一趟,说是怕来晚买不到,可日日空手而归,难保哪日他们就烦了。” 宋令枝沉吟片刻:“这事倒容易,我们家中做生意,也会担心客人临时变卦,故而会让他们缴纳定金。一来客人变卦了,我们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来客人也不怕货物被他人截胡。 ” 宋令枝温声细语,“你如今也跟着添上定金一项就成了,若愿意付定金的,十日内定能拿到玉钗,不愿意的,就只能日日来碰运气。这样岂不两全?” 格林伊恍然大悟,转身眉开眼笑,招呼着伙计干活。 多宝阁座无虚席,宋令枝先前采买的玛瑙也有用武之地。 格林伊忙完,笑着端上茶水糕点上楼,满脸堆笑。 “前儿我还听见一趣事,隔壁一家珍宝铺子也想学我们,可惜先前的玛瑙都被宋姐姐收了去,这一时半会他们也寻不到货源,只能干着急。” 那铺子先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想着压低价从格林伊父亲手中买走粉珠贝。格林伊父亲拒绝后,还遭对方一阵冷嘲热讽。 如今风水轮流转,格林伊恨不得拍手称快。 宋令枝挽起唇角,倏然又让白芷捧来册子。 “这如意香囊我前儿给公主瞧过了,她倒是喜欢得紧。只是我想着,香囊乃女子私物,比不得玉簪挽在发间,人人都可瞧见。 所以我想着,倒不如将这香囊的样式画出来,做成册子,就放在多宝阁,若是客人瞧见喜欢,也可早早下定金。” 宋令枝莞尔:“你觉得如何?” 格林伊瞪圆眼珠子,抚掌弯眼。 “此法甚好!今日隔壁的大娘还悄悄和我说,说她家中忙,又不能日日见着公主,只能从他人口中知晓公主今日又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可惜她无缘得见,实乃憾事。如今有了这册子,她倒是能亲眼瞧见了。” 一语未了,忽听木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格林伊的兄长回来了。 八尺多高的男儿,杵在台阶之上,踟蹰不前。 侍女福身请安:“大公子。” 槅扇木门厚重,空中遥遥传来格林伊兄长□□尔的声音,不见其人,却是托侍女送来好锦匣的珠宝玉石。 也不知道□□尔从哪听来宋令枝喜欢桂花,竟花高价寻来能工巧匠,为宋令枝雕了翡翠玉桂珠簪。 锦缎托着的玉簪莹润透亮,在烛光中泛着淡淡光影。 格林伊捂嘴,笑着揶揄兄长:“哪有人送礼,却还躲着不敢见人的?若是哥哥知道那桂花是二王子送的,怕是恨不得以头抢地!” 虽说是自家兄长心悦宋令枝,格林伊却还是站在魏子渊那边。 “我哥哥虽然也长得好看,家中也略有薄产,不过比起二王子还是差远了。” 格林伊偷偷觑宋令枝,“宋姐姐,你觉得二王子如何?我听说,你们认识好久了。如今二王子得弗洛安王器重,弗洛安王膝下又只有二王子一子,将来王位定是要传给他的。你若是嫁给他,日后就是王后了。” 宋令枝眸光一滞,良久,方轻声道:“他,很好。” 魏子渊很好、很好,他颠沛流离这么多年,终于找回自己的双亲,他该留在弗洛安,继承本就属于他的王储之位。 格林伊一手托着腮,同是女子,她怎 能不懂宋令枝的言下之意。格林伊抿唇,复而又笑道。 “罢了,不提那些臭哄哄的男子,宋姐姐这般好,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宋姐姐,先前你要寻的矿石我替你打听好了,只是那商人住在秦安岛上,宋姐姐若是想去,还得坐船出海。” 格林伊侃侃而谈,“那岛也算是大周,只是岛上的百姓不多,做的都是矿石买卖。” 格林伊命侍女端来一个锦匣,匣内是她自秦安岛买来的矿石,“这些是中等的,宋姐姐瞧瞧可还行?” 绿宝石璀璨夺目,质地莹润透亮,既是中等,自然是有瑕疵,只是不明显罢了。 宋令枝细细拿在手心端详,眼睛弯弯:“这个就很好了,待寻家中雕刻师父嵌上珍珠,这瑕疵也就看不见了。” 她好奇,“那商人近日可在岛上?” 格林伊点头:“我家同他做过生意,也算有点交情,宋姐姐若是想寻他,这几日就得动身,我听闻再过四五日,他要出趟远门。” 宋令枝谢过格林伊,携白芷回客栈,又命白芷收拾行囊,不日启程。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好奇:“姑娘怎的走得这般急,不先回府同老夫人说一声吗?或是等等魏……” 话犹未了,白芷后知后觉,如今的魏子渊已是弗洛安的二王子,想来也不能随便出海。 宋令枝回首:“祖母那我写信送去就好了,若是回府,怕是来不及。魏子渊……” 宋令枝低头,“明日弗洛安王为他设宴。” 请帖早早送至宋令枝案前,连同一支垂花累累的桂花枝。 宋令枝轻声,“待赴宴后,我们再走罢,后日启程。” 白芷福身应“是”,她俯身,轻为宋令枝推开槅扇木门。 穿过缂丝屏风,倏然秋风自支摘窗卷入,湘妃竹帘无声晃动。 暗香漂浮,鼻尖淡淡的檀香萦绕,宋令枝整个人定在原地。 她对这檀香再熟悉不过,在大周、在沈砚的府邸。 上用的檀香添了沉香木,不显笨拙沉重。 宋令枝如坠冰窟,寒意遍及四肢。 许久不曾笼罩周身的阴霾又一次席卷而来,眼皮直跳,心口剧烈起伏。 怎么会…… 这里是弗洛安,离京城那么远,沈砚如今该是在金銮殿之上,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青纱帐幔轻拂,宋令枝心乱如麻。 她强撑着身子,染着百合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 许是她在帐幔前驻足太久,白芷不明所以,笑着往前半步:“姑娘怎么站在这?” 话落,伸手欲挽起帐幔。 宋令枝眼疾手快攥住白芷的手腕:“不要——” 房中尚未掌灯,光影昏暗,窗外雨声飘摇,参差竹影映照在纱窗上。 影影绰绰。 耳边寂寥无声,只余窗外雨声绵绵。 白芷唬了一跳,惴惴不安望向宋令枝,一 双眼睛惊恐紧张:“姑娘,可是发生何事了? 宋令枝手指掐着白芷手腕?_[(,勒出清晰指印。她赶忙松开手,心神归位。 “无、无事。”一手扶着鬓间的红珊瑚点翠玉簪,宋令枝强颜欢笑,“只是忽然想起团扇落在马车上了,你去替我取了来。” 白芷担忧斜睨宋令枝,一步三回头,转身,提裙匆匆下楼。 房中又一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云影横窗,先前的檀香好似又一次浮现。 广袖轻抬,宋令枝颤巍巍伸出手,帐幔滑过指尖的刹那,颤栗四起。 宋令枝惊得松开手。 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踩上去鸦雀无声。细雨掠过耳畔,冷意侵肌入骨。 气息僵滞。 鼻尖的檀香好似更浓了,混着窗外的朦胧雨雾。 长街遥遥传来白芷的笑声,似乎是找到了宋令枝的团扇,她在同掌柜闲谈。 许是在弗洛安多待了些时日,白芷如今的弗洛安语比之先前好上许多。 明明日子都在好转,怎么还会遇上沈砚? 宋令枝不得其解,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猛地拽住那一角晃动的帐幔。 狠狠往外一扯。 檐角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铃铛随之跟着晃荡。 “——我看见你了!”宋令枝声音急促,不知哪里来的打量,忽的探身步入帐后。 满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耳语。 斑竹梳背椅上空空如也,博古架上供着灰陶加彩乐舞杂技俑,紫檀氨几上亦有宋令枝出门前随手丢开的镂空雕银熏香球。 满屋空无一人,唯有宋令枝一人独立的身影。 案后无人,榻上也无人,橱柜中也没有。 但凡藏身之处,宋令枝一一搜了一遍。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整个人虚弱脱力,似柔若无骨,整个人软绵绵倚 在窗下,顺着窗子往下滑坐在地上。 寝屋空空如也,只有宋令枝一人急促的气息声,伴着吞入喉咙低声的呜咽。 虚惊一场。 支摘窗下,一辆马车缓步驶过。 秋风乍起,隐约吹开车帘的一角。 晦暗不明的光影中,只见一串沉香木珠轻悬在腕间,那只手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长街一如既往的喧嚣。 小贩支着摊,妇人系着汗巾,在锅灶前忙碌, 绵软肉包热气腾腾,脚边蹲着一个小孩,牙齿掉了一颗,说话都漏风人难过。 小孩手中捧着一个漆木攒盒,哼哧哼哧和好友吹嘘:“这可是仙子姐姐给我的,你们一个都不可以吃!我才没骗人,那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这牛乳酥酪就是她给的!” 小孩得意洋洋同好友炫耀。 忽而,一人举着油纸伞,站在小孩身后。 妇人眉开眼笑:“这位客官要吃什么,肉包子还是 素包子,我这的包子…… 岳栩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 片刻,他手上多出一个十锦攒盒,身后的小孩哇哇大哭,气得妇人直骂:“一个攒盒十两银子,你娘起早贪黑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你有啥好哭的你!” 话落,又抱起自家小孩,偷偷抬眼。 隔着朦胧雨幕,只见墨绿车帘挽起一角,岳栩毕恭毕敬站在马车旁:“主子,您要的攒盒。” 漆木攒盒精致,盒上刻着数株红梅,还有一个小小的“宋”字。 微弱光影落在他眼角,沈砚漫不经心朝攒盒望去一眼。 他自是知晓这攒盒是宋令枝给那小孩的。 沉香木珠在指尖轻捻,沈砚淡漠收回视线,冰冷吐出两个字:“烧了。” 岳栩一怔,又似是对沈砚的喜怒无常见过不怪,躬身退下。 雨更大了。 …… 翌日。 秋日多雨,雾蒙蒙的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房中各处掌灯,光影悠悠,在宋令枝眉眼跃动。 白芷满脸堆笑,捧着妆匣行至宋令枝身后:“姑娘瞧瞧这簪子,这是二王子打发人送来的。” 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莹润透亮,匣内的千叶攒金牡丹玉佩亦是价值千金。 数十个锦匣,比格林伊兄长整整多出一倍。 宋令枝哭笑不得:“……你和他说的?” 白芷捂嘴偷乐:“奴婢哪敢做这事,是那日格林伊同公主拌嘴,不小心说漏嘴的。” 铜镜前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眉若远山,肤若凝脂。 白芷手上捏着玉簪,在宋令枝鬓间比划:“姑娘今日用这支罢?奴婢瞧着同姑娘的锦衣倒是相衬。” 宋令枝弯眼,点点头:“依你的便是。” 秋风瑟瑟,夜雨清寒透幕。 魏子渊本来是想着打发宫人接宋令枝入宫,只是话刚出口,当即被宋令枝拒绝了。 雨声连绵不绝,宋令枝小心翼翼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马车宽敞,车前悬着两盏玻璃绣球灯。 微弱光影洒落,细细捻在宋令枝脚边。 夜里冷,白芷特为宋令枝披上一身梅花缂丝雨花锦披风,又在宋令枝手上多添了一个小手炉。 白芷温声细语:“姑娘慢些走,仔细这脚凳滑,倘若摔着,可不是闹着顽的……” 一语未尽,宋令枝倏然一脚踩空,满头珠翠往马车上撞去。 白芷唬了一跳,忙忙从奴仆拿取来羊角灯,她一手还扶着宋令枝:“姑娘,身子可有大碍,奴婢刚刚好像听见……” “咔嚓”一声响。 白芷狐疑低头,提着羊角灯往地上一照,乳烟锦缎软底鞋松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魏子渊送的那支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 玉簪碎成两段,又被白芷踩得稀烂。 偏偏是魏子渊送的,还偏偏是今日。 白芷瞪圆双目,仰头望向宋令枝:“姑娘,奴婢再回房去妆匣来罢?” 顾不得宋令枝回应,白芷急急转身。走得急,脚一崴,差点直直往地上摔去,幸好身旁有奴仆眼疾手快扶住。 宋令枝将怀中手炉递给白芷:“罢罢,我自己上楼取便是,你先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白芷逞强,刚往前,脚腕处当即传来一阵刺痛,怕宋令枝担心,白芷并未明说,只点头应允。 “那姑娘快去快回,二王子送来的锦匣就放在妆台上,姑娘一看便知。” 宋令枝颔首,踏上台矶的那一刻,宋令枝心中忽的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转首。 光影昏黄,照亮宋令枝半张脸,纤瘦身影融在雨幕中,朦胧飘渺。 苍苔浓淡,空中隐约有桂花的香气飘浮。 白芷诧异:“……姑娘?” 宋令枝唇角挽起:“无事,我上去了。” 披风掠过台矶,少顷,宋令枝的身影自烛光中离开,步入沉沉夜色中。 …… 弗洛安王宫。 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殿中仙乐飘飘,不时有笑声传出。 满宫上下红灯笼悬挂,彩灯灼目。 王后一改往日的素净,一身绯红牡丹花纹绣花百蝶裙,这么多年茶饭不思郁郁寡欢,王后身子早就亏空。 只这些日子瞧着,气色却是好上许多。 她挽着魏子渊的手,目光在魏子渊脸上细细端详,怎么瞧也瞧不够。 那双瘦弱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魏子渊眉眼,王后双目垂泪,声音哽塞:“母后不是在做梦罢?我的孩儿真的回来了?” 魏子渊低头,任由王后揉搓。 公主在一旁抿唇,佯装不乐:“母后,你重重打他手心十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身后站着的宫人忍不住捂唇笑:“公主还是这么会说笑。” 王后笑睨公主一眼:“别胡说,你哥哥回来了,母后不知道有多高兴。” 魏子渊不冷不淡:“打我母后的手心还会疼,公主不若自己打自己,若是打红了手背,再让母后瞧便是。” 公主恼羞成怒,挽着王后的手告状:“母后,你看他!又欺负我!” 王后笑得温柔,一手挽着公主,一手挽着魏子渊:“你和你哥哥都是母后的心头肉,母后哪里舍得打你们?只是今日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你可莫要添乱。” 公主转过头,小小翻了下白眼:“我才不和他计较,我找宋姐姐顽去。” 宫中丝竹悦耳,宫人调桌安椅,舞姬拨弄琴弦。 魏子渊驻足眺望,宫门口秋霖脉脉,不见宋令枝的身影,他双眉稍拢,不知为何,心中掠过几分不安。 魏子渊沉声:“……枝枝呢?” 公主亦是踮脚张眸眺望:“许是在路上耽搁了,雨天路滑,车夫行慢些,也是常有的事。” 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错处。 魏子渊压下心底不安,目光从宫门口收回。 褥设芙蓉,金窗珠槛。 酒过三巡,宋令枝迟迟不曾出现,魏子渊双眉紧皱,心中那股不安更甚。 穿过衣裙翩跹的宫人,魏子渊行至公主案前:“你今夜可曾见过枝枝?” 公主摇摇头,兀自纳闷:“我也正奇怪呢,便是雨天路不好走,可如今都开宴了,宋姐姐怎么可能还没到。” 她扬起头,一双绿宝石眼睛缀满烛光,公主难得同魏子渊站在同一阵营。 “二哥,要不我找人出宫瞧瞧罢?别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甫落,身前的魏子渊忽然转首,大跨步朝宫门口走去:“备车,我要出宫。” 公主惊讶瞪圆一双眼珠子,急匆匆提裙追上去:“哥哥,你不能走。” 弗洛安王今夜宴请八方来客,周边小国都相继派了使臣赴宴。如若魏子渊不在宴上,兴许明日流言蜚语就该传遍南海。 公主张开双臂,强势挡住魏子渊的去路。 魏子渊阴沉着一张脸:“别挡道。” 公主扬着脑袋,半步也不肯退让:“不行,你今夜断不能走,你若是不放心宫人,我替你去便是。” 魏子渊冷声:“不用。” 他步履极快,健步如飞,身影越过公主,穿过幽深晦暗的乌木长廊。 檐角下雨声如注,魏子渊自宫人手中接过油纸伞,踏下台阶的一刹那。 倏然,身后传来公主气喘吁吁的声音。 “二哥,你如今是弗洛安的二王子,不是宋府小小的管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又往前走了一步。 公主气得在身后跺脚:“你现下出宫,有想过父王母后吗?” 雨幕清冷,魏子渊一身金丝滚边绯色圆领长袍,长身玉立,落在融融雨幕中。 他身影顿了一顿。 …… 雨雾飘渺,树影摇曳。 木楼梯仅容一人穿过,宋令枝手上提着羊角灯,小心翼翼拾级而上。 木楼梯晃动,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烛光晃悠,落在宋令枝肩上。 夜雨冷清,客栈静静伫立在雨幕中,槅扇木门推开,入目一片漆黑寂寥。 羊角灯轻挂在缂丝屏风上,宋令枝缓步踏入寝屋,朝妆台走去。 铜镜通透明亮,妆台前空空如也,不见锦匣的影子。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探身在妆台前探寻一番。 她记得走之前,白芷是将锦匣留在此处。怎么下楼的功夫,锦匣就不见踪影。 魏子渊送来的玉簪都在那个锦匣中,宋令枝皱眉,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正想着起身往里走去。 倏地,一阵秋风从窗前掠过,羊角灯的烛光顷刻熄灭。刹那,寝屋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宋令枝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遽然抬头。忽而却发现窗外雨声渐大,飒飒风声掠过耳边。 雨珠落在瓦片上,叮咚作响。 支摘窗半遮半掩,隐约可望见窗外一隅的夜色。 ……原来是风声作怪。 宋令枝轻声松口气,又觉自己实在是杯弓蛇影,一惊一乍。 她无声弯弯唇角,暗笑自己少见多怪。 宋令枝一手撑着妆台,正想着起身,余光瞥见铜镜中的一角。 倏地,她瞳孔骤紧。 本来空无一物的妆台,此刻却多出了一个漆木锦匣,正是她方才苦寻无果的那个。 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锦匣之上,腕间沉香木珠轻垂。 沈砚一身竹青色暗花纹圆领长袍,如墨的一双眼睛低垂,静静凝望着宋令枝。 他勾唇,一字一顿。 “……枝枝是在找这个吗?”!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夜凉如水,土润苔青。 长街空无一人,只余细雨飘摇。倏然,一阵马蹄之声响起,魏子渊策马狂奔,如松柏身影穿过雨幕。 身后王宫巍峨,丝竹萧管之声被遥遥抛在身后。 宫门口,公主瞠目结舌,目瞪口呆,满腹愁思落在紧攥在一处的丝帕上。 侍女忧心忡忡,撑伞踱步至公主身侧,放软了声音道:“公主,夜里冷,先回去罢。” 雨珠落在青石板路上,清脆作响,一众宫人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悄声自长廊下穿过。 细乐声喧,礼乐奏响,隐约还能听见弗洛安王爽朗洪亮的笑声。 许是吃醉了酒,又或是失而复得的激动,公主从未见过父王这样的作派。 她暗暗咬紧下唇。 王后身边的嬷嬷提着玻璃绣球灯出来,满脸堆笑:“公主怎么站在这?” 话落,又左右张望,“二王子呢,王后刚刚还在寻他呢。” 公主踟蹰:“二哥哥他……” 一鼓作气,公主猛地拂开袖子,快步朝前走去,“备车,我要出宫。” 嬷嬷愣在原地,忙忙上前拦住人:“公主公主,这可使不得,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公主同二王子不和。” 公主气恼,不管不顾:“二哥哥也出宫了。倘若有人问起……” 一双绿宝石明亮的眼珠子转动,公主嗓音俏生生,“你就说当年救哥哥一命的恩人还在路上,我同哥哥一起接人去。” 话犹未了,公主提裙,头也不回冲向雨幕,徒留嬷嬷站在原地,大喊让人回来。 潇潇雨幕模糊了两道出宫的身影。 马蹄渐起,魏子渊尚不知晓公主也齐齐追了出宫。 摇曳的雨丝泼在他眼睫,长袍沾染着水雾,深一块浅一块。 客栈近在咫尺,然一路走来,魏子渊却不曾撞见宋令枝的马车。 心中的不安渐浓,马肚夹紧,魏子渊高高扬鞭,恨不得插翅飞到宋令枝身前。 呼啸秋风在耳边掠过。 终于,他望见沉落在雨幕中客栈的檐角,再往前,是两盏掐丝珐琅莲纹灯笼。 宋令枝的马车停在客栈后院,身旁空无一人。 马车旁—— 魏子渊翻身下马,视线忽然顿住。 马车旁掉落着一支玉簪,玉簪碎成两半,混着泥土污垢。 正是他先前打发宫人给宋令枝送来的。 雨雾如阴霾,遍布周身。似乎是为了印证心中不好的预感,魏子渊遽然仰头望。 骤缩的瞳孔映照出满天的夜色。 半掩的支摘窗前,一道颀长身影玉立。 宋令枝不知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多久,双足麻痹,冷意侵肌入骨。 锦匣触手可及,离指尖只有短短半寸之距,她却再也不想要了。 昨日蔓延在鼻尖的檀 香果真不是自己大惊小怪,沈砚真的跟过来,就在弗洛安。 就在自己……眼前。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顺着檐角滚动。 房中尚未掌灯,光影晦暗不明,沈砚一双黑眸冷冽森寒,勾起的唇角半点笑意也无。 落在锦匣之上的手指骨节匀称,指节轻曲。 他垂眼,一双黑眸沉沉,阴森寒冷。 青铜扣子“哒”一声,锦匣轻轻掀开,满目玲琅璀璨瞬间闯入宋令枝视线。 沈砚随意捏起一支金镶玉步摇,莹润透亮的宝石镶嵌在步摇上,他哑然弯唇,漫不经心朝宋令枝望去。 玉簪尖锐,宋令枝喉咙一紧,只觉周身颤栗不止。 撑着妆台的手指轻轻颤动,双足失了力气,宋令枝差点站不稳摔倒。 “……怕朕?” 玉簪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凌厉的簪子尚未碰到宋令枝下颌。 倏地,沈砚右手用力,玉簪轻而易举在他手中碎成两截,裂端的粉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在宋令枝眼前飘下。 颤抖遍及全身,脊背僵硬,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去。 下一瞬,玉簪陡然被沈砚丢开,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许是刚刚簪子扎破沈砚的掌心,鼻尖隐约有血腥味弥漫。 宋令枝身子一颤,双足力气丧失,动弹不得。 抵在自己下颌的力道逐渐加重,久违的窒息感如潮涌般,叠着往日的噩梦,席卷宋令枝全身。 “松……”手。 最后一字还未落下。 蓦地,沈砚忽然松开人,禁锢自己的力道不再,宋令枝四肢无力,跌坐在沈砚脚边。 喉咙生疼,宋令枝连声咳嗽,刹那,水雾氤氲双眸。 沈砚俯身,转眸轻瞥窗外一眼,似不经意:“魏子渊,弗洛安王的二子……” 他轻哂,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和嘲讽,“他倒是有本事。” 竟能在沈砚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将宋令枝带到弗洛安。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宋令枝不寒而栗。顾不得嗓子的嘶哑,宋令枝半跪着起身,纤细手指紧攥沈砚的衣袂。 “不干他的事,是我、是我……” 嗓音沙哑,连声咳嗽,宋令枝呛出泪花。晶莹泪珠自眼角滚落,砸落在地上。 低低呜咽淹没在窗外夜雨之中。 宋令枝不敢松开手,一张小脸半仰,婆娑双目瞬间映入沈砚眼底。 他垂身,沁凉指尖轻抚过宋令枝眼角温凉的泪珠,那双漆黑眼眸平静,波澜不起。 沈砚声音轻轻,似风雨前的安宁。 “枝枝,朕不喜欢……你骗我。” 泪珠一点一点,渗透在沈砚手上。 过往阴影笼罩全身,宋令枝浑身一颤,双颊一偏,躲过沈砚手指。 沈砚眸光一沉。 惊惧四起,宋令枝颤抖 着身子,缓缓、缓缓别过脸,任由左脸贴上沈砚指尖。 她颤巍巍:“不、不是……” 宋令枝连连摇头,双眼垂泪:“不是这样,魏子渊他没有……” “枝枝。”沈砚垂首,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朕更不喜欢你为他说话,还为他……顶罪。” 抚过自己眼角的手指轻柔,然落在宋令枝身上的恐惧却如影随形,半分不减。 落在脸上的深沉视线似无形的压迫,压得宋令枝喘不过气。 瞳孔紧缩,宋令枝瞪圆一双杏眸:“我没、没……” 泣不成声,嗓子似让人紧紧扼住,迎着沈砚那双深邃晦暗的眼眸,宋令枝说不出只言片语,她低声抽噎。 宋令枝不知道沈砚查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更不敢堂而皇之在沈砚眼前扯谎。 欺骗沈砚的下场宋令枝早就领教过,她不敢在沈砚面前胡言乱语,怕惹得对方更加生气,怕连累魏子渊。 双脚发麻,宋令枝闭上眼睛,泪水又一次滚落。 她声音低哑,透着精疲力尽后的疲惫无助:“是我、是我要离京的,他才……帮了我,不干他的事,不干他的事。” 宋令枝一遍又一遍重复,好像这样,沈砚就能不迁怒魏子渊。 雨还在下,楼下那抹修长身影融在雨幕中,魏子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望向窗后的人影。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笑:“他对你倒是尽心。” 楼下的魏子渊怒目而视,眼看就要冲上楼。 沈砚弯唇:“……和那姓贺的一样。” 寒意四面八方传来,宋令枝手脚并用,扶墙往外跑,“是他误会了,我去和他说,我和他说明白……” 双足本就麻痹,甫一用力,宋令枝直直跌落在地,膝盖在地板上撞出沉重一声。 “慌什么。” 沈砚声音淡漠,不疾不徐,眼中掠过几分不悦。 他不喜宋令枝下楼见姓魏的,更不喜欢她和对方说话。 沈砚慢条斯理,转动腕间的沉香木珠,迈步越过宋令枝:“朕替你去。” “不要——”宋令枝脱口而出,泪水再一次泅湿衣襟。 贺鸣如今还下落不明,她不能让魏子渊也落得同样的下场,受自己拖累。 宋令枝低声哀求:“不要去。” 手指牢牢攥着沈砚衣袂,宋令枝泪流满面,苦苦乞求。 沈砚驻足,转目凝视宋令枝一双泪眼,修长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脖颈。 视线下移,落在宋令枝宛若胭脂的红唇上,沈砚眸光暗了一瞬。 “……不想朕下去?” 宋令枝忙不迭点头,小声啜泣。 沈砚笑着低头,长指轻拂过宋令枝的脖颈。指腹略带薄茧,惊起阵阵颤栗。 沈砚哑声:“枝枝,你知道怎么做的。” 云影横窗,秋霖连绵。 冷风从窗口灌入,宋令枝发乱髻松,她 抬起脸,隔着一双朦胧泪眼,她看见沈砚居高临下站在自己身前。 魏子渊还站在楼下,好似下一刻就要冲上来。 宋令枝闭了闭眼,扶着妆台站起。 雨丝摇曳,竹影参差。 支摘窗下,宋令枝一手撑着妆台,缓慢起身。她踮脚,红唇极轻极轻落在沈砚唇角,稍纵即逝。 纤长睫毛扑簌乱颤,沈砚不为所动,只垂着一双深黑眼睛。 宋令枝闭上眼,又往前碰了一碰。 魏子渊站在楼下,双手紧握成拳,他声音冷冽:“让开。” 梗在他身前的长剑纹丝不动,岳栩面无表情,手中利剑在光下泛着银白之色。 剑刃直指魏子渊心口。 魏子渊眸光一沉,空手搏斗,他出招狠厉,只是下一瞬,魏子渊忽的听见岳栩不慌不忙的一声。 二王子怕是不知,三公主也出宫了。㈥” 魏子渊眼眸一怔。 刹那的晃神,他立刻居于下风,魏子渊愕然:“……什么?” 岳栩不动声色,手中利剑横在魏子渊颈间,他冷声:“好自为之,二王子。” ……二王子。 拳头离岳栩只剩一寸之距,魏子渊却迟迟没有出手,牙关紧咬,魏子渊眼角泛红,目眦欲裂。 眼前掠过一幕幕,是父王为他宴请八方来客,是母后日日夜夜挽着他的手笑,嘘寒问暖,是白日三公主同他拌嘴,末了又别别扭扭喊他“二哥”,端着汤圆给魏子渊送来,说是母后特意留给他的。 魏子渊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从来不知自己是喜欢甜汤圆的。 大雨瓢泼,魏子渊站在雨中,混身湿透。 窗前,夜色无声落在宋令枝肩上。 温热红唇在沈砚唇角轻轻掠过。 带着恐惧不安,长长睫毛颤若羽翼。 倏然,宋令枝整个人被托起,上半身腾空,身后是浓密雨幕。 雨丝飘摇,秋风瑟瑟,寒意料峭。 宋令枝身子颤栗:“陛、陛下……” 一语未了,后颈忽然被人捏起,沈砚不由分说咬住她唇珠。 淡淡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叠着沈砚锦袍上虚无缥缈的檀香。 红唇裂开一道小小口子,疼得厉害。 宋令枝往后一躲,避开沈砚的触碰。 缥缈雨雾落在她身后,雨珠沁凉,落在她颈间。 上半身悬在空中,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忽而,一只手轻而易举捞住她。 沈砚的吻又一次落了下来。 .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日。 格林伊的多宝阁依然座无虚席,前来付定金的姑娘夫人数不胜数,还有的郎君是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为给新过门的娘子寻一副好头面。 格林伊掏出画册,任郎君挑选。连着忙活一整日,好不容易歇下,忽而又听侍女来报,说是公主来了。 羽步 翩跹,公主一身烟紫色暗花纹蝉翼纱,踩着迤逦日光走下马车,她一手扶着鬓间的步摇,视线朝后张望。 一双柳叶眉不悦拢在一处:“宋姐姐还没回来?” 格林伊笑着迎上去,满脸堆笑:“先前说是去秦安岛寻矿石去,哪有这么快就回来。” 公主撇撇嘴,愤愤不平:“哪有这样的,自己偷偷跑去秦安岛,不和二哥哥说就罢了,怎么连我也漫着。前儿夜宴,宋姐姐也没去。” 格林伊唇角笑意稍敛,疑惑:“宋姐姐没去?” 公主连连点头,犹如小鸡啄米:“可不是,我二哥哥这三日都将自己关在寝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我怎么敲门都不理。” 那夜魏子渊是淋雨回的王宫,回宫后才知公主的马车拔了缝,行至半路又回去了。 魏子渊一言不发,只身一人回到宫中。 寝殿空荡寂寥,槅扇木门紧紧阖着,偶尔有光影偷偷溜进。 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隔着木门好奇打量,窃窃私语。 “这都几日了,二王子还不出来?” “那夜二王子不是出宫去了吗,怎么回来就这样了,难不成是在宫外碰见了什么?” “你们瞧,三公主送来的饭菜可一口都没碰,会不会是……奴婢见过王后娘娘。” 宫人福身,齐齐行礼。 王后皱紧双眉,一心记挂家里的孩儿:“二王子今日还是没出门?” 宫人颔首:“是。” 王后拢眉,掩唇轻咳两三声:“开门。” 王后有令,宫人不敢不从。槅扇木门推开,满殿空无一人。 青纱帐幔低垂,影影绰绰。 殿中酒气浓重,熏人得紧。王后拿手帕捂住口鼻,又抬手,拦住往里走的宫人。 槅扇木门轻轻在身后关上,寝殿尚未掌灯,昏暗无光。 王后款步提裙,转过一扇缂丝屏风。 魏子渊仰躺在窗前贵妃榻上,日光透过纱屉子,深深浅浅落在他眉眼。 王后悄声走近,取来锦衾替魏子渊披上,她笑得温和:“怎么在这睡下了,仔细染着风寒。” 魏子渊缓慢睁开眼皮,见是王后,浑浊模糊的双眸罕见掠过几分惊慌失措。 “母后,你怎么来了?” 宿醉后,魏子渊只觉头疼欲裂,他一手捏着眉心,“是哪个宫人多嘴告诉母后的?” 王后笑睨他:“哪还用得着宫人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母后早知道了。” 王后抚着魏子渊后背,嗓音温柔如春风,她娓娓道来。 “先前母后想着,孩子大了,有心事也是常事,所以想着让你自个待两日。你父王想来看你,也被我拦下了。” 魏子渊眉眼轻动,眼中愧疚溢满:“母后……”他低头,“是我错了,让父王母后忧心了。” 王后摇摇头:“傻孩子,说什么傻话,都是一家人。前儿大周送来贺礼,你父王让 我带过来,你看着,挑喜欢的留下。” ……大周,沈砚。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魏子渊双拳捏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王后并未察觉到魏子渊的异样,只笑着道:“说起来,这回还是多亏了大周皇帝。” 魏子渊猛地扬起头:“……什么?” 王后抿唇:“你父王说,大周送来的贺礼,还有火统图。若是真能做出来,我们日后的官船,都不必担心遇上海匪了。” 窗外日光高照,徐徐光影透过窗纱,魏子渊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眼前灰蒙蒙,只依稀望见王后的双唇一张一合。他听不见王后的声音,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耳边只余下岳栩那夜的警告—— 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原来是这个意思。大周强盛,沈砚不单能决定一个弗洛安三公主的生死,便是这弗洛安上下…… 魏子渊哑声,低低笑开两三声,唇角苦涩。 若是孑然一人,他自然不怕沈砚。可如今他有了家,有了家人,还有……弗洛安的百姓。 魏子渊不可能对家人的安危视若无睹,也不可能让百姓生于水火之中。 他抱住双膝,眼角泛红。 王后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捏着丝帕,小心翼翼为魏子渊拭去泪角,王后试探道,“可是因着……宋姑娘?” 魏子渊嘴角下压,摇摇头。 王后心知肚明,抚着魏子渊肩头,温声宽慰:“无妨,大不了母后帮你,那宋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或是她家里人喜欢什么?你投其所好……” 魏子渊又一次摇摇头:“与她不相干。” 是他自己无用罢了。 …… 那夜之后,宋令枝被带出客栈,马车摇摇晃晃,最后在一处别院停下。 青松抚檐,树影斑驳。 白芷小心翼翼捧着漆木茶盘,尚未从茶房走出,忽的,一道阴影落下。 岳栩高大身影挡在白芷身前,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白姑娘且慢。” 先前这人去兰香坊提糕点,白芷还笑脸相迎,送上自己做的酥酪,想着岳栩念在糕点份上,对宋令枝好一点。 如今瞧着,却是同沈砚是一丘之貉。 她别过脑袋,冷哼一声,越过岳栩朝前走去。 岳栩抬起手臂,目光落在白芷捧着的药汁上,声音冰冷:“这是宋姑娘吃的药?药饵在哪黎?” 白芷气不打一处,瞪大眼睛反唇相讥:“岳统领这是何意,难不成奴婢给姑娘煎药,还会下毒不成?” 岳栩冷声:“公事公办罢了。” 白芷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愤愤甩开人:“这药是二王子送来的,他……” 岳栩:“那更要好好查查了。” 白芷气急,想着左右药汁滚烫,一时半会宋令枝也吃不了,她拽着岳栩行至茶炉前:“好好瞧着,都在这里了。” 药饵倒出,摊开 在案上,抛开常见的草药不提,岳栩忽的拿银铫子挑起一物,他双眉拢紧:“这是何物?” 白芷面色冷淡:“玉寒草,二王子送来的,说是只有弗洛安才有。” 她不耐烦,“岳统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奴婢就先走了,姑娘那还等着吃药呢。” 岳栩轻“嗯”了一声,小心将玉寒草拿巾帕裹住,后又往自己屋子走去。 他手上有一本本草药书,寻常不易见的草药,在那上面都能查到。 端着漆木茶盘踏上暖阁,白芷忍不住心底这口气,又怕宋令枝终日忧思,于身子无益。 她高扬下巴,学着岳栩目中无人的样子,有声有色同宋令枝演了一遍。 青缎引枕依靠在身后,宋令枝身子懒洋洋,乏得厉害。 白芷说完片刻,她方懒懒抬起沉重眼皮:“日后遇上她,不必同他理论便是,气坏身子不值得。” 白芷抿唇不甘心:“奴婢只是为姑娘不值。” 她想不通,明明宋令枝都逃到弗洛安了,怎么还能被沈砚找到。 以前沈砚是三殿下,他们尚且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他们更是无能为力。对上沈砚,他们和以卵击石无异。 白芷忧心不已,垂目凝望宋令枝,心中思绪万千。 自搬来别院后,宋令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恍惚间好似又回到离京前的那些时日。 只那时宋令枝身子疲乏无力,是魏子渊托红玉在糕点下的药,如今却是实打实的身子虚弱。 白芷眼圈发红,知晓心病难医,只能强颜欢笑,拣些好话哄宋令枝欢心。 “姑娘,案上的矿石是新送来的,姑娘可要瞧瞧?奴婢虽不懂,瞧着那矿石,却颗颗都是好的。” 许是听见宋令枝要往秦安岛寻矿石,沈砚命人从岛上搜罗奇珍异宝,如流水似的送入宋令枝房中。 去秦安岛不过是为了做生意罢了,沈砚会错自己的意,以为宋令枝是喜欢矿石。 她轻轻叹口气:“罢了,没什么好瞧的。” 看久了,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她如今是再也回不了多宝阁的。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不知是不是躺久了,又或是她如今瘦弱些许,榻上铺了狼皮褥子,宋令枝睡着总觉得硌得慌。 宋令枝撑榻坐起,眼眸睁开:“白芷,你……” 声音戛然而止。 湘妃竹帘前立着一抹修长身影,沈砚长身玉立,手边是他命奴仆从秦安岛搜来的矿石。 他淡声:“……不喜欢?” 指骨在案几上轻轻敲着,腕间的沉香木珠顺着沈砚的动作往下滑落,在案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影子。 沈砚泰然自若,墨色眼眸深沉漆黑:“不喜欢矿石,还是不喜欢朕送的?” 白芷不知何时离开屋子,偌大的寝屋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沈砚步步朝宋令枝逼近,黑影笼罩,那只指骨分明的手 指轻挑起宋令枝的下颌。 稍一用力,顷刻,指腹在宋令枝下巴留下清晰指痕。 手心上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宋令枝一双杏眸宛若秋水盈盈。 见到沈砚,她眼中一如既往的惶恐不安:“……陛、陛下。” 没能来得及起身请安,沈砚忽而加重指尖力道,宋令枝猝不及防,又一次跌坐回榻上。 仰着的一张小脸仓皇紧张,不知哪里又惹得沈砚不 快。 沈砚眸光低垂,细细端详掌上的宋令枝。 往日他想要宋令枝眼中只能看见自己,如今却觉得远远不够。 他是见过宋令枝真心实意展露笑颜的,在多宝阁,在那三公主前,在格林伊前,在……魏子渊前。 沈砚捏着宋令枝唇角,声音冷若冰霜:“宋令枝,那姓魏的就有那么好?” 值得她这般念念不忘。 宋令枝惶恐摇头,连声否定:“没、没有。” 沈砚垂首,捏着宋令枝后颈往前,好整以暇打量着人,又将宋令枝推至铜镜前:“那你笑一个,就同你对着姓魏的那样。” 宋令枝后脊发凉,只当沈砚是又寻着什么由头折磨自己。 “我、我……” 心中的不安强压下去,宋令枝单手捏拳,竭尽全力往上挽起唇角。 镜中二人衣角交叠在一处,鼻尖淡淡的檀香味蔓延,独属于沈砚的气息无孔不入。 宋令枝定定心神,唇角向上提动。 没提动,再来。 再来。 再来。 终于,铜镜中的人唇角上扬,宋令枝瑟缩着脖颈,忐忑不安望向沈砚:“陛下……”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冰寒,冷笑丢下一字:“丑。” 长袍拂开,沈砚起身,头也不回出了寝屋,独留宋令枝战战兢兢在原地。 园中日光满地,乌木长廊绵延,两面悬着金丝藤红竹帘。 遥遥的,岳栩脚步匆匆,朝沈砚快步走去。 “陛下,这是属下在宋姑娘药饵中寻到的,此药名为玉寒草,生于深海,专治寒症。” 岳栩兴致勃勃,“陛下,先前那老道说过,销金散的解药生在海中,会不会就是这玉寒草?此物罕见,若是拿它入药,应是大有益处。” 岳栩拱手,“宋姑娘如今寒症比先前在京好上许多,想来也是玉寒草的功劳。若是能为陛下寻来……” 沈砚心不在焉挥袖:“这事交由你去办即可,不必同朕说。” 言毕,又抬眸,“你说宋令枝的寒症有所好转?” 只是他今日瞧着,宋令枝的面色算不上好。 岳栩低声:“确实如此,只是……” 他抬眸,目光在沈砚脸上轻轻掠过,大着胆子道,“只是宋姑娘常日郁郁寡欢,长此以往,怕、怕不是好的征兆。” 这话沈砚在京也曾听岳栩提过,他凝眉,若有所思。 乌木长廊玉立,檐角上叠着层层日光,满耳虫声。 岳栩轻声道:“陛下,宋姑娘不肯回京,许是对京城无甚留念。若是、若是……” 沈砚扬起眼眸,声音低沉:“你想说什么?” 岳栩伏首躬身,大着胆子道:“若是有个一男半女,兴许宋姑娘就不会这般了无可恋。”!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落花满地,玉兰绕砌。 庭院落针可闻,徐徐日光落在脚边,沈砚背着手,听着岳栩轻声道。 “陛下,宋姑娘性情温和贤淑,前儿还给了街上那顽童果子吃,想来也是喜欢孩子的。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宋姑娘在京中也有了牵挂。” 不会时时刻刻念着宋府。 秋风萧瑟,庭院疮痍满目。树上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沈砚负手而立,冷峻的面孔寻不到一点裂痕。那双黑眸沉沉,不见些许波澜起伏。 良久,岳栩才听得沈砚低哑的一声笑落下。 “你是想说,让宋令枝怀个孩子?”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是,妇人多为仁慈……” 一语未了,岳栩倏然品出沈砚言语的不善。 转念想想,只当沈砚是担忧储君之母出身商贾。 他低眉沉吟,“陛下是担忧长子生于商贾之家,若是如此,陛下也可……” “岳栩。” 手中的沉香木珠轻轻转动,沈砚转首凝视,逆着光,那双如墨眸子漆黑森寒。 他唇角勾起几分嘲讽,“你是不是……有病?” 岳栩一怔,而后慌不择路双膝跪地,伏首认罪:“陛下恕罪,属下只是……” 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冰冷彻骨,沈砚垂眸,木珠在指尖刻出清晰红痕。 他不喜欢宋令枝的目光落到他人身上,即便是他一人的孩子,沈砚也不喜欢。 他只想让宋令枝眼中只有自己一人。 “日后这种话,别让朕再听到,若再有一次……” 岳栩忙忙:“属下不敢。” 长袍拂开满地日光,沈砚抬脚,面无表情穿过乌木长廊。 身□□院拥着日光,岳栩垂首低眉,直至耳边的脚步声不再,他方长松口气,汗流浃背,扶地站起。 倏然见白芷遍身纯素,遥遥转过月洞门。定睛望见廊檐下的岳栩,白芷捧着锦匣,目不斜视从岳栩身边越过。 岳栩拱手:“白姑娘且留步。” 白芷手上的锦匣岳栩再熟悉不过,正是沈砚命他搜罗的矿石。 满匣粉钻光彩熠熠,灼目耀眼。 白芷双眉紧拢,口吻不善:“岳统领还有事?药饵是我们家带来的不错,可这矿石是陛下命人送来的,难不成岳统领也要一一查验?” “白姑娘误会了。”岳栩皱眉,“在下只是好奇,这矿石……宋姑娘可是不喜欢?” 园中无声,只余花光柳影。 白芷低头,眉心仍是皱着。 岳栩沉声:“在下听闻,宋姑娘先前想去秦安岛采买矿石,若是不喜欢这些,我可命人再……” 白芷面无表情打断:“你便是再命一百人、一千人,送来的矿石我们姑娘也不会收下。” 岳栩一愣:“……为何?” 白芷冷 眼睨岳栩:“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们姑娘采买矿石是为了做头面,好挂在多宝阁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自己。” 岳栩如雷震耳。 白芷轻瞟他一眼:“罢了,反正如今也去不成秦安岛,我和你提这事作甚,没的惹人心烦。” 日光幽幽,白芷踩着光影扬长而去。 …… 暖阁内,青鹤瓷九转香炉燃着百合宫香,宋令枝听着白芷惟妙惟肖的学舌,忍不住粲然一笑。 余光譬见铜镜中自己的笑颜,宋令枝蓦地想起那日冷声的一句“丑”。 笑意僵滞,凝固在脸上。 她讷讷别过眼睛,目光落在白芷脸上:“你真和他说了?” 白芷气恼:“那还有假。”白芷声音渐低,“奴婢也没说错,姑娘是为了采买矿石做头面才去的秦安岛,如今去不了,倒还不如……” 话犹未了,忽然听见园中一阵喧嚣,婆子提裙匆匆朝宋令枝寝屋跑来,隔着槅扇窗子同宋令枝请安,又对白芷道。 婆子满脸堆笑:“白姑娘怎么还在这站着,快些替姑娘更衣,主子的马车早早在外面等着了。” 宋令枝唬了一跳:“是要……去哪?” 手中的香囊攥扁,宋令枝一颗心惴惴不安。 婆子笑笑:“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哪好多嘴,姑娘快些梳妆,别让主子等急了。” 宋令枝同白芷相视一眼,一人眼中皆是茫然。 身上的素白寝衣褪下,宋令枝一身雪青色缎绣月季团锦衣,衣袂翩跹。 白芷站在宋令枝身后,小心翼翼为宋令枝别上红珊瑚步摇,她轻声抱怨。 “姑娘这身锦衣还是上月新做的,怎么如今瞧着倒是不合身了,竟是大了些许。” 白芷絮絮叨叨,扶着宋令枝的手踏出寝屋,“姑娘瞧着又清瘦了,若是再不……陛、陛下。” 穿过垂花门,甫一抬眸,望见檐下马车内端坐的沈砚,白芷忙收住声,福身请安。 宋令枝垂首:“陛、陛下。” 沈砚泰然自若:“上车。” 落在宋令枝眼前的手指骨匀称,修长白净。 宋令枝晃神刹那,迎上沈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宋令枝身子一滞,颤巍巍将手放在沈砚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沁凉,不带一丝一毫的温热。 马车缓缓融入长街,而后宋令枝又在侍卫的簇拥上,登上海船。 她心底的不安渐深,直至眼前出现一座小岛。海船泊岸,海滩上渔船众多,空中咸湿水汽弥漫。 渔夫一手握着竹篙,轻巧从船上跳下,口中嚷嚷:“什么好物我没见过,论起矿石,满大周上下,再没能比得过我们秦安岛的。” ……秦安岛。 宋令枝双目瞪圆,转首望向身侧的沈砚:“陛下,陛下怎会来秦安岛?” 沈砚面不改色:“不是你想来?” 他眼眸低垂,萧瑟秋风在沈砚身后轻拂, 他低声,嗓音淡漠平静。 “宋令枝,日后有事,可直接同朕说,不必拐弯抹角同旁人提起。” 宋令枝眼中怔愣,脑子空白几瞬,而后方记起白芷同岳栩说的话。 想来沈砚是以为,那番话是自己教白芷说的。 宋令枝低下头,不曾反驳。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茶肆前彩幡高高悬着,迎风飘扬。再往前,便是格林伊先前同宋令枝搭线的矿石铺子。 男子大腹便便,满脸和蔼可亲,瞧见宋令枝,莫掌柜先是一怔,而后笑着上前。 “这位便是……宋姑娘罢?格林伊果真骗我,她赞宋姑娘是天人之姿,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不需画像。” 莫掌柜连声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怎么比信中说的晚了几日,若非我临时有事出不了海,怕该错过了。” 言毕,又望向沈砚,“这位是……”莫掌柜拱手作揖,朝宋令枝认罪,“是在下冒犯了,该称一声夫人才是。” 诚然,莫掌柜以为宋令枝是沈砚的夫人。 宋令枝:“我……” 沈砚转眸凝视,黑眸沉沉:“不是要看矿石?” 莫掌柜一拍脑门,忙不迭领着宋令枝往库房走去,他抚须,长吁短叹:“若非我急着出手,也不会这般贱卖。” 莫掌柜侃侃而谈,又开始念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试图博取宋令枝的同情。 他伸出手指,“这个数,不能再少了。” 宋令枝面不改色,只在匣子中翻出几块碎宝石,斑驳裂痕,光泽不再。 莫掌柜脸上笑容全无。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浅:“莫掌柜,你是格林伊的故友,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这矿石,最多五十两。” 她声音轻轻,却是掷地有声,半点也不肯松口退让。 沈砚站在缂丝屏风前,抬眸望着案前同莫掌柜说价的宋令枝。女孩眼中不是诚惶诚恐,不是惊惧不安,而是灿若繁星,比匣中宝石更加耀眼。 沈砚凝眉敛眸,眼中晦暗阴沉。不过是一堆死物罢了,竟也值得宋令枝用那样的眼神看。 一番讨价还价,莫掌柜笑笑:“罢罢,就依夫人说的办。” 又道,“夫人先前不曾同公子来过我们秦安岛罢?若是不曾来,可到岛上随处逛逛,前面有家蜜饯铺子,他家的茯苓八宝糕卖得最好,格林伊也喜欢吃。” 莫掌柜遗憾,“可惜今日太晚了,怕是他家早卖空了,夫人明日早些过去,应该还能买到。” 宋令枝莞尔一笑,谢过莫掌柜的好意。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矿石,方携着白芷离去。 日落西山,霞映满地,众鸟归林。 宋令枝款步提裙,衣裙窸窣,扶着白芷的手缓缓踏上马车。 红霞满天,蓦地,却见一人腰间配着利剑,疾步朝马车走来。 岳栩手上提着一个漆木翡翠攒盒,他垂首:“姑娘,您要的茯 苓八宝糕。” 宋令枝动作一顿,下意识望向马车中的沈砚。车中昏暗,沈砚一双深色眸子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宋令枝一时语塞。 岳栩狐疑,攒盒还递在半空,他困惑:“……宋姑娘?” 宋令枝惊讶:“莫掌柜不是说他家的茯苓八宝糕早早卖光,怎么现下还有?” 岳栩实话实说:“确实如此,只是主子说……” “不想吃就丢了。” 马车内忽然传来沈砚冷冽的一声,岳栩低头,不敢再多言。 宋令枝自他手上接过攒盒:“给我罢,劳烦你跑一趟。” 周遭寒意渐起,岳栩只觉马车内望来的视线如利刃尖锐森寒,如芒在背。岳栩垂眸,眼皮不曾抬动半分。 挽起的墨绿车帘松开,那道森冷光线被隔绝在车中,岳栩缓缓松口气。 转身对上白芷不屑的白眼,岳栩偏过头,佯装自己是个瞎子,瞧不出白芷眼中的嘲讽。 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车内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无声。 宋令枝抱着攒盒,小心翼翼坐在沈砚对面,怀中的茯苓八宝糕还冒着腾腾热气,攒盒滚烫。 糕点小巧精致,掌柜不单在糕点下足了心思,便是这攒盒,也是巧夺天工。 一支红梅立在攒盒之中,其上所绽放的梅花,皆是糕点所做。 宋令枝眼睛一亮。 怪道格林伊对这家糕点念念不忘,原是这攒盒也另有乾坤。 拿丝帕轻捏起一块,眼前忽的落下一道乌沉视线。 宋令枝手一抖,覆着纤长睫毛的眼皮轻轻往上抬起,入目是一角松石绿袍角。 长袍之上,沈砚一双黑眸淡漠阴沉,目光似有若无落在宋令枝手中的茯苓八宝糕上。 宋令枝面露迟疑:“……陛下,要试试吗?” 不过是随口一问,糕点垫在手心,宋令枝抬起手,广袖翩跹,自漆木茶案上拂过。 案上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燃着熏香,青烟缭绕,氤氲在一人之间。 枕着轻盈白雾,蓦地,宋令枝纤细手腕让人攥住。 沈砚低头,就着宋令枝的手,慢条斯理吃完那块茯苓八宝糕。 糕点甜腻,只剩一点落在宋令枝指尖,隔着一层薄薄丝帕,她只觉指尖被人轻咬动一口,继而又松开。 稍纵即离,如雁过无痕。 落在指尖的滚烫怎么也拂不去,宋令枝收回手,飞快垂下眼睛。 “……好、好吃吗?” 沈砚淡声:“太甜。” 宋令枝扬唇,弯弯眉眼:“那三公主定然喜欢,她……” 一语未了,宋令枝遽然收住声,忐忑不安抬起头。 隔着袅袅青烟,沈砚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他低声一笑,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你待别人,倒是尽心。” 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宋令枝双唇嗫嚅:“我……” 眼神闪躲,纤长睫毛扑簌眨动,手中的丝帕攥紧。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宋令枝垂首低眉,眼中黯淡无光。 她其实记得最清楚的,是沈砚的喜好忌口。 前世为了讨得沈砚的欢心,宋令枝不厌其烦,但凡听闻沈砚喜欢什么,她都费尽心思让人寻了来。 马车轱辘轱辘穿过长街,最后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 余下几日,宋令枝都为莫掌柜的矿石奔波劳碌,她先前想着拿矿石做璎珞,后来又觉得若是能做成手镯,想来应该也是好看的。 皓月当空,月影横窗。 缂丝屏风下悬着一盏鎏金珐琅翡翠灯笼,光影氤氲,浅浅落在宋令枝眉眼。 画案前铺着雪浪纸,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悬腕,伏首在纸上涂抹作画。 白芷轻手轻脚踱步进来,余光瞥见敞开的槅扇木窗,白芷双眉紧拢,忧心忡忡,疾步行至窗前,抬手掩上窗子。 又往长条案上的银火壶添了块桂花香饼。 她无奈叹口气:“姑娘也真是的,明明身子还抱恙,偏偏自己还不看着点,若非奴婢看着,姑娘怕是又得染上风寒了。” 话落,又亲自取来一身鹤氅,为宋令枝披上。 那玉寒草宋令枝日日吃着,如今瞧着虽不似之前那般畏寒,可到底身子亏空得厉害,再多的补药也补不了。 白芷俯身望宋令枝画案上的雪浪纸,厚厚的一沓,旁边还有些是废弃的稿子。 白芷大吃一惊,惊呼:“姑娘,这些都是您画的?” 她一张张掠过,白芷吃惊,“怎么这么多,您昨儿夜里是不是又没睡了?” 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三声,身影单薄孱弱,掩在松垮锦衣之下。 她不知道沈砚会在秦安岛待多少时日,不知对方几时启程回京。 若是自己往后真的会在京城困上大半生,倒不如如今尽力多画几张,省得来日想画也画不了。 “也没多少。” 宋令枝清清嗓子,从白芷手中接过热茶,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嬉笑,宋令枝好奇。 “街上在做什么,怎的如此热闹?” 槅扇木窗掩着,隔着纱屉子,隐约可见街上摩肩接踵,细乐声喧。 白芷侧耳细听:“奴婢听着,像是从海神庙那传来的。” 宋令枝诧异道:“……海神庙?” 白芷点头,又怂恿着宋令枝出门:“姑娘这几日都闷在客栈埋头苦画,便是不爱惜身子,也不能这般作弄,倒不如出门瞧瞧。” 知道宋令枝心软,白芷轻声笑,“就当是陪陪奴婢,也让奴婢长长见识。” 宋令枝拗不过白芷,只能点头应允。 马车停在后院,车旁站着的,却是岳栩,他拱手:“宋姑娘。” 宋令枝脚步稍顿,而后迟疑点点头:“麻烦岳统领了。” 白芷扶着宋令枝 上了马车,飞快松开车帘,牢牢挡住车外岳栩的身影。 白芷撇撇嘴:“不过是去趟海神庙,怎么还得看见他。” 宋令枝摇摇头,无奈弯唇:“只当他是寻常车夫便是。” 她笑笑,温声宽慰白芷,“不是说出来散心?若是坏了兴致,倒还不如待在客栈。” 不是岳栩,也有其他的暗卫,宋令枝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白芷只当宋令枝反悔,忙道:“这可不行,姑娘答应奴婢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马车穿过长街,融入浓浓夜色。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果真见车外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海神庙建在半山腰,临风而立。 知晓自己讨人嫌,岳栩并未往人跟前凑,只不远不近跟着宋令枝和白芷。 夜色朦胧,树影摇曳。 海神庙香客众多,宋令枝在人群中被簇拥着往前走,忽的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一王子”。 她混身一颤,瞳孔骤紧,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眼睛瞪圆,入目所及,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许是说书先生出身,老人两鬓斑白,他佝偻着背,一身玄色长袍,手上还拿着一块短木板。 “话说当年,弗洛安的一王子就是从这一处被歹人丢入海中,海波汹涌,波澜起伏。幸而海神娘娘庇佑,一王子才平安归来。” 香客听得津津乐道,还有人好奇,大着胆子往那悬崖上张望,当即惹得老人心急。 他忙忙伸手拦住人:“使不得使不得,这地长着苔藓,滑着呢。倘若一不小心踩上去,这可不是闹着顽的。” 话音甫落,老人自己就先摔了一跤,众香客忙忙上前扶人。 悬崖口上寒风阵阵,白芷缩缩脖颈,又将手中的暖手炉塞到宋令枝手上:“姑娘,这处冷,我们还是别在这站着了。” 悬崖料峭,青松抚石。 海浪声在耳边翻滚,不绝于耳。夜风呼啸,侵肌入骨。 白芷搓搓手,总觉得悬崖那地瘆得慌,“姑娘,我们回庙里去罢,这也没什么好瞧的。” 且当初魏子渊就是在这被丢下海,险些命丧黄泉,白芷总觉得此地不详,“奴婢总觉得心底凉嗖嗖的。” 宋令枝眉眼弯弯:“这么多人都在,哪里来的瘆人。” 白芷抿唇,硬着头皮往后瞧:“奴婢也不是胆子小,只是想着姑娘怕水又怕冷,万一不小心……” 话音未落,白芷猛地抬手,在自己唇上打了两三下,“呸呸呸,瞧奴婢这嘴,该打该打。”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不再同白芷玩笑取乐,只道:“走罢,去庙里瞧瞧。” 海神庙香火鼎盛,前来祈福的香客络绎不绝。 宋令枝捻着香烟,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转首侧目,入目乌泱泱的香客,无一张面孔是白芷的。 人流冲散了她一人。 宋令枝一惊,忙不跌提裙往外 走。 人群汹涌,她连海神庙都不曾走出去,已让人推搡了好几下。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身旁妇人牵着一个小孩,怒气冲冲:“别挤了别挤了。” 余光瞥见小孩赤着一只脚,怒气更甚,一巴掌往孩子后脑勺招呼,“鞋呢?怎么又不见了?” 话落,又气势汹汹,伸手推开眼前挡着的香客,试图在地上寻找掉落的老虎鞋。 妇人力气极大,连着推搡了好几人,眼看走在自己面前那人就要往自己倒来,宋令枝登时往后退开半步。 身后都是人,哪里来的地方给宋令枝退让。 陡地,身前忽然横下一只手臂,沈砚面无表情抬手,将宋令枝拉入怀中。 他一手揽着宋令枝肩膀,拥着人往外走去。 出了海神庙,视野逐渐开阔,清新的气流涌入鼻尖。 宋令枝惊魂未定,蓦地想起白芷还在庙中,她慌张道:“白、白芷还没出来。” 沈砚声音淡淡:“她同岳栩在一处。” 宋令枝一颗心稍稍放下。 四面是赶往海神庙的香客,独他们一人是沿着山路下山。 山风阴冷彻骨,呼啸掠过耳畔。 先前上香的时候,抱在怀里的暖手炉交给了白芷,如今宋令枝只觉得指尖沁凉。 她伸手,拢紧披在肩上的鹤氅。 耳边忽然落下一句:“……冷?” 宋令枝侧目,不偏不倚撞上沈砚那双深邃眼睛。她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倏地又听沈砚道,“给我。” 横在自己眼前的手匀称修长,宋令枝眼皮轻动。 在秦安岛这些时日,沈砚好似同以前不太一样。若是往日,他定不会来海神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砚还在望着自己,清寒透幕,夜色在他身后散漫而开,层层浓雾涌现。 宋令枝指尖一颤,小心翼翼抬起手,轻放在沈砚手心。 不同于自己手指的冰冷,沈砚掌心宽厚温热。 他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宋令枝抵在鹤氅上的手。 宋令枝迟疑一瞬,缓慢松开鹤氅,递了过去。 两只手交由在沈砚手心,难得的安宁平静。 倏地,只听一声巨响,礼炮冲上天,火树银花,半边天幕被照亮。 香屑满地,金光映照下,宋令枝一张小脸笑靥如花,她眼睛弯如弓月。 礼炮又一次冲上天,震耳欲聋。 宋令枝侧目凝眸,她声音轻轻。 “陛下,我刚刚向海神娘娘祈愿,求我家人平安。” 稍顿,她轻声道,“我随你回宫,你别为难……他们,好吗?” 她口中的他们,不止家人,还有……贺鸣和魏子渊。 夜色弥漫在一人中间,山风凛冽。 沈砚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良久,宋令枝终听得沈砚低声的一句:“好。”!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秋风乍起,初罢鸟鸣。 日光流淌在乌木长廊上,金丝藤红竹帘半卷,一众宫人款步提裙,亦步亦趋跟在公主身后。 为首的侍女眉开眼笑,盯着公主手上的金镶玉嵌宝石手镯直笑。 “公主这手镯当真好看得紧,奴婢在宫里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镯子。” 公主手腕皓白如雪,冰肌莹彻。 她扬起手,借着轻薄日光,细细打量自己手上的镯子,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灿若星辰。 她下巴高抬,颇有几分洋洋得意:“你自然是没见过的,这可是……” 一语未了,公主眼尖,瞧见水榭后端坐的王后,提裙飞快奔过去。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烧着热水,汩汩白汽翻涌而起。高几上设水仙花盆景,点着宣石,又有一方墨烟冻石鼎立着。 水榭三面环湖,伴着水声,乐姬拨弄琴弦,款弹古筝。 丝竹悦耳,王后一手拥着公主的美人肩,笑得温和:“怎么跑那么急,仔细摔了。” 公主抿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摔着。” 她躺在王后怀里,扬扬手中的手镯,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沾在她手上。 “母后瞧瞧,我这手镯如何?” 王后言简意赅:“好看。” 公主唇角高扬,又将目光投到下首的魏子渊身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魏子渊近日兴致缺缺。 公主撇撇嘴:“……二哥哥觉得呢?” 魏子渊手中擎着官窑五彩小盖钟,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半分,他面无表情:“……嗯。” 公主心生不满:“一个‘嗯’就想打发我?哥哥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她挽着王后的手撒娇,“母后,你瞧瞧哥哥,这手镯可是宋姐姐……” “哐当”一声脆响,魏子渊手中的小盖钟应声落地,他凝眉:“你说什么?” 目光下移至公主手上光彩夺目的金镶玉嵌宝石手镯,魏子渊眸光骤紧。 手镯在光下泛着晶莹之色,是宋令枝先前想要采买的矿石所镌刻而成。 魏子渊心中百转千回,只觉不可思议:“她怎么给你的,她在哪?” 魏子渊激动难耐,案上的白玉缠枝果盘险些挥落在地。 公主唬了一跳,捂着心口困惑不解:“宋姐姐不是一直在秦安岛吗?说是要去寻矿石,这不……手镯刚做好,宋姐姐就托人给我送了来。” 公主手指轻轻抚过手镯,爱不释手。 魏子渊面色凝重,他嗓音低哑:“何时,她何时给你的?” 公主一头雾水,不知魏子渊为何如此激动:“今儿早上格林伊给我的,想来宋姐姐应是昨日送到多宝阁的。” ……昨日。 魏子渊眉心紧皱,宋令枝昨日竟还在秦安岛。他以为以沈砚的性子,定然会严防死守。 公主从王后怀里扬起头,睁着一双透亮眼睛望着魏子渊,终将藏在心底深处的疑问抛出。 “哥哥,你和宋姐姐……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不再窝在王后怀里,提裙快步蹭到魏子渊案前,公主一手托着腮,笑看兄长。 “怎么,又被宋姐姐拒绝了?” 她半扬起脸,目光自下而上,眼睛笑如弓月,“说起来,你倒是和我有几分相像。” 公主大言不惭,“虽然比不上我,然容貌肯定是不差的。宋姐姐不同你一起,应当还有别的缘由。” 地上的盖钟碎片早被宫人洒扫干净,魏子渊冷眼睨向公主,沉声:“我不曾和她闹别扭。” “那谁知道,或是你无意惹了宋姐姐生气,自己却不知。又或是……” 魏子渊捏着眉心:“和她无关,是、是别人。” 公主眼睛亮起,巴巴往前凑去:“是还有别的人心悦宋姐姐?” 魏子渊:“嗯。” 公主一时语塞,片刻方道:“这不是常事吗?宋姐姐那般好,哪有男子会不喜欢。先前格林伊的兄长不也喜欢宋姐姐吗,那时哥哥怎么不怕?” 魏子渊眼眸低垂,光影照不到的地方,一双琥珀眸子昏暗无光。 王后闻言,提裙坐在魏子渊身边,轻拍他手背,她温声细语:“这事,你问过宋姑娘吗?” 魏子渊眼睛睁大,摇摇头。 王后莞尔:“那就去问问,若是她喜欢你,两情相悦,岂不是喜事一桩?若是她……无意,从今往后,你也可绝了这念想,莫再自己一人钻牛角尖。” …… 秦安岛。 日光洒满长街,白芷提着一个漆木攒盒,衣裙窸窣,提裙赶回客栈。 眉开眼笑。 忽而瞧见楼下站着的岳栩,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槅扇木门推开,房间中间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金丝炭滚烫。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青缎褥子,白芷悄声将攒盒放在案几上。 那是她今早特地去买的茯苓八宝糕。 白芷轻声:“姑娘,奴婢……” 声音戛然而止。 槅扇木门再次被人推开,缂丝屏风后转出一道颀长影子。月白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若隐若现,白芷当即噤声,福身请安。 一声“见过陛下”还未出声,沈砚眼皮轻抬,淡淡轻瞥白芷。 白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雅间窗前设一方镂空雕花木板,其上或贮美人瓢,或设炉瓶三事。 案上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未尽。 宋令枝倚在贵妃榻上,三千青丝挽着一根细细的玉簪,眉若山月,唇似胭脂。 纤细瘦弱的手腕轻垂在榻边,许是睡昏了头,宋令枝翻身,整个人差点从榻上摔下。 一只手忽的伸出,及时托住了宋令枝半张脸。 宋令枝纤 长睫毛扑簌,落在沈砚掌心。 温热气息贴着沈砚手心,宋令枝睡得熟,不知今夕何夕。 长长鸦羽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美目轻阖。 沈砚低垂眼眸,如墨眸子沉沉,波澜不起。 他目不转睛盯着宋令枝。 日渐西斜,众鸟归林。轻盈薄透日光自窗前移开,霎时,房中陷入一片昏暗。 案上的安神香只剩丝丝缕缕的青烟,宋令枝鼻翼耸动,一只手抬起,轻揉眼睛。 入目所及,是一串沉香木珠,淡淡的檀香味萦绕。 再往上,是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遽然惊醒,宋令枝眨眨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尚留在梦中。 她猛地扬起脸:“陛下……” 昏暗在二人身后蔓延,满头乌发轻垂,青丝从沉香木珠上轻轻掠过。发丝勾住了珠子,宋令枝瞪圆眼珠子,情急之下,竟是怎么也解不开。 脸颊还贴着沈砚掌心,宋令枝自沈砚手心抬起脸,纤长睫毛颤若与翼。 气息凝滞,宋令枝怯生生抬起眼,一双宛若秋水眸子惴惴不安。 暖阁悄无声息,青烟散尽,只余似有若无的熏香残留。 宋令枝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抚过青丝,指尖碰上沉香木珠的那一瞬,忽听沈砚轻声。 “枝枝可曾听过西域的藏珠?” 宋令枝身影稍顿,缓慢抬起眉眼。西域的藏珠,她自是听过的,传闻藏珠是用亲人火葬后的骨灰制成。只是不知沈砚怎的无缘无故…… 呼吸稍僵,宋令枝惊恐万分垂下眼,目光在木珠上多停留一瞬,心中的惧怕便多添一分。 她嗓音喑哑,似是难以置信:“这、这是……” 不寒而栗,惊惧遍及四肢。 宋令枝脑中转得飞快,是何人的骨灰? 西域人用的是亲人的骨灰做珠,沈砚呢?沈砚的亲人,无非是先皇…… 沉香木珠近在咫尺,珠子圆润光滑,纹理细腻。 晃神之际,宋令枝以为自己看见了先皇的脸。 后背寒意渐起,宋令枝眼皮眨动飞快,惊恐往后退去。 她仓皇失措:“……是、是先帝的?” 沈砚轻描淡写:“是你的。” 眼中的不安逐渐褪去,宋令枝面露怔忪,视线再次落到那串沉香木珠上,疑虑渐起。 沈砚抬手,指腹漫不经心掠过宋令枝眼角,垂首俯身:“枝枝莫不是忘了,当日落在陵园的棺木……” 宋令枝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陛下说了不追究的。”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宋令枝敛眸,贝齿咬着下唇,迟疑开口:“这珠子不好,我再送陛下其他好的,可好?” 沈砚眼中淡漠冷冽,他轻哂:“……和那弗洛安公主一样?” 宋令枝当即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抬眼,一双忐忑杏眸落在沈砚眼中。 四目相对,沈砚漆黑瞳仁晦暗不明。日落西山,云影横窗。 长街上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小孩的嬉笑玩闹。 暖阁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沈砚的目光似多了分量,沉沉落在宋令枝身上。 四肢僵硬,宋令枝大气也不敢出,只一瞬不瞬盯着人。 半晌,伴着萧瑟秋风,一声“好”在宋令枝耳边轻轻落下。 宋令枝如释重负。 . 夜里下了几滴雨,如今土苔润青,苍苔浓淡。 白芷撑着油纸伞,穿过湿漉长街,踏进客栈,自有婆子上前,接过白芷手中的油纸伞。 满身的水雾拿丝帕拂开,白芷提着攒盒,轻推开槅扇木门。 画案前,宋令枝伏首垂眸,拢着的眉心似染上一层化不开的烟雾。 白芷笑着上前:“姑娘且歇歇罢,便是考状元,也没有这样不分昼夜的理。” 自那日说要给沈砚送手镯,宋令枝不知废了多少张稿子。繁琐的沈砚嫌弃笨重,轻巧的沈砚嫌弃敷衍。 宋令枝连着两夜睡觉做梦,梦里都在为沈砚作画。 她一手揉着眉心,余光瞥见白芷手上提着的漆木攒盒,好奇笑道:“今日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莫掌柜说的那家蜜饯铺子果真生意红火,往日白芷去,都得在门口等上半个多时辰。 白芷亦是不解,她笑笑:“奴婢也不知,那掌柜说姑娘那份早早备下了,直接取走便可。” 宋令枝指尖一顿:“前几日岳统领也去了,想来应是他交待的。” 白芷唇角抿平,忽然觉得手上的攒盒看着碍眼:“若真是如此,那奴婢宁可在铺子前等上一个时辰,也不要它。书上不是常说,不食、不食……” 她皱眉思忖。 宋令枝笑着补上:“不食嗟来之食*。”(选自《礼记》) 白芷笑着连连点头:“是这个理没错了。”她低声嘟囔,“奴婢本来还想着,这几日总算见不到那个人,没想到竟在这碰上了,真是晦气。” 宋令枝这两日足不出户,她好奇:“岳统领这两日不在?” 白芷颔首,又压低声,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听说,他们在寻玉寒草,这两日楼下只有一个婆子,其他人都不在。” 玉寒草难求,且长在深海之中,寻常人自然不识得,想来岳栩是为着这事,所以这两日都不在。 白芷掩唇:“奴婢还听人说,陛下悬赏了十万两赏金,因这事,街上这两日都冷清许多,渔夫都忙着出海寻玉寒草了。” 可惜玉寒草只有画像,寻常百姓认不得,更不懂它的习性,只能靠运气。 白芷低眉:“若早知那玉寒草这般金贵,奴婢先前煎药,定当沐浴焚香,在佛前求菩萨庇佑姑娘……”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何时和秋雁一样,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白芷笑笑:“奴婢说的可都是真话, 哪里敢骗姑娘。” 眼角瞥见案上的茯苓八宝糕,白芷唇角笑意稍敛,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眼不见为净,白芷捧着攒盒,拿出去赏给奴仆婆子:罢了,奴婢再出去一趟,谁要领他的情,不过是多等一个时辰罢了。?” 宋令枝粲然一笑,无可奈何:“我也不是非要吃那茯苓八宝糕,明日再吃也无妨。” 白芷:“那也不行,若是陛下明日回京,姑娘岂不是再也吃不到了。” 话落,惊觉自己说错话,白芷连声告罪。 宋令枝摇摇头:“无碍,你说的也在理,去罢。” 白芷满脸愧疚,讪讪:“姑娘……” 宋令枝不以为然,弯唇笑道:“去罢,若是晚了,可是买不到的。” 白芷再不敢耽搁,匆匆领命而去。 …… 雨丝摇曳的长街,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朝海边行去。 墨绿车帘挽起,入目先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沈砚俯首。 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暗纹长袍,他自岳栩手中接过油纸伞,眉目冷峻。 “那渔夫说的,就是这一处?” 岳栩躬身:“是。” 悬赏十万,确实有渔夫寻得玉寒草,岳栩先前也曾查验过。 岳栩抱拳:“属下照着书上所说,又找了弗洛安宫的旧宫人,那确实是玉寒草无疑。只是那渔夫实在古怪,说是要亲眼见着主子,才肯交出那玉寒草。” 海浪翻滚,波涛汹涌。咸湿的海水不住拍打着礁石,海风迎面,侵肌入骨。 阴雨连绵,乌云密布。 海滩上落满沙子,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主子,前方那个茅草屋就是了。上回属下来,那渔夫也是约在这见面。” 沈砚忽的驻足,手中的沉香木珠留在客栈,如今留在手上的,只剩那一方青玉扳指。 他面色渐沉,青玉扳指在指尖拨动,沈砚一双剑眉稍拢,黑眸冷若冰霜。 “那渔夫……为何会知你不是玉寒草的买主?” 岳栩低声:“他说属□□中并无寒症,定不是玉寒草所需之人。特意挑在此处,也是那十万两惹眼,他担心有人眼红,会对他不利。” 岳栩嗓音压低,“主子,属下查过他的身份,他确实历代都靠捕鱼为生,也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想来是为人谨慎,做事周密,所以才故意挑这处偏僻地。” 茅草屋在雨中晃动,摇摇欲坠。 抬眸远望,果真见一个渔夫,佝偻着身子,一张脸常年风吹日晒,满脸皱纹。 嗓音沙哑,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瞥见沈砚等人,渔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高扬。声音顺着海风飘至沈砚耳边:“都进来罢。” 沈砚岿然不动,只握着青玉扳指,定定望着渔夫的背影。 岳栩小声提醒:“……陛下?” 沈砚面色淡淡,唇齿忽而溢出一声笑:“……这处离客栈 多远?” 岳栩不明所以:“约莫是半个多时辰。”他忽的皱紧眉,“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乌云遮天蔽日,天上不见一点亮光。 阴影笼罩在沈砚身上,少顷,他方抬脚往前走去:“无事,走罢。” …… 雨声淅沥,偶有雨珠顺着窗子滚落,冷风灌入暖阁,霎时,画案上的雪浪纸被吹得七零八乱,散落一地。 蟹爪笔搁在白玉笔架上,广袖轻拂过画案,宋令枝款步提裙,朝窗前走去,想着将窗棂取下。 秋雨脉脉,不绝于耳。 指尖刚碰上窗棂的一瞬间,倏然阴风掠过,案上红烛熄灭,刹那,暖阁落入一片昏暗之中。 一只手抓住窗棂,纵身一跃,跃入暖阁之中,锦袍淅沥雨珠落下,沾湿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捂着心口连连后退。 “是我。” 一身玄色锦袍,魏子渊手脚麻利,身影轻巧,挽着宋令枝往窗口走去,“枝枝,此处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窗棂支起,朔朔冷风扑面而来。 宋令枝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猝不及防听见这话,唬了一跳。 “你要带我去哪?白芷还没回来,且沈砚也在秦安岛,若是他发现你……” 魏子渊抹开额角的雨珠,他手指冷冽,指尖的雨珠沾湿了宋令枝的手腕。 “你放心,白芷姑娘那自有人接应,沈砚如今分身乏术,回不来客栈。” 玉寒草是真的,渔夫也是真的,为的就是今日这出调虎离山之计。 魏子渊沉着一张脸,目光在楼下逡巡一周:“楼下无人,我们现下出去,定然能赶在沈砚回来前离开。” 宋令枝一怔:“你说什么,后院也无人?” 先前白芷还说,客栈前只有一个婆子守着,连一个侍卫的踪影也不见。 即便是为了寻玉寒草,沈砚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草率之事,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一人…… 宋令枝双眉紧皱,手腕缓缓自魏子渊指尖滑落。 魏子渊惊诧:“你这是……” 宋令枝当机立断:“你快走,中计的不是沈砚,是你。” 他故意调走侍卫,为的就是等魏子渊现身。 魏子渊半信半疑:“不可能,我亲眼瞧他上了马车,且他去的方向,也是……” 朦胧雨幕中,马嘶鸣声由远及近,一人策马扬鞭,高高坐在马背上。 沈砚跃下马背。 自有奴仆上前,牵着马去了马厩。 客栈静悄无人耳语,沈砚抬眸,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槅扇木门上。 光影绰约,看不清楼上的光景。 白芷恰好也在这时回来,她手上提着一个漆木攒盒,攒盒牢牢抱在怀里,不曾被雨水打湿。 远远瞧见沈砚,白芷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视线缓缓落在白 芷脸上:“你家姑娘呢?”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还在暖阁,奴婢刚刚出去一趟,为姑娘买了茯苓八宝糕来。” 糕点等的人不少,耽搁了功夫。 沈砚凝眉,不动声色打量着白芷:“朕不是让那掌柜每日留一盒吗,怎么还要等。” 白芷一惊,忙忙福身请罪:“确实、确实有这事。”她低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后悔不已。 她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将沈砚的东西赏给下人,白芷声音低低,“只是先前的糕点让奴婢赏给他人了,所以、所以……” 沈砚拂袖而去,不曾再看白芷一眼。 暖阁烛光重新点亮,缂丝屏风后,一道倩影落在画案后。 宋令枝一手握着蟹爪笔,闻得沈砚进门,宋令枝从案后抬起头。 地上散乱的雪浪纸早让她捡起,她迟疑一瞬,强压住心底浓浓的不安,轻唤一声:“……陛下。” 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眉眼,她手上握着的雪浪纸,正是为沈砚画的迦南手串。 秋雨骤急,滚滚雨珠砸落在窗上,沈砚慢条斯理踱步至窗前,轻而易举取下窗棂。 雨幕隔绝在窗外,暖阁沉寂。 沈砚轻声:“刚怎么不关窗?” 宋令枝眨眨眼:“……忘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强维持住脸上的镇静,眼角余光似有若无从角落的橱柜掠过。 她声音轻轻:“陛下刚淋雨回来,不先更衣吗?” 沈砚不冷不淡应了一声,闲庭信步似的行至画案前,满满一桌子的画作,皆是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他垂眸,敛着的睫毛挡住眼底的思绪,随手从案上抽出一张:“今日没出门?”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淡:“外面还下着雨,自然是没有的。” 她笑笑,“我若是出门,也定是同白芷一起的。” 手心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缓步走去,瘦弱身影落在烛光下,恰好挡住身后的橱柜。 宋令枝挽唇:“陛下还是先去更衣罢,这天冷,仔细染上风寒。” 若是往日,她定然不敢同沈砚说这么多的话。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僵,视野之内,沈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黑眸如万年深潭,冰冷彻骨。 乌皮六合靴踩在狼皮褥子上,临窗榻前,有一处褥子还沾着水珠,深浅不一。 宋令枝眼皮重重一跳。 心神恍惚之际,沈砚已行至她身前。 长身玉立,身上的锦袍早被雨水泅湿,染着一身的水汽。 檀香气息在鼻尖蔓延,沈砚只是低低的一个眼神,当即让宋令枝束手无措。 她怔怔站在原地,后背冷汗泅出:“陛下……” 橱柜就在自己身后,宋令枝心神紧绷,眼睁睁看着沈砚抬起手,然后—— 他低头,为宋令枝扶正鬓 间的宝蓝点翠步摇。 沈砚嗓音喑哑:“步摇歪了。” 僵滞的肩颈逐渐舒展,宋令枝无声松口气,一手扶着步摇,借着沈砚一双黑眸端详他眼中的自己。 “许是方才作画时不小心碰歪的。” 目光碰上的一瞬间,宋令枝先一步避开,眼神闪躲,挽着沈砚衣袂往画案走去。 “那迦南手串我又新画了一稿,陛下瞧瞧可还喜欢?” 雨还在下,淅沥雨声在青石板路上敲打。 沈砚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 心口狂跳不止,宋令枝侧目凝视:“……陛下?” 沈砚低头,半张脸隐在晦暗光影中,忽明忽暗。 “枝枝今日真的不曾出门?” 宋令枝一滞,随即笑道:“自然没有,陛下若不信,直管找楼下的婆子问问便是。” 沈砚泰然自若:“那,可有人来过?” 窗外“轰隆”一声,许是秋风凛冽,吹断了一截树枝,木枝重重落在地上,树影摇曳,枝叶哗啦作响。 宋令枝双眉骤紧:“自然没有,倘若真要说,也就白芷来过一回。” 宋令枝脸上的气恼恰到好处,似是在恼怒沈砚对自己的质疑。 只身一人回到案后,宋令枝重拾起笔架上的蟹爪笔,在稿上稍加润色:“陛下若是不信,不如……” 嘎吱一声—— 黄花梨喜鹊雕花橱柜被人拉开,宋令枝后脊生凉,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雪浪纸瞧,眼皮一动不动。 橱柜空空如也,只堆积着些许画具,底下还有宋令枝废弃的稿子。 手中的蟹爪笔攥紧,掌心沁出薄薄细汗。 宋令枝惊魂未定,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让魏子渊藏进橱柜…… “枝枝。” 橱柜再次被关紧,沈砚低笑转身,好整以暇望着案后的宋令枝。 他步步走近,一手落在宋令枝身后的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声音极轻,似不经意提起。 薄唇贴在宋令枝耳畔。 “你说姓魏的,今日能离开秦安岛吗?”!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秋雨萧瑟凄凉,海岛笼罩在乌云之下,灰蒙晦涩。 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自檐角砸落。 冷意侵肌入骨,森寒冷彻。 蟹爪笔紧紧攥在掌中,心中似翻江倒海,宋令枝强压住内心剧烈的不安。 回首望去,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沈砚一只手笼在自己肩上,背着光,那双黑眸沉沉,半点波澜也无。 清冷嗓音落在自己颈边,惊起的颤栗数不胜数。沈砚气息温热,他俯身垂首,漫不经心握住宋令枝的右手。 指尖沁凉,似乎还有残留的水汽。 他握着宋令枝的手,随意在纸上涂抹。 宋令枝花了好几日的心思前功尽弃,纸上的迦南手串被人随意抹黑。 再然后,宋令枝望见纸上浮现一字——魏。 魏子渊的“魏”。 长指颤栗,凝滞的气息寻不到半点缓和。 黑影覆在宋令枝身后,周身寒气渐长,丝丝缕缕的恐惧裹挟着她,宋令枝不得动弹半分。 身子僵硬,连呼吸都放缓了。 暖阁昏暗,杳无声息,只余窗外树影摇曳。 四目相对,宋令枝眼中的恐慌不安藏无可藏。 沈砚修长手指轻抬宋令枝下颌,轻薄眼皮低垂。 宋令枝眼珠子瞪圆,红唇嗫嚅:“不,他没有……” 惊慌失措,若非沈砚还握着自己的右手,蟹爪笔早就让宋令枝丢开。 不可能的,她亲眼瞧见魏子渊出了客栈。 秦安岛错综复杂,沈砚不可能这般快就找到人。 宋令枝努力说服着自己。 仓皇之际,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腰间长剑随着步伐走动发出声响,槅着一扇槅扇木门,岳栩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他周身落满雨水,水珠顺着袍角往下滴落,长长细细的一道水渍在木地板上流淌。 “主子,人抓到了。” ——轰隆一声巨响,遥遥天幕滚下一道惊雷,大雨倾盆,滂沱暴雨浇落在客栈。 暖阁光线暗淡,微弱的烛光将灭,只撑起一隅的明亮。 摇曳光影随风而摆,颤巍巍映在缂丝屏风上,似此刻宋令枝颤动不已的身子。 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颤颤发抖。 睁大的瞳孔蕴满焦灼恐慌,宋令枝眼睁睁看着沈砚松开手,松垮的锦袍从案前拂过,迤逦烛光晃动。 “不要……” 脑中空白一瞬,宋令枝眼疾手快,伸手攥住那一方金丝滚边的袍角。 她眼中热泪盈眶,泪眼婆娑,宋令枝嗓音喑哑,“他不过是寻我说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了,陛下……” 起身得急,宋令枝不小心绊住自己,跌坐在地,她扬起脸,半张脸隐在案后,忽明忽暗。 如攥住黑夜前的一道 光,宋令枝拼命握住那一方袍角?_[(,她语速飞快。 “陛下,你答应过我,你说不会为难他们的,陛下你说过的……” 嗓音颤栗,在秋风中断断续续。 宋令枝小声呜咽,哭声伴着雨声,落在沈砚耳边。 他俯身垂首,黑沉眼眸低低落在宋令枝脸上,指腹轻动。 “枝枝,他想带你走。”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如鸿雁拂水。 宋令枝抬起脸,泪珠落满沈砚掌心,隔着朦胧水雾,沈砚一双眼眸晦暗不明。 “他死不足惜。” 宋令枝双目圆睁,疯了似的摇头:“可我还在这,我没走,陛下,我没跟着他走。” 沈砚低声一笑,指腹轻抚过宋令枝眼角的泪珠。 他在替她拭泪。 “枝枝,你该庆幸自己没走,不然……” 修长手指顺着鬓角往下滑落,沈砚轻而易举捏住宋令枝的下颌。 宋令枝眼眸震惊慌乱,她声音哽咽:“可他、他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沈砚不以为然,眼中燃起几分不屑讥诮:“那又如何?” 他勾唇轻哂,“枝枝,他不该起这个心思的。” 沈砚厌恶宋令枝的目光落在他人脸上,更厌恶宵小之辈不知量力,妄图沾染宋令枝。 宋令枝低声啜泣,杏眸哭得红肿,她指尖缓缓从沈砚的袍角松开,只低声重复道。 “可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你食言了……” 沈砚眼中淡漠:“是他僭越了。” 圆润泪珠滚落,宋令枝眼前是团团白雾,她绝望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宋令枝声音轻颤:“你会……杀了他吗?” 捏着宋令枝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沈砚垂眼望着掌心上泣不成声的宋令枝,眸色暗下一瞬。 他沉声:“不会。” 宋令枝遽然抬起头,似乎是难以相信沈砚会网开一面。 沈砚不动声色,挑唇轻笑,一字一顿:“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 宋令枝眼中惊诧。 沈砚起身弯唇,他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打断他一条腿,枝枝觉得如何?” …… …… 阴雨缠绵海岛,暖阁杳然无声。 槅扇木窗紧紧阖着,层层青纱帐幔后,贵妃榻上拥着一人的身影。 白芷轻手轻脚,端着漆木茶盘朝贵妃榻走去。 帐幔挽起,榻上的宋令枝双眸紧闭,眼角泪珠未干。 三千青丝枕在臂弯,宋令枝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烟雾般的柳叶眉紧紧皱在一处。 白芷还不知那日魏子渊来过客栈,只知晓自家姑娘好似同沈砚吵了一架。 一连数日,宋令枝闷闷不乐,时常倚着贵妃榻发呆,或是望着楼下长街,或是仰头看檐角乌雀。 她眼神空洞茫然,空无一物。 有时 白芷都觉得,宋令枝并非在看他们,只是随意寻个视线的落脚处罢了。 她没再继续画画,白芷特地买来的茯苓八宝糕,宋令枝也不曾再尝过一口。 榻上的宋令枝仍在睡梦中,白芷眼角泛红,无声落泪。看着宋令枝,总觉得像是见到了后院日渐枯萎的芭蕉,行将朽木。 枝叶由绿变黄,奄奄一息,衰败掉光。 白芷悄声落泪,偷偷拭去眼角泪花,轻推宋令枝起身:“姑娘,该醒了。” 她强颜欢笑,抿唇笑道,“如今都未时三刻了,姑娘若是再睡,怕是夜里又该闹着睡不着了。” 锦衾之下的身影单薄孱弱,宛若不堪一折的杨柳。隔着轻薄锦衾,好像还能碰到宋令枝骨瘦如柴的腕骨。 白芷红了双目,唇角却还是上扬,耐着性子道:“姑娘,该起了。” 帐幔后静悄悄,宋令枝缄默不语,眼皮也不曾动过半分。 青瓷缠枝莲纹瓷枕上的一张脸惨白如纸,像是陷入长久的昏睡一般。 白芷慌了神,眼中惊惧万分,小声惊呼:“——姑娘、姑娘!” 药碗轻搁在一旁,白芷曲膝跪在脚凳上,连连推着宋令枝的手臂。 颤巍巍抬起手,伸至鼻尖一探,温热的气息传来,白芷双足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好,还好。 还活着。 帐幔低垂,层层青纱叠着烛光,榻上的宋令枝终于从噩梦挣脱,入眼瞧见跌坐在地上的白芷,宋令枝猛地一惊。 “……可是、可是发生何事了?” 起身得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眩晕发黑,宋令枝一手扶着榻,一手揉着眉心。 噩梦的种种再一次浮现眼前,梦里有魏子渊的凄厉哀嚎,有他血淋淋的双脚。 还有……沈砚那双冷漠森寒的眼睛。 头晕眼花。 眼前青雾弥漫,长长指甲牢牢掐着手心,宋令枝贝齿紧咬住下唇。 唇角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理智唤回些许。 白芷半跪在一边,惊慌失措,扶着宋令枝:“姑娘,奴婢去找郎中来,去找郎中来……” “不必。”气息孱弱,宋令枝一双眼睛红肿,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如雪莹白。 “魏子渊,可是魏子渊出事了?” 嗓音嘶哑得厉害,只简单的几个字,宋令枝又忍不住连声咳嗽。 白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都什么时候姑娘还管他人作甚?魏……二王子如今定好好在弗洛安,姑娘操心他做什么?” 宋令枝转眸侧目:“……他在弗洛安?” 白芷轻抚宋令枝后背顺气,好奇:“自然是在弗洛安了,不然还能去何处?” 显然,白芷对魏子渊的下落一无所知,只当他一直在弗洛安王宫。 白芷取来青缎引枕,轻靠在宋令枝身后,竭力拣些好话哄宋令枝高兴。 “姑娘放宽心,多想想好的事 ,身子自然就好了。” 紫檀案上的药碗刚从茶房端来,如今还热腾腾冒着汩汩白雾。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白芷端来,拿着汤勺轻轻吹一口气:“这药是奴婢亲自盯着他们煎的,姑娘试试。” 药汁苦涩难咽,混着方才唇齿间的血腥,倏然一阵恶心涌出。 宋令枝捂着心口,一手拂开白芷,朝外连声咳嗽。许是手上力道无轻无重,竟将白芷手中的药碗推倒在地。 清脆一声响,碎片落满一地,黑黢黢的药汁洒落,苦涩的气味无孔不入。 白芷连连后退,又怕碎片扎伤宋令枝,忙着上前:“姑娘,您先别下地,奴婢找人来洒扫干净。” 言毕,又提裙,匆忙往外跑去。 暖阁无声,只余窗外秋雨潇潇。 药碗断开,尖锐的瓷片泡在苦涩药汁中,瓷片尖锐,些许碎瓷落在狼皮褥子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忽的伸出手。指尖碰上冰冷瓷片的刹那,混身颤栗乍起。 她猛地收回手,心中惊恐不安。 白芷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约莫是想找人上楼帮衬。 宋令枝又低身,这次没有任何犹豫,手心握住碎片的那一刻。 倏地,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她陡然一惊,还未握紧的瓷片又一次无声掉落。 抬头望去,入目所及,是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沈砚凝眉沉声:“你在做什么?” 宋令枝别过眼睛,她已许久不曾和沈砚说话,今日也不想。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须臾,宋令枝听见地上传来清脆一声响,余光瞥见沈砚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 宋令枝双眉紧皱,撇过头,背对着身躺下。 后脑勺尚未沾到枕上,忽的,眼角又瞥见沈砚站起,越过满地药汁,沈砚朝宋令枝缓步走去。 瓷片冰凉,并未直接递到宋令枝手上。 沈砚右手握着瓷片,左手攥住宋令枝手腕,强迫她手指搭在右手上。 “枝枝不是恨朕吗?” “握紧点,兴许就能……” 他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轻语,“杀了朕。” 血珠子汩汩从沈砚掌心落下,殷红的血迹斑驳,明明是沈砚强迫自己握紧,宋令枝却还是忍不住后怕。 一双柔荑被沈砚握在双手之间,他左手轻一用力,瞬间,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沈砚掌心滑落,流淌满地。 宋令枝睁大眼睛,强掰开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松开!” 撕心裂肺,宋令枝哑声嘶吼,“你疯了!” 摊开的掌心,血迹斑斑,碎片早就扎在沈砚手心,他脸上却仍是淡漠,泰然自若。 “……终于肯和朕说话了。” 兜兜转转一圈,只为这么一件小事。 宋令枝愕然仓皇:“……你真是疯子。” 秋风凄冷,宋令枝嗓音落在风中,摇摇欲 坠。 窗外树影婆娑,雨雾蒙蒙。 烟青的天幕不见一点亮色,沈砚慢条斯理取下巾帕,轻拢在自己掌心。 蝉翼纱巾帕轻薄,血珠沁出,泅湿殷红一片,惨不忍睹。 宋令枝气息急促,还未从方才的惊悚回神。 蓦地,她整个人被沈砚拦腰抱起,那双血迹淋漓的手指贴着自己寝衣。 宋令枝陡然一颤:“你做什么,你放我下去……” 秋末天冷,离开暖阁,寒意无孔不入,沈砚随手拎起鹤氅,裹着宋令枝从客栈走出。 一众奴仆跪在地上,伏首不敢抬头往上瞧一眼。 秋风灌入,宋令枝身上欠安,叠声咳嗽:“你做什么,我……” “宋令枝。” 清冷声音落下,沈砚面无表情:“你父亲昨日携姜氏出海垂钓,你祖母如今还在平海岛上……” 宋令枝当即噤声,不再挣扎。 沈砚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扼住自己的命门。 她忽然有点……累了。 马车就在后院备着,岳栩垂首替沈砚挽起车帘,秋雨绵延,马车缓缓朝码头驶去。 …… 海浪翻滚,海船雀室内。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案前立着一盏戳灯,光影昏黄。 岳栩毕恭毕敬端上一个漆木紫檀锦匣:“陛下,那渔夫全都招了,这玉寒草确实是那二王子给他的,弗洛安的二王子只让他拖住陛下半个时辰。 事成之后,十万两全都给渔夫,二王子分文不取,那渔夫见钱眼开,所以才应下这事。除了知晓这玉寒草金贵,别的他倒是一概不知。“ 玉寒草确实是真的,那渔夫为了活命,什么也不要,什么都往外说。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低不可闻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先下去。” 岳栩不敢不从,余光瞥见沈砚掌心被血珠染红的巾帕,迟疑一瞬。 “陛下,可要属下找医箱过来……” 一语未了,沈砚不耐烦,拂袖抚眉。 岳栩不敢再多话,悄声从雀室离开。 海浪拍打,波涛汹涌。 夜已深,沉沉夜色浸润着海水,水天一色。 黄花梨案上供着炉瓶三事,袅袅青烟自香炉氤氲而出。 香炉点着安神香,青烟未烬。 本该回房的岳栩去而复返,脚步声急促,踏破满室的安宁。 “陛下、陛下不好了!” 岳栩不复往日的镇定从容,他步履匆忙,直奔雀室。 眼中诚惶诚恐,“陛下,宋姑娘落水了!” 沈砚猛地站起,头晕目眩,他一手撑在书案上,眼眸骤紧。 案上的公文顷刻扫落在地,沈砚旋即转身,阴沉着脸步入雀室。 甲板上,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整艘海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羊角灯提在奴仆手中,烛光跃动 ,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白芷哭软在地上,泪流满面,声音哭得沙哑,她跪着朝沈砚挪去。 “陛下,求您救救我家姑娘!求您!” 海面汹涌,波澜起伏,强劲海风掠过,惊起阵阵凉意。 白芷哀嚎的哭声在黑夜中响起。 天蒙蒙下着细雨,沈砚双眉紧皱,有点记不清是何时落的雨。 “陛下,奴婢刚刚起夜,看见姑娘不在榻上,海船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搜遍了,还是寻不到。” 白芷哐哐哐往地上磕头,血流成河。 “陛下,奴婢求您了!救救、救救……” 沈砚冷脸越过白芷,漫无边际的海面上,忽的浮出一抹绯色身影,是宋令枝今日所穿的锦袍。 沈砚往前又走了两三步,海风吹起他长袍,还不曾动作,身后忽的传来岳栩的一声惊呼。 “陛下不可!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以身涉险,陛下、陛下——” 一众奴仆乌泱泱跪了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忽的瞧见海船暖阁中转出一人,宋令枝一身绯色锦袍,肩上披着鹤氅,单薄身影迎着海风,瑟瑟发抖。 她好奇往下张望:“你们……在做什么?” 沈砚凝眉往后望,海面汹涌,早不见那半点袍角。 “宋令枝,你……” 他快步朝前走去,指尖还未碰到宋令枝半点锦衣,眼前那人忽的又成了虚影,一碰即散。 沈砚愕然:“宋……” 遽然从梦中惊醒,雀室平静无人,落针可闻。 香炉上青烟缕缕,淡淡的安神香萦绕。 原来是梦。 沈砚一手抵着额角,拂袖站起。 颀长身影自书案前掠过,更深露重,奴仆手持羊角灯,安静站在雀室门口,低垂着眼眸不敢多言。 才刚跟着沈砚往前走了半步,忽听沈砚低声道:“不必跟着。“ 奴仆福身:“是。” 今夜无雨,月影横窗。 甲板上悄无声息,沈砚立在雀室前,眼前倏然浮现梦中的一幕。 脚步一转,沈砚背着手,朝暖阁走去。夜色如墨,静悄无人低语。 今日是白芷坐更守夜,她一手扶着脑袋,下巴一点一点。 身后暖阁静谧无声,层层青纱帐幔轻掩,玻璃炕屏挡着,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沈砚黑眸晦暗,缓慢收回目光,无声从暖阁前离开。 耳边悄然,只余海浪声不绝。 不多时,月光藏入云雾之中,天上竟零星下起了点点雨珠。 沈砚转首回雀室,无意往甲板上轻瞥,他视线忽的凝脂 甲板之上,宋令枝一身绯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瘦弱身影立在风前。 海风拂起宋令枝的青丝,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 她一步步往前走去。 沈砚瞳孔一紧,霎时想起梦中的一幕,他 疾言厉色:“宋令枝。” 甲板上的身影一颤,不似梦中的一触即散。 宋令枝身影僵直,回首望去,目光惊恐对上沈砚的视线。 她连连往后退去,面上惶恐不安:你别过来……?_[(” 海浪翻动,脚下不稳,再往后一尺,便是万丈深海。 秋末冬初,寒夜浸透着冷意,宋令枝四肢僵硬,她站在冷风中,一双浅色眸子氤氲着水雾。 沈砚又喊了一声,这回没再往前:“朕不过去。” 他皱眉沉脸,“你回来。” 沈砚嗓音依然沉稳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如他往日每一回的发号施令一样。 宋令枝下意识脚步一顿,再抬头,她唇角忽的多了一抹浅淡笑意。 呼啸海风掠过,鬓间挽着的青玉簪子应声落地,猛地一个海浪滚过,甲板起伏,青玉簪子随着落入海中,无声无息。 宋令枝身子也往后退开半步。 “——宋令枝。”沈砚沉声,禁拢的双眉压抑着怒火。 “你回来,朕可以既往不咎,你若是敢往后半步……” 宋令枝又往后退去。 她从未如现下这般,忤逆沈砚的话。 沈砚眼瞳骤紧,黑眸幽深灰暗,“宋令枝,宋老夫人还在平海岛……” 宋令枝眼皮轻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听到祖母二字时,终于起了片刻的波痕。 她极轻极轻抬起眼,目光淡淡自沈砚脸上掠过:“陛下想说什么?” 沈砚嗓音低沉:“朕可以放他们回江南,只要你回来。” 他笃定宋令枝不会为着宋家人违背自己的话,喉结滚动,沈砚目光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 他淡声:“落叶归根,想必宋老夫人定也是想回江南的。” 海风在二人中间穿过,冷意涔涔。 宋令枝扬起一张小脸,寒风吹散她一头无法,锦袍拂动,秋意森寒。 她嗓音低哑:“我祖母……真的可以回江南?” 沈砚:“可以。” 宋令枝哑声:“那我父亲母亲呢?” 沈砚:“也可以。” 宋令枝讷讷:“陛下真的……过往不究?” 沈砚双眉紧皱,墨色眼眸映照着满天夜色,他颔首:“宋令枝,朕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 宋令枝倏然弯唇一笑,她偏头,好整以暇望着沈砚:“陛下,说到做到是君子所为。” 沈砚曾说过,他不是好人,更不是君子,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才是他。 宋令枝笑笑,原话奉还:“陛下,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沈砚沉下脸,一字一字:“宋、令、枝。” 疾风掠过,冷意浸透四肢。 宋令枝垂首敛眸,眼前忽的涌起团团白雾,她好似看见了祖母,她听见祖母在唤自己。 闲云阁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祖母笑 着朝她招手:“枝枝,过来祖母这里。让祖母好好瞧瞧,可是又瘦了?定是那起子丫头伺候不尽心。” 甲板上,宋令枝低低笑出声,眼角水雾氤氲:“我想我祖母了。” 又一个海浪翻过,宋令枝身子往后跌去,汹涌海水澎湃,离丧命只有一步之遥。 宋令枝陡然一怔,手足僵硬。 沈砚厉声:“枝枝——” 他抬眼凝视,“你回来,朕立刻打发人去接宋老夫人……” 素净一张小脸抬起,宋令枝脸上满是泪痕,她哑声弯唇:“沈砚。” 不是殿下,也不再是陛下。 宋令枝直呼沈砚的大名,她挽起唇角,长发散落在腰间,声音轻轻。 “沈砚,我很怕冷的。” 她其实也有点怕水的,上回落水后,府中上下对宋令枝严防死守,深怕她再落入水中。 沈砚低声:“那就回来,枝枝,朕……” 宋令枝眼皮轻抬,一双秋眸水光潋滟。 良久,她极慢极慢点头:“……好,我回去。” 宋令枝说到做到,果真往前走了两三步。 浪花在她身后翻滚,海天一色,海水深不见底。 连绵阴雨落在她肩上、眼角。 蓦地,宋令枝忽然转身,雨珠落在她的身后。 宋令枝头也不回,自海船上一跃而下。 海风扬起她的袍角,满头青丝飘散在水面。 再然后—— 海水彻底淹没了她。 宋令枝一点点下坠、下坠。 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海神娘娘真的能听见自己的祈福,她只愿—— 再无来生。 再不要遇见沈砚了。!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江南,宋府。 秋去冬来,寒冬腊月,朔风凛凛,侵肌入骨。 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满园悄然无声,偶有皑皑白雪压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庭院幽深安静,小丫鬟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她们不过是府上的二等丫鬟,自然近不了宋令枝的身,药膳端给秋雁,又提着裙折返回茶房。 漆木茶盘端在手上,秋雁精神恍惚,转过影壁,迎面差点直直白芷,也不曾躲开。 “要死。”白芷气愤瞪秋雁一眼,眼疾手快,自她手中接过漆木茶盘,“你今日是怎么了,瞧着心不在焉的?” 隔着猩猩毡帘,一帘之后,宋令枝还未醒来。 秋雁朝白芷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人拉到廊檐下,压低嗓子道:“昨儿姑娘忽然问我,何时调香又长进了,唬了我一跳,你说姑娘她……” 秋雁欲言又止,愁容满面,“她会不会又想起先前那些事了?” 自秋末掉海后,宋令枝差点一命呜呼,秋雁和白芷当时不在宋令枝身边伺候,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圣上开恩,特许宋府一家上下回江南。落叶归根,宋老夫人喜极而泣,只是宋令枝虽然拣回一条命,身子却大不如前。 海水森寒彻骨,宋令枝能活着已是神明庇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又耳提面命,下令府上上下不得和宋令枝提起沈砚,深怕她又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往。 秋雁忧心忡忡:“我昨儿心急,差点说漏嘴,提到香娘子了,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又想起京城那些……” 秋雁低下头,满脸愧疚。 白芷轻声安抚:“你别多想,兴许姑娘只是随口一问。” 秋雁忧愁:“可是……” “别可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照料好姑娘的身子,别的都不要紧。” 猩猩毡帘挽起,十锦槅上的铜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轻敲,层层青纱帐幔拂动,贵妃榻上传来窸窣之声。 ——宋令枝醒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纷纷丢开心中的疑虑,掀开帘子步入暖阁:“姑娘可算是醒了。” 本来平静如秋波的临月阁忽的荡起阵阵涟漪,一众奴仆婆子端着盥漱之物,双翅般站在门口,手中的沐盆由白芷接了去。 暖阁内烧着地龙,四面角落都供着鎏金珐琅大铜炉,暖香扑鼻。 宋令枝懵懂睁开眼,只觉身子乏得厉害,盥漱毕,余光瞥见那一碗苦涩难咽的药汁,宋令枝一手扶眉。 离落海虽有二月有余,可夜里却仍能梦见那夜海水的冰冷刺骨。 森寒的冷意遍及四肢,海水似无尽牢笼,一点点将宋令枝吞噬。 她感觉身子在下坠,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在海水之下,喘不过气。 四面海水汹涌,触手所及, 满手的寒意。 眼皮重重阖上之时,宋令枝好似看见了有人朝自己游去,再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天已入冬,她也回到了江南的宋府。 园中积雪深深,白芷伺候宋令枝用完药膳,又取来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亲自为宋令枝披上。 手中也塞了暖手的手炉。 白芷弯唇笑道:“这天冷,姑娘仔细着点,这风寒还没好全……” 一语未了,宋令枝掩唇轻咳两二声。身影孱弱,摇摇欲坠。 白芷忙命婆子抬了软轿来,扶着宋令枝上轿。 出了园子,直往临月阁奔去。 今夜是除夕,园中彩带翩跹,红梅点点。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老夫人,闲云阁上下花团锦簇,穿金戴银。 有丫鬟眼尖,先看见宋令枝的软轿,笑着朝宋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瞧瞧谁来了?” 宋老夫人浑浊模糊的眼睛转悠,而后唇角高扬,拄着拐杖朝宋令枝走去:“我的儿,可算来了。早先打发人去,白芷那丫头说你还在午歇。”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流连忘返,轻轻摇头:“清简不少,还是得补补,可有什么想吃的?祖母命她们做了送来。” 宋令枝沉吟:“忽然想吃莲子羹了。” 柳妈妈在旁笑道:“我的姑娘,今儿是除夕,哪里来的莲子?” 宋老夫人叠声笑,不以为然:“无妨,祖母定让他们寻了来,我们枝枝等着就是。” 言毕,又命柳妈妈端来翡翠玉盘,满满一盘子,全是金锞子浇铸的梅花锭子,亦有“吉祥如意”“万事顺遂”锭子。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你们忙了一整年,也该乐呵乐呵,图个吉利也好。” 丫鬟婆子喜不自胜,拿了赏银,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恭维宋老夫人和宋令枝。 宋老夫人唇角笑意渐深,挽着宋令枝悄声道:“你也有,祖母特地给你留着呢。我们枝枝儿,定要最好的。” 宋令枝搂着宋老夫人笑:“祖母最好了。” 宋老夫人眼中热泪盈眶:“祖母哪里好,连我们枝枝受了委屈,也不能……” 宋令枝忙拾起丝帕,为宋老夫人拭泪:“祖母别乱说,这世上再找不到比祖母待我更好的了。大过节,祖母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起这话来。”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是祖母错了,该打该打。难得今年一家子都在,祖母命人找了时下最好的戏班子,今夜定要热闹热闹。” 说着,又往月洞门望去,“贺鸣呢,可是还在书房温书?这孩子也真是,大过节的,怎的还这般用功,快快让人寻了来,也好好歇息一日才是,可别累坏了身子。” 自明懿山庄一别后,宋令枝总以为贺鸣是落在沈砚手上,不想贺鸣竟中途逃出,无意滚下山坡,被苏老爷子捡回去。 当时魏子渊早不在苏老爷子身边学医,苏老爷子又是长年累月不下山不见人,自然不 认识贺鸣是何人。 贺鸣在榻上昏迷数月有余,上个月才苏醒。知他是宋府的女婿,苏老爷子当即将人送上府。 许是当时被喂了药,贺鸣神智不清,只记得自己同宋令枝成亲,再往后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宋老夫人也下令,不许丫鬟小厮在贺鸣身前乱嚼舌根,只同他说是失足摔下山,别的一概不提。 “苏老爷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年礼我早早命人备下了,等过完节,我再亲自登门。” 宋令枝笑笑:“我陪祖母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是该一起。” 话落,又听得丫鬟来回,说是贺鸣还在书房,说是看完书才肯过来。 宋老夫人无奈:“这书呆子,许是怕自己昏睡这般久落下功课,误了明年春闱。罢罢,枝枝你去寻他,就说是我的话。若再不来,就是不给我老婆子的面子。” 书房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案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百合宫香,青烟缭绕,袅袅白雾氤氲。 书案后,贺鸣一身金丝滚边竹青色圆领长袍,伏案垂首,手边高高累着《论语》《中庸》。 槅扇木门轻阖,落日余晖落入书房,顷刻又被隔绝在园外。 贺鸣只当是小厮,眼皮也不曾抬动半分,目光牢牢盯着案上的书册。 “不必添茶,我……”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幽香,不是小厮身上惯有的花露油香皂之味。 贺鸣惊疑抬头,眼中掠过几分诧异:“……宋、宋妹妹。” 他起身,黄花梨斑竹梳背椅在地上发出轻微动静,贺鸣抬眸弯唇:“天冷,宋妹妹怎么还过来了。”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牡丹纹锦袍,她掩唇清清嗓子:“祖母在望仙阁摆宴,说是今夜除夕,让你也好好歇息才是,莫要累坏了身子。我亲自过来,贺哥哥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贺鸣拱手:“宋妹妹说笑了。” 园中树梢悬着红灯笼,满府上下彩灯高挂,入目姹紫嫣红,金窗玉槛。 望仙阁为二重檐,檐角似雄鹰展翅,腾跃飞空。 红墙绿瓦,檐角下悬着铁马,随风摇曳晃动。 两侧是抄手游廊,台矶长长迤逦,檐下积雪早被奴仆洒扫干净。 空中遥遥传来细乐声喧,隐约还有宋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有婆子提着攒盒往下,途中瞧见宋令枝和贺鸣,福身笑道:“姑娘和姑爷可算到了,快些上去罢。刚老夫人还同老爷念叨呢。” 宋令枝颔首弯唇:“知道了,我……” 视野之内忽的闯入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挂灯,宋令枝眼中恍惚,后知后觉沈砚以教书先生的身份留在宋府时,二人也曾在望仙阁撞上。 那双晦暗如墨的眸子好像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隔着茫茫雪雾,在盯着自己…… “宋妹妹,你……” 贺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落下,宋令枝遽然转身,脚 下趔趄,身子忽然往后仰去。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臂及时揽住宋令枝。 贺鸣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宋令枝一抹细腰。 风动树摇,空中细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四目相对,怀中的宋令枝满目仓皇失措。掌中纤纤素腰盈盈一握,二人在外人眼中虽早已成亲,只是贺鸣待宋令枝,仍是礼让有加,不敢逾越半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熏香萦绕,贺鸣耳尖泛红,他别过脸,干咳两二声。 “唐、唐突了,宋妹妹,我……” 语无伦次,惹得身后秋雁和白芷好一通笑。 宋令枝唇角染上些许笑意,正想着抬脚,倏然,脚腕一阵钻心的疼。 她脸色骤然一白。 ……崴脚了。 秋雁和白芷齐齐收住笑声,急道:“——姑娘!” 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站稳:“无事,我……” 话犹未了,脚腕再次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宋令枝一张脸惨白如纸。 “别动。”贺鸣轻声,转身命人去请大夫来。 白芷急道:“家里倒是有竹椅轿,可是这游廊怕是走不了,姑娘,不若奴婢同老夫人说一声,今夜留在临月阁歇息罢。” 宋令枝摇头忍着疼:“祖母才说好不容易一家子团圆,我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扫她老人家的兴?罢了,你和秋雁扶着我……” 刚往上抬脚,宋令枝又一次疼得皱眉。 白芷担忧:“姑娘,还是奴婢同老夫人说罢。老夫人在二楼听戏,姑娘这样上去,脚腕怎么受得住。别说老夫人,就是姑爷瞧见,也是……” 白芷拼命朝贺鸣使眼色,试图将对方也拉入自己阵营之中。 贺鸣抿唇温声:“还想上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祖母还在上面等着呢。” 乌木长廊风声渐起,簌簌白雪拂面。 贺鸣拂开长袍,忽而在宋令枝眼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贺鸣后背宽厚有力,青色影子落在宋令枝身前。 她瞳孔一怔,脚尖再不曾往前动过半分,宋令枝迟疑:“我……” 贺鸣转首扬唇,学她说话:“我亲自来,宋妹妹总不会拂了我面子罢?” 半柱香前,这话还是从宋令枝口中道出的。 她面上浮现少许绯红之色,贺鸣还在等着自己,下首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贝齿咬住下唇,宋令枝轻轻往前挪动半分,手臂僵硬,环住贺鸣的脖颈。 她声音怯怯:“有劳、有劳贺哥哥了。” 贺鸣喉咙溢出一声笑,胸腔鼓动,后背也跟着颤动。 宋令枝耳尖微红,似梅枝上的胭脂红润。 空中遥遥飘落着白雪,青松抚檐,世间万物好似陷入沉寂之中,万籁俱寂。 身下的竹青色身影脚步沉稳,贺鸣拾级而上,稳当缓慢。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檐角雪花飘落,宋令枝悄悄伸出半个手掌,接住一抔的雪水。 冬雪冰冷,寒意彻骨,宋令枝冻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仓促之余,半抔雪水不小心拂到贺鸣脖颈。 “贺哥哥……”宋令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掏出丝帕,妄图擦干贺鸣颈间的冷意。 那水虽然不多,却还是冰得贺鸣一凉,水珠顺着脊背往下,再也瞧不见。 贺鸣哑然失笑:“宋妹妹这是……” 他侧身偏首,抬手欲抹去自己脖颈的冰水。 蓦地,手上动作一顿,贺鸣无意间抓住了宋令枝的手腕。 女孩手腕纤细白净,指尖沁凉,亦有残留的水珠逗留。 乌木长廊外雪花飘飘,柳妈妈轻手轻脚踱步至宋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您瞧廊下的姑娘和姑爷……” 一时间,戏楼众人都引颈往下张望。 隔着茫茫雪花,贺鸣背着宋令枝,二人手指还交握在一处。 柳妈妈温声笑道:“老夫人这回可放心了?”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温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眉开眼笑道:“待来年除夕,兴许家中又能添上一丁,这两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柳妈妈拣好话给宋老夫人听:“我们姑娘这般有福气的,说不定怀的还是龙凤胎,到时候,老夫人可别小孩吵闹就成。”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你这老东西,如今也会那我取乐。” 笑得急,宋老夫人连声咳嗽,喉咙忽的涌起一阵血腥,柳妈妈赶忙递上热茶,紧张不安:“老夫人可有大碍?” 宋老夫人摆摆手,强压住心口那股恶心,满满半杯热茶喝下,她摇头,面上难掩惋惜:“老了,到底不如从前健朗了,我只愿能多活几日,看看我曾孙子再找。” 柳妈妈不安:“老夫人说的什么胡话,大过节的,快拍二下木头。您是有福气的,定然会长命百岁。” 眼珠子又开始变得浑浊,宋老夫人无奈弯唇,不曾告知他人,只道:“外面冷飕飕,快打发人将他们带上来,省得冻坏了。” 柳妈妈闻声退下。 望仙阁仙乐飘飘,戏台上一众戏子描眉画眼,打十番。阖府上下,无比乐在其中。 …… …… 除夕夜,京城亦是特闹非凡。 礼花响了整整一夜,火树银花,香屑满地。 皇宫之中,红墙黄瓦,满园无声。 乾清宫内寂寥空荡,公文奏章高高累在手边,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剑眉紧皱在一处。 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近,双手捧着白玉缠枝玛瑙盘子,上面是御膳房刚做好的桂花糖蒸栗糕。 小丫鬟脚步极轻,轻轻将盘子搁在一旁高案上,福身往后退去。 刚往后退开两二步,书案后的沈砚遽然睁眼:“枝……” 沈砚瞳孔骤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触手 所及,空无一物。 寝宫空阔孤寂,袅袅青烟自鎏金异兽纹铜炉升起,烟雾弥漫。 ……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细雨飘摇,寒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满头青丝散落在海面上,咸湿的海水在宋令枝脸上涌过。 红唇冻得发白,宋令枝一遍遍重复。 ——沈砚,我很怕冷的。 ——很怕冷的。 哽咽声萦绕在沈砚耳边,回京后,沈砚几乎夜夜都能梦见宋令枝,梦见她乌发覆面,梦见她凄厉的哭声。 她说自己怕冷,却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 噩梦缠身,沈砚揉着眉心。 下首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上,伏首磕头求饶:“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滚。” 小丫鬟脚底抹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风雪簌簌,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岳栩。 一身风雪披在肩上,岳栩拱手:“陛下,冷宫刚传来消息,说先皇后……先皇后自缢了。” 岳栩垂首敛眸。 整整一年,先皇后忍到此刻才动手,无非是想要陷沈砚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 除夕夜圣上生母自缢,明日朝堂定然大乱。 岳栩沉声:“如今人虽救回来,可是先皇后不吃不喝,太医开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照这般下去,许是活不过二日。” “……自缢?”沈砚眼眸微台,黑沉眸子勾起几分嘲讽讥诮,他拂袖起身,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备轿。” 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朕倒是要瞧瞧,朕的母后要同朕做什么,竟如此大动干戈。” 风雪簇拥着沈砚一路前行,步辇停在冷宫门口。 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入目满眼疮痍沧桑,彩漆剥落,枯树顶着厚厚白雪。 园中杳无声息,忽的,宫中传来一声凄厉沙哑的“——滚”。 药碗摔落在地上,碎片落了一地,满屋狼藉。 先皇后披散着头发,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干瘦的手指抬起,她嗓音喑哑,似女鬼般怒吼:“沈砚呢,让他来见我,这个孽障,当初本宫就不该心善留他一命,他就该死在本宫腹中。” “死,都给本宫死!” 尖锐的声音在宫中久久回响,在冷宫监视先皇后的婆子吓得哆嗦颤栗,跪着往后退。 沈砚登基后,并未尊称自己生母一声太后,也没有让其搬入慈宁宫,而是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偶尔打发人来看看死了没有。 如今连一声太后也称不上,众人口中,她只是先帝的皇后,先皇后。 破败不堪的木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婆子惊慌失措出门,差点迎面撞上一抹明黄身影,吓得跪在地上。 “老奴见过陛下。” 沈砚目不斜视,从婆子身前越过。 明黄衣角缓慢落入先皇后眼中,女人披头散发,一 双眼珠子直勾勾,看见沈砚,她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嗓子生疼,脖颈上还有道道青紫红痕,先皇后捂着喉咙连连咳嗽。 往日就连在病中,也要梳妆挽发画眉的女子,此刻却疯疯癫癫,混身肮脏不堪,狼狈至极。 岳栩识趣掩上门,冷宫烛火幽暗,空无一物。 沈砚负着手,冷眼睥睨榻上的女子,她的生母:“本宫就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的……” 先皇后喃喃自语,似陷入某种魔怔,“沈砚,你早该死的,是本宫救了你一命,可你却恩将仇报!你如今就算是皇上又怎样,只要本宫一死,那些朝臣……” “你若死了,你猜朕的皇兄还能活吗?” 先皇后肿着一双眼珠子,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本宫的昭儿呢,他身子那么差那么差,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沈砚你这个畜生,连你皇兄都不肯放过,你该死,该千刀万剐,该下地狱……” “母后。”沈砚勾唇,一步步走近,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鬼魅般映照在先皇后脸上,他一字一顿。 “朕听闻人的身上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让朕的皇兄替朕数数。” 沈砚声音极慢极慢,“……一天拆下一块。” 能不能活,就看命数了。 沈砚轻声。 “母后不是向来信道吗?何不让玄静真人替皇兄占一卦,看看他还有多久……能下去陪玄静真人?” 先皇后眼珠子瞪圆,从榻上滚落在地,本就骨瘦如柴,经此一摔,浑身骨头摔疼,她挣扎着想要去抓住那一抹明黄衣角,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 女子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痛骂。 “沈砚,你这个疯子、疯子……” 沈砚垂眼冷漠,视线淡漠从女子脸上越过。 半晌,他面无表情甩袖而出。 空中落起鹅毛大雪,冷风呼啸,身后破败冷宫,忽的传来女子的哭声,而后,又夹着断断续续的歌声。 木窗在风中晃动。 地上的女子一手抱着枕头,似是枕头当成沈砚,她低低笑道。 “砚儿,你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怎会不疼爱你呢。” “砚儿,你皇兄又病了,你帮帮他,好不好?” “砚儿,帮帮你皇兄,帮帮他……” 风雪掠过耳畔,沈砚沉着脸,疾步走出冷宫。 寒风拂面。 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快步走来,替沈砚撑起油纸伞。 身后遥遥飘来女子的歌声,诡异瘆人。 岳栩低声:“陛下,可要属下……” 他眼中掠过几分凌厉之色。 沈砚淡笑:“不必。”他轻拨动手上的青玉扳指,严眼中晦暗不明,“留着当个乐子。” 转眸凝视岳栩欲言又止,沈砚皱眉,“还有事?” 岳栩自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双手献上:“陛下,江南那边……来信 了。” 沈砚面不改色:“——念。” 那回宋令枝落海后,迟迟不醒。岳栩诊脉施针都无用,宋令枝半点求生的意志也无,铁了心寻死。便是神医来了,也束手无策。 秋雨萧瑟的寒夜,岳栩低头,冒死进谏。 宋令枝此前对江南对宋老夫人念念不忘,若是重回故地,亲人陪伴在榻前,兴许还能挽回宋令枝一条命。 那夜雨声潇潇,宋老夫人带着家人在门外跪了一整夜,求沈砚高抬贵手,放过宋令枝。 雨水飘摇,宋老夫人佝偻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她这辈子从未下跪求人,为宋令枝求沈砚,是第一回。 雨声淅沥的秋夜,沈砚在宋令枝榻前站了整整一夜,他并不在乎院中众人的生死,可若是宋令枝真的丧命…… 沈砚沉沉的眼眸一暗。 天色将明之时,沈砚终于走出房门,命人送宋令枝回江南。 留在宋府的暗卫尽心,宋令枝今日同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没有半点的遗漏之处。 “卯时二刻,宋姑娘醒,用过二两金丝燕窝。辰时一刻,宋姑娘前往闲云阁请安。辰时二刻……” 宋令枝身子尚未痊愈,几乎一整日都在府上晃悠,不是陪着宋老夫人说笑,就是拉着侍女,在廊檐下看着锦鲤戏水。 怕沈砚不耐烦,岳栩自觉加快语速。 沈砚缓缓朝他投去一眼。 岳栩一怔,而后又放慢语速,一字一字还原宋令枝在宋府的日子。 “申时二刻,宋姑娘在望仙阁崴脚,贺鸣背其上楼,二人相谈甚欢,宋姑娘还将手伸到贺鸣脖颈,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岳栩胆战心惊,他声音越来越低,偷偷抬眼,小心翼翼觑着沈砚的脸色。 飘摇白雪中,沈砚一张脸阴沉晦暗。 沈砚冷声:“再念。” 岳栩身子一颤,硬着头皮道:“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沈砚:“再念。” 岳栩:“二人十指相握,言笑晏晏。” 风雪飘荡,细细白雪落在沈砚肩上、眉眼。他一张脸阴冷森寒,似化不开的重重冰山。 岳栩跪在地上,青石板路覆盖着皑皑白雪,凉意入骨。 岳栩垂首敛眸,他声音低低,落在风雪之中:“陛下、陛下若是心悦宋姑娘,也可……” “岳栩。” 身后冷宫笼罩在风雪中,隐约还能听见女子的歌声,冷宫中住着的那人,是沈砚的生母,她也曾一遍遍同沈砚道,她爱沈砚。 沈砚眼中冷冽冰彻,单手捏拳,手中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握紧,扳指在掌心落下清晰红痕。 沈砚冷声:“别自作聪明。” 他从未心悦过任何人。!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夜色深沉,空中雪花渐渐,朔风凛冽。 一众宫人手提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步辇前。 冷宫悄然无声,长而窄的夹道上,云影横墙。 沈砚面无表情,颀长身影立在冷风中,萧瑟漆冷。 凛冽寒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雪珠子迤逦在长袍之上。 忽而空中传来一声爆竹之声,遥遥的,可见礼花冲上天,花团锦簇,如花美眷。 隔着巍峨宫墙,似乎还能听见护城河上百姓的欢呼雀跃,振臂高呼。 除夕夜,团圆夜。 夜色亮如白昼,光影落在沈砚眼中,照亮他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 半张脸隐在礼花的光影之下,忽明忽暗。 攥在手心的青玉扳指缓缓松开,仰头望,四面白雪飞扬,雪珠子簌簌。 在海神庙前,沈砚也曾同宋令枝共赏礼花。 那夜秋风乍起,满天亮光落在宋令枝眼中,一双杏眸盈盈如秋水,灿若星辰。 娇小纤瘦的小手落在沈砚掌中,宋令枝轻声侧目,悄悄同沈砚说她向海神娘娘求的祈福,也求沈砚不要为难她的家人。 火树银花,隔着白茫茫雪雾,沈砚好似又一次看见了宋令枝。 雪花洋洋洒洒。 倏地,那张顾盼生辉的笑脸骤然一变,宋令枝唇角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掩在海水之中,麻木冰冷的容颜。 她说:“沈砚,我很怕冷的。” 心口急促,忽而涌起一股撕心之疼,眼前恍惚,沈砚脚下趔趄。 他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跪在地上的岳栩一惊,忙不迭从地上站起:“陛下——” 空中礼花燃了又燃,厚厚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脚印,是宫人抬着步辇留下的。 雪落无声。 …… 正月爆竹连连,宋令枝这日醒来,只觉窗外天光大亮,纱屉子罩着,隐约可见园中满地日光。 青纱帐幔挽起,掐丝掐金银铃在空中晃悠,登时,东次间转悠出一人。 白芷本还临窗做着针黹,瞧见宋令枝醒了,忙忙唤丫鬟进来,伺候宋令枝盥漱。 青盐漱口,宋令枝好奇往外张望:“可是天晴了?我瞧着外面亮了许多。” 白芷抿唇笑:“哪里是晴了,这雪连着下了一整夜,如今足足有一尺多高呢。这不,秋雁那丫头今日还在外面玩疯了。” 说笑间,猩猩毡帘挽起,秋雁俯身,笑着进屋:“谁玩疯了,白芷姐姐尽胡说。” 秋雁一身绿绫弹墨夹袄,眼角肩上还有雪珠子,可见雪是真大。 她行至熏笼旁,直至身子烤得热乎,才扬手唤丫鬟进来。 黄花梨漆木锦匣掀开,竟是雪做的白玉兔子。 秋雁眼睛弯弯:“姑娘瞧瞧这兔子,奴婢可是做了好久的,手都冻红了。” 她摊开掌心,果真十指通红。秋雁笑着抬眼,笑意自唇角一点点消失。 暖阁悄无声息,白芷瞪圆眼睛,拼命朝她使眼色。 从平海岛回来,宋老夫人勒令府上上下不得提起平海岛半个字,便是弗洛安,也要三缄其口。 宋令枝醒来后,也曾问过魏子渊,只是白芷和秋雁一概咬牙说不知。 白雪在匣中融化,一点点化成晶莹水珠,秋雁半跪在宋令枝脚边,半张脸贴在宋令枝膝上。 “姑娘,奴婢错了,您要打要骂都可以。” 秋雁眼眸低垂,满脸的愧疚不安,“奴婢不该……” 锦匣捧在手心,宋令枝声音低哑:“他……还好吗?” 秋雁为难:“姑娘,老夫人吩咐了,不能同姑娘……” 宋令枝冷声呵斥:“那我亲自去问祖母。” 大雪纷飞,园中张灯结彩,檐下还有未曾洒扫干净的爆竹香屑。 宋令枝步履匆匆,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自乌木长廊穿过。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脸上满是焦灼不安:“姑娘、姑娘……” 宋令枝转过影壁,她身子本就孱弱,刚刚走得急,呛了好几口风,叠声咳嗽。 猩猩松石绿毡帘挽起,丫鬟端着沐盆出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姑娘。” 宋令枝声音淡淡:“祖母可还在房中?” 小丫鬟点点头,伸手替宋令枝挽起毡帘。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光影在竹帘上流淌。 缂丝屏风后,柳妈妈长长叹口气,愁容满面。 “老夫人,还是唤大夫来瞧瞧罢。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纸包不住火去,便是姑娘那里,也瞒不住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 “……知道什么?” 宋令枝疾步提裙,案上的鎏金百合大鼎燃着松柏宫香,青烟散尽。 许是刚添了香饼,房中暖香沉沉,莫名有点熏人。 炕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宋老夫人靠在杨妃色彩绣云龙引枕上,长满皱纹的眼角弯弯。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唇齿间又有血腥味弥漫。 宋老夫人皱眉,拿巾帕掩唇,挡住狼狈之态。 斑白鬓角沧桑,她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老毛病罢了。也就柳妈妈,整日大惊小怪,没的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宋令枝不信,抬眼望向下首垂手侍立的柳妈妈:“柳妈妈,祖母到底如何了?” 柳妈妈看看宋老夫人,又看看宋令枝,无奈轻叹,欲言又止。 “前儿起夜,老夫人说嗓子不爽快,老奴眼花,当时也没细看,第二日才知老夫人竟是咳出好大一滩血。老奴想着传大夫来府上瞧瞧,老夫人也不让。” 柳妈妈心急如焚,“姑娘,你快劝劝老夫人,先前在外面……” 宋老夫人一记冷眼扫过,柳妈妈当即噤声,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提起平 海岛一事。 宋令枝心中挂念祖母的身子,不曾留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波涌动。 一双烟笼般的柳叶眉紧蹙:“祖母也忒胡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和父亲。来人,去请大夫来,还有,打发个小厮去前院寻父亲,就说……” 宋老夫人连声道:“大夫来就好了,让你父亲来做什么,乌泱泱一群人站着,我看着更闹心。” 宋令枝压下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祖母。”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搂着宋令枝道:“祖母没事,莫要担心。祖母都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伸手拍拍宋令枝的美人肩,“倒是你,才让祖母担心。贺鸣那孩子春闱在即,待科考过后,你和他的事……” 宋令枝急道:“祖母,我和贺哥哥只是……” “枝枝。”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细语,“别的事祖母都依你,可这事你得听祖母的。过日子,得看人。宫墙太高,祖母怕你去了,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令枝大吃一惊:“祖母,我没有……” 宋老夫人笑笑,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看得透彻:“你今日来,不就是想问弗洛安的事?枝枝,听祖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好好同贺鸣过日子才是正经。你啊,得朝前看。” 宋令枝不解其意:“可魏子渊是为着我……”她咬唇,双目惴惴望向宋老夫人,“祖母,魏子渊他、他还好吗?” 宋老夫人点点头:“不曾听见弗洛安的二王子出事,想来应该是无恙的。” 说着,又捂着心口连咳几声。 宋令枝忙取来热茶,帮宋老夫人顺气。 宋老夫人反手握住宋令枝的手,一双浅色眸子模糊不清,嗓子干哑:“枝枝,答应祖母,要和、要和贺鸣好好的。” 寝屋落针可闻,宋老夫人捏在手心的巾帕又多了殷红血珠子,宋老夫人眼中担忧重重,干瘪瘦弱的手指紧紧握着宋令枝。 青烟缭绕,寝房内隐约可听见柳妈妈低声的哽咽。 宋令枝一双柔荑握在宋老夫人手中,老夫人指腹粗糙干瘦,抬起的一双眼眸满是期冀。 窗外雪花飘落,茫茫白雪映着天幕,万籁俱寂。 良久,寝房终传来宋令枝一声低低的:“……好。” ……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一场绵延的细雨过后,空中水雾氤氲,朦胧水雾氤氲在长街。 京城繁华乱人眼,偶有人策马扬鞭,马蹄嘶鸣之声响彻回荡。 长街人头攒动,油纸伞宛若花团锦簇,茶肆笑声连连,几个文人雅士聚在一处,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好奇今年的状元探花。 今日是殿前对答,皇帝亲点殿试前三甲入殿。 “依我看,状元朗应当是贺兄无疑,他的文章我见过,引经据典又不落俗套,当真是奇才。” “怪道人常说, 江南多出才子。前儿见了贺兄,才知这话果真不假。仪表堂堂,面如冠玉,且还是会试的会元。若真是他高中,我也不稀奇。” “我还听说,贺兄如今已成家了,可惜了,若是考上状元再娶亲,岂不是双喜临门,何必同那村野乡妇同床异梦。” “什么村野乡妇,那可是江南宋府的嫡女。江南宋家,富可敌国。我同贺兄在一处,时常见他写信回家,都是写给家里的小娘子的。他常戴在身上的香囊,也是那小娘子送的。” “悄悄说,我见过那贺夫人的画像,是贺兄自己画的。说起来,那可真是燕妒莺惭,桃羞李让。” 茶肆众文人高谈阔论,笑声不断。 阴雨绵绵,乌云笼罩着京城。重重巍峨宫殿之中,一人跪在金銮殿下首。 槅扇木窗外乌云翻涌,天色暗沉,不见一点光亮。 贺鸣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僵硬,汗流浃背。 额角细密汗珠渗出,他伏首,若非双手支撑着地板,贺鸣恐怕早就御前失态。 踏入金銮殿之后,沈砚不曾让他起身,也不曾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连着一个多时辰过去,金銮殿无任何宫人踏入,只有贺鸣一人跪在下首。 膝盖骨隐隐作疼,似针扎一般,贺鸣如芒在背。 贺鸣咬紧牙关,努力撑住最后一丝理智。 母亲还在老家等着自己高中的好消息,宋老夫人也是对自己给予厚望,还有……宋令枝。 眼前青雾茫茫,贺鸣垂首敛眸。余光瞥见腰间的香囊,忽而无声弯唇。 这香囊,还是宋令枝亲自做的,针脚不算细密,歪歪扭扭。 宋令枝不常做针黹,也拿不了绣花针,一个小小的香囊,她从正月做到贺鸣离家。 赴京赶考的那一日,江南亦是细雨脉脉。 宋令枝一身金丝滚边绯色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杏眸低垂,眼中羞赧尽显。 紧赶慢赶,她终于赶在贺鸣赶考前,将香囊送出。 身后是宋老夫人一众人,众目睽睽,旁的话宋令枝也说不出口,连花了她整整三个月有余的香囊被她丢在贺鸣怀里。 匆忙跑开,只剩下一句:“平安归来。” 惹得身后宋老夫人一通笑。 忆起宋令枝,贺鸣唇角笑意渐深,笼罩在肩上的阴影也似乎轻了不少。 寒窗苦读多年,若是因御前失态和三鼎甲失之交臂,未免遗憾。 贺鸣单手捏拳,指骨抵着地面,不容许自己失态。 御座上的沈砚面若冰霜,漆黑的瞳仁望不见半点情绪。 他一手抵着眉心,冷眼睥睨下首战战兢兢下跪的贺鸣。 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袍,怎么看怎么碍眼。腰间还别着一个香囊,布料自然是上乘的,只是针脚未免难看了些,歪歪扭扭。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目光淡漠落在那香囊上。 手边亦有暗卫送来的信件。 信 上说,宋令枝不分昼夜,得空便会坐在窗下,为贺鸣做香囊。 信上说,香囊中的香料是宋令枝亲自挑的,为此还跑遍了江南的香料铺子。 信上说,香囊上绣的是“平安早归”…… ……平安早归。 沈砚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他垂眼,目光从香囊移开,落在贺鸣脸上,低沉嗓音在金銮殿中回荡。 沈砚漫不经心道。 “……你就是贺鸣?” 金銮殿外,一众人惴惴不安,望着紧闭的槅扇木门小声嘀咕。 “贺兄这是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了罢,怎么还不出来,别是出什么事了。” “大胆,天子脚下,岂有你妄言的地。那可是九五至尊,许是陛下看中贺兄,多问了些,这才耽搁了。” “也只有贺兄这样的人才能在里面待这么久,刚刚面圣,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还好陛下没让我待这么久,不然我肯定露怯。” 前三甲忐忑不安站在廊檐下。 良久,紧闭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贺鸣一瘸一拐,从金銮殿走出。 双膝疼得厉害,连走路都不能。 众人一拥而上,面露担忧之色:“贺兄,你怎么了?” 贺鸣强颜欢笑,摆摆手,道自己无事。 双足麻木疼痛,贺鸣忍着膝盖之痛,回首望,金銮殿落在阴雨之中。 贺鸣眼睛困惑不解,实在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新帝。 三鼎甲怕是无望,贺鸣双眼落寞,拖着沉重身躯一步步走下台矶。 汉白玉栏杆立在两侧,宫墙黄瓦,满眼肃穆庄严。 同伴笑着搭上贺鸣的肩膀:“贺兄,陛下为何留你这般晚,可是……” 他无声做了个口型“状元”。 贺鸣摇头轻笑,满脸失望:“不敢奢求,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贺鸣眼中的伤感做不得假,且从金銮殿出来,贺鸣脸色实在谈不上好,同行之人温声宽慰。 “你才多大,来年再努力便是了。” 宫道冗长,他们不过是进宫面圣的三甲,自然坐不得软轿。 膝上疼痛难耐,贺鸣撑着伞,一步一步艰难往宫门走去。 雨声淅沥,点点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方。苍苔浓淡,土润苔青。 行至宫门口时,贺鸣半边身子尽湿,长袍深浅不一。 宫门近在咫尺,贺鸣无声松口气,低头寻找怀中钱袋,他猛地瞪圆眼睛,手指在腰间上下摸索。 贺鸣急道:“……我的香囊呢?” 前后找了一通,都不见宋令枝送给自己的香囊。贺鸣火急火燎,想着沿路折返。 同伴赶忙拉住人:“贺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如此糊涂?这皇宫哪是我们想进就进,且若是那香囊是丢在金銮殿,难不成你还要去同陛下要来不成?” 贺鸣一时语塞:“我……” 精疲力尽,提及沈砚,贺 鸣当即想到自己在殿中跪的那一个多时辰。 想来香囊应是那时落下的。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贺鸣后悔不已,神色懊恼:“那是宋妹妹送给我的……” 同伴拍拍他肩头:“这有什么,令夫人再做一个不就成了?左右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她总不会同你置气。” 贺鸣摇头:“你不懂。” 他今日实在是不宜出门,诸事不宜。先是不知何处忍恼沈砚,在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弄丢了宋令枝的香囊。 怕御前失态,殿前对答时,贺鸣也不曾抬头。 “罢了罢了,改日见到宋妹妹,我再亲自同她赔礼谢罪,今日就当……” 一语未了,忽听身后太监一声笑:“贺状元叫奴才好找。” 耳边雨声依旧。 贺鸣一惊,转身惊诧行礼,又疑惑道:“公公可是认错人了,陛下并不曾……” 眼前的太监是御前总管,贺鸣刚刚还在金銮殿见过。 太监眉开眼笑,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陛下刚刚下旨,钦点贺公子为状元,奴才这不赶着来给状元郎道喜了?” 贺鸣错愕不已。 幽幽细雨落在他身后。贺鸣皱眉,忽而想起自己离开金銮殿时,无意瞥见上首那抹明黄身影。 金銮殿空荡,沈砚身居高位,说不出的寂寥孤独。 他还以为圣上对自己不满。 …… 金銮殿各处掌灯,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案上中央摆着的,是一个石榴形的雪青色香囊,顶端缀着丝络,底部垂着珠宝流苏。 “平安归来”四字绣得歪歪扭扭。 许是主人时常戴在身上,又常攥在手心赏玩,上方丝线隐隐有磨毛迹象。 江南暗卫送来的密信同香囊放在一处。 沈砚目光低垂,眸光一点点变冷,寒意刺骨。 槅扇木门推开又阖上,岳栩拱手:“陛下……” 紫铜鎏金大鼎燃着熏香,凑近看,隐约可见一角雪青色。 似是沈砚刚刚让他从贺鸣身上取下的香囊。 那香囊也不是什么好物,虽说料子都是上乘的,可宫中何时缺过好料子。且宋令枝的针线活实在不敢恭维,这香囊便是送他,他也不会要。 岳栩疑虑重重,不知沈砚为何要命自己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岳栩讷讷张唇,待要细看那香囊,忽见上首传来沈砚冷冷的一声:“……有事?” 那声音似万年冰潭,森冷透骨。 岳栩忙忙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一眼,低声同沈砚说正事。 …… 江南宋府。 宋老夫人双手握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嘴上念念有词。 柳妈妈站在一旁,同样是紧张不安,手中的丝帕攥得发皱。 宋令枝款步提裙,遥遥瞧见跪在佛前的宋老夫人,忙命柳妈妈扶起祖母。 “ 祖母你这是做什么,昨儿还道心口闷,大夫还说让你多歇息,今儿在佛前跪了这么久,也不怕伤了身子。”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贺鸣殿试是一甲,只要、只要圣上……” 满屋众人齐齐垂首,只要沈砚既往不咎,贺鸣是稳中三鼎甲的。 宋老夫人小声絮叨,又在佛前拜了三拜,求佛祖庇佑。 又转身,打发人去看榜,宋老夫人焦急不已,连声催促。 “定是那起子奴才又偷懒了,怎的到现在连个信儿也无。枝枝,你去……” 宋老夫人脚下踉跄,差点站不稳。 宋令枝忙扶着人在太师椅上坐下,又取来青缎靠背,她温声宽慰。 “祖母莫急,父亲也打发人去看榜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回来。” 宋老夫人平缓着气息,双眉仍紧紧皱在一处。 “这都去了多久,到底有信没信,派个人回来也好,不然我这心总悬着……” “老夫人大喜,姑娘大喜!” 蓦地,月洞门那传来小丫鬟的笑声,小丫鬟梳着双螺髻,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从佛堂颤巍巍走出,木杖在地上发出几声沉闷之响。 “小蹄子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小丫鬟伏地叩首,嘴甜道:“奴婢给状元夫人请安了。” ……状元,状元。 宋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而后转身,握着宋令枝的手,难以置信。 “枝枝,她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贺鸣他、他……” 宋老夫人激动难耐,双眼垂下泪珠,“他真是状元了?” 宋令枝笑着点头:“是,她刚刚说的就是状元。” 宋老夫人喜不自胜,握着佛珠在手,转身朝佛祖拜了又拜。 “枝枝,明日同我去金明寺还愿,上天垂怜,我们家也出了状元郎了。还有,我们府上摆十日流水席,府上丫鬟奴才这个月拿三份月钱,也算他们伺候主子有功劳。” 垂手侍立在旁的柳妈妈早领命而去,宋老夫人喜得正睁不开眼睛。 乌木长廊外亦响起宋瀚远的笑声:“儿子来给母亲道喜了。” 宋老夫人叠声笑,一面命人备下谢礼,明日去金明寺还愿,一面又命人备下筵席。 她双手合十:“这可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可不能马虎、马虎……” 眼前忽然一黑,宋老夫人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跌去,竟直直晕了过去。 宋令枝大惊:“——祖母!” …… 闲云阁静悄无人低语,廊檐下悬着两盏掐丝掐金珐琅灯笼。 入了春,满园春色,杨柳垂金。 宋令枝一手撑着脑袋,轻倚在榻前,白芷悄声步入房中,为宋令枝添上鹤氅。 宋令枝从梦中惊醒,一双睡眼惺忪。 宋老夫人昏睡了五日,宋令 枝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本就不堪重负的身子越发单薄孱弱,一张脸惨白如纸。 白芷心疼,从小丫鬟那捧来一碗燕窝汤,好声好气哄着宋令枝。 “姑娘,您都多少日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老夫人醒来,若是瞧见您这模样,也是要心疼的。” 宋令枝挥手,揉着眉心:“可曾见到苏老爷子了?” 白芷轻声:“见到了见到了,苏老爷子前些日子进山采药,所以才没找着人。老爷今日亲自上山,请苏老爷子下山来。” 正说着话,忽听院中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是老爷来了。 宋令枝忙忙起身,出门迎人,果真见宋瀚远带着苏老爷子步入院子。 迎枕取来,垫在宋老夫人手下。 宋令枝忐忑不安站在缂丝屏风后。 榻前,宋瀚远亦是愁容满面。 “老爷子,我母亲这是……” 苏老爷子细细为宋老夫人把脉,凝眉注视。 少顷,又朝宋瀚远挥挥手:“外面说去。” 屏风后的宋令枝心下惴惴不安,悄声朝窗口走去。 苏老爷子同宋瀚远出了暖阁,站在廊檐下低语。 他摇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瀚远拱手作揖,眼中也有了泪珠:“老爷子,这江南上下,谁不知道你是华佗再世,还请您……” 宋瀚远说着就要下跪。 苏老爷子赶忙将人扶起:“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还有救,我怎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宋瀚远热泪盈眶。 窗边的宋令枝无声落泪,泪染丝帕。 她悄悄挪步至宋老夫人榻前,俯身垂目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春风自窗下掠过,苏老爷子的声音伴着春风飘至宋令枝耳边。 “当年南北华佗,我一个,他孟瑞算一个。若非当年那事……” 苏老爷子轻轻叹口气,“罢罢,不提旧事了。我当年同他在太医院共事,他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 若说这天底下谁能救你家老夫人,除了他再无旁人。他是京城人士,想来这些年……还在京中。”!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帐幔低垂,烛光在风中摇曳。 支摘窗半掩,隐约可闻得宋瀚远亲自送苏老爷子出了府门,又折返回闲云阁。 榻上宋老夫人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连着多日不曾进食,宋老夫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双唇干涸惨白,不见一点水光。 宋令枝唤白芷进屋,亲自自她手中接过药碗,一勺勺药汁喂入宋老夫人唇齿。 喂一勺,漏一勺。 喂一勺,漏一勺。 半点药汁也喂不进去。 宋令枝眼角泛红。 苏老爷子那声叹息似乎在耳边久久回荡,宋令枝双目垂泪,手中的药碗差点摔落在地。 白芷手忙脚乱,接过宋令枝手中的药碗,又扶着人在窗前炕上坐下,拿出丝帕为宋令枝拭泪。 “姑娘莫急。” 苏老爷子的话,白芷自然也听见了,她强忍着喉咙溢出的哽咽,“定还会有办法的。” 宋瀚远转过影壁,遥遥看见临窗落泪的宋令枝,长长叹口气。 他踏入暖阁,温声安抚宋令枝:“父亲想过了,你祖母的病耽搁不起,明日我就带她上京,那孟瑞以前父亲也听过他,老顽固一个。只要能求得他……” 宋令枝拿丝帕擦干眼泪,目光决绝:“我随父亲一起去。” 宋瀚远一怔,随即摇摇头:“不成不成,枝枝,你好不容易才过上几日安稳日子。那人如今还在京中,你万一有个好歹,父亲如何和你祖母交待?” 宋瀚远坚持己见,“你还是随你母亲留在府上……” 宋令枝垂首敛眸,她何尝不知沈砚也在京中,可为了祖母,她现下也不敢考虑那么多。 前世她连祖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总不能这一世也抱憾终生。 宋令枝悄悄攥紧手中丝帕,“苏老爷子刚刚说的,女儿也听见了。我还是想陪在祖母身边,倘若祖母、祖母真的……” 宋令枝泣不成声,她低声哽咽。 窗外风声哀嚎,宋瀚远负手站在炕前,终是妥协:“罢了,依你的便是。” 话落,又命白芷收拾行囊,明日动身上京,他沉声吩咐:“还有,这事先别同贺鸣说,省得他跟着着急。” …… 春雨绵延,清寒透幕。 长街湿漉,青石板路苍苔浓淡,细雨飘摇。 七宝香车缓缓驶过长街,沿途茶肆幡旗飘扬,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桂花蒸糕新鲜出炉,滚滚热气迎面而来,香气四溢。 墨绿车帘轻挽起一角,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天青色的雨幕朦胧,细雨摇曳。 到京城了。 宋令枝一手挽着车帘,隔着雨幕悄声打量长街的光景。 白芷轻声道:“姑娘,前面就是琼林苑了,我们是先回府,还是等等姑爷?” 宋家在京中 也有好几处府邸,宋老夫人早由宋瀚远送回府上。 祖母迟迟未醒,宋令枝日渐消瘦,她声音轻轻:“先等等罢,看这天色,琼林宴怕也要散了。” 皇帝今日在琼林苑设宴,今年的三鼎甲及新科进士都在宴请之列。 七宝香车停在路边,墨绿车帘遮掩,无人瞧见车上坐着的人影。 琼林苑前各家奴才小厮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跟在贺鸣身边的小厮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宋府的车舆。 他喜不自胜,转身跑入琼林苑,想着偷偷将这事告诉贺鸣。 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乐女款设银筝,拨动琴弦。 今儿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齐聚一堂,满园花团锦簇,细乐声喧。 沈砚端坐在上首,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圆领长袍,周身透着贵气冷冽。 细雨绵绵在檐角下,宫人穿金戴银,在筵席间穿梭走动。 忽而有小厮探头探脑,寻得家中主人后,又悄悄跑在贺鸣耳边。 公子,夫人来了。?_[(” 贺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免不得早众人起哄,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剑南春。 如今脚步漂浮,身子绵软无力。他惺忪着一双醉眼,一手捏着眉心:“我母亲来了,她不是在老家吗,何时上京了?你、你莫要诓我。” 小厮着急不安,叠声解释:“我的爷,奴才哪有这本事敢骗您。不是贺夫人,是少夫人、少夫人她来京了。” 宋令枝马车前爱挂一盏玻璃绣球灯,小厮是宋府的家生子,自然识得。 “少、少夫人……” 手中的青窑三足盏应声落地,杯中剑南春流淌一地。 贺鸣扶案而起,双目怔怔,“你说谁、谁来了?” 小厮眉开眼笑,垂手恭声:“公子,是少夫人来了。” 二人说话声低低,在宴上并不显眼。 沈砚漫不经心端坐在案后,只见贺鸣主仆二人窃窃私语,贺鸣温润眉眼弯弯,似是迫不及待要离席而去。 酒意上涌,贺鸣满脸通红,忽而又遭同伴取乐,贺鸣脸上越发红润,连连拱手作揖。 沈砚不动声色抬眸:“……状元郎可是有事?”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贺鸣忙忙起身,自案后走出。一身石青色团花纹长袍,长身玉立。 宴上各处悬着灯笼,锦绣盈眸,笙歌悦耳。 他步履翩跹,至御前下拜。 许是醉倒在剑南春下,又或是宴上融洽,贺鸣跪在下首,如实道:“回陛下,并无大事,只是臣的家人上京来寻臣,如今就在别苑外。臣恳求陛下恩典,准臣提前回府。” ……家人。 自斟壶提在手上,沈砚垂眼往下首的贺鸣望去。 宋瀚远等人上京,沈砚自然是早早收到暗卫的密信。宋令枝对自己避之不及,自然不可能为了贺鸣守在琼林苑外。 沈砚眼眸淡淡,乌沉视线波澜不惊, 一瞬不瞬落在贺鸣身上。 宴上礼停乐止,舞姬无声退下,满座悄然无声,众人视线追随沈砚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贺鸣身上。 万籁俱寂,满耳雨声。 醉意霎时从身上褪去,贺鸣陡然从酒中惊醒,僵直着身子跪在下首。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落在身上的视线沉沉,如芒在背。 他又一次想起金銮殿那一日。 那日沈砚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汗流浃背,冷意遍及四肢,贺鸣低垂着眼眸,拱手告罪:“陛下,臣酒后一时失言,还望陛下……” 沈砚不以为然:爱卿言重了。?[(”他挥袖,“……准。” 贺鸣眼睛染上笑意:“谢陛下。” 雨雾缥缈,空中水雾萦绕,新科进士簇拥着贺鸣往琼林苑外走去。 笑声丝丝缕缕想起,伴着雨声传来。 “是贺夫人来了罢,贺兄果真是好福气。”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亲和,想必贺夫人也是如此,贺兄如今高中,也算是双喜临门了,改日定要请客。” 贺鸣连连拱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行人渐行渐远。 沈砚眼底漆黑冷冽,自斟壶握在手心,迟迟不曾松开。一双黑眸诡谲多变,深不见底。 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太监大着胆子上前,从沈砚手中接过自斟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剑南春。 沈砚不曾动作,视线落在贺鸣远去的方向。 小太监不明所以,也跟着望去,他今日才调来御前伺候,自然是想着多多讨沈砚的欢心。 小太监垂首,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低声笑道。 “状元郎可真真是好福气,奴才听闻贺夫人亲自到别苑外接人,真可谓是羡煞旁人。才子佳人,如今状元郎又亲自得了陛下钦点……” 沈砚目光冰冷,如寒刃落在小太监脸上。 不寒而栗。 小太监双足发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沈砚眼眸森寒阴冷,如地府鬼魅,早有人将小太监拖了下去,恐扰了沈砚清静。 岳栩上前,垂手侍立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洒了酒的衣袂,岳栩心中惊奇。 御前伺候的宫人向来谨慎,自然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也不知道沈砚衣袂上的酒是从何而来的。 岳栩压下心中疑虑,毕恭毕敬道:“陛下可是要更衣?” 沈砚目光淡淡从衣袂掠过:“……嗯。” 阴雨脉脉,鸦青色的天色笼罩着层层乌云。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抬眸望去,惊觉圣上走错了路。 岳栩悄声提醒:“陛下……” 沈砚无声抬袖。 岳栩当即噤声。 雨丝在空中晃动,天幕凄冷。 沈砚忽而驻足, 抬眸往前望去。 贺鸣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别苑外。 七宝香车车帘卷起半角,宋令枝半张脸出现在帘后。视线一转⒕,贺鸣身后并无他人。 许是吃醉酒,贺鸣脚步趔趄,路都走不稳。脑袋磕在马车上,还在同马车告罪。 惹得白芷和秋雁一通笑。 扶着贺鸣的小厮也乐得直不起身,连连喊了好几声:“爷,少夫人在这边。” 贺鸣眼前模糊,他一手捏着眉心,努力睁大眼望人。 剑南春的后劲极大,贺鸣只觉头晕脑胀,嘴上磕磕绊绊:“宋、宋妹妹。” 一脚踩空,差点从脚凳上摔下,小厮吓得惊出冷汗:“——公子!” 车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贺鸣身上并无大碍。 只是方才顾着扶人,小厮手足红的油纸伞歪至一旁,贺鸣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马车,扶着人往车上走,油纸伞下,贺鸣半边身子几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马车,贺鸣还在同宋令枝低声赔罪:“宋、宋妹妹来京,怎的不早点告诉我,我好、好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内熏香吹不散酒气,宋令枝挽起车帘,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贺鸣倒在她肩上。 小厮立在马车旁,为贺鸣说尽好话:“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状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着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还没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小厮窘迫挠挠头。 隔着重重雨雾,倏尔有一道凛冽视线穿过雨幕,宋令枝心下讶异。 正欲细看,忽听肩上的贺鸣喃喃自语,似是在小声背《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展颜莞尔。 白芷轻声:“姑娘,可要奴婢扶着姑爷……” 宋令枝摇摇头:“罢了,你替我将团扇取来。想来这些时日贺哥哥也辛苦了,让他歇歇也好。”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执宫扇,轻轻为贺鸣扇风。 女子眉眼温柔如秋水,一手执扇,又轻为贺鸣拂开鬓角的长发。 马车渐行渐远,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香车从沈砚眼前越过。 雨幕飘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砚清楚看见宋令枝望向贺鸣那双盈盈笑眼。 这样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见过,那时宋令枝日日提着攒盒在书房前等自己。 寒冬腊月,明明冷得瑟瑟发抖,瞧见沈砚回府,却还是佯装自己无事,笑着迎上去。 再后来,那双笑眼逐渐染上水雾,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弯弯,而是泪眼婆娑。 那双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会哭着求沈砚放过自己,求沈砚不要为难宋家,不要为难贺鸣和魏子渊。 沈砚永远也忘不了,宋令枝跳海前眼神的绝望决绝,万念俱灰。 可如今—— 同样一双眼睛,落在贺鸣脸上却只剩温柔柔情。 沈砚手中的青玉扳指握紧,指骨泛白。 他双目晦暗不明,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七宝香车。 心一点一点往下坠。 他尚且不知,宋令枝竟能用这般缱绻目光看人。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只当沈砚是好奇:“陛下,车上坐着的是贺少夫人。她今日随宋瀚远入京,属下听闻宋瀚远在京中四处打听孟瑞的下落。” 孟瑞和苏老爷子当初齐齐被赶出太医院,此后孟瑞归隐山林,不见任何人。 便是孟家的后人,也寻不到孟瑞的下落。 宋瀚远在京中找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岳栩狐疑:“陛下,可要属下去寻孟瑞老先生?毕竟当年他是因为陛下才被赶出……” 事关皇家密闻,岳栩欲言又止。 落在身上的目光阴寒彻骨,沈砚冷眼睥睨,手指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拨动。 他嗓音阴沉,眉宇间阴霾笼罩:“岳栩,朕何时喜欢多管闲事了?” 岳栩身影僵直:“陛下恕罪,是属下僭越了,陛下……” 沈砚拂袖,扬长而去。 颀长身影逐渐融入春雨之中。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便是要找,也得宋令枝亲自来求他。 …… 春雨绵延,展眼临至清明。 细雨霏霏,空中雨丝摇荡,长街湿透,连着在京中打听了数十日,无一人知晓孟瑞老先生的下落。 宋老夫人危在旦夕,身子奄奄一息,一日不如一日。眼瞅着似日落西山,宋瀚远无奈,悄声命下人备好后事。 棺木也在寻人送上好的来。 宋令枝失魂落魄,一双眼睛哭干,任凭贺鸣和宋瀚远如何劝说,她仍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在宋老夫人榻前。 窗外阴雨细密,白芷悄声上前:“姑娘,奴婢命厨房做了乳鸽汤,那乳鸽炖得烂烂的,姑娘好歹吃上一两口。” 宋令枝无力摇头:“你和秋雁吃了罢,我不想吃。” 白芷忧心忡忡:“那可不成,这都多少日了,姑娘再不吃点,身子定是要垮的。便是老夫人看见,也舍不得姑娘这般……” 白芷低声哽咽,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将茶盘搁在案几上。 “秋雁说是身子不爽利,等会要去百草阁抓药吃。” ……百草阁。 京中的百草阁宋令枝也曾去过,上回听那的大夫说,那百草阁如今百年有余,是他从父亲手中接下的。 若是京里的老人,想来应是认识孟瑞的。 宋令枝眼珠子转动,宛若死水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澜:“白芷,备车。” 她款步提裙,匆忙回了自己院落,“打发人同父亲说一声,就说我出府一趟,很快就回来。” 白芷不敢耽搁,赶忙命人备车套马。 百草阁古朴,静静伫立在雨雾之中。 抓药的伙计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宋令枝。 闻得宋令枝的来意,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刚到京城,并不曾听过这人。我们东家和掌柜前些日子去山里采药了,如今还没回来。” 宋令枝心急:“他们是去的哪里,可有说何时回来?” 伙计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东家只说去了山里,若是快的话,少则一个月,慢的话,就得往上数,至多三个月。” 宋令枝两眼一黑,宋老夫人兴许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身子摇摇欲坠,谢过伙计,宋令枝垂头丧气走出百草阁。 倏地迎面走来一个妇人,宋令枝不曾抬眼,只往旁边避开。 那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少顷倏然转身,提裙朝宋令枝跑了过来。 “……宋、宋姐姐?” 云黎梳着妇人发髻,一双眼睛惶恐不安,直愣愣盯着宋令枝看。 蓦地又垂眼望宋令枝身下的影子,侧目看见宋令枝身旁的秋雁,云黎只觉后背冷汗涔涔:“你你你,鬼鬼鬼……” 秋雁被困在火中那日,云黎是亲眼瞧着秋雁的尸身被人抬出来的,如今又见到人,云黎只觉眼前一黑。 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末了又觉失礼,稍稍往前挪动半分。 颤着眼皮偷偷打量秋雁。 秋雁福身行礼:“见过云……”瞥见云黎的发髻,秋雁改口,“见过夫人。” 云黎惊魂未定,轻轻拿手指戳了戳宋令枝的肩头。 还好,是热的。 不是鬼。 云黎长松口气,突然又想起岳栩先前同自己打听护院的画像。 那日将画像交到岳栩手上,云黎一连多日都不曾睡好,后来又听闻云府上下,但凡和那个护院共事过的下人,都被岳栩找过。 云黎心中更是不安。 如今瞧着宋令枝安然无恙,云黎双眉紧拢,隐约觉得这事和自己的护院脱不开干系。 她轻声试探:“之前我家那个护院,你后来可曾见过?” 云黎问的自然是魏子渊。 宋令枝点头:“见过的。” 云黎抿唇:“他还好罢?可还、可还在人世?” 宋令枝点点头:“自然。” 云黎紧皱的双眉稍拢,缓缓自胸腔舒出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还好没出事。” 她挽着宋令枝道,”宋姐姐,你怎么又回京了?你刚刚在打听谁,我听着,怎么像是姓孟?” 宋令枝眨眨眼:“孟瑞,孟老先生,你可认得?” 云黎唇角笑意稍敛,如潮水退去。 她讷讷:“你怎么、怎么突然想起找他了?” 宋令枝如实告知:“我祖母病重在榻,想求孟老先生施以援手。” 云黎欲言又止,悄悄将宋令枝拉至马车旁,细雨敲打在油纸伞上。 云黎压低嗓子 :“你若是想求别的大夫,我还能帮忙。可若是孟瑞老先生,约莫这满京城翻遍,你也寻不到他的人。” 云黎实话实说,“如今就连孟家上下,也不知孟瑞老先生的行踪。” 宋令枝难以置信:“京城这么大,他若还留在京中,怎么可能满京城的人都不知他下落?” 云黎轻叹口气:“确实有人知晓。” 宋令枝着急打断:“……谁?” 云黎抬手指向上空。 不言而喻。 …… 摇曳的雨雾弥漫在眼前,宋令枝撇下白芷和秋雁,孤身一人在长街走着。 长街空荡,许是下着雨,街上行人并不多。 宋令枝漫无目的走着。 耳边只剩云黎低声的那一句:“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沈砚。 雨珠砸落在宋令枝手背,她只觉身子滚烫得厉害。 摊开掌心接住一抔雨水,冰凉雨珠滑落指尖。 宋令枝扬起眼眸,忽而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贺……” 思及上回沈砚落在自己冰冷的视线,“夫人”二字在唇齿间捻过,岳栩又硬生生改口。 “宋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宋令枝越过岳栩,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提裙疾步。 转过拐角之时,马车车帘忽然挽起,透过白茫茫的雨幕,沈砚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瞬间映入眼中。 剑眉凌厉,那双黑眸冷冽森寒,隔着濛濛雨幕落在宋令枝脸上。 指间的青玉扳指轻转,沈砚淡声:“上来。”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宋令枝先前在京中、在沈砚身边,曾听过无数次沈砚这般对自己说。 他总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岳栩早早悄声退下。 长街安静,雨雾清冷,那双如墨眸子低敛,沈砚泰然自若。 宋令枝头也不回,疾步转身步入身后的青石巷子。 雨声遥遥抛在身后。 沈砚冷声,一字一顿:“——宋令枝。” 声音落在雨中,似冰玉落泉。 宋令枝走得更快了。!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雨声不绝于耳,宋令枝走得极快、极快。 她垂首低眉,不敢回首多看一眼。 雨声淅沥,宋令枝好似听见有人从马车下来,好似听见了脚步声。 冰冷的三个字被自己远远抛在身后,可笼罩在周身的冰冷却半点也不曾褪去。 沈砚好像还在盯着,那道冷冽的视线自始自终都不曾从自己身上挪开。 蓦地,油纸伞好似撞到人,宋令枝惊恐扬起眼眸。 一人挡在自己身前,玄色油纸伞轻抬,沈砚那双幽深眸子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视线。 心口一滞,宋令枝当即转身。 忽的,身后落下沈砚轻轻的一声:“……不想找孟瑞了?” 身影僵滞,宋令枝缓缓、缓缓转过身,她眼中瞪圆。 连日多来压在心底的伤悲绝望一同涌上心口。 宋令枝恼怒不已,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从未用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沈砚说话。 宋令枝眼中落寞悲怆,半点温情柔意也无,同她望向贺鸣时的温柔缱绻迥然不同。 雨雾横亘在两人之间。 沈砚眼眸泛冷,单手捏拳。 他不喜欢宋令枝用这样的目光望自己。 以前不喜欢,如今更不喜欢了。 沈砚嗓音清冷:“宋令枝,你求了那么多的人,就没想过求朕。” 他声音轻轻,“朕知晓孟瑞在何处。” 暗卫的密信从未断过,沈砚知道宋令枝这些时日都在寻找孟瑞的下落。 朝中旧臣,当年宫中伺候的旧宫人,还有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太医…… 便是京城的几处山林,宋令枝也命府中下人入山寻找,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 沈砚冷眼看着宋令枝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看着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泯灭。 雨雾朦胧,宋令枝一双盈盈秋眸蕴着水雾,沈砚双眉稍拢,不冷不淡丢下两个字。 “——上车。” 象牙白圆领长袍从宋令枝眼前越过。 宋令枝看着沈砚视线似有若无从自己眼前掠过,看见他撑着伞,面无表情越过自己。 他好似笃定自己会追上去。 双足定在原地,宋令枝僵硬着身子,不曾往后多走半步。 身后迟迟等不到脚步声落下。 沈砚驻足侧目,天青色雨幕中,宋令枝身影单薄孱弱,如杨柳不堪一折。 肩膀轻颤,似是在竭力抑制嗓音的哽咽。 青石巷子寂寥无声,只有雨声满耳。 宋令枝转首,一双眼睛盯着青石白墙走,背对着沈砚一言不发。 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滴落至衣襟。 沈砚眼眸轻动,如墨眸子低垂,暗下一瞬。 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摩挲。 良久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沈砚只能听见宋令枝小声的啜泣。 终于,他往前走开半步,油纸伞轻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却在抚上宋令枝眼角的那一瞬。 宋令枝撑着伞,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望向沈砚眼中只剩戒备抗拒。 沈砚眸色沉沉,剑眉冷冽。 忽而又想起贺鸣倚在宋令枝肩上的那一幕,那样的柔情脉脉,刺目碍眼。 乌沉视线渐暗,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青筋泛起。 蓦地,他听见宋令枝低低的一声:“陛下知晓我祖母为何会病重吗?” 手中的油纸伞陡然丢开,宋令枝扬起脸,“是因为我。” 大夫说,宋老夫人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时,宋老夫人还挂念宋令枝日后会不会受沈砚的欺负。 老人家身子骨本就受不得累,又接二连三受到打击,身子怎么可能不垮。 宋令枝抬眸:“这辈子我从未得罪过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的瓜葛。陛下后宫佳丽三千……” “宋令枝,你想让朕去寻她们?” 长身玉立,沈砚手上的油纸伞笼罩在宋令枝头顶,黑影牢牢覆着。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眸子阴翳森冷:“宋令枝,是你先招惹朕的。” 身后抵着青石白墙,宋令枝一双眼睛倔强冷冽:“那是上辈子的事。” 她一字一字,敲碎那个会在寒夜提着攒盒等沈砚回府的宋令枝。 “沈砚,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宋令枝往前半步,瞬间,她和沈砚只剩下咫尺之距。 “今日是,明日是,后日亦是。” 一双透亮眼眸落在水雾中,宋令枝决绝,“陛下兴许不知,那日落海后,我最后悔的是……没将你拉下海。” 沈砚才是最该死的。 宋令枝向来是畏惧沈砚,可如今恨意落满双目,她望着他目光只有憎恶厌烦。 “宋令枝……” 沈砚双眼低垂,满面愠怒。 宋令枝字字大逆不道,他该杀了她的。 单手握拳,沈砚指骨泛白,他眼中阴森,可手上的油纸伞却从未从宋令枝头顶上移开。 雨雾落在二人身后。 蓦地,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箭矢穿空的声响。 沈砚眼眸凌厉,单手揽住宋令枝往旁避开,油纸伞在雨中重重一挥,箭矢瞬间扫落在地。 油纸伞抬起,空荡的青石巷子,忽然多出十来道黑影。 人人面纱裹面,身着玄色长袍,黑眸冷峻,凶神恶煞。 为首的一抬手,当即有四五人上前,团团将沈砚围住。 沈砚赤手空拳,手上只有一把轻盈的油纸伞,他左手还拥着宋令枝。 刀光剑影,利剑出鞘。 空中打斗声不绝,许是京中哪家养出的死士,招招出手狠辣,直奔沈砚命门。 他们以多欺少,只当沈砚寡不敌众,且沈砚怀里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自当撑不了多久。 可沈砚招招狠戾,出手疾速,哪里像是居于下风之态。 再拖下去,怕是会惊动长街口的岳栩和暗卫。 为首的死士咬牙,一双阴沉沉的眸子盯紧沈砚怀中的宋令枝,他横眉立目,当机立断。 “抓住那个小娇娘,她不会武功。” 霎时,十来道视线齐齐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惊魂未定,双眼圆睁。 眼中的惊惧还未褪去,忽见一人长剑直朝自己而来,是方才发号施令、为首的死士。 他步履极快,手中利剑飞舞,快如银蛇雷鸣。 沈砚眼眸一紧,猛地握紧手中伞柄。 油纸伞掠过空中,直击得死士连连后退。 那人咬牙,长剑死死抵着沈砚的伞柄。 簌簌雨珠落在沈砚肩上、眉眼。 锦袍深浅不一,悉数被雨水打湿。 千钧一发之际。 忽而一声咔嚓⑼_[(”响起,伞柄断成两截,另外一截重重掉落在地。 死士眼中一亮,乘胜追击。 长剑舞过高空,直向沈砚心口。 眼看就要没入沈砚胸腔—— 陡地,他双目瞪圆,难以置信看着没入自己喉咙的伞柄。 断开的伞柄穿过他的脖颈,比利剑更加锋利尖锐。 鲜血淋漓,汩汩殷红血珠往外冒出,他嗓音沙哑:“你、你……” 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眼,是沈砚捂着宋令枝的眼睛,那双搭在宋令枝腰间的手指不知何时覆在宋令枝眼上。 沈砚眸色极冷,半点起伏也无。 右手伞柄抽出,沈砚拥着宋令枝朝后退开两三步,死士双眼圆睁,刹那,血珠子洒落一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打斗声终引来长街口岳栩的注意。 岳栩匆忙赶来,瞧见眼前的一幕,瞳孔一紧:“——护驾!” 空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只听刀剑在空中掠过,不时有哀嚎惊呼声响起。 以及,长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覆在宋令枝眼睛上的手迟迟不曾松开。 沈砚拥着,冷眼望着连连后退的死士。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耳边打斗声渐消,只剩下淅沥雨声。 宋令枝缓慢睁开眼,扑簌眼睫落在沈砚掌心,她悄悄抬眸,目光透过沈砚指缝。 入目是满地的尸身,其中一人只剩下半只手,断臂不知落在何处,血流淌了一地。 宋令枝身影颤栗,差点惊呼出声,她连连往后退。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 沈砚弯唇,胸腔溢出低低的一声,掌心轻拢,彻底隔绝了宋令枝的视线。 岳栩拱手,为沈砚送上一柄竹骨伞,他皱眉:“陛下,这些死士……” 恶心呛鼻的血腥味在鼻尖蔓延,宋令枝一双宛若山月的柳叶眉轻拢。指尖轻颤,似是怕极了。 沈砚侧眸凝视,青玉扳指握在掌心,他漫不经心打断岳栩的话。 ⑹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淡声:“回去再说。” 岳栩垂手应了一声“是”。 缥缈雨雾落在身后,覆在眼睛上的手掌久久不曾松开,宋令枝朝后一退,试图躲开沈砚的触碰。 沈砚拢眉:“你……” 耳边忽而掠过一声利响,躺在地上的死士倏然扬起头,手中的箭矢穿过雨幕。 那人是冒着一死了之的念头,动作极快,岳栩甚至都不曾看清他睁眼。 许是手抖,本该朝向沈砚的箭矢,如今却朝着宋令枝而去。 岳栩失声:“——陛下!” 宋令枝惊觉回首,只觉落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松开,箭矢穿过耳边。 紧接着落耳的是衣料裂开的声音。 宋令枝心口僵直,四肢似定住,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无半点疼痛,那就只能是…… 僵硬着脖颈缓缓转首,宋令枝眼中惊魂不定。 那支箭矢本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如今却掠过沈砚肩头。锦袍裂开细细的一道口子,沈砚冷眼拂袖,箭矢反向飞去。 直没入那死士眉心。 岳栩愕然,快步行至沈砚身前,肩膀隐约有血丝渗出。 岳栩双眉拧紧。 沈砚淡淡:“先回马车。” 马车穿过长街,雨丝在车窗掠过。 案几上的错金螭兽香炉燃着暖香,淡淡的熏香怎么也冲不散车内的血腥气。 宋令枝倚着车壁,脑中空白,闭上眼,好似又能看见方才那死不瞑目的死士,以及那一地惨不忍睹的尸身。 车内黄花梨矮柜抽开又掩上,宋令枝余光只望见药箱的一角。 沈砚肩上还带着伤,怕是要给自己上药。 她偏首望向窗外。 车帘挡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烟雨笼罩。 “宋令枝。” 低沉一声落下,沈砚眉眼淡然,言简意赅,“……手。” 宋令枝下意识垂下眼眸,摊开的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应是不小心在青石巷子磕着了。 手腕倏然被人握住,止血的药粉洒落在掌心,轻微的刺痛。 宋令枝指尖颤动。 沈砚眼眸轻抬,迟疑一瞬,倒着药粉的动作逐渐缓慢。 刺痛感不再,伤口也不再往外渗着血珠。 沈砚默不作声松开宋令枝,又将药瓶丢回药箱之中。 暖香萦绕在鼻尖。 宋令枝低头望着手心,眼角瞥见沈砚肩上的伤口,那一处还在往外渗血,殷红血珠子浸透锦袍。 宋令枝别过眼睛。 须臾,又轻瞥一眼,眉心轻蹙。 血腥味在鼻尖久久不曾散开,手中的丝帕攥紧又松开。 宋令枝视线瞥向窗外。 长街湿漉,许是在街上耽搁得久了些,白芷和秋雁不放心,提着羊角灯自角门走出。 二人手上各撑着一把油纸伞,遥遥瞧见马车穿过,白芷一怔,拉住身侧的秋雁。 “你瞧瞧,那边车上坐着的,可是我们家姑娘?” 车帘挽起,宋令枝躬身提裙,踏上脚凳。 白芷和秋雁急急提裙跑过去,二人皆是愁容满面:“姑娘,你可算是回府了,刚刚老爷还问起……” 车帘挽起的半角,沈砚一双晦暗幽深的眼眸忽然闯入视线。 二人大吃一惊,齐齐福身行礼请安。 宋令枝心神不宁:“走罢,不是说父亲等急了?” 白芷犹疑一瞬,提裙快步跟上,余光瞥见宋令枝受伤的掌心,白芷心下一惊:“姑娘,你的手……” 她欲言又止,“可是陛下……” 宋令枝轻声:“不小心在墙上磕的,不干旁人的事。” 踏上台矶,一窗之隔,落在自己后背的那道冷冽视线仍如影随形。 宋令枝双眉紧皱,走得很快了。 穿过乌木长廊,转过垂花门,身后那道视线终于不再,宋令枝缓缓松口气。 白芷和秋雁气喘吁吁跟上。 入目是宋老夫人的院落,满园凄冷,只余雨声潇潇。 宋瀚远站在廊檐下,愁容满面,萧瑟细雨自檐角落下。 瞧见宋令枝,宋瀚远强颜欢笑:“……回来了?去瞧瞧你祖母罢。” 宋令枝双眼一亮:“可是祖母醒了?” 宋瀚远凝视着宋令枝,少顷,无声摇头。 飒飒风声掠过,宋令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泯灭。 宋瀚远背着手:“这几日京中能找的人我都找过了,贺鸣也寻了人帮忙,但是……” 宋瀚远摇摇头,眼中落寞孤寂,“想来是天意如此。” 他拍拍宋令枝的肩膀,“这几日你多陪陪你祖母,就当是陪她、陪她最后一程……” 宋令枝双目怔怔,手心的伤口还泛着疼,手中的丝帕攥紧,她喃喃张了张唇。 “女儿或许知道孟瑞在何处。” 宋瀚远遽然回首:“你知道?” 宋令枝抿唇:“女儿今日在街上,碰见了明夫人,她同女儿说,知晓孟瑞在何处的人,除了……” 宋瀚远不假思索打断:“不行。”他严令禁止,冷声呵斥,“不管是为着什么,枝枝你断不能去求他。便是你祖母知道了,也不会应允。” 宋令枝诧异:“父亲,你早就……知道了?” 宋瀚远轻声:“你能找人打听出来,父亲自然也能。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偏偏是他……” 宋瀚远摇头叹息,“枝枝,你祖母最看重你,别让她担心。孟瑞的事,父亲再想想办法。实在寻不到,我们找别的太医也成。” 宋瀚远温声宽慰着宋令枝。 宋 令枝低头,不忍父亲担心,她低声呢喃:“……好。” 雨霖脉脉,阴雨笼罩的长街。 宋府前,岳栩垂手侍立在车旁。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内终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查到了?” 岳栩低声:“查到了,那些死士是旧太子一党……” 沈砚冰冷视线透过车窗,落在岳栩脸上。 岳栩一时失言,不明所以,“……陛、陛下?” 沈砚抬眸凝视,目光一瞬不瞬。 岳栩灵光一现,急急改口道:“属下也查到孟瑞老先生的下落,他如今就在西野村。陛下,这事可要寻人透露给宋老爷?只是孟老先生为人固执,怕是知道,也不肯……” “不必。”沈砚声音不冷不淡,“朕亲自去。” 马车驶出城门,约莫行了十里路,入目荒芜凄冷,雨雾落在村庄之上,细雨摇曳。 许是下着雨,庄稼上空无一人,唯有榕树下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把干杂草,兴致勃勃递到老先生前。 “先生先生,这可是五指毛桃?你说过可以煲汤的。我想带回家给我娘亲,让她煲汤给我吃。” 孟瑞哈哈大笑,满是皱纹的一张脸笑出褶皱,他连连摇头。 “这是杂草,哪里是五指毛桃。” 孟瑞两鬓斑白,他佝偻着身子,自由洒脱,也不撑伞,任由雨丝滑落肩头。 ”你若带着它回家,只会挨你娘的骂。” 小孩眼中难掩失落,讪讪垂下脑袋,复扬起脸,干瘪瘦巴巴的手指指着村口河边的一辆马车,连声惊叹。 “好漂亮的车子,和年画上的一样。” 孟瑞狐疑往后望,一双浑浊眼球模糊不清,他颤巍巍直起身子,目光透过氤氲水雾。 孟瑞半眯着眼睛,只见一人撑伞从马车走下,长身玉立。 竹骨伞轻抬,伞下那双凌厉如墨的眸子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孟瑞吓得一惊,双手掩面,随手抄起一个小孩往回走。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岳栩毕恭毕敬:“孟老先生,我家主子有请。” 孟瑞怀中的小孩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怯生生道:“不是孟老先生,先生是我们的教书先生,他不姓孟。” 岳栩不为所动。 孟瑞无声长叹,招呼着几个小孩回家去,只身跟着岳栩行至村门口。 “草民见过……陛下。” 眼前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孟瑞上回见到沈砚,他还躺在榻上,面容孱弱惨白,奄奄一息。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孟瑞拱手作揖:“陛下如今得偿所愿,老身一介草民,只想安稳度日……” “想躲在西野村,一辈子教书育人,做个闲云野鹤?” 竹骨伞下,沈砚声音冷冽,面上无多余的情绪。 孟瑞心中一梗:“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今 日还……” 他缓缓低下脑袋,不敢直视沈砚望过来的视线。 沈砚神态自若:“朕记得,你离宫前,曾说会帮朕想出解毒之法。” 孟瑞低声:“草民确实说过这话,如若陛下需要,草民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忠。” 孟瑞双眼决绝,“草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这事之后,陛下能放草民回西野村,做我的教书先生。” 河水急湍,混着雨声,汩汩在沈砚眼前经过。 水面涟漪渐起,映照着满天阴沉昏暗的天幕。 沈砚声音极淡极淡。 “朕不需要你救。” 孟瑞不解其意,瞪圆双目:“那陛下是想……” 孟瑞只答应沈砚救一人,他还以为那人一定是沈砚自己,不想竟另有他人。 沈砚轻声:“孟老先生若是能救活她,日后自可以做你的教书先生,朕绝不踏入西野村半步。” 孟瑞脱口而出:“……若是不能呢?” 沈砚面无表情:“孟先生觉得脚下之地如何?” 沈砚声音轻轻,冷眼睥睨,“适合……长眠吗?” 孟瑞双足一颤,俯首跪地,“草民谨遵圣旨。” 他悄悄抬眼,目光越过双手,悄悄打量沈砚:“陛下要帮的那人,可是日后的皇后娘娘?她是……陛下的心上人?” ……心上人。 青玉扳指轻在指尖摩挲,沈砚沉着脸,忽而想起宋令枝对自己的避之不及,宁愿四处寻人帮忙,也不愿求自己一声。 指骨泛白,沈砚眸光一寸一寸变冷。 孟瑞狐疑:“若真是陛下的心上人,陛下,可要草民……” “孟瑞。” 嗓音阴冷,沈砚垂眼冷睨,“你若是想今日长眠,朕可以成全你。” 孟瑞大着胆子:“那她……” 沈砚眼中冷峻,一字一字:“她不是。” 孟瑞怏怏闭上嘴。 …… …… 雨霖缠绵的京城,不见一点亮光。 宋令枝又在宋老夫人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榻上的老夫人病入膏肓,风烛残年,满头银发散落。 秋雁轻声对宋令枝道:“姑娘,老爷已经备下马车了。” 如若宋老夫人在京城长逝,棺木也是要抬回江南的,一应后事,宋瀚远都找人打点好了。 宋令枝双目垂泪,她强忍着心中的悲伤:“你去、将我的妆匣取来。” 宋令枝莞尔,眼睛弯弯,“祖母以前最是爱美爱俏了,若是知道自己今日这般……” 泪珠滚下双颊,宋令枝泣不成声。 榻上的宋老夫人面黄肌瘦,哪里有平日半点的精气神。 宋令枝颤巍巍从妆匣取出簪花棒,手指颤抖,差点将妆匣摔在地。 秋雁忙忙伸出扶住,她眼中亦是溢满泪珠:“姑娘,你别……” 一语未 了,忽听院外小丫鬟高呼:“孟老先生来了!” 榻前的宋令枝一惊,忽的从太师椅上站起,眼中不可置信。 乌木长廊下,贺鸣同宋瀚远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祖母危在旦夕,宋令枝顾不得回避,起身迎了出去。 她焦急万分:父亲,这位是……⒋_[(” 宋瀚远摆摆手:“枝枝,不得无礼,快见过孟老先生。孟老先生,这位是小女。” 孟瑞恍然大悟:“是……贺夫人罢?” 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二人之间打转,孟瑞连声感慨:“果真是郎才女貌。” 入府前,孟瑞寻人打听一通,知道贺鸣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郎。 沈砚请自己帮忙,应当也是看在贺鸣的面子上。 孟瑞心中感慨万千,数年不见,还真是刮目相看,不想沈砚如今这般惜才爱才,竟肯为了状元郎来请自己帮忙。 昨日自己那般猜疑,未免肤浅。 宋令枝急声,顾不得寒暄:“孟老先生快里边请,我祖母、我祖母快不行了。” 帐幔低垂的暖阁,落针可闻。 宋令枝紧张不安站在缂丝屏风旁,一颗心惴惴。 又好奇,悄悄拽住贺鸣的衣袂:“贺哥哥,你是在何处寻得孟老先生的?” 贺鸣低声:“是孟老先生自己上门来的,说是听说我们在找他。” 宋令枝拢眉,心中疑虑重重。 孟瑞避世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宋府前? 心中疑虑未解,忽见孟瑞从房中走出,宋令枝顾不得心中疑虑,赶忙迎上去。 “老先生,我祖母……如何了?” 孟瑞凝眉:“若是早点入京寻我,不出一个月,老夫人就能安好无虞。” 宋令枝双脚趔趄,若非贺鸣扶着自己,怕早就跌坐在地。 她颤声:“那、那现下呢?” 宋令枝哽咽,“我祖母还有救吗?” 孟瑞拱手:“贺少夫人放心,草民刚刚已为宋老夫人施过针,最迟三日,老夫人就能醒来。可若是想安好,恐怕得颇费些时日。” 宋令枝小声啜泣,连连命人取来银子谢礼。 孟瑞连连摆手,目光赞赏望向贺鸣:“草民也是受人之托。诊金就不必了,只是这药方上的草药难得,恐怕贺少夫人还得费些心思。” 宋令枝叠声感激。 宋瀚远同贺鸣亲自送孟瑞出府。 宋瀚远躬身:“老先生,请受宋某三拜。今日若非孟老先生,恐怕我母亲……” “使不得使不得。”孟瑞忙忙扶人起身,目光悠悠落在贺鸣身上。 “是宋老爷有个好女婿。” 他拍拍宋瀚远的肩膀,“我先走了,家中还有事。” 宋瀚远恭敬道:“可要我备车送老先生?” “不必。” 孟瑞这些年深居浅出,自是不便让人知晓自己的府邸。 宋瀚远不曾疑心,目送孟瑞远行。 天青色雨雾蒙蒙,转过长街,早有马车停在暗巷前。 孟瑞躬身走近:“陛下。” 他轻声,细细将宋老夫人的病告知沈砚,“草民已替宋老夫人施过针,最快一日,最迟三日,宋老夫人就能醒来。” 马车内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嗯。” 孟瑞惦记着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详尽。 深怕惹得沈砚不快,孟瑞又低声道。 “草民今日也见到了贺公子,贺公子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同贺少夫人亦是伉俪情深,郎才女貌。草民先前为宋老夫人施针时,还见贺少夫人……” 车帘挽起,沈砚那双阴翳冰冷的眸子忽然出现在车窗后。 泛白的指骨紧紧捏着青玉扳指。 他声音沉沉。 “孟瑞,朕问你话了吗?”!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雨霖脉脉,周身冷意落在肩上。 孟瑞陡地一惊,忙忙低下脑袋,实在不知沈砚为何忽然动怒。 七宝香车骨碌碌穿过湿透长街,逐渐融入雨幕,渐行渐远。 孟瑞垂手侍立,直至耳边的马车声不再,方悄悄抬起头,无声叹口气。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低声嘟囔一句,孟瑞拂去广袖上的雨珠,又惦记着早日回西野村,过自己闲云野鹤的日子。 嘴上哼着小曲,孟瑞闲庭信步,转身离去。 七宝香车中燃着安神香,淡淡的熏香萦绕。 岳栩拱手好奇:“陛下是要回宫还是……” 车壁轻敲两三下,马车中迟迟不见有人回应。 岳栩心中不安,车帘挽起,入目是倚在车壁上的沈砚,他一手揉着眉心,阴郁暗沉的眸子紧紧阖着。 眉宇阴霾笼罩。 岳栩瞳孔一紧,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头疼欲裂,四肢犹如坠入寒潭,冷意侵肌入骨,抬起的眸子阴森冰冷,沈砚双目沉沉,喉咙溢出一声冷笑。 “母后为皇兄留下的狗还真是忠心耿耿。” 销金散每每发作,沈砚总能遇见刺客。 岳栩垂首:“是属下大意了。陛下,弗洛安王刚送来密信,玉寒草还是没找到。属下疑心是弗洛安王故意拖延……” 沈砚轻哂,青玉扳指捏在手心,映出清晰红痕。 他不以为然:“那他也得有这个胆。” 当初弗洛安王为了保住魏子渊,提出三年为期,若三年内他能为沈砚寻得玉寒草,以功补过,沈砚放过魏子渊,既往不咎。 若不能,魏子渊任由沈砚处置。 眉心疼得厉害,身子犹如上千只虫子啃咬,沈砚眸光阴翳,双眼猩红。 销金散的毒性一次比一次剧烈,岳栩焦灼:“陛下,孟老先生还没走远,可要属下寻他回来。若有他相助,兴许陛下……” “不必。” 沈砚用力揉着眉心。 孟瑞这个人虽医术高明,堪称华佗再世,可惜实在是冥顽不灵。 他说救一人,就真的救一人。 当年若非自觉亏欠沈砚,便是昨日刀子横在孟瑞脖颈,他也不会出村救人。 …… 雨过初霁。 笼罩在京城上方的阴霾逐渐退散,日光洒落,满园疏林如画,红叶翩翩。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温声宽慰:“姑娘也别太心急了,孟老先生都说老夫人今日能醒,那定然是可以的。” 孟瑞曾说,宋老夫人最迟三日苏醒。 如今三日已过,宋令枝忧心忡忡,提裙穿过影壁,步入宋老夫人房中。 宋令枝愁眉紧锁:“今儿是最后一日,若是祖母……” 声音戛然而止。 青纱帐慢轻 拢的贵妃榻上,宋老夫人倚在青缎靠背上,浑浊的一双眼珠子无力。 柳妈妈半跪在脚凳上,一勺一勺喂宋老夫人参汤喝。 宋令枝双眼瞪圆,如燕雀扑至宋老夫人怀里,她嗓音哽咽:“祖母……” 柳妈妈亦是双眼垂泪,自己一双眼睛哭肿,却还在轻声宽慰宋令枝:“姑娘快别哭了,这可是大喜事,哭不得的。” 宋令枝泣不成声,强撑着道:“可寻人告诉父亲了?” 柳妈妈点点头:“老爷和姑爷那都打发人去了……” 话犹未了,窗外乌木长廊响起急促脚步声,贺鸣同宋瀚远一道,匆忙赶来。 行至门首,宋瀚远脚步趔趄,差点摔一跤,幸好贺鸣及时伸手扶住。 宋瀚远哑声:“母亲。” 宋老夫人点点头,她如今精神大不如前,吃下半碗参汤,又命柳妈妈扶着自己卧榻歇息。 干巴巴的手指抚过宋令枝的眉眼,宋老夫人艰难抬起眼皮。 “辛苦、辛苦我们枝枝了。” 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到下首的贺鸣脸上,宋老夫人唤贺鸣上前。 “好孩子,过来。” 她轻轻将宋令枝交到贺鸣手中,宋老夫人有气无力,“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 声音越来越低,宋老夫人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贺鸣轻声:“先出去罢,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精神不济,嗜睡也是常事,让祖母歇歇也好。” 宋令枝拿丝帕拭泪,点点头,同贺鸣一道出了屋子。 日光恼人,将近入夏,偶有蝉鸣响起。 孟瑞随后而至,为宋老夫人把脉,又重新开了药方子。 宋令枝福身谢过。 孟瑞言简意赅:“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也是受人之托。” 贺鸣好奇:“敢问孟老先生一句,所托之人……可是姓苏?” 贺鸣才入京,自然认不得京中的大人物,想来也只有苏老爷子能说得通。 “……苏?”孟瑞诧异,沉吟片刻。“是江南那个苏家?” 贺鸣拱手:“正是,晚辈曾受苏老爷子的大恩,当日若非他……” 孟瑞气得吹胡子瞪眼:“与那苏老头子有何干系,老夫今日来,不过是看在……” 他差点说漏嘴,急忙收住声。 宋令枝和贺鸣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疑虑重重。 孟瑞清清嗓子,甩袖:“总之,这事和那姓苏的不相干,日后也别再老夫眼前提这人,晦气。” 传闻南北华佗是冤家,这事竟然是真的。 宋令枝挽起唇角,旁敲侧击道:“不瞒老先生说,此次上京寻老先生,也是苏老爷子让的。苏老爷子同晚辈道,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救祖母,除了孟老先生,再无他人。” 日光轻盈洒落在金丝藤红竹帘上,光影绰约。 孟瑞双目错愕,而后又无奈笑道:“斗了那么多年,他终于肯 低头了。只是医者应当仁心为上……” 孟瑞笑笑,似是忆起往事,“若无仁心,便是有一身的本事,也救不了人。” 宋令枝不明所以,又道:“祖母今日得救,全靠孟老先生和恩人相助,老先生可否透露恩人一二,也好让晚辈登门拜谢?” “拜谢倒不必了。”孟瑞目光投向贺鸣,“想来他应当是看中贺公子的才学。贺公子既为新科状元,日后效忠朝廷下怜百姓便是了。老夫还有事,先走一步。” 孟瑞拱手告辞,经过茶房时,忽而见白芷端着药汁出来。 白芷福身行礼:“见过孟老先生。” 孟瑞挥挥袖,越过白芷两三步,忽而驻足回首:“你这药,是何人服的?” 白芷实话实说:“这药是给我家姑娘煎的。” 孟瑞瞪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匆忙行至白芷身边:“药饵可还在?老夫冒昧,想借药饵一看。” …… 御书房外,日光满地,院落无声。 孟瑞焦急不安站在廊檐下,来回踱步。 约莫等了半刻钟,终见小太监出来:“孟老先生,陛下有请。” 孟瑞不敢耽搁,疾步转过长廊。 御书房庄严肃穆,身后黄花梨雕花木板,或贮着藏书,或是笔墨纸砚。 紫檀理石案上笔海如林,旁边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汝窑青瓷水仙盆。 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双目乌沉冷冽。 孟瑞俯首叩地,自怀里掏出一方巾帕,帕上裹着的,正是宋令枝的药饵。 孟瑞喜极而泣。 “陛下,这是草民在贺少夫人的药饵中寻得的。此为玉寒草,草民曾在书中见过,此草专克寒症,只可惜生在南海,一草难求。 草民只知宋家富可敌国,却不知他们竟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连玉寒草也寻得到。若是有了它,陛下身上的毒也可……” 沈砚淡声:“玉寒草难得,普天之下只有弗洛安王后有一株,如今就在宋府。” 孟瑞唇角笑意一僵:“……怎么会?”他难以置信,“宋府不过是一介商户,怎么可能会有……” 沈砚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孟瑞脸上。 孟瑞喃喃自语,忽而恍然大悟,大吃一惊:“宋府那株玉寒草,是陛下给的?” 他脸上惊诧万千,“只是一个新科状元,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贺公子果真是……” 沈砚面色一沉:“和他无关。” 孟瑞讪讪闭上嘴。 和贺鸣无关,那就只有…… 青烟未尽,松柏宫香自紫铜鎏金大鼎氤氲而起,孟瑞忽而想起入宫前在宋府廊檐下见过的宋令枝。 那玉寒草也是宋令枝的,沈砚托自己救的,亦是宋令枝的祖母。 周身冷颤,孟瑞好似窥见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 孟瑞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先帝昏庸无能,却 还没做出君夺臣妻之事。 沈砚此番,实在是在他预想之外。孟瑞战战兢兢,为新科状元捏一把冷汗。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若是、若是……” 沈砚冷眼睥睨。 孟瑞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 …… 入了夏,宋老夫人的身子也渐渐有所好转。 宋令枝亲自伺候宋老夫人用完半碗金丝燕窝粥,又扶着她在院中走走。 宋老夫人笑得温和:“我先前也随你祖父来过京城,当时你父亲还小,只有这么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也为人妇了。” 宋令枝双颊泛起红晕:“祖母。” 宋老夫人笑睨她一眼,拍拍宋令枝的手背:“羞什么,你和贺鸣都成亲这般久了。先前是他科考,祖母自然不催你们。可如今……” 宋老夫人目光落在宋令枝腹部,意有所指,“也该是时候了,祖母同您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会走路了。” 宋老夫人当机立断,转身,“柳妈妈,你来。厨房炖着金盏佛跳墙,你陪着枝枝,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一怔:“祖母,贺哥哥如今还在翰林院……”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这会也快到晌午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歇,你这会子过去,正好。” 宋令枝推脱不得,身边又有柳妈妈盯着。宋老夫人大病初愈,宋令枝不敢拂祖母的意,提着漆木攒盒出府。 三鼎甲如今都在翰林院当值。 正值午歇,廊檐下鸦雀无声,偶有清风拂过,吹皱一池湖水。 三三两两翰林院侍读学士坐在一处,唯有贺鸣不在。 “先前只闻江南宋家富甲一方,不想他家真如传言所说,一个侍女身上都是戴的赤金孔雀绿翡翠璎珞,可真真羡煞旁人。” “别的不提,你瞧瞧这道蟹黄虾盅。如今入秋尚早,他们府上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肥膏蟹,我们今日也是托了贺兄的福,才有这口福。” “贺兄可不只这福气,刚刚我远远瞧见贺少夫人一眼,当真是顾盼生辉,海棠标韵。同贺兄站在一处,果真当得起佳偶天成四字。” 众人拍案笑笑,忽听院外一声“陛下驾到”,众人一惊,忙忙起身行礼。 翰林院近日为纂修国史忙碌,众人以为沈砚是为这事来的,赶忙重束衣冠。 纂修的史书高高累在书案上,掌院学士垂手侍立在下首:“陛下,此乃贺鸣纂修的实录起居注……” 沈砚环顾四周,眼眸轻抬:“他人呢?” 掌院学士笑笑:“方才贺少夫人送午膳过来,想必这会子贺鸣正同少夫人在一处。陛下若是想寻他,下官立刻派人……” 落在身上的视线阴森冰冷,掌院学士身影僵直,不寒而栗:“……陛、陛下?” …… 翰林院后设有一湖,临湖水榭幽静雅致,四面湘妃竹帘低垂。 倚着栏杆的矮榻上铺着青缎褥子 ,黄花梨茶案上设各色茶具。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水榭下首。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湘妃竹帘半卷,日光无声洒落在案上。 贺鸣好奇垂首,同宋令枝低语:“今日怎么连柳妈妈也来了,可是祖母有事吩咐?” 宋令枝摇摇头:“祖母道你辛苦,让我来送午膳。” 这些时日,宋老夫人的用意昭然若揭,但凡得空,总喜欢将宋令枝和贺鸣凑在一处。 宋令枝如此说,贺鸣心知肚明,他弯唇笑笑。 宋令枝低声:“孟老先生说,祖母如今不能再烦心忧虑。” 宋老夫人现下最挂念的就是自己,宋令枝自然得顺着祖母心意。 “贺哥哥,我……” 话犹未了,倏然见贺鸣转首侧目,他低头,顷刻,二人之间只余咫尺之距。 宋令枝眼眸睁大,透亮莹润的一双秋眸映着贺鸣的温润眉眼。 她下意识朝后而退。 “别动。” 低低的一声落下,贺鸣嗓音喑哑,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颈间。 宋令枝身影僵直,怔怔望着贺鸣。 贺鸣哑然低笑:“柳妈妈看过来了。” 宋令枝眨眨眼,纤长的眼睫毛扑簌眨动。 宋老夫人总担心自己和贺鸣相处不好,可若是相处好的话…… 宋令枝脑子空白一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日光横亘在二人之间,悄无声息流淌。 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宋令枝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少顷,贺鸣撇过视线,捂唇低笑两三声:“怎么还真信了,这么好骗。” 宋令枝怔忪一瞬,恼羞成怒,握拳砸向贺鸣肩头。 贺鸣撑掌接住,肩膀笑得抖动。 湖面涟漪荡开,满池湖水映着天色。 掌院学士遥遥站在青石曲桥上,大着胆子为贺鸣说话。 “陛下,贺鸣做事向来认真,且现下是午歇,他又和夫人新婚燕尔,下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非那起子心胸狭隘的,总不会因着这点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沈砚眼中阴郁,面无表情望着水榭中嬉笑的二人。 他何曾见过宋令枝在自己眼前如此开怀大笑。 沈砚冷声:“依你之见,朕是那心胸狭隘之人?” 掌院学士吓得伏跪在地,磕头求饶:“陛下恕罪,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只是……” 象牙白身影从眼前掠过,沈砚沉着脸拂袖而去。 掌院学士吓出一身冷汗。 水榭中,宋令枝似是听见动静,闻声望去,那抹象牙白身影渐行渐远,宋令枝只来得及望见一角的锦袍。 唇角的笑意霎时消失殆尽。 宋令枝瞳孔紧缩。 贺鸣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令枝眨眨眼睛,那抹象牙白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她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看错了。” 午膳心不在焉用完。 日光迤逦落在青石板路上,苍苔浓淡,柳妈妈笑着福身:“老奴去趟百草阁为老夫人抓药,少夫人先回府去。” 又喝命白芷和秋雁好生照顾宋令枝。 秋雁笑着揶揄,福身:“是,奴婢定当尽心尽力,好好照顾少夫人的。” 她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惹得宋令枝连连瞪她。 秋雁躲在白芷身后,说笑间,她脸色忽然一变,低头往身后找去。 秋雁面上焦灼:“我的香囊,好像落在翰林院了。” 香囊是女子的私物,若是让人捡了去,难免生事端。 宋令枝轻声:“白芷,你陪着秋雁回去找罢,两人一起,也可快些。” 白芷担忧:“可是少夫人这里没人伺候……” 宋令枝莞尔一笑:“我就在马车上等着,能有什么事,且这还在翰林院前,哪有歹人这般胆大妄为,敢在这做坏事,快去罢,省得让人捡了去。” 白芷和秋雁齐齐福身,提裙原路折返。 日光无声无息,宋令枝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忽听车帘挽起,宋令枝惺忪着睡眼:“可是找着香囊了?莫让不相干的人拾去了罢……” 眼中的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适才在水榭并非错觉,那抹象牙白身影果真是沈砚。 宋令枝连连朝后退去:“你怎么、怎么……” 沈砚不动声色,冷眼低垂:“怎么,贺少夫人不想见朕?” 宋令枝心中打鼓,强撑着维持脸上的镇静。 “陛下是君,我们本来就不该见面。” 宋令枝轻飘飘的一句,彻底断绝了自己同沈砚的关系。 沈砚唇角紧绷,泛白的指骨牢牢攥在手心,他眼中阴寒冷峻。 “宋令枝。” 他低眸,一字一顿,“那你想同谁见面,姓贺的?” 他又想起刚刚在水榭,宋令枝一张脸笑靥如花,同贺鸣说笑逗趣。 那样一双眉眼弯弯的眼睛,却从未在自己眼前出现过。 宋令枝扬起脸,目光决绝:“贺鸣是我夫君,我自然要同他见面。” 君和夫君之间,只差了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沈砚眸色晦暗。 宋令枝眼眸低垂,忽而道:“陛下,孟老先生是您请来的罢?” 沈砚面无表情。 宋令枝声音轻轻:“祖母的事,多亏陛下帮忙。只是日后……” 宋令枝眼眸轻抬,那双浅淡眸子莹润空明,她声音极缓极慢。 “日后我的事,陛下莫再插手了,我担待不起。” 她云淡风轻,似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沈砚眼眸一沉,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背在身后。 白净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宋令枝,你是 在说……朕多管闲事?” 宋令枝柳眉轻蹙,垂首低眉:“陛下,若非不是你,祖母也不会因担忧我病倒的。” 宋令枝轻描淡写抹去了和沈砚的过往。 从一开始,在前世那个上元佳节,她就不该撞落沈砚的面具。 “陛下是九五至尊,高居金銮殿之上,而我不过是一商户之女,自当配不上陛下。还请陛下高抬贵手,从此往后,我们……” “两不相欠”好似不太稳妥,她和沈砚之间的账怎么也算不清。 宋令枝如今也不想算了。 她再也不想祖母为了自己担惊受怕,再也不想父亲一家家上门求人,一夜白头。 宋令枝轻轻阖上眼,一字一字:“……我们再也不复相见。” “宋令枝。”沈砚凝眉,唇角勾起几分讥诮,“你何时这般胆大了,真当贺鸣能护得住你?” “他自然护不住我。”宋令枝不假思索,“陛下是天子,高高在上,怎能同我们平民百姓相提并论。” 沈砚眼中愠怒:“宋令枝。” 他不喜欢宋令枝这般说自己,更不喜欢她和自己划清楚河汉界。 他们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沈砚冷笑:“朕若是不肯呢,贺少夫人又想如何?” 宋令枝面不改色:“当初在南海,是陛下下水救的我。” 宋令枝淡声,“我这条命,也随时可以还给陛下。” “——宋、令、枝。” 沈砚怒极,他眼中阴翳乌沉,“你是在威胁朕?” 宋令枝不动声色:“臣妇不敢。” 她眼中凝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退让。 似是在破釜沉舟。 “臣妇”二字,犹如烈火焚烧,烫红沈砚一双眸子。 无边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 马车内熏香萦绕,青烟缠绕在沈砚和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抬眸凝视,悄悄攥紧手中丝帕。 倏尔,马车外传来贺鸣低低的一声,他自翰林院走出,笑着同身后的秋雁白芷道。 “宋妹妹刚才脸色实在不好,我同掌院学士告了假,待送她回家再回来。”!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翰林院庄严肃穆,满地日光落在青石板路上。 马车内落针可闻,透过挽起车帘的车窗,宋令枝看见贺鸣一步步走下台矶,长身玉立,日光落在他温润的眼角。 秋雁惊奇抬眸,细细思索,也不曾想起宋令枝有何异样。 她轻声笑道:“到底还是姑爷细心,奴婢就没看出来。” 贺鸣笑笑:“但愿是我多心了。” 翠盖珠缨八宝车静静伫立在翰林院前,宋令枝瞳孔骤紧,视线陡地落在沈砚身上。 沈砚从容淡定,长袍松垮,透着随意自然。 他漫不经心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朕听闻,状元郎曾经跌下山摔了脑子,有些事记不得。” 沈砚声音轻轻,手指慢条斯理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你说若是他见到朕同你在一处,会不会想起……” 沈砚垂首,薄唇掠过宋令枝耳边。 “想起新婚之夜,同枝枝拜堂成亲的,不是他,而是朕?” 嗓音低沉喑哑,似枯藤老树映在古井之中,阴沉可怖。 手中的丝帕揉成皱皱的一团,宋令枝心口一紧:“你……” 她身子还倚在车壁上,柔顺的日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落在自己指尖,宋令枝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脚步声近在咫尺。 眼看贺鸣将行至马车前,宋令枝当机立断,攥住车帘一角。 准备下车。 她绝对不能让贺鸣看见沈砚在车上。 沈砚泰然自若抓住那一抹纤细白净的手腕,肌肤相碰瞬间,惊起颤栗阵阵。 贺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帘之隔,宋令枝隐约还能望见对方落在车帘上的影子。 她心下着急,又担忧车内动静引来贺鸣的注意。 宋令枝声音低低:“——松手。” 沈砚不为所动。 那双如墨眸子淡漠,波澜不惊。 沈砚目光一瞬不瞬,漆黑瞳仁映着宋令枝一人的身影。 “沈砚你松手……”宋令枝嗓音低哑,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鸦羽睫毛扑簌,沾着点点泪珠。 日光洒落的手腕,隐约可见指痕泛起。 沈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在宋令枝手腕上掠过。 眼眸一顿,晦暗不明。 宋令枝本就生得白净,往常一点磕着碰着,身上都容易泛青紫。 如今手腕让沈砚这般握着,早就泛起红色指痕。 沈砚眼眸轻敛,下意识松开两三分。 浅浅淡淡的一道红痕,落在沈砚乌黑双眸中,犹如烈焰刺眼。 “……松手。” 宋令枝又低低唤了一声,嗓子嘶哑,泣不成声。晶莹泪珠自宋令枝眼角滑落,砸落在沈砚手背。 水迹蜿蜒,顺着沈砚手背滑落在地上。 沈砚抬眸,一双深黑眸子晦暗幽深,狭长眼睫挡住了他眼中的起伏。 ——他松开了宋令枝。 “宋妹妹,你……” 墨绿车帘挽起,宋令枝俯身走下马车。 沈砚看着那一角车帘挽起又松开,透过那一角缝隙,他看见宋令枝和贺鸣相谈甚欢,看见宋令枝言笑晏晏站在贺鸣身侧。 日光落在她一双盈盈笑眼中,同方才对自己的疏远冷淡判若两人。 单手捏拳,沈砚一双眼眸冷冽,光影照不见的地方,他整个人坐在昏暗之中,周身只有无边的阴影追随。 隔着一道轻薄车帘,宋令枝总能感觉到落在自己后背的冰冷视线。 她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那道视线还在,好似……更冷了。 贺鸣垂首狐疑:“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宋令枝有畏寒的毛病,先前入伏,她房间的金丝炭从未断过。 这些时日才有所好转。 贺鸣拢眉:“这会翰林院应当没有暖手炉,我……” “贺哥哥不必忙活,我并非身子不适,只是刚刚在车上做了噩梦,受吓惊醒。贺哥哥若有事,还是快点回去罢,公事要紧。” 贺鸣迟疑:“可是你……” 宋令枝唇角弯弯:“祖母前儿说想吃前面那家的枣泥糕,正好今儿得空,我买了再回府。” 宋令枝言语并无异样,先前用膳时的忐忑不安也不见,贺鸣只当是自己多心,不再强求同宋令枝一起回府。 颀长身影终消失在翰林院前,宋令枝无声松口气。 秋雁眉眼带笑:“少夫人,奴婢陪你去罢。” 宋令枝轻敲她额头,转身瞧见伫立在日光中的马车,她唇角笑意轻敛。 “走着去罢,午膳吃多了,正好可以消消食。” 秋雁笑着揶揄:“怕是因为有姑爷陪着罢,往日在府上,也不见少夫人吃多。” 说起来,她也许久不曾见宋令枝如晌午那般开怀大笑。 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去,青石板路上落下三道渐行渐远的影子。 沈砚眸光阴寒如冰刃。 ……噩梦? 他轻哂。 宋令枝口中的噩梦,是他吗? …… 绵延日光落在脚边,枣泥糕软糯甜腻,碰巧孟瑞也在。 宋令枝命白芷沏上一壶好茶,亲自端给孟瑞。 “孟老先生,请。” 孟瑞连连摆手:“贺少夫人客气了,老夫自己来便是。” 余光悄悄在宋令枝脸上打量,明眸皓齿,点如染眉,母家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宋家,夫君又是新科状元。 这样的人,本该一生顺遂无虞,偏偏让沈砚看上了。 孟瑞无声在心底叹口气。 还真是造化弄人。 许是孟瑞愁容满面,宋令枝唬了一跳, 以为是祖母的身子又不好。 她焦灼不安:“孟老先生,可是我祖母的身子有恙? 孟瑞摇摇头:贺少夫人多虑了?,老夫人如今已无大碍,只要细细调理,三日针灸一回,便可大安。” 他目光在宋令枝脸上端详,“恕老夫冒昧,贺少夫人可是患有寒症?” 宋令枝点点头:“我先前、先前落过两回水,自那之后,身子常常不好,如今还吃着药。” 她一手揉着眉心。 宋令枝其实也不知,自己的寒症是因着落水,还是沈砚先前给自己的喂的丸药。 或许,用下毒二字,更为妥当。 孟瑞沉脸凝眉:“老夫冒昧,可否为夫人请平安脉?” 宋令枝笑得温和:“孟老先生客气了。” 说着,她又命白芷取来迎枕,拿丝帕垫在手上。 日光透过纱屉子,满园无声,偶有蝉鸣想起。 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竹帘,三三两两小丫鬟凑到一处,躲在檐下看着湖中锦鲤。 屋内,宋老夫人自缂丝屏风后转出,沉香木拐拄在手中。 瞧孟瑞满脸凝重,宋老夫人跟着心事重重,担忧心急。 “老先生,可是我这孙女身子有碍?先前在江南,请的大夫都说是寒症,别是误诊罢?” 孟瑞拱手:“老夫人莫急,贺少夫人确实是体寒,只是……” 余光瞥见宋令枝脸上的紧张,孟瑞当即将“中毒”咽下。 宋令枝身上也中着销金散,许是下毒剂量少,且又有玉寒草调理,宋令枝症状比沈砚轻许多。 宋老夫人紧张不安:“……只是什么?” 孟瑞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贺少夫人体寒,平日膳食得多费些心思。那些生冷寒性的,都不宜碰。” 孟瑞神通广大,既能将自己从阎王爷那救回,宋老夫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她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有劳孟老先生了。” 日落西山,众鸟归林。 青松抚檐,宋令枝亲自送孟瑞出府。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 宋令枝往身后轻瞥一眼,白芷和秋雁了然,当即立在原地。 晚霞满天,宋令枝朝孟瑞福身行礼:“方才谢过孟老先生。” 她唇角勾起几分苦涩无奈,“祖母本就身子欠安,实在不能再为我忧心了。若是知道我……” 宋令枝欲言又止。 倘若祖母知晓自己身上还中着毒,怕又得悬心,日夜难眠了。 宋令枝垂首低眉,“只愿我这身子,还能撑久些,莫再让祖母忧愁了。” 孟瑞低声:“少夫人莫多心,老夫瞧着宋老夫人今日精神倒是好了许多,长辈挂念晚辈,也是人之常情。” 孟瑞在宫中担任太医多年,自然晓得察言观色。 知道宋令枝不愿提起当今圣上,孟瑞连“销金散”三字 也不提,只拿别的话岔开。 …… 入了夏,转眼又是端午。 宋瀚远挂念远在江南的妻子,早早命人将姜氏接到京城,府中上下难得热闹。 儿子孙女女婿都在眼前,又是大病初愈,宋老夫人喜不自胜,命府中上下都挂满彩绸,又赏了银钱。 满园花团锦簇,蝉鸣声声。 今儿是端午,厨房早早做了粽子,老年人吃不得糯米,且宋老夫人才大安,也不敢胡吃海喝,只招呼着小辈进食。 “这要是在江南,我定要寻最好的戏班子,在望仙楼唱上三日。” 宋瀚远笑着道:“母亲若是有这个兴致,儿子也可寻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来。” 宋老夫人摇摇头:“罢了罢了,这是在京城,还是莫太招摇了。” 话落,又笑着望向宋令枝,“我听柳妈妈说,贺鸣早早出府去了。” 宋令枝笑着道:“是。” 为今日的龙舟赛,贺鸣近些时日可累坏许多,不仅是他,翰林院一众侍读学士都苦不堪言。 往年龙舟赛,只有军营的将士参加。不知今年圣上是怎么想的,竟让他们翰林院也跟着一起。 翰林院文人雅士居多,吟诗作对他们倒是拿手,可若是龙舟赛这种体力活,翰林院无一人在行。 沈砚轻飘飘一句话,他们日日苦练,连着数日,贺鸣回府后倒头就睡,根本顾不得其他。 宋令枝抿着唇笑:“昨儿贺哥哥还和我要了茉莉油膏,说是要敷脸用,怕晒黑了不敢见人。” 宋老夫人捧腹大笑。 一高兴,又多喝了一碗燕窝粥。 宋令枝趁机道:“祖母,今日龙舟赛,我陪你一起去罢,想来这京中的龙舟,祖母怕也没见过。” 宋老夫人笑着摇头:“你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去便是,我一个老婆子,去凑这热闹做什么?”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胳膊:“祖母哪里老了,去罢去罢,就当陪陪枝枝,贺哥哥昨日还说,在岸边琼镂高台为祖母留了座。祖母若不去,岂不辜负贺哥哥一片好心?”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抚着宋令枝的美人肩揶揄:“傻孩子,那哪里是为祖母留的,那是为你留的。” 她笑笑,“罢罢,祖母今日也沾沾我们枝枝的福,去那高台坐坐。” 宋令枝红着脸,躲在宋老夫人怀中不肯起身。 又惹得宋老夫人叠声笑。 江边两岸高台伫立,湘妃竹帘半卷,挡住了头顶刺眼光线。 宋令枝陪着宋老夫人坐在凉榻上,笑看江上的龙舟。 一身石榴红蝉翼纱锦袍曳地,宋令枝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眉开眼笑,一双眼睛熠熠。 “祖母,您瞧,贺哥哥在那!” 江风习习,龙舟在水面上驰骋,急湍勇进。 两岸众人振臂高呼,遥遥领先的,自然是军营的将士。 翰林院的龙舟毫不意外是最后 一个。 宋老夫人一手握着眼镜片,一手挽着宋令枝的手,伸颈往下张望。 浑浊眼珠子看不清,看谁都长得一个样。 宋老夫人好奇:“哪个是贺鸣,我怎么找不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哪里还要找,你瞧最后一个就是了,翰林院的学士都在那。” 身后婆子丫鬟难得出来,个个喜笑颜开,闻言,笑成一团。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强忍着笑意:“少胡说,等会他们就追上去了,这叫……养精蓄锐。” 高台上笑声不绝,宋老夫人收了笑声,又命人拣了几个粽子。 “贺鸣这些时日早出晚归,我前儿远远瞧了一眼,那孩子倒是瘦了不少。祖母记得他爱吃甜,这几个甜粽子是厨房做的,枝枝,你给贺鸣送去。” 宋令枝:“等他上来不就成了,何必巴巴跑这一趟?” 宋老夫人拍拍她手背,笑得意味深长:“那怎么能一样?快去罢。” 宋令枝无奈,提着攒盒下了高台。 …… 彩楼之上,乐姬拨弄琴弦。丝竹悦耳,伴着水声落在耳中。 宫人遍身珠罗,穿金戴银,捧着缠丝玛瑙白盘在席间穿梭。 今日是宫宴,君臣同乐。席间推杯换盏,不时有欢呼声从江面传来。 剑南春辛辣,沈砚端坐在上首,一手抵着额,不时有小太监上前,为沈砚转告江面的盛况。 那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说话绘声绘色,将龙舟竞渡描绘得淋漓尽致。 “陛下,如今遥遥领先的是……” 沈砚百无聊勒打断,目光缓缓落至小太监手腕上的五丝线,他凝眉:“……这是什么?” 小太监身子哆嗦,差点以为自己是说错话怔愣片刻,后知后觉沈砚问的是自己手上的五丝线。 他窘迫一笑:“这是奴才自己编的五彩绳,图个吉利。”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平静淡漠。 身处高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冰冷刺骨,小太监战战兢兢,伏首跪地。 沈砚这人喜怒无常,手段狠戾。 小太监欲哭无泪,只当自己今日的五彩绳白戴了,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心生悔意。 若早知如此,今早该多吃两个肉包子的,至少到了地下,还不是个饿死鬼。还有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十两银子,若是他走了,也不知道那银子便宜了谁。 小太监胡思乱想,连自己死后埋在何处都想好了,倏然听见案后传来沈砚淡淡的一声。 “起罢。” 小太监瞪圆眼睛,颤抖着拂去衣袖上的灰尘,”……陛、陛下?” 半盏茶后,小太监晕乎乎抱着十两银子,自御前离开。 黄花梨大理石案上,沈砚垂首凝眉,手中的五色丝线连着拆了系,系了拆。 紧拢的眉宇笼罩着浓浓的阴霾。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以为沈砚是一时兴起,他低声:“陛下,宫中的绣娘定当擅长,若是陛下想要,属下即刻……” 沈砚面若冰霜,如墨眸子似千年枯井,淡淡朝岳栩望去。 岳栩当即噤声,低头不再多言。 日光恼人,江面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少顷,又有龙舟渡过终点。 下首舞姬轻歌曼舞,款步翩跹。琴声如仙乐,舞姿似仙人。 窈窕细腰,楚楚动人。 青纱帐幔后。 岳栩垂首,悄声抬眸。案上的五丝线乱糟糟地缠绕在一处,沈砚双眉紧皱,不知第几回解开手中的五丝线。 又编错了。 岳栩不动声色低首,默不作声为沈砚记着时辰。 一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上首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岳栩。” 岳栩拱手上前:“属下在。” …… 杨柳垂金。 柳树下,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手执芭蕉扇为宋令枝扇风。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若早知如此,少夫人不该这么快下楼。说起来也好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划龙舟翻江里去了。” 秋雁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翰林院一众学士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日里哪曾做过这样的苦力。 方才不甘心落人身后,拼劲全力划桨,结果不知是谁出了岔子,竟将龙舟划翻了,惹来岸上百姓连声大笑。 翰林院众人手忙脚乱,凫水的凫水,救人的救人,道不出的狼狈不堪。 本想着就此结束赛事,不想翰林院的学士又不甘心半途而废,重振旗鼓,再次朝前泊去。 宋令枝在底下站了大半日,也不见贺鸣的龙舟。 白芷挽唇笑:“还好这一处僻静又阴凉,不然在这太阳底下站着,还不得累坏了。” 宋令枝跟着笑:“我们还好,怕是那些学士才辛苦,也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日还能不能拿得动笔。” 话落,又转首望向白芷,“衣衫可让人备下了?贺哥哥刚刚落了水,怕是衣衫都湿透了。再让他们多煮两碗姜汤来,省得染上风寒。” 白芷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衣衫和姜汤早命人备下了。先前闽南送来的果子,奴婢也让他们一起备着了。” 她揶揄,“少夫人如今果真是成家了,平日这等子小事,哪里见少夫人放在心上。” 宋令枝双颊泛起绯红,手执团扇在白芷手背上轻拍。 “你如今也和秋雁学坏了,赶明儿我定当……” “宋姑娘。” 身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喑哑的声音。 宋令枝身影一颤,转身,入目只有岳栩一人,并无那人的身影。 白芷当即挡在宋令枝身前,面露警惕:“岳统领寻我家少夫人, 可是有事?” 岳栩拱手,自怀中掏出一条五彩绳。端午佳节,为祈福纳安,人人都有戴五彩绳的习俗。 宋令枝本想着回高楼再戴,故而此刻她手腕上空空如也。 岳栩躬身:宋姑娘。” 宋令枝不为所动:“五彩绳我祖母早为我备下了,不劳岳统领费心,岳统领还请回罢。” 言毕,她抬脚往外走。 岳栩躬着身子一字一字复述沈砚的话:”宋姑娘,这是陛下所赐。” 君所赐,自然不能辞。 宋令枝拂袖,置之不理。 岳栩似早有所料:“陛下说,若宋姑娘不收,他自会为宋姑娘亲手戴上。” …… “……送去了?” 彩楼之上,沈砚眸光淡漠,琥珀鎏金酒盏映出一双漆黑眸子。 岳栩低头:“是,属下亲眼看着宋姑娘戴上的。” 沈砚眼眸泰然,沉沉望着酒盏中的剑南春。 一言不发。 岳栩无声抬眸,倏地灵光一闪:“陛下可要下楼去看龙舟赛,想必这会子也快结束了。” 案后的身影一顿。 岳栩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沈砚心思,忙忙改口:“陛下若是不想……” 沈砚拂袖,不动声色起身:“走罢。” 岳栩讪讪闭上嘴。 龙袍惹眼,沈砚先行更衣,一身金丝滚边靛青色鹤纹织金锦长袍贵气,通身透着慵懒气派。 剑眉星目,一双黑眸凌厉万分。 垂柳旁早就不见宋令枝一行人的影子,岳栩沉声拢眉。 “陛下、陛下可要去前方的水榭?想必这会翰林院众人都在那。” 贺鸣在,宋令枝定然也在的。 翰林院众学士大汗淋漓,人人锦袍尽湿、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无一人脸上是落寞丧气的。 众人团坐在一处,哈哈大笑,拿刚刚翻江底的丑事取笑逗趣。 “还好我会凫水,不然今日就命丧江底了。” “说起来,这事竟也不生厌,来年我也参加。待我养精蓄锐,来年定能一举夺魁。” “——好!也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我也来为也来!” “我可不敢再和你一起,若不是你,那龙舟也不会翻了!” 众人推搡着大笑,有人眼尖,瞥见案上的果子和姜汤,好奇:“这姜汤哪里来的?还有这果子,竟是井里湃过的,果然甜得很。” 有人起哄笑道:“还能是谁?这果子可是闽南那送来的,五两银子一颗,能不甜?” 刚吃了一颗果子的学士差点呛出声,大吃一惊:“五两?我一个月的俸禄也就……” 声音戛然而止,他心知肚明,拿着丝帕擦嘴,心生羡慕。 “想当初,我还为着贺兄成亲早可惜,如今为着这果子,倒是半点也不遗憾了。若非沾贺兄的光,我哪来这口福?先前那蟹黄盅,也是好吃得紧,我回去还和我娘念叨了好久,差点挨揍。” 他回首张望,“……贺兄人呢?看见了,他在那边的水榭!” 江边水声悠悠,满地日光。 沈砚站在阴影处,一双眼睛阴森冰凉,面无表情。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水榭中,宋令枝戴着他的五彩绳,在为贺鸣擦汗。!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水声潺潺,日光落了一地。 漆木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炉子汩汩冒着热气,白雾氤氲。 水榭凉榻上,宋令枝坐在贺鸣身侧。 划桨久了,贺鸣双手都长着水泡,旧的好了,新的又来。 伤痕累累。 一张脸晒得通红,额角细密汗珠沁出,眼角亦垂挂着水珠。 宋令枝手执丝帕,细细为贺鸣拭去,又命白芷取来药箱。 棕褐粉末洒落在贺鸣手心,霎时如刀绞一般,贺鸣眉心一动。 “……很疼吗?” 宋令枝紧张仰眸,纤长眼睫似扑簌蝉翼,浅色眼眸落满担忧之色。 她还是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 宋令枝忧心忡忡,手中的药瓶搁下,“要不,我唤白芷来罢?她做事向来细致。” “不必。” 贺鸣眉眼温润,似上好的羊脂白玉,“我不喜旁人近身。” 宋令枝不明所以:“可我也是……” 贺鸣垂眸,似笑非笑望着宋令枝。 耳尖泛起点点绯红之色,宋令枝撇过眼睛,羞赧顺着耳尖蔓延至脖颈。 佯装淡定拿起案上的药瓶,手一抖,将近半瓶药粉全洒落在贺鸣掌心。 “对不住对不住……” 宋令枝手忙脚乱,丝帕拂开的药粉飞扬在空中,如万蝶展翅。 呛得宋令枝连声咳嗽。 水榭兵荒马乱,而后是笑声连连。 杨柳垂金,树影参差。 宋令枝手腕上的五彩绳刺眼灼目,同贺鸣笑闹在一处。 沈砚站在阴影处,眼眸幽深晦暗,似乌云涌动的暗沉天幕。 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握紧手中的青玉扳指。 岳栩垂手侍立,一身常袍,静静站在沈砚身后。 江岸人头攒动,百姓振臂高呼,人人眉开眼笑,唯有他们站在暗处。 光影一寸寸偏离,良久,长身玉立的一抹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沈砚轻轻抬眸,目光从开始,便从未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岳栩,朕待她……还不好吗?” 他还从未对旁人上过心。 岳栩低垂着脑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寒而栗。 他大着胆子道:“陛下,或许宋姑娘想要的是……并非这种。” 宋令枝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举案齐眉,是琴瑟和鸣,是梁孟相敬。 沈砚转首,一双黑眸深沉,眉宇渐拢。手中的青玉扳指拨动,久久不曾言语。 他视线淡淡自岳栩脸上掠过。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了。 …… 水榭中,一场龙舟赛于明媚日光中步入尾声。 案上的狼藉早早让奴仆洒扫干净。 重新上了药,贺鸣手上不再如先前那 般难受,宋令枝招手,命白芷取来漆木攒盒。 她笑着道:“祖母说你爱吃甜,也让人留了红豆蜜枣馅的。” 纤纤素手轻抬,广袖自手腕上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凝脂的手腕。 五彩绳映在日光中,如红焰耀眼灼目。 贺鸣侧目瞥见,笑着道:“是我慢了一步。”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五彩绳,五色丝线落在掌心。五彩绳精致,似是练过多回。 贺鸣窘迫挽唇:“这是我自己系的,还望宋妹妹莫要嫌弃。”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贺哥哥怎么连这个都会?” 贺鸣:“本来不会的,近日才学的。” 翰林院有学士近日在追一位姑娘,日日午歇都在院中练习,想着端午亲自将五彩绳送到心仪的姑娘手上。 贺鸣清清嗓子:“我瞧着不难,也跟着学了几日。” 其实练了半个多月有余,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贺鸣费了好些功夫才系好的,为此还惹来同僚好一通笑。 贺鸣低垂下眼睛,以为宋令枝手上的五彩绳是宋老夫人送的。 长者赐,自然不能辞。 他收回手:“既然宋妹妹已有了……” “贺哥哥替我系上罢。”宋令枝眉眼淡淡,唇角勾起浅浅一笑。 贺鸣手上的五彩绳,瞧着便是费了心思的,怎么可能是在几日内学成的。 她前世为了讨沈砚的喜欢,也曾过将近一个月。宋令枝本就不擅长针黹,五色丝线落在她手上,犹如一团乱麻,不听使唤。 送到沈砚手上的五彩绳自然是宋令枝千挑万选的,不知费了她多少精气神。 可临到端午,她也不见沈砚戴在手上。 宋令枝还以为是下人不曾将五彩绳送去沈砚书房,辗转打听一番,才知那下人早被赶出府。 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替宋令枝送东西。 往事如影随形,似潮水翻涌,窒息笼罩在身上。 “……宋妹妹?枝枝?枝枝?” 贺鸣低低一声落在宋令枝耳边,宋令枝抬头望去,目光所及,是贺鸣关怀备至的一双眼睛。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日头太晒了?” 贺鸣抬手,手背尚未碰到宋令枝额头。 宋令枝下意识转首避开。 二人皆是一怔,无边的沉默悄无声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少顷,贺鸣低声一笑,面不改色揭过宋令枝的窘迫。 “不早了,祖母怕是等急了,先回去罢。” 日光迤逦在贺鸣锦袍之上,踏上高楼台矶,隔着湘妃竹帘,隐约能听见上方宋老夫人的笑声。 还有宋瀚远的催促:“这两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冬海,你下去瞧瞧,看看少夫人何时回来。”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笑睨宋瀚远一眼:“不许去,好不容易两人得空在一处,你一个糟老头子,凑过去做什么。” 冬海是 宋家府上的家生子,自然知晓宋瀚远事事以宋老夫人为重,闻言当即立在原地,垂手侍立道。 “老爷放心,少夫人身边还跟着秋雁和白芷姐姐呢,断不会出事。奴才方才瞧见翰林院众学士都在水榭,想来少夫人此刻也在水榭陪着姑爷。” 宋老夫人点点头:“这样才对,只是枝枝到底腼腆些,也不知道这孩子何时才开窍。” 青石台矶横亘在眼前,迤逦绵延。 宋令枝款步提裙,拾级而上。余光瞥见手腕上贺鸣系上的五彩绳,宋令枝眸光一顿。 ……贺鸣才是自己的夫君。 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她不可能一直沉溺在过去,祖母也希望,她能往前走的。 她该往前走的。 又踏上一级台矶,宋令枝倏地抬手:“贺哥哥,贺……” 指尖攥住贺鸣一角的衣袂。 宋令枝耳尖泛红,如红珊瑚点缀。 贺鸣驻足,转首紧张:“怎么了,可是身子……” 攥着贺鸣衣袂的手指缓缓滑入他袖中,宋令枝手指修长纤细,轻勾住贺鸣的小指头。 温热肌肤相碰瞬间,宋令枝撇过脸,只盯着身侧高台琼柱上。 鬓间挽着一支雕花芙蓉玉簪,衬出她脖颈越发通红。 贺鸣眼中诧异:“枝枝,你……” 他不再唤他宋妹妹,而是更为亲昵的小名。在宋府,只有宋老夫人和宋瀚远才会这般唤宋令枝。 日光照拂,宋令枝双颊滚烫,面红耳赤,她视线紧紧盯着琼柱上的彩漆,极轻极轻应了一声:“……嗯。” 贺鸣眼眸眨动:“是因为祖母……” “自然不是。” 宋令枝脱口而出,当即否认。 对上贺鸣一双揶揄笑眼,宋令枝耳尖更红了,转身又继续面壁。 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只能、只能先这样。” 贺鸣唇角笑意渐深。 “可以是可以,只是枝枝你是想面壁到日落西山吗?” 身后“噗嗤”传来一声笑。 宋令枝回首,却是秋雁掩唇,强忍着笑意,欲盖弥彰否认。 “少夫人放心,奴婢什么也没听见。”稍顿,又后知后觉补上后半句,“也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不说。 宋令枝佯装从容转头,拉着贺鸣往高台走去。拿自己当聋子,听不见身后白芷和秋雁的调侃。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瞧见她二人如此作态,哪还有什么不懂。 笑着让人烫了滚滚的雄黄酒来,粽子也命人下去热着。 宋老夫人目光在宋令枝和贺鸣之间打转,眼睛笑没了缝:“早该如此了。” 宋令枝低头不语。 宋老夫人不再打趣,只招呼着贺鸣吃粽子。 …… 端午过后,蝉鸣愈发聒噪。 廊檐下一众奴仆婆子垂 手侍立,手持戳灯,宋府上下,亮如白昼。 月影横窗,竹影摇曳。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前些时日为给宋老夫人侍疾,宋令枝一直住在宋老夫人院中,如今宋老夫人身上大安,宋令枝又回了自己院落。 青纱帐慢低垂,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点着暖香。 宋令枝一身象牙白寝衣,满头乌发落在身后。肤若凝脂,眉若山月。 铜镜通透澄澈,照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妆匣内一众茉莉簪花棒排开,秋雁笑着为宋令枝拆发卸妆。 “少夫人不知道,今日早膳后,姑爷打发小厮来和奴婢要了什么。” 秋雁擅调香,府中上下无人不知。 贺鸣和小厮同为男子,自然分不清胭脂水粉,只当都是一样。 透过铜镜,宋令枝目光同秋雁撞上,顺着秋雁的话道:“和你要什么了?” 秋雁压低声:“是铅粉,还有些许玫瑰香膏,说是先前划龙舟弄伤手,如今手上还留着疤呢。” 宋令枝一惊:“贺哥哥的手怎么还没好?且哪玫瑰香膏哪有缓痕膏好用,你今儿真是糊涂了,竟也会弄混了。” 那玫瑰香膏是她往日净手后用的,宋令枝只爱那几分玫瑰香气。 秋雁双目怔忪,而后拍拍脑门。 “瞧奴婢这脑子,奴婢只听那小厮问姑娘往日用的什么香,就随手给他拿了点,竟忘了那玫瑰香膏姑爷是用不着的。” 白芷捧着沐盆进屋,伺候宋令枝盥漱:“这有何难,等会打发人送舒痕膏去便是了。” 说话间,忽听院外的人通传,说是贺鸣来了。 秋雁和白芷对视一眼,相继从对方眼中望见笑意,屈膝,齐齐朝贺鸣行礼:“见过姑爷。” 贺鸣拂袖:“起来罢,不必多礼。” 他手上捧着一个紫檀锦匣,秋雁眼尖,且她先前在香娘子手底下做事,这京中的香料铺子秋雁都如数家珍,熟记于心。 她笑着道:“真是巧了,适才少夫人还说不该拿那玫瑰香膏给姑爷用,奴婢还想着再打发人给姑爷送好的去,不想姑爷竟来了。” 她目光落到贺鸣手上的锦匣上,狐疑,“姑爷这是……” 锦匣掀开,却是十来种玫瑰香膏。 贺鸣掩唇轻咳两三声,他偏首别过眼,视线落在漆木案几上青烟未尽的熏笼上。 “我不懂胭脂水粉,怕买来的枝枝不喜欢。” 故而特意和秋雁要了宋令枝往日惯用的香膏,照着香膏的气味,挨个铺子一个个寻。 京城胭脂铺子中,但凡有玫瑰香膏,都让贺鸣买了来。 怕秋雁说漏嘴,贺鸣才让小厮说是自己要的。 脖颈涨得通红,贺鸣低下头,迟迟不见宋令枝的声音。 他着急:“可是不喜欢?那我明日再……” “没有不喜欢。” 宋令枝不曾松开手中的锦匣,她眼中水雾氤氲,“只是没想到,贺哥哥竟也会做 这种事。” 从前都是她想方设法讨他人的欢心,不想自己竟也有今日。 贺鸣唇角挽起,长松口气。数次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宋令枝眼角。 他轻声笑道:“我本来也不曾想这么多,只是前日去明府的赏花宴,恰好听见明兄先前为夫人择口脂作生辰礼,他是照着自己喜好挑的。” 宋令枝:“明府,他夫人可是姓云?” 贺鸣:“正是,听闻明夫人收到口脂后,明兄睡了三夜的书房。” 贺鸣当日改了主意,不敢照着自己的喜好为宋令枝择香膏。 秋雁捂唇笑:“姑爷放心,这香膏少夫人喜欢得紧,姑爷今夜定不用睡书房了。” 宋令枝急红双颊:“——秋雁!” 秋雁抿唇退至一旁,眉眼半点悔意也无,嘴上却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日后再不敢了。” 尾音难掩笑意,揶揄尽显。 宋令枝恼羞成怒,想打人。 贺鸣笑着拦下:“今日便是枝枝喜欢这香膏,我也是要睡书房的。” 宋令枝怔怔:“还是在纂修国史吗?” 贺鸣颔首:“是,还有前日在明府的赏花宴作的诗,明兄托我誊抄出来,他想制诗集用。” 纂修国史工程浩大繁重,不可能急在这时。 只是不知为何,上面催促得急,贺鸣也不敢耽搁,日夜案牍劳形。 若非这几日沈砚身子欠安,怕是翰林院众人连喘口气都不能。 “沈……圣上身子欠安?”差点说漏嘴,宋令枝忙忙改口。 贺鸣颔首凝眉:“这两日陛下也不曾上朝,只是陛下年轻,想来不日便好了。” …… 乾清宫外。 夜色如墨,皓月当空。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穿花抚树,噤若寒蝉。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廊檐下。 寝殿内,四面角落各设一方鎏金珐琅铜炉,滚滚金丝炭燃着,榻前长条案上,亦供着银火壶。 地龙烧得火热,寝殿犹如坠入盛夏。 便是如此,榻上的人依然身子冰冷,一双剑眉像是染上冰霜。 沈砚双目紧阖,手背上扎着数枚银针。 案几上红烛摇曳,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 岳栩脸色凝重:“孟老先生,陛下何时能醒来?” 沈砚昏迷两日,朝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不时打发人来乾清宫打探消息。 若是两三日,岳栩尚能瞒下去,可若是长此以往,朝中众臣定会起疑。 孟瑞沉着脸,眉宇笼罩着阴霾:“若老夫没猜错,陛下今夜应能醒来。只是如今销金散侵入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 孟瑞摇摇头,“怕是陛下……也撑不了多久。” 岳栩瞪圆双目:“怎么会……” 他单手握拳,“若不行,我再亲自去趟弗洛安。南海那般大,总能再寻上玉寒 草的。” 孟瑞长长哀叹一声:“先前老夫曾为贺少夫人诊脉过,许是有玉寒草?[(,她如今体内的销金散所剩无几。” 若是再有一株玉寒草,宋令枝便能痊愈了。 岳栩不明所以,一头雾水:“陛下还病着,你突然提贺少夫人做什么?” 寝殿孤寂空荡,支摘窗半支,隐约可见窗外的明朗夜色。 孟瑞背着手,身子佝偻,斑白双鬓落在深沉月色之中。 他轻叹一声:“闲聊罢了,还不是前日去宋府,宋老夫人寻我要了一张方子,说是求子用的。” 宋府上下,也就一个宋令枝,宋老夫人为谁而求,显而易见。 孟瑞声音轻轻:“贺少夫人如今的身子虽然大安,可若是真有了子嗣……” 青纱帐慢后,忽的传来低沉喑哑的一声。 “……孟瑞,你是当朕死了吗?” 孟瑞越过缂丝屏风,双膝跪地,喜不自胜:“老夫不敢老夫不敢。” 他跪着上前,一一为沈砚取下银针。 孟瑞的医术在岳栩之上,有孟瑞在,岳栩自然不曾不自量力上前。 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下首。 沈砚一手揉着眉心,乌沉晦暗的一双眸子凌厉淡漠。 “……朕昏睡多久了?” 岳栩毕恭毕敬上前:“回陛下的话,两日有余。” 他低声,一字不落将这两日朝堂上的动静告知沈砚。 沈砚不在,朝堂上诡谲多变,短短两日,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分。 “陛下,先太子的旧党怕是都知晓销金散一事,陛下连着两日不曾上朝,他们怕是早起了疑心……” 沈砚漫不经心,他垂首低眉,轻轻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 “急什么。”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冷笑:“传令下去,从今夜起,乾清宫外不得外人进出。将太医院众太医召至乾清宫,非召不得进出,若有违令者,杀无赦。” 沈砚眸色狠戾阴寒。 岳栩瞳孔骤紧。 沈砚此举,无非是想装病,引出旧太子残党。 岳栩抱拳拱手:“陛下,若是旧太子一党将销金散喧之于众……“ 皇帝身中剧毒一事若是让众人知晓,天下必定大乱,届时朝堂动荡,沈砚的皇位必然不保。 岳栩伏首跪地:“臣恳请陛下三思。” 沈砚目光淡淡,视线冰冷森寒:“朕意已决。” 孟瑞亦伏首跪地:“陛下三思。” 他轻声,“陛下体内的销金散已遍至五脏六腑,若是再寻不到玉寒草,怕是性命难保。老夫自请前去南海,为陛下寻玉寒草。”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冷笑:“孟老先生不是发誓此生不再为医吗?且你如今,也不再欠朕了。” 孟瑞伏地,又拜了三拜。 “老夫确实不曾欠陛下什么,只是老夫……” 他眼中含泪,一双混 沌眼珠子水雾迷漫,老夫欠十年前的三皇子一个承诺,还请陛下应允,准老夫前往南海。” 寝殿幽幽,静悄无人低语。 孟瑞低着头,久久不曾起身。 良久,头顶终传来沈砚轻轻的一声:“准。” …… …… 长街落满日光,白芷陪宋令枝上街,为宋老夫人抓药。 百草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秋雁亦陪在宋令枝身侧,笑着同宋令枝道。 “少夫人您看,姑爷上回的玫瑰香膏,就是从那胭脂铺子买的,等会奴婢陪少夫人过去?” 宋令枝轻敲秋雁脑门:“再胡说八道,我就……” 秋雁瞪大眼睛,有恃无恐:“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宋令枝脑子一瞬空白,竟想不出任何胁迫之语。 秋雁唇角笑意渐深:“少夫人想拿奴婢如何……” 说笑间,忽而迎面撞上一个小孩,那小孩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脏兮兮的。 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只笑呵呵围着秋雁笑,口中念念叨叨,又蹦跳着跑远了。 秋雁气急:“哪里来的叫花子,没的脏了我新做的锦袍,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该穿这身。” 她低声抱怨,“这叫花子居然还懂得背诗。” 宋令枝莞尔一笑,扶着秋雁的手上了马车:“什么诗?” 秋雁一愣:“少夫人没听说吗?这诗还是姑爷誊抄的呢,当日明府设宴,朝中三鼎甲都在。” 贺鸣身为新科状元,少不得赋诗几首。 秋雁笑笑:“如今京城各家书坊都有那诗集,人人都赞姑爷才识过人。只是不知为何,竟连小孩也会传诵了。” 宋令枝往日不常上街,那日明府设赏花宴,她也确实听贺鸣提过。 宋令枝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诗,竟连你也记得这般牢?” 白芷候在一侧,闻言笑道:“说来也怪,这诗倒是朗朗上口,不似寻常那般拗口,奴婢听过一回,也就记住了。” 她试着念了两三句。 又自怀里掏出一本诗集,“少夫人您瞧,这诗集就是姑爷誊抄的。如今京中人人都对姑爷赞不绝口,说姑爷是文曲星转世……” 宋令枝随手翻看诗集:“适才那诗,是贺哥哥所作?” 白芷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 七宝香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宋令枝心生怪异。 “既然不知,为何人人称颂贺哥哥?” 若说誊抄诗集,这却不是难事,但凡认得字的人都能做到。 白芷稍作沉吟:“兴许姑爷是状元,他作的诗,自然是最好的。” 宋令枝心生不安,手中的诗集少说也有一百来首,她如今翻阅也来不及。 宋令枝凝眉催促:“——回府!还有,打发个可靠的人去翰林院请和贺哥哥回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相谈。” 宋令枝面色凝重,秋雁和白芷不明所以,只福身道:“是。” 七宝香车扬起阵阵尘土,车夫快马扬鞭。 尚未抵达府邸,忽见有一人跌跌撞撞朝宋令枝跑来。 车帘挽起,却是宋瀚远身边的小厮冬海。 他满身大汗,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少夫人,不好了!府上、府上来了好多人,说我们姑爷结交、结交旧太子一党!誊抄反诗谋逆造反,如今正在抓人呢。”!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日落满地,云影横窗。 府上噤若寒蝉,静悄无人低语。 宋令枝疾步提裙,越过影壁,她面上的从容淡定早就不见,只余满心的焦灼不安,心急如焚。 她心系贺鸣,也担心宋老夫人。 祖母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差点撒手人寰,倘若今日让人冲撞了…… 宋令枝不敢往下想,娇弱纤瘦的身影穿过乌木长廊。 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满地日光留在她身后。 转过月洞门,院中狼藉,数十个身着戎装的官兵凶神恶煞站在廊檐下,腰佩长刀,刀刃在光下泛着银亮光影。 瘆人可怖。 秋雁和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二人亦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淋漓。 瞧见眼前景象,当即吓得定在原地,颤巍巍往后退开两三步。 官兵眼尖,望见疾步赶来的宋令枝,当即拔刀警告。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身后是贺鸣的书房,槅扇木门大开,悠悠日光照落在房中。 书册诗集散落一地,案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摔在地上,碎片狼藉,和香饼混在一处,隐约还可瞧见青烟缭绕。 紫檀漆木箱子一箱接着一箱往外抬,贺鸣熬夜通宵纂修的国史手稿被丢在地上,无数脚印在上面踩过。 宋令枝两眼一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刑部尚书大摇大摆从书房走出,满脸堆笑:“状元郎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银子,府上竟连南海红珊瑚都有了,带走!” “——我看谁敢!” 一声娇柔女声自月洞门传来,刑部尚书怔怔往外望去。 当即有人凑近,低声与他道宋令枝的身份:“大人,是贺少夫人。” 区区一个女流之辈,刑部尚书还不至于放在眼中,他下巴高扬,得意洋洋。 “什么少夫人,贺鸣编纂反诗,勾结旧太子一党谋逆造反……” 宋令枝冷声:“我夫君犯了何错是否无辜自有大理寺断案,大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私闯民宅,置大周律法于何地?” 刑部尚书面露鄙夷之色,猖狂得意:“私闯民宅?” 他冷笑,“刑部办案,何时轮到一个女子说话了?且如今圣上病重,我等当为圣上殚精竭虑,贺鸣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竟然勾结……” 宋令枝疾言厉色:“这和大人查抄的南海红珊瑚有何干系?还有这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舞马衔杯提梁银壶……这些乃我当日成亲的嫁妆,难不成大人想说,这是贺鸣收的贿赂?” 宋令枝轻哂,“大人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我一纸诉状……” 刑部尚书嚣张放肆:“你一介女流,只怕连衙门开在何处都不知,竟还敢……” 话犹未了,忽见廊檐下乌泱泱走来数十个金吾卫,为首的岳栩面容凛然,森严肃穆。 刑部尚书 笑着迎上去。 岳栩跟随沈砚多年,是皇帝身前的大红人。如今沈砚病重,唯有岳栩可以出入乾清宫。 往日巴结不到的人,此刻明晃晃出现在宋府。 刑部尚书笑得眼睛没了缝:“什么样的风把岳统领都吹来了?” 见岳栩盯着宋令枝看,刑部尚书赶忙推脱:“下官今日是奉命前来查贺鸣一案,只是这女子着实可恶,竟然妨碍刑部查案,岳统领您瞧……” 岳栩扬手:“——带走。” 刑部尚书猖獗放肆:“都聋了吗,还不快将这……” 一语未落,忽见三五个金吾卫齐刷刷上前,将自己五花大绑。 刑部尚书大惊:“你们这是做什么,松开!还不快给我松开!大胆!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竟然目无王法!” 岳栩面无表情:“刑部尚书玩忽职守……” 刑部尚书大喊冤枉:“污蔑!你们这是污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满园哀嚎惨叫连连,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人,此刻却沦落成阶下囚。 宋令枝瞠目结舌。 岳栩命人将刑部尚书的嘴堵住,又朝宋令枝拱手:“今日冒犯宋姑娘了。” 他转首侧目,立刻有金吾卫上前,将刑部尚书方才查抄的物什一一归还。 除了贺鸣往日的手稿,其他不相干的都完璧归赵。 “这是账册清单,宋姑娘请过目。院中所毁坏的财物,下官也会上报……” 宋令枝厉声打断:“贺鸣呢,他如今在哪?” 岳栩稍顿,欲言又止。 少顷,岳栩垂手:“贺大人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断案。宋姑娘放心,若贺大人真与谋逆案无关,定会安然无恙。” “……谋逆案,就凭区区一首无中生有的反诗?且那诗根本不是贺鸣所作!” 宋令枝扬声。 院中杳无声息,日光洒落一地,树影婆娑,空中不知名的花香弥漫。 宋令枝站在台矶之下,心口剧烈起伏。 她今日一身镂金百蝶穿花云缎锦袍,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衬着日光,脚上一双乳缎珍珠金缕鞋。 面若凝脂,点染曲眉,处处透着精心。 若无适才这一出,她本今夜要同贺鸣一起上街游玩的。 宋令枝眼角泛红,却迟迟不见泪珠滚落。 岳栩低垂着脑袋,二人之间,唯有日光停留。 书房一切恢复如初,地上也不见半分狼藉,先前刑部尚书擅自查封的金玉宝器,也悉数归还。 金吾卫悄无声息离开院中,霎时,廊檐下只剩下宋令枝和岳栩二人。 她强咽下喉中的惧怕:“贺鸣,他被带走了吗?” 岳栩低声:“是。” 宋令枝轻声:“是在……诏狱吗?” 岳栩毕恭毕敬:“大理寺办案公正,若贺大人与反诗无关,大理寺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宋令枝低笑两三声:“反诗不反诗,不还是陛下说了算。” 她眉眼间笼罩着浓浓愁绪,如烟如雾。 岳栩低眉,一声“慎言”本要脱口而出,又直直咽了下去。 宋令枝终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有的话她能说,旁人却说不得。 若非如此,岳栩今日也不会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私自带走刑部尚书。 沈砚卧病在榻半月有余,不曾上过一日朝。 前朝诡谲多变,猜忌纷纷。也有传言称,沈砚身中剧毒,如今药石无医。 还有人说是沈砚弑父杀君,囚禁长兄生母,所以今日才遭了天谴。 那反诗上所言,正是如此。 贺鸣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读学士,谋逆与否,量刑轻重,全由沈砚一句话。 宋令枝声音轻轻:“他如今……可在宫中?” 宋令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砚。 岳栩身影一顿,并未直言:“宋姑娘,恕臣多嘴一句,陛下想见的,是宋府大姑娘,而非贺家少夫人。” 宋令枝转眸凝视,她声音冷冽:“可天下人都知,我是贺家少夫人。” 岳栩不卑不亢,坚持己见:“宋姑娘,天下人是天下人,陛下……是陛下。” 沈砚这人,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何曾将世人放在眼中。 世俗更不必说了。 岳栩躬身告辞:“下官还有事,就不叨扰宋姑娘了。今日之事是意外,刑部那自会还宋府一个交待。至于贺大人,自有大理寺裁决。” 宋府是宋府,贺鸣是贺鸣。岳栩此刻待宋令枝毕恭毕敬礼让有加,可对贺鸣,却只剩公事公办。 虚惊一场,院中重回平静。 盛夏炎炎,蝉鸣渐起。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搀扶着宋令枝,书照旧,博古架上一应古玩齐全,案上供着一方鎏金珐琅铜钟。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却不见身后那抹青色影子。 纤纤素手轻抚抚上太师椅,这椅子,是往日贺鸣处理公务所坐的。 宋令枝轻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揉着眉心,禁拢的双眉得不到半点的舒展。 秋雁沏上一壶热茶,轻手轻脚端至宋令枝眼前:“少夫人,您喝口茶润润嗓子罢。奴婢刚刚去宋老夫人那打听了一圈……”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我祖母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秋雁福身,温声宽慰:“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那有老爷在,先前刑部闹那般大的动静,也只是惊动了前院,老夫人那如今还瞒着。” 宋令枝长松口气,又一次滑坐回太师椅中:“还好,还好。”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怎么瞒着,宋老夫人也会知晓。 宋令枝扶着眉心,一筹莫展。 书房落针可闻,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熏香,青烟未尽。 院落悄无声息 ,秋雁轻轻踱步至楹花窗边,左右张望一眼。 悄声掩下窗子,行至宋令枝身侧,俯身凑至宋令枝耳边低语。 “少夫人,姑爷的事,会不会是……” 秋雁收住声,目光同宋令枝对上。 二人心知肚明。 秋雁疑心贺鸣出事,是沈砚背后所为。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是。” 秋雁一怔:“可是姑爷才来京不久,又不曾得罪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且那日赴宴的宾客那般多,就只有姑爷……” 秋雁声音渐低。 宋令枝声音缓缓:“他不是这种人。” 秋雁双目圆睁,只当宋令枝是被沈砚蒙蔽双眼:“少夫人,那可是……” 宋令枝面不改色:“你何曾见过他这般讲理了?” 沈砚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想要贺鸣性命,大可一剑杀之,怎会这般费尽心思,迂回委婉。 实在不像沈砚的手笔。 秋雁愣愣张唇,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讪讪闭上嘴。 …… “……她真是这般说的?”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滚烫,书案旁置着一方熏笼,热气蒸腾。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龙纹长袍,指尖泛着冰冷,唯有唇角比之方才多了几分笑意。 心口又一阵疼,沈砚握拳掩唇,轻咳两三声。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他低声:“属下不敢妄言,宋姑娘的原话便是如此。” 秋雁自以为院中无人,便无人知晓她和宋令枝的话,殊不知宋府上下从始至终都在沈砚的眼皮底下,暗卫无处不在。 雪浪纸铺陈在案上,沈砚握着白玉套青金石螭龙纹毛笔,漫不经心在纸上作画。 “她倒还算有几分机灵。” 岳栩垂首敛眸,暗松口气。沈砚果真待宋令枝与旁人不同,听见宋令枝说他不讲理,竟还能笑出来。 沈砚缓慢抬眸,深色的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平静似秋波,分不清喜怒哀乐。 “只是,你何时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岳栩急急跪在地上:“陛下恕罪,事发突然,属下收到消息的时候,刑部尚书已到了宋府,属下担心他伤到宋姑娘……” 沈砚眸色一沉:“他们碰上了?”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拨动,沈砚一双眸子沉沉晦暗:“暗卫就是这么做事的?” 岳栩伏首跪地:“陛下息怒,此番刑部尚书自作主张,且当时宋姑娘并不在府上。刑部尚书玩忽职守,属下如今已将人扣下。” 沈砚轻描淡写:“一个酒囊饭袋罢了,死不足惜。” 贺鸣前脚出事,刑部尚书后脚就上门落井下石,简直愚不可及。 眼眸低低垂着,沈砚目光落在案上未完的丹青上,忽而道。 “……他同宋令枝说什么了?” …… 一连 多日,宋府上下愁云惨淡。 宋瀚远愁容满面,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 京城上下,能找的人宋瀚远都找了一遍,可无一人敢收他的银子。 紫檀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宋瀚远忧心忡忡:“这都第几日了,再拖下去,兴许母亲那边就真的瞒不去了。” “……瞒我什么?” 廊檐下,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搀扶下步入书房。 宋瀚远起身行礼:“见过母亲。”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家里出了这般大的事,你居然还想着让枝枝瞒我?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宋瀚远拱手跪地:“母亲息怒,儿子绝不敢欺瞒母亲,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倘若有个好歹,儿子又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来糊弄我,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说说罢,贺鸣这孩子得罪谁了?我听枝枝说,是和旧太子一党有关。”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双眉紧拢:“那诗集是贺鸣誊抄的,便是那诗不是他所作,也难逃干系。” 宋老夫人双眉拢紧,“只是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个谨慎细心的,若说得罪了谁,倒也不像。” 宋瀚远唉声叹气:“母亲说的,儿子都想过了。只是如今圣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审,贺鸣就要在里面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门匆忙,贺鸣书房的手稿都被带走,如今人也关在诏狱。 宋瀚远轻叹一声:“儿子寻人要来那日赏花宴的宾客名单,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贺鸣和明家的公子被带走了。” 宋令枝轻声:“我听明夫人道,那日赏花宴,为图新鲜有趣,所赋诗词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来,连那诗是何人所作都不知。问了宴上其他宾客,众人口径如出一辙,不是说记不清了,就是说自己当时吃醉酒。 无人敢趟这浑水。 宋令枝皱眉:“贺哥哥当日在宴上,若是能见上他一面……” 宋瀚远横眉立目:“万万不可,他如今关在大牢,若是让人发现你……不妥不妥,为父寻别人过去,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待着便是。” 宋令枝抬首:“他是我的夫君,我怎么可能不管?且若非亲近之人,父亲以为贺哥哥会说实话吗?” 宋瀚远迟疑:“这……” 窗外阴雨绵绵,烛光跃动在缂丝屏风上,屏风上仙鹤展翅,似要翱翔上空,昏黄光影缀在仙鹤羽翎上。 宋令枝一双眸子决绝果断,映着点点烛光。 宋瀚远心系贺鸣,又担忧宋令枝。 宋令枝不慌不忙:“父亲,若贺鸣出事,我们宋家也脱不了干系。祖母父亲如今年事已高,倘若我仍如从前那样,事事活在父亲祖母的羽翼下……” 宋瀚远拂袖,仰身长叹:“你才多大,我在这家里一日,就能护你一日。” 宋瀚 远转而朝宋老夫人道,“母亲,你往日最疼枝枝了,想来你也同儿子一样……” 宋老夫人沉稳从容:“枝枝说得不错,我们是该放手了。” 宋瀚远大吃一惊:“母亲——” 宋老夫人摆摆手:“让她试试也好,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家里还有你我兜着,可若有朝一日我们不在……”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雨声敲碎满园的寂寥空荡。雨打芭蕉,树影参差。 宋瀚远背着手,抬眸凝视宋令枝。 良久,方轻轻叹口气:“随你便是,只有一点你需谨记。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逞强。” 宋令枝低头颔首:“是,女儿记住了。” …… 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滚落,树影在风中摇曳晃动。 诏狱外,官兵腰佩长刀,好不容易捱到三更天,他扶着长刀,长长叹口气。 “这鬼天气,若是淋雨回去,定然湿透了。” 双手枕在脑后,遥遥瞧见沿着乌木长廊走来的二人,官兵哈欠打到一半,忽的停下。 他笑笑:“吴四,又是来给状元郎送东西了。” 诏狱关押的犯人众多,家人想往里面递东西,都得经狱卒的手。 吴四在诏狱当差,平日收的贿赂也不少,这些时日贺鸣被关在地牢,宋府送去的东西都由他转交。 官兵自然也认得,二人心照不宣交换了笑眼。 吴四习以为常,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塞到官兵手中:“大人行行好,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官兵捏着银子在手中掂量,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他往地上轻啜一口。 “呸,不要脸的。这天下谁不知道宋家富可敌国,十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吴四笑得凑近官兵:“多的明日再拿来孝敬大人,今儿夜深,大人还是早些回家。” 吴四就在诏狱当差,官兵也不怕他跑了,伸出手指头:“说好了,明日你若是没拿来……” 他伸手,往吴四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 吴四连连大喊不敢。 官兵摆摆手:“去罢,我在这给你守着,一刻钟就得出来,别让人发现了。” 吴四一叠声应“是”。 转身刚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见官兵回首,他突然扬高身,视线不经意从宋令枝背影掠过。 “等等,你后面跟着的,怎么是个生面孔,新来的?” 宋令枝面上淡定,转身拱手。 她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末,又让秋雁在右脸上点上大片红斑。 触目惊心。 官兵猝不及防瞧见那一大片红斑,猛地吓一跳:“这什么,吓我一跳。” 吴四打着哈哈上前,嫌弃将人往身后赶:“滚滚滚,别吓到大人了,长得一副丑样子。” 宋令枝趁机埋低脑袋,又往后退开好几步。 瘦弱身影在雨中瑟瑟发抖,颤栗不止。 官兵目光在宋令枝脸上上下打量:“奇怪,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再抬起头来。我怎么觉得这这张脸好像……” 官兵抬脚走近。 宋令枝心中咯噔一跳。 她缓缓、缓缓抬起头,故意别过右脸。 那片瘆人的红斑又一次落在官兵眼中。 官兵连着后退好几步,他飞快别过脸:“恶心死了,快走快走!没的脏了老子的眼!” 宋令枝重重松口气,紧绷的肩颈舒展。 吴四和她使了一个眼色,转首和官兵说了几句好话。 “别气别气,今夜若不是寻不着人,小的也不好找他上来,往日他就在后面伺候,大人自然没瞧过他。” 吴四拱手作揖,好话说尽,“小的这就带他过去。” 言毕,吴四赶忙带着人朝地牢走去。 “少夫人,等会小的就在门口守着,少夫人最多半刻钟就得出来,不能再耽搁了。” 宋令枝咬紧唇,眼前地牢阴暗潮湿,她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了。” 雨声轰鸣,无数雨珠敲打在头顶上方的廊檐上。 吴四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宋令枝:“这伞夫人拿着,这里面人多眼杂,恕小的冒犯,不能为夫人撑伞。” 宋令枝摇摇头:“无事,我……” 声音戛然而止。 雨雾飘渺的夜空,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车轱辘声打断了宋令枝的言语。 方才还和吴四说笑的官兵,此刻却恭敬上前,他故意扬高声:“岳统领,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岳统领,岳栩。 宋令枝心中一惊,忙忙低下脑袋,连连往后退去。 雨丝摇曳,岳栩一身玄色长袍,脚踩乌皮六合靴,面容凛然,自马车上而下。 “都下去。”他声音轻轻,穿过雨幕,目光忽的落到宋令枝脸上,“你,留下伺候。” 吴四眼眸瞪圆,还想着拿自己替宋令枝。 倏地对上岳栩冷淡一眼:“还不快滚。” 吴四不敢多言,抱头如鼠窜。 安静乌木长廊下,唯有雨声依旧。 隔着朦胧雨幕,宋令枝望见岳栩毕恭毕敬,挽起车帘一角,撑伞护送一人下了马车。 那人一身墨绿瑞兽纹素短缎氅衣,眉眼冷淡如山月,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了过去。 久不在人前露面的沈砚,今夜第一回踏出寝殿。 油纸伞自头顶收走,岳栩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站在廊檐下,不敢往这边投来一眼。 雨落满耳,只听一声低沉喑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抬起头来。” 宋令枝低垂着脑袋,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 沈砚漫不经心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一字一顿,“宋令枝。”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她满面的伪装悉数落在沈砚眼中。 那双漆黑眸子如阴雨绵绵,晦暗不明。 指腹轻掠过宋令枝眼角,脸上憎恨的红斑一点点消失在沈砚指尖。 厚重脂粉覆盖之下,是一张素净白皙的小脸。 “为了贺鸣,值得吗?” 宋令枝别过脸,避开沈砚的视线,也躲过沈砚的触碰。 沈砚眸色一暗。 宋令枝轻声:“贺鸣是臣妇的夫君,自然值得。” 这是沈砚第二次从宋令枝口中听到“臣妇”二字。 他眼中阴翳森寒:“贺鸣乃朝廷重犯,贺少夫人的臣,怕是罪臣的臣。” 宋令枝眼睫颤栗,却还强撑着,迎上沈砚一双冷冽:“我夫君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如今大理寺尚未裁断,仅凭一首子虚乌有的诗词,陛下就要给他定罪吗?” “……子虚乌有?” 沈砚冷笑,不紧不慢直起身子,“那诗集如今还在朕的书案上,需要朕打发人取来,给贺少夫人瞧瞧吗?” 沈砚步步紧逼,长身玉立,颀长黑影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一步步往后退去,直至后背撞上坚..硬墙壁。 她撇过视线。 沈砚垂首,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是不是反诗,自有朕说了算。” 宋令枝扬起脸:“可那诗并不是贺鸣所作。” 沈砚缓慢收回视线,他低笑:“有证据吗?当日赴宴的宾客,你不是一家家去过了?“ 沈砚眼中冷意尽显,“宋令枝,有谁愿意为贺鸣作证吗?” 宋令枝无语凝噎:“你……” 沈砚低头望着宋令枝,指尖的青玉扳指一点点收紧。 “宋令枝,你总是这样。” 求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 就像那日上京为宋老夫人寻孟瑞,宋令枝也从未想过沈砚。 “我求陛下,陛下就会高抬贵手,放贺鸣一条生路吗?” 大雨倾盆,宋令枝扬起双眸,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映着澄澄水雾,倔强决绝。 沈砚眼眸轻动:“朕……” 宋令枝轻哂,她笑声低低:“便是陛下应了我,我也不敢相信。” 她再也不会相信沈砚了。 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再相信了。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如这漫天雨色,清寒透幕。 宋令枝福身:“贺鸣的事臣妇会另想法子,就不劳陛下费心了,臣妇告退。” 雨声遥遥,宋令枝纤瘦窈窕的身影缓缓穿过乌木长廊。 沈砚眼眸阴冷,目光追随着宋令枝的背影,掌心一点一点收紧。 冰凉的指腹上,尚且还有宋令枝脸上的脂粉残留。 雨幕清冷,岳栩大跨步往前,行至沈砚身侧。 他听见沈砚低声的一记冷笑。 ……臣妇。 他今夜竟从宋令枝口中听到三回,沈砚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厌恶这两字。 岳栩提着羊角灯,昏黄烛光落在沈砚一双森黑眸中。 他垂手:“陛下,贺鸣的案子……” 岳栩抬眼。 雨霖脉脉,沈砚颀长身影落在无尽雨幕中,道不尽的孤寂。 忽听沈砚低低的一声落下。 “……岳栩,她没有伞。”!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她没有伞。” 淅沥雨声落在耳畔,诏狱前悄无声息,唯有雨声不绝。 沈砚目眦欲裂,指骨握在掌心,几近捏碎一般。 夜风飒飒,拂开沈砚氅衣的一角。 紧攥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那双如墨眸子低低垂着。 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在想,宋令枝没有带伞。 马车密不透风,玄色厚重车帘半掩。 雨幕清寒,车中内壁嵌着玛瑙宝石,案几上供着一方鎏金异兽纹铜炉,安神香氤氲缭绕。 漆木梅花几上置着银火壶,金丝炭滚滚燃烧。 沈砚一身氅衣,寒意侵肌入骨,如坠万年冰窟,他掌心紧紧握着一枚青玉扳指。 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 销金散发作得愈发频繁,旧太子一党虎视眈眈,沈砚闭门不出多日,若非今夜…… 紧阖的双眸睁开,沈砚眼中阴翳森寒,如潮湿细雨冰冷,周身散发着阵阵冷气。 青玉扳指在掌心勒出清晰红痕。 沈砚一双黑眸幽深晦暗,低垂的眼睫冷冽如山间雪。 心口陡地涌起几分撕心裂肺的疼痛,沈砚一手捂住心口,冷峻面庞上难得爬上几丝孱弱。 烛光跃动在眉眼,光影晃动,似有重重迷雾笼罩在眼前。 沈砚凝眉,指骨捏紧作响。 眼前青雾仍在。 他垂首。 忽而,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砚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车帘挽起一角,入目是岳栩匆忙紧张的身影。 视线落在岳栩手上紧握的油纸伞,沈砚眸色一暗,他沉声:“……怎么回事?” 瓢泼大雨中,岳栩躬着身,低头抱手。 “陛下,这伞……这伞宋姑娘没收。” 长久的沉默。 雨声摇曳,岳栩站在雨幕中,夜色暗沉,他望不见沈砚面上的神色。 明明是盛夏,岳栩却觉自己好似地处天寒地冻中,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犹如冰刃,冒着彻骨的冷意。 不寒而栗。 良久,那道视线终于收回,车帘松开,沈砚冰凉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回宫。” …… 雨幕隔绝在身后,宋令枝一身灰色长袍,低头赶路。 吴四候在檐角,遥遥瞧见冒雨前来的宋令枝,吓得惊出一身冷汗。 忙忙递上油纸伞,亲为宋令枝挡雨。 在官兵前的油嘴滑舌早就不见,吴四心急如焚:“少夫人,你这是……” 眼角瞥见宋令枝素净的一张小脸,吴四登时僵在原地。 “少夫人,你的脸……” 右脸上的红斑早就被沈砚擦拭干净,宋令枝抬手,指尖轻抚过颊边。 吴四着急,踮脚往后张望,“可是那岳统领认出你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不该为了银两冒险将宋令枝带进诏狱。 吴四小声嘟哝:“岳统领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若是他和陛下提及今夜之事,小的性命堪忧。” 吴四贪慕钱财,却不想为此丢了性命,他双膝跪地。 “少夫人你行行好,帮帮小的。若是让岳统领知晓是小的……” “你若是不说,自然不会有事。” 宋令枝踏着脚凳凳上马车,面若冰霜,“记住,你今夜不曾见过我,也不曾见过岳栩。” 吴四瞪圆一双眼睛,宋令枝身后是富甲一方的宋家,被岳栩认出身份还能安然无恙离开。 如今更是直呼岳栩的名讳。 常年同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吴四若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也不会混到今日。 他低眉恭敬:“小的记住了。少夫人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小的都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马车骨碌碌往前行去,渐渐融在昏暗雨幕之中。 宋府上下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悄无声息侍立在廊檐下。 大门紧紧闭着,唯有一辆软轿无声穿过角门。 宋老夫人端坐在斑竹梳背椅上,手中攥着一串迦南木珠,口中念念有词。 夜雨潇潇,宋瀚远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时不时从袖中掏出一枚如核桃大小的怀表,低头看一眼。 又打发小厮去前院瞧瞧。 宋瀚远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他低声嘟囔。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宋瀚远一拍脑袋,“就不该心软答应她去的,罢了罢了,我还是亲眼去瞧瞧。” 人行至门首,端坐在梳背椅上的宋老夫人忽然睁开眼。 她厉声:“回来。” 宋瀚远依言照做,面上的焦灼不安半点不减,他泄气坐在太师椅上,一壶冷茶直灌入伏中。 冰凉的茶水并未浇灭半分焦灼。 宋瀚远面上慌张,没忍住同宋老夫人道。 “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枝枝如今才多大,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宋瀚远欲言又止。 宋老夫人怒瞪他一眼,手上拄着的沉香木拐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我就枝枝这一个孙女,我何尝不心疼?只是她如今总归是大了……” 一语未落,忽见冬海撒开腿,匆匆穿过雨幕,直朝宋老夫人院中跑去。 “老夫人,老爷,少夫人、少夫人回来了。” 还是那身狱卒常袍,宋令枝一身灰扑扑,身上拢着披风。 肩上眼角淋了雨,说不出的狼狈不堪。 宋老夫人起身,忙忙命人端来热热的姜汤,又让白芷备水去。 手帕捏在指尖,宋老夫人亲为宋令枝擦去眼角的雨珠。 她沉下脸:”吴四是怎么做事的,竟让你淋雨回来,我的枝枝受苦了。” 宋老夫人挽着 宋令枝的手,一阵心疼,“可曾见到贺鸣了,他在狱中可有受罚,先前托人送进去的衣物被褥……” 宋令枝失魂落魄,眼睫上还沾着点点雨珠。 “我没见到贺哥哥。” 屋中奴仆婆子悉数被屏退,宋令枝轻声道,“祖母,我见到他了。” 宋老夫人大惊,眼中掠过重重愕然之色:“怎么会,不是说连着半月病重罢朝……” 宋老夫人以为沈砚卧病在榻,自顾不暇,所以才敢放手一搏,让宋令枝前去一试,不想还是碰上了。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轻声宽慰:“他……他可有说什么?”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肩上,摇了摇头。 宋老夫人搂着宋令枝,温声宽慰:“莫怕,祖母再想想别的法子就成了。你衣衫还湿着,先去更衣,若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万事有祖母在呢。”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日也不曾停歇。 宋令枝亦在榻上躺了三日。 许是那夜淋了雨染上风寒,加之又为贺鸣的事忧心,宋令枝这两三日都不曾睡得安稳。 雨声淅沥,白芷双手端着燕窝粥,款步提裙,自廊檐下穿过。 遥遥瞧见站在檐下的秋雁,白芷狐疑踱步过去。 “少夫人还病着,你不在跟前伺候,站在这做什么?” 秋雁朝白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少夫人刚睡下了。” 她声音轻轻,“昨儿L夜里我坐更守夜,少夫人五更天还没睡,好不容易这会睡下了去,可别再吵着她了。” 余光瞥见白芷手上端着的燕窝粥,秋雁好奇:“先前的玉寒草这几日怎么不见,我瞧着少夫人吃着挺好的。” 白芷睨秋雁一眼:“那物本就少见,哪有吃不完的。” 秋雁面露遗憾:“可惜了,先前少夫人体寒,若非这玉寒草,怕是如今屋里还得烧着地龙。好不容易身子好些,姑爷还考上了状元,偏偏这会又……” 秋雁双眼垂泪。 白芷赶忙将人拉远了些,深怕让屋里的宋令枝听见难过:“小点声,这话你同我说说便是了,千万别在少夫人身前透露半句。” 秋雁点点头:“我又不傻,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 庭院寂寥空远,落花满地。 远远的,忽见一个小丫鬟疾步跑来,秋雁和白芷定睛细看,竟是二门伺候的一个丫鬟。 丫鬟满脸堆笑:“少夫人起身了吗?明家夫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寻少夫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云黎一身湖蓝色宝相花纹圆领长袍,扶着侍女的手,快步穿过乌木长廊。 白芷侯在门口,亲为云黎挽起湘妃竹帘:“明夫人,请。” 云黎点点头:“有劳了。” 转过缂丝屏风,重重青纱帐幔后,宋令枝轻倚在贵妃榻上,白净的一张小脸未施粉黛,面如明月皎皎 。 她掩唇,轻咳两三声。 云黎着急上前:“快别起身,躺着就是了。不是说只是风寒吗,怎的病得这般重?” 前日她来过一回,碰巧那会宋令枝吃了药睡下,云黎不让人打扰,只在花厅坐坐便走了。 宋令枝面容憔悴,惨白容颜上寻不得半点血色。 云黎挽着她的手,温声细语:“你放心,我父亲找人打听过了,陛下已经找着了那作诗之人。先前陛下病重,大理寺也迟迟不审。” 云黎轻叹一声,“说起来,那诗与你我二家都不相干,最多也就是失职,罚罚俸禄闭门思过就是了。” 宋令枝双眼一亮,遽然从榻上坐起:“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 云黎左右张望,掩唇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压低声音道。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是我父亲的门生,他悄悄让人递话出来。我怕你着急,快快寻了你来。” 宋令枝双眼瞪圆:“那作反诗之人,如今可抓着了?” 云黎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 她近来也为这事奔波劳碌,多日未眠,眉宇间愁云笼罩。 “事关前朝政事,那人并未多说,只说待案宗呈上陛下御览后,贺大人和我家那位就能回府了,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云黎迟疑,“若是陛下圣体安好,兴许今夜就能回府。”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笑意。 “太好了,若姑爷平安归家,少夫人也不必忧心忡忡,整日以泪洗脸了。” 宋令枝眉间轻拢:“……陛下龙体欠安?” 她忽的想起那一夜在诏狱前遇见的沈砚。 大热的天,沈砚却还穿着氅衣,面色也比往日孱弱苍白。 云黎颔首:“是,若非如此,这事也不会拖到现下。” 她悄声,“只是此案还未言明,你先别声张,好好养身子,在家等着贺大人便是。我府上还有事,先走了。” 宋令枝点头,命白芷亲自送云黎出府。 秋雁笑着上前:“少夫人,姑爷的书房这两日一直锁着,奴婢这就让人进去洒扫。还有衣衫被褥……” 宋令枝挽住秋雁的手:“先别张扬,省得让人看出端倪。你悄悄去,同我祖母和父亲说上一声便是了。” 秋雁笑着应了一声好。 许是听了云黎一席话,宋令枝今日倒觉身子爽利些,还多吃了半碗汤。 宋老夫人心疼宋令枝,轻抚宋令枝双颊:“是该多吃些,瞧这小脸,都没肉了。若是……” 话犹未了,遂见秋雁匆匆从前院跑来,满脸喜色。 “少夫人,明夫人刚刚打发了人,说是明大人如今已回府了。” 宋令枝站起身,双眼熠熠犹如星辰明朗。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宋令枝归心似箭。 “快些回房去罢,想来贺鸣也快到家了。” 宋令枝眉开眼笑。 提裙匆忙回房,命秋雁和白芷备下膳食,又让人备了热水。 夜色笼罩,园中杳无声息,唯有淅沥雨声相伴。 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轻悬,云影横窗,苍苔浓淡。 秋雁提着玻璃绣球灯,同宋令枝站在廊檐下,二人踮脚往外张望。 树影婆娑,摇曳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眼中。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月洞门空空如也,始终不见有人前来。 宋令枝拢眉:“二门那可有人守着?罢罢,打发人去大门守着,倘若看见贺哥哥回来,快快让他回来禀报。” 夜色沉沉,烛光晃悠,宋令枝娇小羸弱的身影落在氤氲雨幕中,偶有雨丝飘摇,落至宋令枝眼睫。 她眨眨眼,想着往后退开半步,又怕贺鸣回来,自己瞧不见。 雨声点点滴滴砸落在廊檐上,阴雨重重笼罩在京城之上。 诏狱阴冷潮湿,透过一方小小的窗子,隐约可见窗外一角的夜色。 层层烟雨弥漫。 三三两两狱卒走在一处,手执羊角灯,挨个牢房巡查。 “都安静点!” “闭嘴,再敢嚷嚷老子弄死你们。” 地牢昏暗,枯草干枝随意堆放在一处,贺鸣一身绯红色圆领官袍,端坐在破草席之上。 眉眼清淡,一双浅色眸子映着昭昭夜色,从容不迫,同在翰林院如出一辙。 好像,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好像,他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侍读学士。 吴四提着羊角灯,客客气气从贺鸣牢房前走过。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吴四待贺鸣毕恭毕敬,他悄声。 “贺大人,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小的,小的立刻为您寻来。” 贺鸣声音不冷不淡:“不必,贺某戴罪之身,不敢劳烦。” 吴四嘿嘿笑两声:“贺大人莫说笑了,您是堂堂状元郎,自然是那起子小人陷害诬告。小的听闻,明大人今夜已经回府,想来贺大人也快了。” 贺鸣抬眸,眼中掠过几分错愕:“……什么?” 吴四叠声笑:“再多的小的也不知,只是想着那赏花宴是在明大人府上办的,他平安无虞,贺大人您自然也是。” 贺鸣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同僚瞧不得吴四这般谄媚模样,一脚踢在吴四腿上。 吴四往前踉跄两三步,差点一脑门嗑在牢门上,恼羞成怒。 “……你有病?” 同僚勾着他肩膀往外走:“一个阶下囚罢了,用得着你这般低声下气说话吗?” 吴四冷笑两声:“阶下囚,你瞧瞧他混身上下哪有阶下囚的样子?” 同僚转身,上下打量贺鸣好几眼:“算他走运,如今还未受刑,若是受刑了,且看他身上还有几处好肉。你没瞧那刑部尚书,之前得意洋洋仗势欺人,如今还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刑部尚书 就在贺鸣的对面,男子早无先前的猖狂嚣张,全身上下都是烙铁留下的痕迹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前日还捧着南海红珊瑚的手,此刻却被拔光了手指甲,如蝼蚁一般蜷缩在地上。 满身血污,恶臭刺鼻。 吴四看一眼,当即作呕:“他是怎么得罪人了,怎么连舌头都被拔去了?” 同僚抱拳,习以为常:“听说是岳统领说的,兴许是得罪了岳统领,说了不该说的话罢。” 吴四双眼一亮:“……岳统领,可是岳栩大人?” 同僚望向吴四的目光宛若傻子:“你脑子磕坏了不成,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谁也得罪不起。” 吴四叠声道“是”,又拽着同僚的手道:“我听说,这刑部尚书当日是在宋府被带走的。” 贺鸣低垂的眼眸抬起,凝眉望着对面刑部尚书脏污的牢房。 墙壁长满青苔,血腥味浓重。 贺鸣一点点握紧双拳。 吴四不曾发觉,还只顾着和同僚闲聊。 同僚嗓音懒散:“可不是,那日贺少夫人也在。” 吴四眼睛更亮了。 先前被岳栩发现,他连着担惊受怕数日,如今又听闻此事,越发笃定宋令枝和岳栩关系匪浅。 若是宋令枝能在岳栩眼前美言几句,他加官进爵的日子指日可待。 吴四唇角笑意渐深,暗叹自己慧眼识珠,攀上宋令枝这根高枝。 又想着趁贺鸣在狱中这些时日,自己定要好好巴结。 同僚啧啧感慨:“还真是一荣俱一损俱损,听说他府上都被抄了,家人流放,姬妾发卖。当日他耀武扬威春风得意之时,也不知会不会想到今日这般下场。” 狱卒的声音渐行渐远,唯有窗外的雨声依然落在耳边。 贺鸣皱眉,久久凝望着对面的刑部尚书,他也曾在翰林院见过对方一面。昔日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人,如今却是猪狗不如,只待一张草席裹住丢出去了事。 贺鸣眼眸低低垂着,想的却是家中的宋令枝。 …… 一日过去了,两日,三日。 翘首以盼,日夜煎熬。 今夜月明星稀,窗前竹影婆娑。 宋令枝倚在廊檐凉榻上,一双杏眸无力晦暗。 这两日她也曾去明府拜见明大人,想从对方得知贺鸣的近况。 可瞧着明大人亦是一头雾水,只知自己稀里糊涂被丢进诏狱,又好好地被送出来。 那诗集是明大人拜托贺鸣誊抄的,好端端的拉贺鸣趟浑水,明大人心中过意不去。 这两日也跟着在京中帮忙走动,疏通关系,想要保贺鸣无虞。 可惜仍是无功而返。 宋令枝满头乌发披落在腰间,只挽着一支白玉簪子。 倚着栏杆,依稀可望见湖中自己的影子。眉似青黛,明眸皓齿。 水波荡漾,层层涟漪漫起 。耳边好似又响起沈砚那一声轻笑。 “你求他们,有用吗?” ——有用吗。 ——没有。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纵使人人都知贺鸣是被冤枉的,也无济于事。 翰林院掌院学士为贺鸣递上的折子如雪花,却从未听过乾清宫有消息传出。 沈砚不惧世俗,更不怕天下人的攸攸之口。 他那样的人…… 宋令枝缓缓伸出手,接住一抔的月光。 朗朗明月落在指尖,可她终究留不住,就像,她留不住贺鸣一样。 …… 月影移窗,清冷光辉透过纱屉子,轻盈洒落在沈砚衣袂。 银辉迤逦,案上烛光跃动。 沈砚一身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双眸轻阖,无声在纸上挥墨。 少顷,又睁开眼,皱眉望着撇向案上的黑墨,不动声色将方才的临帖丢入脚边铜炉之中。 熊熊烈焰映着满堂月色,很快将宣纸吞噬干净。 岳栩披着一身夜色,踏入沈砚寝殿,他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陛下,属下晚了一步,先太傅刚刚悬梁自缢,救不回了。” 先太傅曾为沈砚和先太子沈昭授课,同为先皇后嫡子,沈昭温润亲和,如璞玉一般,自然得太傅青睐。 沈昭被囚后,先太傅明哲保身,告老还乡,却不想人在曹营心在汉。 解甲归田,仍是事事惦记着沈昭,欲扶持沈昭上位。 岳栩低声,将所查到的一一禀报。 少顷,寝殿重归安静。 沈砚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那双深色眸子轻抬,似有所无从岳栩身上掠过。 “只有这些?” 岳栩凝眉沉吟,拱手:“是……” 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如芒刺在背,岳栩搜肠刮肚,倏然低下眉。 “还有,宋姑娘、宋姑娘今夜又在园中等了贺大人一夜。” 沈砚指尖轻顿。 他低眉,无人瞧见眼中的异样。 岳栩轻声:“贺大人刚刚托人,说想见陛下一面。”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岳栩轻声:“还有,他托人将此信送去宋府。” 呈在书案上的,是一封放妻书。!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地牢昏暗无光,隐约可闻得角落低声的鸣。 刑部尚书仍然躺在地上,遍身说不出的狼狈不堪,通身血污。 没了舌头,他连话也说不出,只能如猪狗一样苟且偷生。 诏狱之人向来眼高手低,且刑部尚书又是得罪岳栩进来的,哪一个还会对他心慈手软。 严刑逼供,签字画押。 末了将人丢进牢房,知等秋后问斩。 吴四提着十锦攒盒,一路骂骂咧咧,路过刑部尚书,还要多啐两口:“晦气的玩意。” 转身朝向贺鸣,又是满脸的卑躬屈膝,阿谀奉承。 宋瀚远先前拿银子打点吴四,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人贪财,只要给足银两,任何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 贺鸣牢房是吴四亲自盯着人洒扫干净,虽简陋,好在并无那些脏污东西。 月光顺着四四方方的窗子,落在贺鸣眉眼,清润眼眸波澜不惊。 吴四心生敬佩,巴结之心愈发剧烈。 余光瞥见地上不曾动过的食盒和美酒,吴四搓搓手,满脸堆笑。 “贺大人可是不喜欢这酒菜,赶明儿我定让人再做好的来,贺大人先将就将就。” 话落,又命人开门,小心翼翼提着攒盒,蹦至贺鸣身侧。 “这是贺少夫人刚刚打发人送来的,贺大人尝尝?” 贺鸣平静宛若秋波的眸子轻抬,眼中一凛:“先前我送去宋府的信……” 吴四拂开案上的灰尘,拣了快干净地坐下。 “早送去了,别人做事我不放心,我亲自送去的。” 贺鸣双眉紧拢:“那这攒盒……” 攒盒样式确实出自宋府,盖子掀开,是往日自己在家爱吃的糕点。 贺鸣眼眸低垂,目光在荷花糕上轻轻掠过。他随手挑起一块,轻咬上半口。 甜腻在唇齿间漫开,贺鸣爱吃甜的,往日送到他案上的糕点,都是多加了三勺蜂蜜。 吴四笑得恭维:“少夫人还说贺大人爱茶,特让小的沏了好茶来。” 这会还在诏狱,自然没有茶炉子。 西湖龙井在茶壶中闷了许久,再好的茶叶,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茶水苦涩,贺鸣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他低声:“什么时辰了?” 吴四毕恭毕敬:“丑时一刻了。” 贺鸣颔首,缠丝玛瑙白盘上的荷花糕吃完,也不见他再说过半个字。 文人雅士向来清贵,吴四极有眼力见,待贺鸣用膳完,屁颠屁颠提着攒盒往外走。 诏狱悄然无声,夜里阴冷,耳边唯有刑部尚书痛苦的低吟。 刑部尚书一家遭殃,他往日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这两日贺鸣陆陆续续,从狱卒口中得知尚书一家妇孺老幼的惨状。 沈砚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那一大家子自然也没 落得半分好。 窗口只望见一隅的月色,贺鸣挽唇,眉眼间难得染上几分笑意。 他本来还想着,今年七夕告假,同宋令枝一起上山赏月。 如今想来,倒是他要失约了。 浓浓夜色中,贺鸣无声弯唇。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丑时三刻,贺鸣没等来沈砚。 寅时一刻,贺鸣没等来沈砚。 乾清宫悄然无声,那封放妻书静静搁在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 岳栩垂手侍立,不知站了多久, 书案后,沈砚一手抵着眉心,骨节分明的指骨落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良久,书案后中传来沈砚喑哑的一声。 “再点盏灯。” 岳栩眸色一怔,依言照做。 宫人遍身绫罗,悄声步入殿中,又添了两盏青花水草带托油灯。 烛光摇曳,跃动落在窗前。 岳栩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沈砚往日不喜殿内过于亮堂,可这两日总着人点灯。 悄悄抬眼往上看,沈砚眉目清冷,眸色沉着冷静,望不出半点异样。 岳栩皱眉,压下心底狐疑:“陛下,这……” 沈砚面容淡漠:“——念。” 岳栩躬身上前,书信拆开,映入视线的是贺鸣的字迹。 贺鸣写得一手好字,翩若浮云,矫若惊龙。 字字句句,无不透着对宋令枝的关怀备至。 沈砚双眼轻阖,漫不经心听着。 岳栩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念完,又垂手退至一旁。 “陛下,这信……可要送去宋姑娘那?” 沈砚待宋令枝不同,岳栩是看在眼中的。若是有了这放妻书,贺鸣同宋令枝名正言顺解除关系,自家主子也可…… 沈砚起身缓步,月光迤逦,落在他一双如墨眸子中。 暗沉的一双黑眸宛若园中夜色,沈砚从岳栩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一目十行掠过。 岳栩声音在沈砚背后响起:”陛下,属下还在先太傅房中搜出一物。” 贺鸣入狱背后确实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是新科状元,背后又只有一个宋家。 先太傅本想着先将人弄入大牢,再使点小恩小惠,恩威并施,逼贺鸣同自己站在一处。 沈砚身影从容,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贺鸣应允了?” 岳栩摇头:“并未,且先太傅派去的人,他一个也未见。” 文人风骨,宁折不屈。 寝殿落下沈砚一声轻笑,他声音缓缓:“他倒是胆大。” 如山涧明月,不染半点尘埃。 烛光在手边燃烧,泛红的火苗一点点掠过信纸的一角。 岳栩站在下首,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看着火光舔舐,看着贺鸣亲笔写下的放妻书在沈砚手中一点点化成灰烬。 风灌入寝殿,刹那,灰 烬吹散在地,随风而去。 沈砚双眼阴翳森冷,他轻哂:“文人傲骨……” 放妻书,不过是不想拖累宋令枝,不想拖整个宋家下水。 冷意在沈砚眼中无声漫开,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他偏不想让贺鸣如愿。 窗外树影婆娑,沈砚双手撑在案几上,忽的眼前一暗。 岳栩眼疾手快上前:“陛下——” 沈砚定定心神,再次睁眼,蒙在眼前的黑影已然不见。 岳栩心急如焚:“可是销金散又发作了?” 毒素入体,孟瑞那却迟迟寻不到玉寒草。 岳栩心中紧张:“陛下,可要属下为你施针?”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举目张望,殿中烛光影绰,可他总觉得还不够亮堂,他轻声。 “今夜不必移灯了。” …… 宋府。 自贺鸣下诏狱后,往日宾客不绝的宋府,此刻却是门可罗雀。 人人皆知圣上不喜新科状元,无人敢在这时候和宋家攀上关系。 起初宋瀚远上门,那些人看在宋家富甲一方的面上,还会给几分薄面。 可如今宋瀚远上门,却是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宋瀚远恼羞成怒,气得回了府:“这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待贺鸣渡过此劫,我定要……” 仰头望见端坐在花厅的宋老夫人,宋瀚远忙忙拱手:“给母亲请安。” 宋老夫人无力摇头,眉眼倦色尽染。满鬓斑白,银发苍苍。 大夫说宋老夫人不宜再劳心劳累,可如今她却日日都在为贺鸣的事忧心。 宋令枝心中内疚,挨着宋老夫人坐下。 宋老夫人拥宋令枝入怀,揽着她的美人肩:“苦了我们枝枝了。” 她轻轻叹口气,“贺鸣那没有消息吗?” 宋令枝低垂下眼睫,摇头:“吴四说,他现下不想同我见面。” 宋老夫人温声宽慰:“贺鸣这孩子良善,应是怕连累了您。不碍事,我和你父亲都在京中,再想想法子便是了。” 知晓祖母是在安慰自己,宋令枝也不多说,只说自己想去云黎府上。 宋老夫人:“去罢,出去走走也好,省得在家闷坏了。” 长街湿漉,苍苔浓淡。 七宝香车在街上穿梭,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隐约可闻得街上行人的吵嚷。 “刑部尚书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抄了家?” “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想当初他家那小儿子街上纵马,连着撞伤好几人,也没人管,如今真是遭了报应了。” “快看快看,他们家的奴仆都被发卖了。” 车帘挽起一角,前方便是刑部尚书的府邸。五扇黑漆栅栏大门洞开,一众奴仆身着灰色长袍,满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点金银玉簪也无。 双手双足都被套上厚重铁锁链,沉沉的枷 锁扣在身上,走一步,铁链哗啦啦作响。 雨珠落在奴仆婆子脸上,肩上。 金吾卫冷着脸,腰间配着尖锐长刀,个个凶神恶煞,面无表情。 街上行人纷纷,探头张望,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可听说了,刑部尚书死得可惨了,今早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这会怕是被野狗叼了去,骨头都不剩。” “怕是骨头早就没了罢?诏狱那地方,进去一趟非得扒掉三层皮不止,若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新科状元现下如何了?” “还状元,他得罪了圣上,哪还有好果子吃?怕是早就没了半条命了罢。” 宋令枝端坐在马车中,只觉身子渐渐泛冷,如坠冰窟。 忽而又想起昨夜夜里的噩梦。 梦里她终于见到贺鸣,可那张脸,却是满目血污,衣衫凌乱狼狈。 贺鸣伤痕累累,通身血迹斑驳。 他静静站在月色之中,凝望着宋令枝。那双浅色眸子悲悯苍凉。 本该纂修国史的手,此刻却戴着笨重沉沉的枷锁。 他眉眼依然温和,笑着同宋令枝道:“莫怕。” 即便在梦中,贺鸣还是那个谦谦君子,还是那个心怀怜悯的状元郎。 莫怕。 莫怕。 宋令枝怎么可能不怕,她疯了似的跑上前,素手纤纤,白净手指捏着丝帕。 她想要擦去贺鸣脸上的血污,可鲜血淋漓,汩汩鲜血从贺鸣脸上、肩上、手背渗出。 宋令枝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梦里的她无能为力,惨不干净贺鸣脸上的血污,解不开他手中的镣铐。 梦外的她,亦是如此。 双眼泪如雨下,宋令枝别过眼睛。 倏尔,一人一身绯红官袍,眉目冷冽。有人撑着伞,亦步亦趋跟在岳栩身后。 “岳大人,今日之事……” 岳栩凝眉,透过朦胧雨幕,他忽的和一双眼睛对上。岳栩眉目一凛,自下人手中接过油纸伞,缓步朝宋令枝走去。 金吾卫办事,所过之处,哪还有人敢胡乱言语。 本来交头接耳的百姓一溜烟跑得没影,瞬间,长街上空荡无人,独有一辆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雨幕之中。 岳栩面色恭敬:“宋姑娘。” 宋令枝眉眼淡淡,不冷不热:“担不起。” 她转首催促前方的车夫,“走罢。” “宋姑娘,岳某有一事相求。” 宋令枝拢眉:“岳大人说笑了,我一女流之辈,哪里能帮得上大人的忙。” 车帘松开,彻底隔绝了岳栩的视线,宋令枝双手紧紧攥着丝帕。 岳栩站在雨中,沙哑声音透过雨幕,落在宋令枝耳中。 “倘若这事,和贺大人有关呢?” 七宝香车停下,宋令枝挽起车帘,满目震惊。 “你想说什么?” …… 雨声潇潇,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窗棂上,夜雨萧瑟。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悄声点亮院落的一隅。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重重青纱帐幔后,沈砚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广袖翩跹。 他一手扶着眉心,双眉紧皱,抬眸张望,眼前如青雾笼罩,看得不甚清楚。 定定心神,视野勉强恢复些许清明。他如今身子越发无力了,几时睡下的沈砚都不知。 帐幔挽起,沈砚声音沉沉:“来人。” 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岳栩推门而入:“陛下。” 他自怀里掏出一物,“这是今日在刑部尚书家中搜到的账册,还有一本藏在他小妾屋中。” 往来受贿人名,都在账册之上。 先帝昏庸无能,留下的人亦难当大任,诸如刑部尚书之人数不胜数。 沈砚皱眉,随手翻开账册,余光瞥见岳栩站在下首,欲言又止,他抬眸。 “……还有事?” 岳栩低声:“属下自作主张,请了宋姑娘入宫。” 沈砚面色一沉,冷声:“她如今在何处?” 岳栩:“偏殿,陛下您……” 铜镜前映出一道颀长身影,眉眼淡漠,面色孱弱。 沈砚急急往外走的身影顿住,又重新退回:“来人,替朕更衣。” 一身缂丝泥金云缎雪青色圆领长袍,沈砚步履匆匆,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乌皮六合靴踩在青石板路上,沈砚拢眉:“宋令枝怎么会来?” 她向来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 岳栩撑着油纸伞,轻咳两三声:“属下、属下和宋姑娘说陛下病了,许是宋姑娘担心陛下身子……” 沈砚驻足,那双黑眸沉沉,清冷淡漠。 岳栩低下头,不敢直视沈砚的眼睛。 偏殿近在咫尺,岳栩低声:“陛下,宋姑娘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金丝藤红竹帘挽起,沈砚信步踏入殿中。 案几上供着炉瓶三事,一旁汝窑美人瓢中设红莲数枝。 临窗贵妃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青缎褥子,许是等久了,又或是殿中燃着安神香,宋令枝倚在炕上,昏昏欲睡。 楹花窗子半支,偶有雨丝透过窗子,凌乱洒落在炕上,数滴雨珠落在宋令枝脚边。 沈砚垂眸,身影越过宋令枝,不动声色掩下窗子。 凉意不再,雨声彻底隔绝在窗外。 满室安宁,杳无声息。 刚往前走出半步,倏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呢喃。 “沈砚,沈……” 遽然从梦中惊醒,宋令枝双目怔怔,噩梦的阴影仍在。 梦里,沈砚杀了贺鸣。 殷红的血珠子染红了贺鸣的锦袍,宋令枝嗓子哭得干哑,也不曾再听见贺鸣一声“宋妹妹 ”。 烛光晃动,覆在眼前的黑影逐渐明朗。 抬眸望去,宋令枝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那双漆黑眼眸深不见底,似乎染上少许不解。 宋令枝怔忪片刻,而后起身行礼。 “陛下”一字尚未出声,沈砚眼疾手快,将人捞起。 “……有事找朕?” 宋令枝目光飘忽,顾左右而言他:“岳统领说陛下病了。” 沈砚转首凝视宋令枝。 烛光照亮了沈砚半张脸,较之上回见面,他气色好似差了许多。 先前步入偏殿,宋令枝忽而发觉殿中多了两盏玻璃珐琅羊角灯,角落也放着一方小小的铜脚炉。 以前她畏寒,府上也是这般。 宋令枝狐疑,目光轻轻打量着沈砚:“陛下是……怕冷吗?” 沈砚轻应了一声,望着宋令枝的狐疑之色仍在:“宋令枝,你今日入宫……” “我可以留下吗?” 宋令枝忽然往前半步,四目相对,她眼中澄澈空明。 她还是畏惧沈砚,可她更怕贺鸣如梦中那般惨死在自己眼前。 沈砚眼眸遽紧:“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令枝点点头:“知道,我留在宫里,陪您……” 话犹未了,眼前黑影倏然覆上,沈砚一手揽过宋令枝细腰,单手托起人坐在高几上。 身后是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瓶,宋令枝不敢往后退,纤细手指轻拽住沈砚衣袂。 呼吸急促,临近窒息之际,眼前的黑影终于褪去。 沈砚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是方才宋令枝不小心留下的。 沈砚垂眸,晦暗眸色幽深。 他抬手,指尖一点点掠过那宛若胭脂的双唇,他哑声,灼热气息落在宋令枝耳边。 “这样也敢留下?” 宋令枝迟疑点头:“……敢的。” 红唇又一次被封缄,细碎低吟从宋令枝唇齿间溢出。 她本是握着沈砚手腕的,不知何时起,手指被沈砚拖着往下,一人十指相扣,抵在漆木案几上。 不知怎的,宋令枝总觉沈砚握着自己的手指及其用力。 她没忍住皱了下眉角。 只一瞬,沈砚立刻察觉,手上力道松开两三分。 他低眸,一双黑眸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今夜乖顺得出奇,他狐疑拢眉,指腹落在宋令枝嫣红唇珠。 “怎么突然想通了?” “陛下说的,与其求别人,不如求您。” 宋令枝声音轻轻,“陛下,你做什么都可以。” 一双宛若秋水的眼眸轻抬,宋令枝红唇呢喃,”只要你放过贺鸣。” 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沈砚眸色森冷:“你今日来,是为贺鸣求情的?” 宋令枝平静点头:“陛下一直扣着人不放,不就是想要我亲自来吗?我 来啦,陛下也可以放人了。” “你……” 单手握拳,沈砚眼中冷峻。 他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当宋令枝真的出现在眼前,沈砚却突然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不想看见宋令枝为贺鸣求情。 “宋令枝,贺鸣就那般好?” 她明明那么厌恶皇宫,畏惧自己,却还是为了贺鸣义无反顾。 阴翳染上沈砚眉眼,他一字一顿:“……值得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 她眼中通透,“陛下不就是想要我听话温顺吗?” 她一直都清楚,沈砚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就像那日留在府中的黄鹂一样。 只要会讨主人欢心就好了。 沈砚目眦欲裂:“宋令枝……” 眼前忽而又晃过重重黑影,沈砚竭力隐忍着心中的怒气。 “他到底有哪点好?” 不过是碰上一点小事就想着和宋令枝分道扬镳,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宋令枝付出真心。 沈砚咬牙:“他不过就是个懦夫,哪里配得上你这般……” “他当然配。” 贺鸣前世受她牵连,今生又因为她身陷囹圄。 宋令枝扬起眼眸。 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委屈不满在这一刻忽然到了顶峰,倾巢而出。 她不喜欢听见任何有关诋毁贺鸣的字眼。 诋毁贺鸣的人是沈砚,宋令枝更不喜欢。 宋令枝红着眼睛,反唇相讥。 “贺鸣那般好,是我配不上他,不是他配不上我。” “沈砚,你明明知道贺鸣是清白的,可你为了一己私利还是将他关在大牢。他本该是万人瞩目的新科状元,如今却只能陷于污泥之中。” “他有今日,全拜你所赐。沈砚,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吗?” 水雾浸润着宋令枝一双眸子,长长睫毛挂满泪珠。 她强撑着稳住身子。 “若你不是皇子皇孙,你何来今日的帝位?你凭什么瞧不起贺鸣,他有今日全靠自己,若非受我牵连,他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宋令枝声音哽咽,泪珠自眼角滚落,宋令枝嗓音喑哑。 “沈砚,你才是最不配的那个,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喜欢。” “你这种人就不该活着。” 沈砚:“——宋令枝!” 寝殿悄然无声,只听窗外细雨淅沥。 香炉上青烟散尽,只剩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 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泣不成声。 沈砚直直盯着人,忽而拂袖,冷着脸从偏殿离开。 眉眼阴郁笼罩,槅扇木门推开,风雨灌入,身后宋令枝的哭声遥遥落在殿中。 沈砚脚步一顿,随即又大步流星往前,一张脸冷若冰霜。 “沈砚,你就不该活着。” “不该活着……” 耳边是宋令枝方才撕心裂肺的哭声,沈砚面色阴沉,白净的手背青筋暴起,手心牢牢攥着。 眼中猩红一片。 宋令枝她怎么敢,怎么敢…… 眼前晃过一幕又一幕,最后定格的,却是宋令枝刚刚水雾弥漫的一双眼睛。 沈砚脚步稍缓,他转首侧目,楹花窗前,依稀映出一道掩面而泣的身影。 心口微滞,似针扎疼痛。 紧拢着的拳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松开。 沈砚站在乌木长廊下,冷风拂开他锦袍的一角。 雨幕清寒,重重冷意裹着沈砚。 他定睛望着楹花窗前的那抹娇小影子,直到宋令枝哭累趴在案上睡着,直到天色将明,雨停风止。 沈砚也不曾离开。 他在雨中站了一整夜。!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烟青色的天不见一点日光,天色雾蒙,如罩着一层茫茫白雾。 沈砚站在廊檐下,雨过天明,光影一点一点照在院中,落在沈砚眉眼。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淡漠,剑眉好似笼上层层烟雾。 雪青色锦袍上披着薄薄的一层冷霜,双手双足冰冷僵硬。 唯有那道视线,始终投向紧阖的槅扇木门上。 薄唇紧抿,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半张脸落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 ——沈砚,你才是最不值得的那个。 耳边宋令枝的声音萦绕,沈砚垂眸敛眉,平淡的面容寻不到半点起伏。 岳栩战战兢兢站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孱弱的面容,他大着胆子上前。 “陛下,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是他自作主张将宋令枝送入宫,不然也不会有眼前这一幕。 岳栩低垂着脑袋,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雨过天冷,您的身子本就经不得寒……” “岳栩。” 嗓子喑哑,前方终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下不为例。” 岳栩毕恭毕敬:“是。”他小心翼翼试探,“那贺大人……” 沈砚淡声:“放了。” 岳栩怔愣抬眸,眼中闪过几分错愕。 随即又低下眼睫。 也是,若贺鸣一直待在诏狱,只怕宋令枝还会时时刻刻念着人,倒不如放了出去,省得宋令枝记挂。 岳栩垂首:“属下这就命人放人,只是宋姑娘这边……要如何安排?” 沈砚双眉渐拢。 眼前浮现的,是宋令枝昨夜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滚滚泪珠砸落在沈砚手背,泪水滚烫灼热。 宋令枝是真的……恨极了自己。 沈砚无声勾唇,眼底掠过几分嘲讽讥诮,青玉扳指握在掌心,轻轻拨动。 他声音极轻极轻:“找人,送她出宫。” 岳栩心中本还在搜寻何处宫殿适合宋令枝,猝不及防听见这话,遽然抬起双眼,满脸震惊。 那双漆黑眼眸不再,沈砚转身,披着冷霜的长袍步上台矶。 岳栩站在身后怔怔,少顷,又忙忙跟了上去。 云影横窗,芭蕉上只余雨珠晶莹。 双手枕在案几上半夜,宋令枝一觉醒来小臂麻木僵滞。 入目是陌生的雕梁画栋,博古架上供着一方水仙花盆,其中点着几处宣石。 连着哭了将近半宿,宋令枝一双眼睛早就红肿,抬眸望去。 铜镜中的自己和昨日进宫时相差无几,枝唇上的口脂淡了许多。 昨夜的一幕幕又一次涌上心口。 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抚着眉心,脑中乱糟糟的一团。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家时,对着宋老夫人,对着父亲,宋 令枝尚且能维持住脸上的镇静从容,还能宽慰祖母父亲,不敢将心中担忧告知。 可对着沈砚…… 她竟失控如此。 贝齿紧咬着下唇,宋令枝后悔不已。 贺鸣如今还在诏狱,以沈砚六亲不认的性子…… 槅扇木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小丫鬟遍身绫罗,轻手轻脚踏入殿中。 遥见宋令枝坐在榻上,小丫鬟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话落,又朝外喊了一声。 乌泱泱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地,伺候宋令枝盥漱净脸,又命人端来早膳。 漆木案几上摆着十来样精致小菜,金丝燕窝汤,银葵花盒小菜,清水海兽碗菜……皆是她往日在宋府爱吃的。 宋令枝眉心皱起:“沈……陛下呢?” 丫鬟福身行礼:“陛下如今还在上朝,姑娘若有事,可尽管吩咐奴婢。” 宋令枝眉宇渐拢。 丫鬟狐疑抬眸:“可是这膳食不合姑娘的心意?若不喜欢,奴婢再让御膳房送别的过来。” 宋令枝目光低低垂着:“这些是谁吩咐做的?” 丫鬟轻声:“岳统领,岳统领还说,待姑娘用完膳食,命奴婢送姑娘出宫,还说姑娘等的人就在宫门口。” 宋令枝错愕抬眸:“……什么?” 手中的燕窝汤应声落地,碎片七零八落,洋洋洒洒流落一地。 小丫鬟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说错话,忙忙跪下告罪:“姑娘恕罪,奴婢……” 宋令枝慌忙扶起人:“你适才说,谁在宫门口?罢了。” 顾不得丫鬟起身回话,宋令枝匆忙提裙往外跑去,“早膳不必了,备车,我要出宫。” 小丫鬟拦不得,又有岳栩的话在先,只能以宋令枝为先。 红墙黄瓦,巍峨宫门静静伫立在晨光之中,晨曦微露。 宫门口外,一辆不起眼的青轴马车静静停在路边。 宋令枝双眼泛红,跌跌撞撞朝马车跑去。 身子扑在车前,她手指颤巍巍,指尖碰上车帘的那一瞬,泪珠涌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她终究是个胆小的,深怕马车内坐的贺鸣如梦中一样,伤痕累累,血污满身。 雨过初霁,晨曦微露。 轻盈的日光穿过厚重云层,洒落在宋令枝脚边。 指尖微颤,本是最寻常不过的车帘,宋令枝此刻却连挽起的胆量也没有。 嗓音低低哽咽,指尖碰上车帘的那一刻,忽的,有人笑着挽起车帘。 马车内的人眉目温润,一双眼睛澄澈空明,似上好的璞玉。 “枝枝。” 贺鸣轻声唤她。 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贺鸣眉眼弯弯,笑得温和,“……还不上来吗?” 一连多日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在此刻烟消云散,宋令枝双目怔愣,呆呆盯着人半晌。 忽而扑进贺鸣怀里。 她双手紧紧环着贺鸣脖颈,泪水滚落,沾湿了贺鸣的衣襟。 贺鸣身影稍僵,而后回以一抱,生疏抱住宋令枝。 浓密眼睫低垂,贺鸣胸腔溢出一声笑:“对不住,劳枝枝费心了。” 宋令枝抿唇,半张脸贴在贺鸣脖颈,单手捏拳,拳头轻落在贺鸣肩上。 倏然听见一声闷哼。 宋令枝骤然回神,忙不迭拉开人,挽着贺鸣的手细细打量:“他们是不是对你动刑了?” 话落,又探身挽起贺鸣的衣袖,泪如雨下。 先前的噩梦又一次闯入脑海。 手背上白净依旧,不见半点伤痕,只手腕处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宋令枝低声呢喃:“手上没有,那后背,后背是不是……” “枝枝。” 贺鸣撑手握住宋令枝的手腕,轻咳两三声,提醒,“这是在宫门口。” 金吾卫面无表情伫立在宫门口,凶神恶煞,目不斜视。 宋令枝耳尖一红:“我……” 贺鸣挽起唇角:“放心,他们并未对我用刑。” 清风拂面,吹散宋令枝鬓间的碎发。 贺鸣垂眸,不动声色抬手拂开,倏尔又想起自己托吴四送去的那封放妻书。 他手指轻顿。 “先前我让吴四送去的……” 宋令枝凝眉:“我知道,贺哥哥当时不想见我。” 贺鸣面露惊讶:“他只和你提过这个?” 宋令枝点点头,细心打量贺鸣的面色:“难不成,贺哥哥还托他说了别的话?” 贺鸣压下心底疑惑,朝宋令枝扬唇:“只是想让你不必挂念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日落满地,鸟雀掠空。 宋令枝一改昨夜的崩溃绝望,同贺鸣言笑晏晏站在一处。 一双宛若杏眸的眼睛笑如弓月,眉梢眼角蕴满笑意,纤长睫毛叠着浅浅日光。 素手纤纤,轻挽住贺鸣的手腕,左右翻看打量。 那双眼睛虽然还有水雾氤氲,却是喜极而泣的。 沈砚站在高高宫墙之上,隔着稀薄日影,望向宫门口相谈甚欢的二人。 一双黑眸冷冽森寒,泛着冰凉之意。 周身寒气笼罩,遍体生寒,似万年冰窖。 他看着宋令枝扶着贺鸣的手踏上脚凳,登上马车,二人携手离开。 马车骨碌碌融在日光之中,稀薄日暮拉远了马车的身影。 唯有沈砚一人站在阴影之中。 岳栩静静站在沈砚沈砚,目睹沈砚在城墙上站了许久,而后,明黄身影一步步踏下城楼。 风自沈砚身旁拂过,荡起一角的锦袍。檐角展翅如凤鸣,重重黑影笼罩在沈砚身上。 他一步步走入阴影深处。 长而窄的夹道上跪满一地的宫人,众人双膝跪地,俯首低眉,无一人敢抬眼目睹圣颜一眼。 红墙伫立,高 耸城墙挡住了微薄日光,夹道上只余昏暗残留。 步辇所过之处,噤若寒蝉。 行至坤宁宫前,沈砚忽的轻声:“停。” 明黄色步辇在坤宁宫前驻足,宫门大开,自先皇后被沈砚送去冷宫后,坤宁宫再无人踏足。 宫人渐渐松散懈怠,十天半月才来洒扫一二。 园中杂草丛生,彩漆斑驳掉落,满目疮痍。风声渐渐,吹起一地的苍凉凄冷。 沈砚高站在台矶之上,举目望去,隔着稀疏草木,沈砚好似看见少时的自己。 锦衣华服,遍身绸缎。 冰天雪地中,小小的沈砚跪在坤宁宫前。 天上雪花飘飘,如搓棉扯絮一般,洋洋洒洒落在沈砚年幼的肩膀上。 一众奴仆婆子提着羊角宫灯,自廊檐下穿过,偶尔有人瞥见沈砚,低声窃窃私语。 “三皇子怎么又被罚跪了?” “什么罚跪,别胡说。” 年长的宫人悄声道,“三皇子是在为太子殿下祈福,这可是玄静真人亲口说的。” 隔着槅扇木门,坤宁宫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寝殿内烧着滚滚地龙,四角设着鎏金珐琅铜脚炉,暖气融融。 青纱帐幔低掩,皇后一身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双眼婆娑,染上层层泪珠。 “昭儿L,你醒一醒,看看母后,可好?” 贵妃榻上的沈昭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皇后挽着太子的手,叠声斥责,“太医呢,一群废物,连太子都治不好,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太医齐齐跪地,求皇后恕罪。 皇后横眉立目,目光望向披着风雪赶来的玄静真人,倏然眉开眼笑。 “玄静真人来了,快,给真人看座。” 玄静真人一身灰色道袍,两鬓斑白,满头银发披在身后,倒还真有几分仙姿道骨。 皇后眼中带笑:“真人,你快帮本宫瞧瞧,这都三个时辰了,昭儿L怎么还没醒?” 她眼中滚下滴滴泪珠,捏着丝帕拭泪。 玄静真人泰然自若,上前两三步,神神叨叨对着榻上的沈昭念念有词。 满是皱纹的眼睛紧紧闭着,忽的抬眼,一双浑浊模糊不清的眼珠子沧桑,泛着精光。 皇后忧心忡忡:“真人,本宫依你所言,让砚儿L跪在宫门前,为他皇兄祈福,可是怎的昭儿L还是这般,昏迷不醒?” 窗外雪花纷飞,寒冬凛冽,呼啸的冷风自窗角掠过。 皇后嫌弃寝殿冷冰冰,又命人多取了两个暖手炉来,塞在沈昭的锦衾之下。 她双眼垂泪,泪眼婆娑望着玄静真人。 玄静真人轻轻叹口气。 皇后一颗心遽然提起,她双眼瞪圆:“真人,可是昭儿L……” 玄静真人抚着银白的长须,故作高深道出四字:“心诚则灵。” 他缓缓摇了摇头,“若是不灵,便是跪 上百回,也无济于事。 皇后瞳孔骤紧,她向来对玄静真人的话深信不疑。 “怪道昭儿L一直没醒,原来是这般。” 话音未落,忽听帐幔中传来一声轻咳,皇后猛地转过身,目光紧张不安。 “昭儿L昭儿L……” 她语气悲怆,脸上关怀备至,犹如世间每一个母亲一般。 沈昭缓缓睁开眼睛,孱弱的面容寻不到半点血色:“母后……” 只道了两个字,当即惹来撕心裂肺的一通咳嗽。 皇后方寸大乱,抚着沈昭脊背,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昭儿L,你同母后说说,可还有哪里不适?” 沈昭连连摇头,抚着心口又咳嗽了好几声。 他挽着皇后的手道:“三弟、三弟可还是在外面?” 皇后怒嗔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记挂你三弟?他自然还在院中。” 皇后声音轻轻,“真人说心诚则灵,可如今,你三弟已在院中……” 沈昭惨白着一张脸,故意道:“三弟、三弟可有鹤氅?若是为了我受寒,却是不值得了,我这身子,本来就熬不久了。” 沈昭唇角挽起几分苦涩,“为了我,实在不值当。母后还是快让三弟进屋歇息,省得他记恨我。” 话落,又捂着心口叠声咳嗽。 皇后气恼瞪沈昭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你是大周的太子,是本宫的嫡长子。做弟弟为了兄长祈福,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哪里来的胆量记恨你?” 言毕,又命人端来药碗,亲自伺候沈昭吃下。 “放心,凡事有母后在呢,母后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且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褥设芙蓉,帘飞彩凤。 皇后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缓缓自寝殿走出,她身上披着羽缎对衿褂子,手上捧着暖手炉。 侍女撑着伞,簇拥着皇后往外走。 台矶之下,雪花自天上滚落,落在沈砚眉眼,肩上。 本是粉雕玉琢的一个稚童,此刻却冻得身影僵硬,瑟瑟发抖。 “砚儿L。” 皇后俯身垂首手,指尖不小心掠过沈砚手背,冰得她当即收回手。 双手紧紧拢着袖中的暖手炉,方勉强寻回往日的温热。 皇后温声细语:“砚儿L,把肩上的鹤氅给母后,好不好?” 话落,也不管沈砚应不应允,皇后朝身后的侍女使了一个眼色。 侍女心领神会,上前取下沈砚肩上的鹤氅。 不过是半大的幼童,哪来的力气反抗,且又在风雪中跪了这般久。 沈砚僵硬的手指冻得发紫,紧紧攥住鹤氅的一角。 侍女一怔,稍加用力。 鹤氅霎时从沈砚肩上滑落,朔风凛冽,冷意侵肌入骨。 皇后不欲在雪中多留,只温声同沈砚道。 “母 后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砚儿L,母后最疼你了,你帮帮母后,帮帮你皇兄,再为你皇兄祈福一个时辰,可好?” 风雪飘摇,无人理会沈砚的回应。 皇后拢紧身上的羽缎对衿褂子,施施然自沈砚身前离开,又命宫人好生看着。 风雪凛冽,寒风飒飒。皇后视线漫不经心从沈砚脸上掠过,他双唇冻得发紫,双手双足皆没了知觉。 皇后于心不忍,忽而又听宫人来报,说太子又咳嗽了。 皇后一惊,提裙匆忙往寝殿赶去,再不曾往回望雪地中的幼子一眼。 沈砚跪在雪地中,看着皇后一步步往殿中走去,漫天大雪中,他只望见无边无际的雪白。 再次醒来,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 三皇子高烧不退,太子亦是抱恙。 皇后在榻前守了太子十来日,终抽出半刻钟,往沈砚寝殿走去。 殿中供着一方熏笼,长条案上设银火壶。 玄静真人也跟在皇后身后,亦步亦趋步入沈砚的寝殿。 皇后狐疑:“可是砚儿L这殿中,有何不妥?” 玄静真人抚须,双眉紧皱。 “太子殿下如今尚未安好,娘娘,贫道说句不该说的,三皇子这命格,本就是为太子殿下挡灾而生。若是三皇子过得顺遂,太子殿下难免要受些折磨。” 皇后大惊,着急道:“可有法子化解?” 玄静真人声音轻轻:“古人云,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选自《孟子》) 皇后细细琢磨片刻,登时唤来宫人,撤下沈砚寝殿的熏笼和银火壶。 孟太医和苏太医跪在下首,立刻沉下脸齐齐请命:“娘娘三思,三皇子风寒入体,若是再受寒,恐怕会落下病根。” 皇后冷声:“放肆!本宫是三皇子的生母,难不成还会害他不成?” 她笑望向玄静真人,“真人,先前你说的丹药,可曾带来了?” 玄静真人颔首:“此乃贫道苦心钻研而出的丹药,三殿下吃了,难免会受些苦,只他和太子殿下的命格互补,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沈昭的身子自会有好转。 皇后大喜,忙命人将丹药灌入沈砚口中,她笑得温和。 “砚儿L向来事事以他皇兄为先,自然是应允的。且若不是为了这命格……” 她垂首望向榻上的沈砚,欲言又止。 玄静真人曾道沈砚亲缘薄,日后恐招来祸患,皇后本不想留下沈砚的。 然沈昭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孩子,又自小体弱多病。 皇后不得已,只能留下沈砚替沈昭挡灾。 “砚儿L,母后是爱你的。” 昏迷之中,沈砚只听皇后在耳边轻声。 虚伪又恶心。 待他彻底清醒,孟、苏二位太医因得罪皇后被贬谪赶出宫。离宫前,孟瑞发誓定要为沈砚寻得丹药的解药 。 沈砚不以为然。 少年枕着风雪出世,他一日日长大,于冰天雪地中,亲自了结玄静真人的性命,灭了玄静真人满门。 似是地府前来的索命恶鬼,沈砚高高在上,睥睨在地上艰难蠕动的玄静真人。 鲜血蜿蜒一地,殷红的血珠子照着漫天晚霞。 沈砚站在血泊中,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染上的鲜血。 “我知道、知道解药,只要殿下饶了……” 他一只眼睛被沈砚刺杀,汩汩流着鲜血。 沈砚勾唇俯首:“可以。” 他面不改色将手中匕首扎进玄静真人另一只眼中。 鲜血喷薄而出。 留着舌头,还能说话,也不算失言。 满门弟子悉数跪在下首,晕的晕,疯的疯,残的残,死的死。 最后都成了沈砚的刀下魂。 …… 日光笼罩,漫天大雪不见,取而代之的满地的凄冷。 沈砚站在院中,如墨眸子深不可测。 风声掠过,他好似听见先皇后歇斯底里的哭声,听见她骂自己忘恩负义。 “沈砚,你本来不该活着的。若非为了你皇兄,本宫才不会留下你这个祸患!” 檐角下铁马叮咚,风中好似又裹挟着宋令枝的哭声。 她说:“沈砚,你这种人就不该活着,不配活在这世上!” ……不配么。 沈砚低声一笑,眼角染上几分讥诮。 而后,笑意一点一点自沈砚唇角消散。 “情爱”二字,沈砚向来最是嗤之以鼻。 皇后说着爱他,却能为了那子虚乌有的命格之说,面不改色推他入雪中,强灌他丹药。 他本对这二字,最是不屑的。 可他如今,竟对宋令枝生了恻隐之心。 扰自己心智者,本是……不该留下的。 沈砚垂首低眸,视线在宫前枯木败叶淡淡掠过。 留在坤宁宫洒扫的宫人早齐齐跪了一地,深怕沈砚苛责。 连声伏首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不知陛下今日前来……” 额头磕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重响。 沈砚并未多看一眼,目不斜视转身,明黄衣角从宫人眼皮底下掠过。 岳栩拱手站在宫门,毕恭毕敬:“陛下。” 沈砚眉宇渐拢,忽而仰头望天:“……什么时辰了?” 他怎么觉得今日,天色黑得这般快。!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日光浅薄,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天虽晴朗,长街却仍是湿漉漉的。 青石板路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三三两两的顽童扎着双螺髻,在街上蹦跶取乐。 马车缓缓穿过日暮,熙攘长街映入视线。 宋令枝同贺鸣坐在一处,白净手指挽起车帘一角。 京城繁华落入眼中,连日来笼在眉宇间的阴霾渐散,日光满地,小贩沿街吆喝,不绝于耳。 空中隐约有烤栗子的香气弥漫,甜腻浓香。 宋令枝喊车夫停车,提裙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贺鸣跟着一起。 宋令枝抬手拦下,她眼睛弯弯,许是还难以相信贺鸣安然无恙从诏狱出来。 宋令枝抬眼,又盯着人看了好几眼:“贺哥哥在马车上等着便是,我去去就回。” 栗子甜糯,往日宋老夫人也爱吃。 宋令枝眉眼笑弯,转身步入日光之中,暖黄光影迤逦在宋令枝的锦裙之上。 贺鸣无声弯唇,笑看宋令枝渐行渐远。 车帘松开的一瞬,忽而身后涌起一阵寒意。 贺鸣瞳孔骤紧,遽然往后退开两三步。耳边疾风掠过,一记黑影刺破日光,直朝贺鸣而去。 箭矢凌厉,直直越过贺鸣肩膀,稳稳当当钉在车壁上。 惊魂未定,眼中的错愕尚未收拢,目光触及箭矢上小小的标识时,冷意自足尖升腾而起。 贺鸣如坠冰窟。 先前在诏狱,先太傅托人给他送去的信件,末尾也有这样的标识。 寒意遍身,贺鸣双眼瞪圆,猛地拽开车帘。 日光迎面,入目所及,是人头攒动的长街。 人人眉开眼笑,妇孺老幼,无一人脸上有异样。 贺鸣视线紧张在人群中逡巡,手心牢牢攥着那方箭矢。 先太傅虽自缢逝世,可旧太子的孽党仍在。 这箭矢,是警告。 从贺鸣下诏狱开始,他便不可能独善其身。 日光悠悠落在眼角,贺鸣却辨不出半点的暖意。 瞳孔慌乱之际,视线蓦地闯入一道娇小孱弱的身影。 满头珠翠,云堆翠髻。 宋令枝双手捧着糖炒栗子,抬眸迎上贺鸣的目光,款步提裙朝他行去。 她眼中笑意依旧,觉出贺鸣的心不在焉,宋令枝狐疑,张掌在贺鸣眼前晃动。 “可是发生何事了?” 落在眼前的一双杏眸近在咫尺,空明透亮,不染半点尘埃。 那枚箭矢藏在袖中,贺鸣脸上不见半点异样,从容如初。 “无事,出来透透气罢了。走罢,祖母该等急了。” 府门洞开,一众奴仆婆子安静肃穆立,站在宋老夫人身后。 宋瀚远扶着母亲的手,温声宽慰:“母亲莫急,诏狱那边已经放人,左右不过半刻钟 罢了。” 宋老夫人瞪宋瀚远一眼,愁容满面:“我哪里是为贺家那孩子。” 她轻轻叹口气,“枝枝如今也真是胆子大了,竟还敢自己拿主意。” 宋令枝只身入宫并未告知家里人,只打发白芷回宋老夫人一声,借口说是在明府歇息。 宋老夫人何等眼尖聪慧,贺鸣深陷泥潭,宋令枝怎会安心在云黎府上歇息。 只稍加多问两句,白芷立刻跪地求饶,全盘托出。 宋老夫人一整夜不曾闭眼,在佛堂前整整跪了半宿。 木鱼杳杳,敲碎夜色的空宁平静。 宋老夫人一颗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了。 直至天蒙蒙亮,宫里打发人出来,说贺鸣平安无虞,今早便可回府。 宋老夫人提着的一颗心松下大半,而后又忧心宋令枝的安危。 传话的人道,宋姑娘随后也会回府。 宋老夫人心生欢喜之余,又多出几分惆怅不解,也不知宋令枝昨夜在宫中可受了委屈。 心思百转千回,满腹愁思落在紧拢的双眉间。 遥遥的,只闻长街策辔之声传来,马蹄声渐渐。 车帘掀开,宋令枝一张笑靥如花的容颜落在宋老夫人眼中:“祖母!” 下车着急,差点一脚踩空,幸而身后的贺鸣眼疾手快扶住。 “多谢贺哥哥。” 宋令枝侧身展露笑颜,而后又提裙,疾步扑进宋老夫人怀中。 柔软的衣袂自指尖滑落,贺鸣垂首敛眸,盯着空荡荡的手指怔忪片刻。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手臂:“祖母,您昨夜不还说,想吃糖炒栗子吗?” 纤长眼睫扑簌如羽翼,意有所指。 宋令枝是宋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她哪能听不清宋令枝这话。 无非是不想让贺鸣知她昨夜进宫求情。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挽着她往里走,又朝后对贺鸣道。 “热水热菜早备下了,在里面可有受人欺负?前日祖母托吴四送去的伤药,可曾收到了?” 贺鸣毕恭毕敬拱手:“是贺鸣的不是,劳累祖母挂心了。在里面一切都好,想来是圣上眷顾,贺鸣并未受刑。” 宋老夫人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贺鸣垂首,言语打探几回,宋老夫人和宋瀚远竟是对“放妻书”一无所知,贺鸣心中疑虑渐生。 宋瀚远狐疑侧目:“可是有事?” 贺鸣沉吟片刻,而后摇头:“并未,只是在想翰林院的事。” 宋瀚远清清嗓子,背手穿过乌木长廊:“你才回来,还是在家多歇息才是,莫累坏了身子。” 贺鸣低声:“是。” …… 转眼七夕将至。 府中上下灯火通明,林中彩带随风飘扬,金桂满枝。满园花团锦簇,珠围翠绕。 自贺鸣洗清冤屈后,圣上念他遭奸人所陷害,在诏狱受 尽委屈,特让人赏了好些珠宝玉石。 流水似的赏赐流入宋府。 宋家虽富甲一方,然圣上赏赐,自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人人都道新科状元苦尽甘来,皇恩浩荡。 丫鬟婆子双手捧着漆木茶盘,穿过影壁,人人眼中带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般好看的珍珠。我听二门上的人说,姑爷好像快要升官了。若非陛下这些天病着,怕是升官调任的旨意早就下了。” “若是调任,少夫人会不会跟着一起?倘或是江南富庶地还好,可若是西北,那还不如留在京中好,少夫人本就体弱,哪里能受得那些苦楚?” “说起来,少夫人同姑爷成亲这般久,怎么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若是有个孩子傍身……” “主子家的事,何时轮到你们多嘴了?” 身后骤然响起白芷凌厉的一声,小丫鬟齐齐福身,忙道不敢。 白芷冷着脸训斥:“再让我抓到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定上报老夫人,把你们都发卖出府才好。” 小丫鬟瑟瑟发抖,连连跪地求饶。 满园悄然无声,秋风乍起,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晃动。 宋令枝坐在窗下妆镜前,对镜描眉画眼。 白芷气势汹汹掀帘而入。 宋令枝粲然一笑:”怎么今日气性这般大,都快赶上秋雁了?” 秋雁垂手站在宋令枝身后,撇撇嘴,为自己喊冤:“奴婢可不敢,少夫人可莫要乱说。” 白芷轻声:“少夫人心善,可府上的下人未免也太张狂了,竟连主子的话都敢编排。” 贺鸣公务繁重,时常在翰林院忙至半夜才归家,有时还会宿在翰林院。 府中下人见久了,难免会生出些闲话来,说贺鸣是在外面养了人。 宋令枝皱眉:“……还有这起子事?” 白芷福身:“若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倒还知道规矩,可那些京中买来的,未免不知好歹。” 宋令枝淡声:“下回再有人说,直接发卖出府便是。若是祖母问起,就说是我的话。” 白芷笑着颔首:“是。” 言毕,又笑着上前,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螺子黛。 “还是奴婢替少夫人描眉罢。” 通透铜镜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容颜,薄粉敷面,白璧无瑕。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挽着三千青丝,耳垂上缀着景泰蓝红珊瑚耳环。 白芷捧过靶镜,递到宋令枝手上:“少夫人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好?” 镜中人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 白芷双手端着锦匣,笑着揶揄:“这是先前姑爷送的口脂,奴婢想着今夜花好月圆……” 一语未落,白芷和秋雁齐齐笑出声。 宋令枝恼羞成怒:“刚刚还说府中下人没规矩,我看你才是最没规矩的那个!” 三人闹成一团。 嬉笑间,天色渐暗,落日西沉。 霞映满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款步踏入园中,踮脚往外张望。 贺鸣还未回府,仍在翰林院。 白芷双眉轻拢,低声嘟囔:“这掌院学士也真是的,七夕还不让姑爷早归。” 宋令枝侧目凝眸:“公务要紧,自然耽搁不得。” 她挽起唇角,“罢了,我们去翰林院等便是,省得贺哥哥跑这一趟。” 长街熙攘,彩灯玲珑满目,珠宝争辉。 许是七夕佳节,街上年轻男女众多,衣裙窸窣,华衣锦衫。 长街水泄不通,七宝香车举步难行。 宋令枝命车夫靠边停下,扶着白芷和秋雁的手踏上青石板路。 “翰林院离这不远,走着去,兴许还能比马车快些。”宋令枝道。 白芷轻声细语:“是这个理,只是少夫人今日穿的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怕是不好走路,这鞋遇水容易打滑。” 宋令枝不以为意:“这几日不曾下雨,街上哪来的水?” 遥遥瞧见前方有家卖着灯笼的小铺,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 “先去那瞧瞧罢,我瞧着门口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倒是做得极好。” 白芷笑着附和:“少夫人喜欢,奴婢去买来就是。” 宋令枝温声:“只怕主人家不肯割爱,我随你一起去罢。” 夜色氤氲,皓月当空。 今日是七夕,贺鸣念着要同宋令枝上街夜游,早早同掌院学士,无奈还是忙到天黑。 一身绛紫色海水纹广袖圆领长袍,贺鸣步履匆匆,穿梭于夜色之中。 才从翰林院离开不久,忽然听见熟悉的一声,却是宋府的车夫。 身后七宝香车无声伫立在黑夜之中,车夫满脸狐疑:“姑爷,你怎么在这?” 车夫挠挠头,“少夫人不是一早去寻你了吗?” “……枝枝?”贺鸣面色一凛,眼中涨起不好的预感,“她何时去的,我怎么没见到?” 自从收到那枚箭矢后,贺鸣常常心神不宁,深怕那些人狗急跳墙,对宋令枝下手。 车夫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少夫人约莫走了有、有一炷香了。” 贺鸣愕然:“……什么?” 从这走去翰林院也不过是半刻钟的脚程,根本花不上一炷香的功夫。 急急松开车夫,贺鸣眼眸骤紧,匆忙转身朝翰林院行去。 他这一路走来,并未看见宋令枝,且她若是真去了翰林院,定会有门吏同他说的。 可他从未听过有人禀报。 心急如焚,贺鸣心中惴惴不安。逆党手段残忍,若是宋令枝真的落到他们手上…… 才走两三步,忽而又大步流星行至车夫眼前:“去,回府再多寻些人来,务必找到少夫人……” “找我做什么?” 熟悉的娇柔女声在身后响起。 贺鸣怔怔转过身。 宋令枝身后是 万盏明艳灯火,灯火阑珊,宋令枝手执一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烛光微弱,在风中摇曳。 “枝枝……” 双目圆睁,贺鸣忽而往前两三步,一把抱住了宋令枝。 满心的担忧不安在见到宋令枝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宋令枝细腰盈盈一握。 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得宋令枝动弹半分。 宋令枝诧异扬起头,下巴抵在贺鸣脖颈,眉眼满是错愕:“贺、贺哥哥。” 熟悉的女声落在耳旁,勉强拉回贺鸣思绪。 贺鸣讪讪松开人,转而低头去瞧宋令枝手上的灯笼。 他别扭瞥过视线:“抱、抱歉。” 宋令枝言笑晏晏。 身后跟着的白芷和秋雁亦是笑弯了眼睛,调侃之色尽显。 车夫垂手侍立在身后,笑道:“少夫人,还好你来了,奴才刚刚听姑爷那话,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 宋令枝抬眸凝视,手中的灯笼提起,烛光跃动在宋令枝眼中。 “我瞧着这灯笼好看,可惜掌柜不肯割爱,我和他说了好久……贺哥哥、贺哥哥?” 迟迟等不到身边人的回应,宋令枝好奇转眸。 贺鸣仍伫立在原地,似是在发呆。 宋令枝将手中灯笼交给白芷,提裙行至贺鸣身边:“贺哥哥?” 贺鸣猛地回神,一手揉着眉心,低声告罪:“抱歉,我适才走神,没听清……” 宋令枝弯唇:“没事,我们先回府罢。我听书房伺候的小厮说,您这几日都熬夜到五更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 贺鸣:“无妨,先前你不是还说想去灯会?正好今日我得闲……” “灯会年年都有,哪里急在这一时?倒是贺哥哥精神如此不济,还是回府歇息才是正经。” 贺鸣还想多说两句,宋令枝先一步,提裙踏上马车:“贺哥哥若不回府,我自己回便是了。” 银辉洒落在二人之间。 贺鸣望着宋令枝的身影,蓦地转身:“等我片刻。” 绛紫色身影融在朦胧夜色中,宋令枝眨眨眼。 不多时,贺鸣又重新折返,手中多出一支金黄桂花,是他方才折下的。 明黄花蕊别在宋令枝鬓边,犹如展翅高飞的彩蝶。 贺鸣声音轻轻:“回罢。” 马车原路折返,最后停在宋府前。早有奴仆婆子上前,簇拥着宋令枝和贺鸣进府。 宋令枝眉眼弯弯:“你先回去歇息,我去看看祖母。” 贺鸣低声应了声“好”,转而又道:“路上小心。” 白芷捂着唇偷笑:“姑爷今夜是怎么了,怎的回了家,还是这般心不在焉?” 宋令枝轻瞥她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一众奴仆婆子悄声跟在宋令枝身后,宋令枝嫌烦,摆摆手屏退,又命秋雁去书房一趟。 “问问贺哥哥身边 的小厮,看他知道些什么。” 秋雁福身告退。 白芷扶着宋令枝往园中走去,心生遗憾:“可惜了少夫人今日花了一个多时辰梳妆,若早知如此,还不如……” 宋令枝瞪白芷一眼:“莫要多话。” 脚上的鞋子是新制的,磨得宋令枝后脚跟生疼,她拍拍白芷的手背:“你去祖母院子瞧瞧,若是祖母睡下,我就不去叨扰了。” 白芷担心:“那姑娘……” 宋令枝柔声:“我在这凉石上坐会,横竖是在府上,出不了大事。” 白芷福身:“是。” 秋风清寒,月影横窗。 湖中波光粼粼,涟漪渐起。宋令枝抬手轻抚过鬓间的桂花,澄澈湖面映照出一张盈盈笑颜。 她弯眼。 陡地,湖面上又多出一道黑影。 宋令枝瞳孔骤紧,待一回首,人已经被推入湖中。 “救、救命……” 风过树梢,月影当空。 湖上涟漪仍旧,金黄桂花飘在湖水之上,晃晃悠悠。 …… 竹影婆娑,苍苔浓淡。 乾清宫内外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槅扇木门前。 孟瑞风尘仆仆,自从弗洛安回来后,他已经连着三日不曾闭眼。 岳栩皱眉,从寝殿走出。 案几后的孟瑞满脸沧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案上红烛摇曳,落在孟瑞眼角。 岳栩沉声,嗓音悲怆肃穆:“孟老先生,可是有法子了?” 孟瑞千里迢迢前往弗洛安寻玉寒草,好不容易得到一株,不想回程之日,竟得知沈砚双目失明的消息。 晴天霹雳,孟瑞连夜赶回京中。 他伏首于案前,握笔于手中,匆忙写下药方。 “老朽适才已为陛下针灸,或许对陛下的眼盲有所缓解,只是终究治标不治本。如今还是得快快寻着销金散的解药。” 岳栩低声:“玉寒草如今已经寻来,孟老先生还需几日才能……” 孟瑞凝眉:“短则三月,多则一年半载。” 岳栩沉下脸:“不妥,若是陛下连着多日不上朝,朝中众臣定然有异议,且如今旧太子余孽未尽,若是让他们知晓陛下患有眼盲,保不得他们不会趁机兴风作浪。” 孟瑞长吁短叹:“若是能寻来药人帮陛下试药,兴许能快些。” 药人不易寻得,沈砚的病也等不及。 岳栩面色凝重,拱手抱拳:“药人的事我再想想办法,这些时日还求孟老先生……” 孟瑞摆摆手:“不过是老朽的份内之责罢了,当初若非老朽人言轻微,也不会让玄静真人……” 孟瑞重重叹口气,“老朽愧对‘医者’二字,着实不配为医。” 岳栩:“此言差矣,若非孟老先生,陛下恐怕早就……” 重重帐幔遮掩的背后,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暖阁传出:“来人。” 沈砚一身月白色圆领寝衣,他双眉拧紧,入目所及,虽能瞧见一二,可实在算不得清晰,只能隐约瞧见些许轮廓。 岳栩和孟瑞疾步赶往榻前。 孟瑞满目凝重:“陛下,您觉得身子如何?能看清老朽吗?” 沈砚面若冰霜,剑眉似蒙上清寒之色:“朕睡了多久了?” 孟瑞实话实说:“三日。”他忧心忡忡,“陛下,您的眼睛……” “暂且无碍。”沈砚淡声,波澜不惊的一双眸子寻不到半点异样。 他转而望向岳栩,“朝中这三日,可有异样?“ 岳栩半跪在地,不敢有所隐瞒。 他见过沈砚眼盲的模样,即便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可落在身上的冷意却半点不见,压迫震慑十足。 岳栩低声禀告京中朝臣的动向。 沈砚哑声,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先太傅自缢,那些人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岳栩欲言又止。 沈砚眸色一沉:“……怎么了?” 寝殿悄然无声,银火壶燃着滚烫的金丝炭,熊熊烈焰烧着。 岳栩眼眸低垂。 那道冷冽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彻骨。似无形阴影落在岳栩身上,渐渐收拢。 沈砚喉结轻滚,一字一顿:“说话。” …… 宋府上下杳无声息,唯有秋风飒飒。 自昨夜宋令枝落水后,府上愁云惨淡,白芷和秋雁守在榻前,二人双眼红肿。 秋雁轻声宽慰白芷:“这事本也不是姐姐的错,姐姐莫过自责了。还是先回房歇歇,少夫人这有我守着便是。” 白芷眼中含泪:“……姑爷呢,可是同老爷在一处?” 秋雁点点头:“是,说是有要事要和老爷商谈,过会就回来。” 秋雁好说歹说,终将白芷劝回房。 那歹人虽说没要了宋令枝性命,只将人推入湖中,可那湖水森寒,宋令枝先前又落过两回水,自是留下病根。 昨夜落水后,宋令枝高烧不退,此刻还未醒来。 暖阁四角供着鎏金珐琅铜炉,秋雁一手托着腮,掩唇懒懒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今夜竟能这般困。 镏金鹤擎博山炉青烟缭绕,少顷,秋雁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连何时被人移去东次间也不知。 夜半三更,更深露重。 暖阁静悄无人耳语,沈砚悄声踱步至榻前。 榻上的宋令枝眉眼孱弱,不见半点血色。她静静躺在锦衾之下,纤瘦手腕瘦弱。 沈砚俯身垂首,目光一点一点自宋令枝脸上掠过。 手指轻抚过宋令枝鬓边,唇齿溢出一声笑。 “他就是这般照顾你的。” 沈砚冷笑两声,“也不过如此。” 青玉扳指握在掌心,沈砚目光淡漠,望向下首的孟瑞:“……如何了?” 孟瑞实话实说:“宋姑娘体中仍有销金散残留,故而昏睡至今。” 宋令枝身上所中的销金散不如沈砚严重,且她先前拿过玉寒草入药,如今只要好生调理…… 孟瑞轻声,不敢妄下断言:“只要好生调理,再过一两日,宋姑娘也能醒的。” 只是若想同寻常人一样,彻底痊愈,怕是不能了。 寒症怕是会随宋令枝一生。 沈砚双眉紧拢,久久不曾言语。 那双漆黑瞳仁笼着层层阴霾,晦暗不明。 良久,孟瑞方听得沈砚低低的一声:“朕方才好似听你提起……药人?”!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皓月当空,云影横窗。 廊檐下坐更守夜的婆子倚在黑漆柱子上,轻轻打着盹。 书房点着灯,烛光通明。 冬海提着羊角灯,小心翼翼在前方为贺鸣引路:“姑爷,老爷就在书房。” 贺鸣颔首,眉宇间笼罩着浓浓的忧虑愁思,鸦青色圆领长袍衬出瘦削薄弱身影。 他嗓音沙哑:“有劳了。” 冬海毕恭毕敬:“姑爷客气了。” 檐角下悬着一盏通胎花篮式玻璃灯,昏黄烛光影影绰绰,照亮贺鸣半张脸。 他眸色极浅,眼尾低低往下垂着,勾出无尽的惆怅和悲伤。 冬海识趣离开,又顺手屏退守夜的奴仆婆子, 眨眼,书房外只剩贺鸣孤独寂寥的一抹身影。 槅扇木门就在眼前,广袖轻抬,却好似怎么也推不开。 暖黄烛光照在脚下,凝视那抹浅淡光晕半晌,贺鸣好似望见宋令枝一张盈盈笑颜。 七夕那夜,宋令枝还提着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言笑晏晏站在朦胧月色中,抬眸朝着贺鸣笑。 可如今,那张笑颜不再,转而只剩下冰冷孱弱的一张容颜。 贺鸣守了对方一日一夜,也不曾见宋令枝身子有过半点好转。 垂落在锦袍旁的手指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虬结。 贺鸣双目腥红,他低垂着头,眼角滚落下一滴热泪。 握成拳的手指无声抵在木门上,贺鸣竭力扼住心口的哽咽。 他怎么也忘不了,自己疯似的冲入那院中,却只看见宋令枝浑身湿透被白芷抱在怀里。 水面荡漾,一支金黄桂花静悄悄飘在水面上,无声凝望着一切。 湖边碎石上,落着一张不起眼的落叶,上面的标识,和当日落在马车中的如出一辙。 是敲打,亦是警醒。 贺鸣这些时日在翰林院居多,他以为离宋令枝远一点,那些人的目光或许就不会落在她身上。 可他低估了那些人的心狠手辣。 单手捏拳,指骨咔嚓作响,在黑夜中尤为突兀。 书房后传来宋瀚远沧桑年老的一声:“可是贺鸣在外面,快进来罢。” 亲生女儿昏迷不醒,宋瀚远也跟着守了一夜。 他坐在书案后,好似又多了几l根银发。 贺鸣垂手站在下首,眼尾泛红。 贺鸣眼中垂泪,掀袍下跪,伏首叩地。 宋瀚远唬了一跳,赶忙起身,绕至书案前。 “你这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夜风拂过,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檐角下光影随风摇曳。 半晌,屋内传出宋瀚远错愕震惊的一声:“这是……放妻书?” 宋瀚远眼中惶恐不安,垂在腰间的手惴惴不安:“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 贺 鸣垂首敛眸:“先前在诏狱,我也曾托吴四送来一封。” 贺鸣眼中笼着浓浓的疑虑不解,“只是不知,那信为何没到枝枝手中。” 宋瀚远当即怔在原地,心中了然,那信,十有八..九是落到了圣上手中。 他眼中讷讷,颇为不解:“可你如今不是全身而退?反诗一案圣上已经查明,此事与你无关……” 贺鸣拱手,视线轻抬,透过茫茫夜色,落在宋瀚远脸上。 “当日在狱中,先太傅曾派人来寻过我,枝枝这回落水,亦是他们的人动的手。” 他如今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哪来的权势护宋令枝周全。 这回是敲打,那下回呢? 若宋令枝不是在府中落的水,若非白芷及时折返,发现落湖的宋令枝…… 后果不堪设想。 贺鸣眼眸低敛,灰暗光影笼罩在他身上。 曾经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垂着肩膀,提不起半点的力气与精神。 他不怕那群人对自己下手,自己行得端坐得直,也不曾结党营私。 可若是宋令枝……贺鸣捏紧手中指骨,只觉满心满眼烧灼厉害。 银辉洒落在书房木地板上,宋瀚远一瞬不瞬望着下首的贺鸣。 良久,他无力跌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垂落在夜色中。月光迤逦在宋瀚远深色的长袍上。 凭心而论,贺鸣这个女婿他是哪哪都满意,人品相貌学识,哪一点挑出来不是出类拔萃,不是拔尖的? 无奈天不遂人愿,终究是有缘无份。 他膝下只有宋令枝一女,自幼捧在心尖上疼的闺女,宋瀚远怎么舍得拿宋令枝冒险。 那双混沌模糊的眼珠子久久落在贺鸣脸上。 片刻,他沙哑着嗓子道:“地上凉,快起来罢。” 手中的“放妻书”紧紧攥着,宋瀚远视线落在纸上浓墨的三个字上,轻呼出口气。 “这事,我先替枝枝应下了。” 贺鸣垂下眼睛。 宋瀚远哑声:“只是有一点,虽然你和枝枝无缘,可便是没了这一纸婚书,你也是我们家的人。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让人来寻我。” 他手指颤巍巍自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你孤身一人在朝中,难免势单力薄。日后若是有难,拿着这玉佩到家里的铺子,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贺鸣瞪圆双目,推拒着不肯收下。 宋瀚远反手握住贺鸣:“你若是还认我这个父亲,就收下。” 贺鸣眼中含泪,又叩首伏地,拜了三拜。 夜色如水,月光满地。 贺鸣从宋瀚远书房出来,夜深人静,乌木长廊下只余月光停留。 掌心握着玉佩,贺鸣双目失神,转过影壁,穿过长廊。 宋令枝的院落就在前方,再跨过那道月洞门便能看见。 可短短数十步,贺鸣却怎么也跨不了。 月光缱绻,浅淡流淌一地。 苍苔浓淡,树影婆娑。 贺鸣望着那道月洞门,许久许久。 终于,目光从月洞门收回,贺鸣转身,无声离开。 再过三日,他的调任也快下来了。 …… 秋末冬初,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庭院中枯枝落叶吹散一地。 廊檐下不见半点人影,悄无声息。 不多时,檐下忽然传来秋雁的笑声:“白芷姐姐等等我。” 白芷回望,笑睨秋雁一眼:“等你做什么,正经事不做,好端端的竟偷溜出去买蜜饯吃。仔细老夫人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秋雁不以为然,双手捧着漆木攒盒:“姐姐知道什么,这是为姑娘买的,待明日回了江南,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白芷笑着戳穿:“我看是你自己想吃罢,好好的,竟将姑娘扯进来,也不怕臊得慌。” 猩红毡帘挽起,暖意迎面而来。 鎏金珐琅铜炉搁在宋令枝脚边,她倚在楹花窗下,笑看秋雁和白芷打趣逗乐。 “姑娘,奴婢给你带了芙蓉酥酪,你快尝尝。” 漆木攒盒掀起,入目是十来个精致小巧的糕点。 宋令枝唇角轻勾,眸色浅浅淡淡。 病了两个多月,她从贺少夫人又回到了宋姑娘。 她醒来的那一日,恰好贺鸣远行,前往滇南赴任。 阖府出动,朦胧细雨中,宋令枝披着鹤氅,折桂送贺鸣一路平安。 贺鸣于一场连绵秋雨中离开,而如今,宋令枝也将随祖母父亲离开京城,回到江南。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如宋令枝先前所盼一样。 芙蓉酥酪一口咬下,甜腻在唇齿间蔓延。 秋雁双眼泛着亮光,目光时不时落向攒盒,她舔舔双唇:“姑娘觉得如何?” 宋令枝知她嘴馋,笑着将攒盒推到秋雁身前:“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秋雁巴不得,当即捡起一块丢入口中,一双眼睛笑弯:“好吃。” 白芷轻声笑:“再好吃姑娘也不能多吃,您如今可还吃着药呢。” 她俯身为宋令枝倒上一杯滚烫热茶,”说起来,孟老先生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先前若非他,姑娘也不会那么快醒来。” 白芷目光在宋令枝脸上打量,“这两个多月奴婢瞧着,姑娘的面色倒是好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畏寒了。” 宋令枝手指一顿。 祖母病危那会,孟瑞会上门,是因为沈砚。那这回呢? 府中下人说,圣上这两月身子抱恙…… 宋令枝眼眸轻抬:“孟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白芷温声:“本也是不知道的,只是那日孟老先生远行回京,恰好在路上碰上我们家老爷,这才知道的。” 宋令枝惊奇:“远行?可知孟老先生是去了何处?” 白芷摇摇头:“奴婢只听说是为 了寻一味药,旁的便不知了。姑娘若是想知道,何不等孟老先生来了,您亲自问问?” 宋令枝唇角挽起:不过是好奇多嘴一句罢了。▓[(” 明日宋家一家就要迁往江南,今夜的践行宴,宋瀚远还特地邀了孟瑞前来。 细雨瓢泼的黄昏,孟瑞撑着一把油纸伞,眉宇紧拢,步履匆匆。 行至宋令枝屋前时,方稍稍放缓了脚步。 早有丫鬟立在门口,接过孟瑞手中的油纸伞,躬身请孟瑞进屋。 拂去一身的水汽,孟瑞躬身,转过缂丝屏风:“宋姑娘。” 宋令枝忙命人唤孟瑞起身:“老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孟瑞细细把脉,随后又点点头:“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再将养些时日,便可好全。” 秋雁和白芷站在下首,闻得这话,二人脸上皆是一喜,忙忙打发丫鬟去和宋老夫人道这喜讯。 秋雁眉眼带笑:“奴婢适才瞧孟老先生脸色这般凝重,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姑娘的身子不好了。” 孟瑞拱手,紧拢的双眉却始终不得舒展:“让姑娘见笑了,老夫只是……” 望着宋令枝那双眼睛,孟瑞欲言又止,而后摇头,“只是在为家里的事烦心罢了。” 宋令枝一怔,忙忙道:“孟老先生于我于祖母都是恩人,若有何能帮上忙的……” 孟瑞拂袖:“不过是些小事罢了,劳姑娘挂念了。” 他起身告退,“宋老爷刚刚寻老夫有事,老夫先行一步。” 宋令枝起身相送:“孟老先生慢走。” 又命秋雁亲自送人出门。 白芷扶着宋令枝至榻前坐下,心生疑虑:“孟老先生那样,着实不像是无碍的样子。”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孟老先生说是家里事……” 宋令枝忽而一惊。 孟瑞离开孟家多年,从未和家里人有过往来,哪来的家中事操心? 且他这些年,一直是孑然一身的。 白芷轻声:“秋雁那话虽直白,却也是奴婢的心里话。孟老先生这几l回过来,都心神不宁的。若非姑娘大安,奴婢只怕也是疑心姑娘身子不好了。” 宋令枝沉默不语。 白芷:“先前孟老先生还交待奴婢,姑娘往日吃的药,必得奴婢亲自盯着,切莫假手于人。且每回的药饵,都得留着。” 白芷挽唇:“奴婢还从未被见过这般用心的大夫,那些草药奴婢虽不认得,不过那玉寒草……” 宋令枝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在地:“什么玉寒草,哪来的玉寒草?” 白芷茫然:“孟老先生给奴婢的,虽说和其他草药混在一处,不易看出。不过奴婢先前见过,倒还能认出来。” 玉寒草珍贵,满弗洛安也就王后有,孟瑞常年在京城生活,哪来的玉寒草。 心中某个念头渐渐浮现,宋令枝款步提裙,急急往外走,忽而脚下被一书绊住。 白芷俯身捡起,好奇:“这是……姑娘的吗?” 宋令枝凝眉翻开,本子并未署名,墨迹泅湿了纸张,上面龙飞凤舞,零零散散记录着日常琐事。 昏迷三日,针灸两个时辰。 昏迷两日,疼痛难忍,伴有呕吐晕眩,针灸不曾缓解。 昏迷两日,四肢冰冷,寒症发作。 昏迷半日,全身痉挛,呕吐,针灸三个时辰。 …… 握着厕册子的手轻轻发抖,指尖颤动,似有无数念头从心底深处冒出。 寒症、四肢冰冷。 一桩桩一件件,皆和自己的病症对上,可宋令枝……她从未昏迷如此之久。 症状之后,附着一张张药方。 心口剧烈起伏,细雨摇曳,敲打在窗棂之上,雨声震耳欲聋。 宋令枝指尖颤巍巍,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 若册子上所记录之人是沈砚,孟瑞该日夜在乾清宫前守着才是,这会得空来宋府替自己诊脉。 册子在手中哗啦啦作响。 孟瑞做事细致,何时记下的症状都会写明时日。 宋令枝翻至首页,两眼一黑,只觉心中的猜想又明朗两三分。 那是,她落水昏迷的日子。 册子陆陆续续写了两个多月,孟瑞来宋府为自己看诊,亦是两个多月。 再往后翻—— 眼盲发作,针灸半个时辰,不曾用药。 眼盲发作,针灸三个时辰,伴有头晕目眩,不曾用药。 昏迷半日,眼盲发作,不曾针灸,不曾用药。 往后数日,皆是如此。 满纸满纸都是“不曾用药”。 最后一回记录,亦是五日前。 宋令枝心神恍惚,蓦地想起先前曾听下人说,圣上这一个多月都不怎么上朝。 不曾上朝,是因为眼盲吗? 宋令枝不敢想,沈砚那样高傲不可一世的人,怎么可能会眼盲? 她心中惴惴不安,跌坐在榻上,忽而明白孟瑞这些时日心事重重是为何。 宋令枝心神不安。 白芷战战兢兢:“姑娘,这册子……可是孟老先生遗落的?” 宋令枝心不在焉点点头,目光低垂至指尖。 她该打发白芷将册子送还给孟瑞的。 可话到嘴边,宋令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雨声淅沥,清寒透幕。 宋瀚远今日设宴款待孟瑞,宋令枝以身子不适为由,并未出席。 雨雾朦胧,她坐在楹花窗前,望着院中的缥缈雨色,天色渐暗,府上灯火通明,独宋令枝房中并未掌灯。 她也不许外人进去叨扰,只只身一人,倚在窗前听了两个多时辰的雨。 雨幕清冷,空中雨丝摇晃。 秋雁和白芷二人远远站在廊檐下,盯着窗前的宋令枝发愁。 秋雁忧心忡忡:“ 你说姑娘今夜是怎么了,不吃不喝,也不让我们和老夫人回话,这万已有个好歹……” 白芷眼疾手快,捂住秋雁双唇:“呸呸呸,净说不吉利的话,我们姑娘如今否极泰来,定会平安无虞的。” 秋雁自知失言,忙忙捂住嘴。 秋雨萧瑟,满园悄然无声,耳边只有雨声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阖的槅扇木门终于推开,宋令枝信步踏出暖阁,她声音轻轻:“孟老先生可还在前院?” 前院花厅。 细乐声喧,丝竹悠扬。 一众奴仆遍身绫罗,双手捧着美酒佳酿,在席间穿梭走动。 孟瑞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踉跄往外走去。 立刻有奴仆婆子跟上。 他挥挥手,屏退跟着的奴仆,跌跌撞撞往园中走去。 雨水冰凉,落在孟瑞肩上,他仰头,雨珠顺着眼角往下滑落。 孟瑞拂袖,松垮的袖子抚过眼角,不知擦去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宋令枝找到人之时,孟瑞正坐在檐下栏杆边上,隔着雨幕,同一株芭蕉哭诉。 “三皇子,臣、臣对不住你。” 孟瑞双眼朦胧,泪如雨下,哀哀戚戚。 恍惚间,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雪夜,看见沈砚跪在茫茫大雪之中。 雪花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眉眼。 身上唯一御寒的鹤氅被玄静真人以挡灾二字收走,稚童单薄的身影在雪中瑟瑟发抖。 “臣该、该拦下那个天杀的道士,不该让您吃下销金散。” “命格,该死的命格。” “您是天潢贵胄,才不是什么挡灾、挡灾之人。” “臣又食言了,又没治好你。如今、如今玉寒草、玉寒草没了。” 孟瑞显然是吃醉了酒,抱着芭蕉嚎啕大哭。 秋雁和白芷面面相觑,听不懂孟瑞所言何意,唯独宋令枝怔怔站在原地。 她眼中震惊,未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也在此刻有了答案。 丝帕紧紧攥在掌心,眼眸惶恐震动。 “白芷,替孟老先生取解酒药来,我有话同他说。” “还有——” 宋令枝抬眼,一双杏眸清冷凌厉,“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往外透露半字。” …… 秋霖脉脉,空中水汽弥漫。 乾清宫内杳无声息,亮如白昼。 紫檀嵌玉理石上设着炉瓶三事,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 地龙烧得滚烫,寝殿不见半分凉意。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圆领长袍,烛光跃动在他眉眼。 那双冷冽眸子深沉如水,犹如万年寒冰。 案几l上的奏章堆积如山,沈砚一手执着毛笔,在纸上挥墨。 “陛下这几l日越发阴晴不定,就连岳统领也被赶出乾清宫。” “陛下不让任何人近身,往日还肯让老 夫针灸,如今也不肯了,药也不再吃了。” “说起来,老夫有一言,不知该说不该说。陛下如今病入膏肓,且先前又拿自己的身子试药,只怕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他本就看不见,且戒心又重,老夫也是万分无奈。” “少时空有一腔热血,自以为能救死扶伤,不想却连连失言。真是愧对、愧对这一身医术。” 窗外雨声滂沱,孟瑞的哭声犹在耳边。 寝殿幽幽,唯有烛光晃动。 若非怕他人知晓沈砚眼盲一事,这殿中的烛光,怕是灭了也无妨。 宋令枝定定站在原地,四肢如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脚,往前挪动半步。 案后的沈砚一手撑在书案上。 少顷,毛笔轻搁在笔架上,分毫不差,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起身,宽松的广袖轻拂,衣袂松垮,差点自烛光之上拂过。 宋令枝蓦地睁大双眼,下意识想要脱口提醒。 只一瞬,那道衣袂已轻轻自烛光之上拂过。 烛影晃动,昏黄的焰火并未烧着沈砚的衣袂。 宋令枝捂着心口,无声松口气。 她眼中的水雾仍在。 怕唇齿溢出声响,宋令枝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雨声依旧,窗外竹影摇曳。 她看着沈砚一步步越过书案,看着他一步步上前,昏黄烛光落在他身后。 沈砚一双黑眸沉沉,凌厉的眼睛低敛。 再有两三步便是台矶,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沈砚身上,不自觉跟着人往前。 衣裙翩跹,连何时拂到身后高几l上的汝窑美人瓢也不知。 眼看那美人瓢就要落地,宋令枝眼疾手快,俯身匆忙抱住。 惊魂未定之余,沈砚已步下台矶,和宋令枝不过一尺之距。 熟悉的檀香蔓延在鼻尖,宋令枝双手抱着汝窑美人瓢,侧目凝眸。 寝殿静悄无人耳语,秋风轻拂在二人中间。 宋令枝别过眼睛,悄然将美人瓢扶正。 耳边倏然落下一声叹息。 下一瞬。 沈砚忽然侧身,不由分说伸手,将宋令枝揽入自己怀中。 那声叹气伴着温热气息,落在宋令枝颈边。 他嗓音清冷,宛若窗外秋雨。 “……宋令枝,你是想站上一整夜吗?”!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夜雨潇潇,雨幕清冷。 秋风飒飒掠过窗子,紫檀嵌玉书案上宣纸吹落一地,纸张散落在脚边。 借着盈盈烛光,宋令枝清楚瞧见纸上的一字字。 字迹潦草,墨迹泅在一处。 宋令枝俯身,目光低垂,视线在纸上一点点掠过。 一双宛若秋水的杏眸水雾氤氲,泪水滚落,滚烫泪珠落在纸上。 泪珠透过纸背。 宋令枝双手轻捧过一张宣纸,她是见过沈砚的墨宝的。 下笔矫若惊龙,不似纸上这般随意无力。 抬眸,那双深沉漆黑的瞳仁又一次落在眼中。 眼尾狭长冷冽,如窗外秋雨凄冷萧瑟。沈砚眸色极深,细看方觉他脸色较之往日苍白孱弱。 孟瑞说,自己往日吃的药,都是沈砚试出来的。 试药并不好受,或恶心昏厥,或呕血疼痛,或……眼盲加剧。 沈砚先前还能勉强看见一点轮廓,如今却怎么也瞧不见了。 嗓音哽咽,濛濛水雾浸润着眸子,宋令枝哑着嗓:“……为什么?” 她中的销金散不多,且先前又吃过一回玉寒草。依孟瑞所言,除了寒症,再无别的症状。 “孟老先生说,他从弗洛安带来的玉寒草,都拿来给我入药了。” 沈砚淡声:“嗯。” 宋令枝眼中疑虑蕴满,即便亲眼所见,她仍觉得不可思议。 沈砚这般凉薄无情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自己…… 眼角的泪水一点点被人擦干,沈砚指腹落在宋令枝眼尾。 他嗓音轻轻。 “宋令枝,你说过,你很怕冷的。” 在海船上,在那个细雨朦胧的黑夜,宋令枝站在甲板上。 那夜她不管不顾,纵身一跃前,同沈砚说过的最后一句,便是—— 我很怕冷的。 窗外雨霖脉脉,雨声叠着风声,犹如那一夜在海上阴冷森寒。 只是这一回,沈砚站在了宋令枝身侧。 二人之间不再是彻骨海风。 指腹拂过宋令枝眼睫,许是看不见,沈砚动作极轻。 宋令枝扑簌睫毛掠过他掌心,泪水滑过他指缝。 窗外细雨飘摇,烛光晃动,二人身影落在地上。 书案上的奏章不曾有人动过半分,先前还是岳栩念,沈砚写。 可如今沈砚不肯让人近身,书案上的奏章自是无人搭理。 宋令枝轻轻叹口气,别过脸:“……奏折、奏折怎么办?” 朝政大事,总不可能一直耽搁着。 夜雨萧瑟,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宋令枝不明所以,抬眸皱眉:“你笑什么?” “你在家想了那么久,就为了同我说这话?” 他不再自称“朕”。 宋令枝双目圆睁:“你又监视我?” 沈砚眸色微暗:“猜的。” 宋府的暗卫早就撤走,若非如此⑨_[(,宋令枝当日也不会遇险。 “奏折不必管,待……” 宋令枝忽然伸手,纤细手指握住沈砚一角的衣袂。 “我、我帮你念罢。” 她定定心神,扬眸凝视着沈砚,“我念,你写。” 那抹象牙白衣角不曾从宋令枝指尖滑落。 …… 夜已深,点点烛火撑起寝殿的光亮。 窗外雨声好似小了些,只听秋风掠耳,落叶满地。 宋令枝枕着手,趴在案几l上昏昏欲睡。 公文晦涩难懂,她往日又是个不爱念书的主,小的时候学《论语》学《孟子》,不知气走了多少先生。 如今念着干巴巴的奏折,宋令枝只觉眼花缭乱。 寝殿燃着安神香,青烟未尽。 沈砚松开笔,侧目垂眼。 耳边气息平缓,弥漫在鼻尖的幽香渐渐。 沈砚不动声色起身,拦腰抱起宋令枝。 殿中杳无声息。 少顷,有人低低在殿门口轻唤:“陛下。” 沈砚抱着宋令枝驻足:“进来。” 岳栩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偌大的宫殿,只有宋令枝和沈砚二人的身影。 他轻声踏入殿中,余光瞥见沈砚怀里的宋令枝,岳栩瞳孔一紧。 “陛下,属下唤宫人来……” 沈砚目光淡漠从岳栩脸上掠过。 即便那双眼睛看不见,然落在身上的压迫却半点也不减。 视线似有了分量,沉沉落在自己肩上。 岳栩头埋得更低了。 青纱帐慢影绰,沈砚抱着宋令枝,一步步朝暖阁走去,无声将人安置在榻上。 指尖的青玉扳指轻转,沈砚目光在宋令枝脸上停留片刻,方起身往外走。 “近日朝中,可是有事发生?” 岳栩轻轻松口气,亦步亦趋跟上去。 暗道果真还是孟瑞有能耐。 宋令枝来之前,沈砚根本不让人踏进寝殿半步,朝堂之事也不再过问一二。 似青檐古松,对尘世漠不关心。只守着自己案上那盏微弱烛火,等着有朝一日命逝。 可如今—— 岳栩悄悄握紧拳头,满腔言语落至嘴边,却只剩轻轻的一句。 “陛下,宋姑娘本来明日要回江南的。” 沈砚身影一顿,良久,方听得低低的一声:“嗯。” …… 宋令枝这一觉睡得极沉。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雨过初霁,天青色雨幕垂着茫茫白雾。 宋令枝于晨光中睁开眼,入目青纱低垂,隔着一扇缂丝屏风,孟瑞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兴许会疼些,陛下若是……” 沈砚声音冰冷:“无碍。” 他端坐在临窗榻前,一身月白色寝衣衬出孱弱身影。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昨夜光影昏暗,又或是泪水模糊了双目,宋令枝看得并不真切。 如今借着光影,方觉沈砚比往日瘦了许多。 他面色怏怏,许久不见日光的脸不见半点血色,苍白似高山寒雪。一双瞳仁极深极黑,与冷白容颜大相径庭。 沈砚厌世嫉俗,遍身笼罩着重重阴影。浓雾笼罩在沈砚周身,挥之不去。 宋令枝脚步顿住。 透过槅扇缝隙,悄声望向殿外。 孟瑞似乎是在为沈砚针灸,又或是在为沈砚放血,数百根银针一众排开在案几l上,只看一眼,宋令枝顿觉遍体生寒。 孟瑞挡住了宋令枝大半的视线,她只瞧见沈砚紧拢的眉宇,听见对方竭力扼在喉咙的闷哼。 冷汗一点点从沈砚额角渗出。 半晌,孟瑞手中多了一盆血水。银针扎在沈砚指尖,血珠子染红了丝帕。 孟瑞细细打量沈砚的眼睛,小心道:“陛下觉得如何?” 沈砚言简意赅:“看不见。” 孟瑞一怔,而后丧气塌肩,瞬间似老了十岁:“老朽、老朽再想想办法。” 药箱收走,自有宫人迎孟瑞出宫。 霎时,殿中只剩下沈砚一人的身影。 浑身虚脱无力,指尖虽不再往外渗血,然身上失血过重,销金散发作,沈砚只觉如坠冰潭之中。 疼痛难忍,周身似有千万虫蚁啃咬,耳鸣愈发严重,咚咚咚咚。 他连站都站不稳。 手掌撑在案几l上,眉宇间拢起浓浓阴翳。单手捏拳,指骨重重抵在案几l上。 蓦地想起宋令枝还睡着,落在案几l上的一拳又成了无声的一响。 眼盲发作后,怕惹人注目,寝殿摆设一如往日,并未减少一二。 宋令枝看着沈砚一步步下榻,步履沉稳缓慢。 他在朝自己走来。 宋令枝缓缓往后退开半步,未着罗袜的一双小脚踩在柔软的狼皮褥子上,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宋令枝悄无声息转身,想着回榻上装睡。 她比并不想让沈砚知晓自己方才看过那一幕。 沈砚稍稍驻足,倏尔往熏笼走去。 金丝炭烧得通红滚烫,热气氤氲迎面。 宋令枝愕然睁大眼。 沈砚眼睛本就看不见,若是再往前半步…… 泛着红光的金丝炭就在沈砚手边。 “别动——” 宋令枝突然出声,提裙疾步行至殿外,她眉宇紧拢,拽着沈砚往后推开。 “宫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竟将熏笼放在殿中,也不怕沈砚撞上。 抬眸撞上沈砚定定望着自己的视线,宋令枝不自在移开目光。 垂眼低眉。 后知后觉自己还握着沈砚的 手腕。 陡然松开,沈砚却不如宋令枝所愿,反手握住。 白净手指修长,攥着宋令枝的指尖泛着淡淡白色,显然是用尽力气。 手上的冰寒在熏笼热气的氤氲之下逐渐褪去,沈砚哑声一笑。 “宋令枝,你还是这么……”心软。 秋风乍起,疏林如画。 宋令枝眼睛轻垂,满头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臂弯。 “沈砚,进宫前我和我父亲见过一面。” 眼眸眨动,宋令枝唇角挽起浅淡笑意,“我答应他,半个月后会回江南。” 窗外树影参差,斑驳光影落在沈砚眉眼,如墨眸子不起半点涟漪。 宋令枝所言,似乎是在沈砚意料之中。 喉结滚动,沈砚不动声色应了一声:“嗯。” 沈砚挽着人往内殿走:“陪我躺会。” 也不知道是几l日不曾睡过觉,沈砚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听孟瑞说,沈砚这几l日都是不眠不休,只静静端坐在书案后,不让旁人近身,也不肯让人伺候歇息。 移灯拄帘,青纱帐幔轻掩,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好奇抬眸张望。 “沈砚,你多久不曾就寝了?“ 微薄日光透过纱屉子,悄无声息洒落在木地板上。 帐幔随着秋风摇曳。 沈砚脸上淡淡,没有多余的表情:“……不记得了。” 黑眸轻掩,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覆在锦衾之上,隐约可望见殷红的血珠子。 是方才放血时留下的。 宋令枝眼角微热,无声咽下满腔的哽咽。 纤长睫毛上沾着晶莹泪珠,她抬眼,目光落在那双敛着的眸子上,仍是难以相信沈砚眼盲一事。 在册子上见到沈砚试药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宋令枝无声落泪。 醒来是天色全黑,园中秋雨淅淅沥沥,众鸟归林。 帐幔轻掩,枕边人却再也不见。 宋令枝陡然一惊,匆忙起身下榻,急急往外寻人。 沈砚站在楹花窗前,一双深沉眸子映着满园秋色,细雨飘摇,丝丝缕缕落在他身上。 宋令枝脚步一顿,眼中的惶恐不安逐渐褪去。 沈砚负着手侧身,双眉渐拢:“怎么不穿鞋?” 若非那双眼所落之处离自己有一尺之距,宋令枝险些怀疑沈砚的眼盲是假的。 “你怎么出来了?” 她先发制人,“孟老先生说你不能见风的。” 销金散的发作伴着寒症,即便殿中四角都供着鎏金珐琅脚炉,沈砚身子仍是冷冰冰的。 孟瑞说这只是刚开始。 确实是刚开始。 沈砚昏睡的时辰越来越长,疼痛发作的时长亦是渐长。 好几l回宋令枝半夜醒来,枕边冰冷无人。 寻至屏风后,坐在书案后 的身影孤独寂寥,沈砚一张脸惨白如纸。 握在掌心的青玉扳指几l近要捏碎,也不见他发出一声闷哼。 指骨咔嚓作响,白净的手背上隐约可见清晰青筋。 一张脸煞白,应是疼得狠了。 倏然,沈砚眉宇间的阴翳森寒如潮涌一点点退开。 他抬眸,目光缓缓抬起,沈砚嗓音低哑:“过来。” 明明宋令枝不曾发出任何声响,沈砚却总是能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身影。 宋令枝立在原地,不曾动作。 沉默在二人之间无声蔓延。 片刻,沈砚无奈轻叹一声,血痕斑驳的掌心轻拢在袖中,是方才为了忍疼伤的自己。 他起身缓步朝宋令枝走去,不冷不淡道。 “明日,我找岳栩送你出宫。” 宋令枝遽然扬起眼眸,满目震惊。 她和宋瀚远约好了半月后回江南,而如今离那日还有二日。 宋令枝木讷,脱口而出:“为什么?” 话落,忽觉这话有歧义,宋令枝忙不迭补救,“你何时这般好心了?” 以沈砚往日说一不二的性子,定会在出宫这事上加以阻拦,如今怎会这般轻易放过。 宋令枝脸上疑虑重重。 沈砚笑而不语。 翌日。 送宋令枝出宫的马车早早备下,岳栩亲自送宋令枝出宫。 阴雨连绵的午后,昏暗的天色不见半点亮光,乌云密布,寻不到半点亮处。 马车穿过湿漉长街,巍峨宫殿远远抛在身后,雄伟宫门无声伫立在雨幕中。 车帘挽起一角,透过窗口往后瞧。 红墙黄瓦,殿宇幽深。 是前世宋令枝做梦都想逃出的桎梏牢笼。 马车稳当前行,岳栩亲自护送,自然无人敢拦。 隔着朦胧雨幕,宫殿杳无声息被抛在身后,而后入目是空荡荡的长街。 许是下着雨,土润苔青,亦或是天渐渐冷了,街上行人比往日少了不少。 马车从青石小巷穿过,竟是空无一人。 宋令枝双眉轻蹙,心中疑虑渐生。 车帘挽起,岳栩轻装简行,他压低声音朝宋令枝道。 “姑娘,陛下命我将姑娘送出城,宋家的马车就在那,姑娘只需……” 宋令枝淡声:“沈砚想做什么?” 普天之下,能如此直呼沈砚的名讳,怕是只有宋令枝一人。 岳栩一噎,他不擅长骗人,只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姑娘莫要为难。” “岳统领往日都跟在陛下身边。” 宋令枝声音轻轻,“只是送我出宫,用不着岳统领亲自护送罢?” 岳栩垂首敛眸,缄默不语。 …… 阴雨蒙蒙,乾清宫昏暗不明,殿中并未掌灯。 沈砚一人坐在书案后,竹青色长袍透着 慵懒之意,他手上执一本诗集,目光却从未落在上面半分。 良久。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抹雪青色身影越过乌木长廊,直奔沈砚寝殿而来。 漫天细雨笼在宋令枝身后。 她跑得极快、极快。 秋风拂过宋令枝的衣袂,点点雨珠落在宋令枝衣襟。 明黄毡帘挽起,宋令枝气息急促,目光慌乱在寝殿中逡巡。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后,沈砚坐在太师椅上,闻得脚步声,他缓慢抬起眼睛,漫不经心朝宋令枝投去一眼。 “回来了。” 淡淡的一声,似乎对宋令枝的去而复返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宋令枝缓缓踏入殿中,眼中的不安从未减少半分。 “沈砚,你到底想做什么?” 幽深雨雾落在身后,细雨霏霏。 宋令枝尚未走近,人已经被沈砚拉至身前。 他的面色比先前越发孱弱冷白,似冬日寒雪。攥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冰凉刺骨,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全身力气似落在自己手腕上,宋令枝只觉沈砚攥着自己的力道极大。 沈砚指尖泛着雪白之色。 他声音低哑,揽过宋令枝坐在自己膝上,温热气息洒落。 沈砚嗓音低低:“宋令枝,我给过你机会走的。” 宋令枝瞳孔骤紧:“你……” 她忽的想起前日半夜惊醒,身边睡着的人身子冰冷,熏笼置在榻前,沈砚身子也不曾暖和半分。 宋令枝吓得连夜让人请孟瑞过来。 此时此刻,宋令枝难免不会多想,她双目圆瞪。 “你是不是头又疼了,我去请孟老先生来……” 一语未了,宋令枝转身欲走。 “不必。” 沈砚淡漠声音在背后响起,手腕轻轻用力,宋令枝又一次跌坐在沈砚膝上。 她眼眸轻颤。 园中雨色依旧,细雨婆娑,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晃动。 秋风荡起满园的萧瑟凄凉,似是风雨欲来。 沈砚脸上病怏怏,透着孱弱无力,只眼角隐隐压着几l分阴翳,像是隐忍不发。 宋令枝满脸担忧:“你今日,是不是还不曾针灸?” 沈砚哑声:“嗯。” 宋令枝双眉紧皱:“那你还不让我去请孟老先生……” 说时迟那时快。 半掩的槅扇木窗忽然掠过一道利箭,箭矢直朝宋令枝和沈砚而去。 沈砚凝眉沉下脸,广袖在空中翻动,霎时,箭矢拂落在地。 宋令枝惊魂未定,一颗心尚未落下。 下一瞬,数十枚箭矢朝自己和沈砚飞奔而来。 箭矢凌厉穿过长空,伴着岳栩一声“——护驾”。 刹那,殿中刀光剑影,兵戎相见。 耳边剑声齐响,刀刃泛着银亮之色。 “杀!狗皇帝瞎了眼!活捉沈砚,回去后重重有赏!”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大声怒吼了一句。 ⒏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瞬间,所有刺客的目光都落在沈砚身上。 宋令枝被沈砚挡在身后,只听身前一声冷笑。 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下,沈砚手中的青玉扳指不知何时藏了利器,尖锐的刀刃直朝那人而去。 一刀封喉。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冒出,鲜血喷薄而出。 前一瞬还洋洋得意喊着活捉沈砚的刺客,此刻却直直仰躺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哐当一声,那人眼珠子瞪圆,唇角还有未来得及敛去的笑意。 死不瞑目。 刺客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沈砚的眼盲是真是假。 只是箭在弦上,容不得他们多加迟疑。 相互对视一眼,又齐齐举起长剑,直奔沈砚而去。 “——杀!” “——杀!” “——杀!” 刀起刀落,沈砚一手揽着宋令枝,眉宇间拢起几l分凌厉阴狠。 窗外雨声渐大,瓢泼骤雨蜂拥而至。 原本落针可闻的寝殿,此刻却叠满了刀剑乱舞之声。 血腥味浓重,渐渐在鼻尖蔓延。 长剑握在沈砚手中,直取刺客命脉,鲜血淋漓四溅。 一场暗杀于秋雨中展开,又在秋雨中结束。 满地横尸遍野,殷红的鲜血流淌了一地。 雾蒙蒙的天色压迫,寝殿杳无声息,只余树影斑驳。 沈砚面若冰霜,握着宋令枝的手不曾松开半分。 侧耳听见宋令枝落在耳边焦灼不安的心跳,沈砚弯唇,想着将人揽在怀里,忽又想起自己沾满血丝的手指,作罢。 岳栩拱手,声音还喘着气,显然还未从刚刚那场刺杀中回神:“陛下,还有二人逃至宫门口,如今已经伏诛。”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那双黑色眸子波澜不惊。 烛光明亮,映照着满地蜿蜒的血迹。 岳栩往后挥袖,立刻有金吾卫上前,一一将地上的尸身拖下去。 宋令枝心神不安,她一整夜都被沈砚护在身后,连丁点血腥也不曾沾染。 “沈砚,你……” 变故发生在一瞬。 伏在案前的刺客忽然从地上跳起,手取利剑,尖锐的剑刃直朝案后二人而去。 他眼中阴郁狠毒,泛着点点森寒。 那人本是奄奄一息,强弩之末,血珠子迷了眼,利刃偏了方向,竟朝宋令枝而去。 剑刃穿破骨肉之声在耳边乍想,宋令枝不曾感到任何疼痛。 她木讷着低垂视线。 目光所及,是沈砚被利剑穿过的胸口。 刺客唇角上扬,笑声未出,岳栩眼疾手快,一剑穿破那人的胸膛。 那人跌落在地,穿过沈砚胸口的利刃却还亘在半空。 宋令枝双目错愕,喉咙似被人紧紧扼住,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得。 少顷,她像是晃过神:“来人!快请太医!快!” 剑刃还留在沈砚心口,宋令枝却不敢动半分,她扶着人,满手皆是沈砚心口喷出的鲜血。 今日之事,沈砚定是做了周全之策,故而提早送走她。请君入瓮,沈砚不可能没有半点防备…… 刺客朝自己而来时,沈砚本可以推开自己的。 滚烫泪珠如雨下,宋令枝双眼垂泪,朦胧水雾侵蚀着她所有的视线。 她看不清,也忘不见。 嗓音嘶哑,落在自己颈边的气息微弱,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那双沉沉眸子轻掩,沈砚闭着眼睛,面色煞白。 “沈砚,你故意的,是与不是?” 他明明可以推开自己,可以躲过那一剑的。 清冷秋色弥漫,无声笼罩着寝殿。满殿静悄无人耳语。 不远处,孟瑞深一脚浅一脚,提着药箱,跌跌撞撞朝乾清宫跑来。 殿内无声。 沈砚唇角勾起一抹笑,笑意极浅极淡。 “是。” 他就是故意的。 他不是贺鸣,光明磊落,坦荡君子。便是放手,也是怕拖累宋令枝。 沈砚偏执凉薄,冷漠无情。即便是死,他也要让宋令枝记上自己一辈子。!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宋令枝双目泪如雨下,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点点滴滴砸落在地上。 满手鲜血淋漓,锋利的剑刃近在咫尺,亮白的刀刃沾着斑驳血迹。 殷红的血珠子落了满手,怀中人气息渐弱,沉重的眼皮轻阖,浓密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化成浓浓的阴影。 泪水模糊了视线,宋令枝只能望见大片大片的水光。 她抱着沈砚跌坐在地,身上的人渐沉,攥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却不曾松开半分。 浓重的血腥味在寝殿蔓延,恍惚之际,宋令枝以为自己是坐在血泊之中,铺天盖地的鲜血朝自己蜂拥而来。 定睛细看,方知是沈砚心口淌出来的鲜血。 “疯子。” 宋令枝低声啜泣,泪珠止不住滚落,她哑声,“沈砚,你真是疯子。” 寝殿乱成一团,泛着金光的火把照亮一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令枝看见孟瑞惊慌失措朝自己跑来,听见他的失声尖叫。 耳边吵嚷纷扰,可宋令枝却再也不曾听见怀中人一声回应。 沈砚似是……永远闭上了双目。 “快、扶陛下回寝殿!” “不许动!谁都不许碰到伤口!” “麻沸散呢?快将我的麻沸散取来!” 孟瑞本来还在房里翻看古籍查阅古方,想着明日再为沈砚研制新药,猝不及防闻得沈砚遇刺的消息。 孟瑞惊得医书都丢在地,趔趄朝乾清宫跑去。 望见沈砚心口的血窟窿,孟瑞两眼一黑,差点绊倒在门口。 宫人抬着春凳过来,药瓶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孟瑞半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满手都是鲜血。 他手指颤巍巍,手中的麻沸散颤巍巍,倒在沈砚伤处。 尖锐的利刃还亘在沈砚心口。 孟瑞凝眸,双眉紧紧拢在一处:“不可。” 剑身捅穿的伤处隐约泛黑,孟瑞面色一沉,冷若冰霜:“剑刃淬了毒,必须立刻拔出!” 宋令枝瞳孔骤紧。 沈砚本就身中销金散,如今又添一毒。 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稳住心神。 沈砚早早陷入昏迷,可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却半分也不曾松开,如同牢固枷锁。 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纹丝不动。 宋令枝跌坐在沈砚脚边,费尽力气也不曾掰开对方半分。 双眼水雾氤氲,隔着朦胧泪水,宋令枝清楚看见伤口泛红的地方开始泛黑,如涟漪四散。 她睁大眼睛,怔怔望着怀中面色煞白的沈砚。 孟瑞扬起头,眼中焦灼不安:“宋姑娘……” 宋令枝抬袖抹去眼中泪珠,咽下喉中的啜泣。 “孟老先生,你做你的便是,我 留在此处。” 孟瑞怔忪一瞬,而后点点头:“委屈姑娘了,姑娘若是见不了血腥,也可闭上眼。” 宋令枝颔首。 太医齐齐跪在廊檐下首,乾清宫内外,早有金吾卫身着戎装,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殿中宫人来来回回,双手端着温水进殿,换来的,却是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陛下,老夫得罪了。” 耳边落下孟瑞低哑的一声,而后他握着剑柄,双目凝重,面无表情。 宋令枝不忍再看,别过眼。 烛光幽幽,随风摇曳。 案上红烛映在纱屉子上,婆娑轻晃。 宋令枝目光落在迎风而动的烛光上,她竭力屏住耳边所有的动静。 可还是不行。 借着朦胧的纱屉子,她望见孟瑞佝偻的身子,望见宫人步履匆匆,端着沐盆帕子来回走动。 长剑一点点从沈砚心口抽出,宋令枝好像听见了剑刃磨过骨肉的声音。 她紧紧闭上眼睛,纤长眼睫扑簌,泪水滑过脸颊。 泪珠温热,落在凄冷萧瑟的长夜中。 终于,利剑从沈砚心口抽出。 很轻很轻的一声,可这一瞬,却像是等了极久。 孟瑞目不转睛盯着伤口,半刻也不敢松缓。 他失声:“快!取滚烫的热酒来!” 宋令枝侧目转眸,目光在撞上满地的血腥时,骤然僵滞。 心口重重一跳。 入目是满地血污,触目惊心。血窟窿横亘在沈砚心口,汩汩往外冒着血,止血药洒落,却好似半点药效也无。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瞪圆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她直愣愣,看着孟瑞手忙脚乱,握着剪子在烛火上滚过一遭,轻轻剪开沈砚一角的锦袍。 血肉模糊,泥泞不堪。 宛若死人,无声无息。 泪珠淌落,宋令枝不知孟瑞处理了多久的伤口,不知沈砚是何时被人移去内殿。 宫人来回走动,影影绰绰。 再次抬眸,寝殿只剩下孟瑞一人。 天色将明,晨光穿破厚重云层,悄无声息洒落在三重檐上。 檐角下铁马晃荡,敲碎一地的晨光。 宋令枝倚在榻边,目光轻落在青纱帐慢后熟睡的沈砚脸上。 孟瑞半跪在脚凳上:“姑娘守了一夜,又受了惊,还是快些歇息罢。” 宋令枝嗓子干哑:“……他、如何了?” 孟瑞曲膝跪地,紧拢的眉宇不曾舒展过半分:“幸好伤的不是要处,只是那剑刃淬了毒,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就看天意了。” 宋令枝无力跌落在榻上。 …… 秋去冬来,一众宫人遍身绫罗,衣裙窸窣,款步提裙,悄声自廊檐下穿过。 乾清宫悄然无声,静静伫立在冬日寒雪中。 昨儿 夜里下了大雪,今早起来日光满地。 殿中鎏金珐琅铜脚炉燃着滚烫金丝炭,温暖如春。 白芷轻手轻脚挽起猩红毡帘,悄声步入殿中,迎面热气灼灼,凛冽朔风被抛在身后。 沈砚昏迷那会,怕宋令枝在宫中无人伺候,宋瀚远又将秋雁和白芷送入宫。 如今过去一月有余,沈砚仍不见醒。 临窗榻上倚着一人,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眉宇间凝着淡淡的愁绪。 这些时日,宋令枝不是在窗前静静坐着,便是在沈砚榻前孤坐,有时是一个时辰,有时是半日。 白芷强挽起几l分笑意,端着热茶,缓步行至宋令枝身边,轻轻将漆木茶盘搁在案几l上。 “姑娘,昨儿下了好大雪,奴婢陪姑娘到御花园走走罢?说起来,这还是今年寒冬第一次下雪呢。” 白芷强颜欢笑,“姑娘整日闷在殿中,怕不是得闷坏了。” 宋令枝笑着摇摇头:“你同秋雁去罢,外面冷得紧。” 白芷轻声:“那奴婢替姑娘关了窗子?姑娘身子本就弱,若是再吹着风染上风寒……” 宋令枝抬手挡住:“不必麻烦,过会冷了,我自己关上便是。”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知晓宋令枝不喜旁人叨扰,又悄声退下。 园中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宋令枝一身百蝶穿花缠枝纹锦衣,轻倚在青缎靠背上。 忽见窗外淅淅沥沥飘起雪粒子,仰头张望,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 宋令枝趴在窗下,一手伸出窗外,接住了一手的冷白。 雪珠子在掌中化成冰水,冷冽彻骨。 朔风呼啸,惊起一地的森寒冷峻。 天寒地冻,果真是冷得厉害。指尖轻颤,宋令枝一手抱着暖手炉,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想着将槅扇木窗掩上。 纤纤素手轻落在窗棂上,只一瞬,指尖立刻冻得通红。 素手缩回袖中,隔着柔软衣袂,宋令枝一手握住窗棂,往上一抬。 窗棂纹丝不动。 宋令枝凝眉,又往前移去半寸。 廊檐下守着的丫鬟眼尖瞧见,踱步欲往这边走来。 宋令枝挽唇:“不必,我自己……” 倏尔,一人越过自己,轻而易举将窗棂往上一抬。 槅扇木窗掩上,满园的茫茫雪色皆被关在窗外。 落在眼前的那只手修长白净,指骨分明。 宋令枝怔愣半晌,随后木讷着侧身,不可思议凝眸望着眼前之人。 沈砚近在咫尺,那双漆黑瞳仁透亮平静,宛若冬日湖面,悄声无波。 “……沈、沈砚?” 红唇阖动,宋令枝眼中满是错愕震惊,一双眼珠子呆呆。 孟瑞日日为沈砚把脉针灸,所言之词,除了天意,还是天意。 沈砚命数如此,再往后,宋令枝也不再过问一二。 只是日日 看着孟瑞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随后又满怀失望而去。 宋令枝早就不敢奢望?[(,不曾想,竟有一日能等到沈砚醒来。 水雾在眼中打转,宋令枝别过眼,忽而下了榻,扭头就走。 沈砚一手将人拦在怀里,手指攥着宋令枝的手腕,就像那日受伤后。 他嗓子喑哑:“……去哪?” 宋令枝声音喑哑:“出宫。” 杏眸低垂,鸦羽睫毛覆在眼睑下方,泪水氤氲着眸子。 宋令枝侧身,赌气一般:“回江南。” 耳边落下低声一笑,许是刚醒,沈砚声音极哑,只笑一声,胸腔立刻溢出好几l声咳嗽。 他一张脸煞白如窗外雪,五脏六腑似扭曲在一处,心口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一次渗出血丝。 宋令枝当即白了眼,仓皇失措:“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找孟老先生来……” “不必。” 沈砚掩下喉咙轻咳,抱着人坐在窗前榻上。 窗外雪花渐渐,铺天盖地落了一地。 宋令枝倚在沈砚肩上,目光下垂,轻瞥过他身前的伤口。 虽然结了痂,然那一夜的模糊血肉在她心中却一直挥之不去。 宋令枝低声哽咽:“你真的是个混蛋。” 沈砚照单全收,只笑:“……嗯。” 不冷不淡的表情彻底惹恼宋令枝,那一夜他奄奄一息躺在自己怀里,也是这般淡淡承认自己所为是故意的。 他明明可以躲过那一剑的。 宋令枝捏拳,一拳砸在沈砚肩上。 沈砚撑掌接住。 广袖轻抬,掩在袖中的手指骨节分明,瘦削白净。许是扯到伤口,沈砚皱眉凝眸。 宋令枝声音轻轻,手中力道收走两三分:“……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那样穿破心口的伤口,犹如血窟窿,止血药洒下大半,也不见见效。 宋令枝眼角温热泛红,隔着一层轻薄寝衣,她轻声:“……疼吗?” 抬起的一双秋眸水雾潋滟,沈砚垂首敛眸,一双黑眸沉沉。 他挽唇,泛白的一张脸浮现浅淡笑意。 年幼时被母亲逼迫跪在雪地中,寝殿中暖炉奴仆被玄静真人以挡灾命格屏退,重病时被宫人强行灌入销金散……沈砚不曾喊过一声疼。 可此时此刻,他拥着宋令枝,唇角轻轻往上一扯。 沈砚声音低低:“疼啊,宋令枝。” 雪花渐大,万物无声。 宋令枝白皙手指抬至半空,指尖轻碰寝衣的那一瞬,又陡然收回。 她嗓音压抑着哭腔:“活该。” 沈砚哑然失笑。 二人相拥在窗前坐了半晌,蓦地,宋令枝偏首侧目,后知后觉:“沈砚,你的眼睛……好了?!” …… 寒冬腊月,冷风疾劲。 连着下了三日大雪,雪地上的雪足有两尺 多高。 宋令枝一身莲青色忍冬纹织金锦鹤氅,扶着白芷的手,缓缓往乾清宫走回。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七十八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雪过初霁,红梅屹立在雪中,如点点胭脂。 秋雁好玩,特意绕远路跑去御花园,折了两三根红梅抱在怀里,兴冲冲朝宋令枝跑去。 “姑娘,你看这红梅多俏!” 一张脸冻得通红,秋雁眉飞色舞,眼中笑意蕴满。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是好年。”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视线缓缓落在前方沈砚的寝殿。 茫茫雪色中,一人提着药箱,披着鹤氅从乾清宫走出。 氤氲在孟瑞眉宇间的愁苦不解难得消失,似是如释重负。 也算是因祸得福,当初刺杀沈砚的那一剑淬了剧毒,那毒同销金散两两相克,如今沈砚身上毒素渐消。 只需再将养些时日,便可好全。 了却一桩心事,孟瑞心中轻松许多。遥遥瞧见宋令枝,他赶忙上前行礼:“见过宋姑娘。” 宋令枝命白芷扶起,只笑:“老先生不必多礼。沈……陛下的身子如何了?” 孟瑞满脸堆笑:“陛下身子大好,想来不日老夫也能出宫了。” 回他的西野村,过他闲云野鹤的教书日子。 孟瑞扬唇笑道:“姑娘是来寻陛下的罢?老夫刚刚出来,恰好撞见岳统领进去,似是有事回禀。” 乾清宫内烛光通明,亮如白昼。 岳栩拱手站在下首,毕恭毕敬。 行刺那一夜,旧太子一党皆被伏诛,沈砚醒来后,京中好几l位大臣被抄家流放,那几l人全是先皇后留给嫡子的爪牙。 岳栩沉声,欲言又止:“如今朝中风平浪口,并无大事发生,只是、只是……” 书案后,沈砚一身金丝滚边雪青色长袍,面露不耐:“只是什么?” 岳栩颤巍巍将怀中奏折递上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砚昏迷那一个多月,朝中大臣后悔不已。 沈砚后宫虚空,膝下无一子,连储君都没有。 如今广盈后宫,设六宫三院成了朝中众臣所盼。 岳栩小心翼翼抬起眼眸。 紫檀案几l上的鎏金异兽纹铜炉燃着松柏宫香,青烟萦绕。 朦胧烟气后,沈砚那双漆黑瞳仁深不可测,平静淡漠。 落在肩上的视线冰冷森寒,便是沈砚眼盲那会,岳栩也不敢堂而皇之对上对方的双眼,如今更是不敢。 他双膝跪地,垂首低眉。 “陛下,陛下与宋姑娘两情相悦,且如今宋姑娘也无婚约在身,陛下何不迎娶宋姑娘为后,入住坤宁宫,也好堵住众臣悠悠之口……” 寝殿安静,唯有烛火跃动声响。 书案后,沈砚眸光轻抬,一身锦袍松垮,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敲两下,停两下。 岳栩脑袋埋得更低了。 耳边只闻沈砚一声轻哂:“……两 情相悦?” 相同的言语,岳栩也曾听沈砚说过,只是那时沈砚不肯承认自己对宋令枝动心。 如今虽是一模一样的回答,可岳栩听着沈砚话中的嘲讽,却像是二人调换了位置。 好像是宋令枝……不喜欢沈砚了。 留在宫中,或是担心沈砚再次对宋家人动手,又或是对沈砚替自己挡那一剑的感激。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会是“心悦”二字。 若非沈砚替宋令枝挡的那一剑,宋令枝怕已早早出了宫,回江南同家人相聚。 旧太子一党的余孽铲除,她亦可同贺鸣重修旧好,还能做回从前那个万人羡慕的状元夫人。 脑中转过千万种念头,最后留在沈砚身上的,竟然是“可怜”二字。 岳栩遽然一惊,只觉后背生凉,不寒而栗。 何时从乾清宫退出,岳栩并不知晓,只知自己浑浑噩噩。 案后那抹身影孤寂清冷,昏黄烛光迤逦在沈砚锦袍之上,他身影不曾动过半分。 请求充盈后宫的奏折被沈砚久久留在案上。 …… 岳栩在乾清宫禀告公事,宋令枝自然不会往前凑,同秋雁白芷二人在御花园转悠一圈。 白雪绽梅,如梦如幻。 宋令枝抱着红梅回乾清宫,却只见寝殿悄然无声,廊檐下无一人守着。 宋令枝心生疑虑,怀中的红梅交给白芷,她款步提裙,轻推开那扇紧阖的槅扇木门。 沈砚不喜宫人在眼前伺候,秋雁和白芷识趣留在殿外。 寝殿幽静无声,宋令枝缓步踏入,余光瞥见缂丝屏风后的一抹颀长身影。 宋令枝莞尔一笑,眉眼弯弯:“我还当你是在歇息,不想你竟……” 转过缂丝屏风,入目所及,却是沈砚半松的锦袍。 长袍松开,白净胸膛半露,隐约可见心口的伤痕累累。 沈砚站在穿衣镜前,在给自己上药。 宋令枝脸红耳赤,当即转过身别过视线,期期艾艾:“我、我不知道你在……” 若早知沈砚半敞着锦袍在给自己上药,她定不会踏入乾清宫半步。 一声轻笑从前方传来,沈砚声音微沉:“过来。” 宋令枝脚步定在原地,四肢不得动弹,僵滞着身影不肯转身。 沈砚又一笑:“我看不见后背。” 那一剑几l乎捅穿了沈砚的心口,方才对着镜子,沈砚亦是在寻后背的伤痕。 犹豫几l瞬,宋令枝慢慢转过身子,倒退着一步步挪到沈砚身前。 她目不斜视,大有慷慨就义之势:“药、药给我。” 光滑的瓶身落入掌中,宋令枝缓慢抬起眼眸,手指轻轻往下扒开沈砚的长袍。 那一处还未长出好肉,隔着狰狞伤口,隐约可见那一夜的凶险。 深怕触及到沈砚的伤口,宋令枝动作极轻,眼眸低敛,一双眼睛一瞬不瞬。 棕褐色的药粉洒落,又轻轻拂开。 白皙的指尖触碰到沈砚肌肤的那一刻,宋令枝只觉手指滚烫。 她面露诧异:“你身子怎么这般……” 余音戛然而止,悉数消失在唇齿之间。 沈砚一手捏着宋令枝的脖颈,修长手指轻而易举挽住宋令枝的后颈。 殿中早早掌了灯,光影无声洒落一地。 地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宋令枝手中的药瓶差点掉落在地。 宋令枝扬高脖颈,余光不小心瞥见镜中二人交叠的袍角,她脖颈绯红,飞快转过眼眸。 耳边似是留下喑哑一声笑,宋令枝耳尖更红了。 落在唇上的吻细细碎碎,沈砚稍往后退开半分,一点点描绘宋令枝的唇形。 薄唇落在唇角,又渐渐往下。无意碰见耳后某处,宋令枝整个人几l乎瘫软,唇间溢出浅浅的一声低吟。 若非沈砚一手扶着她的细腰,她怕早就跌坐在地。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鼻尖淡淡的香气蔓延。 他拧眉,轻声道:“……什么香?” 宋令枝晕晕乎乎,她的香囊都是秋雁打理的,且刚经历了这么一遭,她哪里还记得自己所带的香饼是什么。 眼前朦胧,依稀可望见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宋令枝脑中乱哄哄,随口拣了自己往日惯用的香料作答。 “许是……玫瑰罢。” 落在耳尖的逗弄忽然停下,挽着宋令枝后颈的手指收紧,沈砚将人拉至自己眼前,一双黑眸凌厉,似是风雨欲来。 喉结轻滚,沈砚眸色暗了一瞬,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后颈。 他厉声。 “……宋令枝,你想死吗?” 遽然一惊,思绪尚未理清,红唇忽的落下重重一咬。 唇齿撬开,如急风骤雨掠过。 气息一点一点在唇齿间消失殆尽。 宋令枝瞪圆双目,脸上满是困惑不解。 沈砚似是气狠了,落在宋令枝细腰上的手指逐渐收紧力道。 却并未伤着人半分。 宋令枝整个人动弹不得,唇间声音悉数消失。 只觉气息一点点丧失,几l近窒息。 唇角落痛,似是有殷红血珠子渗出,又被沈砚一一吻去。 低低的呜咽之声艰难溢出唇齿。 又很快吞没。 垂在身侧的手臂再也受不得力,手心的药瓶缓缓滚落在地。 落在宋令枝腰间的手渐渐往下,十指相扣。 …… 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落日最后一道余晖从檐角上消失,沈砚终于松开人。 那双如墨眸子深不见底,后背上的伤处不仅没有上好药,反而还裂开了。 孟瑞回乡养老的梦破碎,骂骂咧咧提着药箱来,重新为沈砚包扎好伤口,又骂骂咧咧离开。 临走时还不忘愤愤往乾清宫瞪了好几l眼。 感觉自己和这皇宫简直相克,多待一日,就要折寿一年。 宋令枝嫌丢脸,早早躲在暖阁不肯出来。 唯有沈砚泰然自若坐在案后,还饶有兴致吩咐花房的宫人。 沈砚从来不管花房之事,宫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跪在下首,还当自己无意间开罪沈砚,项上脑袋不保。 沈砚面不改色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面容冷肃。 他淡声。 “日后京中,不许再种玫瑰。” 宋令枝不记得,他可记得。 贺鸣当日给宋令枝送的,便是满满一锦匣的玫瑰香膏。!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寒冬凛冽,侵肌入骨。 台矶上堆着厚重积雪,秋雁披着一身鹤氅,怀里抱着鎏金珐琅暖手炉,通身瑟瑟发抖,裹着一身严寒步入寝殿。 遥遥瞧见妆镜前上妆的宋令枝,秋雁抿唇朝白芷笑道。 “姐姐可莫再用那玫瑰香膏了。” 肩上的鹤氅自有小丫鬟接了去,秋雁快步行至熏笼旁,冻得发红的双手在熏笼上褪去一身的冷气。 秋雁挽唇笑道:“奴婢今儿上街才知道,京中竟是再寻不到干玫瑰,如今家中有藏货的,都藏着掖着不肯卖,等着抬高价卖呢。” 白芷俯身为宋令枝描眉画眼,闻言,狐疑朝秋雁望去一眼。 “这玫瑰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怎会买不到?再说,便是京城没有,江南亦是有的。” 秋雁笑:“姐姐若不信,自个去外头问问便知道了。我今儿跑遍京中的香料铺子,竟也只寻到半两。说是上头有令,日后京中再不许种玫瑰。” 白芷只当秋雁是在胡言乱语,眼睛笑弯:“不过是商人抬价寻的说法罢了。这么会编排,怎么不说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姑娘、姑娘?!” 一声惊呼自白芷唇中脱口而出,她本是在为宋令枝画眉的,不想宋令枝忽然扬起头,手中的螺子黛顷刻偏至一旁。 白芷手忙脚乱,捏着丝帕替宋令枝擦去画歪的眉毛。 她一头雾水:“姑娘方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抬头,吓奴婢一跳。” 眼尾处螺子黛画偏的地方擦拭干净,铜镜前映出一张姣好容颜。 明眸皓齿,冰肌莹彻,眉若明月,唇如胭脂。 纤长眼睫扑簌如蝉翼,宋令枝慌不择路别过眼,语无伦次:“没、没什么。” 只是忽然听见“陛下”一字,宋令枝又一次想起前日沈砚紧握着自己的手腕。 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竟惹得他那般生气,宋令枝唇角让沈砚咬破,也不见对方松开。 真真是阴晴不定。 耳尖泛红,犹如缀上一对红珊瑚。 宋令枝轻瞥铜镜中自己一眼,飞快收回视线,开口催促。 “胭脂就不必了,这样就很好,莫让明夫人等久了。” 沈砚昏迷那会,云黎深怕她胡思乱想,陆陆续续递了两三回牌子入宫相伴。 那会宋令枝心不在焉,整日失魂落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云黎怕她无牵无挂做了傻事,特和她提起百草阁怀孕的母猫,说若是宋令枝得空,也可挑上一两只养养。 那时宋令枝自己都心神不宁,自然是不敢答应,如今却不同了。 长街人头攒动,七宝香车遥遥穿过青石小巷,策辔之声不绝于耳。 行至百草阁前,早有明府的丫鬟上前,簇拥着宋令枝下了马车。 “我们夫人早早就在里面等着了,姑娘随老奴去便是。” 百草阁彩漆 剥落,黑漆柱子上亦有不少抓痕,想来都是那母猫留下的。 后院妇人烧着炉子,滚烫的开冒着汩汩白雾。 云黎半蹲在地上,一身石榴红织金锦长袍曳地,上面还沾着不少猫毛。 云黎低声嘟囔抱怨:“哪有这样做母亲的,生下孩子就跑,抓都抓不住。” 原来是那怀孕的母猫在百草阁蹭吃蹭喝,生完孩子又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徒留云黎和三只小猫崽面面相觑。 转身望见身后的宋令枝,云黎扬唇一笑:宋姐姐,你来啦!?_[(” 虽嫁人生子,云黎眉眼间却还是如未出阁的女子一样,天性纯真。 宋令枝晃神片刻,一时竟想不起前世云黎是何模样。 云堆翠髻,锦衣华服。遍身绫罗绸缎,抬袖间珠佩玉坠叮当作响。一颦一笑,似是在镜中练过多回,挑不出半点错处。 和眼前满身猫毛的明家夫人大相径庭。 出神之际,云黎已行至宋令枝身前,她臂弯处躺着一只小猫崽。 许是刚出世没几日,猫崽的眼睛还不曾睁开,小小的一团粉色躺在云黎怀里。 云黎眼睛笑成弯月,比任何珠宝玉石更加耀眼明亮。 她伸掌在宋令枝眼前晃动:“宋姐姐,你想什么呢?” 宋令枝骤然回神:“没什么。” 她低眸瞧云黎怀中的小猫,手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早就摘下。 圆润指甲轻碰小猫圆溜溜的脑袋,宋令枝唇角挽起几分笑。 “是要喂羊奶吗?” 她不曾在府上养过小猫,也不曾照看过,所有经验都和云黎学来的。 云黎轻声细语,一一同宋令枝嘱托。 余下两只,她也早早找好人家,等着过两日再亲自送过去。 小猫身影孱弱,细细小小的一只,宋令枝连气都不敢大喘,只盯着一双宛若秋水的杏眸看。 怕窗口吹着风,宋令枝小心翼翼抬起衣袂,松垮的袖口挡住冷风。 怕宋令枝记不住,云黎还在纸上细细记下,她轻声笑:“若有哪里不懂的,只管打发人来明府寻我便是。” 自从分了家,明府上下都由云黎作主,也不怕旁的妯娌婆婆说三道四。 她一手撑着下巴,回想起先前未分家时的憋屈就恼怒。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过分,晨昏定省也就罢了,还不让我养猫,说有身子的人见不得这等腌脏物。” 云黎本就爱猫如命,闻得此言,当即甩脸就走。 “后来他们不知从哪听说我在寺中供奉了一盏长明灯,还以为是我在嫁人前心有所属……” 声音戛然而止。 云黎惴惴不安望向宋令枝,后知后觉自己就是在上香时遇上沈砚的。 她心中忐忑,红唇嗫嚅:“是不是我那画像,才让陛下找到你的……” 声音愈来愈低。 宋令枝唇角挽起,透过茫茫雾气和云黎相望 。 “不关你的事。” 即便没有云黎,沈砚找到宋令枝,也是早晚的事,且那时岳栩还找了明府其他奴仆。 纵使没有云黎的画像,他亦能借他人之手发现魏子渊。 云黎目光在宋令枝脸上轻轻打量:那你们如今……℡_[(” 宋令枝笑而不语,一双浅淡眸子低低垂着。日光落在宋令枝眼中,泛起无尽的平和。 云黎识趣不再往下问,只道:“莫要委屈了自己便好。” …… 难得出宫一趟,宋令枝本想着接到小猫就回宫,忽而听云黎提起寺中的长明灯。 宋令枝突然改了主意,想着在年前为家中双亲和祖母祈福。 七宝香车改道而行。 寺庙古朴肃穆,庄严的钟声自鼓楼远远传来。 主殿前青烟缭绕,一众香客手持高香,虔诚跪在蒲团之上,为家人祈福平安。 僧人手执犍稚,静静站在一旁,轻敲案上木鱼。 殿外雪珠子茫茫,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雪珠子细碎,天幕晦暗阴沉,鸦青色的天不见半点日光。 宋令枝一身大红猩猩毡斗篷,簪花戴珠。在佛祖前拜了三拜,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秋雁在马车上照看小猫,马车内燃着银火壶,又有暖手炉在手,倒不怕秋雁照看不细心。 只是来时不曾下雪,故而白芷也没将油纸伞带在身边。 殿外雪珠子迷了眼,朔风凛冽。 白芷缩缩脖颈,檐角风大,她又扶着宋令枝往后退开两三步。 “外面下着雪,奴婢先回马车取伞,姑娘且在此处候上半刻,奴婢去去就回。” 宋令枝颔首:“去罢。” 檐角下悬着一盏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烛光在冷风中摇曳。 呼啸寒风刺骨,仰头望天,只见铺天盖地满眼的白。 万物无声。 倏尔,一竹青色油纸伞出现在视野之中。 伞柄往上抬起,宋令枝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瞳仁极深,宛若冬日古松森冷冰寒,却在迎上宋令枝视线时,沈砚眸光柔和一瞬。 簌簌雪花落在沈砚身后,他一身玄色海水纹大氅,落在白茫茫雪地中,尤为瞩目。 油纸伞撑过宋令枝头顶,未来得及伸开接雪的手指被沈砚握住。 沈砚好似很喜欢十指相扣,每每抓着宋令枝,皆是这般。 宋令枝眼前一怔,讶异失笑:“你怎么来了?“ 思及沈砚大病初愈,且他先前还在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宋令枝忧心忡忡。 “先前孟老先生说,你身上的寒症还没好全,不能见风。“ 宋令枝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侧,她一心盯着自己脚下的台阶,不曾留意身侧望过来的视线。 “你如今身子这么虚,怕是 ……” 话犹未了,握着自己的手好似又滚烫几分。 沈砚不知何时驻足⒇_[(,侧目凝视。 落在宋令枝脸上的视线沉沉,似若有所思。 宋令枝不明所以抬眸:“怎、怎么了?”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没什么。” 冬日严寒,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块,清泉池亦是如此。 走在前方是一对小夫妻,俨然也是为清泉池而来,如今见着结冰的一池水,女子满脸失望。 她手心握着三枚硬币,拉着丈夫的手往前,双手合十,闭眼祈福。 “快点,他们都说清泉池祈福最是灵验,若是同心悦之人前来,佛祖定能保佑一人恩爱长久。” 男子眼含戏谑:“那若不是心悦之人呢?” 女子气呼呼睁眼瞪人:“若非是自己心悦之人,谁会来清泉池祈福。你再胡说八道,日后就别进我屋子了。” 男子连声求饶告罪:“娘子息怒娘子息怒,为夫再也不敢了。” 清泉池的传说,沈砚上回来,也曾听净空大师提过,当时他对此嗤之以鼻,只觉荒谬不屑。 偏首望身侧的宋令枝,沈砚面不改色:“……要去吗?” 宋令枝不假思索:“不去。” 孟瑞先前吃醉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吐露干净。 沈砚从小因挡灾命格一说受尽苦楚,对神明一事最是不屑。 宋令枝无意在他人伤口上撒盐。 径自越过清泉池往前走:“走罢,马车停在前面,就快到了。” 沈砚深深望宋令枝一眼,黑眸幽深晦暗,握着油纸伞的手指指尖泛白。 一双眸子平静无波。 半晌,沈砚喉咙方溢出一声:“……嗯。” 听不出喜怒。 …… 黄昏褪去,黑夜悄然而至。 寝殿中央供着一方鎏金珐琅铜脚炉,临窗炕前空无一人。 博古架上的青窑美人瓶中供着数枝红梅,案几上另设有水仙三足洗,点着几处宣石。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月白寝衣,里外寻了一通,皆不见宋令枝的身影。 沈砚凝眉,抬脚往外走去。 廊檐下宫人手提着羊角灯,垂手侍立,毕恭毕敬道。 “陛下,宋姑娘在暖阁。” 沈砚凝眉,肩上披着墨绿色缂丝青莲纹鹤氅。 他面上凝重:“这个时辰,她去暖阁做什么?” 宫人小心翼翼在前方引路:“奴才听说,是那猫崽出了变故,宋姑娘怕出事,亲自过去盯着。” 穿过乌木长廊,暖阁近在咫尺。 宫人躬身,亲自为沈砚挽起明黄猩猩毡帘。 暖气迎面而来,伴随着几声惊慌失措的叫声。 秋雁不曾照看过这般小的猫崽,丁点动静便大惊失色。 “姑娘,它好像快不行了。” 她嗓音压着哭腔,“怎么办,都怪奴婢不小心,忘了将窗子关上。” 虽说只有半刻钟,然手中的猫崽才出世不久,身子自然受不得。 宋令枝眉宇紧拢,亦是束手无措,只是面上比秋雁镇静些。 “你去寻孟老先生来,他在西野村这么多年,应是见过不少世面。还有,打发人去明府请云黎入宫,她若是不方便……” 宋令枝心急如焚,不曾听见院中宫人的通传声。 沈砚转过缂丝屏风她才看见。 秋雁和白芷齐齐福身行礼:“见过陛下。” 宋令枝怀中的猫崽奄奄一息,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沈砚轻轻抬眸,目光停留一瞬:“给我罢。” 宋令枝半信半疑:“你……” 沈砚淡声:“不必寻太医,过会就好了。” 秋雁和白芷相视一眼,福身告退。 暖阁烧着滚烫地龙,宋令枝目不转睛盯着沈砚掌心的猫崽。 许是沈砚掌心灼热,先前还颤颤发抖蜷缩在一处的猫崽,渐渐心安理得躺在沈砚手心。 寻了个舒服姿势,安心睡下。 身上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宋令枝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碰了下。 果真不似眼前那般冰冷。 她眼睛一亮,一双明眸熠熠,小心翼翼将猫崽从沈砚手中接过。 宋令枝好奇:“你怎么会懂这个?” 沈砚泰然自若:“以前养过。” 只可惜在他手中救活的猫崽,第三日就死在先太子身边的太监手下。 沈砚是在御湖中找着白猫尸身的。 那之后,沈砚就没再喜欢什么了。 宋令枝往日只见沈砚同先太子势同水火,而后又从孟瑞口中得知沈砚命格一事,并不知晓还有这一段公案在。 她低声呢喃,嘟哝人心险恶。 沈砚眸色淡淡:“嗯。” 所以后来他也把那太监也推入湖中了。 沈砚亲眼看着那小太监在水中苦苦挣扎,看着他一点一点沉入湖中,看着湖水逐渐没过小太监的头顶。 他眼中淡漠,一丝波澜起伏也无。 耳边只有小太监先前阿谀奉承太子的那一句:“不过是只畜生罢了,惊扰了殿下,死不足惜。” ……畜生罢了。 所以沈砚也将小太监踢入湖中。 因果轮回。 眼前的沈砚周身冰冷,通身笼罩浓浓黑雾,一双黑眸如窗外夜色,晦暗无光。 下颌紧绷,往事重提,他好似又一次站在御湖边上,眼中只余阴翳雾霾。 宋令枝心口遽然一紧。 她往前,在沈砚下颌落下轻轻一吻,宋令枝低声:“都过去了。” 只是一瞬的事,稍纵即离。 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宋令枝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 无奈为时已晚。 纤纤细腰落在沈砚掌中,沈砚轻而易举,将人捞在怀中。 喉结滚动,沈砚眸色沉了一瞬,他哑然失笑:胆子挺大。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风雨欲来,宋令枝挣扎着要从沈砚膝上跳下。 晚了一步。 骨节分明的手指扼住宋令枝的后颈,沈砚搂着人往前。 落在宋令枝唇上的吻霸道蛮横。 层层叠叠的檀香笼罩,宋令枝氤氲在檀香之中,只觉气息逐渐微弱。 临近窒息之际,沈砚终于松开人,那双黑眸低垂,似檐上青松,沉沉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只来得及喘息一瞬。 红唇又一次被覆上,细碎呜咽溢出唇齿。 如此几回,宋令枝晕晕沉沉,只觉脑中空白,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何。 双眼蕴着朦胧水雾,眼尾处亦泛着不正常的绯红之色。 似是被人欺负惨了。 沈砚眼眸低垂,指腹轻轻在宋令枝唇角掠过。 宋令枝红唇上的口脂早就落入沈砚唇齿,只剩几处清晰齿痕。 沈砚眼中带笑:“怎么还是半点长进也无。” 口吻听着还有几处惋惜遗憾。 宋令枝睁大眼睛,恼羞成怒,捏拳砸向沈砚肩头。 她语无伦次:“你怎么、怎么……” 一语未落,宋令枝瞳孔骤紧,她目光不敢往下确定一一:“你、你……” 嗓音变了调,宋令枝用力推开人,欲从暖阁逃走。 “……不要脸。” 咬牙切齿吐出三个字,宋令枝脸红耳赤。 面若冠玉的一张脸殷红,宛若朝霞满天。 “……别、动。” 手臂被沈砚紧紧箍住,如铜墙铁壁,宋令枝挣脱不得。 她其实也不敢乱用力,深怕不小心碰到…… 薄薄脸皮红得滴血,宋令枝垂首,半张脸掩在沈砚肩窝之中。 沈砚一手揽着人,落在宋令枝耳尖的气息滚烫灼热,他嗓音低哑,沉沉混着眸中不可言说的情绪。 “……宋令枝。” 宋令枝半张脸埋着,只发出低低的一声“嗯”,恨不得就地将自己埋了。 沈砚哑声一笑:“手,还是脚?” 脑中乱如麻团,宋令枝哪里听得懂沈砚在说什么,双眼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什么?” 耳尖气息渐重。 电光石火之际,宋令枝忽然开了窍,只觉浑身滚烫。 “无耻下流,卑鄙龌龊……” 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低低的一声啜泣:“……脚。” …… 窗外北风飒飒,寒冬来临。 案几上烛光摇曳,晃动烛影落在宋令枝一双水雾潋滟的秋眸之中。 袖中的丝帕在沐盆上轻轻飘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随着水波晃动。 宋令枝别过眼睛,耳尖的绯 红尚未褪去去。 躺在贵妃榻上,她听见沈砚唤人传水。 水声汩汩,白雾缭绕,似乎也烫红了她的双颊。 宋令枝拿青缎靠背遮住脸,掩耳盗铃。 身上的衣裙早早换下,也重新沐浴过一番,可那股不适仍在。 红晕涨满耳尖,脖颈的灼热好似还在,好像又一次听见沈砚落在耳边的滚烫气息。 宋令枝脸更红了,莹白脚趾好似也滚下一片绯红之色。 蓦地,落在脸上的青缎靠背被人移走,罪魁祸首近在咫尺。 沈砚垂眼凝望榻上的人。 贝齿咬着下唇,宋令枝别过视线,背对着沈砚。 她后知后觉,自己先前落入沈砚的陷阱。 不管她当时选的前者还是后者,受累的都是自己。 寝殿悄然无声,窗外淅淅沥沥飘起了雪珠子,满目莹白冷寂。 青纱帐幔松开,沈砚低沉嗓音落在帐幔外,由不得宋令枝面壁装鸵鸟。 “白芷适才送来四枚平安符。” 是宋令枝下午在寺庙中求的,三枚送回江南双亲及祖母,还有一枚是给云黎的。 沈砚眼眸不变,一字一顿:“……云黎?” 宋令枝点点头,自沈砚掌心接过平安符,郑重装在香囊中。 这香囊还是她先前从宋府戴来的,一针一线,皆是江南的绣娘所制。 眼中掠过几分思乡之情。 宋令枝抿唇,轻轻挽住沈砚的衣袂:“我想回江南看祖母。” 先前宋令枝留在京城,宋老夫人总是忧心忡忡,时不时打发人来给宋令枝送信,深怕她在京中受委屈。 就连京中铺子的掌柜,宋令枝也见了几回。 宋令枝半边脸枕在手背上,轻声打了个哈欠:“祖母说想见见我。” 沈砚从容不迫,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知道了,过两日我陪你回去。” 宋令枝骤然一惊,撑榻直起身子:“……什么?那朝廷、众臣……” 宋令枝眼睛眨得飞快:“你不用上朝吗?还有除夕宫宴。” 沈砚眼中淡漠:“无妨。” 朝中政事宋令枝不懂,且沈砚昏迷那一个多月,也不见朝中出过乱子。 她喃喃躺回榻上,只觉朝中事与自己无关。 困意淹没宋令枝,眼皮沉重。 宋令枝低声嘟囔:“那我睡了。” 尚未入睡,忽而被身侧的沈砚推醒。 宋令枝茫然睁眼,纤长睫毛上的水珠欲坠不坠,她一头雾水:“……怎么了?” 沈砚目不转睛盯着宋令枝,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若有所思。 宋令枝心中发怵,又道了一遍:“……怎、怎么了?” 沈砚仍盯着人。 装着平安符的香囊就在宋令枝枕边。 沈砚视线轻瞥,在香囊上轻轻掠过,意有所指。 宋令枝眼睫扑簌眨动,一双秋水眸子泛着水雾。 少顷,她低声呢喃,伴着浓浓的倦意:“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且有小时候那样一段往事在,宋令枝总怕提起沈砚的伤心过往。 沈砚面不改色:“现下信了。” 宋令枝困得厉害,闭上眼,心不在焉回道:“……知道了。” 只是轻轻眯了一会,宋令枝再次被人推醒。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且宋令枝还不是泥人。 宋令枝猛地睁开双眼,气呼呼瞪人,火冒三丈。 沈砚不动声色:“明日替我求一个。” 宋令枝气得给了人一拳。!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江南,宋府。 五扇栅栏木门横亘在身后,廊檐下悬着两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壁灯。 一众奴仆婆子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身后。 临近年下,阖府上下彩灯高悬,金窗玉槛,香屑满地。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颤巍巍站在门口,引颈翘盼。 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亦是穿着藕荷色棉袄,眉开眼笑簇拥在宋老夫人身后。 寒风凛冽,呼啸的冷风自耳边掠过,宋老夫人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踮脚朝外张望。 “可曾打发冬海去瞧瞧了,怎么这个时辰还不见人影?” 宋瀚远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他声音缓缓:“母亲莫担忧,半个时辰前就到城门口,怕是快到了。” 宋老夫人一颗心松下大半:“那就好,那就好。” 思及宋令枝身旁还有一人,宋老夫人满腹思孙之情又化成浓浓的忧愁。 她双眉紧拢,一手轻拍宋瀚远的手背,宋老夫人声音沧桑。 “枝枝信上说,圣上也来了。” 宋老夫人愁容满面,“你说好端端的,他来做什么。”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先帝昏庸,也常四处游山玩水,可沈砚来的是自己府上。 宋老夫人愁眉紧锁:“府上的事可曾安排妥当了?这可是大事,不能出错的。” 宋瀚远连连颔首:“放心罢,儿子都交待下去了。府上留着的都是家生子,不会乱说。” 宋老夫人双眉不曾舒展半分,只一心挂念着宋令枝。 雪花渐渐,落雪无声。 白茫茫一片雪地中,倏尔想起几记策辔之声。一人高骑白马,遥遥穿过长街而来。 却是宋瀚远身边的小厮冬海。 翻身跃马,冬海俯首半跪在台矶下首,双唇冻得发白,眉梢眼角却是难掩雀跃之色。 “回老夫人老爷,姑娘、姑娘到了!” 空中遥遥传来檐铃晃动之声,入目所及,七宝香车穿过雪幕。 宋老夫人颤巍巍上前。 猩猩毡车帘挽起,沈砚一身玄色海水纹氅衣,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宋老夫人和宋瀚远忙下跪行礼。 尚未福身,一记怯生生的声音骤然在耳旁落下。 宋令枝越过沈砚,踩着脚凳跃下马车,直奔宋老夫人怀中而去。 眼中热泪盈眶:“祖母,父亲。” 宋老夫人心疼挽着宋令枝的手,怎么也瞧不够。 到底是上了岁数,只一瞬,又立刻敛眸,恭敬朝沈砚福身。 “老身见过……” “不必多礼。”沈砚淡声,眉眼从容不迫,“如先前那般便可。” 沈砚此番南下,乃是隐姓埋名,并未张扬。 宋老夫人怔忪一瞬,而后恍然:“严先生,屋里请。” 沈砚 上回留在宋府,便是以宋令枝教书先生的身份留下的。 闻得“先生”二字,宋令枝不知为何耳尖红了两三分。 鬓间挽着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在风中晃动,侧目轻瞥,视线似有若无从沈砚脸上掠过。 那双黑眸淡漠平静,似怎么也起不了波澜。 可昨夜亦是在这样的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宋令枝咬着丝帕,差点哭断了气。 沈砚这人着实坏到骨子里,单单是用手…… 冷风彻骨,宋令枝一张小脸藏在雪帽之下,颊边泛起的红晕怎么也褪不去。 她别过眼,只拿后脑勺对着沈砚。昨夜哭得狠了,今早起来,她气得不曾和沈砚说过半个字。 如今到了宋府,宋令枝也只同宋老夫人说话。 长辈常常报喜不报忧,宋令枝着实惦念宋老夫人的身子,细细问了一番祖母如今吃的什么药,一日吃多少。 不放心,又招来柳妈妈上前问。 宋老夫人眉目慈祥,虽经历过一场大病,瞧着精神却是大好。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挽唇一笑:“你好好的,祖母自然没事。若早知你要留在京中,祖母定然也陪着你一起。” 柳妈妈在一旁跟着笑:“先前在京中,老夫人不还嫌弃京中干燥,连累你的手也跟着皱巴巴,吵着要回江南。” 宋老夫人笑瞪柳妈妈一眼:“你也是个坏的,如今也学会拿我打趣了。” 先前在寺庙中求来的平安符宋令枝早早送到宋老夫人手心,余下还有父亲母亲的。 想着宋令枝日后怕是会在京中就留,宋老夫人轻声叹息:“你母亲还在碧玉轩,空了便去她那坐坐,顺道将这平安符送去。” 宋令枝脸色一僵,讪讪垂下脑袋。 她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同母亲姜氏并不亲昵。 北风凛冽,白雪堆积满园,四面粉妆玉砌。 姜氏坐在窗前,一身杨妃色织金锦鹤氅,手上抱着暖手炉,鬓间难得挽了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 宋令枝甚少见姜氏这般艳丽打扮。 少时她也曾期盼得到母亲的喜欢,在雪地中摔了一跤,宋令枝哭着闹着要姜氏抱。 那时姜氏站在廊檐下,目光淡漠,面无表情从宋令枝身前越过。 徒留宋令枝一人在雪地中哀嚎。 宋令枝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众多,在雪地中也不过趴了一会,并无伤着半分。 可她还是忘不了母亲那个冷漠眼神。 如今故地重游,宋令枝又一次穿过乌木长廊,迎面上前接人的还是姜氏身边的丫鬟春桃。 春桃满脸堆笑,垂着手上前迎宋令枝入屋。 “姑娘,夫人在暖阁中等着呢。” 往日这个时辰,姜氏该在佛堂才是。 宋令枝狐疑,提裙步入暖阁。紫檀嵌玉插屏后,青花缠枝香炉燃着淡淡的檀香。 姜氏临窗而坐,茶案上供着各色茶 具,汩汩白雾自茶壶冒出。 一旁高几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株红梅,如胭脂殷红灼目。 姜氏向来爱素净,宋令枝好奇,多看了两眼。 姜氏轻轻声音在背后响起:“这是你父亲早上送来的。” 除去功课,姜氏向来不大同宋令枝讲话。 宋令枝诧异转眸。 姜氏别扭避开视线,转首唤春桃:“妆镜前有一个锦匣,你去取了来。” 春桃福身退下,再次折返,手中果真多了一个黄花梨锦匣。红绸垫在匣中,匣子掀开,却是一对蓝宝石南洋珍珠耳环。 姜氏声音轻柔:“这是我当年出嫁时,母亲交到我手上的。” 姜氏抬眸,只轻轻一个眼神,春桃立刻了然,带着秋雁和白芷退至廊檐下。 一时之间,暖阁只剩宋令枝和姜氏二人。 窗外细雪飞舞,雪珠子凌乱吹迷了眼。 冷风灌入,姜氏坐在窗前,掩唇轻咳两三声。 宋令枝踱步过去,轻将窗子掩上。 姜氏语气轻飘飘,似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些年我一直恨你父亲,连带着你也看不惯。” 便是手上的这对耳环,姜氏也只有出嫁那一日戴过,后来一直丢在箱底,不曾翻找出来。 宋令枝身影僵滞,木讷着转过头。 她一直知道姜氏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父亲,可这样放在表面摊开,还是头一遭。 姜氏轻声细语,透过朦胧雪雾,好似看见了尚在待字闺中的自己。 她是姜家嫡女,虽说家中没落,不如从前。可再怎样,也不会下嫁作商人妇。 宋令枝指尖轻拢,为父亲抱不平:“我父亲虽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可他这些年待母亲却是极好的……” 姜氏淡淡抬眸:“你父亲要娶的本是姜家的庶女,我的三妹妹。” 宋令枝愣在原地,脑子空白,她讷讷:“那怎么后来……” 姜氏不疾不徐:“我那三妹妹在我的酒中下了药……” 再后来,姜氏便诊出有了喜脉。她向来清高,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姜氏泄气塌肩:“我一直以为,那事你父亲也参与其中,所以才……” 姜氏转眸,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现。她误会了宋瀚远十多年,前儿才认清是场误会。 姜氏双眼朦胧:“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若是我早早同你父亲说清楚,也不会耽误这么多年。” 长久的沉默。 暖阁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香炉上青烟未尽,白雾氤氲。 宋令枝凝眉,少顷,她声音低低:“……为何同我说这些?” 姜氏轻轻叹口气:“只是不想你同母亲一样罢了。” …… 虽说是微服私访,可沈砚身份摆在那,总不可能敷衍应付。 宋瀚远早早备下酒席,府中上下丝竹悦耳,锦绣满眸,筵开玳瑁 。 酒席设在望仙阁,一众丫鬟婆子手执手把灯罩,乌泱泱顺着乌木长廊往望仙阁走去。 满府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廊檐下悬着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烛光明亮,在风雪中摇曳晃动。 宋老夫人至佛堂拈香下拜,方扶着柳妈妈的手往望仙阁行来。 遥遥瞧见倚在栏杆青缎软席上出神的宋令枝,宋老夫人挽唇,满脸堆笑。 “这大冷天,怎么在外面坐着,快随祖母进去。” 言毕,又瞪向身后跟着的丫鬟,秋雁和白芷怎么回事,我不在,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秋雁和白芷忙忙福身告罪。 宋令枝挽着宋老夫人的手往暖阁走去:“祖母莫怪他们,是枝枝想早点见到祖母,所以才在外面等着。” 丫鬟遍身绫罗,捧着漆木捧盒在宴席上穿梭走动,衣裙窸窣,环佩叮当。 舞姬轻敲檀板,款按古琴,细乐声喧落在白茫茫雪地中。 每人身前设一高几,高几上设匙箸香盒,又有果馔美酒。 乌银洋錾自斟壶盛着剑南春,宋瀚远起身拂袖,遥遥朝沈砚端起十锦珐琅杯。 “陛……严先生,请。” 态度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 沈砚面色淡淡:“……嗯。” 宋瀚远往日能言善辩,也常和友人高谈阔论,天南地北聊着。 可如今上首坐的是当今圣上,宋瀚远自然不敢造次,拘谨坐在下首。 舞姬翩翩起舞,案后人人肃然,竟半点说笑声也无。 屏风之后。 褥设芙蓉,宋令枝高几前摆着的一应是她往日在家中喜爱的吃食。 宋老夫人拥着宋令枝,眼睛笑如弯月。 许是有下午姜氏那番话在,宋令枝一夜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宋老夫人瞧出不对劲,揉着宋令枝双肩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如意?若是这金丝燕窝不喜欢,让他们重做便是。” 宋令枝唇角微扬:“倒不是为着这个。” 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隐约可见前方人影绰绰,不时有萧管之声传来。 宋令枝轻声:“祖母,屋里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宋老夫人向来疼爱宋令枝,闻言,岂有不应的理,又命白芷和秋雁好生跟着。 宋令枝婉言拒绝:“难得府上如此热闹,让她们跟着去作甚?留在这里听戏曲岂不好,左右不过是在望仙阁,我又不走远。” 宋老夫人知宋令枝有主意,也不强求,只让人送了暖手炉来。 宋老夫人温声叮嘱:“外头冷得紧,莫要走远了,去去就回来。” 宋令枝福身应“是”。 喧闹落在身后,园中不知何时落了雪珠子,雪绽红梅,宋令枝款步提裙,沿着乌木长廊往下。 想着在廊檐下这一两枝红梅哄祖母高兴。 筵席上的笑声逐 渐被抛在身后,深沉夜色凉如水,遥遥的,亦能听见临街的欢声笑语。 鸦雀自夜空下掠过。 蓦地,夜空中遽然传来一声响,礼花冲向长空,顷刻化成锦绣点点。 香屑铺地,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眸之中。 眼睫扑簌眨动,惊叹眼前礼花绚烂之际。 蓦地,视线之中出现一抹颀长身影。 长身玉立,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月白色圆领鹤氅,望着宋令枝的一双黑眸淡淡。 身后是斑斓礼花,沈砚逆光而立。丝竹满耳,沈砚似是立在灯火阑珊地,一张脸忽明忽暗。 宋令枝怔怔:“……沈、沈砚?” 席上偷偷多吃了半杯酒,如今酒意正酣,宋令枝脚步颇有几分虚浮。 适才望天久了,一双杏眸渐渐染上水雾。 “你怎么、怎么也出来了?” 台矶踩空,差点一脚往下摔去。 沈砚眼疾手快抱住人,他凝眉垂目:“……吃酒了?” 眼前是沈砚宽厚温热的胸膛,宋令枝眉眼染上倦意。 她伸手,捏着指尖和沈砚比划:“只吃了一点、一点点。” 她酒量浅,又有宋老夫人看着,只准宋令枝吃下半杯暖暖身子。 无奈宋令枝实在不会吃酒,只几口,当即醉得不知东南西北。 沈砚眸色昏沉,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只吃几口就醉成这般?” 宋令枝叠声,胡乱应着。约莫是酒壮人胆,宋令枝又想起先前姜氏同自己说的话。 她垂首低眉,迷蒙着双目道:“我母亲下午同我说了些旧事。” 沈砚不关心他人之事,即便那人是宋令枝的生身母亲。 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伸手揽住宋令枝纤细的腰肢,虚虚将人朝前一揽。 宋令枝自沈砚怀中抬起头,一双杏眸惺忪,却蕴着几分执拗顽固。 她挽唇,温热气息落在寒夜之中,瞬间化成浓浓白雾。 “沈砚,上辈子,你有没有……有没有喜欢过我?“ 宋令枝唇角笑意苦涩,似是不甘心,“哪怕只有、只有一点点。” 片刻的动心,亦是动心。 宋令枝一双眼眸近在咫尺,扑簌眼睫如雨中蝉翼,瑟瑟发抖,道不出的柔弱不堪一折。 沈砚喉结轻滚,那双黑眸似与身后夜色融在一处,晦暗不明。 良久,他偏过目光。视线穿过茫茫雪夜,落在那一簇红梅之上。 答案不言而喻。 宋令枝怔怔松开人,凛冽寒风自二人中间穿过。 她往后退开半步。 醉意朦胧,宋令枝只觉头晕目眩。 倏地,耳边落下沈砚低哑一声:“宋令枝。“ 宋令枝抬眸往上望。 四目相对,沈砚眼中只余孤独寂寥。 他从来不信有人会无所求喜欢自己。 旁人畏他敬他,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皇后留他一命,是因为他能替太子挡灾。 人人皆有所求。 沈砚不信,也不敢信。 “你……”宋令枝呢喃,讷讷张了张唇。 沈砚孤身立在黑夜中,雪花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眉眼。 黑夜静谧,夜空又有礼花绽放,夜幕亮如白昼。 廊檐遮挡,沈砚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中,那双狭长眼睛一如既往的凌厉。 沈砚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身处热闹之外。人情暖热,好似一直都和他格格不入。 宋令枝垂下眼眸,她喃喃:“沈砚,你也是个蠢的。” 两世为人,从来不曾有人、也不曾有人这般胆大包天,敢同沈砚这般说。 沈砚盯着宋令枝,不语。 宋令枝扬起双眸,她不想同姜氏一样,被一场误会耽搁多年。 “沈砚,我从来都不知你在想什么。倘若日后……” “过来。” 沈砚忽而沉声,黑眸晦暗,如古井深沉,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忽然多出几道涟漪。 宋令枝怔忪往前踏出半步。 意识空白之际,倏然被沈砚抱了满怀。 环在腰间的手臂强劲用力,容不得宋令枝有任何逃脱之意。 她扬起脑袋,眉眼间飞快掠过几分不解和疑惑:“你……” 耳朵抵在沈砚胸腔,宽松衣袂挡住檐下簌簌落下的白雪。 沈砚唇齿溢出一声。 “不是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垂眸,目光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视线,“自己过来听。” 雪落无声,万籁俱寂。 身后礼花高绽,沈砚强而有力的心跳跃在耳旁,一声又一声。 廊檐下有小丫鬟双手端着漆木捧盒走过,眉飞色舞。 “老夫人可真是大方,适才给的赏银,足足有二两银子呢。” “这有什么,我听闻在严先生院中伺候的,月钱都是双份的,还是老爷自己添的,不是拿的官中。” “严先生不过一介教书先生,老爷为何对他如此器重。说起来,严先生长得可真真好看,也不知婚配与否。” “不要脸,你什么样的身份,也敢肖想那样的人。我倒觉得贺公子比严先生好,严先生不苟言笑,我看着心里总长毛。” 主子在望仙阁听戏,丫鬟说话也没个顾忌。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丫鬟分成两派,一个说贺鸣好,一个说沈砚好。 竟是争红了脸,吵得不可开交。 檐下宋令枝心生惴惴,早在丫鬟提起贺鸣之时,周遭好似又冷上几分。 不寒而栗。 她识趣松开沈砚,想着往宋老夫人所在的暖阁跑去。 还没来得及转身,细腰纤纤轻而易举落在沈砚掌中。 后背抵着栏杆,宋令枝只觉好似半边身子悬在檐外。 沈砚哑声一笑,温热气息洒落在宋令枝耳边,登时惊起阵阵颤栗。 他笑得温和:“枝枝可曾记得去岁除夕?” 那时他孤身一人在宫中,所得宋令枝的消息,都是借暗卫之手。 密信上说,除夕夜,宋令枝同贺鸣相谈甚欢,十指相扣…… 沈砚眸色暗下一瞬,眼中笑得愈发温和。 枝枝,是怎样的十指相扣?▁” 他存了故意折磨人的心思,薄唇轻轻在宋令枝唇角上覆过,又慢慢往上,落在宋令枝眼角。 睫毛扑簌,宋令枝战战兢兢,侧目轻瞥一眼廊檐下方。 三三两两小丫鬟聚在一处,树梢遮掩,隐约可见丫鬟挽着的双螺髻。 倘若她们抬头往上瞧一眼…… 宋令枝环紧身前人。 落在唇上的力道不曾轻柔半分,如疾风骤雨。 雪珠子簌簌,枝头一簇红梅在风中摇摇欲坠。风声疾劲,凛冽寒风刺骨,红梅颤巍巍,终受不住,无力从枝头上拂落。 底下有小丫鬟侧耳,后背升起一股冷意,她紧张不安,左右张望,又拉着同伴的手,低声嘟哝。 “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你听错了罢,我怎么没听见。” “我我我,我头上好像有东西!” “在哪呢,我瞧瞧。” 倚在栏杆上的宋令枝陡然一惊,双目瞪圆,深怕底下的人发现自己。 呜咽声落入唇齿。 宋令枝竭力推开眼前的黑影,双手紧紧揪着沈砚的衣襟。 小丫鬟的笑声从底下传来。 “梅花罢了,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些。罢罢,我们还是走罢,此处站久了,我总觉得冷。” 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令枝倚在沈砚肩上,只觉四肢力气透进。 双足软绵绵,半点力气也提不起。 沈砚嗓音透着喑哑,喘气之声落在宋令枝颈边,他一双黑眸阴翳乌沉:“宋令枝,我真想……” 最后三字几乎是贴着宋令枝耳边说的。 宋令枝一张脸涨得通红,难以相信这般污秽之语是出自沈砚之口。 抬眼对上沈砚一双深邃黑眸,宋令枝脸红耳赤:“——你、粗鄙!下流!” 狠狠将人往后推开,宋令枝提裙,慌不择路往暖阁跑去。 冷风拂起宽松衣袂,腕上的温热好似还停留着。 宋令枝轻轻一瞥。 后知后觉这几回沈砚抓着自己,都是十指相扣。 敢情沈砚是因为先前贺鸣同自己是十指相握,所以他也得…… 宋令枝愤愤抿紧红唇,只觉沈砚这人实在是幼稚无理。 她驻足往后望。 黑夜暗沉,沈砚轻倚在墙边,眉眼透着慵懒餍足。 他懒懒朝宋令枝投来一眼。 宋令枝咬牙,忽而转首往回跑,飞快在沈砚唇上啄上一口。 又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祖母!祖母!” 乌木长廊下只余宋令枝落荒而逃的背影。 怕沈砚追上,宋令枝忙高声喊着救兵。 宋老夫人还以为自家孙女出事,连忙打发人出来,瞧上一二。 长夜漫漫,冷风拂过沈砚的衣摆。 空中又有礼花绽放,斑驳光影落在沈砚一双漆黑瞳仁之中。 周遭的寒意冷气渐褪。 他望着宋令枝的背影,唇角难得挽起一抹笑。 好似站在真正的人间。!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檐角下悬着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泛着昏黄光影,凌乱洒落一地。 宋老夫人只当宋令枝是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急急喊人带进来。 一众奴仆婆子簇拥着宋令枝进屋。 暖香扑鼻,席上细乐声喧,不绝于耳。 宋老夫人揽着宋令枝坐下,又叫人烫了滚滚的热茶送上,哄着宋令枝吃了两杯。 “外头冷得紧,你这小身板怎么受得住。” 宋令枝指尖灼热,是羞的,亦是臊的。 宋老夫人不解,只当宋令枝是身子有所好转,不似先前那般畏寒。 她轻拍宋令枝的手背,温声安慰:“如今正当年下,你往日又是个身子弱的,莫再随意走动,小心碰上那起子不该看见的,撞客了可不好。” 宋令枝心不在焉应着,一双如秋水眸子水光潋滟,纤长眼睫挡住眸底的心虚异样。 她倒不是怕看见什么,只怕被人瞧见。 唇角被咬破的地方还泛着丝丝缕缕的疼,手边长条案上的银火壶燃着金丝炭,热气无孔不入。 耳尖的绯红迟迟未褪,好像总能听见沈砚最后落在自己耳边的三个字。 粗鄙,无耻,下流,不要脸…… 宋令枝脑袋埋低,一杯热茶见底,也不见宋令枝抬头。 宋老夫人狐疑朝她望去,心下吃惊:“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揽着宋令枝美人肩往怀里靠。 宋令枝遽然一惊,差点推翻身前的茶杯。 宋老夫人满脸堆笑:“这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又或是舟车劳顿?” 柳妈妈在身后笑着道:“姑娘才刚回来,怕是累了。” 宋老夫人点点头,朝柳妈妈使了个眼色:“去前头瞧瞧,老爷可还是在陪着严先生。” 柳妈妈应声告退,不多时又转了回来,说是严先生早早回院子歇息了,如今前厅只剩老爷。 宋老夫人颔首,扶着宋令枝的手起身:“那我们也回去,入了夜,这天越发冷了。” 宋令枝仍是住在临月阁,雕梁画栋,金窗玉槛。 博古架上供着一方墨烟冻石鼎,另有一株一尺多高的红珊瑚。 白芷伺候宋令枝卸妆净脸,笑着朝她道:“这红珊瑚是钱家送来的,老爷书房也有一株。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钱老爷的喜好还是从一而终。” 钱家同宋家一样皆是经商世家,钱老爷爱珊瑚如命,家中珍藏的珊瑚有上千株。 宋令枝好奇:“我记得他家往日也不常和我们走动,怎么如今连珊瑚都送上了?” 白芷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想来是有事烦我们老爷。” 宋令枝不以为然。 不想第二日白天,钱家又一次登门。 前院花厅满满 当当堆了好几个大箱子,皆是钱老爷从四处搜寻来的舶来品,还有深海珊瑚。 钱老爷满脸堆笑,同宋瀚远称兄道弟。 宋瀚远一头雾水:“你这是做什么?” 钱老爷叠声长叹,抚着银白发须道:“还不是为了我家中那个逆子。” 他笑盈盈望着宋瀚远,“我听闻,令爱从京中回来了,还同贺公子和离了。” 宋瀚远面色一沉,凝眸戒备:“两个孩子有缘无份罢了,我们做长辈也不好插手。只是这事我并未声张,怎的如今你也……” 钱老爷拍拍宋瀚远的肩膀:“宋兄莫怪,我此番上门,纯粹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幺子。不怕宋兄笑话,这孩子虽爱玩,却肖极他祖父,自幼在经商上颇有造诣。” 宋瀚远眼中疑虑渐深。 钱老爷眼睛笑没了缝:“我们两家又都是经商的,若是结成亲家……” …… 临月阁中。 “……提亲?” 宋令枝猛地扬起眼眸,手中的簪花棒差点掉落在地。 铜镜前的女子薄粉敷面,冰肌玉彻。 难得今日天放了晴,日光氤氲浅薄。 宋令枝鬓间挽着一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簪,玉珠莹润硕大,在光下熠熠生辉。 白芷双手捧着黄花梨锦匣,青缎袱子垫着一方透亮润泽的暖玉。 那暖玉竟有拳头大小,红如晚霞,绮丽夺目。 暖玉本就稀罕,这般大的暖玉,宋令枝更是闻所未闻。 白芷轻声道:“奴婢同钱家的奴才聊了几句,听说他家少爷不知从哪知道姑娘患有寒症,特寻来一方暖玉。 此玉名曰明日香,说是姑娘拿去做手镯做玉佩都可以。“ 这样一方暖玉握在手心,宋令枝却只觉遍体生寒。 沈砚如今还在她家府上,若是让他瞧见了…… 宋令枝眼疾手快盖上锦匣,当机立断。 “这般贵重之物,我自然不能收。白芷,你替我将此玉交给父亲,托他还给钱家。” 贺鸣不过同自己牵了一回手,沈砚都能记那般久。若是让他知晓钱家有意上门提亲…… 宋令枝身影一颤:“还有,此事莫让……” 影壁后忽然晃出一道颀长身影。 沈砚长身玉立,如青松翠柏笔直。 自有小丫鬟俯身为沈砚挽起猩猩毡帘,宋令枝当即噤声,朝白芷望去一眼。 白芷心领神会,抱着锦匣悄声退下。 沈砚缓慢抬起眼眸,视线漫不经心在那一方黄花梨锦匣上掠过。 宋令枝心口骤然一跳。 沈砚淡声,似乎只当那是宋令枝的妆匣:“怎么不留下?” 他声音极轻,宋令枝眼中迟疑,一时竟分不清沈砚是否知道那是钱家送来的。 她挽唇,瞧着不甚走心道:“不过是些俗物罢了,瞧着不喜欢,也就不留了。” 宋 令枝轻笑,“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上山,省得耽误了。” 回江南前,孟瑞闻得苏老爷子如今归隐山林,特托宋令枝给苏老爷子送去一封信。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薄薄的一张信纸,想来也不过只言片语却是孟瑞花了三四个时辰才写成的。 宋令枝不敢轻易交给下人送去,且先前若非苏老爷子提点,宋老夫人如今早已撒手人寰。 此番回江南,宋令枝亲自登门道谢也是应当。 马车骨碌碌往山上行去,漫山遍野皆被雪色填满。 日光满地,冬雪消融。入目粉妆玉砌,银装素裹。 苏老爷子的草舍还在山上,冷风呼啸,木屋在风中摇摇欲坠。 宋令枝披着一身镶滚彩晕锦绛纱大氅,抬手在木门上轻叩响三下,无人应答。 彩漆剥落,木门残破不堪,上面好似还有野兽的抓痕。 沉重古朴的铜锁沉甸甸横亘在门中央,宋令枝好奇踮脚往里张望。 无奈她身影娇小,再怎样努力,也只能望见木屋的一角。 光秃秃的木屋别无一物,冷风呼啸,疾速掠耳而过。 宋令枝登时缩回脑袋。 倏地,身后落下一记低哑笑声。 沈砚眼眸懒懒抬着,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所为。 宋令枝横眉立目。 她如今胆子渐渐大了,转首瞪人:“你笑什么?” 沈砚目光轻抬,透过层层叠叠日光,他无声朝宋令枝伸出手。 地上的雪还未融化,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宋令枝小心翼翼踱步过去,小声絮叨。 “你那么高,怎么也不知道帮我瞧瞧苏老爷子可是在……” 话犹未了,她忽的整个人被沈砚直直拽了过去,鬓间的金步摇在空中泛着浅浅的光晕。 沈砚近在咫尺,那双如墨眸子低垂,轻轻敛着。 “踩着。” 宋令枝一怔:“踩什么?” 思绪空白几瞬,顺着沈砚视线往下望,入目所及,是沈砚一双乌皮六合靴。 她喃喃眨了眨眼,再次抬眸。 沈砚一瞬不瞬盯着她,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稍稍用力。 将人往前一拽,宋令枝猝不及防,踩在沈砚脚上。 一双杏眸瞪圆。 尚未从震惊的余威中回神,宋令枝忙忙朝里一看,院中悄然无声,满地白茫茫,枯树昏鸦。 木屋大门紧闭,也不知道苏老爷子是几日不曾归家,院中木桌上落满白雪。 宋令枝失望收回目光:“苏老爷子不在苏府,也不在山上。” 低头之际,红唇忽然从沈砚薄唇上掠过。 宋令枝面露怔忪,纤长睫毛扑簌如羽翼:“我……” 日光落在沈砚眼角,沈砚黑眸沉了一瞬。 宋令枝眨眨眼,故技重施,飞快在沈砚唇角又落下一吻。 转身逃走。 雪地难行, 只是多走了两三步,手腕轻而易举被沈砚握住。 轻轻的一声笑落在宋令枝耳畔。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宋令枝惊慌失措:“车、车夫还在……” 身后抵着迎风晃动的木门,宋令枝气息渐弱,一手拽着沈砚的衣襟。 车夫早就识趣,不知躲到何处。 山风冷冽,簌簌白雪在二人身后无声蔓延,低低呜咽之声溢出唇齿。 宋令枝双足踩在沈砚靴上,四肢力气透尽,好似都落在沈砚掌中。 树枝出墙,斑驳树影横亘在二人头顶,沈砚一手扶着宋令枝的纤纤细腰,一手渐渐往下,十指相握。 温热指尖碰到宋令枝肌肤瞬间,她忽的想起沈砚是因为贺鸣这般牵过自己的手,所以才回回如此。 没忍住,宋令枝眉眼弯弯,噗嗤笑出声。 似积雪压倒树枝,落在眼前的一双黑眸阴沉晦暗,透着不可言说的凌厉。 宋令枝后脊生凉,下意识往后退去。 后背抵在木门瞬间,又被沈砚轻松拽入怀中。 唇齿间气息渐失,沈砚的吻极深,不容宋令枝往后退开半分。 淡淡的檀香气息萦绕在耳边。 蓦地,有说话声渐渐临近,那人嗓音粗犷,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 宋令枝眼中紧张,急促推开身前之人。 沈砚面色平静,掌心不动声色往上,捏住宋令枝的后颈。 唇齿相碰,气息重重笼罩在宋令枝身上。 她捏拳,一手砸向沈砚肩膀。 山路崎岖,白雪满地。 猎户气喘吁吁跟在苏老爷子身边,堂堂八尺男儿,此刻也泪流满面,眼中红血丝明显。 “苏老先生,这回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家里那位肯定熬不过去。待孩子满月酒那天,你一定要来。” “还有这狐皮,这个你一定要收下,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还望老先生不要嫌弃。” 苏老爷子摆摆手:“狐皮你拿回去,如今孩子才刚出世,拿着给你家娘子做身冬衣也成。” 猎户面露为难:“这怎么成,前夜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怕是我们家……” 猎户泣不成声。 苏老爷子拄着拐杖,从猎户手中接过包袱:“快回去罢,好生照顾你家夫人和孩子,满月酒那日你多敬我一杯就行了。” 木屋近在咫尺,抬首望去,路边竟还多出一辆七宝香车。 车壁嵌有珠宝玉石,车前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猎户驻足:“老先生家中既有客人在,那我便不叨扰了,改日孩子满月酒,我定亲自上门请老先生在。” 苏老爷子点点头:“快去罢。” 拐杖在雪地中留下清楚的痕迹,苏老爷子一步步往宋令枝走来。 他惊讶:“宋姑娘,你怎么来了?” 转而望见宋令枝身侧的沈砚,苏老爷子轻轻打量。 老 眼昏花,一双眼珠子混沌,“这位是……” 宋令枝从袖中掏出孟瑞的亲笔信,亲自递与苏老爷子。 “老先生,这是孟老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苏老爷子讷讷,目光瞬间从沈砚身上移开。 “……孟瑞?这老头居然还会给我写信,真是奇了怪了。” 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招呼着宋令枝和沈砚进屋,方不情不愿拆开孟瑞的亲笔信。 一目十行。 少顷,苏老爷子瞪圆双目,猛地朝沈砚望去。 他震惊错愕:“三……陛、陛下?” 时过境迁。 沈砚不再是当年孤独无助的稚童,不再是三殿下,而是高居庙堂之上的九五至尊。 苏老爷子颤巍巍跪下行礼,老泪纵横:“臣……草民见过陛下。” 物是人非,他也不再是太医院的苏太医了。 沈砚目光淡漠:“不必多礼。” 苏老爷子这些年一直为沈砚身上的销金散耿耿于怀,他和孟瑞向来自视清高,可当年玄静真人三番两次给沈砚下药,他们二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苏老爷子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从此归隐山林。 苏老爷子热泪盈眶:“陛下如今毒已解,也算了却草民一桩心事,不然草民真的愧对这一身医术。” 宋令枝轻声宽慰:“苏老先生莫过妄自菲薄,当初若非不是您出手相救,只怕我早就不在人世。且适才那猎户一家,不也多亏了老先生。” 苏老爷子笑着摇摇头:“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刚刚的猎户是住在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前夜他家夫人难产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 人命关天,苏老爷子不敢耽搁,连夜冒着风雪下山。幸好去得及时,才救回那母子二人。 苏老爷子长吁短叹:“妇人产子,本就性命攸关,稍不留心就是一尸两命。可惜有些糊涂人还怪是命数如此,愚不可及……” 一语未了,苏老爷子猛地惊觉“命数”二字是沈砚的逆鳞,赶忙收住声。 仰头望,果真见沈砚若有所思望着自己。 苏老爷子别过视线,慌忙拿别的话岔开。 …… 天色渐暗,雪天路难走,苏老爷子自然不曾多留,亲自送沈砚和宋令枝出门。 沈砚落后两三步,不曾随着宋令枝登上马车。 雪地广袤无垠,一望无际。 身后木屋在风中低声呜咽,沈砚负着手,双目淡淡朝七宝香车瞥去一眼。 墨绿车帘挡着,宋令枝还以为沈砚是因宫中旧事同苏老先生有话要说,自觉避在车中。 苏老爷子毕恭毕敬:“陛下可是有事同草民说?” 沈砚眸色轻瞥。 苏老爷子心领神会:“陛下屋里请。” 沈砚声音不咸不淡:“听闻苏太医往年在宫中,最是擅长妇科一事。” 苏老爷子伏跪在地:“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沈砚淡声:“可有避子的方子?” 苏老爷子瞳孔骤然一紧,他喃喃:“陛下,宋姑娘为人良善……” 沈砚不语,只是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苏老爷子,黑眸深邃。 落在脸上的视线冰冷彻骨,如冬日的檐下冰。 苏老爷子身影僵滞,拂袖而起:“有、有的。只是那药不宜常吃,若是吃久了,对女子的身子……” 沈砚面无表情:“是朕吃,不是她。” 苏老爷子脚下趔趄,差点一脚踩空跪在地上,他惊诧:“陛下三思,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且陛下如今膝下无子,若是……” 沈砚默不作声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只是轻轻朝苏老爷子瞥去一眼。 苏老爷子登时噤声,落在脸上的目光犹如沉重枷锁,牢牢锁住他的喉咙,一点一点收紧。 不寒而栗。 片刻,沈砚手中多出一张药方。 他面不改色朝七宝香车走去,冷风拂过他衣袂。 …… 宋令枝对避子方一事一无所知。 许是宋瀚远亲自登门,那日之后,钱府不再送东西过来,那方珍稀的明日香,也被宋令枝退了回去。 宋令枝心下庆幸,幸好沈砚不曾看见那方暖玉,不然以沈砚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连着三五日相安无事,宋令枝一颗心渐渐放下。 明日便是除夕,宋老夫人早早让人开了祠堂,洒扫一番,府中上下喜气洋洋,锦绣满目。 白芷伺候着宋令枝卸妆拆发,满头青丝披在身后。 她眼睛弯弯,笑着同宋令枝道:“姑娘明日可有的忙了,今夜还是早些歇息才是。” 秋雁自去剪了灯花,移灯放帘,又往熏笼上添了两块梅花香饼。 宋令枝摆手:“我自己一人便好,不用你们守夜了。” 余光瞥见妆镜前的漆木锦匣,宋令枝狐疑:“这是谁送来的?” 铜扣解开,入目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的暖玉。 倦意烟消云散,宋令枝反手盖上锦匣。 “白芷,我不是说了日后钱府的东西一概退回去……” 白芷还在榻边铺着锦衾,闻言好奇回首:“姑娘,那是陛下送来的,并非钱公子。” ……陛下。 这锦匣是沈砚送来的。 宋令枝双目瞪直,只觉两眼一黑。 白芷不明所以,垂手上前:“陛下晚膳时打发人送来的,那会姑娘正陪着老夫人,奴婢当时正在屋里,就先收下了。” 她语气迟疑,“姑娘,可是这锦匣有何不妥?” “不、不是。” 宋令枝拂袖,“不关你们的事,都出去罢。” 秋雁和白芷齐齐福身退下。 锦匣又一次翻开,入目是三四块拳 头大小的暖玉,成色光泽皆是上乘,比钱府送来的好上十倍不止。 宋令枝眉眼带笑,只觉沈砚实在幼稚至极。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除了那三四方暖玉,还有一支如萧管一般长。 宋令枝疑惑垂眼,虽不懂手中之物是作何用,可直觉告诉自己这定不是好物。 她慌里慌张盖上锦匣,想着当作自己不曾见过,明日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得了。 眼睛轻抬,视野之内猝不及防多出一抹颀长身影。 沈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他垂眸低眉:“怎么,枝枝可是不喜欢?” 他单手挽住宋令枝细腰,将她抱在妆镜前,声音温和。 “还是枝枝喜欢钱府送来的……” “没有!”宋令枝抱住锦匣,脱口而出,“没有、没有喜欢他送来的。” 锦匣轻轻搁在手边,宋令枝如今也学了几分坏,红唇轻落在沈砚唇角,面不改色哄着人。 “只喜欢你送的。” 沈砚笑而不语,任由宋令枝动作。 铜扣在空中骤然一响,暖玉重现在二人身前,沈砚不动声色:“喜欢哪个?” 宋令枝脸不红心不跳:“哪个都喜欢。” 夜色清冷,满园无声。 廊檐下守夜的婆子都被宋令枝赶去耳房,此刻只有夜风萧瑟。 沈砚眼睛低垂,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胸腔闷出一声笑。 沈砚垂首,薄唇轻轻落在宋令枝眼睛上。 “枝枝,这是你自己说的。” 喉结滚动,沈砚薄唇慢慢往下,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直至覆上那抹嫣红。 耳边只余窗外冷风飒飒。 不多时,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潋滟,隔着朦胧的一双泪眼,她看见沈砚从锦匣中翻出一物,正是先前她拿在手中琢磨的那支。 沈砚任由人倚在肩上,好脾气问人:“……喜欢吗?” 宋令枝怔怔点头:“喜欢的。” 沈砚勾唇。 倏尔,他唇角的笑意悉数褪去。 铜镜透亮,清楚映出二人交叠的袍角。 宋令枝一双纤瘦白皙的玉..足轻悬在空中,忽的被沈砚轻轻拍了拍。 逆着光,宋令枝看不见沈砚脸上的神色,只听他淡声道。 “宋令枝,自己抱着膝盖。”!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今日是除夕,满园锦绣盈眼,珠宝争辉。 廊檐下一众奴仆婆子眉开眼笑,手上拿着厚厚的赏封,喜笑颜开。 “果真还是老夫人最是大方,若是别的府上,哪来这么多赏银。” “可不是,家中把我送来,一家老小都有了活路,我在这府上待着,吃的住的也比旧时好。” “老夫人仁善,是个有福的,不是那等欺奴的人家。只是不知日后府上的姑爷……” “还不快快住嘴,倘若让老夫人听见,有你好受的……白、白芷姑娘。” 遥遥的,白芷遍身绫罗,满头穿花戴珠,她自幼陪着宋令枝长大,府上嬷嬷见了,也得给三分颜面,不敢轻易得罪。 白芷冷着脸,双手揣着暖手炉,横眉立目:“主子的事,也是你们能嚼舌根的?倘若老夫人听见,打一顿是小的,只怕嬷嬷没脸。” 婆子连声告罪,又说自己昨夜吃多了酒,胡乱说的:“姑娘行行好,往日再也不敢了。” 言毕,又打了自己两下嘴巴子。 白芷目不斜视越过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打发婆子端了热水来。 穿过影壁,瞧见秋雁守在门口,白芷款步提裙,疾步行了过去。 偏头去望身后的暖阁。 厚重的猩猩毡帘挡着,只见寒风呼啸,侵肌入骨。 白芷抱紧袖中的暖手炉,好奇张望,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姑娘还没醒?” 秋雁摇摇头:“老夫人那我寻人说过了,老夫人心疼姑娘,说让她多睡会也无妨。” 暖阁内。 层层青纱帐幔遮掩,屋内尚未掌灯,只剩下影影绰绰模糊的光影。 天色将明,榻边燃着的熏笼泛着红光。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一双杏眸惺忪,眼尾还有未干的泪珠。 鼻翼轻耸,淡淡的檀香之气在周身蔓延,宋令枝陡然一惊,猛地扬起眼眸。 入目是一角月白色的寝衣,金丝线滚着边,再往上,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纤长睫毛轻掩,沈砚眸色极深,不见有半点起伏波动。 便是昨夜宋令枝在沈砚掌中情难自禁,沈砚依然淡淡,泰然自若望着宋令枝一双婆娑杏眸。 脸红耳赤。 绯红从耳尖蔓延至脖颈,昨夜的一幕幕又一次闯入脑海之中。 通透明亮的铜镜映照着宋令枝一张羞愧涨红的娇靥。 沈砚锦袍完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褶皱。那双沉沉眼睛低垂,漫不经心将宋令枝所有的情靥尽收眼底。 双颊滚烫,园中不时有秋雁和白芷的声音传来,虽是窃窃私语,宋令枝仍是一字不落听完。 她满目愕然:“你怎么、怎么还在这?” 她昨夜哭如泪人,连着换了好几条丝帕。 又怕夜深人静,恐唇齿间溢出的动静惊扰到旁人,宋令枝咬着沈 砚的衣袂,半点也不敢松口,朦胧着一双眼睛,泫然欲泣。 宋令枝最后是昏睡过去的,也不知沈砚何时留下的。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她却已经…… 宋令枝一张脸埋在枕中,只觉昨夜的羞赧再次蔓延。 白芷耳尖,听见暖阁中的动静,悄悄侧耳过来,抬手在槅扇木门上轻敲了三下。 “姑娘可是醒了?” 宋令枝飞快推开身侧的人:快到时辰了,你自己想法子走。?_[(” 秋雁和白芷就守在暖阁外,宋令枝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让沈砚插翅离开。 她眨眨眼,眼中难得掠过几分狡黠促狭,好整以暇枕着锦衾,眉眼弯弯,笑看沈砚的笑话。 她还从未见过沈砚狼狈的模样。 落在脸上的目光没有半点的挪动,沈砚垂着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宋令枝。 四目相对,宋令枝先败下阵,提着锦衾轻轻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眸子。 喉结轻滚,沈砚低低闷笑一声。 似乎是应允了。 宋令枝眼巴巴望着人。 雪落无声,满室悄无声息,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未烬,袅袅暖香萦绕。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挽起帐幔一角,而后,沈砚扬高声。 “——进来。” 低沉醇厚的声音落下,隔着槅扇木门,宋令枝亦能听见秋雁和白芷倒吸的冷气声。 耳尖泛红,宋令枝可没沈砚这般没脸没皮,高扯过锦衾,背对着沈砚睡下。 佯装自己耳聋眼瞎。 沈砚侧目轻瞥,唇角难得勾起一抹浅淡笑意。 秋雁和白芷轻手轻脚踱步进屋,无意瞧见,差点吓得伏首跪地。 不怪她们胆子小,实在是沈砚往日时常不苟言笑,何曾在他眼中望见“温和”二字。 这两字刚在脑中浮现,秋雁和白芷当即惊起一身冷汗,只觉汗流浃背。 再次抬眸,那双如墨眸子恢复如初,只剩淡漠森寒。 宋令枝不喜旁人近身伺候,能留在暖阁之中的,也就秋雁和白芷二人。 白芷双膝跪地,双手高捧沐盆,战战兢兢伺候着沈砚盥漱毕。 忽而又福身道:“陛下,岳统领刚在门口候着,说是给陛下送药来。” 乌沉沉的一碗药汁苦涩难咽,药味在暖阁中蔓延,顺着丝丝缕缕的熏香飘至帐幔之中。 宋令枝不再装睡,抱着锦衾坐起:“你何时又开始吃药了,可是先前的伤口……” 沈砚面不改色将手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面色从容冷静:“无妨,不过是寻常补药罢了。” 那回身中利剑之后,沈砚确实吃了好些时日的汤药。 宋令枝不曾放在心上,只当这药同从前那般。 京中来信,沈砚自行前去书房处理政务。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他熟知药理,自然是知道苏老爷子给 沈砚的药方是作何用。 玄色羽毛缎大氅落在乌木长廊之中,岳栩望着沈砚的背影,欲言又止。 雪花簌簌落下,白茫茫落了满园。 沈砚侧身凝眸:“……有事?” 岳栩伏跪在地:“陛下,那方子极其伤身,陛下若真的连吃三月,日后子嗣定当艰难……” 何止艰难,若真照着那药方,说是断子绝孙也不为过。 透过清冷雪暮,沈砚朝岳栩投去凉薄一眼,那目光极冷极淡,阴寒彻骨。 岳栩低垂着脑袋,冒死进谏:“陛下三思,此事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定会……” “那又如何?”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伴着雪珠子落下,沈砚眼眸淡淡,无一点多余情绪。 岳栩通身紧绷,不寒而栗。落在头顶的四个字犹如千万斤沉重,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抬眼往上瞧,岳栩不甘心:“陛下……” 冷风拂过沈砚的衣袂。 他站在风雪之中,任由雪珠子穿过檐角,无声落在肩上。 朔风拂面,岳栩拱手抱拳。 只听沈砚淡漠的一声落在耳边。 “岳栩,不要自作主张。” 是警告,亦是敲打。 如若岳栩敢在药饵上动手脚,偷偷换了方子…… 沈砚转身,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从岳栩身前经过。 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出自王永彬《围炉夜话》) 可……那又如何呢? 弑父杀君他都做得,哪还有什么做不得。 漫天大雪中,只剩岳栩一双担忧不安的眸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 …… 除夕夜,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江南水乡,向来是富庶之地,自然少不了热闹。 人声喧嚣鼎沸,处处可见笑颜。 礼花于夜幕绽放,簌簌光影映照在宋令枝一双浅淡眸子之中,泛起无尽的光晕。 宋令枝仰头望着天。 长街两侧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座无虚席,人人眉开眼笑。 白芷笑着同宋令枝道:“奴婢听闻秦香楼请了江南最好的戏班子,姑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时候去,怕是早没位置了罢。” 白芷轻声:“这有何难,秦香楼的掌柜同老爷是旧识,他家也常来我们府上走动。” 白芷抬眸,视线在宋令枝和沈砚之间来回打转。 如今身在外,她自然不曾唤沈砚为陛下,只以严先生相称。 白芷轻轻福身:“姑娘和严先生若是先去,奴婢也可去寻秦香楼的掌柜说上一二。这会子戏还没开始,兴许还有雅间留着呢,别的不提,他们家定然是给自己留了位的。” 夜色缱绻,皓月当空。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缠枝纹织金锦长袍,遍身绸缎,簪花穿珠。 美人明眸皓齿,冰肌莹彻。 尚未来得及回复¤,忽而听见传来一记惊呼:“宋、宋姑娘?” 宋令枝狐疑往后瞧,却是一个身着广袖海水纹圆领长袍的男子,面如冠云,通身透着风流倜傥。 大年夜,寒风凛冽,他手上却还执着竹骨折扇,玉树临风。 宋令枝面露怔忪。 白芷悄声在她耳旁道:“姑娘,这是钱家的公子。” 钱家公子为求娶宋令枝一事,明里暗里给自家老父亲不知递了多少话,可惜最后都是铩羽而归。 不想今日会在秦香楼前撞见宋令枝。 他大喜,又怕过于孟浪冲突了佳人,忙忙上前作揖。 “宋姑娘可是要听戏?在下虽不才……” 一个“钱”字,便足以让宋令枝心惊胆战。 昨夜镜前的荒唐历历在目,宋令枝红了耳尖,飞快往后退开两三步。 她急急撇清关系。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爱看戏,除夕人多,我还想着去前面看花灯,就不耽误公子听戏了。” 语毕,宋令枝转身便走。 钱公子赶忙上前将人拦住,他满脸堆笑:“不就是花灯吗,我让人买来就是,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佳人就在眼前,钱公子哪里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且他往日红颜知己无数,自然知晓如何哄佳人欢心。 跟着的小厮熟知自家公子脾性,早早撒腿奔入长街。 不多时,又垂头丧气回来,两手空空。 钱公子一怔,若非佳人在旁,他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花灯呢?”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公子,奴才跑了三条街,就没找着一盏,说是都让人买了去。” 好不容易找着一家灯笼店,结果店中的花灯都让人买走不说,就连店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也让人买了去。 钱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掷千金博佳人一乐是常事,还是头回碰上这种。 他满脸震惊:“一盏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这大年夜的怎么可能……” 宋令枝惊讶之余,倏然回过神,无奈往沈砚身后撇去一眼。 果真不见岳栩的身影。 钱公子气急败坏,又怕在宋令枝面前失了脸面,拱手讪讪赔笑。 宋令枝莞尔:“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看戏了,先走一步。” 钱公子忙道:“宋姑娘,我……” 倏地,一个浑身褴褛的小孩如风冲进钱公子怀里,忽而又急急往后退:“对不住对不住……” 小孩捂着腹部,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钱公子低声骂了句“晦气”,下意识往怀里摸去,忽的面色一变,厉声:“——拦住他!” 变故突如其来,宋令枝还没回过神,那小孩早就撒腿狂奔,专挑人多的地方跑。 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钱 府的小厮目瞪口呆,一面顾着自家的少爷,一面又想着派人去寻:“公子放心,奴才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叫花子找出。” 宋令枝还在看着,钱公子摆摆手:“罢了,不过是个空钱袋,由着他去。” 长街的喧嚣不曾减去半分,方才的插曲也似石块落入湖中,只溅起片刻的涟漪,而后又回归平静。 街上的灯笼店果真空空如也,似是被人洗劫一空。 宋令枝转首侧目,一双笑眼弯弯,朝沈砚伸出手。 沈砚坦然回望。 宋令枝瞪大一双眼睛:“我的花灯呢?” 从前她只知沈砚这人从骨子里都是坏透的,若是狠心,连自己的命也可不要。 哪曾想有朝一日沈砚会这般幼稚。 沈砚面色不变,只垂首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再次伸出手,手心摊开,故意横在沈砚眼前,纤长睫毛扑簌。 她一双眼睛亮堂堂,映着长街璀璨光影,如星光耀眼。 冷风自二人中间穿过。 宋令枝扬眸,定定望着沈砚。 “……真想要?” 沈砚垂首低眉,温热气息洒落,登时惊起宋令枝耳边阵阵的滚烫。 心中迟疑一瞬,迎上沈砚那道深邃目光,宋令枝仍是点了点头。 揽着自己腰肢的手臂不曾松开半分,沈砚唇角溢出一声笑。 他哑声:“方才岳栩还买了两盏灯笼。” 宋令枝喃喃张唇:“灯笼也好,先前我也曾……” 她眼睛倏然睁大,后知后觉自己去岁七夕节,曾买过一盏灯笼赠予贺鸣。 那会子沈砚身子抱恙,昏睡在榻上,也不知道是否知晓此事。 钱公子不过是想买一盏花灯,沈砚都能让人将街上所有花灯都买下,若是知晓自己…… 宋令枝讪讪闭上双唇。 沈砚目不转睛,眼底深处噙着一丝笑:“怎么不说了?” 修长手指扶着宋令枝细腰,轻轻点着。 当初贺鸣离京,别的不曾多带,却是带走了那盏掐丝珐琅海棠灯笼。 沈砚一双黑眸幽深沉寂,如同危险逼近。 宋令枝红唇抿紧,摇头如拨浪鼓:“不、不要了。” 花灯不要,灯笼也不要了。 沈砚眼眸低低,明知故问:“怎么了,刚才不还说想要吗?” 指腹落在宋令枝腰间某处,稍稍用力。 宋令枝眼睛眨得飞快,细腰一软,直直跌落在沈砚掌心。 再也站不稳。 眼中蕴着薄薄的水雾,宋令枝害羞带怯:“你、松手。” 夜色朦胧,无人瞧见阴影处的二人,宋令枝双颊绯红,只觉指尖滚烫。 倏尔,视线之内忽然闯出一道瘦弱的身影,沈砚眼疾手快,抱着宋令枝往后退开半步。 却是先前偷了钱公子钱袋的小孩。 小孩浑身干巴 巴,大冷的天,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袄子,冻得牙关打颤。 “夫夫夫人,钱袋……” 他以为宋令枝同钱公子相识,想托她转交。 秋雁挡在宋令枝身前,好笑:“你这孩子真是胆大,就不怕钱家的人把你抓去报官。” 小孩冷得发抖,只一个劲道歉。 宋令枝上下打量他几眼,倏然目光落在他衣袍某处:“你是……福安堂的?” 小孩眼睛抬起,眼中惶恐不安,磕磕绊绊道:“不不不是……” 手指揪着袍角福安堂三字,小孩故技重施,又想着溜之大吉。 无奈岳栩轻而易举将人拦住。 小孩差点哭出声:“夫人行行好,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宋令枝凝眉。 无家可归的孩子,大多会养在福安堂中,宋老夫人心善,也常命人往福安堂送银子。 小孩泪如雨下,吃下一碗热腾腾的云吞后,方敢和宋令枝说。 福安堂明着做善事,背地里却教唆他们出来乞讨偷窃。若是偷不到好东西,回去了还得受罚。 袖子挽起,小孩手臂上伤痕累累,泣不成声。 小孩显然是怕被扭送官府,连连磕头:“夫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宋令枝忙命白芷将人扶起。 家中的铺子如今也有宋令枝管着,她心中清楚,宋老夫人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银子不止万两。 “不过百来个孩童,且做善事的也不止我们家,他们怎么敢这般阳奉阴违……” 宋令枝皱眉,“倒还不如我自己添上银子,另设一所福安堂。” 沈砚侧目瞥视。 宋令枝狐疑:“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可是我说错了?” 沈砚淡声:“若真设立,你想如何掌管?” 宋令枝沉吟:“天下弃婴多如鸿毛,若是真想留下他们,定要先寻上几个好的郎中。” 不光弃婴,流离失所的孩童,身上的伤肯定不少。 宋令枝沉吟,宋家不缺钱,可怕就怕在底下人也阳奉阴违。 她轻声,又从郎中说到膳食。开设福安堂不是易事,宋令枝凝眉嘟囔,掐指算着衣食住行的账目。 蓦地,却见沈砚直直望自己。 宋令枝不明所以:“你看着我做什么,可是我有哪里说错了?” 沈砚淡淡:“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宋令枝怔愣片刻,而后恍然大悟。 “那我再请几位教书先生便是了。江南也有不少铺子是收学徒的。若是到了年纪,他们不想读书,或是学不会,也可出去学一门手艺。” 宋令枝笑弯一双眼睛:“先前我还听家中掌柜说寻不到好的伙计,若是这法子行得通,日后铺子也不缺伙计了。” 回到宋府,宋令枝匆忙跳下马车,想着寻宋老夫人和宋瀚远说起此事。 沈砚不疾不徐将人捞在怀里。 “除夕夜,你父亲定然是陪着你母亲?[(,祖母身子骨弱,怕是早早就寝。” 宋令枝此刻过去,只会扰人清梦。 宋令枝后知后觉:“那我明日再去便是了。” 本来还想着除夕夜同沈砚游街,不想忽然撞见此事。 宋令枝温声低语:“下回我再陪着你一起。” 沈砚眸色一沉,盯着宋令枝看了许久。 马车内杳无声息,昏黄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那双黑色眸子如古井深潭,深不见底。 宋令枝讷讷:“……怎,怎么了?” “宋令枝,明年除夕你还陪着我。” 沈砚语气沉闷,竟是疑问的口吻。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半张脸忽明忽暗,低掩的睫毛挡去所有的思绪。 宋令枝怔怔,目光落在沈砚脸上。 她从未在沈砚身上看过如此的神态,他向来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即便当日以身为宋令枝挡剑,生死不明,他眉眼依然是从容的。 宋令枝别过眼睛,低哑应了一声:“嗯。” 末了,她又扬起眼眸,补上后半句,“自然。” 光影笼在沈砚脸上,他轻笑一声,笑意自唇角蔓延。 远处鼓楼传来遥遥的钟响,竟是大年初一了。 空中礼花如胭脂炫目,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宋令枝抬手挽起车帘一角,半张脸凑至窗前,本想着唤沈砚一同过去。 倏然,她后颈被人捏住。 沈砚低头,吻在她唇角。 颀长身影覆在宋令枝肩上。 窗外礼花照旧,挽起的车帘半隅,却只露出一道细细的光。 宋令枝白皙指尖紧紧攥着车帘,笨拙回应着。 檀香重重笼罩着自己,透过车窗的一角,不时有礼花光影照入车中。 伴着低低的呜咽之声。 少顷,那角车帘终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墨绿车帘随着夜风晃动,挡住了车外满院的风雪。 马车内青烟氤氲,烛光摇曳。 良久,覆在宋令枝身上的黑影终于移开。 沈砚抬手,指腹轻轻掠过宋令枝唇角。似要将那抹嫣红映在自己指尖。 烛光燃尽,只剩满车的昏暗。 借着窗外浅薄的夜色,只听沈砚低低声音落在耳旁。 “……宋令枝,你不能骗我。”!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如墨夜色氤氲着苍穹。 金窗玉槛,香屑满园,不时有欢呼雀跃声传入马车之中。 宋令枝抬眸,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眸,如梦如幻。 马车昏暗无光,沈砚一双眸子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声低哑犹在宋令枝耳畔。 她也曾听沈砚说过这话,在京中,在江南。 可那时沈砚说的,是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他也曾那样的游刃有余,垂首睥睨,只单单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宋令枝别过眼睛,目视前方。又有礼花掠空,斑驳光影落在宋令枝脸上。 马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渐渐往下,肌肤相灼之际,宋令枝缓缓低下眼眸。 半晌才道:“……嗯。” …… 闲云阁内。 连着吃了三四日的酒席,宋老夫人身子骨弱,早禁受不住,昨儿夜里寻了大夫来,吃了药方觉好些。 今儿管家请的酒席都没去,只挨着熏笼边上坐着叙家常。 鎏金珐琅脚炉搁在角落,地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一众婆子如燕翅站在宋老夫人身后。 满屋花团锦簇,衣裙窸窣。 倏然,院外有小丫鬟的通传声传来,说是姑娘来了。 猩猩毡帘挽起,宋令枝一身烟紫色忍冬纹广袖长袍,带着雪帽,肩上披着孔雀翎斗篷。 入了屋,自有丫鬟接过宋令枝肩上的斗篷,自去拂开雪。 宋老夫人忙忙将人拉到怀里,好一阵揉搓:“外面可是又下雪了,你身子骨弱,可别冻坏了,让他们抬着软轿才是正理。” 宋令枝眉眼弯弯:“倒也不觉得冷,只是惦记着祖母。” 宋老夫人乐开怀:“我有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惦记着。” 她满脸堆笑,扶着宋令枝的美人肩道,“怕是又琢磨着福安堂那事罢?” 屋内一众婆子笑开,有说宋老夫人菩萨心肠的,也有说宋令枝心地仁善,肖极老夫人。 虽是奉承话,宋老夫人却乐意听他人夸宋令枝,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枝枝可不就是哪哪都好,你说的福安堂那事祖母这两日也寻其他几家问了。” 江南富庶,不光宋家,其他几家每年往福安堂送去的银子也不少。 宋老夫人轻声道:“算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只是如今那些孩子还在那边,闹大了,也怕他们狗急跳墙,对孩子下狠手。”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肩上:“这也不难,账目作假暂且不提,就说那小孩不懂规矩,除夕夜冲撞了我,还偷了钱公子的钱袋。” 宋老夫人狐疑望着宋令枝,笑着敲她脑门:“你这个鬼灵精的,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说来祖母帮你参谋参谋。” 宋令枝捂着脑门佯装委屈。 “祖母眼皮底下,我哪敢做什么。不过是想着借此事闹大,给福安堂送去两三个我们府上的嬷嬷,明着是教孩子规矩,暗地里……” 宋令枝挽起唇角:“有我们的人盯着,想来他们也不敢太放肆。” 如若行得通,其他几家也可送教养嬷嬷过去。 宋老夫人点点头,眼睛笑没了缝隙:“你这主意倒是好。” 又转身朝柳妈妈道,“去取账本来。” 既然要设福安堂,那自然事事都得考虑齐全,不可马虎。 宋老夫人一手执着眼镜,挨个教宋令枝,又道。 “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你这一出,怕是挡了多少人的求财路,只怕他们穷鼠啮狸,对你下手。”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让你父亲挑几个得力的护院,可别让那些不长眼的玩意伤了。穷途末路的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令枝颔首:“孙女知晓了。” 又说了会闲话,忽的见一抹白色身影从博古架上跳下,直往宋令枝怀里钻去。 是宋令枝先前从云黎那抱来的小猫,一双蓝色眼睛圆溜溜,比蓝宝石还要耀眼几分。 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 温热落在臂弯,一身猫毛油光水滑,毛茸茸的大尾巴蓬松柔软。 许是看出宋令枝眼中的避让,小猫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满朝宋令枝喵呜两三声。 又拿圆滚滚的小脑袋去拱宋令枝。 宋老夫人乐呵乐呵:“乖宝倒是好脾性,前夜我身子不适,还是它去叫的柳妈妈。” 宋老夫人拿小鱼干逗弄乖宝,眼睛带笑,“你这几日忙着福安堂,要不乖宝就留在祖母这,祖母帮你照看。” 宋令枝抱着白猫躲开,起身往外走:“那可不行,它如今都这般沉了,若是再在闲云阁待着,怕是日后我都抱不动了。” 宋老夫人笑嗔:“净胡说。” 却也没有阻止宋令枝。 …… 朔风凛冽,廊檐下雪珠子簌簌飘落,台矶上堆着厚厚白雪。 宋令枝袖中的暖手炉自有白芷接了去,如今躺在她臂弯的,是乖宝肥润的身影。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笑着朝宋令枝道:“姑娘,奴婢帮你抱着乖宝罢,这天寒地冻的,仔细冻着手。” 宋令枝不以为然,拿斗篷挡住迎面的冷风,乖宝蜷缩在她怀中,抱着尾巴睡得正香。 “罢了,吵着它睡觉可就不好了。” 书房就在前方,宋令枝抬抬手:“不必跟着了。” 白芷和秋雁相视一眼,识趣福身告退。 书房中央供着一方鎏金百合大鼎,鼎中燃着松柏宫香,暖香萦绕。 绕过十二扇岁寒三友的缂丝屏风,入目是一方黄花梨大理石书案,身后满墙玲珑木板镶嵌。 宋令枝少时不爱念书,可家中笔墨纸砚,却都是最好的。 雪浪笺轻搁 在书案上,沈砚一手抵着眉心,宽松的广袖轻垂在扶手之下。 眉目疏朗冷冽,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拢在袖中。窗外树影参差,凌乱光影穿过纱屉子,无声落在沈砚手边。 宋令枝轻手轻脚绕过屏风,尚未来得及动作,怀中的白色身影忽然从怀里跳开。 乖宝迈着小短腿,松软的尾巴在空中一耸一耸,直往沈砚走去。 不知为何,往日人见人愁鬼见鬼怕的沈砚,却格外招乖宝的喜欢。 但凡见着沈砚,乖宝总是屁颠屁颠甩着小短腿过去。 “小没良心的。” 宋令枝无声嘟哝抱怨。 她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踱步过去,宋令枝伸出手,乖宝,过来。?[(” 乖宝“嗖“一声往后躲去,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毛茸茸的身影蜷缩在一处。 双目圆溜溜,挑衅盯着宋令枝,粉色爪子绕到后脑勺,挠挠脑袋。 它躲在案下,宋令枝伸手够不着。 无奈之下,只能半蹲着身子。 宽松衣袂轻拂在地上,沈砚还在睡着,宋令枝不敢大声动作。 透着薄红的手指轻抬至半空,她轻声:“乖宝。” 乖宝静静抬眸,往宋令枝投去一眼,它慢慢往前挪动两三步。 宋令枝轻轻松了口气。 乖宝两只胖爪子撑着木地板,忽地纵身一跃,直往沈砚怀里钻去。 宋令枝目瞪口呆,手忙脚乱想要去抓那抹白色影子。 毛茸茸的尾巴从指尖溜走。 宋令枝站立不稳,倏然身子往下跌去,她一手撑在沈砚膝上。 肌肤相碰的瞬间,宋令枝猛地一怔,她愣愣抬起双眸。 一双浅色杏眸宛若秋水,蕴着惶恐与不安。 四目相对,透过那双漆黑瞳仁,宋令枝清楚看见了沈砚眼中怔忪的自己。 沈砚目光缓缓往下,落在自己双膝处。 宋令枝慌不择路解释:“我不是、我只是……” 书房外倏地响起岳栩的声音:“主子,药煎好了。” 槅扇木门推开,岳栩只来得及望见沈砚脚边一抹娇小的身影。 他身影僵直。 不待他细看,沈砚喑哑之声已经落下:“滚出去。” 岳栩吓得连连往后退,再不敢多看一眼。 槅扇木门轻阖,园中光线彻底被隔绝在外。 满屋寂然,万籁俱寂。 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梅,许是晨间折下的,红梅上还沾着细碎雪珠子。 宋令枝盯着红梅望了半晌,耳尖跟着泛红。 沈砚声音轻轻:“……还想蹲多久?” “我……” 语无伦次,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闪躲紧张,“岳统领……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就蹲在沈砚的脚边,屋里并未掌灯,光影昏暗不明。 怎么瞧都像是…… 沈砚垂着眼眸,薄唇挽起几分笑。 他伸手,手腕轻一用力,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抱在腿上。 清冷的檀香味再次在鼻尖蔓延。 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只觉二人的气息交叠在一处。 书房幽暗,只余少许光亮落在窗边。 罪魁祸首蜷缩在临窗案几上,抱着毛茸茸的尾巴打着小盹,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好事。 宋令枝低声呢喃,半边手掌还撑在沈砚肩头。 “我是想把乖宝抱走的。” 沈砚低头,在她红唇上轻碰了一下。 宋令枝面色泛红,声音磕磕绊绊:“不是、想、想……” 沈砚又碰了一下。 力道极轻,可环着宋令枝腰肢的手臂却半点也不曾松开。 他轻笑:“继续。” 宋令枝不再言语,红唇紧紧抿着,恼羞成怒盯着沈砚。 沈砚一手捏着宋令枝的手指,眉眼透着慵懒和随意,他意有所指:“懂得还不少。” 听着不像是夸人的话。 宋令枝迟疑一瞬,而后从脖颈到耳尖都涨红了,她结结巴巴:“你你你……” 沈砚似笑非笑望着人。 宋令枝满腔的恼怒悉数消失在唇齿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昏沉的天幕不见一点地方,一眼望去,满园雪色。 宋令枝仍坐在沈砚膝上,一双杏眸水雾潋滟,须臾,眼角的泪珠又一点一点被沈砚吻去。 她气喘吁吁,上起不接下气,双足没了力气,一双乳烟珍珠软底鞋轻悬在半空。 撑着沈砚肩头的手指也透尽力气,差点滑落在地。 双目空洞无神,似是还没缓过劲。 反观沈砚,却依然从容不迫,冷冽的一张脸淡定如初。 宋令枝讷讷扬起脑袋,不解:“你怎么、怎么不用换气的?” 她还是如先前那般没有长进。 不像沈砚。 宋令枝泄气塌着双肩,“明明孟老先生还说你身子虚,让多给你补补的。” 宋令枝小声絮叨。 无意抬眸,眼前那双黑眸如湖面平静。 沈砚唇角噙着笑,一动不动望着宋令枝。 心口重重一跳,连着吃了几回亏,若是再不懂沈砚这眸色有何意,宋令枝当真是半点长进也无了。 她转身就要往外跑。 沈砚稍微用力,瞬间,二人位置调换。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宋令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之中,双手被按在扶手之上。 再也不是浅尝辄止,落在唇上的力道极重,似雪落梅枝。 窗前美人瓢中的红梅一如既往的灼目,细雪融化,红梅愈发嫣红,似胭脂娇艳欲滴。 落在扶手上的手指渐渐往下,无意碰到沈砚指间的青玉扳指。 沈砚忽而停下,扶着宋令枝的后脑勺往前 ,他嗓音低哑。 差点忘了,枝枝还欠我一个手镯。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那时在弗洛安,宋令枝说好亲自做好手镯送给沈砚,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手镯没做成,设计的草图也都没带走。 宋令枝气息急促,一口一口缓着气,她急着脱身。 “草图、草图我还记得。” 宋家名下也有玉石铺子。 宋令枝轻声:“我可以做新的送你,只要你……松开我。” 檀香氤氲,沈砚眸色沉沉,哑声应了一声:“嗯。” 宋令枝眉开眼笑。 再待下去,兴许她今日都走不出这书房。 宋令枝挣扎着起身:“那我先……” 黑影再次覆上,沈砚轻笑落在宋令枝耳边:“明日再松也不迟。” …… 长街人潮涌动,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拥着宋令枝朝前走。 “姑娘,先前你要的玛瑙奴婢都让掌柜留着了。” 宋令枝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心中翻来覆去将沈砚骂上百回。 言而无信,小人作为,无耻卑鄙…… 明明说好的松开自己,宋令枝却还是在书房待到夜深才离开。 今日起身梳妆,唇角疼得厉害,连口脂都不敢用。 可他们还什么都没多做,说白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 宋令枝双颊滚烫如朝霞。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脸怎么这般红,可要去前方的百草阁瞧一瞧,那的大夫虽然比不上苏老爷子,可到底也算是……” “不必了。” 宋令枝脱口而出,拒绝得干净利落。 白芷一怔,还想着多劝说两三句,蓦地却见前方有一人着深青长袍,瞧着相貌像是哪家府上的小厮。 那人上前打千儿请安:“宋姑娘,我家堂主有请。”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令枝笑得温和:“家中一应事务都有父亲打理,堂主若有事,只管找父亲便是。” 小厮低垂着脑袋,言语间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宋姑娘,先前冲撞你的那孩子昨夜又被罚跪了祠堂。” 宋令枝猛地扬起头,双目愕然。 小厮皮笑肉不笑:“堂主的意思是,想请姑娘到福安堂一叙,他好亲自让那小孩给你赔罪。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好尽早说开了事。” 知宋令枝心中有顾虑,小厮轻笑,“宋府派去的两位嬷嬷也在,有她二老在,宋姑娘大可放心。” 秋雁冷声斥责:“蛮横无理,那小孩才多大,你们竟然让他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秋雁。” 宋令枝厉声打断,目光重新望向那小厮,“带路。” 小厮满脸堆笑:“宋姑娘这边请。” 府上的两位嬷嬷都在,遥遥瞧见宋令枝,两位嬷嬷相继垂手上前,福身行礼。 “见过姑娘。” 嬷嬷悄声上前,在宋令 枝耳边低语。 许是有嬷嬷在,福安堂的人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小孩子,吃的穿的都是用了心思的,不敢随意敷衍。 宋令枝颔首:“我知道了。” 堂主两鬓斑白,满脸沧桑,拄着沉香拐杖上前,笑得温和亲切。 “宋姑娘来了,快快里边请,” 又命人将祠堂的小孩带来。 堂主连连摇头:“到底是我管教不当,才让这孩子冲撞了姑娘,我替他向姑娘赔罪。” 宋令枝淡声:“不必了。” 目光在堂主身上轻轻打量,江南的蜀金锦,一尺难求。 宋令枝轻哂,唇角勾起几分嘲讽,“堂主身上这缎子倒是极好,我父亲前儿想买,还买不到。” 堂主一怔,窘迫笑笑:“也是旁人送的,我不如宋姑娘见多识广,并不懂得这个。” 宋令枝弯唇:“只是那日夜里,我瞧着那孩子身上的袄子轻薄,别说御寒了,就是挡风也挡不了。” 郎窑红釉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宋令枝眼皮轻抬,眼中厉色尽显。 “我记得福安堂的孩子,是有冬衣的。” 堂主面不改色,肥胖身子抵着椅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这孩子贪玩,将那冬衣丢在井中,又不敢和我们说,这才让姑娘撞见了。” 宋令枝不疾不徐:“那往年福安堂的冬衣,是在何处做的,统共做了几身,几月一换?去年棉花贵了几成,想来冬衣也贵了不少。” 寒冬的天,堂主后背沁出薄薄细汗:“确、确实如此。” 他捏起巾帕擦去脸上薄汗,“只是为了孩子,再贵我们也得供着不是?” 堂主笑呵呵,“若是少了银子,也是我们几个掌柜自己掏银两垫上。” 浑浊的眼珠子流露出贪婪之意,“我听闻姑娘府上去岁又买了几条街,想来府上盈利不低。姑娘仁善,若是想做善事,也可……” 宋令枝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反唇相讥:“我倒是仁善,只是家中生意我向来不管的,这棉花贵不贵,也是我随口胡诌的。堂主又是何处自掏腰包,垫的银子呢?” 堂主自知上当,勃然大怒:“你——” 正好手底下的人将罚跪祠堂的小孩带来,虽说换上一身冬衣,可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小孩饥寒交迫,早就体力不支。 宋令枝眼中震惊,朝秋雁使了眼色,命人将小孩扶起,又连着喂了几口热水。 堂主不再伪装,彻底撕破脸皮:“宋姑娘这是何意,莫不是在说在下照看不好,想要我这堂主退位?” 宋令枝讥讽一笑:“我还当你无药可救,不想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堂主猛地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宋令枝,我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才对你处处忍让,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令枝面无表情:“你大可试试。” 福安堂同官府有勾结,仗着有人撑腰,堂主扶案起身 :“来人啊,将我把他们通通拦下。宋瀚远有钱又如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贺鸣早就和离,民不与官斗,我劝姑娘还是好自为之,莫要自取其辱。” “不然一个姑娘家家的,若是让人知道同外男共处一室,即便状元郎有心帮衬一二……” 宋令枝冷声:“你也知道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若是让他知道你……” “那又怎样,总不能还上朝参我罢?姑娘的名声事大,我劝姑娘还是……” 话犹未了,福安堂紧锁着的大门忽然别人重重撞开,一众金吾卫训练有素,为首的正是岳栩,他亮起手中令牌。 “金吾卫办事。” 话落,又朝宋令枝行礼,“宋姑娘。” 岳栩手中的令牌货真价实,且他身后还跟着江南知府。 堂主面色惨白如纸,还想着狡辩:“误会,是误会。宋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还惊动金吾卫了?” 宋令枝懒得多看这人一眼:“福安堂的账本应该是在堂主手上,有劳岳统领了。” 岳栩拱手:“不敢。” 他身后还跟着大夫。 岳栩招手,大夫立刻上前,扶着秋雁怀中的小孩去了椅子上。 岳栩垂首低眉,目光时不时往院外瞟,低声暗示:“姑娘还是先回府罢,金吾卫办事,若是叨扰了姑娘,可就不好了。” 岳栩都来了,沈砚肯定也在。 宋令枝心中掠过几分不好的预感,款步提着锦裙,缓缓往门口走去。 翠盖珠璎马车静静停在福安堂门口,墨绿车帘低垂,瞧不出里面的光景。 宋令枝怔怔站在脚凳上。 若非今早起来生沈砚的气,宋令枝本来说好要同对方一齐来福安堂的。 宋令枝迟迟不曾往前迈开半步,白芷狐疑提醒:“姑娘。” 宋令枝恍然回神。 墨绿车帘挽起,沈砚一身月白色鹤氅,眉目清冷,面色泰然,瞧不出喜怒。 宋令枝战战兢兢坐下,二人中间足足隔了两三尺。 沈砚目光淡淡朝她望来一眼。 只一眼,宋令枝当即不寒而栗,她讪讪弯了弯唇角,适才在福安堂的气势凌人半点也不见。 迎着沈砚森寒冰冷的目光,宋令枝心惊胆战,又往里坐了坐。 倏地双眉紧拢,捂着脚踝露出痛苦之色:“好像、脚崴了。” 沈砚眸色不变,只手边的诗集不曾翻过半页。 宋令枝抬眸,目光悄悄在沈砚脸上打量。 倏地伸出手,悄声拽动沈砚的衣袂,她声音低低:“……夫君。” 长街上人来人往,隔着几扇黑漆木栅栏,不时还有翻箱倒柜之声传出,伴随着福安堂堂主哭天抢地的哀嚎。 宋令枝充耳不闻,只是怔怔望着沈砚。 耳尖滚过一圈绯红,纤长睫毛飞快扑簌。 沈砚眼眸沉了一瞬,忽然唇角勾起几分不怀好意的笑。 “……崴脚了?” 他问得关切,好像天生是好人一样。 宋令枝怔忪点头:“嗯。” 那双白净修长的手缓缓往下,沈砚不疾不徐捏住那一抹纤细脚腕。 薄唇落在宋令枝耳边。 他一字一顿:“回去帮你治。”!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万物无声,马车内幽静昏暗。 案几上供着各色茶具,烛光摇曳,晃动在沈砚晦暗的一双眸子之中。 那双漆黑瞳仁近在咫尺,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落在脚踝的指腹灼热滚烫。 沈砚嗓音透着喑哑低沉。 温热气息洒落,如烟笼罩在宋令枝周身,“……还是,枝枝想要在这?” 沈砚声音极轻极轻,似雁过无痕。 宋令枝遽然摇了摇头,眼中掠过几分不安惶恐。 沈砚胸腔溢出一声闷笑,倏然松开人:“回府。” 不知怎的,宋令枝心中的忐忑渐浓,后知后觉自己好似回错了话。 马车稳稳当当穿过长街,一路行向宋府。 黑漆柱子高高伫立在府前,透过车帘的一隅,宋令枝清楚瞧见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奴仆。 素手纤纤,墨绿车帘挽起一角,身后忽然落下一声笑:“不是脚崴了?” 宋令枝猛地一惊。 做戏做到底。 她讪讪松开车帘:“那我等白芷过来……” 沈砚眸色一冷。 宋令枝倏然灵机一动,小心翼翼试探:“……还是,你背我?” 檀香萦绕在周身,不知为何,沈砚近来药饵不断,宋令枝只当他是在补身子,不曾多问。 月白鹤氅攥在指尖。 蓦地,宋令枝忽而被人拦腰抱起。 双足腾空,眼中的错愕诧异还未退散,她已经被沈砚抱出马车。 冷风飒飒,侵肌入骨。 沈砚松垮衣袂挡在宋令枝眼前,那双手强劲有力,隔着厚重的氅衣,宋令枝亦能感觉到掌心的灼热。 落在腰肢的手心滚烫,她整个人蜷缩在沈砚怀中,眼睁睁望着沈砚抱着自己穿过影壁,自乌木长廊下穿过。 一路虽不曾见到奴仆婆子,宋令枝耳尖仍如胭脂绯红,往日白净的脖颈也透着淡淡的薄红。 书房犹在眼前,紧阖的槅扇木门近在咫尺,内里的昏暗似重重黑影。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逃离,她语无伦次:“我、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沈砚垂眸,似笑非笑:“不是走不动了?” 宋令枝磕磕绊绊:“我、我可以寻大夫来……” 话犹未了,她仍已经被抱着进了书房。 临窗炕上多出两抹交叠身影,鹤氅仍拢在肩上,挡住了氅衣之下的动静。 宋令枝脚腕纤细单薄,轻而易举让沈砚握在掌中。 书房暗香疏影,满室幽香弥漫。 青玉扳指沁凉,贴在自己小腿处。 缓缓往上。 宋令枝手臂环着沈砚的脖颈,少顷,一双杏眸水雾潋滟,泛着盈盈水光。 一窗之隔,岳栩雷厉风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主子。” 沈砚淡声:“——说 。” 岳栩抬脚进屋的动作顿住,听出沈砚话中的冷冽,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福安堂搜出的账本上报。 脑袋低垂,岳栩目光牢牢盯着自己脚尖。 金吾卫办事向来果断迅速,只是这回的事本不需要金吾卫亲自出面的。 料理一个小小的福安堂堂主,一个江南知府就够了,犯不着暴露他们身在江南之事。 只是一想起当时在福安堂门口之事,岳栩忽然不寒而栗。 练武之人耳力向来是极好的。 宋令枝那一句“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岳栩听见了,沈砚自然也听见了。 岳栩如今还记得,月白色鹤氅之下笼着的身影颀长,沈砚只是淡淡抬眸,漫不经心朝马车外的岳栩投去一眼。 岳栩当即遍身生寒,落在脸上的目光如寒刃锐利,森寒彻骨。 怕是岳栩晚踏入福安堂半步,沈砚会忍不住亲自了结。 “主子,福安堂另外两位副堂主也已经招供,往外受贿的名单也在堂主的屋中找着。还有先前那罚跪在祠堂的孩子只是受了皮外伤,并无大碍。” 岳栩浑厚嗓音透过纱屉子,清楚落在宋令枝耳旁。 贝齿紧紧咬着红唇,隐约有血丝渗出。 二人鹤氅未解,沈砚面不改色低垂着眼眸,眼中眸色沉了几分。 青烟燃尽。 宋令枝禁受不住,又怕溢出的声响惊扰到窗外的人,她眼中含泪,一口咬在沈砚脖颈。 齿痕深深烙印在沈砚肩颈,他挑眉,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 眼中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餍..足之色。 窗外。 岳栩拱手站在冷风之中,只觉沈砚的回话一次比一次迟:“主子,还有明枝宫一事……” 屋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翻,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岳栩一惊:“——主子!” 沈砚嗓音慵懒:“传水。” 岳栩瞳孔骤紧,后知后觉书房还有人在。思及沈砚先前在福安堂前的厉色,岳栩再不敢耽搁,匆忙告退。 地上的碎片早就让丫鬟洒扫干净,槅扇木窗轻掩,隔着缂丝屏风,汩汩水声传来。 暖阁之内,宋令枝以手掩面,耳尖到脖颈无一处不是红的。 丫鬟端来滚滚热茶,悄声搁在漆木案几上。 沈砚轻拣起一盏,绕过缂丝屏风,转至贵妃榻前。 贵妃榻前宋令枝背对着躺下,满头青丝散落在青缎软席之上。 四肢无力轻垂,任由沈砚伺候着自己吃茶。 余光瞥见沈砚修长白净的手指,绯红再一次涌上宋令枝双颊。 这手指刚刚还在…… 她别过眼睛,面红耳赤,只觉自己好似身在熏笼之中,来回灼热滚烫。 沈砚低声一笑,明知故问:“脚还疼吗?” 宋令枝恼羞成怒:“你——” 眼角水雾未干,一双杏 眸氤氲着朦胧水雾,哪还有什么厉色可言。 宋令枝恼怒回瞪,倏然想起方才岳栩不小心说漏嘴的明枝宫。 宋令枝好奇抬起眼眸:“宫里何时多出这所宫殿?” 前世今生,她都不曾听过。 沈砚眸色一滞,眼中难得掠过几分不自在:……还在修葺。” ……明枝明枝。 宋令枝低声嘟囔,讶异宫殿之名同自己的名字差不多。 忽然抬首,目光怔忪震惊。 沈砚淡淡回望过去。 宋令枝心中惊诧:“明枝宫,是给谁住的?” 沈砚面不改色:“不知道。” 宋令枝撇撇嘴:“在京中也不曾听过有宫殿在修葺,是何时动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沈砚:“正月初一。” 宋令枝愣住:“正月初一……” 沈砚视线还落在宋令枝脸上,除夕那夜沈砚那声问还犹在耳边。 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竟是一时语塞。 沈砚恐怕还存了她不会回京的心思。 宋令枝轻声:“你以为,我会在江南留下?” 沈砚眼眸轻动,不曾回答,然眼底的迟疑早暴露了答案。 宋令枝轻轻挽唇,低声呢喃:“……沈砚,你好蠢的。” 沈砚眸色沉沉,只道:“……我不喜欢坤宁宫。” 他厌恶生母和太子,连坤宁宫也一并厌恶。 明枝宫的图纸皆是沈砚所画,宫殿巍峨,殿宇精致。金窗玉槛,窗下栏杆皆为新鲜花样,檐角凤凰展翅,似浴火重生。 宋令枝好奇攥着沈砚的衣袂,她只知沈砚擅丹青,不想对方竟也通晓建筑一事。 宋令枝跃跃欲试:“图纸可还在你这里,是在书案上吗?” 黄花梨理石书案上累着高高的公文,宫殿的修葺并不是易事。 光是图纸,沈砚就改了不下数十回。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 沈砚眸色一暗,轻易将人捞进自己怀里:“没什么好看的。” 宋令枝着急:“可那是我……” 沈砚神态自若,眼底蕴着浅淡笑意:“你若是今夜想在书房留宿,也未尝不可。” 沈砚脖颈上鲜红的齿痕还在,宋令枝耳尖一红,再不管什么图纸不图纸,急急推开人。 “不看了不看了,我、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了!” 落荒而逃,溜之大吉。 园中黄昏漫天,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宋令枝慌不择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乌木长廊之中。 沈砚抬眸凝望,久久收回。 黄花梨紫檀书案上公文堆积,案上红烛摇曳,点点烛光落在沈砚眉眼。 他拂袖站在书案后,眉目清冷。 案上矮柜抽开,是一方汉白玉,其上雕梁画栋,珠帘玉幕。 正是明枝宫的缩影。 沈 砚眼眸低垂,视线淡淡从玉雕上掠过,宫殿栩栩如生,只是牌匾上的字还未刻好。 沈砚手握刻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心的玉雕。 夜色重重笼罩,不知何时,窗外洋洋洒洒飘起了小雪,夜幕渐黑,如搓棉扯絮一般。 烛光下,沈砚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手中的刻刀尖锐凌厉,玉雕逐渐成形,只剩最后一个“宫”自尚未刻成。 沈砚眼睛低垂,最后一刀落下,耳边忽的想起宋令枝在福安堂盛气凌人的声音。 你也知道状元郎曾经是我夫婿……⒁_[(” 陡地,刻刀一偏,刀刃滑向指尖,顷刻殷红一片。 鲜血淋漓。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往外冒出,沈砚面无表情盯着。 血珠滴落在玉雕之上,又缓缓滑落至书案上。 良久,方低声唤人进屋洒扫。 …… 闲云阁中。 满室花团锦簇,云鬓香绕。 福安堂的事,早有管事给宋老夫人回话,来龙去脉也都透露得一干二净。 宋令枝抿唇,双眉紧拢在一处,佯装恼怒搂着宋老夫人道。 “管事怎么这么多话,我还想着亲自和祖母说呢。” 宋令枝满脸写着“求夸”二字,“祖母你不知道,那堂主以为我说去岁棉花暴涨是真的,还说那冬衣是他自掏腰包垫的,真是不要脸。” 宋令枝低声骂道,“我瞧他说的,倒像是想借此事让我们府上多多送银子去,果真是贪得无厌之人,还好今日我去了,不然都不知道他还想做出怎样的伤天害理之事。” 宋老夫人怒而瞪宋令枝一眼:“你还敢说,祖母听说你就带了两个小丫鬟去,差点被你吓出好歹。你一个姑娘家,倘若他真的和你动手,你又当如何?” 宋令枝轻声:“福安堂有我们的嬷嬷在,且我们家的车夫也在外面。” 那车夫是宋瀚远精挑细选的,虽然其貌不扬,可若真动起手来,怕是能一脚踢翻那堂主。 宋老夫人摇摇头:“还是莽撞了些,祖母先前不让你和他们撕破脸,一来是那些孩子还不知如何安置,二来也怕他身后站的是官府的人。” 官府之事错综复杂,宋老夫人有心护着宋令枝,不让她扯入这些是非。 “你如今在江南,祖母还能护住你,自然要护住,可若是日后到了宫中……” 宋老夫人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你这样的性子,倘若圣上真有了三千佳丽。” 宋老夫人轻轻叹口气,扶着宋令枝的肩道,“你若是有个孩子傍身,倒还好些。” 宋令枝一惊,拥着祖母道:“祖母——” 宋老夫人扶着她笑道:“害羞什么。” 她低声凑到宋令枝耳边低语,“先前苏老爷子给的那求子的方子,祖母还留着呢。” 金吾卫此番在福安堂前露面,沈砚的行踪怕是藏不住,许在江南留的日子也不长了。 宋老夫人不舍凝望着宋令枝:“过两日我将那方子交给白芷,让她盯着你点,那药虽苦口,你也不能偷懒,这事可不能胡来。” 宋令枝耳尖泛红。 她今日才从福安堂过来,亲眼见到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有的是母亲难产,生下孩子后撒手人寰,父亲又置之不理,随意将小孩丢掉。 有的是有先天疾病。 宋令枝忽然又想起上回去山上寻苏老爷子,遇到的猎户娘子也是难产大出血。 宋令枝满心担忧:“倘若我也如那猎户娘子一样,大出血……” 宋老夫人眼疾手快捂住宋令枝的双唇:“休要胡说,大过节的,谁让你乱说话的。我们枝枝这般好,阎王才不忍心收了去。且宫中还有太医在,定会平安无事的。” 寻常人家无子,尚且还会被人诟病,何况是帝王家。 这话宋老夫人自然不曾对宋令枝道,只温声安慰着人。 又好声命人送宋令枝回临月阁。 …… 福安堂的事连着闹了两三日,终于渐渐平息。堂主伙同几位管事昧下的银两也都在各自府上的私库中翻出。 福安堂内,宋令枝先行去了后院照看孩童,花厅处只剩下沈砚和岳栩二人。 账册平铺在案上,沈砚目光淡漠,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敲在案沿上。 敲两下,停两下。 账册并未翻开,沈砚缓缓抬眸,朝岳栩望去:“你有话说?” 岳栩不敢隐瞒,垂首毕恭毕敬道:“主子,属下不敢邀功,这回的事,多亏了先前宋姑娘救下的孩子帮忙。” 沈砚脸上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讶异。 岳栩短短两日就搜出福安堂堂主及管事所有的账册和私银,连那堂主养的外室都知道是藏身在乡下老家。 便是料事如神,也不可能这般迅捷。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倒是个机灵的。” 岳栩低头:“那日他也是故意惹怒那堂主,才会被罚跪祠堂的,想来是为了引宋姑娘来福安堂。” 沈砚眼皮轻动,青玉扳指捏在手心,缓缓拨动。 岳栩察言观色,低声道:“主子,那孩子别的赏赐都不要,只要求见宋姑娘一面。” 沈砚眼眸轻顿,慢条斯理喝着手中的热茶,一身玄色鹤氅透着贵气。 少顷,方听沈砚低声道:“带他过来。” 难得天晴,台矶上白雪皑皑,日光洒落,偶有雪色消融。 花厅四角摆着鎏金珐琅脚炉,暖香迎面。 陆承璟俯首跪地,这些时日有嬷嬷照料,他脸色比先前好上许多,不再是瘦骨嶙峋、身上瘦巴巴的。 柔软的冬衣温暖穿在身上,比往年的寒冬凛冽好上不知多少。 陆承璟跪在地上,耳边无声无息,从他被岳栩带进花厅之后,他就没听过上首之人说过半个字。 眼皮悄悄往上抬,陆承璟只来得及瞥见沈砚 一角的鹤氅。 是那一夜同宋令枝站在一处的男子。 陆承璟记得当时有人唤的是“严先生”。 若真是寻常的教书先生,怎么可能调得动金吾卫,还让金吾卫的统领唯命是从。 陆承璟心中揣测众多,只知上首的人定是京城的高官,也不知道是丞相还是将军。 陆承璟不过是个住在福安堂的孤儿,往日走街窜巷,听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不过他年纪尚小,只认得丞相和将军,其他都不认识。 陆承璟天马行空想着,余光瞥见自己手上的冻疮,眸光忽然顿住。 双手抹着厚厚的药膏,连手指尖都不曾放过。 福安堂的孩子自幼就要在后院做杂活,长得好看点,也会被堂主挑出去乞讨。 叫花子长得都一个样,浑身脏兮兮的,遍身污垢。 寻常人见了都躲闪不及,待他们如过街老鼠,哪里会去看他们是不是福安堂的人。 且乞讨的街都有堂主的人盯着,倘若他们敢和路人多说点什么,回去定然少不了一顿毒打。 那日若非宋令枝打发嬷嬷过来盯着,陆承璟怕是也活不到今日。 花厅暖香四溢,案几上的青花瓷瓶供着新鲜采撷的花卉。 膝盖上的旧伤隐隐作疼,陆承璟双手捏拳,硬撑着一声不吭。 半晌,上方终传来低低的一声:“……除夕那夜,你是故意的?” 沈砚声音轻轻,一双眸子似有若无从陆承璟脸上掠过,目光淡然,却好似早就看透了一切。 陆承璟不敢撒谎,实话实说:“是。” 钱家公子花天酒地,一掷千金,且江南谁不知首富宋家。 陆承璟当时听见钱公子唤宋令枝时,当即就心生一计。 他想讨得宋令枝的怜悯。 只是不曾想那钱袋竟然是空的,钱公子也不曾让小厮抓他回去,陆承璟无奈,只能原路折返,幸好宋令枝并未走远。 陆承璟跪在地上,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都告诉沈砚。 福安堂的小孩都在堂主眼皮底下,先前想要跑的,想要把事闹大的,都让堂主拦了下来。 陆承璟养精蓄锐,并未轻易妄动,一面搜寻堂主藏匿的账册,一面伺机而动。 陆承璟跪在下首:“我听闻、宋姑娘心善,所以就想着……” 他缓缓低垂下脑袋,“就想着赌一把,若是宋姑娘真的愿意彻查福安堂,那我们日后也可过得好一点。倘若输了……” 陆承璟眼中掠过几分狠厉,“大不了被打断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这话双唇都是颤抖的。又或是上首投来的目光冷冽彻骨,陆承璟跪在地,竟无端瑟瑟发抖,连眼皮都不敢往上抬起半分。 沈砚淡声:“事情都闹开了,你还惹怒堂主,故意罚跪祠堂……” 陆承璟战战兢兢,悄悄往上抬起脑袋:“我、我想见宋姑娘 一面。” 一鼓作气,陆承璟声音沉沉:我想留在宋姑娘身边做事! 他知道宋家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知道宋家名下的生意遍布江南地北。他在长街上乞讨,曾撞见宋家的奴仆,遍身绸缎,穿金戴银。 只是宋府的家仆便是如此,若是府上的姑娘主子的,定然更加了不得。 陆承璟语速飞快:“公子,我认得字的,若是姑娘身边需要打杂的,我也可以学。我还会些拳脚功夫,还有算账,虽然我不曾学过,可若是……” 沈砚漫不经心,捧着茶盏轻啜一口,透过氤氲白雾往下望。 和陆承璟一双黑眸直直撞上。 那双眼睛真诚透亮,毫不掩饰写着“野心”二字,他想留在宋府,想做宋府的管事,不想再受人桎梏。 沈砚默不作声朝岳栩望去一眼。 岳栩了然,弯腰扶着陆承璟起身。 陆承璟还以为沈砚是对自己不满意,挣脱岳栩的手又要下跪。 沈砚轻轻一眼扫过。 陆承璟当即僵住,语气结巴:“……公、公子?” 沈砚脸上从容,他起身拂袖:“留在金吾卫,或是在宋府打杂,随你。” 陆承璟怔忪良久,而后双膝重重跪地:“金吾卫,我愿留在金吾卫!” 黑影自陆承璟眼前掠过,沈砚长身玉立,颀长身影步入雪中。 陆承璟抬眼,只看见后院一抹石榴红身影走出,紧接着又很快被沈砚挡住。 宋令枝心不在焉朝前走着,连何时撞到人都不知。她这两三日一直心神不宁,瞧见沈砚,也是远远躲着。 “宋令枝。”沈砚沉声,将人拦下。 宋令枝缓慢抬起眼眸,望着沈砚看了好几眼,思绪才收回。 她喃喃:“我听说先前那孩子找我有事。” 沈砚不由分说拥着人朝门口走:“现下没有了。” 他将陆承璟留在金吾卫的消息告知。 宋令枝愕然:“是……想让岳统领教他吗?” 若是日后留在金吾卫做事,自然比在宋府做个小小管事来得前途光明。 宋令枝双眼一亮,又好奇沈砚怎会忽然留下人。 沈砚深深看宋令枝一眼,并未回答她心中的疑虑,只道:“你这两日,都在躲我。” 宋令枝眸光闪躲:“……没、没有。” 沈砚继续盯着人,那双墨色眸子深邃幽静,如秋日湖泊。 宋令枝咬着双唇,眼中掠过几分忐忑不安。 迎着头顶的灼灼视线,她终忍不住:“沈砚,若是你日后有了旁的妃子,可否、可否……” 沈砚眸色冷下,倏尔恍然宋令枝这两日忧心忡忡所为何事。 沈砚面容冷峻,少顷,他哑声:“宋令枝,你答应会陪我过除夕的。” “那若是宫里又有云贵妃呢?” “绝无可能。” “那海贵妃天贵妃地贵妃呢……唔。” 沈砚忽的低头,牢牢揽着人腰肢往前,倚唇封缄。 他嗓音透着狠戾。 “宋令枝,你若再继续胡说八道……” 宋令枝瞪圆一双眼睛,直愣愣:“你想做什么?” 沈砚哑声笑,垂首附在宋令枝耳边,意有所指,“……你不会想知道的。”!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冷风拂过,空中暗香浮动,洒落的轻薄日光犹如浮光掠影。 温热气息洒落在宋令枝耳旁,白净肌肤逐渐染上绯红之色。 沈砚气息轻而缓,抚在宋令枝脖颈的掌心灼热。 宋令枝仰头望着覆在身前的黑影,纤长睫毛扑簌在风中。 身后陆承璟遥遥从地上站起,透过茫茫雪色,只依稀瞧见宋令枝恼羞成怒在沈砚的靴上踩了一脚。 衣袂在空中翻飞,宋令枝转身就跑。 那抹石榴红身影宛若朝霞晚云,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在夕阳中泛着浅淡光晕,熠熠生辉。 沈砚漫不经心走在宋令枝身后,伸手,轻而易举将人揽至怀里。 陆承璟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声,只隐约听见宋令枝的笑声传来,如空中山泉清灵。 许是他目光盯得久了,走在前方的沈砚倏然转首,慢悠悠朝他投来一眼。 眸光阴寒彻骨,只一眼,陆承璟当即垂下眼眸,再不敢多看一眼。 风声冷冽,侵肌入骨,冷风荡起长袍的一角,陆承璟瘦弱的身子笼在冬衣之下。 岳栩转而瞧他一眼。 骨瘦如柴,唯有那双眼睛皎皎如明月。 福安堂一事是岳栩亲自掌管的,他自是知晓陆承璟往年受了多少苦楚。 想来除夕那一夜,也是陆承璟破釜沉舟。 他轻轻叹口气,难得生出恻隐之心:“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我来接你。” 陆承璟眼中熠熠,亦步亦趋跟在岳栩身后:“岳统领,刚刚的……” 思及沈砚那冷若冰霜的眼神,陆承璟讪讪咽了咽喉头,不敢将心中有关沈砚身份的猜测道出。 只道:“刚刚的严先生,是宋姑娘的夫婿吗?“ 陆承璟那时并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会踏入京城那座巍峨宫城,来到皇城脚下。 金銮殿殿宇精致,层层檐角环绕。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湖面波光粼粼,水面涟漪渐起。陆承璟穿花抚树,转过重重花障,视野逐渐开阔。 陆承璟一身灰绿色长袍,去岁他刚进宫,入眼皆是自己往日不曾窥见的繁华奢靡。 京城富贵繁华地,宫中人人遍身珠玉,穿金戴银,陆承璟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若非跟着岳栩进宫,自然得不到旁人一个眼神。宫中都是人精,明面不曾说什么,背地里鄙夷轻蔑却都有。 起初人人还当他是岳栩从江南带来的孤儿,无依无靠,只是一年过去,宫中却再无人敢看轻陆承璟。 留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谁不知陆承璟颇受沈砚的看重,就连功课,沈砚也时常考究过问。 御前总管太监瞧见他来,满脸堆笑:“陆公子来了。” 他面露迟疑,眼中掠过几分不安忐忑,“皇后娘娘在殿中,怕是又烦陆公子多等一会。” 陆承璟拱手,他本就生得好看,一 张脸粉雕玉琢,面如冠玉:“公公客气了。” 嗓音怯生生,却透着不和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 太监欣慰点头。 檐角下一众宫人手提羊角灯,垂手侍立。 乌金西沉,众鸟归林。 满殿悄无声息,只余风声掠耳。 陆承璟静静侍立在殿外,心中默默将这两日夫子教过的功课又翻出来,细细咀嚼一遍。 雁过长空,遥遥的,空中传来鼓楼的钟声。 不知过了多久,紧阖的槅扇木门终于被人推开,宋令枝遍身华服,鬓间挽着一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簪,唇不点而红,双颊点着面靥。 一双浅淡杏眸如秋水潋滟多情,手中执着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半遮脸。 步履凌乱,似落荒而逃。 犹如陆承璟最后一回在福安堂看见那般。 白芷款步提裙,上前迎人,余光瞥见宋令枝少了一边的红珊瑚耳坠,白芷好奇:“娘娘的耳坠呢,可是落在殿中了?” 宋令枝颊边浮现一抹浅薄绯红,她以扇遮脸,含糊混了过去。 “或许是罢。” 她耳尖的绯色渐浓,“不过是个小玩意,丢了就丢了。” 余光瞥见站在檐角下的陆承璟,宋令枝骤然一怔。 陆承璟上前请安:“见过皇后娘娘。” 宋令枝抬袖:“起罢。” 她不常在宫中瞧见陆承璟,上回见面,陆承璟好似还跟在岳栩身后,小身板干巴巴的。 白芷扶着宋令枝走下台矶:“那位就是陆公子罢?奴婢乍一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宋令枝眉眼弯弯:“是他。听人说,他功课极好的,过目不忘。若非在福安堂蹉跎了几年……” 宋令枝摇摇头,面露惋惜遗憾。 白芷温声安慰:“娘娘别多想,如今谁不知道我们的善缘堂,前日老夫人来信,还说堂中的孩子又有了长进,书也是念得极好。” 福安堂被官府查抄后,宋令枝又在旧址设了善缘堂,如今京中也有开设。 凡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善缘堂都会收留,堂中也会设立学堂,教孩子念书认字。 二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逐渐融在淡淡落日之中。 陆承璟站在台矶之上,少顷,转身步入殿中。 书案后的沈砚一身明黄锦袍,亦如先前在福安堂所见一般,面容冷峻,眉眼淡漠。 陆承璟心间一颤,战战兢兢跪在下首:“陛下。” 黄昏的余晖逐渐从殿中褪去,夕阳西下,陆承璟忽的在书案下瞧见一抹嫣红。 是宋令枝方才落下的红珊瑚耳坠。 他忙忙垂下眼眸。 …… 暮色四合。 七宝香车缓缓驶过长街,而后在明府前停下。 明公子去岁升了官,想着云黎爱猫,又在明府旁重置了一方别院,好让云黎养猫用。 如今那别院住着上百只流浪猫,宋令枝每回过去,回去后必遭乖宝一通骂。 乖宝养在明枝宫,它性子又好,也不乱咬人。宫中上下无不喜欢,时不时还有宫人从御膳房拿来小鱼干,偷偷喂乖宝吃。 如今的小白猫油光水滑,哪还有出世时的可怜样。只是它如今也学坏,专挑贵的好的鱼干吃,寻常小鱼它一眼都懒得看。 知晓宋令枝今日来府上,云黎早早携了丫鬟,在府前垂手侍立。 羊角宫灯提在丫鬟手上,昏黄烛光照亮云黎一双眼睛。 遥遥瞧见宋令枝下了马车,云黎眉眼带笑,笑着迎上来:“可算是来了。” 她领着宋令枝往别院走,“先前同你好的那只三花猫如今已找好了人家,下回来,你怕是就见不到了。” 宋令枝眼睛笑成弓月:“我可不敢再抱它了,上回回宫后,乖宝连着三日不肯理我,这样大的气性,也不知是和谁的。” 云黎挽着宋令枝笑道:“宫中就你和陛下。” 她意有所指,“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她至今都记得,有一回下大雨,宋令枝没来得及回宫,沈砚亲自登明府接人。 滂沱大雨震耳欲聋,雨幕之中,沈砚执一把竹骨伞。竹骨伞轻抬,伞下朝云黎望过来的一双眸子冷冽冰凉,不寒而栗。 目光所落之处,是云黎挽着宋令枝的手,吓得她当场松开。 宋令枝耳尖滚烫,只觉云黎夸大其词:“怕是你看错了,沈砚哪有那么……” 云黎轻声冷哼:“我怎么看错了,你瞧瞧普天之下,谁敢直呼陛下的名讳?也就我们皇后娘娘有这个胆子。” 云黎笑着调侃,笑声顺着乌木长廊蔓延,落在如墨夜色中。 倏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长廊一侧响起,小姑娘扎着双螺髻,挣开乳娘的手,迈着小短腿,直直朝宋令枝和云黎跑来。 “娘亲,娘亲,娘——” “咚”一声,小姑娘直直撞在宋令枝腿上,仰头一望,才知晓自己抱错了人。 “娘,娘娘。” 她学着家中丫鬟,双手放在腰间,有模有样朝宋令枝行礼请安:“啾啾见过、见过皇后娘娘。” 啾啾是小姑娘的小名,她努力学着往日丫鬟的毕恭毕敬,无奈人小腿短,且她近日吃多,身子圆滚滚的一团。 一不小心左脚绊住右脚,礼还没行好,自己就先绊倒自己。 宋令枝唬了一跳,赶忙俯身将人抱起。 她从未养育过孩子,也不懂得如何照看,满面紧张。 啾啾站起身,拂开衣袂上的灰尘,捏拳:“啾啾不哭。” 宋令枝眉眼透着不安:“可曾摔疼了?” 啾啾摇摇头,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早就蕴满泪珠,她嗓音哽咽:“不、不疼的。” 宋令枝吓坏,回首欲唤大夫来瞧。 啾啾忽的拽住宋令枝的衣襟,小脸可怜巴巴:“有糖吃,就不疼了。” 云黎笑着睨自家孩子一眼,从宋令枝手中接过小孩,她笑着在小姑娘额头上戳了一戳。 “还敢吃糖,仔细牙都掉光了,和门口的老嬷嬷一样。。” 云黎一手抱着孩子,和宋令枝解释,“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像谁,天生爱吃甜,有一回还在枕头下藏了蜂蜜,夜里偷偷起来吃,差点吓坏守夜的嬷嬷,以为是耗子。” 啾啾双手捏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啾啾、啾啾不是耗子。” 笑意在云黎唇角蔓延,她抚着小姑娘的发髻,眼睛弯弯:“不是耗子的话,哪家小孩会半夜偷偷起来啃东西吃?” 啾啾用力哼一声,小拳头攥紧:“娘亲、娘亲也会的!娘亲半夜偷偷咬爹爹……” 云黎眼疾手快捂住啾啾的小嘴,满脸通红。 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都笑开,云黎气恼瞪啾啾一眼:“不许胡说。” 啾啾眼巴巴:“啾啾没有胡说,夫子说不可以骗人,啾啾没有骗娘娘。” 宋令枝掩唇而笑,忍不住拿手指头戳戳啾啾的小胖脸:“哪来这么有趣的小孩。” 啾啾骄傲抬起小脑袋:“啾啾,有趣。” 云黎无奈:“你可别夸她,她惯会得寸进尺的,夫子都换了三个。” 宋令枝不以为然:“她才多大,不过是换夫子而已,算不得大事,我以前不也是这般。” 啾啾昂着小脑袋瓜,竖起耳朵,她如今还小,好些话都听不懂,只会拍手傻笑:“不要夫子不要夫子!啾啾不要夫子!” 小姑娘过于闹腾,云黎无奈,只能让身后跟着的乳娘抱着。 忽而又有人说少爷回府了,让抱着啾啾过去。 不必乳娘抱着,啾啾从乳娘怀里跳下,圆滚滚的身子直往前院跑去:“——爹爹!爹爹!” 嗓门之大,连二门的婆子都听见。 云黎无奈摇头,挽着宋令枝往别院走:“这孩子,都被她爹惯坏了。” 她转首,目光朝身后望去一眼:“你们先下去。” 丫鬟和婆子齐齐福身告退,刹那间,乌木长廊只剩下宋令枝和云黎二人。 宋令枝好奇抬眸:“你有话同我说?” 云黎左右张望,蓦地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子:“这是我从一位老太医那得来的,说是后宫传出来的求子方,很是灵验。” 宋令枝怔忪片刻,只觉那方子实在熟悉。 宋老夫人先前交给自己的,亦是同样的方子。 她不曾隐瞒那个:“这方子,我祖母也给过我的。” 云黎瞪圆双目:“那怎么还会……” 她目光垂至宋令枝腹部,欲言又止,云黎喃喃:“你同陛下都成亲一年了,怎么还是没动静?” 子嗣一事,除了宋老夫人偶尔会在家书中提及,他人都不敢在宋令枝眼前说闲话。 云黎诧异:“那陛下……” 宋令枝眨眨眼,摇头:“他从未和我提过此事。” 云黎满脸愕然:“不是,朝中都闹成那样了,他怎么从未和你提过?” 宋令枝一怔,不明所以:“……朝中?” 云黎惊讶:“你……你不知道吗?前儿朝上又有言官进谏,让陛下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若非如此,云黎也不会费劲心思讨来这求子的方子,想着宋令枝若是有子嗣傍身,日后在宫中也不会势单力薄,无依无靠。 云黎轻声:“我听我夫君说,那日朝上闹得挺大的。那言官也是个冥顽不灵的,竟然还想着死谏。后来陛下……” 宋令枝皱眉:“……沈砚怎么了?” 云黎咬唇:“陛下让他换个地,说是别脏了他的金銮殿,那言官当场气晕。”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京中也有传言,说皇后椒房专宠。 还有人说宋令枝容不下人,不知给沈砚下了什么蛊,竟让沈砚死心塌地,后宫连一个妃子也无。 云黎小声絮叨:“这事闹了两日,市井都传开了,宫人怕是畏惧你,所以才不敢在你眼前说。” 宋令枝挽起唇角:“怕畏惧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云黎:“那也是陛下待你好,陛下看重你,他们才不敢得罪你。宫中那些人眼高手低,惯会踩低捧高的。” 天色渐黑,府中各处点灯,院中亮如白昼。 宋令枝陪着云黎先去别院溜达一圈,用过晚膳才离开。 白芷扶着人:“娘娘,马车都备好了,可是要回宫?” 宋令枝轻声:“适才啾啾说想吃西街的酸梅糖,还说是宫里的哥哥给他的。” 宋令枝眉眼弯起,“何时宫中还多了个孩子,我怎的不知。” 许是“孩子”二字触动,白芷脸色一变,杯弓蛇影:“……娘,娘娘。” 她俯首跪地:“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瞒娘娘,是、是……” 白芷眉眼低垂,双膝跪地。 宋令枝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白芷反应会如此激烈。 她怔怔,而后温声让人起身:“你和秋雁……都知道了?” 白芷不敢扯谎,咬唇点了点头:“是,只是陛下有令,不得和娘娘提起半字。” 明枝宫上下,若有人敢在宋令枝眼前胡言乱语,一律杖四十。 能在诏狱挺过四十杖,便是不死,命也没了半条。 夜色杳无声息笼罩在京城上空,白芷小心翼翼试探:“……娘娘?可要奴婢先去买了那酸梅糖?” 宋令枝心不在焉点头:“去罢,我在马车上等你便是。” …… 酸梅糖自有丫鬟送去明府,宋令枝好奇,也尝了一口,酸涩溢满唇齿。 宋令枝受不住,连着咳嗽了两三声,才终于止咳。 白芷笑着端上热茶:“娘娘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这酸梅糖奴婢瞧着倒是眼熟,善缘堂的孩子也有这个,说是怕念书念乏了,拿它醒醒神,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言毕,又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茶盏,白芷轻声:“先前在明府的别院待了一会,娘娘可要先沐浴更衣,热水奴婢也让人备下了。” 往日从明府别院回来,宋令枝定然会先沐浴一番,省得乖宝闻得自己身上的气味,又开始闹起猫脾气。 宋令枝颔首:“也好。” 松发落钗,三千青丝垂落在腰间。黑漆描金长桌上供着一方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盆中点着几处宣石。 浴池水汽氤氲,袅袅白雾萦绕在宋令枝周身。 水中点着木樨金露,淡淡花香拂动。 十二扇缂丝屏风轻掩,屏风后宋令枝窈窕身影绰约,如梦如幻。 浴池水雾潋滟,倏尔,身后落下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 金丝藤红竹帘半垂,沈砚抬手挽起,长身玉立。 一身金丝滚边广袖蝉翼纱轻薄,他垂首,目光悠悠落在浴池边上宋令枝的背影。 闲庭信步,轻声踱步至宋令枝身后。 水中澄澈透亮,一览无余。 沈砚漫不经心朝水中瞟去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一手抬起宋令枝的下颌往后。 宋令枝一双眼睛水雾潋滟,纤长睫毛似蝉翼薄弱,冰肌莹彻,明眸皓齿。 满头青丝只挽着一支白玉簪子,好不楚楚可怜。 沈砚眸色一暗,气息渐沉。 下午在金銮殿闹得过了点,临到最后宋令枝还气得扇了沈砚一巴掌。 只是那时的宋令枝哪有什么力气可言,软绵绵的,比乖宝的肉垫落在脸上还轻。 若是夜里再闹腾一番,怕是宋令枝会气得三日不肯同沈砚讲话。 沈砚眸色沉了几许,他转身:“我还有奏折没批完,等会再过来……” 蓦地,一只纤细手指攥住沈砚的袍角。 指尖透着薄红之色,犹如宋令枝此时脸上的红晕。 “你,你留下。” 贝齿咬着红唇,宋令枝脸红耳赤,只觉自己好似处在熔浆之中,熊熊烈焰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惊慌失措,宋令枝连借口都不曾好好寻,随口扯过一个:“我、我有点怕。” 话落,宋令枝恨不得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 她在明枝宫住了一年多,若是怕,第二日便搬出宫去了,哪还会等到今日。 借口着实蹩脚,然话已出口,由不得宋令枝收回。 睫毛飞快扑簌,挡住了眼底的心虚和胆怯。 落在肩上的黑影逐渐笼近,沈砚垂首敛眸,修长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 他眼中漆黑晦暗,如大漠枯井。 “宋令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指腹轻轻往上,落在宋令枝唇间。 与之俱来的压迫感落在宋令枝身上,她无处遁形,宋令枝颤巍巍,声音都变了调:“……知、知道。” 耳边喑哑一声笑落下。 沈砚垂着眼 眸,手指落..入宋令枝喉咙。 似是又吃了一颗酸梅糖,宋令枝只觉嗓子干哑得厉害。 少顷,她一叠声咳嗽,一双杏眸呛出泪珠。 浴池四角悬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昏黄烛光摇曳,落在粼粼水面之上。 宋令枝纤细脖颈落在沈砚掌中,不堪一握。 她眼中水雾逐渐弥漫,迷离婉转,只觉烛光落在眼中,分外灼目。 身边隐约有水声响起,是沈砚下了水。 “不要、不要在水里。” 宋令枝一手环在沈砚脖颈,她声音轻轻,目光落在浴池边上。 沈砚眼眸轻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宋令枝等不及,伸手攥住沈砚的手腕,声音不加掩饰的急促:“沈砚……” 沈砚胸腔闷出一声低笑:“……不怕膝盖疼了?” 宋令枝不明所以,目光透过朦胧水雾,不解望着沈砚:“为什么会怕?” 殿外皓月当空,月影横窗。 夜色悄然寂静,耳边隐约有虫鸣鸟叫落下。 宋令枝一双眼睛透着懵懂茫然,望着沈砚的目光满是不解疑惑。 沈砚定定望着人,须臾,方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浴池中青烟未尽,烛光氤氲满地。 直至夜半三更,鼓楼遥遥传来几声钟声,殿中的水声终于停歇。 宋令枝眼角满是泪珠,沈砚松垮锦袍拥着人。 手指无意碰到宋令枝,宋令枝当即蜷缩在一处,紧拢的双眉不曾有过片刻的舒展。 嗓子哭哑,连拒绝的言语也说不出,只胡乱拍开沈砚的手。 沈砚眼角也有抓痕,淡淡的一道,似是猫爪留下的。 他低头落在宋令枝一双柔荑之上,忽的起了兴致,想要为人剪指甲。 白芷躬身端来妆匣:“陛下。” 沈砚缓缓抬眸,目光不曾从宋令枝脸上移开,他冷声:“皇后下午去了何处?”!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天色将明之时,城门大开,遥遥的只闻得一阵策辔之声由远及近。 马蹄渐起飞扬的泥土,一人身着墨绿长袍,风尘仆仆。 许是路途遥远,又或是外放了一年多,贺鸣眼中锐利坚定,一双黑眸灼灼。 岁月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却并未带走他眼中的忠贞不渝。 前往黔南赴任是贺鸣自行请命的,他入朝为官本就是为国为民,如今一腔抱负得以施展,也算是如愿以偿。 曾经的同僚如今还在翰林院,信中闻得贺鸣今日回京,早早在酒楼大摆筵席,为贺鸣接风洗尘。 “贺兄果真是有作为之人,我在京中可是都听见了,黔南那地都称贺兄为贺青天,说你最是公正。” 筵席上推杯换盏,一众奴仆端着漆木菊花捧盒,在廊檐下穿梭而过。 衣裙窸窣,遍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酒楼临江,丝竹悦耳,细乐声喧,伴着水声遥遥落在贺鸣耳边。 手中的剑南春一饮而尽,剑南春后劲之大,暂时洗去贺鸣一身的舟车劳顿。 他一手抵在膝盖上,指尖揉搓着眉心。 入目是六扇百蝶翻飞的缂丝屏风,黑漆描金案几上燃着百合宫香,身后博古架上供着汝窑青花瓷八角炉台。 金窗银槛,锦绣满眸。 京城繁华,不比黔南偏僻遥远。 若是在黔南,他此刻定然是坐在临窗炕前,或煮一壶自己喜欢的白毫银针,或是捧着公文细阅,静听院中雨打芭蕉。 窗外日光浅薄,长街人头攒动。 乌银洋錾自斟壶执在手中,忽而身后有丫鬟上前:“贺公子,奴婢替你斟酒罢。” 贺鸣抬手挡住:“不必,我自己来便可。” 在黔南多日,他如今早已习惯事事不假手于人。 往日同僚瞧见,哈哈大笑:“怎么,贺贤弟可是在黔南又有喜事了?先前贺少夫人……” 一语未了,筵席忽然沉默一瞬,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谁不知道当今皇后是曾经的状元夫人,虽说贺鸣同宋令枝乃是和离,然众人仍是担心贺鸣心存芥蒂。 同僚自知说错话,忙忙自罚三杯,向贺鸣请罪。 贺鸣脸上淡淡,瞧不出喜怒哀乐:“兄长多虑了,先前成亲,不过也是两家少时有婚约罢了。如今皇后娘娘另寻得良人,我自是为她欢喜才是。” 贺鸣唇角的笑意渐淡,“只是名声一字,对女子尤其重要,还望兄长日后莫拿这说笑了。” 同僚连声告罪,不再提起宋令枝,转而问起贺鸣在黔南可有相好的。 “你这趟回京,应当是不走了罢?若是在京中有心仪的女子,只管同我说。” 贺鸣单手执着酒盏,一饮而下,他眼角带笑:“不敢劳烦,贤弟如今尚未有成家的打算。” 同僚不以为然:“那又 如何?先相看也好,你可是状元郎。你在黔南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好些人同我打听,想着同你结成亲家。” 贺鸣笑而不语,又连着喝了三杯,满目醉醺醺,贺鸣惺忪着一双眼睛,寻了个借口下楼。 京中万物亦如自己离开时那般,日光满地,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临街彩幡迎风摇曳,光影洒落在街上。 倏尔,视线之内闯过“善缘堂”三字,贺鸣脚步一顿,站在善缘堂前驻足。 府门洞开,红漆柱子伫立在善缘堂前,一位老妪两鬓斑白,满头银发苍苍,她佝偻着身子。 瞧见贺鸣站在门口,老妪拄着拐杖上前,慈眉善目:“这位公子可是寻人?” 贺鸣拱手:“叨扰了,我并非来寻人,只是久闻善缘堂已久,今日路过,好奇多看两眼罢了。” 老妪满脸堆笑,眼中皱纹明显:“听公子的口音,应当不是京城人士罢?这善缘堂乃是皇后娘娘设立的,皇后娘娘心善,见不得那些孤儿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老妪笑呵呵,“如今他们过得可好了,有吃有喝,还有书念,也不必担心风吹雨淋。来日考取功名,也不枉费这一生,可不比终日乞讨强多了。” 善缘堂开设学堂,遥遥的,亦能看见学子坐在明亮学堂之中,他们在念《论语》。 贺鸣唇角勾起几分浅淡笑意:“那是很好。” 老妪喜笑颜开:“可不是。不单是孩子,就是老身我,也是领了皇后娘娘恩泽的。” 她如今岁数大,做事腿脚也不利索,比不得身强力壮的少年。 “皇后娘娘念我家中贫苦,所以让我在这守着门,凡是有人进去,都要记在册上。这一月下来,月钱也够我一家子过活了。” 贺鸣垂手站在善缘堂外,隔着氤氲日光,眼中笑意渐浓。 好似看见宋令枝站在花厅处,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同人商议善缘堂的琐事。 日光无声从檐角下滑落,贺鸣颀长身影落在青石台矶上,渐渐融在日暮之中。 …… 柳垂金丝,满园春风拂面。 将近午时,明枝宫上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咳嗽。 重重青纱帐慢低掩,白芷端着沐盆,悄声步入暖阁。 贵妃榻上凌乱不堪,锦衾之下,宋令枝三千青丝低垂,纤纤一双柔荑轻垂在榻边。 手腕纤细,隐约还有淡淡的红痕浮现。 手指上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摘下,指甲圆润,指尖泛着薄红之色。 为沈砚前日剪坏自己指甲一事,宋令枝还同对方生了两刻钟的气。 沈砚弯唇,漫不经心迎上宋令枝的目光,眼中笑意清浅。 “今日上朝,余尚书问了我眼角上的抓痕。” 只一句,宋令枝当即心虚噤声,不再言语。 早春时节,园中不时有虫鸣之声传来,檐角下铁马叮咚。窗前竹影参差,苍苔浓淡。 白芷小心翼翼为宋令枝 挽起帐幔:“娘娘可是醒了?” 她轻扶着宋令枝起身,寝衣轻薄松垮,宋令枝一截脖颈白净细腻,只如今,上面却是红痕遍布。 白芷一张脸滚烫泛红,轻轻别过眼。 宋令枝半梦半醒,余光瞥见白芷目光的下落处,耳尖骤然泛红。 虽不是第一回,可被白芷看见,宋令枝还是羞赧满面。 “你、你先出去。”宋令枝目光闪躲,贝齿紧紧咬着红唇,“我、我自己更衣便是。” 白芷知道宋令枝脸皮薄,福身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殿中青烟氤氲,宋令枝扶榻而起,满头青丝垂落,无意碰见心口前某处,宋令枝忽的疼得倒吸口冷气。 差点跌坐在榻上。 约莫是破了皮,亦或是齿…印深了几许,只是青丝无意拂动…… 宋令枝红了脸,面红耳赤,心底翻来覆去将沈砚骂上千回。 难不成是属狗不成,怎么那么喜欢乱咬人。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还是宋令枝自己主动留下沈砚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天亮才阖上眼。 本来丑时那会传了水,后来又…… 宋令枝耳尖滚烫,一手抚上自己腹部。昨儿太医才刚请过平安脉,说她身子无碍。 当年落下的寒症,如今也有了好转。 宋老夫人送来的药方,宋令枝现下也不敢偷懒,老老实实吃着药。 可还是没有动静。 宋令枝泄气垂眸,思及宋老夫人家书上对自己的担忧,宋令枝满腹愁思都落在紧拢的双眉间。 廊檐下倏然传来宫人的通传声,是沈砚来了。 宋令枝心中恼怒沈砚昨夜的过分,不想见人,重新拉高锦衾背对着沈砚躺下。 地上铺着柔软细腻的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无声。 金丝藤红竹帘轻卷,透过重重帐幔,隐约可见宋令枝落在榻上单薄娇小的身影。 白芷轻轻福身:“娘娘怕是累着了,才又睡下了,陛下若是有事,奴婢这就……” “无事。”沈砚声音轻轻。 他这两夜确实过分了些,若非早早替宋令枝剪了指甲,怕是这两日又有人对他眼角的抓痕好奇。 沈砚拂袖转首,“让皇后歇着便是,朕夜里再来。” 白芷福身。 槅扇木门轻掩,霎时,殿中又只剩下宋令枝一人,她半张脸枕在手上。 满园无声,只隐约听见岳栩匆忙赶来,好似是为沈砚送药。 去岁入宫后,沈砚的药好似不见停歇。 困意涌上眉眼,宋令枝只觉身子乏得厉害,倏尔闻得窗下岳栩的声音。 “陛下如今的身子,便是不吃药也无碍的。是药三分毒,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沈砚满脸淡淡:“……嗯。” 岳栩轻声:“且这避子药……” 沈砚一记冷眼掠过。 岳栩陡 然怔愣,忙忙垂首敛眸:“是属下僭越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两道颀长身影逐渐消失在宫门口。 满园寂然无声。 寝殿疏影横斜,宋令枝双目愕然,她怔怔坐在榻上,一双杏眸茫然无神。 袅袅青烟氤氲而起,模糊了宋令枝半张脸。 耳边好似落下宋老夫人殷切的期盼,后宫如履薄冰,若是有个孩子傍身,祖母也可放心些。 亦或是云黎好心的提醒,她说若是宋令枝有了子嗣,兴许言官也不会冒死进谏。 手指一点一点掐入掌心,殷红的指痕显而易见。 白芷端着攒盒踏入寝殿,瞧见榻上怔愣的宋令枝,险些唬了一跳。 忙忙踱步上前:“娘娘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言毕,又转首朝外喊了一声,当即有宫人端着盥漱之物入屋,只站在缂丝屏风外。 白芷双手端着沐盆,又递来青盐,亲自伺候宋令枝漱口。 “娘娘是做了噩梦吗?” 白芷眉眼透着关怀忧虑,“奴婢瞧着娘娘怎么心神不宁的?先前陛下也过来了,说是……” 宋令枝遽然扬起双眸,目光定定落在白芷脸上,纤细手指紧紧攥着白芷的手腕。 “适才陛下可是来过明枝宫?” 白芷怔怔点头,迟疑道:“是,陛下说娘娘还在睡,不让奴婢叨扰。” 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岳统领可是也来了?” 白芷愕然:“娘娘怎么知道的,岳统领说是找陛下有要紧事。” 宋令枝缓缓倚靠在青缎提花靠背上,无力闭上双眼。 耳边只剩岳栩不小心说漏嘴的“避子药”三字。 白芷惊慌失措:“娘娘怎么了,可要奴婢唤太医来?今儿茶房煎的一和药还没送来,那宫人是个新来的,也不知道……” 宋令枝睁开眼,眉眼疑虑渐染:“……新来的宫人?” 白芷颔首:“是陛下打发送来的,说是怕奴婢和秋雁照顾不周。娘娘,可是那人有异?” “陛下的人……” 宋令枝喃喃,唇角忽的掠过几分苦涩讥诮,她想同沈砚大吵一架,想质问对方为何这般做。 可最后的最后,宋令枝也只剩下一句,“白芷,备车。” 她忽然很想很想出宫。 …… 御书房。 黄花梨嵌玉理石书案后,沈砚一身明黄广袖圆领长袍,日光穿过纱屉子,凌乱洒落在沈砚指尖。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众笔海排开,身后玲珑木板雕空,或是贮琴,或是贮着水仙花盆三足洗。 一众朝臣身着绯红官袍,毕恭毕敬跪在下首。 为首的老人满脸沧桑,一双眼睛虽浑浊不堪,可望人时却是凌厉睿智的。 他拱手,双膝跪地,老泪纵横:“陛下膝下无子,当采选秀女入宫,充盈后宫才是正理。陛下,无后为大啊。” 又有文官跟着下跪:“陛下,老臣跟着先帝数十年,若是陛下这般肆意妄为,日后老臣还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啊。” “陛下,皇后善妒,难担一国之母,且皇后伴君多日,迟迟无所出。臣斗胆请命,废去皇后……” 书案后的沈砚忽然抬起眼眸,一双黑眸冰冷淡漠,只轻轻一瞥,下首跪着的文臣忽的汗流浃背,不寒而栗。 齐齐俯首跪地:“臣等请陛下三思,废去皇后……” 沈砚忽然起身,宽松衣袍落在日光之中,他声音从容不迫,缓慢自案后走下。 长身玉立,凉薄的一双眼睛望不见半点柔和温情,如大漠孤烟冷漠。 手中的青玉扳指轻轻转动,沈砚居高临下站着,垂首睥睨下首的文臣,笑意不达眼底。 “无颜见先帝……” 沈砚低声呢喃,轻轻一哂,“怎么,俞侍郎怕不是忘了,朕的好父皇是如何逝世的?” 弑君杀父,沈砚从来不曾掩饰半分。 俞侍郎双足发软,颤巍巍伏跪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下官绝不是此意,下官、下官……” 他结结巴巴,连半句话都不曾道完整,只一个劲磕头告罪。 沈砚慢悠悠:“还是俞侍郎等不及,现下就想去见先帝了?” 俞侍郎彻底无力,瘫软在地上:“陛下、陛下,下官忠心耿耿,绝无冒犯圣上之意,求陛下念在下官……” 沈砚慢条斯理朝他投去一眼,闲庭信步,往书案走去,这两日送来的奏折,多是请求沈砚充盈后宫的,还有……废后。 他哑然失笑。 “皇后无所出,你们就求着废后。” 沈砚缓慢转过身,目光懒懒落在下首。 他声音轻轻,亦如园中柳拂春风。 “那若是朕不能,众爱卿岂不是要另立新帝?” 御书房安静无声,众臣双目震惊,而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声及哀嚎。 跪着往前挪去,追随沈砚的身影。 “——陛下、陛下正值壮年!” “陛下,储君乃是国之重事,万万不可……” 沈砚面不改色,只笑:“怎么,还要朕亲自唤太医来……” 他弯唇,冷笑两三声。 倏然觉得无趣,拂袖走出御书房。日光浅浅,落在沈砚脚边。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扬手命人传步辇来。 沈砚头也不回:“去明枝宫。” 岳栩走在身侧,闻得这话,忽而摆手屏退宫人。 “陛下,皇后娘娘先前出宫了。” 沈砚脚步一顿,侧目凝眸:“……出宫了?” 岳栩颔首:“是,说是想去善缘堂。” 岳栩小心翼翼抬眸,觑着沈砚脸色,斟酌片刻,终还是低头道。 “陛下,贺大人今日也去了善缘堂。” 乌金西坠,日薄西山。 申时一刻,宋令 枝不曾回宫。 申时三刻,宋令枝不曾回宫。 戌时…… 宋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老夫人搬回江南后,留在京中的府邸一直有人洒扫,宋令枝偶尔也会回来瞧瞧。 白芷同秋雁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遥遥望着倚在栏杆软席上的宋令枝,一人愁苦满面,忧心忡忡。 秋雁心中着急,偷偷拽了拽白芷的衣袂往后站,她压低声音。 “白芷姐姐,娘娘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还说想去善缘堂,怎么忽然又不想去了?” 白芷双眉紧皱:“我也不知,娘娘醒来后就这样了,她什么都不说,我也猜不着。” 秋雁小心试探:“会不会是……同陛下吵嘴了?” 先前宋令枝同沈砚吵嘴,也会出宫,只那时,宋令枝多是去明府寻云黎,并不似这般郁郁寡欢。 园中树影摇曳,皓月当空。 一众鸟雀自月下掠过,惊起无边的萧瑟寂静。 秋雁同白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还是娘娘知晓言官那事了?” 白芷抿唇,实话实说:“这事娘娘前日就知道了,若是怄气,也不会等到现下。” 秋雁眼中迷茫更甚:“那好端端的,娘娘这是为何?今日的药也没吃,我送去的果子热茶她也一口没用。” 秋雁攥紧白芷的衣袖,“要不,我去寻明夫人?娘娘向来喜欢啾啾,或许见到那小姑娘,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白芷慌忙拽住人:“可别,娘娘怕是在为子嗣一事心烦,若是再见到那小姑娘,只怕……” 白芷欲言又止。 秋雁心中恍然:“我知道了。” 宋令枝今日起身后就一直不吃不喝,秋雁心中忐忑不安:“我先去小厨房,让他们做点娘娘爱吃的膳食。” 白芷点点头:“去罢,我在这里守着娘娘便好。” 满园无声无息,只余云影横窗。 倏尔,有小丫鬟匆匆从一门跑来,眉梢眼角慌乱紧张。 她急急朝白芷福身,轻声凑到白芷耳边:“姑娘,出事了。” 白芷瞪她一眼,想着宋令枝还在檐下歇息,不敢上前叨扰,忙忙将小丫鬟往后拉去。 “要死,娘娘还在这,你这般毛毛躁躁的,像什么。” 小丫鬟一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她气喘吁吁:“姑娘,是宫里、宫里出事了。” 她悄声凑至白芷耳边,“外面的人都在传,传陛下……” 白芷一双眼睛逐渐瞪圆,眼底惊诧一片,她冷声斥责:“胡说八道什么,圣上的事,也是你们可以胡诌的。” 小丫鬟急红了眼:“奴婢不敢乱说,外面的人都在传,且这话,也是陛下亲口承认的。” 白芷皱眉:“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栏杆旁铺着青缎软席,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只觉心烦意乱。 白芷悄声上前: “娘娘,陛下他在宫中……” 宋令枝起身步下台矶,她双眉渐拢:别同我提他。▊” 白芷讪讪闭上嘴,又想着此事还未确认是真是假,过两日再说也不迟。 树影斑驳,光影洋洋洒洒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今日无心梳妆,鬓间只挽着一支青玉簪子,宋令枝遍身纯素,白色锦裙滚着金丝边,似月下仙子。 款步提裙,衣裙窸窣渐起。 白芷不安跟在宋令枝身后:“娘娘,如今春寒料峭,娘娘还是早日回屋歇息罢,您今日都不曾用膳,若是有个好歹……” 宋令枝轻声打断:“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下去罢,莫让人过来叨扰。” 白芷抬眸,眼睫轻动,终还是福身告退:“是。” 青石板路幽幽,只余宋令枝一人独站的身影。 她抬眸望天。 夜风轻拂,满头青丝低垂。一片悄然之中,忽的一道黑影从墙角掠过。 宋令枝瞳孔骤然一紧。 宋府前,一辆翠缨宝盖香车缓缓停下。 沈砚面无表情下了马车,府门口的奴仆婆子识得沈砚的身份,忙忙跪下迎人。 沈砚一张脸冷若冰霜:“……皇后呢?” 婆子不敢隐瞒,实话实说:“许是、许是在后院,皇后娘娘自回府后,就再没出过门。” 满地萧然。 沈砚一身象牙白长袍,颀长身影自乌木长廊下掠过,眉眼间冰霜渐染。 夜色萧瑟,空中淡淡的花香萦绕,湖面波光粼粼,映着满天月色。 白芷不曾回房,惴惴不安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月洞门外。 遥遥瞧见沈砚的身影,她眼中不安,匆忙福身行礼:“奴婢、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淡漠轻瞥,一言不发,直往园子走去。 白芷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沈砚淡声,转眸侧目而视:“怎么不是你在皇后身前伺候?” 白芷垂首:“娘娘吩咐了,想一个人静静,不让奴婢上前。” 转过花障,倏然耳边有细碎之声传来。 “我抱抱你、抱抱你好不好?” “就抱一下。” “可不能让宫里那位知道,那位可是醋缸子,惹不起的。”!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夜色悄然,满园花香树影摇曳,似万籁俱寂。 沈砚脸若寒潭,如墨的一双眼睛森冷冰寒,透着丝丝缕缕的阴冷之气。 白芷慌不择路跪落在地,心中骇然震惊。 园中何时多了人的,明明她走时,园子只有宋令枝一人的。 白芷惊慌失措,抬眸紧张不安:“陛下——” 一声着急打破夜间的寂静。 宋令枝遽然回眸,迎面沈砚冷着脸,一言不发穿过花障。 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落在融融夜色之中。 宋令枝唬了一跳,抱着怀里的小猫往后退开半步。 青石台阶高低不平,宋令枝一个不留神,差点往下摔去。 一只手眼疾手快攥住宋令枝的手腕,轻而易举将宋令枝往回拽稳。 宋令枝后背抵在槅扇木门上。 清冷夜色中,撞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声响。 只沈砚一手抵在宋令枝腰间,她并未感到半点疼意。 “沈砚,你做什么……” 下颌忽然被人抬起,落在唇上的吻无一丝一毫的柔情温和。 宋令枝遽然瞪圆双目,抬起推拒的手轻易被沈砚扼住。 “你疯了……” 双足逐渐无力,若非身后后门挡着,宋令枝怕是早就站不稳。 一日的闷气还未消解,宋令枝还不曾找沈砚质问一一,他倒是先上门。 宋令枝怒气高涨,气急,狠狠在沈砚唇角咬上一口。 浓重的血腥味顷刻在一人之间弥漫。 沈砚眸色一顿。 而后掐着宋令枝下颌,再次落下。 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一人身影落在台矶之上。 园中静悄无人低语,唯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 良久,宋令枝怀中忽的响起孱弱的一声“喵呜”。 猫啼细微,似有气无力,奄奄一息一般。 沈砚凝眉低眸。 脸上的冷意褪去两三分,沈砚眼中似冰雪消融。 目光下移,沈砚双眉紧皱,同宋令枝怀中的小猫大眼瞪小眼。 他气息透着喑哑,惊觉宋令枝刚刚是在同小猫讲话。她口中宫里那位,怕是养在明枝宫无法无天的乖宝。 气息得到片刻的平缓,宋令枝气恼推开沈砚,扬起双眸恼怒:“沈砚,你是不是有病?” 沈砚漫不经心投去一眼,黑眸沉沉,答非所问:“你今日,去过善缘堂了?” 宋令枝不明所以:“没去。” 她凝眉,“便是我去了又怎样,陛下既然都能给我下药了……” 沈砚眉宇紧拢:“我何时给你下药了?” 宋令枝双眼泛红,单薄锦衣落在清冷夜色中,无端的孤寂可怜。 “茶房煎药的宫人是陛下的人,陛下难不成没让她换了我的药,你知不知道那药本是 ……” 不过是换了滋补养生的中药罢了,有何不妥?⒏_[(” 宋令枝眼中愕然,唇角似有若无的讥诮浮现:“先前你来我宫中,我都听见了。” 她抬起眼睛,眼中渐渐染上泪珠,声音哽咽,“你敢说你不是给我换了避子药……” “避子药是我吃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耳边,似惊雷滚过天幕,震耳欲聋。 宋令枝喃喃睁大双眼,面上满是惊诧错愕:“……什、什么?” 目光落向别处,乌木长廊的尽头月影横斜,白芷跪在地上,俯首叩地。 白芷先前好像是说有话同自己讲,难不成她要说的便是这事? 心中浮现的念头简直匪夷所思,沈砚贵为九五至尊,堂堂一国之君,这等事怎么可能闹得满朝文武都知晓。 白芷战战兢兢跪在下首,颤着声音道:“娘娘,奴婢先前找你,就是为的这事……” 宋令枝凝眉转眸,讷讷往后踉跄两三步,她不解:“为什么?” 从古至今,皇家子嗣向来是朝臣所盼。便是远在江南的宋老夫人,也一心盼望宋令枝能诞下皇麟。 宋令枝轻声呢喃,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一众宫人识趣早早退下,满园杳无声息,杨柳垂丝,柳叶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鬓间。 沈砚抬手,为宋令枝拂过耳边柳叶。他泰然自若,黑眸一瞬不瞬,若有所思。 他低声。 “宋令枝,你不能有事。” 树影横窗,满园飒飒风声掠过。 宋令枝眼中怔愣,好久好久,她喉中方喃喃落下几个字。 宋令枝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可是储君之位空悬,朝中众臣定然会略有微词,倘若他们以子嗣一事……” 沈砚面色淡淡,揽着宋令枝往暖阁走去,不以为然:“宗室过继一子便行了,哪来那么多事。” 宋令枝转首侧目:“你就不怕那孩子日后对你不忠,倘若他谋反,你……” 沈砚转眸,定定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一噎,倏然记起,先帝是死在沈砚这个亲生子手上的。 她怏怏咽下后半句。 怕是血缘一说,在沈砚眼中不值一提。 宋令枝眼眸低垂,一时又心生好奇:“哪个太医这般胆大包天,倘若叫朝中众臣知晓,怕是又有一番折腾。” 沈砚轻笑:“他早不是太医了。” 宋令枝狐疑,纤长眼睫扑簌如蝉翼:“你这话是何意,总不会是孟……” 沈砚冷眸轻瞥:“不是他。” 宋令枝眨眨眼。 答案昭然若揭,除了早早归隐山林的苏老爷子,再无他人敢这般肆无忌惮行事。 眼前层层白雾拨散,宋令枝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她声音轻轻,咬唇道。 “是因为那个猎户娘子吗?” 那时他们上 山,恰好撞见一猎户家中娘子生产大出血,险些性命不保。 当时苏老爷子也说,妇人生产,都是要在鬼门关走一回的。 宋令枝记得那日,沈砚还单独同苏老爷子说了会话。 春寒料峭,风过树梢,惊落一地的残影。 沈砚笑而不语,只是将人往怀中带了带。 怀中的小猫倏然喵呜两三声,大着胆子扒拉沈砚的衣袖。 沈砚一记冷眼掠过。 小猫迎难而上,孱弱的小爪子轻轻落在沈砚袖口,抖落一身的猫毛。 京中人人惧怕沈砚,可是不知为何,她倒是极讨得小猫的欢心。 往日在宫中,有沈砚在,乖宝也不肯好好待在宋令枝怀里。 两人锦袍上皆沾着少许毛绒绒的猫毛,宋令枝粲然一笑:“若是回宫乖宝瞧见,又该闹脾气了。” 沈砚气定神闲,深深朝宋令枝望去一眼:“那便不回去。” 暖阁烛光摇曳,昏黄光影落在宋令枝一双浅色眸子中。 杏眸泫然欲泣,一双眼睛盈盈水雾溢满,似秋水婉转柔情。 少顷,泪珠自眼角滚落。 身后楹花窗子紧掩,廊檐下杳无声息,只余夜风拂地。 府中丫鬟婆子都是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这个时辰过来扰人清净。 可宋令枝还是心虚。 烛光幽幽,满室荒唐一览无余。 宋令枝脸红耳赤,别过眼睛,入目所及,是沈砚劲瘦白净的手腕。 哭声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指甲圆润,留不下丁点痕迹。宋令枝一双眼睛哭红,忍无可忍。 她别过脸,一口咬在沈砚手腕上。 沈砚垂着眼睛望人,一手轻柔抚过宋令枝的后颈,低哑一声笑落在宋令枝耳边。 温热气息洒落,沈砚轻声:“……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那一处是腕骨,宋令枝双眼垂泪,透过朦胧水雾,泪眼婆娑望着沈砚。 “是你、你先做错事了……” 声音渐弱,半点气势也无。 沈砚又笑了一声,抬手将手背递至宋令枝唇边。 窗外鸟雀低哑,明月高悬。 …… 翌日。 花厅茶案前供着各色茶具,袅袅檀香氤氲而起。 云黎坐立不安,款步提裙,起身朝内院张望。 啾啾扎着双螺髻,怯生生坐在太师椅上,一口咬下桃花酥。 她眉眼弯弯,手中的桃花酥只吃下一口,又屁颠屁颠从太师椅上滑落,迈着小短腿朝云黎走去。 “娘亲,吃酥酥!” 云黎无可奈何,长指在小姑娘额头上轻戳:“你倒是胆子大,竟然敢钻娘亲的马车,偷偷跟来。” 啾啾吃着桃花酥,咬一口掉一地,咬一口掉一地。 她浑然不知,摇头晃脑,不留情面将父亲出卖:“是爹爹、爹爹教我的 。” 云黎咬牙切齿:你爹是想睡书房了罢。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她今日来寻宋令枝,自然是为了昨日沈砚在御书房的惊世骇俗之语。 谈正事自然不能带小孩来,谁曾想自家丈夫如此溺爱,竟还帮着将啾啾藏在马车上。 云黎无奈摇头。 倏地,后院有脚步声传来,遥遥的,亦能闻得奴仆婆子福身请安之声。 云黎牵着女儿,眉眼间笑意渐敛,毕恭毕敬朝沈砚福身行礼:“臣妇见过陛下。” 晨曦微露,满地日光洒落,沈砚一身石青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眉眼淡漠,清冷非常。 啾啾下意识往云黎身后躲去,桃花酥也不敢再吃,恨不得一辈子藏在云黎身后不出声。 沈砚冷冷轻瞥:“明夫人倒是清闲。” 言毕,他人已然跃下台矶。 云黎无声松口气,丝帕攥在手心,顷刻多出两三道皱痕。 沈砚转首,目光似有若无从云黎脸上掠过。 ”朕倒是不知,明大人常在书房过夜。” 沈砚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云黎后脊僵直,只觉汗流浃背,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在日光下轻晃。 “也不是很常,只是夫妻之间,难免会拌嘴吵架……” 沈砚声音轻缓:“……是吗?” 云黎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干笑两声:“是。” 沈砚从容不迫,眉宇间淡淡,让人捉摸不透。 “朕倒是不曾在御书房留宿。”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云黎四肢僵冷,唇角的笑意僵住。 不懂沈砚为何会有这样一言。 总不会是炫耀他和宋令枝伉俪情深罢? 云黎欲哭无泪,沈砚还站在自己身前,她嗫嚅着双唇,颤巍巍道。 “陛下同娘娘举案齐眉,鸾凤和鸣,自然同我等不同。” “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沈砚冷嗤,话落,那抹颀长身影悄然穿过乌木长廊,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 云黎浑身的力气好似透尽,她一手还牵着啾啾。 沈砚不在,啾啾悄悄从云黎身后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往外拽拽云黎的手。 “娘亲,啾啾手疼。“ 女儿怯生生的嗓子唤回云黎的思绪,她忙忙松开人,垂眸望去,果真在啾啾手腕上看见一道指印。 云黎叠声道歉。 “是娘亲不好,娘亲拽疼了啾啾。” 啾啾仰着小脑袋,抬手将手腕递到云黎唇边:“娘亲呼呼,啾啾就不疼了。” 云黎喜笑颜开,好声好气哄着小姑娘。 啾啾趁机讨价还价道:“娘亲,啾啾受伤了,今日可以多吃一颗酸梅糖吗?” 云黎唇角挽着笑:“不行。” 说话间,秋雁款步提裙,从后院走来,满脸堆着笑意。 朝云黎福身请安:“明夫人, 皇后娘娘有请。” 暖阁内青烟未烬,秋雁带着云黎往里走去:娘娘,明夫人来了。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八十七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临窗妆镜前,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白璧无瑕,薄粉敷面,唇点朱砂。 宋令枝手执牡丹薄纱菱扇,似犹抱琵琶半遮面*。(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云黎看得有些出神,眸光怔愣。 倏然记起先前沈砚那一问,越发笃定沈砚当时是在炫耀。 她若是男子,见到宋令枝,怕也是…… 牡丹团扇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宋令枝起身转首,抿唇笑道。 “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许是成了亲,宋令枝眉梢眼角自有一股妩..媚风流。 云黎笑着挽住宋令枝:“在想你今日这身真是好看。” 江南的蚕金纱,普天之下,也就皇后宫中才有。 啾啾从云黎怀里挣脱,猛地朝宋令枝身上扑去。 小脑袋仰着,狗狗似的胡乱攥着宋令枝衣袖嗅着:“娘娘,香香。” 宋令枝笑着命秋雁取来今日用的香粉,让啾啾带着回府。 啾啾眉开眼笑:“陛下,也香香。” 童言无忌。 暖阁中垂手侍立的都是贴身伺候的小丫鬟,哪里不知沈砚身上的香味是从何而来,个个捂着唇偷笑。 云黎唇角笑意荡漾,到底是做母亲的,还有几分端庄稳重,抚着女儿的肩膀轻声道。 “啾啾,莫胡说。” 话落,又笑着转向宋令枝,“陛下昨日那事,怕是你也知道了。如今朝中闹得厉害,若是有人说什么,你可别往心里去。” 云黎抱着啾啾坐在膝上,搂着小姑娘道,“他们男子懂什么,妇人产子本就艰辛,先前我怀啾啾的时候,日日以泪洗脸。” 宋令枝一怔:“是……明公子不好吗?” “也不是他不好,只是不知为何,总是瞧他不顺眼罢了。且那时我总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 啾啾茫然瞪圆一双眼珠子,愣愣转头抱住云黎。 “娘亲,啾啾帮娘亲呼呼,病病飞飞!” 云黎笑着搂紧女儿,“我们啾啾最乖了。” 她捂着啾啾双耳道,“不瞒你说,我生啾啾的时候,也是受了大罪。那时他那位姐姐也来了,她向来是看我不顺眼,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后来还是我夫君命人将她赶出去。” 云黎唇角勾起几分嘲讽讥诮,“说起她来,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这些时日她常常登门,我还当有什么事。” 云黎捏着丝帕捂唇笑道,“原来是她不知从哪听来我和你交好,想着送家里的姑娘入宫为妃。以陛下那性子……” 思及晨间沈砚落在自己脸上冰冷的视线,云黎哆嗦着打了个寒颤。 宋令枝一手托腮,眉眼弯弯:“他也没这般可怕罢。” 云黎惶恐睁大眼睛:“只怕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人这般觉得。” 天光大亮。 宋令枝起身往外走:“不说他了,时辰不早了?_[(,我还想着回宫前去一趟善缘堂。” 云黎抱着啾啾起身:“那正好,我同你一起去,正好也带着啾啾见见世面。” 女儿也不知道像谁,顽皮得紧,夫子来了也管不住。 啾啾听不懂母亲的言下之意,只拍着双手,一头雾水道:“世面是谁呀?” 宋令枝和云黎不约而同被逗笑。 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善缘堂前仍是老妪守着门,遥遥瞧见宋令枝的马车,老妪忙忙起身行礼。 “老奴见过皇后娘娘。” “嬷嬷不必多礼。” 宋令枝一个眼神,白芷立刻上前,扶着老妪起身,又折返搀扶着宋令枝往善缘堂走去。 入目是三间小小抱厦,各有奴仆守着。再往里走,方是学堂。 光线明朗,学子摇头晃脑,跟着夫子背诗学子。 老妪满脸堆笑:“娘娘只管放心,这些孩子老奴都看着呢。他们如今吃好穿好,也不必风餐露宿,只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前两日有一书生来,老奴瞧着他面生,像是个读书人,老奴还以为他是新来的夫子。问了,却只说自己是路过的。” 宋令枝驻足,转首凝眉:“……书生?” 老妪笑着点头:“娘娘若是今日早点来,怕也能遇上他。” 金銮殿前,贺鸣顶着日光从殿中走出,一身绯红官袍落在光影中,如朝霞灼目。 同僚从身后追上,一拳落在贺鸣肩头:“你怎么回事,陛下还不曾开口,你怎么又自请外放了?” 同僚百思不得其解,“黔南那地有什么好,竟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贺鸣笑着摇头:“不过是为了百姓罢了,贺某在哪任职都一样。” 日光刺眼,贺鸣唇角笑意渐敛,忽然想起沈砚手背上那道清晰的齿印。 他手指暗暗攥紧。 听说圣上昨夜陪着皇后在宋府过夜,那道齿痕是何人留下的,不言而喻。 心口翻涌起淡淡的不甘和失落,贺鸣垂首低眉,背影孤独冷清。 同僚不知贺鸣心中所想,只觉贺鸣堂堂一个状元郎,前往黔南赴任实在是暴殄天物。 他长长叹口气:“怎么偏生挑那般偏僻之地,此去一别,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见面。” 同僚拍拍贺鸣肩膀,压低嗓音道,“你若是不想去,我可替你求我父亲。我家虽不是……” 贺鸣拱手谢过:“谢兄长抬爱,只是外放一事与旁人无关,是我心甘情愿,并非他人所迫。” 他面色凛然正气,并无半点虚伪之意。 同僚无奈摆手:“罢了罢了,你乐意就好。” 话落,又勾住贺鸣的肩膀,“这事我不管,不过这践行宴,你可是不能少了我们的。” 贺鸣笑道:“那是一定。” 春日融融,一人笑声渐远。 …… 善缘堂内。 老妪同宋令枝絮叨一番,又赶着回去继续守着门,怕有面生之人闯入善缘堂。 宋令枝双目怔怔,老妪只三言两语,那书生在她心中却逐渐有了眉眼。 云黎抱着啾啾,悄声攥住宋令枝的手腕:“方才那嬷嬷所言,怕是贺大人罢?我听闻他近日回了京城。” 宋令枝颔首:“除了他,我也想不出有旁人了。” 蓦地,昨夜沈砚那一声发问忽然在耳旁响起。 宋令枝后知后觉,低声嘟哝:“原来他那时,是这个意思。” 怕是沈砚以为自己出宫在善缘堂见到贺鸣,故而才那般。 果真和乖宝一个性子,都是醋缸子。 云黎不明所以,转头道:“什么什么意思?” 此事说来实在可笑,宋令枝摇摇头,轻声:“没什么。” 云黎轻声叹口气:“见不到也好,倘若陛下知道了,必是要生气的,他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 宋令枝眼周瞪圆,惊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还未同贺鸣见过面,可是沈砚也已生过一回气了。 云黎愕然,末了又觉得不足为奇:“先前我抱你久了些,陛下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更何况是贺大人。” 说笑间,怀里的啾啾忽然瞪大一双眼睛:“娘亲!酸梅糖!酸梅糖!” 云黎笑睨女儿一眼:“你还敢提,我看你真是被你爹惯坏了,连……” 迎面一名少年泰然走来,面如冠云,锦衣华服,一身月白色长袍低调内敛,透着贵气庄重。 陆承璟拱手:“见过皇后娘娘。” 他转而望向云黎,只觉眼生,又好像在何处见过,“见过……夫人。” 宋令枝颔首:“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快请来罢。” 宋令枝笑笑,转首望向云黎,“这是明夫人。” 陆承璟再次拱手:“见过明夫人。” 啾啾半张脸挤在云黎肩上,闻得陆承璟的声音,粉雕玉琢的一个团子直往地下跳去。 “酸梅糖,哥哥。” 宋令枝和云黎不解其意。 陆承璟眉眼温润,笑着道:“先前在宫中,我曾见过明姑娘一回。” 小姑娘那会正因摘不到杏子号啕大哭,陆承璟恰好路过。 他袖中别的没有,只有读书念倦了才会吃一颗的酸梅糖。 酸梅糖酸涩,他本以为小姑娘会不喜欢的,却不想小姑娘真的止了哭声。 宋令枝眼睛笑如弓月:“怪道啾啾说,是宫里哥哥给她的。” ……啾啾。 陆承璟垂下眼,他今日有事入宫,不可在善缘堂多留。 上马之际,陆承璟回首,小姑娘被宋令枝抱在怀里,咯咯笑得正欢。 又搂着宋令枝道:“哥哥今日入宫,那明日可以陪啾啾吗?娘亲说要知恩图报,啾啾要给他、给他酸梅糖!” “娘亲,啾啾要酸梅糖,给哥哥!” 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真真是养在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身边的太监瞧见,低声笑道:“这满京城,也就明家姑娘入得皇后娘娘的眼。” 陆承璟久久凝望,而后弯唇上马,他低声呢喃:“……是吗?” 马蹄渐渐,扬起一地的尘土。 过往好似都被陆承璟抛在身后,他策马扬鞭,直奔那座巍峨雄壮的皇城而去。!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日影浮动,金丝藤红竹帘轻卷,光影透过纱屉子,凌乱落在凿花砖上。 一众宫人垂手侍立在下首,静悄无人耳语。 红漆八足盆架上供着一个蓝釉海棠型花盆,其中点着几处宣石。 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茶盂,茶炉子烧着滚烫热水,汩汩热气氤氲而起,模糊了案后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水榭清幽淡雅,伴着水声,飘落在耳旁。 陆承璟跪在下首,悄悄抬眸目视前方。 他这两日所作的文章都搁在茶案上,只是那厚厚的一沓,并不见沈砚有所翻动。 沈砚只是垂首,气定神闲为自己泡了一杯西湖龙井。 茶香四溢,袅袅白雾升腾而起。 袖中攥着的酸梅糖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那还是陆承璟离开善缘堂前,宋令枝特意打发丫鬟送给他的。 说是明家那小姑娘交待的。 陆承璟急着进宫,笑着接下,随手放在搁在袖中。 两三颗酸梅糖从袖中滚落,发出不轻不重的几道声响。 沈砚漫不经心抬眸。 陆承璟忙忙俯首跪地:“陛下恕罪,我、我进宫前回了善缘堂,恰好皇后娘娘也在,这酸梅糖便是娘娘赏的,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帝后情深,且如今沈砚膝下无子,兴许这辈子都不会有。 陆承璟暗暗捏紧拳头,额头贴在地上,眼中慌乱不安溢满。 茶案后迟迟没有动静响起,只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偏不倚,如寒冬冰刃。 水榭悄无声息,陆承璟清楚听见自己胸腔处震撼有力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 紧握着的拳头沁出薄薄细汗,陆承璟心中忽的涌起一阵心虚,深怕沈砚看穿自己的心思。 书案后的沈砚端坐,一身象牙白仙鹤长袍如有仙人之姿,他目光淡淡。 那道目光如凝聚了阴寒冷意。 陆承璟跪在下首,不寒而栗。 膝下的地板坚.硬冰冷,日光落在陆承璟身后,浅淡轻薄。 双膝跪得生疼,陆承璟躬着脊背,良久,却不曾听见沈砚的一声“起”。 耳边隐约有茶炉子烧开声响。 良久,陆承璟终听到沈砚淡淡的一声:“文章写得不错。” 紧绷着的身子舒展,陆承璟无声松口气。 沈砚嗓音淡漠:“下去罢。” 杨柳垂金,园中花光鸟影,不绝于耳。 陆承璟战战兢兢从水榭离开,身边还跟着岳栩。 先前上京,陆承璟都是跟着岳栩做事的,关系自然比旁人亲近。 他往后瞧一眼还在水榭中的沈砚,目光收回,悄声凑到岳栩身侧。 手心仍紧攥着酸梅糖。 陆承璟小心翼翼试探:“岳统领,我刚刚可是……说错话了?” 岳栩抬眸:“并未。” 陆承璟着急:“那怎么陛下……” 岳栩淡然朝他瞟去一眼,点到为止:“陛下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水面波光粼粼,映照着满天日影。 沈砚负手站在水榭下,遥望水天一色,水声潺潺。 岳栩拱手站在身后:“陛下,陆公子出宫了。”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他垂首,目光落在手背上那道清晰齿印上。 指腹落在齿印上,轻轻抚过。 “皇后今日去了善缘堂?” 岳栩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诉:“是,娘娘陪着明夫人一道去的,想来是在那时碰见了陆公子。” 沈砚不语,身影落在水边,孤寂冷清。 岳栩轻轻觑着沈砚的脸色,轻声:“娘娘应该只碰见了陆公子一人。” 言外之意,宋令枝不曾和贺鸣撞见。 沈砚转眸轻瞥,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岳栩身上, 岳栩陡然一惊。 上一刻自己告诫陆承璟的话犹在耳旁,可现下他好似也犯了一样的错误。 躬身请罪半晌,终等来沈砚轻轻的一声:“下去罢,朕……” 一语未了,他眼前倏然一阵眩晕晃荡,沈砚攥紧水榭之下的栏杆,屏气凝神,堪堪稳住身子。 岳栩大吃一惊:“陛下……” 自那回中箭后,沈砚的身子虽无大碍,可到底是鬼门关走了一遭,难免有所亏损。 这些时日,沈砚的药一日不曾间断,孟瑞虽说归隐村野,可一年半载的,他也会进宫一趟,为沈砚请平安脉。 此事沈砚不曾声张,又是瞒着宋令枝的,是以如今,宋令枝还不知此事。 岳栩忧心忡忡:“陛下,孟老先生如今还在西野村……” 他若此刻出宫,快马加鞭,亦能在日落前接回孟瑞。 沈砚皱眉:“不必,朕……” 话犹未了,眼前的眩晕又一次涌来。 岳栩心惊之余,又悄悄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秘密接孟瑞入宫。 …… 日光渐拢,善缘堂祥和安宁。 疏林如画,风吹过树梢,抖落一地的树影。 日影横窗,宋令枝同云黎在善缘堂用过午膳。一墙之隔,学子的笑声不时传来。 云黎抱着家中的小姑娘,好声好气哄着人喝粥。 宋令枝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瞧着甚是新鲜,又觉做母亲实在辛苦。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啾啾一口粥也没吃上,倒是丫鬟进来收拾了两回。 不是啾啾故意推翻在地上,便是她吃着闹心,嗷嗷大哭。 云黎一个不留神,失手掉落在地。 宋令枝无奈:“让白芷抱着罢,你手不累?” 她若是折腾这一遭,恐怕得病上一场。 云黎心疲力竭,连连摇头:“若是换了丫鬟来,她能连着哭上一个时辰不停歇。在 府中,她也就认我和她爹爹两人。” 云黎轻声叹气,“啾啾出世后大病一场,那时她日日都得吃药,我那时夜里都不敢闭眼,只怕她又出事。” 秋雁和白芷都不曾见过这个阵仗,面面相觑。 宋令枝双眉紧拢,命厨房多做几样糕点来,又拿着酸梅糖哄小姑娘。 “啾啾不是还说要给哥哥送糖吗,你若是还哭,这糖可就没有了。” 啾啾一双眼睛泪汪汪,好不可怜:“要、要哥哥。” 宋令枝好声好气哄着小姑娘,半天过去,啾啾终于破涕为笑。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紧皱的双眉舒展。 啾啾一面吃着杏花糕,一面仰着小脑袋,眼巴巴望着宋令枝。 “娘娘,啾啾何时能见到哥哥?” 陆承璟十天半月便会进宫一趟,往日也常在善缘堂走动。 宋令枝捏住啾啾胖乎乎的小脸:“你明日好好吃饭,过两日我就让他来寻你顽。” 云黎莞尔一笑:“那陆公子,可是就是先前告发福安堂克扣稚童膳食那位?我听人说,他本来也在福安堂的。” 宋令枝颔首,说了声“是”,又将除夕那一夜的陆承璟假意偷钱公子钱袋一事告知。 “那孩子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福安堂堂主私藏的账本,都让他寻着了。” 云黎点头应允,低头瞧见怀中啾啾目不转睛听着自己和宋令枝谈话,笑着掐了掐女儿的小胖脸。 “听得这么认真,啾啾可听懂了?” 啾啾双手合十:“哥哥,厉害!” 宋令枝和云黎不约而同展颜一笑。 啾啾拽着云黎臂弯,一双眼珠子水汪汪:“要、哥哥教。” 宋令枝一怔:“啾啾是想要哥哥做你的夫子?“ 啾啾点头,双手合十,抚掌乐呵呵:“要哥哥教,哥哥教。” 云黎睨女儿一眼,又朝宋令枝道:“别理她,我听闻陆公子在文章上颇有造诣,就连圣上也夸了他好几回。这样的人可不能耽误……” 宋令枝笑笑:“无妨,我寻人问一声便是。他若是想教,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想,再为啾啾另寻夫子便是。” 云黎点头:“就依你说的。” 从善缘堂出来,宋令枝径自回了明枝宫。 昨夜闹到后半夜才睡,她这会子颇有几分困意,眉眼间疲倦溢满。 白芷和秋雁伺候着宋令枝入睡,直至日落西山,寝殿方传来宋令枝的声音。 白芷忙忙进殿,伺候宋令枝净面,她轻声道:“陛下先前打发宫人来,说是今夜娘娘不必等他用膳。” 宋令枝颔首:“我知道了。” 月影横窗,皓月当空。 明枝宫万籁俱寂,只余虫声鸟鸣满耳。 宋令枝端坐在佛堂之中,为宋老夫人和双亲抄完经书。 昨日之事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宋老夫人远在江南,怕是早晚也会知晓 。 连着家书,宋令枝命白芷送去江南,她温声道:“找个机灵点的,慢慢说,莫惊扰了祖母。”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是”,又道:“娘娘抄了一夜的经书,可要在宫中逛逛,也好歇歇身子。” 手腕酸痛,许是在烛光中坐久了,宋令枝眼睛也泛着几分干涩。 她点点头,扶着白芷的手往宫门口走去。 如今后宫只有宋令枝一人,遥遥望去,举目无人,似万物无声。 白芷提着羊角宫灯,走在前方为宋令枝照亮脚下。 “娘娘慢些走,仔细脚下。” 她笑着挽起唇角,“再往前就是乾清宫,陛下此刻怕也忙完,娘娘可要过去?” 夜色朦胧,如痴如醉。 宋令枝一路走,只顾着脚下,倒不曾留意前方是何处。 闻得白芷的声音,她笑着弯眼:“偏你促狭,他忙完与否和我有什么干系。” 转过花障,视野逐渐明朗,殿宇雄伟精致,金窗银槛。 明月高悬在檐角,余晖洒落在青石台矶上。 一众宫人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门首。 瞧见宋令枝,宫人眉眼掠过几分慌乱不安,急急福身:“奴婢、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宋令枝并非第一回来乾清宫,往日过来,侍立在门口的宫人虽也恭敬,却不似今日这般仓皇失措。 宋令枝转眸轻瞥,面不改色越过人。 宫人双足跪地,伏地叩首:“娘娘恕罪,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白芷冷声呵斥:“大胆,娘娘怎能同那些人相提并论?” 沈砚曾明言,宋令枝进出乾清宫,无需宫人通传,亦不可拦下。 宫人战战兢兢抬眼:“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宋令枝声音淡淡:“殿中还有何人?” 宫人低着头:“还有、还有岳统领。” 她着急慌乱扬起脑袋,同自己撇清关系,“娘娘,这话也是岳统领交待的,奴婢绝无冒犯娘娘之意。” 话落,她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白芷垂手侍立在宋令枝身侧,怕宋令枝胡思乱想,白芷轻声:“娘娘,只怕陛下是有要紧事同岳统领谈,我们还是回去罢。” 月光皎皎,耳边隐约有鼓楼的钟声落下。 宋令枝颔首:“也好。” 她转首,余光瞥见角落处跪着的一人,那人身影娇小,又一直伏地,是以宋令枝并未留意。 宫人手上,还端着一个漆木茶盘。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渐拢,素日沈砚吃药,都是在早上的。 她缓缓踱步至宫人身前:“……陛下早上可是忘了吃药?” 宫人双肩颤抖,声音颤巍巍:“是、是……” 她脑中空白一瞬,顺着宋令枝的声音往下说,“陛下早上忘记吃药,故而命茶房重新煎药。” 夜色寂寥,宋令枝轻笑一声,笑意 不达眼底:“陛下早上的药是我亲眼看着他吃下的,他何曾忘记了?” 宫人大惊,又一次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一时失言说错话……◎_[(” 宋令枝不曾回头望一眼,疾步提裙,匆忙往寝殿走去。 寝殿灯火通明,宛若白昼明亮。 门首垂手侍立的宫人瞧见宋令枝,齐齐唬了一跳。 宋令枝一记冷眼掠过,众人通传的声音哽在喉中,无声福身行礼。 十二扇缂丝屏风后,青花缠枝香炉燃着安神香,许是先前吃过药,殿中还有淡淡的药香残留。 寝殿空无一人,往里走,黄花梨十柱拔步榻上倚着一人,沈砚一身明黄圆领寝衣,他一手揉着眉心。 望见宋令枝,竟也不意外:“……来了?” 怕是白芷在宫门口呵斥宫人那会,沈砚就已经听到动静。 宋令枝眉宇蹙起浓浓的疑虑,若沈砚只是寻常的身子抱恙,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她皱眉:“你病了?” “小病而已,是岳栩大惊小怪,算不得大事。” 言毕,沈砚又掩唇,轻咳两三声。 许是抱病卧床,沈砚的脸色比往日苍白孱弱些许。 宋令枝不知何来的胆子,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凑到沈砚眼前,眸光描摹着沈砚棱角分明的轮廓。 温热气息融合在一处。 四目相对,二人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 离近些,沈砚身上的药香愈浓。 宋令枝凝眉不解:“既然是小病,为何不敢让我知晓,你是不是真当我……” 一语未了,眼前忽的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宋令枝突然同沈砚换了位置。 青缎提花引枕倚在身后,宋令枝双目瞪圆骇然。 即使在病中,沈砚依然能轻易扼住自己。 双手举至枕边,落在唇上的吻细细碎碎。 不多时,宋令枝渐渐松了力道。 唇齿间尚有药汁的苦涩残留,宋令枝眼中的愠怒如春水融化,半点气焰也无。 “你……” 声音一出,气焰又低了几分。 宋令枝红着脸,难以置信这还是自己的声音,她别过脸。 目光所落之处,恰好是缂丝屏风上的仙鹤剔翎。 耳尖的滚烫尚未褪去,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动静,却是孟瑞来了。 他如今虽不在太医院任职,却因沈砚的缘故,可自由在乾清宫出入。 宫人拦都拦不住。 宋令枝挣扎着想要从榻上挣脱,倏尔灵光一闪,急急伸手捂住沈砚的薄唇。 “我要听孟老先生说,你不许告诉他我在这里。” 沈砚勾唇浅笑:“……好。” 屏风外,孟瑞尽职尽责,在药包上都写了方子。 他佝偻着脊背,知晓沈砚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孟瑞也不去讨这个不快,只隔着屏风同沈砚回话。 “陛下先前昏睡时,老夫替陛下把过脉了。” 沈砚的身子本就因销金散亏空,后来又忙于铲除逆党,案牍劳形。 隔着屏风,青纱帐幔低掩,重重叠叠,烛光落在上方的花鸟鱼虫之上。 榻上的宋令枝双眉渐渐舒展。 幸好只是寻常小病,并无大碍。 屏风外的孟瑞话锋一转,倏然垂手告罪。 “陛下,恕老身冒昧,陛下手上的方子,可是苏太医给的?” 除了姓苏的老头,孟瑞实在想不出天底下还有人敢这般熊心豹子胆,给堂堂一国之君开那种药。 沈砚不语。 孟瑞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沈砚眸光淡漠,指尖轻抚过宋令枝纤细白净的手腕,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捏着宋令枝的指尖。 沈砚轻声:“那方子有异?” 避子药的药方孟瑞早就在岳栩手中见过。 他虽和苏老爷子水火不容,可对方的医术却是不容置喙。 孟瑞别扭冷哼一声:“这倒不是,只是古人云,是药三分毒,陛下的身子本就虚弱,若再服此药,长此以往,于身子有害无利。” 榻上的宋令枝耳尖灼热,一双水雾杏眸瞪圆,忽的后悔自己留在此地。 沈砚泰然自若欣赏着宋令枝双颊的红晕,慢条斯理道:“孟老先生可有别的法子?” 宋令枝愕然:“沈……” 她直起身,欲从榻上坐起,无奈手腕被沈砚扼住,闹腾一番,除了闹出一点动静,并未挣脱一二。 屏风外的孟瑞怔愣:“陛下……” 沈砚气定神闲,眉宇间半点慌乱也无:“皇后养的猫罢了。” 乖宝在宫中人尽皆知,孟瑞也曾听宫人说起,那猫是皇后心中所爱,有一回还曾跑上金銮殿。 那猫连金銮殿都敢闯,区区一个乾清宫,自然也拦不下。 孟瑞不以为意,只低声道。 “陛下,其实除了吃药,还有别的法子。” 沈砚无声勾唇,笑意在他眼中扩散。 枕上的宋令枝瞳孔骤紧,慌不择路捂住沈砚的双唇,不让他说话。 沈砚眉眼带笑。 他虽不说话,可屏风外的孟瑞却是侃侃而谈,他怀中抱着一个锦匣。 孟瑞轻手轻脚将锦匣搁在黑漆描金氨几上。 “陛下,这些是老身在外搜罗的,虽说麻烦了些,可到底不伤身。” 孟瑞每落下一字,宋令枝脸上滚烫半分,整个人犹如跌入翻滚火炉之中。 满脸羞赧,无颜见面。 偏偏沈砚还握着自己的指尖,他唇角挽着笑,轻而缓往下,一点一点捏着宋令枝的手指,似把玩着名贵的凝脂白玉。 莹白指尖泛起薄红之色,明明沈砚从未做过什么,宋令枝却涨红了脖颈。 她无声嗫嚅着双唇:“你,松开。” 沈砚扬眉, 学着宋令枝:“……什么?” 眼中的调侃揶揄,显然是明知故问。 宋令枝恼羞成怒?,一拳砸在沈砚肩上。 无奈她手还被人握着,何来的力气可言,无非是虚张声势罢了。 屏风外的孟瑞语重心长说了一番,自认为自己所呈上之物比那苏老头好上数百倍。 迟迟听不见沈砚的回应,孟瑞心中直打鼓,试探唤落一声:“……陛下?” 沈砚唇角压着笑:“朕知道了。” 孟瑞长松口气:“那老身先行告退。” 寝殿杳无声息,遥遥的亦能听见宫人送孟瑞出宫之声。 乾清宫孟瑞闭着眼都能走出去,他不耐烦挥袖,赶走宫人,拂袖扬长而去。 身后寝殿陷入长久的沉默。 满园无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宋令枝忍无可忍,一把推开身前的人。 脸上的红晕未褪,宋令枝惊慌失措,似有落荒而逃之意。 “我我我……我走了。” 身影跌跌撞撞,宋令枝趔趄着往外跑去。 沈砚低哑一声笑落在身后。 约莫是方才躺久了,双脚此刻发麻得厉害,宋令枝差点站不稳。 她单手撑在长条案上,勉强稳住自己。 殿中烛光随风摇曳。 借着烛台上的亮光打量自己,宋令枝差点被自己脸上的绯红唬住。 如此这般,若是守在廊檐下的白芷见了,还当自己是发生了何事。 宋令枝拍拍自己的双颊,以手做扇,飞快为自己扇风,试图减去脸上的余热。 可惜效果甚微。 眼角瞥见案几上孟瑞留下的锦匣,好不容易褪下的灼热再次卷土而来。 看一眼,收回目光。 再看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 此刻出去,定然会被白芷看出自己脸上的异样,倒不如在寝殿多待片刻。 宋令枝悄悄往里瞧。 殿内青纱帐慢轻垂,沈砚倚在榻上,像是睡着了。 殿内燃着安神香,他先前又吃了药,发困亦是常事。 宋令枝目光再次落向锦匣。 一想到这锦匣是为那事所备,宋令枝怎么都觉得羞愧满地。 也不知道匣中都有什么。 她先前顾着羞赧,都不曾听清孟瑞在说什么。 宋令枝目光又一次落在锦匣上。 她若是此刻打开,沈砚怕也不会知晓。 且若是有太吓人的,她也能趁机拿走,反正沈砚也不知。 一鼓作气,宋令枝单手捏拳,轻手轻脚踱步过去。 娇小身影无声无息落在缂丝屏风上。 青铜扣子翻开,入目所见,却像是鱼鳔之物。 宋令枝皱眉,紧拢的眉宇是化不开的不解。 看不懂,也不知是作何用的。 锦匣之内除了这一物,还有大大小小几个瓶子。 宋令枝挨个瞧过,无一个是自己所认得。 她泄气塌下肩膀,正想着物归原主,偷偷将锦匣盖上之际。 倏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抹黑影。 沈砚不动声色出现在宋令枝身后,自她手中接过锦匣。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锦匣之时,宋令枝差点惊呼出声。 她眼中瞪圆,想着开口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绯色从耳尖一路蔓延至脖颈。 沈砚眉眼温润,颇有几分好为人师之意。 “……枝枝可是想试试?”!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寝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那锦匣一角还在宋令枝手上,烛光摇曳,跃动在宋令枝一双浅色眼眸之中。 她一双眼睛圆睁,双唇喃喃:“不是、我、我……” 语无伦次,磕磕绊绊。 宋令枝急红了脸:“我就是、就是不小心……看到了。” 借口蹩脚荒谬,毫无半点可信而言。 宋令枝仓皇失措,一时竟忘了盖上锦匣。 沈砚垂眸轻瞥,淡声:“……会用吗?” 他语气平静,淡漠如秋水,无一丝一毫的涟漪泛起。 宋令枝双眼愕然震惊,瞳孔渐渐睁大,差点怀疑自己双耳曾经落下什么病根。 沈砚在说什么? 他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 简直是厚颜无耻,卑鄙可恶…… 宋令枝一张脸如薄粉敷面,胭脂染颊,红得彻底。 耳尖灼热犹如红珊瑚嫣红,宋令枝怒而训斥。 “你都病了还能想这些?” 思及沈砚适才冠冕堂皇的神色,宋令枝只觉脸红耳赤,一拳砸在沈砚肩上。 沈砚大病未愈,孱弱的面容透着惨白瘦削,不见半点血色。 宋令枝收减三分力道,低声嘟哝:“你就不怕哪日真出了事……” 若是旁的还好,可若是在帐幔中出事…… 宋令枝脸皮薄,想想都觉得无颜见人。 沈砚眉目淡淡,似有若无掠过宋令枝:“……你是牡丹?” 宋令枝怔忪片刻,凝眉百思不得其解:“什么牡丹,沈砚你是不是……” 话犹未了,宋令枝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牡丹……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沈砚目光自上往下,唇角挽起几分揶揄:“那我做鬼也不是不行。” 明黄寝衣迤逦在地,斑驳光影落在沈砚眼角。那双如墨眸子眼尾微弯,泛着浅淡笑意。 宋令枝一拳砸落在沈砚肩头,这回用足了力道。 她恼羞成怒:“你——” 咬牙切齿,最后出口的,也只是干巴巴的来两个字:“走开。” 沈砚单手掩唇,轻咳两三声。 羞赧笼罩在周身,宋令枝惊慌失措推开人,提裙往殿外跑去。 夜风荡起宋令枝的衣袂,凌乱的脚步惊扰了满殿的烛光。 窗外树影摇曳,光影交错。 垂手侍立在廊檐下的宫人皆被宋令枝吓了一跳,手上提着玻璃绣球灯,忙忙迎了上来。 巍峨殿宇伫立在身后,回首望,只余灯光通明,满地寂寥冷清。 宋令枝忽而转身,重新折返至沈砚寝殿门首。 青石台矶踩在脚下,宫宫门口悬着两盏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光影落在宋令枝肩上。 殿中沈砚并未起身,昏黄光影融落在他眉眼,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他一手揉着眉心。 紧拢的双眉半点温和笑意也无。 黑眸淡然,冷白的一张脸寻不着半点生机。 宋令枝隐约感觉孟瑞瞒了什么。 她提裙,一步一步缓慢踏进殿中,娇小身影落在凿花地砖之上。 二人隔着朦胧烛光相望。 锦匣被随手丢在案几上,沈砚抬眸,迎上宋令枝视线,他挽唇,眼中有几分意外之色。 “胆子倒是真大了。” 竟还敢折返回寝殿。 若是以前,宋令枝定是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连回头都不曾。 宋令枝行至沈砚身侧,跟着的宫人识趣留在门首。 夜色缥缈,虚无冷清。 宋令枝低声:“沈砚,我不喜欢鬼的。” 是对他先前那句“牡丹”的回应。 沈砚唇角笑意渐敛,凝眸垂首。 宋令枝半倚在脚边,一双淡色眸子敛着纤长睫毛。 四目相对,宋令枝眼中的不安凝聚。 沈砚定定望着人许久,夜色悄无声息在两人之间蔓延,如青烟萦绕。 喉咙溢出低低的一声“嗯”,沈砚忽然抬手,捏着宋令枝的脖颈往前。 他低头,薄唇落在宋令枝唇角。 狠戾凶横,似如无人之地。 双足渐渐无力,宋令枝攥着沈砚衣袂的指甲逐渐泛白,白净手背上青筋盘虬。 少顷,紧拢着沈砚衣袂的手指渐渐失去力道。 宋令枝一双眼睛染上淋漓水雾。 不知何时,她已坐在沈砚怀里,气息紊乱。 “宋令枝。” 目光对上,沈砚一双漆黑瞳仁晦暗不明,照不见半点光亮。 他自是知晓孟瑞送锦匣的心思。 只要不用药,沈砚的身子便还有回转之地,若是日后朝中需要储君,沈砚亦能…… 沈砚无声轻哂,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嘲讽,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宋令枝脸上。 修长手指轻轻捏着宋令枝的后颈。 沈砚一手落在扶手上,通身透着慵懒散漫。 “宋令枝。” 沈砚又低声,唤了一声。 他嗓音蕴着喑哑,似是在低声呢喃,“我只要你。” …… 孟瑞只在宫中待了三日,而后又出宫,继续做他的乡野先生。 沈砚不要脸,宋令枝却是要的。 每每在宫中遇见孟瑞,宋令枝总是躲着人走的。 春末夏初,湖面水光粼粼,晚霞满天。 园中花团锦簇,弱柳拂风。 白芷仔细搀扶着宋令枝往园中走去,满脸堆笑。 “奴婢听闻御湖中的并蒂莲开得正好,娘娘可要去瞧瞧?” 宋令枝眉眼弯弯:“那莲子可是熟透了?打发人送 一些去明府,啾啾那孩子向来喜欢这些小玩意。 白芷福身道了声好⑦[(,又笑道:“如今有陆公子在,明姑娘倒是肯念书了,奴婢瞧着陆公子倒是细心,也不像是敷衍了事。想来再过不久,明姑娘的功课定然有所长进。” 宋令枝笑笑,纤纤素手轻抬,日光透过指缝,斑驳落在她手背上。 细长的柳叶摘下,身后跟着的宫人又陆陆续续采了些花草,有宫人手巧,捻着柳枝编出花篮,讨宋令枝的欢心。 宋令枝随手将摘下的柳叶丢进花篮中,不以为意笑道。 “啾啾才多大,哪里做得了功课,如今只慢慢学着认字就好了。我瞧着陆承璟的字倒是不错,若是肯跟着他学,日后啾啾定也能写一手好字。” 陆承璟常在宫中走动,想来也不缺什么。 宋令枝轻声:“我记得前儿我祖母曾送来一方宝墨,你打发个机灵点的送去陆承璟那。”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至湖边。 湖中央立着一所四四方方的石亭,曲桥相接。 过两日大周邻国入宫觐见沈砚,阖宫上下金飞凤舞,锦绣满目。 汉白玉栏杆上系着各色灯笼,皆是当下的时兴花样。 宋令枝拣了个青缎软席,挨着坐在水亭上。 湖中红莲含苞待放,映照着红霞。 倏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石桥上传来,毛茸茸的脑袋从栏杆穿过。 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差点被挤成肉饼。 少年声音怯怯,望着宋令枝道:“你就是皇后娘娘?” 宋令枝转眸,同白芷相视一笑。 自从沈砚身子抱恙,宗室子弟手段层出不穷,又借着这回朝贺入宫。 宋令枝在宫中行走,不是遇到稚童在亭中弹琴,一曲十面埋伏地动山摇,如万军过关。 不然就是遇到稚童从树上摔下,手中抱着诗集摇头晃脑,不偏不倚,正好摔在宋令枝脚边。 那小孩掉落在地,不哭也不闹,单手握紧拳头,有模有样背着《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之余,又觉各宗室实在好笑。 她虽没做过皇帝,不曾见到后妃争宠手段。 可经此一事,宋令枝倒是真开了眼界。 宗室子弟巴不得宋令枝见到自家孩子的聪慧天资聪颖,又不好做得太过,只能屡屡制造偶遇。 好不容易消停几日,今日宋令枝难得出门,不想又撞见一个小孩。 宋令枝揉着眉心,招手传来宫人,命人将小孩带回去。 那小孩被宫人牵在手中,却不肯离去,扭捏着身子,抱着石柱子不肯走。 “不行不行,我还不能走。” 他双眼汪汪,泪如雨下,“我还没背《中庸》呢,我在家学了整整一个月。” 话落,他又手忙脚乱捂住双唇,“不是不是,我两日就会背了,娘娘,我背得可好了。。” 在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竭 尽全力讨好宋令枝的欢心。 满宫上下谁不知道沈砚器重皇后,沈砚油盐不进,他们也只能另辟蹊径,从皇后入手。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八十九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如若自家孩子能养在宋令枝膝下,来日必是大周的太子,来日的皇帝。 众宗室心怀鬼胎,却不知宋令枝自小最烦念书。 小孩双手背在身后,怕是今日宋令枝不让他背完《中庸》,他能赖在石亭不走。 小孩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等着宋令枝问话。 宋令枝眨眨眼,实话实说,她粲然一笑:“我虽学过,却早就忘光了。” 那些呜呼哀哉,她看着都觉得头疼,怎么可能记到现下。 小孩瞪圆一双眼珠子,低头抠着手。入宫父亲曾在书房耳提面命,父子俩练了许久。 不管宋令枝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四书五经他都背得滚瓜烂熟。 可那些问中,并无一问如宋令枝所言。小孩低着脑袋,像是做错事一样。 “娘娘,我、我……” 宋令枝笑着命人抓了果子送到小孩怀里,又好生命人送小孩回去。 她着实没兴趣考教小孩功课,转而对白芷道:“回宫罢。” 她怕再坐一会,又有小孩上前给自己弹琴吟诗。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宋令枝这些日子可是瞧多了。 白芷忍俊不禁:“奴婢瞧着,许是他们不敢闹到陛下眼前,所以才找到娘娘这。” 宋令枝无奈弯唇:“找我也无用,只怕他们无功而返,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芷抿唇笑道:“那也未必,如今这宫里就只有娘娘一人,且陛下待娘娘又是极好的。” 白芷温声:“奴婢听闻前日那金丝白玉,乃是西域进贡给陛下的。那玉稀罕得紧,满朝也就娘娘宫里得了。” 各国朝贺的贡品,都是先送去了明枝宫。 白芷心中欢喜,一不留神竟说错话:“除了弗洛安的,其他的不都是……” 她讪讪闭上唇,惶恐不安望向宋令枝,“娘娘恕罪,奴婢……” 白芷自知失言,连声告罪。 宋令枝摆摆手,不以为然,只道:“过两日朝贺,弗洛安可是也派了使臣来?” 白芷斟酌片刻,终轻声道:“奴婢先前听岳统领说,好像不光使臣,三公主也来了。” …… …… 潮音阁细乐声喧,满宫上下金屑一地,鼎烧松柏宫香。 一众宫人双手捧着十锦漆木攒盒,满头珠翠,在宴席上穿梭走动。 沈砚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宴请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 弗洛安三公主亦是随着使臣来的。 一身杨妃色宝相花纹织金锦蝉翼纱广袖锦裙,三公主一手托着脸,百无聊赖同身侧的侍女讲话。 “宋姐姐怎么还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三公主小声絮叨,“宋姐姐不会不来罢?我就知道大周 皇帝……” 公主——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侍女眼疾手快捂住三公主的双唇,左右张望,疯狂朝三公主使眼色,“你忘了王上先前是怎么说的?” 红唇握在侍女手心,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眼睫毛扑簌。 她不以为然拂开侍女的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本就是为宋姐姐来的,定不会给父王招惹祸端。” 言毕,忽闻潮音阁外宫人的通传声,是沈砚和宋令枝到了。 为首的六个宫人手执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身后是执着五明扇和华盖的太监。 金黄步辇之上,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长身玉立,眉目清冷。 各国使臣早闻大周皇后乃仙人之姿,得沈砚独宠。如今一见,才知传言果真不假。 石榴红牡丹花纹百蝶穿花宫裙曳地,宋令枝遍身绫罗,云堆珠髻。 点染曲眉,绛唇映日。 宋令枝梳着高高峨髻,满头缀着珠翠梳篦,鬓间挽着的石榴石镀金步摇轻晃。 步履翩跹,宋令枝扶着沈砚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殿中央。 皓月当空,云影横窗。 君臣共乐。 舞姬一身绸缎锦衣,身影轻盈,踩着琴声翩翩起舞。 宋令枝坐在上首,垂眸往下眺望,目光在空中和三公主相碰瞬间,宋令枝唇角挽起。 三公主喜笑颜开,同身后的侍女交头接耳:“我就知道宋姐姐不会忘了我的。” 宋令枝身为皇后,自然不好随意离席。 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黑漆描金案几上供着乌银洋錾自斟壶,手边设着十锦玛瑙杯。 蓦地,案上的乌银洋錾自斟壶被沈砚执在手中,辛辣的剑南春滚落至玛瑙杯。 宋令枝的目光瞬间从三公主脸上收回,冷脸从沈砚手中夺走玛瑙杯,又命宫人将案上的剑南春撤下。 宫人左右为难,抬眸战战兢兢望着沈砚。 台下细乐交错,无人留意到上首二人的动作。 宋令枝半点也不肯退让:“都撤了。” 宫人心惊胆战:“……陛、陛下?” 沈砚眸光懒懒,蕴着浅淡笑意,烛光落在他一双墨色眸子之中,似映着皎皎明月。 宫人躬身伏跪在地,静候沈砚的吩咐。 沈砚淡声轻笑:“依皇后便是。” 案上的剑南春当即被宫人撤下,只剩瓜果佳肴。 宋令枝横眉立目:“孟老先生都说了你不能再吃酒的。” 孟瑞虽早早出宫,可沈砚眉眼间笼着的孱弱病态却始终都在。 每每宋令枝问起,沈砚都以“无碍“二字搪塞过去。 宋令枝无奈,只能日日盯着沈砚吃药。 素手纤纤被沈砚握住,宋令枝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拿眼珠子瞪人。 “下回你若是再敢吃酒,我就……” 沈砚轻而缓抬眸 ,目光无声落在宋令枝脸上,似是带着笑。 “宋令枝。” 宋令枝别过眼睛,避开沈砚的目光。 喊她也无用。 不能吃酒是孟瑞叮嘱的,她不过是…… “日后不会了。” 极轻极轻的一声落下,宋令枝怔然转过脑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沈砚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眼睛飞快眨动,宋令枝百思不得其解:“你……” 一语未落,倏然闻得下首一记熟悉的女声传来,弗洛安三公主一身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站在殿中央。 她想为宋令枝献舞。 三公主目光挑衅,故意隐去沈砚二字。 跟随而来的使臣汗流浃背,忙忙上前行礼告罪:“三公主的意思是,她想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献舞一曲。公主殿下不通大周语,还望陛下见谅。” 使臣颤巍巍跪在地上。 三公主气急,双颊泛起羞赧红晕,可也不敢当众拂使臣的脸。 只气呼呼将脸蛋别到一边。 沈砚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三公主有心了。” 礼乐奏起,三公主一身轻薄蝉翼纱,臂间挽着宝石珠钏,纤细白净的脚腕系着银铃。 舞姿曼妙,手中的白纱如仙女锦裙,时而翻涌,时而翩跹。 鼓声阵阵,一如大漠冬日,荒凉孤寂。 三公主踩着鼓声,她本就生得极美,一颦一笑夺人心魄。 殿中芬香四溢,案几上的鎏金珐琅香炉燃着松柏之香。 青烟未烬。 案后有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这弗洛安,不会是想送公主和亲罢?” “不会罢?不是说弗洛安王极疼爱三公主,他会舍得公主远嫁?” “陛下如今正年轻,且宫中只有皇后一人,弗洛安王有此心思也不足为奇。” “要我说,三公主美则美矣,可比起皇后,还是……”说话的人摇摇头,仰头又灌下一杯热酒。 “只是这三公主怎么一直盯着皇后看,她是在……挑衅吗?” 鼓声盖住了众人的议论纷纷,三公主听不得旁人说什么,又或者,她也不在乎。 脚下舞步轻悬,面纱轻掩,只露出一双盈盈的绿眼睛,似夜空繁星明朗。 宋令枝一时看出了神,双目怔怔,连沈砚唤了自己两声也不知。 沈砚一手轻轻敲着案几,面色自若:“……在想什么?” 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令枝一张脸落在烛影中,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她脱口而出。 “三公主的眼睛真是好看。” 沈砚淡眸抬眸,笑意不达眼底,他缓声:“……是吗?” 若他没记错,三公主同魏子渊乃是龙凤胎,只是魏子渊的眼睛是琥珀色罢了。 手中的蟹剪咔嚓一声响,瞬间,蟹 钳西安成两截,蟹肉完整滑落在缠丝玛瑙白盘中。 沈砚一双手极巧,蟹肉完完整整从壳中剥落。蟹肉裹挟着花雕酒,酒香四溢,浅尝一口,又半点酒意也无。 宋令枝眼睛一亮,又吃下第二口。 满满当当的两只醉蟹,竟都落在宋令枝口中。 她眼前晃过片刻的恍惚,只觉眼前好似灯影重重,瞧不真切。 沈砚拿绿豆蒸的菊花水净过手,气定神闲命白芷扶宋令枝回明枝宫更衣。 宋令枝酒量浅,浑浑噩噩被人搀扶着起身,听话坐上步辇,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毕,三公主更衣毕,再抬头,上首的沈砚和宋令枝早不见身影。 寻人问了问,只知宋令枝不胜酒力,沈砚陪着回去。 三公主双眉紧皱,双手捏拳,暗暗在心底骂沈砚,定是他偷偷灌醉了宋令枝,不让宋令枝看自己跳舞。 果真小气。 她先前送来的贺礼,本都是给宋令枝备的,怕是都被沈砚扣下了。 明枝宫内。 白芷同秋雁亲自伺候着宋令枝吃下解酒汤。 宋令枝迷迷糊糊倚在贵妃榻上,身后枕着青缎提花靠背。 一双杏眸醉眼朦胧,她一手撑着脑袋,抬眸张望寝殿。 只觉烛光实在灼目。 秋雁忍俊不禁,连连摇头:“只是醉蟹罢了,娘娘竟也能吃醉。” 她笑笑,“怪道陛下不让娘娘吃酒。”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颀长身影,明黄衣角落在烛光之中。 秋雁登时敛去唇角的笑意,福身请安:“奴婢见过陛下。” 沈砚眼中冷漠:“都退下。” 寝殿空荡安静,槅扇木门隔绝了园中满地的银辉。 沈砚一步步走近贵妃榻,垂首望着榻上醉熏熏的宋令枝。 双颊似染上胭脂,绯红灼热。 鬓间的石榴石镀金步摇取下,霎时,三千青丝滑落,如弱柳轻拂过沈砚的手臂。 宋令枝醉眼氤氲,半张脸枕在沈砚掌心。 只听他低声道:“三公主……好看么?” 沈砚指尖沁凉,稍稍褪去宋令枝脸上的红晕。 她醉熏熏点点头:“好、好看。” 沈砚眸色渐沉。 眼前烛光摇曳,晃动的光影似三公主先前跃动的衣袂。 宋令枝眼中模糊不清,连话都说不利索。 “三公主的舞,舞也好看。” 半张脸贴在沈砚掌心,宋令枝又往里挪动两三分。 她轻声呢喃,声音细碎,断断续续。 “沈砚,你会、你会跳舞吗?” 指骨分明的手指轻抚过宋令枝的眼角,沈砚唇角勾起几分耐人寻味的笑。 “……你想看?” 若是往日,宋令枝定能品出沈砚这话的异样,无奈她此刻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哪还有甄别之力。 宋令枝怔怔点头,双目茫然无助:“……可以吗?” 沈砚哑然一笑:“枝枝想看的话,自然可以。“ 他手指修长,轻柔抚过宋令枝满头乌发,又将碎发别至耳后。 宋令枝自沈砚掌中仰起脸,一双眼睛湿漉漉,尚且还不知自己已经落在龙潭虎崖。 宋令枝低声嘟哝:“那你,会什么舞?” 一双柳叶眉蹙起,宋令枝努力回想,好像并未见过沈砚跳舞。 “三公主那种,你会吗?” 沈砚唇角的笑意渐去,望着宋令枝的双眸冷冽淡然。 “不会。” 宋令枝不满:“那你会什么?” 榻上的帐幔松下,烛光悄无声息,寝殿无声。 沈砚垂首低眉,薄唇落在宋令枝耳边,轻落下二字。 “……剑、舞。”!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夜凉如水,月影横窗。 鼓楼悠悠传来钟声之响,四更天了。 秋雁乏得厉害,眼皮差点抬不起,“咚”一声撞在黑漆柱子上。 就连廊檐下坐更守夜的白芷也唬了一跳。 羊角宫灯映照出白芷疲倦的眉眼,她提着宫灯缓缓走近。 “你若是困了就先回去,这儿我守着就行。” 四更天,寝殿迟迟不曾传出动静,白芷和秋雁不敢回屋歇息,倚靠在廊檐下守夜。 长夜漫漫,宫门口守夜的婆子亦是熬不住,偷偷打着盹。 殿内烛影婆娑,秋雁悄悄偏头往里张望,槅扇木门紧阖,不曾瞧出丁点动静。 她轻轻捶着膝盖,为宋令枝发愁。 “娘娘本就不胜酒力,陛下怎么还让娘娘吃醉蟹。” 那醉蟹虽好吃,可到底是添了酒的。 隔墙有耳,白芷眼疾手快捂住秋雁双唇:“要死,谁让你乱议圣上的?” 秋雁“唔唔”点头,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大胆想法,莫非圣上是……故意的? 好名正言顺揽着宋令枝回寝宫歇息。 天色将明之时,贵妃榻上的青纱帐慢终被人挽起。 宋令枝眼角的泪珠尚未干透,嗓子早就哭哑,一双柔荑轻悬在榻边,有气无力。 低声啜泣。 沈砚何时起身上朝宋令枝也不知,只浑浑噩噩一觉昏睡到晌午。 日上三竿,明枝宫终传来备水的消息。 白芷双手捧着盥漱之物,伺候宋令枝净面。 广袖蝉翼纱寝衣轻抬,本如凝脂白玉的手腕,此刻却落满指痕,似是曾被人用力握住一般。 白芷羞赧垂下眼,思及宋令枝昨夜吃醉,白芷轻声提醒:“娘娘日后怕是不能吃醉蟹了。” “醉蟹”二字,犹如鸣钟敲落在宋令枝耳旁。 耳尖滚烫,似染上胭脂。 昨夜沈砚那声笑犹在耳畔:“枝枝知道怎么吃醉蟹吗?先剥开蟹壳,然后再……” 沈砚一点点,握着宋令枝的手腕,耐心教学。 面色坨红,似点了面靥。 宋令枝双手握住脸,欲盖弥彰。 “屋里有点闷。”她偏首往外望,“把窗子都开了罢,我好透透气。” 白芷自然不知“醉蟹”二字有何旁的意思,福身往下。 日光亮堂,顷刻落满整座寝殿。 遥遥的,听见宫门口有宫人的声音,似是在拦人。 “三公主,你不能进去,皇后娘娘还在梳妆。” 三公主眉眼愤懑,显然是不信:“梳妆梳妆,今儿早上你都拦了我三回了,我就不信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宋姐姐才醒。定是你们这些刁奴欺上瞒下……” 三公主喋喋不休,倏尔又怀疑是沈砚故意让宫人拦下自己的。 果然是用心险恶的卑鄙 小人。 她步履匆匆,转眼已经转过乌木长廊。 许是她是弗洛安的公主,宫人不敢动手阻拦,只好声好气哄着人。 影壁穿过,支摘窗半支着,日光洒落,宋令枝一身缂丝泥金镂空牡丹花镶边锦袍,她手上执织金薄纱菱扇,笑靥如花,似半妆美人。 三公主一时看怔了眼神,愣愣站在原地。 宫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声告罪:“娘娘恕罪,奴婢拦不住三公主……” “不关你的事,下回三公主过来,也不必拦着。”宋令枝轻声,“下去罢。” 宫人长松口气,福身告退。 日照满园,杨柳垂金。 三公主梳着双鬟望仙髻,笑颜明媚,娇俏动人。 挽着宋令枝往园中走去,三公主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 丝帕解开,却是一个玛瑙戒指。质地莹润通透,纹理细腻,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三公主眉眼弯弯:“这戒指我也有一个。” 三公主伸出手,果真右手也戴了一枚,她笑着替宋令枝戴上。 “我怕那些使臣粗心,故而亲自带了来。” 三公主小声絮叨,“幸好我自己带来了。” 不然肯定被沈砚昧下了。 宋令枝温声笑道:“你如今的大周话,倒是越来越好了。” 三公主眉开眼笑,又觉得实在憋屈:“还不都是二哥哥害的。” 若是不想让三公主知晓的事,魏子渊都会换成大周话。 三公主一气之下,日夜苦读,如今大周话也学得七七八八。 三公主满脸堆笑,“我先前还在京中逛了逛,若非这双双绿眼睛,怕是没人猜出我是何处来的,就连二哥哥也说……” 心直口快,且三公主一心惦记着同宋令枝分享过往点滴,一时之间竟忘了忌讳。 手忙脚乱捂住红唇,三公主叠声告罪:“宋姐姐,我错了……” 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涟漪,低头垂望自己手上的玛瑙戒指。 “他如今,可还好?” 三公主遽然扬起双眸,欲言又止:“二哥哥他……” 红唇嗫嚅,风吹起三公主锦裙的一角,三公主实话实说,“刚开始不太好,不吃也不喝。后来母后和二哥哥彻夜长谈,再后来,他好像就好了。” 励精图治,兢兢业业。 魏子渊日日埋首在书房处理政事,人前他还是弗洛安子民顶礼膜拜的二王子,诚诚恳恳,为国为民。 可人后…… 三公主曾见过魏子渊独自坐在廊檐下,对月独酌,喝得酩酊大醉。 这话三公主自然不会告诉宋令枝,只挑好的说。 “二哥哥提出的改革虽然也遭受不少老臣的反对,可父王坚持,那些老臣也不敢说什么。” 宋令枝笑笑,仰头望,日光高照,花团锦簇。 她轻声:“他本就聪慧。” 若非如此,前世也不会钱庄满天下。 三公主赞赏点点头:“那是自然,只可惜……” 宋令枝转首:“可惜什么?” 三公主讪讪笑了两三声:“可惜二哥哥的亲事如今还没着落。” 弗洛安王后替魏子渊寻的高门女子,魏子渊一个也没瞧上。 “若不是二哥哥还有那张脸,怕是也没女子瞧得上他。” 三公主低声抱怨,“谁会喜欢自己的郎君一心扑在政事上的。” 宋令枝笑而不语。 三公主挽住宋令枝的手臂,不再谈魏子渊,只道:“我先前在长廊上,瞧见一个白猫,好生圆润。” 乖宝近日喜欢在日光中打滚,若是无人打扰,它能在日光下睡上一整日不挪地。 宋令枝回首,示意白芷将乖宝寻来。 通身油光水滑,不见一点杂毛。 三公主气呼呼,和宋令枝告状。 “这猫先前还从我手中骗走了两颗蜜饯。” 然而到手之后,又将蜜饯丢在地,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大摇大摆走出。 宋令枝抱着乖宝,同三公主说笑:“你说的是乖宝罢?” 三公主哼唧哼唧:“哪里乖了,该叫臭宝才是。不愧是陛下养的,果真是物随其主……” 三公主这时还不忘踩沈砚一脚。 宋令枝笑着仰起头:“乖宝是我养的。” 三公主讪讪收了声,别扭转过头:“好罢,那还是叫乖宝好了。” 既是宋令枝养的,爱屋及乌,三公主瞧着乖宝也觉得顺眼。 “乖宝往日吃什么,小鱼干吃吗?” 三公主眼珠子一转,揉着乖宝的下巴,意有所指,“我若是能带走你就好了,在弗洛安,你想要什么鱼就有什么鱼。” 宋令枝粲然一笑,拍开三公主的手:“乖宝太胖了,这些时日我都不让宫人私底下给它喂食。” 本来天热就懒得动,若是再吃下去,可真是不得了。 怀里的乖宝似乎能听懂宋令枝的话,气恼朝她“喵呜”一声,张牙舞爪。 圆乎乎的肉垫拍在宋令枝手背上,又从她怀里一跃而下,不让抱了。 乖宝一身皮毛蓬松,无奈腿短短,犹如毛球落地,差点摔一跤。 宋令枝唬了一跳,深怕乖宝摔伤腿,忙忙想要将乖宝抱起来。 倏地却见乖宝往地上一躺,连路都懒得走,直接朝前滚去。 圆滚滚的,像是一团雪球。 宋令枝和三公主齐齐忍俊不禁,笑出声。 三公主捧腹大笑,眼睛都笑弯。 “这般懒,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 又跃跃欲试,挽着宋令枝的手道,“宋姐姐,这猫是从何而来的,我也想要。” 宋令枝唇角挽起:“本是在外流浪的,你若是想要,我可寻人帮你问问。” 云黎那别院,如今也收留了 不少流浪猫。 三公主眉开眼笑:“那宋姐姐你可不许忘了,改日得空,我也想去那别院瞧瞧。” 宋令枝往后看一眼。 白芷立刻了然,上前福身:“娘娘,明夫人此刻还在府上,不过今日明姑娘倒是入宫了。” 宋令枝面上一喜:“啾啾来了?” 白芷:“是,明姑娘是随陆公子入宫的,如今就在校场,听说是陆公子许了明姑娘入宫的。” 啾啾不爱念书,只喜欢黏着陆承璟,陆承璟走哪,她便跟到哪。 为了今日能跟着来校场,啾啾连着写了两张大字,手都酸了。 小姑娘扎着双螺髻,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上还有冰糖葫芦的痕迹。 啾啾一口一个冰糖葫芦,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她是跟着陆承璟进来的,平日又得宋令枝的喜爱。宫中上下哪一个不是人精,都上赶着巴结啾啾。 眨眼功夫,啾啾手边多出了好些蜜饯。 陆承璟眼眸淡淡一瞥:“啾啾。” “咔嚓”一声,啾啾口中的冰糖葫芦囫囵咽下。 往日在明府,得云黎三催四请才肯乖乖将蜜饯交出的人,此刻却乖乖将身后的蜜饯上交。 啾啾口中含糊不清:“哥哥吃。” 忽的,她眼前一亮,“娘娘——” 怯生生的声音骤然在耳旁落下,陆承璟一怔,忙忙转首请安。 宋令枝一身华服,踩着浅淡日光翩跹而至,她唇角挽着笑。 “起来罢,我只是陪三公主过来瞧瞧,你们自便便是。” 黄尘满天,校场上寸草不生。 落日西斜,众鸟归林。 三公主瞧见弓箭,也来了兴致,跃跃欲试。 瞧见还有骑射装,三公主双眼泛着亮光,也想换上试试。 白芷笑着道:“尚衣局前日才送了新衣来,娘娘还不曾穿过,公主若是……” 三公主抚掌一乐:“那不是正好,我同宋姐姐身量差不多,穿着正合适。” 宋令枝笑着点头,又命宫人取了来。 校场后还有一处空着的宫殿,往日鲜少有人过去。 宋令枝挽着三公主往那走去,三公主兴奋之余,一路叽叽喳喳。 “我还不曾拿过弓箭,先前我也想学来着,只是那时母后生病……” 话犹未了,忽听殿中传来宫人的窃窃私语。 “皇后娘娘怎么同那弗洛安公主在一处,不会是那三公主真要来和亲罢?” “陛下如今不能有子嗣,弗洛安怕是听到了传言,所以才眼巴巴送公主前来大周。” “不会罢,若陛下真的不能,那他们送公主过来……” 白芷厉声打断:“——大胆!” 殿中洒扫的宫人大惊失色,忙忙起身往殿外走来。 瞧见宋令枝和三公主都在,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连声伏首磕头。 “娘娘恕 罪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有意冒犯圣上和三公主?_[(,娘娘大人有大量,求娘娘饶奴婢一命。” 宋令枝双眉紧皱。 妄议主子是非,本就是大罪,且这事还事关三公主的名声。 宋令枝沉着脸,拂袖而走:“找她们的管事嬷嬷来。” 白芷福身:“是。” 寝殿虽不曾住人,然时不时都有宫人洒扫,不染一点尘埃。 窗明几净。 三公主温声宽慰:“宋姐姐,您别生气,她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听就行了。” 宋令枝凝眉:“那也不行,你是弗洛安的公主,她们……” 三公主悄悄攥紧宋令枝的衣袂,左右张望。 白芷悄声退下。 槅扇木门紧阖,四下无人,寝殿中只有宋令枝和三公主二人。 三公主挽着宋令枝往殿内走去,金丝藤红竹帘挡住半边光影。 “宋姐姐,那个传言……其实我也听说了。” 大周子嗣需从宗室子弟挑选一事,不光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周边小国也一直派人盯着,虎视眈眈。 猜的最多的,是沈砚身子欠安,怕是活不了多久。 无稽之谈,三公主从来不放在眼中。 她抿唇,思及昨夜沈砚趁着她更衣间隙带走宋令枝,又愤愤咬牙。 “我才不要千里迢迢嫁来大周,且陛下哪里好了,那么凶,还……” 一语未落,三公主忽而抬眸望向宋令枝。 日落满殿,三公主小心翼翼凑近宋令枝。 四目相对,她眼中忐忑不安。一双绿眼睛荡悠着窗外落日,不知是出于好奇问,还是为了旁的人。 “你是……真心想留在这里吗?” 魏子渊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便心中有事,也是默默藏着,不可能为外人语。 然自家兄长对宋令枝是何心性,三公主多少能猜出一二。 她喃喃启唇:“你若是……” 蓦地,廊檐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啾啾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一头闯入殿中。 “娘娘,啾啾也有弓箭啦。” 原是陆承璟为了哄人,特寻人做了一把小小的弓箭,啾啾握在手上正好。 有啾啾在,三公主自然不再过问宋令枝,只望着宋令枝怀中的小姑娘笑。 许是今日啾啾过来,陆承璟提前清理了闲杂人等,不让宫人随意靠近校场。 乌金西坠,一轮红日横跨在山脚。 三公主握着弓箭,眉眼满是稀奇:“可惜了,这弓箭若是再嵌上玛瑙宝石就好看了。” 她手中握着的弓箭虽然价值不菲,无奈三公主实在不擅长,连着三箭,箭箭落空。 宋令枝今日却是运气极好,一箭正中靶心。 三公主眼前一亮,疾步提裙行至宋令枝身侧:“宋姐姐,你快教教我!” 宋令枝哑然失笑:“你也太高看我了,你 若是真想学,我让人寻弓箭师傅过来就是了。” 三公主不满:“那些男子臭哄哄的,我才不要。” 宋令枝架不住三公主撒娇,只能亲自上前:“先抬臂,眼睛望向靶心,肩膀不要抖,再放低一点……” 二人站得极近,宋令枝身上淡淡的熏香蔓延至三公主鼻尖。 又一箭落空。 三公主回首,踮脚轻凑至宋令枝颈间,又拿手指轻轻掠过宋令枝后颈。 “宋姐姐,你这是什么熏香,我也想要。” 宋令枝笑笑:“都是秋雁自己捣鼓出来的,你若是喜欢,改日我让她给你送去便是。” 转眸一动,宋令枝眼睛弯弯,“只是比起这桂花香,她那倒还有一种香饼更适合你。” 站在身后的啾啾耳尖,她不曾听见“香饼”二字,只听到“饼”。 高高挥舞双臂,朝宋令枝跑去,抱着宋令枝的腿大声嚷嚷:“啾啾也要饼饼!” 言毕,还不忘替陆承璟求:“哥哥也要。” 风声掠过耳边,呼啸凛冽。 约莫是来京城后补足了身子,陆承璟比去岁拔高不少,长身玉立,身影修长如青松翠柏。 啾啾摸着自己的双螺髻,抚掌为陆承璟欢呼。 陆承璟三箭齐发,箭矢凌厉,掠过飒飒风声,齐齐中向靶心。 少年虽不大,眉梢眼角却难掩成熟稳重,闻得耳边的欢呼声,陆承璟别过脸,朝啾啾展露笑颜。 啾啾抚掌大乐:“哥哥最厉害了。娘娘,啾啾的哥哥厉害罢?” 宋令枝笑着颔首:“是是是,啾啾的哥哥最厉害了。” 啾啾掐着手指头,细数陆承璟的能文能武。 “陆哥哥会的可多了,他还会……” 四书五经啾啾此时还背不出,只能凝着双眉,冥思苦想,最后自暴自弃,“啾啾不会的,陆哥哥都会。” 陆承璟拱手:“娘娘见笑了。” 又朝啾啾使眼色,“啾啾,你先下来。” 啾啾乖乖被宋令枝放在地上,却不曾和往日一样,跑向陆承璟,而是拽着宋令枝的衣袂。 “娘娘,陆哥哥也要赏赐。” 陆承璟为啾啾的夫子,啾啾的一言一行皆是陆承璟所教。 他大惊,忙不迭向宋令枝告罪。 “娘娘恕罪,童言无忌,啾啾只是……” 宋令枝摆手,俯身和啾啾平视,她笑得温和:“那陆哥哥想要什么呢?” 陆承璟双手紧握成拳,瞳孔骤然瞪圆,无声:“啾啾……” 啾啾没看陆承璟,只朝宋令枝扬起双唇。 “要陆哥哥最喜欢的……酸梅糖!”啾啾抱着宋令枝,笑声连连,“陆哥哥要好多好多的酸梅糖,要和啾啾一样高。” 虚惊一场。 陆承璟无声松口气,他垂首,敛去眼底的阴郁。 三公主的晚膳自然是在明枝宫的,一直到皓月当空, 三公主才恋恋不舍从宋令枝寝宫离开。 又同宋令枝越好明日的弓箭课。 宋令枝自然一口应下,又转而望向白芷:“陛下可还在乾清宫?” 白芷福身:“是。”她揣摩着宋令枝的心思,弯唇笑道。 “娘娘可是要去寻陛下?” 昨夜的荒唐一闪而过,宋令枝思及沈砚面无表情说出“剑舞”二字时,就忍不住脸红耳赤。 哪里是剑舞,那明明就是沈砚…… 白芷试探:“……娘娘?” 宋令枝拂袖,不知何时耳尖落下绯红:“我何时说过要去寻他了?” 宋令枝义正严辞,“不去。” 白芷抿着唇偷笑,忽又转首望园中的月色,“许是政事还没忙完,又或是陛下的身子……” 上回沈砚没来明枝宫,还是身子抱恙。 白芷会有这般猜想也无可厚非,她喃喃低语,“如今太医都在,便是陛下真的……” 宋令枝面无表情:“白芷。” 白芷仰头望她,双目熠熠。 宋令枝:“备轿。” 乾清宫上下悄无声息,噤若寒蝉。 偌大的宫殿唯有风声掠过。 云影横窗,青石台矶上苍苔浓淡。 宋令枝款步提裙,留了白芷和秋雁在廊檐下。 门首守着的宫人提着羊角宫灯,遥遥瞧见宋令枝,赶忙上前福身行礼。 宫人胆战心惊走在前方,为宋令枝照路,又悄悄侧身。 “娘娘,陛下他……” 宫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怕宋令枝不小心得罪了沈砚,她低声提醒。 “陛下他夜里多吃了两杯酒,也不让人近身伺候。” 沈砚的身子不能吃酒,且今夜宫中也不曾设宴。 宋令枝凝眉:“知道了,我自己进去便是。” 宫人不敢阻拦,依言应是。 寝殿不曾掌灯,光影晦暗。 槅扇木门在身后无声阖上,宋令枝悄声步入殿中,借着窗外的月色,果真在书案后寻得一抹身影。 金丝滚边象牙白长袍透着慵懒散漫,沈砚一手扶着眉心,手边还有一个珐琅十锦杯。 杯中酒水空空。 宋令枝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行至沈砚身侧,从他手中夺过酒杯。 一双柳叶眉紧拢,宋令枝沉声:“你怎么喝酒了?” 不知沈砚喝了多少,殿中酒香氤氲。 他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思及三公主先前提的各国虎视眈眈,宋令枝声音放缓,一手抚在椅子扶手之上。 “可是边关出事了?” 沈砚摇头,不语。 身后无边夜色弥漫,沈砚坐在昏暗黑影中。 宋令枝双眉皱得更紧,猝不及防,忽的被沈砚揽在怀里。 四目相对,沈砚那双漆黑眼眸还蕴着醉意,黑眸沉沉,半张脸倚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 沈砚:“宋令枝。” 宋令枝:“嗯。” 沈砚:“宋令枝。” 宋令枝:“……嗯?” 沈砚:“宋令枝。” 宋令枝气急攻心,忍无可忍,不耐烦推开眼前的黑影:“沈砚你是不是喝醉了酒,你再这样无理取闹……” 沈砚笑得沙哑,宋令枝双手被他握在手心,动弹不得。 长指一点一点抚过宋令枝的指尖,沈砚忽的抬眸,一双黑眸澄澈空明,哪还有半点醉意可言。 他低声笑。 “宋令枝,你是真心留在宫里吗?”!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夜色缥缈,窗外树影婆娑摇曳,苍苔深浅。 案前仙鹤缂丝屏风伫立,银辉悄无声息洒落在屏风上。 “宋令枝,你是真心留在宫里吗?” 同样的话,三公主黄昏时也曾问过宋令枝。 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宋令枝双目瞪圆,骇然:“你……” 落在手腕上的手指缓缓往上,沈砚手指轻抚过宋令枝脸颊。 剑南春的余韵在鼻尖蔓延。 宋令枝心口剧烈跳动,指尖轻颤,浅色的一双眸子坠落在沉沉夜色之中,犹如坠入无尽深渊。 眼前的黑眸近在咫尺,沈砚定定望着人,嗓音沙哑得厉害。 他眼中醉意翻涌,好似刚刚那一瞬的清明,只是宋令枝的错觉。 “沈砚,你……” 后颈轻而易举落在沈砚掌中,唇齿间满是剑南春的气味。 剑南春辛辣灼热,烈酒落入宋令枝喉间。 落在颈上的掌心逐渐收紧。 少顷,唇角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 宋令枝竭尽全力推开身前的黑影,她一手还握在沈砚手中。 气息渐渐微弱。 朦胧的纱屉子映着两道相拥的影子。 快要窒息的前一瞬,忽的,白净的手腕突然挣开了桎梏。 沈砚似是真的喝醉了,颀长身子重重倚落在宋令枝肩上,动也不动。 他昏睡过去了。 宋令枝目瞪口呆:“沈砚,沈……” 惊诧之余,眼角又瞥见案上的乌银自斟壶,满满的一壶剑南春,如今壶底空空。 宋令枝怒而瞪肩上的黑影一眼,她身影本就瘦小,扶着酒醉的沈砚往寝殿走去,摇摇晃晃,脚步趔趄。 好不容易将人扶至榻上,宋令枝霎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宫人悄声进殿,双手高捧着沐盆,及各色盥漱之物。 白芷轻手轻脚站在一旁,伺候宋令枝盥洗:“娘娘可要回明枝宫,还是……” 宋令枝蹙眉,抬手打断白芷,转而望向地上跪着的宫人。 “陛下晚膳前,可曾去过校场?” 宫人伏首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回娘娘,陛下确实出去过一阵。” 只是那时他身边只有岳栩跟着,并无他人,故而宫人也不清楚沈砚去了何处。 宫人的神色不像有所隐瞒。 宋令枝皱眉,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 宫人悄悄抬眸:“娘娘,可要奴婢传太医过来,如若夜里……” 沈砚的寝殿不可能留人伺候,往日宫人只守在廊檐下。 可如今沈砚喝醉了酒,怕是夜里有事,也起不来身唤人。 宋令枝揉揉眉心:“罢了,我今夜留下便是,让御膳房送解酒汤过来。” 殿中各处掌灯,烛光摇曳轻晃。 宋令枝一身月白色缠枝纹寝衣⒄,垂首低望榻上的沈砚。 宫人早早退下,寝殿了然无声,唯有烛影绰绰。 “沈砚。” 宋令枝低声嘟哝,思及沈砚适才那一问,又觉好笑。 若是往日清醒之时,沈砚定不会抛出这样一问的。 他这样我行我素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般胆怯的一面。 这两字落在沈砚身上,宋令枝都觉毛骨悚然,难以置信。 “沈砚。” 她轻声呢喃,又唤了一声。 锦衾下宋令枝瞧不见的地方,沈砚的手指轻动了一动。 萧瑟夜色中,他听见宋令枝低低的一声:“你真是……混蛋。” 夜色朦胧,浅色银辉轻盈洒落在地。宫人移灯柱香,许是闹了半宿,宋令枝此刻也乏得厉害。 眼皮沉重,不多时,她人已沉沉睡去。 殿中青烟萦绕,风灌进来,荡起一室残留的月色。 瓷枕上的沈砚忽然睁开眼,一双漆黑瞳仁清明透亮,何曾有过半分酒醉的迹象。 转首望向睡在墙边的宋令枝,沈砚凝眉侧目。 广袖轻抬,不由分说将宋令枝揽至自己怀里。他垂目,视线落在宋令枝眼角、唇角。 “宋令枝……” 嗓音喑哑,沈砚低声轻唤。 怀里的人早就沉沉睡去,亦或是沈砚声音轻微,宋令枝不曾听见。 纤长睫毛覆在眼睑之下,满头乌发笼在身后,宋令枝睡颜恬静。 沈砚望着人看了许久,终于转过目光,闭上眼。 园中的蝉鸣想了一整夜。 翌日清早,宋令枝起身,身侧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守在廊檐下的白芷和秋雁闻得动静,款步提裙,悄声步入殿中。 一众宫人如燕翅般站在殿中,伺候宋令枝用膳。 宋令枝左右张望:“……陛下呢?” 白芷福身:“娘娘,陛下同使臣在御书房商议要事。” 政事要紧,宋令枝自然没有前去叨扰。 白芷又低声道:“娘娘,三公主先前寻人过来,说她在校场等着娘娘过去。” 宋令枝一怔,而后挽唇笑道:“她怎的如此快就过去了?” 白芷莞尔一笑:“三公主本是去明枝宫寻娘娘的,后来陛下听说她要学弓箭,特为三公主请了弓箭师父,如今二人都在校场。” 红日当空,校场上烈日焦灼,耳边半点蝉鸣鸟叫也无。 三公主一身骑装,窄袖圆领长袍,脚踩乌皮六合靴。 遥遥瞧见宋令枝一行人走来,三公主迫不及待,丢下弓箭朝宋令枝飞奔而来。 “宋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习练弓箭,手上难免受伤。 三公主往日在弗洛安,亦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手 指摊开,三公主委屈巴巴?,一双绿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低垂,早就失去往日的光彩。 掌心摊开递到宋令枝眼下,三公主撇撇嘴,又觉得当着人的面说坏话不太好,悄悄将宋令枝拉至廊檐下。 “你瞧瞧我的手。” 白净的手指满是箭弦留下的痕迹,三公主低声嘟哝,“陛下找来的弓箭师父比我的教养嬷嬷还凶。” 她又不想让沈砚看轻,连着练了一个时辰也不喊累。 好不容易等到宋令枝来,三公主忙忙撇开那弓箭师父,挽着宋令枝的手直喊累。 那弓箭师父虽好,可惜为人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待人严苛得紧。 三公主学了一早上,立刻敲起退堂鼓:“宋姐姐,我不学骑射了。” 宋令枝笑笑:“这有何难,不学就不学,难不成真有人考教你功课不成?” 三公主抿唇,犹豫不决:“我若是辞了那弓箭师父,陛下定会知晓的。” 三公主在吃苦和被沈砚看轻之间迟疑不定。 她悄声问宋令枝:“陛下的骑射,是不是很好?” 宋令枝笑而不语,只弯眼望着三公主笑。 三公主心领神会,贝齿咬着红唇,手腕上的玛瑙宝石在光下泛着灼眼的光影。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 余光瞥见校场上垂手侍立的弓箭师父,她是弗洛安的公主,自然人人都待她恭敬。 可若是那人回去向沈砚回话,说是自己半途而废…… 三公主咬紧唇,语气决绝道:“罢了,不过弓箭而已,这有何难?本公主过两日就学会了。” 宋令枝笑睨着三公主,眼睛如弯月:“你是想继续学?” 三公主颔首:“自然,左右不是什么难事。” 眼珠子一转,三公主灵机一动,忽而笑道,“只是今日着实不巧。” 她挽着宋令枝,满脸堆笑,飞快朝宋令枝使眼色,“宋姐姐,昨日你不是说要陪我出宫吗?我也想去明府的别院瞧瞧。” …… 翠璎珠盖八宝香车缓缓驶入长街。 明府别院前,黑漆柱子上垂手侍立着两个丫鬟,容颜娇俏,满头珠翠。 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遥遥瞧见宋令枝,二人忙忙迎了上来,嗓音娇柔,竟是比空谷黄莺还要灵动。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三公主。娘娘,奴婢……” 一语未了,云黎面无表情出声,打断二人:“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下去罢。” 二人并未走远,只不远不近跟着。 宋令枝好奇:“这两人我瞧着面生,以前倒是不曾见过。” 云黎脸上的冷淡褪去,万分无奈:“还不都是我那婆婆送来的。” 明着是给云黎送丫鬟,其实是想着若是这两个丫鬟能被自家儿L子瞧上,抬着入门做姨娘也好。 长者赐,不敢辞*。(出自《礼记 》) 云黎一手抚着腹部,低声同宋令枝抱怨:“她老人家一直想要一个孙子。” 宋令枝转首,目光在那两个小丫鬟脸上掠过:“那这两个丫鬟……” 云黎溢出一声冷笑:“他母亲送来的,自然是他的事,改日我送去他书房便是。” 宋令枝弯眼,面露担忧:“你就不怕……” 云黎轻哂:“那他也得有这个胆子。” 丫鬟远远跟在身后,廊檐下湘妃竹帘半卷,隔绝了刺眼日光。 云黎小声嘟哝:“我同你说句实话,我其实……不大再想要孩子了。” 她如今有啾啾一人足矣。 旁的不提,怀胎十月的苦,云黎半点也不想再来一次。 她悄声:“生下啾啾后,我其实私底下寻了大夫要来避子的方子,只是后来被我母亲发现了,才没再吃。” 云夫人担心那药伤及自家女儿L的身子,自然不让云黎继续。 云黎声音轻轻:“这一年我肚子一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那药留下的病根,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苦恼。” 宋令枝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那药,有多伤身?” 云黎皱眉,眉宇间蹙起几分不解:“我其实也不大知道,只是听我母亲道,那药不可多吃。” 避子药的药饵,多为寒性草药,吃多了自然对身子有所亏损。 宋令枝若有所思。 三公主还在一旁,云黎自然没有厚此薄彼,陪着三公主去了后院。 一窝的小猫懒洋洋躺在园中假山上晒太阳,还有一只眼睛是绿色的。 三公主眼前一亮,当下和云黎要来小鱼干,骗走小猫。 一人一猫站在一处,两双眼睛竟然如出一辙。 三公主眉开眼笑:“宋姐姐,你瞧我们……” 宋令枝心不在焉点点头,弯唇笑道:“倒是像你。” 三公主眼睛弯弯,眉眼雀跃尽显,拿小鱼干逗弄小白猫。 “怎么傻乎乎的,一个小鱼干就骗走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说也得三个小鱼干罢?” 云黎笑着道:“那是它同公主有缘,娘娘,你说是与不是?娘娘,娘娘?” 云黎一连唤了两声,宋令枝好似才从思绪中回神。 云黎忧心忡忡:“可是身子不适,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对劲?” 宋令枝摇摇头,一手揉着眉心,转而瞧见还在园中拿小鱼干哄骗小猫的三公主。 她抬手,唤秋雁上前:“你在这陪着三公主,过会送三公主回宫,我有事出去一趟。” 三公主抱着新欢,乐不思蜀,哪里顾得上宋令枝,一叠声说“好”。 …… 西野村偏僻荒芜,翠璎珠盖马车缓缓在村口停下,当即引来众多小孩的目光。 入目日光满地,烟囱滚滚冒着浓烟。遥遥瞧见华丽马车,三三两两的小孩躲在柳树后,对着马车一阵稀奇。 “又是来找孟先生的罢?” 这么好看的马车,我只在话本瞧见。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孟先生往日最喜欢我了,你说他会不会应允我……摸摸那马车?” “好没骨气,不过就一破马车吗?谁稀罕?” “都别吵了,你说孟先生会不会又要离开村子?上回就是这样。” 悲伤的气息在孩童之间弥漫,人人脸上挂着不舍之情。 “也不知道孟先生这回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快看快看,有人下来了!怎么是个女子?” 孟瑞一身青灰色长衫,佝偻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遥遥望见村口挤着的三两顽童。 孟瑞挥袖,笑得温和:“过会来个人,来我这背《论语》。” 顷刻,众顽童一哄而散,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孟瑞“嘿嘿”笑了两三声。 宋令枝来之前,他还在锅灶前帮忙生火,此刻一张脸灰扑扑的,双手还站着烟尘。 他拱手朝马车中的宋令枝行礼:“娘娘。” 宋令枝温声:“孟老先生不必多礼,我来这只是想问问……” 孟瑞抚着长须,长吁短叹:“娘娘是想问陛下罢?” 日光氤氲,白芷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曾倚着马车,自然听不见二人的言语。 马车内缀有玛瑙玉石,车中铺着青缎软席,宋令枝倚在提花靠背上,眉间轻蹙。 她冷声:“你都知道些什么?” 孟瑞无奈笑笑,若是旁人来,他定然是闭口不提。可这是宋令枝…… 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是在宫中实实在在待了那么些时日,自然清楚宋令枝在沈砚心中的份量。 孟瑞悠悠叹口气:“陛下的身子确实无大碍……” 宋令枝冷声:“我想听实话,孟老先生若是拿那些官话搪塞我,倒也不必。” 孟瑞脸色一怔,而后肃然沉下脸:“娘娘,老朽不敢欺瞒娘娘。那夜在宫中,老朽也同陛下说过,那方子万万不可再用。” 宋令枝凝眉:“只是不吃药,就没事?” “这……” 孟瑞欲言又止,他垂首敛眸,“娘娘,老朽不过一介医官,并无占卦的本事。陛下的身子本就亏空,若是细细调养,倒还有一线转机。可老朽瞧着陛下……” 孟瑞皱眉,“容老朽说句冒犯的话,老奴瞧着陛下,好像并无此意。” …… 翠璎珠盖八宝车穿过长街,而后在巍峨宫门前停下。 殿宇精致,檐角上飞檐走兽。 早先出门时还日光满地,如今天色却灰蒙蒙的,半点日光也无。 烟青色长空横亘在眼前,不多时,远处雷声大作,瓢泼大雨笼在京城之上。 御书房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廊檐下宫人手持戳灯,遥遥瞧见宋令枝,忙忙福身上前。 “娘娘,陛下还在仪事。这雨一时 半会也停不了,娘娘还是先去偏殿避避雨。” 雨雾朦胧,沁凉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滚落,少许雨丝摇曳,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轻声:“陛下还在议事?” 宫人低垂着脑袋,眼神闪躲,战战兢兢道:“……是、是。” 她颤巍巍,“娘娘,陛下还在同使臣议事。”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淡:“从早上到现在?” 宫人颤抖着点头,语无伦次:“是、陛下确实一直在御书房。” 宋令枝气定神闲:“知道了,我在这里等着陛下就是,这里不用你了,下去罢。” 皇后的话,宫人自然不敢忤逆,颤着眼皮望宋令枝一眼后,又悄声退下。 大雨倾盆,雨水落在芭蕉树上,满园雨幕晃动。 白芷垂手侍立在宋令枝身后,满脸担忧:“娘娘,陛下兴许还未忙完,娘娘何不先回宫,待陛下……” 一语未落,身后紧阖的槅扇木门忽然被人推开。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长袍,竹骨伞轻抬,一双墨色眼眸落在雨幕中,清冽冷静。 白芷一惊,遥遥同沈砚福身行礼。 宋令枝站在檐下,隔着雨幕,她看见沈砚一步一步朝自己醒来。 白芷识趣退下,顷刻间乌木长廊上只剩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沈砚还站在雨中,朦胧雨幕淅淅沥沥,他轻声,直言不讳:“……见过孟瑞了?” 乌皮六合靴穿过雨幕,在宋令枝身旁停下。 竹骨伞落满雨水,雨珠顺着伞面往下,蜿蜒一地。 宋令枝盯着地上迤逦的水迹片刻,雨珠晶莹剔透,映着二人颀长的身影。 她声音轻轻,垂首望着地上,目光并未落在沈砚身上。 “你昨夜……是不是不曾喝醉?” 那一瞬间沈砚眼中的清亮澄澈并非是宋令枝的错觉,沈砚一直都是清醒的。 自己关心则乱,还好心将人送回榻上。 宋令枝愤愤咬牙,当时自己就该转身离开的。 沈砚不语。 宋令枝扬起双眸:“昨夜你问我……” “宋令枝。” 低哑声音伴着雨声,点点滴滴落在宋令枝耳边。 沈砚手指仍握在伞柄上,指骨分明,修长手指泛着白色。 握着伞柄的力道极重极重。 沈砚声音低低:“昨夜我喝醉了。” 他别过脸,避开宋令枝望过来的目光,“夜深了,我送你回宫。” 竹骨伞倾斜在地上,沈砚刚抬起,忽而又被人牢牢按下。 宋令枝手掌撑在伞面上,冰凉雨水滑过她手心。 她低声一笑:“……是吗?” 步步紧逼,宋令枝掌心压在伞上,不让沈砚移开半分。 雨水顺着台矶往下,天地万物好像只剩下雨声,檐角下铁马叮咚晃悠,震碎一地的雨声。 四目相对 ,二人眼中只有彼此。 宋令枝仰眸,目光自下往上:“沈砚,你问我,是不是真心留在宫里的?” 握着伞柄的手再次攥紧,沈砚脸色阴沉,黑眸森寒阴翳。 他面无表情:“宋令枝,我……” 握着伞柄的手指冰凉,倏然,有温热手心覆在沈砚手背上方。 他垂首侧目。 同样的一把伞,如今正由自己和宋令枝握着。 伞面上的雨珠再次滚落,横亘在二人中间。 宋令枝手指往下,一点一点掰开沈砚的手,同沈砚十指相扣。 她声音轻而缓:“不是要送我回宫,走罢。” 雨幕沉沉,缥缈雾气随风浮动。 沈砚皱眉,驻足在原地。 “宋令枝,你……” 手指一松,手中的竹骨伞顷刻落到宋令枝手上。 沈砚双眉拢紧,眉宇间笼罩着阴霾沉沉,沈砚冷声,“可是孟瑞说了什么?” 宋令枝淡声:“嗯,说了。” 背对着沈砚,宋令枝双眸染上氤氲水雾,薄薄的一层。 纤长睫毛浸润在水雾中,宋令枝咽下喉中的哽咽,她哑声:“沈砚,我说过我不喜欢鬼的。” 沈砚狐疑拢眉:“你……” 宋令枝忽的转首,眼中泛着莹莹水雾:“孟老先生说你的身子挺不过四十……” “那是他……” “他说你故意不吃药,且先前苏老爷子给的方子都是寒性之物……” 若是长久吃那方子,最后只会药石无医。 泪珠从宋令枝眼角下滚落,宋令枝嗓音喑哑,“你若是真的出事,我定然回江南,让祖母重新替我择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宋令枝——” 沈砚冷声,手指牢牢攥着宋令枝的手腕。他指尖沁凉,落在宋令枝温热手背上。 沈砚眸色阴翳:“你再说一遍,你想回……” 蓦地,宋令枝忽然踮起脚。 雨幕氤氲在她身后,宋令枝踮脚,在沈砚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嗓音低低,如烟如雾落在沈砚耳边。 “毕竟我的夫君,从来都不信我是真心留在他身边的。” 温热气息洒落,转瞬即逝。 沈砚瞳孔骤紧,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宋令枝下巴轻抬:“倒不如重新择一门……” 余音消失在唇齿间,落在唇上的力道重重。 沈砚哑声:“……你敢?” 宋令枝大着胆子:“我若是真成了寡妇……” 余下的话再次消匿,廊檐下只剩下两道相拥的人影。 “宋令枝。” “……嗯?” 沈砚眼眸低垂,良久,方轻轻开口。 “你不能骗我。”!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雨声淅沥,满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明枝宫上下掌灯,光影交错。 青纱帐慢低垂,重重影子晃动。 吻落在眼角,唇上。 似长饮一壶酒酿,酒香四溢,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纤长白净脖颈高高仰着,落在宋令枝唇上的薄唇一路往下。 肩颈颤栗。 宋令枝身子一抖,遽然睁开眼,一双如秋水眸子潋滟迷蒙,涟漪渐起。 透过重重帐幔,隐约可见上方悬着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笼。 光影昏黄,点点滴滴笼罩在二人肩上。 锦袍交叠在一处,宋令枝纤细手指轻垂在榻边,倏地,素手纤纤,轻挽住沈砚衣袂。 “等、等等。” 宋令枝偏过头,不敢直视沈砚一双深黑眸子,红唇嗫嚅,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涨起薄薄的绯色。 宋令枝咬紧下唇,少顷,唇齿间方轻轻吐露出几字。 “你别、别再吃药了。” 沈砚凝眉垂眸,嗓音揉着喑哑低沉:“……宋令枝。” 宋令枝耳尖如红梅点缀,嫣红一片,她整个人似泡在剑南春的酒酿中,醉得迷糊,连说话也不利索。 “不是有、有锦匣吗?” 轰隆一声—— 窗外忽然滚过一道惊雷,大雨瓢泼,园中树影摇曳,飒飒风声掠过楹花窗子。 满园寂寥安静。 半晌,殿中隐约有低低呜咽声传出,细碎凌乱。 . 一场秋雨一场寒,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寒冬。 寒冬腊月,长街上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小孩围坐在一处。 遥遥听见七宝香车的铃声,小孩踮脚,好奇抬眼张望。 七宝香车前悬着的银铃晃动,叮咚清脆,而后在善缘堂前停下。 这银铃,还是啾啾先前贪玩,爬着上去戴上的,无奈她身量尚小,小萝卜头一个,再怎么拿脚凳踩,也够不着马车顶端。 她人又逞强,不肯他人搭手。 最后还是陆承璟出面,亲自抱着啾啾,少年长身玉立,轻而易举够上马车边边。 今夜是除夕,善缘堂的孩子亦不用上课,围着坐在一处包饺子。 案几上面粉乱飞,隔着半掩的支摘窗,亦能听见屋内传出的笑声。 有婆子从廊檐下走过,眼尖,看见宋令枝,忙忙福身请安。 转而欲唤屋内的孩子过来给宋令枝磕头请安,宋令枝摇摇头,笑道。 “难得学里放假,让他们好好顽才是正经,莫拘束了。” 婆子连声应“是”,又满脸堆笑。 “前儿娘娘赏的压岁锞子,老奴今早也都送去孩子手上,连着新制的锦衣一起。娘娘心善,如今京中上下,也没见小孩无家可归,挨冻受饿了。” 婆子叠声笑,“ 几个年长的孩子也被几家掌柜相中,待年后他们若是想去,亦可去那边作学徒。” 宋令枝点点头:“由着他们便是。” 说着话,忽的却见善缘堂门口有马车停下。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马车跳下,跌跌撞撞闯入善缘堂。 身后是云黎无可奈何的声音:“啾啾,仔细脚下,可别……” 话音未了,啾啾脚一歪,整个人直愣愣扑进雪地。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皑皑白雪堆积在园中,足有一尺多高。 摔了倒不会疼,只是易受寒。 白芷忙提裙踱步过去,从雪中捞起小姑娘,又为她拂去衣衫上的白雪。 往日轻易不掉泪的啾啾,此刻却哇哇大哭,坐在白芷怀里嚎啕大哭。 宋令枝一惊,只当是明眠摔伤了腿,忙不迭出声寻大夫来。 知女莫过母。 云黎笑着拦下,拿丝帕细细擦去明眠脸上的雪珠子。 “不必去,她可不是摔疼哭了。” 宋令枝不明所以:“那是为何?” 纤细手指戳戳明眠的小脸蛋,云黎哭笑不得:“今早起身后缠着丫鬟给她梳妆,怕是如今妆花了,见不得陆承璟,所以才哭得这般厉害。” “陆承璟”三字,似有神奇之效。 明眠瞬间收了哭声,小姑娘小声抽噎着,眼珠子簌簌往下滚落。 “啾啾、要哥哥。” 宋令枝笑着哄人:“哥哥在后院,啾啾若是不哭了,我就带你过去。” 明眠抬手抹去脸上泪水,哽咽着:“啾啾,不哭了。” 双螺髻沾着雪珠子,明眠抬手抱住宋令枝,“啾啾要梳妆,梳妆了、才见哥哥。”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出自《战国策.赵策一》) 宋令枝自然没有不应允的理。 又笑着让白芷捧来妆匣,十来根茉莉簪花棒并排在一处,白芷倒一点在手心抹匀,轻递到明眠眼前。 “明姑娘喜欢这个吗?” 明眠看得眼花缭乱,只怔怔点头。又好奇,想去翻看匣中的口脂盒子。 金镶双扣玻璃圆盒握在手心,明眠一双眼睛圆溜溜,怯怯望向宋令枝。 “娘娘,啾啾要这个。” 宋令枝朝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了然上前,绛色口脂薄薄的一片。 明眠学着白芷,轻轻在唇上一捻。 终归是孩子心性,明眠眼睛一亮,又抿了一下,又一下。 若非宋令枝及时从她手中取走口脂,只怕她一整片都想吃进去。 明眠仰着脑袋笑:“甜甜的,好吃。” 宋令枝和云黎笑开怀,搂着明眠只笑:“如今都大了一岁了,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吃甜的。” 口脂是拿红梅捣碎,又添了好几种香料,抿在唇上,只觉淡香萦绕。 云黎闻言笑道:“只怕又是秋雁姑娘做的,先前她送去我 府上的熏香,我用着也是极好的。” 香姑娘又搬来京城,香料铺子再次开张,秋雁偶尔也会去铺子帮忙。 宋令枝:“这有何难,你若是喜欢,让她再送去就好了。” 明眠坐在黄花梨高凳上,一双小短腿在空中晃悠,不甘落后。 “啾啾、啾啾也想要香香的。” 宋令枝连声说“好”。 明眠歪歪脑袋,仍然记挂着陆承璟:“哥哥也要。” 云黎唇角笑意笑开:“少胡说,这是女子用的,陆承璟便是拿去了,也无用。” 明眠抱着口脂盒子不撒手,反唇相讥:“怎么会无用,哥哥可以送给啾啾呀,就和爹爹送给娘亲一样。” 云黎一时脸红耳赤,竟被女儿堵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在明眠脸上掐了掐。 “少胡说。” 她轻轻叹口气,只觉女大不中留,“不是要去找陆承璟吗,快去罢。” 明眠猛地从高凳上滑落,蹬蹬蹬跑向门外,忽然又转回来。 宋令枝狐疑:“可是落下什么要紧东西了?“ 明眠在云黎身前停下,朝云黎伸出手:“娘亲,啾啾的香囊。“ 香囊鼓鼓涨涨的,俨然是装了不少好物。 宋令枝惊讶:“怎么给她装这么多的香饼,也不怕沉?” 云黎无可奈何:“哪里是香饼,是这小祖宗藏的蜜饯,说是要送给他哥哥。” 明眠听不懂母亲的调侃,如愿拿到自己的香囊后,迫不及待往后院跑去。 云黎无奈:“这孩子真的是……”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总喜欢黏在陆承璟身后跑。 宋令枝眉眼弯弯:“不是说啾啾这半年来功课大有长进吗?” 明眠为了同陆承璟一同念书,功课半点也不敢落下。无奈她还是个小孩子,待她能读懂四书五经,怕是陆承璟早学过了。 云黎粲然一笑:“确实是有长进,且陆承璟这孩子的学问确实是好的,我听闻他在南书房,功课也比其他的宗室子弟好,就连太傅亦是对他赞不绝口。” 云黎悠悠叹口气,“可惜投错胎,这样的长相和才识,若是在那等勋贵人家,绝不会耽误到现下。” 她笑笑,“不过也算他走运,遇上了你。” 宋令枝挽起唇角:“那也是他自己争气。” 沈砚膝下无子,宗室子弟个个铆足了劲,不甘落后。 眼见宋令枝并无收养幼子的打算,又从族中挑出早慧的孩子送入南书房,试图引起沈砚的注意。 可惜除了陆承璟,沈砚从未问过他人的功课。 若非知道陆承璟不过是孤儿,怕是宗室那边得急红眼。 又说了一会话,眼见善缘堂井然有序,宋令枝一颗心放下,携白芷一起回宫。 穿过朦胧长街,天上雪珠子细碎,犹如搓棉扯絮。 车帘挽起一角,这雪一时半会也不见停。 白芷替宋令枝换上小手炉,柔声道:“娘娘何不等会再回宫,先回府避避雪,喝杯热茶也是好的。” 雪花渐渐,入目铺天盖地的白色。宋令枝手指挽着车帘一角,只觉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她点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白芷挽唇,垂眼掩去眼中的笑意。 许是快要过节,宋府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婆子手持戳灯,遥遥瞧见宋令枝的马车,忙忙提裙上前。 府上窗明几净,不染一点尘埃。 园中各处落了雪,簇簇红梅犹如胭脂。廊檐下悬着各色彩灯,犹如花团锦簇。 乌木长廊空寂辽远,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缓缓穿过长廊。 偶然瞥见园中的雪色,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担忧。 “也不知道祖母如今到何处了。” 若非雪天封路,宋老夫人此刻怕是早早到了京城。 宋令枝忐忑不安:“舟车劳顿,祖母身子骨本就不好。” 白芷温声安慰:“娘娘莫多心,老爷也在,他定会照顾好老夫人的。” 宋令枝唇角笑意浅浅,在廊檐下望了一回雪,方转身穿过月洞门。 远远的,却见暖阁灯火明亮,宋令枝一怔,而后忽然想起,过两日宋老夫人来京,此刻怕是丫鬟婆子在洒扫。 宋令枝轻声:“祖母岁数大了,你让她们仔细着点,地上的狼皮褥子要厚厚的,还有寝屋的暖脚炉,也是要……” 蓦地,暖阁中传出宋老夫人低低的一声笑。 “怎么还不进来,站在外面,也不怕冻坏了。” 宋令枝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怔忪片刻,她眼睛忽然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提裙往里走去。 猩猩毡帘挽起,宋老夫人坐在寝屋中间,贵妃榻上铺着锦裀蓉簟,黑漆描金案几上供着银火壶。 金丝炭烧得滚烫,殷红焰火灼目。 宋老夫人眉目慈爱,手中拄着沉香木杖:“怎么还站着,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宋令枝扑在宋老夫人怀里,脸贴着宋老夫人的肩膀:“祖母,你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说……”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的手背,满脸堆笑:“昨儿夜里就到了,怕扰了你歇息,所以今早才让人去宫里回话。” 宋令枝恍然,回首望着抿唇笑的白芷,了然于心。 “怪道白芷让我回府,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白芷笑着福身请罪:“娘娘莫怪,奴婢也只是想博娘娘一笑罢了。” 一望后院,足足还有三四十个大箱子,丫鬟婆子拿着清单册子,挨个对着数。 宋令枝大惊:“祖母怎的这会带来的行囊这般多?”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宋老夫人望着宋令枝笑。 二人相视半晌,宋令枝忽的弯眼笑笑,抱着宋老夫人道。 “祖母,你是不是、是不是日后都留在 京城了?” 许是难以置信,宋令枝嗓音透着浓浓的难以置信,欣喜若狂。 宋老夫人笑着颔首:“江南有你父亲坐镇,我也放心,祖母如今就记挂你一人,倒不如直接搬来,和我们枝枝作伴。” 宋令枝心花怒放:“早该这样了,我本来还想着等祖母来了才说这事,不想祖母动作比我还快。” 宋老夫人笑言:“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宋令枝怔愣:“……沈砚?这事怎么和他有干系?” 宋老夫人抬手,在宋令枝肩上轻拍:“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竟还直呼圣上的名讳,也太没大没小了。” 宋老夫人声音轻轻,“圣上说,你想家想得紧。” 宋令枝眼眸一转。 她确实说过这话,好似睡前迷糊说的,也不知怎的沈砚竟然会记得。 只是以沈砚的性子,怕是不想宋令枝回江南,故而才让人接宋老夫人一行人来京中。 宋老夫人眉目和蔼:“这回封路,也是陛下寻人来接的,若非如此,怕是也赶不上陪我们枝枝过年了。” 宋令枝抱着宋老夫人衣袂撒娇:“那正好,祖母等会随我入宫,正好可以赶上宫宴。” 除夕宫宴,赴宴者多为朝中臣子。 宋老夫人皱眉:“这事,还是待和陛下商榷后再说罢。” 宋令枝抿唇,不以为然:“有何好说的,我难得见祖母一面,合该多陪陪祖母才是。” 宋令枝泰然自若,身后站着的白芷亦是习以为常。 宋老夫人心中明了,只道:“就依枝枝说的。” 祖孙二人说了一会话,姜氏舟车劳顿,如今还在院中歇息,宋瀚远陪伴在侧。 为人父,牵挂的也不过是宋令枝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瞧见宋令枝神采奕奕,宋瀚远一颗心也放心,又道:“今夜你陪着你祖母入宫便是,你母亲身子欠安,我留在府里陪着。” 宋令枝颔首,透过槅扇木门往里望,只见屋中光影昏暗,杳无声息。 她点头:“若是母亲有事,直管打发人来宫中寻我,太医那……” 宋瀚远摇摇头:“暂且不需太医,想来是先前赶路受寒,不碍事。这会子雪倒是小了点,你若是想回宫,尽早回去,可别又受寒了。” 宋令枝连声应“是”。 七宝香车缓缓驶入长街,路遇摊贩众多,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彻长街。 偶然瞥见一抹影子,宋令枝狐疑,多看了两眼。 她忽然喊人停车。 白芷忧心:“娘娘,这会子快要入宫了,且夜里的宫宴……” 宋令枝眼皮眨得飞快:“无妨,你去买来就是。” …… 御书房外。 天色晦暗不明,园中白雪压着红梅。 殿中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沈砚一身明黄圆领长袍,肩上披着一身玄色鹤 氅,眉眼冷峻,望不见半点的喜怒哀乐。 朝中的几位老臣垂手侍立在下首,吵得不可开交。 “胡说!科举乃是国之根本,轻易不可改动!” “古往今来,都是推陈出新,科举沿袭十年有余,早该改革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 书案后的沈砚一言不发,只垂首,漫不经心拨动手中的青玉扳指。 扳指质地莹润,在烛光的晃动下,透着淡淡的光泽。 下首的老臣吵得面红耳赤,连脖子都涨红了,还分不出谁输谁赢。 无奈之下,只能齐齐将目光投向沈砚:“陛下,科举并非小事,若是……” 倏地,太监急急步入殿中,绕路至案旁,在沈砚耳边低语两三句。 半日不动声色的沈砚,忽然起身往外走。 一众老臣瞪大眼:“陛下……” 沈砚面无表情:“此事年后再议。” 不再多言半句,沈砚步履匆匆,往园中走去,昏黄烛光迤逦在沈砚鹤氅之上。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无奈,只能抓来刚刚那小太监:“陛下这是……何意?可是朝中又发生什么?” 小太监一叠声求饶,拱手作揖:“诸位大臣快快饶了奴才,奴才哪敢揣摩圣意?” “那刚刚陛下是……” 小太监压低声,小声提醒:“皇后娘娘来了。” 朔风凛冽,雪珠子迎面而来。 宋令枝一身绯红鹤氅,云堆翠髻。遥遥站在廊檐下,冷风轻拂过宋令枝的衣袂。 绣着牡丹纹的衣袂迎风摇曳,白芷垂手侍立在宋令枝身后:“娘娘,陛下来了。” 隔着朦胧不清的雪雾,沈砚手撑着油纸伞,缓步朝宋令枝走去,油纸伞挡住了从檐角飞过的雪珠子。 偶有雪珠子顺着檐角滑落,泅湿了宋令枝的衣襟。 沈砚眉目清冷,掠过几分不悦:“怎么不在偏殿等着?” 宋令枝怕冷,往常过来,宫人都会直接将宋令枝带去偏殿。 檐下的宫人识趣福身告退,眼瞅着身边无他人,宋令枝眉眼弯弯:“有东西给你。” 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宋令枝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促狭,她撇撇嘴,佯装委屈:“……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小狐狸一双眼珠子亮晶晶,俨然写着“戏弄”二字。 沈砚面不改色,脸色如常:“喜欢。” 宋令枝眼底藏不住事,当即将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举至沈砚眼前。 圆润饱满的一颗冻梨,硕大的一颗,乌黑发亮,上面还凝着薄薄的一层冰霜。 宋令枝幸灾乐祸:“君无戏言,你不是说好吃吗,快尝尝。” 她也是第一回瞧见这玩意,尝了一口后,宋令枝当即拍案,想着给沈砚也带上一个。 她还从未见过沈砚在人前失态的模样。 宋令枝笑得乐开怀,单手举着冻 梨:“你快尝尝。” 冻梨递至沈砚唇边,硕大的一颗梨子后?_[(,是宋令枝弯弯的一双笑眼,犹如弓月明亮。 沈砚垂首敛眸,目光淡定从容:“……甜吗?” 甜不甜的宋令枝自然不知晓,她尝了一口后,便不肯再吃第二口,深怕冻坏自己的牙齿。 对上沈砚探究的目光,宋令枝气定神闲点点头:“自然是甜的,你快尝尝。” 沈砚淡声:“那你再举高点。” 宋令枝凝眉:“我都踮脚了,你怎么还……” 簌簌雪珠子落在宋令枝身后,瞳孔骤然圆睁。 落在唇上的吻轻柔,似春雨润物细无声*。(出自杜甫《春夜喜雨》) 宋令枝最受不住沈砚这般,她手上还握着冻梨,连推拒也做不成。 只能任由沈砚作为。 双足逐渐无力,落在唇上的薄唇似冬雪覆过,清俊冷冽。 气息渐微,不知何时,手上的冻梨已然滚落在地上,咕噜噜落在雪中。 皑皑白雪落在冻梨上,很快将梨子淹没。 纤纤素腰落在沈砚掌中,宋令枝高仰着脖颈,直至整个人被拦腰抱起。 乌木长廊穿过,两边雪色融融,如粉面白妆。 早有宫人亦步亦趋跟上,及时为宋令枝和沈砚撑伞。 漫天雪花挡在外面。 软轿近在咫尺,沈砚脸色淡淡:“回明枝宫。” 双足还半悬在空中,宋令枝一整张脸都埋在沈砚怀里,她瓮声瓮气,从鹤氅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脸上的绯色仍未褪去,似红梅嫣红点缀在双颊。 宋令枝声音闷闷:“我祖母、祖母今日入宫了。” 如今就在明枝宫。 沈砚脚步轻顿,不解垂眸,同宋令枝一双羞赧双眸撞上。 须臾,他唇角笑意渐染,沈砚眉眼蕴着放荡不羁。 “只是送你回宫。” 沈砚哑声笑,“宋令枝,你在想什么?” 宋令枝瞪圆双目,后知后觉自己想错了地,她面容滚烫,声音细弱如蚊鸣:“我、我……我想什么了,我只是想回宫陪祖母。” 沈砚淡淡一笑,俯身入轿时,忽的在宋令枝耳边落下一句。 “还有一个时辰开宴,哪里够?” 宋令枝怔忪一瞬,而后彻底转首,躲在沈砚的鹤氅中装鸵鸟。 软轿抬起,厚重的毡帘彻底将风雪隔绝在外。 沈砚胸腔溢出几声笑。 宋令枝脸更红了,纤细手指紧紧攥着沈砚的鹤氅。 本来是为了看沈砚的笑话才来的,如今却是自己成了笑话。 宋令枝躲在鹤氅之中,单手抡成拳,砸落在沈砚肩上。 沈砚撑掌接住,眉眼带笑。 修长手指一点点掰开宋令枝的拳头,同她十指相扣。 轿中悄然无声,隔着车帘,只听呼啸耳边掠过。 “沈砚。” “嗯。” “沈砚。” 耳边再无声音落下,宋令枝从鹤氅中仰起头,正好对上沈砚一双晦暗深黑的眸子。 纤长睫毛轻动,宋令枝倏然直起身,在沈砚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往后每年除夕,我都陪着你过。”!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春)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园中各处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宋令枝和宋老夫人,折柳摘花,坐在水榭中取乐。 茶案上供着各色的茶具茶盂,汩汩白雾氤氲而起,青烟未尽。 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满脸堆笑:“还不快将啾啾抱来,仔细那茶炉子烫着手。”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一旁,笑着道:“老夫人放宽心,我们都看着呢。” 云黎同宋令枝站在一处,笑着拿手肘撞撞宋令枝,玩笑道。 “比下去了,如今宋老夫人眼中只有我们啾啾一人,娘娘可别吃味。” 宋令枝眉眼弯弯:“怎么会?祖母最是喜欢孩子,往日我在宫中,也幸好啾啾懂事,常来陪祖母解闷。” 云黎努嘴,压低声音笑道:“她哪里是懂事,不过是看上你们家厨子的手艺?前日回去,还闹着她爹爹,说也想要一个江南厨子。” 宋令枝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府上的厨子都是江南跟来的,啾啾若是喜欢,直管带了去。” 云黎笑睨宋令枝一眼:“你可别惯着她,有陆承璟一个就够够了,再添一个你,还有宋老夫人。” 云黎连连摇头,“我真怕哪天她真敢上房揭瓦了。” 前日明眠心血来潮,说想学制香,闹着同秋雁去香娘子铺子。 铺子人多眼杂,且无人看管着。宋老夫人疼爱小辈,当下让秋雁带着器具回府。 幸而制香所用的器皿不多。 明眠本来就是坐不住的性子,跟着捣鼓了一点香饼,而后跑得无影无踪,窝在宋老夫人身前讨杏花酥吃。 宋老夫人眉开眼笑,搂着明眠直小区:“好好!啾啾想要,我让她们都做了来。” 明眠扎着双螺髻,一双眼睛亮如黑曜石。她嘴甜,两三句哄得宋老夫人心花怒放,直喊心肝。 园中笑声连连,如涟漪渐起。 倏尔,白芷遍身绫罗,自廊檐下匆匆走来,在宋令枝耳边低语几句。 沈砚来了,如今就在宋令枝寝屋。 同宋老夫人园中的喧闹截然不同,宋令枝园中悄然无声,只余满地的日光残留。 廊檐下金丝藤红竹帘半卷,浅浅光影交错。 槅扇木门轻掩,白芷悄声踱步在宋令枝身后:“娘娘,陛下就在里面。” 宋令枝颔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这儿不用留人伺候。”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木门推开,淡淡的檀香之气迎面扑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宋令枝周身。 珠玉柜帘轻垂,重重朦胧青纱背后,一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砚一手抚眉,一手搭在扶手上,朱色广袖袍衫低垂,透着十足的贵气慵懒。 那双深邃幽深的眸子轻阖,似是沉沉睡去。 宋令枝款 步提裙,轻手轻脚踱步至沈砚身侧。 晨间她起身时,沈砚早早上了朝,怕是此刻也是从御书房赶来。 怀里抱着数枝桃花,宋令枝踮脚,目光左右张望。 十锦槅上供着一个缠丝玛瑙花瓶,折下来的桃花恰好可以派上用场。 桃花明媚绽放,如春日点缀寝屋。 轻盈日光从窗缝溜进,凌乱落在宋令枝脚边。 耳边悄无声息。 回首望去,沈砚仍在睡梦中。 宋令枝玩心渐起,蹑手蹑脚折下一簇桃花,无声朝沈砚走去。 娇小身影映在凿花木砖上,渐渐笼罩在沈砚身上。 手中的桃花小小簇一团,宋令枝垂首,目光落在沈砚鬓间。 斟酌着要从何处下手。 桃枝轻别至沈砚鬓角,倏地,一道淡然视线望向宋令枝。 四目相对,宋令枝眼中满是惶恐不安。 “我、我……” 桃花捏在手中,宋令枝眼神闪躲,飘忽不定。 她语无伦次,急于为自己脱身。 可惜晚了一步。 沈砚轻而易举,一手将人捞在怀中。他视线低垂,目光落在宋令枝掌心的桃花。 许是刚醒,沈砚嗓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喑哑低沉。 对上宋令枝怔怔的目光,沈砚哑声笑:“……给我的?” 宋令枝连连点头,心虚别过眼。 楹花窗外日光幽静平和,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青烟萦绕。 宋令枝错过沈砚的视线,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缠丝玛瑙花瓶,她轻声呢喃。 “园中的桃花开得正好,我瞧着好看,就想着……” 沈砚淡声笑:“就想着给我簪花?” 作弄人不成,还被人当众抓了个正着。 宋令枝讪讪挽起唇角:“我……” 沈砚凝眸注目:“不是说今日要制香?” “本来是陪着祖母在园中制香的,后来白芷说你来府上了。” 沈砚声音轻轻:“制香也需要桃花?” 宋令枝颔首:“那是自然,要先捣碎了,然后再……“ 一声低吟忽的溢出唇齿,宋令枝眉眼难掩愕然震惊。 她下意识攥紧了沈砚的衣袂。 掌心中的桃花不知何时落在沈砚手中,渐渐消失在锦衣之下。 沈砚指节修长白净,桃花一点点捻碎在指尖。 他挽唇,漫不经心凝望宋令枝:“继续。” 哪里还说得出口。 攥着衣袂的指尖逐渐泛白,宋令枝白皙手背上青筋交错。 双眼逐渐染上水雾,朦胧不清。 满园无声,只余宋令枝低低的呜咽。 园中疏林如画,柳拂春风,隐约能听见宋令枝骂人的声音。 她向来不会骂人,来来回回不过“混蛋”“卑鄙”“无耻”几字。 惹急了,长长指甲滑过沈砚手背,留下清晰红痕。 宋令枝红着眼,咬牙:“……你、松手。” 沈砚眉眼染笑,漫不经心垂着眸子。锦袍交叠在一处,日光迤逦一地。 他垂首,一点一点吻去宋令枝眼角的泪水。 “怎么还是这么……” 最后两个字落在宋令枝耳边。 耳尖似落入滚烫熔炉,绯红灼热。 双手无力,握拳砸向沈砚时,也被人轻易接住。 宋令枝埋在沈砚肩窝,声音闷闷:“我祖母还在园子。” 回来的时候她不曾和宋老夫人打招呼,本以为只是一会,不想会耽搁这么久。 宋令枝撑着沈砚肩膀起身:“我要回去了,这么久见不得我,祖母定会担心的。” 宋令枝小声嘟哝,“现下回去,怕是也晚了。” 锦衣多出几道褶皱,余光瞥见锦袍后的荒唐,宋令枝脸红耳热。 急急想着更衣,不能让人瞧见。 她转而望向沈砚:“你先出去,等我……” 一语未落,纤细手腕再次被沈砚握住。 沈砚拦腰将人抱起,往暖阁走去,他眉目清淡,泰然自若:“既然晚了,那就不回了。” 春日正好,满室安宁。 (夏) 蝉鸣满院,日光流淌一地。 金銮殿喧闹一片,三三两两老臣吵得不可开交,脸红耳赤。 脖颈涨得通红,犹如闹市一般吵嚷,忽而又转头望向角落一直闷不吭声的人。 “来来来,明大人就在这,你问问他是不是这个理?” 无辜被拉下水的人局促不安站在殿中央,悄悄抬头往案后望去。 金銮殿上首,沈砚端坐在紫檀嵌玉理石案后,明黄龙袍一丝不苟,无半点褶皱。 殿上文武百官吵得脸红脖子粗,惊落园中一地的蝉鸣。 沈砚脸色淡淡,气定神闲坐在案后,手上似乎还握着什么。 胳膊左右都被人拉着,明大人大着胆子往上张望。 那是奏折?公文亦或是…… 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明朗,明大人愕然瞪圆一双眼珠子。 沈砚手中,竟然是一碟剥好的莲子。 新鲜翠绿的莲蓬还搁在沈砚手边。 明大人瞠目结舌。 案后的沈砚似乎觉察到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只轻轻一抬眸。 那双漆黑瞳仁晦暗森寒,如冬日冰刃落在自己身上。 明大人后颈生凉,匆忙低垂下脑袋,再不敢往上瞧去半眼。 烈日当空的盛夏,明大人只觉犹坠冰窟。 回到明府,明大人仍然是神游天外之态,心不在焉。 连明眠何时从寝屋跑出,一头撞在自己腿上都不知。 小姑娘细皮嫩肉,一双眼睛亮如繁星,往日明父回府,她也是这般迫不及待从屋内跑出。 明父向来能接住自己的,可这回却任由明眠撞上。 明眠捂着返红的额头,小嘴一撇,似要当场哭出声。 抽抽噎噎:“是、是啾啾太矮了,爹爹才看不到吗?” 小姑娘也到了爱美的年岁,前日他人一句“你太矮了”,明眠一直记到如今。 明父忙忙连声告罪,好声好气哄着自己的女儿。 “啾啾不矮的,是爹爹的错,爹爹没看见啾啾。” 明眠一抽一噎,一双泪眼汪汪:“啾啾不矮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嫁给陆哥哥了?” 明父面上一黑,又不好对明眠冷脸,只能耐着性子道。 “谁教你这般说话了,可是陆承璟?” 明眠破涕为笑,握着双脸痴痴笑道:“还有这种好事吗?陆哥哥这么喜欢啾啾吗?” 明父一颗老父亲的心瞬间碎得稀烂:“……” 明眠摆着手指头数数:“啾啾要长高高,长高高就能嫁给陆哥哥了!” 云黎从寝屋走出,手中的牡丹菱扇半遮脸,捂唇笑道。 “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她这几日都闹着说日后要嫁给陆承璟。” 三人说笑一番,明眠是个坐不住的,很快从明父怀里溜走,跑去别院找猫玩。 明父悄声拉住妻子,同云黎说起今日朝上之事。 明父皱眉,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剥那莲子,究竟是何意?可是认可丞相的话?又或是嫌我们过于聒噪?” 明父搂着云黎往园中走去,一面走一面嘀咕,“往日商议朝事,陛下都是……” 余音未了,他额头忽然被云黎敲了两三下。 “蠢不蠢?便是你们今日无事商议,陛下也是在那剥莲子的。” 明父惊讶:“为何,可是那莲子有何要紧之处?” 云黎抚掌大笑:“你是念书念傻了罢?陛下剥那莲子,不过是皇后娘娘爱吃罢了。” 日光迤逦,满园蝉鸣不绝于耳。 明枝宫内。 宋令枝倚在临窗榻边,黄花梨案几上供着一小盅莲子银耳羹。 莲子软糯,香甜入口。 白芷垂手侍立在一旁,眉眼弯弯:“娘娘不知道,这莲子还是陛下先前送来,说是娘娘喜欢……” 宋令枝连着呛好几声,差点呛出泪珠。 白芷忙不迭上前,从宋令枝手中接过莲子羹,又替她顺背。 白芷在宋令枝身边服侍多年,早对宋令枝习以为常,笑着揶揄。 “娘娘这是同陛下又拌嘴了?” 宋令枝转首剜白芷一眼,耳尖泛起丁点红晕。 她昨夜确实是和沈砚吵架了。 昨夜沈砚不知发什么疯,突然折.腾起来人,五更天还不肯放过宋令枝。 那双深邃眼眸森冷不见底,宋令枝意识模糊,只记得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沁凉冰冷。 似银蛇吐息红信子,望而生畏,不 寒而栗。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现下都觉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思忖间?_[(,忽见秋雁笑着走来,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漆木锦匣。 “娘娘这会醒了,可要瞧瞧弗洛安公主打发人送来的玛瑙?” 匣子掀开,满目珠光熠熠,惹得人目不转睛。 白芷和秋雁不约而同咂舌,连声惊叹。 送来的玛瑙质地纯净,莹润光泽。 白芷挑出一个手镯,在宋令枝手腕上比划,眼睛笑如弯月。 “这手镯,倒像是为娘娘量身做的。” 宋令枝手腕纤细白净,玛瑙手镯戴在腕间,衬得肌肤如雪。 园中风声细碎,树影摇曳。 宋令枝忽而好奇抬眸:“这锦匣,可是昨日送来的?” 秋雁点点头:“是,昨日娘娘从宫外回来晚了,且那会陛下也在,奴婢就想着今日再说。” 沈砚向来不喜欢旁人在身前伺候,秋雁和白芷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疑惑了一整夜的事终于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令枝咬牙切齿,只觉沈砚实在是幼稚无理。怕是早知道弗洛安送来宝石玛瑙,所以昨夜才那么凶。 秋雁觑着宋令枝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收走……” “不必。” 宋令枝笑着拦下,“都给我戴上罢,我瞧着都喜欢。” 那一日宋令枝还收到了沈砚送来的满满一院子的玉石环佩,百来个箱子,便是宋令枝这辈子日日换着戴,也不可能戴完。 (秋) 秋霖脉脉,细雨摇曳在空中。 前儿明眠从墙头摔下,一连晕了两日,云黎和丈夫日日以泪洗脸。 宋令枝闻得,当下寻了太医院院判来,亲自替明眠看病。 明府悄然无声,耳边唯有雨声相伴。 云黎一手抹着眼泪,一面送宋令枝出府,她眼中含泪。 “让娘娘见笑了,还好有太医在。昨夜啾啾醒了一会,今早又吃了半碗燕窝粥,想来不日便能好了。只是她实在淘气,那么高的墙,她怎么敢……” 话落,云黎又再次落泪。 宋令枝温声宽慰:“她是孩子,难免贪玩些。只是啾啾往日并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好端端的,她怎么想着去爬墙?” 云黎无奈摇摇头:“说是有只野猫受伤了,就在那墙上。” 明眠心善,深怕那猫受伤走不动路,就想着爬墙抱走。 不想那野猫怕人,以为明眠是意图不轨,一爪子挠伤人不说,还一头扎进墙根,从墙上窜下。 明眠急着抓猫,一脚踩空,当下摔伤了脑袋。 宋令枝声音轻轻:“她是个好孩子,若是醒了,你也莫责怪她,日后多让丫鬟留心看着就是。” 一语未落,倏然见陆承璟步履匆匆,撑着油纸伞穿过影壁。 伞下的少年如青松翠柏笔直颀长,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平稳冷静。 遥遥瞧见宋令枝和云黎,他拱手行礼。 宋令枝知晓他是为明眠而来,忙挥手让人进屋,又转首同云黎道。 “前日还是小陆这孩子进宫,为啾啾求的太医。” 宋令枝唇角挽起,“他跑得那样急,听说还差点从马背摔下。” 自进了京城后,陆承璟日渐成熟稳重,宋令枝何曾见过他那般心急如焚的样子。 云黎笑着弯眼:“他是个好孩子,前儿啾啾昏迷不醒,他一直陪我们守着,这会怕是才从南书房下了学赶来。” 细雨霏霏,且明眠那还需有人看着,宋令枝只让云黎送到二门。 苍苔浓淡,青石板路雨珠流淌。 白芷亦步亦趋走在宋令枝身侧,仔细搀扶着宋令枝踏上脚凳。 细雨婆娑,墨绿车帘挽起,隔着朦胧雨幕,落在马车内的那张脸晦暗不明。 宋令枝脚步轻顿,朝身后白芷使了个眼色。 白芷当即了然,悄声退下。 长街湿漉,马车缓缓穿过雨幕,朝宫门行去。 这两日政事繁忙,沈砚每每忙至深夜才回房歇息。 黄花梨案几上供着数枝秋菊,沈砚轻倚在青缎靠背上,双眸紧紧阖着。 剑眉拢紧,覆在眼睑下方的眼睫留下阴影一片。 宋令枝轻手轻脚坐在沈砚身侧,凑近瞧沈砚的眼睫。 也不知道沈砚是怎么长的,眼睫毛竟能这般长。 手指轻抬,指尖轻碰沈砚眼睫瞬间,宋令枝陡然收回手。 沈砚依然没醒。 宋令枝长松口气,抬眸凝视,目光落在沈砚紧抿的薄唇上。 棱角分明的下颌落在阴影中,偶有光影从车帘溜进,忽明忽暗。 宋令枝倏然倾身,鬼使神差凑至沈砚眼前。 轻啄一下。 没醒。 又啄一下。 浅尝辄止,甚至连吻都称不上。 “宋令枝。” 低哑一声笑在耳边落下,沈砚忽然抬眸,沉沉眸光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笑意在宋令枝眼角荡漾,不知是哪里来的胆量,宋令枝忽而直起身,红唇落在沈砚眼角。 青花缠枝香炉燃着松柏宫香,马车内檀香氤氲萦绕。 沈砚眸色一沉,伸手将人揽至膝上,角落中锦袍交叠。 指骨分明的手指握着宋令枝的手腕,忽而又往下,二人十指紧握。 落在颈间的气息逐渐沉重,又渐渐变了味。 宋令枝心间一紧,匆忙从沈砚怀中逃离。 马车外隐隐飘入糖炒栗子的香甜,宋令枝慌不择路:“我、我想吃糖炒栗子了,我先……” 余音未落,她人又被抓了回去。 “等会再去。” 落入耳中的嗓音喑哑醇厚,似乎还有某种道 不明说不清的情绪。 宋令枝瞳孔遽紧:“你……” 雨声淅沥,点点滴滴砸落在翠璎珠盖马车上。 途中又临行改了道,往宋府行去。 院中悄然无声,唯有雨声满耳。 车夫早早离去,少顷,墨绿车帘挽起。 顾不得身后还有人,宋令枝愤愤甩下车帘,只觉双手酸软无力。 怀中的丝帕早被她甩在沈砚身上,且那丝帕皱巴巴的,便是还回来,她也不可能再用。 垂眸望一眼泛红指尖,宋令枝只觉双颊滚烫。 恼羞成怒,又往马车狠狠踢去一脚。 ……脏死了! 廊檐下遥遥有婢女守着,秋雁和白芷垂手侍立,只见自家主子气鼓鼓从马车上而下。 复又转身和沈砚说着什么。 宋令枝背对着她们,又有雨声裹挟,婢女自然听不见二人的说话。 秋雁皱眉,忧心宋令枝,她悄悄攥紧白芷的衣袂:“娘娘这是又和陛下拌嘴了吗?” 白芷颔首。 秋雁忐忑不安:“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 白芷轻轻瞥视,无奈叹口气:“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会。” 秋雁不明所以:“学不会什么?” 白芷恨铁不成钢瞥秋雁一眼,余光瞥见被沈砚单手扛在肩上的宋令枝,白芷轻轻拍了拍秋雁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还是去备水罢。” 想来那边等会就得让传水了。 (冬) 寒冬凛冽,朔风侵肌入骨。 坤宁宫巍峨精致,处处透着冬至的喜庆。 满园冷风呼啸,殿中却是温暖如春。重重珠玉柜帘后,一人拥着绯色鹤氅,怀里还抱着一个暖手炉。 黑漆描金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金丝炭呲呲冒着红光。 太子坐在临窗炕前,手边是一碟鲅鱼饺子,他掩唇轻咳两三声,面露无奈。 “母后,这饺子我还是不吃了。” 皇后面露担忧之色,拿手背碰碰太子的额头。 “先前不是还说想吃吗,怎么这会又不想了?” 太子唇角挽起几分温和笑意:“这天冷,还是给三弟送去罢,他一人在宫中,怕是……” 皇后恼怒瞪太子一眼:“别和本宫提他,你身子本就不好,他竟然还敢推你。” 太子眉眼温润:“许是三弟不小心,且他这两日都没吃东西,他宫殿又没炭火,倘若有个好歹……” 话犹未了,太子皱眉,又连着咳了两三声。 殿中杳无声息,垂手侍立的宫人瞧见,忙忙端来川贝枇杷茶。 皇后从宫人手中接过,亲自伺候太子用下,一双峨眉紧紧蹙着,皇后百思不得其解。 “你和砚儿都是本宫的孩子,怎么偏偏他就那么不懂事。” 皇后重重叹口气,“砚儿若是有你一半明事理就好了,若非 玄静真人……罢了罢了,不提这事。” 眼角瞥见案上的鲅鱼饺子,皇后弯弯唇角,轻声:“你有这心是好事,只是怕砚儿那孩子不领情,他向来性子乖戾。” 殿中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太子垂首敛眸,长长睫毛挡去眼中的异样,他声音温润如玉。 命宫人将案上十锦攒盒的糕点也带去沈砚宫殿。 他笑笑:“这糕点我吃着不错,想来三弟也会喜欢。” 宫人福身退下。 寒冬凛冽,宫人一手提着攒盒,顶着刺骨寒风从廊檐下穿过,瑟瑟发抖。 身上的冬衣不足以御寒,尚未行至沈砚宫殿,宫人双手双足都冻得通红。 雪天路难行,宫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中,好不容易行至沈砚宫殿,眼角肩上都落满雪珠子。 “……三殿下、三殿下?” 寝殿昏暗无光,身后冷风飒飒,阴森可怖。 宫人后颈生凉,颤巍巍将十锦攒盒放在地上,又在槅扇木门上轻敲两三下。 “三殿下,太子殿下刚打发奴婢来给三殿下送吃的。” 殿中迟迟不曾有人回应,宫人无奈,只能将攒盒放在地上。 迎着风雪往外走出。 行至宫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嘎吱一声响,宫人回首望去。 沈砚遍身纯素,单薄身影落在冷风中。 冷眸垂首睥睨,忽而望见地上的攒盒,沈砚面无表情,一脚踢翻。 风雪交加,攒盒滚落台矶,顷刻间,满碟糕点散落一地,当中还混着几个饺子。 隔着雪色,宫人遥遥瞧见这一幕,大吃一惊。 提裙想要折返回去,倏然见沈砚哐当一声,重重将门关上。 木门在风雪中摇摇欲坠,沈砚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眼前。 雪珠子簌簌往下飘落,模糊了视线。 宫人双目瞪圆,不可置信望着眼前的一幕,而后愤愤咬牙,为自己喊屈。 早知如此,她才不会连夜冒着风雪过来。 怪道皇后不喜三殿下。 同为皇后一母所出,太子殿下温和儒雅,待人亲和。可三殿下…… 宫人望着那扇紧阖的槅扇木门,双眉紧皱,复又转身,絮絮叨叨离开。 身后风雪翻滚,冷风萧瑟。 园中凄冷寂静,无一人伺候在前。 殿中幽暗,沈砚只着一身象牙白长袍,昨夜起了高热,沈砚这会子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不清。 殿中无一处炭火,冷风从窗缝透入,彻骨的冰寒,饥寒交迫。 双手双足彻底无了力气,尚未行回榻边,沈砚脚步踉跄,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哐当一声巨响,落在寝殿中犹为突兀。 可也只是一瞬。 寝殿空荡寂寥,唯有少年瘦弱的身影蜷缩在殿中,凛冽寒风将他重重包裹。 眼皮很重,很重。 殿中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在风中摇曳,似晃出重重黑影。 再然后—— 沈砚彻底陷入了昏迷。 地面冷冽,并未烧着地龙。 沈砚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天、两天,又或只是过了两三个时辰。 再次醒来时,天色全黑。 皑皑白雪在园中堆积,足足有两尺多高。 身上的高热还未褪去,沈砚单手撑在地上,只觉浑身僵硬麻木。 骨节在冷风中咔嚓咔嚓作响。 好不容易直起身子,蓦地,指尖发麻,胃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痉挛疼痛。 沈砚单手抚着腹部,一不小心,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沉重的一声闷哼从胸腔溢出,少年紧紧咬着牙,努力找回残留的一丝理智。 恶心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四肢僵硬冰冷,犹如坠入深深冰湖。 蓦地,耳边闻得极细极细的一声,似是从殿外传来。 不像是宫人的声音,倒像是……爪子挠门。 细听之下,那声音又很快淹没在风雪中,转而只剩下几声孱弱猫叫。 满腹疑虑,困惑不绝。 沈砚剑眉紧皱,只当是皇后那边又寻来什么挡灾的法子,他唇角勾起几分嘲讽讥诮,不以为然。 猫叫并未停下,许是没了力气,又开始拿爪子挠门。 沈砚忍无可忍,猛地起身推开门。 漫天雪地中,一双琉璃眼睛闯入沈砚视线,小小的一团白影“吧嗒”一声撞在沈砚脚上。 约莫是饿很了,白猫叫声孱弱无力,气息微弱。 瘦骨嶙峋,唯有那双琉璃眼睛还有几分光亮。 “喵呜、喵呜……” 沈砚单手拎起白猫后颈,同那双眼睛对视。 沈砚脸上掠过几分不耐烦。 白猫乖巧缩在沈砚掌中,悄悄拿脑壳碰碰沈砚的手心。 小小的一团,兴许还没一抔雪重。 殿中无半点光影,晦暗不明。 殿中无多余的烛火,锦衾冰冷,难以御寒。 小猫颤抖着身子缩成一团,一双眼睛有气无力,似是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不知为何,它竟半点也不怕沈砚,还一味亲近人。 案几上的茶水是前日剩下的,早就凉飕飕,沈砚倒一点在掌心。 待暖和些,方伸手递过去。 小猫悄悄看他一眼,缓慢支棱起四肢,趴在沈砚手心,轻轻啜了几口。 很快喝完。 沈砚又倒了一点。 小猫乖顺,沈砚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无奈殿中并无膳食,光吃茶自然不能饱腹。 沈砚眸光一暗,少年垂首望着掌中的小猫,一双眼睛愈发黯淡。 “喵、喵呜……” 小脑袋轻轻搁在沈砚手心,凌厉的爪子收起,只剩温和一面。 沈砚垂眸 凝视,半晌,他忽然转身,朝外行去。 雪花渐渐,先前踢翻的十锦攒盒还在雪地中,沈砚俯身寻觅,良久,终于从攒盒中翻出一小碟糕点。 旁边还有几个饺子,沈砚看了一眼,转身往回走。 豆糕早不如先前酥脆,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沈砚碾碎落在掌心,又倒了一点水。 瞧见吃的,小猫连着唤了两三声,小爪子搭在沈砚手心,吃得尽兴,不过只吃了一半。 “……够了?”沈砚哑声。 风灌进来,沈砚受不住寒,又连着咳了几声。 殿中阴冷,青纱帐慢低垂,影影绰绰。 小猫抬起脑袋,眼睛圆溜溜,拿爪子拍拍剩下的糕点。 它想留给沈砚吃。 很长的一段时日,沈砚做梦都是小猫的那双琉璃眼睛。 再后来,那双琉璃眼睛逐渐模糊。 他没想到,自己竟还会梦见过往。 那只小猫最后也没活过冬日,死在了先太子宫中太监手上。 梦中种种犹如走马观花,复又睁眼,手边多出一团毛茸茸。 不是梦中骨瘦如柴的小猫,乖宝油光水滑,在明枝宫养得极好。 殿中暖融,烛光通明,缂丝屏风后隐隐传来宋令枝一声笑。 她手里提着一个攒盒,翻开,竟和梦中一样,是一小碟鲅鱼饺子。 宋令枝眉眼弯弯:“今日是冬至,该吃饺子的。” 她眼眸流转,并未直接挑明,只道,“这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眼神闪躲,显然是心虚极了。 沈砚不急着拆穿。 在宋令枝的注视下,吃了一口。饺子皮煮得稀烂软糯,入口即化。 肉馅,似是半生不熟,又像是加多了盐…… 宋令枝双目灼灼,满脸期冀:“……如何?” 沈砚面不改色,抬眸:“尚可。” 宋令枝撇撇嘴,只觉沈砚实在敷衍至极,抢过勺子想着自己亲尝。 沈砚忽然出声:“饺子是你做的?” 宋令枝眼睛宛若山月:“你怎么知道的?” 她目光望向身后,“可是你刚刚没睡着,听见我们说话了?” 沈砚深深望着宋令枝,目光意味深长。 少顷,抿平的唇角缓慢勾起。 沈砚一人吃光所有的饺子,他轻声笑:“御膳房没这个胆量。” 宋令枝不明所以。 只是那一碟饺子都让沈砚吃下,她也无从考量。 直至后来有一回,她有幸尝到自己心血来潮亲手做的饺子。 宋令枝终知晓那日沈砚的眼神是何意。 御膳房当然没这个胆量。 除非他们想背上谋害君主的罪名。!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六年后。 正值盛夏,明枝宫上下悄然无声,唯有满园日光逶迤。 蝉鸣渐渐⒓⒓[,少女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绸缎,道不尽的富贵华丽。 急步提裙,明眠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两侧廊檐下悬着金丝藤红竹帘,斑驳光影落在她脚边。 明眠走得极快,手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何时落地也不知。 侍女落后两三步跟在后面,忙忙捡起:“姑娘慢些走,皇后娘娘如今还在午歇,你这会子急急寻过去……” 明眠驻足,少女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褪去稚童的青涩,平添了几分绮丽娇艳。 眉若山月,明眸皓齿。 一双峨眉紧紧拢着,明眠焦急万分:“那怎么办,陆哥哥都跪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会子天热得厉害,若是再跪下去……” 明眠欲言又止,泫然欲泣。 侍女温声宽慰:“陆公子得陛下看重,若是旁人犯了错,陛下哪会亲口训斥?姑娘也该放宽心些,若是夫人知晓您又背着她入宫……” 明眠自幼得宋令枝欢心,可随意出入宫廷,这明枝宫她闭着眼睛都能寻到路。 闻言,明眠撇撇嘴,不满嘟囔:“谁怕她了,大不了我留在宫里陪娘娘。” 侍女笑而不语,只静静望着明眠。 明眠心中一惊,忽而又想起先前她在宫中留宿,沈砚朝自己望过来的那眼。 那双眼睛冰冷森寒,似蒙着重重浓雾,明眠不敢抬眼,匆忙福身行礼,带着侍女飞快回自己寝屋。 明明自己从未得罪过圣上,可明眠还是害怕。 思及此,倏然又想起陆承璟日日都在沈砚眼皮底下做事,不免又对陆承璟心生怜悯。 蝉鸣恼人,日影横窗。 宋令枝轻倚在贵妃榻上,一手扶着眉心,秋眸轻阖。 徐徐凉风伴在她身侧。 白芷小心翼翼执着团扇,轻为宋令枝扇风。 眼皮子沉重,似也要跟着沉沉睡去。 “白芷姐姐,白芷姐姐?” 耳边忽闻秋雁的声音落下,白芷遽然一惊,差点惊呼出声。 她怒嗔秋雁一眼,又转而去望榻上的宋令枝,白芷轻言愠怒。 “娘娘还睡着,你作甚吓我?” 秋雁连声喊冤:“我哪敢,不过是明姑娘来了,我来和姐姐说一声罢了。” 白芷愣神:“……明姑娘来了?” 树影摇曳,光影凌乱一地。 榻上的宋令枝眼眸轻抬,只闻耳边有人嘀咕,听得不甚真切。 轻轻抬眸,入目是白芷的背影。 许是怕叨扰宋令枝,白芷携着秋雁,欲悄悄往外行去。 宋令枝懒声:“怎么了?” 刚醒,她嗓音还裹挟着几分不曾清醒的迷糊,如午后芭蕉困倦。 白芷不敢隐瞒,拣着要紧事同宋令 枝道:“娘娘,是明姑娘来了,说是来为陆公子求情。” 烈日焦灼,夹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鸟雀喑哑掠过长空。 明眠眼角尚有泪珠残留,一双眼睛早就哭得通红,纤长睫毛上沾着水雾。 她小声抽噎:陆哥哥在御书房前跪了那么久,且他才从青州回来,舟车劳顿,陆哥哥的身子本来就不好……?_[(” 青州近来频频遭受蝗灾,陆承璟此行前往青州,为的也是这事。 明眠脑袋低垂,声音轻轻,似是在为陆承璟抱不平。 “怎么说,陆哥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青州那地本就偏僻荒芜,陆哥哥去了这一趟,人也清瘦不少……” 御书房近在咫尺,金窗玉槛,白玉栏杆映着亮堂日光。 陆承璟跪在台矶上,日光炎炎,无情浇落在陆承璟肩上。 薄唇惨白如纸,一张脸血色全无。 明眠声音一顿,眼睛又红了,攥着宋令枝的衣袂小声求情。 “娘娘,陆哥哥都跪了快三个时辰了,再这般跪下去,我怕他……” 嗓音哽咽,明眠泪如雨下。 宋令枝拍拍明眠的手,转首回望急急赶来的白芷:“可曾问清楚了?” 白芷福身,应了声“是”。 “陛下确实是因着青州的事动气,说是青州知府给陆公子送去了一百两黄金……” 明眠红着双眼,打断:“陆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白芷抿唇,低声道:“……还有五个舞姬,说是西域人,能歌善舞,貌美倾城。” 明眠所有声音都哽在喉咙,瞪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陆哥哥收下了?” 白芷忙忙道:“这奴婢倒是不知,陆公子他……” 明眠眼周更红了,她狠狠瞪着御书房前那抹清瘦身影一眼,挽着宋令枝往回走。 明眠笃定白芷是担心自己受不住,故而才不说实话。 “不去了不去了,活该他在日头下跪三个时辰。才三个时辰,陛下未免太仁慈了,他这种人,就该跪上一整日……” 明眠咬牙切齿,簌簌泪珠顺着眼角滚落。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笑得温和:“怎么,刚刚不是还说小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吗,怎么转会功夫就变脸了?” 明眠偏过眼睛:“谁说他了,我在说我自己。” 思及白芷刚刚提的那几个舞姬,明眠心酸更甚:“那些舞姬,真的那么……漂亮吗?” 白芷轻声笑:“奴婢也不曾见过,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明眠抿唇,不信,只当白芷是故意搪塞自己。 又悄悄从袖中掏出靶镜,偷看一二。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望明眠:“不想求情了?” 赤日当空,华盖和五明扇撑在身后,明眠仍觉得脚尖滚烫,更妄论陆承璟还跪在殿前。 她红唇紧抿,转而望陆承璟一眼,忽而又讪讪收回目光。 心中不舍,可又 裹挟着别的情绪。 明眠犹豫不决:“不、不求了。” 稍顿,又改了主意,让他再跪半刻钟罢,长长记性也好。℅℅[” 宋令枝笑而不语,无奈摇摇头,命人好生将明眠送回明府,转身提裙步入殿中。 御书房内。 隔着玻璃炕屏,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燃着松柏宫香,青烟氤氲。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明黄锦袍,长身玉立。 颀长身影立在画案后。 闻得宋令枝的脚步声,沈砚眼眸未抬。白净修长的手指握着蟹爪笔,他淡声。 “有人找你求情了?” 宋令枝缓步行至沈砚身侧,漫不经心从沈砚手中接过蟹爪笔。 雪浪纸平铺在画案上,纸上红莲数枝,露珠欲坠不坠。 湖面涟漪渐起,三两锦鲤躲在莲叶下嬉闹打趣。 宋令枝擅丹青,顺着沈砚笔触往下,不多时,又一株红莲悄然诞生于纸上。 宋令枝轻轻挽唇,鬓间金镶玉步摇轻晃,她笑笑。 “确实有,不过倒不是为他来的。” 沈砚转首凝眸,牢牢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莞尔,手中蟹爪笔轻落在沈砚手背,嫣红颜料在沈砚手背晕染而开,薄薄的一片。 宋令枝声音轻而缓。 “宫人说,你早上又动怒了。先前太医才交待,让你放宽心,不能常常动气。” 宋令枝慢条斯理,蟹爪笔从沈砚手背滑落,落向雪浪纸上。 “且动气的人易衰老,总不能你还不到三十,就……” 握着蟹爪笔的手忽然被人紧紧握住,沈砚身子往前,轻而易举笼住宋令枝半边身子。 喉结滚动,沈砚喉间溢出一声笑。 喑哑黯淡嗓音落在宋令枝耳边,似雁过平湖。 耳尖红透如血珠,落下阵阵滚烫。 宋令枝下意识往旁避开,沈砚又一只手落在自己手上,牢牢将人圈住。 他哑然,声音低低:“宋令枝,那年上元节,你第一回见我。” 四目相对,宋令枝眼睫颤动,浅色眼眸蕴着心虚闪躲。 ”你是看中我这张脸,还是……” 宋令枝心虚别过目光。 一见钟情,看上的除了脸还能有什么。 又一声笑从沈砚喉间溢出。 宋令枝手指颤栗,差点握不住蟹爪笔。 沈砚眼中渐暗,勾起的唇角半点笑意也无。 黑影重重覆在宋令枝身后,他垂首,无视身前差点站不稳的宋令枝。 宛若严师般:“错了,再画。” 宋令枝身影一颤。 颜料在蟹爪笔笔尖晕染而开,水雾潋滟。 纸上红莲羞赧待绽,笔尖轻触在红莲之上,颜料顺着雪浪纸晕开。 手中的蟹爪笔松开又捏紧,松开又捏紧。 好几回,蟹爪笔差点滚落在地。 “错了,再画。” 身后沈砚声音冷静,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宋令枝欲哭无泪:“沈、沈砚……” …… 良久。 纸上红莲上轻垂的露珠终于顺着花瓣滚落,淌落在青绿莲叶之上。 最后一笔落下,宋令枝身子陡然无力,如断线纸鸢落在沈砚掌中。 纤长睫毛泪珠晕染,颤若蝉翼。 脑中空白,宋令枝晕晕乎乎,总觉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 余光瞥见映在槅扇木窗上的日光,宋令枝遽然一惊,猛地想起殿外还跪着一人。 “陆承璟,陆承璟还在外面跪着!” 她早分不清今夕何夕,哪里还记得清自己进来了多久,陆承璟又在外面跪了多久。 沈砚眸色暗下,握着宋令枝手腕的手指骨节分明。 他凉凉一笑。 他轻声笑道:“胆子大了。” 这时候居然还有闲心管他人的闲事,还能提他人的名。 宋令枝摇头如拨浪鼓:“不、不是。我没有……” 余音消失在唇齿之间。 好不容易画完的红莲彻底作废,雪浪纸染上大片大片颜料,轻飘飘落在地上。 画案上笔墨悉数被推落在地。 案几上的熏笼仍燃着熏香,宋令枝眼角逐渐染上水雾。 透过一双朦胧杏眸,宋令枝望见层层青烟往上缥缈,轻盈笼住上方檐角挂着的鎏金珐琅灯笼。 楹花窗外树影婆娑,风拂树梢。 殿前台矶上早早空无一人,只有日光满地。!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黄沙满天,尘埃飞扬。 一轮红日悄无声息悬挂在天边,似耄耋老人静静俯瞰众生。 血流成河,伏尸千万。 象征着大周的旌旗高高立在夕阳中,上万士兵手持刀剑利盾,严阵以待。 自去岁伊始,匈奴人频频犯大周边境,如今沈砚御驾亲征,士气大振。 秃鹫掠过长空,为首的将军手持利剑,振臂高呼。 “陛下有令,取匈奴王首级者,赏金万两!杀——” “杀——” “杀——” 漫天黄土顷刻高扬,模糊了视线。 厮杀声、惊呼声、尖叫声,无数声音裹挟在一处,震耳欲聋。 殷红的血珠子流淌一地,映照着满天落日。 沈砚高坐马背,抬臂来弓,箭矢穿过沙场,直直落在敌军头颅。 刹那。 血肉模糊,如瀑鲜血喷涌而出,鲜血直流。 沈砚面容冷峻,一双眼睛早就杀红。斑驳光影落在棱角分明的下颌,分不清是夕阳还是鲜血。 马蹄扰乱了满天尘土,岳栩攥紧缰绳,急急奔至沈砚身边。 连着二天二夜不曾合眼,沈砚周身阴翳遍布,双手沾满鲜血,如同地狱前来索命的阴曹鬼差。 岳栩瞳孔缩紧:“陛下,您的肩膀……” 沈砚面无表情抬手,打断岳栩的话:“前方如何?” 岳栩不敢隐瞒:“匈奴王死伤惨重,如今已从西边逃走。” 那一处沈砚早早埋下伏兵,匈奴王此去,无异自投罗网。 岳栩沉声:“陛下,您已多日不曾歇息,匈奴王自有……” 红日如淬血一般灼目,沈砚面若冰霜,手中的缰绳拽紧。 放眼望去,尘土遮天,战士的厮杀声响彻云霄。 乘胜追击,才是沈砚往日的作风。 沈砚冷声:“朕无碍,传朕旨意,命二军……” “——陛下!” 凡体肉身,沈砚肩上汩汩流着鲜血,应是昨日留下的伤口又一次崩开了。 岳栩冒着大不敬,上前拱手:“臣离京前,曾答应皇后娘娘,务必护好陛下周全。” 黄昏散尽,沙场上血迹斑驳,光怪陆离,号角不绝于耳。 不远处,匈奴人不堪重负,抱头鼠窜,为首的匈奴王早就不见踪影。 沈砚眸光冰冷,乍然闻得宋令枝的名字,眉眼的冷意褪去两二分。 略有松动。 少顷,他抬了抬手。 …… 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红墙黄瓦,檐角上落日尽散,只余二二两两的黄雀挨在一处。 明枝宫上下悄无声息,宫人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悄无人低语。 佛堂香烟萦绕,杳杳木鱼声从宋令枝手中传出。 她曲 膝半跪在蒲团上,双眼轻阖。 廊外台矶上余晖洒落,稀薄日光穿过金丝藤红竹帘。 遥遥的,宋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顺着乌木长廊迤逦而行,愁容满面。 秋雁仔细搀扶着宋老夫人,忧心忡忡。 “老夫人,娘娘这两日都是这般。” 秋雁小声嘀咕,“自从收到边关来信后,娘娘日日都守在佛堂。” 宋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年岁渐长,她如今身子骨也不似先前那般硬朗。 秋雁不敢大意,小心翼翼搀扶着宋老夫人,深怕宋老夫人磕着碰着。 明黄毡帘挽起,宋令枝仍在佛前长跪,眉眼平静温和。 闻得身后祖母的声音,宋令枝眉眼掠过片刻的怔愣,而后急急转首。 “祖母。” 她忙不迭起身,从秋雁手中接过宋老夫人,宋令枝轻声。 “您怎么来了?” 侧首,望见低垂眉眼站在身后的秋雁,宋令枝双眉拧紧,“怎么还惊动祖母了?” 宋老夫人拍拍宋令枝手背,挽着她手臂笑得温和。 “不关秋雁的事,是我自己要入宫的。” 祖孙二人踩着夕阳,缓缓走出佛堂,“你这些日子也不大出宫,祖母想着过来瞧瞧你。” 她目光细细在宋令枝脸上打量,眼中满是心疼怜惜。 “瘦了不少。” 宋令枝挽唇,不忍祖母担忧,只拣好听的话哄宋老夫人。 “没有的事,不过是这些日子天气暖和了,不似之前穿得那般臃肿罢了。” 宋令枝温声细语,眉眼如常,与往日无异。 宋老夫人自小看着宋令枝长大,哪能看不穿宋令枝的小心思。 她无声叹口气,拥着宋令枝道。 “是祖母眼神不好了,一年不如一年。” 宋令枝笑着哄人:“没有的事。” 宋老夫人趁机道:“正好,祖母让厨房炖了燕窝粥,等会你陪祖母一起喝。那厨子是先前江南跟着来的,手艺一等一的好。” 她压低声音,挥挥手示意宋令枝附耳过去。 “便是御膳房的主厨,兴许还比不上。” 宋令枝笑着说“好”。 眼眸低垂,长长睫毛掩去眼底无尽的担忧。 前日边关来信,说是沈砚在追捕匈奴王的途中下落不明,京中人人自危,宋令枝亦是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昨夜梦中惊醒,梦里的沈砚浑身是血,身后白骨堆积如山。 宋令枝再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 宋老夫人温声宽慰:“陛下那你不用担心,边关路途遥远,兴许他这会子已经……” “我知道。”宋令枝垂首敛眸,她声音轻轻,“祖母,他答应我会平安归来的。” 落日映照在宋令枝脸上,宋老夫人凝望宋令枝半晌,终点点头:“你能想通就好,祖母只是担心……” 一语未了,倏然见白芷步履匆匆从宫门口跑来,惊慌失措。 “娘娘、娘娘!边关来信了!” …… 半月后。 铜镜通透空明,映出宋令枝一张姣好的容颜。 螺黛握在手心,宋令枝手持靶镜,望了又望。 镜中女子薄粉敷面,冰肌莹澈。 宋令枝细细端详自己半晌,终觉不妥:“白芷,你过来瞧瞧,可是我昨夜睡得不好,怎么眼下青黛这般重。” 白芷眉眼弯弯,笑着道。 “陛下今日凯旋回京,娘娘睡不着也是人之常情。” 话里话外,都不曾反驳宋令枝的话。 宋令枝大惊:“那可不行,快快取我的簪花棒来。” 她小声嘟哝,“听说匈奴王献了十来位美姬……” 白芷捂唇笑出声:“娘娘说的哪里话,陛下心中向来只有娘娘一人的。” 宋令枝双眉皱紧:“可我听闻,匈奴女子奔放大胆,还天生自带异香,能歌善舞,歌声如黄鹂空灵。” 白芷轻声笑:“娘娘放宽心,陛下不是那等子眼皮子浅的人。” 宋令枝将信将疑,转首凝望镜中的自己。 云堆翠髻,满头珠翠。 许是这些时日提心吊胆,宋令枝憔悴不少,身影清瘦。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玉无暇,簪花棒倒在手中,捻碎的花粉扑散在眼下,也挡不住脸上的苍白。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终还是看不惯,重新梳妆。 折腾半晌,终从明枝宫离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乾清宫行去。 夕阳西下,日影横窗。 廊檐下宫人悄声侍立,遥遥瞧见宋令枝前来,忙忙上前福身请安。 宋令枝款步提裙:“陛下可在殿中?” “在、在……”宫人语气结巴,支吾着拦下宋令枝,“娘娘,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殿。” 白芷冷声呵斥:“大胆,竟然连娘娘都敢拦?” 宫人俯首跪地:“娘娘,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真的是陛下、是陛下……” 宋令枝厉声:“陛下回宫后就一直在寝殿?” 宫人连声应“是”,声音颤颤巍巍:“陛下在浴池,只让人将匈奴王送来的……” 话犹未了,宋令枝已然越过人,曳地长裙拖拽着日光。 沈砚的寝殿近在咫尺。 宋令枝脑中乱哄哄,耳边只有宫人未尽的那句。 匈奴王送来的…… 传言匈奴王为向沈砚求和投诚,特向大周献上了十来位美人。 殿前无人垂手侍立,宋令枝脸若冰霜,用力往前一推。 宋令枝身影越过缂丝屏风,浴池白雾氤氲,隔着重重金玉珠帘,隐约可见水雾缭绕。 “沈砚,你怎么敢……” 珠帘甩在身后,颗颗珠玉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水雾升腾,袅袅白雾模糊了视线。 入目所及,只有沈砚一人的身影。轻薄寝衣笼在肩上,水声潺潺。 浴池空透,一览无余。 除了沈砚,再无他人身影。 满腔的兴师问罪哽在喉间,宋令枝别过脸,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两二分。 “你怎么敢、敢让人拦我的?” 浴池水声荡漾,少顷,也不见有人应答。 宋令枝不得已,只能转首。 视线不偏不倚和沈砚撞上。 耳尖如淬了血珠子,眼睫飞快扑簌。 池中人还是和离京那般,面容白净,一点胡渣也不见,半点也不见行军打仗的沧桑。 宋令枝狐疑:你怎么……㈢[(” “过来。” 低沉的一声落下,顺着白雾飘至宋令枝耳边。 宋令枝提裙,缓慢踱步而去,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在殿中四处逡巡。 沈砚低声勾唇:“找什么?” 宋令枝目光终回至沈砚脸上,眼中闪躲,她还是对那些美人耿耿于怀:“不是说,匈奴送了好些东西……” 沈砚面上淡淡:“在那。” 不大不小的黄花梨锦匣,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宋令枝好奇抬眸:“你让宫人送来的,就是这个?” 锦匣打开,竟是一身珠光熠熠的珠衣,其中点缀着珠石。 鸽血色宝石嵌在中央,宋令枝面露不解:“这是什么?这么短,怎么和我的心衣好像……” 声音越来越低。 对上沈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宋令枝陡然生出几分忐忑不安。 宋令枝脸红耳赤,顾不得怀里的锦匣,慌不择路往殿外跑去。 “你、你先沐浴,我回宫等你……” 语无伦次。 宋令枝脚底抹油,瞬间消失在浴池边。 身后只有沈砚喑哑的一声笑落下。 槅扇木门近在咫尺,手指轻碰木门瞬间,宋令枝后知后觉,锦匣还在自己手上。 光天化日,且沈砚才回京,若是让秋雁和白芷瞧见自己抱着这玩意回宫…… 脸上红晕渐甚。 蓦地,宋令枝指尖轻顿。 …… 槅扇木门迟迟没有推开。 沈砚轻倚在池边,一双剑眉轻拢。寝衣之下,裂开的伤口一点点沁出血丝。 沈砚一双晦暗眸子沉了两二分。 他垂首,目光在肩上轻轻一瞥。 倏尔,身后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衣裙窸窣,宋令枝娇小身影覆在沈砚身后。 沈砚眸色一顿,转首侧眸,正好对上宋令枝一双浅色眸子。 水雾潋滟,宛若秋水。 珠衣轻捧在宋令枝手心,宋令枝空出一手,无声落在沈砚搭在浴池边上的手背。 轻轻打着圈。 “沈砚。” 少许水珠散落在珠衣上,珍珠莹润,光泽透亮。 宋令枝俯身,温热气息落在沈砚颈间,她声音低低。 “你帮我……穿上。” 最后二字几乎是用气音发出。 沈砚眸色一暗,嗓音哑了两二分,他沉声:“宋令枝……” 手上的触感越发清晰,宋令枝在他掌心悄悄挠了两下。 沈砚眸色沉沉,猛然转身。 水花溅起,齐齐浇落在二人身上。 沈砚反客为主,手指紧紧握住宋令枝。 气息沉重。 浴池悄然,昏黄烛光映出两道相拥身影。 唇齿相依。 “沈砚,沈……” 倏然,宋令枝猛地用力,目光垂落,果真在沈砚肩上望见一道长长伤疤,狰狞可怖,隐约可见血迹斑驳。 果然如此。 所以故意支开她,不让她瞧见。 单手抡起拳,然落在沈砚肩上的力道却是收了又收,最后只剩下无声一拳。 宋令枝轻声哽咽:“……你说过会平安归来的。” 沈砚薄唇落在她眼角,一一吻去宋令枝眼角的泪珠:“我的错。” 宋令枝双眼通红,小小的鼻翼轻耸,她泣不成声。 “当然是你错了。” 锦匣还抱在怀里,宋令枝小声啜泣,往后退开两二步。 “你还伤着,我让人传太医过来……” 话音未落,陡地,宋令枝瞳孔一紧,她整个人直直被拽入水中。 “沈砚,你的肩膀……” 惊呼声消匿在唇间,只余水声渐渐。 …… 少顷。 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滑落,满头青丝垂在身后。 锦衣无声飘落在水面。 珠衣上身。 鸽血色欧泊宝石熠熠生辉,烛光摇曳,落在身前的殷.红之上。 耳尖如缀上红珊瑚,宋令枝别过眼睛,水面波光粼粼,清楚望见自己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 以及那身……珠衣。 宋令枝后悔不已,心跳如擂鼓,掷地有声。 宋令枝语无伦次:“你、你还伤着……” “……怎么?” 沈砚低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落在宋令枝颈后。 “打了胜仗,皇后娘娘不该有赏赐吗?” 水声淹没了所有。!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沈砚是晚秋回的京城,转眼已是寒冬腊月。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簌簌冷风拂落在脸上,冷意森然。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今早起来,入目所及白茫茫一片,似银装素裹。 宋令枝一身朱红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肩上披着柔软鹤氅,又戴着雪帽。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便是如此,白芷仍不放心,絮叨好一阵。 青缎软轿铺着柔软舒适的狼皮褥子,踩上去悄然无声。 轿子落地,冷风瞬间拂开身上残留的热气,冷意重重,裹挟在宋令枝周身。 养心殿前的宫人提着羊角宫灯,认出宋令枝的车舆,忙忙拱手上前,亲自迎人入了偏殿。 “娘娘,陛下还在同陆大人仪事……” 当年在街上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少年,如今已是沈砚的左膀右臂。 宋令枝摆手,呼出的气息在空中成了白雾。 她揣紧怀里的暖手炉:“陛下今日的药可吃了?” 同匈奴那一战,沈砚连破对方十万大军,长剑直取匈奴将领首级。 可肩上却也落下长长一道疤痕,后背刀疤亦是不少。 沙场上刀剑无眼,宋令枝无奈,只能日日盯着人吃药。 宫人不敢隐瞒:“娘娘送来的药膳,陛下都吃了,先前太医也来瞧过一回。” 话落,又将太医的叮嘱如实向宋令枝转述。 宋令枝颔首,并未随着宫人前往偏殿,只从白芷手中接过玻璃绣灯,只身往梅园行去。 白芷福身上前,试图劝说:“天冷,还是奴婢陪娘娘一起去罢。” “不必,我一个人走走便好,莫让人跟着。” 白芷无奈,只能点头应允。 天上雪珠子如搓棉扯絮,簌簌飘落在宋令枝肩上。 梅园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只余雪珠子迷眼。 簇簇红梅似胭脂点缀在枝头,走近了瞧,方见那红梅之上叠着细碎雪珠子。 抬手拂去,碎雪沁凉,沾染着重重冷意。 红梅横亘在上空,隔着朦胧雪雾,宋令枝踮起脚,指尖轻碰树梢的那一刻。 倏然,身后有人越过自己。 修长白净手指落在红梅一端,沈砚长身玉立,轻而易举折下一支红梅。 宋令枝惊喜转身,眉梢眼角雀跃溢满,一双眼睛澄澈空明,映照满天雪色。 “沈砚。” 眉眼弯弯,宋令枝怀里抱着一支红梅,仰着一双秋水杏眸笑。 “我有东西给你。” 左手背在身后,始终不曾摊开见人。 皑皑白雪飘落在二人中间,宋令枝眼中狡黠尽染。 沈砚垂眸低望。 宋令枝左手又往后藏了一藏,一双眼睛熠熠。 沈 砚面不改色,黑眸淡然,轻轻瞥视宋令枝。 “握着雪团,不冷?” 小心思被戳穿,宋令枝唇角笑意僵滞半分,而后别过脸,悄悄将左手藏着的雪团碾碎洒落在身后。 风雪飘摇,雪珠子从宋令枝指尖滑落,并不显得突兀。 宋令枝偏首,避过沈砚的灼灼目光,她心虚垂眼:“才没有。” 左手摊开在沈砚眼前,白净的手心空无一物,只是指尖冻得通红。 宋令枝理直气壮:“你猜错了。” 沈砚不动声色点头:“嗯。” “那你……” “我也有东西给你。” 宋令枝面上一喜:“是什么?” 摊开的手心并未收走,宋令枝满怀期冀望着沈砚。 她看见沈砚握拳轻放在自己掌心。 而后—— 宋令枝蓦然瞪圆一双眼睛,冰冷再一次回到自己掌心。 捉弄沈砚不成,还反过来被沈砚捉弄。 手心的雪团冰冷森寒,冬雪融化在手中。 宋令枝气不过,飞快甩开手上的雪团:“沈砚,你怎么敢……” 倏尔,万物无声。 后背直直撞在身后梅树,满树雪珠摇曳,洋洋洒洒落在二人身上。 宋令枝下意识闭上眼。 秋眸紧阖,纤长睫毛扑簌,雪珠落下阵阵凉意。 下颌被人抬起,落在唇上的力道如风雪翻涌。 雪珠落在眼角,落在肩上。 脚下雪地松软,宋令枝趔趄往后,差点从沈砚掌中溜下。 她又一次被人揽在怀里。 …… 风雪潇潇,无尽白雪淹没了尘间万物。 展眼又是上元节。 明眠早早同陆承璟约好,少女锦衣华服,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笑靥如花,薄粉敷面。 手中的靶镜望了又望,须臾又抬手,轻抚自己鬓间的飞仙髻。 左看右瞧,终还是半点信心也无。 提裙飞快奔至宋令枝身前:“娘娘,啾啾好看吗?” 她从小出入宫廷,在宋令枝身前说话也不避讳。 云黎怀中抱着油光水滑的白猫,闻言,转首瞪明眠一眼。 “见了皇后娘娘也不请安行礼,哪里学的规矩?” 明眠不满回瞪母亲一眼,又挪至宋令枝身前,抬首以盼。 小姑娘出落得水灵,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 明眠捧着脸,凑到宋令枝眼皮子底下,笑眼宛如弓月。 为今夜,她还特地贴了面靥,莹润珍珠贴在双颊,可谓燕妒莺惭。 “陆哥哥会喜欢吗?” 宋令枝搂着人直笑:“喜欢喜欢,他定是喜欢的。” 明眠窝在宋令枝怀里,哼哼唧唧。她嘴甜,不多时,又哄得宋令枝开怀莞尔,粲然一笑。 明眠掐着手指头:“娘娘好看,啾 啾也好看。” 明眠悄悄凑近宋令枝,“娘娘,陛下会给陆哥哥赐婚吗?” 陆承璟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他是沈砚一手提拔的,功课也在宗室子弟之上。 先前沈砚御驾亲征,也是陆承璟协助监国。 沈砚膝下无子,陆承璟瞬间成了满朝文武的“香饽饽”,人人都想榜下捉婿。 如若沈砚真有心让陆承璟继位,那自己家自然是水涨船高,一步登天。 “娘娘,他们都说陆□□后会……” “——明眠!”云黎冷声呵斥,“不许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明眠撇撇嘴,小声嘟哝:“凶我作甚,我只是不想让陆哥哥和兵部尚书家结亲。” 与储君一事无关,云黎悄声松口气,望着不谙世事的明眠无可奈何。 宋令枝挽起唇角:“这事我倒是做不了主,你陆哥哥的亲事,该是他自己作主才是。” 明眠一张脸由阴转晴,霎时喜笑颜开,她胸有成竹:“那陆哥哥定是心悦我的!” 又陪着明眠在园中玩了一会,从明府离开,天色渐黑。 长街白雪洒落,许是上元夜,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酒楼各处掌灯,亮如白昼。说书先生洪亮的嗓门从酒楼传出,声情并茂。 “话说那匈奴王一朝棋败,落荒而逃。黄沙漫天,黑云翻滚,圣上手持龙舌弓……” 说的是沈砚御驾亲征一事。 匈奴连连惨败,亲自向沈砚递了投降书。 此事过后,边关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国也不敢再轻敌,老实本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白芷搀扶着宋令枝登上脚凳:“这说书先生倒是有趣,说得好像他也去了边关似的。” 宋令枝笑着摇摇头。 素手纤纤,尚未挽起车帘。 陡地,墨绿车帘先一步被人挽起。 宋令枝眼睛弯弯,和沈砚一双深邃漆黑眸子撞上。 回宫的行程暂且搁置。 约莫是上元节,长街处处灯笼高挂,锦绣满眸。 烛光高照,京城各处灯火通明,烛光映照在潺潺江水上,水天一色。 画舫泊在岸边,遥遥的,亦能闻得细乐声喧。 甲板晃动,顺着江水摇曳不止。 宋令枝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扶着对方的手踏上画舫。 宋家的画舫亦在江中。 宋令枝挽唇笑:“我祖母今夜也在江上听曲。” 若早知沈砚出宫,她便让宋老夫人等自己再开船。 沈砚侧目凝眸:“你想陪他们?” 宋令枝眼睫轻眨。 江边两岸烛光落在宋令枝眼中,似星辰灼目。 “今夜……” 宋令枝声音低低,她偏过头,目光落在辽阔江面上。 “今夜先陪你。”宋令枝声音极低,“明日再陪祖母。” 江面喧闹,隐约闻得丝竹悠扬,伴着水声传来。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九十六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忽的侧身,伸手捏住宋令枝下颌,薄唇落在宋令枝唇角。 江水摇荡,宋令枝只觉脚下不稳,又不敢用力推开眼前的黑影。 仰着头,任由沈砚予取予求。 “有、有人在看……” 细碎声音自唇间溢出。 落在唇上的力道不减反增,沈砚声音低沉喑哑:“他们不敢。” 宫人低垂着脑袋,不远不近跟着,并不敢抬头偷看半分。 只知帝后二人在甲板上站了好一阵。 半晌,宋令枝忽然推开人,恼羞成怒给了沈砚一拳,提裙,步履匆匆往雀室跑去。 寒冬森寒,雀室点着金丝炭,熏笼搁在手边,烧得滚烫。 唇角似破了皮,疼得厉害。 宋令枝回首,恶狠狠剜了罪魁祸首一眼,又拿着靶镜端详自己。 宋令枝双眉紧皱,埋怨沈砚:“都怪你,明日秋雁又该笑话我了。” 沈砚明知故问,从宋令枝手中接过靶镜:“……笑你什么?” 宋令枝扬起下颌,眼神怨怒:“你看我的唇角……” 黑影再一次覆在自己上方,搭在案几上的手亦被沈砚紧紧攥住,十指相握。 楹花窗子映出两道长长身影。 落在唇上的力道不似先前那般,沈砚动作极轻极轻,如雁过无痕。 宋令枝拽紧对方衣袂,红着双颊,嗓音透着无尽的羞赧。 “你可以、可以不用这般小心……” 声音渐微,只余气音。 沈砚垂首低眉,背对着烛光,一双深色眸子晦暗不明,只唇角勾起浅淡笑意。 “宋令枝。“ 指尖微凉,轻碰宋令枝耳尖。 宋令枝耳尖滚烫灼热。 沈砚哑然失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宋令枝眼神闪躲:“知、知道。” 她手指再一次被人握上。 …… 不知何时,窗外陆陆续续飘起了小雪,白色雪珠子落下,视野模糊不清。 耳边的声乐古琴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良久,雀室烛花颤动,终有人走出。 宋令枝手中提着一盏天灯,烛光婆娑,照亮宋令枝半张脸。 她悄悄侧目,想偷看沈砚在天灯上写了什么,无奈光影晦暗,看得并不真切。 宋令枝又往旁侧了一侧:“你写了什么?” 沈砚转眸凝望。 宋令枝眨眨眼,揣度沈砚的心思,她慢吞吞:“……国泰民安?” 沈砚从容不迫,只淡声:“宋令枝。” 宋令枝不明所以,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唤我做什么,我是问你天灯上写了什么……” 余音戛然而止。 沈砚的天灯上,只有“宋令枝”三字。 人生一世,众生所求千千万万。 沈砚这一生所求,不过宋令枝一人而已。 从前是,以后亦是。!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青梅竹马if(一) 寒冬凛冽,簌簌白雪洒落在台矶上,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宫中上下白茫茫一片,入目满地的霜白。 御膳房热火朝天,锅灶前的火焰燃得极高,锅碗瓢盆相撞在一处。 三三两两宫人凑在一处,嗑着瓜子交头接耳。 在御膳房做事的,自然比不得伺候主子的。宫人裹着轻薄冬衣,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一双手在水中泡了半天,早就冻得通红。口中呼出的气息全成了白雾,宫人颤着声音道。 “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何时能暖和些。若是我也在太子宫中伺候就好了,先前我见太子殿下宫中的侍女,用的都是金丝炭,可金贵着呢。” “不害臊的小蹄子,亏得这话你也敢说出口。再说,伺候贵人就都是好的吗?你怎么不说在三殿下宫中伺候的……” 话犹未了,当即挨了一拳打。 “要死,你怎么敢提那位?不要命了?” 满宫上下,无人不知三殿下沈砚虽和太子同为皇后所出,二人性情却是大相径庭。 沈砚阴郁偏执,一双漆黑瞳仁望人时总是冷冰冰的,如千年深潭。 宫人瞧见沈砚,总是远远躲着走。 一个不得皇后欢心的主子,自然没有巴结的必要。 “昨日太子好心,打发宫人给他送去膳食,他愣是一口没动,还将攒盒踢翻了……罢罢,不提他。我怎么听说,今儿有位大人入宫?” “哪是什么大人,是江南宋家那位,听说他去岁捐了五十万两黄金赈灾,陛下念他心善,特召他入宫觐见,好像他家里的姑娘也跟着入宫了。” “奇怪,橱柜上的羊奶怎么好像少了?” …… 雪色连成天,雪珠子铺天盖地,洋洋洒洒飘落一身。 沈砚眉眼冷冽,疾步穿过夹道。红墙黄瓦,宫墙高高伫立,放眼望去,只余冷白满眸。 怀里倏然传来一声孱弱的猫叫,白猫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熠熠,宛若琉璃灼目。 嘴上还有一点羊奶渍。它咂巴咂巴嘴,又拿脑袋在沈砚臂弯蹭了蹭。 乖巧讨好。 沈砚眼中的冷意难得褪去三分,他垂首,手指抬至半空,忽然又收了回去。 指尖冰冷,半点暖意也无。 怀中的白猫本就身子骨羸弱,不堪一击,若是再受寒了…… 沈砚眸色一暗,只隔着衣袂轻抚白猫的脑袋。 白猫窝在沈砚臂弯,舒适弯起双眼。 外面天寒地冻,终究比不得殿中,且沈砚身子还晕晕沉沉,眼前模糊,脚下趔趄,差点站不稳。 他咬唇,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暂且唤回几分理智。 寒意笼罩在周身,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地上的雪约莫有一尺多高。 沈砚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中,陡地,他 忽的停下。 长长的夹道空无一人,呼啸风声掠过耳畔。 裹挟着轻微的一记声响。 很轻很轻的一声?_[(,若非沈砚耳力超群,定然觉察不出。 他稍稍转首,脚步放缓。 身后雪白满地,不见有任何身影。 沈砚双眉渐拢,抱紧怀中的白猫,又往前走了两三步。 身后又是一声响落下。 沈砚猛地转身,凝眸往后飞奔而去:“——谁?” 他嗓音阴冷,透着无尽的冷意。 石狮子后蹲着一人,身影娇小,身上穿金戴银,似是哪家的姑娘。 沈砚瞧着面生,眼前的女孩,他从未在宫中见过。 “哪个宫的?”沈砚面若冰霜,沉着脸问人。 烟紫色织金锦长袍曳地,宋令枝披着羽缎对衿褂子,通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白皙细腻的小脸。 身量还未长开,宋令枝如今还比不得身侧的石狮子高。 她抱紧手中的暖炉,战战兢兢往后退去两三步。 宋令枝今日是随父亲入宫的,后来又同侍女走散。 入宫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随意乱走,省得冲撞了贵人。 宋令枝牢牢记在心上,本想着在原地等侍女回来,可雪大如席,她实在受不住寒。 只能凭着记忆,踉踉跄跄寻回。 宫中夹道错综复杂,一路行来,她也只瞧见沈砚一人。 寒冬腊月,少年身上不过轻薄一身冬衣,不足以御寒。 宋令枝颤巍巍从地上站起:“……你、你不冷吗?” 沈砚面无表情,只垂眼盯着宋令枝,不语。 宋令枝又往后退开半步,仰着一张小脸,小心翼翼道。 “你认得去潮音阁的路吗?” 圣上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宋瀚远也在宴请之列。只要回到潮音阁,宋令枝就能寻回父亲。 宋令枝打量沈砚的同时,沈砚也在望着对方。他自是知晓皇帝今日在潮音阁设宴,眼前的人不认得自己,又恰好是圣上宴请之人…… 沈砚双眉紧拧:“宋瀚远是你何人?” 宋令枝双眼一亮:“你认得我父亲?那你是不是……” 沈砚面无表情打断:“不认识。” 宋令枝讪讪缩回脑袋,她声音低了两三分。 许是在冷风中站久了,宋令枝嗓子干哑,刚出声,又接连咳嗽,连着呛了几声。 宋令枝掩唇,一张脸都呛红:“那你、你认得潮音阁怎么走吗?” 若是沈砚也不知晓,她怕是又得在冷风中等人了。 这一处偏僻,也不知道多久远才有宫人路过。 沈砚静静望着宋令枝半晌,须臾方道:“从那过去,再转过一扇宫门,沿着御湖往前……” 垂首望见宋令枝疑虑渐生的一双秋眸,沈砚冷声,“你是不是没听懂?” 宋令枝窘迫 颔首:“你刚刚说,御湖怎么走?” …… 少顷。 宋令枝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她人小,且天又下着雪,足尖冰冷。 宋令枝走不快,又怕跟丢沈砚,摔倒了也不敢耽搁,急匆匆从地上爬起,笑着跑至沈砚身侧。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靥如花。锦袍上的落雪被拂去,宋令枝笑笑:“……哥哥。” 沈砚冷着脸:“我不是你哥。” 宋令枝讷讷:“……哦。” 小脚踩在地上,坑坑洼洼踩出两行脚印。 许是天冷,宋令枝觉得沈砚不似先前走得那般快了。 雪花簌簌,冷风萧瑟。 遥遥闻见潮音阁时,宋令枝眉开眼笑,鬓间的金镶玉步摇晃动。 空中不时传来细乐声喧,宋令枝抱紧手中的暖手炉,往前跑了两三步,复又跑回来。 “哥哥……你、你先在这里等我。” 先前她就瞧见了,沈砚身上并无御寒之物,约莫是袖中藏着东西,沈砚一直笼着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着。 手中的暖手炉还有余热,宋令枝将手炉塞给沈砚。 “这个你先拿着暖手,我先进去寻我父亲。” 话落,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宫人垂手侍立在廊檐下,秋雁和白芷寻不到自家主子,急得团团转。 宋瀚远背手站在檐下,面色凝重:“人呢,枝枝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孩子,且入宫前……” “——父亲!父亲!” 曲桥横亘在湖上,宋令枝踩着皑皑白雪,朝宋瀚远飞奔而去。 两手抱住宋瀚远的胳膊。 宋瀚远瞳孔骤紧,忧心忡忡:“枝枝,你跑去哪里了?身子怎么这么冷,快往殿里去,我让人……” 宋令枝拉着宋瀚远往曲桥走:“我先前迷路了,幸好遇上一个……” 越过曲桥,满天雪雾弥漫,本该在树下的沈砚却不见了人影。 宋令枝左右张望,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到处乱转。 宋令枝满脸疑惑:“……人呢?” 鹅毛大雪吞没了所有,连脚印也只剩下浅浅的两道。 大雪又连着下了一日一夜。 长街空荡无人,唯有马车簇簇穿过。七宝香车嵌着宝石玛瑙,车内铺着狼皮褥子。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锦袍,在白芷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踏下马车,转而朝百草阁行去。 她今日出门,是为宋老夫人抓药来的。 秋雁陪伴在侧,她向来话多,一路叽叽喳喳,絮叨不止。 “姑娘别乱走,若再走散了,老爷非扒了我和白芷姐姐一层皮。” 前日宋令枝在宫中走散,虽是有惊无险,可回府后,白芷和秋雁还是挨了一通训,还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 宋令枝弯眼笑笑:“昨日祖母刚给了我一对玉如意,你和白芷拿了去,算是压压惊。” 秋雁脸上一喜,福身行礼:“奴婢谢姑娘赏。” 宋令枝眉眼低垂,浅色眼眸流露出几分失落。 可惜找不到那人,她本来还想向父亲讨赏的,那么冷的天,也不知他后来又去哪里了。 墨绿毡帘轻垂在百草阁外,隐约闻得屋内的低语。 郎中披着一身玄色鹤氅,长吁短叹。 “不是老朽见死不救,只是这猫崽老朽也不曾养过,它如今也只剩一口气……” 沈砚面无表情,掌中的白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双琉璃眼睛紧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长眠一般。 单手紧握成拳,沈砚一张脸冰冷森寒,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沈砚沉声:“城中可有擅此道的郎中?” 宫中的太医沈砚信不过,好不容易出宫寻得郎中,可接连跑了三个药铺,却无一个郎中懂得如何救治。 郎中无奈轻叹,余光瞥见沈砚脸上的红晕,郎中面上一惊:“公子,你身子可有不适?怎么瞧着你……” 沈砚抱着白猫转身:“我无碍。” 话犹未了,墨绿毡帘忽然被人挽起,冷风灌入百草阁,沈砚只见一道轻盈影子从眼前掠过。 宋令枝眉开眼笑,一双眼睛宛若弓月:“真的是你!” 她喜不自胜,垂眸瞥见沈砚掌中奄奄一息的白猫,宋令枝唇角的笑意尽数敛去:“这是哪来的?怎么瞧着……哥、哥哥?!” 沈砚脚步踉跄,直直倒在宋令枝肩上。 兵荒马乱。 …… 暖阁中燃着百合宫香,青烟氤氲。 鎏金珐琅铜脚炉烧得滚烫,沈砚只觉眼皮沉重,差点睁不开。 锦衾柔软顺滑,睁眼,入目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供着昏黄烛火。 光影摇曳,滴落在手边。 ……手。 沈砚皱眉,视线所落之处,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宋令枝半倚在榻边,一手撑着半张脸,昏昏欲睡。 脑袋一点一点,犹如小鸡啄米。 遽然听见榻上的动静,宋令枝猛地从梦中惊醒,一双眼睛瞪圆。 “你、你醒了?” 双眸雀跃溢满,宋令枝扬起双眼,“你身上还有哪里不适?郎中说你身上发热,还得静养些时日。” 沈砚一手扶着眉心,只觉头晕眼花,他强撑着精神:“……猫、猫呢?” 宋令枝跑向东次间,不多时,怀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暖窝。 小猫蜷缩在暖窝之中,瘦骨嶙峋,身上半点好肉也无,只是瞧着不再大口喘气。 气息也逐渐平和。 沈砚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双眉渐渐舒展。 宋令枝缓声:“百草阁的郎中不懂医治,还好我们家兽园的医师这回也上京来。” 宋家富可敌国,江南府上开辟了兽园,供有百来种奇珍异兽。 医师见宋令枝 亲自寻上门,还当是出了大事,不想料理的只是一只小小的狸奴。 宋令枝声音轻轻:“医师说,若是再晚半步,兴许就救不活了。” 白猫懒洋洋躺在暖窝中,许是察觉到沈砚身上熟悉的气息,小鼻子拱了拱,挨在沈砚指尖蹭了下,又沉沉睡去。 沈砚眼中温和一瞬,淡声:“多谢。” 垂首望着暖窝,沈砚眉间轻拢,“这暖窝……” 宋令枝:“这是医师交待的。” 猫崽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才救活,自然不能大意。 撇开暖窝不提,熏笼银火壶亦是不能少的。 宋令枝低声:“我还给它喂了一点羊奶,百草阁只有这个,若是回府了……” 沈砚忽然抬首:“这里是百草阁?” 宋令枝点点头:“自然。” 沈砚忽然晕倒,宋令枝手忙脚乱,还好身侧有郎中,一行人火急火燎,暂且将沈砚安顿在百草阁后院。 郎中虽不曾细说,可这天寒地冻,沈砚身上除了一身轻薄冬衣,半点金贵之物也无。 可见在宫中过得不如意。 宋令枝悄声抬眸:“医师说了,小猫的膳食不可大意,若是有羊奶再好不过。若是没有,也可拿奶糕碾碎了。” 沈砚眉心紧皱:“……我知道了。” 天色渐黑,百草阁各处掌灯,光影通明。 沈砚是偷着溜出宫的,自然不能在宫外多留。只是他如今殿中半点炭火也无,这暖窝也不可能避过他人带入宫…… 宋令枝似是看出沈砚心中所想,匆忙道:“你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照料的。” 宋令枝眼睛眨得飞快,循循善诱,“我府上还有医师的。” 迎着宋令枝一双灼灼眼睛,沈砚终点头应允。 没有过多的言语,少年来去匆匆,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约定下回还在百草阁见面。 白芷端着药汁进屋:“怎么走了,我的药才煎好。” 漆木茶盘轻搁在案几上,白芷压低声音:“姑娘,你认得刚刚那人吗?” 宋令枝实话实说:“不认得。” 两回见面,宋令枝都没来得及问对方姓甚名何。 宋令枝一手捧着脸,望着沈砚离开的方向出神。 白芷惊慌失措:“那姑娘还……” 宋令枝声音轻飘飘:“应是哪个宫伺候的宫人罢。” 宋令枝想得理所当然,若沈砚真的是主子,也不会饥寒交迫,窘迫如此。先前郎中还说,沈砚膝盖上有旧伤。 应当是久跪留下的。 宫里伺候的,除了侍女,那就只剩下……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蕴着浓浓的不解,她掐着手指头好奇:“白芷,你说……宫里的小太监,都这般好看吗?”!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青梅竹马if(二) 寒冬凛冽,泼天大雪弥漫一地。 沈砚寝殿前,两个太监鬼鬼祟祟,猫着腰躲在暗处。 殿中不曾掌灯,昏暗模糊,望得并不真切。 透过槅扇木窗,只能隐约望见青纱低垂,殿中无半点声响,静悄无人低语。 老太监踩着小太监的肩膀,透过窗子盯了半晌,一双眼睛都瞪圆。 “干爹,三殿下、三殿下是不是不在殿中?” 小太监半蹲着身,战战兢兢蹲在窗下。冷风呼啸,说出的话都成了白雾,小太监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将话说完。 话落,立刻挨了老太监一巴掌。老太监嗓子尖细,如凛冽寒风掠过耳边。 “要死,这么大声,是深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 小太监连连俯首,跪地告罪:“干爹饶命干爹饶命。”他压低声音,“干爹,太子殿下所言,可是真的?” 小太监眼珠子转动,疑虑渐生:“太子殿下的寝宫离这远着呢,三殿下便是真养了狸奴,也不可能伤到太子殿下……” 话犹未了,小太监又挨了一脚。 他整个人直直摔在雪地中,腰杆子都差点直不起。 老太监疾言厉色,往雪中轻啜一口:“糊涂东西,太子殿下的话,你也敢质疑?” 朔风凛凛,老太监懒得在这雪中多待,抬脚又给了徒弟一脚后,背着手,悠哉悠哉往殿外走去。 “那畜生应该是不在这里。” 小太监眼神骤紧:“那师父,我们……” 老太监摆摆手:“三殿下的寝殿就在这,我就不信他会不回来。你在这守着,若是瞧见那畜生……” 小太监屏气凝神。 老太监眼中掠过几分狠戾:“既然得罪了太子殿下,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明日太子殿下要在御湖赏雪,既如此,你就将那畜生丢进御湖。想必太子殿下会喜欢的。” 小太监迟疑:“可若是三殿下知道了……” 老太监讥讽勾唇:“他知道又如何?” 老太监勾勾手指,示意小太监附耳过去:“实话告诉你,三殿下先前……” 他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明里暗里给沈砚使过不少绊子。若非沈砚命大,兴许早就一命呜呼。 小太监瞪大一双眼睛:“可三殿下终究是皇后娘娘的……” 老太监嘲讽一笑,眼中意味深长:“你以为这事……皇后娘娘不知?” 小太监眼睛瞪得更圆了。 老太监轻轻瞥视:“你啊,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玄色貂衣步入雪地中,老太监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往雪中走去。 雪雾飘落在身后,倏然背后一凉,老太监双肩耸动,眉心掠过几分不悦。 仰头望着落在雪中三殿下的寝殿几眼,冷笑一声:“果然是晦气地方,阴森森的…… ” 如今天冷,再过两三日,兴许湖中就结冰了。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老太监抱紧手中的暖炉,往湖中瞧了瞧,满脸的褶子,一双眼睛浑浊,混着少许的血丝。 他忽然想起来,有一回冬日,沈砚差点让自己推入湖中…… 老太监笑得阴测测:“什么殿下,还不如咱家一个阉人,畜生都不如的玩意。” 端详半晌,老太监心满意足转首。倏然,他足尖一颤,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望着身前的少年。 “三、三殿下……” 余音消匿在唇齿间。 只听扑通一声,老太监整个人直直摔入御湖之中,冰冷的湖水拖着他下坠,铺天盖地朝他袭卷而来。 老太监惊慌失措,扑棱着双臂在水中扑腾:“三殿下饶命!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的,是太子殿下……” 湖水冰冷彻骨,水天一色。 梅树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霜,沈砚一身灰色锦袍,居高临下站在雪地中,垂首望着水中苦苦挣扎的老太监。 漆黑的瞳仁落在雪中,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冰水一点点淹没老太监的四肢,扑腾的双臂并未让他脱离半点险境。 水底犹如缀上沉重枷锁,一点一点拖着老太监往下。 银发在水面铺散而来,尖锐的求救之声最后化成一声又一声的咒骂。 “你、不得好死!” 水面淹没了老太监的口鼻。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 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御湖平静,冷风簌簌在湖面上吹拂。 满地萧瑟凄冷。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目光。 倏尔,耳边落下“咔嚓”一声响,是木枝断开的声音。 转首。 却是之前守在殿前的小太监。 他来得晚,只看见老太监一只手伸在水面上,而后,缓慢沉没。 双足发软麻木,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中,连连向沈砚磕头求饶。 “三殿下饶命三殿下饶命!奴才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那只畜生……” 他疯狂朝自己甩下一巴掌,额头贴在地上,“是奴才有眼无珠,得罪了……” 余音戛然而止。 一声鸦叫掠过长空,扑簌落下几根羽毛。 …… 雪接连下了两日,天终得以放晴。 枝桠受不住寒雪,咔嚓一声断开,掉落在园中。 宋令枝一身雪青色缎绣海水纹锦袍,肩上罩着猩猩毡羽毛缎提花斗篷,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宛若白玉无暇。 宋令枝一手托着腮,趴在窗边,往下眺望长街的车马簇簇。 白芷端着热茶踏进雅间,又往熏笼添了两块香饼。 她无声叹口气:“姑娘,那人兴许不会来了。姑娘不是说他是宫中服侍的宫人吗,怕是也不能轻易出宫的。” 临窗榻上,犹如巴掌大的白猫蜷缩在窝中,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宋令枝拿手指头逗弄白猫,眉眼柔光潋滟。 ⒏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闻得白芷的话,宋令枝眼中流露出些许失落。 她本来还和沈砚约好昨日在百草阁见面的。 怕小猫受不住冷,宋令枝还包下百草阁隔壁茶楼的雅间。 若是沈砚来,她定是能看到的。 只是昨日宋令枝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沈砚的身影。 “兴许是罢。”话落,又抬眸望向白芷,“羊奶热好了吗?” 白芷连声唤人取来。 宋令枝往掌心倒了一点羊奶,熟稔递到小猫眼前。 她这两日不分昼夜守着,深怕小猫在她手上出了差池。 小猫乖巧窝在宋令枝手边,小口小口喝着羊奶。 “白乎乎的,和奶糕一样。” 宋令枝摸摸小猫头,“日后唤你奶糕好了,等哥哥过来……” 宋令枝脸上忽的涌起几分悲伤,“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出宫?若是一直不来,你就跟着我一起回江南,江南可好了,不比京城冷飕飕的……” 宋令枝趴在窗前,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终觉口干舌燥,她眼都不抬。 “白芷,我渴了。” 宋令枝目光都在手边的奶糕上,哪里还分得出精力去管顾他人。 雅间杳无声息,只闻热茶汩汩。 宋令枝:“我手上还……” 她侧身,想着和平日那般,使唤白芷伺候自己用茶。 眼眸轻转,宋令枝忽然怔在半空。 少许的怔愣过后,是满心满眼的欢喜。 “——哥哥?!” 沈砚手上还端着一杯热茶,茶杯递到宋令枝唇边。 他一双黑眸沉沉,面上淡然。 宋令枝轻瞥一眼沈砚:“我,我自己……” 茶杯挪至唇角,宋令枝就着沈砚的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案几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百合宫香,青烟萦绕。 白雾缥缈,沈砚淡如水的一张容颜近在咫尺。 宋令枝悄悄窥视,半杯水喝完,终忍不住好奇道。 “哥哥,你昨日怎么没来?”她睁着一双灵动眸子,“是宫里有事耽搁了吗?” 沈砚面色淡淡:“嗯。” 宋令枝了然,不再锲而不舍追问。心想沈砚是宫人,身不由己亦是常事,不足为奇。 沈砚无声抬眸,黑眸冷冽:“你等了我一日?” “那是当然!”宋令枝掐着手指头数数,“我很早很早就来了,可百草阁的郎中说你一整日都没去。” 怕自己在茶楼错过沈砚,宋令枝还特地让秋雁在百草阁守着。 “天黑了我才回府。”宋令枝声音低低。 她还多给了百草阁的郎中十两银子,若是瞧见沈砚,尽早打发人去宋府寻她。 可宋令枝等了一夜,还是没见到沈砚。 不过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竟也值得宋令枝如此。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沈砚眼中掠过几分嘲讽,他淡淡:“我若是一直不来呢?” “那我也等哥哥。”宋令枝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哥哥是好人。父亲说,君子一言,驷马、驷马……” 宋令枝眉头紧皱,显然是忘了后半句。 沈砚漫不经心:“驷马难追。” 宋令枝巧笑嫣然,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 天色渐晴,日光通透穿过槅扇木窗,斑驳落在宋令枝脸上。 她眉眼弯弯:“而且哥哥今日不也来了吗?” 小太监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出宫更是难上加难,沈砚今日能来,已在宋令枝意料之外。 ……好人。 沈砚无声冷笑,转眸对上宋令枝一双盈盈秋眸,忽觉眼前人实在愚笨。 从小到大,他从未听过有人用“好人”二字形容自己。 榻上的白猫吃饱喝足,乖巧窝在宋令枝手上。 沈砚眸色一暗。 若是当日他没将狸奴留在宋令枝身边,兴许狸奴真会惨遭那太监毒手。留在宫外,怕是还能活得久些。 “这狸奴……” 少年声音沉稳清透,如青玉空明,“这狸奴你若是不喜……” 宋令枝慌不择路将狸奴抱在怀里,瞪圆双目。 “谁说我不喜欢的?” 沈砚缓慢收回视线:“我不便带它回宫,你想留就留,日后……” 宋令枝眼睛一亮:“哥哥是想把奶糕送给我吗?” 不过是一只奄奄一息、无家可归的狸奴,哪里当得起一个“送”字。 沈砚声音渐收,无声垂望窗边的女孩。 宋令枝眼都不眨,兴冲冲抱着狸奴下榻,又因身子矮小,双足够不着地。 “我……”宋令枝苦恼皱眉。 正犹豫着要不要唤白芷抬脚凳来,倏地,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越过自己。 沈砚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将宋令枝从榻上抱下。 双足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宋令枝仰起双眸望人,弥漫在鼻尖的檀香已悄无声息离开。 晃神数瞬,宋令枝终记起正事,迈着小短腿往衣橱走去。 往日这事,都是家中侍女做的。 宋令枝望着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的衣橱,为难望向沈砚:“哥、哥哥。” 一回生二回熟。 只这回沈砚并未将宋令枝从地上捞起,只垂眼望她:“想找什么?” “那个、那个黄花梨的木盒。” 木盒搁在最里面,雕花镂空的外壳,青铜锁扣牢牢扣着。 沈砚取出木盒,随手递给宋令枝。 宋令枝没有接,只双眼熠熠:“送给哥哥的。” 担忧沈砚不肯收下,宋令枝讪 讪抱紧手中的狸奴,嗓音透着不安忐忑。 “祖母说,要礼尚往来。” 眼眸低垂,纤长睫毛在眼睑下留下淡淡阴影。 宋令枝嗓音轻缓:“哥哥送了奶糕给我,我也要给哥哥送礼的。” 沈砚眉心皱紧:“我不要……” 木盒被宋令枝打开,锦匣之中,竟然是一身轻薄的火蚕衣。 沈砚眼眸骤紧:“这是……” 南海的火蚕衣,乃是用最好的蚕丝所织,刀枪不入,相传不怕烈火焚烧,亦是御寒的首选。 只是京中少有人见过,怕是瞧见了,也只会当寻常的纱衣。 沈砚往日也在古籍中瞧过一二。 他喃喃:“火蚕衣……” 宋令枝脸上一喜:“哥哥知道火蚕衣?” 冬日天冷,沈砚却连一身御寒冬衣也无。只是锦匣惹眼,入宫若是让人搜查出来,也是不妥。 宋令枝凝眉,思忖片刻,忽而笑道。 “哥哥要不要试试?” 火蚕衣是她让侍女备下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沈砚沉声:“不必,我……” 一语未落,宋令枝手上的火蚕衣已经轻飘飘落在沈砚身上。 她人小,再怎么踮脚,火蚕衣也披不到沈砚肩上。 宋令枝一双小短腿分外卖力。 沈砚垂眸凝视,随手接过。 火蚕衣轻薄,捧在掌中犹如流云。 垂眼对上宋令枝灼灼双目,沈砚眉心稍拢。 “盯着我作甚?” 宋令枝狐疑:“哥哥不试试吗?” 她身子矮,再怎么奋力,也够不着沈砚的肩膀。 只能握住沈砚一截衣袂。 衣袂攥在指尖,乱扯之际,倏地,一道淡淡的红痕在宋令枝眼前一闪晃过,似是旧伤。 她陡然一惊。 这两日宋令枝明里暗里问过府中的下人,对宫中小太监也略有了解。 传言宫中的小太监净身时,双手都是绑着的。沈砚手腕上的疤痕,兴许就是那时留下的。 宋令枝震惊仰起脸。 沈砚不动声色扯下衣袂,遮住手腕上自己划过的伤痕,凝眉戒备盯着宋令枝:“你……” 宋令枝讷讷,一双杏眸不似先前那般灵动。 宋令枝望望沈砚,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心中纠结踟蹰。 沈砚眉间轻皱:“在想什么?” 宋令枝目光闪躲:“没、没什么。” 视线落在窗口的日光,迟迟没有收回。 宋令枝红唇牢牢抿在一处。 她今日梳着双螺髻,鬓间只挽着一根细细的红珊瑚流苏步摇,眼睛飞快眨动,心虚不已。 沈砚双眉渐拢:“宋令枝。” 宋令枝下意识站直身子。 往日她逃学不肯念功课,宋瀚远亦是这般口吻教训自己的。 她迟疑不定:“……哥哥?” 沈砚不语,只无声盯着宋令枝,手指一松,那身火蚕衣轻飘飘落在木盒,又推回宋令枝眼前。 宋令枝垂着眼睛:“没想什么,就是、就是想……” 悄悄抬眼觑沈砚,宋令枝心惊胆战。 “哥哥,你那时……疼吗?”!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青梅竹马if(三) 日光轻盈洒落在槅扇木窗前。 临窗边上,宋令枝扬着脑袋,一双懵懂眼睛惴惴不安,晕染着无尽的忐忑。 她悄声抬眸,扑簌的眼睫颤若羽翼。 视线轻轻落在沈砚挡在衣袂之下的手腕,陡地,又收回目光。 她还记得那道伤痕不浅。 女孩眼中茫然。 沈砚凝眉注视,不动声色背过手。 手腕上的疤痕,自然是他自己留下的,只是宋令枝…… 沈砚双眉紧皱,落在宋令枝脸上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 他这副欲言又止的面容落在宋令枝眼中,却是另一番解读。 宋令枝悠悠叹口气。 她还小,对那事也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 安慰的话宋令枝不懂,只学着往日祖母的样子,扬着头老气横秋道。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搜肠刮肚一番,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出声安慰。 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讪讪道,“都、都过去了。” 沈砚眼中的疑虑更深了。 …… 凛冽冷风呼啸而过。 太子转危为安,沈砚宫中的陈设又恢复如先前那般,宫人也多了几拨。 只无一例外,无人能近沈砚的寝殿。 皇后姗姗来迟,满头珠翠,穿金戴银,皇后一身百蝶穿花牡丹花纹凤袍,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踏入沈砚寝殿。 殿中四角虽置着鎏金珐琅铜脚炉,可殿中还是冷得厉害,阴森空旷。 皇后挽着沈砚的手。 沈砚不着痕迹避开,少年面色冷冽,沉沉面无表情。 昏黄光影洒落,在沈砚眼角留下淡淡的痕迹。 皇后无奈长叹口气:“砚儿,母后知道你心中有气,只是前几日你皇兄身子欠安,母后也实属无奈。” 话落,两行清泪自眼角垂落,皇后双眼水雾氤氲,泫然欲泣。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和昭儿都是母后的孩子,母后自然舍不得你们受苦。只是……” 皇后掩脸落泪,声音哽咽,“你总是要体谅母后的。” 沈砚一声不吭,只静静坐在太师椅上。 殿中光影摇曳,余光瞥见博古架上的汝窑狸奴青花瓷瓶,漆黑眼眸倏然温和二分。 那青花瓷瓶,自然是宋令枝送的。 这大半个月,宋令枝陆陆续续给沈砚送了不少小玩意,或是玛瑙玉石,或是翡翠扇坠。 还有一个鎏金珐琅熏笼,那熏笼不过核桃一般大,握在手中大小正好。 内里又添了上好的金丝炭。 沈砚双眸渐深,晦暗不明。 皇后连着说了半日,也不见沈砚有过片刻的回应。一双蛾眉轻拢,皇后眉眼掠过几分不悦。 转瞬即逝 。 皇后:“……砚儿,砚儿?” 沈砚目光缓慢收回,淡淡应了一声:“嗯。” 皇后:“想什么呢,母后和你说话也没听见。”她细细打量着沈砚的面色,斟酌着开口。 “前日御湖那死了两个太监,这事你可有听说?” 沈砚泰然自若,神情和先前无二:“嗯。” 皇后瞧不出所以然,只能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那太监是你皇兄宫里的,也不知怎的,竟双双失足落入湖中。昭儿心善,还让人厚葬了,又赏了银子给那两家人。” 思及太子,皇后眼中掠过层层温柔,“你皇兄为人心善,又是……” “母后还有事吗?”沈砚面上淡淡,毫不留情下起逐客令。 “我想歇息了。” 皇后话中一哽,而后点点头:“知道了,你身子才好,是该好好歇歇才是。” 话落,又浩浩荡荡,带着宫人扬长而去。行至半路,竟同太子的轿子撞在一处。 皇后心疼太子身子,赶忙扶起人:“你大病未愈,行这些虚礼做什么,没的让母后心疼。” 太子笑得温和:“礼不可废。” 皇后心疼挽着太子的手:“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砚儿若是有你一半懂事,母后也就心安了。” 皇后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 太子垂首敛眸,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一身名贵狐裘笼在肩上,太子掩唇,轻咳两二声。 “二弟只是嘴上不说,面冷心热。先前我还听闻,二弟养了只狸奴。” 皇后皱眉:“狸奴?哪里来的,我怎么不曾瞧见?” 太子抬眼好奇:“母后没见到吗?” 皇后摇头,她对有关沈砚的细枝末节不感兴趣,只道。 “一只畜生罢了,砚儿性子向来怪,兴许腻了就丢开了。” 太子心生惋惜,唇角勾起几分嘲讽:“……是吗?” 可惜了。 他还以为沈砚真有了心爱之物。 皇后向来不喜欢沈砚,自然不想多提,揽着太子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今日的药可吃了?天冷,莫要在外面闲逛,砚儿那你也不必去,你是皇兄,只有他来拜见你的理。” 太子抿唇,温文尔雅:“我只有这个弟弟,关心也是应当的。” 皇后无奈,笑睨他一眼:“还是你明事理。” 二人渐行渐远,无人瞧见不远处寝殿内。 沈砚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未如皇后所言前去榻上歇息。 匕首在指间轻转,沈砚一双黑眸冷峻森寒,利刃在光下泛着银白光亮。 掌心握上匕首的那一刻,沈砚倏然一顿,眼前闪过宋令枝灼灼一双眸子。 “哥哥,你那时……疼吗?” 利刃尖锐,自然是疼的。 这些天,宋令枝陆陆续续给沈砚送来不少药膏,活血祛瘀的 ,祛疤美肌的。 人小心思却不少,还想着给沈砚亲自上药。 沈砚垂目,手腕上的红痕浅了不少。若是往日,他定是要…… 利刃停在手腕之上,不曾再往下半寸。 烛光跃动在沈砚眉眼。 半晌,他缓缓收走利刃。 算了。 …… 转眼已是上元节。 京城繁华富庶,长街喧嚣,空中不时有细乐传来。 茶楼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烛光通明,亮如白昼。 秋雁提着一盏玻璃绣球灯,款步提裙,拾级而上,往茶楼最里的雅间走去。 与长街的喧嚣不同,雅间悄然无声,只有书案后一道气鼓鼓的影子。 走近瞧,书案上供着的不是笔墨纸砚,而是一只圆滚滚的狸奴。 在宋府养了将近一个多月,奶糕如今身子安然无恙,能吃能喝。 它也是不怕生的,在宋府时常常上蹿下跳,闹得府上鸡飞狗跳。 偏生它又生得极好,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人看,想生气也生不了。 只是今日奶糕却在姜氏那踢到铁板。 宋令枝这半个多月一心扑在奶糕身上,自然无心功课。姜氏得知后,狠狠将人教训了一顿。 又想着将奶糕送去乡下的庄子,不让宋令枝玩物丧志。 宋令枝气急,当下抱着奶糕离家出走。 幸好她先前包下茶楼整整二个月,如今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秋雁望着书案后愁眉苦脸的宋令枝,无奈挽唇。 “姑娘今夜真不打算回府了?” 宋老夫人前去寺中礼佛,宋瀚远又在宫中赴宴,府上只剩宋令枝和姜氏两位主子。 秋雁也想不通,姜氏为何对宋令枝从未慈眉善目过。除了训诫,还是训诫。 主子的事,秋雁也不好多嘴,只得拣好话哄着宋令枝。 “夫人也是为着姑娘好,这些时日姑娘确实没练过大字,夫人生气也是应当……” 宋令枝气恼:“奶糕是哥哥送给我的,她休想送走。” 话落,又将案上的字帖推在地上,宋令枝从椅子上滑落,抱着奶糕往外走。 “我才不写大字,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宋令枝鼻翼耸动,“没事的,我也不喜欢她,我……” 迎面撞上一抹黑影,宋令枝捂着额头,气呼呼仰头望去。 “怎么都欺负我,我要同祖母说去……” 余音戛然而止,宋令枝瞠目结舌,瞪圆一双眼睛。 脸上的愤怒褪去,转而是心花怒放。 “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还以为今夜宫中事多,沈砚定然脱不开身。 沈砚垂眼,对地上散落的字帖视而不见:“在做什么?” 宋令枝心虚别过目光:“我、我想练字来着。” 小心思转 动飞快,宋令枝眉眼弯弯??[,“既然哥哥来了,那枝枝自然是要陪哥哥的。哥哥,城北今日有烟火……” “不必陪我,功课重要。”沈砚淡声。 宋令枝唇角笑意僵滞,挽着沈砚衣袂怯生生:“哥哥,你更重要的。” 小姑娘惯会哄人,一双浅色眸子似蕴着秋水盈盈。 沈砚漫不经心:“想跟着我还是去城北?” 宋令枝不假思索:“自然是跟着哥哥的。” 沈砚颔首:“那就在屋里练字。” 宋令枝犹如遭受晴天霹雳,讷讷张了张唇,低垂着眼眸,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不情不愿爬上太师椅。 毛笔攥在手心,宋令枝看看沈砚,又看看字帖,唇角抿平,终落下一笔。 烛光在风中晃动。 若是往日,宋令枝定然是坐不住的。 她不爱念书,又是孩子心性。先前在府中,每每念书练字,宋令枝总有一堆由头。 一会说自己手酸,让侍女为自己捏手。一会又嫌弃烛光灼目,烫得自己眼睛酸疼。 再不然就是口渴啦,饿啦。 只是今日,沈砚就坐在窗下,宋令枝半点也不敢动,老老实实练完五张大字。 又抱着字往沈砚眼前凑。 宋令枝眨巴眨巴一双眼睛,狡黠道:“哥哥,我写好啦。” 长街喧嚣,不时有小孩的笑声从楼下传来。 宋令枝一手抱着奶糕,眼巴巴望着沈砚:“哥哥,我想去城北……” 沈砚不动声色往字帖上望去一眼:“你写的?” 宋令枝重重点头,手腕伸至沈砚眼前:“我写了半个多时辰的,手都酸了……” 沈砚面色淡淡:“……刚学字?” 宋令枝怔愣一瞬,绯红爬满耳尖,羞赧万分,她不由分说从沈砚手中夺过宣纸。 “不给你看了,你和贺哥哥一样……” 宣纸没抽动。 宋令枝不解抬眸,后知后觉沈砚的手肘压在自己的字帖上。 背对着烛光,宋令枝瞧不清沈砚脸上的神色,只望见一双晦暗如深的眸子。 “……哥、哥哥?” 沈砚淡然抬起眼眸,似是不经意问道:“贺哥哥是谁?” 宋令枝:“贺哥哥就是贺哥哥。” 宋令枝低着头,如数家珍一般,“还有芸哥哥容哥哥罗哥哥……” 家中她辈分最小,自然有许多兄长。 沈砚面无表情,少年骨节匀称,指骨落在书案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宋令枝。” 黑眸沉沉,沈砚抬眼,不疾不徐朝宋令枝望了过去,他似笑非笑。 “你到底还有几个好哥哥?” 宋令枝歪着脑袋,眼中茫然不知:“我……” 沈砚转身往屋外走去。 宋令枝急急追上去,小手拽住沈砚衣袂,她声音低低。 “枝枝有很多兄长,可陪枝枝看烟花的,只有哥哥一个。”!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青梅竹马if(四)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窗外冷风呼啸。 宋令枝亦步亦趋追随着沈砚,小姑娘眉眼低垂,纤长眼睫沾染点点水雾,泫然欲泣。 沈砚淡然垂下目光。 他往日最不耐烦瞧见皇后落泪,每每心中有愧,或是为了太子不惜让沈砚在雪中跪上大半夜。 事后皇后总会在沈砚面前哭上一场,哭诉自己的不易,要沈砚体谅她的难处。 沈砚最厌烦看见眼泪的,可如今—— 他侧目,视线落在窗口。 树影婆娑,斑驳影子落在纱屉子上,影影绰绰。 沈砚轻哂:“我若是不呢?” 拽着自己衣袂的小手缓慢、缓慢松开。 宋令枝讪讪低垂下脑袋,鸦羽睫毛颤若羽翼。 她讷讷抿唇,眼中难掩失落。 “那也没事的,等下回我让贺哥哥……” 话落,沈砚已然抬脚,往门口走去。 宋令枝怔愣在原地:“……哥、哥哥?” 沈砚漫不经心转首,眉眼清淡如玉:“还不跟上?” 宋令枝眉开眼笑,一改先前的慢吞吞,提裙飞快朝沈砚飞奔而去。 “哥哥最好了!” 小姑娘笑靥如花,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玉无暇。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城北两岸站满百姓无数,喧闹声、欢呼声、笑声混在一处。 宋令枝身影娇小,双足努力踮起,也只望见乌泱泱的后脑勺。 宋令枝泄气塌间,余光瞥见坐在父亲肩上的孩童,宋令枝眼睛陡然亮起,她挽着沈砚的手。 “哥哥。” 长街人群喧嚣,宋令枝怯怯声音淹没在笑声中,半点不剩。 身后有人推搡,宋令枝脚下踉跄,差点往前直直摔去。 沈砚眼疾手快拉住人。 少见转首凝视,冰冷如霜的一双黑眸如淬上寒冰,身后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男子遽然撞见这样一道视线,没来由身子打颤,不寒而栗。 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可眼中的厉色却半点也不输大人。 男子自知理亏,小声嘟囔抱怨一句,面色不虞转身离去。 “哥哥。”宋令枝又喊了一声。 小孩心性,宋令枝早将方才的事抛之脑后,一心惦记着烟火。 “我们去那边,那边有石墩子……” 话犹未了,脚踝处倏然传来一阵疼痛。 宋令枝眉心一皱。 周遭人烟鼎沸,宋令枝皱起的双眉落在黑夜中,一闪而过。 脚踝处的疼痛不算剧烈,宋令枝又试探往前半步,若是无大碍…… “……脚怎么了?” 头顶倏然落下低低的一声,沈砚俯身,借着朦胧月色,宋令枝脚上一双乳烟缎绣珍珠鞋,珍珠硕大莹润,在光下 泛着浅浅光晕。 宋令枝一心惦记着江上的烟火,深怕耽误时辰错过。 “我没事,哥哥你……” 一语未落,她双足忽然离地,沈砚俯身,弯腰将宋令枝打横抱起。 少年长身玉立,玄色鹤氅融落在乌沉夜色之中。 宋令枝顷刻噤声,只怔怔盯着沈砚看。 穿过拥挤人群,宋府的马车就在杨树旁。 秋雁和白芷垂手侍立在马车边上,遥遥瞧见沈砚抱着宋令枝,二人面色骇然一变。 急急朝宋令枝走去:“姑娘!这是怎么弄的?” 白芷行事沉稳,马车上也常常备有药物。 七宝香车不小,车中铺着狼皮褥子,锦绣满目。 小小的黄花梨锦匣中应有尽有,白芷从中翻找片刻,面露疑惑。 “怎么找不着,奴婢记着先前有一药瓶……” “给我。” 沈砚淡声,从白芷手中接过锦匣,长指修长,骨节匀称。 指尖掠过匣中的瓶瓶罐罐,而后停在一棕色药瓶上。 “怕疼吗?”药粉洒在宋令枝脚踝,沈砚忽然抬眸。 宋令枝重重点头,抱着双膝往后躲,一双眼睛惴惴不安。 “怕、怕的。” 怯怯的一声,宋令枝眼巴巴望着沈砚,试图从他手中。 “哥哥,枝枝其实也不疼的,兴许只是小伤,明日就好了。” 沈砚不置可否:“嗯。” 宋令枝眼睛弯弯,只当躲过一劫,下意识往外走:“那我……” 一声惊呼冲破喉咙,宋令枝眼睛通红,簌簌眼泪涨满眼眶。 她只闻得关节处“咔嚓”一声响,剧烈的疼痛后,先前脚踝处的剧疼好似不复存在。 然内里还是感觉受到欺骗。 眼睛红润,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扬着头狠狠瞪着沈砚:“你……” 沈砚面不改色:“还想看烟花吗?” 宋令枝别过脸,赌气不肯说话。 余光瞥见自己安然无恙的脚踝,宋令枝心疼吸吸鼻翼。 刚刚应该是崴脚的,沈砚帮忙正骨后,自己的脚踝也不再疼了。 “哥哥。” 宋令枝转头,好奇出声,“你怎么还会这个?是在宫里学的吗?” 沈砚淡淡收回目光:“嗯。” 闷气缓缓在胸腔中消散。 宋令枝低垂视线,心想沈砚在宫中不过是个小太监,还是个不受重用的。 心许是缺钱请不起太医,所以才连正骨都要自学。 宋令枝天马行空想着,连何时江边燃起烟花也不曾发觉。 直至江边百姓的惊呼声将宋令枝的思绪唤回。 金屑满地,空中火树银花,似百花齐放。 光影从夜空洒落,照亮宋令枝半张脸,她双眸熠熠。 脚腕处的疼痛不再,宋令枝又叫嚣着想 下马车,跃跃欲试。 哥哥?,这边看不清。” 烟花坠落满地,映照着满面江水流光溢彩。 上元佳节,江岸两侧放河灯的百姓众多,宋令枝也想着跟着过去。 小手挽着沈砚的衣袂,轻轻向下一拽,“哥哥,我也想放河灯。” 七宝香车停靠在灯火阑珊处,光影晦暗不明。 倏地,身后传来一记烈马嘶鸣,宋令枝好奇往外张望。 隔着猩猩毡帘,一匹烈马在闹市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避让。 有老人家躲闪不及,差点摔一跤。 闹市纵马乃是大忌,且如今又是上元夜,街上百姓络绎不绝。 人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传入宋令枝耳中。 “造孽啊造孽,又是他们府上的。” “快别说了,那位可是当今圣上的国舅爷,谁见了不得退让三分。” “这是又喝醉酒,前儿不是还撞伤一人,皇后娘娘命他在家闭门思过,怎的今日又出来了?” “高门大族的事,谁知道呢。罢罢,还是快些走罢,我们小老百姓的,可不敢和他撞上。” 声音伴着夜风,落在宋令枝耳中。 为首的男子似是吃醉酒,国舅爷高坐在马背上,醉醺醺的,满脸通红。 他扬鞭,醉眼朦胧,指着树下的七宝香车。 “那是谁,竟然敢不下车行礼,来人!来人!” 身后立马有小厮跟上,认出宋府的马车,俯身凑到国舅爷耳边。 “老爷,那是宋府的马车。” 国舅爷醉醺醺:“哪个宋府,什么宋府?让他、让他滚下来!一个破落商户,见了我,竟然半点礼数也不懂。” 宋令枝今夜出行,只带了几个随从,且她还是孩子心性。 赏河灯的心思全无,宋令枝小脸紧绷,挡在沈砚身前。 “哥哥,你今夜是偷偷出宫的吗?” 宋令枝皱紧眉,“等会你别下车,我让人……” 一语未落,马车外忽然响起几声喧嚣。 白芷急声呵斥:“放肆!这是我们姑娘的马车,岂容你们擅闯?” 小厮跟在国舅爷身边久了,自然学得几分狐假虎威,扯高嗓子对着马车内吼。 “大胆,你知道我们家老爷是何人吗,我告诉你,识相的就给我……” 余音戛然而止。 猩猩墨绿毡帘挽起,小厮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深沉乌亮的眼睛。 “三、三……” 小厮时常陪着国舅爷入宫,怎会不认识马车内这位阎王。 沈砚性子阴郁,小厮曾亲眼撞见,沈砚下令将宫中的太监活生生打死,回府后他连着做了好几夜噩梦。 沈砚还未及冠,却心狠手辣性子阴沉。 “滚。”沈砚无声,只薄唇一动。 小厮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他和国 舅爷说了什么,向来趾高气扬的国舅爷,竟肯跟着小厮离开。 车帘松开,隔绝了满天夜色。 宋令枝瞠目结舌,木讷茫然望着沈砚。 她年岁虽小,却也不是个蠢笨的。那小厮对沈砚毕恭毕敬…… 宋令枝悄悄侧身,转首端详沈砚。 她一直以为沈砚在宫中孤苦伶仃,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 宋令枝迟疑着开口:“你、你的主子是谁?” 兴许沈砚服侍的主子位高权重,所以那小厮才会这般怕他。 沈砚凝眉:“……什么?” 宋令枝恍然,双手捂住红唇,小姑娘一惊一乍。 “莫非你是陛下身边的……御前太监总管?” 她虽不曾见过,可也听父亲在家中提过,那位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可轻易得罪。 沈砚眼睛慢悠悠转过去,看傻子似的望着宋令枝。 宫中御前太监总管,今年年过五十,两鬓斑白,银发苍苍。 宋令枝似乎也想到这一问,她讪讪补完后半句:“……之子。” 低沉乌暗的夜色中,马车内烛光昏暗,朦胧光影落在沈砚眼角。 半晌,才听得他低低一声冷笑。 先前宋令枝莫名其妙给自己送来一堆伤药,似乎也有了解释。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宋令枝缓缓、缓缓点头。 在宫中,老太监收小太监做干儿子这种事不算罕见,就连宋令枝府上的掌柜,也有两三个干儿子。 “哥哥,你的干爹是不是对你不好……” 沈砚面无表情:“我没有干爹。” 宋令枝懵懂瞪圆眼睛:“——啊?可是你……” “宋令枝。”沈砚哑声打断,“我不是……” “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三殿下都好。” 宋令枝忽然出声。 一语落下,马车内忽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摇曳烛光跃动在沈砚一双漆黑瞳仁中,膝上指尖轻动。 沈砚面不改色:“……为何?” 他不记得自己先前曾见过宋令枝。 左右张望,确保四下无他人。 宋令枝凑近沈砚身侧,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你在宫中,若是见到三殿下,定要远远躲着。” 沈砚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小姑娘梳着双螺髻,一脸的郑重其色。 “我听人说,三殿下很可怕的,他喜欢吃人血,若是不小心得罪他,也会被打死。之前有个小太监,就因为给三殿下送错茶,被丢进井里了。“ 有关三殿下的传闻,多是宋令枝道听途说的。她远在江南自然不知,那小太监不是送错茶被赐死,而是在茶里下了药。 沈砚轻哂:“……还有呢?” “还有,他喜欢在宫中折磨宫人,还会把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种在园中……” 无稽之谈,沈砚只当笑话听听。 宋令枝却是一本正经嘱咐,她握拳。 “哥哥若是见到他,定要躲开才是。” 宋令枝煞有其事道,“哥哥长得这般好看,若是三殿下嫉妒哥哥好看,打伤你的脸就不好了。” 沈砚眉眼难得染上浅淡笑意,他转眸凝望宋令枝:“我比他好看?” 他抬眼,淡然道,“你见过三殿下?” 宋令枝摇摇头,如实道:“没见过。” 宋令枝低垂着一双眼睛,纤纤小手抓着自己腰间系着的青玉扇坠赏玩。 “他那样坏的人,怎么可以和哥哥相比。” 不知想到什么,宋令枝忽然弯眼,捧着一张脸笑道。 “哥哥才是最好看的。” 她就没见过比沈砚更好看的少年。 小姑娘喜笑颜开,眼中似缀着明玉。 沈砚迟疑一顿,别过脸。 马车穿过长街,在夜色中穿梭。 不多时,又回到茶楼前。 宋令枝:“哥哥,你要回宫吗?我让他们送你……” 蓦地,马车外响起两三声响。 白芷垂手侍立,战战兢兢道。 “姑娘,夫人来了。”!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青梅竹马if(五) 日光悄然,春寒料峭。 距离上元节已过去整整一月,虽说时节步入早春,可天气还是冷得厉害。 湖面水波荡漾,波光粼粼。 日光落在湖水上,似洒下浅浅的一道金箔,流光溢彩。 水榭中金丝藤红珠帘轻垂,茶案上供着各色茶具。宫人遍身珠罗,半跪在茶炉子前,为皇后和太子煮茶。 青烟氤氲,檀香萦绕。 皇后一身凤袍,笑眼明媚端坐在茶案后,眉眼温和。 “昭儿,快来母后这里。如今天还冷着,怎么有兴致游湖了?” 太子脸上难掩病态孱弱,掩唇低咳两三声,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润润嗓子。 转首往后张望,眼中流露出几分失落。 “三弟还是不肯来?” 小太监为难站在台矶下首,垂手嗫嚅:“殿下,三殿下一人待在寝殿,不让任何人入殿叨扰。” 往日沈砚也是这般,常常闭殿不出,似永远照不见日落的阴暗潮湿角落。 宫人声音不低,恰巧皇后也能听见。一双蛾眉轻蹙,皇后抬手唤太子上前。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他了?你三弟向来喜欢独处,让他自个待着,也是好的。” 太子笑得温文尔雅,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听闻三弟这两日都闭门不出,且他先前还去了一趟太医院。” 太子凝眉,眼中蕴着浓浓的不解。 沈砚这个月往太医院取的药膏,多是祛疤的。他那人向来心机深沉,太子留了心眼。 可惜那药膏他查了好几回,也不曾发现不妥。 皇后向来不将小儿子放在心上,闻言,也只是笑着摇摇头。 “兴许是大了,也知道美丑。且你又不是不知,你三弟性子古怪,他如今年岁又不大,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 太子面上笑容如和煦春风:“也是,我前日去舅舅府上,听他家小厮说,好像上元节在城北遇上三弟了。” 太子笑道,“难得,三弟竟有那样的闲情雅致,前往城北看烟花,还陪着宋家姑娘一起。” 皇后唇角的笑意敛去,正色道:“哪里来的宋家姑娘,我怎么不曾听过?” 太子:“江南宋家,他家姑娘,母后也曾见过的。” 宋令枝如今不过是一个稚童,且开春后,宋家亦会回江南。 皇后一颗心沉至谷底,挥挥手,不以为意。 “那小姑娘才多大,正是爱顽的年岁。只是砚儿竟有这般大的耐性,难得那小姑娘竟入得他的眼。” 话落,侧目瞥见太子肩上的锦袍,皇后抿唇,朝身后的宫人使去眼色。 宫人了然,亲自捧上鹤氅递与皇后。 皇后披在太子肩上,轻声细语:“不说他了,你今日觉得怎样?我怎么听说,昨儿夜里又梦魇了?” 太子 凝眉:“哪个宫人这般嘴碎,这般小事都要叨扰母后。” 皇后莞尔,粲然一笑:“他们也是关心则乱。” 太子:“不碍事,兴许是宫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两日我寻玄静真人入宫一趟便好。” 皇后面色凝重,挽着太子的手回宫。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母后说?还等什么,快快让人宣真人入宫,这事可耽搁不得。” …… 日光满地,杨柳垂金。 宋令枝小小的身子趴在临窗榻前,手上是她没写完的功课。 “奶糕,过来。” 刚到宋家的时候,奶糕还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吃饭都得宋令枝喂着。 可如今却是油光水滑,圆滚滚的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蓬松柔软,一甩一甩。 宋令枝单手捧着脸,拿小鱼干哄骗不谙世事的小白猫。 “对,在这里踩一脚。” 宋令枝眉开眼笑,“再用点力。” 还没写完的功课瞬间撕得粉碎,破破烂烂,上面还有奶糕踩上的几个脏爪印。 宋令枝盯着爪印看了老半天,倏然又嫌弃脚印不明显。 雪浪纸对着日光,隐约还能认出上面模糊的字迹。 宋令枝歪着脑袋,小声嘀咕:“要不,奶糕你再踩下墨汁。” 拿墨汁去填补字帖的空白,便是沈砚看见,也分不清。 宋令枝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夸:“怎么会有我这么聪慧的小孩!” 这一个月来,宋令枝的功课都是沈砚手把手教的,虽然只是练字,然宋令枝不喜念书,她又是孩子心性。 这两日玩得不亦乐乎,大字只写了两张。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得出此下策,抓来奶糕,试图蒙混过关。 大半本字帖都让奶糕踩得稀烂,宋令枝心满意足,抱着奶糕眉眼弯弯。 “乖一点,还剩最后三张了,回去我再给你小鱼干吃。” 茶楼雅间日光一地,宋令枝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功课,连身后何时多出一人也不知,只抱着奶糕碎碎念。 “什么小鱼干?” 宋令枝脱口:“小鱼干就是小鱼干,怎么连这个……哥、哥哥?” 声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瞪圆双目,目瞪口呆盯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沈砚。 沈砚好似又长高了,少年身影颀长,似青竹松柏笔直。 那双漆眸子一如既往的深邃不可见底,沈砚背着手,目光沉沉落在那满是爪印的字帖上。 他轻轻挽唇,视线似笑非笑落在宋令枝脸上:“长本事了。” 竟然连撒谎都学会了。 当场被抓包,宋令枝面露羞赧,脸红耳赤。 “哥哥,我不是故意没写的……” 沈砚那双平静如秋水的眼睛仍然盯着宋令枝。 宋令枝眼睛低垂,不敢再乱说,如实道:“我错了,我不该贪玩的。哥哥,我今 日、今日就能写完的!” 沈砚仍然盯着她。 宋令枝讪讪:“不然,我再自罚五张大字……十张!不能再多了,再多我也写不完了!” 沈砚不语。 宋令枝吭哧吭哧回到书案后,认命坐在太师椅上。 小姑娘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锦衣,半点也不敢糊弄,老实巴交对着字帖练字。 沈砚坐在炕前,垂目凝望案后的宋令枝,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茶楼临街,长街喧嚣不绝于耳。 倏尔,一道踉跄身影闯入沈砚视线,他眸光一暗。 …… 茶楼后巷。 国舅爷一身青色长袍,许是在烟花柳巷待久了,国舅爷身上沾着胭脂水粉,香气浓烈。 他一手拿着酒瓶子,踉踉跄跄,仗着自己有皇后撑腰,满口胡言乱语。 “什么殿下!狗屁的殿下!” 小厮战战兢兢跟在国舅爷身后,恨不得当场跪下:“老爷,那是三殿下!” 谁也没想到,沈砚会突然出现在茶楼后巷,还一身常袍。 国舅爷一把将人推开,睁着一双懵懂眼睛:“三殿下,那不过就是个灾星,老子还怕他不成?有胆量、有胆量就给老子……”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红着眼睛连连朝不远处的沈砚磕头。 “殿下,老爷吃醉了酒,您大人有大量……” 话犹未了,国舅爷忽然一脚踢在小厮后背,大手一挥:“滚!都给我滚!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竟然也敢对老子叫嚣!” 小巷昏暗,只有丝丝缕缕的日光透入。 小厮早连滚带爬跑来,小巷之中,唯有沈砚和国舅爷两人。 少年逆着光,一步步走向国舅爷。 国舅爷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盯着沈砚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的少年是谁。 “沈、沈砚?你别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 一声痛呼在小巷响起。 茶楼之上,宋令枝端坐在书案后,只闻楼下好像有什么声音响起,侧耳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埋首案前,只顾着补字帖,连沈砚何时离开都不知。 “……哥哥、哥哥?” 手上抱着奶糕,宋令枝在雅间寻了一圈,也不见沈砚的身影。 她狐疑下楼,问了一圈,才知沈砚往后巷走去了。 小白猫温顺躺在宋令枝怀里,双目懒洋洋,轻轻打着呼噜。 宋令枝这个月往茶楼跑了不知多少趟,早就对这边驾轻就熟。 不用侍女跟着,宋令枝一路小跑,往后院跑去。 她记得这边有一扇后门,只要穿过后门—— 厚重的木门推开,小巷的阴暗瞬间映入眼中。 宋令枝悄悄往前探出半个身子,耳边隐约传来有人的呜咽。 “我错了我错了,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身子往前,宋令枝提心吊胆,又往前走去两三步。 木门嘎吱一声。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小巷的角落,国舅爷匍匐在地,满脸血污。他趴在地上,脸上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 少年居高临下站在他身侧,乌皮六合靴踩在国舅爷的手背。 骨节咔嚓作响。 “我、我的手!救命救命……” 又一脚踩下。 国舅爷的惊呼哽在喉咙,余光瞥见有人走近,他连声呼救:“救我救我!” 沈砚漫不经心转首,目光不偏不倚和宋令枝撞上。 他眼中掠过几分惊诧。 宋令枝似是吓傻了,只怔怔站在原地。 须臾,她往后退开两三步,木门重重一响被宋令枝撞开。 宋令枝一溜烟跑得没影,只留下一地日光。 沈砚盯着那扇木门许久,终松开脚下的人,往茶楼走去。 …… 雅间悄然无声,书案后还有宋令枝没来得及写完的字帖。 沈砚立在书案后,如往日一样,面不改色查阅宋令枝的功课。 若是往日,宋令枝这会定眼巴巴趴在案上,酸胀的小手伸在沈砚眼前,为自己叫屈。 “哥哥,你看我的手,都是墨迹……” 可如今,雅间寂然萧瑟。 沈砚面色沉沉,忽而不耐烦将毛笔丢开。 蓦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令枝抱着满满当当的一个锦匣,撞开木门。 “哥哥!” 锦匣沉重,是宋令枝这些年的梯己。 “这是五万两银票!你拿着快出城去!” 她认得巷子那人,那是当今皇后的弟弟,宋令枝曾经在上元夜见过对方的肆无忌惮。 沈砚只是一个宫人,即便身后有人护着,可国舅爷被打成那样,皇后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宋令枝年龄不大,只知眼下逃命要紧。 一股脑回府将自己屋中藏着的梯己都掏出,塞到沈砚手中,又拽着人往楼下走。 “你快走,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马车就在楼下,你先出城,然后再……” 锦匣塞在手上,沉甸甸的,沈砚淡淡抬眸:“你不问我为何打他?” 宋令枝不解:“他不是好人,哥哥打他,定是他做错了事,这有什么好问的。” 宋令枝年岁虽不大,却也陆陆续续从白芷口中,得知当今国舅爷的为人。 那样草菅人命的一人,和沈砚相比,定是他有错在先。 屋内悄然。 良久,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 说来可笑,这还是第一回,有人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青梅竹马if(六) 宋令枝仰头,不明所以:“……哥哥?” 她人小,如今只知时间紧迫?,容不得沈砚。 宋令枝拖着沈砚往茶楼外走去:“哥哥还是快些罢,若是晚了……” 指尖温热,沈砚掌心滚烫灼热,宋令枝下意识握紧些。 倏然,她眸光一顿。 视线落在沈砚锦袍内的中衣。 金丝滚边的衣角沾染些许血痕,应是适才揍国舅爷留下的。 宋令枝瞳孔骤紧,拽着沈砚的锦袍往上拉,她眼中惶恐不安:“哥哥,你的手……” 沈砚眉心紧皱,从宋令枝指尖抽回手,双手背在身后。 他淡声:“不是我的血。” 宋令枝还想说什么。 沈砚悄然回望:“字都写完了?” 打蛇打七寸,宋令枝亦是如此。 小姑娘茫然瞪圆双目:“可是你刚刚在后巷……” 宋令枝悄悄凑近沈砚耳旁。 隔墙有耳,宋令枝不敢大声语,无奈她如今身子矮小,再踮足双足,也够不着沈砚的肩膀。 宋令枝高高仰着脑袋,不满朝沈砚招手。 “哥哥,你再蹲下一点。” 沈砚淡淡轻瞥,依言照做。 宋令枝再次踮脚,还是够不着。 双颊泛红,羞赧弥漫耳尖。宋令枝又往下拽拽沈砚的衣袂:“再往下一点。” 宋令枝伸出小指头,郑重其事,“一点点就好。” 沈砚俯身,目光和宋令枝平视。 宋令枝心满意足,压低声音,她嗓音极轻,细若蚊呐。 “哥哥,你不怕、不怕那个老头子吗?” 宋令枝不知国舅爷的名讳,只能以老头相称。 她狐疑凝望沈砚:“你在宫里,很厉害?” 国舅爷都敢打,先前上元节,那个小厮见到沈砚,亦是落荒而逃。 宋令枝捧着脸不解:“总该不会真的是御前太监总管……”之子。 最后二字尚未出声,沈砚一记白眼扫视。 宋令枝讪讪闭上双唇。 僵持之际,忽听秋雁和白芷匆忙从楼下赶来,扶着宋令枝往楼下走。 “姑娘怎么还在这站着,老爷刚打发人来,说有要事说。” …… 宋府前。 一众奴仆垂手侍立,宋老夫人拄着拐杖,凝眉望着宋瀚远。 “此话可是当真?” 宋瀚远拱手:“母亲,此事千真万确。” 他虽才进京不久,可天下谁人不知江南宋家的名号,前来巴结奉承的人数不胜数。 今日宋瀚远在酒楼宴请宾客,有人偷偷拉着他往外走,向他透露宫中的消息。 宋瀚远左右张望,压低声音俯身道:“那人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自然知晓 得多些。” 说是皇后要在京中挑几个适龄孩童,为太子殿下祈福。 宋令枝生性贪顽,哪里受得住庙里的冷清。且宋瀚远一行人开春后也会离京,若是宋令枝真的被留在京中,他们也放不下心。 宋瀚远抚须,一副老谋深算在怀:“儿子想着,本来也是十日后要走,如今只是提早几日走,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旁人也不会生疑。” 在庙中为太子殿下祈福,若是两三日还好,可若是长年累月…… 宋老夫人定不会让宋令枝冒这样的险。 她扶着拐杖,慢悠悠站起身:“你说得极是。只是这人是皇后身边的,怎会与你透露这般要紧的消息?” 宋瀚远低声:“儿子先前也怀疑过这事的真假,可即便是假的,于我们而言也不过提早几日离京罢了,百利而无一害。” 宋老夫人点头应允:“既如此,不必等了,明日就走。”她左右张望,“枝枝呢,怎么还没回府?” 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一声笑。 宋令枝提着裙角,匆忙跑上台矶。早有丫鬟为宋令枝挽起猩猩毡帘,宋令枝弯腰进屋,一头钻进宋老夫人怀里。 宋老夫人心疼将宋令枝搂在怀里:“你这泥猴,又去哪里顽了?” 宋令枝眼神闪躲:“不过是去街上逛逛罢了。” 明日回江南,今日行囊就要收好,耽搁不得。 宋老夫人拥着宋令枝,回首和跟着进来的白芷秋雁吩咐。 “姑娘的东西都收齐了,明日就离京。” 白芷和秋雁福身应了一声“是”。 宋令枝睁大眼睛,愕然:“祖母,我们明日就走了?不是说还要十来天吗,我还没……” 她还没同沈砚道别,还不知对方揍了国舅爷一顿,会不会因此受牵连。 宋老夫人端正宋令枝鬓间的发髻,没同宋令枝说实话,只道。 “江南那出了点事,得尽早赶回去。” 宋家家大业大,无人怀疑这话的真假。 宋老夫人对外也是这样的一番说辞。 阳春三月,江水波光粼粼。 宋瀚远一行人早早出了城门,登舟离岸。 坤宁宫内。 沈砚一身青色锦袍,面上淡淡,抬眸张望宫门。 左手掌心处,是一瓶小小的药膏。昨日那五万两的银票自然被送回宋令枝那,只匣中留的药膏,沈砚却鬼使神差留下了。 明明他并未受伤。 殿中不时传来男子的哀嚎,宛若鬼哭狼嚎。 国舅爷坐在下首,眼中老泪纵横。 “娘娘,这事你可定要为我作主。三殿下这性子……” 国舅爷连连摇头,“这孩子性子蛮横,我不过是好好走在路上,也不曾得罪他。你说说,他到底为何下这样的狠手。” 皇后面色铁青。 国舅爷泣不成声:“太医说,还好医治得当,不然我这 手就废了!娘娘,真不是我危言耸听,三殿下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如何?” 少年面无表情,盈盈日光在沈砚身后弥漫。 殿中侍女识趣福身退下,转眼,殿内只余三人。 昨日挨打的伤痕还在脸上,国舅爷紧紧捂住半边脸,手指指着沈砚,颤颤巍巍。 他甩袖,转而望向上首的皇后:“娘娘,我所言并无半句假话,你看看三殿下,他如今……是半点也不将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 沈砚冷笑一声。 讥讽声落在空荡殿中,尤为突兀。 皇后面色沉沉:“沈砚,他好歹是你的舅舅。”她一手揉着眉心,对上沈砚那一双深沉漆黑的眸子,皇后忽觉心中不快。 怏怏避过沈砚的目光。 她向来不敢直视沈砚的眼睛,说不清是心虚还是惧怕,总觉得那双黑眸乌沉沉的,瘆人得紧。 玄静真人说,沈砚这样的人,六亲缘薄,若非他的命格能为太子所用…… 皇后眸色一沉,目光在手上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上轻轻掠过。 前日有人进言,说在京中挑适龄孩童为太子祈福,若是那人是沈砚,既可远远打发走,不必在眼前碍眼,又可给娘家交待。 一箭双雕。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笑,若有所思望着下首的沈砚。 …… 离京三日,宋令枝如霜打的茄子,蔫儿吧唧仰躺在贵妃榻上。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缥缈虚无。 白芷手上握着鎏金珐琅银丝小球,轻递至宋令枝鼻间,她轻声细语。 “这是秋雁调的薄荷宁安片,姑娘闻闻,可是舒坦些?” 宋令枝晕船,前日离京后,连着吐了两三回,今日才觉好些。 短短三日,她人又瘦了一圈。宋老夫人瞧见,心疼不已,只喊心肝。 白芷轻声:“老爷说前面有个小镇,我们在那歇上两个时辰,正好可以找郎中为姑娘瞧瞧。” 刚吃下的药有安神的作用,宋令枝迷糊应了一声,她扶着脑袋,强撑着精神。 “那茶楼的掌柜,还是没有消息?” 离开得匆忙,宋令枝忧心沈砚找不着自己,故在那茶楼掌柜那留下一封信,若是沈砚去了,也不会寻不到自己。 宋令枝晕乎乎想着,忽然又记起沈砚在后巷打了人,她强撑起沉重眼皮。 “京里、京里近日可有什么要闻,譬如说那个恶名昭彰的国舅爷……” 白芷抿唇笑:“这奴婢倒是没听过,不过奴婢倒是听说一奇事。” 宋令枝低声呢喃:“……何事?” 白芷:“说是三殿下被皇后娘娘送去金明寺,为太子殿下祈福。” “金明寺?那不就是在我们江南吗?” 声音渐低,宋令枝枕着引枕,渐渐沉入梦乡,不曾来得及听见白芷后半句。 “三殿下只晚了我们一日启程,兴许在路上碰见也不一定。” 雀室悠悠,晃过一池春水。 白芷临窗而坐,手上做着针黹,忽听外面的小丫鬟禀告,说是有贵客登船,让各屋的丫鬟婆子都留心些,莫要随意走动,冲撞了贵客。 白芷颔首应允,又将秋雁往里拉了拉:“你在屋里陪着姑娘,我去趟茶房,瞧瞧那药膳炖好没有。” 秋雁点点头,又好奇:“白芷姐姐,你说那贵客究竟是何人?竟然连老爷都惊动了,等会姑娘醒了,我也想……” 白芷笑嗔她一眼:“你难道还想去瞧瞧不成?快别闹了,正事要紧。” …… 船上,宋瀚远毕恭毕敬,朝甲板上的少年行礼。 “草民见过三殿下。” 沈砚淡然:“不必多礼。”眼眸轻抬,沈砚目光落在远处的滔滔江水上,似不经意提起,“我方才听闻,宋姑娘病了?” 宋瀚远面露忧愁,愁眉苦脸:“也不是大病,只是晕船罢了,这两日也不曾吃东西,我正想着寻人找郎中来瞧瞧。” 沈砚面不改色:“孟太医此行也随我一起,若是不介意……” 宋瀚远眼睛亮起,众人皆知他爱女心切,怎会不肯应允。 宋瀚远:“自然是不介意的。”他再次拱手行礼,“有劳三殿下和孟太医了。” …… 黄昏之际,红霞满天。 宋令枝拥着锦衾,缓缓睁开眼:“白芷,我想吃茶。” 嗓子干哑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清。 一语未落,唇边忽然多出一杯热茶。 宋令枝只当是白芷,不曾多想,就着对方的手饮下半杯热茶,终觉好些。 她倚在青缎引枕上,一双杏眸朦胧不清,隐约闻得耳边一声猫叫。 宋令枝低声呢喃:“是奶糕吗?今日可有拿小鱼干……” 余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睁大眼睛,木讷茫然盯着眼前的沈砚。 浮光掠影,落日的余晖无声落在沈砚眼角。沈砚一身织金锦长袍,倚着日光而坐。 晕船的后遗症,宋令枝此刻脑子沉沉,如同浆糊,有些许含糊不清。 “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话音甫落,宋令枝忽然想起,沈砚先前曾得罪过国舅爷,想来是东窗事发。 宋令枝瞳孔震惊:“是不是国舅爷找皇后娘娘告状了?” 沈砚扬眉。 忽略宋令枝自己脑补的弯弯绕绕,他会被送去江南,也确实有国舅爷的手笔。 宋令枝愤愤捶了下引枕:“我就知道,他被打得那样惨,肯定会找你算账的。” 船行了三日,早就不见京城的影子。 宋令枝望着沈砚,郑重道:“你放心,船上伺候的奴仆都是家生子,他们不敢乱说的。” 沈砚漫不经心朝宋令枝望去一眼,眉眼淡若江水。 宋令枝坐直身子:“是真的,我没骗你,且祖父和父亲都疼我,他们肯定应允你留下。” 沈砚面不改色:“你想怎么和他们介绍我?” 沈砚的身份,宋令枝如今还不知。对方曾帮助自己,又不畏权势敢打国舅爷,想来应是个嫉恶如仇的好人。 宋令枝细细端详着沈砚,少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虽说江南多才子,可宋令枝还从未见过比沈砚更好看的人。 他如今还未及冠,若是及冠后,定是貌比潘安。 沈砚还在等着宋令枝的答案。 宋令枝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就是我喜欢你就好了,哪来那么多麻烦事!”!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青梅竹马if(七) 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沈砚眉眼的漫不经心尽敛,只垂眸凝望榻上的宋令枝。 锦衾在指尖轻捏,宋令枝扬起脸,一双杏眸惴惴。 耳尖短暂浮现片刻的红晕。 “我并未、并未同你说笑,我是说真的。” 宋令枝撇撇嘴,“只是我家规比不得外面,我祖母说,我若是有了夫君,他定是要入赘的。”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胆大包天,在沈砚面前说喜欢自己,更无人敢要自己入赘。 他唇角勾起几分似笑非笑,好整以暇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强维持脸上的镇定:“你笑什么,虽然说你比我大了些……” 沈砚唇角的笑意淡去。 宋令枝倚在青缎引枕上,掐着手指头数数:“若是再过三十年,哥哥都老了,可我才……” “宋令枝。”沈砚沉下脸,目光黑沉。 宋令枝双唇紧抿。 屋外恰好传来宋瀚远的声音:“可是枝枝醒了?” 心系宋令枝,宋瀚远俯身进屋,遥遥瞧见宋令枝脸上的孱弱,心疼不已。 “可还觉得头晕?” 宋令枝摇摇头,又疯狂朝沈砚使眼色。 她还未来得及同父亲解释沈砚的来历。 宋令枝焦急不安:“父亲,他是……” 抬起的手很快被宋瀚远按下。 宋瀚远轻咳一声,语重心长:“这回多亏了三殿下身边的孟太医,若非他施以援手,你也不会这么快……” 宋令枝愕然:“三殿下也在船上?” 宋瀚远震惊:“他不就在……” 手指在宋令枝眼前晃了一晃,宋瀚远心中忐忑,“枝枝,你眼睛是不是瞧不清了?” 他还以为宋令枝眼睛出了毛病,看不见临窗的沈砚。 宋令枝摇头:“没有。” 宋瀚远长松口气:“那便好,待你身子好点,我再同你一起寻三殿下和孟太医道谢……” 宋令枝小脸皱起:“是孟太医帮了我,要谢也是谢孟太医,同三殿下有何干系?” 沈砚就在屋中。 宋瀚远大汗淋漓,忙忙朝宋令枝使了眼色,低声训斥:“不许胡说!” 转首,又朝沈砚俯身行礼,额间沁出层层密汗,宋瀚远心惊胆战。 “三殿下,小女在家中被我宠坏了,说话口无遮拦,还望三殿下念在她年幼,莫同她计较。” ……三、三殿下? 宋令枝睁大眼睛,木讷望着窗前的少年,脑子掠过几瞬空白。 宋令枝抬手攥着宋瀚远的衣袂,只觉晕晕沉沉,好似又犯晕船了。 “父亲,你刚刚说什么?他是……三殿下?!” …… “骗子,都是骗子。” 许是孟太医 的药见效,宋令枝如今也不觉得头晕眼花,她怀中抱着奶糕,拿小鱼干逗弄油光水滑的大白猫。 奶糕如今吃得膘肥体壮,懒洋洋瘫在宋令枝臂弯。 皓月当空,云影横窗。 甲板上幽静平和,耳边只余江水晃荡。 宋令枝念念有词,低声嘟囔:“他是大骗子,你是小骗子。” 末了,又觉自己吃大亏,小小年纪就遭遇两个骗子。 宋令枝撇撇嘴:罢了,你是我养大的,才和他没什么干系。?” 宋令枝自顾自逗弄奶糕,白猫全身毛茸茸,任由宋令枝揉捏搓圆,舒服闭上眼睛。 宋瀚远赶来之际,宋令枝正搂着奶糕,不知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枝枝。” 宋瀚远背着手,一身墨绿长袍映在银辉之中,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近。 “你身子才好,怎么站在这吹风,也不怕受了寒,让你祖母担心?” 宋令枝慢吞吞站直了身子,目光越过宋瀚远的肩膀,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垂首敛眸,低声道。 “屋里太闷了。” 宋瀚远手指搭在宋令枝肩膀上,一眼看穿宋令枝的小心思:“在找三殿下?” 宋令枝脱口而出:“谁找他,他就是个大骗子。” 宋瀚远朗声一笑,又好奇宋令枝怎么会认识沈砚。 宋令枝如实告知。 宋瀚远惊讶:“当初在宫中,是他给你带路的?” 宋令枝重重点头:“我以为哥……他是好人。” 还以为沈砚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 宋令枝嘟哝:“当时天那么冷,他就只穿一身秋衣,脸都白了。他不是三殿下吗?怎么会……” 宋瀚远眼疾手快捂住宋令枝双唇,拿眼神警告:“不许胡说。” 宋令枝眼睛眨动:“唔唔唔。” 言外之意,知道了。 宋瀚远松开手,无声长叹口气。 宋令枝好奇扬眸:“父亲,哥……三殿下是好人吗?” 宋瀚远望着宋令枝,半晌不曾言语。片刻方道:“枝枝觉得呢?” 宋令枝眼神飘忽不定,须臾方道:“我觉得是。那天若不是他,我兴许就找不到父亲了,后来、后来他还教我写字,奶糕也是他先捡到的。” 宋令枝仰起脑袋,一双杏眸灼灼:“哥哥若真和他们说的那样坏,肯定会弃奶糕不顾的。他明明、明明也是好的。” 宋瀚远眼中带笑,欣慰望着宋令枝:“你近日倒是长进了。” 宋令枝捂着脑袋不满:“我本来就不傻。” 她只是不懂,沈砚为皇后的孩子,怎会被送去江南,还在寺庙清修。 “他还是皇子呢,怎么会……” 宋瀚远揉揉宋令枝的脑袋,提醒:“宫中的事,你莫要多言,切记祸从口出。” 左右无人,宋瀚远又俯身,在宋令枝耳边低语一番。 宋令枝眼睛缓缓瞪圆。 …… 夜色朦胧,船上各处掌灯,亮如白昼。 宋令枝抱着奶糕往回走,一路走,脑中皆是宋瀚远适才提醒自己的言语。 “宫里宫外都知,皇后娘娘不喜欢三殿下,他这回去江南,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宋令枝自幼也不受姜氏的待见,只是她从小在祖母前承欢膝下,祖母和父亲都对她有求必应。 即便不得母亲的喜爱,宋令枝也不觉比旁人差多少。 可是沈砚…… 不受皇帝皇后的待见,那样冷的天,他连一身御寒冬衣也无。 思绪飘远,宋令枝又记起对方欺瞒自己的事。 恼羞成怒大力抚了下奶糕的脑袋。 奶糕不明所以,仰起小脑壳喵呜一声,甩了宋令枝一身猫毛。 宋令枝大惊,拎起奶糕的后颈,伸手拂去锦袍上的猫毛。 簌簌猫毛如白雪飘落在地。 宋令枝半蹲着身,捡起一堆猫毛堆在掌心,一根根数着。 “原谅、不原谅、原谅、不原谅……” 夜色悄然,宋令枝一心沉浸在掌心的猫毛,身前何时多出一个人影也不知。 双足蹲得发麻,扶着双膝站起,猝不及防瞧见脚下的黑影。 宋令枝一惊,差点往前趔趄:“什么人……“ 后颈被沈砚拎住。 宋令枝转首,直直对上少年一双漆黑眼眸:“你、你……” 掌心的猫毛掉落在地,宋令枝浑然不记得自己适才数到何处。 她别过脸,闷哼一声,显然还在气头上。 “我才不和你说话,你骗了我这么久……” 宋令枝低垂着脑袋,讪讪咬着嘴唇,“我再也不想理你……” 想了想,又觉日后再也不和沈砚说话有点严重。 宋令枝张了张唇,讷讷为自己找补,学着往日长辈的模样,老气横秋道。 “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我一天、不,我两个时辰不和你说话!” 沈砚唇角挽起,不冷不淡“嗯”了一声。 宋令枝转过脑袋,气恼鼓起腮帮子:“我说的是真的。” 单手握拳,宋令枝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强调:“我不要和你说话了,你给我走开……” 余音未落,奶糕忽然从宋令枝怀里跳下,直往沈砚手里钻。 借着氤氲夜色,宋令枝终瞧见沈砚另一只手提着的东西。 是两尾青花鱼。 奶糕乖巧圈坐在地上,对着沈砚直晃尾巴,又连着喵呜好几声。 宋令枝歪头好奇:“这鱼是你刚刚钓的,你要做什么?” 宋令枝早就将先前自己的话抛在脑后,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一人一猫屁颠屁颠跟着。 “哥哥,我想吃烤鱼,你会烤鱼吗?” 银辉无声无息洒落在两 人身后。 …… 宋瀚远一行人走得不快,约莫过了半个月,终于回到江南。 一路上宋令枝没少吃沈砚的烤鱼,连带着奶糕也跟着一起。 再后来宋令枝吃腻了烤鱼,又嚷嚷着让沈砚钓河虾上岸。 她自己向来是坐不住的主子,哪里能握着鱼竿一天不动,只能寄希望于沈砚。 宋瀚远看不下去,让人从渔夫手中买来不少鱼虾,还有些河蟹。 宋令枝终于不再闹腾,拿着河蟹和奶糕玩乐,闲时又凑去沈砚眼前玩闹,盯着沈砚为自己烤东西吃。 宋瀚远一路提心吊胆,深怕沈砚生烦。好不容易回到江南,宋瀚远立刻将宋令枝拘在屋中,不让人乱跑。 难得这日宋瀚远不在家,宋令枝打着陪宋老夫人上香的幌子,一路行至金明寺。 山门早早有两个小沙弥守候,遥遥瞧见宋老夫人的马车,赶忙上前问好。 “老夫人,请往这边走。” 宋令枝温顺陪伴在祖母身侧,左右张望。 小沙弥双手合十:“姑娘可是在找人?” 宋令枝看了宋老夫人一眼,方道:“我听闻三殿下在寺中为太子殿下祈福,他可是住在偏殿?你可知殿下如今在何处?” 小沙弥点点头:“确有此事,只是殿下的事自有宫里人料理。” 他们不过是寺中的僧人,自然插不上手,也不知沈砚的行踪。 宋令枝敛去眼中的失落,点点头:“有劳了。” 金明寺宋令枝来过多回,对寺中颇为熟悉。 宋老夫人在主殿上香,宋令枝待不住,挽着秋雁和白芷往外走。 小沙弥虽不曾告知沈砚在何处,可寺中招待香客的地方,除了偏殿,就是后院了。 昨儿夜里下了几滴雨,苍苔浓淡,青石板路上偶有雨水残留。 白芷小心翼翼搀扶着宋令枝:“地上滑,姑娘仔细着点,莫摔了。” 越往里走,人迹罕至,鸟雀全无。 鸦青色的天乌沉沉的,不见一点日光。 白芷轻声道:“姑娘,这处偏僻,我们还是回去罢,走远了,老夫人也担心。且奴婢瞧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宋令枝往里望了望,乌木长廊的尽头,似乎还有几间抱厦。 “我去那处看看,若是还寻不到人,我就走。” 白芷无奈,只能应允,又让秋雁回去拿油纸伞。 寺庙幽深静谧,遥遥的,只听远处有木鱼声落下。 抱厦前空荡无人,宋令枝略站了一会,刚想着折返回去,忽听里头传来婆子一声嘲讽。 老婆子往地上轻啜一口,眼角满是皱纹。 “什么三殿下,若非他这个灾星,我老婆子怎会沦落到此处?我瞧着都别收拾了,皇后娘娘说了,让殿下在此处清修静养,这些事也合该他自己做才是。” 小丫鬟没老婆子这般胆大,颤巍巍道:“嬷嬷, 这不好罢?他总归是殿下,若是宫里知晓……嬷嬷、嬷嬷,这是三殿下的东西,若是让他知道是你拿走的……” 屋内噼里啪啦一阵响,似乎是有人被推搡在地。 再然后,小丫鬟半边脸高高肿起,宋令枝只瞧见对方红着眼睛从抱厦走出。 身后跟着的老婆子气势汹汹:“呸!什么玩意,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阿猫阿狗。” 老婆子对沈砚嗤之以鼻,仗着沈砚不在眼前,大放厥词。 “什么三殿下,他那样的人,就该死在……” 宋令枝厉声:“——住口!” 宋家虽是商贾之家,可宋令枝自小养在宋老夫人身边,哪里听过这样的污言秽语,沈砚好歹还是三皇子—— 宋令枝提裙,疾言厉色上前。 老婆子一怔,上下打量宋令枝好几眼。她不认得宋令枝,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并未放在心上。 老婆子居高临下,拿下巴瞧人:“你又是谁?一个小丫头片子,竟也敢和我叫唤?我干女儿可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你若是敢……” 宋令枝轻哂,不以为然:“你若真有本事,也不会在此处同我说话。” 若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会被丢来江南。 老婆子气急攻心,手臂高高扬起,眼看就要甩到宋令枝脸上。 倏地,身后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老婆子脚下踉跄,直直往前摔去。 满口脏话到嘴边,转而瞧见身后长身玉立的少年,老婆子吓得哆嗦。 “殿、殿下,老奴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不能、不能……” 话犹未了,手背被人踩在地上,骨节断裂,老婆子疼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宋令枝面上怔忪:“……哥、哥哥?” 小姑娘眼中惴惴不安。 沈砚漫不经心松开人:“找我做什么?” 宋令枝:“想来看看你。” 她目光不安,往地上的婆子望去一眼。 沈砚冷声:“滚。” 老婆子连滚带爬离开,再无先前的嚣张跋扈。 宋令枝随着沈砚步入抱厦。 那抱厦不过一间小小的屋舍,不像是主子住的,倒像是奴才住的。 屋中一应器具玩物全无,漆木桌上孤零零躺着一个茶壶,里头茶水全无。 炕上的被子有几处脏污,些许霉味蔓延,墙角还有不少蜘蛛网。橱柜被人翻过,柜子还没来得及关上。 在船上的时候,宋令枝也不见沈砚身边有小厮伺候,如今他只有一人住在这…… 宋令枝双眉紧皱:“哥哥,他们就让你住在这里?太过分了,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就是刁难人。” 从前她只听闻皇后不喜沈砚,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后对沈砚的成见竟会这般大。 宋令枝皱皱鼻头:“怎么说你也是三殿下,他们怎么能那样欺负 你。我刚刚在门口都听见了,那老嬷嬷好像还拿了你的东西。” 只可惜她在门口,并未瞧见老嬷嬷拿了何物。 ?糯团子的作品《折枝(双重生)》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只是这屋子家徒四壁,宋令枝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拿,只能说那老嬷嬷实在是贪得无厌。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纱屉子在风中摇摇欲坠,冷风灌入。 头顶忽然落下一点冰冷,宋令枝一怔,抬头望去,才知这屋子竟是漏雨的。 她双眉皱得更紧:“这是什么……” 余音未落,忽而又记起宋瀚远让自己谨言慎行。 宋令枝抿唇,转而朝身后的沈砚道:“哥哥,你换别的地住罢。我其实在城里,还有一处宅子的。” 那是去岁宋老夫人送给宋令枝的生辰礼,就在宋府隔壁,平日只有奴仆婆子洒扫,并无闲杂人等过去。 沈砚抬眸,淡声:“你想让我住那?” 宋令枝点点头:“这处漏风,且江南的梅雨天可厉害了,你若是住在这里,兴许来年就发霉了。” 宋令枝小声碎碎念,话都说了一箩筐,也不见沈砚松口。 他淡淡:“不必,我另有住处。” 沈砚坚持己见。 宋令枝不好说什么,只能应允。 老夫人打发了丫鬟来寻自己,宋令枝不好久留,只得道:“那我、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话落,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补上一句,“可不是我想见你,是奶糕想你了。” 沈砚不动声色勾唇:“知道了。” 宋令枝走至门口,倏然又折返回来:“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定要同我说。” 沈砚抬眼:“你帮我揍人?” “我……” 佛门净地,当以和为贵。 宋令枝撇撇嘴:“我可以帮你找佛祖告状,日后不再庇护他们,让他们下辈子做猪狗去,吓死他们!” …… 丫鬟催促得急,宋令枝不好久留,只能匆忙离去。 天色暗淡,沈砚眼中的光亮一点点褪去,直至宋令枝的身影消失在乌木长廊的尽头,沈砚方起身,撑伞朝屋后走去。 那老婆子正待在自己的屋子,炕上是她从沈砚屋中搜刮来的物什。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一块金玉也无?我还以为真攀上宋家了。” 老婆子念念有词。 “怪不得是破落商户的,小小年纪就生得这般狐媚,还会勾搭人了。待我写信送回京城,禀告皇后娘娘,我看他还有没有胆子……” 槅扇木门推开,一抹青色影子恍然出现在檐下。 老婆子大惊失色:“殿、殿下……” 一声惊雷骤然响起。 沈砚漫不经心站在檐下,自有人将婆子的尸首拖走。 岳栩毕恭毕敬侍立在沈砚身后:“殿下,都处理好了。” 沈砚面无表情:“嗯。” 雨还在下,仰头望天,细密雨珠飘落,沈砚唇角挽起一抹笑。 若是佛祖真的显灵,只怕自己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只有宋令枝那般心善的人,才会求神信佛。 他从来都不是善人。!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青梅竹马if(八)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雨霖脉脉,朦胧雨幕模糊不清,偶有雨珠从檐角坠落,溅起一地的氤氲。 沈砚泰然自若站在廊檐下,余光瞥见岳栩的欲言又止,他狐疑抬眸:“……有事?” 岳栩眼眉垂下。 他才到沈砚身边不久,暂时摸不清这位主子的性子。 岳栩低声道:“其实那嬷嬷……也可以留着的。” 那是皇后的人,若是能借嬷嬷的手假传消息到京城,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岳栩不知沈砚为何这般赶尽杀绝。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只淡漠留下一句:“碍眼罢了。” 不过是听不得老婆子咒骂宋令枝那几声,且沈砚也不想皇后知晓宋令枝的存在。 思及宋令枝,沈砚眼中的冷意褪去两三分。 许是自幼不曾遭遇波折,宋令枝连欺负人也不会,只会祈求佛祖不要庇护恶人。 思绪飘远,沈砚背着手,望着远处氤氲在雨中的青山出神。 少年颀长身影融落在茫茫雨幕中。 …… 江南多雨。 春去秋来,眨眼沈砚已在金明寺待了三年。 又是一年春,连着下了三四日雨,放眼望去,空中雾蒙蒙一片。 上客堂悄然无声,博古架上供着汝窑美人瓶,瓶中点着几处宣石。 净空大师一身深色僧袍,右手执黑子,同沈砚对弈。 蒲团之上,二人都不曾言语。 寺庙中的僧人知晓沈砚和净空大师喜静,也不敢贸贸然前来叨扰,只偶尔进来添茶点香。 耳边淅沥雨声落下,倏地,楼下传来一记男子的声音。 “宋姑娘,好巧。” 净空大师手中的黑子轻顿,顺着沈砚的视线往下望。 透过灰蒙雨雾,清泉池前站了一男一女。 仙鹤纸伞并未挡住宋令枝姣好的容颜。 时隔十年,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面似白玉无暇,可谓是桃羞杏让。 鬓间的羊脂色茉莉玉簪小巧精致,勾勒出宋令枝一张精致容颜。 油纸伞下,二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 净空大师轻瞥沈砚一眼,抚须挽唇,笑得温和。 “这宋家姑娘,怕是也信了清泉池的传说。” 沈砚转首,目光淡淡落在净空大师脸上。 净空大师悠哉悠哉,半点也不惧沈砚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只轻声道。 “相传与心悦之人一同在清泉池前祈福,便会相爱一生,白首不分离。” 虽只是传言,然每日在清泉池前祈福的男男女女,却是不少。 净空大师轻声笑道:“贫僧还以为,宋家姑娘又来寻你了,不想竟是陪着他人过来。” 沈砚目光凉薄:“皇叔今日话这般多?” 净空大师了 然一笑,随手将黑子落在棋盘上:“今日不得闲,改日再继续。” 僧袍托起一地昏黄光影,净空大师起身,“施主自便罢。” 上客堂又回到先前的清幽淡雅,衬得楼下二人笑声渐高。 沈砚临窗而立,颀长影子宛若松柏翠竹。 须臾,他淡声:“岳栩。” 檐下的岳栩闻言,躬身入殿:“殿下有何吩咐?” 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少顷,方听得沈砚低沉一声。 “将我桌上的字帖,送去宋令枝那。” …… 春寒料峭,丝丝凉意侵肌入骨。 宋令枝同贺鸣多说两三句,复辞别,随白芷往后走去,遥遥瞧见廊檐下的沈砚。 宋令枝一怔,而后提裙朝沈砚奔去:“——哥哥!” 金缕鞋踩过青石板路,溅起一地的雨珠,宋令枝笼罩一身湿意,疾步行至沈砚身前。 少女眉眼弯弯,眼睛笑如弓月:“哥哥怎么在此处等我?” 目光越过沈砚肩膀,落在身后岳栩手上,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怔愣。 “那是……” 沈砚面无表情:“你的功课,今日之内上交。” 晴天霹雳。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鬓间的羊脂玉簪子瞬间失去所有光彩,暗淡无光。 耷拉着双耳,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 须臾又悄悄落后两三步,和岳栩低语:“哥哥今日怎么了?是遇着什么事吗?” 沈砚虽常常面无表情,让人摸不清头绪。然宋令枝今日瞧着,沈砚今日好似是动了怒气。 她才刚到金明寺,自然不是自己惹沈砚生气的。 宋令枝撇撇嘴,不满嘀咕:“在别处生了气,为何要撒在我身上,未免太不公了罢……” 宋令枝声音极低,落在朦胧雨幕中,越发得听不真切。 可惜练武之人,听力向来是极好的。 走在前方的人忽然驻足,沈砚侧身凝眸,视线淡淡在宋令枝脸上掠过。 他声音轻透,似寒潭冰玉。 “再加二十张大字。” 宋令枝如遭雷劈,整个人直直定在原地。 直至沈砚转角步入书房,宋令枝后知后觉,惊慌失措追上。 “哥哥,二十张大字我天黑也写不完,且你留的功课……” 沈砚面不改色:“多说一字,再加十张。” 宋令枝彻底闭嘴了。 雨接连下了半个多时辰。 漆黑长条案上点着烛光,昏黄烛影在风中摇曳。 窗外竹影婆娑,宋令枝悄无声息抬眸,书案后的沈砚双目轻阖。 虽说还是早春,可长条案上仍供着一方银火壶。 屋中暖融融,困意不知不觉遍及在周身。 宋令枝无声打了哈欠,悄悄趴在案上歇息,鼻尖笼着似有若无的梅香,不知不觉,宋令枝竟睡了过去 。 沉重眼皮彻底合上的那一瞬,书案后的沈砚忽然睁开眼,双眸清明冷冽,无一丝一毫的倦意。 ④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抬眼望着宋令枝。 …… 雨声婆娑,宋令枝是被檐角下的铁马叮咚震醒的。 乍然从梦中惊醒,宋令枝还未晃过神。 案上做了一半的功课如今却在沈砚身前,宋令枝晃晃脑袋:“哥哥……” 昨夜看话本看得晚,宋令枝今日颇有几分困倦。 “我不是故意睡着的。” 话本自然不能同沈砚说,宋令枝讷讷,“是昨日家中来了客人,故而睡晚了。” 沈砚脸上淡然,并无多余的表情。 宋令枝着急慌乱:“功课我虽然还没写完,可是……” 沈砚忽然出声:“是贺家?” 宋令枝双眼一亮:“哥哥怎么知道?确实是贺夫人,她说过两月贺哥哥要办喜事,想请祖母过去。” 沈砚手中的毛笔沾了墨,却不曾在纸上落下一个字,只是盯着宋令枝看。 宋令枝轻声:“先前我还在清泉池前碰上了贺哥哥,他是来为母亲祈福的。” 窗外雨声不绝,沈砚又垂首握笔,少年眉角凌厉,剑眉星目。 宋令枝滔滔不绝。 沈砚时不时应上一两声,忽而道:“今日不用练字了。” 宋令枝欣喜若狂,眼中的倦意一扫而空:“……真的?” 沈砚面上泰然:“嗯。” 虽然不清楚沈砚为何突然改了主意,然不用练字于宋令枝而言,便是天大的喜事。 她面上一喜,余下的功课不等沈砚催促,自觉做好呈到沈砚案前。 这三年宋令枝的功课,都是沈砚亲自手传口授的。 天色渐黑,如今外面还下着雨。 白芷垂手侍立在廊檐下,温声同宋令枝道:“姑娘,我们该回去了。若晚了,老夫人又该念叨了。” 家中还有客人,宋令枝自然不能在寺中耽搁太久。 她转首:“我知道了,让他们备马便是。” 白芷轻声:“姑娘,还有这攒盒……” 十锦攒盒中装着的,是十来个样式精巧的莲花糕点。 宋家新来的厨子是京城来的,做得一手好京城菜。 宋令枝兴致勃勃,一一将糕点搁在沈砚案前。 “哥哥,这个你尝尝,若是好吃,下回我再给你带来。” 宋令枝在京城之时,常常想念江南菜,她以为沈砚也是如此。 少女行色匆匆,不多时,身影已然消失在雨幕中。 屋内烛火轻晃,照亮缠丝玛瑙白碟中的莲花糕点。京中有名的莲花糕,无奈沈砚并不喜甜。 岳栩瞥视沈砚一眼,欲言又止:“殿下若是不喜……” 话犹未了,沈砚已捻过一块莲花糕,轻咬上一口:“……尚可。” 那碟莲花糕,最终都被沈砚 一人吃下。 岳栩心生疑虑,只当是宋家新来的厨子做得不正宗,不如京城的莲花糕香甜。 很久后他有幸尝了一口,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那莲花糕甜腻得很,和京城正宗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沈砚是如何一人吃下一碟的。 …… 江南阴雨连绵,今日终得以放晴。宋府上下早早掌灯,亮如白昼。 宋令枝在家中陪了祖母两日,贺夫人亦在宴请之列。 前年丈夫摔下山崖,留下的家产都由贺夫人一人撑着。 “幸好贺鸣这孩子懂事,府上的事,都是他料理的,我本来还怕耽误他念书。” 宋贺两家祖上曾连过宗,这两年也常有走动。 宋老夫人抚掌大乐,拥着宋令枝抱在怀里。 “那孩子懂事,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易。” 所嫁非人,贺夫人如今终熬出头,得以见曙光。 她笑笑,拿帕子擦去眼角的热泪。 “不怕老夫人笑话,我也算是苦尽甘来的,待贺哥儿的夫人过了门,府上的管事事务都交由她打理,我也可享享清福。” 贺夫人笑得慈爱,“如此,贺哥儿也可安心念书。” 宋老夫人笑笑:“贺哥儿聪慧,定能名中三甲。” 二人相互挽着手说笑,宋令枝伏在宋老夫人肩上,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仰头,飘远的思绪终于拉回。 “祖母说我什么?” 宋老夫人拍拍她肩头,笑得温和:“祖母方才说,待来年你及笄,祖母也要为你相看人家了。” 宋令枝脸红耳赤,一张脸几乎埋进宋老夫人怀里。 “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守着祖母。” 宋老夫人朗声笑道:“天底下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你放心,祖母定为你挑个一等一的郎君。” 贺夫人赔着笑:“今年春闱,老夫人也可在举人中挑挑。” 宋老夫人连声笑:“我也是这般想的,家中清贫些也无妨,品行好才是最要紧的。这孩子自幼养在我膝下,我拿她当心肝眼珠子疼,自是不能受委屈的。” 一屋子婆子丫鬟如双翅站在宋老夫人身后,闻言,都跟着笑。 “有老夫人看着,谁敢让我们姑娘受委屈,别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才是。”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连连。众人都拿宋令枝打趣,她脸皮薄,遭受不住。 起初还扭股糖似的窝在宋老夫人怀里,不肯起身。后来又拿丝帕捂住双颊,红着脸跑开。 “我、我做功课去了。” 宋令枝语无伦次,竟拿功课做借口,一路跑回书房。 白芷和秋雁跟在宋令枝身后,二人也都笑弯一双眼睛。 书房暖香渐渐,宋令枝一手抵着眉心,照着沈砚的字迹临帖。 转眼又是掌灯时分,宋老夫人打发柳妈妈来寻了几回,宋令枝都不为所动。 白芷狐疑:“姑娘,夫人今夜在望仙楼设宴,姑娘若是去晚了,夫人又该说了。” 宋令枝不以为然:“这有何稀奇?她何时对我有过好脸色,你找人问问,待开席我再去。” 这两日姜家来人,姜氏向来深居简出,便是娘家来人,也不过是在望仙楼摆了几桌酒席。 又命人寻来戏班子打十番。 园中云影横窗,皓月如波。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锦袍,自乌木长廊穿过。 空中不时有丝竹之声传来,仰头望,果真是从望仙楼传来。 白芷俯身,在宋令枝耳边低语:“奴婢听闻,姜家今早曾派人去夫人院中,听说是在商议亲事。” 宋令枝点点头:“怕是为了表兄的亲事。” 宋令枝的表兄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宋令枝也曾在宴上见过对方两回。 姜家虽也是书香世家,可那位姜表兄,宋令枝却实在不喜,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黏糊糊的。 主仆二人挽手穿过影壁,刚跨过月洞门,忽然见前方柳树下窜出一道身影。 宋令枝唬了一跳,扶着白芷的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男子一身绯红长袍,面带薄红,身上酒气冲天,熏人得紧。 宋令枝双眉紧皱,又往后退开一步。 树下吃醉之人,竟然是她刚和白芷说的姜家表兄。 双目迷离,表兄脚下踉跄,颤巍巍朝宋令枝行去。 “原来是、原来是令枝表妹。” 他拱手,目光肆无忌惮在宋令枝脸上打量。 姜槟虽瞧不上宋家一介商贾,然他早闻宋令枝生得貌美,冰肌莹彻,细腰袅袅。 如今一见,果真不凡。可惜生在商户之家,地位低了些。 落在脸上的视线实在无理,宋令枝手执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轻挡住半张脸。 她眉眼冷漠,声音清冽:“表兄吃醉了,来人,送他回房。” 姜槟连连摆手:“有、有劳表妹了,只是我不曾吃醉。” 他弯唇,视线落在宋令枝手上的竹扇,恨不得目光穿过竹扇,好一睹宋令枝的芳容。 “我来此处,本就是为表妹而来的。” 女子清誉何其重要,白芷沉下脸,厉声呵斥:“放肆!你们都是死人吗?姜少爷吃醉了酒,胡言乱语,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我看谁敢!” 醉酒的人蛮力总是比旁人大几成,姜槟醉醺醺推开扶着自己的奴仆,口出狂言。 “宋家、宋家算什么,一个破落商户罢了。表妹你若是跟了我,我定保你一世无虞,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我等会就向姑母讨了你去,你放心,虽然只是妾室,可是我也……” “——闭嘴!”宋令枝冷声,手中的竹扇移开,露出一双凌厉双眸。 “来人,将他丢入湖中,好醒醒酒。” 宋令枝在家中向来是说一 不二,且她身后又有宋老夫人护着。 一语落下,当即有奴仆上前,押着姜槟往湖边走去。 岸边碎石落入湖中,姜槟身子摇摇欲坠,瞬间酒醒。 “大胆刁奴!你可知我是何人,我告诉你们,再不松开本少爷……救、救命,宋令枝你疯了?我定要告诉姑母,果然姑母没说错,你就是个不知礼数的……” “扑通”一声,姜槟整个人都被丢入湖中,淤泥溅了他一身。 那湖虽不深,勉强可站稳身子,然姜槟一身的狼狈,他吐出口中脏泥,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宋令枝,我告诉你……” 宋令枝往后瞧去一眼,立刻有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狠命将姜槟按入水中。 捞起,按下。 捞起、按下。 如此三四回,那姜槟早失了力气,有气无力垂着脑袋:“你、你……” 宋令枝轻飘飘往下低垂一眼:“不是说我不知礼数吗?堵了他的嘴丢入马厩,明日天明再回禀母亲。” 话落,宋令枝拂袖离去。 她自然没了赴宴的心思,只打发丫鬟前去宋老夫人那,推说自己身子不适。 又命人套上马车出府。 白芷知晓宋令枝心中不快,亦不敢多言,只哄着宋令枝往热闹处行去。 “姑娘,前头的红绸带是作祈愿用的,姑娘何不也去试试?” 明月当空,树上红绸带无数,如百花锦簇。 宋令枝踱步过去,犹豫再三,也不曾在红绸上落下一字。 她如今最想要的,便是今后再也不要看见姜槟这人出现在自己眼前。 可若是红绸上写了“姜槟”二字,宋令枝又会觉得这红绸脏了。 再三斟酌,竟无处下笔。 宋令枝转首:“白芷,你说……” 余音戛然而止,宋令枝瞠目结舌,难以置信望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沈砚。 鼻尖淡淡的檀香萦绕,也怪她先前纠结在红绸上,竟不曾留意。 宋令枝双眼亮起:“哥哥,你今夜怎么下山了?” 一语落下,又扬手让人再取来一方红绸,铺在沈砚眼前。 “哥哥可是来祈愿的?” 沈砚并未回话,只是转身,定定望着宋令枝。 宋令枝心虚偏过视线,讪讪:“哥哥为何、为何这般看我?” 少顷,沈砚终于收回目光:“谁惹你不快了?” 宋府之人自然不敢给宋令枝脸色瞧,近日在宋府做客的,除了贺家,就是姜家了。 沈砚轻声:“……姜家?” 宋令枝愕然:“哥哥如何知晓的?” 思及姜槟那副嘴脸,宋令枝实在觉得恶心,不想多言。 “罢了,不说他了,没得惹我心烦。” 沈砚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手边的红绸上。 宋令枝兴致勃勃:“哥哥想求什么?” 她实在好 奇沈砚心中所求,宋令枝莞尔一笑,“要不等会写完,我和哥哥换着为对方挂起?” 沈砚慢悠悠朝宋令枝瞥去一眼。 宋令枝立马站直身子:“我定不会偷看的。” “倒不是担心你偷看。”沈砚声音轻而缓,“只是那树足有一丈多高,你……” 沈砚欲言又止。 宋令枝火冒三丈:“你说我矮?” 沈砚不置可否。 宋令枝恼羞成怒,可惜沈砚说的也是实理,她也不好反驳,只能自个生闷气。 “我才不给你看呢,我自己挂便是。” 匆忙在红绸上写下几字,宋令枝找人寻来脚凳,亲自将红绸挂至高处。 转身一瞧,沈砚就站在她身后,骨节匀称的手指轻拨过树梢,沈砚轻而易举,将红稠挂在宋令枝隔壁。 二人近在咫尺,气息相接,宋令枝似乎能数清沈砚眼睑下方的睫毛。 少年面若冠玉,鼻梁高挺,一双星眸…… 那双漆黑瞳仁朝自己望来之际,宋令枝当即撇开脑袋,还惦记着沈砚嘲讽自己身子矮小一事。 “我才不想知道你写了什么呢,就算你给我看,我也不会……” 悄悄转身,本该站在自己身侧之人,如今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气恼之余,宋令枝又按不住心底的好奇。 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只是无意瞥见,不算偷看罢? 宋令枝扬长脖颈。 月色茫茫,沈砚留下的红绸,只有简单的三字—— 宋令枝。!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六章 青梅竹马if(九) 月影横窗,长街人头攒动,簇簇车马络绎不绝。 宋令枝握着红绸,怔愣半晌。 红绸带在手中翻动好几回,还是只能看见自己的名字。 宋令枝惊诧不已。 ……怎么会这样? 宋令枝双眉紧皱,思来想去,应是沈砚早早知晓自己会“无意”瞥见他的红绸,所以才故意写自己名字的。 好生狡猾。 感慨一番,宋令枝又扶着白芷的手,小心翼翼走下脚凳。 倏然见宋老夫人身边的柳妈妈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左右张望。 宋令枝好奇迎上去:“柳妈妈,你老可是在寻人?” 柳妈妈挽住宋令枝的手往回走,满脸的焦急不安:“姑娘怎么跑这边来了?叫老奴好走。快快随老奴回府去,老夫人刚发了好大一通火。” …… 竹影婆娑,望仙楼悄无声息,先前设下的酒席早早撤下,只剩三两婆子,垂手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下首地上,姜槟整个人有气无力,锦袍沾满污垢尘土,惨不忍睹。 他大口大口喘气:“你们宋家、宋家欺人太甚,我要回府告诉我、我父亲……” 湘妃竹帘挽起,宋令枝无声踱步踏入屋中,差点被地上绑成粽子的姜槟唬了一跳。 她抚着心口往后退开两三步,不想对方脏了自己的新鞋。 宋老夫人心疼不已,连连拉着宋令枝的手往前凑去。 “枝枝别怕,到祖母身边来。” 沉香拐杖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宋老夫人面若寒霜,“有祖母在,看谁还敢在你身前乱嚼舌根!” 随姜家来的婆子都是牙尖嘴利的,闻言,拱手上前:“老夫人,我们家少爷自幼在家中被老爷宠坏了,便是家里的老夫人,也不曾动过少爷一根手指头。” 婆子泫然欲泣,双目通红,“老奴人言轻微,本不该多说,可如今少爷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老奴实在、实在……” 宋老夫人冷声呵斥:“怎么,姜家如今轮到一个婆子管事了?” 她目光淡淡落在下首的姜氏上。 婆子大惊失色,忙忙连声告罪:“老夫人莫怪,实在是今儿这事是宋姑娘的不是,再怎么说也是闺阁小姐,怎么这么心狠手辣……” 宋老夫人沉下脸:“——闭嘴!主子说事,何时轮到你一个老婆子说话了?” 她搂紧宋令枝,满心满眼都是心疼,“若非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我们枝枝何至吓到话都说不出,连家都不敢待,只敢往外头躲去。” 出府是为了游街赏乐的宋令枝:“……” 她悄悄转身,埋首在宋老夫人肩上,佯装悲伤不已。 姜槟跪坐在下首,差点气急攻心。 宋家祖孙惯会装模作样,明明先前在园子里,宋令枝还伶牙俐齿,打发奴仆 将自己丢入池中,哪有半点惧怕之意。 姜槟咬牙切齿,双目瞪圆,愤愤瞪着宋令枝。 他扬高声音怒斥:“胡说八道!明明是她命人将我丢去马厩的!来人!我要回家去!你们宋府算个什么玩意,若不是……” 宋老夫人捂住宋令枝双耳,不让她听这些污言秽语。 又有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拖着姜槟下去。 宋老夫人瞥一眼置身事外的姜氏,语气平静。 “你们姜家的事,本不该我一个老婆子插手。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欺负到我枝枝头上!” 姜氏淡淡颔首:“儿媳明白了。” 宋老夫人摆摆手,屏退众人,只留了宋令枝在身边。 没了外人在,宋老夫人说话也不避讳。 “你个泥猴,又跑去哪里耍了?若不是我打发柳妈妈寻你,还不知道这事。” 宋令枝从宋老夫人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笑弯:“我本来是想着让他在马厩待一晚,明日在禀告祖母,省得搅了祖母看戏的兴致。” 话落,又笑着宽慰宋老夫人。宋令枝帮祖母顺着气,“为那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当的。” 宋老夫人面色沉沉:“祖母倒不是为他,只是想着你的亲事。” 宋老夫人本想着在今年春闱中的举子挑选,可来回瞧着,都没有一个配得上宋令枝的。 “我们枝枝这么好,若是随随便便找个人,祖母定是不依的。” 宋老夫人轻声,“学识、相貌、人品……”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膝上,倏然想起沈砚。 不管是学识相貌还是人品,沈砚都在他人之上。 且她自己本身,也对沈砚…… 宋令枝耳尖缀着胭脂之色,滚烫万分。 她悄悄往宋老夫人怀里躲了一躲,深怕宋老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宋老夫人低头端详宋令枝:“怎么了,可是我们枝枝有心悦之人了?若是有,只管和祖母说。” 宋令枝脸红耳赤:“祖母莫要打趣我!” 末了,又红着脸道,“若是日后我有了喜欢的人,祖母会、会同意我们在一处吗?” 宋老夫人眉眼笑得和蔼可亲:“他若是个好的,祖母定会应允的。成亲后你还住在家里,若他敢对你有半分不是,祖母定不会轻饶了他。” 宋老夫人从来都想着招孙婿,不想宋令枝受半点委屈。 宋令枝眼中眸光黯淡。 沈砚那样的身份,肯定不会住在宋家的。 宋令枝缓缓垂下眼睛,掩去眼中的失落。 …… 春末夏初,蝉鸣满园。 日光迤逦在乌木长廊上,金明寺杳无声息,遥遥的,只闻木鱼声传来。 姜槟被送回姜家后,宋老夫人陆续为宋令枝相看了几户人家。 只是不知为何,每每相中不久,总能听见那家有丑事曝光。 不是身子有隐疾,便是私养在乡下的外室找上门,好生闹了一番。又或是家中婆母凶狠,不好相处。 接连碰壁后,宋老夫人也逐渐歇了心思。 若是让宋令枝和那样的人过日子,那她还不如将人留在府上。 虽然孙婿寻不到下落,可有一事却是好的。 那姜槟回去后,不知怎的竟染上赌钱的恶心,听闻大半个家底都赔光了,还差点让赌场的人打废半只脚。 如今卧病在榻,苟延残喘。 姜家本来还想着上门同宋老夫人要说法,如今也不得闲,日日应付着上门要债的人。 整个姜家闹得鸡犬不宁,人人都退避三舍,深怕染上一身腥。 书案后的沈砚一身象牙白织金锦长袍,长身玉立,面色淡然。 他眼都未抬:“在想什么?” 宋令枝脱口而出:姜家。?[(” 作画的手忽然停下,沈砚漫不经心抬起头,一双黑眸深沉如空谷,晦暗不明。 他双眉渐拢:“他又来找你了?” 宋令枝连连摇头:“那倒没有。” 以为沈砚不知情,宋令枝放下手中功课,连连踱步至沈砚案前。 “哥哥你不知道,他如今可惨了。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听说他还和青楼的女子纠缠不清。” 宋令枝一手托腮,一面同沈砚说着姜家的笑话。 金漆藤红竹帘垂地,日光氤氲,照亮半间屋舍。 屋内悄然,只有宋令枝一人的声音。 半晌,她终觉不对,声音渐低—— 她和沈砚,靠得太近了。 暖黄的日光无声落在沈砚眼角,纤长睫毛清晰可见。 宋令枝眨眨眼,紫檀书案上似映出自己绯红的耳尖。 沈砚擅丹青,蟹爪笔握在手心,纸上的莲花含苞待放,徐徐待开。 宋令枝眼神闪躲,语无伦次:“你怎么又画红莲了,还不如画我?” 一语落下,宋令枝耳尖红若珊瑚,她匆忙解释:“不是,我、我……” 深黑如墨的一双眼睛抬起,沈砚抬眸,目光似有若无在宋令枝脸上掠过。 “还不回去?” 宋令枝火急火燎往后退去,差点撞翻高几上的汝窑美人瓶。 “哥哥,我今日练了五张大字……” “别动。” 书案后蓦然传来沈砚轻轻的一声,宋令枝当今怔在原地,目光茫然望着人。 沈砚随手取过一张雪浪纸,铺在书案上,“不是想要我给你作画?” 楹花窗下日光清浅,宋令枝僵硬着身子,端坐在临窗炕上。 云堆翠髻,眉目如画。 一双盈盈宛若秋水的杏眸低垂,宋令枝僵直着肩颈,手中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紧握,掌心沁出薄薄细汗。 担忧自己坐姿不雅,趁沈砚不留神,宋令枝又悄悄往里坐了坐。 目光悄声落在沈砚 脸上。 虽说是画自己,可除了最初的一眼,沈砚不曾再朝自己投来半个眼神。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疑心沈砚是否在诓骗自己,不然自己都不抬眼看自己的? 先前家里请了一位画师为宋老夫人作画,宋令枝那时也陪在祖母身侧,那会画师在画上挥墨两三笔,都要抬眼看看宋老夫人。 难不成,沈砚的丹青比那位画师还厉害? 心中疑虑渐生,又恰逢夏困身乏,宋令枝不动声色倚靠在紫檀描金小几上。 眼皮沉重,困倦裹挟遍身。宋令枝一手扶着眉心,只觉书案后沈砚的轮廓渐渐模糊。 她只闻得寺中遥遥传来的木鱼声,再然后,彻底陷入昏睡。 …… 青烟萦绕,岳栩一身青色长袍,疾步转过影壁。 屋内静悄无人低语,他还以为宋令枝早已回府,倏然瞧见临窗偷偷打着盹的宋令枝,岳栩脚步一顿,无声朝沈砚拱手。 他手中是京中送来的书信。 离京三年,皇后终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孩子远在江南,特打发人送来书信。 乌木长廊迤逦曲折,竹帘轻卷,挡住了大半日光。 岳栩随沈砚出屋,在廊檐下站着:“殿下,京中来信。” 薄薄的一张信封,上面是熟悉的皇后字迹。 沈砚面不改色:“念。” 寥寥数句,无半字关心沈砚。 唯信尾孤零零的一句。 皇后在京中为沈砚相看了几户好人家,想着沈砚从中挑选一二,或是王妃,或是侧妃。 长廊幽静深远,偶有蝉鸣响起,惊碎一地的光影。 沈砚唇角笑意不变,勾着几分讥诮嘲讽。 岳栩躬着身子,只觉汗流浃背。 三年过去,当初还需在皇后眼前收敛锋芒的少年,如今早就脱胎换骨,手段更为狠厉。 蓦地,房内似乎有一声异响落下。 岳栩警惕抬眸,凌厉视线掠过纱屉子:“殿下,是……” 是宋令枝在屋中。 沈砚抬首,只一眼,岳栩当即噤声,不再多言,只低头道。 “皇后还让人送了画像来,说是年底殿下回京,正好可以将亲事办了。” 沈砚淡声:“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他并未伸手接过岳栩递来的信纸,沈砚揭起竹帘,缓步迈入书房。 书案上的画作只剩最后几笔,沈砚抬头望了倚在窗边的宋令枝一眼,复又收回目光。 宋令枝还是如先前那般,不曾动过半分。只一双柳叶眉轻轻笼着,似是遇着什么难事。 沈砚无声弯唇,默不作声回到书案后,再次落笔。 一气呵成。 …… 日光西斜,众鸟归林。 白芷心细如发,抬眼瞧着马车上闷闷不乐的宋令枝。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三殿下布置的功 课太多了?” 秋雁在一旁帮着搭腔:“兴许是姑娘想吃城西的茯苓糕了!往日姑娘最爱他家的茯苓糕了。” 白芷笑睨秋雁一眼:“是你自己嘴馋想吃罢?可别扯上姑娘。” 两个丫鬟笑着相互打趣,宋令枝却仍然闷闷不乐。 一手扶着下颌,宋令枝心不在焉,耳边只剩下岳栩的那一句。 皇后在为沈砚相看人家了,年底就要迎王妃入门。 若是成了亲,沈砚定不会回江南了,自己也不会……再见到对方了。 心口闷得厉害,宋令枝垂首敛眸,只觉五脏六腑似被剜去一块。 白芷不知她心中所想,从身后小心将画卷取出,在宋令枝眼前展开。 “奴婢差点忘了,这是三殿下适才打发小厮送来。” 宋令枝一惊,下意识挽起车帘:“那小厮呢?” 白芷捂唇笑:“早走了,姑娘可是有事吩咐?” 宋令枝:“无、无事。” 车帘讪讪从指尖滑落,宋令枝目光重回画上。 雪浪纸铺开,画上的人正是自己无疑。 画中女子纤腰袅袅,满头珠翠,栩栩如生。 秋雁禁不住感慨:“这是……姑娘?” 拿着画作同宋令枝比划,果真如出一辙。 宋令枝抿平唇角,视线并未在画上多作停留。 “收着罢。” 她兴致缺缺。 秋雁还想着说什么,白芷眼疾手快,将人拉至一旁。 宋令枝一手托腮,杏眸有气无力,怏怏不乐。 兴许,再过些许时日,沈砚也会给别的女子作画。 他也会教那女子练字做功课吗?不对,能和当今三殿下成亲的,定然是才华容貌双绝的女子,饱读诗书,家世显赫。 或许,那女子也是擅丹青的,会和沈砚一起吟诗作赋,对月起舞。 宋令枝眉眼低垂,心情低落。 秋雁和白芷垂手坐在一旁,只见宋令枝怏怏倚在车壁上,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都不知宋令枝心中为何而烦。 良久,忽见宋令枝忽然抬眸,朝二人望去一眼,示意二人附耳过去。 “我有事同你们说。” …… 夏日炎炎,园中悄然无声,半点雀声也无。 沈砚端坐在水榭中,琴声自指尖流淌而出,余音缭绕。 石桥曲折,迤逦横亘在湖水之上。遥遥的,只见岳栩穿过石桥,朝水榭行来。 琴声戛然而止,沈砚眉眼清冷如墨画。 “宋家来人了?” 岳栩一怔,而后颔首:“是。” 沈砚淡淡:“说什么了?” 岳栩低声:“倒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京中几家贵女。” 这几回宋家每每来人,白芷明里暗里都会问起京中的事,不是问京里哪家姑娘适龄定亲,便是打听她们有何喜好。 沈砚垂眉,若有所思。 岳栩拱手,毕恭毕敬:“殿下放心,我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回复,不曾多话。” 沈砚定亲这事早就传开,可三王妃却迟迟没有定下。 这些时日过来打探的人也不少,然像宋令枝这般明晃晃寻侍女打听的,实属罕见。 岳栩:“想来宋姑娘只是好奇。” 而非和其他人那样,想着提早站队。 沈砚不语。 岳栩摸不清沈砚心中所想,抬眸小心翼翼觑道:“殿下若是无事……” 沈砚漫不经心:“……只是好奇?” 岳栩又一次低头:“是。” 他绞尽脑汁,忽道,“宋姑娘还打发白芷送了莲子羹来,说那莲子是府上种的。” 岳栩手中提着的漆木攒盒,正是宋家送来。 “宋姑娘心细,说这莲子羹给属下解暑用的……” 岳栩低声絮叨一番,仰头望,沈砚不知何时,目光已落至一旁的琴谱上。 岳栩不敢叨扰,连声告退:“殿下若是无事吩咐,属下就先退下了。” 沈砚面色清冷:“嗯。” 岳栩拱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忽听水榭中传来沈砚轻轻的一声:“莲子羹留下。”!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青梅竹马if(十) 闲云阁上下悄然无声,静悄无人耳语。 柳妈妈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面容凛然,叮嘱园中的小丫鬟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莫要乱走动。 遥遥瞧见穿过影壁的宋令枝,柳妈妈唇角立刻往上挽起,笑着朝宋令枝走去。 “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一手挡住头顶烈日,柳妈妈快步扶着宋令枝行至廊檐下,转首瞪着身后跟着的秋雁和白芷。 “你们怎么伺候姑娘的?这么热的天还让姑娘出门,若是中了暑溽之气,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宋令枝忙笑道:“嬷嬷莫要怪罪,实在是我身子懒得厉害,想在园中走走罢了,不干她们的事。” 话落,又悄悄往宋老夫人屋中望去一眼。 “祖母还在午歇?” 柳妈妈点点头:“老夫人刚睡下,今早起来说是胸口疼,又不让老奴和姑娘说,怕姑娘担心。” 宋令枝双眉紧皱:“祖母好生糊涂,这事怎么可以不说的?可请大夫瞧过了?” 柳妈妈摇头叹息:“老夫人不让,说自己是心病,用不着请大夫。” 宋令枝了然:“祖母可是因着我的亲事担心?若是这样,那我还不如不成亲的好,省得祖母挂念。” 一语落下,柳妈妈立刻拉着人往后退去:“我的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家一辈子不成亲的。” 她压低声,“老夫人这心病,也和姜家脱不了干系。他们家那个黑心肝的,自家的孩子不学好,只知吃酒赌钱,便到处说姑娘你……” 柳妈妈欲言又止,终不好将那些污言秽语搬至宋令枝身前,只道。 “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话,姑娘若是听见了,别理就是,亏他们家还是书香门第,竟也作出这等下作事出来。” 江南好几l户人家本是要上门提亲,因着姜家的搅合,个个歇了心思。 柳妈妈长叹:“若是为这事也还好,偏偏那姜家还到处说姑娘的不是,老夫人气急攻心,又不好一家家上门理论,这才病倒了。” 宋老夫人的心病是因自己而起,宋令枝心生愧疚。 柳妈妈温声宽慰:“姑娘莫要往心里去,待来日寻到好姑爷,老夫人这病……” 宋令枝左右张望,悄悄将柳妈妈拉上前:“若是我日后、日后有心悦的人,可那人不肯入赘……柳妈妈,你是自小陪着祖母长大的,你说祖母会应允吗?” 柳妈妈面露怔忪,挽着宋令枝的手上下打量。 宋令枝双颊泛红:“我就是、就是随口一问……” 柳妈妈笑笑:“只要是姑娘喜欢的,那人也对姑娘好,老夫人岂有不应的理?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耳尖绯色渐浓,宋令枝拿团扇挡住半张脸,掩去双颊的羞赧。 “嬷嬷莫拿我打趣。”她松开柳妈妈,连 连后退,“既然祖母还在午歇,那我过会再来。” …… 日影西斜,宋老夫人倚在青缎引枕上,从柳妈妈手中接过药碗,就着蜜饯一口气灌下。 老人家满脸堆笑,眉眼间虽仍带着病态,可气色却好上不少。 她眼睛笑弯,瞅着柳妈妈直笑:“这话可是真的,枝枝真有心上人了?别是你这个老货诓骗我罢?” 柳妈妈粲然一笑,叠声笑道:“老夫人说笑了,老奴哪敢自作主张。” 她轻声,一字不落复述自己和宋令枝的话。 柳妈妈笑开怀:“老夫人听听,我们姑娘这是不是开窍了?” 宋老夫人笑着点头:“她若是真有了意中人,我也不好再为她相看人家,省得枝枝在中间为难。” 宋老夫人面露愁色,“只是这孩子如今真是长大了,这么要紧的事竟也不和我说,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家。” 柳妈妈陪着笑:“我们姑娘相中的,定不会差的。” 宋老夫人心生疑虑:“枝枝整日同我在一起,平日里去得最多的,也只有金明寺。旁的不说,她这两年的功课却是好上许多。” 沉吟片刻,宋老夫人仍想不出宋令枝看上的是哪户人家。 柳妈妈小心提醒:“莫非……是那位?” 她伸出三根手指头。 宋老夫人一惊,拄着拐杖连连摇头:“这话可莫要乱说。” 若真是沈砚,她还不如将宋令枝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宋老夫人皱紧双眉:“那样的人家,我们高攀不起不说,若是有朝一日枝枝受了委屈,你说我这把老骨头……” 柳妈妈忙叠声安慰,拍拍宋老夫人的后背帮忙顺气:“老奴就是顺口一说的,老夫人莫要当真。” 宋老夫人面色凝重,倏尔道:“枝枝可是在府上,让她来见我。” 柳妈妈迟疑:“这……” 宋老夫人抬眸:“怎么,她出府去了?” 柳妈妈垂下眉眼:“半个时辰前,姑娘去了……金明寺。” …… 难得,沈砚不在金明寺。 杳杳钟声抛在身后,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溅起一地的日光,而后在一家书肆前停下。 墨绿车帘挽起,书肆空无一人,只有岳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他恭声请宋令枝上楼:“姑娘,殿下还要过会再来,他让您先上楼等等。” 宋令枝颔首:“有劳了。” 先前为打探沈砚定亲的消息,宋令枝隔三差五打发白芷送糕点来,她轻轻挽起唇角。 “先前那莲子羹和绿豆糕,你吃着可是习惯?若是喜欢,改日我再让白芷送些来。”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宋令枝身后,不敢说那些糕点都让沈砚拿了去。 堂堂当今三殿下,竟要同自己争一盅莲子羹,说出去怕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岳栩不敢说实话,欲言又止。 宋令枝转首侧目:“怎么了,可是不喜欢那糕点?” 岳栩垂手,忙摇头否认:“没有的事,那莲子羹我喜欢得紧,姑娘莫多心。” 宋令枝笑笑,款步提裙,拾级而上。 这书肆宋令枝先前也是来过的,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供着青铜钟,又有一盏商周兽面纹青铜瓢。 屋中四角各设大冰盆,便是夏日,也不觉得有半点烦闷。 支摘窗半掩,隐约透出些许光影。 岳栩声音平静:“书案上的史册是殿下留下的,姑娘若是无事,也可翻阅一二。” 宋令枝点头,道一声:“知道了。” 书房安静,只余青烟缭绕,自金珐琅九桃小熏炉升起。 宋令枝百无聊赖,拿铜箸子轻拨熏炉中的香灰。 秋雁知晓宋令枝的脾性,自告奋勇:“姑娘,楼下有一家的冰糖酥酪做得极其地道,姑娘若是想吃,奴婢下楼去买。” 冰糖酥酪,夏日吃再适合不过。 宋令枝点头应允:“去罢。” 余光瞥见站在自己身后的白芷,宋令枝笑道,推着人往外走去:“你也跟着去,多买一份给岳栩送去。” 白芷担忧:“可姑娘身边没人伺候着,奴婢怕……” 宋令枝不以为然:“我就在这处等着,左右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哪来那么多事。” 好说歹说,白芷终恋恋不舍离开。 宋令枝目光又重回书案上,随手拣起沈砚留下的史册,入目果真是沈砚熟悉的字迹。 宋令枝低声絮叨:“人还没来,怎么还给我留功课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 余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瞪圆双目,难以置信望着史册下压着的画像。 足有十来多张,画中女子端丽冠绝,唇红齿白。美人或坐或立,仪态万千,各有千秋。 宋令枝眼中掠过几l分怔愣,后知后觉这是皇后送来的京城贵女画像。 画像右上角,是各女子的家世芳龄。 宋令枝喃喃睁大眼睛,忽而又飞快撇开目光。 沈砚日后的王妃,便在这其中。 青烟弥漫在宋令枝眼前,她终压不住心底的好奇,又缓缓、缓缓转过头。 皇后看中的女子,家世才识相貌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 宋令枝红唇紧抿,小声嘟哝:“怎么个个都是这般好看,那我……” 蓦地,槅扇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宋令枝眼皮都不曾抬起,只当是秋雁折返。 “可是那冰糖酥酪……” 书案前映出一道颀长身影,金丝滚边的衣袂在宋令枝眼下晃过,她怔怔仰起头。 四目相对,正好撞入沈砚那双晦暗幽深的眸子。 宋令枝一时怔住,连手中的画像也忘记搁下。 “……哥、哥哥。” 宋令枝嗓音细若蚊讷,透着无尽的心虚。 沈砚眼眸低垂:“拿的什么?” 再往后躲已然来不及,宋令枝讪讪将画像搁在书案上。 她低声告罪:哥哥,我只是无意瞧见的。?” 宋令枝悄声抬眸,一双杏眸犹如狐狸眼,她声音轻轻。 “哥哥,你有、有意中人吗?” 沈砚勾唇,漫不经心道:“不是找岳栩打听过?” 宋令枝撇撇嘴:“他没说,再说了,我……” 对上沈砚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宋令枝惊觉自己说错话,忙道。 “我不是有意打听,我只是好奇、好奇……” 沈砚轻笑,并无怪罪的意思。 宋令枝壮足胆,一鼓作气:“哥哥,你有心悦的姑娘吗?” 书房落针可闻,熏炉青烟燃尽,只剩淡淡的白雾。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撞。 良久,宋令枝方听得沈砚低低的一声:“宋令枝。” 宋令枝狐疑抬首:“……嗯?” 沈砚淡淡收回目光。 宋令枝不明所以,只道:“这画像有十来位姑娘,哥哥就没中意的……” 沈砚淡声:“没有。” 他视线意有所指在宋令枝脸上掠过,指骨匀称,在书案上轻敲了一敲。 沈砚缓声提醒:“画像是皇后送来的。” 言外之意,这些都是皇后的人,皇后的眼线,他自然不会在自己身边留下隐患。 宋令枝后知后觉,她点点头,忽而又好奇:“那□□后若真要挑人,怎知她身后的靠山不是皇后娘娘?若是错了,哥哥岂不是要吃大亏。” 沈砚深深望向宋令枝。 那双黑色眸子浓浓如墨,似乎能将人一眼看穿。 耳尖泛红,宋令枝轻转过脑袋,避开沈砚的视线。 她定定心神,循循善诱道。 “□□后的王妃,定是要知根知底的,相貌家世也不能差。” 宋令枝自觉隐去了“学识”二字,若真要论诗词歌赋,她定然比不过京城的贵女。 宋令枝很有自知之明。 沈砚的目光仍停留在宋令枝脸上,薄唇轻启:“你想说什么?” “我、我……” 屋内杳无声息,湘妃竹帘垂地,鼻尖尚有檀香的余韵弥漫。 一鼓作气,宋令枝单手握拳,她忽然捧着脸上前,毛遂自荐,“那哥哥觉得我如何?”!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青梅竹马if(完) 闲云阁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窗外竹影婆娑,落日斜斜映照在纱屉子上。 乌金西坠,众鸟归林。 一众奴仆婆子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悄无人低语。 蓦地,房内传来宋老夫人一声呵斥,园中丫鬟奴仆战战兢兢,手中的羊角宫灯握紧,深怕触了宋老夫人的霉头。 “枝枝,你糊涂!” 宋老夫人倚在贵妃榻上,眉目难掩沧桑,一双眼珠子浑浊模糊,她上下打量着宋令枝,心疼不已。 “高门大户祖母尚且忧心你受欺负,更别提那是……” 皇家深宫大院,若是宋令枝真在宫里出了事,宋老夫人便是想要护着宋令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长长叹口气,一手抚过宋令枝的脸,“京里那么远,枝枝舍得离开祖母吗?” 日后若真入了宫,宋老夫人便是想见宋令枝一面,也是难于上青天。 宋令枝倚在宋老夫人怀里:“枝枝自是舍不得祖母的,可是祖母……” 她又一次想起沈砚。 少年眉若墨画,面如冠玉。 许是在宫中见到沈砚第一面起,宋令枝就已经动了心。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的。” 她从宋老夫人怀里仰起头,少女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一双盈盈秋眸天真至极。 宋令枝是宋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她怎舍得自家孙女落入深宫诡谲中。 宋老夫人连连摇头:“不妥不妥,你这样的性子,入宫后怕只会举步维艰。” 宋令枝叠声唤:“祖母——” 她还是不甘心。 宋老夫人垂眸瞥视,语气平淡如水:“你便是唤上十回,祖母也不会应允。” 沉香拐杖攥在手心,宋老夫人沉声:“这事日后不必再提,你的亲事我心中早有定数。” 宋令枝惊呼:“祖母,可是我只喜欢……” 倏然,二门有丫鬟匆忙赶来,说是老爷请老夫人前去花厅,有贵客来了。 宋老夫人狐疑:“……贵客?是哪家府上的?” 丫鬟低垂着脑袋:“是,是三殿下。” …… 月影横窗,簌簌风声掠过耳边。 宋令枝倚在园中长廊栏杆上,拣了个绣墩坐下,不知第几回转身。 “祖母可回来了?” 白芷摇摇头,低声道。 “姑娘,花厅那围得和铁桶一样,水泄不通,就连柳妈妈也在廊檐下守着,不让旁的人近身。” 宋令枝失望垂下眉眼:“知道了,你再挑两个机灵的丫鬟过去,若是得了什么消息,定早早来告诉我。” 白芷笑笑:“姑娘不说,奴婢也留了人在前院,若真有事,也好来报信。” 宋令枝一手托腮, 百无聊赖:“左右不过是为着下午祖母训斥我的事。” 下午在闲云阁,宋老夫人虽也屏退房中的丫鬟婆子,可白芷日日同宋令枝待在一处,哪能猜不出祖孙二人是因何而吵。 白芷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宋令枝转首凝眉:“你有话要说?” 白芷迟疑:“姑娘,老夫人先前动怒,可是和三殿下有关?” 宋令枝不语。 白芷无声轻叹:“姑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老夫人心疼姑娘,自是舍不得姑娘入宫遭罪的。” 她俯身,垂首在宋令枝耳边低语。 “别说是那样的人家,就是寻常侯府……姑娘可听过金陵袁家?他家少夫人本是农户之女,一朝嫁入侯府,多少人眼红。” 白芷轻声,“可不出一年,便香消玉损了。听说是被他家老夫人日日搓磨,不是让人站规矩,便是往儿子房中塞人,还当着下人的面数落新妇。” 袁家公子也是个见异思迁的,有了新人,哪里还记得自己费尽心思娶回来的妻子。 可怜那少夫人无娘家撑腰,只能窝在后院含恨而死。 白芷轻声宽慰:“奴婢知晓姑娘和袁少夫人不同,三殿下也不是袁公子那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可……” “你这孩子倒是个机灵的,还知道为姑娘着想。” 遥遥的,忽听宋老夫人沉沉的一声落下。 宋令枝遽然转身,她眼睛瞪圆,忙忙上前搀扶住宋老夫人:“祖母,你和哥……你和三殿下都说了什么?” 宋老夫人睨宋令枝一眼,挽着宋令枝的手往里屋走去。 ”都快嫁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宋令枝笑弯一双眼睛:“那是祖母疼我,再者说,我何时……” 一语未落,宋令枝忽然转首,双眼愕然,“……嫁、嫁人?” 耳尖泛红,宛若深海红珊瑚。 宋老夫人侧目瞥视:“先前不还说,心悦三殿下?” 宋令枝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可祖母不是说、不是说……” 宋老夫人唇角挽起,笑得和蔼可亲。 也不知沈砚同宋老夫人说了什么,她竟也不再反对,只说待宋令枝及笄,二人的亲事便可敲定。 宋老夫人温声:“宫里不比寻常人家,一言一行都有好几百双眼睛盯着,谨言慎行最是要紧。” 宋老夫人细细叮嘱,又命柳妈妈捧来漆木锦匣。 “你父亲母亲那我不管,这些是祖母这些年为你备下的嫁妆,铺子庄子,还有银票……宫里上下,哪个不是踩低捧高的,赏银自然不能少。” 厚厚的一沓地契,宋令枝面露怔忪,羞赧万分。 “祖母这会子给我作甚,就算我真的、真的和哥哥成亲,那也得来年了,祖母这会子给我,未免也太早了些。” “哪里早了?不过一年功夫,眨眼就过去了。” …… 祖母慈祥的眉眼渐渐和房中红烛融在一处。 果真如祖母所言,时光荏苒,眨眼消逝。 喜房内安静无声,唯有窗下飒飒风声掠过。 宋令枝端坐在贵妃榻上,惴惴不安。恐说错半个字,行错一步,叫他人看了笑话。 皓月当空,云影横窗。 喜房烛光摇曳,倏地,槅扇木门被人轻敲两三下。 宋令枝一怔,当即坐直身子。脚步声由远及近,进屋的却是白芷。 “主子,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罢,三殿下如今还在前厅,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 喜帕之下,宋令枝满头珠翠,冰肌莹彻。 她挽唇,忍俊不禁。 喜帕盖在头上,她如今瞧不见白芷,只能倚靠声音辨人。 “怎么你也会说这种话,我还当是秋雁来了呢。” 出嫁前,宋老夫人再三叮嘱,要宋令枝小心谨慎,莫如先前在宋府那般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宋令枝轻声:“喜帕还没掀开,若是哥……若是殿下来了瞧见,便是我的不是了。” 白芷笑着上前,漆木攒盒捧在手上:“主子说哪里话,这攒盒是殿下送来的,是主子先前爱吃的八宝糕。” 攒盒掀开,香气扑鼻。 宋令枝饿了半日,这会早就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 园中细乐声喧传来,礼花震天,金屑满地。 沈砚这会定然还在前院忙着,思忖一番,宋令枝终忍不住伸出手。 她言之凿凿:“我就吃一口。” 半盏茶后,攒盒中的八宝糕所剩无几,只剩零星渣末。 白芷抿唇偷笑,庆幸宋令枝看不见自己。 她忍着笑道:“姑娘可还要吃茶?奴婢让人送来。” 宋令枝急急拦住:“你别去。” 她脸红,若是白芷这会真让人烧了茶水送来,怕是明日整个府邸都知她嘴馋一事了。” 白芷不以为然:“这有何难,奴婢亲自跑一趟茶房便是。” 不知是不是沈砚之前交待过,亦或是沈砚驭下严谨,府上一众奴仆婆子待她和秋雁都是恭恭敬敬。 适才糕点吃得急,宋令枝如今口干舌燥,她点点头:“那你快去快回。” 白芷福身告退。 喜房又一次陷入寂静,透过喜帕下方的空隙,依稀可见地上婆娑晃动的烛光。 双腿坐得发麻,宋令枝半俯身,轻轻在膝上敲了两下。 好不容易等到白芷去而复返,宋令枝眼中掠过几分喜色:“白芷,可是你……” 乌皮六合靴近在咫尺,宋令枝一怔,茫然仰起头。 喜帕自头上滑落,四目相对,宋令枝眼中只余沈砚一人的身影。 自开春江南一别,数月未见,沈砚好似又变了。 眉目凌厉,黑眸深沉晦暗,瞧不出半点的情绪。 “殿、殿下……” 脑 子空空如也,嬷嬷昨日教导的宋令枝都抛在脑后?_[(,只是怔怔随着沈砚行事。 合卺之礼毕,宋令枝懵懂望着沈砚,半天才想起昨日嬷嬷是怎么教的。 “……我、我帮你更衣。” 玉带握在指尖,许是过于紧张,宋令枝竟半日也解不开沈砚腰间的玉带。 二人站得极近,淡淡的檀香在鼻尖萦绕。 纤纤素手僵硬,宋令枝眉眼低垂,不安握着玉带的钩尾。 脑中晕晕沉沉,兴许是刚吃了酒,宋令枝双颊泛起片刻的红晕。 她扬起双眸,眼底蒙上薄薄的一层水雾:“殿、殿下……” 沈砚不动声色:“不会?” 玉带不曾解开,好似还被宋令枝拧成死结。 宋令枝无奈颔首:“嬷嬷教过了……” 可是她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 耳边忽然落下轻轻的一声笑,宋令枝纤细手腕蓦地被人握住。 沈砚握着宋令枝的手腕往下,轻而易举解开玉带。 沈砚淡声:“余下的……会吗?” 那些画本宋令枝昨夜早就看过,她脸红耳赤,垂着双眼不曾言语。 又觉自己不能落人下风。 宋令枝踮起脚,红唇在沈砚唇角落下,短暂的一瞬,稍瞬即离。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宋令枝抬首,只望见跃动在沈砚眉眼的烛光。 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似深不见底的深渊。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开。 为时已晚。 细腰被人揽在手心,一声惊呼自宋令枝喉咙溢出。 再然后,天旋地转。 贵妃榻上的青纱帐幔滑落,挡住了案几上明黄的烛光。 宋令枝素手白净修长,紧紧握住轻垂落在榻边的帐幔。 恍惚间,她好似听见奶糕闯入房中。 白猫早不似小时候那般胆小孱弱,蓬松的大尾巴油光水滑。 奶糕迈着小短腿在房中绕了一圈,可惜却无一人理会自己。 小东西气恼“喵呜”一声,尖锐爪子滑破落在地上的长袍。 红烛燃了一整夜。 …… 秋霖脉脉,阴雨连绵。 连着下了三四的雨,园中雾蒙蒙一片,苍苔浓淡。 青石板路上积攒着莹润雨珠,七宝香车穿过湿漉雨幕,而后在宫门前停下。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扶着白芷的手缓缓踏下马车。 自有宫人躬身,提着羊角宫灯在前方引路。 秋雁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锞子,往小宫人手中塞去。 入京五月有余,秋雁如今打点起人也是驾轻就熟,熟门熟路。 她撑着油纸伞,款步提裙行至宫人身侧,笑着道。 “这位姐姐,我家夫人不常在宫中走动,敢问姐姐,皇后娘娘今日还请了哪些夫人姑娘?” 皇后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宴请京中女眷。 金锞子沉甸甸的,宫人在手心掂了一掂,眉开眼笑,待秋雁也比先前熟络。 皇后今日宴请的女眷都在筵席之上,即便她此刻不告诉宋令枝,待宋令枝到了宴上,自然也能瞧见。 宫人眼睛弯弯:“秋雁姑娘客气了。” 她低声,细细将今日的女眷告知,又拣了几个紧要的,说与秋雁听。 秋雁又递了一块金锞子过去,撑伞折返回宋令枝身边。 “夫人,京中女眷今日都在宴上,别的夫人先前都见过了,只是云家……” 秋雁压低声音,凑至宋令枝耳边轻语,“云家姑娘先前回老家看望祖母,近日才回京,听说先前选三王妃……皇后娘娘最是属意她的。” 宋令枝缓缓颔首:“我知道了。” 秋雁眉间皱紧,抬头悄悄打量宋令枝一眼,面露惋惜:“早知如此,奴婢出门前就该为夫人戴那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了。” 那簪子是沈砚亲自为宋令枝刻的,宋令枝宝贝得紧,轻易不会拿出来,只平日在家中赏玩。 宋令枝眉眼弯若弓月,不明所以:“好好的,戴它作甚?” 若是磕着碰着,她定会心疼。 秋雁撇撇嘴:“也好叫他们瞧瞧,殿下也是看重姑娘的,省得那些……” 宋令枝侧目瞥视。 秋雁当即噤声,福身告罪:“是奴婢失言了,还请夫人责罚。” 宋令枝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走罢。” 潮音阁设在御湖之上,曲桥相接。遥遥的,只听细乐声喧顺着水声传来。 皇后端坐在上首,笑着朝宋令枝招手:“快过来母后身边坐坐,外面下着雨,可别染上风寒才好。” 话落,又命人热了滚滚的酒送上前,“快喝一盏热酒,莫伤了身子。” 皇后笑着朝下首的女眷道,“你们不知,我那砚儿最是冥顽不灵的,先前为了她娶亲一事,我差点白了头。” 皇后悠悠叹口气。 一众夫人笑着上前,温声宽慰:“三殿下先前还未成家,许是年纪小,不懂娘娘的一片苦心。如今成家了,自然就好了。” 皇后摇摇头:“但愿如此。” 话犹未了,忽而又想起什么,转首朝宋令枝道。 “你还不曾见过云家姑娘罢?” 皇后目光在下首逡巡,“云姑娘呢,快让她过来。” …… 一场宴会于雨中悄然结束。 宋令枝出宫时,烟青色的天色不见半点日光。 宋令枝本就不擅长吃酒,此刻只觉头晕眼花,晕晕沉沉。 墨绿车帘挽起,清冷雨珠飘落入车内,冷风灌入,暂时吹散宋令枝脸上的红晕。 白芷忧心忡忡:“夫人怎么吃那么多的酒?快别再吹了风,若是染上风寒,殿下定会怪罪的。” 宋令枝摆摆手:“我、我无事。” 白芷轻声道:“前方就是百草阁,奴婢下车为姑娘要解酒药来罢?他家解酒药是京中最好的。” 宋令枝颔首:我随你一起去罢,马车闷得慌。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雨淅淅沥沥下着,油纸伞挡住了氤氲水雾。 宋令枝醉得厉害,站立不稳,若非白芷搀扶着自己,她早就往前摔一跤。 长街无人,偶有马车穿过。 倏地,一抹熟悉的青色影子闯入视线。 宋令枝醉醺醺往前走了两步,追上去张望。 那人已经上了马车,于雨幕中翩跹离开。 宋令枝狐疑:“刚才那人,好像是云家姑娘?” 今日筵席上,皇后娘娘在宋令枝面前提了云家姑娘多回,明里暗里想要沈砚纳云姑娘入门。 不是夸云家姑娘容貌是一等一的好,便是夸云家姑娘才学过人,擅音律,家世也是百里挑一的。 白芷和秋雁听了,暗暗为宋令枝抱不平,可惜她们不过是侍女,人言轻微。 这会子听见云家二字,白芷眉心一皱,挽着宋令枝道。 “夫人怕是看错了,兴许只是衣衫相似罢了。” 百草阁掌柜忙着抓药,闻言,笑着抬头:“夫人没看错,那确实是云府的马车。” 掌柜满脸堆笑,一手抓药一手敲算盘,手中的算盘噼啪作响。 “云姑娘心善,路上遇上无家可归的猫儿,都会送来我们这边医治。” 掌柜下巴往自家后院支了支,“后院那间抱厦便是云姑娘买下的,还请了老妈子看顾。这些狸奴遇见云姑娘,也是前世积德了。” 雨雾蒙蒙,宋令枝立在廊檐下,久久不曾言语,只是望着云府马车离开的方向出神。 时值晚秋,府上各处早早掌灯,灯火通明。 岳栩手持戳灯,在前方引路,他躬身:“白芷姑娘打发人来说,夫人吃醉了酒,不肯下马车。” 七宝香车悄然无声伫立在雨幕中,秋雁和白芷垂手侍立在马车旁,遥遥瞧见沈砚,赶忙上前福身行礼。 白芷愁容满面:“殿下,夫人今日在宫中多吃了半杯酒……” 厚重的墨绿毡帘挽起,宋令枝倚在青缎软垫上,双颊尚有未褪尽的绯色。 闻得动静,宋令枝喃喃睁开眼皮,一双杏眸迷离,和沈砚相望。 宋令枝低声呢喃:“……哥、哥哥。” 想来是醉得厉害,成亲后,除了在榻上被沈砚“威逼利诱”喊了些别的不可见人称呼,宋令枝都是唤沈砚“殿下”的。 沈砚不动声色应了一声,俯身将宋令枝抱出马车。 冷风拂面,吹散了脸上的余热。 宋令枝只觉得寒意森然,下意识往沈砚怀里钻去。 她嗓音沉闷,瓮声瓮气。 “不喜欢、不喜欢哥哥。” 雨声依旧,宋令枝声音低低,落在氤氲雨幕中。 沈砚忽的驻足,漆黑一双瞳仁低垂 ,凝望怀里不知今夕何夕的宋令枝。 他哑声,一双黑眸晦暗幽深,似蕴着化不开的浓雾。 沈砚凝眉淡声:“宋、令、枝。” 宋令枝茫然睁开双眼,从沈砚怀里抬起头看人:“唤我、唤我作甚?” 沈砚不动声色:“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宋令枝点点头:“自然、自然是知道的。” 她悄悄朝沈砚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我和你说。” 宋令枝闷声笑,单手握拳,砸落在沈砚肩上。 “日后、我再也不喜欢哥哥了。” 声音带上哭腔,宋令枝双目垂泪,“哥哥有别人了,我也、我也不要他了。” 宋令枝声音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白芷担心沈砚怪罪,匆忙福身上前解释,她半点也不敢隐瞒,将筵席上的事一五一十告知。 沈砚眸色渐沉。 白芷小心翼翼:“殿下,夫人怕是为着那云家姑娘……” “什么云家姑娘?”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宋令枝忽然从沈砚怀中抬起身子,她磕磕绊绊。 “我不要云家姑娘,她太好、太好了。” 宋令枝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她长得好看,还会弹琵琶。皇后娘娘说,她的琵琶是京里最好的。” 宋令枝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落泪。 “我也觉得她弹得很好,哥……哥哥,你喜欢琵琶吗?” 沈砚泰然自若:“不喜欢。” 宋令枝一怔,杏眸掠过几分狐疑不解,而后又开始絮絮叨叨。 “不喜欢也、也不要紧。她还会好多,哥哥擅丹青,她也擅丹青。” 宋令枝声音越来越低,”我适才还在、还在百草阁见到她了,掌柜说云姑娘心地良善,路上遇着猫儿都不忍心它们挨饿受冻。” 宋令枝唇角挽起,又想起那年她在宫里见到沈砚,那时沈砚怀里抱着的也是小奶猫。 只是如今被宋令枝养得油光水滑,早无幼时的孱弱。 宋令枝声音渐微。 “她和哥哥……好像。” 雨丝摇曳,顺着廊檐飘落,宋令枝吸吸鼻子,道不清的委屈。 “哥哥会不会、会不会喜欢她?” 沈砚面无表情,脱口而出:“不会。”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落下,当即迎来宋令枝一记拳头。 “骗子,她那么好,你定会喜欢的。”宋令枝声音哽咽,“她处处都比我好。” 身后跟着的秋雁和白芷早就为宋令枝捏出一手汗,战战兢兢跟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跟着。 忽听前方又传来宋令枝低低的一声。 “哥哥。” 宋令枝抬眸,莹润的一双眼睛泛着忐忑不安,“若当初我不说,哥哥会迎他人入府吗?” “宋令枝。” 逆着光,宋令枝瞧不见沈砚脸上的情绪。 她怔怔抬起眼眸:“……嗯?” 沈砚漫不经心:“知道你那几门亲事是怎么黄了吗?” 宋令枝议亲之时,宋老夫人本来挑的那几户人家都不错,只是后来总会些许猫腻,不是那家妯娌难对付,便是那家公子外头藏了人。 宋令枝愕然:“是你……” 她当时还好奇,以为宋老夫人神通广大,连高门大户的秘辛都探得一清二楚。 到头来,却是沈砚在背后推波助澜。 沈砚面不改色,垂首迎上宋令枝的视线,他唇角勾起几分似笑非笑。 “……不装醉了?” 宋令枝大惊,鸵鸟似的往沈砚怀里埋去:“哥哥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沈砚轻哂:“无妨,我亲自教你。” 雨下了一整夜。!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现代篇番外(一) 乌金西坠,众鸟归林。山路崎岖,碎石随处可见,偶有枝桠横亘在路中央,繁茂枝叶挡去了大半的视野。 宋瀚远半点也不敢马虎,一路小心谨慎,直至前方出现平坦小道,宋瀚远终松了口气。 透过后视镜,后座的宋令枝沉着一张脸,显然兴致不高。 宋瀚远无奈叹口气,车速放缓,稍稍侧身同后座的宋令枝搭话。 “累不累,还有半小时就到了。” 宋令枝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嗯。” 没说累,也没说不累。 宋瀚远无奈。 妻子和女儿这些年的关系一直不睦,宋瀚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回出门,宋瀚远本是为资助的学生前来,会带上宋令枝,纯属意外。 宋瀚远轻声:“下回别再同你妈妈吵架了,你妈妈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为你好。” 宋令枝冷笑一声:“为我好就得天天骂我?” 前方忽然出现一只大黄狗,宋瀚远踩下刹车,为大黄狗让路。 他无声轻叹:“你妈妈性子就那样,你别和她计较……” 大黄狗早就晃着大尾巴不知所踪,宋瀚远却还在絮絮叨叨,侧身转眸,无意瞥见宋令枝苍白的面色,宋瀚远着急。 “是不是中暑了?”宋瀚远后悔不已,“早知如此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宋令枝病怏怏,有气无力催促宋瀚远快点开车,她身子往后靠:“你如果不带我,怕是这会我都被我妈赶出家门了。” 宋瀚远笑睨一眼:“胡说八道,你妈妈不是那种人。” 他不敢再耽搁,提上车速往前行驶。 越过平坦小道,再往前走,泥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入目是一间间黄泥土平房,瓦砾在日光下暴晒,斑驳墙壁透着无尽的沧桑。 宋令枝一手揉着眉心,遥遥的好似望见一抹身影。那人手臂白净,和身后肮脏不已的墙皮形成鲜明对比。 只是那人走得极快,宋令枝一眨眼,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她缓慢眨眨眼,重新收回目光。 山村偏僻落后,只有村长家勉强算是修葺齐整。得知宋瀚远今日到来,村长早早在门前等候,又命家里人宰猪宰鸡,好好款待。 宋瀚远半点架子也没有:“不必麻烦,我想见见那孩子。” 转身,手指在车窗上轻敲两三下,宋瀚远声音温和,“枝枝,你先在车上等着,爸去去就来。” 宋令枝怏怏摆手:“好。” 村长亦步亦趋跟在宋瀚远身后:“那是宋先生的孩子吧?若是不介意,要不要先去我家里歇歇,我家那婆子也在。” 宋瀚远不以为然:“不用,让她在车上待着就好,还是看看那孩子吧,我听说是……姓沈?” 说曹操曹操到。 沈家就在前面,家里两间矮平房,门口堆着劈好的柴。 一名妇人站在门口,身边揽着一位少年,瞧见宋瀚远,沈母满脸堆笑,匆忙迎上前。 “这位就是宋先生,快快,屋里请。” 房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齐整。 沈母亲自为宋瀚远倒上一杯热茶,茶叶在一次性茶杯中漂浮,“宋先生您见谅,家里没什么好的可以招待。不过你放心,这个杯子肯定是干净的。” 妇人眼睛通红,未语泪先落,“如果不是家里真的撑不下去,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辍学。” 沈母拉着沈昭上前,“宋先生,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可我这孩子却是实打实的好,他上学期还考了个年级第一呢,是吧,村长?” 村长一怔,连声点头,又道:“沈昭这孩子学习用功,可惜他打小身子骨就不好。弟妹你放心,你家里的情况我早就和宋先生说过了。” 村长笑笑,“宋先生是个好人,小昭以后肯定还能继续念书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沈母泫然欲泣,连连道谢,又按着沈昭的后颈,想要让沈昭磕头。 她双眼垂泪,“宋先生,小昭以后肯定会报答你的,只要他能继续读书,你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小昭,快给宋先生磕头!” 宋瀚远大吃一惊,连连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快让孩子起来。这上面的,都是沈昭的试卷?” 沈母点头,与子荣焉:“是,这些都是,还有墙上这些奖状,都是这孩子的。小昭读书刻苦,冬天手长冻疮了还在做功课,可惜他没托生在好人家……” 话音未落,宋瀚远忽然道:“我刚来时瞧见门口堆着的柴,那柴也是这孩子劈的?” 宋瀚远目光在沈昭脸上打量,惊叹沈昭小胳膊小腿,力气竟然如此大。 沈母面色一僵,垂眸掩去眼中的异样:“是,家里就剩我们母子。小昭孝顺,每天都抢着帮我做活。宋先生,你说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如果不能念书,那他以后还有什么出路啊。” 宋瀚远皱眉:“不是说家里还有一个孩子?” 沈母面色僵滞,拿衣袖抹去眼角的泪水:“不怕宋先生笑话,家里确实还有一个,只那是个白眼狼,养不熟的。” 宋瀚远狐疑望向村长。 村长抚须长叹,提起陈年旧事,也是连连摇头:“当年生下那孩子,沈家妹子差点没了命,只可惜那孩子是个不知感恩的,平时也不大跟人说话,一双眼睛黑黢黢的,瘆人得紧。” 宋瀚远好奇:“那他现在也在家里?” 沈母瞬间变了脸:“不在不在!他在外面野惯了,我平时说话他也不听,这家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说着,沈母又开始落泪,“我也就当没他这个儿子,白白生养他一场。” 宋瀚远:“那孩子叫什么?” “沈砚。”沈母笑得尴尬,她低着头,“本是叫沈厌的,后来这孩子自作主张,自己改了名。” …… 夏日炎炎,酷暑缠身。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车上虽开着冷气,宋令枝坐在后座,几番调整坐姿,仍觉得坐立难安。 这边地处偏僻,手机信号不佳。 屏幕上的消息发送多回,仍是显示发送失败。就连宋瀚远的电话,也一直拨不通。 宋令枝讪讪低垂着眼眸,举目张望,小道上无一人路过,只有尘土飞扬。 宋令枝双眉皱紧,开门下车,手机高举,想着为自己寻一处信号好的地方。 “怎么还是没信号?” 宋令枝小声嘀咕,高扬手臂,又晃了一晃。 蓦地瞧见左上角满格的信号,宋令枝双眼一亮,欣喜若狂握着手机:【爸,你在哪里?我……】 “咔嚓”一声,宋令枝不知不觉踩上一截树梢,她随意瞥去一眼,不以为然。 无意抬眸,宋令枝整个人忽然僵在原地,汗流浃背。 不远处的树荫下趴着一只大黄狗,正是宋瀚远先前在路上撞见的那一只。 宋令枝从小怕狗,如果是坐在车里还好,然而这样面对面看见…… 她僵着身子往后退开半步。 树枝再一次踩上,摩擦声落在满地日光中,越发显得突兀。 大黄狗流着哈喇子,从地上站起,目光凶狠警惕,一步步朝宋令枝走去。 脑中空白一瞬,宋令枝双目瞪圆。 还没来得及转身,那只大黄狗忽然“汪”了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直直往宋令枝扑去。 宋令枝下意识双手交叠挡在眼前。 “救——” 惊呼声哽在喉咙,蓦地,耳边突然落下一声呵斥:“——旺财!” 那道声音极冷,如深潭冷泉。 宋令枝全身颤栗,颤巍巍睁开眼睛。 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停在脚边,尾巴一晃一晃,遥遥瞧见树荫下的少年。 大黄狗满身的戾气尽收,耷拉着脑袋一步步走回少年身边。 少年长身玉立,一双黑眸沉沉,剑眉星目。面容白净,脚上的一双鞋子洗得发白。 宋令枝讷讷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刚刚进村看见的那抹白色身影,原来那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 顶着烈日,宋令枝本就有些许中暑迹象,这会也是头晕目眩。 她强撑着精神,道谢的话还没出声。 倏地,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怒吼。 “沈砚,你在做什么?!” 一名妇人手忙脚乱朝这边跑来,身边还跟着宋瀚远和村长。 宋瀚远知道女儿怕狗,紧赶慢赶跑来,细细打量一番。宋瀚远紧张不安:“有没有受伤?刚刚被咬到没有?” 宋令枝摇摇头:“没有,是那位哥哥……” 话音未落,少年当即被妇人狠狠拍了下肩膀,沈母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你给我滚过来,好好给宋小姐道歉!你平时顽劣不堪就 算了,今天竟然还敢放狗吓宋小姐!” 沈母大发雷霆,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明明知道宋先生是你哥哥的资助人,你还故意这么做!这是要害了你哥!害了你妈…… ⒈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不是他吓我的。” 惊魂未定,宋令枝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忽然听见妇人莫名其妙的一通话,她面露怔忪,忙忙扯住宋瀚远的衣袖。 村长见状,赶忙上前拉开沈母:“弟妹,宋先生还在这呢。” 沈母泪如雨下,随手拿袖子抹去眼泪,上前拉着宋令枝的手哭道:“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就是这样。我让他给你赔罪。” 说着,又望向宋瀚远,“宋先生,我家小昭和他弟弟不一样,他是个好的。他弟就是个白眼狼,故意使坏让他哥没书读。宋先生,你是大善人,你帮帮小昭,千万别因为这事……” 宋令枝本就头晕得厉害,冷不丁听见沈母劈头盖脸对沈砚的一顿呵斥,只觉这人实在荒谬。 还没理清事实,就对小儿子一通辱骂,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宋瀚远,不要因为沈砚,放弃对沈昭的资助。 宋瀚远皱眉:“资助的事,我……” 沈母着急,本想拽着沈砚下跪,可惜她力气不足,没拽动。 少年面色阴冷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个字,好似对妇人的谩骂习以为常。 一双凤眸冷冽,沈砚面无表情朝沈母瞥去一眼,不为所动。 沈母声泪俱下,若非还有他人在场,且沈砚如今不似以前那般好作弄,她怕还想打骂一场。 宋令枝忍无可忍,扬声打断妇人的滔滔不绝。 “他没有吓我!” 沈母一僵,而后又讪讪干笑两声:“孩子,你别怕,他这人我最是了解。等他回家,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宋令枝皱紧眉:“我有什么好怕的?” 放弃和沈母的辩论,宋令枝仰头望向宋瀚远。 小姑娘声音软糯,如烈日中融化的草莓糖:“爸爸,他没有吓我,是他救了我的。刚刚如果不是他喊住狗,我怕真要被狗咬伤的。” 本想转身离开的沈砚一顿,漫不经心朝宋令枝望去。 宋令枝坦然迎上沈砚的视线。 宋瀚远面色缓和,朝沈砚笑道:“孩子,多谢你了。我们枝枝以前被狗咬伤过,从小见到狗就害怕,今天还好有你在。” 沈砚淡淡。 沈母一愣,看看沈砚,又看看宋瀚远,她讪笑:“原来是误会,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救了宋小姐也不说。你要是早点说,我怎么会误会你……” “你又没有问。” 宋令枝小声嘀咕一声。 她身边站着的是宋瀚远,沈母自然不敢得罪宋令枝,只是扯着嘴角干笑。 “宋小姐不知道,他就是个闷葫芦,平时也不大讲话,以前这种事他也没少干……” 宋令枝为沈砚抱不平:“你问都不问就将锅往他头上扣,谁知道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宋令枝拽拽宋瀚远的衣袖,爸爸,是这个哥哥要读书吗?¤_[(” 宋瀚远还没说话,沈母就先急道:“不是不是,宋先生要资助的是小昭,是他的哥哥。小昭读书可好了,年级第一……” 宋令枝眨眨眼:“那年级第一是谁?” …… 小镇离小山村不远,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镇子不大,宋瀚远跟着导航走,只找到一家简单的诊所。 下车为宋令枝买了两盒藿香正气水后,宋瀚远又拎着女儿回车上。 拆开递过去,宋瀚远无奈:“说了这么多,头不晕了?” 宋令枝皱眉,一口灌下,只觉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连着喝了大半瓶水,才稍有好转。 她捂着心口连咳两声,终于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咽下。 宋令枝摆摆手,无视宋瀚远的调侃,只道。 “我和你说正事呢,你看沈砚他那个妈,明明就是偏心的。沈砚是跳级的,他又是年级第一,如果真要一选一资助,那肯定是选沈砚的。他妈妈就是怕大儿子不被看上,所以才那么说他。” 宋令枝絮絮叨叨,“今天如果不是我在,她还要冤枉沈砚放狗咬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我看她说的那些也不能全信。” 宋令枝拍拍宋瀚远的肩膀,郑重其事,“老宋,这事你可不能马虎,一定要严查……” 话音未落,宋令枝当即被宋瀚远敲了敲脑门:“没大没小,老宋是在喊谁?” 宋令枝捂着脑袋不甘心:“你如果真信她的话,就是听信小人谗言,你这是一叶障目管中窥豹以偏概全……” 宋瀚远听得脑子都大了:“闭嘴吧你,谁让你在身后议论长辈的。还有,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这是在指桑骂槐。” 宋令枝这次和母亲吵架,就是因为母亲疑心她早恋,所以今天见到沈砚被沈母冤枉,宋令枝才那么生气。 她撇撇嘴,眼睛往上瞟,说不出的心虚:“你别冤枉我,我这是就事论事路见不平替天行道……” 宋瀚远一时语塞。 他连声叹气,“什么时候你语文考试能像现在这样好,我和你妈妈也不用担心了。” 宋令枝皱眉:“别提她。” 宋令枝仍对自己先前的问题穷追不舍,“爸,你真不让人查一下吗?你之前不还说要资助年级第一吗,怎么还突然变卦了?” 宋令枝言之凿凿,“你是大人,不能言而无信。” 宋瀚远俯身为女儿开车门,将人推入车内,他自己也坐上去。 之前确实说好的资助第一名,后来村长在中间牵线,说第一名的沈昭情况特殊,希望宋瀚远能重新考虑。 宋令枝冷笑:“沈昭和沈砚都是一家子,怎么就他情况特殊了?这不明显就是他妈偏心,故意骗你嘛。” 宋瀚远转首瞥视:“具体的我已经让人重新去查了,你别再瞎操心,顾好自己的身体就行。还有一个 月就是初三了,作业写完了吗?” 一提暑假作业,宋令枝立刻如被雨淋湿的鹌鹑,缩着脑袋装病。 “不说了,我头晕。” 宋瀚远看破不说破,只低低笑了一声:“你啊。” …… 万籁寂静,山野间只剩蝉鸣声声。 忽然,一道清脆的声响打破长夜的沉默。 青花瓷碗摔在地上,沈母捂着心口,手指指着沈砚,气急攻心。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你记恨我不让你读书,所以故意去找那宋家小姐!” 八仙桌拍得哐哐响,村长坐在一旁,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起身,示意沈母别在孩子面前吵。 村长在中间调解:“宋先生说了,可以资助小砚到大学。反正都是家里的孩子,小砚去读书,也是一样的。等他长大成人,赚了钱,肯定也会孝顺你的。” 沈母气红一双眼睛:“那怎么能一样,他怎么可以和我的小昭比?村长你是知道的呀,小昭从小就是个好孩子。要不,我再去找宋先生。” 沈母定定心神,“反正都是一样的钱,资助谁不是资助。” 村长拼命朝沈母使眼色,沈母却视而不见,只顾着自己的大儿子没书读。 她转身入屋,翻箱倒柜想要找件合身的衣服换上,“对,就是这样。我去找宋先生,我亲自和他说。” 村长左右为难,看看沈砚,又看看一旁忙碌的沈母,长叹一声。 “你这又是何苦,如果那宋先生不乐意,连小砚也不肯资助,你找谁哭去?横竖都是你家的孩子,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家里闹哄哄的,唯有沈砚依旧坐在八仙桌前,不紧不慢吃着晚餐,好似置身事外。 对面的沈昭恶狠狠瞪着沈砚,在听见母亲喊自己时,立马换上温和面孔,红着一双眼睛宽慰。 “妈,你别去了,没书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在家里帮你干活也好。” “好什么好,你身子本就差,哪里干得了活。”沈母气极,又用力瞪了沈砚好几眼。 家里像样的衣服找半天也找不出一件,沈母无奈,拍拍双手的尘埃,拉着沈昭往外走。 “你跟妈一起去,妈去求宋先生,让他资助你读书。” 村长伸手拦人:“弟妹,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他压低声,“这事,其实是宋家那孩子的主意,想来是因为小砚下午救了小姑娘。你知道的,宋先生向来疼爱女儿,自然是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家。 沈砚动作一顿,忽然响起下午宋令枝挡在自己面前,和沈母呛声。 离开前,宋令枝还偷偷拽了下沈砚的衣袖:“你别怕。” 明明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装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安慰沈砚。 沈砚唇角勾起一点笑,稍瞬即逝。 沈母一直盯着沈砚,自然看见他勾起的唇角。 “……你还笑?”沈母怒火中烧,将沈昭拉向身后∮[(,对着沈砚破口大骂。 “我就知道是你在中间捣的鬼!” 八仙桌上的饭菜一并被沈母挥落在地,碗筷砸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 沈母恼羞成怒,扬高手臂想要给沈砚一巴掌。 少年面不改色,屋内灯泡昏暗,一闪一闪,沈砚一双眸子晦暗不明,如深渊阴冷。 沈母手臂扬在半空,没来由心生胆怯:“你、你……” 倏然,一道尖锐的铃声打破屋内的僵局。 村长看一眼屏幕,立刻凛然正色,他清清嗓子,指着手机提醒。 “都别说话,是宋先生打来的。” 沈母立马变脸,想着从村长手中抢过手机,又怕得罪人。 她双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抹,无声朝村长做口型:“手机给我。” 村长摆摆手,先按下接听键。 宋瀚远虽然没在跟前,村长还是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对着电话那头的宋瀚远毕恭毕敬。 “宋先生,这么晚打给我,是有事吩咐吗?” 镶着金牙的牙齿露出,电话那边响起的,却是一个细细的女声。 “是村长吗?” 村长面露疑惑,抬手挡住想要夺手机的沈母,他半点也不敢大意:“宋、宋小姐?” 宋令枝坦然:“是我。” 她对着橱柜里的蛋糕犹疑不决,“你帮我问问沈砚喜欢巧克力吗,我想买个蛋糕送给他。”!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现代篇番外(二) 镇上只有一家蛋糕店,玻璃橱柜上贴着花里胡哨的彩纸,看着五花八门。 许是生意一般,店里只有一个女人看店,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孩。 女人尽心尽力哄着怀里的孩子,又转身,笑盈盈望着宋令枝。 “同学,你要哪一款?” 蛋糕过了赏味期限,口味肯定大打折扣。 宋令枝环视一周,看看女人怀里的婴儿,又看看橱柜里还剩下的五个小蛋糕。 她抿唇:“这个蛋糕可以留到明天吗?” 女人点点头:“可以的。” 她眼中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不过最好要在后天之前吃完。” 镇上有闲钱买蛋糕的人不多,她也是刚在街上开店的,上回做好的蛋糕没能卖出去,只能免费放在门口试吃。 女人本就生活拮据,如果这个月还是这样…… 宋令枝在橱柜上点了一点:“这几个帮我包起来,我都要了。还有,开学那天我要一百个这种小蛋糕,送到南浮希望学校。” 南浮希望学校本来就是宋瀚远捐赠的,小山村的学生不多,总共也就百名学生。蛋糕就当是开学礼物了。 女人大吃一惊:“同学,你买这么多的蛋糕干什么在?要不你先试吃一下,如果觉得哪里不好……” 宋令枝不以为意,直接拿手机扫码转账:“不用了,直接送到这个地点就好。” 橱柜中剩下的五个小蛋糕提在手上,宋令枝单独留下一个,其他的都送给旅舍的老板娘。 宋瀚远看她大包小包提着,一头雾水:“你这是做什么,如果是要送给小砚,怎么不明天再送去?” 宋令枝拂开宋瀚远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没好气朝父亲翻了个白眼。 “你懂什么,就他妈那个样,知道你换了资助对象,肯定会在家里发脾气的,说不定还会动手打骂。” 一想到白天妇人对沈砚的那些辱骂,宋令枝只觉恶心烦闷。 如果不是村长再三保证,她都怀疑沈砚是捡来的,哪有做母亲会那样诅咒自己的孩子。 宋令枝皱眉:“知道我们明天要见人,今晚她肯定不敢动手的。” 毕竟沈母还幻想宋瀚远能改变主意资助她的大儿子,所以肯定会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 宋瀚远笑得爽朗:“人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 有了前车之鉴在先,宋瀚远收到秘书发来的调查报告后,还亲自去了一趟希望学校。 负责接待宋瀚远的恰巧是沈砚的班主任,女人满脸沧桑,一张脸在风吹日晒中变得皲皱,然笑起来却是如沐春风,令人倍感亲切。 黑色方框眼镜横在鼻梁上,班主任笑得和蔼可亲:“这位就是宋先生吧?你好你好。” 班主任将备好的资料在桌上展开,“这是沈砚上初中后的成绩单 ,除了一回缺考?_[(,其他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宋瀚远扬眉:“……缺考?” 班主任笑得窘迫,面露尴尬:“那时沈砚刚上初中,她妈想让他帮家里做农活,不让他继续读书。小孩子脾气大,就和他妈吵了起来。” 混乱中,沈砚右手不小心扎到地上的玻璃碎片,连着一个多月都写不了字,自然也参加不了考试。 班主任扶正眼镜:“沈砚是跳级生,我和校长去他家走访了好几次,他妈才肯松口。只是最近……” 班主任幽幽叹口气,无奈道,“他家里实在周转不开,最多也只能留一个孩子念书。本来下个月的物理竞赛,我想让沈砚去试试的,可是他妈妈不肯,说家里的农活没人干。” 宋令枝慢吞吞在宋瀚远身后探出脑袋:“物理竞赛,是金苗杯?” 金苗杯是省级比赛,宋令枝学校派去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 班主任点点头,深觉遗憾。 “是,是金苗杯。以沈砚的能力,获奖肯定没问题的,可惜他妈妈一直不支持他读书,我们做老师的也没办法。” 宋瀚远了然,试探道:“我听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 …… 金苗杯可遇不可求,若是得了前三,还有可能直接保送南城一中。 南浮本就是一个落后的小山村,好不容易出了这么好的苗子,班主任自然不舍得轻易放过。 她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前去沈家,一路上又说了不少沈家的事。 “沈昭这孩子学习确实有用功,只是比起沈砚……” 班主任欲言又止,没直接说沈昭的不是,只道。 “沈砚脑子转得快,物理化几乎都是满分,我拿过南城的真题给他试过,成绩也不差。他在家里还要干活,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已经很好了。” 宋瀚远忽然出声:“沈砚在家里要干活?” 先前去沈家,沈母还说沈砚好吃懒做,家里的事都是沈昭帮忙的。 班主任一怔,而后点点头:“是啊,他哥哥身子骨差,从小没少生病,他爸又去得早,家里的重活只能落到沈砚身上。” 沈家近在咫尺,宋瀚远还没停车,先听见前方屋子传来女人大声的训斥。 “你怎么就不能多为你哥哥想呢?你哥哥本来就身体不好,因为读书这事他一周没睡好觉了。” “沈砚,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孽种!你就该和你那个爸一样,早早死了!” 八仙桌前的少年不为所动,只垂首凝望着自己手上的物理试卷。 往年金苗杯的真题,班主任放假前放在他桌上的。 题目不算简单,且沈砚先前不曾接触过竞赛题,破费了些时间才解出最后一道大题。 沈母双手叉腰,好半天,也没等来沈砚只言片语,气得张口大骂,上来就要撕碎沈砚的试卷。 “写写写!我让你写!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帮你哥 说话……” 八仙桌破烂不堪,上面斑驳裂开,桌子不稳,沈母稍一用力,桌角直晃悠。 ▄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试卷轻薄,“哗啦”一声,顷刻撕成两半。 少年漫不经心抬眸,日光照不见的地方,沈砚一双乌黑眸子晦暗深幽,不见一点亮色,阴翳森冷。 沈母讪讪往后退开半步,不寒而栗。 那半张试卷从沈母手中轻飘飘滑落,飘在门口。 沈昭从里屋走出,一张脸孱弱苍白,他轻咳一声,笑得温润:“妈,你别让弟弟为难了,他本来就比我聪明,身体也比我好……” 沈母从怔愣中回神,怒瞪沈昭一眼,想拍拍沈昭让他清醒。 手掌落下,却轻得不能再轻。 沈母温柔为沈昭拂去肩上不存在的尘埃,声泪俱下:“胡说什么,你哪里不如他了?你放心,妈一定让你去读书。如果宋先生不同意……” 沈母心一狠,“那就都别读了!” 刚走到门口的宋令枝:“……” 班主任急得满头大汗,讪笑上前:“沈妈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真怕沈砚没书读,看看屋里的沈砚,又看看宋瀚远,班主任语气着急,“有话好好说,再怎样也不能耽误了孩子念书。” 沈母冷笑一声:“他读不读书和我有什么关系?” 瞥见门口随后而至的宋瀚远,沈母立刻变了脸色,笑盈盈上前。 “宋先生,你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小昭,快去给宋先生倒水!” 金苗杯的报名时间即将截止,耽搁不得。 班主任匆忙将报名表递到沈母眼前:“沈妈妈,这是物理竞赛的报名表。” 沈母眼睛一亮:“是小昭要去比赛吗?好好好,我就说他有出息。什么时候去,我给他准备准备。还有这比赛,是不是要去南城?要、要多少钱啊?” 沈母语速飞快,“要钱也没关系,我去他大姑家借,小昭这孩子真是给我脸上争光……” 班主任脸色尴尬:“不是沈昭,是沈砚。这比赛难得,还有保送南城一中……” “不是小昭?” 沈母如遭雷劈,大受打击,一张脸变了又变。先前的自豪早就不见,有的只是不耐烦。 “那肯定不行,书都没的读还参加什么破比赛。还有,我家里这一堆事呢,他要是不在,家里的活谁干?我家可不养闲人的。” 态度大相径庭,宋令枝气急:“你……” “枝枝。” 宋瀚远递给宋令枝一个眼神。 往日在家,宋瀚远常给宋令枝打掩护,父女俩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说什么。 宋瀚远压低声,“这儿有爸爸在,你先去收拾收拾,等会我们就走。” 宋令枝眼睛瞬间亮起:“好!” 她的行李一直都是在车子上,宋瀚远让她收拾的,自然是沈砚的东西。 宋令枝自然而然拉着沈砚往门口走去,她声音低 低,和昨日离开前那样,一双眼睛熠熠。 “你别怕,我爸在,他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我还给你带了蛋糕,你没说喜欢什么,我就随便买了……糟糕,我蛋糕落车上了!” 宋令枝让沈砚先回房收拾,自己一溜烟跑回车上,提着奶油蛋糕折返。 不大的一间屋子,比宋令枝家里的杂物间还乱。 梁上横七竖八结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宋令枝双肩颤抖,颤巍巍往后退开好几步。 角落堆着高高的纸箱,还有好些破烂玩意。 怕踩到沈砚的私人物品,宋令枝抱着蛋糕,小心翼翼绕开地上障碍物。 环顾四周,竟无一处落脚之地。就连沈砚的床铺,也只是三个木头箱子拼凑在一处,上面铺着一张老旧的草席。 宋令枝一双眼睛沉了下去。 沈砚身上的短袖洗得发白,看着明显不合身,可她记得刚才见到的沈昭,脚上穿的却是新鞋。 说是收拾行李,沈砚也只是简单带两身衣服,寻常一个袋子装上就可以走人。 宋令枝目瞪口呆:“金苗杯的集训要一个月呢,你就带这些?” 转身看见脚下的杂物,宋令枝拢眉,“算了,到时缺什么再买就好了。你的证件带了吗,老师说报名要身份证的……” 沈砚的身份证就握在他手心,宋令枝无意一瞥,目光忽然顿住。 上面的出生日期…… 宋令枝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又去翻看自己的手机,她惊讶:“今天是你生日?” 宋令枝后悔不已,“早知道我该给你买个大蛋糕的。” 天气炎热,蛋糕上的巧克力隐约有融化的迹象。 宋令枝在袋子中翻找一会,也没找到蜡烛,她泄气塌肩。 只一瞬,忽而又重振旗鼓。 宋令枝拿手机搜索蜡烛照片,准备为沈砚点个赛博蜡烛。 山里信号不好,宋令枝等了半天,图片终于加载完成。 她没细看,女孩一双眼睛弯弯:“好了!” 不足三平方米的小房间,尘埃满天。 宋令枝站在沈砚身前,身后的满地日光。 蛋糕盒掀开,宋令枝一手举着蛋糕,一手晃晃自己的手机。 “勉强算蜡烛了,你快许愿!” 宋令枝低眉沉吟,“许个和金苗杯有关的怎么样?不过你这么厉害,可能不用许愿也能拿第一的。” 宋令枝自顾自说着,“要不你再自己想一个吧?” 日光悄然,少年长身玉立,白净手背上分布着青紫血管。 那双黑色眸子晦暗,淡淡凝望着宋令枝,一言不发。 宋令枝唇角笑意稍敛:“你看我干什么?” 目光落到自己手心上只有巴掌大的蛋糕,宋令枝自己也觉得有点小。 她讪讪干笑两声,给自己找补:“这不能怪我,昨天去的时候,店里就只剩几款小的了。而且我对这里又不熟,等到了南城,我一定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沈砚缓慢抬眸,恰好对上宋令枝一双灼灼眼睛。 他嗓音低沉,手指隔空在宋令枝手机上点了一点。 宋令枝听见了今天见面后沈砚发出的第一声。 “你屏幕上的蜡烛,是祭祖用的。”!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现代番外篇(三) 沈家屋舍前。 班主任站在榕树下,对着宋瀚远千恩万谢,资助签约的合同不少,和沈母谈妥后,村长也忙忙从家里赶来。 “宋先生,你在这里签名就好。” 大热的天,村长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白色衬衫裹着啤酒肚,他擦擦脸上的汗珠,叠声朝宋瀚远道谢。 “还好有你帮忙,不然这两个孩子肯定都上不了学。我听说沈砚要去南城比赛?” 宋瀚远颔首:“是。” 班主任站在一旁,热泪盈眶:“小砚这孩子就拜托宋先生照顾了,他在南城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还麻烦宋先生你多帮着点。” 宋瀚远笑着点头:“这是应该的。” 他低眸望一眼手上钟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明天我再送他去一中报名。” 金苗杯的集训下周开始,统一封闭训练。 身为沈砚的班主任,她早就将比赛的赛程了解透彻,她连连朝宋瀚远道谢:“好好,麻烦宋先生了。” 车子停在路边,宋瀚远坐上车,转身朝身后两个小孩道。 “金苗杯的事我都和你妈妈说好了,你今天先和叔叔回家,明天我送你去一中。” 沈砚颔首:“谢谢叔叔。” 沈母的偏心,宋瀚远也是有目共睹的。生在这样的家庭,学习还能如此上进用功,宋瀚远无声轻叹。 “其他的事你别管,专心准备考试就好。还有你宋令枝……” 宋令枝脑袋抵着车窗,听见父亲的声音也没回头,只闷闷应了一声:“……嗯。” 宋瀚远没好气瞪了一眼她的后脑勺:“嗯什么嗯,安全带自己系好,多大人了还要你爸操心。” 宋令枝不情不愿转身,故意拉长语调:“知——道——了。” …… 车子一路平稳行回家中。 临近黄昏之际,宋瀚远也收到一中老师的电话。 宋令枝本来就是在一中读书,宋瀚远帮忙递交沈砚的报名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可惜沈砚报名太迟了,学校的住宿都满了,如果要参加集训,也只能是走读。 宋瀚远一口应下,他本来工作就忙,挂断电话,立刻有公司的人找来。 宋瀚远将车停在家门口,转身不忘和身后的宋令枝交待。 “爸爸有事得去趟公司,小砚的房间阿姨收拾好了,爸不在,你帮忙照看着点。还有,别和你妈妈……” 提起母亲,宋令枝当即变得不耐烦,捂着双耳疯狂摇头:“知道啦知道啦,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吵。” 宋瀚远无奈叹气:“消停点祖宗,你这样子你妈见了……” “祖宗”二字,准确无误踩在宋令枝雷点上。 宛若一只炸毛小猫,宋令枝猛地扬起头,凶狠无理:“不许再说这两个字!” 转身凶巴巴,似挥舞着张牙舞爪利爪的小猫,可惜伸出去的却只是软绵绵的肉垫。 宋令枝瞪着沈砚:“你也不许笑。” 沈砚淡淡瞥视一眼。 装模作样的外壳被戳穿,宋令枝暗戳戳转过脑袋,佯装自己大度。 下了车,她走在沈砚前方,想着为自己夺回面子。 “先前是我失误,你不能再提!” 宋令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灵活滑动,“反正今天还没完,你生日还没过,我再重新订个蛋糕……” 沈砚面不改色:“不用。” 宋令枝眼睛都不抬:“那怎么可以?在南城,我带你玩还是可以的。你集训是在白天,晚上回来应该还有时间。你喜欢吃拉面吗?我知道有一家面馆做得特别好吃。生日不就是该吃长寿面,等会……” 不知不觉走到别墅前。 阿姨站在门口,从沈砚手中接过行李,笑得温和:“这是小沈吧,你房间我都收拾好了,有什么缺的再和我说。” 宋令枝语气熟稔:“柳妈,我爸都和你说了?” 柳妈提着行李入门,朝宋令枝疯狂使眼色。 宋令枝反应慢一步:“怎么了?是不是我昨天没在家……” 余光瞥见沙发上的女人,宋令枝唇角笑意尽数敛去,面无表情和柳妈说话。 “我累了,先回房间,等会吃饭……” “宋令枝。” 宋母面色如霜,女人保养极佳,一身绛紫色香云纱旗袍勾勒出窈窕身材。 手上端着沏好的红茶,宋母沉着脸,“你这是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茶几l上摊开的还有宋令枝这回的期末成绩,宋母面无表情:“我已经给你请了家教,明天晚上就到。还有,家里装了信号屏蔽器。暑假作业没写完前,你一步也别想离开房间。” 宋令枝遽然扭过头:“你是不是疯了?” 茶杯在茶几l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宋母脸色淡漠:“开学如果不能进年级前五十,你也不必留在南城丢人现眼,我给你物色了国外几l所学校……” 宋令枝没听完,直接甩脸回了房间。 柳妈站在玄关,手足无措:“夫人,这是宋先生电话中说的小沈……” 宋母看沈砚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带他回房间安置,有什么需要再添上,不用告诉我。” 往日这个点,宋母都会前往佛堂念经。 柳妈对母女俩的吵架习以为常,深怕沈砚多想,她一面带着人回房,一面解释。 “夫人和小姐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这是你的房间,如果还想要什么,尽管去楼下找我。” 客房是套间,一应用品准备齐全,衣帽间挂满了衣服,都是沈砚这个年龄穿的。 大抵是准备仓促,衣服吊牌还没来得及摘下。 柳妈站在门口,并未进屋,她莞尔:“先生交待得急,新衣服还没来得及全洗,不过沙 发上的那几l身,是我今天洗好的。”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麻烦了。” 他往前走了半步,忽而转身侧目,“物理补课,是在哪里找的?” …… “爸,你什么时候回家?”【红色感叹号】 “我被你老婆家暴了!!她冷暴力我!!!”【红色感叹号】 “你在哪找的老婆,可以退货吗?!!!”【红色感叹号】 发送出去的信息无一例外都遭受到拦截,宋令枝泄气放下手机,半张脸贴在手臂上,印出红色的痕迹。 屋外传来三声轻轻门响,柳妈站在门口,温声细语:“小姐,该吃晚餐了。” 宋令枝有气无力:“我不吃。”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今天家里还多了一人。 宋令枝忙忙趿拉着鞋子下床,一把拉开房门。女孩踮脚,目光往下张望。 柳妈也跟着她视线往下:“小姐,你在找什么?” 楼下悄然无声,唯有璀璨吊灯闪着晶莹光亮,熠熠生辉。 宋令枝狐疑:“沈砚呢,他没吃晚餐?” 先前顾着和母亲生气,宋令枝竟然连家里多了个大活人都忘记了。 柳妈笑着道:“小沈出门了,说家里不用留。” 宋令枝愕然:“出去了?他今天才来的南城,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会让他自己出门了?” 柳妈忙道:“小沈他说就在这附近逛逛,不出小区门的。” 宋令枝松口气:“那就好,我先出门找他……” 柳妈眼神闪躲:“小姐,夫人之前说了……” 宋令枝一双眼暗下去,声音渐冷:“她不让我出门?” 柳妈点头应是:“夫人说,小姐如果出门了,明天我们这些人就都不用留在宋家了。” 摆明了是在威胁宋令枝。 宋令枝冷笑,转身回房。 柳妈轻声:“小姐,晚餐……” 宋令枝:“不吃了!” 房门关上的前一瞬,宋令枝忽然从房间探出一个脑袋:“柳妈,你能帮我买个东西吗?” …… 夜凉如水,群星低垂。 别墅安安静静伫立在月色之中,园中只有蝉声残留。 玄关处留了一盏小灯,昏黄光影落下,映在沈砚一双深黑眼眸中。 沈砚垂眸,无声在门口换上拖鞋。 蓦地,他身影一顿。 料理台亮着一盏小夜灯,暖融灯光悄无声息落在宋令枝眉眼。 女孩一手托着腮,眼皮沉沉,几l乎快要睁不开。 她强撑着精神,打盹打到一半,宋令枝忽然眼睛一亮。 “沈砚,你回来了?” 她目光越过沈砚,往他身后望去,“就你一个人,我爸没回来?” 宋令枝眼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沈砚:“在等宋叔?” 宋令枝摇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是,在等你。” 手机屏幕点卡,宋令枝瞥一眼时间,好奇:“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哈欠打到一半,宋令枝动作忽然顿住,难以置信看着沈砚放在料理台上的一沓钱。 双目逐渐瞪圆,宋令枝眼中的困意瞬间消失殆尽。 她看看桌上的钱,又看看沈砚。 宋令枝震惊:“你、你……” 沈砚面不改色:“集训的钱,麻烦你帮我交给宋叔。” 宋令枝错愕:“不是,你哪来这么多的钱?你去抢银行了?不对,抢银行不可能才这么点……” 宋令枝小声絮叨,不时拿眼睛打量沈砚。 沈砚不为所动,轻描淡写瞥了宋令枝一眼,随意将手上刚打印好的练习卷递给宋令枝。 “后面有一家在找家教,我今晚去了。” 女主人本来还对沈砚将信将疑,亲自盯了他一个小时,最后喜笑颜开送走沈砚。 好的家教老师可遇不可求,更难得的是家里的小孩肯听完沈砚的课。 女主人亲自送沈砚出门,知晓他白天要参加金苗杯的集训,只有晚上有空,唇角的笑意渐深。 桌上那沓钱已经落在宋令枝手中,她一张张细细数着。 短短一晚上,沈砚已经赚了三千元。 宋令枝:“……” 沈砚补充道:“这是十天的补课费。” 女主人深怕沈砚被人抢走,提前预付的。 宋令枝:“…………” 她一时语塞:“你怎么知道她家里在找家教?” 沈砚:“问了柳妈。” 柳妈在宋家干了十多年活,自然对附近的住户了如指掌,且她们住家阿姨平时也会在群里分享消息。 哪家的孩子最近又挨打啦,男主人又出轨啦,夫妻互殴或者小孩又考差了…… 恰好是暑假,小区好几l户人家都在找补课老师。有柳妈提前打过招呼,主人家也不会拿沈砚当来历不明的人看。 沈砚今日补课的那户人家宋令枝也认识,她点点头:“是梁阿姨吧?她家之前确实换了十来个家教,比我还多。” 沈砚初来乍到,用钱的地方肯定不少。 宋令枝将钱推回沈砚跟前:“这钱你自己留着,等、等你金苗杯拿了奖学金,再还给我爸也不迟。” 沈砚抬眸:“你怎么知道我能拿奖?” 宋令枝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托腮,扬着脑袋望人:“你这么厉害,肯定可以的。” 她幽幽叹口气,“早知道我该先下手的,梁阿姨动作也太快了,居然还提前给了钱。” 宋母给宋令枝找的家教明晚就到,比起陌生人,宋令枝宁愿沈砚给自己补习。 宋令枝眉眼弯弯:“要不你就在那干十天,十天后你给我补课怎么样?”宋令枝大手一挥,豪爽拍板,“我给你双倍薪资,怎么样啊沈老师?” “不必。” 宋令枝肩膀塌了下去。 沈砚淡声:有什么不懂的你直接问我,不用薪资。□_[(” 宋令枝抿唇:“那怎么可以?你本来集训就忙,我之前还想问你……” 话音未落,宋令枝忽然一拍脑袋,她急急从高脚凳上滑落,一路跑至保温箱前。 面碗还滚烫,可惜碗中的面已经坨成一团。 宋令枝眼中的笑意逐渐褪去,怏怏端着碗站在保温箱前。 她小声嘟哝:“早知道还不如买蛋糕呢。” 长寿面是柳妈煮的,还额外为宋令枝多加了牛肉片和青菜。 出锅时还垂涎欲滴的汤面,此刻却半点食欲也没有。宋令枝连面也不想端出去了。 白天还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回了南城肯定带沈砚吃好吃的。 结果回了家,她不仅连家门都没得出,甚至连准备的面都是坨的。 厨房的感应灯变暗,宋令枝站在昏暗中,背影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沈砚绕过料理台:“你怎么了?” “那个……” 宋令枝毫不犹豫放弃手中的面碗,转身郑重道,“你喜欢吃香菇鸡肉面还是红烧牛肉?” …… 白雾氤氲,宋令枝和沈砚二人并排坐在料理台上,手中各抱着一大桶方便面。 晚上和母亲赌气,宋令枝一口饭也没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子饥肠辘辘,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咽下一口泡面,宋令枝颇有几l分惋惜,她扼腕,念念有词:“要是有火腿就好了。” 吃得急,宋令枝忘记开水滚热,直接一口吞下。 汤汁滚烫,宋令枝舌尖烫得哆嗦,差点失手打翻手中的方便面。 沈砚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又随手从旁边倒了一杯温水,推到她眼前。 宋令枝猛灌下一口,任由温水冲去舌尖的滚烫。若非沈砚就在自己身边,她肯定张嘴大口呼气。 女孩别过脸,只拿后脑勺对着沈砚,显然是不想沈砚看见自己的失态。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目光:“你吃泡面,都喜欢有人陪着?” 宋令枝一头雾水,只觉沈砚这问题实在莫名其妙:“没有啊。” 以前她吃泡面,都喜欢自己一人偷偷在厨房吃。有一回半夜起来吃螺狮粉,不小心被柳妈撞见,柳妈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走进垃圾场。 沈砚疑惑:“那你今天晚上是有事找我?” 宋令枝瞪圆眼睛,后知后觉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早上的蛋糕因为自己找错照片闹了乌龙,晚上的长寿面也被自己搞砸,宋令枝都不好意思再提起“生日”两个字。 她眼睛飘忽,从沈砚脸上移开:“没、没有啊。” 手中的塑料叉子在汤里随意转着圈,宋令枝心虚不已,“我就是想知道你晚上去了哪里。” 灵机一动,宋令枝拉来宋瀚远做借口,“毕竟我都答应我爸好好照顾你的,总不能你第一天来就把你弄丢了,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宋令枝磕磕绊绊解释,幸好沈砚没再刨根问底,宋令枝长松口气。 时间无声流逝,手中的泡面很快吃完。 关上厨房的灯光,宋令枝踩着楼梯上的光影,拾级上楼,她的房间在三楼,比沈砚高了一层。 银辉透过楼梯间的奶格木窗,无声洒落在台阶上。 宋令枝脚步一滞,转身抬眸:“沈砚。” 少年身影立在房间门口,闻言转身。 月光洒落在宋令枝身后,她挽唇,赶在下一个零点到来的前一秒。 宋令枝轻声道。 “生日快乐,沈砚。”!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现代番外篇(四) 日光满地,蝉鸣震耳。 宋令枝打着哈欠,晕乎乎下了楼梯,一个踩空,差点从楼梯上滚落。 柳妈端着山药排骨粥从厨房出来,瞧见这一幕,差点吓了一跳。 砂锅搁在餐桌上,柳妈双手随意在围裙上抹了一抹,匆忙朝宋令枝走去。 “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也不多睡一会。” 昨晚睡得晚,宋令枝此刻处在神智不清的状态,她强撑着眼睛。 沈砚今天要去一中集训,我爸不能陪着去,我总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去吧。?[(” 柳妈皱眉,细细思索一番:“那我去佛堂和夫人说一声,你先喝粥。” 宋令枝狐疑,左右张望:“沈砚还没起?” 柳妈点头:“小沈昨天第一天来,可能认床睡得晚。反正还有时间,让他多睡一会也无妨。” 说着,又急忙下楼,往别墅后的佛堂走去。 困意笼罩全身,想着沈砚还没起身,宋令枝懒劲上身,想着再回去补个懒觉。 忽的,身后客房的门被人打开。 宋令枝动作一顿,目光上移,怔在原地。 少年今日穿的是昨天宋瀚远让秘书新买的衣服,不再是洗得发白、松垮变形的短袖。 白色T恤上是五彩斑斓的涂鸦,黑色运动裤勾勒出沈砚颀长身影。 少年眉目凌厉,立在光影中。 宋令枝低头看看还穿着睡衣的自己,早上起得急,她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打理,发圈随意扎起丸子头,别在后脑勺。 警铃在脑中敲响,匆忙撇下一句“你先吃”,宋令枝趿拉着拖鞋,哒哒哒跑上楼,冲入自己卧室。 浴室玻璃门推开,通透镜子映出宋令枝白净无暇的一张脸。 没有黑眼圈,也没长痘痘。 可是…… 视线上移,宋令枝瞥见自己宛若天线立在自己头顶上方的三根呆毛,碎发凌乱,乱糟糟的,似角落中野蛮生长的杂草。 晴天霹雳。 她刚刚就是这样一副鬼样子出现在沈砚眼前的? 镜中的女孩双眼瞪圆,熠熠的一双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晦暗无光。 …… 十五分钟后,柳妈终于等来姗姗来迟的宋令枝。 她为宋令枝端来豆浆,念念有词。 “怎么才下楼,是不是又回去睡回笼觉了?我刚找过夫人了,她说你今日可以出门,但是到学校后……” 余音戛然而止。 柳妈抬眸望着在餐桌前缓慢坐下的宋令枝,总觉得宋令枝和往常好像不太一样。 明眸皓齿,点染曲眉。 柳妈笑着挽唇:“怎么还给自己画眉了?我本来还担心你来不及去学校。” 小心思被戳穿,宋令枝讪讪避开目光,眼神闪躲,欲盖弥彰:“我平时都 有画的。” 声音轻轻,微不可闻。 柳妈自然没听清,唯有坐在宋令枝对面的少年,轻轻抬起一双眼眸。 宋令枝清清嗓子,转而看向柳妈:“我妈说什么了?” 柳妈干笑两声:“夫人没说什么,只说让你送完人就回家,不要……” 宋令枝自动将后半句补上:“不要在学校丢人现眼?” 宋令枝冷笑:“家长会她一次都没去过,我就算丢脸,也丢不到她头上。” 柳妈尴尬站在原地,宋令枝和母亲的关系向来势同水火,连宋瀚远也无能为力,她自然没立场说什么,只拿别的话岔开。 “先生刚刚打电话来,说学校的事都安排好了,小沈直接过去上课就好。” 宋瀚远工作忙走不开,只让秘书送宋令枝和沈砚前往学校。 秘书文质彬彬:“手续都办好了,沈同学直接过去多功能厅上课就好。” 他俯身递给沈砚一张名片,“如果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宋令枝皱眉:“那我呢?我也想留在学校听课。” 她可不想回家看母亲的冷脸。 可能是父女连心,宋瀚远一早就为女儿准备妥当。 秘书抬抬自己的眼镜,笑得温文尔雅:“小姐这里宋总也打过招呼了,如果想上课的话,直接过去就可以。” 宋令枝终于展露笑颜。 集训的地点在一中多功能厅的阶梯教室。宋令枝熟门熟路往五楼走去,沈砚来得晚,金苗杯的集训已经过半。 前面的位置都有人占着,只有靠门处还剩两个空位。 有之前班上的同学认出宋令枝,好奇朝她扬了扬手,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 “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上课了?” 女生瞥一眼宋令枝身边的沈砚,眼睛亮起,神秘兮兮拍拍宋令枝的手臂:“这是……” 如果是一中的,那她不可能初中两年都没见过。这样的长相,说是校草也不为过。 宋令枝:“我陪他来的。” 物理课代表眼睛忽然睁大,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宋令枝:“我爸吩咐的。” 物理课代表眼中的光亮瞬间泯灭,她倒也没忘记正事,和人多要了两套试卷,递给宋令枝和沈砚。 “课前测试,老师这节课会讲。现在只剩下十五分钟了,不过你们今天刚来,老师应该不会说什么。我还没写完,先走了!” 说完,又猫着腰回到前排自己的位置。 普通物理题宋令枝都不怎么会,更别提是竞赛题了。 她很有先见之明,将试卷都推到沈砚桌前,顺道和沈砚分享自己刚得来的情报。 想着沈砚还没参加过集训,且一中老师出的试卷在南城向来最变态的。宋令枝眼珠子转动一周,又补上一句,怕沈砚做不出来心灰意冷。 “听说今天的题目很难,你如果不会做,也不用灰心。” 沈砚面不改色:“嗯。” 少年骨节修长,白净手指轻而易举从宋令枝手中抽走试卷。 指甲修剪圆润。风从窗口灌入,白色纱帘卷起,宋令枝的目光随着清风落在少年脸上。 那双如墨眸子波澜不惊,半点涟漪也无。 宋令枝愣神的功夫,沈砚已经低下头,开始答题,只剩零星光影落在他眼角。 手中的物理试卷宋令枝自然看不懂,她看看沈砚,忽然翻到试卷的背面,悄悄握着笔开始作画。 笔声沙沙落在纸上,宋令枝眼皮轻抬,一只手捏着物理书的一侧,高高伫立的课本挡住了自己纸上的东西,可却没能挡住宋令枝偷看的视线。 终于在宋令枝第五次转头时,她猝不及防,对上了沈砚望过来的视线。 少年不明所以:“在看什么?” 宋令枝飞快转过脑袋:“没什么,我、我随便看看。” 手中的铅笔在指尖飞快转动,大抵是心虚得厉害,宋令枝手中的铅笔不曾握紧。咕噜一声从桌上滚落,他们本来就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铅笔咕噜噜从后方滚落,也不知落到前排何处。 空阔教室只有台上老师一人的声音,宋令枝掉笔的声音额外显得突兀。 她飞快垂下眼睛,装模作样从笔袋拿出红笔,在笔记上乱涂乱画。 还好老师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脸上。 宋令枝长松口气,不动声色将自己的画稿塞回书包。 转过脑袋,宋令枝意外发现沈砚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她别扭收回目光,没话找话。 “你……不用记笔记?” 总不可能都做对了吧? 宋令枝半信半疑。 照着老师幻灯片上的板书,宋令枝一一比照着沈砚的答案,她低声嘟哝。 “ADDBC……” 翻页,后面还有三道大题,过程宋令枝没有细看,只是对照了下最后的答案。 她眼睛瞪得更圆了。 能来参加集训的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课代表的成绩常年在年级前十,她都说有难度的试卷,沈砚居然全部做对了? 震惊之余,宋令枝忽然又明白南浮村的老师为什么想法设法让沈砚参加金苗杯。这样的好苗子,哪个学校都不舍得放过。 “你、你……” 试卷肯定是一中老师出的,宋令枝来回翻动,好奇道:“这些你们学校之前教过了?” 沈砚:“没有。” 宋令枝眼中愕然更甚:“那你都是……自学的?” 果然学霸的世界和自己不一样。 宋令枝轻轻将试卷还回去,不敢打扰沈砚听课:“怪不得你都不做笔记……” 说话间,前方的人扬长了脖颈,挺高的身子彻底挡住了宋令枝的视线。 宋令枝双眉紧皱,正想着看看沈砚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被挡住,蓦地,她想起什么。 “ 沈砚,你是不是看不清老师的板书? 宋令枝后知后觉?[(,从上课到现在,沈砚都没有朝台上望去一眼,只是听着老师的声音对照答案。 沈砚诧异朝宋令枝看去。 那双黑色眸子难得起了几分波动。 …… 一天的课终于结束,宋令枝犹如霜打茄子,怏怏提不起半点力气。 还好老师知道她是陪人过来的,并没有当众让她起身答题。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宋令枝宛若脱缰野马。 司机早早等在校门口,看见宋令枝,先扬起唇角,俯身为宋令枝和沈砚开车门。 “小姐,宋总说了,你如果不想上课,明天可以不用来的。” 回家就要和母亲同处一个屋檐下,宋令枝撇撇嘴,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不想上课。” 宋令枝没让司机回家,转而让人往商场开去。 司机面露为难:“夫人说过,让你直接回家的。” 宋令枝不以为然:“我知道,去配个眼镜而已。” 沈砚:“我不用。” 宋令枝撑着下巴回望:“还要上一个月的课呢,你总不能一直不做笔记吧,耽误考第一怎么办?” 司机笑笑:“小沈这么厉害啊,那这眼镜肯定要配的,不然以后度数加深就麻烦了。” 宋令枝嗯嗯嗯点头。 还不是晚高峰,商场的人不多,只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孩抱着奶茶在自拍。 眼镜店在四楼,导购为沈砚测好度数,又带着人往外走:“这边的镜框都是可以选的,你看看哪个喜欢,我们这边都可以试的。” 沈砚随手一指,话还没说完,忽然被宋令枝急急打断。 “这个太老气了,拿那个银色细框的试试吧。” 导购依言照做。 眼镜店明亮宽敞,亮堂堂的光影无处不在。 通透镜子立在橱柜前,映出少年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 镜子不大,照一个人刚刚好。若是再多一人…… 宋令枝双手撑着地,坐着高脚凳滑到沈砚身边,她凑上前:“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吗?” 沈砚转首凝眉。 四目相对,宋令枝目光猝不及防和沈砚撞上。 她眸光一滞。 架在沈砚鼻梁上的眼镜半点也没有柔和沈砚的眉眼,好似还添了几分凌厉。少年像是从漫画书中走出,清冷非常。 离得近,宋令枝甚至还能看清沈砚眼睑下的睫毛。 “你、我……” 语无伦次,宋令枝别扭转过视线,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沈砚靠太近了。 导购贴心出声:“感觉怎么样?” 沈砚抬眼,眼神示意宋令枝回答。 宋令枝眼神乱瞟:“还、还行吧。” 沈砚:“就这个。” 导购眉开眼笑,开了发..票约好时间取眼镜。 宋令枝无措站在一旁,脖颈还有未消散的红晕,沈砚付钱的间隙,宋令枝如同无头苍蝇在店里乱转,左看看右瞧瞧。 恰巧电话响起,电话是南浮村打来的,接通,竟是沈砚之前的班主任。 “沈砚,他近视了吗?” 班主任诧异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那他今天适应得还好吗?那就好,我倒不是担心他跟不上进度,只是担心他适应不了。” 班主任絮絮叨叨说着,末了才惊觉自己说太久了,忙忙挂断电话。 沈砚刚好从导购手中拿走发票。 宋令枝跟上去,一字不落做传话筒。 她有点好奇之前竟然没人知道沈砚是近视的。 南浮村网络不好,且沈砚家里连电视也没有,更别提手机了,沈砚的眼睛不可能是玩手机玩坏的。 蓦地,宋令枝忽然想起沈砚那个小小的房间,她记得那里只有一个小灯泡。 那样的环境下学习,不近视才奇怪。 …… 【不开灯玩手机会有怎样的危险!】 【十岁男童得青光眼,背后的凶手竟然是ta!】 【看书最适宜的亮度是……】 “枝枝,你在这里干什么?” 班长一路小跑,奔至宋令枝身边,挨着她坐下。 瞥见宋令枝手机屏幕浏览的公众号文章,班长忍俊不禁:“你最近怎么了,朋友圈天天转发这种?” 害得她一度以为宋令枝被盗号了。 宋令枝含糊其辞:“我爸发给我的。” 班长秒懂:“那我知道了,他们大人都这样,听风就是雨,公众号说什么都相信。” 余光瞥见宋令枝身后的饮料,班长随口道,“你不喝吗?那给我吧,正好我不用跑一趟超市。” 说着话,一个篮球骨碌碌朝宋令枝滚了过来。抬头一瞧,果然是往这边走来的沈砚。 少年逆着光,刚结束一场篮球赛,他脸上还有薄薄汗珠,衣服上干净的皂荚味传来。 沈砚低头,捏起短袖的一角,随意在脸上擦了擦。 只一瞬,场上立刻有人高声起哄:“哇哦——” 不言而喻。 “沈砚你居然有腹肌!” “藏得挺深啊兄弟!” 还在暑假,学生忙于为金苗杯集训之时,也不忘对篮球的热爱,每周五都会在篮球场相约。 沈砚是后来的,今天会上场,也是因为篮球队缺了一人,他临时被拉过去的。 来一中短短半个多月,沈砚已经从那个“插班生”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学神”。 有时候宋令枝睡一半起身,桌前总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抬头全是来问问题的。 起哄声还在身后,沈砚不管不顾,直接朝宋令枝走了过来。 握紧宋令枝身边的水,仰头一饮而尽。空瓶子捏紧,沈砚转身,随意将瓶子丢入一旁的垃圾桶,抱着篮球往回 走。 再次引起一阵起哄。 宋令枝朝班长抱歉一笑:“你要水的话,我陪你去买。” 班长眼睛弯弯,笑意蕴满,她疯狂摇头:“不不不,我哪敢和学神抢水喝,下回物理小测他不保佑我怎么办?” 宋令枝忍不住翻白眼:“迷信。” 瞥见班长偷偷拿手机拍沈砚的背影,宋令枝好奇:“你在干什么?” “拍照啊。”班长熟练开始修图,后来发现沈砚根本不需要修图,单纯一个背影就足以秒杀现在娱乐圈的男明星。 她疯狂将原图上传到学校论坛,“你没看论坛吗?论坛上都传疯了,而且你没发现,班上好多女生找沈砚问问题吗?” 宋令枝半知半解:“她们不是为了金苗杯吗?” 班长无语:“傻不傻?她们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我一直想问,沈砚和你是亲戚吗?不然怎么你们总是一起上学?”(*出自欧阳修《醉翁亭记》) 事关沈砚的隐私,宋令枝自然没有回答,只含糊其辞:“不怎么算,我来学校也是为了躲我妈。” 宋令枝的母亲,班长也略有耳闻,她识趣没有在宋令枝伤口上撒盐,只道:“那你知道沈砚有女朋友吗?他长得那么好看,成绩又那么好,追求者肯定不少。” 班长小声嘀咕,“还好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不然早恋处分,金苗杯都没资格参加了。” …… 同一时间。 体育馆的休息室。 三三两两的体育生聚在一处,笑声粗犷,夹杂着某些不入流的笑话。 有人拿着手机刷学校论坛,眼中轻蔑讥诮:“又是沈砚,这群女的是眼瞎吗,居然会觉得他好看,还说他是什么贵公子。” “他不是常坐宋家的车来上学吗?可能是他们家的亲戚。” “宋家,你说宋令枝?她长得倒是不错……” 休息室爆发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众人笑着相互推搡。 忽然,休息室的门被人用力踹开,一颗篮球直直砸向屋内。!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现代篇番外(五) 操场上人来人往,人头攒动。 宋令枝陪班长去了一趟超市回来,沈砚人还在体育馆后的休息室。 宋令枝踮着脚往那处张望,心生疑虑,她手上还提着为沈砚买的零食面包。 “怎么还没回来?” 宋令枝拆开一条曼妥思,丢一颗糖到嘴里,顺便也和班长一起分享。 凑过去看,班长屏幕还停留在沈砚的帖子上。 不到二十分钟,帖子下已经有上千人评论。 宋令枝忍俊不禁:“还没看够?” 班长扶正鼻梁上的眼镜:“你不懂,这是……” 话音未落,体育馆内忽然爆发一声喧嚣,人群中有人大喊。 “快找老师来!打起来了!他们打起来了!” 众人伸长脖颈,恨不得第一时间到现场。 体育馆外内三层外三层围着,水泄不通。 宋令枝站在人群后,皱眉盯着馆内。 ……沈砚还在休息室。 人群中窃窃私语不绝,不时飘到宋令枝耳边。 “好像是体育生那边,应该是初三的。” “我怎么听说打架不是我们学校的。” “会不会是来集训的那些人,可是疯了吗?现在打架肯定会被劝退的。” “散了散了,人都去校长室了,你们围在这里也没用。” 拥挤的人群宛若退潮的潮水,一点一点往后退去。 宋令枝双眉紧皱,逆着人流艰难往前行走。 倏尔,她手臂被人往后拽了一拽,班长焦急不安的一张脸闯入宋令枝的视线。 她晃晃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方,赫然是学校论坛最新的帖子。 “是沈砚,沈砚好的体育生打起来的!” 晴天霹雳。 顾不上身后班长的呼喊,宋令枝推开前方堵塞不通的人群,在黄昏中狂奔。 他们刚刚说什么? 沈砚被送去校长室了? 那应该是是在行政楼。 电梯还在上面,宋令枝等不及,推开楼梯间的门,拔腿往楼上跑去。 校长室近在咫尺,遥遥的,也听见了几个家长的怒斥,尖锐的嗓音裹挟着不加掩饰的怒气和愤懑。 “我们的孩子是来学校读书的,不是来被人欺负的。” “看看看看,看他把我们的孩子都打成什么样了!校长,这事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 “开出,这种学生一定要开除……什么,不是我们学校的,只是来集训的?那也要开除!他家长呢,家长怎么还没来?” 校长汗流浃背,一一安顿好家长情绪后,又急着打电话。沈砚情况特殊,当初留的电话也是之前班主任的。 大抵是南浮村的信号不好,电话一直打不通。 忽而, 校长室门口闯出一道娇小的身影,宋令枝气喘吁吁,仰头望着站在窗边的少年。 长身玉立,沈砚凌厉眉眼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听见门口的脚步声,那双懒散的眼镜终于缓慢抬起。 宛若深潭的一双黑眸沉沉,平静如秋水。眼角还有一处伤痕,不像是被人打的,倒像是撞到尖锐的东西。 宋令枝眉心紧皱,沉声:“给我爸打电话吧。” 宋瀚远是沈砚的资助人,且沈砚也是宋瀚远安排进来的,校长如释重负,转而点开通讯录。 宋令枝穿过拥挤人群,和沈砚站在一处。 黄昏穿过奶格木窗,无声落在两人肩上。 在宋令枝来之前,窗前始终只有沈砚一人。 “你别怕。” 宋令枝嗓音轻轻,侧身凝望沈砚眼角带血的红痕,一双柳叶眉紧紧皱在一处。 一众家长站在沈砚和宋令枝对面,个个凶神恶煞,其中有人认出宋令枝,不满嘀咕了一声。 “怎么还和宋家扯上关系了?” “宋家,不会是宋瀚远吧?这男生和宋瀚远有什么关系?” 一中的图书馆和宿舍都是宋瀚远捐赠的,学校大多人都知晓这事。 “就算宋瀚远来了又能怎样?他家孩子就可以打人了吗,看看我家孩子都伤成什么样了!” 体育生坐在沙发上,个个都被揍得鼻青眼肿,脸上没一块好肉。 宋令枝一个都懒得看,目光都集中在沈砚脸上。 她温声宽慰:“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集训的事你不用担心。” 只要宋瀚远开口,校长不可能真的劝退沈砚。 少年眸光清冷,他哂笑:“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欺负我?” 宋令枝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那不然呢?” 学校那群体育生她也略有耳闻,有几个平时总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在学校欺负低年级的新生。 宋令枝上下端详着沈砚:“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了?等会我让我爸……” 说着,忽然见校长面色凝重朝自己看了过来:“宋总没接电话。” 宋令枝一怔。 沙发上的体育生蠢蠢欲动,望着沈砚的眸光满是轻蔑和不屑。家长也松了口气,对着校长趾高气扬。 “怎么,家长还没来吗?我们可都忙着呢,难不成他不来,我们就要一直等吗?” “就是就是。” “还等什么,直接开除就是,还有我们的医药费……” 校长室吵吵嚷嚷,宋令枝只觉自己耳边乱哄哄的。隐约想起宋瀚远这两日好像是要出差,这会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飞机上。 宋令枝:“……” 耳边的吵闹依旧,好像只要沈砚的监护人一时不到,他们也不会停止。 手机攥在掌心许久,宋令枝犹豫半晌,终于点开手机中的一人。 电话接通,那声“妈“还哽在喉咙,宋令枝先 听见了柳妈的声音。 “小姐,怎么了?” 宋令枝踟蹰:“我妈不在?” 柳妈握着手机,尴尬朝钢琴前的女子望去一眼:“在,在呢。” 宋令枝低声呢喃:“你把手机给她,我有事和她说。” 几乎是宋令枝在说,宋母在听。 手机那端迟迟没有听到回复,宋令枝拢眉:“事情就是这样,校长现在要见你……” 宋母淡声:“我有话和校长说。” 圈里人都知道宋瀚远对自己的妻子百依百顺,无所不应。 校长满脸堆笑,对着那头的宋夫人毕恭毕敬。 家长听见宋令枝打电话找人,脸色变了一变。 “是、是这样的,休息室那边没有监控。”校长解释。 体育生不满大吼:“是他自己发疯,先拿球砸我们的!我们可什么都没干!” 他嗓门极大,自然也传到手机那端宋母耳中。 宋令枝愤怒瞪了回去,实在好奇那群人究竟是怎么得罪沈砚的。 宋令枝悄悄凑近沈砚,压低声音道:“他们是不是说你什么了?” 在校长室待了这么久,宋令枝也知道沈砚一直没说打人的原因,若非如此,双方也不会僵持到现在。 体育生咬定是沈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沈砚又是一言不发。 宋令枝看看沈砚,目光越过人群,落到门口打电话的校长身上。 她拢眉:“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的,等会我妈来学校就可以……” 一语未落,校长拿着手机进门。 宋令枝立刻站直身子:“校长,我妈妈是不是现在来学校?” 校长轻咳一声:“宋夫人有事,今天来不了。” 宋令枝面露怔忪。 家长横眉立目:“那我们的孩子就白白挨揍了吗?” 校长摇摇头:“宋夫人说,医药费她会负责,至于沈砚……取消集训资格。” …… 宋家佛堂前。 柳妈紧张不安,愁容满面,她伸手挡在宋令枝身前,好声好气劝说。 “小姐,夫人在礼佛,你不能进去的。” 宋令枝怒气冲冲,却也不敢在佛堂前胡乱闹事。她努力平息心中的怒火,压低嗓子道。 “那沈砚呢?她明明知道那些体育生不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让学校取消沈砚的集训资格?” 宋令枝是去过南浮村的,如果沈砚不参加集训,大概会被送回去。 今天校长虽然没说取消沈砚参加金苗杯的资格,可以沈母的性子,若是她有心从中作梗,沈砚怕是也没机会再出村参加比赛了。 宋令枝气恼:“早知道我还不如不给她打电话。” 柳妈无可奈何:“夫人只是让学校秉公处理,而且小沈打人本来就是我们不占理。” 柳妈叹气,“这孩子也真是的,什么也不说。” 沈砚对 打架原因避而不谈,校长也不好偏袒,只能按规定给予沈砚处分。 佛堂悠悠传出木鱼声,宋令枝单手握拳,缓慢垂下脑袋。 今日的别墅异常安静。 皓月当空,繁星悄然低垂夜幕。 沈砚被取消集训一事板上钉钉,宋令枝的手机从下午就没停过响声。 班里见过沈砚的人虽然不多,可是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人人都好奇沈砚为何突然打人。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那些体育生又嘴臭了呗。】 【你们女生的能不能别这样,谁好看就为谁说话?】 【不看脸还能看什么?这么多年我们的原则都没有变过,好好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好。】 消息如雨后春笋,一条接着一条。 宋令枝随意朝屏幕瞥去一眼,忽的,她目光缓缓顿住,视线停留在班长的聊天窗口。 【班长:我好像知道沈砚为什么打人了!】 【班长:听说是那群体育生自己嘴贱,说了你几句。他们今天晚上在南街吃烧烤,自己说漏嘴的。我朋友刚好也在,偷偷录了视频。】 视频点开,先是黑乎乎的一团,而后是体育生快要掀翻屋顶的笑声,各种脏话混在一处,都是对沈砚的不屑和轻视,视频还提到了宋令枝。 【班长:蝻的怎么都这么贱[拳头硬了.jpg]】 【班长:怪不得下午沈砚什么都没说。我问了我朋友,他们不担心视频交给老师,要不要我去找老师谈谈?】 【班长:沈砚的物理太牛了,不参加集训真的可惜(虽然学神可能不需要:D】 宋令枝匆忙撇下一句道谢,拎起手机往楼下跑去。 沈砚不在别墅,问了柳妈也不知去了何处,柳妈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迟疑一会方道。 “小沈头上的伤是不是还没处理?家里的止血的伤药之前用完了……” 宋令枝脱口:“我去药店买!” 夜色悄然,白色银辉无声洒落在地上。 宋令枝下午只看见沈砚眼角的伤痕,还不清楚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口。 在药店逛了一会,宋令枝连跌打损伤的药酒都买了,满满当当装了一袋子。 白色塑料袋子提在手上,在指尖勒出道道红痕。 玻璃自动感应门向两边推开,宋令枝不经意抬眸,倏然愣在原地。 街对面,沈砚面色从容从便利店走出,左手捏着一个烟盒。 猩红火焰在指尖点燃,火红烛光随风摇曳,跃动在沈砚眼中。 蓦地,他指尖轻顿,目光穿过车流,朝宋令枝看了过去。 便利店前设着长凳,宋令枝和沈砚并排坐在一处。 店内灯光透过玻璃橱窗,落在二人脚边。 宋令枝稍稍侧身,她还记得刚刚看见少年吞云吐雾的模样。 沈砚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香烟在他手中变了形,只剩火焰点点。 宋令枝眼神闪躲:“你会……抽烟啊。” 话落,又恨不得当众咬断自己的舌头。 自己说的不是废话吗,沈砚刚刚抽烟的动作那么娴熟,显然不是第一回抽了。 宋令枝心虚得厉害,脱口而出:“我可以试试吗?” 话音刚落,沈砚眼中多了两分错愕。 宋令枝匆忙解释,“不是,我是说……” 耳边落下一声轻笑,沈砚面不改色将烟头碾灭在烟盒上,随手丢入旁边的烟灰缸:“别学坏。” 语气坦然,好像自己抽烟就不会学坏一样。 宋令枝撇撇嘴,将自己手上的药酒往沈砚的方向推了一推。 “这个给你。” 先前的视频宋令枝已经发给了宋瀚远,下午宋瀚远是在飞机上才错过电话,如今收到视频,知晓前因后果,自然不会让沈砚退出集训。 宋令枝轻声:“你放心,最慢……最慢明天,校长那边应该就会让你重新回校了。” 沈砚眸色一沉:“视频你看过了?” 少年一双眼睛阴郁幽深,宋令枝下意识点点头:“当然。” 她垂首敛眸,双手无措捏着手指头。 她想问沈砚下午朝体育生砸球,是不是因为那些污言秽语,想问沈砚打人时知不知道会被取消集训资格。一直不提打人缘由是不是不想让自己听见那些话。 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塑料袋子在安静夏夜中发出窸窣声响。 宋令枝声音极低:“这些你先用着,应该够用的。” 站起身,夜风拂过宋令枝的长发,她抬脚告别,“我、我先走了。” 沈砚淡淡:“嗯。” 便利店的光影停留在宋令枝身后。 她往前走了两三步,倏尔,黑色身影停留在灯柱前。 宋令枝转身,一双杏眸平和宁静,定定望着长凳上的少年。 “下午的事,谢谢。” . 宋瀚远是在一周后回家的。 别墅悄然无声,唯有窗外蟋蟀震耳,不远处的天边时不时传来惊雷之声。 柳妈从宋瀚远手中接过行李厢,提起宋令枝和宋母,没来由唉声叹气。 “夫人还是老样子,白天都在佛堂待着,小姐……” 柳妈压低声,悄悄抬眼往楼上轻瞥一眼,“小姐这两日也不和夫人讲话,之前夫人请来的家教,也被小姐赶走了。” 宋瀚远无奈:“我知道了。” 左右张望,宋瀚远好奇道,“小沈呢?” 宋令枝发来视频那会,宋瀚远正好在开会,等忙完听见视频中体育生对自己女儿的出言不逊,宋瀚远当即怒火冲天。 如果当时他在休息室外,恐怕不会比沈砚冷静。又听说沈砚之前宁愿退出集训也不肯将事情的原委全盘托出,对沈砚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那些体育生本来就有欺负低年级的 前科,宋瀚远着手后,又陆续发现对方曾经在校外勒索恐吓的行为。 证据确凿,体育生的家长无话可说,灰溜溜给自家孩子都转了学校。 沈砚不过是路见不平,自然又回到学校参加集训。 柳妈笑着道:“小沈今天考试,现在还在学校呢。” 宋瀚远点点头:“我先去看看枝枝。” 房间内横七竖八摆着各种考卷,宋令枝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 窗外狂风渐起,似古老怪兽在低声呜咽。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时,宋令枝正好咬着笔尖发呆,她想都没想:“进。” 还以为是柳妈,宋令枝连身子都没转过去,只拿后脑勺对着人。 “柳妈,我不吃苹果的。我今天的试卷还没写完……” 余光瞥见宋瀚远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宋令枝猛地瞪圆双目。 怔愣过后,是无尽的欢喜和雀跃。 “爸!你回来了!不是说要明天吗?” 宋瀚远摊手,随意拿起宋令枝的试卷:“事情忙完,就先回来了。” 宋令枝桌上的试卷多是空白的,越往后翻,宋瀚远的脸色越黑。 “怎么都是空白的?你妈妈不是说给你请了家教,你没上课?” 宋令枝抿唇:“她请的家教不好。” 因为这事,宋母又在别墅装了信号屏蔽器,和母亲冷战的这些天,宋令枝连网络都没有,想要告状都无门。 她满心愤懑:“爸,她真是我亲妈吗?不会是你找来糊弄我的吧……” 宋瀚远用力敲了敲宋令枝的脑门:“胡说八道,你妈妈也是为了你。” 宋令枝不信:“那她之前怎么不去学校,如果不是那段视频作证,沈砚连集训都参加不了。” 中途被取消集训资格,对之后的比赛肯定也有影响。 宋瀚远帮理不帮亲:“这事确实是你妈妈做得不对,不过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拿自己的成绩和你妈妈赌气?” 宋瀚远双目低垂,随意翻翻宋令枝的物理习题册,“怎么都是红笔修正的,这些你都不会?” 宋令枝眼睛开始飘忽,顾左右而言他:“爸,沈砚是不是过两天就回去了?” 宋瀚远颔首:“是,之前和他们家也说过这事,比赛完就回去。” 宋令枝双眉皱紧:“可是他妈妈那个样子……” 宋瀚远弯唇:“再怎么样他们也是一家人,不要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而且他总是要回去继续念书的。” 宋令枝单手托腮:“他们那的教育太落后了,如果在南城读书,他成绩肯定比现在好,就连集训的老师也说他聪慧。” 宋瀚远斜睨宋令枝一眼:“那你还不知道珍惜?你妈妈给你请的家教都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也不见你认真一点……” 宋令枝双手捂紧耳朵,自我催眠:“我听不见听不见……” 宋令枝和母亲的隔 阂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宋瀚远也没寄希望今天就能让两人关系破冰,只能循循善诱。 你妈妈那人…… ?本作者糯团子提醒您最全的《折枝(双重生)》尽在[],域名[( 宋令枝抱着抱枕一溜烟往楼下跑去:“我下楼喝水!” 空荡荡的走廊只剩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宋瀚远无奈,长长的叹出口气。 还在一楼关窗的柳妈听见动静,忙不迭站直身子提醒:“小心点,别摔了。” 宋令枝咕噜咕噜猛灌下半杯水,转身凝望窗外的飒飒风声,窗外乌云压顶,似风雨欲来。 宋令枝惊讶:“是要下雨了吗?” 柳妈点头,又抱怨天气预报是马后炮:“真是的,早上还说是大晴天,这会又发暴雨预警了,要是出门没带伞就惨了。” 宋令枝动作一顿,小口小口喝着杯底所剩无几的温水。 ……沈砚早上出门带伞了吗? …… 一中安静无声,最后一道铃声落下,监考老师踏出收齐所有试卷,底下众人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终于考完了,我感觉我快死了。” “最后一道大题你解出来了吗?我算了三次答案都不一样。” “选择题呢,有人对选择题答案吗?” “艹,你是魔鬼吧?草稿纸都被收走了,你还记得选择题答案?别对了别对了,快走吧,我看这天快要下暴雨了。” “不是吧,我妈还答应今晚去吃大餐的,要是下雨路上堵车肯定去不了。” “我爸已经在门口了,要不要载你一程?” 玻璃窗外映出重重乌云,又一道惊雷落下,教室的人瞬间少了大半。 沈砚坐在后排,单手拎着背包往外走。 还没到楼梯口,先是看见一道闪电横劈在走道,而后大雨倾盆,瓢泼大雨浸泡着整个学校。 雨珠似汇聚成重重雾气,弥漫在沈砚眼前。 五彩斑斓的雨伞陆续出现在教学楼下,如雨后冒出的蘑菇。 家长的车子进不来学校,有家长担心自家小孩淋雨,冒雨前来送伞,拥着孩子往校门口走去。 沈砚出门时并没有带伞,且校门口离地铁口还有五百多米…… 沈砚仰头望一眼乌沉天幕,雨势骤急,不到一分钟时间,走廊已经湿了一半。 沈砚拎着包往后退开半步,教室的门上了锁,只有楼梯间暂时是避雨的圣地。 沈砚低头,在包里翻找手机。他没用宋瀚远给自己买的新款,而是拿着家教费自己买的。 虽然不是新款,却也够用。 考试时关了手机,这会开了机,才发现有十来通未接来电。 沈砚脸色一沉。 还没来得及回拨,手机忽的振动起来,是原先南浮学校的班主任。 电话接听,班主任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 “沈砚,你是不是考完了?感觉怎么样?以你的水平,正常发挥肯定可以的。” 班主任絮絮叨叨。 忽而,手机那端传来一声尖锐声响,像是有人从班主任手中夺走电话。 卐糯团子提醒您《折枝(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南浮村发展落后,家里有手机的人很少,就连班主任打电话,也是用的学校座机。 沈砚眉间紧皱,下一瞬,沈母洪亮的嗓门穿透而来。 “沈砚,妈听你老师说,你现在有手机了?宋先生对你可真好,要是你哥哥去了……” …… 雨越下越大,街道积攒着厚厚的雨水,车窗浸透着雨水。 学校门口鸣笛声此起彼伏,司机寻了半日,也找不到一个停车位置。 宋令枝坐在后座,探头张望校门口晃动的人影。竞赛结束了将近半小时,可沈砚的身影却迟迟不见。 司机疑惑:“会不会已经走了?我看学校都快没人了。” 沈砚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宋令枝着急推开车门,留下一句“我去教室看看”后,只身冒雨钻入学校。 大雨如注,雨珠如擂鼓,震耳欲聋。 宋令枝用力攥紧伞柄,一只手紧紧握住伞的边端,深怕自己的雨伞被狂风掀翻。 雨下得极大,不过十来米,宋令枝一双鞋都被雨水浸透,湿答答的。 雨水模糊了视线,好不容易行到教学楼,宋令枝半边身子已经让雨水淋湿。 教学楼安静,耳边只剩雨声震耳欲聋。 收了伞,宋令枝一间间教室挨着看过去,她不知道沈砚是在哪里考试,只能挨间搜寻。 大多教室都落了锁,光影晦暗。 走到四楼,宋令枝差点被一个女声吓了一跳。 “你留在南城不好吗?你哥哥想去还不能呢!妈妈找人打听过了,他是生意人,可有钱了,家里还有好几栋别墅。” “他让你住他家是不是?你都住别墅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学聪明点,别在宋先生面前甩脸色,你和你哥哥以后还靠着宋先生过日子呢。” “喂!喂!听到了吗?妈和你说话呢!反正你就留在那里,宋先生是赚大钱的人,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差不了多少。” “你记得在宋先生前多提提你哥,要是你哥也去了南城,以后也能帮衬着点。” “别总想着你那点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你就死皮赖脸留在那……” 女人的声音尖细刺耳,最后消失在耳边。 通电挂断,沈砚眼中阴冷森寒,雨下得更大,连楼梯间也难以躲过一劫。 沈砚半边手臂都被雨水打湿,他往上一瞧,忽而蹲在原地。 台阶之上,宋令枝瘦小身影落在昏暗中,她身后是化不开的雨幕。 女孩手上提着一把雨伞,宋令枝肩上眼角都是雨水,脚上的一双鞋子更是惨不忍睹。 沈砚:“你……” 话一出口,沈砚才惊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他双眉渐拢,朝宋令枝走了过去。 宋令枝慌不择路:“我什么也没听见!” 沈砚勾唇轻哂:“听见也没什么。”他淡淡朝宋令枝看去,“车票我之前买好了,明天回去,她刚刚说的那些……” 宋令枝一双眼睛瞪圆:“你回去干什么?” 她又想起了那个小小的杂货间,还有那个黝黑微弱的灯泡。 沈母本就不希望沈砚回去,如果沈砚真的明天回家,肯定得不到母亲的好脸色。 或许连书都读不了。 宋令枝转身,还想着继续多说两句,红唇张了一张,忽的顿在原地。 明明是她站在台阶之上,是她居高临下望着沈砚,可总觉得气势少了一大截。 少年懒散倚靠在墙上,一双黑眸随意慵懒:“不回去我去哪?” 沈母只顾着让沈砚巴结宋瀚远,又想着拿道德绑架那一套对付宋瀚远。沈母理所当然认为宋瀚远一个有钱人,根本不可能让沈砚露宿街头,丝毫没有考虑过沈砚处境的为难。 又是一道惊雷滚过天幕,亮白的闪电照在楼梯间。 宋令枝声音轻轻,眼神飘移不定,盯着脚上自己湿透的白鞋,莫名有几分语无伦次。 “就、就留在我家啊。” 想起出门前和宋瀚远的谈话,宋令枝似是忽然找到主心骨,“正好可以做我家教。” …… 离开学只剩半个多月,班群从最初分享各地的旅游照片后,渐渐成为补作业的火葬场。 【一直旅游一直爽,开学直接火葬场。】 【物理试卷到底是谁出的?这么难有必要吗?谁写完了借我抄抄[猫猫躺平.jpg]】 【市区新开了一家奶茶店,要不要明天一起去,正好可以抄作业@枝枝今天也不想上学】 【@枝枝今天也不想上学,怎么回事?这几天一直没有上线,不会又没网了吧?】 宋令枝刚从浴室出来,一头长发还没来得及吹开,她一手拿干发巾拢住头发,一手回复班群消息。 【我来啦![猫咪探头.jpg]】 宋令枝随手照了照自己桌上的试卷,满满当当的一沓,全是自己写完的。 “我全写完了哈哈哈……” 消息还没发送成功,宋令枝已经被踢出班群。 叛徒不配待在群里! 宋令枝:“……” 班长私下戳戳她的小窗口。 【你的家教老师不会是沈砚吧?】 宋令枝没有否认。 班长羡慕之余,又开始好奇沈砚金苗杯竞赛的成绩。 宋令枝好奇睁大眼:【成绩出来了?】 班长可能还在忙,暂时没有回复。 宋令枝吹干头发,手机才终于有了消息。 【名单明天才公布,不过校长那里应该早知道了。小道消息称,金苗杯前两名都不在一中,校长想拿奖学金挖人过来。】 临近中考,各学校为了争尖子生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学费住宿费全免都是常事,还有的甚至 开出高额奖学金,试图从别的学校挖人。 宋令枝思绪发散之余,班长还在源源不断发送消息。 【沈砚之前模拟赛都是第一,我猜前两名肯定有他的位置。】 【如果他真的得奖了,那之后有可能会留在一中。】 ……留在一中。 宋令枝陡然瞪大眼睛,抓起手机往楼下跑去。 走廊感应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无边夜色被宋令枝甩到身后。 沈砚仍然住在客房,房门虚掩,隐约可见屋里晃动的人影。 宋令枝气喘吁吁:“沈砚,你……” 声音戛然而止。 推开的房门后,沈砚微躬着身子,黑色短袖搭在手臂之间。 他俯身,似乎是刚从浴室出来,少年周身仍有水汽弥漫,晶莹水珠从发梢滚落,顺着脊背往下滑。 宋令枝脸红耳赤,双耳如染上胭脂,她一时失语:“你……” 双足怔愣在原地,整个人宛若定住一样。 书桌前的沈砚面不改色套上短袖,身上的衣服松垮,脸上并无半点惊慌失措。 沈砚泰然自若:“找我有事?” 宋令枝茫然片刻,须臾,方想起自己下楼的正事。 她晃晃自己的手机,试探开口:“你收到……竞赛成绩了没?校长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沈砚拢眉,随手抄起桌上的手机:“成绩出来了?” 他刚才在浴室,自然没有翻看手机。 屏幕解锁,上面已经多出五六通未接来电,号码归属地都在南城。 宋令枝双眼亮起,着急道:“是不是校长打来的?” 话音刚落,沈砚手机再次响起。 宋令枝当即闭上嘴,双目熠熠盯着桌前的少年。 电话没有开免提,隔着些许距离,宋令枝只能依靠沈砚脸上的表情读取通话内容。 可惜沈砚本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反而是朝宋令枝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宋令枝好奇回望过去,沈砚已经移开了目光。 宋令枝心中惴惴不安,实在好奇校长和沈砚说了什么。 班长都说了沈砚模拟赛都是第一名,总不可能关键时候掉链子吧? 又或者是因为之前的事,校长对沈砚还心存芥蒂,怕他有暴力倾向? 可是那事已经调查清楚,那些体育生也陆续转学…… 宋令枝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校长会和沈砚说什么。 她抬眸觑一眼桌前的少年,悄悄又往前挪动半步。 银辉透过奶格木窗,不知怎的,宋令枝感觉脚边的黑影好似也往前移动半步。 她皱眉,下意识跟着往前。 黑影往前半步,宋令枝跟着往前半步。 它再往前,宋令枝也跟着往前。 直至—— 黑影不动了。 宋令枝惊喜抬起眼眸 ,猝不及防对上沈砚一双黑眸。 她后知后觉,二人之间只剩咫尺之距。 一张脸莫名涨红,宋令枝佯装无事发生,强装淡定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砚垂眸,眼角似乎染上丁点笑意,分不清是戏谑还是愉悦。 “你在干什么?” 电话挂断,沈砚随手将手机搁在桌上。 宋令枝别过眼,恨不得就地找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我、我……” 宋令枝话题转移得生硬,“校长刚刚说了什么?是不是说你得奖了?” 沈砚脸上没有一点多余表情。 宋令枝嘴角下撇,以为沈砚是名落孙山,她斟酌着开口:“你也、你也不用太灰心了,之前集训你都没有参加,前两次模拟赛能拿第一已经很厉害了。” 宋令枝不常安慰人,安慰起来也是磕磕绊绊,“而且班上好多人都在外面报了补习机构。” 沈砚不仅没有报名补习,多的时间还给别人补习功课。 宋令枝绞尽脑汁:“其实金苗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成绩那么好,就算没有竞赛加分,也能……” 沈砚淡声打断,“校长刚刚问我,要不要开学转到一中,他可以免除所有费用,还有五万奖学金。” 变故突如其来,宋令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茫然着一张脸,忽而又觉得奇怪。 “那你刚刚在迟疑什么?” 沈砚面不改色将自己的手机推开到宋令枝眼下。 亮起的屏幕上,恰好是二中学信办发来的。同样想要招揽沈砚,奖学金还是六万。 后面还有三中四中的。 宋令枝:!!! 她扬起头,双目满是震惊:“你得奖了?不对……” 宋令枝皱眉,如果只是金苗杯一等奖,几所高校不会如此夸张抢人。 宋令枝狐疑:“你……” 沈砚面上从容:“是一等奖。” 不过,他试卷是满分。 宋令枝:“……” 一时之间感觉自己之前的安慰都成了废话。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蹙:“那你……想去哪个学校?” 一中和二中的升学率不相上下,开出的条件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那一万块。 宋令枝低声嘟哝,校长未免也太小气了,又不缺钱,怎么就不能把奖学金提高一点。 沈砚不曾回答,只是望着宋令枝:“……你想我去哪?” 宋令枝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自然是我们学校了。别的不说,我们学校的篮球场都比二中大。” 沈砚这些天都是在一中参加集训的,对一中也略有了解,不像之前那样一无所知。 “还有,我们学校的特级教师你也见过了,如果去别的学校,你还要从头开始适应。而且……” 宋令枝大言不惭,偷偷拉踩了其他学校,“你不觉得我们学校好看的人比较多吗?” 夜色凉如水,窗外明月高照,月色悄然爬上枝头。 沈砚深深望着宋令枝,目光一瞬不瞬。 良久,宋令枝才听到沈砚低低的一声,似乎蕴了笑意。 “确实好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现代篇番外(六) 日光满地,知了声络绎不绝,聒噪刺耳。 宋令枝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转动着笔尖。 书桌上高高累着一沓练习册,都是宋令枝的暑假作业。 往常这个点,宋令枝也是补作业大军中的一员。今年托了沈砚的福,宋令枝的作业早早完成,只剩下三篇作文没写。 作文空白一片,在桌前发呆了五分钟,宋令枝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身边的沈砚似乎是困极,趴着午睡。 “家教老师”看不见,宋令枝堂而皇之玩起手机。屏幕解锁,果然收获很多@。 【我听老班说,好像是来我们班上了,花名册都有了。】 【班长不是说是个大帅哥吗?学校怎么这么吝啬,连张合影也没有。】 【金苗杯都能拿满分,牛逼!校长从哪里找来的人,我听说他是集训过半才参加的。】 【没图没真相,求照片,论坛上的都看过了,想看新的@枝枝今天也不想上学】 屏幕往下滑,清一色都是“加一”,还有人在群里发红包,点名只能宋令枝领取。 【枝枝今天也不想上学:我不收贿赂的哈!】 消息刚发送成功,立刻有人齐刷刷给宋令枝发了十个红包。 后面的人有样学样,也跟着发红包。 宋令枝:“……” 她悄悄抬眸,桌子转过三十度,视线落在沈砚脸上。 午后的日光照进奶格木窗,温柔停留在少年眉眼,似时光定格。 宋令枝随手一拍。 照片上,少年骨节匀称,右手边是摘下的银色眼镜。斑驳光影融化在沈砚手上,似添上一层滤镜。 宋令枝目光从沈砚身上移到手机,两相对比之下,总觉得自己拍得太好看了。 她小声嘀咕:“怎么原图直出还这么好看。” 抬眼往上瞧,沈砚还在睡梦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番思忖,宋令枝并未将刚刚的照片发在班群。蹑手蹑脚起了身,余光瞥见书桌上高如泰山的试卷,宋令枝不免想到沈砚这些时日对自己的“蹂躏”。 高强度的补课差点压得宋令枝喘不过气,而且沈砚这个家教老师还是自己找来的,有苦说不出,宋令枝只能偷偷在其他地方出气。 “反正开学就能见到本人,现在拍张丑照也没什么吧。” 摄像头从上往下拍简直是毁灭性拍摄,人胖一圈不说,脸上的瑕疵也半点遮不住。 可如果拍照对象是沈砚…… 宋令枝拿着手机,左右换了十来个角度,都拍不出一张心仪照片。 “怎么都这么好看,三百六十度没有死角的……” 宋令枝皱眉盯着屏幕上的少年。 大抵是她许久未回复班群消息,又有人开始在群里催促。 屏幕顶端弹出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宋令枝心急,对着沈砚发顶随意按下拍照键,照片上黑乎乎的一团,她唇角往上勾起,刚想着将原图发送出去。 蓦地,趴在书桌上的人缓缓抬起头。 透过摄像头,宋令枝视线和沈砚缓慢对上。 少年眉目如炬,一双黑眸清明透亮,半点倦意也没有。 显而易见,早在宋令枝开始拍照之初,沈砚就已经醒了。 宋令枝讪讪轻咳两声,手机往后藏,一双眼睛飘忽不定。 “你、你醒了。” 她不擅长说谎,这会子功夫已经脸红耳赤,说话也开始结巴,“我就是看看你、你会不会秃头。” 沈砚喉咙溢出一声笑,落在宋令枝耳中像极嘲讽。她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落满日光的树梢上。 玻璃窗映出沈砚白净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宋令枝忽而一怔,蓦地想起之前不小心闯入沈砚房间,看见的一幕。 少年半躬着身子,露出一截腰窝精致白净,那双手骨节修长,似青松翠柏。 宋令枝思绪飘远,倏尔听见沈砚漫不经心的一声:“你在想什么?” 宋令枝脱口而出:“想你。” 话音刚落,房间好像安静了一瞬。 宋令枝惊慌失措,匆忙撇过头,着急撇开关系:“不是,我是说、我是说……” 脑子暂时短路,一时之间宋令枝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耳尖如冰糖葫芦一样,红得灼目。 沈砚好整以暇望着人。 事已至此,宋令枝干脆破罐子破摔,展开手机递到沈砚眼下:“班里有人想看看你的新照,让我拍张照片上传。” 宋令枝动作太慢,班上其他人等不及,纷纷自己跑去论坛上找图。 一溜烟的消息,全都是沈砚的照片。 当事人就在自己眼前,宋令枝不好意思收回手机,目光往下瞥,除了对沈砚长相的惊艳,还有人羡慕有沈砚这样的家教。 【拍一拍“枝枝今天也不想上学”,问问沈砚还缺学生吗?反正我妈也要给我找家教,不如我先下手为强,找个自己喜欢的[机智]】 【我也要我也要!收费不是问题,脸好看就行了!!!】 【要不直接开视频吧?直播补课也不是不行。】 班群聊得热火朝天,宋令枝顺便也忘记自己先前尴尬一事。 随意坐在椅子上把玩手机,一面给沈砚念消息,一面探头问他。 “你还想做家教吗?” 话音刚落,宋令枝又想起沈砚还没加入班群,自己好像也没有对方的微信。 她顿了下,点开自己的二维码递过去,“你扫一下,我们还没有加好友。” 沈砚莫名其妙盯着宋令枝。 五分钟后。 宋令枝手里捏着沈砚的手机,动作娴熟为对方注 册微信。 南浮村地处偏僻,沈砚家里差点连书都供不起孩子读,更别提手机了。往常需要电话,都得去镇上的小卖部借座机。 注册微信的过程不难,宋令枝三下五除二:“好了,我把你拉入群里了,还剩头像你自己设置。” 新微信头像还是系统原始的,一个灰色人影。 即便如此,沈砚刚进群,立刻遭到班上众人的热烈欢迎。 【学神!保佑我开学测试倒数第二!!吾苦倒一久矣!!!】 【学神还缺学生吗!我可以!!!】 【学神的不会是新注册的吧,怎么还是系统头像?】 都只是半大的孩子,群里头像也是五花八门,猫猫头狗狗头居多,还有男生拿投篮耍帅的背影做头像。 沈砚的系统头像混在其中,犹如鹤立鸡群,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宋令枝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顺便给沈砚分享了几个好友名片。 “是我们班上的,她们也在找家教老师,你如果想给人补课,也可以……” 沈砚淡淡抬眸,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宋令枝脸上。 宋令枝一怔,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东西,拿手机屏幕当镜子用。 没看出什么,反而对沈砚多了几分好奇。 “你盯着我、盯着我看干什么?” 沈砚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作文写完了?” 宋令枝瞬间如泄气气球,悻悻:“还、还没写完。” 岂止没有写完,除了一个光秃秃的题目,底下全是空白的。 沈砚再次朝宋令枝瞥去一眼。 宋令枝自觉丢开手机,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作文题冥思苦想。 半晌,她才终于在纸上落下一个字。 知了在窗外狂欢,日落西山之时,宋令枝终于补完自己的作文。 她长长松口气,唇角的笑意还没蔓延,手边忽然多出了三张数学试卷。 宋令枝脸上一僵。 她从未如此期待开学。 …… …… “什么,我还以为你暑假玩疯了,结果你偷偷背着我们学习?” 开学典礼上,班长站在宋令枝身边,一双眼睛瞪得老圆。 她抬抬自己的黑框眼镜,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你这是想偷偷用功,惊艳我们所有人?” 宋令枝无语,看看班长,又看看自己:“你看我是自愿学习的吗?” 自从那天偷拍被沈砚发现后,宋令枝发现沈砚给自己出的试卷难度大了好几倍。这些天宋令枝常常做题到深夜不说,连手机都没时间玩。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半边身子无力靠在班长肩上。 宋令枝顶着一对黑眼圈,浑身上下散发着“我想睡觉”的气息。 宋令枝指着自己眼下的黑眼圈:“班长,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班长不假思索点头:“当然要了。” 她一语道破班上大多女生的心思,“你都不知道班里有多少人想要找沈砚补课。” 宋令枝大惊:“那沈砚怎么都不答应的?” 好歹多收几个学生,就不会只盯着自己一个了。 班长目光无奈:“你以为我们不想,学委开价一个小时两千,沈砚都不肯答应。” ……两千? 宋令枝震惊瞪圆眼睛。 班长好奇:“他给你补课,一个小时收多少钱?” 具体金额宋令枝并不知晓,都是宋瀚远付的钱,不过她敢打包票肯定没有两千这么多。 班长念念有词:“等会开学典礼沈砚要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表,我还是第一次见转学生第一天上学就是优秀学生代表的,枝枝你说……” 班长目光忽然顿住,好奇看着宋令枝从兜里掏出一张稿子,“你拿的什么?尊敬的领导、老师……”班长大吃一惊,“这是沈砚的发言稿吧?怎么会在你这里?” 宋令枝顾不上和班长解释:“可能是给我补课时不小心落我这里了,我先去礼堂后台找人。老师来了你和她说下!” 话落,宋令枝拔腿往礼堂后跑去。 …… 开学典礼还剩十分钟开始,后台吵吵嚷嚷,调设备背稿子的都有。 同样是蓝白条纹的校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可落在沈砚身上,却像是私人定制,半点也看不出臃肿肥胖。 少年如青松,颀长身影映在地板上,不卑不亢。 一双眼睛澄澈空明,沈砚垂眸,手指在兜里摸索一番,忽而一怔。 本该在兜里的发言稿,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凝眉细想,好像是早上出门时,宋令枝好奇自己演讲的内容,他随手将发言稿递了过去。 再然后,宋令枝好像忘记还给自己。 沈砚稍稍皱眉,视线穿过礼堂厚重幕布的间隙,隐约可见台下人头攒动,人人都穿着同样的校服,难以辨清。 他们班上的队伍是在正中间…… 沈砚认人的间隙。 倏然,身边多出一道黑影。 陌生的面孔,沈砚并不认识对方。 男生显然也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一脸的拘束,他伸手:“你好,我是隔壁班的。” 金苗杯竞赛的第二名,总分比沈砚少了二十分。 男生笑得温和,“我看过你的成绩,很厉害。” 沈砚不咸不淡应了一声:“谢谢。” 男生一噎,却也不介意沈砚的冷淡,他从兜里翻出一物,犹豫片刻,才慢吞吞将手中的粉红信封塞给沈砚。 沈砚:? 男生眼中掠过几分不自然,细看脖颈还泛着丁点绯红之色。 “我听说,你和宋令枝挺熟的,可以麻烦你送个东西吗?” …… 礼堂喧嚣,老师和学生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宋令枝心急如焚,手上攥着一张稿子, 迎面差点撞到抬音箱的同学。 她连声道歉,往后退开好几步,为他人让路。 目光在人群逡巡,终于发现人群后一个熟悉的身影。 笑意跃上宋令枝的眉眼,她急急越过人,往前奔去。 “沈……” 周遭纷乱,喧闹声淹没宋令枝一人的声音。 沈砚站在逆光之处,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眼中冷意森寒。 …宋令枝?” “抱歉,我和她不熟。” …… “枝枝,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稿子送去了?” 班长正踮着脚尖往礼堂后台张望,冷不丁看见宋令枝失魂落魄往自己走来,还以为她是身子不舒服。 班长伸手在宋令枝额头上探了探,狐疑:“你怎么了,没见到沈砚?” 那张稿子还攥在宋令枝手心,班长疑惑,“稿子还没送去,那沈砚是不是得脱稿……” 话音未落,台上广播忽然响起刺耳的一声,教导主任手持话筒,面无表情站在台中央主持秩序。 礼堂的喧嚣好似按下暂停键,刹那间万籁俱寂,只剩教导主任威严的声音。 班长再不敢多话,悄悄往后退开一步,站在宋令枝身后。 一整个开学典礼,宋令枝都是浑浑噩噩,兴致缺缺,耳边翻来覆去的都是沈砚那凉薄冷淡的一声—— 我和她不熟。 掌心的稿子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 宋令枝低头往下瞧,皱巴巴的一团纸团攥在手心,隐约可见上面熟悉的字迹。 是沈砚亲手誊抄的。 宋令枝又一次想到刚刚在后台,沈砚提到自己不耐烦的神色。 和我不熟…… 宋令枝泄愤似的,又一次攥紧手中的纸团。 忽的,台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宋令枝抬眼往上瞧,果不其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少年长身玉立,落落大方,嗓音低沉如青玉通透。 “尊敬的领导、老师……” 沈砚一字不落,将稿子上的内容都背了下来。 少年身影清朗,甫一上台,当即收获台下众多女生的目光,窃窃私语如星星之火,一点点在人群中蔓延。 “沈砚是不是不上镜啊,真人怎么比照片还好看。” “我还以为论坛上的照片都是p的呢,结果真人更好看。” “上帝也太不公平了吧,怎么有人顶着这样一张脸,考试还能拿第一的。” 耳边交头接耳声不绝,宋令枝双唇紧抿,暗自腹诽。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人面兽心,人模狗样…… 走神的间隙,台上的沈砚已经发言完毕。 台下掌声如潮涌,冲击着宋令枝的耳膜。 班长偷偷拿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深怕被老师当场捕获,又火速将手机藏起。 她悄悄拽了拽宋令枝的袖子:“你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 宋令枝含糊不清应了一声“嗯”。 班长温声:“那等会结束你早点回教室,趁课间操多睡一会,学生会那我有熟人,不会记你名字的。” 宋令枝谢过。 可惜她最终也没能回教室休息。 课间操时间,班主任趁机找宋令枝到办公室谈话。 宋令枝吓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暑假作业没完成。细细回想一番,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 暑假的尾声有沈砚的监督,宋令枝不仅提前完成了作业,还提前做了功课预习。 思及此,宋令枝心安许多,坦然望着椅子上的班主任。 手里抱着一杯枸杞菊花茶,班主任笑着让宋令枝也坐下。 “别紧张,老师找你来只是想问问沈砚的事。” ……沈砚? 宋令枝好奇抬起双眼:“他怎么了吗?” 不是刚刚才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台上发言,怎么突然班主任就因为他找上自己了? 总不能是短短下课十分钟,沈砚就出事了吧? 宋令枝兀自胡思乱想,一时想是不是沈砚今日的发言存在不妥之处,又或是他家里的情况。 宋令枝莫名想起先前不小心听到的那通电话,当时沈母还想让沈砚巴结自己的父亲,好让自己的大儿子也来南城读书。 沈母那样贪财的女人,如果知道沈砚得奖,奖学金还这么丰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越往深处想,宋令枝眉头皱得越紧。 她抬眼,忐忑不安等待班主任的下文。 班主任低头喝一口菊花茶,摇摇头:“他没事,老师是担心他初三才转学。” 沈砚那人性子冷,也不喜欢和旁人交流沟通。 班主任轻声将马克杯搁在桌上,从抽屉抽出刚排好的座位表。 沈砚和宋令枝的关系班主任早早就知道,也知道班上沈砚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宋令枝,她扶了扶眼镜。 “你爸爸也和我打过电话,说你最近的功课都是沈砚辅导的。” 宋令枝不明所以应了一声:“嗯,是这样没错。” 班主任笑得和蔼可亲:“所以老师想着,先让沈砚和你做同桌,这样也方便你们互帮互助。” 宋令枝在班上人缘很好,有宋令枝在中间牵线,或许沈砚能尽快融入班级。 班主任轻声:“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看法,也可以和老师说说。” 宋令枝毫不犹豫:“可以拒绝吗?” 班主任一愣,笑意僵在唇角:“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吗?说出来,或许老师能帮忙参谋参谋。” 班主任去年才研究生毕业到一中入职任教,在班上也常常和学生打成一片,没什么严师的架子。 “没有。” 宋令枝淡淡,余光瞥见办公室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她轻声,原话奉还。 “和他不熟而已。”!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现代篇番外(七) 南方的夏季总是格外的漫长。 蝉鸣聒噪,恼人不绝。 宋令枝半趴在桌上,半张脸枕在手背上,昏昏欲睡。 右手边高高磊着开学测试的纸卷。 比起上学期的期末考,宋令枝在班上的排名前进了八名,成功挤进班上前二十。 自从那回在办公室拒绝班主任的调动座位后,宋令枝的同桌换成了班长。 沈砚的位置在后排,和宋令枝隔了大半个教室的距离。便是回头看,也要艰难转过半个脑袋。 宋令枝稍稍往后侧了侧身子,目光在教室逡巡。 夏日的午后,瞌睡似无尽潮水在教室蔓延,空中隐隐有咖啡的香气传来。 课间时分,人人坐得东倒西歪。 宋令枝视线穿过重重人群,目光在少年映着斑驳光影的面孔停留。 少年身高腿长,淡漠眉眼低垂。 兴许是遇到难题,宋令枝看见沈砚眉间轻皱,笔尖胡乱在草稿纸上划了几划。 原来你也遇到难题的时候。 宋令枝唇角挽起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一双杏眸盈盈,如潋滟秋水。 似乎有所发觉,少年笔尖一顿,抬起了头。 宋令枝惊慌失措收回目光,一双眼睛藏在双臂之间,假装自己睡过去。 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落,有几缕轻掠过她桌下的指尖,惊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班长坐在一旁,察觉到宋令枝的动作,好奇转过脑袋:“你没睡着?” 宋令枝半撑着脑袋,稍稍抬起眼睛:“……没。” 余光瞥见班长桌前的物理试卷,宋令枝没来由对学霸竖起敬畏之心。 “你物理不是都快满分了吗,怎么还在看?” 班长无奈长叹口气:“没办法,我妈知道我物理只考了第二,差点给我多报三门辅导班。” 她朝宋令枝投去讳莫如深的一眼,班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枝枝,帮我件事。” 宋令枝不明所以:“什么?” 班长声音极低:“你帮我问问沈砚平时都做什么习题,他是不是在家偷偷学习高中物理课程了,怎么有人金苗杯满分,开学测试物理也是满分,这真的是人吗?” 宋令枝一滞。 下意识想要回头看人,然想起先前少年警觉的抬头,最后还是放弃。 她只是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我和他不太熟,要不你自己问问?” 班长也学着宋令枝趴在桌上,二人隔着一手距离相望,班长眼睛弯弯,眼镜后的一双眸子蕴满揶揄之色。 手肘轻撞了撞宋令枝,班长忍不住调侃:“你们吵架了?” 虽是问句,可却是疑问的口吻。 宋令枝目光飘忽不定,木讷着吐 出两个字:“没有。” 她手指在课桌上无意识画着圈圈,宋令枝仍坚持己见:“只是不太熟。” 班长溢出一声轻笑,抬高手肘大力撞了撞宋令枝:“别装了,你这话骗骗别人还可以。” 暑假集训的后半程,宋令枝几乎是天天跟着沈砚一起上课。 班长念念有词,有理有据分析:“他暑假还给你补课,你这回考试进步,有一半的功劳都是沈砚的。” 这话倒是没错,不然以宋令枝暑假放飞自我的本性,开学测试只会退步不会进步。 宋令枝一时语塞,闭上眼开始装聋子。 班长伸手捏住宋令枝的脸。 宋令枝伸手拍开,很有骨气:“我不和他说话,要去你去。” 班长忍俊不禁:“你这话说的怎么和我妈似的?” 宋令枝好奇睁开眼:“什么意思?” 班长笑弯一双眼睛:“我妈和我爸吵架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宋令枝笑着拂开班长的手:“滚滚滚。” 班长没有退开,反而更进一步,搂紧宋令枝的手臂,作亲昵状。 二人嬉笑闹成一团。 忽然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说是让班长下去搬教材。 新教材都在行政楼那边,还要绕过大半个操场。 班长点了班上几个男生过去帮忙。 宋令枝跟着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想下楼买水喝。” 班长喜笑颜开:“那正好,我请你。” 正值盛夏,烈日炎炎。 出了教室,迎面扑来的热浪浇得宋令枝措手不及。 她和班长并排走在树荫下,细细长长的树影成了遮天蔽日的好去处。 宋令枝一手挡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和班长闲聊。 操场空阔,落满一地的日光。塑胶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中间的篮球场有学生在打篮球。 宋令枝和班长贴着树影走,半点也不想淋到炙热光影。 宋令枝言笑晏晏,和班长分享内娱的趣事:“上回他塌房后我就取消关注了,你不知道……” “——小心!” 一声惊呼穿过长空落到宋令枝耳边。 她本能转过头,宋令枝瞳孔骤紧。 一颗篮球飞快朝自己砸来,近在咫尺。 宋令枝下意识抱紧脑袋,身子往旁躲去。 终究是慢了一步。 双手抱住的脑袋并没有幸免于难。 “咚”的一声,篮球重重砸向宋令枝的后脑勺,即便是用手垫着,宋令枝仍能感觉到剧烈的冲击力。 像汹涌潮水撞击礁石。 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脑袋疼得厉害,宋令枝眼前模糊一片,脚下踉跄,她望见头顶刺眼的日光,望见班长惊慌失措的面孔,还有……不知何时出现的沈砚。 “你们长没长眼睛啊,打球非得抛这么高吗 ?” 校医室!快送去校医室!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一百一十四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枝枝你头晕不晕?算了,别去校医室了,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我现在就叫车!” 班长手忙脚乱翻出手机,颤抖着手指下单。还好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很快有司机接单。 班长泫然欲泣,嗓音透着哭腔:“司机、司机还有三分钟到校门口,我们现在过去!门卫认识我,不用请假条也能离校的!” 宋令枝晕晕沉沉,只觉眼前晃过无数道身影。黑影重重叠叠,在她眼前不住晃动。 “沈、沈砚。” 无数摇曳的黑影中间,宋令枝终于辨出一道熟悉身影。 她强撑着眼皮,脑中满是江湖,根本不能思考。 风吹起宋令枝的发梢,她感觉自己就被沈砚抱了起来,双脚离地。 少年面色凝重,眉眼是宋令枝从未见过的严厉凛然。 他目光往下低垂,冷声:“别说话。” 宋令枝脑子晕得厉害,也听不清沈砚说的什么,只知沈砚带着自己坐上出租车。 司机还以为出了大事,一脚踩上油门,直奔医院而去。 班长坐在副座,频频往后张望,眼中流露着不安和焦急。 手机适时响起,是班主任打来的。 冷气流通的车内,班长一面和班主任交待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面担忧往后瞧。 “我知道了老师,等会在医院遇见宋叔叔,我会和他说的。” 宋令枝出事,班主任第一时间给宋瀚远拨去电话。一中附近的私立医院宋瀚远也有股份,知道是宋令枝受伤,护士早早在门口等候。 一群人有条不紊将宋令枝抬上担架。 有医生凑上前,余光瞥见宋令枝紧握着沈砚手腕的手指,她温柔安慰。 “同学,手可以松开了。头晕不晕,眼睛看得清吗,这是几?” 宋令枝手指并没有松开,讷讷回答着医生的问题。 核磁共振检查完毕,宋令枝被暂时推入病房。 医院浓重消毒水的味道犹如膨胀的泡沫,一点一点吞噬宋令枝的理智。 眼前似笼上层层白雾,泛出的眼花模糊了宋令枝的视线。 她轻声哽咽:“……沈砚,你还在吗?” 刚才做ct的时候,宋令枝不能再抓着沈砚的手,这会子才开始找人。 少年没有回答,只伸手握住宋令枝的手指。灼热的体温透过指尖相传,宋令枝慌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她如今看不清,只能靠着轮廓勉强认出沈砚的位置。 后脑勺的疼痛有增无减,宋令枝强忍着疼意。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小声啜泣,连自己的身后事都想了一遍。 “沈砚,我眼睛会不会一直这样看不清啊。” 沈砚沉着冷静:“不会。” 宋令枝吸吸鼻子,明明问人的是她,却还要倒打一靶:“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是骗我 的。” 宋令枝喃喃自语,一会怀疑自己会不会失明,一会怀疑自己会不会失忆。 躺在病床上,宋令枝满脑子胡思乱想:“我如果失忆了,那中考怎么办?” 沈砚额角沁出薄薄细汗,一颗心跳动不止,心跳比平时快了好几倍。可在宋令枝面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看不出半点的慌乱。 少年声音沉沉:“我会教你。” 宋令枝轻轻偏过脑袋,满脸的不信:“你才不会,你和我又不熟。” 沈砚双眉紧皱。 他不是第一回听见宋令枝说这话,上回听见,是在办公室。 那时宋令枝刚拒绝和他同桌。 他凝眉沉声:“宋令枝,是你先不理我的。” 宋令枝脱口否认:“你胡说!” 沈砚淡然从容:“前日在楼道,你看见我转身就走。还有上节体育课……” 沈砚如数家珍,又像是秋后算账。 宋令枝讪讪,却还是一口咬定错是在沈砚那里:“明明是你自己先说和我不熟的,又不是我先说的。我都这样了,你还……” 隔壁病房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彻底打断宋令枝的思绪。 不安爬上宋令枝的心尖,她反手握住沈砚。 “隔壁出什么事了?”宋令枝声音抖动,“我的检查结果怎么还没出来?我不会脑震荡吧?还是检查结果不好,所以医生不让我知道?” 沈砚淡声:“才过去十分钟,没那么快。” 宋令枝完全将他的话当耳旁风:“如果情况不好,你还是别和我说了。不,还是告诉我吧。” 宋令枝喋喋不休,“沈砚,如果我真的没得治,你一定要将我的手机销毁!不行,你现在先把我的浏览记录删了,还有我的收藏夹……” 宋令枝冥思苦想。 现代人手机见不得人的东西太多了,她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实在不行,还是恢复原厂设置吧。” 如果手机的东西暴露,她可能会急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沈砚忍不住低笑一声。 宋令枝眼睛瞪圆,不可思议望着人:“我都快死了你还笑?你怎么……” “什么死不死的?小孩子少胡说八道!” 病房忽然被推开,宋瀚远刚从公司跑来,领带都是斜的,他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宋令枝的主治医生。 宋瀚远摆摆手,如果不是宋令枝脑子受伤,他真想一巴掌呼过去。 医生拿着报告单:“没什么大碍,只是轻微脑震荡。” 宋令枝愕然:“那我怎么还看不清?” 话落,眼前忽然落下一张纸巾,沈砚声音轻轻:“眼泪擦了再说。” 宋令枝脸红耳赤,扯过纸巾胡乱在眼角擦拭。 没了朦胧泪珠,眼前瞬间恢复清明。 沈砚还站在自己身边,他手腕上盘绕的,是宋令 枝的手指。 宋令枝飞快收回手,心跳漏掉半拍。抬眼往上张望,医生笑盈盈站在宋瀚远身边,和他交待注意事项。 “脑袋的红肿可能需要一周才会消退,这几天先别洗头,实在忍不住,可以找人帮忙,注意别碰到伤处。” 后脑勺还疼着,宋令枝心生疑虑,仍是不放心:“真的没事吗,我怎么觉得头还是很疼。” 医生笑着将检查报告递给宋令枝,细细解说。 后脑勺起了个大包,不疼才奇怪。 宋令枝一颗心坠至谷底,一手要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使劲扒拉着自己的脑袋,想要看看自己的脑袋肿成什么样。 眼角的泪痕未干,刚才又折腾了一番,宋令枝此刻在镜头中说不出的狼狈。 她不动声色摁灭手机,悄悄抬头望。 宋瀚远还在和医生交谈,沈砚也不知去了何处。 病房就有盥洗室,宋令枝和父亲说了一声,只身往盥洗室走去。 通透的镜子映出宋令枝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心中哀嚎一声,宋令枝埋首在盥洗池前,双手捧着清水往脸上扑。 来时匆忙,宋令枝身边也没有发绳,长发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滑落,差点落在池中。 宋令枝无声惊呼,手忙脚乱抓起头发,手指不小心碰到水流,水珠溅起,滋了自己一双眼睛。 她下意识闭上眼,凭着刚才的记忆,想要寻找池子边上的纸巾。 手指抓了个空,只能抓住一手的空气。 头还晕着,宋令枝方向感在此刻彻底失灵,只能求助外面的宋瀚远。 “爸,帮我……” 余音未落,手边忽然多出一张纸巾。 宋令枝只当是宋瀚远,随手接过,她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擦干眼睛上的水珠。 “医生说可以回家了吗?是不是还有检查结果没出,要不我请假住院吧?我总觉得自己的脑袋……” 余音戛然而止,宋令枝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帮忙递纸巾的并不是宋瀚远,而是……沈砚。 思及自己一路的蠢话,宋令枝尴尬扯动嘴角:“你……” 她别过视线,只觉空中蔓延着窘迫的分子,“我刚刚都是乱说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沈砚垂眸,目光不变:“你喜欢隔壁班的学委?” 宋令枝震惊:“什么谣言这么离谱,你从哪听来的?他长得好看吗,有照片给我看看?” 沈砚眸光渐冷:“没有,不好看。” 稍顿,沈砚轻声,“之前开学典礼,他想托我给你送情书。” 沈砚的视线始终落在宋令枝脸上,他声音缓缓,“所以我才说和你不熟。” 宋令枝眼睛逐渐瞪圆,后知后觉自己是误会了沈砚:“你是不懂怎么拒绝?” 所以才会拿不熟做借口。 沈砚目光往外移:“……嗯。” 宋令枝莞尔一笑:“这简单,下回再有这种事,你就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现代篇番外(八) 日光悄无声息停留在窗边。 眼角上还有水珠未干,宋令枝捏着纸巾,对着镜子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珠。 转身侧目,沈砚身影颀长,少年目光低垂,浅色光影落在他脚边,似古堡中长眠不醒的油画。 明明窗外还是艳阳天,宋令枝莫名觉得身子打颤。 好像有点冷了。 从刚才开始,沈砚就不曾说过话,少年懒散依靠在墙上,松垮校服套在身上。 似乎是察觉到宋令枝的视线,沈砚无声抬眸,轻飘飘朝她看了过来。 宋令枝别过视线,莫名觉得沈砚此刻心情不佳。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比老天爷还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 沈砚:“……好了?” 宋令枝讷讷点头,恰好门外传来宋瀚远的催促:“枝枝,好了没?” 宋瀚远握着一沓检查报告,上上下下打量宋令枝好几眼:“检查没什么问题,还有三项结果明天才出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疼还有别的症状吗?” 宋令枝如实摇摇头。 宋瀚远松口气:“那先让司机送你们回家,爸爸还得回公司一趟。学校那边爸爸替你请好假了,这两天先在家里好好休息。” 班长是请假过来的,自然是早早回去上课。 宋令枝回头望向沈砚:“你如果想回去上课的话,我可以先让司机……” 沈砚:“不用。” 检查结果没什么大碍,宋令枝心情放松的同时,又开始回想刚刚惊恐的一幕。 医院的电梯人满为患,宋令枝改向楼梯间走去,一节一节往下蹦。 “在操场打球的是篮球队的吗?这个点也就他们在了。” 宋令枝本来是跟着班长一起去帮忙搬教材的,不想中途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她抿唇,一双柳叶眉紧皱,忽而又舒展,转头望向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少年。 宋令枝一脚踩上台阶上的日光,杏眸盈盈:“沈砚,你当时怎么会在操场?” 一双狐狸眼笑得狡黠,逆着光,宋令枝眉眼间跃动着雀跃。 沈砚面不改色:“班长找的。” 宋令枝撇撇嘴,不信。 她甩手,如往日一般随意转身:“你别忽悠我,当时班长找的明明是……” 眼前一阵眩晕,宋令枝差点脚下踩空,整个人往前跌去。 沈砚眼疾手快拽住宋令枝的胳膊,少年面色如霜,一字一顿:“宋令枝。” 他咬牙,“你是想去骨科报道吗?” 惊魂未定,宋令枝气息急促,只觉一颗心跳动得厉害,似乎要跳出胸腔。 日光上移,恰好落在自己纤细白净的手腕处。再往上,是沈砚骨节分明的手指。 灼热的体温透过校服传遍全身,如烈焰焦灼。 宋令枝讪讪:“我刚刚是头晕……” 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没有松开的迹象,沈砚垂眸沉声:怎么回事?刚刚不是说好了吗? 宋令枝摇头:可能是走太快了?[(,现在没事了。” 沈砚仍是望着她,半信半疑。 宋令枝挽唇:“没事的,就只是晃了一下,你不用这样严肃。” 虽然不用回学校上课,可这趟医院来得匆忙,两人的书包都在学校。 车子停在校门口的路边,只有沈砚一人下了车。宋令枝坐在后座,膝上铺着刚从医院取回的报告。 虚惊一场,可班上的同学听说,还是偷偷趁着课间时间向宋令枝发来慰问。 宋令枝对着检查单拍照,无意抬头,倏然,两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她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 宋令枝飞快翻出沈砚的聊天框:【书包拿好了吗?】 沈砚:【拿了,在行政楼了。】 行政楼离校门口不过五分钟的脚程,宋令枝一惊:【你先别出来!】 沈砚:【?】 宋令枝:【之前搬教材,班长答应请我吃二食堂的炒酸奶。】 沈砚:【?】 宋令枝:【今天如果见不到炒酸奶的话,我的一些美好品德,比如说勤奋努力好学就会消失。】 宋令枝:【[流泪猫猫头.gif]】 宋令枝:【人呢?】 …… 斑马线旁,信号灯由红转绿,一声急促的声音过后,一妇人护着一个少年,满脸堆笑,眼角都笑出褶子。 “小昭,你慢点走。妈刚才就不该让你挤什么破公车,你弟现在发达了。妈和你说,等到了他学校,你就让他把他那手机给你。” 妇人往地上轻啜一口,“这死孩子,自己有钱了也不知道给家里寄点,就想着自己快活。我就知道他靠不住,还好我找村长要了他们学校的地址。” 一中近在咫尺,教学楼干净齐整,处处透着精致和高不可攀。 沈母嘴角咧开,低声嘀咕两三句,都是在骂沈砚不孝。 余光瞥见身边的沈昭,沈母脸上又露出怜悯惋惜的表情。 “这么好的学校偏宜那小子了,妈当初就该狠狠心,不该答应让他来。若是你来南城,肯定不比沈砚差。” 沈昭垂着眼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狠戾,他轻咳两声,温声宽慰:“妈,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弟弟不见我们……” 沈母大声嚷嚷:“他敢不见我?我是他妈!他要是敢不见我,我就在这学校门口坐着,我不信他一辈子不出校门。” 沈母不以为然,“反正今天这事你别管,他要是敢真不见我们,我就让他的同学好好瞧着……” 校门前的轿车忽然走下一人。 沈母定睛细看,一双眼睛飞快亮起精光:“宋、宋小姐,好巧。我们家沈砚是不是也在这里读书……” 宋 令枝面色阴沉,刚刚在车上匆忙,她只来得及给自己的手腕裹上一层厚厚的纱布。 宋令枝一瘸一拐下了车,扬手将自己医院的检查报告甩在沈母脚边。 白色的报告单犹如天女散花,沈母大惊失色,怔愣在原地。 先前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忐忑不安站在原地。 到底不敢得罪宋令枝,沈母讪讪僵在原地:“宋、宋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还有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宋令枝扬高下巴:你是来给沈砚送钱的??_[(” 沈母错愕:“……什么送钱?沈砚、沈砚怎么了?” 她千里迢迢来南城,可是想找沈砚要钱的。 宋令枝唇角勾起几分讥诮:“沈砚今天打篮球打伤了我的脑袋,医生说是脑震荡。还有我的手……” 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纱布,宋令枝连抬手都困难。 偏偏这会子天热,离开车上的冷气,宋令枝感觉自己都站不稳。 虚弱模样落在沈母眼中,更添几分心惊。 她不大认字,从地上捡起散落的报告单,递给一旁的沈昭。 沈母还是难以相信:“沈砚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这应该是误会。宋小姐,你大人有大量……” 宋令枝冷着脸:“是不是误会你不会自己看?” 检查报告是今天的日期,上面也写着病因。沈昭飞快翻看,瞥见最后的缴费明细,沈昭一颗心沉到谷底。 他悄悄拽了拽沈母,压低声音:“妈,真的是篮球砸的,还有医药费……” 他低声说了个数字。 宋令枝去的是私立医院,宋瀚远害怕女儿有后遗症,该查的不该查的都让医生查了一遍,医药费自然可观。 沈母眼睛瞪圆。 她踉跄着往后退开两三步,待宋令枝也不像之前那般热忱。 沈母忽然心生后悔,自己今天就不该来南城。还有沈砚那灾星,果然只会给自己惹祸。 沈母暗暗在心底咒骂沈砚。 宋令枝满脸愠怒,她轻哂:“我还以为他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没想到你们还提前到了。正好,我还有检查报告没出……” 沈母吓一跳:“还要做检查?” 她刚刚悄悄让沈昭看过了,手上厚厚的一沓,都是宋令枝今天做的检查。 宋令枝面露轻蔑:“医药费沈砚逃不了,你是他妈,替他交钱不为过吧?” 沈母惊恐,连声求饶:“宋小姐,我家里你是知道的呀,这么多钱,我就是去借也借不到的。” 她还想着攒钱给沈昭用呢。 宋令枝不屑:“你没钱和我有什么关系?沈砚砸的我,你又是他妈……” 沈母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早和那死小子断绝关系了,宋小姐,沈砚拿球砸的你,你就该找他要钱去!别找我,我可没钱!” 深怕宋令枝真的找上自己,沈母一把将怀里的检查报告塞到宋令 枝手上,飞快拉着沈昭往公车站跑去。 宋令枝目瞪口呆,佯装愤怒,转身让司机追上去。 沈母跑得更快了。 司机坐在车里,眼瞅着沈母没了踪影,才笑出声,蓦地又对沈砚心生怜悯:“这孩子也是可怜,摊上这样的妈。孩子出门在外,我们做爸妈的,只会担心孩子在外面吃不好穿不暖,谁会莫名其妙来学校闹事,这和无赖有什么区别?” 司机连连摇头。 宋令枝不以为然:他妈就是那样。 她低头翻看微信,两人的聊天还停留在她之前发出去的人呢?_[(”。 算算时间,沈砚现在应该从二食堂出来了。 宋令枝垂眸编辑消息。 倏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宋令枝还以为是沈砚回来,笑着转身:“我的炒酸奶……” 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同学你好,我是欣星娱乐的总经理,请问你有兴趣进娱乐圈演戏吗?我刚刚看你的演技挺好的。” 宋令枝:“……” 男人彬彬有礼:“这是我的名片,你放心,我不是骗子,我们公司……” “我知道。”宋令枝淡淡,“我知道,欣星娱乐的老总,是我的二叔。” …… 宋家别墅内。 宋令枝坐在沙发上,柳妈知道她受伤后,吓了一跳,又是找人寻偏方,又是为宋令枝熬补汤。 “这是我特地让人送来的老母鸡,自家养的,保证没添加那些乱七八糟的饲料。” 鸡汤热气腾腾,现在还冒着滚烫热气。 宋令枝面露无奈,她手边还放着一沓检查报告:“柳妈,医生都说我没事了。我还做了ct……” 话音未落,立刻遭到柳妈一记白眼。 “都做ct了还说没事?那东西我可听说了,辐射可重了。这两天你好好在家里休息,别到处乱跑了。这都快中考了,要是撞坏了怎么办?” 柳妈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宋令枝笑着宽慰:“没那么严重,再说,我又不是非要读书不可。我今天在校门口还遇见星探了呢,他说我有演戏的天赋,骨相也好。” 宋瀚远刚从院子打完电话,回来就听见宋令枝对柳妈的吹嘘,笑着打断女儿。 “问过你二叔了,那人确实是公司的总经理。” 宋令枝眼前一亮,随手从茶几上拿起葡萄往嘴里丢:“他说我什么了?” 宋瀚远没好气:“还能说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做明星不成?” 宋令枝单手捧着脸凑近宋瀚远。 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齿,刚出生那会就是全病房最好看的小孩。从小到大,谁见了宋令枝,都要夸一声美人胚子。 宋令枝大言不惭:“我这么好看,做明星有什么不可以的?还不用整容。” 宋瀚远笑得温和:“你要是真想去,也不是不可以,爸 爸和你二叔说一声就成。不过艺考这条路没那么容易走,你如果真想好了……” 楼梯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宋母拢着披肩,女人一头卷发轻披在肩上,香云纱勾勒出窈窕身影。 一双蛾眉轻拢,宋母轻飘飘朝宋令枝瞥去一眼,不带任何的情绪。 “就你还想演戏?” 宋令枝脸上的笑意尽散,一双黑眸沉沉:“我不行么?” 宋母目不斜视,端庄在沙发上坐下。岁月的蹉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 迹,反而添了几分余韵。 她声音慢悠悠,如春风拂柳,不疾不徐。 “六岁那年你闹着说要学钢琴,结果只学了一周,又改口说想学书法了。结果坚持不到一个月,你就偷偷从书法班溜走。” 宋令枝脸红耳赤:“那是小时候的事,我现在都长大了。” 宋母懒得多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小学五年级你说想学吉他,后来呢?” 那吉他是宋瀚远花高价买来的,现在却在杂物间吃灰。 宋令枝别过脸,耳尖滚烫。 宋瀚远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话好好说,别生气。枝枝也只是说着玩……” 宋令枝猛地转过脑袋:“我没闹着玩,我想试试。” 宋瀚远一噎,而后又点点头:“你想艺考也没事,想去就去,我们家又不缺赚钱的……” “宋瀚远。” 宋母勃然大怒,如果不是多年的教养压在心间,恐怕手中的茶杯就要砸向地上。 “她没长脑子你也没长是吗?” 宋母声音拔高,隐约有破音的迹象,“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能坚持做完一件事?你现在还纵着她?本来学习就不好,要是因为演戏耽误念书……” 宋母鼻尖发出一声冷哼,“我可不想要一个连大学也读不上的女儿。” 宋令枝头都不抬:“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妈。” 宋母气恼:“你……” 宋令枝反唇相讥:“我什么我?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你是赞成的?” 脑袋被篮球砸伤,就连班上不熟悉的同学也发来慰问,柳妈更是不用说。从宋令枝进门开始,嘘寒问暖不断。 可是母亲…… 从懂事开始,她从宋母身上得到的,除了嘲讽还是嘲讽。 她还记得自己有一回考试拿了年级第三,兴冲冲跑回家,结果得到的只是母亲淡淡的一声:“你婶婶家的孩子是年级第一。下回见面,你好好和人请教教。” 宋母皱眉,“我和你爸都不差,怎么到了你这里……” 宋母欲言又止。 一次、两次、三次。 宋令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对母亲彻底失望,也不记得自己何时不再追求成绩的好坏。反正在宋母眼中,她永远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 嘲讽和数落浇灌出宋令枝骄矜任性的性子,这些年若不是宋瀚远 看着,她和母亲的关系肯定比现在还恶劣。 宋瀚远轻声宽慰宋令枝,还没将人哄好,转而又听妻子冷笑一声。 “你要是真有能耐,也不会到现在也一事无成。艺考的事你想都别想,反正你也演不好,我告诉你……” 宋令枝本来对艺考没什么感觉,可有可无,此刻却存了一口气,和母亲赌气。 她仰着脖子趾高气扬:“我就是想演戏,你能怎样?” ……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 沉默和窒息笼罩在别墅上空。 后脑勺还疼着,宋令枝不得已,只能趴在床上。 陌生的睡姿加剧了失眠的症状,宋令枝又不敢来回翻身,只能百无聊赖拽着枕头的一角。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全埋在枕头里面。 少顷,宋令枝又扬起脑袋,双目空洞盯着自己的床头柜。 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大抵是夜里安静,无端放大了五官,宋令枝只觉白天不疼的后脑勺,此刻又隐隐泛着疼。 无奈之下,宋令枝只能趿拉着鞋子下床。 房门推开,过道空无一人,只有白色月光倾泻。沿着楼梯往下走,一楼客厅悄然无声。 怕柳妈起夜发现自己,宋令枝干脆往院子走去。 厚重的花梨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一地的月光。 院子旁边建有一架小小的白色秋千,是宋令枝小的时候,宋瀚远让人建的。 当时宋令枝还小,连上秋千都不能,只能任由父亲抱着上去。 以前对自己宛若庞然大物的秋千,此刻却轻而易举坐上。 秋千摇摇晃晃,荡起一地的光影。 宋令枝脑子乱哄哄的,犹如浆糊搅乱在一处。 如果不是自己的母亲横插一脚,宋令枝可能还对艺考的事没什么坚持。 “都说了要去,如果不去也太丢脸了吧。” 宋令枝小声嘀咕,碎碎念,“可如果真的考不上南艺,那不是更丢脸。” 宋令枝对艺考的难易一无所知,忽的心生后悔,不该在宋母眼前大放厥词。 她轻轻叹口气,脚尖点着地面。 宋令枝随手从花圃中扯过一朵牡丹,一片片摘下:“去,不去。去,不去,去……” 花梨木门突然被人推开,宋令枝陡然一惊,抬头朝前望去。 昏暗光影中映出一道颀长影子。 少年身高腿长,一双凌厉眼睛掩在乌黑夜色中。 宋令枝怔愣扬起头,满脸写着错愕和惊讶:“你这是要去哪?” 凌晨三点多,院子落针可闻,空中隐约有花香飘浮。 月光藏在轻薄云层后,只依稀瞧见银辉光晕,淡淡笼在院子上。 宋令枝左右张望,四周悄然,除了自己一人,再无他人,她好奇,以己度人:“你不会也失眠了吧?” 沈砚淡淡朝她投去一眼:“……伤 口疼?” 宋令枝没有否认。 沈砚皱眉:医生开了止疼片……” 宋令枝摇摇头:“只是不习惯趴着睡而已,用不上吃止疼片。” 双脚交叉,宋令枝娇小的身影随着秋千上下晃动。她手中还抓着牡丹,橘粉色的花瓣掉落在脚边,泛起一地的温柔缱绻。 落在月光中的脸忽然抬起,宋令枝将心中的纠结丢给沈砚。 “沈砚,你觉得我能考上南艺吗?” 南艺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电影学院,宋令枝念念有词,轻声道:“我长得不差吧,如果说是演技……” “宋令枝。” 身前的影子忽然动了一动,沈砚抬头,目光直直对上宋令枝的,“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见到我妈了?” 宋令枝瞳孔骤紧,她转首侧目,眼神飘忽不定。 视线落在自己晃动的脚尖上,宋令枝心虚不已,支吾道:“没有啊。” 以沈母的性子,知道沈砚欠下医药费后,肯定不会主动给沈砚发送消息。 这样想着,宋令枝忽然有了底气,她抬眼,佯装不在意提起:“你妈妈不是在南浮村吗,我怎么可能会见到她?” 沈砚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站着:“那星探怎么会注意到你?” 宋令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长得好看呗。” 夏末秋初,夜里的温度比白天低了几度。 暗香疏影。 蓦地,一声轻笑落在宋令枝耳边,似夜风拂过。 宋令枝没来由红了耳尖,她转过视线,避开沈砚的视线:“我是问我艺考的事,你怎么扯到不相干……” “我觉得你妈妈说得没错。”沈砚忽然出声。 宋令枝一怔,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什么?” 沈砚唇角勾起几分笑,意有所指:“你的演技,确实挺烂的。” 宋令枝最讨厌母亲看不起自己,恨屋及乌,她也不喜欢和母亲站同一阵营的人。 “你居然也和她一样,沈砚,我以后……” 宋令枝从秋千跳下,抡起的拳头还没砸到沈砚肩上,她后知后觉,“你下午,是不是都看见了?” 看见了沈母的无理取闹,看见了沈母对他的不在意。 宋令枝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骗她的,我只是怕她在学校闹事。她是你妈妈,如果真的在门口耍赖不走,保安也没办法。所以我才……” 沈砚:“谢谢。” 少年一双墨色眸子染上片刻笑意,转瞬即逝。 宋令枝松口气,又想起沈砚刚刚看轻自己的事,她不满抱怨,开始向沈砚翻旧账:“那你刚刚还说我演技不好……” 倏然,手边落下一叠厚厚的资料。 刚从打印机拿出,白色的纸张还散发着墨水的气味。 宋令枝狐疑垂下眸子:“这是什么?南艺历年录取……” 那是近年来南艺的录取线和考题分析。 . “所以,当初你们为什么会想报考南艺啊? 三年后??[,女生寝室光影昏暗,上下铺都用厚厚的窗帘挡住,只偶尔漏出几道亮白的小台灯光影。 睡在宋令枝上铺的也是南城本地人,宿舍六个人,全是为了艺考参加集训。 辛苦了一天,人人累得筋疲力尽,眼圈下方都有着重重的黑眼圈。 上铺又一次传来一声长叹,宋令枝看见从上方垂下来一只手,女孩隔着床缝和宋令枝打招呼。 “枝枝,你别学习了,太卷了我害怕。” 宋令枝笑着拍开女生的手:“我大半夜看见一只手才害怕好吗?” 女生悠悠长叹,拉高被子将自己埋起:“以后谁说艺考简单的,我一定哐哐给他一拳。”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宿舍一众人的认可。 本来都打算做完护肤上床睡觉的女生,纷纷从各自床帘后探出脑袋。 “加我一个。劝人艺考,天打雷劈。” “想当初我还是为了追星才走的这条路,现在只想邦邦给自己两拳。” “怎么回事,不喜欢了吗?” “塌房了。” “……” “枝枝呢,你平时学习那么认真,文化科肯定不差的,怎么会想艺考的?” “对对对,枝枝的笔记我看过,密密麻麻的一片,都是她自己整理的。” “不是我整理的。” 完成今天给自己规定的学习任务,宋令枝收走床上的小桌子,摁灭台灯躺在床上,也加入女生宿舍夜聊系列。 “笔记是……” 那笔记都是沈砚给自己整理的,虽然都是同龄人,可沈砚高二那年直接跳级,提前被南大录取,沈砚现在已经是大一新生,根本不用受高考的苦。 宋令枝声音轻轻:“笔记是之前班上同学整理的,我来艺考,也是阴差阳错。” 她轻描淡写将路上遇见欣星娱乐的总经理说了一遍,略去了沈母一事。 宿舍一众人:“……” “欣星娱乐?枝枝你居然拒绝了他们?你知道欣星有多难进吗?你要是当时签约,现在可能都红了!” “是我认识的那个欣星娱乐吗?宋令枝,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泼天的富贵你居然没接住!” 众人扼腕叹息,恨不得将宋令枝晃醒,又感慨:“不过枝枝这么好看,早晚都会红的。我第一眼看就觉得她适合大荧幕,特别像那种……” “男主角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对对对,枝枝,苟富贵莫相忘哈!” “所以枝枝是因为被星探发现才决定艺考的?” 皓月当空,宋令枝周身遍布着困意,她懒懒打了个哈欠:“也不全是。” 非要说的话,刚开始是和宋母赌气,想要向母亲证明自己。再后来,她发现自己真的喜欢演戏。 翌日是周末。 难得的假 期,宿舍有人早早回家,也有人赶着去参加补习班。 宋令枝刚从练习室出来,天上陆陆续续飘起了小雪。 昨夜下了一整夜大雪,厚重的雪地足有半米多深,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宋令枝走在路上,耳机传来宋瀚远满是歉意的声音,隐约透着疲惫。 “枝枝,爸爸今天赶不回去给你过生日了。” 雪天封路,宋瀚远回来的航班也被取消,透过手机还能听见父亲那边机场的广播声。 “你先回家,想吃什么让柳妈做,等爸爸回去再给你补过生日。还有那个生日蛋糕……” 天气冷,说出的话都在空中凝成白雾。 宋令枝眼角弯弯,笑着宽慰父亲:“我都多大了,还吃什么蛋糕。我还有作业没写完,今天就不回家了。” 家里只有宋母一人,宋瀚远又不在家,宋令枝如果今天回去,肯定会和母亲吵架。 母女俩这些年的关系没得到半点的缓解,宋瀚远心里门清,无奈叹口气:“随你吧,不要委屈自己就好。” 电话挂断,宋令枝身后出现两道长长的脚印。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中,眉眼间的笑意如雪雾消散,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本来以为今天回家,宋令枝连行李都打包好了。宿舍此刻空无一人,宋令枝低垂着脑袋,闷头走路。 放假食堂只开了一楼的窗口,过了用餐时间,食堂也没饭。 还不如回宿舍吃泡面。 宋令枝胡思乱想,一会想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一会想柳妈熬的羊肉汤,一会又…… 倏然,似乎是心有所感,宋令枝怔怔扬起头,一眼看见自己宿舍楼下的沈砚。 他正低着头发送消息。 下一秒,宋令枝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婉转悠扬的钢琴声在雪地中蔓延,如潺潺流水空灵。 沈砚抬眸,透过朦胧雪色,宋令枝猝不及防和沈砚一双漆黑眼眸撞上。 怔愣一瞬,而后脚尖发力,宋令枝朝沈砚飞奔而去:“你怎么来了?” 少女话中蕴着惊讶和雀跃,连宋令枝自己也不曾发觉,自己的眼睛是弯的。 沈砚抬起左手的蛋糕:“宋叔让我送来的。” 宋令枝撇撇嘴,小声嘀咕:“我爸刚刚怎么不说,还好我今天提早回宿舍。” 是宋令枝平时最喜欢的草莓蛋糕,这家店是网红店,不接受提前预约,每回都要排两个多小时的队。 宋令枝馋蛋糕的同时,又想起自己最近在控制体重,眼中的光亮迅速消散,深感遗憾。 “好可惜,我都不能吃。” 宿舍没有冰箱,宋令枝难过垂眸,“你带回家吧,和柳妈分着吃。” “你不回去?” 宋令枝张了张唇,想起自己之前在母亲面前抛下的狠话,最后还是摇摇头:“不回去了。” 她可不想在生日这天吵架。 宋令枝眼 中的失望显而易见:“你回去吧,我一个人……” “想吃面吗?” 宋令枝惊讶:“什么?” …… 宋令枝第一次见到沈砚,阴差阳错碰上了对方的生日。她厨艺不精,给沈砚准备的还是泡面。 亦步亦趋跟着沈砚上了电梯,宋令枝左手抱着草莓蛋糕,脑子还是晕乎乎的,疑惑等会沈砚是不是也投桃报李,给自己端上一碗泡面。 沈砚大一开始就没住校,高中拿了大额奖学金,后来又在宋瀚远的建议下开始尝试炒股。 再后来,沈砚又拿炒股赚的钱买了房子。 宋令枝抬起双眼,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虽然只是小居室,可五脏六腑一应俱全,还是南大附近的房子,黄金地段,价值不低。 公寓一丝不苟,显然平时只有沈砚一人往来,窗台还摆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 沈砚拆开一双新的拖鞋:“你先坐,我去厨房……” “沈砚!” 顾不得自己还没穿上的拖鞋,宋令枝满脸的兴奋,指着客厅的猫爬架,“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奶猫小小的一团,趴在宋令枝掌心,一双蓝色的眼睛我见犹怜。 宋令枝一双眼睛笑如弯月,也顾不上沈砚,她小心翼翼将小猫捧在手心,大气也不敢出,只敢用气音问沈砚。 “沈砚沈砚,它有名字吗?” 沈砚从冰箱取出食材,往厨房走:“还没有。” 宋令枝兴致勃勃:“那我起吧,起什么名好呢?发财?暴富?” 当代年轻人的愿望简单又朴实,宋令枝捧着小猫递到眼皮底下,她喃喃自语,“这么小,要不叫奶糕吧。” 沈砚没有异议。 宋令枝眼中的笑意荡开,点着小猫的鼻子,又从客厅搜来逗猫棒和猫条,逗小猫玩。 先前还为生日不能回家的阴霾早消失殆尽,一猫一人在客厅玩得不亦乐乎。 小猫过于可爱,宋令枝没忍住,拿着手机连拍了几十张照片。 朋友圈刚发不到一分钟,立刻有人点赞评论,还有的是宋令枝初中的同学。 握着手机回复消息,宋令枝一手托着奶糕的下巴,任由绒毛穿过指尖,她单手编辑。 【不是我养的,是沈砚的。】 一语既出,评论忽然安静了一秒,而后是此起彼伏的“???”“!!!”。 宋令枝:? 她一头雾水:【你们干嘛?】 初中班长:【懂了。】 再往下刷,评论清一色的“懂了”,宋令枝头上的问号,只觉这些人实在奇奇怪怪。 恰好沈砚端着面汤从厨房走出,宋令枝立刻放下手机,抱着奶糕坐在餐桌前。 三菜一汤,还有一碗长寿面。 宋令枝惊讶不已:“你居然会做饭?” 沈砚从容淡定:“来的路上我说过了。” 宋令枝浅尝一口,味道竟然和餐厅的不相上下,沈砚做的羊肉汤也有几分像是柳妈的手笔。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我以为你骗我来着,这个羊肉汤,你是和柳妈学的? ▏想看糯团子写的《折枝(双重生)》第一百一十五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沈砚颔首。 宋令枝笑着点头:“太好了,以后我要是想吃,可以来找你了。” 没有人下雪天喝羊肉汤更幸福的事了。 可惜宋令枝集训的地点离家里远,她回家一趟要四个多小时,可来沈砚的公寓只要半个钟头。 不仅是羊肉汤,沈砚煮的面也不差,汤是用的高汤,宋令枝早将减肥的事抛在脑后。 吃饱喝足,还偷偷尝了一块小蛋糕。 她拿手指比划:“我只吃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草莓多一点!等等,我拍个照!” 难得今天休息,朋友圈意外热闹。 宋令枝刚上传完照片,立马看见班长的秒回:【后面的手是不是沈砚!!!】 沈砚正在收拾餐桌,饭碗都收入洗碗机。 宋令枝小声嘟囔,挨着沈砚坐下:“你还记得我们初中的班长吗?她最近好奇怪,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手机递到沈砚眼前,二人沙发本来就不大。宋令枝脑袋一转,几缕碎发滑过沈砚手臂,她随手抓起头发。 宋令枝低喃:“果然高三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好好的人都变奇怪了。” 沈砚轻笑一声,声音极轻,像是雁过无痕。 宋令枝狐疑转过眼睛:“你笑什么?”她将沈砚归入幸灾乐祸一列,“你这个保送兼跳级生没资格发表意见哈,我要是有你的脑子,也不用天天学到半夜了。” 她现在文化科的成绩不低,可宋令枝还是半点也不敢松懈,深怕考不上南艺被宋母取笑。 沈砚眼中笑意褪去:“你又熬夜了?” 宋令枝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又好奇:“你们医学生都不熬夜吗?我看网上说学医的大多秃头。沈砚,你以后不会也秃头吧?” 宋令枝呢喃,“我之前还以为你会学金融,没想到你居然学医了。” 昨夜熬得太晚,今天又赶早起床。 客厅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宋令枝懒懒打了个哈欠,泛起的水珠溢满眼眶。 “好困。” 十八岁生日,她以为自己会在宿舍一人度过,没想到会和沈砚在一处。 奶糕掉入沙发缝,沈砚俯身拎起小猫后颈。 倏地,宋令枝朝自己转了过来,双眸快要睁不开。 “沈砚。”她低声,“今天……谢谢你。” 女孩一张脸近在咫尺,纤细睫毛浓密,轻掩在眼睑下。 “宋令枝。” “……嗯?” 拇指落在宋令枝唇角,沈砚薄唇落在自己的拇指上,他哑声。 “生日快乐。”!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现代篇番外(九) 寒冬的夜晚,窗外雪花纷纷,铺天盖地落满整个城市。 宋令枝戴着耳机?_[(,端坐在书桌前:“还有一道数学题,我不太懂。” 自从那天生日过后,宋令枝隔三差五就给沈砚打视频电话,想要看看自己云养的奶糕。 再后来,她也习惯学习的时候和沈砚通视频。 有人盯着自己,宋令枝的注意力比较容易集中。而且沈砚还是一个行走的题库。 百问百答。 笔尖在手上打着圈圈,宋令枝半张脸埋进数学试卷中,一双眼睛有气无力。 “你都毕业了怎么还记得数学题。” 宋令枝又一次开始觊觎沈砚的大脑。 倏然,耳机传来不小的一声重响。 宋令枝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屏幕先是黑屏两三秒,而后晃出一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 笑意如涟漪在宋令枝唇角荡开,她一手抱着热水袋,隔空点点屏幕,宋令枝小声催促。 “是奶糕撞翻手机了吗?” 话落,屏幕正中央当即多出一个猫猫头。 宋令枝一颗心如陷入中,甜滋滋冒泡。 “奶糕那么可爱,做什么都是对的。” “它是不是又长胖了,你这周可以带它回家吗?我想……” 宿舍门忽然被人推开,室友刚从练习室回来,冷气冻得直哆嗦,瑟瑟发抖。 众人蜂拥到宋令枝跟前,人人鼻尖冻得通红,肩上还有残余的雪花。 “枝枝你又在做题了?” “热水袋!我命中的热水袋!” 还有人想和宋令枝开玩笑,举着冷冰冰的双手要往宋令枝后颈塞。 猝不及防,对上屏幕上一双凌厉眉眼。青年一手捏着一只布偶猫的后颈,眼皮懒散往上一抬。 只轻飘飘一眼,室友当即歇了打闹的心思,讷讷往后退开半步。 “不、不打扰你和男朋友聊天了,拜拜!” 宋令枝差点被呛住,脱口否认:“不是男朋友!” 室友惊讶,眼中满是戏谑:“不然是什么,都是高三生,时间宝贵。别掩饰,你的笔记也是他整理的吧?如果是普通同学,谁会这么热心肠……” 宋令枝着急:“他大一了!” 室友睁大眼:“他是你高中的学长?那你刚刚还说一起回家……” 宋令枝有口难言:“不是。”她不喜欢将沈砚的事大肆宣扬,只支吾着道,“他是我哥,一起回家不很正常?” 逻辑没有毛病,且沈砚和宋令枝的长相都是一等一的。 室友了然:“怪不得你们都长得那么好看,原来是基因的问题。你哥哥也是明星吗?” “不是。”宋令枝笑笑,“他学医的。” 室友回来,宋令枝在宿舍也不方便视频,她拿着手 机和小夜灯往楼梯间走。 楼梯间昏暗狭小,宋令枝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镜头晃了一晃,对准自己。 ?想看糯团子的《折枝(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宋令枝还惦记着奶糕,兴致勃勃:“奶糕呢,又跑了吗?” 屏幕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宋令枝好奇,还以为是自己网速不好,忽的,却听耳机传来一声。 “你刚刚叫我什么?” 宋令枝心虚别过目光:“我、我……我就是随便说说。” 沈砚仍盯着宋令枝。 宋令枝声音极轻:“就说你是我哥……” 最后一个字细如蚊音,几乎低不可闻。 沈砚扬眉,好整以暇盯着屏幕前的女孩。 他手腕上蜷了一条尾巴,手机位置的关系,宋令枝只看见奶糕尾巴的尖尖。 她看得心痒:“我也想看奶糕,你周末记得带它回家。” 沈砚不为所动,唇角勾起几分淡淡笑意。 宋令枝咬牙切齿:“哥、哥!我刚和他们说你是我哥,行了吧?” 沈砚挽起唇角。 屏幕上终于不再只能看到奶糕的尾巴尖尖,宋令枝心满意足。可惜高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隔着屏幕逗弄了五分钟小猫,宋令枝又开始紧张学习的做题生涯。 “最后一道大题还是听不懂……” 楼道昏暗无光,只有宋令枝一人小小的身影。 夜里冷,更显得萧寂无声,只隐约听见隔壁宿舍的说话声。 宋令枝一手揣紧怀里的热水袋,又拢紧身上的羽绒服,仔细听着沈砚的讲解。 蓦地,耳边好像响起一声小小的呜咽。 像是有人在哭。 寒冬的夜晚,楼道又只有自己一人。 宋令枝大惊,下意识抬头往上望。入目只有逼仄的楼梯间,空荡荡的楼道只有自己一人的黑影。 她哆嗦一下。 沈砚疑惑抬眸:“怎么了?” 他还以为是外面太冷。 “不是冷,是好像有人在哭。” 宋令枝双眉紧皱,仔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她疑惑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晃晃脑袋,凑近看手机上的时间。 已经十一点了,离熄灯时间只剩半小时。 “你再帮我讲这道题,讲完我就回去了。” 可能是刚刚听见了一声啜泣,宋令枝坐在外面总觉得毛骨悚然,“我今晚还是早点回宿舍,坐在这里总觉得……” 倏然,一道黑影从过道一跃而下。 宋令枝瞳孔骤紧。 万籁俱寂,所有声音都哽在喉间。 再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响。 尖叫声响彻整个教学楼。 …… 警笛声,救护车的声音响彻整个学校。 黑夜不再沉静。 三三两两的警察站在楼下维持着秩序,偶有学生好奇从宿舍前探出脑袋,很快 又被宿管按了回去。 窃窃私语无形在人群中蔓延。 “跳楼的好像是高三,天台那里晚上是锁着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压力太大了吧,我听说她原来成绩很好,可是这次失误,没过初试。” “换个学校不就行了,怎么还钻牛角尖。” “你说得容易,艺考本来就烧钱,如果一直不过……” 沈砚赶到学校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人被医生护士抬上担架,救护车闪着蓝白光影,渐渐消失在长夜。 宿舍楼下花圃前都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暂时不让人过去。 隔着层层人群,沈砚一眼看见坐在宿管室的宋令枝,她双目直直,身上穿的还是视频中的羽绒服。 手里握着的热水一口也没喝,宋令枝双眼空洞无神,她好像又听到有人在哭,好像又看见有人影从眼前跃下。 老师站在她身边,满脸焦急不安:“令枝,要不老师给你家长打电话,你先回家休息两天?” 已经有一个学生因为升学压力太大跳楼,如果还有学生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椅子上的宋令枝只是呆呆的,一言不发。 老师心急如焚,正想着拿出手机打电话,忽然瞥见朝这边走来的沈砚。 她一惊,赶忙上前拦住:“同学,这里是女生宿舍,外人不能进。” 宋令枝的室友也跟着下来,闻言,替沈砚解释:“老师,这是枝枝的哥哥。” ……哥哥。 还在怔愣中的宋令枝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轻颤动,她看见沈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沈砚出来得匆忙,身上只套了一件黑色卫衣。他双眸沉沉,看不出半点的情绪。 “枝枝?” 手上的热水杯被收走,宋令枝看见沈砚双唇一张一合,不知在和老师说着什么。 而后,他揽着宋令枝往外走。 簌簌雪花飘落在两人肩上。 出租车司机候在校门口,不住打着哈欠。 看见沈砚扶着宋令枝出来,司机唬了一跳,他目光越过沈砚,往他身后望去。 校门口离宿舍楼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一眼望去,只能看见随风满天飞的雪花。 司机一头雾水,还想着和沈砚打听八卦。 视线触到沈砚冰冷阴沉的目光,又讪讪将话咽下,只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 宋令枝脑袋抵在车窗上,不知今夕何夕,只觉浑浑噩噩。 蓦地,安全带旁的卡扣传来轻轻的一声“哒”。 宋令枝一惊,抬眸恰好对上沈砚的半张脸。 车内光影晦暗不明,偶有路灯光影穿透车窗,沈砚半张脸落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宋令枝轻轻垂下眼眸。 无人在意的角落,两人的手从刚开始就没松开过。 一直到下了车,宋令枝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雪地留下深浅不一的两道脚印。 司机握着方向盘,啧啧感慨:“现在的小年轻真是,高中还早恋。” 风雪飘摇,宋令枝自然听不见司机的调侃。 公寓不比宿舍阴冷昏暗,暖融融的暖气裹着全身。 上回来的拖鞋还在鞋柜上,宋令枝俯身,指尖刚碰到拖鞋。 蓦地,从鞋柜探出一个猫猫头。 奶糕轻轻喵呜??[”一声,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警惕望着宋令枝,而后又试探往前半步,小心翼翼挨着宋令枝的手背。 “随便坐。”沈砚一手拎着宋令枝的书包,“有想吃的吗?” 宋令枝抱着奶糕摇摇头。 毛茸茸的一团抱在怀里,暂且拽回宋令枝的胡思乱想。 手机振动不止,都是室友发来的慰问。 宋令枝回复了一句“没事”,她不敢看手机,深怕刷到现场的图片。 “沈砚。” 手里抱着沈砚刚泡好的热可可,宋令枝声音轻轻,“我当时是听见哭声的,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会不会……” 会不会那个人就不会跳下了。 宋令枝胡思乱想,脑中乱糟糟的,像是浆糊。 她抱起双膝,下巴埋在膝盖中间。眼中有泪水打转,她始终记得那团从天而降的黑影。 那个女孩是长发,她的头发很长,从窗口跃下的时候,宋令枝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那随着重力垂落的黑发。 泪水一点一点从眼角淌过,又被宋令枝胡乱抹去。 眼框几乎被泪珠溢满,宋令枝只觉手里多了一张纸巾,她轻声吸吸鼻子,瓮声瓮气。 沈砚没有说话,安静做倾听的工具人,顺便给宋令枝递纸巾。 手边的热可可喝完,宋令枝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沈砚转首侧目:“宋令枝。” “……嗯?” “你不是救世主。” 就算宋令枝今夜阻止了人,她也不可能时时盯着那个女生。没人能保证,那个女生没有下回想不开。宋令枝眉眼低垂,目光寻不着落脚点,只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道理她虽然懂,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折腾了大半夜,宋令枝入睡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夜里悄然,白色的纱帘在空中晃动。 宋令枝仰躺在床上,枕边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奶糕的呼噜声一阵又一阵,不多时,它又自己从床上跳下,晃着尾巴朝门外走去。 隔着房门,宋令枝听见奶糕在扒猫砂的声音,她轻轻闭上眼睛。 恍惚间好像听见了自己的手机在响。 她迷迷糊糊转过身子,在枕边找到金属物。沉重的眼皮睁开半条缝,只模糊看见朋友圈有人发了照片。 模糊不清的一团。 “这什么,怎么大家都在发。” 宋令枝低声呢喃,慢腾腾点开照片,放大的图片骤然映照在宋令枝瞳孔。 血淋淋的一团影子,嫣红的鲜血流淌一地,落在白色的雪地上。 宋令枝失声尖叫,差点将手机甩在地上。 血肉模糊的一团,地上一头的长发都染成红色。 宋令枝哆嗦着抱紧自己,朋友圈下方的留言闯入视野。 【听说人已经走了,抢救无效。】 【好可怜,还这么年轻,当时楼梯间是不是有人在啊,为什么不阻止?】 【对啊,那时如果多问一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好冷血,这样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宋令枝瞳孔震动,身子颤抖不止。 满屏的人都在猜测自己的身份,还有好些人在叫嚣着让宋令枝去死。 “我不是,我没有……” 宋令枝嘟哝,连手机也握不稳。 窗边晃动的白纱好像染上了鲜血,犹如血盆大口,要将宋令枝整个吞没。 宋令枝猛地往后一退,后脑勺直直撞上床头。 “咚”的一声巨响,宋令枝惊醒了。 房间安静,奶糕刚好从客厅回来,房门虚掩,漏出一道细细窄窄的光亮。 刚做了噩梦,宋令枝惊魂未定,她俯身将奶糕抱在怀里,轻轻推开门。 客厅的一角还亮着光,沈砚戴着眼镜,端坐在书桌后,他手边是高高堆起的医书。 小小的台灯撑起一隅的光亮,沈砚随手将眼镜摘下:“……睡不着?” 宋令枝点点头,噩梦的余威未消,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满屏的“去死”,听见有人骂自己是杀人凶手。 她凑上去,垂首低望书桌上的医书,宋令枝拿手比划,忽然庆幸自己不是医学生。 她抱着奶糕坐在沙发上,轻声:“我不想睡了。” 沈砚抬眼。 宋令枝小声嘀咕:“你不用劝我,我只是……” “没准备劝你。”沈砚淡声,忽然从桌前抽出一套试卷,递给宋令枝。 “这是我针对你这三个月的错题整理的试卷,今晚做完给我。” 宋令枝:“……” …… 宋令枝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次醒来时,是被手机振动声吵醒的。 昨夜跳楼的女生已经在医院苏醒,除了皮肉伤,没有别的后遗症。 宋令枝长松口气。 参加集训的都是艺考生,虽然学校明令禁止不许泄漏此事,可不知是谁偷偷拍照发到微博。 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连初中班长也听说了。 初中班长:【枝枝,你没事吧?我之前给你打了电话,是沈砚接的。】 宋令枝后知后觉自己有一通未接来电。 可能是睡了一觉,或是知道那女生没有大碍。宋令枝一颗心稍稍安定,三言两语和班长复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初中班长:【!!!】 初中班长:【你没事吧?还好 沈砚去接你,你要是心里过不去,要不要来我这住两天?或者找找心理医生?】 宋令枝:【没事,我现在好多了。】 初中班长:【也是,还有沈砚在呢。】 一想起昨夜半夜做的数学试卷,宋令枝当即两眼一黑。 也不知道试卷上的题目是不是都是自己的弱项,又或许是因为沈砚出的题难度太大,昨晚后半夜,宋令枝满脑子都被数学题占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她随手拍了张照片过去。 初中班长:【哈哈哈哈哈哈救命!我要是你,我也很无语。】 一番插科打诨,宋令枝的心情也渐渐有所好转。摁灭手机,无意瞥见自己刚拍照的试卷背后,竟然都有红笔的签订,都是沈砚的字迹。 宋令枝目瞪口呆。 她昨晚也就睡了两个多钟头,那时沈砚也没睡。宋令枝记得当时他还在看书…… 果然学霸才是最卷的,连睡眠都可以进化掉。 宋令枝啧啧唏嘘,倏然,脚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喵呜”。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今日天空难得放晴。金黄日光洒落在奶糕身上,毛茸茸的像是新鲜出炉的奶油面包。 宋令枝眉眼弯弯,笑着将奶糕抱在怀里。 奶糕挣扎一番,从宋令枝臂弯跳下,晃着油光水滑的大尾巴朝阳台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宋令枝,深怕将宋令枝弄丢了。 宋令枝好笑跟在奶糕身后,最后在阳台的储物柜前停下。 奶糕一双蓝色眼睛雾蒙蒙,似是蒙上一层水汽。 小小的爪子用力扒拉着柜门,柜门打开,却是一个密封箱,里面装的全都是奶糕的冻干。 宋令枝以前只看过奶糕自己开柜门的视频,如今亲眼瞧见,只觉有趣至极。 她伸出一根手指,无声将门关上。 奶糕:? 小猫崽还不知道人类的险恶心思,扒拉扒拉,好不容易打开柜门。 宋令枝又一次关上。 奶糕:??!!! 小白猫一双眼睛瞪圆,难以置信仰着小脑袋望着宋令枝,口中骂骂咧咧。 宋令枝笑出声。 如果不是高三学业紧张,她也想在家里养猫。 早上起得晚,宋令枝不知沈砚是否已经为奶糕开过罐头,她一手抱着奶糕,艰难腾出一只手,给沈砚发送微信。 奶糕不安分在宋令枝怀里乱动。 宋令枝搂着奶糕,轻声安抚:“你别动,我问问沈砚……” 蓦地,她目光顿住。 透过敞亮的落地窗,宋令枝一眼瞧见楼下的沈砚。 落雪满地,斑驳日光落在沈砚眼角,勾出他颀长身影。 宋令枝眼睛一亮:“沈……” 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一个女生化着淡妆,从车上跑下。 “沈砚!” 女生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沓资料,她和沈砚同专业 ,不过高了一级,“这是你找余师兄要的资料,我正好没事,就给你送来了。” 她低头看看沈砚手上提着的蚵仔煎,好奇,“你还没吃早餐吗?怎么这么多,看着不像是一个人的……你家里有客人?” 沈砚颔首,他目光淡淡,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可学姐却觉得沈砚身上的淡漠好像褪去不少,她唇角笑意一僵,视线往下瞥。 “是……女朋友吗?” 沈砚没有否认。 学姐低下头,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 精心化的妆容在此刻好像成了笑话。 她眼角微红,嗓音带了些许哽咽:“那我先走了……” 沈砚的目光却不在自己脸上。 顺着沈砚的视线往上望,学姐只来得及看见窗前晃过的一道人影。 心底存着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消失殆尽。 …… 电梯在沈砚所在的楼层停下。 年后宋令枝还要参加南艺的初试,她自然不敢大吃大喝,可蚵仔煎就在料理台上。 蚵仔煎烤得酥脆,香气在公寓蔓延。 宋令枝坐在高脚凳上,左手抱着奶糕,一双眼睛几乎盯在蚵仔煎上。 她低声呢喃:“我就吃一口,吃一口不会胖的。”宋令枝挠挠奶糕的小肚皮,“是吧,奶糕?” 没有冻干加餐的奶糕“喵呜”一声,装模作样想要咬宋令枝一口。 沈砚淡漠朝奶糕看去。 奶糕讪讪缩回脑袋。 到底还是没能拒绝蚵仔煎的诱惑,宋令枝连着吃了一大盘。 她抬眸,目光悄悄往沈砚脸上瞥。 “刚刚在楼下的女生,也是你们医学院吗?” 沈砚点头:“嗯。” 他手上还有一份蚵仔煎,宋令枝眼巴巴看着,终还是怕控制不住体重,强忍着收回目光。 筷子在盘上轻轻敲打,宋令枝好奇:“是……女朋友吗?” 沈砚动作一顿,他抬眼,目光直直落在宋令枝脸上:“不是。” 说不出是为什么,宋令枝感觉自己松了口气。 她眼睛弯了下,佯装不在意开口问道。 宋令枝清清嗓子,眼睛飘忽不定:“之前老师不是一直说高中不可以早恋吗?上了大学,班上应该有很多情侣吧?” 宋令枝拐弯抹角打探。 沈砚面不改色:“我和他们不熟。” 宋令枝小心翼翼抬眸:“那……有喜欢的人吗?” 话落,公寓安静了一瞬。 沈砚抬起眼皮。 四目相对,宋令枝清楚听见沈砚轻轻的一声:“有。” . 公寓安静,落针可闻。 宋令枝抱着茶杯,喝下一口热茶。 少顷,方讷讷出声:“她长得怎么样?” 沈砚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淡声:“很好看。” “也是你们 医学院的?” “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是保送的?” “不是。” 沈砚眉眼低垂,面不改色喝了一口热茶,“但她很聪明,也很努力。”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宋令枝好像听见沈砚低笑了一声。 光影映照,细微尘埃在空中拂动。宋令枝目光低垂,忽听沈砚道。 “宋令枝,你现在还喜欢那个人吗?” 沈砚也是后来才听柳妈说,那日宋令枝会和宋瀚远一起去南浮村,是因为和宋母吵了一架,原因是宋母疑心宋令枝早恋。 后来宋令枝被篮球砸伤,也提过自己有喜欢的人。 不过是自己随口瞎编的,宋令枝哪里想到沈砚会记到现在,她支吾着,说话也含糊不清。 “喜欢……吧。” 沈砚喜欢的女生漂亮又聪明,宋令枝自然也不甘落后,随口道。 “他人很好,长得好,也聪明。” 宋令枝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说了一通。 抬眼,宋令枝猝不及防撞见沈砚一双冰冷阴森的眸子,似古井深潭深不可测。 宋令枝讪讪垂下眼眸,心中暗自腹诽沈砚的不公道。 怎么就许他夸自己喜欢的人,轮到自己就不行了? 宋令枝撇撇嘴。 沈砚冷笑:“那怎么不让他教你?” 宋令枝脱口:“怕他嫌弃我笨呗。而且……”她眼睛飘忽,心虚补充道,“我和他说好了顶峰相见的,总不能失言吧。你、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奶糕吃饱喝足,眼巴巴盯着宋令枝手中的蚵仔煎看了许久,也不见宋令枝分给自己半点。 它气恼从宋令枝怀里跳在地,傲娇甩着大尾巴走猫了。 “宋令枝。”沈砚目光懒散从奶糕身上收回,轻声道,“你确实挺笨的。” …… “枝枝,你最近是不是和你哥哥吵架了?” 刚上完形体课,做好最后一组拉伸。 室友伸着老胳膊老腿,大大伸了个懒腰,探头凑到宋令枝眼前。 短短十分钟的课间时间,宋令枝已经看了不下五次的手机。 每次摁亮手机,看一眼,又放下。 如此来回几次,室友笑着揶揄,撞撞宋令枝的肩膀:“在等你哥的消息?” 开春后,宋令枝迎来南艺的初试。从上高中之后,宋令枝没有一日敢松懈,初试自然是顺利通过。 同屋集训的女孩都在复试名单上,大家兴高采烈之余,又开始敲锣打鼓,为复试做准备。 室友猛灌下半杯矿泉水,一张小嘴叭叭叭,絮叨不停:“别拿话搪塞我,你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定的,还好上课你没掉链子,不然我还以为你失恋了。” 宋令枝一口水差点呛住,她连恋爱都没谈,哪来的失恋? 室友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宋令枝好几眼:“不 会吧?你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你长这么好看,以前学校没人追你吗?那些男的还能不能行了,还不如我上呢。” 室友自言自语,“不过你这么漂亮,如果真要挑对象的话,对方肯定差不了。你哥哥那么帅,家里基因那么好……” 室友不禁为宋令枝以后的对象发愁。 也不知道得有多好看,才能担得上和宋令枝“般配”二字。 “不过枝枝,你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 矿泉水捏在手中,慢慢变了形。 宋令枝心绪飘远,忽然想到上周末宿舍为初试顺利通过出去聚餐,那时她好像在校门口看见一个身影,很像沈砚。 可当她跑过去,那人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友的目光始终落在宋令枝身上,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直觉其中肯定有猫腻。 调侃笑道:“真的有?快说说,是谁啊,有照片吗?” 室友挤眉弄眼。 宋令枝身子歪向一旁,又坐正,抬手重新给自己扎了个丸子头:“没有。” “我不信,你刚刚想谁了?” 宋令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没睡,就、就我哥。” 一听说是沈砚,室友八卦的心思瞬间消失大半:“和你哥吵架了?” 宋令枝:“……嗯,算是吧。” 室友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和我哥还打架呢,过两天就好了。” …… 室友确实没说错。 两天后宋令枝回了一趟家,那天沈砚也在,还依照先前的约定带了奶糕回去。 有奶糕在,宋令枝自然不记得之前和沈砚的“冷战”,捏着逗猫棒坐在沙发上逗奶糕玩。 偶尔遇到不会的难题,沈砚也会耐心讲解。 同年,宋令枝不负众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南艺。大学毕业那年,宋令枝参演了一部电影,口碑和收视率都不低,“宋令枝”三个字,也逐渐走入观众视线。 病房内吵吵嚷嚷,手机外放,视频的背景声在屋内回荡。 沈砚一身白大褂,长身玉立。一双黑眸晦暗不明,漆黑如墨。 护士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手上拿着报告单,余光瞥见病床上偷吃零食的女孩,气不打一处。 “明天抽血检查,今晚是要禁食的。”她忙不迭和自己撇清关系,“沈医生,我之前有提醒过病人的。”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不以为然,一双眼睛几乎粘在屏幕上,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护士。 她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晚一天检查不会行了?再说,这薯片可是我爱豆代言的。” 薯片上印着的,正是“宋令枝”三字。 女孩俨然是饭圈女孩,恨不得一股脑将宋令枝的所有消息都倒出。 “我爱豆和内娱其他人可不一样,初中就敢拒绝欣星娱乐的邀约,参演的第一部电影票房现在都破五十万 了。” 女孩絮叨不止,护士悄悄看沈砚一眼,心底暗暗为女孩的安利叹气。 沈砚在医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酷哥,上回有个女明星来医院,沈砚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全程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后来女明星还想要沈砚的私人联系方式,沈砚当场拒绝了。 科室其他医生都扼腕叹息,道沈砚身在福中不知福。 护士来得晚,没有吃到第一手瓜,只听说后来那女明星还来医院找了沈砚好几回,想约沈砚出去吃饭,都被沈砚拒绝了。 女孩还在滔滔不绝安利宋令枝:“我们枝枝可是骨相美人,我看过她初中的照片,完全是等比例长大,特别好看。” 护士心不在焉:好看有什么用,沈砚就是个冷面…… 沈砚面不改色:“确实好看。” 护士瞪大双眼:???!!! 病床上的女孩只当自己找了同好,欣喜若狂,一双眼睛都亮了:“沈医生你也是灵芝吗?你在粉丝群吗?要不要我拉你进去?” 宋令枝的粉丝自称灵芝,沈砚曾在网上刷过。 女孩显然是e人,自说自话也能将天聊下去。 “不过你不在群里也好,她们现在正在吵架呢。枝枝好像被拍到恋情,营销号说对方是圈里顶流,如果是顶流还好,配得上我们枝枝,而且也挺帅……” 沈砚面无表情将薯片从女孩手上抽走:“从现在开始,禁食。” 女孩:??? 她喃喃,不可置信:“不是,你们医生工作压力这么大吗,怎么变脸这么快的?” …… 与此同时。 宋令枝刚结束完一段拍摄。 剧场嘈杂,人头攒动。 助理抱着热水袋,快步走到宋令枝身前,为她披上羽绒服。 “枝枝,你快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 小助理双手双脚冻得通红,她用力搓着双手,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全成了白雾。 直到回到保姆车,助理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半刻也没闲着,匆匆为宋令枝换上新的暖宝宝。 “你感冒才好,可别又嗓子哑了。” “嗓子”二字像是踩到宋令枝的尾巴,她一口呛住,连连咳嗽。 助理大惊失色:“不会真感冒了吧?” 宋令枝连连摆手:“不、不是。”她努力平息着呼吸,“只是呛到了,我没事。” 姜茶暖暖抱在怀里,宋令枝却半点也喝不下,耳尖滚烫灼热。 她前天嗓子哑可不是因为感冒,而是那晚……和沈砚在一起。 前天是宋令枝的生日,她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和家人见面,结果吃饭时又因为演戏的事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两人不欢而散。 宋令枝只记得自己喝了点酒,坐在沈砚车上说想见奶糕,后来到在公寓电梯,她好像……强吻了沈砚。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宋令枝也记不清,那一晚混乱模糊,再次醒来,宋令枝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 趁着沈砚出门,宋令枝落荒而逃,不敢清醒时面对沈砚。 一想起那晚自己抱着沈砚不松手,宋令枝恨不得清空记忆。 太……羞耻了。 助理不知宋令枝心中所想,一心念着经纪人的话:“红姐说让你这两天都不要上网,网上的事公司会解决的。” 宋令枝猛地仰起头:“……什么事?” 小助理脑袋低垂,惴惴不安道:“就是你生日那晚,有狗仔拍到你了。”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照片在哪?都拍到什么了?正脸拍到没有?” 沈砚是圈外人,宋令枝半点也不想对方牵扯进来。 小助理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拍到了一个背影。” 是沈砚扶着宋令枝上车时被拍到的。 照片拍得模糊,只隐约认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宋令枝长松口气。 小助理心惊胆战:“枝枝,你没、没谈恋爱吧?” 宋令枝脱口:“没有,只是、只是家人而已。” 小助理跟着呼出一口气:“太好了,那等会我和红姐说。” 宋令枝轻嗯一声,想了想又道:“和红姐说一声,别曝光我家里人的信息,他们都是圈外人。” 小助理笑着点头:“这我知道。” 她抬手给宋令枝递去蒸汽眼罩,“还有半小时才到酒店,枝枝你先躺会吧,连着拍了两天戏,你都没好好睡一觉。” 宋令枝低低应了一声,拉高眼罩遮住自己的双眼。 助理轻手轻脚离开。 五分钟后。 宋令枝摘下眼罩,目光落在枕边的手机。 她这两日拿拍戏当借口,两天都没有看手机。 宋令枝看手机一眼,又看第二眼。 最后还是没能摁住好奇心,忐忑不安伸手过去,按下开机键。 手机开机,果不其然涌入大量的未读消息。 有宋瀚远发来的,让她别将宋母的话放在心上。还有之前的同学朋友,好奇她是不是真的谈恋爱。 手指轻轻滑动屏幕,宋令枝做贼心虚,眼睛只眯成半条缝。 往下滑动半截,也不见沈砚的头像。 宋令枝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错过,又重新翻了一遍,一直到消息框的最下端,她终于看见了奶糕熟悉的头像。 说起来,奶糕这张照片还是宋令枝拍的。 消息框的右端,连一个小红点也无。 宋令枝:??? 她还以为沈砚肯定会发来质问。 手指在编辑框中犹豫许久,删删减减,宋令枝终究还是没能发出半个字。 她对着屏幕无奈叹气。 酒精果然害人不浅。 她就不该在宋瀚远的怂恿下,浅尝那半口果酒。 后悔之余,宋令枝又将目光重新投到屏幕上。 她忽然一惊,消息框上端不知何时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宋令枝屏气凝神。 一分钟后。 沈砚:【你的唇膏落在我公寓了。】 宋令枝:“……” 横竖都是一刀,总不能以后都和沈砚老死不相往来。 宋令枝咬唇,仗着沈砚不在自己身边,斟酌着编辑道:【唇膏我不要了,那晚我喝醉了,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 消息删删减减。 宋令枝纠结到拧成麻花,车子何时到酒店也没发现。 直到有人敲响自己的车窗,沈砚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赫然出现在窗外。 “宋令枝。” 车库亮白光影倒映在沈砚眼中,他冷声,“你如果失忆了,需要我帮你预约我们医院的专家号吗?”! 糯团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