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先生》 漂泊 在即将到来的关于世界的千变万化中,西贡的堤岸却沉浸在一片守旧和破败的回忆里。 唐人街翻炒的饭菜带着变味的中国味,混着越南口音的广东话充斥着这儿的大街小巷。 一年半前,佟闻漓举家搬到这里。 说是举家,其实也就她和父亲佟谷洲两个人,外带一只下船的时候她发现的在泥水塘里奄奄一息的小黄狗。 父女俩来投奔在西贡做生意的姑姑,就住在提岸唐人深处废旧的用破衣衫当帘幕垂布的巷子里。 佟闻漓的姑姑在西贡安家,租了亩田给父女俩当旁生的营生,但佟古洲主业做的是摩的行当。 佟谷洲的腿车祸后一直有腿伤。 他有天鲜少地喝了酒后红光满面地对她说:“阿漓,阿爸知道有个地方,能做不少生意,你要不要跟阿爸去!” 佟闻漓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西贡。 站在西贡的街上,一眼望去全是各式各样的摩托车飞奔在尘土里,大包小包地垒着半人高的行李。 但西贡的摩托车车生意,哪有那么好做。 外头的天已经黑下来了,老旧木板边咯咯作响,隔壁有人回来,而后传来炒菜香味,人声嘈杂。 这儿和中国一样,也和中国不一样。 佟闻漓踮起椅子,从橱柜上拿过一摞挂面,拧开煤气。 等白汤汤的水滚开了,再投入一捆面,拿着筷子等它散开,又打开橱门,抓了吧笋干菜,算是完了,坐在那儿等面好。 隔壁阿叔集市上买了鱼回来,过油炸锅传出涔涔的声音。 佟闻漓咽了咽口水,打开锅盖,盛上碗,就着从外头买的调料,胡乱吃了。 阿福摇着尾巴,乖巧地蹲在一边。 她停下扒拉筷子的动作,伸手捞过它的碗,给它浅浅地到了半碗。 她放下筷子算是解决了晚饭后,又洗了碗筷,坐在门槛上等。 来福坐在门槛上,竖着耳朵陪她等。 白天照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头这会奄奄一息,天边由橙红变成血红,最后好像再也扛不住似的,一下又全黑了。 她转头看了看她修剪下来养在水桶里的玫瑰,他们在水里,依旧新鲜。 一阵咳嗽传来后,外头的路面像是被打开,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街道开始鲜活起来,陌生的人们也不再疏远,就连原来撑不住黄昏惆怅的来福都清醒过来,激动地摇着尾巴。 佟闻漓站起来,她知道阿爸回来了。 于是她迎上去,先看到的就是他的一个硕大的贴着盗版可口可乐贴纸的瓶子。 那是佟谷洲想出的一个办法,他刚来的时候本地话不通,对本地的熟悉度也不够,抢不过当地人的生意,于是就缩短了午休和吃饭的时间,挂一个偌大的瓶子在摩的车后座上,在突突突的乌烟滚滚里就着水嚼两个干面包。 一天的吃喝就是这样解决的。 再过半分钟,佟谷洲的身影就在灯光里斜进了父女俩住的木板阁楼。 “阿爸。”佟闻漓迎上去,卸下他手里的瓶子。 “我自己来,出了一身汗,你阿爸臭着呢。”佟谷洲把手边的东西放下,转头问阿漓,“吃饭了吗阿漓?” 佟闻漓点点头,“阿爸,今天生意好吗?” “就那样呗,天气热,出门的人少。佟谷洲脱下草帽扇了扇发红的脸,像是才得了空伸直了自己的腰杆子 ,随手看到佟闻漓吃的那半茬挂面,拧开了火,将剩下的一半煮了。 水汽氤氲地被煮开,父女俩对着那在锅里泛白的水不说话。 “阿漓,往后都去姑姑家吃晚饭,别等阿爸。” “嗯,我知道。”佟闻漓坐在门槛上点点头。 佟谷洲拔了双筷子,扒拉了锅里的面,“你要是不想去,就去集市里买点新鲜的蔬菜,长身体的年纪呢,能老吃白面吗,别觉得自己越南话说的不好,多开口,自然就熟练了。” “嗯,我知道。”佟闻漓依旧乖巧点头,而后从门槛上起身,她瘦小的身影覆盖上水桶里玫瑰头顶上的灯光,只留下一片风干的斑驳落在花瓣上。 她挑上最好的花,装进她的竹篮子里,起身,“阿爸,我走了。” 佟谷洲半口白面还没有咽下去,“小心点。” “我知道,我跟阮烟一起。” 原来围着佟谷洲的来福见状跟上佟闻漓。 “早些回来,明早我们还得去天积寺。” “去天积寺干什么?” 佟谷洲脱口而出:“碰碰运气。” 碰碰什么运气? 佟谷洲一愣,才解释道:“天积寺明天有上香求佛的仪式,弥勒和尚比河里的鱼还要多,还有富人发香火钱,咱爷俩也去赶个热闹。” 佟闻漓沉默了一会,而后才点了点头,跨出门槛。 * 红紫色灯光变化交加的夜里,地上的青砖瓦石缝隙里混着被踩死的杂草和破碎的烟头。 阮烟高鼻梁,深邃眼,在那个潮流来的迟钝的年代里,一件黑色细吊带配一条宽腿的喇叭裤,脖子上系一条黑色的丝巾,留着一头潇洒的短发,她衔着支细长的烟对着长街外面的人啐了口,“丢雷老母。” 她一个混欧洲血统的西贡人说起广东话来滑稽又气愤,佟闻漓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烟烟,要是他们也是广东人就完蛋了,会被听懂的。” “听懂就听懂的,妈的一帮混混,卖个花怎么了,是狗标记地盘了是不是,那也不见他们撒啊,有本事抬起腿来到老娘面前来撒,一记飞旋腿就要了他们的裆!” 完了还怕佟闻漓没听懂她说的,还带着动作地给她演示一遍。 她这酷飒的打扮配着她搞笑的姿势实在是太过违和,佟闻漓在那咯咯笑。 “你还笑,阿漓,你可长点心,这几个人下手很黑的,今晚上要了你多少?” “没要我多少,我见到他们绕道走,他们抓不到我的。” “你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儿太乱了,别说什么人都有太不安全了,就说那几只看街狗,万一他们认出你来了,你这一篮子的玫瑰都不够你赔的。” “哪还有比这儿人流量更大的地方了。” 佟闻漓说完这话,阮烟就朝那长街巷尾看去。 丰腴拉着过客纠缠的女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的男人,摇摇晃晃要跌进河里淹死的酒鬼,被左右一老一少搀扶的中年人。 她眯着眼看着人来人往,往嘴里嘬一口烟,轻声说到:“要是哪天先生的人来了,看他们还哪有胆子圈地为王。。” “谁是先生?” “你不知道?” 佟闻漓摇摇头。 “我还以为住在堤岸的中国人都知道。”阮烟笑笑,轻轻掐了掐阿漓的脸,“连我都知道。” “他很有名吗?”佟闻漓问道,“你见过吗?” “我哪能见过他。”阮烟掸了掸手里的烟火,“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住在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一号公馆那样的地方,寻常人哪能看到他。不过明天,堤岸天积寺上香,他是最大的香客,你去吗,你要是去了说不定有机会能见见。” 佟闻漓想起这事:“阿爸让我也去。” “那你注意着点,我听说那日子堤岸唐人街总出踩踏事故。”阮烟挑挑眉,支着手,“要是见了,告诉我先生什么样,是不是跟港片里演的一样,拄个手杖,带个帽子,手里带着闪耀的大翡翠戒指。” “人这么多,我不一定能见着。” “我真盼着你能见着?见不着你就杜撰一个框骗我吧,让我对人间还有点理想。” 阮烟说完伸个懒腰,余光撇到了伏在她们脚边的来福,想去刚刚两人一狗被混混追的场景,随即用脚地拨弄了它一下,“没用的家伙,以后有人欺负你主子,直接咬死好吗,就在那儿叫唤算怎么回事,哎——” 她倒头问佟闻漓,“阿漓,你这狗,不会连咬人都不会吧,不咬人的狗,应该住到一号公馆去才对。” 这是他们对话中第二次提到一号公馆了。佟闻漓知道阮烟说的是那片宛如天堂的富人区,那儿的狗不跟来福一样要乞讨生活,他们被温柔的女主人抱在怀里,毛发茂密,本质上是享受宠爱,而不是要求他们会吠叫、会咬人,会看家。 佟闻漓却蹲下身子捂住来福的耳朵,“烟烟,你别这么说,来福还小,听懂了会伤心的。” “它听懂越南话还是听懂你夹杂着广东话的中国话?”阮烟叼着烟,插手在那儿笑。 佟闻漓跟阮烟说的话有时候是普通话,有时也是广东话,阮烟都能听懂,她很早就开始搞音乐,追摇滚,有段时间疯狂买Beynd的唱片。 可能就是只有阮烟能听懂,所以她才成了她在西贡最好的朋友。 阮烟大多数时候说的越南话,偶尔也能蹦跶几个广东话出来。 旁人看来,一个混着欧美样貌的西贡姑娘用一口流利的本地话跟一个支支吾吾说半天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说起方言夹杂普通话的外地姑娘交流的场景,怎么看都怎么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们各说各的,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交流。 佟闻漓望着框子里还剩下许多的玫瑰,叹了口气。 “卖槟榔吧。”阮烟开口。 “好卖吗?”她看向阮烟。 “跟烟一样好卖。”阮烟挑挑眉,深吸一口手里的烟,“总比花好卖。” “花卖的不好,有可能是我的越南语说的不好。”佟闻漓这样说到。 她能看懂越南语的文字,甚至都能写的很熟练,在课业上甚至还能名列前茅,可偏偏,她的发音,总是怪怪的。 “傻。”阮阮下了判断,越南语说的字正腔圆:“花会枯萎,会死亡,比起要战胜枯萎和死亡去渴望得到的美丽,沉沦和上瘾当然才是源源不断的生意。” 佟闻漓转头过去:“烟烟,你说的这个话,太难了,我听不懂。” “别装。”阮烟伸手轻轻戳了戳佟闻漓太阳穴,“你个准大学生你跟我在这儿装。” 佟闻漓笑起来,两个酒窝荡漾开来。 阮烟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清冷疏离的那种孤僻感会褪下去,而后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又会浮现。 她瘦小,跟豆芽杆一根似的,揣个大篮子,穿梭在人群里,倒是让人误会她是不是才十五六岁。 可在她们的故事里,她们刚度过十八岁。 高中毕业的学历在她们中间,足够。 但阿漓值得去更上游的地方,去更好的地方。 “卖槟榔吧。”阮烟重复了一句,在黑夜的幽幽寸光里找到佟闻漓的眼,“不是说要去上大学,可得努力攒钱呀。” 佟闻漓对上阮烟那双深邃的眼,犹豫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我一早就去集市进货。” “行,我先预定一斤,要青槟榔。” “青的?” 阮烟伸了个懒腰,像是要走,“年轻人流行吃青的。” “烟烟,我听说槟榔吃多了不好,你别吃了吧。”佟闻漓拦住她。 “那你不如劝我戒烟好了。”她笑得狐媚,敲了敲她的头,“快带着你的傻狗回去吧。” 说完,就消失在光影下。 佟闻漓蹲下来,摸了摸一脸委屈的来福,“她骗你的啦,嘴硬心软,她爱你,来福。” 而后站起来,再看了一眼竹篮里的玫瑰,捞起篮子,背上身。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佟闻漓就出门了。 集市便宜质量又好的槟郎要靠抢,尽管她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去了,但能挑到的好的的确不多。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匆匆忙忙地回来,撞上了正要出门的佟谷洲。 他今天明显是收拾过了,穿上最体面的整套的中山服,衣襟上的盘扣扭到最上面一颗,头发尽数往上梳,颇有从前她在相片中看到的他年轻时候的影子。 临走前,佟谷洲往自己的口袋里塞着一个红包,佟闻漓掂量了那厚度。 不少。 她想问,佟谷洲却不由分说地带上了帽子,带着她往外走。 佟闻漓眼神略过那筐子槟榔,想起跟阮烟的承诺,折回来也带上。 * 天积寺早早地就挤满了人,人人不离手的扁担箩筐此刻都被放置在寺庙大门外,佟谷洲让佟闻漓站在寺庙大门的那棵歪脖子树下等他。 她往上抬头,看到寺庙门口供奉的盘香倒立旋转,那香熏的人眼花目眩。 她扭着脑袋试图从那些盘香中找到哪里是开始,哪里又是结局,但修罗古刹目龇尽裂,青面獠牙,神佛恶鬼,实在是混淆难分。 于是她只能垂下头来,背着那一筐的槟榔,看到眼前的佟谷洲费力地扒开人群,挤进前面扎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周围四肢周全的人身强力壮,他靠着只有那一条能承重的腿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里。 她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里头主事的人唾沫横飞不耐烦地挥手,看到佟谷洲笑颜满面地拿起那准备好的红包,再看到原先一脸不屑的人啧啧嘴,在他面前的本子上挥舞着写了几个大字,然后佟谷洲一脸的紧张才松懈下来。 他朝佟闻漓挥挥手。 “阿爸。”佟闻漓跑上前。 他脸上欣喜难安:“阿漓,你阿爸能上船了。” “什么?” “你阿爸能上船了!上船一次这个工资!”佟谷洲比划着,“钱呢,我们阿漓上学的钱,以后,就有了!” 佟闻漓傻在那儿,她捏了捏手里紧紧攥着槟榔筐子的绳。 “走,咱们也去谢谢神明,谢谢先生。” 先生?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和神佛一样,主宰凡人命运,圆满微尘所求的人吗? 周围人拥挤上来,青烟瘴气迷茫,她随着人群渡上大殿,看不清神佛慈悲的目,看不清修罗悲戚的眼。 * 梵音阵阵,信徒虔诚跪拜。 大殿外面,排列了无数像她一样卑微又虔诚的人们。 如蝼蚁般跪在神佛脚下。 佟闻漓悄悄抬头,见那些紧闭双眼的人。 阿爸说,他们在等恩赐,等天的恩赐。 等里面的人上完香,主持就会出来播撒布斋多余的香火恩赐。 她朝大殿内看去,神佛脚下众生百态,塔香缭绕之间,她看到殿内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不染浮光。 钟鼎声嗡嗡在耳,她看出了神。 目光停留之际被佟谷洲拉回,“阿漓,不得无礼,那是先生。” 她心下戚戚,原来那就是先生。 佟闻漓还未反应过来,一声长鸣后,里头的仪式结束了,原本虔诚安静的人跟着了魔似的,纷纷地往里面挤。 “发香火钱了!发香火钱了!” 几个比丘抬着一个看上去十足十重的箱子出来,那箱子里面全是钱。 佟闻漓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朝圣的如此虔诚,等待的如此专一。 身后的人疯狂地往里挤,佟闻漓个子矮,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淹没在人海里,她想起阮烟说的踩踏事故,想要回头找到佟谷洲,却发现早就没了身影。 于是她只能去卸她背在背篓上的竹筐,但一个没拿稳,筐子掉在了地上,小半框的槟榔就这样滚了出去。 青绿色的果实顿时就被踩碎,爆裂的果浆沾染了互相拥挤的人群,佟闻漓声嘶力竭地在人群中说着让一让,想要蹲下身子去捡那些果实。 但无助的是,那些昨夜刚被采摘下来的,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颠簸,来到集市被充满希冀地装在筐子里的果子,此刻像是怪物的心脏,还带着搏动地落在地上,带着求生本能地想要呼救,却被一脚踩爆,血浆横流。 她发了疯一样地想去救,追着最前面的槟榔来到逆向而来的人的脚下。 半步间,可以预见的是那青绿色的带着怪物的诅咒也要附上他的鞋底的时候,眼前的脚步却停住。 黑色皮鞋下出现一只白皙修长骨瘦的手,那手轻易地捞起那孱弱的生命。一瞬间,那散乱在周围黄绿色,好像都停止了迸裂。 他轻而易举地将那槟榔捡起放在一旁冒着青烟的炉香上,而后在这种山崩地裂的坍塌中,他只在人群簇拥下在与她匆匆掠过。 她终于看到他的脸了,怎么形容呢,她莫名想起一盏风雨中一直长明的孤寂的灯,从不熄灭,却也从不跳跃。 漂泊 人潮汹涌里,她蹲在地上,上扬着脸,鼻尖若有若无的碰到腾在空中的那无形的青烟,汗渍顺着她的下巴淌到肩胛骨上。 她没见过那样的脸,她形容不出他的任何的五官模样,只觉得惊艳。 光从大片的积云后出来,让人炫目的日头灼烧着她的额头,闷热又潮湿的西贡的气候,让人总是走神。 只一刹那,人群又恢复拥挤和混乱。 “阿漓。” 佟闻漓听到佟谷洲的声音,才从那混沌中回神。 “你没事吧。” “没事。”她摇摇头,再看被簇拥着往外走的人,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佟闻漓弯腰捡起还幸存的那些鲜槟榔,一颗颗地放在自己的背篓里。 手指停留在放在香炉上的两个的时候,她停下了动作。 而后她转头问佟谷洲。 “阿爸,他也是中国人吗?” “谁?” “先生。”她诚实回到,那样的发色,那样的五官,那样的神态,她的知觉告诉她,他一定和他们一样,也是生活在异乡的华人。 “先生?”佟谷洲原先疑惑的神色化开来,而后笑笑,“先生怎么会是中国人呢,他住在一号公馆。” “中国人不能住在一号公馆吗?”佟闻漓追问。 佟谷洲一愣,而后才回到到:“也能。” 他像是笑笑释怀一样,“你说的对,阿漓,只要是富人就都能住。” 说完之后,佟谷洲就带着佟闻漓往人群外圈走去。 来今□□圣的人,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结束后这偌大的“香火布施”环节,堤岸的天积寺不知为何吸引着先生这样的大香客,偏偏人家还爱做慈善,盈余出来的香火钱,还能分给现场的香客。 久而久之,朝圣的人不再虔诚,神佛脚下簇拥而来的人都为了那世间的利益。 佟闻漓父女俩,也是为了那几两碎银带来的蝇头小利。 但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姑娘,妄想挤开人群,从装满钱的香炉里抓一把从五大三粗的人群中全身而退,难度太高。 所以佟谷洲今天穿的这么得体,是想来买一个机会的。 “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佟谷洲走在前面,这样对佟闻漓说到。 父女俩走在回家的路上,佟闻漓始终都跟在佟谷洲的身后。 “港口从事贸易的船队,大多都是他的,上了他的船,成了他的船员,待遇比那些个本地的船商好很多。” 佟闻漓跟上去,“可是我看他们的态度,并不好。” 佟谷洲知道她看到他给人塞红包的样子了。 于是他也停下来,转过来跟她说到:“傻孩子,你阿爸腿不好,不找人找找关系,那样好的机会,能落到我头上吗。” “那、那个人,收了钱,能说到做到吗?” 佟谷洲看到佟闻漓问他这个话的时候,眼里带着怀疑和不确信。 “会的。”他拍拍阿漓的肩膀,“说好了,后天就出发。” “后天?”佟闻漓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后天就走?去多久?” “半个月,先生的船队很有规律,什么时候启航,什么时候靠岸,都不会有差错,你数着日子,半个月到了,就来码头接阿爸。” “阿爸……” “怎么了?” 她听老话说富人不入金三角,穷人不走湄公河。(1) 佟闻漓咬咬嘴唇,“湄公河凶险,我不想让你去。” 佟谷洲抬起肩膀,“瞧你说的,阿爸考考你,湄公河在中国的那一段,叫什么?” “澜沧江。”她低下头,轻声说。 “对嘛,你阿爸去澜沧江了,这条河的发源地,就在我们中国的唐古拉山,祖先庇佑呢,阿爸怎么会凶险。” 他这样说,试图让阿漓放下心来。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这箩筐东西,还要不要去赶早市了?” 佟闻漓这才想起来早市已经开张了。 她慌慌张张地拔腿跑起来,“我晚上回来再跟你说,阿爸。” * 等佟闻漓到了早市,人流量好的摊口早就已经被人占满了,她最后只能在拐角找了个地方,把她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铺在一块干净的蓝白色扎染的布上。 阮烟靠在一旁,懒洋洋地交叉着腿,“又是亏本的一天呢。” 佟闻漓剜她一眼,埋怨她:“死烟烟,着了你的道了,槟榔一点都不好卖。” “那是因为你来的太晚了,好卖的地都被人占了。” 佟闻漓没顶嘴,反而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怎么了。”阮烟从上而下能看到阿漓托着个脑袋。 “烟烟,我阿爸要上船了。” 阮烟眼皮一掀,看向她,“你说的是去湄公河吗?” “是。”她抬头,自下而上地看向她,“是跟先生的船商。” 阮烟:“好事啊,我听说好多人挤破头皮地想去先生的船队,要不是我他们不要女船员,我早就想去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湄公河,沉尸万里。” “哈哈哈哈哈,我吓唬你的,你也信。” “可是湄公河真的很危险啊。”佟闻漓坚持到,“跨过那样多的国家和土地,如果半途出现什么亡命之徒……” “你说的也并非都不是事实,寻常船队,的确是危险的,可那是先生的船队啊,我听说,他的船队,从来就没有出过事的,你放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先生,就不会出事。” 阮烟挑挑眉,从地上捞起个槟榔,单边牙口就给咬开了。 佟闻漓直直地看着她。 “呸、”她吐掉了核,轻飘飘地说:“可能因为他足够强大吧。” 足够强大吗? 是哦,他挥挥手,落下的香火尘埃引得一帮凡人争抢的你死我活,借他的名当蚂蟥的人吸着跟佟谷洲那样咬着牙也要上他的船的人血,忌惮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地脊背发凉,只因为他足够强大。 那样强大的人,看得见他身下投射的阴影里,他们的众生百态吗? “行了。”阮烟蹲下身子来,把铺在地上的布一揽,那原来各处散落的槟榔就轻巧地随着她的动作就聚在一起,而后她熟练地打了个结,拿起来,背在自己身上,“你这些,就卖给我吧。” “你要这么多干什么?”佟闻漓站起来。 “炒熟也能吃。” “你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我妈烟馆子里,多的是嚼槟榔的人。”她抬抬下巴,“先说好了,成本价。” 佟闻漓一愣,反应过来。 她知道阮烟是在帮她。 “烟烟——” “啊呀烦死了,我走了。” “等一下。”佟闻漓一把拉住阮烟,从背篓的最下面掏出个牛皮纸包的完整的东西,“给你。” “这什么?” “张国荣的《沉默是金》” 她深邃的五官带点难得的笑意,“行啊,懂事。” 于是她甩过装得满包裹严严实实的槟榔,临走之际又回过头来,“阿漓,你还是卖你的玫瑰吧,槟榔钱,你赚不着。” 佟闻漓点点头,附言到:“我还是老老实实卖我的玫瑰吧。” 阮烟挥挥手,“走了,我的小玫瑰。” * 玫瑰花最好的销路在日暖香艳的那条破败的充斥着男男女女的街上。 第二好的销路就是在一号公馆。 一号公馆的公子小姐们,经常举行茶歇派对。 深绿色的园林里,他们轻盈的茶歇裙和绅士的白西装像极了油画里的那些鲜明又热烈的画面。 佟闻漓的背篓里,盛满了满筐的玫瑰,她在露水未消散的清晨,犹豫地看了看为访客设置的门铃,最后还是选择了轻轻敲了敲铁栅栏。 带着怨气的仆人匆匆打发她,压低着声音说让她快走,别吵醒了还在熟睡的主人家。 她走过一家又一家。 总算她今天运气还不错,有家小姐要举行生日派对,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玫瑰。 那位小姐夸她的玫瑰长得好,很像是野生的,杂乱无章又野趣横生,张扬又热烈。 阿漓很高兴,她的玫瑰,自然是最好的。 她播种、她养护、她采摘、她怀着不舍把它们送到每一个用金钱与她交换的人的手中,转头难过地不去看它们的枯萎。 她用青涩的越南语说着祝福:“好花,配好姑娘。” 不熟练的腔调逗得那位小姐和她的仆人同时笑起来。 阿漓因此提早地卖光了今天的花。 她的步子因此轻盈了许多。 偶然遇见穿着矜贵得体的夫人小姐带着一条贵宾犬,她不由地避让在一旁,庆幸自己没有带来福来。 来福才不知道狗跟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它一定会上前撕咬分个胜负出来,然后趾高气扬地跟她说,瞧见了吗阿漓,那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它的地盘,现在是我的了,豪华大别墅,我请你住哇! 佟闻漓想到这儿,自己笑起来。 她顺着清晨薄薄的雾,循着出去的路。 再往前走了十几分钟,但跟印象中的大门不一样的,眼前的景色却越来越深幽。 她迷茫地抬头,意外撞见了一片比她一人还高的花墙。 墙上长满了绿色的藤蔓,更为诡异的是,那些藤蔓上,还参种了大小不一的玫瑰。 他们随着藤蔓扭曲自己的身躯,不断地向上挺直身躯,脚尖再也插不进泥土里,像是单单地被吊起灵魂,像是某种诅咒,迫使它们即便远离土壤,留一日生命的时光,也要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而去。 玫瑰瀑布开的壮烈,却又残忍。 她不由地踮起脚尖,想要从那些藤蔓枝叶之间,看看它们统一朝向和拥簇的方向。 那没有晨曦的热带雨林的雾气里,她看到一张藤椅,在那藤椅下,摆着一本书。 书边是一截宽大的西装裤截,她目光再往上,藤椅上放着一件西装外套,坐着一个人。 他一身白色,坐在大片阴暗的绿色中。手肘上的衣服被卷起来,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臂撑着他的下巴,他像是在小憩,眯着眼,微微抬着头。 晨起的风吹的人心痒,她透过带着刺的玫瑰丛中的叶子,从光影斑驳中看到他凸起的喉结。 那喉结像是发现她的窥探一样,上下缓慢的滚动了一圈,她慌了一下神,指尖传来疼痛,她嘶的一声,忙收回手,那些玫瑰像是守卫,从头到脚发出哗哗的声音,惊动了门岗一个白人保安。 树影婆娑下,她慌张地跑了。 * 夜里,她在月色下,修剪玫瑰的枝丫。 又想起那些被吊在花墙上,只不过一日就枯萎的生命。 那些玫瑰,比她花田里长的还要多。 她托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坐在玫瑰花墙后面的人。 他就是先生。 她见过他的五官的,很肯定就是他。 他坐在迷雾高墙后面的藤椅上,白衬衫反衬的光带些凌乱地耷在他迷离的眼窝里。 她忽然想起,阮烟说,她要是见到先生了,要跟她说他长什么样。 是不是年过半百,是不是拄着手仗。 不是的,他完全相反。 他什么样来着? 她睡在木板床上,听着隔壁楼上传来的男女欢笑,看向从侧边床落进来的一道月光。 他长什么样来着? 这真是好奇怪的一件事。 明明见到的时候是那样那样的难忘,明明一瞬间就赞叹了五官的精绝,只不过辗转了两侧,再想他的样子,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背影、侧影、以及一切迷幻的虚像。 漂泊 没等佟闻漓卖光那半亩田的玫瑰,佟谷洲的船就要起航了。 船在第二天的清晨一大早就出发, 佟闻漓从她用来攒钱的粗糙陶瓷罐头里掏了张纸钞,捏在手心估摸了一下,又折回再掏了剩余的硬币。 她捏着这点存款,跟大款似的在码头海鲜摊口来来回回地“巡视”,看看这个鱼新不新鲜,看看那个蟹威不威武,最后弯腰用不熟练的越南话砍了半天假后才发现那阿婆仗着她年轻哄抬物价,于是拿捏着老练地拍拍屁股要走的姿态,只逼得身后阿婆连忙拦下她。 阿婆一边装着虾一边埋怨到:“哪有这样讲价的,我都没赚头。” 佟闻漓满意地抬起手边活蹦乱跳的虾,荡着个酒窝回家去了。 晚上,佟闻漓在天边晚霞落日逐渐消失的时候做好了一顿晚饭,佟谷洲刚好回来。 他拿起筷子,看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盘虾,又把筷子收了回去,而后皱起眉头,语重声长地对佟闻漓说到: “阿漓,我们家是什么条件,你不是不知道,这虾多贵,我们怎么吃的起。” “我知道阿爸,我是拿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要盘算着你去上学用,凡事要有长远的打算,不能只顾眼前的享乐。” “我……” “阿漓,我们条件不好,不能养成这种奢侈的生活习惯。” 几个蛾子在只有电流滋滋的夜里用身体碰撞着昏黄的灯壁。 “我知道了。”她原本打算拿起给佟谷洲夹虾的筷子缩回来,戳在饭碗里,不说话了。 佟谷洲见她把肩膀耸起来,把头埋进饭碗里,到底没忍心再说下去,又拿起筷子,把那都装不满盘子的大虾一只一只夹到佟闻漓的碗里。 “阿爸明天就走了。” 她点点头,余光看到堆在她面前的虾,半个小时前,他们还活蹦乱跳,如今只剩一个红色的躯壳,凹凸的眼球黑的像假的。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就去姑姑家,去了就灵活点,帮忙做些家务……” “我能不去姑姑家吗?”佟闻漓抬头打断佟谷洲的话。 佟谷洲一愣,对上佟闻漓此刻湿漉漉的眼,他张了张在湿热的气候里依旧干燥的唇,没接这个话题,转而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再等等吧,等我从海上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学费就有着落了,我再出去几次,咱们就能换个地方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是那样说着的,也是怀着那样的心情,收起自己的行囊的。 未了,看到桌面上一动未动的虾,佟谷洲还不忘叮嘱几句,“别浪费,吃完了。” 佟闻漓坐在椅子上,看着佟谷洲收拾行李,心里还在别扭。 这个时候,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人,没进屋子就在外头喊:“老佟,明早有风浪,提早出海了。” “啊?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你收拾东西,赶紧走了!” 佟谷洲连忙拿起自己的行李,忙不迭地朝外探出身子去。 佟闻漓的那点别扭在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改变面前不值一提。 她连忙把桌子上一个都没有吃的虾倒进干净的塑料袋里,迈出门槛,冲进夜里的夜灯下。 “阿爸!”她叫住他,把那虾打包好塞进他的怀里,“你拿着。” 佟谷洲吃惊地看了看佟闻漓塞在他怀里的东西,想让她拿回去,她却先说到:“是给你买的,带上。” 他的身躯有几秒钟的僵硬,像被抽干了水立起来的纸片一样,站在孤灯下。 最后,他没有拒绝,收下了,“回去吧,阿漓。” 佟闻漓站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黑黢黢的盘旋在自己的脚底,她抬头,“阿爸,你要平安回来啊。” “傻孩子,照顾好自己。” “等阿爸回来,你就能去上学了。” 他留下这样一句,就踏着夜色,走了。 佟闻漓踩着木梯爬到阁楼上,打开窗门,站在月亮底下,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佟谷洲离开的身影,直到他与夜色融在一起。 她听见远处船鸣的声音,像是深海巨兽低沉的呜咽,好像在说一个忧伤又遥远的传说。 但她听不清楚。 * 所以那样的夜里,佟闻漓有些不敢睡。 她叫来阮烟,两个人就躲在佟闻漓那张不大的床上,佟闻漓瞪着个眼珠子问她,能不能听见海里的怪兽在说话。 阮烟打打哈欠,掀掀眼皮说:“你已经十八岁了佟闻漓。” 旁边姑娘缩成一团,没出声。 阮烟撑着困意支起脑袋:“别瞎想了,想想你的大学生活,你马上就是优秀的知识分子了,想想以后要做什么?你考的是哪个学校来着?” “河内国立大学。” “多好的学校啊。”阮烟拖着脑袋,“学什么来着?” “外国语。” “外国语?”阮烟困意全无,翻身起来。 佟闻漓点点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烟烟。” 阮烟不以自己没记得为耻,反而嘲笑她的意味一点都没有藏,“那你可真是选了个好专业。” 佟闻漓从被窝里扯着青筋解释道:“我只是说的不好,但我能听懂,我有很高的语言天赋。” “那你学什么语言?中文吗?”阮烟来了取笑她的精神,坐起来继续笑盈盈地看着她。 佟闻漓也坐起来,她不理会她继续的无情嘲笑,一本正经地说:“法语。” “洋气哇啊!” “你……”佟闻漓瞪她。 “不开玩笑了,以后带我去法国。”阮烟把手搭在佟闻漓的肩膀上,“那可是个浪漫的国家。” “多浪漫?” “你想想,巴黎铁塔、卢浮宫……你走在满是艺术气息的街头,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在这场大雨里毫无顾忌地扔掉我们的伞,和任何一个你爱或者不爱的人拥吻。” “你是在拍电影吗?”佟闻漓咬着下唇看着一脸不羁的阮烟。 “那我倒是真希望,我就是那浪漫电影的女主角。” “电影女主角哪有你长的好看。” “你少拍我马屁。”阮烟拍拍佟闻漓的脸,“你这张小脸,对称又均匀,才适合大荧幕。” “真的!”佟闻漓忽视她刚刚说的话,坚持自己,高高举起手来,“我发誓,烟烟,你比电影院外头画报里的女明星长的还好看。” “你看到过吗你就那样说,傻,我能跟人家一样。”阮烟挑挑眉,而后转头问到,“所以阿漓,你以后的生活,会周游世界吗?” “周游世界?” “对啊,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西贡吧,西贡小姐。”阮烟打了个哈欠,“你会学知识,开眼界,然后,离开这里。” 她哈欠连连掀开被子就要睡去。 佟闻漓看着阮烟的背影,捧着腮帮子,看着外头洒下来的月光。 想了一会儿,轻声叫她,烟烟。 隔壁的人恹恹地拖长了声音:“怎么了——” “中国有个诗人,叫做李白,他有句著名的诗。” “哦”阮烟应一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佟闻漓依旧托着腮帮子,看着外头的月光,说的是一字一句标准的汉语。 “我听不懂。”阮烟懒懒地应一声,拉了拉被子,“大诗人,能睡了吗,我明早还得给我妈去收拾烟馆。” 佟闻漓见阮烟不理她了,也只能翻个身,掀起被子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 月光幽幽的夏日蝉鸣里,躺下不久的姑娘又说到:“烟烟。” “你想离开这里吗” “想。”阮烟程序性地说道。 “烟烟。” “嗯……”那头的姑娘近乎要沉沉睡去。 “你妈妈开的是麻将馆,不是烟馆。” “你的烟,不是烟草的烟,是绝胜烟柳满皇都的烟。” 阮烟没声音了,狭窄潮湿的木板阁楼里,只剩下佟闻漓,独独对着月色的酣眠。 佟闻漓知道她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中国的古代文人墨客写下的独特的表达方式。 她侧了侧头,看到混血姑娘已经睡着了。 于是她转过来,看着天花板,重复了一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 阮烟偶尔来,偶尔不来。 佟闻漓的生活又跟从前一样。 她姑姑来过一次,她正坐在门槛上修剪玫瑰,来福凶恶地拦着人。佟家姑姑收起嫌弃的目光,带着堆起来的满面笑容问佟闻漓,阿爸是不是上了先生的船。 她点点头,佟家姑姑忙不迭地上来说好话,说那可是个好差事,先生宽厚,待人慈悲,这儿的人谁不想去他的商队手底下干活。 最后说来说去,得知先生没有预支薪酬的时候,失望地走了。 佟闻漓依旧背起自己的箩筐。 长街暗夜里刚下过一阵暴雨,坑坑洼洼的水面上倒影出自己的模样。 佟闻漓对着那样子出神。 脸还算白净,五官也整齐,就是太瘦了,跟个豆芽菜一样,被身上的背篓压弯腰,宽大的衣服裤子挡住自己的身躯,哪有十八岁刚成年的少女的样子。 阮烟常说,小玫瑰长得漂亮,但是不会打扮。 她只是觉得,美丽对她来说,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比如说今晚—— 几个酒醉的混混扯了她的竹篮筐子,沾着烟灰屁股的脚底揿着她孱弱的玫瑰。 咸湿的海风熄灭头顶的光。 他们推搡着,嘲笑着比他们生活还不如意的弱小者,像是逗弄一只白天出来的蟑螂。 她忍着声音忍着这场闹剧,那对她来说并不稀奇。。 来西贡这一年多,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生活。 等一场雨停,明天太阳就会出来的。 她这样想着,却听到刺耳的一声车鸣,而后她还未来得及抬眼,就看到一阵强光,类似让人炫目的长光,直直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护住竹筐篮子里的花,眼睛被照的睁不开,只能从下意识挡住光的手掌的缝隙中看到漂浮在她眼前的,在雨丝里慢慢悠悠凝固的尘埃。 那一直随着光盘旋的尘埃,像是在歌剧院的舞台中央演奏一场盛大的圆舞曲。 围绕着她的人在看清来车的样子后,迅速散开。 等他们走后,那大灯才缓下来,换成柔和的近光灯,闪了两下,而后缓慢地,不带一丝水花溅射地开过。 她蹲在地上,脸上带着伤,只看到朦胧车窗里,坐在里面黑色西装的人缓缓地经过她的生命,就这样离她而去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站起来,把仅剩的完好的玫瑰,背起来,在水光倒影中,瞥见自己的眼。 那眼里有她陌生的神情。 她莫名地沿着那加长林肯远去的方向毫无目的的走动着。 世界从未有过如此安静,杂乱的街道突然停滞下来,没有灰色地带的交易,没有男欢女爱的暧昧,没有酒徒赌鬼的殴打。 最后,她在巷子的拐角那夜场电影院外面,看到了停在那里的车。 她遥遥地望着,望着那安静的车窗,望着她看不到的面庞和神情,望着那被车碾碎的一地酒徒斗殴后留下的玻璃碎片。 那一刻她甚至不能再加任何更多思考的,几步来到那车窗面前,吞了吞口水,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大着胆子颤抖地敲了敲车窗。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自己胸腔都开始疼起来。 那窗户竟然摇下来了。 空气的流动在此刻缓慢下来。 她对上他的眼,那瞳孔里淡淡的琥珀色倒映着她的脸。 他的五官出现在她眼前,这次,她真真正正地又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很深刻。 深刻的意思就是有人拿着一把刀,一笔一画地把他的样子刻在她孱弱又年轻的心脏上。 她忙慌乱地挑出自己最好最完整最美的玫瑰,献给他,用最大的努力说好一句地道的越南语,即便那声音依旧颤抖:“先生,您买花吗?” 她带着那样的希冀说这话,但余光中她看到了坐在他身边般配的如画报电影明星一般光艳的女人,从半落下的车窗反光镜上瞥见自己宽大的衣袖和瘦弱的身躯的时候,迟钝地改了口:“……好花,配好姑娘……” 几秒之际,她不敢再看他瞳孔里她涨红的脸。 林肯车里却伸出一节白皙的手,抽出他黑色西装外平整的pckket sare,接过她抵过来的玫瑰,缠起那毫无章法野蛮生长的倒刺,温柔地连同一张钞票放在她掉色的帆布包上,用浪漫的法国腔调优雅地回到—— “送给你,好姑娘。” 而后,缓慢地摇上车窗,启动车子,消失在雨夜里。 佟闻漓站在原地,没有听懂那句法语,她重复着那句话的腔调,猜想他大概是说了送给她的意思,但她有些遗憾地发现,原来他,真的不是中国人。 她低头看到那包裹着玫瑰的pcket sare,那色调浓稠地像是西贡的夜。 那钞票原封不动,那花浪漫明丽。 那是属于她的玫瑰。 漂泊 那晚的玫瑰被她锁在抽屉里。 她那个时候花了许多的时间研究了怎么制作永生花,爬上那巷子里最高的屋顶上,坐在那儿等着花干。 阮烟知道了,嘲笑佟闻漓纯情又文艺,说枯萎的东西应该葬在土里,四季才会更替,生命才会循环。 佟闻漓听完后同样嘲笑阮烟,说她才是腐败又迷信。 阮烟把佟闻漓夹在胳肢窝下,跟个小混混似的抬起佟闻漓的下巴,“小妞,晚上乐队排练,来不来?” 阮烟的妈妈让阮烟接手她的生意,但阮烟却喜欢玩乐队,这段时间一直在排练乐队。 佟闻漓晃晃脑袋,“不了,烟烟,我今天不去了,干完活后还得去一趟市场,买点东西。” 她眼睛里星星点点地跟她强调:“然后再买一束花。” “买花?” “嗯。”她点头,“买束石斛花,我阿爸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我怕明天去买,来不及。” “终于回来了吗,那我这幼儿园托管班班主任,终于可以不当了。” “你说什么呢。”佟闻漓反问,“我有那么小吗?” 阮烟把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跟个不正经的花花公子似的抬抬下去,“是挺小的。” 佟闻漓转头要去捂阮烟的眼睛,“你烦死了。” 阮烟躲着,笑道:“那行,你去吧,不过,你确定是明天吗,我听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台风。” 佟闻漓一愣,而后点点头,肯定到:“是明天。” 她扬脸,看向阮烟,“烟烟,先生的船只,从来不会延误,对吗、” 面前的姑娘巴掌大的脸朝向阮烟,她望着她真切的目光,只是迟疑了不到半秒,而后耸耸肩,把那点迟疑尽数去除,而后淡然答到: “当然。” * 佟闻漓那一夜睡的不踏实。 不知从何所起的风从屋顶上倒灌而来吹了一晚上后,第二天她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外的那几棵一人高的芭蕉已经被连根拔起。 但风雨依旧没有停。 她早早地就出发守在码头。 但那天,等到她手里的石斛花都谢了,她也没有等到归来的船只。 她其实早该知道的,为什么在期待归来的日期里,岸边却只有她一个等在那儿。 那天的天气里在记忆里阴沉的要可怕,她从没见过暴风雨要来临前的湄公河,狂风把树枝吹进浑浊的河水里,断裂的枝丫像是张牙舞爪的浮尸,波浪随着风敲着码头的停靠铁皮柱哐哐作响,码头上谁都不在,只有一个管事的还能冒着风雨把口岸的铁链拴上。 佟闻漓连忙拉住他,那大叔差点就忽略了在风雨中的小不点,连忙混着本地话的越南语在那儿说。“怎么还有人在这儿,刮台风了。” “大叔,您能不关闸口吗,我阿爸还没有回来。” “你阿爸?”那大叔在风中提高了声音,跟她解释道:“这么大的风雨不会有船靠岸的。” “不可能,我阿爸是给跟先生的船去的,返航的日子就在今天!” “先生的船?你没拿到抚恤金吗,先生的船队在外头遇到了暴风雨,回不不来了。” “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佟闻漓连忙追问道。 “出事了,出意外了!”有几颗雨滴落下来,打在佟闻漓的手背上,她抬眼看着塑料雨衣在风中哐哐作响的男人,只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周围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那大叔承受不了这岸边的风浪,掩着黑色的塑料雨衣走了之后,他刚刚说的话才迟疑地传到佟闻漓的耳朵里。 “这年头船在外头出意外,是很常见的,姑娘啊,你赶紧去工会大厅去领抚恤金吧,人死不能复生,但好歹先生仁厚,可是好大一笔钱呢。” …… 怎么会呢? 她阿爸说好,就是今天,会回来的啊。 先生的船从来就没有出过意外,是吗? 她发了疯一样地往回跑,跑到夜里五光十色白天闭门休息的那条街上,敲开麻将馆的门,阮烟母亲凹陷着双眼打着哈欠过来开的门。 “烟烟在吗?”阿漓大汗淋漓。 阮烟母亲神色不耐又暴躁,“我还想问你,她死到哪里去了!” 随后啪的一声,就把门扣上了。 佟闻漓站在原地,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她只听见自己的胸腔里,那心脏跳动的声音,噗通、噗通…… 天边的乌云翻墨一样涌来,异乡街道上零星地跑着几个人。 * 天地黑成一片,码头的风肆虐,卷着树杈树叶往车窗上撞,碰到阻力后,又孱弱地落在地上。 加长林肯里的后座,坐着两个男人,年长一点的那个两鬓微微发白,双手攒在一起,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一旁毫无表情的更年轻一些的人,又不安地看了看外面恶劣的天气,有些为难地欲言又止。 他干燥的唇瓣抖了抖,最后还是开了口:“先生,起风了,这儿不安全。” 身边坐着的人微微阖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但是未有动作。 中年男人捉摸不透此刻他的想法,只能依旧陪着坐在那儿。 等了许久,那男人才缓缓开了口:“盘叔。\" “在。”那男人连忙应声到,身体向前,微微弓着,很是谦卑。 “您确定那是意外。”这声询问没什么波澜,跟窗外肆虐狂风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是,先生,我找人再三确定过了,是意外。整条湄公河,没人敢做这样的事,没人敢和您做对啊。” 盘叔说完等着他的下一句,可他依旧阖着眼。 让人有些脊背发凉的沉默蔓延在车里,盘叔心里没底,他知道先生的完美主义到了比较极端的地步,他不允许出一点差错。但这次天灾出的又是人命,这事怎么样,也不是他一句轻飘飘真的不是意外就能盖过去的。 “这里头船长水手都比较年轻,遇到极端的天气没把握准,误判了前行的难度,才会出这样的事情。”盘叔只能再度解释,“先生——” “你现在能分析出这么多的原因,当初怎么不知道管好手下的人,既然年轻经验不足,他们是怎么能出船的。”他不冷不热地打断他。 盘叔语塞,看向坐在副驾驶上助理的后脑勺,想不出一句可以辩解的话,于是低下了头:“抱歉,先生。” 之后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在车厢内散发开来。 “赔偿金发了没有。” “发了,足够多,先生,没人闹事。”盘叔急忙解释。 那头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琥铂色的眸子淡淡地扫过他,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不痛不痒地看他一眼,但这一眼却让坐在一旁的人却不由地躲避。 他手边微微一动,门开了。 坐在前头的副驾驶上的助理打了把伞,连忙走到后面座位,撑伞开门。 先生撑伞,站在风中。 原本坐在车边的人立刻要跟出来,却被助理拦住。 助理:“盘叔,您请回吧。” “林助,我还有话要跟先生说。” “您回吧。”助理的身躯挡住他的视线,也挡住远去的站在黑伞下的人,“先生的意思是,往后商船的生意,还是交给公会里的其他成员吧,您年纪大身体不好,是该歇歇了。” “我……林助,您再帮我说说,出这样的意外,我也不想的,谁知道那海上突然起风浪了,这谁也没法提前预判啊,先生,先生,您不能这样……” “盘叔,您手下的人,没少借着先生的势收好处,哪怕您是真不知情,也有个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先生没有追究,您应该感到庆幸了。” 对面头发花白的男人一阵沉默,他手下的人收受红包的事情他并非从未听闻,但人情世故往来,哪能要求人人自持呢,在西贡哪有这样的青白世界的。 他还想为自己辩护几句,从他身后就出来几个保镖,拉着他就往另外一辆车上塞。 盘数喊着冤枉,林助转过身来,眼见码头狂风大作,身边的保镖上来询问,是不是要跟着先生,他抬头看到暴雨将至下的孤伞,摇了摇头。 “别打扰先生。” * 狂风席卷湄公河的河水,掀起一人高的黑色浪头,冲到岸边,跟只愤怒的巨兽一样,想要拼命吞噬岸边。 站在岸边的男人撑着伞,岿然不动。 风在耳边,浪在脚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随着闪电要过来的雷暴,看到大滴大滴的雨声势浩大地要过来。 今年西贡的天气出了怪的差。 他脚步回转,正要离开这场雨要登场的码头,却看到岸边有一个孱弱的身影。 如果不是她出声用着广东话,喊着阿爸,他一定会忽视她的瘦削和不起眼。 她踮起脚,抬起头,站在岸边的礁石,颤颤巍巍地就快要掉到浑浊的湄公河里。 可意外地是,她好像能站住,灰扑扑的衣着像一只水鸟,羽毛被打湿了之后,孤零零地站在唯一的礁石上,对着无边的河水呼唤。 他知道,今天是商队归岸的日子里。 商队出发前都是签过生死契约的,出了意外也有保险赔偿,这是这个颠沛的世道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接受人生别离的人懂得回家舔舐伤口,拿着那丰厚的抚恤金安慰人生至少还有另一种朝前看的寄托。 而不是一直等在这里,等一场一定会到的雨,等一艘再也不会回港的船。 * 佟闻漓知道,她等不回一艘再也不会回港的船。 但她没处可去。 堤岸潮湿的木板阁楼里是她等谢了的石斛花,她积攒了许多的钱财没有了意义。 她就这样站在岸边,青黑色的天压到她的头顶,跟她第一次来到西贡的时候一模一样,脚底下的石子膈得她疼。 那个时候的阿爸说,那是因为他们在海面上漂泊太久了,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再次重回大地,就像快要枯死的玫瑰重回土壤一样,有的能继续活下来,也有的,就会死在那不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上。 她从来都觉得,她才是那朵会死在西贡的玫瑰。 她日夜思念故乡,思念中国,思念广府,思念岭南。 阿爸却能活下来,他悄无声息地背起生活的诅咒,为的就是当初佟姑姑那一句“来越南吧,好歹我在越南还有点生意,总不会让你们父女俩活不下去。” 然而事实却是,姑父的场子里要申请牌照的时候,要用一个外籍的残疾人信息,佟阿爸就是最好的人选。 等事情弄好了,父女就住到了堤岸。 这儿定居着许多像他们一样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来到西贡的人。 她坐在那高高的门槛上,想念广东热腾腾的一碗肠粉,听着隔壁那条街上各种喧嚣嘈杂的声音,学着这里的很多适龄青年一样,背起书包,念完她本应该埋头苦读的高中。 农民工子弟学校里,她操着一口生涩的越南语,在归家之后去租来的田里修剪玫瑰,也会在休息日摆摊叫卖。偶尔抬头,瞧见西边落日余晖里透红的晚霞,被西贡的暮色惊叹到的同时想到故乡的天,是不是也是这样同样的美。 她十七岁的时候,知道原来背井离乡,原来是那样那样难以诉说的感觉。 来这儿的第一年除夕,佟闻漓难捱对故乡的思念,就问佟谷洲,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到故乡,回到中国。 佟谷洲安慰她说,等她上完大学,有了赚钱的能力了,她就能回到中国去。 佟闻漓为此很努力,即便越南语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为了能早日回到故乡,她总是乐此不疲的。 她因此谋划着带着来福去卖花,打算把回乡之旅提上日程。 “攒钱,买两张船票。”她坚定地说到。 佟谷洲喝着点土烧酒,久经风霜的脸红彤彤的,“一张就行。” “一张?” “你阿爸我就不劳我们小阿漓费心了。”他红着脖子,笑意盈盈。 “什么意思,阿爸,你不回去吗,我们是一块来的,当然也要一起走。” 佟谷洲摆摆手:“等你长大了,阿爸就老了,老头子折腾不动了,我就在这儿,这儿挺好的。” “可这儿,不是中国。”佟闻漓停下数钱的动作,秉直身子,坐到佟谷洲的面前,“阿爸,我想回家。” 她强调了一下: “你不用担心。” “等长大了,我养你。” 西贡的那个除夕里,十六七岁的少女就那一个梦想: “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 而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没地方可以去了。 再也没有人,能不计回报的,那样爱她了。 她变成了一个游荡在异乡的孤魂。 硕大的雨点落下来让人生疼,她抬起头,看着天,看着从上而下逐渐变大的雨势——她从没这样专心的,看过一滴雨长什么样子。 她总结了,那和眼泪差不多,咸得发苦。 雨水打湿头发,打湿她的衣衫,留下她单薄的脊背,像一只无头的水鸟一样,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随时会被海浪淹没的岸边。 那把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比远处的乌云还黑些,但却黑的均匀,黑的像是安静的夏夜。 那大伞完全可以笼罩住她的身体,一丝风雨也漏不进来。她抬头,之前落在她身上的雨水重得她的睫毛压得睁不开眼,眼前的人是模糊的。 但她还是在这一片模糊中认出他了,她藏起来的玫瑰也认出他了。 他什么都没说,就站在她身边,陪她站在那泼天大雨中,直到夜色沉沉,诡异的雾气升腾,那银灰色的伞柄来到她的面前,像是要递给她。 她听到他说的,是用她熟悉的,字正腔圆的中国文字,即便他说的是,是无比残忍的事实:“节哀顺变”。 她在那种无助和不安中确定一个荒唐的事实,他和她一样,是中国人。 他们说着同种语言,用着同样的文字。 身上流淌的一定是密不可分的血液。 漂泊 那一天的后来,是阮烟把佟闻漓拖回来的。 她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蹲在那岸边危险的礁石上,瘦弱的肩膀边抵了一把伞,像一只灰蒙蒙的野蘑菇奇怪的从顽石上长出来。 她身边两米远站着一个陌生的带着墨镜的男人,像是一个有钱人的保镖,保持着距离地像是看着她,直到阮烟出现 她就躺在小木床上,许久许久地不说话。 阮烟出去买了碗粉,淘到的二手日式小灵通就响起来,她摁了接听,嗯了一声后就挂了。 她站在那儿等人,想起阿漓那个不大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烟味的家,就在巷子口转角打开了烟盒,从里头叼了根烟,另一只手绕过提着那碗粉的手的胳膊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来。 一阵摸索,她还没拿到,眼前就跳跃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火苗,柔柔的蹿起来。 眼前男人光着上半身,古铜色的肌肤外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身上肌肉健硕,靠在墙角,拧着眉头递上他的火。 “来得真快。”她挤出那点邪邪的笑容。 “那小孩,怎么样。” “什么小孩,阿漓就比我小一岁。” “看着跟未成年似的。” “我跟你说,你可别当着人家面这么说,阿漓难过,我也难过。” “我知道,我就是把东西给你,给完就走。”他递过来一只腰包。 阮烟没动,在那儿吐着烟圈:“这什么?” “你不说搞乐队吗。”他往阮烟面前一塞,“再加上那小姑娘出了事,你不可能不贴钱帮人的。” “个人有个人命。”阮烟单手插兜,送烟入嘴。 她嘴里的烟被ken撤下,“你心肠要是跟你嘴一样硬就好了,我还不知道你。” 阮烟没了烟,手空出来,拿过袋子,发现里头的钱还挺多,她摇摇头,“ken ,你这钱,我可还不起,你要不睡了我?” ken被她气的不清,半句话没多说就走了。 阮烟看着那些钱,又从兜里掏了一支烟出来,她遥遥地望见佟闻漓家门口,心里思忖: 实在不行,她就带上阿漓吧,街边卖唱也好,睡桥洞也好,跟着她苦是苦了点,好歹不会饿死。 但她又想起阿漓本该灿烂的未来人生,想起她日常挂在嘴边的回到中国,或者两个人鬼扯到的周游世界,又觉得她跟着出身不明又劣迹斑斑的自己,到底还是学不到什么本事,挣不到什么未来。 * 阮烟回到佟闻漓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屋子里无人开灯,她叹了一口气,把粉放在桌上,坐在桌子边,也没开灯,也没去叫人。 她就这样陪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人坐着,消磨这白日里最后的一点光阴。 这样的无声持续了几日。 她每天都来,来的时候,阿漓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但好在,她带来的粉,她至少,一天会吃一顿。 阮烟知道,小玫瑰需要时间愈合。 失去亲人的痛,她安慰不了,只能陪着她。 直到那持续了一周的雨停的那天早上,阮烟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原先缩在角落里的人不见了。 她去阁楼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心下着急,怕佟闻漓一个想不开,来不及加上外套就冲到外头,拿出小灵通想找ken帮忙,却在院子外面那棵比一人还高的芭蕉树下看到了她。 雨刚停,阿漓穿着那双裸色老爷凉拖鞋,白皙的脚掌落在淤泥污渍的青砖石板上,微微抬着头,仰着脸看着那芭蕉。 “阿漓,你看什么呢?”阮烟过去拉她。 她缓缓转过头来,空灵的眼神里什么神色都没有,张了张嘴,出声,“烟烟。” 阮烟顿时就心被扎了一下,她挪过眼,闷声道,“嗯。” “阿爸一定希望我好对不对。” “是”。 “所以我要继续去上大学。” 佟闻漓转过来,原本涣散的眼神里慢慢地有了一些光彩,“抚恤金,是我阿爸留给我的,那是我的东西,是不是。” “我要去拿回来。” 说完之后,她没等阮烟反应,就去洗漱打理自己。 阮烟知道她想通了,其实她做什么事她都会支持她的。 她站在卫生间蓝绿色的琉璃花纹玻璃前面,余光瞟到水桶里养着的那几朵玫瑰。 他们挨过这场暴雨,依旧含苞待放。 里面的水声停止。 她敲了敲门,“阿漓,抚恤金我陪你一起去要吧。” “没事烟烟,我自己能去,我姑姑是我阿爸的亲妹妹,再怎么说,这也是家里的事情,你别跟着蹚浑水。” 她说的极为坚定,像是早就想好了。 阮烟当然知道,佟闻漓那个姑姑心眼多着,不像是好应付的人。 “你现在单枪匹马的,要不回来的。” 卫生间玻璃门一开,擦着头发的佟闻漓出来,她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烟烟,从今往后,我要靠自己了,不是吗?” 阮烟一愣,下一句劝阻的话说不出了。 * 佟闻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靛蓝色的棉麻材质。 她从家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街边的所有人都平常一样,好似那阵暴风雨没有来过一样,也好像无人在意是否有一艘船,那夜无岸可靠。 佟家姑姑在西贡的闹市区,姑父是个越南商人,夫妻俩有一个儿子,在当地住着独栋的小高楼。 父女俩刚来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独栋的客房里,她见过佟家姑姑欢喜地给她送来许多她口中价值不菲的衣服,也从那些所谓的名贵货中看到明显就是有人穿用过的破旧。 她刚进了院子,佟家姑姑早早就看到了,她带着哭腔步履蹒跚的过来,抱着佟闻漓直呼孩子命苦,母亲抛下他们跟别人走了,她那可怜的哥哥又命丧湄公河。 哀痛声哭天抢地,引得佟闻漓身后的来福高声吠叫。 佟家姑父从屋里赶出来,踹了来福一脚,嘴里骂着,“不知死活的贱东西!要不是我们,你就是条野狗,谁是你主人你不知道啊!” 来福依旧龇牙咧嘴。 佟姑姑扶着阿漓往屋子里走,佟闻漓转头,看到姑父拿了根棍子就追出去,来福见状跑走,可又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佟闻漓。 “姑父——”佟闻漓叫住他。 她张了张嘴:“不过是条狗。” 姑父这才愣了愣,而后堆起少有的和蔼笑容,“是,不过是条狗,畜生罢了。” “快别在屋里站着,快进去,屋里凉快。” 佟闻漓随着夫妻俩人进来,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放了一桌子菜,其中的一盘虾她一眼就看到了,是她来西贡后唯一咬牙买过的那种,也是佟谷洲走之前,佟闻漓还闹着小别扭的那个。 这一餐饭吃下来,佟家姑姑嘘寒问暖,说起佟谷洲的时候哀叹他的命不好,车祸失去一条腿,老婆狠心抛弃爷俩,眼见阿漓成人了要有出息了,偏偏又出了这种祸事…… 这一连串细数,倒是让佟闻漓都开始有些怀疑,姑父的厂子准入许可证办好后,借口说家里不宽裕,当天就让他们父女搬去堤岸的人是不是他们了。 “阿漓,你往后,就跟姑姑一起生活吧。” “是啊,总归我们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佟闻漓看着一桌子美味,看着对面泪眼婆娑的两个人,借口说,自己有些困。 佟家姑姑连忙就安排她吃完后,去她的房间睡一觉。 重点强调了,是她的房间。 她草草吃完后,由着姑姑安排去午睡休息。 她趴在凉席上,吹着电扇的凉风,想起闷热的堤岸的那个木板阁楼。 佟家姑姑说,让她留下来,说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的时候,她多想,那要是真诚的该有多好。 要是那样的话,她的人生也不必像此刻一样,成为一株无地可依的浮萍。 她起身,从房间里的窗户翻出来,那蓝绿色窗外有一个阳台,正对着楼下那草坪。 这个时候,姑姑他们习惯地就在那儿修剪花草。 佟闻漓趴在墙角,果不其然,她听到了姑姑和姑父在那儿讲话。 “你说阿漓这丫头,怎么突然来了,她该不会是知道有抚恤金的事吧。” “知道又怎么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放心,先让她依靠我们,安顿下来。我早就安排好了,三街区那个王老板,托人正寻亲事呢,到时候,就扯个谎,让那丫头见上一面,那王老板是怎么样的人物,就没有他拿不下的人,这一来二去的,咱们就和王老板攀上亲戚了。” “哟,你这姑姑当的,王老板可是要四十了,你那侄女,我可听说了,往后可是外国语的高才生,你可是真亲姑姑啊。” “四十怎么了,人王老板多有钱,以后能亏待得了她?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什么用,要我说,我哥就是心眼实在,要不是要供她去升大学,能把自己的一条命丢了。一辈子没活出个人样来,做什么都是失败的。要不是你缺那证件,我能大老远地把这两个拖油瓶费心费力地弄到这里来。” …… “汪汪!” 两人还没有合计完,来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站在两人对面,高声吠叫。 “我说这死狗怎么这么难受,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姑父要动手。 “哎。”姑姑拦住,“弄出这么大动静,等会人醒了你怎么交代,这狗跟那傻妞一个德行,吃软不吃硬,你去,厨房里拿块肉来。” 而后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佟闻漓隔太远了,听不到。 不一会儿,姑父就从厨房里出来,端出来一碗满满当当的红烧肉,丢在地上:“吃吧,小畜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来福警惕地看着两个人。 两人互相给了个眼神,站得远了些。 来福站在原地,那肉味直勾勾地叼着它,它往前几步,凑上鼻子,确认那是吃的后,更往前了几步。 “瞧吧,我就说,跟它主人一样,傻的可爱,那肉里我可放了不少好东西。” 来福要咬上那肉的一瞬间,草坪上传来一声大叫:“来福!” 它立刻竖起耳朵,不带犹豫地奔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糟了!快拦住人,别让她跑了!” 洋洋得意的男人拿了棍子,连忙追上。 佟闻漓已经从阳台上下来,她叫上来福,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身后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男人不堪入耳的威胁和恐吓。 “跑不了的小畜生,你阿爸都死了,你能跑去哪里,你能跑去哪里!” 佟闻漓只是咬着牙,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跑出院子,跑出绿道,跑到嘈杂的人声鼎沸的街道里,对着身边的来福大声喊道:“跑!来福!跑!” 跑起来,跑起来,让脚下长起风来,快逃离这里。 逃离那些不堪而入的谩骂,逃离这种受人摆布的陷阱。 集市的流动摊贩被他们掀翻,街道两旁的瓜果被他们踩烂,芭蕉叶的锋利边缘划破手臂,密林里惊起一群飞鸟。 跑到他们无路可退,街道的尽头,是富人家的高门大户。 佟闻漓在那儿喘气,隔着铁栅栏,她看到在她搅弄尘土风云的时候,里头的庄园,摆满了精致的下午茶。 她发现那高墙的下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 身后的人要追上来了,她想都没想,抱过来福,让它先进去。 而后,自己一头钻了进去。 身后的人在这个时候追上,猛烈的摁着门铃,屋里的安保也看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拿着电棍赶来。 她慌乱地看向四周。 仿佛就是那命定。 佟闻漓在人声鼎沸的狼狈追赶中,在越过所有人的抓捕中看到了他。 他坐在那儿,云淡风轻地喝着茶,与来人交谈,仿佛这一场闹剧并不能打扰他一样。 一瞬间,佟闻漓鬼迷日眼地抱起来福,冲出人群。 人群没料到她要强冲,防她不住。 她一个箭步,几乎是跪在那个人的面前。 身后是海啸般的追赶和指责,也是如火山迸裂般的赛博朋克末世。 她抖了抖嘴唇,说的话让自己都不敢相信: “先生,您能带我走吗?” 寄居 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声响,佟闻漓的大脑中只剩下一根断了的弦嗡嗡嗡的声音。 她没头没尾的,大脑里出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那是她在那个画面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如此赌博,如此莽撞。 对他来说,她的闯入应该就跟初秋时节掉下的一片落叶一样的不起眼,要拒绝她这样不知道从哪里闯出来的穿的破败又贫苦的人是没人会觉得意外的事情。 可真当他不言不语地放下手里的茶杯盏,像是有些恼他的小憩被打扰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掠过她的时候,顿了顿脚步,而后轻启唇角,说的是:“走吧。” 她这才讶异地抬起跪麻了的腿,颤颤巍巍地跟在他身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跟着他从正门走了出来。 就这样,做梦一样。 安保心虚地收起自己的电棍,追逐她的人被高耸入云的铁栅栏挡在门外,就连那高门大户里的主人也亦步亦趋地送他们出门。 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带走她,解救她人生的困顿。 黑色的林肯徐徐开来,停在他们面前,驾驶员下车习惯地给他开门,眼见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佟闻漓,于是绕到另一边,也给她开了门。 前面的男人背对着她,见后面迟迟没有反应,于是转过来,背着手,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回答为什么又不走了。 他转头过来,见到眼前的小姑娘怯怯地指着身边的那条狗,哑声道,“先生,我能带上……带上、来福吗?” 他站在那儿,秋水目淡淡,点了点头。 佟闻漓于是抱起来福,让它弓着背,贴着自己。 车里宽敞,她缩在角落里,踮着脚尖,怕鞋底上的脏污落在他的羊皮毡子上。 “抱歉。”她说着中文。 先生抬眼看去,那如她一样瘦弱的狗被她抱着,它的四肢也都朝着她,即便那样会弄脏她还算平整干净的衣服,她也怕弄脏这车子里任何一处地方一样的手足无措。 他不言,眼神不再看她,而是看向窗外林林总总的景色。 等窗外的景致换成那上个世纪建成的依旧落败的中式建筑之后,上个世纪的繁华不在,烟馆、柳巷……以及一切充斥着那些年逃离和搬迁留下来的故事感。 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突然轻声说到:“先生,我到了,方便我下车吗?” 他转过头来。 佟闻漓触碰到他的目光了,他之前一直在看窗外,腾给她自如的空间,而等他转过来的时候,半边的日暮残光零零散散地落在他身上,琥铂色的瞳孔里深深浅浅,白色西装上的点点坠光让她不敢抬头。 他淡淡开了口,声音深沉与动听:“他们知道你住在哪,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用了陈述句的语气。 言下之意佟闻漓听懂了,她回去,依旧面临那样的处境。 异国他乡,她暂时无从打算。 佟闻漓脚尖因为一直踮起又抱着来福,微微发抖,这种发抖传递到来福的身上,就变成了它滑稽的被动颤抖着。 它显然不怎么舒服,胆怯又无助的时不时从嗓子里发出轻声的呜咽。 佟闻漓抱歉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却伸手过来,她下意识往后一缩,但他的手没有触碰到她,而是落在来福的头上,宽大的手掌能覆盖它充盈着尘屑与杂毛的脑袋。 它当下战栗的身子就好了许多。 他于是单手,揪起它的脖子毛领子,把它放在车底上覆盖的柔软羊毛垫上。 来福显然是只难以拒绝对舒适和奢侈的狗,它原先的不安在感受到毯子的舒适的时候消失殆尽,转了一圈,摇摇尾巴,乖顺地躺在她脚下,仰着头一直看着佟闻漓。 佟闻漓抬头。 他秉直了身子,望着她淡淡地说:“路还长。” 像是得到了某种准许一样,她终于是把自己的脚尖也放下来,脚底在触碰到充盈又柔软的昂贵织物的时候,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疲惫不堪的心才有了勉强喘息的机会。 就像他说的,路还很长。 她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人生也不总是充满着理智,冲动和荒唐或许也不用背负上愧疚。 整个人松懈下来后,佟闻漓闻到了车上淡淡的味道,那味道不像是花香果香,也不像是草木香,而是一种檀香,清幽地从鼻尖穿过,让人想到寺庙禅房里的青烟。 她抬眼望去,身边的男人用手支着头,闭着眼休息。 她料想那味道,应该是从他身上飘过来的。 他的花,他的伞,以及他今天的帮助,有些让人恍惚。 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也配与他并肩平坐吗? * 车子最后停在佟闻漓之前看到过的玫瑰庄园面前。 那些拥有一次生命的玫瑰,在看到她的时候,纷纷表示惊讶和不解。 她还未来得解释,她凭什么能得到入场券的时候,一直坐在司机边上的那个助理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他穿了一身得体的西装,举手投足之间体态儒雅,他微微点点头,对她说到,“小姐您好,天色有些晚了,我带您去您的房间,您先休息一下,晚一些,有人会来给您送晚餐。” 佟闻漓这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前头已经先行往前走的人,忙不迭地跟上,“先生——” 原先迈上台阶的人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站在下面的台阶上,要费力仰头才能在夕阳余晖下真的看到他的脸。 他的鼻梁很高,眼神深邃,棱角分明,但不是欧美的那种长相,更像是沉淀的墨,启封的月。 她嘴唇微微发抖,而后问到:“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她其实能听出助理的意思来,她要问个明白,想要得到他的一个明确的准许,于是她选择这种不聪明的办法,直白地问他。 但他却轻笑一声,“你这不已经,住进来了吗?” 他说完后,站在台阶下的姑娘没动,只是眼眸垂下去,思绪难猜。 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对他来说轻易的事,对她来说,或许不那么容易。 于是他把整个人都转过来,朝向她,问到,“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佟闻漓。”她抬头,慢慢地答到。 “哪三个字?” “单人冬,闻漓江水的闻漓。”佟闻漓这样解释道。 他点点头:“佟闻漓。” 之后他微微扬着眉问到:“广东人?” 佟闻漓一愣,点点头。 于是他弯腰下来,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伸出他的手,像是要与她握手:“佟小姐,您好。我是易听笙。” “日勿易,听笙竹声的听笙。” 他用了和她介绍自己的一模一样的句式。 她抬头,他带着肯定的眼神,礼貌又谦和地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像是示意她握上。 他的手掌比她的宽厚许多,但骨节瘦削,修长儒雅。 她尝试着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他只是绅士地碰到了她的前半截指节,“预祝你这段时间,住的愉快。” 而后真正地消失在台阶上。 佟闻漓依旧站在那台阶下。 她得到了那样的准许和欢迎,但她依旧不敢往前再踏入一步。 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先生的存在,本就是解救渺小如她脆弱如她这样的普通生灵,还是他得体的修养和礼貌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唐突的打扰,又或者,那里面,是不是本就是因为某些同情和愧疚。 ——她听说先生这些年在西贡,从未有过像这次船难一样大的损失的意外。 寄居 佟闻漓真的住下了,和来福一起,就住在庄园后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阁楼里。 法式的庄园里到处都是白玉色的雕花石柱,圆拱形的门廊窄桥边上种植了茂密的热带植物。偶尔遇到雨天,佟闻漓在老虎窗上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大片绿色的植物,也看到庄园深处连绵大片的玫瑰园。 有时候,她能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清晨读书的先生。 庄园很大很大,但却只有他一个主人,打扫卫生负责安防的人,大多都说越南语,先生似乎不怎么会说越南语,庄园里的仆人有什么事要跟他汇报的时候,说的是越南语,他回的是法语,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佟闻漓用越南语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以为她也是越南人,才跟她说了法语。 当然,佟闻漓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他会说越南语。 她虽然住在那儿,却依旧会在这个城市未苏醒时,去花田摘那些玫瑰。满载而归后,她会去大理石铺就的客厅茶几以及扶梯拐角、茶几玄关……每一个有花瓶的地方,都放上她的玫瑰——那是她暂时能拿得出的最好的回报。 等到她完全插好后,先生会在这个时候从二楼下来。那是他的起居室,除了他的生活助理外,没人能上去。她就站在楼梯口,像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一样,真诚地说一句:“先生早安。” 他会报以微笑,而后穿上助理递上来的外套,匆匆乘车而去。 他走后,偌大的庄园就恢复死气一般的沉寂。 佟闻漓也不会留下来用餐,而是乘着早集市出了门。 她背上背篓,去了之前和阮烟经常去的摊贩口,果不其然,就在那儿看到了她。 阮烟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阿漓,你去哪里了。” “烟烟,你能陪我回趟家吗,我想去拿几身换洗的衣服。” “走。”阮烟一把拉过她,又回头看了看,确定身后没人跟着,一起往佟闻漓家的方向走去。 佟闻漓三言两语就把昨天的事跟阮烟讲了。 阮烟听完后,站在门口替她望风,交叉抱着双手,一脸义愤填膺:“呸,咱的人生是他们能随意比划的吗,也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德性,什么狗屁姑姑,人贩子都比她有良心,亏她想得出来,那王老板出了名的色批一个,腌臜手段臭名昭著,她怎么不把她儿子送过去给人家搞呢……” “烟烟。”佟闻漓打断她。 阮烟抬抬眉,“还有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佟闻漓攥了攥她的衣角,表示她没事。 阮烟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担心,叹了口气像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这地方你不能待了,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要不住我那儿去。” “你不是跟你妈妈住一块吗?”佟闻漓抬起收拾衣服的脸。 阮烟想起昨晚上阮婷还带着男人回来睡在她对面呢,她想起那画面,挥了挥手,“当我没说。” “我会早点搬出来,尽量不打扰人家。”佟闻漓收拾了几件衣服出来。 “嗯。你住在一号公馆,你那个姑姑暂时肯定不会打你主意了,毕竟有先生罩着,他们不敢的。不过话说回来——”阮烟眯着眼,看向佟闻漓,斟酌到: “阿漓,你防着点,先生他、毕竟是个男人……” 阮烟说完这句话之后,佟闻漓有三秒的放空,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阮烟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刹那脸红,连忙摇头:“烟烟,我们差好多岁,那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再绅士体面的男人,扯下那张人皮也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佟闻漓显然对这一块涉猎未深,于是她歪着脑袋,认真地问:“Ken也是那样的吗?” 阮烟愣了一会,而后笑出来,她盯着佟闻漓,笑得越来越大声,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一样。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她。 她摆摆手,“哈哈哈哈,我不知道,我没睡过ken。” 佟闻漓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自己衣服,扯开这个话题:“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好好好,是我误会你们纯洁的感情了,他呢,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呢,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烟烟——”佟闻漓转过来,“你知道,先生的中文名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易、听、笙。”她说的是中文,怕阮烟听不懂,放慢了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跟她说。 “听上去还不错,在你们中文里,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佟闻漓摇摇头,她解释不好,“总之,这个名字,很衬他这个人。” 用了比拟,阮烟就更听不大懂了,“那他也是中国人吗?” 佟闻漓摇摇头,她不知道,阿爸说他不是,可他的中文说的那么好。 “总之。”佟闻漓收拾好了,“我会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的,我会想办法,讨回钱来的。” 阮烟:“想什么办法? ” 她这一问,倒是把佟闻漓问倒了,她承认,她现在,的确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走一步看一步吧。”佟闻漓上前,拍拍阮烟的肩膀,像是安慰她,“别担心,烟烟,那是阿爸留给我的最后东西了,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嗯,你做什么事,随时跟我说。”阮烟掏了掏自己裤兜,从破洞牛仔裤缝合起来只剩一个缝缝的地方拿出来一只小灵通,“给你,我号码存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九几年的时候,这玩意是稀罕物。 佟闻漓:“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还有一只。” “你哪里弄来的?” “Ken他们俱乐部去日本打比赛,弄回来几只。” 佟闻漓接过,新奇地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夸赞到:“ken可真是个好男人。” “那是,老娘要睡的男人,能差吗?” 佟闻漓傻里傻气地一咧:“那祝你早日得到ken.” “行了,走了,送你回去。” 佟闻漓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阮烟,“等等,烟烟。” “怎么?” “你过来。”她拉起阮烟,到后院。 狭窄院子里像是堆着个什么东西,用红绿蓝白的遮雨布盖着,佟闻漓跑上前,费力地把遮雨布掀开,“烟烟,帮我。” 阮烟疑惑地也帮她掀着。 遮雨布被完全掀开的时候,阮烟才发现,这下面是一辆还算保养得当的摩托车。佟闻漓站在那摩托前,拍了拍摩托车的机身,对阮烟说:“烟烟,这是我阿爸的车,我打算,把它送给你,虽然,它不是什么名贵的车,但我阿爸疼惜它,保养的还不错,现在他不在了……” 她说到佟谷洲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哽咽,然后她依旧带着笑容,继续拍拍身边摩托车流畅的线条,“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带它走吧。” 阮烟站在那儿,许久没动弹。 傻东西,这是她现在最值钱的东西了,以后遇到个事,卖了也能周转一下,她一个人活的艰难,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我不要。”阮烟摆摆头。 佟闻漓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她身高比阮烟要矮一些,于是她要仰着脸,才能直直地把自己的眸光映射到她的眸子里,轻轻地说到: “烟烟,你收下吧。” “我想让再让它跑起来。” “想再见到它奔驰在西贡的大街小巷,想再听到那熟悉的轰鸣声。” “你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了。” 她轻轻柔柔的,举重若轻地说着自己的愿望。 这让阮烟的心像是被戳了一下一样,她没法做到再拒绝她了。 于是她闷声道:“钥匙。” 佟闻漓连忙搜刮了一圈,拿出钥匙来给她。 阮烟晃了两圈,把钥匙插进车子里,身高如她,脚尖也就勉强踮到地。 车子迅速在狭窄阴暗又潮湿的院子里闪出一道轰鸣声来,阮烟掉了个头,不知从哪里掏出副窄边斜长墨镜,学着西洋礼节,俯下身子伸出手掌邀请: “来吧!我的西贡小玫瑰,送你一程。” 寄居 阮烟开着佟古洲的那辆车把佟闻漓送到闹市她卖花的地方。 夏天的夜里天气变化诡异多端。 佟闻漓收摊之前阴沉沉的风就已经起来了,她绕着堤岸四通八达如毛细血管一样巷道回到自己曾经住的地方,差点就撞上姑姑佟艳红。 阮烟说的对,她自己这儿,暂时住不了。 于是佟闻漓在大雨来临前返回了一号公馆。她没从大门进,只小心地绕到侧边门佣人出入的那个口子,侧边门的安保发现是她,没有难为她,给她开了门。 佟闻漓点着头说谢谢。 电闪雷鸣的夜里,庄园却安静又诡异,白日里一尘不染的白色墙面上倒映着树枝乱飞舞做一团的黑影。 公馆很大,佟闻漓要摸到自己住的阁楼的时候,路过主厅,发现主厅里点着幽幽的路灯光,对开的窗户被风吹的哐哐作响,白色纱布窗帘在黑夜里翻飞,大雨即将而下,雨水脏污,终会打湿窗户和地板。 她放下自己的东西,在要路过主厅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她像是怕弄脏地板,脱了自己泥泞返回的鞋子,轻声地迈入冰凉的倒映着灯火的房子。她身体轻,走起来路,跟只夜里不发出声音的黑猫一样几步来到窗户旁边,费力地伸出手去,勾着那窗户的把手。 窗户开的极大,她踮脚,伸手出去后,雨水顿时细密地打在她的手臂上,连带着落在她微微探出的头上,她一咬牙,勾到窗户把手,一使劲往回一拉,随着窗户的落下,她没撑住身子,扶着刚落下的窗户把手,身子和脸侧朝里面。 她这一个不稳,才发现,白纱窗联袂翻飞的黑夜里坐着一个高大、嶙峋的身影。他只穿了一件跟夜色一样浓稠的睡衣衬衫,那纽扣系的极为不规整,袒露的线条像是时不时暴露在雨里的闪电。 狂风大作中,他身上充盈着黑夜暴雨的狂野,与白日里温和绅士的形象很不一样。 他手里秉着一杯红酒,单手拧着一支雪茄烟在黑夜里闪烁着猩红的光,就这样意味不清地看着她。 昏稠的光线是描绘精壮男人的最好的工具,她刹那脑子里想到的就是阮烟说的“再斯文体面的男人,扯下了人皮也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佟闻漓大吃一惊,她连忙退后几步,撤回到窗帘后面。连声说着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您在那儿。” 那头的男人低低应了一声,没责怪她的打扰,过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伸出一截手臂,和佟闻漓的狼狈比起来,他很轻而易举地就把窗门关上了。 所有翻飞的白纱窗这才像被抽走了生命一样无力地垂落下来,佟闻漓又见到了规整的他,不似刚刚那般坐在风中看不清样貌。 他把红酒杯放在一旁的红木雕花长桌上,靠在窗户边上,“才回来?” “嗯?”佟闻漓反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连忙接话到:“是,夜里下起了雨,于是回来的晚了些。” 原先站在黑暗中的男人抬眼看去,站在昏黄灯光下的人,额头上还浮着一层细密的雨丝,的确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听管家说她日日还依旧出去卖花,餐餐不留在公馆别墅里用。 “生意还可以吗?” 像是寻常的寒暄。 佟闻漓想到了自己今晚的不顺利,但是依旧迟疑地说了一句,“还可以。” 继而她像是想到什么,又填补了一句:“先生,我不会打扰您太久的。” 这话后,他没接。 过了一会后才缓缓出声:“你姑姑姑父那儿的事,办妥了?” 佟闻漓微微讶异,但后又表示理解,他这样的人,不用主动去让人调查,他手底下的人也会把她的情况都摸清,也许也是因为对她调查清楚,了解全面,才让她留下来的吧。 佟闻漓不语。 于是他又说到:“我有个小忙,或许还得劳烦佟小姐您。” 佟闻漓没想到自己还能帮上他的忙,忙接话:“您说。” 他过来,坐在长桌上,淡淡的疲惫减散开来。 “过两天庄园有个小型聚会,我听奈婶说这几天的摆花都是佟小姐您做的,想让您帮忙布置一下当天的户外花桌,不知道您是否有空。” 他话说的客气,能帮他的忙她当然是乐意至极,佟闻漓点点头:“没问题,先生您希望,当天是什么花?” “玫瑰。”他不假思索,“涉及到的费用,我会一并结算给您。” 玫瑰吗?佟闻漓有片刻的晃神,是真的因为要开派对要用到玫瑰花,还是为了照顾她生意啊。 她这头正想着呢,那头淡淡一笑。 “你不必多想,要是你觉得我是照顾你生意了,那这样,花的钱,我按照市场价折算给你,修剪布置的钱,就当你住在这儿的食宿费,就当我占便宜。” 佟闻漓眨了眨眼睛:“那您还是在照顾我生意。” 他掀开眼皮一瞥。 说起生意,眼前的姑娘像是盘算了一番,浅浅的瞳孔里灌进灵动,散去了许多从前经常流露出的胆怯,这让他也不由地想多问一句:“怎么说?” “我的修剪布置,值多少钱,您这儿的食宿,又值多少钱,两者并不对等。”她侃侃而谈地对比着两者,“这样算起来,总是我划算些。” “哦?那你做生意,图的是什么?”他坐在佟闻漓对面,灯火柔软,他声音轻飘飘的,让人整个人放松下来, 佟闻漓想了想,咧开嘴笑:“图的就是我划算些。” 他轻笑一声,像是满意她的回答,秉直身躯靠在椅子上,把悠长的雪茄烟往自己嘴里送,而后不过肺地吐出来,点头道:“很上道,小奸商。” 他这话说的揶揄中带点亲昵,烟雾瘴气里他眉眼松懈,突如其来的雅痞和浪荡气中和了从来体面的温和和绅士。 青烟迷离,佟闻漓看出了神。 * 她很惊讶于他们之间的这种放松的对话。 好似在那个雨夜里,以她撞破他一个人的沉浸为代表一样,她得到了某个,能待他像阮烟一样抛去其他世俗地位的一个机会——虽然第二天清晨,她依旧和来福一起,站在楼梯边,跟所有人一样说着先生早安,在他轻轻点头的回应中目送他离开。 但在奈婶依旧问她早饭想吃点什么的时候,佟闻漓不再连连摆手。 “有粉吗,奈婶。”她用越南话问到。 奈婶倒是觉得有些惊讶,而后又依旧保持那种谦卑和礼貌:“有的小姐,我去给您做。” “我自己可以做。”佟闻漓先她一步,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您不用叫我小姐,叫我阿漓就可以。” “好的阿漓小姐。”奈婶依旧这样应声到。 佟闻漓无奈,但也不反驳,跟着年长的女人进了厨房。 在这之后,她开始忙过两天聚会派对。不仅是两日后的聚会,就连平日里那些掉种在花墙外面和庄园深处的玫瑰也变成她打理的了。她知道,先生还是在帮她,她的窘迫是她难言的苦难,他仁慈又大方地把这个活交给她,为的是维护她小小的、倔强的自尊,她想把它做好。 她蹲在花田里,挑选出最好看的花骨朵,每一朵都是含苞待放的那种,细致地装在白日光下透着淡淡彩虹光的琉璃瓶里。 派对的场面做的很宏大,她一度都觉得自己花田里的花不够,让阮烟帮忙介绍了找了别的渠道,那装满一卡车的玫瑰到场的时候的确是让人咋舌。 即便他的庄园里多的是栽种的玫瑰花,但那些,是长在他庄园里的生命,而不是用来当做装点后就废弃的装饰品的。 但真的举行派对的那天,先生却没有出现。 庄园里来了许多许多漂亮的姑娘和名人商贾,佟闻漓听奈婶说,这些人里大多是拍电影的,各种各样出现在荧幕上的明星名人聚在一堂,资本大腕觥筹交错。其中站在中间的那个女人,卷着一头大C字的波浪卷,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吊带晚礼服。奈婶说,今天的派对就是为她开的——她的庆生宴。 佟闻漓和来福蹲在草坪后面的花木里,她眼见她布置好的玫瑰花海里,月光下今晚的主角皮肤白皙剔透,靓丽勾人,身形苗条。场上不乏有绅士的宾客邀请她跳舞,她有时笑而不语地拒绝,有时也会欣然接受。随着音乐响起,她的裙摆拂过地上摆放的玫瑰花,惊落一地的花瓣。 那是那个跟电影画报一样漂亮的女人,是坐在先生旁边的那个人。 他为她的生日,大开庄园的门,零点十分,天空爆裂烟花,佟闻漓料想那个美丽的姑娘的一岁一年,应该恢弘又深刻。 佟闻漓坐在草丛的地上,从她的视角看出去,天空中散落许多许多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炫□□光,而后她低下头来,又能看到花瓣粘在人的鞋底,裹挟被碾做黄泥。 直到酒醉人酣而散,宾客相继被一辆一辆名贵高档的车子接走之后,奈婶打发人,把一筐一筐的玫瑰,尽数丢了。 佟闻漓却带着来福悄悄跟出来,她从那些有些颓败的花丛中,找到尚且还有生命力的那些。 她拿了个奈婶收拾出来的不要的废瓶子,灌满了水,小心地把她能救回来的那些玫瑰拢在一起,插进瓶子里。 她沉浸自己的动作,没发现高墙下早早地就停着一辆车。 * 黑色的车里没有四季,只有后座的一个人。 来往的宾客踩破了庄园的门槛,他不过是大方地借给地方,本意上不想有应付那些不必要的场合,就在车里躲懒。 他熄灭着灯火,开着窗在那儿抽着烟,眼见她唐突地闯入他眼底所能达的画面里。 复古色调的黄釉色调下,殷红玫瑰在夜里盛开的正美。 眼前的姑娘像是觉得自己的作品完美,虽然依旧蹲在地上,头顶上的光泄不进她那个低矮的墙角,但她举高了手里的瓶子,让那些本该在阴暗角落里被抛弃的玫瑰重新沐浴到光明。 她仰着头,用广东话说到: “生日快乐啊,佟闻漓。” * 佟闻漓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奈婶拉住匆匆忙忙的她,变戏法似地变出一碗面来。 她还强调了这不是粉,这是她去中餐馆买的面。中餐厅的人说了,长寿面就是用这个面做的。 奈婶身上有一股皂角味道,坐近的时候让人觉得舒服安心。 佟闻漓坐在那碗面面前,让热腾腾的氤氲花了她的眼,她看着为她特地去买的长寿面的奈婶想到在异国他乡跟自己有着唯一血缘关系却嘴脸凶横的那个姑姑,抹了一把脸。 奈婶拆了她的背篓,递过去一双筷子,说昨晚上没来得及,所以早上才给她庆生。 “阿漓小姐要吃饱,要长高,要长成一个福气满满的大姑娘。”奈婶跟个普通的越南阿婶一样这样在她旁边祝福到。 简单的葱花面她吃出了久违的味道,热腾腾的面温暖到她的胃。 她没想到还有人知道她的生日。 她把脸埋进碗里,把自己汹涌而来的感情压下去,装作没事人一样地问:“奈婶,您怎么知道是昨天是我生日。” “您来这儿的时候,刚开始门卫不熟阿漓小姐,拦下过您一次,问您登记过信息,您写过生日的呀,那信息最后都是我收集的,我一看,这不巧了吗,阿漓小姐竟然和lyrisa小姐同一天生日。” “我写过吗?”佟闻漓只记得她是登记过自己的信息,可是她没有记得自己写过自己的生日。 “自然是写过的,您贵人多忘事,好几天前的事了。”七窍玲珑的奈婶把事就这么糊弄过去。 佟闻漓没再起疑心了,她继续认真地吃着那碗面。 她从四面中通的小厨房往外看去: 奈婶站在屋檐下指挥着院子里的工人,晨起的白日光明晃晃地落在每一个的身上,小厨房看出去的花园里有上上下下飞舞的蜂虫,眼前的画面里慢慢地长出西贡的生机。 墨绿色的植物笼罩的过道里,她看到出现在花园长廊里的先生。 他向来不走这边的其实。 她放下面,板正地跟其他人一样,说一句:“先生早安。” 他经过她身边,停下脚步:“早安。” 寄居 佟闻漓虽然住在一号公馆里,但她并不是没有打算的。 她现在手上还剩的就是那亩花田,但那亩花田是姑姑佟艳红的,佟闻漓不确定佟艳红会不会想起这一茬,但凡想起这一茬,她赖以为生的东西,可能会一夜之间倾灭。 所以她这些天,出摊特别勤快,想在出变故之前多赚点钱。 但阮烟这些天却不见了踪影。 佟闻漓去找过她,就在那条灯红酒绿的街口,她妈妈在那儿开了个棋牌馆。 棋牌室大门紧闭,佟闻漓往前站了几步,试图趴上前看看有没有人,却从门缝里看到挽着男人手出来的阮烟母亲阮婷。 她花布裙子的领口敞露,一个男人把脸埋在上面,她笑着推搡他,弯曲碎发荡漾。 门板一开,阮烟母亲送那个男人出来,他依旧恋恋不舍,她含笑推拉了几遍,他终于走了。 等那个男人走了,阮烟母亲顿时就变了脸色,掏了把瓜子,啐了一口:“没钱的狗东西,还想白/嫖。” 她说完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佟闻漓,扫了她一眼后,还没等佟闻漓开口就把门板拉上了。 佟闻漓料想阮烟应该不在家,她带着她的篮子在日暮落下来之前走了。 夜里突然就下起雨,佟闻漓觉得,这段时间西贡的天气实在是糟透了。 潮湿到她的凉鞋像是一只破损的船。 她垂头朝她篮子里的花看去。 即便那养护得当的玫瑰鲜艳美丽,但鲜花对于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的那个时代来说,是奢侈品。单价不高的一朵花,却需要回收一个人在奔波人世中的唯一一点浪漫。 而鲜花易枯萎,浪漫更是转瞬就不见的东西。 所以她常去的那条街上,充斥着很多让人只是图一时欢享的生意。 那需要一双踩着粉色紫色红色的灯光的高跟鞋,需要酒精上头后被搂着的女人纤细的腰,需要不知从哪里能撞出一个疯癫战栗倒地而亡的瘾君子,需要许多借着夜色才能名目张胆享受的人生苦短……充斥在那里的人见到她时,才能买一朵花,讨好他们身边的姑娘。 鱼龙混杂的街道里,弱小和孤单或许让别人出自同情的买一朵花,但也能让酒鬼色胚认为她是好下手的欺凌对象。 阮烟不在,那些惹事的人,再度找上了她。 佟闻漓之前教过来福,遇到那种人,夹起尾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好。可不知道是不是它听了前段时间阮烟的埋怨,认为与来人战斗一番才能显示它的勇猛和忠诚,所以它围着那群人打算以一挡三,但吃不饱饭的腰身实在太细,被人用竹竿子跟根面条似的就挑出来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佟闻漓把来福抱在怀里,把头往自己怀里一躲,打算就这样生生的忍了。 * 脏污的街道上因为前方是夜市,车流拥堵在大路上。 夜里下着雨又闷热。 加长的林肯车的车窗被摇下来,外面街道上的嘈杂声顿时如一阵海浪一般席卷过来。 这条街上酒后闹事习以为常,林助扶了扶眼镜,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影响先生休息,可一抬头,却看到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几个人在踢一个姑娘。人影晃动之际,林助看到那姑娘的脸,那不是前些日子先生在码头遇到过的后来又带回家的那个吗? 他知道先生来越南后,法国那边的董事都盯得很紧,巴望着能抓到先生的把柄。即便赔偿到位,民众没有再闹事,可这事到底是先生的心结,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这小姑娘住进自己的庄园里,愿意帮她。 于是林助清了清嗓子:“先生,需要我下去找人处理一下吗?” 先生回过神来,知道林助说的,是外面那一场闹剧。 他们不在那条主干道上,车直接开不进去。 他的手一直搭在落下玻璃的车窗上。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鸣笛,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但今天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姑娘,是他能记得并且认清的脸,那感觉不大一样。 从前遇到这种场面,他只当举手之劳解救一次偶遇的流浪小动物。他会毫无负担地去做。 但若是发现那只被别人欺辱的猫,是自己见过且喂养过的,那感觉就有点不一样了。 他淡淡地说到:“你能救她一次,你能救她一辈子吗?还是说,这世道的游戏规则,你能改变的了?” 林助愣了愣,他差点忘了,先生虽能对不认识的人绅士与温柔,但那只是他对于世界的一种接纳方式,他若没有自己的判断,没有狠厉和当机立断,是不可能优于那几个欧洲人的。他不应该就凭借他对于那个女孩的一些补偿就揣测他的心思,于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谦卑点头道:“是。” 随着林助转过头去,车流也开始移动起来。 光影缓慢倒退之际,先生余光看到袁霞那些推搡的人群觉得她不会反抗,已经甩袖子离开了。 她擦了把脸,去检查身旁的小狗有没有事,小狗一脸激动地扭着屁股,想要帮她舔脸上的伤口。 她摆摆手,像是宽慰那小狗。路边经过一对男女,她顾不得再查看自己的伤口,连忙站起来,挡在那个男人面前。 车窗摇上之际,他听到她极力地跟她挡下来的那个男人推荐:“先生,您买花吗?” 那句话随着风挤进即将关上的隔音的窗户,轻飘飘地落在他耳边。 “好花配好姑娘……” 脆生生根本不像是刚刚挨过打的样子。 * 佟闻漓跟往常一样的时间点回到庄园,但一进门,就遇到了奈婶。 奈婶礼貌地说先生在书房等她。 找她?佟闻漓有些惊讶,看奈婶的样子,先生应该一早就嘱咐等她了。 她放下自己的东西,被奈婶带着经过光洁大理石面的地面,绕着圆形楼梯拾级而上走了许久。 最后奈婶停在一间墨绿色门口,而后欠身退下:“阿漓小姐,这就是先生的书房,他在里面。” 佟闻漓点点头,奈婶就走了。 她站在那门前,抬头看到暗色的红胡桃木板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悬浮在那如水一般柔软的月光下。 这里的一切都很奢贵,但又那么让人陌生,让她忽然想到自己那个窄楼里斑驳的月光。 她忽然发现原来站在不同的窗前看到的月光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戴起自己的连衣帽,遮了遮脸上的伤,敲了敲门,但门只是虚掩,传来一声“进”后,佟闻漓就进来了。 先生的书房没想象中的大,但一入眼帘的是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柜,上面摆放了形形色色的书,他就坐在书架下的桌子旁,复古的仿烛火灯下,他手握钢笔,身形秉直,穿着得体。 他说:“坐。” 佟闻漓就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那实木椅子笨重,她一坐上去,就感觉整个人被镶嵌在桌子底下。 四周环境里只剩下他沙沙的写字声。 佟闻漓朝他看去,书面上是一排整齐的书写的外国文字,像是在写一份批注。 他应该在办公。 于是她把眼神挪开,随意落到了他的书架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最先能看到的就是那本《海子诗集》 她也有一本,在搬迁越南的过程中她一直捧在手里,却被拥挤的人群挤落丢失。 那书皮封面跟她的那一本一模一样。 —— “瞧什么呢?” 佟闻漓正出神,他已经停下了手里的笔,坐在那儿看着她。 佟闻漓下意识地摇摇头,余光之中又撞见那本书。 于是她还是试探地问道,“先生,您能借我一本书吗?” “当然,请自便。” 得到允许后,佟闻漓站起来,走到书柜边上,抬起手,试图手指攀附上书脊,将那书从高于她的书架上拿下来,但那书偏偏就高她一点,她差那么一点,就能碰到它了。 奋力之间,她感觉到有片阴影盘踞在她头顶,她抬头看去,原先坐在书桌面前的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他抬起手,一片阴影就完全地从头到尾地包裹着她,她在那种光影重叠里闻到他身上的檀木香,那悠然的气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手很轻易地越过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书,那坚硬的书脊化作迎向他的阶梯,在方寸指尖落入他的掌心。 直到他把书递到她的面前。 他们站得很近。 他深幽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近乎精绝的五官在她的面前完美的有些不似真实。 “拿着。”他开口。 佟闻漓像只没有呼吸的小细狗一样,慌忙地接过他掌心里的那本书。 他腾出来的手却往上朝她耳边袭去,她下意识想往后退,脚跟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任由他的手上来,隔着连衣帽,她能感觉到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丝的紧张。 但最后,他只是掀下了她的帽子,站在她前方打量她:“挨打了?” 佟闻漓怔怔地看着他。 他端详了一会后,从书架的暗格里拿出来一把不过手掌大的东西,像是一把刀具。 “伸手。”他似是命令。 佟闻漓乖乖把手伸出来。 精致的□□落在她手上,刀身上刻着一个像龙又像蛇的图腾。 他秉直身体,站在她对面:“往后要是再挨欺负,不能以卵击石,但也不能一味隐忍,适当的时候——” 他拖长声音,敲了敲她端着弹\簧刀的掌心,“得让人知道,你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懂吗?” 他最后的话说的极为轻柔,在浓浓的月色里,佟闻漓怔怔地看着那本书和那把刀,想起海子说的那句诗: “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撒满我的脸颊 /我一生也不想挣扎”(1) 寄居 这天晚上,他发现她的伤口,给了她一把弹/簧刀,说她不必一味忍让。 佟闻漓一直觉得,忍让是安全的,忍让过程中即便有伤口,但伤口最终会痊愈,这一场冲突就会收场。 但事实是,她忍让多次,反倒让他们摸清了她的脾气,在但凡阮烟不在的一个夜里,就会群起而来,发泄他们莫名其妙的恨意。 先生说这话的时候,她承认,她想到她忍的时候那种真真实实的痛苦,想起这些日子里,她要忍着不去想她一个人孤苦飘零存活的意义,于是她的眼里莫名的带上来近乎难以捉摸的泪光,在狭窄又局促的空间里,抬头问道: “先生,这个世界,是不是从来都是这样的弱肉强食。” “是不是弱小的人,从来都要承受更多的苦难。” 她问的直接。 “是,这个世界,的确是这样。”他没有说谎,“所以很多人,才想成为强者。” 佟闻漓想起那天晚上,他的车头出现在夜里,那些人跟见到光的鼠虫一样,慌乱爬走,她承认在人的印象里根深蒂固里存在强者的凌厉,弱者的害怕。 于是她攥紧了那把弹/簧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的自我改观和领悟都是在她默不作声的世界观里的。 气氛一时间轻松下来,对面的人把东西给完了,打算让她回去。 “先生——” 没想到她却叫住他。 “我什么时候还您。” “等你不需要的时候。” “不需要的时候……”她抬眼,像是思考了一会得出的结论:“那我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他笑了,“那你就收着吧。” “书也是吗?”她得寸进尺。 “你说了算。” 月光悄悄地爬到他们的肩头,平等地印衬他们的脸。 面前的姑娘雀跃起来:“您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这样好了,我做玫瑰花饼,您吃吗?” 面前的人像是没想到这一茬,他卷着袖子的动作停了停,弯了弯唇,像是对她这投桃报李的性格没辙,“好啊。” “那一周后?”她算了一茬花期,加上酿造准备的时间,觉得那阵儿的玫瑰拿来做饼才好。 她坚持不懈。 他只当她是临时起意的少女心性,微微点点头:“那真是麻烦你。” * 一周后的夏日正午,佟闻漓端着做好的玫瑰花饼先跑了一趟阮烟家。 阮烟前些日子跟着ken去看了一场他们的比赛,顺便去采购了许多当时红极一时的DVD,她拿到佟闻漓做的玫瑰花饼,尝了一口后,拧着眉头说:“要开始去卖玫瑰花饼了吗?” 佟闻漓咧嘴一笑:“好吃吗?” “不错啊。” 阮烟又问她,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晚上那些小混混还有没有来找她麻烦。 佟闻漓跳过了这个话题,反问道:“烟烟,你说,为什么你在,他们就不欺负我了。你不在,他们就欺负我,他们为什么不敢欺负你?” “欺负我?他们敢,欺负到我头上来,听过姐名号没,西贡一姐,敢碰我,揍他们叫妈妈。” “所以,他们欺软怕硬对吗,是因为我不反抗,所以他们觉得我很好拿捏,就像我姑姑姑父,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佟闻漓这话把阮烟问懵了,那些小混混为什么不欺负她?起先他们也欺负她来着,可她够凶够野啊,他们欺负了几次后发现她不好欺负,逐渐就不敢了。 其实阿漓说的没有错,能在这条街上混下个固定的摊位和能稳定做下生意的人,要么本身就是交了“费用”的,要么本身就不是好欺负的人。那些街溜子其实没有什么本事,外强中干欺负人就为了打发时间,本质上还是没用,才找弱小的人发泄的。 但要成为强者是要吃苦头的。 “阿漓,你想干嘛?”阮烟不由地问了一句。 佟闻漓摇摇头,“没事,烟烟,我走了。” “你干嘛去?” “我还住在先生那儿,做的饼给她拿去,谢谢他。”她摇摇手里的东西。 * 佟闻漓跟林助打听了先生的行程,知道他会从商会直接去码头上船参加一个游轮聚会。 她想在他上船前把东西给他。 大约是商会延迟,佟闻漓一直没有截到人。 西贡的夏天,说来一场大雨就来了。 佟闻漓找了个屋檐脚躲雨,雨却越下越大。 脚下的雨水开始越积越多,落后城市的排污管道被细碎的落叶和尘屑堵住,她看着脚下由平地变成一个泥潭,终于在雨中看到熟悉的林肯车开过来。 从车上先下来的是林助,他撑开伞走到车后,打开车门迎接里面矜贵的人。 他偶尔带金丝边框平光眼镜,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远远看去,疏离冷漠,像是刚从尔虞我诈的商场谈判里出来。 她其实知道,在这让人心烦的大雨里,他脚步匆匆,周身气质凌冽,她去送一盒对他来说上不了台面的饼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但对于约定,她向来认真又虔诚。 于是佟闻漓抱了怀里的东西,冲进雨中。 大雨中她黑色身影蹿出来,倒是惊动了先生身边的几个安保。 几个身形彪悍的保镖把她一拦,她毫不意外地近乎被人群弹出来,落进他们脚下的大雨中。 顿时她身上脏污狼狈不堪,她下意识地抱住手中的纸盒子。 她视线里是分不清的男人的各种皮鞋头,下一步应该就要驱赶她出去了。 “慢着。” 她在浑浊大雨里听到他的声音。 “阿漓?” 他辨认清楚了人。 而后大伞落在她头顶,他蹲下身子。 她透过镜片看到他的眼睛,窄长清冷,波澜不惊。 “是来找我的?”他蹲下来与她平视。 佟闻漓望着差点就要散架的饼盒,料想他不记得他们微不足道的约定。 “我、我来送这个。”她指了指怀里的东西,但她人依旧没有站起来,头发和衣服依旧湿寒地不适合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站起来。 他的眼神落在她即将湿透的纸盒子里,蛋黄色的酥皮没有被潮气沾染,淡淡的玫瑰香气即使混在暴虐的夏日雨中也依稀透出那种清香。 他心头隐隐一动,他以为她只是说说。 眼前小姑娘本就瘦弱,淋到雨后,发丝和衣衫都贴在她的肌肤和脸上,透白的皮肤在脏污的底色里尤为显眼。 于是他脱下的自己的西装外套,套在她身上。 他的外套是白色的,她不忍那些昂贵的布料染下脏污,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他的手却扶起她。 佟闻漓知道没有他的外套,她衣服湿尽,少女曲线暴露,根本没法在这全是男人的人堆里坦然的站起来。 “走了。”他扶她站起来,绅士手只是拢她入自己伞下,低下头来,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快步地走在雨中。 * 佟闻漓跟他上了船,路过甲板,走到船舱里唯一一间的豪华套房,停了下来。 先生遣散了四周的人。佟闻漓眼见自己衣服上淌下的水花湿了一小片的地板,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这一路来的陌生。 随着门把手一转,他轻易地打开房门,而后他人影落在门边上,对着佟闻漓说到:“进来吧。” 佟闻漓抖成筛子,最后还是进去了。 船舱房间比想象中的大,正对着她的是一个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湄公河的深处,她处于这样的高度和角度看去,湄公河像是一块墨色的布。 窗下是一个朱红色的油画色泽花瓶,上面插了一束白玫瑰,桌子上摆放着一块红丝绒的暗调桌布,随着铺在两侧的是两张朝着海面的沙发。 “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她正在出神,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一转头,看到他递了她一块毛巾。他微微卷着袖子,袖子上有暗色的水渍,想必是刚刚在雨中伞下给她腾地方被雨打湿了。 她莫名地点点头。 “洗漱间有干净的浴袍,换下来的衣物,你可以等会给客房适应生,她们会拿去烘干的。” 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 套房里有两个房间,佟闻漓选了一个离他的沙发上更远的房间。 温暖的水花落下来的时候,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本来只是来遵守一个约定,感谢他的帮助的,如今却莫名地上了船。 她觉得她身体的本能反应应该是怕的,但她一想到如果她用那样龌龊的心思去猜忌先生的人品,就觉得更为龌龊的是她自己。 她没法用那样的关系,去衡量他们的相处。 均码的浴袍对她来说要到脚踝,她的整个身子都被包裹住,湿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出来。 “人在门口”。他却像背后长眼睛一样,虽然一直低头处理自己的事务不曾扭头过来,却告诉出来的佟闻漓。 佟闻漓打开门,把自己的衣服递出去,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呼了口气。 她转过来,却跟已经转过来的男人碰了个照面。 外面依旧阴云密闭,如果不开窗舱的灯,里面黑的和太阳落山后的西贡一样。 他陷在沙发里,身形镇定,外面狂风大作。 “过来——” 他缓缓开口。 萌芽 在那天之后的剩余在船上的时光,佟闻漓就再也没有见过先生了。 想来他不像她那样有心思和时间看窗外河流入海的壮阔,这条船对他来说只是满足名利场上某些社交属性的工具。 直到船靠了岸,身份地位高贵的客人被码头上四四方方的黑色小汽车接走,佟闻漓才换上了自己应该穿的那身黑灰色便宜的衣衫从船上下来。 邮轮传来一声长鸣,她回头望望,那像极了灰姑娘故事里象征着魔法消失的午夜钟声。只是不一样的,她没有留下任何的水晶鞋,人生里也不会出现一个满世界找她的王子。 童话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寄托了现实里从未实现的希冀。 但她的现实其实会更好一些,因为她一下船,就看到了开着佟谷洲那辆摩托车来接她的阮烟。 她还多配了一个摩托帽给她。 “这是儿童款吧?”佟闻漓调着安全帽的锁扣,“烟烟,你是不是贪便宜买小了?” “有帽子戴不错了。”阮烟松开把着方向盘的手,用脚固定着车子,伸手替佟闻漓调整着,“这不挺好的吗,你就适合儿童款。” 佟闻漓白了白她。 “小白眼狼,我可是专程来接你的。”阮烟抱着手坐在车上居高临下,“特地来把你从酒暖梦甜的温柔乡里拉回残酷的现实里。” 佟闻漓扒拉着她上车,“你这话有点酸,烟烟。” “那可不是酸,那是顶级奢华游艇几日游,谁去了不迷糊,我看看你——”她转过头来,单手用虎口卡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的眼睛由此被迫瞪得圆圆的,“富贵迷人眼你晓得不。” 佟闻漓呆呆地点点头:“我晓得的,我没有被迷住。” “哈哈哈哈哈。”阮烟被她可爱到,放开她,双手回到方向盘上,又问她:“有钱人长什么样子?” “大多是西洋人,也有些是亚洲人。”佟闻漓想了想,这样回到。 “那有跟我一样,既不像西洋人,又不像亚洲人的吗?”阮烟发动车子。 佟闻漓想了想,摇了摇头,她随即又补充到,“烟烟,你既像西洋人,又像亚洲人。” 前面的姑娘笑起来:“那四舍五入,我也是有钱人。” “你会变成有钱人的。”佟闻漓这样肯定道。 “借你吉言了宝贝。”阮烟潇洒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发,准备戴上她的那顶安全帽,“不过老娘现在日日亏钱也就算了,西贡这么大个地方,找个像样的鼓手都找不到。” “慢慢找嘛,说不定高手就在人间。” “不说我了。”阮烟把话题引回到佟闻漓身上,“对了阿漓,告诉你个好消息,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你姑姑已经撤走了在堤岸那儿守着的人了。” “是吗?”佟闻漓表示惊讶,“真的假的?” “也正常,你一半大的姑娘对她一个老妖婆有多大的利用价值。蹲不到人就走了呗。” 佟闻漓坐在身后抬抬眼皮:“一时分不清你在损我还是在损我姑姑。” 阮烟带好了帽子,身体微微后仰,“怎么说,继续送你回去当贵族吗?” 佟闻漓一愣,摇了摇头,靠近了阮烟一点,拧着眉头想从她露出半截的腰肢那儿抓一个衣角却无从下手:“不了,烟烟,你送我回堤岸吧,我总不能在先生那儿,躲一辈子是不是?” “他要是愿意让你躲一辈子,我觉得挺好的。” “你可真敢想,死烟烟,快走啦。”佟闻漓轻拍了一下阮烟的背,“后面堵车了。” “那你坐好了,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西贡第一速度!” 阮烟说完,发动车子,佟闻漓惊呼一声,连忙抓紧她的腰。 * 西贡的堵车情况很严重。 阮烟的“西贡第一速度”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佟闻漓在街道口跟阮烟道了别,混进鱼龙混杂的人群里,绕进了巷子里面父女俩曾经的家。 大门紧锁,她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拧了两圈,开了锈青色的大门。 潮湿的屋子里这才缓缓透起亮光。 细小的微尘在那些光亮中散开,上下浮动,慢慢把画面定格。 佟闻漓望见自己的身影被外头的光线映射在门槛后的地面上。 那是她离开后就死气沉沉、潮湿破败的屋子。 西贡就是这样,一年只有两个季节,雨季和旱季交替。 她迈进来,把所有能开的窗和门都打开。一瞬间,外面闷热的空气就充盈在整个屋子里,但潮湿依旧驱赶不了,她于是只能趴在窗口换着一口气,看着外面的那一颗巨大的绿色的芭蕉树。 佟谷洲没回来的那一天一场风暴把它连根拔起,但现在它又活过来了。 低矮的窗台边跑回来一只瘦弱的狗,绕着窗台里的人跳跃着身子摇着尾巴。 佟闻漓一笑,她就知道,来福永远认识回家的路。 她又抬头看那芭蕉树,它永远翠绿,是充满灰暗的锈渍和她昏沉老气的衣着里最鲜艳的颜色。 佟闻漓一瞬间想到她那条白裙子,它被她带回来了,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她装在自己的那个洗的发旧的帆布包里。 如果穿上它,即便她是趴在毫无装点的老旧门窗里,白绿相间也会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致。 但她没有选择回头将它取出,因为再晚一些,她依旧要背上那个竹篓,去回归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条裙子,走到阁楼上,打开房间里唯一的一个柜门。 那柜子里,有一支被她做成干花的玫瑰,有一块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西装口袋巾,一把黑色的伞,还有那把精致的弹/簧刀,现在又多了一条白色的裙子。 佟闻漓望着那些东西,忽然想起那昏黄灯光下他切好牛排,端到她面前,训斥她叫着她的全名;也想起他在人头涌动游戏人间的游艇上,给别人渡的烟。 她于是将那柜子关上,依旧把他们放置在不见天光的地方。 柜子里黑成一团不到半分钟,又见到亮光,而后佟闻漓又开了柜门,从里面拿走了那把弹/簧刀。 * 雨季里的夜晚是最不好度过的。 走在街道上的人本来就少,况且所有的路人为了早点远离这场大雨大多都是形色匆匆,路面上的生意不好做。 好在今天佟闻漓运气好,她早早地就在屋檐下占了一个好地方,把那框花篮放下来,就在那屋檐下等雨停。 屋檐里面,是西贡永远灯火通明的最大的娱乐场所。 琉璃花窗里人头涌动,白色奥黛裙摆起伏飘舞,暖和的气氛熏得人眼皮迷离。 但那些飘不到外面来的,外面依旧是黑暗和潮湿的。 直到那屋子被打开一条缝,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被推出来。 佟闻漓听到里面的安保,啐了那个人一口,用越南语骂了一句:“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 黑夜里那人被扔进雨中,他慌忙地抱着怀里匣子,低着头在雨里不敢说话。等到门口的人进去了,他才缓缓直起身子,他的另一只腿好像使不上力气,忙着在整理匣子里的东西,没站稳。 或许是同样的跛脚让她当下就想起阿爸。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伞去扶他。 那人说谢谢,没抬头。 佟闻漓看到他背着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全是打火机和香烟,他用手护着那些像是他的全部家当一样的东西不好淋到雨,所以她让出了自己屋檐下的一块地,让他躲躲。 他有些犹豫。 佟闻漓拉他:“快走啊,你的香烟匣子要湿透了!” 他这才跟着上来。 只是等他上台阶的那一瞬间,光线打在他身上,佟闻漓才从他遮住脸的半长发中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疤,像是被烧伤或者是烫伤后留下的,在琉璃花窗折射出来的迷幻光芒下显得有些骇人。 他像是发现了佟闻漓的走神,连忙把头低得更下去了,捂着脸,显得身子更佝偻了。 四目相对时,佟闻漓发现他的眼睛很干净、很清澈。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也就比她小个一两岁,直起来的身高其实比她还高些,只是他受累于那只跛脚,又自卑地总是佝偻着身体,那身高就与她差不多了。 他用越南语说了一句抱歉后,站在最边上,只是占了一小块地方让手里怀抱着的那个匣子落在里面不淋到雨,但其实他的另外半个身子依旧在外面。 他们彼此没说话,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昏暗灯光下,他们没有等到雨停,反而是等来了两个鬼影从雨帘中嘻嘻哈哈地奔跑来。佟闻漓看清了身形,暗叹不好。这两个就是这条街上有名的小混混,之前也欺负过她。 今天偏偏又遇上了,估计又得找她不少的麻烦。 但雨下得这么大,他们直冲屋檐下过来,佟闻漓没地好躲。 那两个小混混带着伞路过她的时候,随手扯走几枝玫瑰。 “今天的花不错啊。”其中一个穿着花衬衫只是系了一个扣子的中分哥在那儿掂量着从佟闻漓筐子里拿出来的玫瑰。 “哟,还有烟。” 另外的一个人早就已经走到了那少年边上,随意地掀开他的匣子,肆无忌惮地在那儿搜刮着,“大哥,来根烟啊。” 佟闻漓看着那少年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憋红的眼睛。 狭窄的屋檐因为挤进他们两个人而局促,那少年被他们挤出屋檐下,无助地站在雨中,他身上的那个烟匣子被卸下来,还在屋檐下。 “我看看。”那大哥随意地丢了手里的花,走到烟匣子面前,随手捡一包起来。 “什么玩意,这烟还有人抽呢。”大哥说完随即把那崭新的未拆分的烟丢到雨里,又翻了好几番,把那些不入他眼的烟尽数像垃圾一样丢弃。 那少年跛着脚去雨里艰难的捡回来。 他这不声不响却去捡烟的动作让那两分着烟的人停下动作,审视地看着那少年:“什么意思,我不要的东西,你能要?” 另外一个人直接就走到雨里上前把人拉过来,“我大哥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佟闻漓听到一个很清澈的声音,他在哀求他们。 “求求你们别扔了,受了潮,我的烟就卖不出去了。” “我大哥来你的烟匣里拿烟那是看得起你,就你那些杂牌,哪能孝敬我大哥啊。”狗腿子在那儿横叼着烟,单手拧着那少年的头。 他身体晃动之际,他们看到了他脸上的疤,那个拧着他头的小个子顿时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一把嫌弃地把手撒开,用脚把他揣进雨里,“什么玩意,丑八怪!恶心死老子了。” 少年被踢倒在地上。 小个子这一动作惊动了那大哥,他还叼着半根烟呢,听完,也不带伞,舞着花衬衫的下摆就走到雨里,打开手电筒,直直地朝那少年脸上照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在雨里蹲下来,笑的猥琐,“哟,我从前怎么不知道这条街上还有你这样长相的人呢。” 跟着的另外那个小个子合上那烟匣子,拿着把伞也走到雨里,在那儿附和说:“估计是自己也知道自己长相难看,不敢白天出来吓人。” 这场闹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佟闻漓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她不是没见过他们欺负别人,这条街上的人都守着一个规矩,那就是阮烟说的,不要多管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们只是一群只会挑弱者欺负的胆小鬼,挑到谁,谁就自认倒霉。 比起佟闻漓,那少年显然是更弱小的。 “这些东西我没收了,作为被你吓到的补偿。”那大哥站起来,拿过小个子手里的烟匣子,转身要走。 腿上却被什么东西拌住。 他低头一看,那在雨里的丑八怪死死地抓住他的脚,哀求他:“求求您,那对我很重要。”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大哥一脚踹他。 他闷声不响,不肯放开手。 “还挺犟。”那大哥笑了,招呼那小个子,“二强,你见过这么犟的小兔崽子没有?一脚踢下去没反应的。” “大哥你力气不够,看我的。”说完那小个子换了个方向,对准那少年的肚角狠狠踢了一脚,“大哥你看我像不像罗纳尔多!” 那少年终于闷声叫了一声,蜷缩起了肚子,但依旧没放开手。 “还罗纳尔多,你这蹩脚技术,看我的,给你来个长射门。” 再是一脚卯足了劲道。 地上的人扭曲在一起,苍白的手却依旧握住。 “你他妈还不肯放是吧……” “住手!” 那两个混混听到声音后微微一愣,回头看,那从来被他们欺负的少女一身黑地撑伞站在雨中。 又来一个?那大哥被搞的很烦,看到佟闻漓,指着她鼻子说:“今天不打你,别多管闲事!” 佟闻漓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就像她每一次挨打的时候,所有的陌生人都冷漠地离去一样地走开就可以。但她挣扎了几度后发现自己做不到,她带着伞,几步站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面前,脸上神色坚毅:“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腿在那儿发抖,她用牙床抵着舌头,避免让自己听起来弱小又没有威胁。 那大哥站在雨里邪邪笑了一下,“要原因是吧?” 他突然用力,一把抓过佟闻漓的头发,大力地推她到墙角,狠狠踹了她两下,“老子打你,要告诉你原因吗?老子想打就打,你既然要帮,你就一起挨打。” 伞面落在她脚边。 料想到的拳打脚踢依旧到来。 成年男人一脚一脚的疼痛落在她身上,她咬住牙,跟从前一样,不发出声音地忍着。 她的确不够强大,也不配拯救别人,她其实从来都不想多管闲事。 这样的画面在西贡的随便任何一个街头都能发生,不管是暴力的欺辱还是处心积虑的欺骗。 或者是因为那个少年子的跛脚,又或者是因为他死死地不放手,这让佟闻漓没听阮烟的话坚持多管闲事了。 佟闻漓推搡间,她看到那个少年眼里同样的忍让,那些东西跟之前的她一模一样。忍住不出声,挨过他们的发泄,等雨停了后,伤就会好起来。 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们再来呢? 再忍吗? 为什么他们不敢去欺负比他们更强大的人,只敢找他们的麻烦。 丑陋又残缺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不就是认为他们不会反抗,只会忍让吗? …… “不能以卵击石,但也不能一味忍让,适当的时候,也要让他们知道,你也不是好欺负的。” …… 她蓦然想起他的话。 弹/簧刀在她的口袋里。 大雨淋湿她的全身,她感觉不到雨丝,只感觉到了身上的疼痛,她咬着牙,忍着。 忍着、忍着…… 算了,她忍不了了。 雨夜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嚎叫,原来嚣张踢着他们的人立刻就扭曲地落在大雨落成的水坑里,旁边的小个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慌乱去扶人。 漆黑黑的夜里,在唯一的那盏灯光下,两人肉眼可怖地见原先在墙角只会抱着身子隐忍的人一言不发的人站了起来。 闪电划破掩盖一切的雨夜,惊雷滚滚下她面色修罗,手里还拿着那把反击的弹/簧刀。 刀面锋利,明晃晃要刺痛人眼。 第69章 我想,我真的爱你。 原先猖狂的两个人,一个倒在地上,捂着脚掌,另一个连连后退,脸上不可置信,“你、你竟然、竟然带刀……” 佟闻漓已经站了起来,她身体其实一直在发抖,但依旧护着身后勉强坐直的少年说到,“我是正当防卫,我被打伤了,他快要被踢死了,说到哪儿去,我都不会受责难。” “别说了,我疼死了!”那大哥哭得吹鼻涕泡泡,拉着那小个的手,“什么时候了你还演港片,快送我去医院啊,我要死了啊奶奶的,哪有人真带利器了,你他妈带刀你早说啊,兄弟俩不打你不就成了,非得弄成这样……” “是啊。你说你非得把我大哥弄成这样,和平一点不好吗?你早说啊,早说我们就换个人啊。”那小个子也顺着这话絮絮叨叨。 “还说!快送我去医院!我要死了!”大哥鬼哭狼嚎。 小个子背起她,临走之前放了狠话,“你等着,这条街的大哥你都敢惹!” 两人慌不择路地跑进雨里。 佟闻漓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身后的少年扶着墙勉强站起来了,她转过头去,问到,“没事吧?” 他默默地摇摇头。 佟闻漓试图挪了挪自己的脚,才发现她的脚跟灌了铅一样地重,许久都还缓不过劲来,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狠的一面。 但她今晚上没有更好的选择。 “谢谢你,阿姐。” 少年沙哑中带着颓败的声音响起。 佟闻漓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唯有的那一盏路灯下下,他们两个的发丝全都贴在脸上,狼狈和疲惫彻底裹挟了他们的身体和心灵。 佟闻漓的腿脚依旧在发抖,但她把伞捡起来,连同着把他的那个烟匣子也递给他,用越南语回到:“不谢,我也是为了帮自己。” 佟闻漓说完之后,回到屋檐下,拿起自己那一筐卖不出去的玫瑰要走。 “你能把花卖给我吗?” 佟闻漓回头:“什么?” 少年依旧佝偻身子,撑着那把她给他的伞,“我觉得他们很漂亮。” * 那个少年叫Tang,佟闻漓叫他小唐。 小唐是个孤儿,一直在孤儿院长大。 他是有父母的,因为天生残疾,就被抛弃了。 他脸上的疤是因为有一次救碰开水的孤儿院的小朋友而留下的。 那烟盒子是他的全部身家,尽管售卖的是孤儿院的小朋友用手工烟叶搓碎了包起来的劣质烟——只是借用了那烟盒lg。 小唐说他们惹了青龙和白虎,让佟闻漓暂时避避风头。 佟闻漓不解,明明她听那个大个子叫小个子叫二强来着,怎么又是什么青龙和白虎了? 小唐说他上过几年学,那两个人留级成为过他从前的同班同学。不到半年,他们就去外面混了,给自己取的花名,一个叫青龙,一个叫白虎。 “是同学他们还欺负你?” “他们或许认不出我了,但我要是认出他们,会被他们打的更惨。” “为什么?” “为什么?”小唐挠挠头,“就相当于一个人知道你的黑历史。” 佟闻漓点点头,那是的确恨不得杀人灭口的。 小唐买她的玫瑰是送给孤儿院院长的。 小唐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却还在为了孤儿院能得到更多的救济奔走。 佟闻漓有些佩服,她跟他去孤儿院的时候,院长不在,她从大厅的合照里看到,头发花白的院长精神奕奕,是个慈爱的妇人。 或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孤儿院的其他小朋友都热情又乐观。 小唐给他们介绍了佟闻漓,他们一个个很有礼貌地站在那儿说,阿姐好。 不大的院子里装点着黄绿色的瓦萨维奇,十几个小朋友每个人都有一张书桌,发旧的书籍被平整地摊开,他们秩序井然地在不光明的光下下。 “院长教他们读书写字,有文化后就能找到不错的父母,结束漂泊。”小唐这样讲到。 “那你呢?”佟闻漓问他。 “我?”小唐笑笑,“我长得难看,年纪又大了,没有人会要我的。” 佟闻漓不语。 但他很体贴地察觉到她的心思,反而转头宽慰她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变成这个孤儿院未来的继承人的,像院长一样。” 他带着点越南本地少年的黝黑,虽然他依旧佝偻着身子,拖着那只不方便的残肢,但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澄澈、干净。 佟闻漓有些发愣,她没在西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 * 小唐建议她躲着青龙白虎两人一些,但佟闻漓觉得,该来的总要来的,她既然反抗了,就没有一直躲着的道理。 况且,那两人其实就是外强中干的两个毛小头,在社会上没学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只知道游手好闲,欺凌弱小。 但此后的几天,佟闻漓依旧日日带着那把弹/簧刀。她没把这事跟阮烟说,阮烟要是知道了,估计能不管乐队的事天天跟着她。 她也不能总是给阮烟添麻烦。 她接连去了几天那条街,但也没有遇到过两人。偶然间听一旁的小贩说起来,说这条街上的两个混子前些天像是被人打了,这几天都还一瘸一拐的呢。 “被什么人打的啊,下手这么重。” “据说来头不小,肯定是那几个街混子惹上了什么大人物,被教训了。” “要我说那就是活该,这两人就欠收拾。” “嘘,别说了,这就过来了。” 佟闻漓听到这儿,抬头眼见那两个人齐刷刷的过来,青龙包着只受伤的“龙爪”由旁边的“白虎”扶着。 两人走到佟闻漓面前,朝她抬下巴:“你,过来。” 佟闻漓死死地盯着他的脚,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要是动手的话,我还能让你另一只脚也瘸了。 “啧、正事,快点的。”那头催促。 佟闻漓带着竹篓往他们身边走了两步,远离那群帮八卦的人群。 “那什么、别跟别人说,我这腿是你弄的。”青龙插着兜,表情有些不自然。 “为什么?”佟闻漓问他。 “要让这条街的人知道了我大哥的腿是你个女的弄的,我们还怎么混——”白虎显然心直口快。 青龙一顿白眼,打断他。“总之,那天晚上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从此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我的朋友,你们也不能动。”佟闻漓加了这一条。 “就那小洋妞啊?我们才不惹那疯婆娘呢。” 他们说的是阮烟,佟闻漓摇摇头,“是那天晚上那个瘸腿少年。” “丑八怪小乞丐你也管?”青龙脸上显示着烦躁,扯到伤口,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口,说道:“你就不能找些正常的朋友吗?” “行不行?” “行行行,我都不动,行了吧。” 佟闻漓这才作数,她转身要走。 “等等——”青龙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佟闻漓转过身来。 “问你个事,那晚上,你用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呗?” 这又是什么癖好? 但佟闻漓也是个爽快人,也不藏着掖着,从兜里掏出先生给的那把弹/簧刀,摘了刀具的头,摁了弹簧暗扣,那刀口就直冲冲地朝着两个人去。 那叫做白虎的人忙上前确认,看到了那刀上像龙又像蛇的图腾,紧张地摇摇头。 青龙脸色微变,那天晚上灯光太暗他不敢确定,今个确定了,果然。 他瞬间倒是客气了不少,陪着笑脸说:“哎哟,野的很野的很,劳烦您收起来收起来。” 说看的是他们,说收起来的也是他们,佟闻漓把东西收起来。 “大哥,就这样让她走了吗?” 青龙用另外一只脚踹了踹他:“傻子,没见到那图腾吗,咱惹不起。” * 接下来的日子,佟闻漓觉得极为诡异。 青龙白虎好像认定了她是个狠人,不但没来找她麻烦,偶尔遇到,还能叼着烟晃着那只包成猪蹄子的脚朝她点了点头,叫声“花姐。” 佟闻漓表示对于“花姐”这个称呼有些难以接受,但他们显然受港片里的古惑仔文化影响不浅,青龙白虎就莫名佩服佟闻漓这种“有胆识”、“下手凶”的狠人。 她强迫症犯了几天之后,也就接受了。 那天晚上的收获还不止这些,佟闻漓看到孤儿院的孩子后想到了一个办法,她雇佣他们来她这儿拿起一束束的玫瑰,走街串巷地去到更远的地方。 他们能赚一点佣金,而佟闻漓自己,也从一个只有两条腿的“零售商”变成了拥有许多条腿的“经销商”。 这样她的玫瑰就不局限于她自己那点单薄的力量,能走街串巷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朋友学习能力很强,她那点“生意之道”他们随便一学就会了。 一来二去,佟闻漓的生意好了很多,她在寻常的雨季里忙着分发自己的玫瑰。 偶尔抬头,竟然发现被她修剪过的玫瑰开始长出根须了。 像是要扎进西贡的大地里。 * 西贡的雨夜总是连绵不绝。 雨珠最喜欢停留的就是黑色轿车的屋顶,那融入夜色的黑是他们最好的遮掩色。 无人会发现他们偏安富贵、贪恋奢华,迟迟不肯落入脏污的泥土里。 车里,穿着一身周正黑色西装的男人目光随着车子缓缓地落在破败却又热闹的街道上。 街道窄小,本是给机动车设置的道路两旁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摊贩。 那些人像一片黑压压的蚂蚁,每个人都劳碌着。 汽车行进过去的时候即便再缓和,那溅起的水花也会弄到那些黑灰色的布料上,即便他们看不出。 他遥遥地在人群一瞥,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她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脸在为生活奔波的那片灰暗中尤为显眼。 他听奈婶说,她前些日子,带着一筐的莲蓬,说感谢这些天他的照顾,她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些许落败的堤岸,说的是这条拥挤又鱼龙混杂的街道,他料想她的日子,应该不大好过,他也从来不觉得她的入住,对他来说是一种打扰,但她还是走了。 他见过她缩在那些混混脚下咬着牙一言不发,他偶然地打了打灯光,就像他每一次遇到这些需要举手之劳的场景一样,但他只能路过一次,却不能一直在她的世界里,所以他自然地认为,她回到了这里,依旧还要过从前的生活,无依无靠,漂泊伶仃。 但那是人人要各自背负起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就像他,也只能偶尔再路过一次的时候,坐在车里。 车窗外面的街道两边突然涌过来一帮孩童,天真地举着手里的东西朝一个方向而去。 他发现她们都纷纷涌向她,那手掌里小小的是硬币,他们用恳求嘉奖的眼神望着她,她弯着腰收下,而后清点后又从手掌里拿出几个,放回那几个孩童的手板里,而后他们拿着钱,欢欢喜喜地跑了。 他不由地嘴角一弯,她倒是挺知道怎么做生意的。 于是他开了口,与司机说:“靠边方便的地方,停一下。” 司机以为先生要下车,但停了许久后,也没有见到后面的人有动作。 漆黑的车窗缓缓落下,他一只手先伸出了车窗外,手指沿着窗沿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出声叫她了。 “佟闻漓。” * 佟闻漓听到有人用中文叫她的名字,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了停在路边树下的车。 她认出了那辆车,条件反射一样脸上舒展出灿烂的笑容,脚底生风地朝他奔去。 树影下的车窗里,男人浅浅地望着她。 “先生!”她手里还拿着没发完的一束玫瑰,直直地跑到车门外,微微弯腰,把自己的两个圆溜溜的眼珠子露在他的车窗里,“您怎么在这?” 她的笑容比刚刚要灿烂许多,好似他们的重逢带给她许多的喜悦一样。 “我刚好路过这里,遇到你。”他看着她,原先秉直的身躯微微朝她的方向弯曲,打量了一番她,下了判断:“最近过得还不错?” “嗯。”她点点头,“您呢?” 她倒是关心他。 “还行。”他回到。 “我送的莲蓬好吃吗?”她问到。 “奈婶做了百合莲子羹,的确香甜。”他这样回到,而后又加了一句,“你应该试试。”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改明儿我再去摘,我试试。” 说完后,两人之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沉默。 那种沉默像极了告别前夕的各自找到的无聊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先开口: “嗯。池塘水深,当心点。” “您别担心,我会游泳。” 她说这话的时候,额上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一起,挺扎眼,他莫名地想伸手去将他们抚到一边,但他没有,挪开眼。 “对了先生。”她话题转了转,而后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您的刀,还给您。” 他蓦然想到他给她的那天晚上,她问她什么时候需要归还,他说等她不需要的时候,她还跟他开玩笑说,那她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了。 然而现实却是,才不过几天的光景,她就已经不需要了。 那刀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他扫眼过去,能看到她玲珑的手掌,模糊的掌心纹路,还有那影影绰绰倒影在她手上的夜光。 雨丝又开始飘起来。 西贡的雨季缠缠绵绵。 他眯着眼,烟被他点燃。 这让她想起那天在船上,他迫使渡烟进那姑娘的那种散漫和狠劲。 青烟瘴气里,他半真半假地问她:“真不去我那儿了?”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一年的除夕, 佟闻漓是在巴黎过的。 她给阮烟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来福的近况,阮烟说它挺好的,就是不怎么喜欢音乐。 佟闻漓就问她, 是不是鼓手阿奇又拉着来福听他创作了? 阮烟在那头笑得直不起腰来, 说来福那表情就差问她借一对耳塞了。 她又问她,巴黎怎么样。 佟闻漓说, 挺好的, 跟你想象中的一样烟烟。 “有人放烟火吗?” “没有呢, 等会出去看看,外面在下雪,烟烟,想给你拍照,但又怕拍下的雪花在邮递你的过程中融化。” “你真是个诗人。”阮烟在那儿打哈欠。 “你呢,今年除夕在干吗?” “和来福守岁呢。给它丢了只袜子玩。” “Ken呢, 回来了吗?” “没呢, 在日本训练呢” “你最近好吗?” “好着呢,你呢?” “我也很好。” “那就好。” 国际漫游太贵了,他们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地挂断彼此的电话, 心照不宣地没对彼此说起生活中的那些不如意和需要等待他们做出的抉择。 “阿漓, 出门了。” 今晚,他答应她出门去华人街一起过新年。 “来了。”佟闻漓拖着那双毛茸茸的拖鞋,走到门口, 在那儿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米白色的羊绒外套。 站在面前的人还帮她把她那条灰白色的羊绒围巾拿过来,在那儿缠缠绕绕地捆了她好几圈。直到她扬着个脸,说自己这么穿,就像是被种在土地里的萝卜一样。 他却说, 哪有长这么好看的萝卜。 随之他又把自己的手伸向她,动了动手指头,意思是让她牵上。她主动地牵上后又在那儿晃了晃。 天冷,他连带着把她的手也放进他的口袋。 —— 佟闻漓盯着窗外好似要下雪的巴黎夜景,越过一片安静的市区后,他们的车来到华人街。 比起主城的安静和沉默,这儿早就已经张灯结彩,除夕夜将至,生活在这儿的人们互相说着新年快乐。 闽南小吃店里聚着许多人,电视里在放春节联欢晚会,佟闻漓认识的那几个上海姐姐见到他们,忙张罗着把瓜子花生蜜桔酥糖都拿出来,挪出凳子让他们坐。 欢迎他们的忙碌之间还不忘夸着人:“阿漓,你家先生长得是真的好看咯,在巴黎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他这样谦虚地回着他们的话。 “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咯,看看这通身的气派,哎哟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登对呢,要我说这联欢晚会上的人都没有你们长得漂亮的。” …… 周围的人夸着他们佳偶天成,天造地设,说一定是天赐良缘,白头偕老。 佟闻漓侧头看向他,她知道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来儒雅和内敛,虽绅士礼貌但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今日瞧去,他在接过一个热情的阿婆递过来的酥糖和蜜桔的时候,眼里却流露出那种柔和和平静,那样的烟火人气好像给了他一些安定的感觉。 她晃晃他的手,用粤语说:“易听笙,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啊,阿漓。”他用粤语回的她。 “你的粤语为什么说的这样好?”她追问道。 “好吗?”他原先看着外面灯火的眸子转过来,缓缓地说:“我害怕我讲不好。” “好,讲的很好。”佟闻漓点头,“所以,你从前讲粤语是吗?” “是,我不是很多的记忆里,常常会出现那样的对话片段。”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来了法国。” “怎么来的呢?” “不太清楚了,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也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记得自己的名字。后来,我不知不觉中也发现自己会说粤语,我把那些记忆拼起来,才知道那是中国香港。” 她想起那天晚上紫荆花盛开,他带着浓密忧伤地吻着她。 烟火把她的眼睛熏的泪蒙蒙的,她笑道:“你说粤语真好听。” 他伸手,手指触碰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 “那我一直说给你听好不好?” “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 她望着他此刻在人群中尤为清楚的脸庞,点点头:“好啊,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她想当那个世界上唯一的人。 “去放烟花吗?”他这样问 “去。” 她去那小超市买了一把烟火棒。那天晚上,他们行走在塞纳河畔,来回不知道跨过了多少座桥梁,却不知疲倦不知寒冷地在雪地里一直走。 直到走到凯旋门下,她坐在路边的护栏上,他停下来,说让她把手放进他的口袋。 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厚实的红包。 “今年也有啊。”佟闻漓确认了一下,发现那红包比去年的还要厚实,她笑起来,“易听笙,你装着这么多钱走一路你累不累。” “是有点累。”他见她高兴,唇角也微微荡漾,“你要怎么奖励我。” 他微微侧脸,那样子是很明显问她要一个kiss。 她今天高兴,大方地递上自己的吻后还想在去看看那厚厚的红包,却被他一把抱住。 这个拥抱比起从前的拥抱都要用力很多。 她动弹不得。 四周安静下来,时尚之都从来衣着光鲜和追赶潮流的人流仿佛在那一刻静止,只剩漫天飞舞的雪花小心翼翼地落在他们两个身上,时钟好像就停在了这一刻。 耳边是谁在放梅艳芳的《亲密爱人》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 把你梦 ”(1) …… 他吻下来,像无数电影里写的那样,在下着雪的浪漫街头那样忘情地吻她。 四周烟火腾飞,空中炸裂,五彩缤纷,绚烂夺目。 那一年,他在巴黎为她绽放过一场昂贵的烟火。 她听到他说。 “我爱你。” * 她始终忘不了那个画面。 那个在另一个异国他乡她再度爱上他的画面。 她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平行时空,她在西贡能爱上他,她在巴黎也同样能爱上他。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们那晚的拥抱和接吻却变成了掣肘他的工具。 卡斯蒂耶老先生一病不起,集团内关于继承人的各派争夺水深火热,皮特知道卡斯蒂耶老先生动了让Louis去联姻另一个家族的念头,于是就找了许多的八卦媒体去拍Louis夜会情人的照片,报纸媒体版面是模糊的照片,配上文字是“疑似卡斯蒂耶家族继承人邀情人夜游。” 照片风波没过多久,报纸媒体又刊登出一则消息,说根据卡斯蒂耶夫人的透露,Louis已有未婚妻人选,是早年间做军械生意的罗伊尔老先生的孙女。 这则消息是卡斯蒂耶夫人来镇压皮特那些人的。 佟闻漓听到那天夜里,他起来,压着声音在那儿跟电话里的人发生争吵。 那头应该就是他的母亲,那个发布这则消息的人。 他说,她凭什么做主他的婚姻。 那严厉又冷峻的声音,在黑夜里她也听到了,那头的人用法语说的是,我那是在保全你的前途,Louis你不要太天真了,你想要的那个中国姑娘,想都别想。 …… 她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假装已经睡熟了。 她承认,她当起了鸵鸟,在他帮她铸造的这个温暖的天地里,每天什么都不用想的只需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暂且把她自己的想法放在一旁,只需要这样贪心地让她陪着她,她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等哪一天,她必须走的时候,她自然会收起自己的包裹走的。 不怪任何一个人,她早就知道,他们是不长久的。 只是没过多久,似乎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又开记者会当着所有人面澄清他并未和任何一个家族有婚约。 那是他第一次作为继承人的身份露面,人们纷纷质疑他的血统,犹豫他的长相,像是证实他是被收养的事实一样,底下的家族企业的成员,因此更为不满。皮特好歹是卡撤曼先生的私生子,身上流着卡撤曼一半的血液,但这个Louis,跟卡撤曼先生,跟卡斯蒂耶家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个消息惊动了一直住院疗养的卡斯蒂耶老先生,他生病后首次露面。佟闻漓看到年逾八十的他即便是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因为这次澄清也依旧得体绅士,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脖间依旧还佩戴着领结,在媒体面前不改神色的侃侃而谈,那是卡斯蒂耶家族自带的高贵。 他说,卡斯蒂耶家族选继承人,不是为了卡撤曼选继承人,Louis是他选定的卡斯蒂耶未来的继承人,Louis是他永远唯一的外孙,他已经陆续在移交手里所有的工作,移交完毕,他就宣布退休。 至于婚约,Louis和罗伊尔小姐双方还在接触中,年轻人的事,他们做老人的,也催不得。 对于那段婚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他的出面,无意是坐实了Louis的位置,力挺了他的身份。 但媒体采访完之后,卡斯蒂耶老先生疲惫地脱了那些繁杂的西装,换上一身蓝白色毫无生气的医护服,颓然又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家。 Louis被卡斯蒂耶外祖父叫到病床前。 “外祖父。”他脸色沉敛听训。 “Louis。”卡斯蒂耶老先生缓缓开口,“外祖父能帮你的,就只能做到这儿了,往后的路,你得自己走。” “您别这样说,集团里的事,还得您亲力亲为。” “亲力亲为?”卡斯蒂耶老先生瞥他一眼,“你别一味躲懒,我什么身体情况我知道,我亲力亲为不了了,那样的一天,一定会来到的。” 夕阳光从窗户里渗透进来,打在医院VIP病床的床尾,落下一地暖黄色的光晕,白色的床单反射着那偶尔的暖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Louis,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卡斯蒂耶老先生的声音低低的,他的手边还挂着刚刚护士重新挂上去的点滴。 “你母亲是个偏执的人,她受够了卡撤曼的背叛,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和别人生的孩子养在身边,但她自己又不能生育,于是才想自己找一个孩子养在身边,她为了气他,找了和他最不相像的你。这个原因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她说这样的孩子,才养得亲。” “当然,她不懂那样的道理,她以为只是给你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能自然就亲。” “你小的时候,常问我,为什么你父亲会带哥哥弟弟们出去玩,却从来不会带你出去玩,你说你怎么做,父亲都不会认可你,母亲都不会为你取得的荣誉高兴,我说那都不要紧,外祖父疼你。” “我还记得那年你得了马术冠军,我高兴地和所有人分享,回来后找了一圈你的人,发现你躲在角落里说,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不是这个家族的人。” “你记得吗?你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我记得。”Louis缓缓说道,“您说,我是上帝送给您的礼物。” “没错。”卡斯蒂耶老先生脸上带着一点回首往事的笑容,“你真的很优秀Louis,我从来都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外孙,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祷告,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但后来,随着你慢慢长大,你就不再对外表露难过和失落,也不再缠着我问为什么哥哥和弟弟能得到父亲那么多的爱,为什么你的母亲从来不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教会你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很害怕你长成和你母亲那样偏执,和你父亲那样自私的人,但上帝保佑我,你没有,你继承了卡斯蒂耶家族从不低头的贵气,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能做到完美,即便我不忍你踏入纷争的时候手忙脚乱把你扔去东南亚锻炼,你也照样给我一份满意的答卷,我就知道,Louis,你的确是卡斯蒂耶唯一的继承人。” “其实你并非是什么都不记得,对不对,我的好孩子,如果你不记得的话,你不会对那个中国女孩子有那么强烈的眷恋,你也不会在所有董事会成员都反对的时候说要去中国发展,对不对——” “外祖父——”床前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人双手攥紧,“抱歉——” “不用说抱歉,Louis,你是卡斯蒂耶家族的继承人,但在真正继承家族企业之前,你还有很长和很难的路要走,卡撤曼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靠你自己,要怎么跟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抗衡呢,你曾经拒绝过一次婚姻,再拒绝这次,你往后的路会更难走。” “卡斯蒂耶整个家族现在的所有都是外祖父的心血,我现在将它交给你,乖孩子,我的好Louis,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 …… 98年开春,卡斯蒂耶老先生离世。 黑色的葬礼在一个落雨融雪的早晨举行。 佟闻漓夜里起来,见到Louis脚边的雪茄头落了满地。 同年二月,她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我想,我真的爱你。 阴差阳错, 98年二月,佟闻漓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用标准的中文问她:“是不是佟闻漓佟小姐?” 她疑惑答到是。 电话那头语气欣喜,说终于是找到了她,说她还记不记得她投稿的——《玫瑰先生》? 他们出版社主编看中了这篇长篇, 刚好在他们内部做了一个连载试读, 她的故事脱颖而出,稿酬和邀约信件已经寄给她, 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她问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出版社成为特邀版面作者, 把后半个故事写完。 佟闻漓猜想那些稿酬和邀约信件应该被寄回河内了,她人在巴黎,自然许久是没有回应,现在竟然意外得到一个工作机会。 她试着问到:“是要去西贡还是在河内呢?” 对面一愣,而后笑了:“佟小姐,是在北京。” 什么? 佟闻漓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追问了一遍:“您说的是北京, 是中国的北京吗?” 那头笑起来:“不然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北京吗?佟小姐,您原先是寄给我们在越南的分报社的,但我们总社今年开始撤了分社, 西贡的责编把手稿带了回来, 我们总编看了稿件觉得这个稿子更适合国内这边的主刊,我们总编希望您人能过来一起共事,除了把故事结尾写完, 后续应该会有一些其他的工作内容需要您的参与,当然我们还是一家从事译文的公司,如果您往后想要走翻译文学的这条路,我们出版社还是很需要这样的人才的, 往后您还可以选择更多的发展方向。” “您看您什么时候回国呢?” 对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那样震惊的消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您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佟闻漓这样说到。 “当然,毕竟是一个大决定,但想告诉您的是,我们是带着十分的诚意来的,我看了您的,玫瑰小姐一直想回到故乡,您说对吗?” 是啊,玫瑰小姐从来都想回到故乡,从她第一次晕乎乎地和佟古洲漂洋过来地来到这儿,踩着西贡那一地不真实的潮湿之后,她就跟佟古洲说,往后,她要买船票回到中国去。 她想念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故乡的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适应了异国他乡漂泊的生活,适应了不同语言之间的切换,适应了去包容和接受不同的文化,但她还是在总在想起祖国的时候,惴惴不安。 她曾说过,她总要回到中国去的。 即便那里有可能像应老师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了,这让她下回国的决心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但谁又能知道,离奇巧合之间,命运这个时候送给她一份哭笑不得的礼物。 或许是天意吧,佟闻漓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命运这样安排,其实是在提醒她,她和先生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曾经说过说等卡斯蒂耶老先生病好了,就带她回中国去。可是唯一疼爱他的外祖父过世了,他也同样身陷囹圄,无法自全。 卡斯蒂耶家族的纷争和内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她留在这儿的确是他的累赘,她不想他再为了她抵抗了。 他应该去接受另外一场双赢互利的婚姻,别再孤身一人和他们抗衡了。他在这个家族中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得到什么血缘和亲人的爱的话,那就更不应该失去那些属于他的财富和地位。 她知道的,如果她说让他跟她一起回中国去,他一定不带犹豫地会跟她走,但她却不愿意那样做。 他是卡斯蒂耶家族的Louis,是西贡商会的先生,她不愿意他为了她抛弃这一切变成一个普通人,就像那天那个普通的午后,他们试图做一个普通人去那狭小拥挤的电影院购买一张电影票一样,她不忍看到他找回那许多皱皱巴巴的钱,跟她一起去计算着一日三餐到底要花去他们多少的积蓄,她对于生活的不安会让她变得吝啬,因为打翻一桶爆米花而自责。他惯上他自己的名字远离这一切所有的地位和财富,从头去闯一番天地,那太让人难过了。 他就应该高高在上当她的神明,永远当她当年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先生,保持他永远内敛和从容,冷静地坐在属于他的昂贵的车里摇上他的车窗驶离她的人生。 不要当那个心软的神,不要有自己的弱点,不要被任何的东西掣肘。 这些年,因为他,她过的很好,那就够了,她很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些年以来,他们从未有一句争吵,从来都是体谅和相爱,遇上这样一个人,爱过一场,那就够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 * 那是一个难得他有空的夜。 气温依旧严寒,冬天都已经过去了,但巴黎的雨雪天气却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他开门进来,见到屋子里的人,倒是有些惊讶,换鞋之际还问她:“哟,今天没出去搓麻将。” 本来跟想象之中跑过来跟他分享这一天都干了什么的人此刻却站在原地,眼神落在地板上,手攥在一起,唇色不太好看。 屋子里安静地只剩下钟表转动的声音。 他加快脚步几步,坐到沙发里,把人抱在他腿上,从身后圈着她问:“怎么了,是输大钱了?” 她一抬头,他就看到了她眸子里水盈盈的光。 这让他有些慌乱,他当下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揩那要掉下来的泪,盯着她发红的眼尾,拢着她的背,拍着:“哎哟,这是怎么了,这泪珠子掉得要我命……” 她转头趴在他的肩头,把眼泪生生地忍下去,她说过,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 她靠在他淡淡檀木香的衬衫里,闷闷地说:“先生,国内一家杂志社给我了一个入职邀请,让我回北京去工作。” “北京?”他像是惊讶。 “嗯。”她点头。 “阿漓……”他欲说些什么。 “我打算一个人回去。”她打断他的继续要说的话,她害怕任何的挽留或者追随,“您知道的,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一直想回到中国去的。” 他沉默。 许久许久的沉默。 沉默到时间像是完全停止。 她的泪埋进那沉默里。 像是静止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样,他原先拢着她背的手才像是重新得到了气血一样,在那儿拍着她的背。 他的语气恢复了刚刚之前的冷静和从容,柔声说:“确实是很好的机会,国内发展越来越快,阿漓回去了,应当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的。” “嗯。”她闷闷回到:“我查过了,那家出版社背靠国资,算半个铁饭碗。” “那确实比现在好”他在那儿有些无助地想,比他能安排给她的颠沛又惶恐的生活好。 他放开她,揉着她的眼角:“这么好的机会,应该高兴才对,怎么样,开一瓶酒?就开你最馋的那瓶好不好?” “那瓶好贵。”她的眼泪还没有收回去。 “多贵也能开。”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走之后,我可不只剩下钱了吗?” 他说完,起身,去了藏酒室。 她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冲洗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在那儿用水流的声音去隐藏她所有的情绪。 * 那晚,佟闻漓喝了很多很多。 她把自己喝的意识不醒,喝到没有任何心力去难过他们的这一场温情。 她在那种用酒精麻痹的解脱中沉沉睡去。 夜里,孤灯下,他却一直没有睡,躺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的脸。 他就要在这突然之间失去她了吗,在他自己都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命运却爱跟他开玩笑。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说不太清楚。但她总是跟脑海里那些有些陈旧的记忆重合,或者是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或者是她出现在她车窗边上,又或者是她就在那浑浊即将下着大雨的岸边…… 他以为自己是有准备的,他的心里从来都种着对她的成长和离开的不安,但他总觉得时间还多,她还年轻,或许,她还能等等他。 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她来巴黎的这段日子,她过的不是很开心,她总是为自己那无法分身的斗争而担心,也为了她只是孤身一人没法给他支持而忧伤,甚至她为了给他少带来一些麻烦,在被记者媒体拍到后她都减少了出门的频率。 她逐渐长大,直到现在,近乎长成他的肋骨一般的存在。她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完美到让人心痛,他不由地为他当年,在她等不回她父亲的船只的时候,轻飘飘地说一句“节哀顺变”而懊悔,也同样为那些她住在庄园里的日子里没有更多地陪陪她而可惜。 他还能给她些什么呢,他该给她些什么呢,才能让她不管未来在哪里,都能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呢。 命运总是给他们一些无解的命题。 * 佟闻漓答应了北京那边等六月毕业仪式结束她就动身出发。 她四月要回西贡,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 她能在巴黎待的日子不多了。 巴黎常常下雨,她没有背着小香端着咖啡走进那时髦的办公楼里,也没有狂妄地在忽然一阵雨的街头去丢掉自己的伞,更没有进入谁的电影世界里成为女主角。 那个时候的先生,几乎是推了所有的工作陪她。 她知道董事会的人为此事大动干戈,以皮特为代表的卡撤曼家族在开疆扩土,试图在商业版图上撼动原先卡斯蒂耶的地位。 支持Louis的董事元老人物眼看卡撤曼越来越嚣张,Louis不仅不反击还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他本该分身乏术地面对这些的时候,却不顾那些劝解和谩骂,眼皮都没有眨地带着佟闻漓去了好多地方,好像是只想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震撼世界的建筑遗迹、让人眼花缭乱的瑰丽藏宝……法国作家笔下的那个巴黎……他都带她一一走一遍。 当年《泰坦尼克号》在巴黎上映。 私人尊享空间的放映厅里,佟闻漓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这一场旷世之恋。 那是一场美好的爱恋,一艘船,两个永远不会相遇的人,却在一场不可自拔的吸引中沉沦。 但命运的残忍就在于人刚体验过孤独飘荡的灵魂开始依赖另一个人后,却要面临再一次的分离。 Jake趴在漂浮木板上,努力提醒着Rose要保持清醒,等待救援,他说赢得船票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遇上她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只是等那象征着救援的灯光打下来,Jake却永远葬身在大西洋,把他那浓烈又冲动的爱留在冰冷的海水里。 电影结尾说,一个人一生可以爱上很多的人,等你获得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之后,你就会明白一起的伤痛其实是一种财富,它让你学会更好地去把握和珍惜身边的人。(1) 身边的人温柔地递上手帕巾,帮她擦着她那源源不断的眼泪,她在黑暗之中抬头,明明就看到了他眼底泛起的泪光。 那心里的疼痛告诉她,她这辈子,爱不上其他的人了。 他却伸手拢她的头到他的肩膀上且责怪自己说,应该挑一部喜剧片的,离别本就伤感,他还要再度害她掉眼泪。 他过来吻她眼角掉下来的泪,咸得发苦的味道淹没他的心房。 她最后摇摇头说,没关系,那只是一个故事。 好的故事就是这样的,看的时候就想掉眼泪。 他温柔地笑笑,说预祝她往后也能写出好的故事,那样的话不论她在哪儿,他都能读到她的人生了。 她也笑,她说,易听笙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好浪漫。 他说谢谢,然后牵起她的手。 耳边的散场音乐是 《The end of world 》(2)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 bye .” 她望着他牵着她的手,他温柔的眼,失落地想到———— 她走之后,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了, 再这样叫他一声“易听笙”了。 我想我真的爱你。 那年四月, 佟闻漓回到西贡。 Louis并未同行回来,他困在巴黎阴寒的早春。 来机场接佟闻漓的是阮烟和来福。 来福见到佟闻漓,一个飞身跑上前去,在那儿扒拉着她的腿, 嘴里还呜咽着, 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近一番,以表这段时间分离带来的思念。 佟闻漓先抱了迫不及待的它, 继而张开手来抱阮烟, 阮烟却逃到一边, 嫌弃地躲开了,说这样算起来,她和来福就是拥抱了,她才不要和这只傻狗拥抱。 佟闻漓却不由分说地硬要抱上去。 她把烟烟抱在怀里,很用力。 阮烟原来张开的手微微一愣,而后叹了一口气, 抱上来, 在那儿拍着她的背。 “瞧你那样子。”阮烟依旧懒洋洋地在那儿跟她开玩笑,“巴黎日头是不怎么晒吼,咱俩抱在一起, 跟两块黑白巧克力似的。” 佟闻漓抱着她,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人冷涔涔的味道,站在西贡白晃晃刺眼的日头下,感受久违的直辣的灼晒感。 “怎么说, 请我去你那个大别墅坐坐?”阮烟这样建议到。 烟烟还没有去过先生在西贡给她造的那个房子,她回西贡回的比她更少。 佟闻漓带她去了那栋房子。 逛了大白天总算是逛到尽头,阮烟抱着手在那儿说,行啊佟闻漓, 开眼界了,这房子她满打满算从十八岁开始打工打到八十岁赚来的钱,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佟闻漓说,她也买不起,是先生送的。 阮烟说,不重要,那就是她的,她站在那雕花廊柱旁,看着圆顶拱门说到,谁能想到他们从前一无所有呢。 佟闻漓却说,她要把这房子卖了。 “卖了?” “我要走了,烟烟,我得到了国内的一份工作,我往后……往后不在巴黎、不在河内……也不在西贡了。” 原先靠在柱子上扣着指甲的阮烟听到这话,眼里露出难得的认真,浅蓝色的眸子在判断出来对面的人说的是事实后,露出那难舍的忧伤,但那忧伤转瞬即逝,随即就是温暖的恭贺。 “可以啊小玫瑰,你终于要回到中国了。” “恭喜你。” 她由衷地这样说到。 佟闻漓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她戴上面具地笑,在那一刻像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一样。 “什么时候走?” “等毕业仪式一结束。” “那我还能送上你,我去日本的签注7月份才下来。” “去日本?”佟闻漓同样对这个消息措手不及,“你去日本干什么?” “Ken新签的俱乐部在日本,我们打算去那儿定居。” “要去新的地方生活了吗……”佟闻漓念念有词,“那你去了日本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还做音乐吗?” “不做了,等乐队招到了靠谱的主唱之后,我就可以彻底退出了,我想招个男主唱。” “为什么?” “女孩子在这一行太难混了。” “那你呢?” “我?” 她耸了耸肩,轻松地说:“我不唱歌了。” 佟闻漓站在那空旷的白玉地面上,看着两个孤单的身影倒影在地上,她低垂着头,想起她们曾经那一场叫做意外的相遇,想起那天夜里她给她唱她的原创歌曲,想到那孤灯下她坚定的认为,烟烟是那只羽毛鲜艳无法被关住的鸟儿。 “瞧你那样。”阮烟走上前来,拍了拍佟闻漓的胳膊,“饭都吃不饱,现在谁还唱歌啊。那是好事,我只需要在家当全职太太就可以,再也不用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阮烟声音微微上扬,像是努力在表达她对于那种生活的羡慕,但她还是没学会怎么真的去真的流露出对于“做全职太太”这件事真的热爱和喜欢,所以她用那样的语气说那样的话的时候假得要死。 “真的不唱歌,不做音乐了吗?”佟闻漓依旧没有放弃,说那样的话的时候甚至头也没有抬。 “别可惜,我折腾了这么多年,要是能做出来,早就做出来了,我放弃了,我投降,确定我不适合这一行,阿漓,挺好的,我去找找看人生有没有另外一种存在的意义。Ken等我太久了,我已经浪费了他好几年的青春了,我不该总是那么自私地总是希望再给我一点时间,总是去想象或者再过一年,再过半年,甚至再给我两个月、一个月,或许明天,我就成功了呢?但明天永远都来,我却永远都是老样子。或许我真的没有天赋,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在这一条路上走,我已经收起我的天真了。小玫瑰,别为我难过,就向我不为你的离别而难过一样。” 可事实上,他们要怎么才能不去难过呢。 烟烟一定会为她的离别而难过,她也一定会为了烟烟的放弃而难平。 只是那是谁都不能干预谁而做出的决定。 但世界那么大,未来山高水远,要再见一个人,真的好难。 * 阮烟回了河内继续招募乐队的主唱。 即便她要走了,排练还在继续,鼓手阿奇一早上来就对着前不久他们写出来的歌一顿敲,架子鼓乒乒乓乓的不像是正儿八经的演奏,更像是阿奇宣泄某种情绪一样。 “阿奇。”阮烟出声批评他,“不知道心疼东西。” 阿奇把那鼓棒丢到一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垂头丧气地说道:“烟,招人都招了两个月了,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啊。” 贝斯手调着音:“阿奇,你急什么,总不能找个比烟嗓音条件差的吧,找的人要是唱不出我们刚写的这首歌,那我们后面还怎么玩。” “去哪儿找个比烟嗓子更好的,都找了两个月了。要我说,这首歌是烟写的,也就她能唱,别人都不行。” 贝斯手看了一眼一直抱着把吉他对着旧工厂泄进来的阳光的人的背影,踢了一把阿奇的腿,示意他别再说了。 “继续练吧。”她像是没听到他们刚刚说的话那样。 阿奇撇撇嘴,拿起鼓棒打了个转,破旧工厂原先杂草丛生的日暮下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她把头探进来,脖子上的那串贝壳吊坠荡漾在夕阳下,白贝壳反射着明晃晃的光。 她礼貌地开口:“请问一下,这里是招主唱吗?” 阿奇听到声音后,高兴地正要上去迎接,阮烟却冷漠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不招女主唱。” 面前那个一头齐刘海的女孩子完全进来了,她手里还拿一把吉他,她纤细的四肢和她身边的吉他形成对比,阮烟猜想她年纪大约十七八岁。 “为什么?”对面姑娘坚持道:“我不比男生差的。” 阮烟抬眼看她,年前的姑娘眸子里满是倔强和不服,跟从前刚进入这行的她一模一样。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面前的曲谱上,淡淡地说:“女孩子在这一行没有市场,出头难。” “我能力还不错。”她坚持到。 “那你就更难出头了。”阮烟回她,“你长得漂亮,能力又不错,难免心气高,让你陪别人喝酒,你喝不喝,让你扯绯闻炒作,你炒不炒。如果你的回答都是不,只是想写歌、唱歌,那我劝你,把音乐当成一个爱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别听过几首摇滚乐就梦想着背着把吉他浪迹天涯。” 她说了这许多,人从高凳椅子上下来,随手要去收那曲谱。 那小姑娘却来到她的面前,抓住她要掀走曲谱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到:“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试试,那跟我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都没有关系。” 她是如此笃定且热忱,这让阮烟想到自己。如果有人也能给她一个机会就好了,不是轻飘飘地用性别来判断她,给她框定女孩子应该做什么而不应该做什么的标准,告诉她女孩子到了年纪就要去结婚要去生孩子而不是荒唐地还去追求什么叫做梦想的东西,如果她从前得到过这样一个机会就好了。 阮烟最后还是把拿着曲谱的手放下了,她把她的原创歌给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地说:“副歌部分试两段,不行就滚蛋。” 对面那女孩子没想到她会同意,征了一下后她连忙拿过曲谱。 阮烟这首曲子,副歌的调不低,转音也多,极为难唱。 她没给她多少时间,就让乐队其他成员开始准备。 阮烟拨了第一个和弦,她淡淡地瞥对面的姑娘一样。 但没想到她很快就跟上她手里的节奏,有条不紊地贴着那旋律的开嗓。 女孩子的声音不够硬朗,没有撑起这首歌内涵的生长力,但比从前来面试的任何一个男主唱唱的都要好,毕竟在这样仓促的时间里接触一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还要理解歌里的情绪,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副歌结束的时候,女孩子仰着头把最后那个高音努力地表达到她理想中的水平,瘦削的脸颊两旁因为她的用力而青筋暴露。 阮烟的吉他弦在那半场落幕中断了。 断了的弦古怪难听,小团队里没人敢说话,夕阳光里的世界跟突然失声了一样。 阮烟却停下来,曲子只是唱了一半,她却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那个女孩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们。 贝斯手过来伸手:“欢迎你的加入。” 那女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只见刚刚脸色不好不给她机会的人此刻却一言不发地背起吉他,孤孑地走进夕阳里———— 像一场要碎的泡沫。 ——— 佟闻漓把自己在河内的那家小花店转让给了小凋。 一年后的小凋已经不是学徒了,她跟着佟闻漓学了那么久,已经能独立接活了。 但当她知道佟闻漓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接手她的店,她说当初要不是阿漓姐可怜她,她根本没法找到能自力更生的工作,现在或许早早地就已经被家里嫁出去了。 她用完了店里的一包纸巾,哭得梨花带雨的,佟闻漓给她递纸巾也递不过来:“我又没说说白给你的,我折了个价,你瞧瞧。” 小调了那价格后哭得更大声了,说那还是给她占便宜的。 “给你打折是应该的,不是你的话,我还得重新找人去盘我的店,一来二去,要费我不少的光景呢。我那些熟悉的客人还得你去帮我做个人情继续服务,他们帮了我很多,但我不能一一去道别了,花店的租期优惠期还有一年,趁着这一年,你多攒一点钱。” “谢谢您,阿漓小姐。” “谢什么。”佟闻漓笑笑。 窗外的树木越来越翠绿,夏天又要到来了。 佟闻漓往前一步,走到那对外开的原木色方窗下面,她想起从前最爱在这里听着雨看书,她看得累了疲倦了的时候就揉揉眼,往街口那儿看,看看会不会有一个男人,带着一把黑伞,穿过蒙蒙的雨季,来到她的窗前,抚平她所有的忧伤。 河内她名下还有一套小公寓,是他让人买给她的,那公寓她几乎都没有怎么去住过,原先买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现在就还是什么样的。 她没进去过,直到她委托了中介把那公寓卖了之后,那中介打到她账户上的那好大一笔钱才让她知道,他给她买的公寓那不是什么“小公寓”。 那应该是他挑选了很久的吧。地段、采光、户型应该都是最好的吧。他送的东西变成账户里沉甸甸的钱的时候,她竟然一点都不为现金的爆增而开心,反而有点后悔,她为什么把他送的东西卖了。 谁让他送的东西,总是这样的厚重,几处不动产全是她带不走的东西,只能变卖。 她又想到她从巴黎出发前,他给自己的那个基金账户,他说这个基金账户每年都会分一笔钱进来,亚洲正在闹金融危机,财富顾问大概的投资方向会从黄金入手,后续国内的房产也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拿着这个基金账户,只要她不是每天都去买楼的话,里头的储蓄和产生的收益已经够她用的。 那起止是够她用了,佟闻漓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都用不完这些钱。 所以她在要卖西贡那栋别墅的时候,她犹豫了。 那房子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是他找人设计的,每一样都过过他的眼,经过他的点头。哪儿是长廊,哪儿是花园,甚至花园里种的是什么玫瑰,房间里的家具用的是什么样的配色,那都是他亲力亲为盯着的。 签售卖合同的时候,对方买家是一个来越南做生意的英国人,她很喜欢这栋房子,据说要买下来送给自己的女儿当十八岁成人礼物,因此出手很大方。 但她最后,还是没舍得。 她宁可它空在那儿,遥远地装满她在这儿的所有留念和记忆,也不想它变成别人的礼物,去讨好和取悦别的姑娘。 她临了反悔惹得买家很不高兴,他们愤怒离席。 来福在他们身后吠叫着,驱赶着它心目中的“不速之客”,见他们走远了,才把自己那个睡习惯了的窝拖出来,自己铺好,然后坐在那儿,安静地看着佟闻漓。 热带植物高大葱绿,遮住了西贡白惨惨的日头。 佟闻漓摸摸来福的脑袋:“自始至终,我能带走的,就只有你而已呢小来福。” “我们要再换一个地方生活了。” “不过这次,我们不漂泊了。” “你喜欢吗?” “来福,不再漂泊的人生,你喜欢吗?” * 毕业仪式在蝉鸣中到来。 学校在这一天准许家长一起进来参观合照。 孔榕几乎把他们全家都叫来了,她文艺团里工作的妈妈,他当教授的爸爸,以及她那个小有名气的商人舅舅……一家人都坐在台下,盼着校长叫到孔榕的名字上去拨穗的时候,在台下热烈地给她鼓掌,庆祝她终于学有所成。 不光是榕榕,其他的同学也来了很多自己的亲朋好友。在那个年代,能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大学的父母大多殷实,社会地位也都不低。 佟闻漓挤在一群精英父母带出来的精英小孩中有些格格不入。 她望着自己身边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出神。 没关系的,即便无长者亲人为她欣慰和高兴,也没有关系的,她依旧是今年这一届学校评出来的优秀毕业生。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在老师的安排下,跟着所有的毕业生一起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在那儿分享着毕业的快乐,期盼着等着校长为他们拨穗,好像那样的仪式一落下,他们能勇敢地单枪匹马出去闯荡世界,开辟人生。 快轮到她的时候,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没想到她也还是那样紧张和忐忑。 校长很用心地学了中文叫她的名字,她在人群的张望中快步走到台上,老校长笑意盈盈地为她拨穗,并且告诉她,越南国立大学,永远欢迎她回来。 关于她是这一届优秀毕业生的消息被校长同时宣布,台下响起热烈的恭贺的掌声。 她站在高处,往台下看去,发现在浩渺的人海中,困在巴黎的雪夜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他,此刻就坐在她原先的那个位置旁,骄傲并且自豪地为她鼓着掌。 即便他依旧不能随她而去,出现在她往后的生命中,他依旧在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为她而骄傲。 她完成仪式后从台上飞奔下来,越过人海,撞进他的怀里。 记忆里一样温柔的人拢她在怀里,轻柔地说: “阿漓,恭喜毕业。” “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她抬头。 他的泪落在她的脸庞上,把她的心烫出一个洞。 * 98年6月的北京机场,她的包里还装着奈婶给她的土特产,看着满屏全是她熟悉的中国文字,耳边吹过温暖的半湿润半干旱季风形成的对流,她褪去了西贡永远灼目的日头的晒痕,赤条条地把自己还给祖国母亲。 那一年,她终于重回故土。 她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泪流满面。 她知道还有许多人睡异乡,梦故土, 甚至还有些人,不得不忘记自己的故乡, 依旧忘记姓名的在外漂泊…… 我想,我真的爱你。 北京很好。 比起西贡, 四季分明。 深秋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叶近乎全部落光,梧桐树下的夕阳光里走着一个穿着和秋日一样颜色的驼色羊绒外套的姑娘,她身边牵着一条和落叶颜色相似的柴犬串串, 他们走到巷子口的时候, 那姑娘把身上那条灰白色的羊绒围巾往自己脖子提了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 拧开四合院的门。 小小的别院里只住她一个人 这儿是出版社的总编老师推荐给她的, 地方清静, 适合写东西,离出版社也近。 回国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不安和新奇的,她为了要克服那些不安,她总要顺着雍和宫,路过国子监, 然后绕过那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河流, 走到地坛的南门口去。 她凝望着地坛公园,就像凝望她不真切的那几年的飘零在外。 她的那部小灵通终于是坏了,彻底地要被时代淘汰了。 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部新的, 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 把曾经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存进去。 她的手机里的号码越存越多,同事、编辑老师、一些有名的作家学者…… 但这两年以来,她第一个存进去的号码却从未有来过一个电话。 或许他早就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 那个时候的世界很大, 互联网没有那样的发达,通讯效率很低,要联系上一个人打听到一个人的消息也十分难。 离开快两年,佟闻漓也不再去打听他的消息, 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之间,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让她的记忆开始错乱。好像当年她跟佟谷洲因为一场欺骗来到了越南西贡,他不幸地把生命留在浩荡入海的湄公河里,她得到了一笔关于他的意外的赔偿金之后,在越南完成了四年的学业,然后根据自己的幻想杜撰了那样的一个男人,作为她笔下的男主角。 她没住到过他的庄园里,他也没有站在台阶上礼貌地跟她握过手,他没有心软地停下来救过自己,她更没有和他跳过一支圆舞曲,他们没有牵过手,没有接过吻,更没有一起度过那些发烫的夜,她也没有去过巴黎,看过那一场为她而绽放的烟火。 除了亚洲金融危机波及东南亚,他留给她的那笔资产却因为购置了许多的黄金而持续升值……唯有那些凭空蹿出的数据还在努力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提醒她,她真的遇到过那样一个人。 那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原来以为她跟着他能得到很多的钱,但却不敢奢求能得到他的很多爱。但午夜梦醒时分想起来,总觉得他当年给了她全部的爱,因为太深沉如今却化成了后知后觉的痛。 这让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用任何一个微笑去面对那些追求她的男人们。 她完成了《玫瑰先生》的故事结尾。 故事的最后,玫瑰小姐回到故乡,他们因为距离和人生既定的轨道不同而分开。 总编再三力劝,说这样一个唏嘘的结果不满足读者向往Happy Ending的心理,这会影响后期实体销售的。 佟闻漓握着当年他送的那只便携式的白色钢笔发呆,在一地的落叶前对结局的更改却迟迟下不了手。 即使当年她开始写这一个故事的时候,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就义无反顾地先把“永远在一起”的结局写上了。 当年她有无限憧憬,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她没法想象了啊。她杜撰的满是团圆的结局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太多遗憾,他们不会见面了,他们人生的列车时速差的太多了,从前他们不管在哪儿,都能不期而遇,那是因为命运错误把他们调速成一致,他们相伴而行的日子是命运女神打了个盹的小疏忽。 如今她踮脚望去,当年相背而行的车轴印已经被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踩得面目全非。 她遂停下笔,合上手稿纸张,拿出一块柔软的布料,仔细地擦拭着那通身白玉色的钢笔,擦完后打开抽屉,把它放入抽屉中,随即就看见她的抽屉里,躺着的那朵,近乎已经风干的玫瑰。 她手指微微抖了抖,将那朵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玫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枯黄到变褐色的程度,脆弱到一碰就要碎了。 窗外传来动静,邻居谁家的挂衣杆掉了下来,惊得来福从桌子底下坐了起来,它不小的动作撞到桌肚子,佟闻漓手没拿稳,玫瑰落地,碎成一地细密的尘埃。 一阵风过来,尘埃四散,不见踪迹。 来福错愕又愧疚地看着她。 佟闻漓说,没关系。 她合上抽屉,没事人一样地走开。 来福盯着一地的碎片,难过地想: 它的小伙伴—— 它扛过了西贡那潮湿的雨夜,扛过了漂洋过海的变迁,却没有扛过记忆残忍的要消亡。 * 年底,一个关于动物元素的画展在北京展出。 出版社的编辑姐姐知道佟闻漓声势浩大地从越南带回来的那只狗狗,就把展出票送给了佟闻漓,说这个画展很有意思,还可以带宠物进去,她这样喜欢小动物的人,可以去看看。 佟闻漓眼见来福终日里只知道缩在自己的窝里晒着太阳睡觉,便起了带他去见见世面的心思。 那是一场个人画作秀,开在北京一个很大的艺术中心,创作者是个刚从国外游学回来有视力障碍但却颇有艺术天赋的男人,他画展的主题叫做《一个故事换一幅画》。 也就是他笔下的那些画作都来源于他一路上听到的故事。 由于有视力障碍,他的画布比一般的作品要大,用的颜色也更大胆和饱满,他的那些不方便却意外地成了他另外一个角度的对于世界的观察,几幅画作下来,佟闻漓都看到了很重的故事感: 在雪夜里抱着棕熊相拥而眠的少女,黄沙荒漠里观察一只蜥蜴的黑人男孩,非洲草原里里与狮共舞的摄影师…… 佟闻漓跟着展厅讲解员的讲解一一地仔细地听着他们背后的故事,不由地感叹道,这位画家一定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故事,他一定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捕捉力,才能创作出这样具有画面感的作品。 她听得入迷,却发现原来一直乖乖跟着她的来福却不见了踪迹。 她疑惑地回头找去,画廊弯弯绕绕,佟闻漓越走越远离人群,在绕了几个弯后在一幅很大的画下终于看到了它。 “还以为你丢了。”她喃喃自语,走过去几步,“你这小狗怎么心事越来越重。看什么呢?” 她见它乖巧地坐在地上,露出它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呆呆地盯着墙面上的画。 佟闻漓抬头看去。 那画里,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 深蓝色的背景里混着混沌的黑,细密的雨丝充盈着整个画面。画面的右边像是一只柴犬串串,黄褐色的短绒毛被雨水打湿,在画面里变成打绺的麦穗,与它一般高的是身边那个蹲下来的小姑娘,她穿着不合身的一身宽大的灰蓝色裤装,袖子边上还有红酒渍,她的两只手落在身边小狗的头上和背上,他们抱在一起,像是为了一场相逢而喜悦。在他们身后,站在一个撑着伞的男人,他的伞面几乎已经全部挪给那个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看着他们的相逢。 画里的他整个脸都被黑伞。挡住,人们看不到他具体的样貌,只看到他握着黑伞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白玉剔骨,便就觉得他定非是尘世之人。 佟闻漓站在那幅画前驻足许久。 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恕我冒昧,我这画里的小狗和您的爱犬,好像长得有几分相像。” 佟闻漓转过身去,在她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拄拐杖带着墨镜的男人,听他的口吻他应该就是这个画展的创作人。 佟闻漓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那头见她没有动静,有些抱歉地说到:“或许是我看错了,抱歉,我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很少,模模糊糊地只有一个重影,这才觉得您的爱犬和这幅画作中的很是相像。” “没关系。”佟闻漓这样说到,她的目光再度落在那画面中,那的确是西贡的那个雨夜,他替她拿回姑姑拿走的钱,她隔着玻璃窗看到在街头无助等她的来福,央求他让她下车带上来福的那个雨夜,他的确就是这样站在她身后。 只是当时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来福身上,忽略了现在看来的身后的人没有露出深情却蔓延在雨里浓密的温柔。 “您能跟我讲讲这个画的故事吗?”佟闻漓这样问到。 “这个啊。”盲人画家看向对面的画作,“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来源于一位先生。”他笑盈盈地说到,“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 佟闻漓的心头在刹那微微一紧。 “去年我在巴黎的广场上参加行为艺术,做了一个一个故事换一副画的活动,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遇到了那位先生,他撑着一把黑色,坐在我对面,问我能不能给他做一副画。” “我说当然可以,但你要跟我讲一个故事。” “他说好,他跟我讲一个故事。” “谁知道哪个故事,一讲就讲了一夜,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丢失了姓名和故乡的男人,他在颠沛漂泊的生活中爱上了一个生活在异乡的中国姑娘,两个孤单的灵魂一起度过无数个浪漫的雨夜,他们相遇,相知又相爱,但是命运却残酷地把他们分开,一场异国恋最后无疾而终,但那个男人,却一直忘不了过去的日子,他沉湎过去无法自拔,靠着记忆度过剩下来的日子……” “阴冷的雨中,我被这个故事所打动,我那看不真切的眼里,一瞬间仿佛能看到要淹没一切的雨季声势浩大地来临,那漂泊的人生里因为那细密发丝上的蒙蒙雨丝而心动,我似乎能看到那画面里黑色雨伞下他的温柔和内敛,眷恋和不舍……所以我就画了这样的一幅画。” “小姐,您觉得,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佟闻漓的眼里有不明朗的泪光打转,她回过神来,微笑着说到:“很好,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美好。” “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画家脸上流露出自豪,“或许是因为我最爱这个故事。” 佟闻漓收拾了一下情绪,她转过身来,对着那带着墨镜的画家问到:“您刚刚说的那位—— “先生”两个字到了她的嘴边,一时间变成缄默不能语的痛。 她牙齿微微打颤,舌尖有一瞬间下意识地后缩之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 “那位、那位先生……他过的好吗?” 画家微微颔首,点点头:“想来是好的,我见他身份尊贵,气度不凡。” 那就好。 她心想,那就好,他终于做回她心里的神明了。 “谢谢。” 她道了谢,转头带着来福要走。 风吹发梢,温柔的夕阳下,她没看见的是那幅画的名字: 《I am always here》 我想,我真的爱你。 《玫瑰先生》的稿件最后还是交了上去, 结尾停留在玫瑰小姐回到国内那一章。 杂志的连载成绩单做的很漂亮,长篇合计也在上市筹备中,杂志社明年还要出一个新的杂志细刊,主编说彩蛋结局可以在新的杂志上连载, 好带一带新的杂志的人气。 “就这么说定了阿漓。”主编拍拍她的肩膀, “后面长篇合集上市的时候,市场部还给你安排了签售会, 我就知道, 你这个故事, 一定能火,怎么样,我有眼光吧。” 她的故事有如今这样大的曝光,主编的赏识的确很关键,当年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记录下这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却没有料到过这个故事, 将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谢谢主编,只是——” “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我们在越南分公司的责编,当年你投这个故事的时候, 正值我们杂志社砍掉越南的业务条线, 转回国内的市场发展,你要是再晚一点,就赶不上回国的‘列车’了。”主编在那儿与佟闻漓说着笑。 “主编, 您说的用在新的杂志期刊的结尾彩蛋,我这儿……” “你看你,佟老师——”主编堵着她的话口,“你马上就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了, 写两个彩蛋对你来说会是难事吗?” “我只是怕,怕狗尾续貂……” “怎么会呢,你无需太过担心了,你只要安排一个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就可以了,给我们新的杂志带带人气,你怎么能妄自菲薄说自己是狗尾续貂呢。” “可是……” “别可是了。”主编一把把她摁回椅子上,“好了,不说了,下班了。今天不是约了跟林教授见面的吗,我不打扰你们的花好月圆了。” “主编,我和林教授只是吃个饭而已……” “成成成,只是吃个饭,哎呀,你说这林教授啊,是我们从前老主编的亲孙子,我们老主编现在这个位置……她要是看上了你做她的孙媳妇,阿漓你往后的前途可是不得了,一家子书香世家。” “只是吃个饭。”佟闻漓收了自己桌面上的东西,在那儿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是是是,只是吃个饭,快去吧,晚高峰堵着很。” 冬日萧瑟,佟闻漓穿了外套从办公室出来,把身上的围巾围得更紧了一些。 单位关心他们的个人情况,他们出版社和隔壁高校举办过几次联谊会,佟闻漓兴致乏乏,谁知道第二天,主编就神秘地跟她旁敲侧击地说隔壁高校的林教授,在翻译一份外文的教研资料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问题,说想请教一下她。 佟闻漓从前承过主编人情,她牵线委托她帮忙,她也不好拒绝,就和这位林教授有过一些学术上讨论的来往。 教研资料翻译完了,林教授说感谢她的帮忙,约她晚上吃个便饭。 主编是个八卦的,恨不得原地凑成他们,就跟着起哄。 佟闻漓这会往晚上吃饭的地方赶。 她站在路口,想伸手拦一辆人力黄包车,但天气阴沉,快要下雪了,拦下一辆车没有那么的容易。 北京的冬天很冷,比巴黎的冬天要更冷。 佟闻漓回国这两年,因为呆在北京,有时候在十月份就看到天欲飘雪,更何况,现在是凛冬十二月。 她在寒风背着个包跺脚驱散寒意,天色暗下来,路上的路灯亮起来,路边逐渐经过好些归家的人。 周边像是有个中学,佟闻漓看到大约十四五岁穿着校服的学生往这边过来。 人群拥挤中,她只是随意往那儿一瞥。 那儿有一对母女,小姑娘穿着校服,耳边带着个耳机,像是揣着个随身听,身边年长的那个从相貌上来看应该是她的妈妈,她微微低着头,耐心地像是叮嘱着些什么。大约是到了青春的叛逆期总钟爱和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吧,那小姑娘只是随意地点点头,踢着脚下的石头子,一言不发。 佟闻漓一直在那儿看着他们,看着那位母亲眼里满满的关怀。 人群中的人像是发现她的目光一样把头抬起来,看过来。 四目相对之间,他们从彼此相似的五官里看到心照不宣的秘密。 微小似尘埃的雪花掉落下来。 黄包车终于过来。 佟闻漓上了车,黄色的遮雨布罩住她的五官。 那头,人群中提着包弯着腰的女人一直把目光遥遥地拉长。 直到前头的少女转过头来:“妈,你看什么呢?” 那女人这才回过神来,好看的五官透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她尽力收拾,在飘雪中摇摇头:“没什么,走了。” —— 晚上相约的是一家胡同菜,推开窗能看到颐和园的冬景。 佟闻漓乘雪而来,明明还未到相约的时间点,但林教授已经到了。 她遥遥从窗户外面看他一眼,灯火阑珊处,他带着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修身的大衣装点他身上沉稳内敛的气质,儒雅地坐在那儿,修长的手指搭在那菜单的边缘。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谁扎了一下,她知道了为什么她愿意来赴这一场约了。 原来有两分像他,已让她恍惚。 玻璃窗里的人见到她,微微颔首,对她笑。 那幻想和现实的重合让她有些迷失,她进来,见他给她温着茶,也秉着那样的语气问她一句“雪大,路上还好走吗?” “好走的。”她在那儿点头。 “佟老师,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这声称呼让佟闻漓反应过来,她再看近处的人,心底叹了叹,不像,还是不像。 他请客报答,她点了两三个家常菜没让人破费。 围炉煮茶,灯火阑珊,他打听她的往事。 她缄默不语,拉扯着工作和他们共同认识的人。 临了要走,他绅士地表示要送她回家。 佟闻漓望着积攒得厚厚的雪,摇了摇头说了抱歉,她说她家就在附近,不劳烦了。 街口告别,佟闻漓回了四合院,屋里的暖气驱散她从外面带来的寒冷,她脱了外套,坐在窗边。 她从前觉得巴黎冷,现在发现,北京的冬天更冷。 红顶白身的钢笔还在她的手稿边上,她依旧没有思路再写什么结尾彩蛋。她想起巴黎的那一场雪,有些想去打麻将了,但又遗憾地觉得,没人喊她回家,还是不去了。 —— 21世纪就要到来。 佟闻漓的签售会定在了99年的跨年时分。 长篇实体上市后一度脱销,出版社加印了两版才追上签售会的量。 读者见面会前,主编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佟闻漓:“佟老师!佟老师! happy ending!拜托了,拜托了,读者一定会追问后续的,你可不能写死结局啊,我新期刊的销售量可是跟上面立过生死状的,你看在我对这本书的全力推荐的份上,嘴上留情啊!” “知道了。”佟闻漓彼时正在看读者提问会问到的大纲。 主编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没,还想嘱咐两句,工作人员却说要开场了。 随着一阵掌声响起,佟闻漓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上上台。 读者粉丝蜂拥而上,佟闻漓拿着手里的钢笔,带着笑容跟自己的读者朋友们打招呼。 这是她第一次线下签售会,她看到了带着欢喜和雀跃涌在她身边的读者朋友,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这个遥远又荒诞的故事,记得这漂泊的雨季里发生的一切。 他们的喜爱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她钢笔下的签名微微发抖,或许不止她眼前的这些朋友们,还有很多没有在现场也同样读过她的故事的人吧。 这让她想起当年《泰坦尼克号》巨幕厅下,他微微侧头告诉她说,希望她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这样的话,他不管在哪里都可以读到她的人生了。 如今她的人生,他读到了吗? —— 签书环节之后,就是读者提问环节了。 “佟老师,我想问一下,烟烟后来开了很多很多的演唱会,彩蛋结局里玫瑰小姐和烟烟还有再见面吗?” 烟烟啊—— 佟闻漓想起那艰难打通的越洋电话,说起现在的生活和工作,烟烟总是说的少,听得更多。她偶尔听她说起过Ken想要一个孩子,但阮烟却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她戒不了烟。 佟闻漓问她在那边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朋友,比如街坊邻居什么的,让她出去走走,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她的声音混着酒气:“日语很难学的阿漓,我宁可一个人一直呆在屋子里,一天也不跟人说话。” 她劝不动她,也知道她心里的摇滚梦灭了后,她总是难以再次从人生中找到新的意义。 佟闻漓却只愿烟烟活得像书中那样的美好,有了成功的事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像佟闻漓当初在圣诞卡片上写的那样,把演唱会开到了芬兰北极圈内。 她带着微笑告诉大家:“他们联系过,他们还会相约下一次的见面,等烟烟三周年的演唱会的时候,或许彩蛋的结局里,她们会相逢在中国,相逢在她偶像的故乡,在中国香港,她会用一首粤语歌来表达她的爱。”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像是为阮烟完美的结局而喝彩。 “那先生呢——” 人群中一个高亮的声音传来,打光灯转动到佟闻漓的脸上,她在那一声带着强烈的追寻答案的声音中被白光射得近乎有一瞬间的失明。 他呢。 关于他的结局呢。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佟闻漓在心里这样地问着自己,她该怎么告诉自己的读者们呢,或许是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吧,他们认为彼此都很重要,但也认同,除了爱情之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谁也不能为谁放弃那一切,或者是他们知道,他们之间有很大的鸿沟难以跨越。又或者是因为,他那样好的人,是不是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所以分离的结局,是现实的必然。 她想起《花样年华》里那一通未接通的电话,又想起主人公之间惆怅又失落的那一句“如果再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但最后,谁也不能跟谁走。 至于他们还会不会见面呢。 佟闻漓看到台下一直给自己抛眼神的主编,想起她的嘱咐,想起自己迟迟落不下去的笔。故事本到了那里就是结局了,强行修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却只是见一面,见一面难道她也不想吗?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灯光乍明的寒冬夜里,路边广播播报今夜北京大雪,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过头去,真真切切地能再见他一面。 她在万众瞩目的签售会现场这样给自己所有的读者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只说,会的,他们会再见的。 像是所有的急切寻求终于是得到了答案,捧着书的读者们这才舒了一口气,惴惴不安的心才缓缓放下。 人群中后知后觉地响起一阵掌声,像是为了那等待中的happy ending而欢呼。 佟闻漓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抬头,她打算离开这个舞台后就再也不碰那个故事了,剩下的所有空间都交还给读者朋友自己。 只是目光匆匆掠过人群,像是机械的扫描仪每日流水线上按照流程熟练地工作了千万遍后突然报警,所有的零件都立刻死亡宕机,甚至连紧密器械的分子都在那一瞬间粉身碎骨。 她竟然在人海中看到他了。 就在她说过,他们会再见面之后。 他正坐在人群中,就在那儿,在21世纪到来的倒计时中,骄傲又自豪地给她鼓掌,就如同当年她从河内国立大学毕业的那天一样,突然地出现在她每一个值得骄傲和分享的时刻里。 她……是不是在做梦? 签售会结束,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千禧年在所有的期盼中到来,人流汇聚又冲散…… 她见到他一步一步地逆流而上穿越人海来到她身边。 大脑的突然死机让她有许久的不知所措,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她有些不敢眨眼,怕那又是她时常魔怔的幻觉,直到他的声音真实地响起。 “怎么,不认识我了?” 她确定那就是他。 佟闻漓的唇瓣微微抖动,她站在离他半步之遥的地方,看着灯火和人流倒影在他的眼眸底,见他还带着那对寓意着生生世世的不分离——关于悲壮又浪漫的寄托的她送给他的青白玉菩提串子,她的声音发出来是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的: “您、您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他往前一步,张开手臂,在人潮褪去的世纪末尾不由分说地拥她入怀。 “因为,我不喜欢你故事的这个结局。” 我想,我真的爱你。 人群离散。 佟闻漓没想过他会出现在那里。 他牵过她的手, 像是为了躲开那些看到他们拥抱而纷纷好奇还未来得及从签售会现场走完的人。 佟闻漓跟在他身后,她从她脑海中提出逐渐模糊的关于他背影的记忆,不管是在西贡他庄园的石板台阶上,还是在他替她拦下当时她姑姑的一个巴掌时教她不要低头地走出人群……这些年来, 原来她是因为他的出现和存在才会变成自己当时也想象不到的被称为“未来”的自己的样子。他的背影永远让人有安全感。 他大步往前走, 她的步子因为想要跟他的节奏而有些急切,她的眼神落在被他牵起的手上, 指缝之间漏进来的光让她感觉不真实。 他带她走出侧门, 厚重弹簧门一关, 嘈杂被隔绝在身后。 他转过身来,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佟闻漓抵着那弹簧门,在因为他而形成的那半片挡住路灯光的阴影下,看见巷子里他身后落下的温柔的雪花,哆哆嗦嗦地顺着自己的气息, 她垂落的手在那儿下意识攥紧, 心脏因为太过于紧张和兴奋直突突地疼起来,她霎那间红了眼。 “是国际出差吗……”佟闻漓这样抬头问他,她说出来的话带着哈气, 鼻子是红的, 眼睛也是红的,“是出差……然后来看看我是吗……” 他伸手,掌心拢上她下颌角的的时候, 接过她当下的五味杂陈。 那熟悉的踏实的感觉再度传来,在大门之后嘈杂的关于千禧年的到来充满期待和希望的倒数中,他靠近她,眼睛里倒影出站在人群中无助又不敢相信的她, 向当年很多个场景一样,微微弯腰,迁就她的身后,柔声说:“傻瓜,不是来出差,是来找你,是想代表你的所有读者,监督着你拿起笔,把结局改了。” “怎么会……”她犹豫、彷徨又难以相信,她明明把他留在巴黎那个雪夜里了。 “怎么不会。”他手再往前伸,把她抱入怀里。 她闻到很久很久都不曾闻到的味道,她靠在他胸膛里,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她想到过去那段漂泊的人生,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 好像只有他出现,才能证明那所有的记忆全是事实,但她仍旧害怕他因为来与她重逢而放弃了很多东西,所以她下意识说的是——他是不是来出差。 他却像是能看穿她,抱着她的手拢进她的发梢里,像是安慰,又像是解释:“别担心,卡斯蒂耶家族,现在我说了算。” 佟闻漓抬头看向他,像是要验证那是不是为了哄她。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耳垂,眼里还映着巷子那盏路灯的光,“现在没有什么不得不要的联姻,也没人有能力去反对我做的任何决定,只是抱歉,我现在才来。” 其实佟闻漓没想过他会来的,他们当年一别,谁也没有对未来有过许诺,或者是害怕无法兑现,又或者是害怕兑现的成本,又或者,佟闻漓从来就是个不敢奢求的人。 “所以这两年来……你一直都想来……找我嘛。” “是,其实之间很多次,总想问你愿不愿意等我,但又害怕自己许一些让人伤心的承诺。我不敢用承诺捆绑你,但你知道,我多害怕等我真的有能力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却爱着别人,那会让人发疯。” 佟闻漓泛着泪光弯起唇角:“哪有别人。” 说完之后她又去抱他,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那一定很难。” 她是亲眼见过他当年的分身乏术的,职场几年,她更是知道,人心难猜,因为财富和前途争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更别说他在那样一个诡异又复杂的局势里,坐在他谈判桌面前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他身形更瘦些,想必这两年,过得不像他结果说的那样的轻松。 “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拍了拍她的头,轻飘飘地这样说,“外祖父从小就教我,商场上能谈拢的都是朋友,婚姻自然是最保险也是最快的。但他十五岁就能白手起家,在我长大成人后更是把所有商场之道都教给了我,我想,我总也能找到困局之中的解决办法。或者是他老人家保佑,让我找到了漏洞,虽然原先的家族生意多有折损,但贪利冒进的人永远都只会作茧自缚。” 近两年的筹谋和挣扎被他概括成这样简单的几句话。 佟闻漓心疼他略显瘦削的下巴,他却晃了晃她的手,“不害怕,新世纪的中国市场,多的是机会,只要能再见到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个时候的佟闻漓其实对他的判断并没有太多的信心,也可惜他在那一场要回国发展的决策会因为遭到阻拦的自断羽翼,但在未来的十年内,她真的亲身经过了那些时代变迁,看到国内市场的风云巨变和经济的飞速发展,才知道他当下做了一个无比准确的决定,他更是凭借这个决定,在后面牢牢地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她的眼泪还没有收干,遥遥地望着她的爱人,他眼里那些经过岁月的磨砺和沉淀后的从容和柔情也因为这一场飘雪变得感性又难抑。 她站在那路灯下,在北京一月的寒风里,带着笑容,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易先生,祖国欢迎你。” 他轻轻地握上:“你呢,佟小姐。” 她踮脚靠近他耳边: “我也欢迎你。” 她想,她的书,她的故事,终于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 阮烟在窗台上读完了佟闻漓寄过来的那本书。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在她的故事里,有那样好的一个结局。 这让她想起他们曾经在西贡的那些夜里,小阿漓总是醉得脸红红地说,摇滚不死,梦想不死,在她表达她真的要放弃音乐的时候,她眉眼耷拉下来,为她心碎且惋惜。她也送给过她满车的四季海棠,安慰她说没关系,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花期。 她很多次醉着说,烟烟,我好爱你。 她真的很爱她,哪怕在书里,她自己的故事即便带着遗憾,但给她的 结局却格外美好,书里的她那个时候已经把演唱会开到了全球各地,她的唱片销量很高,她是划时代新世纪的乐队女主唱,她会在东京的大银幕上看到在台上挥洒热血的自己,那仿佛印证了那些夜里,阿漓笃定的说,烟烟,你一定会成功的。 她笑着把书合上,她最后的那点不圆满在她的世界里开出四季都开的鲜花来。 但随之而来的怅然若失让她有些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打开抽屉盒子,发现为了提高她和Ken能有一个宝宝的概率她已经许久不抽烟了。 她在学着做一个全职太太,按照时间点来说,她应该要去准备一顿晚饭。 她真的有认真学做饭。 但那种烦躁挥之不去。 她最后还是下了楼,跑进便利店里,像是烟瘾发作了一样掏了钱换了包烟,最后坐在拐角的高墙上,贪婪地在那儿眯着眼抽烟。 她抽到烟了,整个人才舒卷开来,夕阳下湛蓝的天空里她翘起二郎腿,三两根电线悬在高空,好像这才是她自己,没法困顿于厨房和家庭的自己。 周围低矮的居民楼外几个闲散的音乐爱好者在那儿弹着吉他。 他们躬身礼貌,互相夸赞,好像不需要考虑能不能凭借手里的吉他吃得起饭,能不能因为这一首歌赚得到钱。 她笑笑,掸了掸手里的烟,正要揿灭后丢进垃圾桶,旁边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阮烟小姐?” 因为他说的是越南语,这太少见了,阮烟转过头去,只见到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还叫出了她的名字,这让她诧异。 他身边停着一辆车,穿着光鲜,虽然有些眼熟,但是阮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个有钱人。 “您不记得我了?是我啊,当年你在桥洞下唱歌,我流落街头想找人帮忙,你和阿漓小姐资助我返回故乡!”像是怕她想不起来,他又在那儿比划,“你忘了,她要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你却说她是个笨蛋。” 阮烟想起来了,原来是他啊。 当年她和阿漓为了这个事不止吵过一次架。 “原来是你这个骗子。”她丢烟的动作做了一半被他打断,这会又重新掷进垃圾桶里。 “我不是骗子,阮烟小姐,您误会我了,我当时真的是来河内找合适的唱片公司的,当年我遇到扒手没钱回家,幸亏遇上了你们,我后来来找过你们,但那个桥洞下我再也没有遇上你们了。阿漓小姐呢,她在吗,我要把钱还给她。”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 “回国了,在中国。”阮烟这样回答他。 “啊?那真是遗憾。”他有些失落,而后又把钱给阮烟,“您能帮我转交给她吗?” 阮烟耸耸肩,慵懒的眉眼一瞥:“哥们,这是日本,我也见不着她。” 对面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抱歉:“抱歉,我太想还给她了,她的人情太大了,当年要不是因为她,能让我在穷途末路中回到故乡,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对了——” 讲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阮烟小姐,您还做音乐吗?我现在在做音乐制作人,开了一个自己的唱片公司,您有兴趣吗?”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阮烟的眼神落在那鎏金镶边的黑色底色的名片上,只见那唱片公司名字logo设计得十分高级,。 她挪开眼,淡淡地说:“谢了,我不做音乐了。” “啊……”对面像是很惊讶:“那真是好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她笑笑,“我要买菜去了。” “阮烟小姐——”身后的人叫住她,他几步跟上来,“我想了想,还是想说,您不应该放弃,我当年在桥洞下见过您唱歌,您应该站在聚光灯下,应该站在舞台上——” 他把那卡片塞进她外套的口袋里,真诚地说:“您考虑一下。” …… 那人走了,阮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任由那卡片塞在自己的口袋里,沉甸甸地,压垮她去买菜的步子。 用日元计算的物价从来都让她手足无措,尽管Ken说她不用去换算成越南盾,一个超市的物价贵又能贵到哪儿去呢,他又不是赚不起。 算了算日子,今天是俱乐部休假的日子,按照习惯,Ken会回来。 她把买来的“教你如何做菜”的DVD放进影碟机里,屏幕里那个说着日语带着围裙的女孩子在声情并茂地介绍着步骤。 阮烟一边拿着遥控器一边暂停,一边学着那些步骤。 她每步都跟上,但最后出来的,依旧是一盘味道奇怪的东西。 这两年来,她从会炸掉厨房进化到只是会切到手指,再到现在,做是能做一盘东西出来了,但依旧还是不能入口。 这让她有些丧气。 她泄气地丢了筷子,走到窗边,蜷缩在那儿,隔着屏幕见那日头掉落到富士山后面。 夕阳下,她见她的爱人回来,他身边一起走着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阮烟也见过,是他们俱乐部的医生,是他们俱乐部大多数成员的梦中情人,柔声细语,宜家宜室。 他像是讲了什么趣事,身边的人捂住嘴笑,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知道,他们的交往尺度停留在同事关系。 只是那画面太美好了,像是那些她打发时间的一边吐槽又一边流泪的纯爱日剧。 她挪过头去,下意识把自己卸了指甲的手放进外套兜里,整个人蜷缩地更紧一些,好像那样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她原先因为吉他弦磨出的老茧已经消失,这让有些锋利的名片划伤她的指腹。 她把那硬朗的纸片拿出来,对着那名片上好看的艺术字体发呆,她一直笃定的骗局里,佟闻漓却一直坚信那是事实。她从来觉得自己才是成熟又清醒的,但现在想来,原来阿漓从来都是对的,世界上有落魄且不撒谎的年轻人,她借出去的钱也真的帮助到了她想帮助的人…… 她那样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不是意味着,在她的心里,说她有一天会成功,那就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门外的钥匙转了几圈,黑压压的屋子里,原先走在夕阳光里的人进来。 她想,她真的有试过他能给她的美好生活。 但对不起,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对不起,她还是让他失望了。 他们是两个极端。 一个痴心妄想的理想主义和一个循规蹈矩的现实主义,注定没办法走到一起。 她最后还是离开了Ken,离开了日本。 她再次涂上她黑色的指甲,褪去东京那一身臃肿的外套,重新套上旱季里燥热的吊带背心,只带了一把吉他回到越南,回到她那个破败的旧工厂。 不成功就不成功吧,一辈子都在破工厂都行。 只要不要让她在躁动的金属乐里停下来,只要不要让她在酣畅淋漓的演奏中停下来,哪怕有一天她因为贫穷死在奢侈的摇滚梦里,哪怕她一辈子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穷困潦倒,她也要去唱啊。 那是她生来就注定的基因,是她的命数,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是不容背叛的信仰。 我想,我真的爱你。 这个世界上, 有人再度分离,有人重新相遇。 佟闻漓并不知道烟烟的那个决定,直到她在香港铜锣湾的一家影像店,在一堆各种各样新潮的唱片里, 意外地翻到她出现在那唱片的封面上。 橱窗外红色的叮叮车延着轨道缓慢行驶过来, 影像店里放着一首《不浪漫罪名》,她盯着唱片上的人, 见她眉眼依旧慵懒, 标志性的黑色指甲显眼, 短碎发飘逸,穿着一条宽大的牛仔裤,站在乐队的中央,依旧是从前那幅模样。 她不由地弯起唇角。 “笑什么呢。”身边给她去买咖啡的人回来。 佟闻漓把唱片在他面前晃了晃:“易听笙,你看,烟烟。” “还真是。”他把手里的一杯咖啡递给她。 佟闻漓收了咖啡, 把唱片递给他:“去付钱。” “使唤我倒是使唤的越来越得心应手。”他笑笑, 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问到:“就买一张?” “嗯?” “她第一次出唱片,你不把整个香港在售的唱片都买下来吗?” 佟闻漓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 但是我们带着那么多唱片, 接下来的行程会不会很不方便?” “能让你亲自扛?我打个电话给这边的分公司经理,让他办。”说完,他还真的拿出手机来要给人打电话。 佟闻漓连忙去拦他, 哭笑不得:“我开玩笑的了,不要了啦,你全买光了她的歌迷买什么。” “买不到才好呢,说不定饥饿营销的作用就起来了。” 佟闻漓才不管他嘴里说的什么营销不营销的事情呢, 她只知道他说买,就一定能买成全香港都找不出一张的地步,她不想要这样,她想要大街小巷里都是她的唱片,人人走进一家影像店都能看到她。 于是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往外头走。 “咖啡。姑奶奶,您慢点,洒了。”他在身后慢慢悠悠地,多有唠叨,几步后就不走了。 佟闻漓转过身去,温暖的冬日午后,他穿了一件休闲款的西装外套,里面搭了一条黑白花纹的绸缎衬衫,中和了他从前的端正和清冷,多了点雅痞的味道,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靠在那电线柱子下面慢悠悠地品着一杯咖啡,还真有点花花公子的港腔。 “您是真来旅游来了。”佟闻漓回头叉腰,有些无奈。 “不然咧,本就是跟法国那边请了长假的,我两年没休息了,很辛苦的。” 他最近还学会了卖惨,这会一口粤语说得比她还麻溜。 “莫着急。”他伸手来牵她,把她牵到自己身边后松开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陪我会。” 他搂过她脖子的姿势有些吊儿郎当,却自顾自地眯着眼在午后光里惬意地喝着咖啡,路人纷纷路过都要看他们一眼,佟闻漓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你放开我,别人都在看我们。” “靓仔靓女咩,看就看咯。”他语气轻飘飘。 “易听笙!”佟闻漓压着声音,手肘轻轻怼他,这让他不得不放开她。 “玩阴的啊佟闻漓。”他笑笑,收起不正经的样子,把手里的咖啡递给她。 “给我干嘛?” “帮我扔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哈? 佟闻漓追上去:“我扔?” “嗯。” “你是不是太不绅士了?” “嗯哼。”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嗯哼。” “易听笙!”佟闻漓气得站在原地,恨恨地说:“老男人,你变了。” 他笑着过来:“你看你,说谁老了。” 而后又拿过她手里的咖啡杯,随手就准确无误地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谁让你这么不礼貌的,今天直呼其名,多少次了?” “不能叫易听笙嘛,那我以后叫你王八蛋。等会电车来了,我一上车就说:王八蛋你快上车,王八蛋你快买票,王八蛋我们哪一站下车,遇到老人你让座了我就拿着喇叭整车厢得给你宣传说,快看这个尊老爱幼的王八蛋,快看这个帅气的王八蛋!” 她说了一大堆,怨气很明显。 他却在那儿看着她笑,低低的笑声甚至还飘荡开来。 “你笑什么!我骂你你还笑!” 他却过来一把把她抱住:“阿漓,你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直突突地怀抱出现在她面前,她在冬日午后充斥着焦糖布丁味道的人流街道上再次感受到那种踏实,突然之间刚刚的气就消失了,他的拥抱是好使的,她把下巴搭在他肩头,依旧那样说到:“好羞耻,别人又看我们了。” 比起刚刚真的不好意思,她这话就少了本该有的埋怨。 “靓仔靓女咩,看就看咯。”他依旧是这样说的。 佟闻漓却笑出声来,她从精致蛋糕房的橱窗倒影上看到拥抱在一起的他们,觉得他说的没错嘛,靓仔靓女,很养眼的,难怪人人都要看咯。 午后阳光暖暖的。 —— 晚餐在一家老底子的茶餐厅吃的。 天气转凉,眼前的人回酒店换了一身衣服,没有白日里那么过分的雅痞和慵懒,慢条斯理地在那儿给她夹着菜。 佟闻漓坐在他对面,瞅着他一身板正,倒是好看的很,她一边握着筷子,一边打量着他,点头说到:“您还挺人模狗样的。” 他把一个虾饺放进她的碗里后,敲了敲她碗的边缘:“佟大作家,你的读者们知道你滥用成语吗?” 她嘿嘿两声,扭了扭坐在凳子上的屁股,不接茬。 他却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交叉地看着她。 他难得地带了眼镜,那样盯着她的时候,正经了许多,跟下午岔着腿在那儿喝咖啡的公子哥不是同个人,好似又变成那个严厉的长者了。 佟闻漓心里有点毛:“您老盯着我干啥,我都没有叫你全名了。” “过来坐。”他却只是淡淡开口。 “一个人一个位置……”佟闻漓试图辩论 “过不过来。”他微微扬下巴。 佟闻漓认识他这些年,对他的一些小习惯还是了解的,比如他现在双手交叉托着自己的下巴,眼神微微斜看她,再配上他微微上扬的下巴——很明显,她要是再不听话,回去有的好受的了。 尤其这两年来不见,跟憋坏了似的使劲折腾她。 她只得乖乖地挪了屁股,坐到他的旁边。 很宽敞的单人沙发因为她的到来显得有些拥挤,他却在那儿给她把碟碗筷也一起拿过来,还不忘数落她:“总是忘了规矩。非得我提醒你是吧。” 佟闻漓叹口气,她称之为他的“变态”爱好之一——吃饭的时候不让她坐对面,一定要坐旁边。 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的。 “这样乖乖坐我身边不好吗?”他总是这样每次反驳她。 “距离产生美。”佟闻漓只敢小声抗议一下。 他听完这话后,伸手到她脖子后面,冰冰凉凉地在那儿摩挲着:“不待见我了?” 他手掌宽大,贴上来的时候能把她后半个脖子都覆盖了,语气里又带着暧/昧的影射,这让佟闻漓有些脸红,她低着头,念念有词:“您能别秉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我吃饭都吃不安稳。”她再度抗议,绯色蔓延到耳根。 “瞧你怕成那样子。”他笑笑,放开她,依旧坐在那儿云淡风气的,“我现在是每跟你说一句话就是晚上要你一次的意思吗” “易听笙!”他恶劣的样子惹怒她,“你再这样,晚上睡客厅。” “我怎么样?” “你……” 佟闻漓气得伸手要指他,手指到他面前后又说不出话来。 他掌心拢过她的手指,握住之后放到桌面上,轻声哄她:“乖,吃饭,吃饭,不是说等会吃完还要去坐露天巴士吗?” 这倒是个正事。 露天巴士还得排队,去晚了就坐不到了。 他出发前问她说晚上要不要包一艘邮轮飘在维多利亚港上去遨游夜景,佟闻漓却摇摇头,说她要去坐露天巴士,直面晚风,那才叫做遨游夜景,那是她这次旅游的终极目标。 他睥睨她被一路上被寒风冻得通红的鼻头,说佟闻漓,你的终极目标,可真是自虐又壮烈。 “我带围巾了。”她彼时显摆了一下自己包里带的东西。 “会感冒的。”他不同意。 “去嘛,去嘛,好想去的,”她整个人跟八爪鱼一样地贴过来,说了好久,“好浪漫的。” 他抬抬眼,算是理解了她这种浪漫,最后同意跟她去排队。 佟闻漓想起正事,什么错误都能容忍,她大方地说到:“看在露天巴士的份上我先饶你不死。” 他笑笑,继续给她夹菜。 “少吃一点,少吃一点。” …… 即便是入夜转凉的天气里,排队坐露天巴士的人还是很多。 好早也没有等太久,他们就坐上了那巴士。 佟闻漓在那儿拿着相机兴奋地拍着,身边的人在给她系着安全带。 “易听笙你看这里。” 他抬头,她按下快门键,相机里是各自带着笑容的他们。 “我抓拍技术好不好?”她来邀功。 他把她身上的围巾绕得更紧了些,在灯火璀璨的港岛夜里笑盈盈地看着她:“好,我没见过比你拍照技术更好的人了。” 她笑盈盈地放下着手里的相机,看着随着车头移动而不断变化的夜景,感叹到:“易先生,你的故乡好美。” 她转过头去看他:“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他的手还与她牵在一起。 其实晚风温柔,其实灯火旖旎。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地方,往后是不是一直可以这样—— 如影随形,永远在一起。 —— 正文完结 。, 番外 年前最后一个上班的日子, 北京的雪依旧还在下,佟闻漓把最后的工作收了个尾,把新的一年的译文选材出版方向提交了上去。 办公室的同事们对于要到来的除夕假期都迫不及待,还没到下班的点呢, 座位上都已经坐不住了, 扎堆在那儿讨论着今年发的年终奖和粮油超市券。 出版社今年效益还不错,佟闻漓把那厚厚的信封装进包里, 眼神瞥过她桌面上的那幅她之前在画展上看到过的画, 把它也收进自己的包里。 这是按照原作做了缩小版的复刻的, 先生说他这些年在外头一直带在身边,回国了后才送给她,然后就成了她桌面的一个摆件。 同事倒是也惊讶于佟闻漓今天的心不在焉,在那儿打趣她:“佟老师,看你这样子,也是要准时下班啊, 难得啊。” 佟闻漓嘿嘿干笑两声:“这不是要过年放假了嘛。” “就是说。”主编也插进来说话, “咱们出版社就是有这点好,人都是除夕前一天才放假的,咱提前了十几天, 年后也是过了元宵才来, 多好的政策,人多开心。” 佟闻漓在那儿捧场:“是是是,开心开心。” “哎, 小佟啊,你这些天打算去哪儿啊,你今年还是一个人留在北京吗。要不去姐姐那儿过年呗,反正我家里先生也不在, 就一个臭小子整日也不爱理我,要不你去姐姐那儿,咱俩一起过个年呗。”同事这样建议道。 “是啊,小佟,你说你,大好年华的一个人老是住在那个空荡荡的四合院里,大过年的多冷清,要我说,你该找个对象,我说人林教授就很不错,又是知识分子,又是书香门第,家里头在北京,不大不小地也有个宅子,他奶奶又是我们……”主编依旧开始八卦她的个人生活。 她话说到这会儿刚卡到下班点,佟闻漓揣着自己那个帆布包瞄准了钟表在那一刻过了六点,脚底生风地往外冲。 “谢谢主编好心,我有对象……”她在一阵脚步风里留下这句话。 主编品了一下,皱了皱眉头,问旁边一起八卦的同事:“这孩子是不是嫌我烦?她哪儿有对象?” 一把瓜子吃得七七八八的八卦同事:“人小佟长那么水灵,有对象也是迟早的事。” “那林教授怎么办?” “强扭的瓜不甜。” “怎么就不甜了,我当媒人,给他们凑一对,不是还有个词,叫什么,什么先婚后爱嘛?” “什么年代了主编,你还当媒人。要我说,人小佟有主意着呢,兴许就是不喜欢林教授,先扯个慌来骗你。”吃瓜姐姐一抬头,刚好看到从楼梯上跑下去出来的佟闻漓。 楼梯下面停着的车开了门,有个男人从车里出来,她眼见着她嘴里水灵灵的小佟跑着奔向那个人的怀里。 她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 “怎么了这是。”主编见她咋咋呼呼的,也朝着那窗外看去。 “那是小佟吧?” 主编嘶了一声,又啊了一声。 “是吧?”丢瓜子姐姐再跟她确认一下。 “那是她对象啊?” “那可不嘛,都抱一块了!” “她对象长这么好看叻。”主编把自己的近视眼镜往自己鼻梁上再推了推,“电影明星吧这是。” “啧啧。”瓜子姐姐摇摇头,“主编,你的林教授,比不了。” “比不了比不了。哦呦,这样貌,这气质。十个林教授也先婚后爱不了。” “你看,你看,这个车,啧啧啧,这个车,是不是老有钱了。” “有钱男人啊~”总编皱皱眉头,“十个有十一个都是坏的,你说,这个男的这么有钱,我们小佟会不会受欺负的?要么还是选林教授吧,好歹林教授知根知底啊,家教好,人品总是能保证的嘛。” “你看你。”瓜子姐姐拉着主编往她身边凑凑,“你看那个男人看小佟的眼神,满眼都是宠溺,根据我谈对象的经验来看,这男人靠谱。” “这就看出来了。”主编挑挑眉,又盯着窗外的人看了看,心想她咋看出来的,她咋就看不出来呢。 堆雪的树杈下,那个男人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在那儿说着什么的小姑娘的脖子上,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微微俯下身子,原先洋溢笑容的小姑娘踮着脚往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哎呦呦。”两个姐姐慌里慌张地把窗帘拉上。 “回家,回家,回家。” —— 北京路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车里暖气开的舒服,佟闻漓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在那儿把自己今天的收获“一一上缴”。 “诺,这是粮油票,这是超市券,连锁超市都能兑换的,都是单位发的啦,够我们过一个好年了易听笙。” 坐在她身边的人见她有模有样地把那些票据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们座椅的中间,在落雪的街头行进的路上规划着。 他表情并不是特别爽,但好在语气上还压了压,话说的轻飘飘,还有点酸:“不得了,我们阿漓都会赚钱养家了。” “勤劳致富嘛。”她依旧盯着手里的那两张超市券,头也不抬地说:“我得好好想想,办公室姐姐们说了,买年货要货比三家。” 他却伸手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浅浅地盯着她说:“佟闻漓,战利品你也展示完了,你现在,要不要说一下,林教授是谁?” 佟闻漓脑袋嗡嗡的,他怎么还记得林教授的事情,刚刚他们上车之前,她意外撞见了出版社同事,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见到她身边有个男人,就大方又热情地在那儿招呼——“哟,佟老师,林教授来接你下班啊。” 你说这多大个误会! “就一个朋友,吃过一顿饭,我们主编,老觉得我跟他应该在一块,大家以讹传讹的,误会误会。”佟闻漓试图蒙混过关。 “总归我现在人还不能常居在国内,你今天一个林教授明天一个王教授的,你是要搞死我?” “我怎么会搞死你,我搞死你就是搞死我自己!”佟闻漓说的飞快,跟抢险救灾似的。 他抬起要指着她鼻子的手没处落了,无奈地笑笑:“你是知道怎么拿捏我了。” 她轻而易举化解,心里有些得意,弯弯嘴角:“生存之道而已。” 他伸出的手落到她耳边,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耳垂:“晚饭想吃什么?” “吃烤鸭好了。” “不吃烧鹅了?” “入乡随俗好了,好歹我也是半个北京人。” 这话倒是没错,她在入乡随俗这一块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广东话和京片子来回切,有时候搞得他也很混乱。 说起这事,这倒是让他想起个事。 “明天带上你身份证,跟我出一趟门。” “去干吗?” “我看有几个新楼盘开盘,就去看看。” “您又买楼啊?”佟闻漓在“又”字上加了重音,他上次回香港买楼说回来小住方便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后来又在广东那儿也挑了几个盘,说往后她要是想回广东小住,突发奇想见见她那些多年不联系的远方亲戚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也得有个居所,现在好了,北京也要买? 他东南亚的生意荒废了也可惜,但偶尔回去也不长留,宁可来她这儿周转,西贡的庄园都还空着呢,加上他不知道在法国还有几个家,这么多房子他睡得过来吗她的先生大人。 “不然每次我回来,都只能去酒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却在那儿有理有据,“佟小姐的住所,也不欢迎我易某人。” 这话酸的很。 “您的钱,您想买就买。”佟闻漓不接他的酸招。 “所以还是得用你的身份信息去买。” “您用您自个的。” “我还没有拿到永居呢,中国永居很难的BB,我买房子有很多限制。” “那你就不怕我卷了那么多房产证跑咯。” “你跑去哪。再说了,你用得着跑嘛,我的就是你的,你乖乖呆着,坐享其成,我赚钱,你享受,不好?” 他这边说着这话,他们就到了晚上吃饭的地方。 他先下的车,拿了围巾过来给她开的车门,半个人伸进车里,在那儿给她围着围巾。 她得了便宜,还沉浸在刚刚的坐享其成的开心中,微微仰着脸:“先生——” “嗯。”他动作没有停下来,还把她帽子拿出来,依旧给她圈得严严实实的。 “我不劳动,吃您的喝您的,您这样说起来我跟个小蛀虫一样。”她小小谦虚一下。 “那你赚钱,我享受也不是不可以。”她穿戴整齐了,他拍了拍她屁股,让她从车里出来。 佟闻漓也不恼,走在前面,笑嘻嘻地回头把那一叠超市卡塞到他的大衣口袋里,一脸大方:“拿去享受吧。” 他拉住人,把她递过来的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来,贴着她的牛仔裤口袋在那儿给她一点一点地塞进去:“拿这点东西打发我,是不是没诚意了?” “那要什么?”她站在灯下,一脸不解。 “怎么让我享受,你不知道?” 番外 他突然的荤腔让她有些羞恼 佟闻漓脸一红, 假装没听见慌忙钻进温暖的店里。 店里一楼在那儿放了个柜台,像是方便客人定位的,佟闻漓走过去跟那个柜台面前的小哥哥说道:“您好,两位。” “抱歉女士, 我们已经满了, 您要取一下号子在旁边等一下。” “啊,这么早就没号子了啊。”佟闻漓有些失望。 原先跟在她身后的人这会儿才走进来, 他走到她身边, 佟闻漓转过身去, 有些抱歉:“先生,今天这里被订满了,我没有提前定位置,不好意思啊,我们得去别家吃了。” 她倒是把地主情意看得重,认为在北京订餐厅这样的活应该揽在自己身上。 身后的人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头对那个服务员小哥说:“贵宾间应该一直有留着的, 还麻烦请您看一下。” 贵宾间一般都是不对外开放的,一般人都不知道他们还有专门的贵宾接待间的,那小哥眼见面前的男人穿着不凡, 气质尊贵, 估计还真是贵客。 他连忙查看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位置排布表,查清楚后有些慌张地看向眼前的两个人:“不好意思先生,请问这位小姐是佟小姐吗?” “嗯?”佟闻漓有些疑惑, 而后缓缓点头。 “抱歉佟小姐,原来是您来了,有的,顶楼上座, 两位,这边请。” 佟闻漓一脸疑惑地看着身边这会却并不像她这般惊讶的人。 他却把手肘微微递出,示意她挽上:“走咯,吃烤鸭去。” 服务员小哥哥还在前面带队,佟闻漓不好出声问他,只是乖乖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肘上。 红木色系的长廊尽头的电梯载着他们来到这家餐厅的五楼,佟闻漓从电梯装着的反光镜里看到此刻的他们。她今天简单地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呢外套,穿了一双白色的过膝皮靴,头发扎起来。站在她身边的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羊毛高领衬得他气质出众。他们都是简单的搭配,但却好是相配,她忽然发现,原来他这样清清冷冷的外貌,配她这样长相的,也是好看的。 “瞧什么呢。” 出了电梯,身边的人微微侧头来问她。 她看了一眼距离他们有些距离的服务员小哥,轻轻地用粤语说:“我看我们好般配。” “嗯?”他没听清她迅速的含糊不清那句。 “我说我们好般配。”她拉了拉他的手肘,狡黠地仰头:“先生,我从前觉得你很好看,现在发现,原来你也就一般好看呢。” 他笑起来,学着她的样子,低头轻声用粤语回应她:“主要还是你太好看,我就相形见绌了。” “你又讲广东话啦,你讲广东话真好听。” “那我也不能一无是处吧。” 佟闻漓听完这话,贴他更近些:“我开玩笑的,先生,您总是好看些,在哪儿,都是您好看些。” 他淡淡瞥她一眼,弯弯唇角:“倒是乖。” 两人一路说着小话,服务员小哥终于是把他们带到了五楼的贵宾厅。 贵宾的那一层布置得很典雅,室内还搭建了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包厢里空间私密,服务员都站在外面。 佟闻漓在那儿对着菜单还点了几道私房菜,点完之后又递给他:“再看看要加点什么呢。” 他脱了大衣在一旁,没接过她递过来的菜单:“阿漓点就是。” “我也没有吃过,只是听同事们说这家餐厅还挺好吃的。”佟闻漓说到这事,又想起刚刚那岔,“先生,您什么时候订的座,我也没有提前说要来吃这家呀?” “听你提起过几次,就定了。” 未了,他还在加了一句 “是用你的号码订的,长期的。” “长期的?长期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下次——”他依旧习惯地把她面前的碗碟挪到他身边,“可以随时带朋友来。” “只要不是那个林教授就行。” 这事过不去了是吧,佟闻漓噗嗤一声笑出来:“您就这么小心眼。” “得防。”他给她添好水。 佟闻漓笑笑,在那儿等着菜上桌。 他们点了几个招牌菜,个个味道都还不错,佟闻漓觉得出版社的那几个同事说的不错,这儿贵是贵了点,但味道的确不错,是个靠近年底了宴请的好地方。 她吃饱喝足了,又想到今天她不排队就进来的这个情况,于是在那儿问到: “那要是今天我不来吃这家呢,我说想去吃粤菜馆子呐。” 他却了然于胸:“你说来说去的也就那几家,你去哪家都是有位置的。” “嗯?”佟闻漓倒是有些惊讶,“不会吧,每家店你都去留了位置?” 他不语。 佟闻漓凑上前去:“是吗?” 他还是不语,微微笑。 她于是更凑近了几分,一脸夸张地说:“易听笙,所以我以后,去每一家贵得要死并且排老长队伍的餐厅吃饭,是不是都有特权?” 她脸几乎都要贴上来,说话间纤长的睫毛近乎都要扑闪到他的脸,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最近在跟一个做餐饮投资的朋友谈生意。总不能在西贡有的特权,在巴黎有的特权,回国就没有了吧,那岂不是让阿漓我们受委屈。” “做生意都是讲究互利互惠的,你拱手让出自己的利益结果就拿回来一个全北京有头有脸的饭店我不用排队的好处嘛,易听笙,你会不会太亏,只是不排队嘛,要我说,要是混个全北京白吃白喝的好处回来,我觉得还差不多。” “还得是您。”他轻笑一声,再捏了捏她的脸,“还得是佟老师您会做生意,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佟闻漓甩开他的手:“您就知道敷衍我。” “我哪敢。你是我手心里的宝,我宠着还来不及,哪敢敷衍你。”他微微后仰,半个身子靠在那软皮座椅上,身体舒展,眉眼缱绻。 放着舒缓音乐的落雪夜里,他这样的惬意和暧昧让人有些心动。 佟闻漓不说话了,手指头敲着桌面等着上菜。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生涩起来,她悄悄地红着脖子,不敢抬头看他。 “过来——”还是他先开口的。 佟闻漓看了看他们的距离,她依旧按照他的习惯从他对面让服务员加椅子到他边上了:“我已经坐在您边上了……” “坐我腿上。”他不痛不痒地这样说一句。 “被别人看到了……” “哪有别人。”他无情打断。 “我……” 她没说完,原先半靠在软座上的人伸手过来,另外一只手还腾出来拍了拍她屁股:“不乖了是吧。” 佟闻漓只得不情不愿地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坐就坐,您老拍我屁股干什么。” “嘀咕什么呢?”他反问一句。 “没什么。”她摇摇头,一屁股坐在他的那个长条软皮座椅上,没坐在他腿上,“先生,我坐这儿吧,我坐您腿上您不好讲话……” 她话还没完,整个人就被他拉到他的腿上,他环手过来,那种熟悉的淡淡的沉香味盘旋到她的头顶,她知道他这些日子甚少抽烟,身上的烟草味道很淡很淡,但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异性的吸引力,她的耳根子会迅速发红。 “只是让你坐,又没让你做,你在怕我什么。” 他声音放低,很性感,却像是一本正经地指责她的浮想联翩。 “我没怕你……”佟闻漓像是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在那儿辩驳着。 “没有你离我这么远。” 她虽然人在他腿上,但还是跟他保持一点距离,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她往前再挪了几寸,甚至还有些挑衅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仰头用“坚毅”的眼神盯着他:“够不够近。” 他不语。 “够不够近。”她再往前。 他眼神微变,脸上有一点点不自在,但她没发现,以为是他理亏,任她胡闹。 “你说话咯?”佟闻漓伸手敲敲他下巴,“你怎么了?” “你没感觉到吗?”他只是淡淡地这样回她一句。 “感觉到什么?”佟闻漓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的不清不楚的。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耳边:“我有反应。” 佟闻漓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脸上,哪有发现他……现在看来是真的,而且还是不小的反应。 “你……你……”佟闻漓想骂又不知道从哪里骂起,她“你”了半天后只吐出两个字:“流氓” 她慌里慌张地离开,心里埋怨自己罪孽深重,公众场合竟然有这样尴尬的场景。 “你这样,我没法控制。”他倒是风淡云轻的,说的好像某些东西真的不是他能控制的一样。 回了酒店之后,佟闻漓发现他也不全是撒谎。 他的确控制不了,更是不好对付。 落地窗边的茶几上开了半瓶酒,微醺的夜里,他手扣着她的后脖子,问她,想不想他。 她含糊不清地说:“想……” 他大手拢着她的脑袋。 “乖。” “腿再高一点,是这样,乖,好乖,” “BB好乖。” 番外 第二天佟闻漓睡到日上三竿。 她昨夜嚷嚷着适可而止, 他却不依不饶,两次过后她不肯了,他还很无耻地拿酒馋她。他晓得她喝了酒是什么德行的,乖巧地全听他指。 她骂他卑鄙小人, 等她全身酸痛地起来的时候, 身边的人不见了踪影。 她拉开窗帘,外头温暖的阳光有些刺眼, 于是她又拉上窗帘, 晃了晃厚重的脑袋, 从卧室出来,循着套房的布置,很容易就能找到书房,见他果然在那儿。 那个时候IBM旗下的ThinkPad依旧能打,浅灰色沉稳A面低调内敛,但内有配置却做到当时世界的近乎最尖端水平。佟闻漓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 是他让人直接从国外邮过来的, 说她一个文字从业者,怎么能不会用电脑。 见她过来,他微微停顿:“起来了?” 佟闻漓挪到他身边:“您怎么起这么早。” “生物钟。”他伸出的手揽过她, 抱她到自己膝上, 又弯腰过去取了卧室里的电话机,拨通了前台的电话:“可以送早餐了。” 电话挂了后,佟闻漓问他:“你也没有吃早饭吗?” 他却只是笑笑, 反问她:“几点了?” 她想起早上他起身的时候还喊了她几声,她翻了个身说她是年轻人,年轻人就是有一个爱谁懒觉的坏毛病,所以还要再多睡一会。他扣了扣她的鼻子, 轻声用粤语取笑她说是猪BB。 现在这话说的还是那个意思,佟闻漓微微不悦:“如果不是你昨晚上纵/欲无度,我今天会这样吗?” “纵/欲无度?”他像是开了眼界似地品着这个成语,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斟酌着说道,“我想,我还算节制的。” “倒是你。”他敲敲她脑袋,“是不是很久不锻炼了,让我舒服一点的zs你是一个都不肯用,没多久就嚷嚷着累。” 佟闻漓听完这话,就去捂他的嘴。 “怎么还不让人说了。” 佟闻漓:“您快工作,快工作,不是说下午还要去看楼盘吗?” 她在那儿扯开话题。 身边的人挑挑眉,像是饶过她,把眼神落在电脑上。 佟闻漓趁这个间隙要走。 “去哪儿。”她被人拦住。 “您不是要工作嘛,我就不在这儿打扰了。” “呆着,发完邮件就好。”他手围成一个圈,没让她走。 佟闻漓知道他什么性格,说一不二的,尝试了一下走不出去,就泄气地继续坐在他膝盖上,见他在那儿打字。 他打字的速度很快,那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灰白色的键盘上滚动一圈,屏幕上就密密麻麻地出来了一圈。 佟闻漓抬眼看去,见他屏幕上做了几行标注和嘱咐,但那法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却是一堆不好听的话,句句几乎都在发着脾气,把他们做上来的方案从头到尾都斥贬了一番。 她微微歪头看他的神情,但他表情依旧闲适寡淡,甚至刚刚还在跟她开玩笑,好像那一大段散发着你们“我要你们有什么用的”霸总发言不是旁边的人打出来的,只是在落笔完成之后的微微皱了皱眉头,像是表示不满。 她吐吐舌头,差点忘记了,身边这位,依旧是那个在商场上说一不二杀伐决断的人。 他打完了后,发送出去后侧头看了看身边一言不发的人,只见她一直盯着屏幕,于是猜想她刚刚应该看到了。 “怎么,见我骂人,怕了?” 佟闻漓摇摇头,把手拢在他的脖子,“不是怕,是很少看到你发脾气呢,先生,原来您是这样发脾气的。” “我是怎么样发脾气的。” “就是这样——”佟闻漓模仿着他的样子,淡定地在键盘上滚一圈,完了之后微微皱皱眉头。 她模仿的那个样子把他逗笑了,他搭了搭她的肩膀,给她解释说: “法国那边想去香港开一片新的门店,手下的人把方案提交上来,但那些个方案显然就是做惯了高位的人拍着脑袋想出来的,根本没考虑过实际的情况,你说,生气不生气。” “生气!一帮饭桶!”她帮着他“咬牙切齿”,像是深有体会。 “你倒是个无条件会哄人的。”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转头看见她刚刚在键盘上滚了的一排字,打的是乱七八糟的,于是又跟想起什么来一样的,收了笑容,在那儿叫她全名,“佟闻漓。” 佟闻漓转过去,见他盯着电脑里的字后又转头盯着自己,他叫自己全名的时候,代表了某种“兴师问罪。” 她弱弱回到:“干嘛。” “你这滚的一圈是什么,你给我打几个字看看。” “我就是随便滚了一圈嘛。”佟闻漓有些心虚,在那儿敷衍道,“就是代表个意思,不认真的。” “那你现在认真地给我打几个看看。” “我没饭呢,先生。”她支支吾吾,打算声东击西,“我去看看饭来了没有——” “站住。” 毫不意外地她被拎到了电脑面前。 “不是前段时间还说自己练了全拼,还练了五笔,把你练的,秀给我看看。” 那是佟闻漓为了应付他检查瞎说的,他送她的电脑她除了闲来无事看过几部电影外,几乎没有打开来过。 “非看不可嘛。” “非看不可。” 好吧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佟闻漓心下微微叹口气,她坐在电脑面前,破罐子破摔地在那儿啪啦啪啦地打起字来。 “嗯,还是一指禅呢。” “能打字不就好了。”佟闻漓转头说到,她就知道他要挑剔她,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一个文字工作者,一指禅打字,要被别人笑死的佟闻漓。你得学,别偷懒。” “电脑打字也不是非学不可的嘛,我有钢笔就好啦。” “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大我十岁呢,瞧瞧您说的这话,多短视,得练。” “易听笙——笙哥——”她往他脖子上挂。 “这招不好使。”他身子往后仰,像是铁了心不放水了。 平时的事她撒泼打滚就过去了,可偏偏在学用电脑这一块,他跟有执念似的逼着她。他说,她可以不用学开车,反正也有司机会开车,也不用学做饭,反正家里以后也会有阿姨,但是不能不学计算机。 “我给你的电脑,你是不是都没有用起来。”他开始翻旧账了。 “那不是出版社里也有几台台式机嘛,我一个人拿一台便携式电脑去公司,好招摇的,我不好意思。”佟闻漓转过身来,泄气地把十个手指头按照记忆中他教过的那个样子再次尝试放到正确的位置。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家有钱,买个电脑怎么了,又不是抢来的,也不是骗来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过来帮她,把她错乱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放到对应的位置。 他的手指覆盖在她的指尖上,调整着她的位置,说这话的时候耐心了许多。 佟闻漓抬头,见到他好看的侧脸,鼓着腮帮子说:“可是先生,他们会说我傍大款。” 倒是他没想到过的角度,他见她一本正经真的很困扰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您笑什么?”她还有些不解。 “那我去跟他们说。”他摆放好了她的手,抱着手在那儿看着她。 “您说什么?” “说你才是大款。说我求着你,巴着你,心甘情愿,死缠烂打地傍着你——” “行不行?” 她推他一把:“您别逗我了。” 正巧这会外头有如天兵降临的门铃响起来,佟闻漓刚好找到借口不用受训,从位子上起来开开心心地去拿早餐。 餐桌上旁的电视放着的是午间新闻,佟闻漓一边吃,一边还听到身边的人在那儿叮嘱她。 “你那打字的功底,还是得练练,二十来岁的人,不能这样固步自封,不求进步。” 佟闻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里午间新闻里播报的今日部分超市满减的消息。 他敲了敲她的碗:“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她点点头。 他见她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拿过遥控把电视暂停:“佟闻漓。” “听到了。”佟闻漓转过头来,“先生,您是不是年纪大了,好啰嗦啊。” 年纪大了? 她这会是嫌弃他了是不是。 他于是把遥控放下,起身,也不管她有没有吃完,一把把她架到卧室里。 “哎,哎,哎,您干嘛,我还没吃完。” “不许吃了。” “为什么?”她人还被扛在他身上。 “因为有人不高兴了。”他把她放在卧室里的玄关柜子上。 “你又为什么不高兴……”佟闻漓在那儿想了想,“是因为我说你年纪大,所以你不高兴了……” “佟闻漓,你年纪也不小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嗯?” “你看,我现在拿永居,是不是难?” 佟闻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一茬,但想到他说起过,往后要是有在中国定居的想法的话,拿永居是比较方便的,好过他时不时地都要算着日子去续签,但她也知道,中国永居身份的申请也挺苛刻的。 “我想,你也希望我往后能一直留在中国,对不对?” 佟闻漓感觉有圈套,但她又不知道圈套在哪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地在那儿谨慎地点着头。 “所以啊——” 他站在玄关边上,微微俯身,把她整个人圈在那儿: “跟我结婚好不好,让我拿永居。” 番外 结婚吗? 这消息有些突然, 办公室的姐姐们偶尔聊起婚姻,总是说一个女孩子最害怕的就是所托非人。 她当然知道他是良人,但他们也刚重逢没有太久,她总觉得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让这段关系更稳健一点, 毕竟以后两个人到底去哪里定居, 去哪里发展还得从长计议,法国那边他要把控全局, 她也不能总是让他来迁就她, 每天都陪她在国内。 见她不语, 身边的人倒也没有强求,依旧俯身在那儿伸手过来摸她的头:“抱歉,是我唐突了。” 佟闻漓怕他误会,忙解释道:“先生——” “我知道。阿漓不是不愿意,这事要从长计议的,等阿漓这边的工作稳定些, 也等我再把法国那边的工作做一些交代, 我们再考虑一下以后怎么定居,怎么两头能平衡,行不行。” 他捏了捏她的脸, 很轻易地就看透她在想什么。 她还是有点害怕他们若即若离的关系, 害怕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些鸿沟,也害怕山高水远的距离,所以在往前走一步的时候, 还是少一些信心。 她抬头,听他这样说到—— “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往后年年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好不好?” 她眼底莫名地染上一层水气,坐在高高的玄关柜上,只想把手高高地伸出去,勾到他的脖子上,什么也不想地往他怀里钻。 他像是没料到她这个主动勾上来的拥抱这么热烈,身体当下微微往前趔趄,后又稳住再度稳住,伸手把她从冰冰凉凉的大理石台面上抱起来,让她跟只树懒一样地够在他身上,一边把她往客厅抱着走去,一边又笑着拍着她的背:“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个样子,有个什么事就要找个角落躲起来,是不是?” 她点点头,自嘲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小废物,任由他抱着,靠在他的肩膀上,从她从未有过的高度去看脚下的路。 他说他都会处理好的。 —— 除夕前的几天,佟闻漓陪先生回了一趟香港,他说带她去拜访一个长辈。 “是您过去在香港的长辈吗?” 他彼时坐在车里,摇摇头:“是我外祖父从前在法国的一个忘年交,香港人,早年去法国做生意。跟我外祖父认识的那会,我外祖父在皮鞋店当销售员,他在皮鞋店做学徒,我外祖父带他入的行,虽然两人还一起创过业,但他叫我外祖父一声师父,我呢叫他一声方伯伯。” “那他们曾经关系一定很好。” 他笑着摇摇头:“水火不容。我外祖父做起生意来很顽固,也很专治,那个时候方伯伯去时装店学手艺,回来后想做变革和创新,我外祖父却认为经典的才是永恒的,两人多有不和就一拍两散了。后来我方伯伯倒是真拿了个设计的大奖,满心欢喜地去找我外祖父,可我外祖父还是当年那句话,经典的才是永恒的,方伯伯就气得跟他绝交了,并立志从此再也不踏进奢销服饰行业了。” “哈?”佟闻漓听完了这个故事,往前看了看司机屏幕前显示即将要到的导航,有些担心,“关系这么不好,那我们今天去是——” “不过我外祖父走后,他却是第一时间出来支持我。离开奢销行业后,他像是跟我外祖父赌气,一头扎进了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过的房地产生意,全球各地的投资移民市场基本上都有他的影子,我能从皮特手上抢过来许多的那些项目,背后也都有这位伯伯不少的资金支持。这两年他退休了,住回香港了,作为晚辈,这不是快过年了,拜访一下。” “这位方伯伯这么好,那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我也好多带一些礼物。” “还用你操这份心呢,都在后备箱呢。” 两人说话间,车子就在一个马场附件的别墅前停了下来。 车停下来没多久,佟闻漓就看到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穿着气度都不凡的男人走过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大方挂着一块高奢披肩的包养得当的太太。 见到他们大包小包地过来,两人连忙就迎面上来。 佟闻漓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方太太就亲热地上来迎接:“这位就是Louis常挂在嘴边的阿漓小姐咯,非常漂亮的哎。” 佟闻漓受宠若惊,拿着东西在那儿叫着人:“方太太好。” “你怎么让人拿着东西跟你说话呢。”方伯伯走过来,帮着佟闻漓拿过手上的东西,“阿漓小姐别介意,我太太就是个自来熟的脾气。” “没关系,您叫我阿漓就可以的。” “好的阿漓,阿漓的广东话说的这么好。” “谢谢,我是广东人啦。” 方伯伯爽朗地笑起来:“那就一点障碍都没有啦,你伯母听说你要来,还专门去学了普通话,这下好了,不用丢人了。” “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方太太埋怨方先生揭她短,而后又转头对关着后备箱的人说道,“这事要怪Louis的,也不早点跟我讲阿漓也会讲广东话。” 身后拿着东西的人过来,笑笑:“方太太,您跟她讲法语,也是没有关系的。” “是的,您跟我说什么话,我都没关系的。”佟闻漓笑笑。 “实诚孩子,那我跟你讲越南语,难道你也会?”方太太开玩笑,随便一说。 “她还真会。”先生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之后,来到她身边,手拢过她的肩头,“您贵人多忘事,伯母,我们从前在越南生活。”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老头子跟我说过的,卡斯蒂耶老先生让Louis去东南亚锻炼来着。” “好了好了,进去聊,进去聊。” 眼前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妻比佟闻漓想象中的要和蔼很多。 中午虽然说是家常菜,但还是不远万里请来了法国一家私房菜的主厨,吃饭间隙,方伯伯和方太太都很随和,一直照顾佟闻漓。 餐桌上气氛好起来后,不免就开始说一些过去的话题。 “说起我那个师父啊——”方伯伯几杯洋酒下肚,脸色微微发红,这样称呼着卡斯蒂耶老先生的,“顽固、严厉、目中无人。” “你喝多了——”方太太要打断他。 “我才喝了多少。”方伯伯挥挥手,“Louis,不是我说你外祖父坏话,你说,你秉着良心说,他是不是这样一个人!” 这头面容还算平淡一直没说话的Louis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拿起来敬着对面的人,点点头,“您说的对。” “你看,连Louis都这么觉得。我还记得过去,从前一起创业做鞋帽生意的时候,原来的一批鞋子没了里衬布,他让我去买,那年我们都还在小作坊里,下了好大一场封路雪,我去同行那儿借了些里衬布,打算开春了再给人送回去。他倒好,说什么都不肯用那一批里衬,说什么客户有严格的质量要求,我说就一个里衬,谁会发现啊,可他偏说不,说什么这代表了卡斯蒂耶家族的人品。我说卡斯蒂耶家族早就落寞了,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风烛残年!他从前只是个小鞋匠,如今说的好听一点,也不过就是一个小鞋商。” “可他偏偏一个人走了十公里在风雪夜里从镇上靠自己人力担回来的,你说这个人,固执不固执。” “Louis,我跟你说句不好听的,你说从商为人,不奸不诈,怎么能赚到快钱呢,我受不了他说的螺旋式的上升,投机去了,就留他一个人在那儿做一些所谓复兴家族的事情了,可谁知道呢,倒是让他撞了运,秉着这个死脑筋在这行里混出来了。” “但我心里啊,总是咽不下这口气,总想跟他证明,师父不一定总是对的,徒弟说的不一定也都是歪门邪道。两人这口气吧,怄了一辈子,这不,怄着怄着,连个……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方伯伯酒后说起这个事,依旧多有感慨。 “外祖父从前跟我多次谈起过您,他总说您有想法,人灵活,很有商业眼光。他说他从来就知道您能迅速起家,往后也一定纵横商场,没必要跟着他吃那些苦。” “我有什么啊。”方伯伯释然又无奈地笑笑:“师父还是师父,我哪怕赚到再多的钱,人们看到我的时候,总说富商某某某,不像师父,说起他的时候,总说他是卡斯蒂耶家族的老先生,身上依旧带着永不低头的贵气,他是值得被写进商业杂志和接受专访的传奇人物,更象征了一种品牌意志和精神,我,只是一个商人而已。” “我想,Louis,这就是他的使命吧,所以当时我听闻他离世的消息,眼见他花心血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要拱手让人,我很难坐视不理,如今我看到你接过这把交椅,觉得他后继有人,我也放心了。只是这些年来,我因为一意孤行,鲜少有陪在他老人家身边,也很少来看你,Louis,我还记得你小时候——” 方伯伯又把眼神落在身边一直听她说话的佟闻漓身上,“阿漓,你晓得从前Louis有多少调皮,他外祖父鱼缸里的鱼没少遭他毒手……” “方伯,您怎么提这事。”坐在佟闻漓身边的他难得因为小时候的丑事出言阻拦。 “您说,您继续说。”佟闻漓拦住身边的人,想要听更多。 “Louis你没跟阿漓讲过你小时候的事啊。”方伯在那儿数落他们,“小两口还有隐瞒。” “方伯,您跟我讲吧,他不跟我讲的。”佟闻漓见势撒娇。 “哈哈哈哈哈,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Louis小时候乖,捞捞小鱼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听到过最大的事是,有一次,下大雨的夜里,家里停电,他跑去天台找到电井室修电闸,这可把他外祖父吓坏了,知道了之后足足罚他在房间里跪了三天,有这回事吧。” 佟闻漓听到这儿,心里微微疑惑,她看向身边的人,只见他依旧拿着刀叉,跟在那儿回忆儿时顽劣的事一样地说:“是有这回事,第一次知道外祖父这么凶。” “爱之深,责之切嘛。你说你也真是的,六七岁的孩子还知道电闸箱在哪里,还跑到天台去……” …… 桌面上其乐融融,大家举杯庆祝着团聚。 佟闻漓听方伯伯说,法国那边的市场好不容易才稳固下来的,Louis还是要多看着点,余孽未清,最怕残余势力攻其不备,卷土重来。 “还有你和阿漓啊,好不容易在一起,要相互体谅,相互尊重,相互照顾。” 长辈叮嘱,翻来覆去也都是那样一些祝福的话。 午饭吃完,方伯伯建议说他们去马场里骑马散散心,佟闻漓表示自己不会骑马,方伯伯骄傲地说卡斯蒂耶老先生可是从前晒过Louis的马术冠军的,让Louis带她,保准没问题。 Louis迎她上马。 午后温暖阳光洒下来,佟闻漓坐在马驹上,听着马蹄声踏踏的声音,她转过头去,在高大身影遮盖的光线里,她轻轻地叫他:“Louis.” “怎么叫我这个名字了。”他笑笑,驱马带她散步。 “所以那天雨里修电闸,真的是你自己要去的吗?” 她想了想,方伯伯说他大概还不过六七岁,六七岁的小孩子没有大人的教唆,怎么知道家里从来隐蔽的电闸箱在哪里呢。 他却轻飘飘地说:“还在想这个事呢,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不会去雨天修电闸就行了。” 佟闻漓点点头,没在问了。 —— 夜里,白日骑马震得她屁股疼的有些思想涣散。 她迷迷糊糊地缩在被窝里,在要进入梦乡的时候,脑海里又出现了她今天去马场之前折回来拿包的时候无意间听到的方先生和方太太的对话。 “你就真的没帮Louis找找亲生父母?” “找了,他们不认,说孩子被收养了就是别人的了,他们断了这个念了。” “啊?那Louis知道吗?” “唉,这孩子这么聪明,我能找到,他估计也早就知道了吧……” “这么说来,也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先生如今也走了……” …… 佟闻漓揉了揉眼睛,在黑夜里睁开眼,她想了想,其实出版社有一个外国文学的译文部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可以调去那里工作,如果顺利的话,大半年她都能去法国工作,这样的话,他就不用放权给一些他只是勉强能用的人了,也能像方伯伯说的那样,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盯着法国那边的生意盘子了。 她又想起下午听到的关于他去修电闸的故事,又觉得心里堵着慌。 她翻身的动作被身边的人发现了,他还没有睡,转过身来,搂过她:“怎么了?” 她往他身边靠了靠,在黑得不见五指的夜里准确地找到他的脖子,把手勾上去,轻轻的,像一只奶奶的小猫咪一样那样说到: “先生,我们结婚吧。” “外祖父不在了,没关系,我会爱你的。” …… “往后我年年都在你身边,好不好。” 他抱着她的手一愣。 他开口,声音微微发抖,搂她更紧些:“傻瓜。” 番外 其实佟闻漓不喜欢那大庭广众求婚的那种所谓的惊喜和浪漫。 她喜欢这种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夜里一张床上的拥挤。 他吻着她, 带着后半夜浓重的露水叫着她的名字,悬溺的空气中混着那外头偷偷溜进来的风和月,她听到远方的船鸣掉进潮湿的港口里,眼前总是出现他和她在巴黎的那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那些时光碎片。她任由自己身体被包裹, 被投掷到汪洋的大海, 浮力也撑不起她想要坠落的心,她就是这样, 融化到他的心海里。 直到他们做完, 外头阴森森地挂起一阵大风来。 她蜷缩在被子里精疲力尽地闭着眼, 听到身边的人起来,走到酒柜旁,开了一瓶威士忌,又听到他开了冰箱,取了冰块出来,兑在酒里。 他喝威士忌从来都兑冰块, 不管什么节气。 戒了烟之后, 他把事后的释放寄托在酒里。 佟闻漓光着脚下了地,脚尖踩到冰冰凉凉的地板的时候感觉到小腿会微微打颤,那证明了某一个姿势保持太久后的血气没法及时供应。 她走到客厅边上, 看见黑黢黢的夜里, 他简单地披了一件衬衫睡衣,身上的肌肉线条若隐如现。 他身体微微后仰,长腿外伸, 眉眼微微迷离,随手捞过酒,抿了一口,放下。 那玻璃杯是不规则的圆底。他手指轻轻一碰就在那儿左右摇摆, 里头的酒精在昏黄灯光里在冰块之间混乱的逃遁。 “过来——”他抬头,准确无误地抓到她的目光。 佟闻漓的手原先扒拉门框藏在阴影里的,听到他这样说,她也就不藏了,怏怏地走出来,“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穿了一件薄薄的吊带真丝小裙,是他送的,他时不时送她这些很亲密的东西。 他大手一揽,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小短裙因为她坐下而显得更短些,她用手去挡了挡,却被他捉住:“没穿都看过,遮什么。” 说完这话之后,他把人往自己身上再带了带,裙子更短了些。 因为他腿的摆放不同导致垂落在他膝盖旁边的她的腿不是统一的高度,随着他这一个动作后,她两膝之间分开的幅度就更大了。 白皙如透玉的双腿纤长又勾人。 她因此而有些羞,不敢再去看,只是把头埋在他的肩胛骨上,脸红的在那儿说:“先……先生……才……才刚来过。” 她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发抖,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握着她的后脖子,加了点力道,在这种时候还能能从容不迫地迫使她抬头看他。 灯光下,她因为隐忍眼底会自带一层湿漉漉的雾水,跟冰块融化后在酒杯壁上形成的那层水珠相差无几,那让人会有侵略和摧毁的冲动。 他眼底淡淡欲色蔓延,身体微微后仰,放开她,靠在沙发上,在那儿指挥她:“拿酒过来。” 握住她后脖子的力道消失,她缓了一口气,要从他身上离开去拿酒,却一把被他按住:“人不许走。” 人不走,那怎么拿嘛? 她抬头看他,总觉得他是玩/弄猎物随时都要扑过来的野兽,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不敢顶嘴,只能上半身靠近茶几边上,用手去够那个威士忌杯子。 但在这样的距离里,她的手还是不够长,小吊带时不时滑落,她顾此失彼,在那儿忙得跟小丑一样。 他轻笑一声,像是大发慈悲,抱她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距离茶几更近一点的地方。 她终于拿到了酒杯,递给他。 他单手横抱着她的腰,防止她逃,另一只手接过酒杯,微微仰头。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他的喉结微微滚动,那浓烈的酒发出淡淡的甘醇的香味,勾起她的多巴胺,她于是带着一点渴望地见他杯里透明液体的慢慢减少。 他却拿捏着她这点馋,问她:“要不要来一点。” 她点点头。 却好像猎物掉进了猎人陷进一样,他扣着她的脖子吻上来,调整两个人的高低,把嘴里的酒一点一点地渡给她。 她不知道是先呼吸还是先接受。 酒渍顺着她柔软的真丝裙子湿了一大片。 他抱她进浴室,说要销毁证据。 —— 佟闻漓从那一晚上他的花样百出里感觉出来,他是高兴的。 他忙着给他们买新婚房子。 国际译文方向分部设立在香港,佟闻漓申请回香港分部工作。 港粤地区对她来说更得心应手,只不过要告别之前在北京的同事,她还有些舍不得。 临别要走的最后一天,是先生来接的她,宽敞的车子里面放了好多包装精美的伴手礼。 佟闻漓盯着那些:“这是?” “不是嚷嚷了好几天说想不出来送同事的临别礼物嘛,给你带了。”身边的人带着一副墨镜,一脸的运筹帷幄。 佟闻漓本来还打算下午去买的,谁知他已经提早准备了,她随手一翻,好家伙伴手礼物袋子里人手一条爱马仕丝巾,一瓶古驰香水,还有些便携的化妆品。 佟闻漓:“您出手这么大方?” 他过来瞥一眼,轻飘飘地说:“让林助帮忙选的,让他别太倒我面子了。” 佟闻漓点头:“林助挺会生活哈。” “在会花钱这方面——”他把东西拿下来,随手揣在她怀里,“你还是得跟他多学学。” “您这是在说我花钱花的不够凶咯。”她不服气,拿着伴手礼盒子还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理论,“易听笙你别惹我,你要是惹我,我给你把家产都败光咯。” “那最好,回巴黎后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花一百万,先去买几个包,行不行?”他走在前面。 “一百万?”她在后面喃喃自语,“别说买几个包,买几个佟闻漓都可以吧。哪有这样花钱的。” “什么?”他没听清,停下来。 她低着头撞上他的背,撞得她头疼,她抬头气呼呼地说:“没什么。” 他还想问些什么,佟闻漓拉着他往里走。 —— 正值春天,午后的阳光透进来把人照得懒懒散散的,茶水间里闲谈的主编一看到佟闻漓大包小包地进来,招呼着人一股脑儿地都涌上来。 “呀,佟老师,主编说你要调去香港分部了,今天过来是要跟我们说再见吗?” “是的。”佟闻漓把临别礼物放在桌面上,“往后要调到分部工作,以后还有事情会继续麻烦总部的各位老师的,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希望大家喜欢。” 眼尖的同事一眼就看出来礼物的贵重:“你这也太客气了,同事一场,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一家人嘛,以后去了香港,找总部这边什么事,保准第一时间给你办咯!” “就是,小佟老师这么客气干什么。” 佟闻漓:“也不知道大家具体都喜欢什么,所以就挑了一样的。” “喜欢喜欢,多好的礼物!” …… “这位是——”大家欢喜之余,看到了跟在佟闻漓身后的那个男人,原先活络的氛围在讨论到他的时候不由地沉稳了几分下来。 因为他站在那儿,气度不凡,但却有些莫名地不好靠近,总觉得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佟闻漓忘了介绍了,她走过去。 “这是我——” 佟闻漓“男朋友”三个字还没有说完,有人就已经抢先上前说到: “一点小礼物,谢谢大家对我太太的照顾。” “啊!佟老师你结婚了?” “还、还没有……”佟闻漓想说,证还没有领,太太就被叫去了。 “难怪要调工作,原来是不想跟先生两地分居。” “小佟老师,你应该早点介绍给我们认识的,你家先生莫不是电影明星吧?” “奥,是,长得有点像那个谁,最近热播的那个电视剧的那个XXX。” “不不不,XXX哪有小佟老师的先生长得好看……” 眼见话题一发不可收拾,佟闻漓忙在那儿解释道:“误会了,大家误会了,我先生只是个商人,做生意的,不是什么电影明星。” 她说“我先生”的时候,原先站在他身后的人微微低头,笑意藏不住。 佟闻漓转过来眼神求助,他又不着痕迹地把笑容藏起来,上前一步,跟大家解释道:“是,我就是做点小生意的,我太太为了我申请了工作调任,从前多谢大家对她的照顾,如果以后大家来香港玩,可以来找我们。” “那怎么好意思呢,哈哈哈哈,不过以后去香港玩,倒是可以让小佟老师给我们推荐一些好吃好玩的地方。” 主编也一旁说道:“是是是,那礼物我们就收下了,你们也要常回北京来看我们哦,呐,我们也没什么好回报的,这样吧,出版社有一套千禧年的几年邮票,代表祖国富丽的山川美景,就当是我们送给两位的新婚贺礼啦。” 佟闻漓知道这套邮票的收藏和纪念价值有多大,她说什么也不肯收,奈何主编一定要送给她,在那儿推来推去好几次,最后还是落在了佟闻漓包里。 出来后,她念念有词换了粤语:“一套业内收藏家争相抢着要的邮票,易听笙你一点都不亏哎。” 他牵着她的手也用粤语回她:“小佟老师新婚礼物嘛,值得的咯。” “喂,还没领证呢,你就叫我太太,你好不要脸呐。” “现在就去领了。”他打开车门,从后座拿出来一摞资料,“身份信息、护照信息、以及我这个外籍人必要的无婚姻证明。北京刚好有涉外婚姻登记处,国内先领,领完之后我们去大使馆打证明,然后再飞法国那边领婚姻证明。至于你的资料,早前就让你准备了,也都收集在一起了。” 他递给她厚厚的一摞,她惊叹于他的效率。 “易听笙,跟我结婚,你就这么急不可待?” “等不了,一秒钟也等不了。” 她拿他无可奈何,接过资料。笑起来:“那走吧,那就勉为其难,做你太太吧。” 四季分明,春光明媚。 相机咔嚓一响,红底照片上是般配的他们。 他们携手从涉外婚姻登记处出来,坐进车里,佟闻漓还未系上安全带,身边的人又递过来另一叠资料。 佟闻漓从那堆资料里看到有几张银行卡,她拿出其中一张来:“这是什么?” “这个是按照传统习俗给太太的结婚礼金。” “这个呢?”她拿出另外一张卡。 “这是新婚礼物。麻烦太太给自己去买几个包,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太太带上我一起去,我可以拎包。” “这个呢?”佟闻漓再拿出一张卡。 “奥,这个,这个是方便我太太给自己置办嫁妆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投资决策支持。” “那还有这个呢?”佟闻漓眼神落在那些打印好的纸张上,“婚前财产赠与协议。” 她眼神落在落款处,他把自己的法文名字签在那里,“你疯了易听笙,你学过法律没有,你婚前财产也要分我一半?你会被董事会骂死的。” 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轻飘飘地说:“夫妻同心——” “我的,就是你的。” “有什么分别?” 番外 异国婚姻在登记程序上就麻烦了很多。 国内这边提交完资料后, 还要等流程。佟闻漓觉得等就等吧,但身边的这位却跟油锅上的蚂蚁似的,时不时就去婚姻登记所窗口问流程到哪儿了。 他一个这种事从来都是安排助理去做的人如今一身板的站在那大厅里就差把自己脖子伸进窗口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佟闻漓拉拉他衣角:“先生,人家都说了, 会电话通知,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也可以选择邮寄,您这不回法国也不去出差干在这儿等是什么意思。” “我一天没等到我一天不安心。” “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我人都在这儿, 难道还会跑了不成?” “我还是得盯着, 万一出什么岔子,我找谁说理去?” 他话还没说完,窗口里的人喊编号:“003168,你的证件好了。” “这儿——”他忙把东西递进窗口里。 里头的姐姐眼神一抬,看到外面熟悉的人,“哟, 还是您呢。” “可不是嘛, 您费心。” 佟闻漓一脸古怪地看着身边的人,心想他什么时候又学了北京话,乍一听还有那么点样子, 不知道的人还真被他唬住了。 里头大姐没多久就把证明递出来, “怪不得这么心急,原来媳妇长这么漂亮。” “谢了。”他眼神落在那做好的结婚证件和证明上,朝佟闻漓抬抬眼, “走了,我亲爱的太太。” “干什么去。”佟闻漓被他架着。 “证件办好了,我也找人联系好了,飞香港, 以我们两个的名义买一个新房子。” “香港不是有一套吗?” “那套——”他摇摇头,“那套就是个酒店式公寓,太小了。而且那套是我当时让助理买本来打算去香港出差的时候落脚买的嘛,居住功能一般。我们去挑一套你喜欢的。” “不小啊。”佟闻漓去过那套房子,两百个平房的套房公寓她真心不觉得小,就是满地都是落地窗俯视一切高度让她会觉得过于现代化了。 “我还不知道你。”他搭着她的肩膀往外走,“你喜欢带院子的嘛,最好三五层楼,独立门户,前后有院,种种花,晒晒太阳,最好还有个阁楼,心血来潮能搬到天窗下面睡的那种。” 他说的是对的,但香港寸土寸金,拥有这样一栋小别院真的太奢侈了。 “那样很贵哎。” “麻烦佟太太看一看自己账户的余额和名下的资产再说好吗。你买得起。” “我抠。”佟闻漓抬抬下巴,人站在他给她打开的车门边上,进去前强调一遍:“我抠死了。” “你老公大方,你老公给你买。”他无奈笑笑,给她关了车窗门。 —— 他带她去看的房子还真像他说的那样,独立门户,三五层小楼,前面一片空的花园,后面还有一个不大的露天泳池,坐落在半山腰,环境僻静优美,距离她上班的地方也不是特别远。 新楼盘自带精装修,他却带她去见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师,说里头还得按照他们的审美再重新装修一遍,当然——他当时牵着她的手对那个设计师说,最重要的是要参考他太太的意见。 新房开始装修的这段时间,他一改往常,时不时跑到施工现场去盯着。 他为这些琐事亲力亲为。 夜里,她缴械投降后没从他身上下来,靠着他胸膛问:“先生,您这段时间都不需要工作的吗?装修的事情助理去跟就好了。” “我不放心。”他把手指拢进她的发里,“那是以后阿漓和宝宝都要住的地方,我怎么放心交给别人去看。” 佟闻漓仰脸看他:“还没有BB呢。” “以后就会有啊。”他拍拍她的小脸,“阿漓喜欢BB吗,想要和我有一个宝宝吗?” 他说这话的声音,声音压下来,柔柔的,佟闻漓眨了眨眼睛,想到往后他们变成一个奇妙的三口之家,她看向此刻身边目光柔柔的男人,见她拢过他发梢的手上的无名指上带着属于他们的对戒。 那是他前段时间带她去买的。 他们的婚礼在三个月之后,但对戒和求婚戒指,他都已经买好了。 佟闻漓想起在芬兰那个边陲小镇的圣诞雪夜里,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也没法去想象跟一个人去结婚,去诞育一个属于自己的宝宝,她也同样为他那样好看的手再也不会为一个人带上守候一生的戒指而遗憾。 如今他无名指上是对她的承诺,他更是拢她在夜里说他想要一个他们的宝宝。 她觉得命运待她不薄,他的许多次破例都是为了她。 她在奔赴两个人的婚姻的路途的确是带着不安的,但总因为他足够好,所以她才笃定的,但她没想过,他有这么好。 她总是觉得像她这般命运坎坷的人,父亲过世,母亲改嫁,远亲淡薄,踏入婚姻的时候,因为没有那些支持一定会无比恐慌。 但幸亏是他,他能给她让她依赖的安全感。 他的秋水目里有她沉溺的温柔,她想,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 新房装修得差不多了,先生带着佟闻漓回了法国做的结婚登记。 他的父母已经离婚,从前他们一直不离是因为一场婚礼的宣告破败又将会带走卡斯蒂耶家族一半的财产,她的母亲高傲又不忍,宁可忍受这种畸形的婚姻也不愿意把外祖父的心血拱手让人。 是他劝着她养母去离婚的,他母亲为此摔碎了一套瓷器,指着鼻子骂他说他凭什么不去联姻而要她去离婚,让卡撤曼拿走她父亲的近乎三分之一的财产。 他在她养母房门口站了一夜。 她哭哭啼啼地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打开门看到依旧一脸淡漠的他,又听他跟昨日一夜规劝她:“母亲,这婚,您得离。” 她想到多年积压,眼前只有这个陌生又冷漠的儿子,又痛哭流涕。 他抱她入怀,安慰一个褪去表面光鲜,金发凌乱的老妇人。 她没了外祖父的支持和庇佑,慌张不知如何,只像儿时一般叫他一声“Louis。” 他安慰道:“给他就给他吧,您放心,我挣得回来。” 养父得偿所愿,但依旧在那场家族内斗中耗损了不少的兵马,加上一场金融危机带来的投资寒冬让他分身乏术,底下养子为了他手上拿到的那些东西又大打出手。 恰逢那个时候Louis釜底抽薪,砍了从前冗余的业务线,卧薪尝胆周全布局,皮特即便是得到了大部分董事的支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对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彻底失望,反倒是他从来就没有在意的给过一点爱的那个,却为人处事杀伐决断,敢豁出去,也敢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此时倒戈,为时已晚。筹谋半生,疾病缠身,他无心斗争,一转身,便说要去宗教信仰里忏悔此生。 佟闻漓与这两位,都没有正面的见过。 “本就是往后都不会一起生活的,见和不见有什么关系呢。”他却比她看得更通透。 不过佟闻漓倒是收到了他母亲托人带来的礼物,一套十九世纪的法式全银茶具,一条复古配饰的珍珠蓝宝石项链,还有一只通透的祖母绿钻戒……很是昂贵。 佟闻漓不知所措,身边的人扫了一眼,倒是惊讶,笑笑说:“我听外祖父说过,这是他当年给母亲的陪嫁。” “这可怎么能要。”佟闻漓一听是外祖父给的陪嫁,心下慌张,“先生,您能帮我还给她吗?” “收下吧,她也没人能给了。”他却这样说到。 “那……那怎么说,我也该登门道个谢吧……”佟闻漓这样犹豫着。 但送东西过来的他母亲身边的佣人却说:“夫人说不用道谢,她乘游艇环游世界去了,这是她作为母亲送给先生太太的新婚礼物,还请太太收下。” “你瞧。”他挑挑眉毛,“这老太太东西一给,算是完成了任务了。” 他在那儿打趣:“收下吧,往后应酬酒会,少不得有场合要撑,我母亲的这几样东西,跑遍全世界怕也是找不出第二件的。” 佟闻漓想来也是,她让人把东西收起来,放进自己的保险柜里。 法国这边本来先生也是要再换一套或者是再重新装修一下的,佟闻漓却阻止他,一来呢她觉得这地方挺好的,环境清幽无人打扰。二来她也住习惯了,为了装修或者换房子她搬来搬去的,也好麻烦。 那个时候她抱着台电脑,还在做译文修正。 身后的人俯下身来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胛骨上:“好是好,就是怕阿漓一个人住在这儿,太闷了,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我一个文字工作者,要那么多社交干什么?”她转过身来。 “怕你不喜欢这儿,怕你又走。”他这样说。 佟闻漓想起几年前那些她在巴黎的日子,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当年多有隐藏情绪,但他并非不知晓,应该就是怕她再度跟从前一样,在这儿找不到自己的生活,过得每天都忐忑不安。 她于是把整个身子转过来,捧起坐在她对面的人的脸:“我可不止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我还是Louis的太太,生意场上多少名媛太太想要巴结我。我都想好了,再过些日子,我就去打听打听,如今的名媛太太的鲜花都是从哪里买的,我看看现在什么人敢做我佟闻漓的生意,我打算继续发展我的花房副业,做点洋房咖啡的小生意,到时候名媛太太不得不来照顾我的生意,我指不定还能成立一个生意场上的信息交换中心。至于朋友嘛,商人无国界,哪里都是朋友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灵动地依旧跟只小兽一样,这让他想起他们从前的很多时光,她也是这样,永远面朝太阳,永远热烈又明媚。 他不由地伸手叩了叩她的鼻子:“野心勃勃的小奸商。” “反正闯祸了有老公收拾烂摊子咯。”她笑笑。 “嗯哼。”他轻哼一声,“没错,在我的地盘,麻烦我太太横着走。” “哈哈哈哈我又不是螃蟹!” 佟闻漓知道的,做他的太太,她除了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和事业之外,也要学着去做更多的东西。 业余时间,她报了大学硕士的进修课程学金融、学财务、学法律;也要继续学习插花,学茶艺,学油画…… 她偶尔也要穿得比电影明星去走红毯还好看的带着一身的珠光宝气,大方地陪他出席酒局宴会社交场上。 她想起从前总是自卑和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得到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泡沫一样易碎。如今却因为他的肯定和再次奔赴而来而变得更坚定,因为她知道他们是共同进退的战友,是利益一致的夫妻。 她落落大方地与身边从来就出生在名门望族的名媛夫人们聊时尚聊八卦,也能聊经济,聊投资,聊国际发展,却从也不妄自菲薄。 其实她刚开始的时候,是做不到那样的。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回法国没多久,他第一次带他出席这样的场合,并且宣布说她就是他的太太,他们已经领证,婚礼请帖会陆续发出。 人群中传来不少的惊讶,人们纷纷好奇她的来历,她的出身,她没法昂首挺胸的体态依旧暴露了她的自卑,从来就长在贫瘠的土地里的经历还是带给她不安。 她去洗手间的空隙,听到别人对她身世的好奇,还说到Louis不应该降低身价去找这样的一个女人,还给她太太的名分。 她回到酒局,远远地就看到他坐在人群里,身边那几个取笑他没有联姻家族带给他雄厚支持的富家子弟在那儿落井下石: “Louis,你不后悔啊,军械大鳄的千金都不要,你要一个哪里来的穷酸丫头。” 身边的人没给好脸色:“请你对我的太太尊重一点。”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可是为你好,你带出来玩不要紧,真结婚了你就看着吧,我看你真爱至上能维持多久,一个穷丫头,学识眼界都比不上,更别说她从商的手段,能给你做的后援了,醒醒吧Louis,你们活在梦里。” 坐在他对面的人却不恼怒,反而轻蔑地一笑:“我劝你说话当心点,我太太是个颇有名气的作家,青年杰出代表。她在文学界新闻界可是认识不少人,笔杆子随便一写,你家族里那点破事能给你写三个版面。哦,她还是靠自己实力,不借助我一点,你说人厉不厉害——” 他像是没说完,夺走刚刚那人眼里的烟,重新倒了一根出来,在那儿用他那点星火,点着自己的:“我太太十七八岁就一个人敢在东南亚生活,你十七八岁在干嘛,上演叛逆高中撩小姑娘?人二十岁不到自己能当老板,还能养得起手下跟她一块打拼的人,你二十岁在干嘛,进局子等自己爹地捞?她要有你这个出身和家庭条件,福布斯富豪榜上早就有她的名字了,你呢,一事无成只会在那儿当显眼包?” 烟在他说话之间点着了,他却也不朝自己嘴里送,任由那烟在那儿煤着,呛得在那儿看笑话的人直流眼泪,却不敢有所埋怨:“所以说——” “恕我直言,在座的没一个能比得上我太太的。” 她站在远处释然一笑,抬头挺胸。 番外 但佟闻漓没想到婚礼之前, 她会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忙。 她刚调任到香港这边的分部不久后申请到法国这边做一个十九世纪的小众文学主题,时间挺紧张的,她没头没尾的一头扎进去,有时候又是两地跑, 婚礼的事全都交给先生去忙。 Louis倒是空闲了不少, 他说自己婚期将至,毫无负担地跟董事会请了假, 把一堆烂摊子压到底下的人手里, 轻飘飘地说也不能白养他们, 董事也随拿他没办法,谁让人在中国市场的生意越做越好呢,话语权越来越大。 他对佟闻漓这种拼命工作的状态略有不满,日常她在窗台前伏案工作,他逗她几次,她骂骂咧咧地把刘海掀起来表示抗议, 嘟着嘴不高兴地继续用她那一指禅敲得飞起, 说易听笙你再搞我你就完了。 他只得在旁边丢球给来福玩,又想起她婚纱都还没有试过,又有些恹恹地说:“佟闻漓, 我这婚结的好没仪式感啊, 我很期待的。” 佟闻漓彼时还剩最后一个选题结尾,她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会,我又不是带电脑去婚礼现场。” “你不去看看婚纱?” “我穿什么都照样漂亮。” 坐在身边的人抬抬眉毛:有些嚣张但又不能否认她说的也是事实。 他本来还打算腾出时间来陪陪她, 这会倒是好了,得,假白请了。 于是他也把自己的电脑搬过来,在书房里办公。 来福绕了两圈, 没人陪它玩了,呜呜了两圈,拖了个软垫子过来睡。 等佟闻漓真的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的时候,她揉揉酸胀的眼睛,看了一下时间,想起下午还有一个和当地的出版社的选题交流会,于是匆匆背了包要出门。 她脚步匆匆,原先在处理工作的人停下动作,仰头看她:“干什么去?” “下午有个交流会,我出去一趟。”她在门口穿鞋。 “等等。”他停下手里的工作,“我送你去吧。” 佟闻漓抬头,“您忙您的吧,我自己去。” 他拿了玄关处的钥匙:“走吧。” 佟闻漓收拾完毕,站在那儿:“您做我司机吗?” “嗯,一日司机,谁让我没有老婆理呢。”他说这话的时候酸溜溜的。 她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的。”他带上门,携着她往车库走。 “那我不是要工作嘛。”她小小抗议了一下。 他给她开了车门,让她先进去:“今天是假期,我们不应该去洋房咖啡店citywalk一下,或者去莱茵河边夕阳西下喂喂鸽子嘛,什么交流会非得在假期搞。” 她坐在车里,任由他给她系着安全带:“您找手下的人加班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我可听他们偷偷议论你,说你是无情的资本家哦,才不管什么节假日呢,说开会就开会,说工作就工作。怎么到了我这边,您就舍不得了。” “你倒是还替他人打抱不平呢。站那一头的。”他轻轻地搓了搓她的脸。 “冷。”她不高兴,脸躲开他冰冰凉凉的手。 “去外面吃个便饭。” “来不及了先生,十二点半就要进场,我下午很早就结束了,等我结束了我再吃。” 他收回手去,准备发动车子,问她:“什么时候结束?” “下午两点的样子。” 他看看表,时间的确有些赶:“不饿?” 她摇摇头:“早上吃的多。” “那等你结束了,我来接你。” “真的吗?” “一日司机,童叟无欺。” 佟闻漓抬起手伸出大拇指:“五星好评!” 午间车流情况还算OK,车子却在一处阴凉地方停了下来。 “等我一下。” 他下了车,佟闻漓不知道他去干什么,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纸袋子。 他递给她,佟闻漓接过,一看里面是她最爱吃的那家面包店的可颂。 “哇!” “垫垫肚子。” 她从纸袋里拿出来,小狗眼亮晶晶,还是跟从前一样,翘起脚尖来那代表了她的满足。 “我好不好?”他求表扬。 “好死了,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不是更好的人,是更好的老公。”他纠正她。 “是是是,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公。” 他见她吃的手舞足蹈的,又递过去几张纸巾,然后才发动了车子。 到了目的地后,佟闻漓挥手说拜拜。 这会上去时间刚刚好。 她这次图书选题是小众古典文学方向,就是挖掘一些没有那么有名气的国外文学作品做一次期刊合集,但在这一块的选题她犹豫和纠结了很久,刚好听说这儿有个学术界的研讨交流会,她就报名来参加了。 主讲人是一个在大学做古典文学研究的大学教授学者。旁征博引,对文学的发展和历史上的一些冷门却依旧有研究意义的文学作品如数家珍,一场研究会听下来,佟闻漓收获不少 ,散会的时候还拉着主讲人帮忙参谋她选出来的几个方向。等她聊完了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讲座上的人已经走光了,她看了一下手边上的时间,才发现现在已经快三点了,依旧超出了原来约定的时间,她连忙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上也没有未接电话,他好像没有给她打电话哎。 佟闻漓从会场里出来,春日下午的阳光暖和的她不由地眯起双眼。在外国独特建筑风格的空旷的广场上,他靠着栏杆,双手抱在一起,身后是一群落在地上捡着刚刚路人投喂遗留下的细碎面包的灰色鸽子,他跟个男模似站在细密斜阳光里,交叉着腿,插着个兜,下颌线收紧,微微扬头,眼神随意地落在湛蓝天空下的某个建筑上,跟拍大片似的——谁能想到他是一个来接太太下班的男人。 佟闻漓小跑向他。 看到人了,他原先斜跨搁在那儿的腿摆正,张开双手,迎接她。 她满满地撞进他的怀里。 “让你等久了。”她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好闻的味道,巴黎的春日的街头混着洋房面包房飘出来的甜腻,像是一杯醇厚的卡布奇诺,这让她突发奇想地想要喝一杯咖啡。 “去喝咖啡吧。” “喝不喝咖啡?” 他们不约而同地说着。 而后他们相视一笑。 佟闻漓摇摇他的手:“先生,您站在这儿等我,没少有人来搭讪是不是?” “哪有。”他眼底泛起点笑意,盯着她的眸子,把她掉落在半下午温柔光里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 “肯定有。”她却一口咬定,“你跟个男模一样,身材高挑,五官分明,还站在喷泉下,勾引别人。” “你说得我跟孔雀开屏似的。”他伸手过来揉揉她的头。 他比她高不少,这样“欺辱”的动作做起来轻而易举。 “你都是怎么跟她们说的?”像是笃定有搭讪的人,佟闻漓这样问他,“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他却拉着她往外走:“我说,我在等我太太,你看到我的婚戒了吗。” “所以你看真有!”她抓到了把柄,停下来瞪着他。 “不是说坦白从宽嘛。” “我不讲道理!”她义正言辞,站在那儿不走了。 他拉了拉,拉不动她,也停下来,无奈地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揽着她的腰往前走。 她的定身法不好使了,被他胁迫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念叨:“易听笙,你说不过我,你就动手,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我什么时候是正人君子了。” “你……” “走咯,请你喝咖啡咯,算赔罪。好不好?” “一杯咖啡就让你赔罪,你是不是太划算了?” “那太太看我晚上表现。” 佟闻漓半句话噎在那儿,她转头去看他,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一样。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她轻声骂了一句。 他却把手伸出来,伸给她:“抓紧点。” 佟闻漓抬头,发现他一改了刚刚轻松的神色,这会唇线秉直,神色微微凝重。 眼前过来一群人,眼神从上到下地扫着路过的人,佟闻漓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手边的包,最近偶尔有听到失窃抢劫的事件,她心头隐隐不安。 “没关系,看路。”他这样轻声安慰她。而后走过来挡在她外面,让她走在自己内侧,裹挟在人群中与他们擦肩而过,她有些紧张,因为他提早的预判到这群人有歹意,但却因为没有实际行动而没有证据这种暗流涌动。 他们是这里的不同面孔,那很容易就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在那儿商量,本来的目的是要落在那个比起他们来瘦弱很多的小姑娘的包上的,但却半路被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的眼神警告,他好像看穿了他们的目的。 大街上争执起来,他们没法套到便宜,既然有所防备,他们也就撤了。 人群只是过去,没发生一点的摩擦,但佟闻漓远离了他们之后才深深换一口气。 这群人没实际动作,他们也没法报警。 “没事了。”他拍拍她的肩膀,“要不把finger找回来吧,我不在的时候,还能放心些。” 佟闻漓摇摇头:“也不是每次都会碰上这种事啦,小F不是在西贡当包租公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的先生,他也不能一辈子都做人保镖。” 先生离开西贡后,finger拿着自己的积蓄和先生给的钱开了个安保公司,雇了几个人,自己却没事干了,于是听了先生的建议,盘了西贡的几幢楼,当起了包租公。 佟闻漓在一通越洋电话里听阮烟提起过。 阮烟做新歌做的走火入魔,除了在唱片公司,晚上有时候灵感来了,也会爬起来播着琴弦搞创作,这让她需要一个住到人少的地方去,不然非得被投诉扰民不可。 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找到了一桩住户稀少的公寓,整幢公寓几乎都没住多少人,很适合她这种半夜发癫搞创作的。 她还给那个公寓加了隔音墙,这之后就真的搬进去住下了。 谁曾想一次公寓漏水,她莽撞执拗地试图修复水管却适得其反。水管越搞越破,水漫金山的场景里她没辙,从一堆杂物堆里掏出从前中介给她的房东的电话。 她拨通,喊房东过来。 等到房东穿了一件老头衫,小麦色皮肤上还带着不知道从那儿擦到的灰渍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在水花乱呲的狼狈中还不忘点根烟,朝在门口的人抬了抬头:“是你啊。” 他也表示很愕然,拿着一大圈钥匙挎着个工具箱:“阮烟小姐?” “房租打折吗老熟人。”她没管身后呲呲的水花,问了关键问题。 他退了一步出去,看了看她的门牌号,像是确认了一下后,耸了耸肩说:“301的房租拖欠半个月了,阮烟小姐,您一个摇滚明星,欠钱不合适吧。” “老娘总得住住看才能确定要不要付钱吧,你看看,没几天呢,水管就坏了,就这质量。”她没嘴下留情,在那儿无情吐槽。 他挎了工具箱:“方便我进去看看嘛?” “看。”她让开一条路。 他跨步进去后,放下工具箱,而后眼神落在阮烟刚收拾没拿出来的吉他上,他起身把那些乐器拿到外头,又把屋子里容易受潮的那些她写废了的曲谱也一起拿到了外面。 “那些随它去吧,我不要了。”阮烟向来随意。 他却跟没听见似的,把那些东西都搬到了干净的地方后,才走进浴室。 淋浴头的水管整条都坏了,他伸手去够,半个人就像是进入一场雨一样,没多久身上那件敷衍的老头背心就湿了,贴着他结实的肌肉线条。 她看了半茬,心里默念句阿弥陀佛,别过眼去。 “阮烟小姐,修好了。”他出来。 阮烟挑了块新毛巾给他:“谢了。” “不用谢,修理费到时候加在您的房费里。”他拿过毛巾擦着。 阮烟皱皱眉头,伸手去扯毛巾:“拿回来吧你。” 而后她门一关,不再跟他多言。 后来阮烟才知道,finger就住在她隔壁的隔壁。 她出差开完演唱会回来或者训练结束完的时候回到公寓,会经过他的房间。 安静的楼层里飘着饭菜的香味,阮烟抬抬酸胀的脖子,不经意瞟过他的窗前,看到他专心致志地煮着些什么。 他也看到她了,手里的勺子还没有落下,倒是礼貌招呼:“阮烟小姐,您吃饭了吗,我做了饭,要顺道吃一点嘛?” 阮烟忍着咕咕叫的肚子,大步昂首坚定不移地从他窗前走过:“不用。” 他说好。 但下次,她经过他窗前的时候,他还是在煮东西。 她厨艺不佳,没在公司吃的话,回来就只能煮个泡面吃,泡面的味道和隔壁的香味互相打架,没多久,她的胃不干了。 就这样大概来回四五次,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心想他到底在煮什么东西,能香成那样。 于是她有些表情不自然地走到他的窗前,带着不下三个金属戒指的手敲了敲他的窗。 窗一打开,那该死的食物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finger错愕地看着她。 她咳了咳,找了个话题:“那个,你每天不上班?” 他摊摊手:“我收房租。” 他见她眼神落在他做好的三菜一汤上,回过神来,礼貌问到:“您用餐了吗,要一起吃一点吗?” “好吃吗?”她装作不在乎地把眼神挪开。 “还行。”他认真地说到,“没有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行吧,将就一下。”她保持人设。 他开了门,找了条凳子给阮烟坐,又给她加了一副碗筷。 阮烟见到桌面上色香味齐全的三个菜,吞了吞口水,但她动筷子前,依旧防备地看了finger一眼:“不会又加到我的房租里吧?” 他笑笑:“请你吃的,朋友之前请客吃饭的那种。” 阮烟这才安下心来,她夹菜尝了一口,点点头,眼神又看向一旁依旧穿了一件单薄的老头衫的男人,他一言不发,轮廓硬朗,但做的饭却好好吃,反正比她做的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了。 “你小子看不出来啊。”她吃个底朝天。 “阮烟小姐喜欢?” “还行,能将就。” “那您往后回来晚了,就来我这儿吃吧,反正我每天都做三个菜,但我一个人吃不完。” 她皱起眉头:“那你就不能只做两个菜?” “三个菜放在桌上看上去会很和谐。” “你还有强迫症?” “这是强迫症吗?”他像是第一次发现。 “毛病还不少。”她吃饱了虽然在那儿吐槽他,但语气是愉悦的,“这样吧,以后我也来吃,你记下来,挂在我的房租账上,我到时候一起给你。” …… 阮烟在电话里就是这样跟佟闻漓说的,他们成了很和谐的饭搭子,她有时候说起finger,又说他从前一个“舞刀弄枪”的人,现在却做羹汤当房东,也是蛮奇怪的一个画面。 佟闻漓倒觉得挺好,那更鲜活,更具体,也更贴近人的生活。 先生曾经跟她说过,小F半生漂泊,他还挺怕他离开西贡后finger不知道去干什么,生怕他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和目标混迹于东南亚,走上让人担心的道路,所以他走之前,额外给了finger一笔钱,让他正正经经地成立了一个安保公司,还教他去买楼。 阮烟却说行了吧,他不适合做生意,手底下的人一腔热血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助人为乐也就算了,还不收钱,就惦记着我这点房租,晚交一天都催我催的要死,我又不是一年四季都在西贡,老朋友一场,也不打折…… 她吐槽起来没完没了,佟闻漓在电话那头笑,那的确是小F,如今他衣食无忧,一日三餐,四季平安,她和先生也放心了。 至于烟烟,她试探性地问过她,后来还有Ken的消息嘛,阮烟说,听说他在东京拿下了一场赛事的冠军,她那个时候刚好随制片人去东京学习,路过商场外面的电视屏幕,看到他依旧鼻青眼肿的,却激动地举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奖杯。 她说,挺好的,他又回到从前全力打比赛的样子了。 至于他们两个,那是一段彼此都难以放下却又没法继续的往事了。 “小阿漓,几年前的我怎么都想不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是啊,所以你我都是伟人。”佟闻漓学着当年阮烟的口吻,嬉笑着说,“你我都是改变世界的伟人。” 阮烟的下一场演唱会,要来香港了,就在他们婚礼的那个月。 《玫瑰先生》书里的故事,真的按照那样美好的方向在运转,她曾经答应过她的读者,玫瑰小姐和烟烟的下一场遇见,如今她和烟烟,真的做到了。 她爱的人,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 “想什么呢?” 身边的人晃了晃她的手。 佟闻漓这才把遥远的思绪拉回来,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开了好久的小差,他已经带着她走离开人群好久了。 她望着他柔和的眉眼,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那样的具体,虚虚浮浮地像是一个假象,她从来都认为,他是上帝捏造的神明,是她杜撰出来的笔下的人物。 如今在异国街头一地细密温柔的斜阳里,她却不再害怕任何的漂泊了。 “先生,您买花吗?” 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他们的对话。 佟闻漓循声看去,看到一个不过七八岁的金发小姑娘捧着一束开的热烈的玫瑰花。她对上佟闻漓的眼睛,笑得灿烂,在那儿推销道:“好花配好姑娘。” 身边依旧绅士的人温柔地朝佟闻漓笑笑,然后付了钱。 那花来到她的面前,她听到当年的那一句法语—— “送给你,好姑娘。” 番外 佟闻漓发现来福最近有些奇怪。 往常它都不怎么爱出门, 一般都是他们吃完晚饭后带它去楼下溜达一圈,它懒懒散散走几步,随便对着一株小花小草发一会呆,就当是完成了今日的运动目标。 “来福, 你都胖了, 减减肥吧,跑起来。”佟闻漓总是这样语重心长。 先生为此还买了飞盘, 休息天的时候就带着他们去公园里玩耍, 来福刚开始玩的也很开心, 后来玩了几次发现那也就是个没有灵魂的工具后,兴致就乏乏了。 但这些日子,阿姨刚刚做好晚饭,来福就哼哼唧唧地要出门。 佟闻漓帮着阿姨拿着碗筷,一边安抚它:“等先生回来,等我们吃晚饭, 再出门哦。” 他今日出差回来。 它汪汪几声, 最后耐着性子在那儿等。 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来福一个箭步地冲到楼下,佟闻漓放下碗筷, 趿着拖鞋也朝楼下走去。 她从旋转楼梯里看到从外面回来的人脱了外头的外套, 放在门边上的衣架上。 来福一脸兴奋地去拱他的手。 “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么激动。”他手还解着脖间的领带,“是不是在家不乖被你阿姐骂了,找我给你主持公道?” “才没有呢。”佟闻漓进步走到他面前, “我哪有骂它。” “嗯。”他终于是解开了那条银灰色的领带,只剩一件黑色衬衫,半截手肘上还有银灰色的固定的袖箍,贴合着手臂上的线条在那儿勾勒出他的肱二头肌, 他在那儿单手解着纽扣,掀开眼皮看着她,“想我没?” 他这不过度的话题转换让她措手不及。 她不着痕迹地把激动的来福牵到身后,眼神落在他哑光色的衬衫扣子上。 修长指尖来回拉扯,圆滑的纽扣终于从紧绷的束缚中逃离,他重复了一遍:“问你话呢。” 见她迟迟未有回应,他完全停下手里的动作,微微往前一步。 佟闻漓眼见皮鞋脚尖抵在她那双毛绒兔的拖鞋面前,他冰冰凉凉的手托在她的下巴上,像是强迫她抬头:“现在连想我,都不会说了?” 气息缠绕,她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先生……家里、家里还有阿姨。” “让阿姨先走。” 她今天穿了一条简单将将过膝的家居裙子,他冰冰凉凉的手推上来,像是给一只要在夏天来临之前长出来的蝉褪去壳一样,抱起她上了楼。 越过阿姨的时候,她把通红的脸埋进他的衬衫里。 阿姨头也不敢抬地说:“先生、太太,饭菜我已经做好了,我开了自动保温模式,我先走了。” 他紧绷着下颌线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姨忙不迭地从楼梯上下去,佟闻漓埋在他肩膀上能听到阿姨走的时候的脚步的慌乱。 直到楼下的门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她才敢把头抬起来,有些埋怨地看着他:“好丢人啊。” “有什么丢人的,阿姨都是过来人自然是知道什么叫做小别胜新婚。” 他把她往上抬了抬,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纤细的两条腿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 “还没有新婚呢。”她红着脸。 “你也知道还没有,我看你这个敷衍的样子,都怕你哪一天跟我说,要不把婚礼取消了吧。” “那不是忙嘛,婚纱我会去试的,我都跟烟烟讲好了,她早些来香港,陪我去试婚纱。” 他商场上的朋友多,婚礼仪式的确是省不了,但她的确是想做的简单一点的,在她这边,她总觉得,她没有那么多的人要交代。 他们都没有父母出席,更惶谈几大桌的长辈亲戚。 “我想过了,婚礼那天的仪式我们可以做的简单一些,在巴黎的这一场可以做的宏大一点,毕竟来的宾客也都有些头面,回国的那场就按照你说的,做成田园草坪下午茶派对的形式,找三五好友,做个雅致点的。但不管怎么样,该有的还是要有的,原先联系的那家婚礼品牌都是成品,没什么心意,看来看去都是老样子,不要那家了,我再找。” 佟闻漓:“啊?怎么又不要了。” “再找几家对比一下,等我挑出来了你再去挑。” “挑婚纱都变成准新郎的活了。”她勾着他的脖子,笑着去蹭他的鼻子,“易听笙,你会不会太好了一点。” “谁让我这么期待你穿婚纱。”他缓下声来,盯着她的眸子,更靠近墙壁几分,接着墙壁的支撑力把她稳在半空中,摁着她的头,贴上自己的唇,“阿漓……” 他冰冰凉凉的唇瓣像是放在酒窖里很久的醇酿,启封张合的时候让人觉得心醉,忘情的时候喉结会微微滚动,节奏慢的勾人。 她把滚烫的手伸向他的脖间,感受那里的起伏,像是从前遵循着他的引导感受他别的地方的起伏一样。 他掰开她进去,闷哼一声,而后低俯在她耳边,在一切要开始前那样克制又难抑地问她:“阿漓,嫁给我,好不好。” …… 那是她没法预料到的再一次求婚。 夜晚来临,楼下还温着他们两人的晚饭,她却躺在光线消失的床上,任由身边的人把自己无名指上的那个款式简单的对戒拿下来,换上了他手边的这款。 夸张的钻石戒指反着折射的光,眯到她的眼。 她伸手去挡,迷迷糊糊地看到了那枚夸张的戒指,唇边荡上控制不住的笑容,用粤语嗔怪他:“很夸张耶易听笙。你不怕我走在路上被抢。” “我看谁敢。”他把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里。 “可是之前我们不是去买过对戒了吗?” “对戒是对戒,对戒平日里带带就行。” “可是婚礼的配戒你也买了。” 婚礼当天为了搭配婚服,他带她去买的,专柜小哥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镇店之宝”。 “那款是成品,经典是经典,但没有什么新鲜度和讨论度,不够一眼就让你成为人群焦点。” “我要成为人群焦点做什么?” “那你没法后悔了,做我太太,必定是人群焦点。” 佟闻漓:“巴黎的old money 都像你这样的讲究和体面吗?管是一个婚戒,都要买三个款式的吗?” 他轻笑:“人都是嫌少的,哪有你嫌多的。” “我总共就十个手指头。”她对着天花板把自己的手掌张开来。 他伸手过来,一个一个地掰掉了三个,看着剩下的七个说:“这不是还有空位置。” “你走开。”她笑着蹬开他,翻了个身,端正地问着他。“这钻戒,要七位数吗?” 他眼皮微微掀开:“差不多。”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她猜少了,同样是七位数,一百万和九百万之间差的可不只是一点,她看了看这成色和切割难度,估摸着再往千万上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看是好看,又不保值,又不好变卖。”佟闻漓认真地在那儿说,“面子倒是够,这会带出去,我又要成为富太太们的话题中心了。” 她这一通实用分析把他逗乐了,他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释放中,伸手来摸摸她下巴,“傻瓜,钻石本就是拿来给你撑面子的,消耗品。” 几百千万的东西被他说成是消耗品,她觉得日子过的也太不踏实了。 “我还是得收起来。”她起来,拉开自己的梳妆柜,把那颗夸张的鸽子蛋摘下来,看到戒指匣子里还剩的那一个,又觉得这儿不安全,于是光着脚,跑到卧室的小隔间。 “干什么去——”他遥遥地在身后叫她。 “我放到保险柜去。” 他支起脑袋,看到她忙忙碌碌的,又觉得有些好笑。 —— 夜里七点半,两人才对着餐桌吃饭。 阿姨做了一半西餐,一半中餐。 先生说他可以吃中餐的,但佟闻漓还是让阿姨做了西餐,毕竟他吃了这些年,口味总归也是养成了。所以这栋法式小别院的厨房里有一半是中餐的厨具,另一半是西餐的厨具,偶尔他们也交替换着口味。 平日里没什么事,佟闻漓也一个人做饭,今天是他出差回来,她怕自己做不好就把阿姨叫过来了。 他把盘子里切好的牛排给她,她回馈他一块糖醋小排。 奇奇怪怪的味道在口腔里碰撞和交汇。 他搂她的腰,她拿着筷子教训他:“食不言寝不语,易听笙,这是我跟你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你就教给我的道理,吃饭的时候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们中国人吃饭总是要说话的,那表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好。”他却没脸没皮地用她当年的那一句话来顶她。 他没放开手里的动作。 她挣扎扒拉了几下,他纹丝不动。 她只得戳了戳桌面上的糖醋小排,狠狠地又给他的盘子里塞了一块。 “汪汪汪!” 来福吠叫起来。 温情过后的两人终于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这是怎么了?” 佟闻漓:“不知道,它今天很奇怪。” 来福叼来了牵引绳,放在佟闻漓脚边。 先生先行捞起:“是想出去玩了是吗?” 佟闻漓:“改性了啊来福,从前不是能躺着就不站着的吗?” “吃完就带你出去。” 来福着急地跺脚,还是吠叫。 佟闻漓敷衍地摸摸。 来福团团转,那样子像是要急着去见什么人。 先生给它套上牵引绳,拍了拍它的身体:“行了,这就带你出去。” “走了。”他拍拍凳子上的佟闻漓。 佟闻漓抬头:“现在就去吗?” “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看出来来福有想见的人。” “哈?” —— 他们一下楼,来福就跟疯了一样地往他们草坪那儿跑。 佟闻漓快步跟在身后,差点都要跟丢。 真到了地方,来福突然慢下来,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了?”佟闻漓走进几步。 它蹲坐在小小起伏的公园草坪山坡上的山脊上,朝起伏的低矮处看去。 佟闻漓朝它的眼神看去,发现那儿有一只小狗,天色有些暗,她没有太看得清。 佟闻漓看看来福,它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却没敢靠近。原来这小子是来找她呀。 “来都来了,你勇敢点咯,过去打个招呼?”她也学它的样子蹲坐下来,看着它的眼睛说到。 小狗狗黑色眼珠子转了转,犹豫不决。 “走。”佟闻漓带着它往前几步。 等到他们走进了的时候,佟闻漓才发现,灯光下是一只身体消瘦的小狗,大约也是一只柴犬串串,见到他们过来,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像是要跑。 先生过来,撤了佟闻漓手里的牵引绳,拍拍来福的脑袋:“去。” 来福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 那边的小狗差不多节奏和步伐地退了几步。 来福再度靠近,绕着她一圈告诉她他没有歹意。 对面的小狗狗毛发邋遢,像是流浪了很久,它小心翼翼地凑上鼻子,闻了闻之后,像是达成了某种和平的交流,他们于是就在草丛中间追逐起来。 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跟它认识的,可能已经偷偷观察很久了,闷骚地不敢行动。 初夏萤火纷飞,草丛里蟋蟀轻鸣,小狗摇着尾巴奔跑追逐,画面一度很美好。 “还是异国恋呢。”佟闻漓蹲在那儿,托着个腮帮子,转过头来,问着站在身后的人: “先生,我们可以把来福的小伙伴也带回家吗?院子里的狗窝反正很大。” 他们的家足够大,大到变成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宛如当年站在雨季的黑伞下。 “当然——” “我们家,你说了算。” 番外 到香港之后, 先生要回一趟西贡。 东南亚那边的外贸生意他交给集团的其他成员做了,他这次去,当是做个“退出仪式”。 佟闻漓帮忙收拾着东西。 她拿了几条领带,比着他衬衫的颜色, 比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即就都给他带上了。 “这趟出差,注意安全。” 他把她给她带上的那堆领带里就挑了两个, 剩下的几个放进柜子的盒子里, “只是出个差, 很快就回来的。” “你这一撒手,西贡那边接受的人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佟闻漓还是有些担心,“商会的那群人我是见过的,您这么一走,他们不得抢破了头地瓜分那些。” “我走了,这不是还有接手的人吗?” “我听说是个集团里的年轻人, 才二十来岁, 能镇得住那些老油条嘛。” “你老公我不也是二十几岁出头就被外祖父丢去那儿锻炼了,他要是做得了,回来就是功臣, 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要是做不了——” “要是做不了,被怎么弄死的都不知道。”佟闻漓在那儿夸张地说,“商会的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瞧瞧, 我怎么没见你以前这么担心我。”他拿过佟闻漓手上被折得乱七八糟的衬衫,抖开松了松后,放在床上,叠得板板正正地再放进自己的箱子里。 佟闻漓眼见自己越帮越忙。她原先总以为这些收拾衣物的事情是管家阿姨或者是助理帮他做的, 后来才发现他出差前的衣物都是自己收拾的,她今天尤其“贤惠”地在送别前来给他一起收拾,却在看到他收拾东西的熟练下自惭形秽。 于是她停下动作,坐在床边,微微仰头:“我也是担心你的。” “只是你比较厉害,所以我就少担心一点。”她这样解释。 他合上自己的行李箱,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手掌捧起她仰起的脸,低头:“舍不得我是吗?” 要不是佟闻漓刚好赶上项目的庆功宴她走不开身,她也想去的,好久没有回西贡了,她还想回去看看呢。 “反正你马上也回来了。”她没给他这个面子,起来把另外一只行李箱拿过来,指着那箱子说,“你下了飞机后小F会来接你对不对。” 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点点头。 她打开行李箱,整个人半蹲在行李箱面前,指着那一半装好的东西说:“先生,这些麻烦您给小F,剩下的这一半您拜托小F给奈婶。” 说完之后她又站起来,又领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登山包出来:“这些,麻烦您带给烟烟。” 他看了看眼前的大包小包,掀掀眼皮:“佟闻漓,我觉得你担心我是假的,让我当你的人肉快递才是真的。” “别这么说,只是顺便。”她忙不迭地把那几个包裹往他的箱子边上凑。 “过不了安检我可不管。” “都是能带上飞机的。”佟闻漓连忙强调,“您也不是一个人去,大家分一分重量,都不会超重的。” “你倒了解的挺清楚。”他轻嗤一声,“你给奈婶带也就算了,你给finger和阮烟带什么,他们不是过两个月要来参加婚礼,到时候让他们带回去不就行了。” “哎哟到时候有到时候要带的东西的啦,先给他们带一些吧,这都是我走街串巷找到的宝贝。” “什么宝贝?”他作势要去翻那儿的登山包。 “我都装好了,您别翻乱了。”佟闻漓去制止他。 他翻了几下也就不翻了,想来想去总归也就是一些他看不上眼她觉得稀罕的东西,小打小闹的,他也随她。 “行吧,都给你捎上。” “什么行吧,你认真一点,很重要的。” “好好好,很重要。”他双手举高做投降状,“我保证,保证把我太太的东西带到,一件不落地交到他们手上,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佟闻漓这才算作数。 “哦对了先生——”她说完之后,又贴上来。 她这个样子和这个语气大概是有求于他。 他把行李都放到一边,低头回她:“嗯哼、你说。” “您能帮我找个人嘛?”她站在那儿,一脸恳切,“动用您的所有关系,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他见她严肃,于是停下手里的动作,耐心地问她:“找什么人?” 这些年,佟闻漓再也没有听到过小唐的消息了。 她之前在河内读书的时候还能收到他的来信,把信寄回去之后又常常是被退回来,她总也找不到他的地址,所以她回国这些年都没有告诉过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给自己写信了。 上一封信里他还说到会和一个铁匠的那个视力有缺陷的女儿结婚,还说到了他找不到任何一本研究计算机的书,还说到了西装革履出入光鲜的慈善家,说到了他帮助的那些孩子。 她偶尔想起他清澈的眼睛,不知道他现在过的如何。 所以她想拜托先生,帮她找找看。 —— 飞机落地在西贡,finger带着手下一群兄弟来接的机,见到先生,齐刷刷地在那儿问好。 先生把手里的箱子交给他,唇边笑意荡漾,但依旧是教训他:“什么排场,你看到机场警察看你的眼神了嘛。” finger却一脸正义:“先生,我们都是守法公民。” “行了,走了。”说完之后他又回头来说,“悠着点,这里都是阿漓让我给你们带的特产。” “阿漓小姐带的?”finger一听,忙走进步跟上他的脚步,“先生,阿漓小姐过的好吗?” “有我在,她能不好吗?” “也是。”他挠挠头。 “还是阿漓小姐好,还记挂着我们。” 走在前头的人停下来:“我待你不好?” finger反应了一下,点点头:“先生也好,你们夫妻俩,一个比一个好。” 这话的动听之处在于“夫妻俩”,他弯了弯唇角。 “另一半是给奈婶的,你知道她住在那儿吧。” 西贡这边只留下了先生早前为佟闻漓造的那个别墅了,他的庄园不住了,捐出去给当地成了一个收藏馆,奈婶也不给人当管家阿姨了,女儿生了宝宝后就一直帮忙照顾外孙。 “我知道,先生,包在我身上,您要去看看奈婶吗?” 他想到她如今回归自己生活,摇了摇头:“不了,我去了也没话讲。” 他现在倒是有点感谢佟闻漓来之前给他带的这么多特产了。他向来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长出来的那点情谊,从前他付钱,奈婶帮他照顾庄园他没觉得有什么,和佟闻漓在一块之后,他发现他倒不能那么轻易的就能处理好这种从前来看十分简单的关系了。 他走之前打算给她一些辛苦费的,奈婶却红着眼睛说什么也不要。 他对付商场上出尔反尔尔虞我诈的人精有一套,但对一个越南本地头发半白恳恳勤勤的阿婶,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漓说,奈婶对庄园是有感情的,对先生的恩惠也是感谢的。 如今阿漓准备的特产却是刚刚好,她细心,奈婶又疼她,想来应该会高兴的。 至于他,就不过去了,省的她战战兢兢地又擦桌子又搬凳子地说着家里条件不好怠慢他。 …… finger把他送到商会,原先法国派过来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这个袋子里的东西是给阮烟的。”他进去之前再嘱咐了一句。 finger拎了拎另外一个包:“这么重?阿漓小姐是不是偏心了。” 他笑笑:“你怎么还跟阮烟吃上醋了。” “行了。我进去了。”他进去之前把一个纸条递给他,“帮我找个人。” finger看着纸条上的信息皱了皱眉头,应下了。 —— 等到西贡这边的生意交接的差不多,finger找人也找的七七八八了。 他最后带着先生来到城市边缘的塑料薄膜搭成的那些一碰就要裂的建筑下,周围是一个燃着滚滚浓烟的垃圾场,路边手里抱着一个身后还背着一个的妇女好奇又胆怯地朝他们这群人看过来。 finger递给先生一块手帕巾,他挥挥手拒绝了。 finger:“先生,我跟您一块进去吧。” “人都找到了,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他没让finger的那一群人跟着。 “先生,还是让我跟着吧,里面不知道什么情况,这一片很乱的。” 他阻止了他们进来。 finger来之前已经把他们的目的说过了。塑料篷里没点灯,黑漆漆地坐着一个人,在那儿做着什么手工活。 他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在包一盒香,红彤彤的香薰料被他包进红色的纸筒里。他在本地的许多宗庙里看到过这种香,燃烧起来的时候很是呛人。 听到声响,那个人从椅子上起来,转头到那个只有三个脚的柜台上,把台子上的东西拿出来,丢在他们之间的那个柜子上。 他顺着唯一的光源看去,发现那儿好像是几封信。 “我也是收钱办事的。”那个蓄着长头发的人这样说,“他几年前搬到这儿的,就住在我边上,就那个小瘸子嘛,脸上又长着一个疤,很好认的。” “跟钟楼怪物似的一直都躲在屋子里,倒是会修东西,街坊邻居谁有个什么东西坏了都能找他他倒是也能修好。他每天都会准时出门,去福利院做义工,做了段时间又不做了,还听说他跟别人打架。” 那个男人说到一半又转过来,像是看出了面前器宇不凡的男人的疑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就他那个样子怎么去跟人打架。我也就是听他说起过,他说福利院的院长什么的,您别问我这档子事,我每天填饱肚子都是个问题,我根本就不关心福利院的事情。” “后来我又听街上的小孩说他出车祸了,躺在家里没法动。我没当真,偶尔有一次看到家里的钟表许久没动,才想起来说要修一修。我抱着钟表走到他住的那个地方,发现雨水早就把那烂透了的塑料篷打烂了。” “他的脸色惨白,好像很久没人来看他了,也好像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话,但他还是把我的钟修好了。我看他的情况不太好,问了一句,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他说他确诊了一种很费钱却几乎治不好的病。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两步,他抱歉地笑笑说,不传染的。” “他说他还有一点积蓄,可以全部给我,问我能不能帮他办一件事。” “他的积蓄让我心动,我以为是什么样的难事,他却说,让我隔一段时间就寄一份信出去。” “就是这些——”那个男人指了指桌上还有些没有寄出去的,“他留给我的地址在两年前就查无此人,总是被退回来了,不是我白吞他的钱,是收件人不在了。” 他说的是对的,两年前阿漓离开了河内,自然就没有收件人了。 “所以……他。” “死了,福利社派人来把他的尸体抬走了。”那个人轻飘飘地这样说。 先生的目光落在那些信封上,从信封里散落出来的纸上,鲜活的生命力透纸背,像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和体面,把他的那些寄托留下来。 他的信里一直在说自己过的不错,有让人畅想的未来,遇到了许多人生的贵客,他还有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工作,甚至他学习了计算机,成了一位网络程序的破译高手。 然而事实却是,他早早地就凋零在没人知道的破败里。 他藏起所有自认为卑劣的,害怕的,丑陋的心思。 …… 先生最后把那些信收起来,回来的时候尽数给了佟闻漓。 佟闻漓拿着那些信不可置信:“您是怎么拿到这些的?” “寄到你从前的小公寓去了,你都搬走了,当然就无人查收了。” “哦哦,对,他总是不让我寄回去,说什么是从平行世界里寄过来的,倒是很奇妙呢。”她带着明媚的笑容拆着那些信件。 他伸手勾了勾她侧边的发丝,扣在她耳朵后面,还是没舍得告诉她真相。 纸面上是少年遒劲的字体: “阿姐,我去周游世界了。” “你说的大好河山,我都去看过了。” …… 她看完之后合上,笑着问身边的人:“周游世界哎,先生,您说,小唐在平行世界里,应该会很开心的吧。” 他摸摸她的脑袋,知道那些年她积攒了好多钱送给这个少年让他去学本事,他这辈子最抱歉的人应该就是她了,所以他没舍得告诉她真相,同样,他也没舍得告诉她真相。 —— — 佟闻漓的婚假早早地就已经提上去了,但她刚刚有岗位调任,做着新的一期外国文学的期刊的负责人,手上的事情比她从前只需要拿着笔杆子要难很多,她在开始休假之前得把第一期的杂志新刊全部定稿。 文学期刊内容选题通过后她回了一趟香港。 香港这边分部的总编笑笑说其实她发邮件回来也是一样的,不用特地跑一趟,佟闻漓却执拗地说这一版的一些译文还是找外文部的同事一起讨论一下,有些字句的运用她把握不准,想要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作为这版外文期刊的项目负责人,她要做的也不仅仅是只是做一些选题类似编辑的活,香港这边的分公司是独立运营的,作为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很多商务上的事情也都要接触,佟闻漓想要做的更好,所以她不管不顾地直接从巴黎回来,打算把这个项目做完结了再回巴黎去。 一切都进行的挺顺利的,只是最后期刊版面都已经敲定了之后,当期期刊的广告商却迟迟未有把订金打过来。 这次外文期刊的投资商是一家香港的时装贸易公司,最近国内的时髦潮流变化快速,这家公司凭借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对时尚的敏感度一时间炙手可热,负责商务的那个老总姓裘,佟闻漓听总编说他们公司没有那么好的时候那可是天天求着他们,哪怕在杂志中间贴一个黑白广告也行,现在好了,人公司红了,他们这次的期刊给这家公司留了一个首页硬卡,满满一页半全是他们的新款时装,临了要上市了,订金都不给了。 公司商务挠挠头,说这老裘赖皮的很,不好对付,佟闻漓的进度在一个广告投资商上卡死,她打听了裘老板的去处,二话不说就上门要钱去了。 这裘老板晚上约了几个广粤地区的老板们吃饭,佟闻漓坐在大厅酒店的座位上,见他来了,忙起来打招呼。 “哟,裘总。” 这姓裘的从前没少在他们总编那儿碰一鼻子灰,如今飞黄腾达了虽然多有不满但对佟闻漓还算客气,毕竟他们从前也见过几次,他对佟闻漓的印象还不错。 “小佟老师啊——”他拖长了声音,“许久不见,您怎么在这。” “这不是听说裘总在这儿宴请了大老板,想跟来见见世面嘛。”她把混迹商场那副厚脸皮拿出来。 “哟。”裘老板倒是没想到眼前这姑娘会这么明显地把他往高处抬,“你们搞文学艺术的,从来都一身傲骨的,怎么跟我们商人同流合污了。”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是我们报刊的衣食父母,多傲的骨见到您都得恭恭敬敬的把自己打折了!” 这话把裘老板那点虚荣心捧着了,他爽朗地笑起来,指着佟闻漓鼻子说着广东话:“你们总编要是有你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走吧,来都来了,小佟老师,别说我小气不带你,但你听好了,今晚我有大客户,你机灵点,我谈下客户了,一切都好说。” “那是自然。您谈客户,我要订金。”她借着玩笑直白地表露自己的目的。 裘老板瞥瞥她:“你可别耽误我事。” 她依旧在那里插科打诨:“怎么会,我一小姑娘,顶多偶尔发表一点浅陋的看法,引得你们哄堂大笑,扮扮小丑,活跃活跃气氛……” 裘老板脸上带点不可琢磨的表情,开了门之后,佟闻漓的那半句话还没有说完。 面前的场景属实有点让她刚刚说完的话当小丑了。 她还以为是正儿八经的商务局,却见酒店包厢里二十人的大桌上其实就坐了三五个男人,每个男人身边一左一右地基本上都坐了身材丰腴,皮肤白皙的姑娘。 她抬抬眼皮,这老裘可是真不避讳,她还以为是商务局,原来是荤局。 这头进来的老裘见到她那个样子,颇有种看人无措自己得意的味道,侧头看着她,很明显就是难为她:“小佟老师,大作家,都说了,商人的地盘,不适合您来。” 佟闻漓不动声色地收起自己的那点不适,笑笑:“的确开了眼界,裘老板原来是这样做生意的。” 她心里暗自骂了一声,也不知他请的是哪个色/情狂变态。 她这头真这样骂着呢,又觉得圆桌那头有道目光幽幽地盯着她,抬头一看,得。 原来是这位色/情变态狂,那的确是名不虚传。 酒色场上,七七八八的人都喝的面红耳赤的,就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玉软骨香的姑娘,朝着他说些什么,他只管听着,偶尔点点头,眼皮微微掀开,却全部落在佟闻漓身上。 她还没说什么呢,他怎么好用这种审视和追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裘老板一进来跟里头的人打着招呼,像是负荆请罪,“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酒局上的人站起来,表示迎接,就他还坐在那儿,只是点点头,像是打个招呼。 佟闻漓看了一圈,里头有一两个老板她也认识,做商铺生意的,香港的几家大的商场店面都在他们的手下,他在进军国内市场跟这帮人认识也不足为怪。 “坐啊小佟老师。”裘老板拉开座位让她坐下。 他一坐下,招呼了两个姑娘过来给他端茶倒水的,而后又从桌面上捞过一盒烟,从里头倒了一根出来,点着,让给他倒好酒的小姑娘捶着他背,朝佟闻漓抬抬眼说:“小佟老师,你看,男人局,要不,你先回?” 裘老板是知道佟闻漓来是干什么的,他想找个借口把佟闻漓打发了。 “别啊裘老板,我什么都没见过,那都是小意思。”她不以为耻,还“积极参与”。 裘老板面色一变:“佟老师,你可别是存了什么坏我广告版面的心思。” “您看您,别总是对我敌意这么重嘛,不是您说的嘛,带我来玩,带我来见见世面,你看。”她抬头看看那些姑娘,“他们都能在,我为什么不能在。” “他们让摸你让摸?”他反问。 她无语两秒,耸耸肩:“各司其职嘛。我负责讨债。” “你……”裘老板被噎得说不出来话来。 就在此刻,佟闻漓感觉到自己的椅子微微转了转,她转过身去,在冗杂的香水味里他的味道依旧清晰,低沉的声线飘在她的头顶,但那不是对着自己说的,而是对着旁边的人说的:“怎么?裘老板,风流债啊?” 他说话间还玩味地扫过一眼她的脸,又对着裘老板说到:“我早上前脚还跟裘太太见过呢,她还说想来巴黎看看秀,问我能不能给她留张票。” 出来玩心照不宣都不提起家里的那位,这位爷在这个时候提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裘老板可不敢跟他老婆硬来,他找陪酒女也就算了,反正这儿的人都有份,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但可别给他按上什么和乙方公司的小主编扯不清楚的花边新闻。 裘老板连忙抬头给身边的人解释道:“易先生,您常年在国外,想必是误会了,我和这位小姐就是甲方和乙方的合作关系……” 像是要彰显他们之前的地位差距,他还强调了一次:“我是甲方……” “既然不是风流债,您又是甲方,那无非就是拖欠款项那点事。” 他轻飘飘地在那儿给这事定了性。 裘老板一听,皱起眉头,拖欠款项是事实,但被人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 “您瞧瞧,哪像您说的这么严重。”裘老板递出一根烟想让他给个面子把这事拂过去。 “谢了。”他用手挡回来,“裘老板知道的,我不抽烟的。” 不抽烟,也不爱女人。 这人背景深也就算了,连癖好也这么难琢磨。 裘老板是最近半年才听到眼前的这人名号的。 他在几个高端人物的聚会里认识他,知晓他手下有一个在欧洲发展的不错的奢销品牌,但总觉得欧洲人嘛,大多不屑跟他们为伍。但这人不一样,这半年来,香港本地有什么局不管青黄他都会出现,虽一身贵气但待人客客气气,倒是有几分做生意能屈能伸的样子,久而久之,本地的商人都愿意与他攀谈,谁都知道易先生不但商业眼光独到,还有路子。 当然裘老板在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商人无利不起早的道理,他是知道的。这位爷看着客气,甚至还愿意屈尊给这些商场柜面让利,为的是把自己的品牌打进来,等潮流风向标一起,国内大陆市场都打开了,他拍拍屁股就走了,谁还跟他们做朋友啊。 但没办法,这会儿大家有共同的利益,撕破脸皮不划算。 “我刚刚还跟几位老板说起来,裘老板最近如日中天,新开的商场铺面怎么说也得把最好的位置留一个给裘老板,既然裘老板资金上有些不方便,不如把那几个店铺给我吧。” 他说完后就要走向在那儿聊着天的那几个招商。 “哎,哎,易先生,您要那么多店铺干什么。” 他拿着酒杯站在那儿,单手插兜,回头:“我品类多嘛。” “您可给我们一条生路吧,那店面是我小半年前就定下的,您可不能横刀夺爱啊。” “这不是看裘老板资金紧张嘛,我是帮你。” “哈哈哈哈。”裘老板干笑几声,“我哪里资金紧张了。” “不紧张,您乙方都追债追到这儿了。”他把眼神落在佟闻漓脸上。 佟闻漓知道这会该她发挥了,她连忙递着话:“裘老板怎么会资金紧张呢,我们杂志社两个版面都是裘老板最新一季的时装展品呢,我们虽然就是个文学杂志,但头版的广告投资还是挑选投资商的实力的。裘老板力能在这么多投资商里脱颖而出,一定是实力非凡的,就是——” 裘老板眼皮一紧:能别就是吗。 他连忙打断佟闻漓接下来要揭他老底的行为,接着话茬:“那订金一定是财务忘了,别说订金了,全款,全款付给你们行不?” 佟闻漓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到:“这位先生,您听到了没有,您对裘老板误会了,人说全款,全款都能给我们。” “是吗——”他拉开了一张椅子,懒洋洋地坐在裘老板身边,盯着他。 裘老板像是被盯着下不来台,他嘶了一声,皱着眉头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电话,拨通了财务电话,嘱咐了几句,让财务这就把钱打了过去。 没过多久,佟闻漓手机就收到公司同个项目同事发来的消息:款项已到账。 她办完了事,本想早点就开溜的,但过河拆桥也不能太明显,酒局里乌烟瘴气的,她借着上洗手间的名义跑到外头去透气。 项目组同事又发过来一个消息:BOSS很高兴哦,小佟老师,那可是全款,真有你的。 佟闻漓笑容满面地回到:终于搞定了,老娘终于可以安安心心请婚假了。 同事:你总算能回去跟你家先生交差。 佟闻漓:去去去,说的好像他多能拿捏我一样。 同事:是是是,你拿捏他。 她笑着把手机收起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吼,谁家妹妹仔这么漂亮。 她从包里拿出来一直淡淡的薄橙色的口红,抿了抿自己的唇,满意地装进包里后离开。 只是刚没有走出几步,她抓着包的手就感觉到一阵力道,她惊呼一声,转头发现自己落在一个男人怀里,等到她真的看清人的样貌之后,那紧绷着的一口气才松下来。 她人被拖到杂物间,手指在来回之际和西装布料接触。她抬眼看到眼前的人,只见他拧着眉头问她:“自家老公也不认识了?” “您不是左拥右抱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左拥右抱了。” 好吧的确也没有,但她并不打算认输。 “那你身上都有别人的香水味。” “可别冤枉我,我坐那么远。”说完之后,他往前再走了几寸,伸出手,指腹揩上她唇边上刚涂的唇膏,一点一点地描着她的唇边,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一点点逼近:“你闻闻,你仔细点闻闻,有没有别人的香水味。” 杂物间窄小,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会摩挲到他的西装外套,说实话,她的确没有闻到香水味,只有随着他靠近的动作从他西装下散漫开来的那种让人心安的沉香味,她眼神落在他的指腹上,在那儿看到她的唇色染着他的手指。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我今天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在那儿打算要一个说法。 “我们是夫妻……”她说的断断续续的,“需要……需要这么见外吗?” “哦?现在是夫妻了,刚刚在外面,你怎么不跟人家说我是你老公。”他抬了抬她的下巴,“不想承认是吧。” “今晚我又不是跟你来的。”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下巴从他的虎口处抽出来,微微不满。 他原来在唇边的手来到她的脑袋后面,扣着她的后脑勺,像是无奈:“什么时候瞧见你对自家生意这么上心了。” “自家生意不是有你吗,有无所不能的你嘛。”她抬头。 他另一只手在她腰间,她今天穿了一条米白色的绸缎衬衫,脖间配了一条银丝串在一块的只有一个珍珠的复古宫廷风项链,下身是一条卡其色的西装裙,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很是干练。 他手往她身后伸去,把她扎起来的头发散开来。 耳边瞬间就挂下来几缕发丝,她有些嗔怪:“易听笙,你解我头发做什么?” 外头时不时有人走过,他却跟没有听见一样地在那儿不急不慢地把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捋到脖子后面去。 而后揽着她腰的手用了不少的力道,迫使她靠近。 佟闻漓的小高跟有些远离地面。 “站不稳?”他在那儿看出她的窘态。 他含笑:“站不稳你不会往我身上靠?” 她被迫地撑在他身上稳住自己,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她脖间的发丝还是散落下来。 他伸手,再一次把他们掠过她的锁骨,越过她的脖颈,拨弄到她的脖子后面,等她白皙的脖子彻底在不明朗的光里露出来,他低头,冰凉的唇贴上去。 她轻轻嘶一声。 他的牙齿有些锋利,舌尖的温度比唇瓣高,像是个黑夜里的吸血鬼。 纠缠之间,她听到他说:“给你一点惩罚,谁让你连自家老公都不敢认。” 说完之后,疼痛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绵长的温柔。 杂物间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应该不存在有人会进来拿东西的场景,但外头人来人往的场景还是让她有些担心和害怕。 她在来来回回的缠绵中红着脸,唇瓣微微发抖,好像是因为缺氧,她眼尾微微发红,带点乞求地说:“先生……别在这儿。” “只是亲一下,一下都不行吗?”他却一脸坦然。 这让她有些懊恼,他的确没做什么,只是他们有一周未见,她见到他总是有些难以自控。 她稳了稳气息,打算不去看他那张让人犯错的皮囊。 他却伸出自己的手,勾了勾她的手心:“吃饭去。” 她没动,把手收回来:“美女相配,美酒相伴,您自个去。” “还不高兴呢。”他似是无奈,步子又迈回来,原先垂落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微微俯下身子,像是哄道:“没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是他们叫的,我坐的这么远,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怕我太太不高兴,结果我太太还是不高兴,我冤枉死算了。” “这样——”他像是想了个办法,“我带你去看监控,你看看我那只手碰别了你就砍那只手,那个眼神落在别人身上了你就剜了我那只眼……” 佟闻漓伸手去捂他的嘴:“你这话说的好难听,我有这么小气吗。” 他被捂住嘴,但依旧点点头。 佟闻漓气得又把手拿回来。 “好了好了,乌烟瘴气的,不去吃了,我们自己去,去你爱的那家小茶楼吃点点心,怎么样?” 佟闻漓:“现在就走吗?你跟他们的生意谈好了?” “要谈的生意早就谈好了,谈完后不跟他们来这种局显得我有些过河拆桥了,现在来也来了,该给的面子也给过了,难不成还陪他们过夜不行,我还有太太要陪。” 他后来带着她从饭局上出来,临走之前,又拦住佟闻漓说:“等等,外套忘拿了。” 佟闻漓于是在包厢外面等他,可偏偏他还拉了自己的手将她带了进去,边去拿外套边跟坐在那儿的裘老板说:“裘老板,我和我太太先回了。” 这头正和那几个小姐姐划拳的裘老板这会抬起头来礼貌告别,见眼前的男人牵着的姑娘傻了眼…… “太太?您是说——” “奥,忘了跟您介绍了,佟闻漓,我太太。” 这会被架到前面来的佟闻漓这会也只能作“大方优雅”的样子,讪讪地说;“刚领的证,刚领的证。” 说完之后,两人就在身后目瞪口呆的错愕中离开了。 —— 出了门之后,佟闻漓的手还被他牵着,她晃晃:“不是说好地下情的嘛,你官宣干什么?” “这摆明了就是个老色狼,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带着婚戒呢。”她把带着戒指的另外一面翻过来。 “我怕他眼瞎。”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佟闻漓见他那古板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停下来,盯着他的脸:“你吃醋啦?” 他也停下来,转过身来,回望她:“我吃什么醋。” “你就是吃醋了,见我跟别的男人说话你就烦的很,是不是。” 有些人被戳穿只能不情愿地把头扭过去:“没有,聊公事我有什么好烦的,又不是小孩。” “奥不是小孩子你拉我去彰显什么主权。” “我那是怕你吃亏。”他敲了敲她的脑袋。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聪明着呢。”她像是给他留个面子。 “走了,饿不饿?” “饿。”她点点头,由她再度牵上。 —— 小茶楼晚上最火的是打边炉。 先生拿了菜单,大大小小地都给她点了一圈,佟闻漓在那儿摆着手说吃不下,划掉了好几个。 打边炉一上来,滚烫的鲜汤翻滚,他放下去一盘螺片,一盘黑鱼片,抬头问她:“蟹要不要?” 她忙着吃碗里的,点点头:“要的要的”。 “你是几天没吃饭吗?”等翻滚几波了之后他又拿了勺子贴心地把她把锅里的东西捞出来放进她的碗里。 “工作做完了嘛,胃口就特别好。”她眼见自己碗里的越来越高,又看向他的碗,见那碗里干干净净的。 她知道他在国外生活小半辈子,甚少吃这种火锅类的,于是她把自己碗里的鱼片夹一些给他。 “你尝尝,好吃的。”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下,佟闻漓期待地看着他。 他眉毛微挑:“还不错。” “是吧,我说还不错吧。”佟闻漓得到了认可,伸手想去捞勺子。 “我来吧。”他制止她,自己伸手去帮她,“想吃什么。” “捞到什么吃什么。” 他笑笑,拿着勺子在锅里捞着,问她:“还住酒店吗。” 香港这边的新房装修好了但还不可以住进去,原先的公寓她其实早就租出去了,租给了一个港姐出身的漂亮女孩子 ,佟闻漓本来打算暂时短租一个地方,可先生却说不如住酒店好了,还有人打理。 他于是就在她公司边上定了一个长期的套房。 佟闻漓点点头。 “我已经把东西搬到你那了。” 他倒是迅速。 “吃完晚饭江边走走?”他建议道。 “好。”她很乐意消食。 出来的时候刚好九点,大街小巷是最热闹的时候。 江边上有人卖小朋友喜欢的的气球,那气球是透明的,里面装了些灯带,飘在半空中很是漂亮。 佟闻漓被这小孩玩意吸引。 身板的人见她那个样子,随即走了过去服了钱,问那个摊主买了一个,走过来递给她。 “给我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虽然这么说,但是手还是控制不住地拿过气球,“好丢人啊易听笙,别人都是小朋友拿,我这么大个人了还拿个气球。” “这不挺好看的嘛。”他却在身后欣赏起来。 她扯扯手里的线,半空的气球晃过一道蓝粉色的灯带,她低头看手里的线上还有一个摁扭,她按了按,气球里的灯带变颜色了。 “哇!”她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在那儿说着,“还会变色!” 他看她那样子,知道她表面上说太幼稚了不要玩,实际上比谁都要开心。 港城夜色美丽,城市的大街小巷飘着当年陈奕迅的《K歌之王》。 她左手牵着个气球,右手在那儿牵着他的手,小调调跟着唱: “我唱得不夠動人你別皺眉 我願意和你約定至死” 他跟着她的调,唱着后面的那句: “我只想嬉戲唱遊 到下世紀 /請你別嫌我將這煽情奉獻給你”(1) 这轻轻的哼唱被她听到了,她突然停下来,凑到她面前:“你在唱歌易听笙。” “嗯。” “好好听,你再唱一句吧。” 他笑笑,唇角咧到耳边,侧头。 “你快唱。”她拉住他,踮脚凑上去,盯着她的眼睛。 他眼见她身后的气球跟条会发光的尾巴一样,且她一脸恳切地望着自己,眼里倒映成这个城市独有的夜景和浪漫, 维多利亚港边上,吹来一阵温暖的风。 他伸手,拢着她的脸庞: “誰人又相信一世一生這膚淺對白 /來吧送給你叫幾百萬人流淚過的歌” 清风拂面,发丝飞扬,她沉溺在他温柔的眼里,听他好听的低吟: “如從未聽過誓言如幸福摩天輪 /才令我因你要呼天叫地愛愛愛愛那麼多” 终章 处于21世纪的世界总是千变万化的。 街角边上的那家照相馆开了许多年, 老照相馆生意一直都不错,但今天却暂停营业了。 据说是因为照相馆的老板接了重要的客人。 摄影师在给人拍照,做完辅助工作的助理在那儿窃窃私语。 “好幸福的一家四口啊。” “那位先生好有气质, 身边的太太也好漂亮,天呐为什么两个小朋友也长得这么漂亮又可爱, ” “这就是基因的伟大了,两个漂亮的人生的宝宝一定也是非常漂亮的。” “他们长得好像一幅画里的人, 呜呜呜呜,摄影师说互相对望的时候他们眼里真的是带着笑意, 原来相爱的人眼睛都是会说话的,根本不需要我们摄影师过多的指导。” “能来我们照相馆拍照的客人都是又有钱又有地位的, 我好羡慕这个太太啊, 简直人生赢家,先生又帅, 举手投足之间看上去也好温柔体贴, 还有两个配合着这么久拍照不哭也不闹的宝宝。” “行了行了, 你们别在这儿说客人小话了。”主管过来抓人,“都没事干了是吗。” 两小姑娘也不管主管说了什么, 拉着主管说:“主管您快过来看, 好养眼的一家四口。” 本来来斥责他们的主管看到在那儿拍照的一家人, 指责的话到了嘴边改成了:“啊, 是。” “等会完了我问问经理,能不能授权我们作为客片展示, 这么好看的照片一定能给我们招揽许多客人的。”主管这头打起了注意。 等客人拍好照片后, 主管把这个建议跟经理说了:“作为报酬我们可以不收取他们费用的……” 她还没说完就被经理剜了一眼后打断:“想什么呢你,整个店关门就为服务这位主,你这会还让人把一家的照片放在我们这儿展出当招牌?你脑子呢?” 主管被骂得狗血淋头地回来了。 的确, 整个店都关门了,那一定是很高规格的客人,这样的客人一定最注重自己的隐私了,怎么可能还会授权给他们照片呢。 她的确是冲动了,但他们一家四口主要看上去实在是太幸福了,总觉得是大多人羡慕的憧憬的婚姻的样子。 郎才女貌,财富自由,身体健康,子女乖巧。 —— 全家福拍好后,先生打算让阿姨带着两个宝宝先回去。 妹崽拍照片拍得太兴奋了,这会趴在他肩头上睡着了。哥哥倒是依旧背着个水杯,自言自语地走在前面。 司机把车门打开,哥哥上车坐好,等着爸比把妹崽带上来的时候却发现是阿姨抱着妹崽上来的。 哥哥连忙把脑袋递出去:“爸比妈咪你们又要偷偷出去玩吗?” “照顾好妹妹,别问这么多。”爸爸给儿童座椅上的哥哥系好安全带。 哥哥见从爸爸这儿得不到回应,转头看向妈咪:“妈咪,你和爸比又要去约会吗?” “嗯哼,是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和爸比总是要去约会。” “啊,这个呀。”站在车外面的佟闻漓微微弯下腰来,伸手揩了一把哥哥的脸,“因为他是我老公呀。” “哥哥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妹崽,不要耽误爸爸妈妈约会,可以做到吗?”爸爸这样问到。 “可以!妹崽醒了我带她去看动画片。” “嗯,她醒了你就跟她说,爸比晚上回来给他拆finger叔叔寄过来的礼物。” “finger叔叔寄过来的礼物!”哥哥一听乌溜溜眼珠子发亮:“finger叔叔寄什么过来了?” 说来也奇怪,finger跟这两个小朋友没见过几次,但他在他们心目中地位可高了,一提他就来精神。 “你乖乖的不给爸爸妈妈任何一个人打电话,那我晚上回来就给你拆礼物,能做到吗?” “yes!sir!” 小朋友遵守命令的一脸坚毅。 车子开走之后,爸爸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转头过来无奈地笑笑:“终于是把这两个王八羔子送走了,走吧,我亲爱的太太,四周年结婚纪念日,我可不想再被打扰了。” 佟闻漓挽上他的手:“每年的纪念日你都很铺张,今年能简朴点嘛。” “我哪里铺张了。” “第一年的时候你买了一个地皮给我,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好要那那块地皮干什么?” “哦,还没卖啊。”他抬抬下巴,“可以啊我投资眼光到位运筹帷幄的太太,你晓得现在这地皮翻了几番不?” 是,价格是翻了好几番,好多搞房地产的盯着这块地,知道使用权目前登记在她个人名下的时候都不知道来找过她多少次了。 “你饶了我吧。趁现在价格高,你赶紧找人卖了,这烫手山芋我一天都握不住。” “还有第二年,易听笙,我只是说那个独立设计师的眼光还不错,但真的没有必要把她高薪挖过来给我当什么私人设计师,她都闲得发慌了。” “那你倒是派点活给她呗。” “再派活的话我一天三套也穿不过来了。” “衣服嘛,哪有人嫌弃衣服多的。不行的话你让她飞一趟西贡,给阮烟也搞几套,再不行,你不是也和那几个上海姐姐玩,也给他们搞几套……毕竟是高薪挖过来的。” “你也知道是高薪哦。那去年,去年你又去新西兰买房子。我只是说新西兰空气挺好的,可以短住一段时间,那我们也用不着在新西兰买房子吧。” “新西兰房价正好便宜,偶尔带宝宝们去度个假,自己家房子总是干净放心些。” 他说的有理有据,不容辩解。 “那今年呢,今年你准备买个什么?” “有家化妆品公司在出售股权……” “不要。” “时尚杂志的总编位置!” “不要。” “横街口最火的那家餐厅状元楼的老板娘?” “不要不要。”她连连摇头。。 “什么都不要,你可真难哄。”他单边眉头挑挑,牵起她的手,“走了。” “干什么去。” “偷偷背着哥哥和妹崽吃蛋糕去。” “哇,你有蛋糕吃也不叫他们,你真是个坏爸比。” “我不舍得给他们吃,从法国空运过来的,专门给老婆买的。” “那我真是独一份宠爱,那我晚点吃完蛋糕后要是被妹崽闻出味道来了怎么办?” “她这味道都能闻出来?” “嗯呐,妹崽鼻子比来福还要灵。” “没事,这不是有finger寄过来的礼物嘛?哄一哄就好了。” 说起finger,他最近这几年安保公司做的倒是意外的好。 上次见面,他西装革履一副生意人派头,佟闻漓都差点没有认出来。 在她假想里,他可能能尝试的职业有很多,但怎么样也不会是成为带着点商务风的派头的一个生意人。 她总觉得finger不够八面玲珑,不够能言善道,在要靠自己打拼的名利场里会吃瘪。 先生却说他毫不意外。 人是会变的,finger只是在尝试各种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他那样一个一旦定下目标就会用去执行的人,从前能做好一个保镖,往后也是能做好一个商人的。 佟闻漓依旧是带着观望的。 互联网开始普及之后,阮烟隔三差五错乱地用自己最死亡的角度给她打来视频。 佟闻漓问她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变化,身边有没有出现什么值得交往的男人。 阮烟一脸鄙夷地坚决说没有,并且表示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干妈了,以后老了都有人孝敬她了,要男人干什么。 但她每次这样说完之后,又会诡异地提起finger。 她说现在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finger了。 她絮絮叨叨开始跟佟闻漓说finger的故事。 —— 他那个安保公司别看就在一堆破败的写字楼里,但其实规模做的还可以,他们圈子里的好些个艺人签的安保公司就是这家。 “阮烟小姐倒是有空来我这儿坐坐。”坐在老板椅上的男人最近几年有模有样的,这会儿拿着笔在那儿写什么,头也没抬。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能把你的老板架子收起来吗?”阮烟皱皱眉头。 finger最后落下笔:“您抬举我了,我在艺术家面前是没有老板架子的。” “哟,商场混了几年倒是把你混成人精了,你瞧瞧你这腔调,要不怎么说金钱使人堕落呢。”阮烟从自己兜里倒出一支烟,“好好的一个朴实男人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利己主义的精致小资了,喂,你还记得你从前会煮面吗。” finger却走过来把她正打算放到嘴边的烟撤下,放在一旁的烟灰缸里拧灭:“我是会煮面,但阮烟小姐吃吗?” 随着她名气越来越大后,经纪团队有人就专门照顾她的衣食住行了,她因此也就从原来租在finger的公寓里搬出来了。 面是很久没吃了。 “那我现在不是艺术家了嘛。”她打打哈欠,一点都不正经。 “是,所以我现在才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 “什么意思?”阮烟懒懒掀开眼皮,“你能说的简单一点finger总,把您生意场上的那一套收一收,我听都听不懂。” “意思就是,我现在赚的也还行,阮烟小姐,我有房产,也有公司,现在的现金流也还算稳定。”揿灭烟的人还把办公室的窗门打开来,“还有就是,我们这儿的规定是室内不允许抽烟的。” 他讲的前言不搭后语的,阮烟都没怎么听明白,但她听懂了他不让她抽烟。 “不是吧,我特地躲着经纪人来你这儿坐坐,抽根烟都不行吗?” “不行,这是公司规定,您来这么多趟了见过公司内部有人在上班时间抽烟吗?” “我哪晓得,我来的几趟也没见到公司有多少人在。” “你见过哪个安保公司是有许多人在坐班的。” “行了,知道你生意好。”阮烟没了烟抽,怏怏地起来靠在窗边。 他却走过来把她靠着的窗也打开来。 “我就抽了两口,至于吗?” “您该多晒晒太阳,吹吹风。”他站在她身边,在那儿调整着把窗户开到最大。 “我又不是种子。”她笑笑,“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但她说完这话后也没走,靠在窗边。不高的楼房外头望出去依旧是满目的葱绿。 傍晚的风吹拂着她那头细密的短发,淡淡蓝色的瞳孔在夕阳光下显得更透明。 身边穿了一件灰蓝色衬衫也如生意场上那些西装革履的人一样的他插着口袋站在那儿,像是了解她似的点点头:“我就说,你该多晒晒太阳,吹吹风。” “长成那样的阳光我还怎么写出下一首叛逆的歌。”夕阳下她依旧没法睁大自己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问着身边的人。 “阮烟小姐,你不止是唱叛逆的歌才好听。” “粉丝们喜欢听我唱叛逆的歌。” “是你唱了叛逆的歌,所以粉丝们才喜欢。”他却这样说到。 阮烟一愣,看着他笑起来:“我发现你变了,finger。” 他却耸耸肩:“是你太忙了阮烟小姐,你一年见我不到两次,当然常见常新。” “你这话说的我们交情多浅薄似的,我虽然人出现的次数少,但我是真的照顾你生意,我现在经纪团队用的那几个保镖,不都是你这边出去的嘛。” “说起这个事情——”他走到桌子边上,从右边一叠资料中翻出来一份文件,递给她:“明年开始安保费用要涨价了,这个事我已经让人联系了经纪团队的人,顺便也跟您打个招呼,没问题的话您先签个字。” “涨价?”阮烟结果那份资料,手指捻着其中一页,斜着狐狸眼看他,“怎么又要涨价?” “价格是公司几个团队评估出来的。” “怎么评估的?” 他抬抬眼:“很多方面,包括艺人名气,投入的人员资源,以及……赔付率。” “那是因为我名气变大了?” “是因为您的赔付率太高了。”他交叉着手站在一旁,“阮烟小姐,如果您作为一个知名艺人,能改改一有事就动手的风格的话,我和您的经纪团队都会好做很多,安保费用也能降低不少。” “什么叫做一有事就动手。”她听明白了,把资料合上,“你说说哪一次动手的时候不是他们该被揍,还有,每次打起来你的那些人只会来拦我,我付钱是为了让他们在打架的时候来拦我自己的嘛,我付钱找人是为了我挨打的时候有人一起帮我揍他们!” 他说不过她:“阮烟小姐,我做的是正规的安保生意。” “我就不正规了吗?我入室行窃了?我偷鸡摸狗了?我挑衅生事了?”她一边振振有词一边反问他:“一喝酒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揩小姑娘油的该不该揍,收了对家的钱来砸场子额人该不该揍?” “该,但我开安保公司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行侠仗义的,这是您从前说的。” “是,我是说过。那不是见你什么活都接,帮人无下限,怕你亏本嘛。” “所以我听取了您的建议,并且奉为圭臬,也只有这样,公司才能更合规化。” “那我也要遵循这一套游戏规则吗?我又不开安保公司,我不能行侠仗义吗?”她话题又绕回来了。 这姑奶奶嘴可太厉害了。 finger没辙:“得,您可以,您只要付钱,您甭管多嫉恶如仇行侠仗义,我都给你在后面兜着,行不行。” 她这才作数,但脸色依旧恶狠狠说到:“说半天还是钱的事,唯利是图的小人。” “你真是变了,变成了一个市侩的商人”她骂骂咧咧地签下字。 他收回她签好字的资料,笑笑:“我做生意,您搞艺术。您高尚,我卑鄙。” “不过您真的别再打架了。”他回头又嘱咐了这样一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我尽量吧。”阮烟这样回一句,也不知道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敷衍他。 而后她话题一转:“饿了,下去吃饭吗?” “去哪?” “就去楼下那个面店吧。” “就楼下啊。”finger倒是吃惊。 “不可以吗?” “我以为阮烟小姐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 “没那么多人认识我,而且他们也习惯了我的作风。” 他这倒是有所耳闻的,阮烟大概是所以艺人里面最没有偶像包袱的人了,工作时间除外的她就跟普通人一样,偶尔也穿人字拖上街去餐馆吃饭,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成为大众人流中不起眼的一个孤僻女青年。 她脱不了那种市井气,也是经纪团队最头疼的问题,但她依旧做她自己,倒也成了圈子里最独特的存在,反而她这种随性的作风收获了许多粉丝的喜爱。 不过就是有一点,太接地气了。她整个身上对于这个世界的“挑衅”味道又太足,总是吸引些自以为是、流里流气的人。 这不两人刚坐下没多久,迎面就走过来一群人。 靠近晚间,店里这家面店的生意很不错,整个屋子里坐满了人。 那几个人一进来就把门口吃了几口面的人丢了出去,霸道地一群人独独占了最好的位置。 大动静吸引了抱着手在那儿等面的阮烟。 finger在那儿拆着筷子,眼神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知道了。别行侠仗义,管好自己。”她回过头来,自管自地点点头,“我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的,我又不是女侠,我就是个吃面的。” 为首的大哥穿了一件垮下来的花衬衫,路过他们两的时候停下脚步来。 坐在那儿的姑娘身材出众,穿着时尚,和这矮小的店面格格不入。 花衬衫大哥瞅了瞅她旁边虽然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但穿得西装革履的,眼瞅着可能是没见过世面没练过的徒有其表的软蛋。 他判断完毕之后就顺手拉过阮烟边上的椅子:“妹妹,坐我那去呗。” 阮烟没说话,看一眼对面的人。 finger看懂了,她说的是:你看根本就不是我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欠揍的人。 finger不说话,抬头看她一眼。 阮烟再给一个眼神:行吧我忍,我忍总行了吧。 给完眼神之后她也不说话。 那花衬衫大哥受到了无视,周围小弟第一时间来站势了:“我大哥跟你说话呢臭娘们——” “咔嚓”一声。 像是某种坚硬的东西断裂。 那小弟话还没有说完,脸上神色突变,而后他在那儿嗷嗷直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半只手被折叠过来摁在桌面上。原先那个西装革履一言不发的男人这会依旧沉默地坐在那儿,但手上的力道却用足了,把他扣在那儿。 小弟疼的哇哇乱叫。 坐着的站着的都没想到这看上去穿着体面的男人敢跟他们这群混混动手。 “敢动手?没领教过你爷爷的名号是吧!” 一小弟被毫无尊严地摁在那儿后,站在身后的那群男人一窝蜂的冲上来,不大的面店里桌椅板凳掀翻。 阮烟坐在鸡飞狗跳的场面里风淡云轻地喝着老板刚刚递上来消火气的金银花茶,眼见面前的男人穿了件不怎么好发挥的商务衬衫依旧是一个打五个。 茶水甘冽,阮烟抱着手坐在那儿叹气:还说让她别动手,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动手了。 —— 两人从警局出来的时候是日暮时分了。 店长报了警,警察调查了个原委后让那群人给店主赔了钱,达成和解后就让他们各自散了。 那群人鼻青脸肿地没讨到一点好处,finger肩上搭了件外套,又跟没动过手一样,从警局走出来。 阮烟在车子的避阳处等他。 他打开驾驶室的门示意她下来,让他来开:“阮烟小姐,您看到了,如果我手底下的人,人人都像我一样,用武力解决问题,那我会有很大的麻烦。” 她扬扬头,没动:“那你今天怎么还用武力解决问题。” 他站在她面前,拿她没辙:“下不为例。” 她在那儿晃着脚:“喂,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挺帅的。” “谢谢。” “我能吃你做的面吗?” “不能。” “为什么?” “不想做。” “天呐你真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本来好好吃面,是你动的手,害我连面都没有吃上。” “您别逗我了,我知道晚上你有海鲜大餐,庆功宴,去我那儿吃面算怎么回事?” “海鲜大餐没有你做的面好吃。”她盯着他。 “别这样。” “怎么样?” “您这样我会有错觉。” “什么错觉。” “我会觉得我爱上你。” “哎哟要死。”阮烟吓得从车上下来,“你有毛病啊。” “你看,所以我说让您别这样。” “我怎么样?我不就是吃一碗面,我吃一碗面你要爱上我了?你是不是反过来了,不应该是你给我煮一碗面然后我爱上你吗?” “那你爱上了吗?” “没有,谢谢。” “那你面还吃吗?” “吃!谁不吃谁心虚!” 说完之后,两人各自回到相应位置,一个驾驶室一个坐在副驾驶。 热烈的风从窗户里倒灌进来。 碟片机里是阮烟的新专辑。 车子里是诡异的沉默。 车行驶了一段出来后,还是阮烟淡淡地开了口: “那个,你总不会真爱我吧。” “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后又是一片安静。 公路尽头是一条横亘在夕阳余晖里的地平线,越来越陡峭的起伏曲线最后像是要通向晚霞里去。。 她在这种起伏里转头问道:“那你还会为我打架吗?” 解开的衬衫袖子下的古铜色手臂微微一转,车子轻轻打了个弯,朝着夕阳的方向开去。 “会。” 她一笑,把窗户开得大一些。 热烈的夏风,不停歇的蝉鸣,橙红色的晚霞……没了正午的刺目阳光和晒伤人的灼热后,她的眼里是四季不明朗但车水马龙依旧的西贡。 —— —— 出版社的工作辞掉后,佟闻漓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 除了在巴黎外,她在香港的西贡码头开了一家花店,布置装修都跟她从前在越南开过的那家一模一样。 即便他们已经离开了那里。 离开雨季黑灰色的潮湿,离开只有灯光悬溺却不知明天何时到来的堤岸,离开白日灼目植物遮天盖日的东南亚。 她也在故土悄悄地支起一个窗户,对着往来的游客偶尔报以一个热烈的微笑,问他们需不需要从她这儿买一束花。 来福还是老样子,躲在店里趴在她的脚下。。 但店里的生意在雨天一般。 海面和天空一样的闷青和潮湿,窗外行人步履匆匆。 她的钢笔落在一本法文原刊上,风把书页翻得作响,豆大的雨点飘下来。 她起身,要去关那扇原木色的窗。 窗外屋檐下却出现一把伞。 伞面掀开,伞下矜贵的男人递上一张纸币:“您好,麻烦帮我包一束花。” 佟闻漓听到声音后笑了,坐下来,托着脑袋看着窗外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反而问他:“先生,您买花做什么?” 他温柔地笑,如同当年一样站在她的屋檐下,在时代的跨越和岁月的变迁里还原他们的故事: “送心上人。” ——全文完结—— 番外 阮烟在婚礼前几天来的法国, 等法国这边的仪式落下后,再跟佟闻漓他们去香港。 婚礼仪式虽然简单,但场地布置上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庄园古堡外面停了十二辆林肯车,齐刷刷地站了一排穿着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来往宾客还在陆续地进来, 一人高的玫瑰花墙上布满了各种罕见的玫瑰品种, 交错渐变,争奇斗艳。 中央花园是著名表演艺术家的钢琴独奏, 喷泉水系随着有节奏的升起和降落。 草坪长廊上摆放了天南海北的昂贵食材, 从来不露面的米其林招牌主厨现场烹饪。 精美的法式甜品琳琅满目, 鲜花和香槟更是不能缺失的点缀 阮烟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西欧的古堡建筑,她站在外围的高墙上,俯瞰这一片玫瑰花海,饶是这大半年收获不少名气和粉丝的她都连连赞叹: “玫瑰小姐,我是掉进谁的童话故事了吗?” 佟闻漓还在对着镜子纠结化妆师给她搭配的那一条蓝宝石项链,皱着眉头说:“烟烟, 你快看看, 这个是不是太浮夸了。” 阮烟今天难得地没穿黑色,而是跟佟闻漓一样穿了件白色的小礼服,依旧留着细密的小碎发, 转过身来的时候, 裙摆留下一片潋滟的晨光。 “我看看。”她端详着镜子里的人,“不浮夸,阿漓, 古堡婚礼哎,就是要繁杂的,听我的,这条平时戴戴还可以的, 但是撑不起今天的气场,就要这条了,蓝宝石的镶钻款。”她把佟闻漓手上那条简单大方的珍珠吊坠收起来,指着她梳妆台上的那条蓝宝石说。 “蓝色好看吗,我今天穿这身般配吗?要不要换个颜色” 阮烟帮她一起看着,她身上那条裙子,宫廷风重工风的,哪哪都是钻石,就是脖子上光秃秃的。 “你还有别的颜色吗?” “有的。”她点点头,打开抽屉。 阮烟掀掀眼皮,好家伙,红色蓝的绿的……她有一盒子彩虹色的宝石。 饶是阮烟也被吓到了:“您这宝石倒是多。” “都是先生买的,我猜他可能有什么珠宝收集的爱好。”佟闻漓这样说到。 阮烟看了一会,给她挑了一个淡淡粉色的吊坠,“这个好,比起蓝色低调又奢华。” 佟闻漓对着镜子比划:“我也觉得这个好些,那个蓝色的留着配晚一点的晚宴裙好了。” “是我陪你去挑的那套后背开叉大蝴蝶结的那套是吗?”阮烟指着她挂在墙上的那几套礼服中的一套说到。 “对。” “是是的,配那套好看,那套无敌了,巨美。”阮烟表示也同意。 化妆师帮佟闻漓把那项链带上,阮烟对着镜子里的人点点头,像是很满意,而后她忽然又说到:“等等。” 她说完之后从卧室的角落里搬过来一个箱子,在那儿拆起来。 “什么?”佟闻漓好奇地看过去。 烟烟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最后从那个包了好几层的泡沫盒子里拿出来一个银色王冠样式的发饰。 “瞧瞧,公主殿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这是……”佟闻漓望着那王冠说不出话来。 “新婚礼物啊,佟闻漓,这是我专门向一个首饰大师学的,你可不能嫌弃,每条边都是自己焊的。” 眼前的王冠制作精美,银丝勾勒繁杂,珍珠和碎钻交错装点。佟闻漓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来都对这种费时间的手工活不敢兴趣的烟烟做的。 她说不出话来。 阮烟见她呆在那儿,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倒是有些不安地再度审视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有这么难看吗?我还挺费心思的哎佟闻漓。” 佟闻漓还坐在椅子上,裙摆太重,她只能张开双手去抱她,又闻到她身上冷涔涔的味道,哑着声音在那儿呢喃:“烟烟……” 阮烟愣在那儿,听这话趴在她腰上的人的哭腔,只得拍着她肩膀,“怎么还哭了呢?结婚啊小姑娘,人化妆师化个妆不容易。” “谢谢你。”佟闻漓没起来,依旧抱着她,“我很喜欢你的礼物。” “我没什么好送的咯,你家先生多的是钱,想要什么他不能买给你,不如动手给你做一个,反正我也有空。” “你胡说,你明明忙得要死。” “谁说我忙了……” “小F说的,他说你平日里都不回来吃饭。” “他怎么还管起老娘生活来了……”阮烟喃喃,又抽过一旁的几张纸,“哭哭啼啼的,一点样子都没有,我看看,妆哭花了没有。” 她捧起她的脸,见她小狗眼里水汪汪的,取笑她:“佟闻漓你太丑了吧,来福今天都比你体面。” 穿着定制小西装打着领结带着“媳妇”的来福在一旁“耀武扬威。” “好了。”阮烟拿过那小王冠,“我给你带上。” 阮烟对着镜子里的人调整着那顶王冠的方向,难得地柔下声音来,耐心又温和: “今天送我最爱的阿漓出嫁了,从此往后,要和选中的意中人美满生活,幸福快乐。” 阮烟这句话说的是越南语,还有好些是佟闻漓听不懂的,阮烟说那是按照他们的习俗娘家姐妹送嫁的时候的祝福。 “我的公主,别怕。”她说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永远是你的娘家人,以后真要是受了欺负,我天南海北都飞回来给你主持公道。”说完后,她在那儿打了个响指,问着来福,“是不是来福,你是不是也是娘家人?” 来福“汪汪汪”勇敢宣誓,而后看了一眼“媳妇”,“媳妇”接受信号后也汪汪汪勇敢宣誓。 她们相视一笑。 娘家人吗? 佟闻漓为有她这样的娘家人而更有底气。 —— 婚礼仪式并不复杂,在大家的注视下互相搀扶走向中央花园的仪式台下,互相交换戒指,读一封早早写好的给对方的信。 佟闻漓走到红毯边上,她见他早就在那儿等他了。 大马革士玫瑰开得热烈,花瓣随风而落,洋洋洒洒,时间在那一刻慢下来。 他一身暗色调的墨色西装,浓稠地像是西贡雨夜里的黑,五官因为那种单一的服饰颜色而显得深邃,但又完美地压制住古堡哥特式风格的锋利,在玫瑰和绿叶交锋生长荆棘密布的大背景里现得绅士又贵气。 他优雅地伸出自己的手,与她婚纱颜色一般的口袋巾安静地躺在他的胸前,好像在对所有人宣告他们的般配。 她有些紧张,微微喘着气,把手伸出去。 碰到他指尖的时候,他像是感觉到她的紧张,微微侧头说的是:“怎么这样的凉?有心事?佟闻漓,你不会等会要逃婚吧?” 他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冲淡了她的紧张,她微微侧头,在钢琴独奏中走向仪式台,悄悄地说:“先生,我要是跑了,会怎样?” “那你就死了。”他威胁她。 她笑出声来。咔嚓一声,摄影师捕捉到了这个美好的瞬间。 他们互相交换了戒指,在神父问他们是否彼此忠诚不离不弃的时候,他们郑重地点头。 而后他们彼此都拿出了给对方写的一封信。 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们彼此坦诚,彼此诉说心事。 佟闻漓先念: “我亲爱的先生。” 她笑眼看他,又落在自己的手信上。 “请允许我这样的称呼你。如今你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场梦一样。这段时间来我总是在想,我上辈子可能是拯救了银河系才会遇到你。明明我们的相识那样的糟糕。那个时候我还在漂泊,惊慌无措地想要在那样陌生的土地里活下来,在异国他乡的不安定里,我从来都贫穷和窘迫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我没有见过那样体面和出众的人,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先生,我从来都说您,因为在我心里,你就是那个出现在闷热又潮湿的雨季里的心软的神,上天一定是感念我的虔诚,虽然那个时候我失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但却遇见你了……” 她说到这儿微微哽咽,面前的人动容地想要过来扶着她,她摇摇头,笑着继续说: “先生,我真的好喜欢你在西贡的那个玫瑰庄园,在那儿,我见到过世界上最好看的玫瑰,在我踏上那些玉石白色的台阶上的时候,他们热烈地迎接我。我总是惊讶和不安我这样的人也配得到他们的欢迎,也配站在你的阴影里躲避西贡炎热又刺眼的眼光。可你总是那样的了解,了解我所有的不快乐,了解我所有的不安,了解我所有的需要。我从前从来都为我父亲带我去西贡这样的一个决定愤怒和难过,尤其当我无家可归的时候,我甚至要怎么去完成自己的学业也不知道。全都是因为……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的陪伴。我是一个胆怯又贪婪的人,离开你的那两年,我其实总是在想,我们的人生应该再也不会交集了,我那点难言的暗恋……” 她说完“暗恋”之后,台下传出一片小小的惊呼。 就连坐在那儿的阮烟笑起来,finger没听明白,阮烟又翻译给他,他听完恍然大悟点点头,又翻译给奈婶,奈婶早就一脸知晓,:她早就看出来了! 佟闻漓抬头,对上对面的人此刻温柔带着笑意的眼,他好像也为她这样直白又浓烈地直抒胸臆而高兴。 她也含泪笑:“对,没错,我的确很早就暗恋你了,抱歉,那听上去有些卑鄙,你收留我,照顾我,我却对你怀揣那样的心思,打量着你身边的那些姑娘,总是在夜里翻来覆去地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得到一个在你身边的机会,但同时我又痛苦于自己这样大胆的想法,我怎么可以呢,我知道越南只是您短暂的驿站,也只是我人生中偶尔的一次停留。您太不一样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依旧不敢相信,我有那无上的特权。可能冥冥之中上天早有安排,等我两年后再遇到你的时候,我惊喜于自己的成长,我那些难言的心思依旧没有放下,但我却有了让自己更好的能力,好像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没有那样的孱弱和渺小了,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发现你也爱我——” “我比你还早地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猜那样的纵容不仅仅是同情和照顾,尤其是在两年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和借口能继续绑定你的人生的时候,你依旧出现在我的窗台下,在潮湿的雨季里再问我买一束玫瑰花,我耍小脾气不待见你的时候你慵懒地在那儿自己动手做一杯咖啡,因为我的一句想在圣诞节看到大雪你带我飞整个北半球的时候……我好像明白打动我的不是我从前认为的你的强大和无所不能,也不是因为财富和地位,而是这种无时无刻的理解和包容,我喜欢那个词——灵魂伴侣,那很适合用来形容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虽然我们认识七年多,我从十八岁变成现在的二十五岁,但七年里其实我们分别了四年,前两年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没有正视扭捏和不敢见光的情感,后两年则是因为那必定要到来的人生差距。先生,我从来都知道,人生分离是常事,人没法永远依靠一个人,所以我从来不敢幻想我们有那样进入婚姻,共守一生的场景,在面对我们的情感的时候,我依旧胆怯和懦弱,只敢把你写进故事里,却连承认你是真实存在的都做不到。所以,谢谢你的再次来到,谢谢你在所有人都要相信这只是一个故事的结局里,再次出现在我的人生里。虽然你总是云淡风轻地说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稳定又踏实的未来,但我知道,我们分离的那些年里,你度过的是一生中最难的日子,谢谢你在那样分身乏术的日子里还读着我遥远的人生。我那无所不能的神明,我的先生,如今你成了我的丈夫,是我一个人的先生,以后,请让我继续参与你的人生,了解你的过去,陪伴你的未来……” 她说完后,台下的一些嘉宾已经红了眼。掌声响起中,他往前一步,抱过她,眼里也有些许的晶莹,而后他拿出自己的那份信,洁白的纸张上,他遒劲有力的字体穿透纸张。 他再抬眼看看她,缓声说道: “佟闻漓,我永远的玫瑰小姐:” “很高兴能再给你写一封信,你知道的,我的话算不上多,但写信,给了我很多的思考时间。” “现在我拿着笔坐在书房里,卧室里是你安然的睡颜,那样心安的样子让我很满足,我总是能长长地舒一口气,想到我终于能抚平你所有的不安,终于能驱散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漂泊感,那比任何财富和地位的取得都会让我更有成就感。” “我该怎么形容你的,我的小姑娘。我很抱歉,对于你的初见,你说我救下你的一个槟榔,每每都与我谈及此事我总是笑话你一颗槟榔是你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吗,值得你记挂一生。你也说起雨夜里我驱散那些欺负你的人,误会你是要卖我花,带你上车的那些场景……我当时想的是,不好意思啊玫瑰小姐,你真的是我见过混的最糟糕的女孩子了……” 他轻松的调侃引起下面一阵轻笑,缓和了凝重的气氛。 “可是我没见过这样一个又惨又充满生命力的女孩子,你知道吗我的阿漓小姐,你的越南语说的很难听,普通话也不行,但你的粤语说的很不错,很好听,落在心里像是暴雨停下来后心底会细细密密长出来的嫩芽那样的感觉。你总是明媚和乐观的,保持着自己的那点分寸感,像是一个随时要走的大梦想家,我一边感叹你的奇妙,一边又很害怕留不住你。” “你知道的,我的人生,总是沉闷和乏味的。你说你不了解的过去里,我总是把完成家族的生意,达到外祖父的期望当成人生的目标。人情淡漠,其实我也习惯,聚散无常,其实我也从不在意。来来回回那些人,说的上话的谁都能当一次朋友,利益不同的,再次交锋谁也不会手软。但到了你这,我那些手段都没辙了,我能怎么办呢,玫瑰小姐,当收到你的来信,问我来福安好的时候,我想来想去,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复你这样一个自由又烂漫的人,只能死板地回你那四个字,交代你挂心的人和事物,偶尔我也会笑笑,觉得你可真是没心没肺,也不问问我好不好,怎么说我待你也还不薄。” “当然,我还不晓得,你刚刚说的——暗恋的那回事。”他耸耸肩,表示无辜。 “我当时的确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秘密,从来都觉得,我不晓得怎么去爱一个人,我也不会去爱上一个人,更不会为了一个人,去搏一搏所谓的婚姻自由。” “甚至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后怕我们就那样的错过了,如果不是因为河内的那一次出差,我可能再也没法跟你遇见。哦,不对,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两年,我还是时不时打听你的消息,或许没有那一次的偶然,也会有下一次的必然,你瞧,命运是世界上最会写故事的大作家。” “再遇见你的时候,我是惊喜的,也是欣慰的,从前住在庄园里那个来来回回大日头底下拎着水桶的小姑娘长大了,而且还是那样的漂亮,不好意思,我是个男人,我没法抗拒你这样的美色。” 听到这里,佟闻漓都被逗笑了。 “所以没法准确地判断出来你对我的真实想法,但我时不时地还想来找你,哪怕一个不必要的出差,我也想作为来找你的借口。慢慢的,我开始会有为什么我要忍受只能间隔大半个月才能见你的想法,我想要天天都见到你,但我却没有你那样的勇敢。所以我亲爱的玫瑰小姐,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所有坦诚,谢谢你愿意给我那样一个机会,让我抛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我真正地了解到,什么是爱。我的大梦想家,谢谢你造的这一个关于自由和爱的梦。” “我想给你最好的。不想让你再遭遇痛苦、怀揣不安、患得患失,也没法忍受我隔绝半个北半球只能在铅印的冰冷文字中再去读到你的人生,我想让你鲜活地就生活在我身边。你说我们分开四年,后两年是因为必然的人生差距,其实没有什么人生差距,你永远都在向上成长,而我,永远也是只对你弯腰的骑士。” “佟闻漓,我永远的玫瑰小姐。” “你在我这里,永远拥有无上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