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曲尺宇文晟》 第1章邺国桑氏 “青哥儿,你糊涂啊,人一死,魂归阎罗便啥都没了,你难道忘了咱爹娘还有血海深仇未报?” 郑曲尺幽幽醒来,就听到一口川普在耳边咆哮。 她不是正在s省开研组会,什么时候她学生中有一个川人了? 郑曲尺甫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赤膀青年蹲在她面前。 他的一身装发很奇怪,藏青上衣交领束腰、灰色裤腿绑着布条,草鞋,留着不同于现代人的长辫绕头。 她瞪大眼睛,心底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再迅速环顾一下四周。 墙是黄泥糊的,老榆木作梁,山竹作椽……17.64平米,易燃易腐,还不防虫防蚊,结构承载能力c,属于局部危房级别。 她以眼为器,精准地测量出这间茅屋的尺寸大小,材质用料…… 这种淳朴古风的建筑,也就只有在历史博物馆内见过……她眼皮子跳动得厉害。 不会是穿越了吧? 青年见她默不作声,表情扭曲怪异,只当她吓傻了,有些心疼。 “哥知道父母横死,你常年遭癞痢头欺辱,家中还有我这么个瘸腿大哥、一个脑子烧坏的幺妹靠你过活,这一桩桩重担全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就像这又穷又苦的日子好像永远瞧不到头——” 郑曲尺迟缓地看向他,险些吐血。 她疑似穿越的身份,是这么惨绝人寰的吗? “但你万不该想寻死啊!” 郑曲尺一时难以接受,但听他讲到“青哥儿”要寻死,她脑海之中忽然出现一道虚弱却愤冷的声音。 “我没有寻死,我是被人谋害的。” “谁?” 她讶异地望向古装青年,他神色不变,疑惑地回视她。 “我是青哥儿,我活得太累了,所以我自愿将我的身体送给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代替我照顾好阿兄跟阿妹,另外千万记住,不要洗脸,不要被人发现身体的秘密,不要去太原——” 话到关键点时,对方的声音就跟没电一样断了,只留下郑曲尺一脸崩溃。 ……看来,她真的穿越了。 从机械工业文明穿越到了一个落后的封建社会。 从一个土木工程学家,附身到大邺国一个名苦大仇深的小木匠身上。 —— “大哥,二哥他在干哈子?”桑幺妹问。 空阔的黄土坝坝里,桑大哥正在劈柴禾,他瞥了一眼水缸前搓脸装怪的青哥儿。 “他要疯就让他疯去。” 说完,捧起柴禾借着桌橼一鼓作气起身,跛着一条腿去土灶生火。 桑幺妹早习惯了大兄的嘴硬心软,倒是醒来的“二哥”,让她感到新奇。 他好像跟以前的“二哥”不一样了,但具体哪变了,她又讲不出来。 而被认为“发疯”的郑曲尺,此刻正瞅着自己这副崭新尊容。 水里倒映出一张瘦猴脸,皮肤黢黑,眉毛粗得跟两条毛毛虫,加上一头杂乱蓬松的野人头发……猛一眼的冲击,让她气滞。 她搓了下脸颊,指尖染黑。 是木炭灰…… 郑曲尺心里虽忌惮青哥儿交待的“三不要”,但要让她一辈子不洗脸,她也做不到啊。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娃儿。 这青哥儿说的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那就是她是一个假男人。 她这么做的原因郑曲尺不清楚,但她行事挺小心,她给自己装了一个假的把,套在腰间,这样跟别人不小心身体接触时,可以避免穿帮。 再加上生得瘦小,一马平川,一直以来这件事瞒得是密不透风。 “二哥。” “二哥。” 桑幺妹连喊了她几声,郑曲尺才回过神来:“怎,咋了?” 还好她在川贵省干过几年工程,当地口音听多了模仿起也不难,不过这也得是川普简单,要是沿海地区的口音,她估计得直接装阿巴阿巴了。 “渴了,要喝水。” 才到她大腿高的桑幺妹是这家老三,苹果脸,高原红,五岁了,据说在襁褓时就烧坏了脑子,平时挺正常,但一受刺激就会发疯。 她傻归傻,但很听话。 郑曲尺还没习惯一下就拖家带口了,但因着借了人家躯壳重生,这该担的责任也该负。 不知道水瓢在哪,郑曲尺手一伸就将小萝莉提拎起来,叫她头凑到缸里喝。 “二哥,你力气好大罗。”她好像很惊讶。 郑曲尺:“哈?” 小萝莉扑腾拍水,嘻嘻笑:“二哥以前,抱起幺妹就哎呦直叫唤。” 青哥儿一米五几,重不过四十公斤,皮猴似的瘦小,抱个五岁孩子费力也正常。 可她为什么却这么轻松? 难不成是她前世那一身怪力也跟着穿越过来了? 郑曲尺顿时惊喜,一直沉郁的心情这会儿才稍微豁然一些。 —— 深秋寒夜,三兄妹全挤在一张土炕上,烂布絮绞缝的一张薄凉被,盖到肩就遮不住脚。 当“呜呜”的风从墙壁裂隙钻入时,冷得人只能蜷缩成一团。 郑曲尺此时又冷又饿,根本就睡不着。 她终于也不再纠结别的了,现在最刻不容缓的,就是得改造一下这居住环境。 这块地区,冬天的雪能淹人半个身子,就这小破屋根本就没法御寒。 她脑子里装满建筑全书,制造砖、瓦、水泥,打造一栋豪华别墅都不成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就是……缺钱。 她探过这家的米缸,三口之家,一天只吃一顿,竟也快断粮了。 原主虽是个木匠,但学艺不精,没有活路干,桑大哥因为腿脚不便,平日里搬搬抬抬干不了,全靠帮着村民修补些旧家,才不至于饿死。 郑曲尺想着,原主不行,可她一搞土木工程专业的,别的不行,但搞基建那绝对不虚活。 她满脑子的发家致富,辗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却不想没过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人在喊她:“老二,快醒醒!” 郑曲尺觉浅,立即睁眼:“啷个(怎么)了?” 桑大哥沉着脸,看向外面,只见原本漆黑寂静的夜里竟变得喧嚣起来。 一片片火光朝着这边靠近,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粗鲁的拍门叫喊声。 “开门,里面的人听到没有,快开门——大邺有律,凡是十六岁以上男子将被户籍地自行纳入预备营,如今县里有工事需急召木匠,但凡不应门者,后果自负。” “你带着老三在屋里先别出来,我去看看情况。” 说着,他翻下床,拄了根杖,一瘸一拐地去开门。 “大哥……”老三被惊醒,大眼惶恐。 郑曲尺赶紧抱住她:“没事的,有二哥在。” 外面嘈杂声伴随桑老大一声惊呼“你们要做什么”,郑曲尺心下一惊,也顾不上许多,披了件衣服就抱起老三,冲了出去。 第2章强制服役 火光飚眼,定睛一看,是一队凶神恶煞的淄衣官兵,后面几匹马拖着高辕板车,车上坐满了人。 联想之前听到的话,车上这十几个人应该就是周边村县被强征过来的木匠。 瞧这一个个愁云惨淡的样子,莫名有种拉猪崽去屠宰场的即视感。 桑老大正拦在门口,他被两个壮汉扯住胳膊,朝后拖拽,因为腿脚不便,他痛得大汗淋漓,浑身发颤,却依旧不肯让开。 “大哥,放开我大哥——” 小妞一看桑老大受欺负,当即尖声哭闹。 队伍中什长当即扫过来,他们的眼神不同寻常,是带着杀过人的煞气。 郑曲尺赶紧捂住幺妹的嘴。 祖宗哎,快别叫了。 “什么人在哭闹?” 这时,木匠中一个癞痢头忽然看到了郑曲尺,大喊:“官爷,他才是桑家木匠,这瘸腿是他大哥。” 火光一下就集中飘到了郑曲尺身上,众人一看—— 霍,哪来的小黑仁? 官兵拿出登记册子,扒拉几页:“你就是桑瑄青,福县河沟村的木匠?” 郑曲尺顶着什长犀利审视的眼神,心跳加速,不会这么倒霉吧,她这才刚穿越过来,就要被抓去服劳役了? 她挤出一丝笑意:“官爷,我手艺不精,不敢以匠人自居。” 好家伙,这一笑,黑夜里只瞧见一排白亮的牙。 什长虽然也嫌弃郑曲尺那副干瘦的小身板干不了什么活,但一想到工事吃紧,万一他们达不成活阎罗的要求,顿时都吓出一身冷汗来。 “只要是木匠,都通通给老子到长驯坡服役!他娘的,半个月工程顺利完成验收,你们就可以归家,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工钱,嘿个舅子的,有啥子不乐意的?” 工钱? 郑曲尺瞬间眼眸就亮了,一扫之前忸怩的姿态。 是她肤浅了,以为匠人服劳役就是白打工。 对于穷得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钱绝对是凌驾于未知的冒险之上。 她放下小妞,走过去挡在桑大哥身前,真心实意表示:“官爷,我刚才是谦虚了,国忧在我心中,创优在我手中,我十分乐意服役,听从县里安排。” 什长被她突然热情的态度整懵了,只见她又转头,小声对桑大哥说:“哥,等我回来给你盖大房子。” 她满眼信心,可桑大哥却只从她眼神中看到清澈的愚蠢。 这个瓜娃子,那钱哪有那么好赚,那都是去被人割韭菜的,尤其是她这种假把式。 奈何桑大哥有心想劝阻,却没那个实力。 对方这抓壮丁的一系列过程行云流水,甚至担心他们提前收到风声逃匿,都阴险到深更半夜才出来逮人。 最终,郑曲尺跟车上那群“猪崽”关一块儿拉走了,癞痢头不痛快,想来是没瞅见郑曲尺被吓得流马尿的模样。 他猜她肯定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这么镇定。 “瓜皮,你知道是什么工事吗?修营寨啊,这可是朝廷工事,听说之前的一些木匠偷奸耍滑,全被当耽误工程处死了……你那木活如果拖了后腿,估计下场……” 第一次坐板车的郑曲尺,对这简陋的技艺十分好奇,一番审视后,发现这板车轴距过长,光考虑载人的承重性,忽略稳定跟速度…… 丈量出板车的最脆弱处,手指一按,结实的车板当即剧烈抖动,跟快要散架了一样。 吓得癞痢头跟其它人心惊肉跳。 “瓜皮,你干哈么?!” 只见郑曲尺气定神闲松手,一张黑黢黢的小脸不笑时,跟个索命鬼似的:“再烦我,摔死你狗日的。” —— 长驯坡离山沟村倒不算远,十几里,前面骑着马,后面拖着车,而车上的人腿闲着,嘴就闲不住了。 “你哪村的?” “水昌。” “你呢?” “夷上。” “难不成你就是夷上青工?” 匠人在大邺共有四种级别,工,匠,师,家。 工匠是对所有工艺专长匠人的称呼,而青工,则是以姓氏加上匠人等级,哪怕评的是最低等级,那也跟一般的工匠区别开来了,这说明他至少懂得三类以上木工活。 “你怎么也被……” “不只是我,福县、龙井县跟这周边的工匠,全被县衙的人抓来了。” “出啥子事唠?” “小声些,我听我侄娃儿说,这一次的临时营寨是给活阎罗修建的,你说说看,哪一县敢怠慢哦,那都恨不得搜罗出所有人才奉献上去,以保自个小命。” “天呐,他、他要来咱们这小县城干啥子,而且他不是只相信他手底下养的那批匠师团吗?” “听说是上一仗,巨鹿国的陌野以奇巧工器,偷袭了他的营寨,匠师团损失惨重。” 这些木匠接头交耳,把“活阎罗”暴戾恣睢的形象描绘得绘声绘形。 郑曲尺蜷起腿保持重心,减缓屁股的颠簸。 而癞痢头刚被郑曲尺恶整后,不信邪,也趴在板车上学她摸索敲按,但厚重的板车却纹丝不动。 戚,东施效颦。 她没理这种瘪三,车轱辘在乡间泥土路上转轴的咔哒、咔哒声,在深冷的夜里逐渐远去。 秋风如丝,专寒苦命人。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 都说如果这次无法如期完成工事,他们的下场逃不掉集体活埋。 淦,吓死她瓜了。 —— 大约天亮,他们到达了长驯坡。 福县处丘陵地带,山多平地少,而长驯坡则处于几个小山夹缝之中,玉带瀑布冲刷而下,势不可挡,直奔水渠,可谓一处天然隐匿性强的盆地。 扎营选址这一块儿倒还算过得去。 在他们刚下车时,坡上的草丛就一下蹿出几十个赤膊彪形大汉,一个个手拿刨子、铁锯、凿子等,跟下面懵逼的木匠四目相对。 “木匠看尖尖,人尖木尖?下面的人,速速报上来。” 这一粗嗓子吼来,直接震得山坳内遍遍回放。 这是干嘛,来干个活还得对上暗号? 郑曲尺傻眼了。 这时,专门负责运送工匠的官兵与长驯坡的守卫对接完,鸟都不鸟这边的事,解开板车的绳索,骑上马就返程了。 只剩他们这些手提工具的木匠,遭这些老木匠拦路来一场下马威。 “我是夷上青工,“刮、砍、凿、剌”四项基本功精通,七星桌椅享誉福县。”一个中年壮汉率先出来,他笑得和气,和气生财。 都是周边村县的,哪个认不到哪个,一听就有印象。 “不错,来了个干事的,上来吧。” 青工闻言,顿时跟个战胜的公鸡似的,抬头昂胸上了坡,跟那些老工匠站到一块儿。 “我是水昌涂木匠,擅长打造方柜。” “还凑合吧。” “我是……” 在一群牛高马大的木匠纷纷介绍完自己,并获得来自老资格的批判后,喜滋滋地全都顺利上了坡,融入了新的集体组织。 目前原地,就只剩下……郑曲尺。 她入乡随俗,也打算循惯例:“河沟村桑木匠,擅长……”她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没特别不擅长的,于是仗着小黑脸皮实,两字精髓概括:“全部。” 这寡廉鲜耻的介绍一出,雅雀无声。 第3章入职介绍 循例完,她认为“入职”应该没问题了,正准备上坡进寨,但在下一秒,她却被坡上的人丢石头了。 郑曲尺:“……” 虽然石头没砸到她身上,可这种行为,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嘿,我个暴脾气…… 她猛一抬头,却对上几十个彪悍大叔抖动的一身夸张腱子肉,郑曲尺表情中途一变,艰难地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 “那门了嘛?(怎么了?)” 却不想对面直接爆发出一连串国粹。 “硬是服了,现在啥子猫儿狗儿也能当木匠。” “你怕是连铁斧都拎不起,还啥子都会,扯你龟儿的全部会,听到老子的火气都没得这么大!” 大叔们的脾气可比郑曲尺暴躁多了,张嘴老子闭口老子,喷起她来唾沫乱飞。 小狗眨眼“……” 她的川话不地道,这串炮弹似的骂街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郑曲尺也知道如今这副小身板,在普遍高大健硕的工匠当中,必然会受尽歧视。 但她这人,不爱分辨(主要用方言她也吵不赢),向来喜欢以事实讲话。 她好奇地问:“铁斧?不晓得……”她视线一转,指了指土坡旁一坨粑粑形状的岩石:“有嘞个重吗?” 众人不由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块目测至有二、三百斤重的石头。 开玩笑哦……铁斧要啷个重,还怎么干活? 郑曲尺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腿屈蹲,一个挺腰上升,就轻松抱起它离地。 一众人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但这还没完,只见郑曲尺转过头,瞄准了刚才朝她扔石子的方向,一个标准的双手投掷动作,收腹、挥臂,嘭!一道黑色重物从天而降,砸到他们脚边,那溅起的尘灰扑了他们一脸傻毙。 嘿(吓)死个老子唠…… 癞痢头颤颤巍巍地看向郑曲尺,双腿打弯。 额滴个娘嗳,刚才那一下若真砸实了,绝对是命都给她了。 其它人下巴惊掉,此时看郑曲尺就跟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郑曲尺:“看啥子看,是没见过我这么矮小精壮的男人咩?” 对方一听,那脸上的表情可谓是踩到一耙屎,嫌弃又恶心。 噗——在另一边山坡坡,一个猥琐抠档的身影偷听半晌,终于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他咧开一嘴整齐干净的白牙,对着她方向竖起一个大拇指。 “娘喂,娘们唧唧的身形,猛男的心啊。” 但下一瞬,他细长的狐狸眼掠过一道精明,引鼠出洞好像有成效了…… 这出人意料的小黑鼠……算其中一只吗? —— 郑曲尺露这一手得没得到她应有的尊重不知道,但至少这一次她上坡,没人再敢朝她扔小石子了。 “木活不一定是力气大就能出巧工,如果这次的工事你拖了后腿,连累了我们所有人,我就把你串成人柱来烧。” 一个皮肤黝黑,眼睛瞪起来跟雷公似的男人,在警告完她后,就带着工匠团伙进入规划地。 “这是营寨图纸,你们都得记下,因为我们先进场,早就定好了施工范围,且完成了大半,所以剩下的活路就交给你们了。” 雷工,目前木匠中声望最高的人,他负责安排新人员。 其它人听完一开始还没有异议,可当他们把布局图看完,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这是一张基础设施规划布置图,容纳八千人的规模,拢共分了四大区域版块——外围设施、营房区、训练区跟养殖区。 除了没有详细的施工建筑尺寸、方式跟平面结构图。 而先到的工匠所谓完成了大半,指的是最简单好整的生活区跟养殖区,重点的训练区、外围设施,竟全都只能干瞪眼睛。 “这不是欺负人吗?啷个让我们负责最难的?” “对啊,都是乡头来,猪圈马槽还行,哪个整得来啥子机关塔楼,虎牙排台、烽火台?” 见他们快跳起来了,雷工:“县令早就送来图纸,你们照图做就是了。” 众人一听,迟疑地取过来一看,这脸色比刚才还黑。 那眼花缭乱的线条跟工艺、那密密麻麻的标注尺寸跟花样搭建手法,鬼才看得懂? 这无疑就是拿高中知识来为难小学生。 “我们不干!” “对头!” “不干?难道你们想跟之前那批木匠一样的下场?”雷工冷冷地盯着他们。 这句话一下就扼住了他们的声线。 就在两方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郑曲尺却凑近了,对着建筑图纸瞧得入神。 ……很简单嘛,他们为什么全都不愿意接手? 正当她疑惑这张图纸达到什么级别时,却被人一把推开。 “看什么看,蛤蟆跳上鼓,两不懂,还学人家装懂。” 癞痢头扬起下巴,傲视众人:“这图纸我看得懂,我能干。” 这话一出,果然不同凡响。 连刚才狂得二五拽八的雷工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真的?” “我堂哥可是太原稷下学宫的学生,我瞧见过他案桌上有这类图纸。” “想不到咱小小福县竟能有稷下学宫的学子亲属,既是如此,那剩下的部分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稷下学宫四个字,就像一张无往不利的通行证,周围人钦羡惊讶的目光,可把癞痢头给骄傲坏了。 他得意地瞟向郑曲尺,却发现她压根不在意。 “郑曲尺,你不是力气大吗?那以后你就负责搬木头。” 郑曲尺:“……哦。”行,你行你上。 她来这的目的是赚钱,满足温饱的问题,在不确定桑瑄青身上带着什么样的麻烦之前,她也没打算出风头。小说 —— 癞痢头这小人! 看着河滩上堆砌如山的松木,十几米长一根,又粗又圆,仅凭她一个人很难在一日之内将它们全部运回营寨。 她想过自制一辆滚杆推车,可太费力费时了,可她的视线扫过流速缓慢的河道时,她忽然有了主意。 郑曲尺爬到高处,可更远距离观察河流长度,她捡来一根树枝,以指刻度后丈量。 一进入工作状态,她双眸漆黑幽深,一串一串的数字在眼中划过,最终在脑中计算出结果。 “水速得出,30尺木头到达所定距离约十二分钟,以此类推,最长的最慢十五分钟内到。” 完成测量跟估算后,她已胸有成竹,这批木材她已完全不愁不能按时搬完。 下去时,她无意间瞄到河面上好像飘着什么东西。 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一个人? 她心头一惊,虽心头同时划过一丝不对劲,但救人如救火,“哗啦”一声就跳入水中。 “喂,你没事吧?你醒醒?” 扛着人上岸之后,她便拍打其脸,但始终没反应,猜测肯定是溺水了。 “那、那啥,冒犯了。” 秉着救人至上,顾不上男女有别,托起他下巴,她鼓含住一口气凑上去。 却那在这一刻恰好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视觉突遭惊艳暴击之下,那口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她咽了回去。 俯低的身形定住,眼睛却瞪得溜圆。 妈呀,就算是现在这种鼻孔朝天的死亡角度来看,这人依旧拥有神奇魔力好看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第4章请你冷静 装作昏迷的人眼皮下轻微滚动,心思如一条阴恻恻的毒蛇吐信,正等着对方动手。 他都特意伪装成这般无害脆弱的模样了,对方再不下手,就未免太蠢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抬起…… 嗯? 锁喉掐脖还是灌毒药? 左等右等,对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直到他等得不耐烦时,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贴在他的唇上,瞬间令他僵住。 呼~呼~ ……什么鬼,朝他嘴里吹气?! 暗中隐藏的一队人马本一脸严阵以待,但此时看到这一幕,脸都裂了。 他们家将、将军竟被一个敌匠给轻薄了?! 完了完了,他铁定得疯! 当宇文晟意识到对方对他做了什么的时候,一股扭曲凌虐感涌上心头,血色漫眼,当下四目相对,他清晰的看清了对方那一双茫然的狗狗眼。 时间定格了两秒后,郑曲尺一个狗熊猛扑,抓住了他手臂按在两侧。 “你、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 低泠碎玉般的声线划过耳膜,激得郑曲尺一个哆嗦。 他想挣脱起身,却讶异地发现,她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郑曲尺死死地压制住他,控诉:“你哪冷静了,你眼睛都气红了!我猜你肯定以为刚才被我非、欺负了,但我得郑重告诉你,这是一种急救之法,你如果不信……” 哦? 他一向怒亦笑、哀亦笑,连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时常分不清他的真假,她倒是敏锐,在他杀心乍起之际,就察觉到他的情绪。 其实郑曲尺只是夸张比喻了,只因他眼睛很特殊,绑了一条红色眼纱,隐约朦胧下,透出一双神秘深邃的狭长眼瞳,莫名瞧着极为不详,还散发着滔天的凶煞之气。 “是吗?”他用内力震开了她,缓缓坐起身,此时他身上湿透的黑衣紧贴腹肌曲线,将其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 “我还真不信。” 他明明在笑,但郑曲尺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上身。 她甩了甩发麻的手心,提醒他:“你都醒了,事实胜于雄辩。” 可宇文晟并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他不会允许玷污过他的人继续活着,正当他动手之际,却听到她问:“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她蹲下,巧妙地避开了他那致命的一掌,从地上捡起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 那个是——“别碰。” 宇文晟脸色一变。 郑曲尺却定睛打量起来,长方形匣子,四角有铜饰件,它没有钉鼻钮,没有拉环,掰哪都打不开。 完全是一个封闭式的状态。 但恰恰是这样式的匣子,她在现代见识过,并且还亲手拆过。 这叫九珑机关盒。 她没理会宇文晟的话,不仅碰了,还动起手来。 只见她指尖如飞,咔哒、咔哒……长方形匣子在她的一番操作中,结构重组,等她重新再组装出一个匣子时,它已然跟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它成了板式结构,可上开盖。 她没有打开,而是递回给他。 “已经解开了,喏。” 宇文晟瞳仁微窒,伸手接过,声线低沉盈耳,带着啧叹的气音。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见他完全被九珑机关盒吸引走了注意力。 退一步。 “你应该解过很多次都失败了吧,我瞧上面底漆磨损得厉害。” 她没正面回答,而他也没否认。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再退一步。 “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拉开安全距离后,转身就跑,而这一次,对方仅幽幽地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阻止。 跑出对方的视线范围后,郑曲尺背后的冷汗才稍微干了些。 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啊,她差不多就被人恩将仇报了。 是她大意了,还当自己生活在现代的法制社会。 她还得谨记,封建社会,越好看的男人越有毒! —— 郑曲尺刚才,一队人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宇文晟的身后。 清风撩过宇文晟脑后绑着的红色纱巾,妖冶的红与青丝缠绕。 他伸出手,后方有人毕恭毕敬,将一双雪蚕丝制作的手套给他戴上。 他身上的湿衣已被内力烘干,张臂,一层比一层更繁复的绣腾锦袍着身,束上镀金睚眦腰带,戴上相柳黑冠。 随之,他扯下脸上的红纱,众将士统一默契地垂目避忌,他再接过副将递上的银色面具罩上。 此时的他,与先前给人的感觉已大不一样。 邪凛天成,鲜艳的嘴唇勾勒出一个诱人的弧度,他那双面具后的眼瞳中泛着鲜血一般的红色光泽。 “小黑鼠~长得丑~一对招子贼溜溜~”他轻声愉悦地唱着,手中把玩着那个木匣子。 副官王泽邦扫过一眼,面露震惊:“将军,这陈师的机关盒……” “是啊,被只小黑老鼠打开了。” “我们找遍太原最顶尖的匠师都束手无策的九珑机关盒,她怎么可能……可陌野会舍得派一个可以打开九珑机关盒的匠师来当细作?” 近卫蔚垚垚,狐狸眼一动:“会不会咱们误会了,其实她根本不是……” 王泽邦一眼扫过去:“那就更可疑了,再说根据线报,宏胜国刺鲉族,黑肤矮小、力超常人的木匠,除了她更符合要求,还有谁?或许,这一切都是陌野的阴谋,他先让这黑小子获取将军的信任,再趁机深入敌情。” 哦。 这么一说,他们全都懂了。 果然越丑的人越卑鄙,好一个阴险狡诈之辈! 宇文晟没发表意见,他不急着打开九珑机关盒,探知里面的秘密,而是微微笑,轻声哼唱着:“该去抓老鼠了,一只、两只、三四只……最有趣的小黑鼠,逃到哪了呢?” 众人一听将军又愉悦地哼起歌,连大气都不敢出,谁敢惹快压抑不住杀意炽盛的活阎罗啊。 第5章背后眼睛 郑曲尺一路跑到河床下游,见没人追来,这才暗松一口气。 但她却不知道,在暗处,一支锋利的箭矢正对准她的后颈处,随时准备夺其性命。 郑曲尺在美人惊魂后,想起之前被打断的运木计划,于是一掉头,就钻进了树林中。 “嗯?” 目标忽然消失,宇文晟等人被她突出其来的行为打断了狙杀。 “她进林子里想做什么?” 他们派了一个斥候前去查探。 不一会儿,斥候出来禀报。 “她……找到了很多藤条。” 藤条? 她的行为倒是越来越怪了。 因为想看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于是宇文晟等人耐着性子,继续盯着她。 郑曲尺找来藤条,是为了编织一张网。 藤条柔软坚韧,用它来织网可托重物,只是由于这张网过于大,因此编网时需要提前在脑中盲构好每一步,她的速度很快,因为这是她的强项。 不大一会儿,她脚下就铺好一张藤蜘网。 “她好厉害啊,这么大一张网,我看都眼花缭乱了,但她的手却片刻未停。”蔚垚看得津津有味。 王泽邦不以为然。 网好了,她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在一处浅滩停下。 她利用两岸的树木,将网架在浅滩内,并且她还找到河流最窄的位置,从河滩搬了很多大石头扔进去砌垒,造成分流减压。 “她这是在布置什么机关?”王泽邦眼神一暗。 “你看,她又往上走了。”蔚垚惊道。 宇文晟:“跟上。” 郑曲尺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全程跟踪监视,她小跑着回到堆积圆木的河滩,抡起袖子,就拖起木头,直接朝河里扔去。 噗通——很快,河面上全是浮木在飘流。 王泽邦脸色一沉,气得咬牙:“她果然是想破坏营寨修建,竟将伐木都扔了。” 他刚说完,却见郑曲尺追着浮木一路朝下流跑。 “我瞧着不像,你忘了她在下面做的机关?”蔚垚提醒他。 “跟上去看看。” 宇文晟也起了兴致。 他们一趟一趟地跟着她来回,直到随她一道重返河道下流,却见河面上竟密密麻麻全都是木头。 有些被冲上河床,但更大部分被拦截在她之前布置的藤网内。 总之,刚被扔的,好像一根没少。 见此情景,郑曲尺满意藤网的承重,没被水速加重力给撞破。 她一根接一根将它们拖上岸。 此时她离营寨的距离,仅余一片小树林,四百米不到,来回一趟只需十分钟。 这是她计算出两点一线的最短直线。 若是之前那般纯人力搬运,三人抬一根木头得走一个时辰,每天需几十个人来回替换才能达到基本用木需要。 扫过林后隐约可见的营寨,宇文晟是第一个看透她想法的人。 “她可真敢想,利用水流载物这种方法,这么短时间就将全部木头运到营寨附近了。” 王泽邦也是吃惊。 “她,为了潜入敌营内部,当真拼命啊。” 蔚垚惊叹:“你们不觉得她这么小只,却轻松拖起这么粗根木头很不正常吗?” 宇文晟呵笑了一声,压下弓箭手:“这么有趣的小黑鼠,就这么杀了,倒是可惜了。” 王泽邦皱眉:“那……” 这时,“轰隆”一声,不远处的营寨突然传来一阵重物坍塌的巨大声响。 面上的笑意逐渐深沉,宇文晟看过去:“瞧瞧这群被人投放进来的老鼠,又开始不安份了。” —— 郑曲尺这头也听到动静,她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将木头留在河滩吹干,快速赶回营寨。 刚回来,就见雷公一脸铁青,旁边是一脸为难的青工,还有脸都气红了的癞痢头。 “这就是你说的懂?” 看着辛苦搭建了两天的瞭望塔就这样摔成废渣,其间所耗时切割、尺量跟搭建,全毁于一旦,工匠们眼睛都气红了。 癞痢头嘴硬叫嚣:“就是啷个修的,肯定是你们没按照我的要求来!” “哪一处没按照你的要求!地基不稳难道还怪我们上面摆不正?”青工后面的工匠立马反驳。 “莫吵了……”青工深感无力。 眼看这都要打起来了,偏这时地面忽感细微震动,众人停下了争吵,都茫然又惊惧地看向辕门。 循着那滚滚烟尘的方向极目远眺,看到的却只是一匹又一匹的战马奔腾而来,尤其领首那一匹骏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英姿令人感叹。 这一动静直接掀翻了整个营寨,只见一直躲事的监工跟县里派来的小吏赶忙冲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这支强悍又英武的骑兵军团上方飘扬的红色旗帜时,瞳孔徒然放大,“扑通”一声,应声就给跪下了。 颤颤巍巍喊道:“拜见宇、宇文大将军……” 在场的工匠一听,先是发怔,当后知后觉意识到宇文大将军代表着什么的时候,也都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恭候其莅临。 在场唯一站着的郑曲尺:“……” 扑面而来的狂风如同那逐渐欺近的庞大威压,她暗骂了一句万恶的旧社会,也缩着身子趴在了最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雷的马蹄声变成了雨打瓦砾的哒哒声,没人敢抬头直视,直到被一股腥风阴冷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阴影之下,他们忍不住哆嗦起来,头也伏得更低。 连郑曲尺都是第一次感受来自铁血战场上,生死皆全由人主宰的战栗感。 “我的营寨,你们就是给这样修的?” 一时没有人敢回答,在强大的气势之下,连呼吸都困难,脖子更像是被人掐住似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雷工汗如雨下,却还是硬着头皮求情:“求、求将军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小说 “我倒也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但我只喜欢有本事的人。” 士兵推来一车的木头,“哗啦”一声就全倒在地上。 宇文晟推抚过面具,红唇微弯:“不如这样,谁能知道这堆木头原本的模样,那我便饶过那个人。” 那一堆木头奇型怪状,但有经验的木匠一看,就知道是被故意拆散,除非将其拼接完整,否则猜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可这么多的木件,没有图纸、没有样式,要全部拼凑出来,谈何容易? 第6章全员恶人 看他们战战兢兢,犹疑不定的模样,蔚垚狐狸眼一眯,添加压力:“时间限制一柱香,若一柱香后你们还没有拼凑出一个……那表示全都是些无能之辈,留之何用?” 别看蔚垚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实则办正事时最为心狠手辣。 旁边有人拿来一柱香点燃。 时间在这一刻有了重量,他们看到那一柱香越烧越短,心脏越跳越快,就跟一把铡刀悬在脖子上,越离越近。 终于,一个木匠越众爬出,他跑到木头堆里不停摸索查看。 终于,当他在一块木头不起眼的位置看到熟悉的篆刻,他顿时有了信心。 一番搜刮寻找,终于在一堆繁杂的木头堆里找出十六个同样篆刻的木块。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开始拼接。 他脑中有成品的印象,但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将它完整组织到一块儿,过程中一直不顺利,眼看着那柱香越烧越短,他急得全身是汗,手指也哆嗦起来。 “快快快……” 他嘴里不停地催促着自己,可直到香烧完了,他手上依旧只是个半成品。 “时间到,你失败了。” 他瞳孔放大,脸色苍白如鬼。 一道寒光闪过,其颈间现出一道血痕,紧接着薄喷出大片血迹,染红了地上那片黄土地。 浓重的血腥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刺激得不少人“yue”地作呕。 王泽邦上前,将那死人手中的半成品捡起,送到宇文晟手中。 只见他摩挲起木面的纂刻,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是个“”字。 “原来是南陈的……”只可惜,他们舍不得派些级别高的工匠潜伏,否则就不会只是一个半成品了。 他眼神一眺,蔚垚得令,继续道:“下一柱香。”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惊魂未定。 但这一次,有一个人吸取了教训,香一燃起就率先跑了出来,他跪到那堆木头里,就飞速扒拉起来。 他不像上一位摸印记,而是辨别木头颜色,一下找来几十块木料特别,同种类、同色系的木块,再从中挑捡出他熟悉的卯榫结构结构。 快了快了,他马上就能搞定了。 就在最后一块木头即将嵌入时,一道寒光从他眼前掠过,下一秒,他脸上的狂喜定格,直挺挺地仰倒在地。 “可惜了,香……已经灭了。”宇文晟遗憾道。 灭了?! 其它人一脸不可思议。 而郑曲尺此时也是怔仲。 刚才她看到明明还剩一厘米的香,在顷刻间竟然烧尽。 蔚垚:“继续,下一柱香。” 这时郑曲尺跟其它人都已经看明白了,这宇文大将军哪里是在放他们一条生路,这分明就是在耍着他们玩,这根本就是在设鸿门宴。 这一次香烧半柱,也没有人敢去冒险。 “怎么了?都不想活命了?” 所有人或许都在赌,他不会丧心病狂到真杀了他们全部人。 香烬。 宇文晟撩起薄艳的眼皮,分明在笑,却如同魔鬼一样落下呓语。 “时间到了,既然都不想活,那就全去死吧。” 郑曲尺悚然抬脸,当看到他身后的士兵整齐划一摆开架势,银甲羽军面无表情地搭上弓箭。 霎时,死亡的浓重阴影袭上心头。 一个木匠心理防线崩塌:“不、不要,我来试,我可以。” 他举起手来,慌张地大喊。 “迟了。” 噗——一箭穿心而过。 又是一具尸体倒地。 所有人都面色灰白,直愣愣地呆在原地。 就在所有人以为必死无疑时,宇文晟又好似被他们这副神情逗乐,他抚过洁白无暇的手套背面:“罢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吧,谁来?” 这一次,在很久之后,一个手脚发软的木匠爬起来。 他好像早有目标,快速从那一堆里面找出他想要的部位,然后快速拼凑,很快雏形出来了,然后丰盈构架,最终成型。 成了! 时间呢? 他目光恐惧地望向旁边。 ……还剩半柱香。 直到现在,他僵硬抖动的面颊这才平复下来。 “我拼好了。” 宇文晟眸仁闪过一道红猩红泽,带着赞赏与钦叹道:“果然还是有厉害的啊,我看看。” 蔚垚上前取走,交由宇文晟,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 “没错,很完整,可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个木匠闻言浑身一震,吱吱唔唔:“不、不知。” 宇文晟闻言,别有深意地笑道:“这是北渊国打造的挂梁倒勾,除了北渊国的军匠就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了,这里面有一个暗器,锋利无比,可刺穿坚硬的城壁,你想试试吗?” 木匠一听,如遭雷殛,顿时明白上当了。 他拔腿要跑时,却被一根墨线直接穿透了胸腔,轰然倒地。 “瞧瞧,的确很厉害,连人的骨头都能轻易穿透。” 他不吝给予肯定的赞美,但下一秒又瞬间阴沉下眼,红唇轻勾:“只可惜我们邺国的废物,一直以来都造不出什么好东西啊。” 这话也没见多大声,可硬是吓得全场工匠原地打起摆子。 而郑曲尺看着邺国这位宇文将军,只觉得他好像有那个大病啊。 明明人家都拼出来了,他依旧将人杀了。 笑面虎,表里不一。 杀人一直在笑。 可他明明内心就一直很烦躁不悦,为什么还要笑得这么愉悦? “……大将军为何要杀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 宇文晟将手上的挂壁倒勾“啪”一下扔在地上。 “你们是在质疑本将军?” “你说过给我们一次机会的,可拼不拼出来,都得死,这算什么机会?” “死在他自己拼出来的东西上,这已经是本将军赐给他最大的恩典了,要不然,本将军也赐你们一个恩典?” 宇文晟身后的弓箭手早已蓄势待发,这一次的杀意如有实质,而工匠们因愤怒而兴起的勇气刹时被浇熄了。 他们被吓破了胆,拼命磕头求饶。 “饶命啊,大将军。” “求求你,别杀我们,我们不要恩典,只想活着。” 弓箭手始终没有射出,因为宇文晟还没下令。 而宇文晟好像也一直在等某一个人,就在他耐心告罄时,终于听到了。 “我愿一试。” 当他看到小黑鼠钻出洞的那一刻,莫名地又想哼调了~ 第7章极险求生 “好啊~” 这一声“好啊”太过软柔磁性,竟激得郑曲尺一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心底暗啐。 他不仅变态,他还不分场合的撩人! 当郑曲尺选择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也就意味着她接受了宇文晟的游戏规则。 那就是……没有规则,话语权全掌握在他手上。 当求饶的木匠们听到还有人敢站出来挑战,都觉得吃惊,此时他们早明白了宇文晟的套路,认为她的下场绝对也会跟那几个人一样,被猫逗得筋疲力尽后,再一口吃掉。 不过,好歹她这么做,也算争取到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当蔚垚在看到郑曲尺冒头时,狐狸眼一下就弯起了,他还特地低下头,将就她那感人的五短身材。 “那就……点香了?” 郑曲尺怔了一下,总觉得他的眼神过份和蔼,就跟她跟他好像认识似的。小说 王泽邦瞪他一眼:“啰嗦什么,赶紧点。” “……你们随意吧。” 她尽量忽略那几具横躺的尸体,走到木头堆旁边。 郑曲尺心底已经有了计划,她不像别人着急忙慌在里面一通乱找,而是将这些木头部件一块一块在在上码好,不再乱作一团。 她边码边数,一共有二百七十四块。 大小不一,形状更是千奇百怪。 但它们每一件都具有独特性跟作用,这需要她将它们找出来。 要从这么多的碎块之中找到相对应的部位,再一一拼凑完整,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一直站在那里慢慢地、一块一块看过去。 “她又在做什么?”蔚垚瞳仁亮晶晶地盯着她。 王泽邦哪知道,他冷哼:“我看她现在根本就是脖子送到铡刀下——找死。” 宇文晟看着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断,耐性十足。 其它工匠也是被她这一手迷惑操作整懵了。 她是不是不会啊,可不会她上去做什么?难道就不怕惹恼了宇文大将军,死得更快? 半柱香就这样悄然流逝了。 “这已经烧了半柱香了。”蔚垚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这时郑曲尺终于从全神贯注的记忆状态中抽离,她揉了揉肿涨的额角,说:“还剩半柱啊,足够了。” 这话什么意思,她刚才难道不是在发呆吗? 他们被她弄得越来越好奇,只想看看她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本事能完成。 郑曲尺随手从这里面随便取走一块木头,然后视线如电找到了下一个,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找到了十几块风牛马不相及的木头。 然后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的停顿,双手快速组合。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一个正品最终成型。 宇文晟面具下的眼瞳阴诡黯沉,这是南陈国的……她难不成不是宏胜国那边的人,而是南陈国的细作? “你……” “请等一下,香还没有烧完。” 她头都没抬,直接打断了宇文晟。 宇文晟荒谬呵笑一声。 她的鼠胆还不小啊,敢这么跟他说话。 “她、她还在拼……”蔚垚诧异。 没错,郑曲尺完成了一个,但她却没有选择停下来,而是继续再用同样的方式,凑足部件,完成了第二件更为复杂的精艺木器。 王泽邦瞠大眼:“她在弄啥嘞?” 他被惊讶到连家乡话都蹦出来了。 只因郑曲尺开始了第三件。 现场的气氛一下被点燃,每个人的视线都不受控制地被郑曲尺吸引,明明她又矮又丑,但在这一刻,她却好像在发光。 宇文晟一字一顿念着:“北渊国的七星弩。” “连北渊国的她都……”王泽邦咬牙,瞳孔地震。 南陈国、宏胜国、北渊国……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国的秘密兵器?! 当香燃到四分之三时,郑曲尺已经在拼第六件,而当香燃烬,整整齐齐七件完整的七国兵器就摆在地面上。 这七件兵器,最大的是一张机巧轮椅,最小的则是四五寸大小的机关匣。 七国的七样秘造兵器,她仅凭一个人,一柱就组合完成了。 即使是宇文晟,此时都用一种深沉难解的眼神看着她。 而一完成,郑曲尺就累得摊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要做到这一步,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哪怕她力大无穷,在精神高度集中完成这精妙又复杂的工艺重现,也是累得双臂酸痛,指尖发颤。 “你是怎么办到的?”宇文晟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撩起袍摆便蹲在她面前,然后在所有人呼吸一紧的注视下,拉起了她那一双手。 “这双手……当真可以创造奇迹吗?” 他手上戴着冰凉软滑的天蚕丝,细腻的触感沿着她的指腹、骨节与嫩肉,他的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件罕见的艺术品,可给郑曲尺的感受却是像被一条阴冷的毒蛇亲呢缠绕。 郑曲尺不敢动:“……”总觉得再不挽救一下,下一秒他就会拿刀将她的手给砍下来珍藏。 “不是手。” “嗯?” 他抬起头,静候下文。 这时,因为近距离的缘故,让郑曲尺莫名从他身上感到一种熟悉感,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随即是对方几近摧毁式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来气了。 “这双手只有留在我的身上,它才能发挥出它应有的实力。” 宇文晟神色懒懒地听着,指尖留恋几分在其软肉上摩挲,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呵呵…… 第8章来接头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都在等,等宇文晟最后的审判结果。 杀戮或……转机。 宇文晟对上她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忐忑不安,闪烁着一抹被掬碎的水光。 这样一张丑脸,唯有这一双眼睛长得还算出彩。 下垂眼因为弧度向下,带来一种天然的无辜感,再加上眼睛比较圆……像一只小黑狗。 郑曲尺并不知道,她在宇文晟眼中的形象,已经从一只藏头露尾的小黑鼠,她变成了纯纯的小黑狗。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你的命,再一次保住了。 他支膝起身,扫了一眼那些工匠:“她一个人将七件木器全部复原,而你们这一次托她的福,我可以不再计较,不过如果我的营寨不能如期完工……” 他顿了一下,扫过郑曲尺,眼波回转,字齿留韵,寒骨森森。 “那就跟我继续再玩一场更有趣的吧。” —— 宇文晟并没有继续留在营寨,而是带着骑兵团朝福县的方向去了。 当密集的马蹄声逐渐远处,从死亡的恐惧,再到劫后重生,所有人都摊坐在上,久久没回过神来。 这其中也包括郑曲尺。 第一次直面杀人场面,对于她的冲击可想而知,刚才为了活命还能强撑着,现在这口气一泄,那腿都是软的。 过了很久,她背后的汗水早凉透了,她才起身。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她。 那眼神都是空的,就好像是下意识看过来。 “我去搬木头。”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事实上,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来到了河边,她慢慢蹲了下来,然后将头埋进膝盖里。 这个时代真的让她感觉到什么叫残酷,什么叫生死不由人。 “郑曲尺,不过就是死几个人,你就被吓成这样子,可刚才你面对那个活阎罗时可镇定得很啊。”一道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曲尺猛地抬起来,朝后望去。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真名?! 可当她看到这人是癞痢头时,她更惊讶了。 现在的他虽然还是一副讨人样的模样,但却没了之前奸坏的神情,反而正经了很多,然而这一转变,却没能让郑曲尺放下心来,反而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 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的癞痢头,让她瞬间危机上头,掉头就跑。 癞痢头也是傻眼了。 他赶紧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你去哪?” “放开。”郑曲尺喝声。 癞痢头懵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她,他压低声音:“郑曲尺,你不是不愿意接受墨家的猎杀令吗?” 墨家? 这个世界也有墨家? 随即她反应过来那个“猎杀令”是个什么玩意儿时,表情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慢吞吞:“我确实是不愿意……” “那你为啥子还留在桑家当木匠?” 郑曲尺好像她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癞痢头跟“青哥儿”说不准都是墨家的人,并且还肩负着什么杀人任务,不过“青哥儿”好像不愿意…… 她为什么不愿意? 没有继承“青哥儿”记忆的郑曲尺哪知道这些,可问题是,她不能让眼前这个癞痢头察觉到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时急得抠手心,但面上却不露痕迹:“我又反悔了。” 她观察着癞痢头的反应,见他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后,这才暗松一口气。 “我就晓得你会回心转意的,既然你接下了猎杀令,那我会尽全力配合好你的行动。” 配合?这两人果然是搭档。 “是,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想拖延。 “你刚才大出风头,如果不尽快完成任务,只怕就会被人查出端倪。” “……” 她刚才的话,是不是不小心给自己选了一条绝路? “咳,如果放弃任务的话,会怎么样?”她装作惆怅的问了一句。 “只要接下猎杀令,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你千万别有背叛组织的想法,除了我们之外,暗地里还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一旦你有任何背叛的行为……” 他严厉地看着她,剩下的话他没说,但后果怎么样谁都知道。 郑曲尺此刻的心拔凉拔凉的。 她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只是来渡劫的,但她现在才发现,她其实是来填坑的,一步一个坑,一脚一个雷,天知道一不小心哪脚没踩好,就挂了。 事到如今,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猜测,青哥儿最可能是死在了暗中监视之人手中。 可是,她为什么背叛? 而那个杀了她的人,现在是不是正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想到,她背后就泛起一丝凉意。 “今天宇文晟杀的那些人,想必都是其它国家的细作,他太恐怖了,就这么一招就将他们都引了出来。” 是吗? 难怪她觉得宇文晟这一趟杀人游戏透着古怪,行事匆匆来又诡秘而去,原来是这样。 “可我也出来了啊。” “对啊,他为什么独独放过了你?”癞痢头奇怪:“不过你这两年来一直都在伪装啊,我还险些以为你对木工一事朽木不可雕也。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派你来了,你的确比那些废物更厉害,这一次要不是你,估计以宇文晟宁可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性子,真能把这些工匠全杀了。” “宇文晟已经晓得营寨有细作了,” 不,真正的青哥儿应该不是装的,如果他真将这一次的事情上报上去,她绝对会被怀疑。 郑曲尺声音冷静:“这件事你最好不要上报。” “为啥子?” “宇文晟正在查细作,这些工匠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他的监探之中,包括你我,你最好行事谨慎一些,才能不破坏我的计划。” 癞痢头皱眉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的确,你最好找机会尽快拿到宇文晟的机关匣子,猎杀一事还能等,但千万不能让他有机会看到匣子里面的东西。” 匣子? “那匣子长什么样?” “一个四方形盒子,四角有铜饰,若无特殊手法任何人都打不开。” 听完他的描述后,郑曲尺表情凝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很好,又成功踩爆一颗雷了。 她不动声色地问:“如果,匣子已经被打开了呢?” 第9章蝴蝶风暴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能让癞痢头平静接受的猜测。 他瞪着她,怒声:“他不可能打得开,以邺国低劣的工匠水平,陈师的机关匣子岂是他们能够解得开的?” 听起来,这个陈师应该挺牛啤的。 他分析得没错,打开匣子的人确不是邺国工匠,而是一个手贱的穿越者。 “我是说万一。” 癞痢头见她非得要一个答案,就顺着她的话去想象了一下,然后心里犯麻。 “如果他真打开了,首先你跟我任务失败会被监视的暗杀,甚至对于墨家、南陈和西泽而言,更是一场难以估计的动荡。” 他所叙述的后果太过严重了,以至于郑曲尺一时之间难以理解。 她就像一只无意闯入这个时空的蝴蝶,然后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同时,她也将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 她应该怎么办? 逃是不可能了,因为暗中一直都有人监视着她,如果她敢逃,说不定下场就是跟青哥儿一样死得悄无声息。 可如果这样留下来,却得沦为各方博弈的棋子。 她的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却一下将两方局面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后果也是现在的她根本承受不起。 郑曲尺忽然陷入一种茫然的焦虑当中。 “你怎么了?”癞痢头看她神情不对。 郑曲尺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会无条件配合我的,对吗?” 癞痢头愣了一下:“我们捆绑在一起,我自然会帮你。” “那你告诉我,如何将背后那个监视的人找出来,我想跟他好好谈一谈,不然如果他误会我有背叛举动,岂不误了我们的任务?” 癞痢头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可以联络他……” 她不知道,她只是诈一诈。 “尽快。” 说完,她转身就离开了。 她别无选择了,现在的她,早已经偏移了原来的轨道,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是在背叛,反倒夹缝中求生还能争取一些时间。 她望向天空。 都怪这操蛋的穿越!她害怕变态,却还得主动朝变态身边靠拢。 —— 身心疲倦,郑曲尺回到营寨,钻进营房睡觉,屋里烧着炭火,县里还给每人派发了一床被褥,睡眠条件远比桑家更好,但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今夜,很多人都睡不着。 这时,有人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腰。 郑曲尺本想置之不理,但对方跟个赖皮似的,又轻轻地挠了挠,跟非要讲悄悄话的小学生似的。 她忍着气,转过头:“有事?” 从被子里钻出来一个脑袋,是个少年,睡她隔壁几天了。 他好奇地问她:“你怎么做到的啊?” “什么?” “宇文大将军搬来的那些古怪的木器,你怎么拼出来的?” 为了能够安静,她敷衍的告诉他:“一个五尺的洞,能够塞入一个六尺的柱子吗?” “不行。” “道理相同,每一件木器都有其独特性,它们看似杂乱一堆,但却跟人的身躯四肢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话并不深奥,少年理解了。 “可到处都是残肢,我或许拿起来能知道这不是我的,可我怎么能知道它是谁的呢?” “这个教不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独有的记忆法。” 说完,她也没再理会身后的人,裹紧被子翻身睡觉,而那个少年静静地盯注她的背影半晌,然后也转过了身。 —— 隔日,当工地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癞痢头进来发脾气:“你还睡,我的木头呢?别的山头人家都快搬完了,就你还在偷懒。” 人家几个,她几个? “中午之前,全给你搬来。” 他笑了。 “大伙听听啊,她说她能将半山腰上的木头中午前全部搬回咱们营寨,你们信吗?” 人前,他必须跟她撇清关系,最好水火不容,这是一开始他们就拟定好的计划,防止有人暴露后迁连另一个人。 他以为他能跟以前一样一呼众应,但这次却没有人吭声,昨天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虽然他们也不信,但却没有跟着癞痢头一块儿奚落嘲笑。 “我帮你吧。” 睡郑曲尺旁边的少年道。 郑曲尺伸了一个懒腰。 “不用了,我一个人搞得定。” 少年被拒绝,也就没有再吭声。 郑曲尺来到河滩,捞上河的木头基本都干了,她将河里的藤网拆下来。 若一根一根的蛮力搬运,来回需一百多趟,她没那么多时间,力气也不够。 她只能依靠科学的力量,她跑到山坡下将之前的双辕车推上来,需要两辆,利用牵引的方式与现有的坡度,进行运木。 这种方式需要精准计算出受力跟摩擦力,当坡度不变,当推力跟受力相等,她则随时能制衡前进或停止。小说 这种极限运作,要力气、要想法、要计算,估计别人根本也无法复制了。 如此来来回回十来趟,她成功将一百多根木头在午时送到了营寨大门。 当所有人看到堆成山的木头时,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她怎么做到的?” 营寨大门前围满了人,都啧啧称奇。 一直监视着营寨的蔚垚算是将全部过程尽收眼底了,他觉得这黑小子神人呀。 用河运木,用两辆车借坡道的倾斜前拖后拉,匀速而行,还有什么是她想不到的? 他此刻兴奋又激动,立即就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几里之外河渠上的宇文晟。 他取下信件之后,手臂一抬,任黑鹰翱翔飞远。 “泽邦。” “将军。” 他看完信后,指尖细细摩挲纸张一角,风掠过一丝青丝柔辗于他艳红唇齿:“你说,是谁家丢了这么一个宝贝,如今落在了我的手上?” 第10章拿来主义 宝贝? 就那个黑小子? 王泽邦脸色难看。 将军,你醒醒,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他是敌国派来的细作,有毒的,没见你现在都有些神智不清了吗? 他晦气地嘟囔:“将军,别开玩笑了。” 指腹一碾,纸张碎成雪片飞起,宇文晟掠过这个话题,问起眼前之事:“军匠研究出巨鹿国的起重机了吗?” “……初有成果了吧。”这两天他也忙得忘了问这件事情。 “把李果喊过来。” 这次随军的军匠全被宇文晟安排到福县的器械坊,他不久前还将郑曲尺组装好的器械一并送过去让他们研发,所以陈果忙得好几天都没有体息过了。 他跑过来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下青黑,脸上的疲惫怎么都掩饰不住。 “陈果见过将军。”他躬身道。 “进展到哪一步了,可以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吗?” 陈果表情一下就僵住了,他低下头:“这、这才半个月,请将军再宽限些时日,我等必会——” 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晟一声晒笑打断了,嗓音缓缓,随之沉下:“半个月又复半个月,陈果啊,你以为本将军耗费那么多时间跟代价就是为了让你打发时间玩的?” 空气刹那间静止。 陈果吓得一跪。 然头上那冰暴的气息混着凛冽的寒风,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血液快被冻凝的危险。 “巨、巨鹿国的器械水平远超邺国几十年,我们都尽力了,但仍旧有些地方弄不明白,求将军息怒。” 王泽邦担心将军一气之下,真把陈果给杀了,他们太原就搜刮出这么几个有水平的军匠,再让他杀了他们又去哪里找匠师? “将军,再容他们些时日吧。”他连忙跟着一块求情。 邺国没有本事创造,也就只能实施“拿来主义”,可“拿来主义”好像也不是那么轻易的。 “半个月,你们的最后期限。” 陈果一听,却一脸愁苦的模样,时间短任务重,熬死他得了。 等人走后,宇文晟心情却十分阴郁。 “你说,他可以吗?” 他? 难道又是那黑小子? “不可啊将军,虽然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陌野那边的人,但他绝对不是可以信任的人!” 宇文晟取出九珑机关匣子。 咔哒! 盒子打开了。 “信任?不过一件有利用价值的工具,如果他真办不到,再杀了就是了。” 见他是这种想法,王泽邦才放下心来。 看着打开的匣子,他皱眉问道:“这陈师的机关匣子究竟藏着什么的秘密?” 里面折叠着一张纸。 宇文晟一目十行看完,眸色深深,他递给王泽邦看:“南陈、西泽国在墨家那里订的精兵器货单,如此庞大的量,看来不久之后又会有一场大战了。” 王泽邦看完,倒吸了一口气,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很快他又有一种拨开乌云见日的激动。 “太好了,上面连交易地点与时间都注明了,只要我等派人提前截取,让这场三方势力结盟的交易毁于一旦,墨家、南陈跟西泽,且看他们还能不能心无芥蒂地合作得下去。” “即使没了这些兵器,巨鹿、南陈跟西泽也不会罢休的,而福县,将是我们守住邺国的第一道城墙堡垒。” 王泽邦赞同,他想到一件事:“公输即若知道陈师的背叛,你说他会出来清理门户吗?” 公输即若,七国的工匠魁首,陈师是他的门人之一。 “这事我会安排裘七去处理,现在更重要的是福县的事情。” 陛下因巨鹿战役一事,与将军起了矛盾,要求他一年之内将福县治理成铁壁铜墙,抵御住巨鹿国对边陲长久以来的骚扰,治理好当地干旱缺粮,否则就得乖乖回去娶盛安公主。 “将军,你如果不想娶公主,那就赶紧娶一门妻子,只要是你的要求,无论什么样的女子属下都能给你找出来。” 宇文晟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当真?可我不喜欢女人,你找个男人嫁给我吧,最好还是那种百般不情愿,宁死不屈的类型。” 王泽邦一听,瞠大了双眼。 将、将军玩得这么野的吗? 虽然知道将军可能是在故意耍着他玩,可将军长年不娶也不行啊,他不想娶美艳多情的盛安公主,那他也可以在福县替他留意一下有没有哪一家贤良宜室的女子。 即将到十二月,在邺国,当女子十六未嫁,就会被地方县统一包办,强制安排到送亲队伍,由男子挑选嫁娶。 那时候肯定有很多合适的人选,他得提前给将军掌掌眼,挑一房合适的给将军暖床。 —— 营寨的建设再次陷入了停滞。 工官找来雷工、青工跟癞痢头他们紧急商讨。 “怎么回事?为啥子战楼一次又一次垮了,你们会不会做事?” “我分明按照图纸上的在修,可为啥子总是搭建到一半就会垮?”癞痢头也是懵了。 其实人就更不懂了,他们还是第一次修建战楼、瞭望楼这些军事建筑,他们不比太原的工匠,参与过修建大型建筑的经历,其过程中有人指导,可以遇难询问,他们现在完全就是瞎子摸象。 “只剩下半个月了,如果我们完不成营寨修建,那我们全都得死!” “可是……我们根本不会啊。”青工急得脸都白了。 “不会也得继续修!这么多工匠,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到这,工官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闷声不吭,却接连干了几件叫人惊叹事的人。 “桑瑄青。” “啥?”癞痢头条件反射地僵住了背脊。 怎么忽然提到她,他们该不会是在怀疑些什么吧? 第11章合格的刀 “单扁,你怎么了?” 曹长看他像惊了一下。 癞痢头摆摆手,赶紧说:“没事没事,工官忽然提起桑瑄青做什么?” 工官环顾一圈,对上他们疑惑的眼神,严肃道:“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不可能的,她就是恰巧懂些奇巧木器,但这件事却是全然不同的,连老工匠都束手无策的难题,他一个生瓜蛋子能懂什么?他还能看得懂施工图纸?”雷工嗤笑。 青工也不赞成:“她的确有些叫人意外,但哪个木匠不是靠日复一日将手艺磨炼出来的,她还太年轻,只怕连家具都没打造过几副,肯定不行的。” 其实癞痢头也认为桑瑄青不行。 她干细作这一行,懂得组装暗器也说得过去,可木匠的手艺却不是靠幸运能够蒙混过关的。 他们潜伏的这段时间,她可没动手做过什么木活,全靠桑家老大在干。 再加上他跟桑瑄青平时关系恶劣,这时候他肯定得跟着反对:“就她?她如果真能将壕营的防御建筑搭建起来,我倒立吃屎!” 嘴一个顺溜,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恶臭的赌注。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投射在他身上。 半晌,工官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颓然摇头:“那怎么办?难不成真只能等死了……” —— 在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二五仔之后,郑曲尺已经烦躁到两夜睡不着了。 于是,她拿出一柄刻刀来雕木头。 她心不在焉,但手上的木头却在她手上由外向内,一步步被剔除废料,再循序渐进地展现其初部轮廓形状。 东阳木雕在现代已经算是一件国家级的非遗,尤其她还采取的是透空双面雕,十分讲究手法刀法。 随着它一点一点成型,她也像一点一点将心底的杂质剔除,心境平复柔和。 这是她以往消灭坏心情的方式之一,她也被朋友们调侃过,她就跟个艺术家似的,心情不好还能借此为灵感来创作作品。 “你在雕刻?” 营房内大多数人劳累一天都扯着呼噜睡了,这时隔壁通铺的少年又凑了过来。 他是个奇怪人,平日里对谁都爱搭不理,但偏偏对她特别关注。 “你在刻什么?” 他歪过头,好奇地问她。 十六、七岁的少年,五官还余一丝稚嫩感,嗓音很干净,因为脸上表情很少,有时候还挺呆萌的。 这里面征来的工匠也不全是木匠,还有石匠、铁匠、伐木工跟搬运的劳役。 而少年是服军役,由于暂时没仗打,他就被县里调来干苦役。 “鹰。”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鹰?我喜欢,可以给我吗?” 郑曲尺觉得他多少有些厚颜无耻了。 “这是送人的。” 她随口敷衍。 少年纠结片刻,不情不愿地说道:“如果你将它送给我,我就满足你一个要求。” 郑曲尺听了想笑。 “你能满足我什么要求?” 这时,少年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然后语出惊人:“你不是让单扁联络我,说想见我吗?” 郑曲尺猛然看向他。 压低声音:“是你?” 她立即反应过来营房不是谈话的地方,拉着他走了出去。 “上面命令,非必要不能与你碰面,但看在这个鹰雕的面上,你可以说说你要见我做什么?”少年的眼睛像水,清澈见底,但又变化无常。 她警惕地看向周围。 像看出她在想什么,少年说:“周围没有人,我能感知得到。” 她听说古代人会武功,难道眼前这个少年也像武侠小说写的那样,能够飞檐走壁? 出于好奇,她问了一个险些被谋杀掉的问题。 “你打得过宇文晟吗?” 少年的脸从面无表情,到惊讶,到最后他的脸像阴了的天,一片漆黑。 他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如果我能打得过他,还用得着跑来邺国每天搬石头吗?” 也是哈。 见把小朋友都快欺负哭了,郑曲尺嘴角一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推测错了。 “是我问错了,我找你是为正事,你之前……是不是对我动手了?” “嗯。”他答得意外利索。 可郑曲尺却怔愣了片刻。 “为什么?” 少年平静地看着她:“因为你私下接触了巨鹿国的人,还想杀了单扁放弃任务,上面说过,如果你有背叛的行为,立刻诛杀。” “……” 事情,好像比她以为的,还要更加错综复杂啊。 郑曲尺抓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又冒出个巨鹿国的人啊! 青哥儿这个二五仔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说到这,少年一向平板无波的瞳仁一闪,疑惑道:“你不是被我杀了吗?为什么又活了过来?我检查过你的身体,你现在没有易容,也没有中毒。” 郑曲尺的心怦怦直跳。 她看得出来这少年一根筋,于是先拿出木雕贿赂,转移视线后,再道:“哦,可能是我之前服过解毒药吧,你现在知道,我并没有背叛墨家了吧,我正积极地接近宇文晟,从他身上窃取陈师的机关匣。” 少年显然真的很喜欢木雕老鹰,他爱不释手。 “嗯,但我还是会看紧你,如果你有任何背叛的迹象,我下一次动手就不会再给你复活的机会了。” 他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郑曲尺能听出他是认真的。 虽然他看起来很单纯稚嫩,但他却也是一柄合格的刀,绝对服从命令。 —— 在见过监视者之后,郑曲尺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告别失眠了。 虽然现在她脑袋上依旧悬着一把刀,但至少它在明面上,暂时还在她可控可察的范围之内。 隔日,精神饱满的郑曲尺走出营房,却发现周围比之以往要安静些,石工匠仍在垒砌石头,碎石工在敲打岩石,这一看却发现唯有防御工事停止了。 她问路过的石匠:“为什么木匠都不开工?” “听说望楼又垮一次了,他们都不敢开工了。” 郑曲尺了然,她越过校场,只见一个简易的矮棚下面,这次县里评上工级的木匠,全都汇聚在一起犯愁。 只剩下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了,她本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可现在显然是再躺平,就等着宇文晟这个活阎罗拿他们一块祭天吧。 “把图纸拿来我看看吧。” 第12章瞧不起谁 接连失败之后,雷工也不再指望单扁了,他召集了全体木匠,打算集众智,聚群力成良策。 工程严峻,事态更严峻。 然而,福县处于邺国边陲之地,被急征到这里的都是一些乡村木匠,最高级别就只有两个“工”,谁又能比谁更出类拔萃。 一个个傻头愣目的样子,雷工手上的图纸都快被揉破了,也没见谁能吭哧出一声有用的意见来。 “把图纸拿来我看看吧。” 这时,棚外传来一道压沉了仍清越的声音。 他们刷地一下转过头。 就瞧见了郑曲尺,大体轮廓一掠。 她依旧还是又黑又矮,灰白布衣穿在她身上,总要长出那么一截,因此袖子跟裤腿都挽了几圈,露出细瘦的手腕跟脚踝。 她的发型也跟工匠不一样,那乱糟糟的自然卷被她梳成一个丸子扎在头顶,蓬松饱满,底下一张偏圆的小脸,一双眼睛也圆溜溜,清亮有神。 或许是多了几分印象加成,她乍一看好像没当初来营寨时那么邋遢了。 青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郑曲尺叹气:“如果一直坍塌,若不是地基的问题,那就是在设计上出了问题,我得仔细看看样式雷图。” 现在叫设计图纸,但邺国喊样式雷图。 地基?设计? 一大半木匠没听懂这个词,只是看她言之凿凿,侃侃而谈,说得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雷工严厉地盯着她:“你看得懂这样式雷图?” 郑曲尺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桑氏也算工匠户籍世袭,祖上三代都是木匠,我自然看得懂一些。” 听她这么一说,雷工跟青工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将图纸给了她。 在场的人都传阅过这份图纸,因此给她看一看也不代表着什么。 郑曲尺也猜到他们肯定不信任她,现在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 她接过,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花里胡哨,摆弄技艺。 一个望楼设计得这么华丽,但实用不足的地方却很多,从结构上来看上重下轻,她蹲在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开始计算。 “预埋体积与深度……竣工用料,水平投影总面积……” 她在嘀咕什么,听起来好像就挺厉害的样子。 郑曲尺在聚精会神计算公式时,却不知道越来越多人受到吸引,围拢过来。 他们好奇、惊奇又安静地等待着,或许是这浓厚的学术氛围让他们心生敬畏,全都不自觉肃立。 一番计算下来,郑曲尺眉头紧锁。 不对啊,这数字不对啊。 她又再算了一遍,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图纸有问题,按照上面规划的尺寸跟用料来修,铁定得垮。” 她笃定地下了判断,刚一抬头,只觉大片阴影倾下笼罩,她愕然对上一群彪形大汉的炯炯懵懂求知的眼神。 但话一出,立刻引来县里某些眼高于顶的工匠不满,他愤然反驳:“不可能!这望楼雷图出自太原匠师之手,专门为了宇文大将军的营寨所绘制,你说错就错了?” 对啊,太原匠师是何种级别?整个邺国,最高级的工匠据闻才到“师”级,那也是他们这一辈子估计都触摸不到的门槛,这样厉害的大师傅设计出来的样式雷图,怎么可能会出错? 如果有错,那也是这个小黑子不懂装懂。 顿时,他们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一顿操作猛如虎,原来是个二百五。 郑曲尺也知道,她现在人微言轻,跟大城市里造诣深、享有盛誉大师级相比较,谁都知道选择谁。 “既然是对的,那你们按照雷图修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坍塌?” 她只用一句实质性的反问,就让众人哑了。 “也许是我们哪里做错了,或许是木材不该用……” “这世上,再厉害的人都会犯错,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她腿蹲久了有些发麻,正撑着膝盖起身,就看到癞痢头急慌急忙地跑了过来。 刚才她所做的事情惹来了大批工匠的围观,这动静一下就在不大的营寨工友圈传遍了,听得癞痢头心惊胆颤的,生怕她一个卖弄翻车,赶忙来阻止。 他这下是真急了:“你要做什么?!” 郑曲尺此刻的眼神就像星月晨曦,慢慢漠寂而下,但转瞬,晦暗扫净,一轮旭日朝霞却云蒸而上。 她要做什么? 经过几天彻夜反复的思考,她终于知道她要什么了。 如果做小人物,就注定被利用、被牺牲、被左右,那么她就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她现在或许样样都比不得别人,但她却有一项是别人都比不了的。 那就是她脑子拥在比别人进步千年的科技。 上一世的她死得太憋屈了,她明明都铺陈好未来的路了,最后却因为一场意外身故。 再活一世,她仍旧有理想,她不求在这个世界最终筑神塔入魂,扬万丈荣光,但希冀能在她的领域,创造出绝对的价值。 “单扁,我要我们活着。” 如此平和冷静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彰显出的是一个来自千年后土木工程专家坚定的自信、霸气。 虽然这个时期,谁也听不懂她话里活着真正的含义。 工匠们以为她说的是这次工事,癞痢头则以为她说的是任务。 ……活着? 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怎么个活法,却是大多数人无法凭心意左右的事。 单扁心口一揪,他咬了咬牙:“你……你说的是真的?它一直坍塌的原因就是因为雷图有问题?”他恍然大悟,夸张地说:“我就说嘛,哪个会出错,我明明就按照图纸上的构图搭建,想不到太原的匠师也不一定跟传闻中吹嘘得那样厉害。” 配合!她说的一定要无条件配合她的计划。 虽然他也不懂她究竟要做什么,但哪怕尴尬到头皮发麻,满口污蔑到面红耳赤,他都是一定要站到自家搭档那一边的。 听单扁跟着这么一附和,就有人开始迟疑了。 毕竟之前单扁当众吹嘘过,他堂兄是稷下学宫在读的学子,这样的背景多少存在一些信服力。 郑曲尺没时间跟他们在这里打口舌官司,她直接下重药:“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你们是打算继续按照原图纸修建,反复试错,还是信我一次,改错纠正?” 第13章傻瓜版本 “可、可是就算你说它错了,它错哪里了?怎么改?万一改了之后又发生坍塌了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拿到的图纸有问题,可是一旦这样想的话,这就表示他们永远搭建不起来了。 谁能不慌啊。 郑曲尺踢了踢酸麻的腿,风轻云淡地说道:“交给我,少则一个时辰,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我会给你们重新修改后的图纸。” 众人闻言有点回不过来神。 “你、你会绘制望楼的图纸?” 众人只觉得荒谬。 就像他们全都还是在玩泥巴的年纪,她一个人已经悄不丁地成为大人,还能教他们做人一样。 她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直接问:“哪里有宣纸跟笔?” 青工反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在、在工官的营房有。” 她是认真的?! 癞痢头无奈抚额,他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工官的营房位置:“算了算了,我带你走吧,看看你究竟是在装神还是弄鬼。” 在等郑曲尺跟单扁两人走远之后,一直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沉默一众,这时才哗然激动起来。 “怎么办,我、我好像觉得她真的能够办得到。” “之前的事你们还记得吗?就是她将我们从宇文大将军手里救了回来。” 他们一开始轻视桑瑄青的模样、身高、年龄,瞧不起她一副瘦弱不堪的模样,担不起工匠的名声,但现在人家好像是实力教他们做人。 “走!都去看看,在这里猜个半天能猜出个鸟,我就绝对不信这个黑小子这么神!” 他们这会儿都忘了担忧跟害怕,一窝蜂跑到工官的营房时,却见工官已经一脸怔忡地等在门外了,他跟木匠们对视一眼,然后都不约而同看向营房内。 此时里面有三个人。 除了郑曲尺,还有单扁跟……监视少年。 他是半途看见了不对劲,也跟了过来,仗着跟郑曲尺有那么点稀薄的通铺情谊,也跟了进来。 郑曲尺坐下来,正根据原图进行合理地削减与增添。 数据在之前她大抵已经运算过半了,现在还有更具体的部分需要耗费点时间。 但这些对于她这个老手而言,并不算多难的事情,毕竟一座单体望楼构造跟功能都相对简单。 唯一难的就是她生疏这种设施的实践功能,就是它的最佳高度与目视要求,邺国士兵习惯爬梯更迅捷还是转梯更稳当等等。 这部分是来自于她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盲区,她认为她以后还是得多看看本土专业书籍来填补。 一面分散思维想着这些,但她手上不停,很快一座完整的望楼跃于纸面,它几乎是跟匠师的图纸复刻的主结构,但是她删减了一些飞角跟部位,让它更利落注重功能性。 然后是让工匠更容易看懂施工的剥析图。 当她认真在工作时,谁都打扰影响不了,全副心神都专注在将她脑中的图像投影在纸上,最后创造出一件让她满意的实体建筑。 单扁凑到她身后,看着那一张张宣纸从无到被填满,再变成一串串数字,最后一座望楼如同已经真实矗立在他面前时,他表情都呆住了。 “你……可真是多才多艺啊,连这么难的东西都能够争朝夺夕学会。” 他想到他以前在墨家也学过几年木匠,可惜因为没有天赋最后转了职。 而同样潜伏在木匠家,他还是以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可她却跟吃了神奇大补丸一样,遇难而上,遇难越强,搞得他现在都觉得她或许根本不是他的任务搭档,而是什么隐藏了身份的大人物。 秋瞥了一眼窗口挤满了头的好奇人群,垂下眼:“她这一次,彻底暴露在人前了……” 是好,是坏,这些事情他不知道,但他会忠于命令,将发生的事情如实汇报上去的。小说 单扁胡思乱想一通后,不经意扫过秋呆呆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走过去小声:“秋,看到营寨外宇文晟留守的百名精兵吗?” 他看向单扁,点了点头。 “曲尺说,那些都是在等细作半夜放信鸽,再一鼓而擒,你千万别上当,知道吗?” 秋:“……” 他看了一眼郑曲尺微微颦眉、严肃沉凝的侧脸,莫名看得有些入神。 “听到没有?” “嗯。” 他应下,就不再吭声。 还好,没让她知道,他险些干了一件蠢事。 而郑曲尺完全不知道这对活宝谈了一场对话,更不知道因为单扁无意一句提醒,成功劝退秋打小报告,才没提前暴露她身上的疑点。 —— 时间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焦急、紧张的等待中流逝。 一直专注伏案的人,终于挺直了身,然后站了起来。 他们神经猛地一紧。 十几张图纸被郑曲尺吹干,她轻舒一口气,然后交到了单扁手上。 “可以让他们动工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直接炸响在他们耳中。 “真的假的?!” 雷工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来,一把抢过单扁手上的图纸,一张接一张快速翻阅过去,然后瞠大眼睛:“我、我竟然看懂了?” 可不是吗? 郑曲尺的图纸跟原来匠师的不一样,对方不知道是故意炫技还是本地高级工匠都得会私藏一手,特殊符号标注跟专业用语一堆砌,直接秒掉一大批非正规学徒的野生木匠。 而她采取的是一目了然的傻瓜版本,主要是根据他们的认知水平来画的。 但望楼的设计却不简易,她甚至还特地回忆现代的一些标志性望楼参考,增加了高度可以全方位瞭望守戍,还有滑绳迅速下落,争取最佳时间。 务求每一项设计都必须有心,贴合实际跟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众人凑过来争先恐后,都觉得她的画工跟设计很细致。 青工看完,抑止不住颤抖的心:“它……真的能够从图上,变成真实的物体落驻在土地上吗?” “我缩短了原本工期,四座望楼只需七日足矣。” 他们倏地看向她,傻傻地,连竣工日期都能够准确估算出来吗? 这一刻,他们好像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只有那些傲气十足的匠师身上才会存在的东西——那就是差距。 —— 将傻瓜版本交由单扁他们之后,当日木匠们终于又热火朝天的开工了。 当夜,郑曲尺入睡没多久,就被颠簸跟寒意惊醒,然后她发现——淦,她丫的被人绑架了! 第14章玩变装呢 深秋的后半夜,从温暖的炭火房被人扛到户外,当湿漉漉的寒意爬上皮肤,郑曲尺被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眼前朦胧的景物在飞速掠后。 郑曲尺瞠大眼,瞬间清醒。 树林里就像搭了天篷,枝叶蔓披,白日仲秋的明媚,这会儿都浸泡在一片死光之中,多少给人一种阴森的发毛感。 这种情况下,郑曲尺的第一反应是眦牙裂嘴,用手垫了垫快被压凹的胸。 她太瘦了,胸骨硌在对方嶙峋的肩骨上,生疼难受。 “你要带我去哪?” 见对方醒来,却没有尖叫,更没有剧烈挣扎惧怕,掳人的蔚垚感到有些意外。 他刚才还在想,如果对方太呱躁,他是封了她的哑穴,还是干脆一掌劈晕了她呢? 但现在,好像哪一样都省了。 他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从现代穿越过来,通过各类影视书籍中绑匪劫人的情节积累,郑曲尺当然猜得到他们的心理,自然是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你是营寨的人吧。”她说得笃定。 蒙着脸的蔚垚心惊,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但却不答反问:“后面那个紧追不舍的人,你认识吗?” 后面有人? 郑曲尺的视力受昏暗环境的影响,相当于深度近视,因此她根本看不到是谁追来了,但她却想到一个人。 她的监视者——秋少年。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她也学他。 蔚垚晒笑一声。 这只狡猾的小黑鼠。 “你何不试着反抗一下,也许那人能够及时赶到将你救下。” 当她傻啊,明知有人追的情况下,他还不慌不忙地跟她讨论这些,显然是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算了,我这小胳膊小腿,万一摔了。” “你自谦了,你明明就是矮小精壮的男人。” 郑曲尺一噎:“……”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蔚垚狐狸眼弯了弯,眼底一片薄凉:“能跟着我这么久也算本事,可惜他的不识趣会打扰到大人,所以就只能让他留在这里了。” 郑曲尺听懂了他的意思,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蔚垚止步,挑了棵高大的树,一跃而上,他在原处屏息静候,片刻,下方窸窣传来了动静。 他两指间夹着一枚柳叶薄刃,势如电光射出,“噗嗤”一声入肉的声响,下方之人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道扩散开来。 而这整个过程之中,郑曲尺都一直垂着眼,全身紧绷,可她没有出声。 蔚垚恍然一笑:“那是你的仇人?” 算是仇人吗? 算吧,他杀了“青哥儿”,并且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危险又麻烦。 她如果不想落到跟“青哥儿”相同的下场,让他消失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 她只能这么说。 蔚垚也没多说什么,扛着她一路疾奔穿梭在林子里。 大约在她冷得手脚发麻的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森林边缘,当巍巍黑暗剪影被留在了身后,迎面是跳跃的月光与满天星辰。 清冷的风吹了过来,婆娑树影沙沙作响,只见断壁山涧之中,站着一人。 他负手遥望远处拂林,一身白衣是居士所喜爱的轻薄质地,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缦衣巡弋,光看背影就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一圈红纱至眼睛绕至脑后,轻挽淡薄如清雾胧绢纱,经风一送,妖娆翻飞。 嘶! 好一副月下美人图。 郑曲尺在看到他时,激动得脱口而出。 “是你!” 蔚垚古怪地瞥了她几眼,任务完成,他向宇文晟方向躬身行完礼,便悄然退去。 宇文晟:“很想见我?” 这话不轻不重,因笑意浅淡透着些许暧昧,再加上他眼波掠来的绮丽色泽,像是能将人的心跳都夺走。 “那个匣子!”她冲上去,眼神巴巴,带着一丝希冀地问道:“你交给宇文晟了吗?” 宇文晟看向她,隔着一层眼纱,注目片刻,微微笑道:“你敢如此放肆直呼宇文大将军的名讳?你不怕他吗?” 之前不是毫不在意的吗? 为什么忽然又如此紧张地询问起来,她是事后知道了些什么,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不过,他以为她因为九珑机关匣应该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却不想她竟误会自己是宇文晟的人,还将打开了的匣子送了上去。 心念一转,他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郑曲尺这头被他一点就醒了。 她想到这不是现代,好像人人都对权力畏惧,再则宇文晟虽然性格有点残暴,但却是邺国的守护神,她觉得是寻常的称呼,但在别人耳里也许是种冒犯。 她从善如流,当即改了尊称:“这事很急,你将那个匣子交给宇文大将军了吗?” 识时务算是她一个小小的优点。 宇文晟笑了,莫名觉得听话的她真的好乖。 “交了啊。”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 ……希望破灭了。 这件事情要是被单扁他们知道,她绝对会被当成墨家叛徒给处理掉的,但这件事又能够瞒得了多久? 除非…… “怎么了?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宇文大将军,他还称赞你,认为你这是大功一件。” 看她大受打击的样子,他反倒心情愉悦,一边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她脑袋上的丸子,一晃一晃的,怪上瘾的。 “你别再戳了,我的头发是卷毛,很难绑整好的。” 宇文晟身量很高,她甚至还没他肩膀高。 烦躁地拉开他的手后,郑曲尺忽然想到眼前这个人绝对跟宇文晟关系不浅。 因为那么重要的九珑机关匣宇文晟会交由他保管,她还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来自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强势冷漠。 当然,当单扁告诉她九珑机关匣在宇文晟手中时,她也猜想过这个拿红纱遮眼的男人会不会就是宇文晟,但在营寨中她见过宇文晟,那一面印象十分深刻。 她无法想象,一个那样残暴气势之人,怎么可能会溺水,还被她救了。 “所以你找人掳我过来,是因为宇文大将军的命令?” “听说你不仅看得懂样式雷图,还能够无实物参照进行图纸修改?” 听到这,郑曲尺一下就明白他们找她是为了什么了。 但同时她也知道,她苦苦寻找的破局机会,也终于来了。 第15章以死谢罪 郑曲尺崭露头角,故意引起不小的骚动,不仅是因为担心工程无法按时完成,全体工匠都要被问罪,也是为了引起宇文晟那边的注意。 现在机会终于争取来了。 当然,这也鉴于邺国行情,工艺精湛的木匠吃紧。 郑曲尺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成年人,自然能将筹备多时的阴晦心事不露分毫,扮猪吃老虎。 表面上她思忖片刻,然后终于想通了一样,眼神里满是郑重。 “如果宇文大将军有需要,我自当乐意替他效劳,但是,我也遇到一件难事,可不可以恳求宇文大将军也帮帮我?” 这番直白的话里包含的全是投诚。 懂的人都懂。 宇文晟闻言,面上绽放出一抹笑意,眼底的邪气蓦地漾了出来,好在有一层眼纱掩饰住,他依旧是个笑意矜贵,不容侵犯的柔弱病公子。 此时,他心底一直因她背景来历左右偏移的指针,终于有了倾斜。 用人,最怕的不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而是一个别无所求的人。 她只要有所求,那就更容易掌控了。 风过树梢簌簌落下月光银沙,令他眉骨挺鼻,优越漂亮,郑曲尺盯着他等回复。 他却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到时,你可以跟他提。” 至于答不答应,就且看你拿得出手的价值了。 郑曲尺听出他言下之意,“到时”用得妙,估计还得等她改过的图纸最终被工匠筑造出来,一辨真伪。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懂。 “见过两面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她忽然问道。 宇文晟像在思考,眼帘低垂了一些,遂撩起漆黑的睫毛,薄唇勾起点儿弧度:“柳风眠。” 柳风眠……这名字听着挺有文艺气息的,再看他这一身居士长衫,文质彬彬,该不会是宇文晟的军师吧。 宇文晟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巾,看材质应该不便宜,他擦拭过被郑曲尺抓过的手背,然后就随手扔进高山深涧里。 郑曲尺对他的直觉很准,她觉得他多少有些嫌弃她。 “你是不是还没有娶亲啊?” 这话题多少有些越界了,但宇文晟倒是好奇她为什么这么问:“何以见得?” 她想都没想,直接吐槽:“守身如玉成你这样,哪会给女子乱性的机会啊。” 宇文晟:“……” 可宇文晟哪是能给别人口嗨的对象,他笑得暖雨晴风,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泛紫的唇,带来一阵背后发凉的战栗感:“别的女子跟男子都没机会,那你呢,你之前那样对我,是不是该对我的清白负责?” 郑曲尺身子抖了抖:“怎么负?” “比如……”他凑近了些,身上某种令人忍不住多嗅几下的奇特熏香钻入她鼻腔,她听到他说:“以死谢罪。” 郑曲尺:“……” 心不乱跳,脸不红了,这狗男人还惦记着她的小命呢。 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遇到他,她如今的处境才变得这么糟糕,她还没找他晦气,他倒是懂得什么叫以怨报德。 她越想气越不顺,恶向胆边生,直接趁着他弯下腰的角度,垫起脚尖就一口就啾上去,还发出很大一声啵~。 宇文晟呆住了。 “之前是救命,现在这样才是轻薄,你不懂我不怪你,现在就教你如何分清楚区别!你如果不怕宇文大将军怪罪,你就将我以死谢罪吧。” 她嘴上虽然撂下狠话,但一转身,却跟雌兔一样撒丫子就再次逃跑了。 “你下次如果要找我,可以传讯或者留暗号,别这样深夜掳人了。” 良久,宇文晟“呵呵”地笑着抚过殷红的嘴角,刚才她还是不敢,虚亲在了他嘴角边,既挑衅了,又没有彻底将人得罪死。 嘭,歪脖子松下,一块半人高的灰岩石轰然炸裂开来。 桑瑄青,你且试看看,你所央求的事我究竟会不会答应……你这一辈子哪都别想去了,给他干一辈子白工吧。 —— 完全不知道自己得罪了未来大腿的郑曲尺,此刻正为报了之前的一口恶气而心情畅快。 想到就因为救了他,打开了一个机关盒子,弄得她原本一个可以混水摸鱼的二五仔,现在变成了一个不知哪根神经错乱,掉头朝自己的组织捅刀的反骨仔,里外不是人。 若墨家那个“郑曲尺”地下有灵,肯定也是满脸无语加吐血。 暗吁一口气,她看着漆黑阴祟的树林,犹豫了一下,凭着记忆,她回到了出事的地点。 但却只见到一滩血迹,原本应该躺在地上的人不见了。 ……所以,他还活着? “人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蒙面蔚垚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掉转头看到黑衣人,郑曲尺不想跟他讨论这个:“刚才你带我去见的那个人,也是个官?” 蔚垚见她对自己毫无兴趣,倒是对将军乐此不疲地骚扰。 刚才发生的事,他可是躲在暗处警戒时,都亲眼瞧见了。 那场面惊爆到一度令他呼吸骤停。 他眼神古怪地瞄着郑曲尺,兴叹地摇了摇:“你可真不怕死啊。” 不是说刺鲉族当年曾因为一个长相绝美的男人而陷些被灭族,自此刺鲉族但凡见到好看又柔弱的男人,都十分厌恶痛恨,可偏偏她怎么就与众不同呢? 她听见他这么说,表情讪讪:“你……如果被一个男人轻薄了,会怎么样?” 蔚垚毫不犹豫道:“杀了他。” 连他都如此,可性情乖戾暴戾,容不得一丝冒犯玷污的将军,却足足容忍了这只小黑鼠两次。 两次啊! 这是以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郑曲尺一脸认真:“……你说现在向他赔罪,可还来得及?” 蔚垚被她逗得直乐,他一双狐狸眼笑眯起来:“怎么赔,拿命赔吗?” “这就大可不必了。”她果断拒绝。 “桑瑄青——” 突然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只见林中,一团黑乎乎的身影正在快速朝这边移动。 郑曲尺头上那根警惕的天线倏地绷紧,而蔚垚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收敛,目光比夜色更冷地盯着那边。 糟了! 第16章杠杆起重 郑曲尺听出是单扁。 黑衣人暗中一直窥视着营寨发生的事情,自然知道单扁跟她的关系水火不容,这会儿他火急火燎地来找人,两方一撞上,情况不好解释啊。 再说同为二五仔搭档,她也不能让双方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毕竟她为了能够继续苟下去,已经暗搓搓地当了一个双面间谍。 “应该是有人发现我没在营房找来了,这地上一滩血太惹人怀疑了,我先过去引开他,你也离开吧。” 蔚垚本来心底揣疑是谁找来,会不会是她的刺鲉族同党,或巨鹿国的细作,但现在他们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状态,如果他执意留下,只怕会惹得狗急跳墙。 得不偿失。 反正,桑瑄青他们是一定要从巨鹿国陌野手中争取过来的,至于其它狗苟蝇营要收拾,倒不急于一时。 他装作一无所知,颔首:“那好,我先走了。” 可没走两步,他又转过头,对她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句:“你以后还是对那一位尊敬一些吧。” 郑曲尺一怔。 她觉得“柳风眠”是宇文晟的军师铁捶了,看这黑衣人对他讳莫言深的样子,要么地位不低,要么手段高级。 像她这种技术类人员,最好别跟搞政治的谋士关系搞僵了,容易被阴。 “我晓得了。” 据她现代的那个海王朋友说,无论是职场还是生活中,生气中的男女本质是一样的。 你跟他讲大道理没用,最有效冰释前嫌的方法,就是得低下身段去哄。 虽然她以前也没哄过谁,但只要效仿她那个海王朋友哄人的招数就行了。 当单扁找到郑曲尺时,他先环顾一周,不觉异样后,才问:“你没事吧?” 郑曲尺见他罩了一件斗篷在身,戴着檐帽,还蒙着脸,乌漆嘛黑一身时,嘴角抽了抽。 就她这么傻,以为他会毫无准备地来找她,敢情人早就准备好了后路,一身全副武装,力求能够全身而退。 “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是秋,他一身是血跑来营房找我,叫我去救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郑曲尺听后,只觉身体某一处刺痛了一下。 但很快又被她啪地一巴掌扇飞了,当双面间谍最忌讳对要背叛的一方产生圣母之情,她郑曲尺如今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二伍仔。 她装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猜测:“这件事情不简单,掳我的人好像是故意引秋出现,他之前以为成功杀了秋,于是就将我放了,你猜会不会是秋的仇人?” 大怨种秋又背起了口黑锅。 单扁经她这么一引导,也觉得有理,他见她衣着单薄站在荒郊野外,冷得直发抖,于是打算解了斗篷……但想了想,又收回了手。 正准备伸手道谢的郑曲尺:“?” “脱了斗篷容易暴露身型,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在窥视。”他谨慎道。 郑曲尺表情一僵。 ……好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塑料同事感情啊,难怪“青哥儿”对你下手时也是毫不犹豫,只可惜运气不佳,让监视者秋给先嘎了。 —— 秋应该伤势不轻,直到第二天都没有回营房。 单扁说他会自己找个隐秘的地方疗伤,不必管他。 少了一双时时刻刻在身边监视的眼睛,郑曲尺芒刺在背的感觉也少了许多。 自从她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掳走之后,单扁好像意识到什么,就更加谨慎小心了。 他将癞痢头的恶形恶状发挥得淋漓尺致,逮着她就是一顿嘲讽诋毁,力求跟她划出一条我们不熟的界限。 郑曲尺抚额,总觉得他有些用力过猛了。 郑曲尺现在地营寨就跟个边缘人,别人都认为她家世渊博,木匠知识水平超群,但手上功夫拙劣。 因此雷工跟青工有时候会来找她解决难题,却从不让她插手工事。 但郑曲尺也没闲着,她就在营寨里各处游逛,有时候跟着石工去采石,有时候看木匠锯木,拿着榔头、铁锤建造,这会又蹲在营寨大门,看劳役埋头苦干挖壕沟。 壕沟是用于军事防御,交通阻断。 低廉的人工,一铲一铲地挖掘,周边堆积越来越多的泥土,而起土搬运就成为了一件最费时、费力的事情。 劳役在深沟里,上面有人吊下竹篮子,装满了土后,再顺着土坡费力上拉,一来一回效率极为低下。 她看到这,脑子里有了想法。 这只需要安装一个滑轮机就能够省事多了,并且滑轮机关不止可以运用在起土上,还能够进行高空建筑的材料搬运,土地的灌溉等等。 对于工事效率而言,这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想到,就做到。 郑曲尺两腿卷成飞轮,跑到了工官的营房,借了宣纸跟笔。 工官或许得了上面的授命,二话不说,她要啥给啥。 郑曲尺凭记忆在纸上手绘了一个定滑轮示意图,然后再用定滑轮跟杠杆结合,画出一个跟井架差不多的起土器。 它是用一根竖立的架子,再在架子上加上一根细长的杠杆,当中的定滑轮部分是支点,未端是拖绳,前面则是用来装东西的竹篓或吊绳。 利用杠杆跟定滑轮双重运作,既能够加大重量,还能够减少人力的耗损。 现在时间有限,她做了一个相对简单的起重吊机来加快工程。 当她将这个能快速做好的简易“起土器”交给工官时,他起先还不以为然,但经过她讲解其用途,还有其衍生用途之后,两眼放光,惊喜得直拍大腿。 “我、我曾听说在北渊的农民最为轻松安逸,终日汲水浇灌百区不倦,听说便是借机械省力,可惜我当时听得热血沸腾,却没法将这技术窃来造福我福县百姓!” 窃? 这年代知识产权何其珍贵,他要敢偷别人家技术,别人就敢举兵打上门来。 郑曲尺看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就好像忘了这不是他从北渊白嫖回来的图纸,而是她刚设计出来的。 “我这个起土器跟别国的不大一样,官爷可否将它交由我来制作?” 第17章郑曲尺造 “我这个起土器跟别国的不大一样,官爷可否将它交由我来制作?” 工官一听,手上的图纸被他宝贝似的按到胸前。 “你……你行吗?要不,我还是找一些老木匠吧,我知你是个人才,才思敏捷,但这个工程可再耽误不得了,眼下就剩十日不到了。” 总之一句话,嫌她太嫩,手艺太差。 但她脑子好使,所以他把拒绝的话说得稍微委婉些。 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想法的郑曲尺,直接说:“老木匠看不懂我的图。” 既然她选择自己动手,就不可能再画傻瓜版本,上面的专业术语跟尺寸标注全都只有她自己看得懂。 工官不信邪,于是找来了雷工、青工跟监工长佐证。 而他们在传阅一圈后……都一脸懵逼状态。 那个裹了条线的圆圈是什么,定滑轮又是什么? 青工羞愧:“这、这个我也……” 雷工眼睛都快贴上去了:“妙、精、高啊。” 就是看不懂它是个啥? 监工长眉头皱起,愤愤将图纸还回去,不满道:“别闹了,让画这样式图纸的木匠做就行了,你来奚落玩耍我们做什么?” 工官闻言没解释,而是一脸无奈地看向角落当壁画的郑曲尺,妥协道:“是啊,一开始就让她干就是了,现在还得了一身埋怨。” 郑曲尺倒一点不意外,她躬了躬身:“多谢工官信任,那我先去忙了。” 等她走后,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的雷工、青工跟监工长惊呼:“这图纸是她画的?那这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 郑曲尺第一时间就跑去挑选木头了。 最后选来选去,她挑了花梨木,它木硬结实且不容易变形。 “咔咔!呲呲!” 拿了合适的木头,接下来自然就是裁木。 她力气大,锯木不费力,等把木头锯到合适的长短,她才拿鲁班尺精确画线,等她把多余的部分都锯掉后,才娴熟的开始刨木。 前世,她对门有一户老木匠,天天看着他花样炫技,做出一件件巧夺天宫的木制品,那时她就迷上了。 后来去拜师,一路学到大学她依旧兴趣不减,于是就选择了土木工程,还选修了机械类专业。 老木匠曾说,当木匠,一定得有一颗精益求精的匠心,对精品的坚持和追求,还得心揣永久造福世人的理想。 她记下了,从此在专业上,她一丝不苟且孜孜不倦。 她也希望,她能够做到老木匠所希望的那样。 只可惜她的终生理想才刚刚大展宏图,就穿越到了这个战乱的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她的第一个作品也即将诞生,它也重燃起了她的匠心之魂。 它会是她郑曲尺递向这个世界的第一张名片。 —— 郑曲尺一旦认真工作起来,基本上就是没日没夜。 工官担心她一个人太勉强,就叫了几个老木匠来帮她,郑曲尺这一次没拒绝,因为时间太紧,她需要争分夺妙。 这头忙起来,连吃饭都是叼一口菜馍馍,边吃边吭哧狠干。 上辈子她长得高,她可以饱一顿的饿一顿,但这辈子不行。 她不能不吃饭,她可不想一辈子都这么矮! 刨出的木榍跟雪花一样,飘得她满头满脸都是,一块块粗糙的木料就被她抛光光滑。 时不时有人停驻在她旁边,被她干净利索的干活身影所吸引,也都好奇她旁边堆积的那些木头,是拿来做什么的。 两天时间,郑曲尺总共只体息了三个时辰,靠着几个老木匠打下手,终于完成了局部部件的打造。 她又花费了近半天时间,用精湛的技术将繁杂的木材接连到一起。 当夕阳斜辉落下时,她跟刚拼好的起土机站在一起,一人一器像被渡了一层金沙似的,熠熠生辉。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摸上木头上的篆刻:邺国,郑曲尺造。 她笑了。 黑黑的小脸,露出的笑靥,竟如同朴实的宝石绽放璀璨,光芒耀眼。 高处,宇文晟一袭黑袍猎猎,神傩面具下神情莫测地站在那里。 蔚垚跟王泽邦伴其左右。 “将军,她还真做出来了!而且你看,它是不是跟巨鹿国那个起重器好像挺相似的,就是没有那么大。”蔚垚咋舌。 王泽邦却像找到证据一样,愤然道:“她果然是巨鹿国的工匠,不然她怎么会做巨鹿国的器械!” 宇文晟眼底闪灼着掠夺、侵吞的色泽:“无论她曾经是哪一国的人,以后都只能待在邺国,成为我宇文晟的人了。” 王泽邦眼见将军疯意上头,只能努力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将军,这绝对是陌野的阴谋,他知道我们邺国求才若渴,就故意放出这么一个强大的诱饵来钩住我们,万一桑瑄青跟陌野里应外合……” “你以为本将军会怕他?”宇文晟面具下红唇弯起:“他会用诱饵来勾人,难道我就不会将计就计?” 蔚垚跟王泽邦一听,对视一眼,还能这样反操作? “做、做出来了?!”工官冲出来,惊叹地望着这辆起土器。 郑曲尺颔首:“嗯,不过还得试一试。” “好,好。” 因为时间紧,郑曲尺没有采用滚轮设计,暂时只能靠人工搬抬,以后她再添置进来。 来到壕沟前,郑曲尺给他们示范该怎么用。 这个长的一头是装容器,放进深沟里,等容器装满之后,另一头就拉绞绳子将它吊起来。 等吊上来后,用转盘移动方向,停在指定的位置上,一松拉绳,它就会自动将泥土倒了。 这一整个过程简单轻松,基本上一个人力配备就行。 “起土器一次性能够装三四百斤土,一个人就能干十个人以上的活,并且它还可以用来灌溉田地,高层建筑搬运石木等等。” 这起土器竟有这么多用处? 众人激动地全围上来,好奇打量,也有人尝试了一下,果然器械代替人力之后,效率大大提升。小说 这头郑曲尺被工匠们簇拥,赞叹连连,争先询问起土器的妙处。 而另一头的河沟村,桑大哥正愁眉不展地担心着营寨里的青哥儿。 忽然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包围住了茅草房,桑大哥怵然一惊,却见这落魄又寒酸的地方,竟来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俊美男子。 他扯下帽子,抬起一双漆黑的眼,却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 “这里,是桑瑄青的家?” 第18章房子烧了 不等桑大哥回答,男人的随从拉出鲁班椅摆好,男子大刀阔斧地掀起披风,修长的腿一跨,姿态肆意地坐下。 他双腿张开,十指在胸前相撑,冷戾地打量这一大一小。 桑大哥感觉到莫大的压力,他抿紧了唇,将桑小妹朝身后推了推。 “请问,你是哪个?” 他眼型狭长,此时耷拉着,整个人气势张扬,散发着“谁敢再废话一句老子就送他上西天”的狂躁神色。 “爷现在没什么耐性,所以……你最好将桑瑄青叫出来。” 桑大哥的心咯噔一下,惊惧对方人多势众,可事关青哥儿,他硬着头皮问:“小弟,他不在,爷如果有事可以跟我说,我是他大哥。” 听对方说的官话,桑大哥没用本地方言,也用蹩脚的官话回答。 这话翻个白话就是,是仇是怨,都尽管报他身上,他得给自家弟弟托底。 对方讥诮地勾起嘴角:“跟你说?他欠爷的东西,你还得上?” 这个人难道是青哥儿的债主?! 桑大哥:“无论欠多少钱,我……” “嗤~钱?”男人眼皮打了几层褶,漆黑的眼一沉,显然耐性到了极限:“他人究竟在哪里?” 这一声烦躁又低沉的声音,惊得桑大哥跛着腿连连后退了几步。 桑幺妹紧紧地攥紧他的衣角,被他捂住嘴保持安静。 “她、她真不在。” 这时,男人随从在茅草屋内搜刮了一遍之后,出来禀报:“司马,人不在,东西也没有搜到。” “桑瑄青,很好啊,敢背叛我。” 男子咧开嘴角,边点头边怒意识盛地笑着。 “你们该幸庆爷不在战场以外杀残幼的无辜者,但桑瑄青他必须得为他的背叛付出代价。” 他站起身,巍然的身形血气冲人,冷白的手腕一甩,一颗黑色弹珠划了道弧度,掉落在了茅草篷顶。 “告诉他,爷要的东西,就算是阎王老子来了,它最后也得是爷的。” 下一秒,“轰!”地一下,房顶整个被大火燃烧起来,青烟缭绕。 桑大哥抱起大眼呆怔的桑幺妹,浑身发寒,脸色惨白。 直直目送对方宽阔修长的背影,在深秋清冷的阳光,在凛冽的朔风中毒辣森然,逐渐远去。 —— 而在事隔三天之后,郑曲尺才听说自己家被烧了。 是他哥舍了粮,托了隔壁邻舍的杨大哥,跑来营寨看看她的情况,顺便给她报的讯。 她第一反应就是墨家知道她背叛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他们烧她家做什么,泄愤?警告? 不至于,直接叫单扁暗中嘎掉她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眼下营寨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她心急也没办法,脱不开身,只能等宇文大将军最终验收完,她就能拿到工资回家了。 事实证明,那个在太原匠师手里绘出的图纸的确有问题。 在确认桑瑄青改造后的图纸成功修出一座坚固无比的瞭望台后,宇文晟抬手就送走了那个故意拖延工程的细作匠师。 两日后,营寨按时竣工,这天县老爷率领衙门的人也来庆贺,工官拿出事先准备的红绸布挂在营门上,工匠们罗列两旁,紧张兮兮地等候宇文大将军莅临。 然而,宇文晟却没来,只派了王泽邦副官跟即将入驻的五千兵马。 一番巡视检验过后,想挑剔桑瑄青错处的王泽邦败兴而归,他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桑瑄青,宣布验收通过了。 这时工官跟一众工匠都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这真是虎口逃生,把小命保住了。 想起一开始,修建营寨处处碰壁,困难重重,而最终能够顺利结尾,全靠桑瑄青了。 不知工官打哪听说她家被烧了,于是在给工匠结算工钱的时候,他私掏了腰包,偷偷地给她加薪了。 当郑曲尺看到明显比别人鼓涨一些的薪水时,也热泪盈眶了。 工官叫穆柯,长相粗犷,五大三粗,龅牙……但人好啊。 午后,官府遣散召集来的工匠跟劳役返乡,他们再次坐上来时的板车,摇摇晃晃地被送了回去。 兜里揣着钱,郑曲尺心头就想赶紧荣归故里。 也不知道桑老大跟桑幺妹怎么样了。 车上,一直跟她刻意保持距离的单扁,见这几天都没有状况,于是又凑了过来。 他小声嘀咕:“你不是说只要你蹦得够高,宇文晟就会从高个子里注意到矮个子吗?怎么我感觉这计划没成效?” 郑曲尺:“急什么,都在一个县,他还能跑了不成。” “我不急,可上头急啊。” 他贼兮兮地递给她一张纸条,让她自己看。 速取九珑,以防事变。 郑曲尺一脸麻木。 还防个捶子啊,事态已经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九头马都拉不回来了。 “那匣子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单扁眼神偏移,打哈哈:“我哪知道,我们只是手,哪能知道脑的事。” “那你怎么不去接近宇文晟偷九珑?” 他们俩每人身上有一包蒙汉药,谁能有机会单独跟宇文晟相处,就抛粉迷晕了他,窃取九珑机关匣。 单扁这会儿更心虚了:“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商量好,你负责偷,我负责善后跟送走机关匣的吗。” 郑曲尺:“……”你清高,你不了起,你给组织卖命,专卖她的命! 这个塑料搭档她再次确认了,不靠谱。 “到了,我先回家修房子,有事再联络吧。” 看到了河沟村的石板桥,她果断跳下板车,在跟其它同路的热情工匠们告了别,就头也不回背起她的箱箧回村了。 虽然桑家又穷又破,但好歹有了这个家,她不再是一个孤家寡人,她可以有家可归。 满心期待桑大哥跟桑幺妹看到她平安回来的表情,脚下速度更快了。 可刚来到村口,就听到前方小孩嘻嘻喳喳欢唱的声音。 “小乞丐,吃潲水,住猪圈,没有房子没有屋,没有爹来没有娘,哈哈哈……” 她皱了皱眉,只觉得这歌词简直不堪入耳,不知道是谁家孩子这么玩劣。 等她走近了,只见自家桑幺妹抖成幼兽一样趴在地上,被几个大小孩扯头发,拿沙呲她眼睛,痛得她又哭又叫,他们却恶劣地拍手大笑。 郑曲尺这一看,气得眼睛里的火一下烧到了头顶。 第19章家中窘境 她郑曲尺的妹妹,也是他们能欺负的! 她知道,幺妹虽智力低下,但一向又乖又软,从不主动惹事生非! 如果有错,绝对都是别人的错! 她几步冲跨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拽幺妹辫子的手腕,将人吊高。 她眼神发冷,呲出獠牙:“你们在做什么,欺负人是不是?” 小男孩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再一看那张欺近的张包公脸,眼睛徒然瞪大。 “哇啊——黑鬼回来了,大家快跑!” 郑曲尺额头青筋突起,这群熊孩子。 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眼疾手快,将乱跑的熊孩子一个个给拽了回来。 然后寒着脸,报复性地将他们的头发也会弄成乱鸡窝,再命令他们站在那儿互相扔对方沙子,还得唱之前那首恶毒的歌给对方听。 她不喊停他们就不准停。 郑曲尺力气大,又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熊孩子也是群欺善怕恶的,被她这一吓唬哪敢不从。 一个个哭得好不惨,却又不敢逃跑。 而被吓傻的桑幺妹,终于从“二哥从天而降还替她惩治了欺负她的人”中回过神,当即爆发了委屈。 “哇啊啊啊——二哥——” 桑幺妹一把抱住郑曲尺,哭得眼泪鼻涕一起蹭她身上了。 她蹲下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替她擦泪,温柔道:“幺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哥呢?” “大哥、大哥……” 郑曲尺心一惊,难道大哥他被—— “哐当!”身后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郑曲尺一回头,就看到蓬头垢面的桑大哥一脸惊喜交加的表情。 “青哥儿……” “大哥!” 她欣喜地抱起桑幺妹就跑到他面前,只见他眼眶都红了,拍着她肩膀,口中不住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我不但回来了,还赚了钱,咱们的房子烧了不要紧,我重新修个更好的房子给你们住。”郑曲尺信誓旦旦道。 桑大哥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重修房屋哪有这么简单。 但他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好应道:“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房子的事不急,以后再说吧。” 不急? 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事好吧。 不修房子,他们住哪? 对了,郑曲尺问:“大哥,你跟幺妹这两天住在哪里?” 桑大哥神情一滞,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口。 倒是桑幺妹抽噎着瘪嘴:“我跟大哥住在猪棚里,好臭好臭的。” 郑曲尺一听这话,莫名心中一疼。 见桑大哥脸色顿时变得尴尬又难堪,她让自己不流露出任何异样表情。 揉了揉桑幺妹的小脑袋:“有二哥在,咱们很快就会有大房子住了,咱们会吃饱穿暖,过上好生活。” 桑幺妹听了这话,一下就不难过了。 “真的吗?咱们会有房子住,还能吃饱饱,不再喝稀水了吗?幺妹好高兴。” 小孩子单纯,说什么信什么,可桑大哥是大人,他只当青哥儿的话是为了哄孩子开心。 “房子是得重修,但从简便是,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你挣的那些能省则省,得留着给你将来成婚添置嫁妆。” 成婚? 他这家长操心倒是操得挺远的。 “这事再说吧。” 那头熊孩子见他们在聊天,顾不上这头,就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桑大哥一看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每天都会带桑幺妹来村口等青哥儿回来,之前幺妹说饿了,他就去找吃的,不曾想这么点时间就害她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了。 他愧疚地摸了摸桑幺妹的头:“是大哥,无能啊……” 郑曲尺不想他自责,就转移话题:“大哥,房子怎么烧起来的?” 桑大哥看了看村口渐渐有人了,他没有回答,而是说:“后面再跟你说,我们先走吧。” —— 他们回到被烧成一堆废墟的茅草屋,旁边堆了不少黢黑的破烂碗罐杂物,这是桑大哥事后进去里面掏出来的。 至于其它衣物、棉絮跟木具等全被烧得一干二净。 这些天,没瓦遮头,天一黑就冷得人透不过气来。 桑大哥自尊心强,不好意思带着孩子去麻烦别人,所以晚上就带着桑幺妹窝进猪棚里避寒,却不想,会惹来村里人的各种嘲笑跟白眼。 但郑曲尺回来了,她就绝不让他们再过这种日子。 她带着大哥跟幺妹一块儿去隔壁敲门,一个青年出来应门。 正是之前给郑曲尺带话的杨大哥。 “杨大哥,打扰你一下,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们家烧了,我跟我哥我妹想暂借住一段时日。” 杨大哥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桑大哥,眼神有些躲闪。 “这……” 郑曲尺掏出一串铜钱。 “当然,我们不会白住,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 杨大哥眼睛瞠大,表情变了变,当即扬起笑容:“哪里哪里,有、有房间,你们快进来吧,外面怪凉的。” 桑大哥早体会过人情冷暖,自知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做推磨鬼。 这次也亏得青哥儿大难不死,得了福报,幸运归来。 他苦寒的神色不变,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进去了。 他倒是可以受苦挨冷,可他的两个妹妹不行,哪怕此时心底有种抹不开的别扭与拧紧,他依旧没有阻止郑曲尺用钱来跟熟人交易借住。 夜里,郑曲尺将桑幺妹哄睡后,就问桑大哥:“大哥,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先告诉大哥,你在外面有没有欠下什么债?” “……没有吧。”她回答得也不是很确定。 桑大哥听她答得不自信,长叹一口气:“对方一看就是非富则贵,还带了一队比县兵还厉害的随从,一来就指名要找你,说是你欠了他什么东西,见你不在,便放火烧了房子。” 郑曲尺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挠了挠头,有气无力道:“哥,我不记得有没有欠别人什么东西了,但你放心,以后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青哥儿这得罪的又是哪一路神仙啊,首先排除墨家,剩下宇文晟好像也不可能,那么……只剩下秋口中提过的巨鹿国的人…… 一想到这,郑曲尺蓦地翻起身。 不会吧,她这头正焦头烂额地应对两方势力,现在又来一个敌国凑热闹……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又倒回去。 老天啊,你干脆玩死她算了。 第20章重建家园 对于究竟是不是巨鹿国的人,郑曲尺其实也不太确定。 她打算等秋伤势养好之后,再仔细问问他,当初“青哥儿”跟巨鹿国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认定“青哥儿”是背叛。 这件事急不得,而摆在眼前更为急迫的,自然是修房子了。 借宿在别人家是要付出金钱代价的,她挣钱不容易啊,每一分她都给得肉疼得紧。 她之前曾兴冲冲设想要建一栋复式挑高的乡间别墅,力求羡煞旁邻,高大上,但后来打听,这时代对住宅有身份跟等级的限制。 你是什么的身份就只能住什么规格的房子。 就像一个农户你赚了笔意外之财,如果修一套比官老爷还要阔气豪华的房子,一旦被查到,就将面临一场牢狱之灾。 所以就算她心野,也只能在材料跟外型上下功夫,不能有占据山头开辟庄园的贪婪想法。 邺国目前的房屋建造的水平她也特地走访过。 基本上穷人都住茅草屋,就跟之前他们家和杨大哥家一样。 有点家底的农户就住土夯房,更好点的工匠户籍就住木结构加黄泥作墙的篱笆院。 至于县城里的房子她没见过,也就不作对比了。 这些房子的特点是简易好搭建,但保温性不强、耐久性差,外型粗糙,还不防火防暴。 她一个搞土木工程的,自然不打算复制粘贴套跟别人相同的。 但如果修建现代的水泥钢筋房,就她眼下这点条件,去煅烧水泥、炼制钢筋等辅料,着实太耗费精神跟时间了。 最后在折中之下,她选择搭建简易又够结实的土砖房。 而土砖房在六、七十年代十分盛行,主要就是它性价比强,完全是她目前低成本房屋的首选。 隔天,天还没亮,郑曲尺就积极的爬起来,她来到被烧得烟雾余绕的旧宅,打算就在被夯压得平实的原住址上,再重新规划房屋位置跟大小。 她捡了根木条,浅褐色眼瞳如同精密的仪器,迅速目测了土地尺寸大小。 又寻思一下,她就在地面开始画地线。 跟过来的桑大哥拉着桑幺妹,看她躬着个背。 “青哥儿,你在做什么?” “哥,先画好地线,再挖地槽。” 桑大哥两眼茫然,他只看过别人修房子,具体该怎么做也是一知半解。 但他不懂,青哥儿自然就够不懂了,他只当她现在是在胡闹。 他叹了口气:“别乱琢磨了,我们还是去请个泥匠跟木匠来吧。” 人有专技,不懂的事自然只能请懂的人,再想省钱也不能胡来。 郑曲尺当即反对:“钱得省着点花,他们懂的我也懂,我懂的他们不一定懂。” “你懂什么啊。”桑大哥头痛地问道。 郑曲尺振振有词:“我营寨都修得,区区盖个房子能难倒我?哥,你放心,交给我吧。” 又是这样。 桑大哥有时候真不明白,她这一身迷之自信究竟是打哪来的。 明明之前……她性子文静又寡言,现在倒是果断又擅辩,满口歪理。 他看她在地上画出条条框框之后,就去取墨斗来判断曲直,见无误后,就抡起斧头又噔噔地跑到沟渠的坡槛上,砍了几根粗壮竹子扛回来。 初见郑曲尺以那副矮小的身躯力扛百斤时,桑大哥眼睛都快瞪直了。 “你、你怎地,有这么大的力气?” 郑曲尺对于亲近之人,自然不想掩饰什么,她提前就想好了借口:“我以前力气就大,只是不想干活就故意装的。” 听到这赖皮耍懒的话,桑大哥喉间一噎,又气又无奈,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他没好气地问:“现在砍竹子做什么?” “有妙用,这烧毁的房屋剩下木炭火星跟余温,我打算就势在上面搭个架子。” “架子?你要烤东西?” “用来烘土砖。” “土砖是什么?”桑大哥一脸问号。 “盖房子用的。” 她一连砍了十几根竹子,用斧子将它们一根劈成四块,再用削下来的柔韧竹青皮当绳子编制在一起,形成宽席模样。 然后拿石头垒起,将它架在火星未熄的地面上。 她考虑最近气候虽干燥风大,但要快速将土坯脱干水份,用这种文火慢烘细沥的方法,可谓是最节省时间了。 周围垒一圈,上面放几排,一次性就能够快速脱干几百块土砖,周而复始下,不用多久就能够凑够她要的土砖量。 但要注意的是,火大了容易裂,小了又达不到她快速烘干的要求。 看郑曲尺动作利索,有条不紊地做出了竹编排席,桑大哥惊讶不已。 “这……你哪学来的?” “营寨里一个老木匠教的。”她张口就来。 等烘炙土砖的场地弄好后,她又忙不迭地跑去林子里伐木。 她力气大,咔咔几下,就劈好了木头,又用锯子裁出四块长条木板铆起来,做出一个中空的长方形木框。 “这……又是在做什么?”桑大哥这一次倒是认真在询问了。 主要是她做的每一样,他没看懂,但却觉得她好像脑中早有计划,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让人瞧了都有种被牵引着走的感觉。 郑曲尺忙中抽空回了一句:“脱土胚的模子。” 这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天,郑曲尺简直忙得不可开交,而桑大哥虽腿脚不便,帮不了她什么,但却一直不肯回去休息非要陪着她,想看看她究竟能做出些什么。 而桑幺妹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二哥一趟一趟的跑,很好好玩。 她也会一下帮她拿个小工具,一下去捡废木块硬要学着她来锯开,被桑大哥严厉地喊了好几次别捣乱。 当夜,郑曲尺在一天高强度的工作之后,摊在床上,累得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看她累成这样,桑大哥眼露心疼:“明天,大哥去村里寻寻有没有人能帮忙,你一个人太勉强了。” 郑曲尺经过一天劳作,也明白盖房子是个大工程,她这次没拒绝。 “别找工匠了,他们死要钱,就找些力气大的,给我打打下手,做点简单的事就行。” 桑大哥被她逗笑了。 以前可不知道她这么财迷,就跟个貔貅似的,只进不出。 看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样子,桑大哥让桑幺妹扭了块帕子拿来,替她擦了擦脸跟手,让她安心入睡。 睡梦中,一只巨大的手突然从黑雾之中猛地掐上郑曲尺的脖子。 第21章村中立威 睡梦中,一只巨大的手突然从黑雾之中猛地掐上郑曲尺的脖子。 一道暴躁凶恶的声音直逼她耳心:“你欠我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啊—— 郑曲尺倏地睁开眼睛,人从睡梦之中惊醒。 心有余悸。 她赶紧摸了摸脖子。 还好还好,只是一场噩梦。 虽然梦中那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很恐怖,但这绝不是什么不祥之兆,顶多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她拍了拍自己那颗噗通乱跳的心脏,安慰着自己。 眼看天已经微微亮了,郑曲尺反正也睡不着了,她小心起身,没吵醒桑大哥跟桑幺妹。 她准备将脑海中设想的房屋建筑图纸先画出来,却发现这里不是营寨,可没有宣纸笔墨这种贵重物品让她挥霍。 穷一个字,真让她给体会明白了。 她只能模仿原始人,先找一块平整的石头,用炭笔在上面设计房屋结构,记录数据。 她早就是一个成熟的设计师了,这种并不复杂的住宅图纸她闭着眼睛都能搞定。 没过多久,桑大哥披上外衣就寻了出来。 当看到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郑曲尺时,他才松了神色,拢了拢门襟:“你怎么起了?早上寒气重,你蹲那儿做啥子?” 郑曲尺回头:“哥,咱们这附近哪里有黄土。” 他一下就明白她要做什么,想了想道:“北边矮林的斜坡全都是黄土,村里有人要盖房屋都去那里掏。” “好,那我去找杨大哥借一个竹篓,背些黄土回来。” 桑大哥拉住她:“我去借下灶熬点薯粥,吃过东西再出门。” 见他使劲拽着她不肯放,郑曲尺没法:“好吧。” “我一会儿就出去替你找人,你……毕竟是个女子,总归要嫁人生子,这些粗重活做多了,伤了身子骨以后就该你后悔了。”他谆谆教导。 郑曲尺这是第二次听他讲嫁人这事了,他知道“青哥儿”是女子,但他知道“郑曲尺”是谁吗? 她不知道,墨家的“郑曲尺”是什么时候取代桑瑄青的,但“郑曲尺”没有易容,只是涂黑了脸,丑化了自己,她本身就长成这样,如果中途换人,桑家的人都没察觉到什么吗? 想到这,郑曲尺脑袋闪过某种猜测。 忽然意识到她之前可能想法进入了一个误区。 她认为桑瑄青跟墨家的“郑曲尺”是两个人,是被取替的,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郑曲尺打算大胆求证:“哥,你听过郑曲尺这个名字吗?” 桑大哥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这不是爹娘小时给你取的化名吗?” 郑曲尺呼吸一滞。 还真是这样。 桑瑄青就是郑曲尺实捶了。 “那墨家呢?” “你怎么了?”桑大哥慌张地看了看四周,一把将她拽进屋内:“小心谨言,爹娘已经死了,我们也早与墨家并无瓜葛,你记到,以后绝不可再提及墨家跟过往之事。” 郑曲尺又挖出一个大瓜。 原来并不是桑瑄青一个人悄摸摸跟墨家有关系,而是整个桑家都跟墨家有莫大的关系。 “哥,你提过爹娘的死,是跟墨家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你以后也别再问这个问题了。”桑大哥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为防止她没完没了一直讲这个,他口气很重道:“等房子修好,马上就到十二月了,福县每年一次的送亲队伍也要开始了,今年你必须嫁人,不能再耽误了。” 本来还在耿耿于怀如今的身份,忽然一听嫁人这个话题郑曲尺就傻眼了。 “大哥,我还小……” “我已经让你任性了十六年了,可我不能让你一直任性下去,你必须恢复女儿身,今年找个好人家就嫁了。” 毫无圜转的口吻,桑大哥铁青着脸,拖着瘸腿去了灶屋。 只留下郑曲尺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 哥,你怕是不知道,你妹有多能惹祸,现在她背后正有一群豺狼虎豹正饥肠辘辘地盯着,随时会捕杀而上。 她若在这个时候恢复女儿身嫁人……她不敢想象,她的事业会不会就此毁于一旦。 如果宇文晟因为她是女子而放弃了招揽……那她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桑大哥估计根本不知道桑瑄青早跟墨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即使长兄如父,可她也只能忤逆了。 甩开这些烦杂的事,她还是继续专注于盖房。 她用背篓来回几趟运黄土,但显然所需的量还远远不够时,她就觉得人只有一双手,可是要做的事情却太多。 再舍不得钱,这次也得请人帮忙了。 她安慰自己,好在盖房的材料基本可以向大自然自取自用,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付些人工费。 其实河沟村请人盖房不兴给钱,只要提供伙食一般村里人都会热心前来帮忙,但郑曲尺想着他们家人缘极差,于是打算开出一天两个铜板的价钱。 对方只需帮她搬运黄土、砍树跟脱土胚,下些蛮力。 其余的木工活,如窗、门、屋樑、檁条等等她都能自己来。 桑大哥说去村里找人,可到了午时,人都还没有回来,她正奇怪时,就见一群村里的妇人领着孩子,气势冲冲跑来。 “桑瑄青,你出来,你个砍脑壳的,你凭啥子欺负我家娃娃!” 郑曲尺一抬头,就认出带头村妇的孩子,就是那天欺负他们家幺妹的人。 一看来者不善,郑曲尺顿时脸一沉,用比她们更生气的声音喊道:“正好,我还想找你们呢,既然你们来了,就省得我过后再去找人的麻烦了。” 她们本以为桑瑄青会被吓得心虚退后,却没想到她一点都不带虚火。 反倒是她们,被她反客为主的强硬态度弄得一愣。 领头村妇脸上横肉一跳,指着她鼻子:“你这话是啥子意思啊?” 眼前这个“青哥儿”令她们感到十分陌生。 以前她总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晦气德性,想到她被隔壁村的癞痢头带走欺辱时,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平时在村里看到人,也是低着头,招呼都不打,生怕跟人视线接触。 第22章欺人太甚 “啥子意思?你不如问问你儿子都干了啥子事?他欺负人,编排人,还恶人先告状,难道还有理了?” 郑曲尺虽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文化人,但女人的天性就是护犊子,敢欺负到她家人头上,她就敢跟他们翻脸。 村妇怒目插腰,朝两旁一招呼:“哪个说我娃娃欺负人了?分明就是你,以大欺小。今天我们一定要让她给个说法,否则这事就过不去!” 一众膀大腰粗妇人围了上来,她们鄙夷郑曲尺矮小瘦弱,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郑曲尺不退反进,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别以为你们人多就能够仗势欺人,你们胆敢碰我一下试试,我掉头就去报官,大邺有律法,凡寻衅滋事和故意伤害者,将以刀刻凿人面再用墨涂在刀伤创口上,使其永不褪色,同时在严密监视下罚作筑城、挖沟等苦力。” 她字字铿锵有力,再突地踏进一步,惊得众妇人一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来啊,动手啊。” 看她无畏的样子,这下村妇们反倒犹豫了。 村子里的村民平时少不了有些口角动手,但谁都不会主动去报官,毕竟民畏官威自古历来。 二来都是村子里的人,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事做太绝也会受人诟病,惹来是非。 所以他们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打人滋事能落得个这么大的罪名,顿时都有些怵了。 “你、你骗谁啊。” 村里老吴家媳妇余光瞥见她身后放着的背篓,还有地上屯了不少的黄土,眼珠子一转,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哎呦,就你们这破落户还想在村子里找人来帮忙修房子啊,你们想都不要想了,欺负我家娃娃,我看村里哪个男人敢来帮你们桑家!” 近来桑家被一把大火给烧没了,背地里人人都在恶意猜测,桑家肯定是做了什么龌龊阴糟事,得罪了人。 因为桑家是才搬来河沟村不久的外来户,再加上他们一家不是瘸子,就是痴傻,还有个黑得跟个煤炭球的怪胎老二,是以自打他们搬来,这一家在村子里流言蜚语特别多。 他们甚至多次跟里正无事生非,想借此撵走他们。 不过桑家一直深居简出,很少跟村里人打交道,里正也不是什么糊涂官,就把这事糊稀泥敷衍过去了。 这时桑大哥在村子里受尽白眼,依旧无功而返,他垂头丧气回来,却看到一大堆人围着郑曲尺,心下一惊,赶忙一瘸一拐地赶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 妇人看到桑大哥时,表情更是嚣张得不行:“桑瘸子,你求了一大圈看谁搭理你了,你别白费心思了,不得有人会来帮你们修房子的,你们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出咱们河沟村。” 桑大哥攥紧拳头,他既被瘸子一词刺伤了高傲的自尊心,也因自己无能帮不了青哥儿而面色晦暗。 难怪村子里的人都借辞推脱,原来是他们捣得鬼。 “吴大嫂,不过孩子之间的玩闹,你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我……我可以跟你们道歉。” “你道歉?”哈,那老吴家的媳妇好像在桑大哥面前一下立起来了一样,嘴皮子一翻,呶着郑曲尺的方向阴阳怪气:“这欺负孩子的人又不是你,你争这么做什么,谁做的谁就在这里给我们的娃娃认个错。” “对啊,到时候也许看在你们可怜睡猪圈的份上,也就不计较这件事了。” “青哥儿还小,是我教导无方,所以她有错就由我……” “哥,她们分明就是商量好来闹事的,你委屈求全根本没用。”郑曲尺愤愤道。 “够了,我有分寸,你别插话。”他严厉在喝叱她。 眼看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凑热闹堵在周围,桑大哥只想赶紧息事宁人,他知道村里的人一直不待见他们,所以他更不能让他们找到借口将他们一家撵出河沟村。 “我代青哥儿向你们道歉,我们愿意付钱,请求你们帮帮我们一家,若你们还觉得不满意……”他无计可施,垂下头颅,全身颤抖着咬牙道:“我可跪下求——” 简直欺人太甚! 这时的郑曲尺简直忍无可忍了。 她一把将桑大哥拽起,用自信又傲气的语调高声道:“道歉是不可能的,你们不愿意帮忙就不帮,我桑瑄青还真不缺你们这些歪瓜劣枣,我自有人帮!” 桑大哥一怔,其它人听完,呆了半晌后,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一个破落户,还是外乡人,我倒想看看你桑瑄青请得动个,只怕是你求爹爹告奶奶,村里的瞎子、瘸子都不会来。” “如果有人来呢?”她浅褐色的眸子如有妖意。 村妇们脸上的嘲弄更深了,压根儿不相信她有这本事。 “好哇,如果真有人能来帮你们盖房子,我们这河沟村的五户大姓,从此看到你们桑家的人就退避三尺,只要你们一声,我们就恭恭敬敬地应到,怎么样?” 郑曲尺沉下声:“可以,但除此之外,你们还得跟我大哥跟幺妹郑重的道歉。” 村妇们简直被她的痴心妄想给逗乐了。 “行啊,明天如果有人来帮你们,这件事就依你了,可如果没来人,你们桑家就必须滚出咱们河沟村。” 河沟村这五户姓,在周边村落都很有威望,人脉也广,只要他们家男人提前打好招呼,看谁会来帮桑家修房屋。 桑大哥眼见事态已经控制不住了,五内如焚,可当他看到青哥儿面对周遭恶意,却挺得笔直的背脊,不卑不亢,心口如同塞了一团湿棉花似的。 唉! 他重重叹了一声。 随她,由她吧。 他的骨头早被生活的磨难折断了,可他的青哥儿却不肯屈服,她甚至还试图用一对稚嫩的翅膀将他们护于翼下,这份心意真挚而美好,不该被辜负。 只是以后,他们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 桑大哥一直以为郑曲尺在众人面前掷下豪言壮语,只是硬撑的谎言。 他知道他们得罪了这五姓,在河沟村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但以后该何去何从,他却很茫然不安。 更让他不安的是郑曲尺说有事要出去一趟,紧接着便神秘消失了一天,入夜之后才一身疲倦归来。 第23章给她撑腰 桑大哥哄睡了桑幺妹,就担忧地问她:“你这一天都不见人,是去做啥子了?” 郑曲尺好像很累,捏了把毛巾擦了擦手跟脖子,就窝到床上抱着暖呼呼的幺妹,只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办事。” 办事? 她能办什么事? 他猜测,她肯定是去求人帮忙了吧。 也不知道她这事……办成怎么样了。 别看她平时在他面前不加掩饰,但真正到关键的时候,他却根本看不透她的心思。 但想到他们桑家在福县内无亲无故,还得罪了当地的五户大姓人家,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他看着床上憨睡的幼妹跟眼下青黑疲倦的青哥儿,他一向刻板的神情软下来,决定就算再难再苦也得撑起这个家。 只要他们这个家不散,就算是颠簸流浪,也定能熬得过去的。 他挪动迟缓的身子,打算在天亮之前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 既然注定要走,与其被人灰溜溜地撵走,还不如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离开。 翌日。 河沟村的五户大姓还有凑热闹的村民,全都早早聚集到了桑家。 他们都是一大早冒着湿雾寒冷,想来看看昨天大言不惭的桑瑄青,今天要如何收场。 要是能逮着他们怕丢人现眼,偷偷摸摸逃跑的话,那这一趟就更加值得了。 可等啊等啊……个狗日的,还睡晚瞌睡,到底是哪个约的赌啊,搞得他们一个个站在寒风里跟个瓜兮兮似的。 就在他们咬牙切齿地苦苦等了半个多时辰,冷得快要厥过去了,桑瑄青这一对兄弟才姗姗来迟。 他们顿时精神一震,抖着冻紫的嘴。 呵,竟然还没落跑啊。 来得正好,一会儿非得狠狠羞辱他们一番,再让这对颜面扫地的兄弟滚出他们河沟村。 这次五姓不仅媳妇来了,她们男人也出动了。 “人呢?不是说,今天就会有人来帮你们盖房子的吗?” “就是啊,有人就这么不要脸,吹嘘得跟真的一样,害我们白白跑这一趟。” “桑瘸子,咱们河沟村不留你们这些不祥的人,今天有人来烧你们的房子,明天就会给河沟村带来灾祸,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咱们村子吧。” “我看你们也叫不出人来了……” 桑大哥在众人奚落撵赶的话语中,难堪又愤怒,可桑瑄青却打了个哈欠,面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她懒洋洋地瞥一眼他们身后。 “自己看吧。” 什么? 村子东边升起一片红霞,弥漫的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了。 他们狐疑地转过头,想看看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远处的错落房屋,树木斜掩的曲径小路上,先是被晨风吹来一片衣角,然后显露了半张身影,当距离越来越近时,可以清晰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箱箧出现。 他们一开始,以为是阳光刺眼看花了眼,就使劲揉了揉眼睛。 这不揉还好,刚放下手再看去,就发现又来了一个,不对,是两个、三个…… 当五户大姓跟村民看清楚来的这一群都是些什么人时,直接给惊得目瞪口呆。 “是村县的工匠……” 这里面,有他们熟悉的石匠、泥匠,以前以往花大价格去请做家具的木匠,甚至还有自视甚高,只为县城的富人盖房修建的四级木匠。 还有更多不大熟悉,却被村里人津津乐道提及手艺精巧的工匠。 总之,都是一些只会聚集在朝廷工事修建,却偏偏不该出现在这贫瘠又荒凉的桑家住宅地。 他们此时心跳得很快,有一种水快淹至鼻息的窒息感。 不可能,一定是误会! 这些人或许只是恰巧跑来这边办事,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桑瑄青的事而来。 绝对不可能这么荒谬的。 但无论他们怎么安慰劝说自己,但随着这些人步伐越来越近,准确无误地绕过任何分岔路径,直直来到桑家堡坎时—— 他们强撑的信心已经开始崩塌了。 桑大哥这个时候人也是不理智的,他瞪大眼睛,惊奇得像截木头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郑曲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刚才一个个还嚣张恶形的人,这会儿倒是跟被人割了舌头似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不远处,一道声如洪钟的喊声传来:“桑兄弟,我们都来帮你盖房子了。” 啪嗒! 是什么声音? 哦,原来是眼珠子掉地上摔碎的声音啊。 这一句喊话,直接打碎了五姓跟村民拼命祈祷绝不可能的希望,反倒一巴掌将他们拍死在地上,脸还被踩在地上反复蹂躏。 郑曲尺立即笑着走上前,迎接他们。 她装出一副惊讶、意外的表情。 “你们怎么……” 一身短打的青工上前,他们都背着干活的工具箱箧,他那张笑呵呵的脸一如既往的和善。 “桑兄弟,这是不欢迎我们不请自来?” “对啊,这不欢迎的话,我们可就返回了。” 其它工匠也都是笑着打趣她。 昨天在河沟村发生的事情他们也都听说了。 想当初在营寨里,全靠她才能够顺利通过宇文大将军的工程验收。 无形之中,他们这些工匠每个人都欠了她一份人情,同时,她绝对是支潜力股,他们也有意想要与她结交。 眼下这么好一个机会送上门,他们自然要把握住。 今天,他们就是跑来给她桑瑄青撑腰的! 郑曲尺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哪里哪里,我怎么会不欢迎呢,相反,我正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会儿你们一来,我这房子绝对不愁盖不起来了。” 要说这么件不大不小的事,是怎么在一天之内疯传遍几大村子……又传进他们耳中的? 靠天意? 别开玩笑了,全是郑曲尺掏了血汗钱的结果。 她昨天奔波劳碌了一天,却不是直接去求任何人的帮助,而是去买了吃食,分发给附近无所事事的流民,让他们四散各处,给她在各村散布桑家盖房遇人刁难的事。小说 她不求人,但她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绝对会有人前来的。 但具体哪些人来,来多少,这就是个未知数了。 而现在,这个未知数却让她有些感动,大部分附近的工匠都连夜赶来了。 第24章人前显贵 一个穿着短褂的二等石匠横眉一竖,故作不知情,恶声恶声地问道:“桑兄弟,这是些什么人,怎么都围在这里?” 他鼓着一对招子,再加上一身夸张的腱子肉,煞是凶恶。 五姓跟河沟村的村民被这一声粗喝,惊得一抖。 他们是做梦都想不到,一个无权无势无钱的桑瑄青,竟能够让福县叫得上名的品阶工匠都前来助她盖房。 就算是里正(村官)也没这等威望跟号召力吧。 完了完了完了。 他们这是不小心惹到不该惹的人了吧。 他们此刻既懊悔又恼羞成怒,但瞧见这么多工匠前来给桑瑄青助力,再大的怨气跟不满,也只能将气往肚子里憋。 “我、我们……” 郑曲尺看他们一个个脸都憋得通红,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神态滑稽得惹人发笑。 她好以整暇:“哦,他们是来跟我大哥和幺妹道歉的,为之前的争执冒犯,也为他们曾经对桑家的私诋毁,对吗?” 对吗? 他们脸一僵,想到之前跟桑瑄青当着河沟村村民讲的那些话,此时他们却是肠子都悔青了。 但木已成舟,他们算是被这小黑子算计惨了。 五户大姓全低着头,尴尬接话:“对、对啊。” 青工向来温和的脸,此时却严肃起来:“咱们福县从不会排斥外乡人,既然入了此地户籍,以后便是同村乡胞,最好和睦友善。” 旁边有人小声:“那是夷上青工吧。” “对啊,是他。我前些时日听说里正为请他打一张七星桌,连着拜访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却想不到他会来给桑瘸子一家盖房子。” 这时五户大姓听见心惊不已,夷上青工的大名,他们当然也听说过。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青工可是四级工匠,在邺国评上级别的工匠一向受人尊敬,地位也不同于一般普通平民。 他们被训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能擦着头上冷汗,应声道是。 “我、我们道歉。”老吴家的媳妇也是个精明人,她赶紧领着几个闹事的妇人上前:“之前的事情,是我们没问清楚,我家臭小子说了,是他先欺负人家幺妹的,等下次见到幺妹,我让他们好好给幺妹赔礼道歉。” 她们现在的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好声好气,低眉顺眼。 她们的男人见势也出来,一起向桑大哥拱了拱手,面红脖子粗道:“桑家老大,之前的事是我们不对,不该乱说话,也不该喊你瘸子,请你原谅,以后你们桑家的事就是我们五姓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像昨天那样的事了。” 一口气将话说完,就臊着脸,想拉着自家媳妇匆匆离开。 桑大哥茫然看向郑曲尺:“青哥儿,这……” “哥,是他们道歉得不够诚恳,还是你还有话要说?”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就让走到一半的五户大姓僵直住了身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桑大哥见他们被青哥儿一句话吓成那样,有些好笑跟苦涩:“不是的。” 他们大松一口气,就跟有鬼追一样跑得飞快。 其它看热闹的村民也怕被殃及池鱼,也忙不迭地跟着跑了。 收拾完村里的地头蛇,还立了威的郑曲尺,一回头才发现桑大哥有些不对劲:“哥,你、你怎么了?” 桑大哥看着她,本来还想绷住,但红了一圈的眼睛,流露的情绪却暴露了他的感受。 有欣慰、感激,更有愧疚、自责。 “没什么,大哥只是觉得拖累了你……有我这么一个没用的大哥,凡事都要让你出面扛着、顶着,我实在是……” “哥。”郑曲尺一脸苦瓜脸道:“要不是为了给你们讨回个公道,我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请人盖房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前显贵,人后必受罪了。” 桑大哥本还满心震荡。 他觉得如今的桑瑄青是如此光耀优秀,如同太阳的光芒为其镶了一道金边,离他这种废人是如此遥远,可经她一搞怪卖惨,他心里刚砌起的隔阂疏远又什么都忘了。 “别胡说,这些人……可不是你那么点钱能够请得来的吧。” 郑曲尺心想。 怎么不是钱,人情这东西可比钱更值价,就为这么件小事用了……哎呦,她又要开始心疼了。 “你到底……在营寨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皱眉问她。 一切改变,好像就是去了一趟营寨后发生的。 郑曲尺认为这事可不能说,以他那操心的性子,说出来绝对会后怕自责到连觉都睡不着。 “这事以后再说吧。” 郑曲尺安抚好自家大哥,就得抓紧去办正事了。 “青工,还有李大叔,刚才多谢你们仗义执言了,要不然我这房子只怕还修不了了。” “小事小事,比起桑兄弟做的,我们这都不算什么。” “对啊,桑兄弟,你这新房子想怎么修,尽管告诉我们,只当纯帮忙,绝不收你的钱。” 刚才她跟她兄长哭穷的话,他们在旁边可全都听见了,只觉好笑。 郑曲尺虽然财迷,可不兴白白占别人便宜。 她神秘道:“可不能让你们白帮忙,等我设计的房屋修好了,你们绝对会觉得不虚此行。” 他们听这话,一脸不理解。 房子……他们在场的人,可没少盖,别说普通茅草房,就算是县里的套院土坯房都建过不少,她怎么会觉得修她一套房子,就会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呢。 这话是故弄玄虚,还是她又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工艺要展示? —— 漠河之畔,猩红的血水瑟瑟,染红了半边江水。 运河之上,一艘二层楼船停泊在港口,上面的人全被清洗完成,尸体被抛入河中,一支精锐队伍迅速潜入。 “报——在底仓找到了大批木箱封闭的货物。” 甲板上,宇文晟指尖轻敲护栏,蔚垚面上露出大大的兴奋笑容:“将军,咱们这一趟,收获丰盛啊。” “报——船仓发现一位受伤的白衣女子,她说她叫公输兰。” “哦~”宇文晟转过头,面上露出一抹深意的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第25章新房建成 昏暗潮湿的船舱内,一名白衣女子忍着疼痛,扶着一旁的梁柱站了起来。 “我是被人强行抓来的,我叫公输兰,你们的主事者是谁,我要见他。” 女子虽面色苍白,但神情却很镇定,一双幽水般潺潺的眸子凝人时,甚少有人舍得拒绝她的请求。 公输? 北渊国的贵族姓氏。 校尉手握刀柄,上下打量她一番,只觉其仪态尤佳,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叫人先去禀报。 没隔多久,禀报的人返回,说是将军召见。 校尉将人押到甲板,便退至一旁候命,只剩衣着单薄的公输兰站在风中。 她肩口处有箭伤,血沁湿后干涸成一团褐黑色,虽然经过一番处理,但由于船舱环境恶劣,伤口看起来有些溃烂。 夜色溟暗,船上燃起了火光,两道高挑的身影站在桅杆下,群山在夜间,静得可怕,狭长的月亮照耀其影影绰绰的轮廓,却看不仔细模样。 公输兰咽了咽口水,莫名有些紧张。 “我乃公输即若的表妹,公输兰,不知劫船者,是哪一国的人?” “公输即若的表妹?那你为何会在南陈国的货船上?” 宇文晟慵懒随意靠在船舷,夜风吹起他身后猩红披风扬起,一张凶神傩面具下,双瞳细尖如芒,如兽般摄住猎物。 公输兰只觉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种和煦的笑意,却与风吹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形成诡异的违和感。 少见有人能够在宇文晟的气势下,还能够保持冷静。 但公输兰却做到了,她反应很快:“你是邺国的宇文大将军?”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起伏。 其实不难猜,传闻宇文晟每次出战,都面戴一张恶神傩面具,他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就是这样一种恶劣残暴的形象,震摄了七国,保最弱的邺国至今留存。 宇文晟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尤其是沦为阶下囚还不知死活的。 “蔚垚,将人带回去,若她的嘴还不会答话,再多废话一句,都算是你无能之过。” 蔚垚面露无奈:“是。” 公输兰不曾想自己都直接亮出身份,七国还有人敢不卖她表哥的帐,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蔚垚挥挥手。 校尉立刻上前,捂住她的嘴,将人硬拖了下去。 “缴获了南陈的一艘楼船,还有一船他们花大价格从墨家定制的机械,他们这次肯定气得跳脚了。”蔚垚此时心情依旧汹涌澎湃。 可宇文晟却已经平静了,邺国工业、农业甚至军事全都是七国垫底的存在,即使是这一次幸运获得这一批器械,也只是杯水车薪。 “小黑鼠最近如何,她应该跟潜入福县的巨鹿国细作碰上面了吧。” “听监视的人说,桑家的房屋被人烧了,她现在正在重修新房,没跟任何可疑之人接触。” 房子烧了? “在我回福县前,继续观察,还有将巨鹿国盗取的图纸交给公输兰,她如果有她表兄一半的能力,就暂且留着,若没用……” 蔚垚明白将军的意思,只是……“据闻公输即若十分疼爱这个妹妹,也许我们抛砖引玉。” 蔚狐狸笑得狡猾。 “那这一趟,就又多了一个意外惊喜了。” —— 福县,榕溪洞 一个长得黢黑的矮个正蹑手蹑脚钻进一个洞里,当他爬出一条细长的隧道后,就看到了溶洞内等候多时的人。 “司马。”他惶恐地跪地上行礼。 男人拉下帽子,俊容阴翳。 “你没有混进营寨?” “有,我们这一批工匠都进了,可、可其它人都被宇文晟给杀了。” “宇文晟没有怀疑你?毕竟刺鲉族的特征如此明显,他若不杀你,就该重用你才是。” “我……营寨内突然冒出一个矮黑小子,他力气也大,还精通兵器组装,甚至还懂绘图设计,他一出场就抢走了所有的目光,是以我虽然也在营寨,却并没有引起宇文晟他们的注意。” 陌野眯了眯眼:“他叫什么?” “桑瑄青。” “又是她。”陌野眼底的危性神色加重。 桑瑄青四周现在布满暗哨,是宇文晟的人,他不能再随意接近,但他说过,他们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演戏啊,也是,墨家出来的人,怎么会不擅长木技呢。 “你这枚棋算废了,既然机关匣子拿不回来,那就干脆毁了它吧。”陌野摩挲着腰间的镶嵌玉珠。 噗嗤—— 一枚细针刺入跪地的刺鲉族眉心,下一秒就仰头倒地。 陌野召来随从,耳语几句,很快这些属下就分散开来,前去布置任务。 而陌野则扯了披风,取来一套平民的衣服套上,掏出一瓶药水,在脸上抹匀。 —— 郑曲尺并不知道所有的明潮暗涌都正朝着她为中心靠近,她正一心扑建在新房子上。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帮忙,她就不再缩手缩脚,而是大刀阔斧地安排起来。 她教了他们一种土砖交错叠砌法。 土砖的制作,是先用黄土混上稻草加水进行和泥,通过不断踩踏使其完全融合,发酵成为熟泥,再用她制作的模具进行脱胚。 “这么做,较夯实的土墙如何?”青工好奇。 “它在工艺上操作更简单,而且更经久耐用,不透风不沙化。” 人一多,这一项反复的劳作也相对轻松些,很快郑曲尺需要的数量就凑齐了。 只见她将一块接一块的湿土块放在木炭还没燃烬的废墟四周烘着,天气干燥,但温度不够只能靠外力,等一面干了又翻一个面,四面均匀受热速干。 她控制着炭灰,不熄灭,又燃不起来,直到她的土坯砖最终成形。 “这土坯砖稳固性不强,就这样砌上墙,不会倾倒吗?”有人疑惑。 “当然还得要粘合。” 瓦匠说:“最好是用沙石、石灰跟黄土的混合的三合土。” “嗯,不过还要多加一样,粘合性就更牢固了。” “是何物?”他们都睁大眼睛,求知若渴。 郑曲尺道:“糯米。” “糯米?” 当然水泥就更好了。 不过水泥在这个时代想要批量制作得费些功夫。 虽然它所需的材料很简单,只要石灰石、粘土、煤灰或铁粉等材料混合烧制。 第26章乔迁之喜 但它得要高温煅烧,需要一千多度以上,是现在窑炉的条件很难达到,她需要自己特地去定制一个。 就现在,她发的那点工资,买糯米都是颤颤巍巍地付了钱,哪敢搞别的试验。 至于房顶,她没钱买瓦片,她是个穷装的人,要钱的材料能不买就不买,但她也不想用茅草,思来想去后,她选择了竹制瓦。 这种竹制瓦在邺国算是创了先例。 将竹子切对半,模拟瓦片的形状,正反交替铺放,它重量轻不吸水,排水性还好,最主要施工也省事省力。 比起茅草屋顶,只要给它定期刷一层桐油,可以保持十年以上不漏水不腐坏。 不过他们家没桐油,市面更难找到,等以后她找到油桐青果再来炼制。 当她将一切所需材料准备妥当之后,就要开始盖房了。 郑曲尺拿出又重新规划了一遍的房屋搭建图纸时,青工一等施工人员简直跟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大开了眼界。 她削了根炭笔,买了市面上最粗糙的纸张,用的是现代手绘,建筑最终成型的模样,就这样以最直观又立体的形象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一间以原木为基础色调,连排独院的乡间住宅。 分为主宅两厅、三房、后院、前院、厨房、入厕洗浴区,布局倒是跟普通房舍差别不大。 问题是房子的样式跟搭建方法,院子跟房宅间有阶梯、石路、草地布置得错落有致,格局分明,这种设计方式前所未见。 它与其说是让人休憩的居所,更像一间精致又让人惊叹的艺术品。 甚至院中有园艺花坛,有景观石桌,围墙四周种有一排四季轮翻结果的果树。 “桑兄弟,你这房子……太不一般了。” “对啊,光看这图纸,我都开始期待它最后建起来的样子了。” 大伙此时兴致勃勃,之前他们都认为只是盖间房子,可现在他们却觉得这是在打造一件新奇又创新的建筑。 从用料、搭建方式、房屋设计,每一方面都打破了他们的认知,创造了一种新的体验。 由于盖房子的人够多,又不需要搭建钢架跟安置水电器等繁琐的工序,仅仅耗时半个月房屋的整体框架就完全弄好了。 这段时间,郑曲尺还抽空自制了一些装修涂料,她用毛刷将屎黄色的土墙刷成了白色,这种白色涂料主要原料有树脂跟石灰,可以很大程度防潮防虫防蚊。 工匠们听闻这涂料的用途后,都腆着脸纷纷要了一份原料清单,打算以后给自家也刷上。 郑曲尺自然没存私,大方给他们了。 房子主体是弄好了,但内饰跟外在装饰却还空着。 她跑到小树林里,把溪边的草皮都给挖秃完了来妆点自家院子。 又找到一些野玫瑰、野山菊还有菖蒲等可观赏、又能当药材的植物栽在花坛内,又让人帮忙买了些桃、梨等树苗载种在院子。 总之,她的房屋虽然不大,但却处处都是明媚风景,四季常青,样样都显别致。 看着由他们打造逐渐成形的屋舍,众人感叹。 “桑兄弟,我以前从不知道,不必花费大价格的房子,也能修建得如此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就是你家的院墙,修的着实够高,不知是何意图?” 还能有什么意图。 为了防盗、防贼、防监视。 她为什么舍得花大价钱去村里收购糯米,全是稳固、安全,她还在毛石院墙上布插了细尖的木头,她测试过,力气再大的人抡捶子,一时半会儿也别想轻易砸开她家院子。 虽然它防不了懂武功的人,但如果通过特殊渠道进来的人,她也早就安排了机关。 在桑家长院竣工当天,工匠们久久地注视着由他们修建的房舍,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倒不是说它有宏伟的宫殿一样叫人震撼,也不是说香谢楼宇那般灯红酒绿九天仙境,但它却是实实在在能够让他们感到温馨、舒适、如同梦想之中的漂亮家园。小说 搬迁那日,郑曲尺特意重资买了几只烧鸡、白面馒头、几锅炖菜,还蒸了一大锅米饭,来宴请答谢他们。 工匠们也给面子,不仅人来了,还纷纷送来了贺礼。 青工家里搬来的一套七星桌椅。 不愧是他的成名之作,七星桌可拆分为七个版块,卸下四角为四人的方桌,拼接上又可以是七人的大圆桌。 雷工在县里有差役,他虽这次没来帮忙,但却知道她今天乔迁,特意找人送来了三张架子床,这可是精贵又有价值的东西,看得那些围观的村民都羡慕不已。 其它工匠还有送箱、柜、架子的,以贺搬迁之喜。 郑曲尺欣喜地将这些家具全部迎进房子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这么会功夫就被装得满当当,她都快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桑大哥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十分不好意思,但见郑曲尺却一点不客气地笑纳,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郑曲尺内心自然也很感激他们的用心,这些人算是她在这个世界结交下的新朋友。 工钱她是付不起的了,这里一个个都是村县成名的老木匠,她那点钱给了反倒是贻笑大方了。 所以她记下了这份人情。 并将自己的一些建筑技术知识交给他们。 宅院里,修了一座平台,上面摆着景观石桌,样式跟大小是木匠按照她的想法规格凿的。 弦月挂在夜幕,一番畅饮饱餐之后,大老爷们的嘴就闲不起,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吹起牛来,听得人又好笑又热闹。 “我儿子,今年就能娶上媳妇了,明年指定能给我老吴家生一个大胖孙儿。” “说起来,一眨眼就到年尾十二月了,县里的送亲队伍又要开始了啊,嘿嘿,我弟娃儿盼了一年了,说什么今年也得给她抢个漂亮媳妇。” 郑曲尺听到这话题觉得挺熟悉。 忽然想起,他哥好像说过,要让她去参加送亲队伍嫁人。 她凑上去,问了一句:“哥、叔,这送亲队伍是怎么一回事?” “这你都不知道啊,对了,桑兄弟你应该也满十六了吧。” 第27章送亲队伍 “十六就非得成亲吗?”她小脸皱在了一起。 “在邺国女子十六不嫁,或男子不娶,就得给国家交重税,还一年比一年高,若是交不出来,就得被拉去坐牢。” “我们村就有一户人家的大女儿满脸都是黑斑,送亲几年都没人娶,他们家也是从村中大户,交税交到卖宅卖粮卖田,现在穷得只能吃糠了,你们家……交得起吗?” 郑曲尺:“……” 交不起。 连大户都交破产了,更何况他这小门小户的。 敢情在邺国当单身狗都犯法了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啊,桑兄弟,你还小,大一些你就会想婆娘了,哈哈哈哈……” 呵,她才不会想婆娘,就算岁数大了,她也只会馋男人。 不过,想不到邺国还有这种要命的规定啊,那她岂不是男是女,最后都逃脱不了被逼婚的命运? 严峻的事态,又多一条逼到眼前了。 做人……难啊。 做一个不男不女不成婚的人,更难啊。 —— 愁绪上头,一时喝大后,第二天宿醉头痛,但她万万没想到,让她更头痛的事情即将来临。 午时,一个青衣文士前来敲门,桑大哥在厨房做饭,桑幺妹在给花坛浇水,郑曲尺揉了揉太阳穴去开门。 “你找谁?” 青衣文士初一眼看到郑曲尺时,愣了一下。 还真没见过黑得这么出奇的人,尤其对方还出奇的矮,像个……煤球似的。 咳。 “哦,我是乡佐,这一次来是进行适龄女子户籍登记,郑曲尺,今年芳龄十六,是你们家的人吧。” 说着,他朝她身后寻人,却在看到桑宅后,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这房子……好生别致啊。 那顶上是什么绿瓦? 那墙为何能砌得如此平整,还刷得如此白净? 那架起的廊阶平台,那与主宅联排的房舍相连,结构错落、蜿蜒曲折,简与复的结合,金色的余晖照耀其上,宁静幽远的感受,让他仿佛来到另一个国度。 而郑曲尺听了他的话后,人一下就呆住了,她猛地回头看向正走来的桑大哥。 他倒是不见意外。 “是我们家,登记吧,她外出探亲,过两日就会回来。” 谁? 谁去探亲了? “哥!” “这样啊。”乡佐一面心不在焉地答着,一面眼睛像粘在桑宅上面拔不出一样:“三日后,送亲队伍会来接人,如果缺席或病推错过,就自行到县衙交足未婚的税钱。” 桑大哥点头:“我们知道了。” 该登记的登记完了,该交待的也交待完,可乡佐却好像还有些不愿意走,最后还是被没了耐性的郑曲尺,面上客套手上强硬地推出了门,再“啪”地一下闭院。 她转过头,怒目圆瞪质问桑大哥:“为什么我们家会有郑曲尺的户籍?” 桑大哥一脸平静地告诉她。 早些年,爹娘斥巨资,将她男女身份一并在福县入了户籍,男为桑瑄青,工匠户籍,女为郑曲尺,是桑家养女,常年在外探亲。 郑曲尺:“?!” 还能这样操作? 还有那个常年在外探亲是个什么鬼? 桑大哥表示,只是对外的说辞,他们家又不是皇亲国戚,谁会在意挑刺些无关紧要的事。 “当初让你女扮男装只是无奈之举,你始终是女子,要恢复女儿身,你难不成当真要当一辈子男人,过着那种提心吊胆,随时会被抓去劳役的日子?” 问题不在这啊。 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问:“哥,如果我嫁人,桑瑄青怎么办?” “自然是让这个身份消失。” 消失? 她垂下眼。 她敢打包票,如果桑瑄青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只怕事情就大条了,轻则桑家的人被抓去严刑拷问,逼问桑瑄青的下落,重轻被人秘密地清理干净,不留任何后患。 尤其墨家那边,郑曲尺这个身份早就暴露了,但她猜测,对方应该并不清楚“郑曲尺”是女人的秘密。 但这些复杂麻烦的事,她跟桑大哥也说不上,他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只能用别的话术来打消他逼婚的念头:“可是没有一个男人在外赚钱,咱们这个家怎么办?” 桑大哥寸步不让:“我自会想办法。” 看他坚决的神色,郑曲尺也沉下声:“哥,我不能嫁。” 桑大哥好像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他也不跟她口舌争辩,只问她:“好,你不嫁,那你交得起两个人的税吗?” 一个桑瑄青不娶的税,一个郑曲尺不嫁的税。 早就看透她是一副财迷的性子,桑大哥一言就直击要害,打得她溃不成军。 好家伙! 郑曲尺表情一下就裂了。 她交得起吗? 她好不容易攒的点工资钱,为了修新房也挥霍得差不多了,她拿什么去交,命吗? “你若执意不愿恢复女儿身嫁人,可以,哥不逼你,税钱交不出,大不了咱们全家就去县大牢吃牢饭。” 他看着她,等待她最后的决定。 无论她选择什么,桑大哥都依她,只是他的确不懂她如此抗拒成家的念头是为何。 郑曲尺烦躁地挠了挠头发,长吐一口气:“好,我恢复女、儿、身参加送亲队伍!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桑瑄青不能消失。”她正色道。 桑大哥讶然:“你难道,既当郑曲尺,还要继续当桑瑄青?” “对。” —— 继那天跟桑大哥的谈话,已过去了三天,送亲队伍如期而来,四个乡兵护送,领队的还是之前来登记适婚嫁女的乡佐,他叫柳文青。 “都准备好了?”他斯文地询问。 “官爷稍等,马上就好了。” 内宅的门打开,只见一个黑皮的少女走了出来,她一头羊毛卷左右分成两条麻花辫,穿了一件素色布裙,娇小的身材,因为皮肤太黑,五官不显,但抬起看来的那一双浅褐色的狗狗眼,倒是又大又圆,有点……可爱? 柳文青确认:“郑曲尺?” “嗯。”不情不愿的声音。 这倒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一脉的又矮又黑,倒是这桑老大高俊黄肤,不像一家人了。 “那走吧。” 河沟村这一批送亲队伍一共有十几名适婚少女。 有长得好看的,也模样普通的,还有一些谈不上好看又比普通样子耐看一些的。 但这都算正常,要说队伍中比较特别显眼的,就是一个矮黑皮,加上一个满脸黑斑的大龄。 她们可以算得上是此次婚介的一对卧龙凤雏。 第28章女多男少 前头十来个花俏少女,无论穿衣、打扮都藏有自己的小心机,力求能够一次送亲就将自己嫁出去。 嫁不出去的女儿留在家中就是负担,甚至无论在家中还是村里,都会受尽歧视,所以每一次送亲队伍都是百花争艳,力争上游。 而队伍后头懒蛇一样挪动的两人,一个满脸黑斑的正一脸同情地瞅着黑皮。 “唉,咱俩今年估计又嫁不出去了。” 郑曲尺一听,神经跳动。 跟你很熟吗?就咱俩了? 况且她才第一次参加这种阶级社会性质的相亲好吗?她凭什么就笃定她嫁不掉了? 黑皮郑曲尺暗暗腹诽,嘴上却问:“为什么?” 这个微胖的少……应该不少了,瞧着应该有二十来岁了吧,她一脸的黑斑麻子的确不太好嫁,但这关她什么事? 黑斑女子眼神在她身上挑剔一番,叹声:“这一批竟有这么多好看的新人,竞争大啊,就你黑得跟个煤炭似的,哪个男的会希望自己孩子生出来是一个黑种啊。” 郑曲尺眼一瞪。 喂,你礼貌吗? 她又不是天生黑皮,只是“青哥儿”以前脸上炭粉涂久了,用水一时半会儿根本就洗不掉色,只要时间长了,她自然就能恢复白皮……吧? 吧? 噗通噗通—— 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郑曲尺开始心慌,有些自我怀疑。 ……这万一都腌入色了,以后她会不会就真跟个煤炭似的黑一辈子了? “你在想什么,脸色好像更黑了?” 郑曲尺眼一斜,嘴上也不客气:“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嫁了几年都嫁不出去,最后家里变卖了全部家产才没被抓去坐牢的那个……黑斑女。” 来啊,互相伤害吧,谁怕谁。 黑斑女咬牙:“……谁叫黑斑女,我叫金多宝。” “听说连隔壁村的傻妞都有人要,为何你一直都嫁不出去?”她继续戳她肺管子。 不过郑曲尺也是真好奇。 金多宝这张脸虽然黑斑多些,但都是采桑下田的劳功人民,除了美丑外表之外,说实话更注重实用性。 村里像那种病弱残疾这类,才是送亲队伍中的长滞嘉宾。 这类难娶难嫁的人家,属于非主动性未婚,因此县里根据实际情况给予减半或减免未婚税。 金多宝双层下巴傲然抬起:“我金多宝要嫁识字的、容貌上佳,你以为随便什么泥腿子都能够娶得到我?只希望今年能遇到有慧眼识内在的男人了。” 郑曲尺闻言,神色佩服。 别的不说——“你的家人……脾气应该都很好吧。” 要知道乡村内识字的人,细数一下五根手指都占不完,她这要求跟现代才貌全无非得相985帅哥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金多宝能造作这么多年,还没有妥协择偶条件,除了家里原先有钱之外,还不是平日被宠坏了呗。 “随便猜的。” “哦,那你呢?” 郑曲尺拉了拉裙摆弧度,穿惯了裤子,总觉得窄摆裙子迈不开腿。 “随缘。” 她谁都不想嫁。 但为了不交未婚税,她打算去瞧一瞧这次相亲的男人里面,有没有那种无亲、无房又税重的穷男人。 一般来说,未婚税越交越高的,肯定是内心抗拒成婚,或者因为某种隐疾在身而不愿意娶妻。 这类人,不正好跟她志同道合。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也被拖得很穷了,要不是被逼得无可奈何,肯定还是不愿来的。 让她嫁进男主家是不可能的了,对方如果无亲无房,她就可以趁机招个上门女婿,然后跟对方来一场互不干扰的契约结婚。 总之就是,既跟桑家长交待了婚事,又能够自由做她想做的事。 她相信,这种男人应该不难找……才怪! 当三轮送亲队伍都齐聚到指定的位置——福县的姻缘坪,只见夯平的宽敞场地上,隔挡的栏杆外早早来了许多村县看热闹的人,尤其是孩子跟妇人众多。 而这一次登记的适龄男来了三十几个,女子竟多达五十以上数量。 这完全不对等的数量,令女方求偶的竞争力一下就飙升到了紧张的地步。 不会吧。 郑曲尺站在众美中,毫不起眼,她抓紧时间问金多宝:“这是男子挑女子,还是女子挑男人?” 金多宝一听,一脸无语:“要是女子挑男子,我还能这么几年都嫁不出去?” 说得很有道理。 郑曲尺两眼放空。 她刚掐指一算,他们桑家或许、可能、大概……今年会有牢狱之灾。 —— 送亲队伍开始的前一天,王泽邦早早守在城墙上,只见前方黄沙土地传来越来越大的震动,践踏的烟尘成雾,一支骑兵踏破劲风,在秋溟暮色中平安归营。 “放门,迎接将军!” 王泽邦面露欣喜。 “将军,一切安然?” 宇文晟与身后一众骑兵利落翻身下马,取下灰尘仆仆的头盔,还面还有一个戴着头套的女子被人推着,跌跌撞撞前行。 “贺喜将军,这一次可谓是满载而归,我军得此器械将如虎添翼,战力自当更胜一筹。” 蔚垚也取下头盔抱在腰间,他奇怪地看了王泽邦一眼。 笑道:“你吃错药了?还会说这种奉承溜须拍马的话?” 王泽邦耳根子一红,怒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横了他一眼,王泽邦立刻甩下他,去追已经先一步入营寨的宇文晟。 宇文晟解下猩红的披风,立即有人上前接过,又替他卸甲。 他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王泽邦:“你有话要讲?” 王泽邦赶紧道:“将军,明天就是全县送亲的日子了,县太爷那边正在逐户登记未婚男子的信息,你这边……” 由于处于长年战争不休的国情,邺国十分注重增加人口数量,人口就是国力,所以才会有强制早婚,奖励多生的政策。 而整个邺国,上到王孙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每一个人都必须遵循此律法。 宇文晟无谓一笑:“登便是了。” 王泽邦一看就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将军啊,你的未婚税已积累到不可估计的地步了,就算咱们将军府付得起,可又何必呢。” 第29章最佳人选 平民的未婚税每年的递增或许是+1,+2,+4…… 可邺国国主认为上行下效,就要求当官的必须都当起表率,若到了适婚年龄还不娶妻嫁人,那就通通重罚。 其未婚税根据官职高低增减,像他们将军这种朝中肱骨之臣,那未婚税的递增倍数就是+1,+10,+100…… 宇文晟无动于衷,垂眸脱了染血的脏手套。 王泽邦眼见劝不动自家主子,只能拼着忠臣的全部血性,闭眼一口气说完。 “国主下了令,让将军今年必须成婚,他说你连自己推行的律法都不遵守,以后全国人民岂不全都要效仿?他还说如果整个邺国都没有令你满意的女子,那他就将盛安公主赐给你。” 后面那句实足的威胁了。 宇文晟自然不会娶那个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的盛安公主,而国主也知道宇文晟不愿意,可他偏偏就乐衷于拿这件事情来膈应宇文晟。 果然,宇文晟本来漠然的表情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泛起了涟漪,深幽水面之下,疑似有什么泅禁凶兽在蠢蠢欲动。 一声轻笑打破了凝固的氛围。 “他这是将主意打到我卧榻之侧上了?” 王泽邦知道借国主之话逼将军相亲,必定会惹恼他,他此时手心早湿出了黏腻的汗渍。 “这一次送亲队伍中有不少贤淑女子,她们虽家门家户低了些,配不上将军,但好在性情与外貌勉强能看,将军若实在没看上一个,可先纳一妾侍在身侧,堵了陛下与朝中悠悠众口。” 朝中权势谁又会只娶一房,若暂时没觅得满意的正妻,家中就会给他纳一房妾室来应付朝廷的逼婚政策。 他拿出这些日子收集出来的送亲女子资料,供将军翻阅参考。 “纳妾?” 宇文晟眼尾带笑,如一尾墨鱼曳出深黯的色调:“可宇文家男人一生只娶发妻啊。” 无旁人,无和离,无休妻,唯一能分够开他们的,只有丧偶。 当然,这是宇文晟父母那一辈的事了。 至于成不成亲对于宇文晟而言无所谓,反正他就算娶个女子回府,也只不过一件摆设罢了。 王泽邦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闻言也是一怔。 可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能帮助将军脱单的机会了。 他知道将军心冷情绝,他不想将军一辈子都是一个人,至少有那么一个女人可以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照顾将军饮食起居,替他生儿育女,这样他们这群忠心耿耿守着将军的人,才能够放心。 “将军,送亲队伍人多杂乱,不便以真实身份入内,属下已经替你伪造了一部分身份信息,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不受打扰地加入其中,挑选自己中意的女子。” “泽邦,你倒是将一切都准备得充足啊。”宇文晟唇畔含笑。 又是资料画册,又是身份伪装信息,这份用心可着实令人“感动”啊。 王泽邦一听,立即惶恐地跪下。 “请将军责罚。” “正巧我却有要事,要借这趟送亲队伍的便,你也算误打误撞,若有下一次再这般自作主张……”宇文晟语气愈发轻柔,但王泽邦却全身发冷,脑袋低低地伏在地上。 “便自行去血鱼池泡上一天吧。” 等宇文晟领军走远许久,王泽邦依旧保持着跪地伏首的姿势。 蔚垚蹲下来,拍了拍王泽邦的肩膀:“勇士啊,竟能劝得咱们将军娶妻,不过那些乡下女子哪配得上咱们将军啊。” 王泽邦挺起僵硬的背脊,拍了他的手:“将军说是来驻军操训,修砌边疆,实则根本是被国主忌惮流放,谁都不知道我们何时能够返回太原,难不成让将军一直单着?更重要的是……将军一直不成亲,咱们每年成倍增叠的未婚税,到今年为止你知道是多大一笔数字了吗?” “好吧好吧,你也别暴躁了,也不知道将军最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当夫人。” 王泽邦被他这么一说,也臆想了一下未来夫人的模样。 首先肯定得肤白貌美,身材高挑。 这样生出来的小主子,才会白白胖胖。 然后必须温柔贤淑,小意可人,顾家宜室。 这样才能照顾好将军,替将军打理好后宅琐碎。 他给将军费了牛鼻子功夫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基本上都是这一类型,他相信将军绝对不会挑错的。 —— 送亲当日,王泽邦替宇文晟挑了一件细软棉绸的襕衫,眼睛蒙了一层眼纱,拄着一根杖慢慢行走于乡间路上。 如今的宇文晟全然不复大将军的杀伐铁血,反倒是一介斯文读书人的形象。 王泽邦替他伪装了一个读书人的身份,让他毫无违和感地出现这一批户籍名单上。 而在无人察知的偏僻角落,有着不少躲藏隐匿的军士正密切关注着街道的一切,若有异样,随时行动。 福县的姻缘坪上,男方早早前来等候,他们不少人难以克制兴奋的心情,也有人脸色平静,但无一都内心期待着送亲的女子。 稍晚时,送亲队伍终于到达,只见几十个高、矮、胖、瘦的女子并列在一起,一眼望去,每一个都洋溢着不同少女的风采。 她们眼神扑朔羞怯,带着好奇、担忧跟期盼,一一落在对面三十几名未婚男子身上。 只见,这里面年龄最大的应该有三十来岁。 是一个断臂的退役士兵,因为落下终身残疾,便有国家补贴,他可以不必交未婚税,他虽年年来参加送亲队伍,但年年都没有找到愿意跟他成婚的对象。 小的自然就是些青葱嫩生的十六岁少年。 郑曲尺不会选择那么小年龄的对象,就算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这种年龄成亲十分正常。 但对她而言,二十来岁的人比较合适。 其实那个断臂的退役兵也合适,年龄过得去,长相过得去,但她打听到他家人口不少,村里常常传他们家事一团糟,她就歇了这条心了。 乡佐等男女双方都到齐后,就先进行男方情况介绍。 对于姓名、年龄、家庭背景,甚至是否缴纳过未婚税的情况都要报备一下。 虽说是男方先挑女方,但女方却可以决定是不是嫁这人。 嫁,好,择日定亲成婚。 不嫁,行,可若接下来没有别的男人挑上,那么事后就只能乖乖去交未婚税吧。 第30章天价婚税 至于为什么流程会连未婚税要交多少也得提,其主要目的就是提醒抗婚的男女,如果不按照律法政策办事,将要背负多么沉重的税务在身。 乡佐站在最显眼的空阔位置,正将今年全县召集的送亲男子的个人资料一一宣读。 女方可以趁着这个空档,自个判断男方的情况,若有看得上眼的,恰好对方也有这眼缘,双方就可以皆大欢喜订婚成亲。 若这里面没眼缘瞧不上哪个的,就择条件。 倘若是各方面都不如意,或者看中的那个最终瞧不上自己,女方就只能再退而求其次。 只要有挑中自己的,都闭眼嫁了。 而有一部分像金多宝这种,非不肯委屈自己,那就只能靠家里的财力来支撑了。小说 郑曲尺现在衰就衰在太穷,跟县里交完“桑瑄青”的未婚税之后,就再也交不起郑曲尺的了。 她考虑过,在一年之内搞定“桑瑄青”遗留下的各种麻烦事之后,就想办法给“桑瑄青”弄个伤残证明,在邺国像桑大哥这种永久伤残人士,是可以减免未婚税的。 不过朝中无人,假证不好弄,还得见机行事。 “上夷村,史山,年十六,家中有父母、大哥、三弟、幺妹,共六口人,民户籍,初次参加送亲队伍,应交未婚税铜钱五百文,若今年娶妻则免。” 家庭人多口杂,不合条件,淘汰。 “河沟村,黄南,年十七,家中……二次参加送亲队伍,应交未婚税铜钱一贯千文,若今年娶妻则免。” 这个家里是在县里做小本买卖的,稍有薄底,且家中独子,肯定是不会愿意入赘,淘汰。 郑曲尺一直留心乡佐对男方的介绍,进行挑选。 可要么年龄不合适,要么家中人员复杂,还有一个别处来的倒是年龄合适,且居无定所,身无旁物……可旁边姐妹嘀咕,这个人是个偷鸡摸狗的惯犯,在他们村人人都喊打喊骂,她们是宁愿交钱都不肯嫁的。 郑曲尺想,别人不要的,我也不能要。 淘汰。 当念到人数过半,乡佐继续读下一位时,一个“柳”字刚念出口,忽地声音就卡在喉间。 他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手中名册。 这种异样的表现惹来众人不解。 但很快乡佐就回过神来,只是神色依旧带着几分古怪:“柳风眠,年二十一,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外乡人,无房无业……”他咽了下口水,继续:“至今四年缺席送亲队伍,应交未婚税……” 他深吸一口大气,然后稳住咋舌,报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耳鸣目眩的天文数字。 众人震惊,齐刷刷地看向角落处那个叫柳风眠的男子。 只见他的眼睛用纱布蒙着,露出尖细的下巴,与一双润泽偏红的唇瓣。 身材高挑挺拔,气质出众。 之前被众男在前遮挡没注意,这下他们好奇偏回头看时,倒是将他整个显露出来了。 仅凭他的身材与出众相貌,就能够如日月星辉明灭一众渺小荧荧之光。 在场的人一时之间眼珠子都有些挪不开了。 但他眼睛上蒙着纱布,难道是个瞎子吗? 众人禁不住猜测。 而在场还有一位的反应更大。 那就是郑曲尺。 一开始听到“柳风眠”这个名字时,只觉得莫名耳熟,并没有多想,继续听乡佐讲个人介绍时,咦了一声,越听越激动。 想不到真会有人这么契合她心目中的全部条件,她觉得她梦寐以求的契约结婚对象终于如期而至了。 她一时之间的好奇心被吊到了最高,她迫不及待想见见对方长什么样子,她人矮,一番垫脚探头,终于从夹缝中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时—— 卧槽! 她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柳风眠”这个名字她的确听过,差不多就在一个月之前吧。 这个“柳风眠”竟然真是那个柳风眠?! 他不是宇文晟的军师吗?虽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推测。 他怎么会跑到这乡下的相亲队伍里来了? 正当她千头万绪时,就听到了乡佐报出他要交的天价未婚税—— 顿时,双眼瞪大,人都麻了。 她好像知道……他来相亲的原因了。 正所谓三文钱难倒一个英雄汉,压在他身上的可不止三文钱。 别说只是一个军师了,就算是宇文晟这种大将军级别,也轻易交不起这笔钱吧。 瞧瞧他之前还一身锦衣华服,可现在都落魄成啥样了。 所以他这是,被逼无奈才来找老婆的吗? 郑曲尺想到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一个按照她要求打造的男人出现,可她却要眼睁睁地放弃他,心就在滴血。 可不放弃能怎么办,她是“桑瑄青”,如果以郑曲尺的身份嫁给他,万一身份暴露,他向宇文晟告密怎么办? 乡佐见大家都好像被刚才的数字惊到了,就赶忙安抚一句:“这、这也许是县太爷那边统计错了,我稍后会回去跟他确认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啊。 其它人盲目信任乡佐的话,这才接受。 可郑曲尺却不信,古代的计算又不是用阿拉伯数字,手抖就少标点,头晕就多在数字后面画几个卷卷,那是实打实地写字。 写错的几率太低,尤其这么庞大的数额,几乎不可能。 在场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柳风眠。 这个男人仅凭他露出的下半张脸就太诱惑了,看得她们嘶嘶流口水。 但一想到他是个无业游民,还是个外乡人,房子跟田都没有,如果真嫁给他岂不是以后要露宿街头?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瞎子,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吧。 一些瑟瑟之心的女子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就慢慢歇了想嫁的心。 这个自我介绍其实是王泽邦动用的一点小心机,他多少有些直男的通病,认为他们将军绝对不能找一个贪图他钱的女人。 她必须善良,有爱心,还能跟一无所有的将军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否则就是败金、势利、不具备慧眼识珠的眼力。 其实宇文晟若不拄根杖,没有“瞎”,说不准还真有为帅哥一时昏头的。 第31章两个问题 但他的自身条件确实太差了,端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对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而言,吃饱穿暖绝对优于视觉上的享受。 一时之间,投落在宇文晟身上的视线门可罗雀。 郑曲尺也不确定柳曲眠是不是个瞎子。 但好像她每一次见他,他眼睛上都蒙了层眼纱,只是他动作灵敏,不受环境影响,她才忽略了这一点。 她现在想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老蒙着眼睛,他很有可能患有眼疾。 乡佐这边将适婚男子的基本情况介绍完毕,就轮到女方这边。 女方这边的介绍情况,除了名字、年龄还要加上健康程度,如体弱、痴傻一类,会特别标注。 女子每念到一位,就出列,受众男注目打量。 而这一项,外貌出众的女子就吃香了。 介绍完男女双方的基本情况,乡佐就要开始拉郎配了,若看中女方那边的哪一位,则可以提问题了解,如果男方最后相中,只要女方也答应,就能凑成一对。 很快,年轻火热的少男少女已经开始跟感兴趣的人聊起来了。 郑曲尺正愁着她的市场好像挺偏门的,就听到金多宝说:“喂,小尺子,你不准跟我抢。” “你看中谁了?” 她觉得这姐妹还挺挑的,不知道哪位中了她的眼缘。 “喏,那个人。” 郑曲尺顺势看过去,却呆了呆:“!” 柳眠风? “你看中他哪一点?”她讶道。 “长得好却瞎了,他瞧不见我脸上的黑斑,自然就可以慢慢了解真正的我。”金多宝说到。 “可是……你不是要找识字的吗?” “你这就不懂了,看见他穿的那一身衣服了吗?文人青衿,一看就知道读过书。” “……” 就你眼尖。 “最主要的是,就他这破落户的条件,别人肯定都瞧不上,我只要愿嫁,他就绝对不会拒绝,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你别因为嫁不出去,就给我横插一脚进来啊。” “……随你。” “咦,你怎么又黑脸了?” “因为你脸上麻子太多,丑到我了。” 嘶!这小黑子牙真毒。 果然,如金多宝所说,在场的送亲女子,没有一个青睐柳风眠,但时不时有人的视线会偏到他身上,主要是忍不住啊。 奇怪的是,柳风眠也没主动向谁提问,而是凝声静气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琢出遗憾美的玉像。 郑曲尺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尤其是当她看到金多宝主动向他发起攻势。 “柳风眠,我叫金多宝,我不嫌弃你是个瞎子,也不嫌弃你人穷无志,家徒四壁,你选我,我嫁给你。” 郑曲尺嘴角一抽。 听听你这一口一个“瞎子”“人穷无志”的,你这是求婚还是在结仇啊? 宇文晟闻言,侧过脸,似轻笑了一声。 那一刻,微风过巷,梨花枝头颤,雪作肌肤玉作容,所有人都被这不经意的一笑惹得心花盛放。 他们不知何时停下交谈,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那柳某,可以问姑娘两个问题吗?” “你问?” “福县连年干旱,除抱瓮而灌(抱陶瓷盛水浇灌)外,可还有它法解决?” 啥? 金多宝错愕。 这是个什么人畜灭绝的问题啊? 其实什么问题不重要,他就只是单纯、无聊、乃至刻薄地想要为难这只恶臭难闻的虫子罢了。 没有人察觉得到宇文晟内心阴暗的真实想法,只当他这是忧国忧民,关注民生罢了。 金多宝根本答不出,她有些烦躁地反问:“这、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宇文晟面露遗憾道:“你若答不出,则表示你非柳某知音,无法思我所思,想我所想。” 金多宝却气得脸色涨红:“我就是不知道,我一个小女子,只关心嫁人生子,服侍夫家,你这种只有朝廷读书人才会考虑的问题,试问在场有哪个人能够答得出来?” 此话一出,立即得到其它人在认知水平上的共鸣。 就是! 可郑曲尺却在认真想这个问题。 福县的确近来好像一直没下过雨,河沟村村头的那条溪流也早就干涸了,附近唯一见过的泄洪水利就是长驯坡营寨附近的河溪,但距离福县也有十几公里远。 对于看天气吃饭的农民来说,干旱天没有水浇灌农作物,将来收成不好,就会演变成灾。 她看了他两眼,暗道。 这人……难怪是当官的,思想觉悟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 金多宝盯着他那张脸久了,脾气好像又自动消了大半,她挤出一抹笑:“好,就算第一个问题我答不出来,那第二个问题呢?” 宇文晟缓缓抬眼,拄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其光滑表面,字句却叫人打心底里发毛:“假如发生战乱,你被敌军的人抓走,他们对你肆意欺凌折磨,你是会忍辱偷生,还是自行了断?” “……哈?” 金多宝简直不敢相信他这都天马行空问的些什么鬼问题啊。 他神色平和,款盈笑意,但话却锋利:“答不出吗?” 反正只有两个答案,随便选一个拼了。 郑金宝怕死,所以她说:“忍辱偷生?” 他但笑不语。 不对? 那就——“自行了断?” 可他依旧没有出声。 显然,这两个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或者说他根本打一开始就在拒绝金多宝,任何答案从她嘴里吐出来,都是错选。 这时其它男子忍不住说话:“你这人好生奇怪,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谁娶妻子还要求这些?” “瞎子配丑女,倒也合适啊。” “就是,如果你拒绝了她,到最后没人肯嫁你,就你那吓死人的未婚税钱,只怕后半辈子就得在牢里过了。” 金多宝怒瞪:“谁丑了?我只是比别人的脸上多长了点东西。” “哈哈哈……现在看来,连瞎子都瞧不上你了啊,金多宝。” 一个秀丽女子捂嘴嘲笑着金多宝。 金多宝一直恼羞成怒,直接掉转头,对着宇文晟怒吼:“你个臭瞎子,不仅眼瞎还心瞎,你以为我金多宝稀罕你啊,呸,我——” 可不等她骂完,一道清亮的声音果断切入进来,打断了她的怒不择言。 “你们问完了吗?请让一让,我还有问题要问呢。” 只见一个皮肤匀黑,身材娇小的少女从后面挤出来。 她一出场,其它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跟瞎眼书生不同,这几眼不是惊艳,纯粹是一群黄白肤中,她黑得跟颗煤炭似的十分显眼。 第32章同病相怜 金多宝看到郑曲尺,想到之前自己跟她吹嘘过的话,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红。 “你想问谁?也是柳风眠吗?” 郑曲尺哪敢问他,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哥们儿人穷志不穷,非一般凡妞俗女能够攀扯得上的。 她目标很明确,对准了人群后那个脸色黯沉的刀疤男人。 “我想问问大牛……大哥?” 应该是这名字吧。 资料介绍,他年龄二十一,孑然一身,职业石工,因前几年被落石砸伤了肩胛骨位置,这几年一直在家修养,负收入。 很好,又穷又伤,虽有小破房一间,但家中无人,是一个可以当赘婿的合适人选。 刀疤男人抬眼,眼神在郑曲尺身上转了一圈,不太满意,但也能勉强接受。 毕竟就他这条件。 “可以。” 无论她问什么,大牛都决定顺着她,寡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渴望拥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郑曲尺见他热切,一下也有了信心:“你能接受入赘吗?” “哈?” 此时大牛的表情,跟之前金多宝被柳风眠问住时的一模一样。 荒谬、错愕、你没病吧。 估计他还不懂吃男人吃软饭的快乐,郑曲尺打算跟他细致掰扯一下:“你手臂现在不能干重活,以后家里的劳力就由我来承担,我力气大,可以干活养你,只要你接受入赘。” 大牛脸色涨红,当发现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跟捂嘴偷笑,他忽然觉得再寡上十年也能扛得住! “不可能!再说你一女子能做什么?” 郑曲尺稍一斟酌,就一口气都不带喘的说完:“我上可挖矿、砍树、修房、挖渠,下可捕鱼、修坝、修桥、造船,如果还不够,其它技能我也能去学。” 空气有一瞬好像被人抽空,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盯着她。 宇文晟原本正意兴阑珊这场送亲会,但听到最后也不免被旁边铿锵用力的言辞吸引,瞥向了这边。 他挑了下眉,眼纱下的眸子定注着她身上。 呵,这小东西倒是黑的挺别致的。 还有这模样细瞧……宇文晟脑子里出现了一张糊成一团的黑脸。 哦~他好像根本不记得桑瑄青的五官长什么样了,只是记得他好像也跟这女子一般黑得那么惹眼。 是不是长得黑的人,都可以这么有趣? 大牛虽穷,但也受不了这侮辱,他气极一指:“你这么厉害,不如跟那个瞎子凑一堆算了,都是些打脑壳的憨包。” 一对奇葩。 郑曲尺一噎。 她的问题,应该没有柳风眠那么一剑封喉吧。 她明明在路上打听过,福县人对于入赘这个事情接受良好,乡下不知道成就了多少典型案例,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憨包? 握着木枪的乡兵上前,冷脸喝叱:“好了,都退回去,马上开始选人了。” 看热闹跟笑话的人不敢忤逆乡兵,立刻返回原处。 这一次来挑老婆的,基本上现在都明确了目标。 乡佐分发给男子一张囍字条,看中了谁,就将囍字条交给对方,只要对方接下,就算订亲成功。 一时之间,有人选择按兵不动,有人则迫不及待。 眼看着条件优质的女子一个接一个被选走,留下的某些有缺憾的就越来越着急了。 想着这一趟无功而返会遭到家中如何苛刻的责难,想着交不起的未婚税……一个脸上有块胎记的女子“噗通”一下跪地。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甚至当妾,谁愿意娶我,我就跟他回去。” 这么拼? 郑曲尺转过头看去。 这时,被郑曲尺“看中”的大牛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递上“囍”字:“如果你不嫌弃,就嫁我吧。” 女子顿时惊喜,双手赶忙接过,点头:“谢谢,我愿意。” 郑曲尺看着新成的一对,脸都绿了。 金多宝用手肘顶了一下郑曲尺,幸灾乐祸道:“小黑子,你看中的对象,成别人的了呦。” 想不到一场相亲,她们能内卷成这样,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三十几个单身男基本都挑选完了,就还剩下两三歪瓜劣枣,身残却志坚的留挺着。 女方这边,情况也基本相同。 而处于被剩下的那一部分,郑曲尺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到最后的自我怀疑,过程也就经历一场相亲会。 她觉得自己除了黑点,也不丑啊,她连眉毛都拔了,脸也洗干净了,可为什么没人挑中她? 她是全然没察觉自己那一套入赘论,将男人都吓跑了。 早成了嫁人困难户的金多宝,则恨恨地看着始终没挑人的柳风眠:“一个臭瞎子,傲什么傲啊,不娶我,他就等着交不出未婚税,被抓去坐大牢吧。” 郑曲尺看向对面,跟那几个黑丑残的男人相比,柳风眠一个人就成就了另一番画风。 以前她觉得一个男人的皮相不重要,帅又不能当饭吃,更重要的是他个人的赚钱能力。 可现在她要为自己当初的武断道歉。 当一个人好看到某种地步,其实也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让人心甘情愿来为他那张脸付出。 明明如此优秀的一个人,却因为眼瞎、贫穷而受人白眼,遭人嫌弃,看他安静拄杖地站在那里,看似毫不在意,只怕内心正大受煎熬吧。 不是因为没有一个优秀的女子透过他又瞎又穷的表面,看中他脆弱欲碎的内心,而是他这一次娶不上老婆,就得要交上那么庞大的一笔税银。 太惨了。 因为她也正面临着同样的煎熬。 她最后想争取一下的希望,就在刚才的内卷中已经粉碎,她家也交不出税钱啊……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态,也或许是走投无路了,郑曲尺之前的各种顾虑跟纠结这一刻都薄弱了。 她想,他只跟桑瑄青私底下见过一面而已,反正他也看不见……只要他认不出桑瑄青跟郑曲尺其实是一个人,那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更重要的是,他的条件简直太诱人了,她就没见过比他更适合当赘婿的了,他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她跟他成亲完全不必担心他对自己有想法。小说 正当她权衡利弊时,余光却扫到他动了,他拄着杖正踱步朝一名正在涰泣的女子走去。 郑曲尺一看,瞳孔一紧,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 第33章栽她手里 宇文晟眼角被一道折射而过的闪光掠过,他微微侧偏过脸,凝神,有情况了? 听到对面以哭声为暗号,他不再静谧等于梨树荫下,抬步走向送亲队伍。 当他正打算与女暗探靠近时,从旁横伸出一只手紧紧攥拉住了他。 那温软的一截隔着一层薄布料烫在手腕处,让他嘴角的笑骤然僵住。 “我嫁你,什么都不要你出,我还陪嫁一套新房。”因跑得太急,郑曲尺喘着气。 而对面的暗探猛地瞠大眼睛,屏息惊慌地看着这一幕。 宇文晟侧过眼,猩红的唇畔勾起一丝辨别不清情绪的笑容:“你说什么?” 暗探抖了抖,心底鄙夷。 这小黑妞完了,将军最讨厌别人触碰他了。 还有她在胡说些什么?她要嫁给将军当夫人,将军怎么可能娶她这么一个乡下黑丫头! 郑曲尺深吸口气:“是不是还要答出你之前的那两个问题?” 郑曲尺不等他回话,就答道:“第一个问题,福县连年干旱,除抱瓮而灌外,还能挖渠引水,建立一个水系工程,或者以修建护城河的方式,在雨季储存雨水等等,更具体的方案最后还得考察实际情况,因地制宜。” 宇文晟原本打算扭断她的手腕,但却不想她一开口,他却因她话中理路通顺的内容而忘了动作。 一时沉默下来。 挖渠引水,这个方案水利官早就有了提案,但最终却因施工困难而工程停滞下来,至于修护城河这条提议倒是既益水利又有城防,但福县雨季不稳定,想必也囤储不了多少河水…… 金多宝听完郑曲尺的回答,眼珠子瞪得溜圆,就好像听到仙人在讲天书一样既震惊又茫然。 其它在场的人,之前一直拿瞎子的问题当笑话听。 因为他们不认为普通人会懂得如何解决这种民生问题,甚至他们听都没咋听明白,既然是普通人就要甘于普通,他非得问个什么当官的人才关心的事。 但现在却有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在回答,而且回答得条理清晰,内容奇妙又高深。 虽然没听懂,但莫名觉得好飒。 等等……她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还是真懂啊? 可就算让他们胡说,也讲不出这么一大段的水利内容。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被敌军抓走,我不会忍辱偷生,也不会自我了结,我既不感到羞耻,更不会轻生惹来仇者快亲者痛,我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所有胆敢侵略我国国境的敌军!” 她眼神坚韧,真心这么想的,每一句皆出自肺腑,因此更为振撼人。 金多宝跟其它人嗤之以鼻的问题,可被郑曲尺答出之后,他们却忽然有种被她教育跟感染的心潮汹涌。 宇文晟怔怔地看着她。 郑曲尺看不懂他的神情,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她早就松了手,只是睁着一双浅褐色的狗狗眼,向他要话:“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两个问题,答案你满意吗?” 她说,我既不感到羞耻,更不会轻生惹来仇者快亲者痛,我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所有胆敢侵略我国国境的敌军。 多么坚强又勇敢的心啊。 跟那个“她”完全不一样呢。 他嘴角逐渐加深的弧度被拉扯得有些病态,像沾血的镰刀,但眼神却隔着一层细纱雾霭看不真切。 原本那两个问题只是随口而出罢了,他本没指望谁能够答得出来,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过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偏偏她的回答,就好像天生完美契合上了。 忽然,他想起了她之前也向别人提问了。 他笑容收敛,语气听着多少有些阴阳怪气:“你打算让我入赘?” 郑曲尺经历过上一次的失败,哪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她现在就跟个渣男的想法一样,先连哄带骗将人带回家再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爱离不离。 “不是,是你娶我,只是你如今没房没钱,可以先住我家。” 骗人入赘的另一种说法算是被郑曲尺玩得明明白白。 “所以,你也会挖矿、砍树、修房、挖渠、捕鱼、修坝、修桥、造船来养我?”他笑得古怪。 郑曲尺颀喜跃脸:“当然!” 她暗忖,瞧他一副病病娇娇的模样,肯定很好养。 宇文晟一时没再讲话。 郑曲尺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像拒绝金多宝一样给她来个一剑封喉。 都怪邺国的破规矩,为什么非得男人选女人,若等以后她有能力修改邺国律法,她绝对就改成女子来挑男人。 感觉或许要失败的郑曲尺,在心头愤愤抱怨着不公。 却没想,这时一张“囍”字纸条递在她面前。 “乡佐,人……我挑好了。” 郑曲尺蓦地抬起头,只见他正“看着”她,白衣在浅阳下如渡一层柔光,衬得他苍白清冷的面容犹如神佛缥缈。 “郑曲尺,我娶你。” 这一刻,她呼吸仿佛停止了。 啪嗒。 金多宝膝盖一软摊坐在地上,两眼无神。 刚她还在嘲笑,小黑子相中的对象成别人的了,但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她看中的对象也成别人的了。 呜呜……今年,她又嫁不出去了。 其它人是没想到大牛一言成谶,这对被人认定脑壳有病的男女,真凑成了一对。 女暗探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他们家将军,连公主都瞧不上的将军,被誉为邺国战神的将军,威名震摄九洲的将军,他竟然最后栽在这么个小黑妞的手上了?! 天哪,将军!如果早知道你有特殊癖好,是好这口,她绝对将自己往死里黑。 只可惜,这一切都太迟了。 将军……终究,还是成了人夫啊。 —— 郑曲尺拉着柳风眠登记完相关手续,正打算领着新鲜出炉的对象双双把家还。 却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连脚下的地面都在轻微震动。 她正疑惑情况,却见“柳风眠”突然捂上眼。 “柳风眠,你怎么了?” 他的气息似乎不太稳,妖乜轻懒的声线也低了几分:“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舒服,你能帮我去药铺买几味止痛的药吗?” 第34章追击刺杀 “眼睛怎么了?” 郑曲尺赶忙上前,想拉下他的手看看情况,却见“柳风眠”身子微微侧过,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旧疾而已。” “很难受吗?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去找药铺给你抓止疼药。” 对于自己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赘婿,郑曲尺觉得才刚把人骗到手,多少得表现积极点,要不……回头怎么哄他签下契约书。 宇文晟语气轻柔:“嗯,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快去吧。” 郑曲尺应了一声“好”,转头就拦了一位路人,跟他询问这条街哪里有药铺,在得知大概位置之后,就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确认人已经远离视角,宇文晟放下手,衣袂扫过地尘,暖暖光晕融在其面容上,朦胧迷离。 只见围墙后、树冠内、人群后,一下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支斥候。 姻缘坪平时很少人过来,再加上送亲队伍也举办完成,该离开的都离开了,斥候冷脸显凶,迅速将周围的人都斥退干净,不留眼线。 “将军,巨鹿国潜藏在福县的细作,方才放火将文殊堂烧了,还在里面搜刮了一遍,他们现在正与三十名骑兵朝着春出渡赶去。” 文殊堂,福县典籍宗卷的所在,上面记录了成千上万家的户籍资料,这对于巨鹿国而言并无利可图,只能是故意给宇文晟添堵。 宇文晟:“人都引出来了?” 斥候抬手作揖:“将军让我们散布你打算在福县文殊堂秘密见公输即若的消息后,我军便埋伏在各处哨戒位置,果然暗处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先前凡与巨鹿国接触过的人,都一一逮捕关押起来了。” “还不够,除了巨鹿国,必然还有其它势力,我宇文晟盘踞的位置,怎么能容忍这些蛇虫鼠蚁随时出没呢。” “军中也有人在秘密探听将军在福县的消息,这些人也已经被监控起来。” 他们估计做梦都想不到,将军哪都没去,而是伪装成一名瞎眼的平民,前来姻缘坪相亲吧。 “巨鹿国那边,可看清领头者是谁?” 斥候不太确定:“好像是……巨鹿国的司马陌野。” 宇文晟抬眼看他,嘴角一掠,暖白色调瞬间寒意萌生:“派五十骁军在他们抵达春出渡时截下他,必要时,不能生擒就死留。” “是。” 宇文晟牵过旁边一匹骏马,动作利落翻身上马,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饕餮傩面具戴上,正勒马掉头时,余光在角落扫到一张丑陋又震惊的脸。 这人正是金多宝。 她一向心胸狭隘自私,这一次被郑曲尺横刀多爱,她心又不甘,去而复返,只想出一口恶气。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在送亲队伍中人人嫌弃、轻蔑的瞎子,现在竟全然换了一副面目,如此的威风有气势。 宇文晟笑如春花:“你好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戴着面具,金多宝没被他那副欺世的皮囊所迷惑,因此更能直观地感受到来自深渊的恶意,冰冷而嗜血。 她双腿打颤,一头的冷汗糊满了脸,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一样,想求饶、想喊救命、想呜咽哭泣,但每一样她都做不到。 眼前一黑。 看着朝她冷森走来的军士,她觉得,她这条小命……或许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小说 —— 另一头,郑曲尺按照别人的指引,终于找到了一家中药铺,正要进去时,却突然被一只手拉到了暗巷里头。 打劫?! 谋杀?! 她脑子里一下跳出各种社会事件,自己将自己吓得够呛,正准备大声呼喊时,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别喊,是我。” 这声音……是秋。 但郑曲尺并没有因为认出他而安心,反倒郁闷这倒霉孩子怎么又找上她了。 “你、你伤好了?” 秋见她冷静下来,就放开了她。 郑曲尺见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黑衣,呆白的脸上依旧没多少感情,就像个杀人机器似的。 “嗯。” 忽地,郑曲尺想起了自己现在不是桑瑄青的打扮,她吃惊:“你怎么认出是我?我难道改变不大吗?” “你有改变吗?”秋重新打量了一下她,平板的眼神多了几分古怪:“你在装女人?那为什么不垫胸,这样很容易暴露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建议她伪装的重点。 可郑曲尺却觉得自己可怜的女性自尊,受到了一亿点的伤害暴击。 平胸怎么了?平胸就不配当女人了吗? “……”呵,她还能指望这傻子懂什么。 懒得跟他周旋,郑曲尺单刀直入:“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秋点头,吐出两个锋刃露鞘的字:“刺杀。” 郑曲尺瞪大眼睛:“刺杀?刺杀谁?” “我意外发现了巨鹿国的司马陌野在春出渡设下埋伏,准备刺杀宇文晟夺取九珑机关盒,但宇文晟跟九珑机关盒也是我们墨家的目标任务,所以我们得先一步下手。” 这还是秋第一次讲出这么长一大段的话,可郑曲尺无暇关心这些,她完全被秋口中的劲爆刺杀行动整破防了。 “为什么要我们?你去不就行了?” “我虽擅暗杀,但这次目标却必须得你出手才行。” 郑曲尺心里卧了个大槽:“为什么啊?我又不懂武功,我拿什么去刺杀一国大将军,靠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当她知道自己是个二伍仔时,就偷偷各种测试过了,她压根就没有传说中的内功、轻功。 秋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从背后掏出一张臂弩。 在郑曲尺茫然不解的目光下,他说:“在墨家,你的弩术与伢并列第一,百米之内,万无一失的暗杀唯有你能办成。” 颤抖的心,发汗的手,她就像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老人,心无可恋地接下臂弩。 “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可我自己却不知道,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 秋没听出她的自嘲,反倒认可:“你的确厉害,等刺杀成功,我就带你撤离。” 她抬眼:“若失败呢?” “你觉得失败了,我们还有机会从宇文晟手上活命吗?”秋反问。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跟他打着商量:“……我觉得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最好能够从长计议。” 第35章白给技能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宇文晟的注意力全被陌野一方吸引,身边精兵也不多,错过这次,以后我们想下手只怕会更难。” 他说得倒是辞顺理正,却有种完全不顾她死活的清高。 郑曲尺正绞尽脑汁想推税,却听到秋说:“这一次刺杀,也将证明你从未想过背叛墨家。” 她表情一滞。 秋眼神寒,就像如镜凝血的兵刃,没有多余的感情,只会固执死守着命令。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她拒绝,秋真的会杀了她。 人嘛,有时候要懂得变通跟转换思维是吧。 郑曲尺神色讪然,暗暗劝慰着自己。 如果……真能杀了宇文晟,或许她现在左右为难的困局也能迎刃而解。 可真的能够杀得了吗? 她又不是墨家的“郑曲尺”,这可是她第一次执弩杀人啊! “走吧。” 秋转身走在前面。 “等等。”郑曲尺忽然喊住他:“你身上有没有钱?” 秋回头:“你要钱做什么?” “别管,给我。” 秋除了对任务极其认真,平时就跟个天然呆似的,所以他没有拒绝她,而是将身上仅有的五枚铜板给了她。 只见郑曲尺拿了钱,就跑到对面药铺询诊抓药,再将药包塞进衣兜里。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不远处的成衣铺,买了件店里最便宜的男人衣服,等她再出来时,她已经是一个换装后不起眼的小黑子。 回到暗巷里,她还掏出一块讨来不要钱的黑布巾,仔细蒙在了脸上。 这都是从单扁身上学的,当二伍仔要有当二伍仔的觉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将自己的马甲保护好。 “……你,跟单扁学坏了。”秋直直看她。 郑曲尺不置可否,又掏出一块黑布:“喏,给你也准备了一条。” 秋怔了下,然后不确定地伸手接过,直到确定她是送给他的之后,才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嗫嚅:“谢谢……” —— 秋很有当一名刺客的专业素养,他抄近路早就提前在这附近采过点,知晓哪一个位置是最适合埋伏突击。 郑曲尺就跟个吃瓜群众一样,被秋带到了一处斜坡上。 她被要求找一处隐匿的位置蹲下,看他一会儿整理场地,拿树枝将稀疏的灌木丛遮掩得更密实。 一会儿四处巡查,看四周围有没有可疑人员出没。 最后还跑到坡下那条被人踩多了才形成的土路上,布置了一个陷阱。 他撒下一把尖锐似刺的东西分散铺在地面,再拿脚踢沙做一个简单的覆盖,让它没有那么明显被发现。 郑曲尺猜测他扔的可能是铁蒺藜。 在她那个世界,铁蒺藜是在战国时期就存在的一种障碍物,以尖锐的三角形铁片联缀成串,扔在地上可以有效阻止士兵、尤其是骑兵的行动力。 “我布置好了。” 他用轻功一跃而上,然后就紧盯着郑曲尺。 那无声催促的眼神多少有些让人发毛。 郑曲尺被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这弩,不是我惯用的,所以我得先熟悉一下。” 秋闻言,接受良好,眼神一下就缓和了些,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皱眉:“听说你擅长连弩,可我找遍福县都没有,这支是从邺国军营偷来的单弩,你就将用下。” 看他那不满的神色,就像十分嫌弃邺国连一把好弩都造不出来,属实垃圾。 墨家了不起啊,邺国的军事机械再垃圾,好歹还有一个活阎罗宇文晟顶着,瞧把你给骄傲的。 手握邺国户籍的郑曲尺,自觉代入吾国遭反叛军贬低的不舒服中。 但腹诽完,她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也是反叛军中的一员,所以还是认命拿起弩,研究起来。 对于古今大部分有资料跟图像的木制品,郑曲尺都曾经费了些心思研究过。 她还在国家级学术报刊中发表过“中国古代兵器纵谈”与“宋元冷兵器述论”等论文。 因此弩的形态与发展史,她并不陌生。 弩在战争时期最早启于春秋时代,到战国后期,就进化成了铜制强弩。 弩的拉力、射程和威力一般比弓强,但由于拉力过强引起的上弦速度慢,导致弩的发射频率远低于弓。 眼前这把邺国工匠制造的弩,由弩弓、弩臂跟弩机组成,瞄准器叫“望山”,对于它的构造用途,她一清二楚,可理论跟实践能一样吗? 她心底惴惴不安。 当拿起这把弩时,郑曲尺本以为自己会手忙脚乱,但结果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或许是这具身体早就练就的肌肉记忆,她竟熟捻地一手握弩身下部,一手控制击发机,拉弦搭箭,半跪瞄准,一套动作如行水流水,利索飒然。 秋眼瞳微微睁大:“每次看都觉得执弩杀人的你,与平时的你判若两人。” 不仅眼神、动作、神态,甚至连气息都变得跟往常不一样了。 郑曲尺也傻眼了。 但一想到平白得了一项牛逼技能,她也是激动兴奋的,至少除了蛮力之外,她以后也有多一样攻击性能力防身。 不过邺国这把弩她刚才测试了一下,的确太差劲了,机械拉力费劲,射程也短,威力低,她打算有时间就自己打造一柄现代复合弩。 “有动静!” 秋遽然变脸,他趴在地上,以耳贴地探测动静。 这时,他听到上方郑曲尺幽幽道:“距离此处不足一里,大概有三十匹烈马以快马加鞭的速度赶来,大约二盏茶的时间,到达陷阱处。” 秋惊异抬头,费解惊叹。 “你的侦察术竟如此厉害?” 郑曲尺却无语了:“你先站起来,然后从我这个方向眺望一下远处,不就一目了然?” 秋一听,人就傻住了。 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件傻事,秋耳根通红,但脸却依旧呆呆没情绪,他转过身,从灌木丛中看见了大批人马疾驰而来。 他一肃,正经道:“等他们陷入陷阱附近,你抓紧时机出手。” 郑曲尺:“哦。” 哒哒哒——马蹄声如疾雨敲打着地面,隆隆而来。 快到了…… 郑曲尺摆好射击的标准架势,嘘眼瞄准。 第36章荒谬至极 郑曲尺眼力非凡,精准估计。 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十米…… 这时尖锐的一阵马惊嘶鸣声传来,匹匹扬鬃的褐红大马,止不住朝天咴咴叫。 早已进入猎杀时刻的郑曲尺,杀心也到达了顶峰。 很神奇啊,从来没有杀过人的她,现在却半点没有害怕跟犹豫,反倒是思绪清明,心无旁骛。 就好像……她早已习以为常了,一旦进入状态,眼里、心底、所有的专注,都只有被狙杀的目标。 就是现在! 她的目标人物很明确,就是这支骑兵队伍中占据主导位置,众兵将下意识拿性命保护之人。 坡下遭受了伏击的骑兵,一时间混乱急吼,人声鼎沸,人影重重。 但坡上的郑曲尺,她的眼睛跟心一样冷静,就像精密的器械。 她只见过宇文晟一面,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戴着一张恶神面具,穿着森黑嶙骨甲衣,在她的印象之中,他就跟别人所描述的活阎罗一样,病态凶残,血腥恶劣。 这一批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当他们惊觉被埋伏之时,就猜到了这周围必有敌人刺杀,因此他们顾不上自身,纷纷以人肉为盾给宇文晟砌出一堵人墙。 没用的。 郑曲尺心底暗嘲。 虽然她没办法完全看清楚宇文晟的身影,但是他但凡在移动的过程中,露出一丝破绽,露出一点要害,她都觉得自己能够取下他性命。 你说万一他不动呢? 不动? 不可能。 出于对角度跟人反射性动作的熟悉,她在脑海中早计算出一套方案,她至少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连射两箭,才能成功杀了他。 第一箭,令他受惊回头,暴露要害,第二箭,一箭准准刺入他喉管当中,他必死。 她平心静气地等待着最佳时机,当刺客的人,就不能急切。 就在对方在紧张四处搜寻时,在马匹不受控踏蹄摇摆时,破绽终于出现。 就是现在。 咻——她扣动扳机,一支破空箭穿过重重人影交错的缝隙,叮一声,直接射偏了宇文晟脸上的面具。 接下来一切,皆如她所料。 宇文晟根据箭矢射来的轨距,推测出敌人埋伏的方向,第一时间就掉转过头来。 这时恰好,被射偏的面具禁不住那股冲击破灭的力道,从耳边位置逐渐粉碎,他脸上的面具就这样猝不及防掉落。 一箭之后,郑曲尺动作没有片刻停息,如同千捶百炼一般,手上残影掠过,便将箭矢放在矢道上,弓弦向后拉,挂在钩上,瞄准目标后,一扣扳机—— 就在她没有迟疑打算扣下板机时,偏偏就看见对方脸上的面具粉碎掉落的一幕。 当面具后的那一张脸映入郑曲尺的瞳孔时,她狙杀的动作就这样生生停滞住了。 风沙吹拂过他蒙眼的纱巾摇曳而起,猎猎衣袍如繁复层叠荡开的轻烟,他在绿惨的晕光之下,皮肤白得几近透明,更衬唇色艳蘼。 瞳孔地震。 艹! 说好的宇文晟呢,怎么主将一下变成她那个眼疾发作、正惨兮兮等着她抓药回去止疼的瞎眼夫婿?! 杀利凛冽的箭矢,正对准宇文晟的要害,从坡上灌木丛中射出的第一支死亡之箭的轨道,也让宇文晟清楚地知道那里正藏着一个人。 一个箭术超群,可众军从中取人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易的刺客。 秋见郑曲尺杀意昂然,且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笃定宇文晟此次必死,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 “射啊——” 他神情俱厉,急声催促她。 “这种时刻,你发什么呆!” 但郑曲尺此时却是心乱如麻,僵在扳机上的手指根本扣不下去。 “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时机错失,位置已经暴露,我们走!” 她明白因为她迟疑的一瞬,狙杀任务已经宣告失败,但秋不甘心,他脸色阴沉,伸手要夺走她手上的弩,打算亲自来射杀“柳风眠”。 郑曲尺看他执着于此次刺杀,甚至到失去平日里的冷静,她迅速掉转方向,甚至不必瞄准,直接扣动板机,将绷紧的弓弦放开,射出弩箭。 “哆!”一声,一箭划过秋的耳廓,留下一道血痕后,直挺挺地插入了树干上。 秋怔住,脸色苍白如鬼地看着她。 郑曲尺虽也有些后悔刚才冲动的一箭,可是她不能让他杀了“柳风眠”。 “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杀他?” 秋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火,甚至顾不上宇文晟摆脱了铁蒺藜的阻挠,直接杀上来的巨大危机。 郑曲尺知道没个解释,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她直接告诉他:“我们上当了,下面那个人不是宇文晟,他叫柳风眠,我怀疑宇文晟一直在暗处。” 秋一脸荒谬地盯着她。 但他也只是在营寨中远远见过宇文晟一面,当时他就戴着一张这样诡森可怖的面具,而这个男人……虽然也戴着一张面具,可他并没有穿戴上将军的战铠披风。 秋还是信郑曲尺的。 “没时间了,快走。” 这一次秋瞥了一眼下方,眼中仍旧有不甘跟狐疑,却不再迟疑,背起郑曲尺,将事先设计好的机关砍断,只见山坡上一根根圆木骨碌碰撞地跌落。 他再按照一早就规划好的逃匿路线快速潜遁。 宇文晟既已确定对方的方位,便没有人能够逃脱得掉他的追杀。 他一剑破开了从坡上滚落的圆木,碎木渣滓散落四下,他跃至灌木丛中,看到那处被踩踏压平的位置,早已没有了刺客的踪影。 他倒有些想不明白了,若他没猜错,对方箭术高明,一箭主诱,一箭主杀,既然杀箭已然搭好,为何却在最后一刻选择罢手? —— 秋一边逃命,一边还在路上喋喋不休:“你说他不是宇文晟,可他为什么会在主军位置?” 这事问郑曲尺,她也想不明白啊。 明明才刚订下婚盟的两个人,一个因眼疾发作,一个便去买药止疼,本来该是一副夫妻鹣鲽情深的发展,为何一掉转头,一个当了暗杀刺客,另一个却变成了她要刺杀的目标? 她就想问一问,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至极的事情吗? 第37章她的底线 “他……或许是军中谋士吧。” 总之,他不可能是宇文晟,她跟他在乡佐见证下签订的婚书、户籍簿,都明明白白写着“柳风眠”这个名字。 再者,她可没听谁说过宇文晟会是个有眼疾的,所以会不会是宇文晟早预料到有埋伏,故意让柳风眠当箭靶替身,替他挡害? 再引申到他当初在营寨附近溺水一事,或许也是这般遇上危机了。 秋将她放了下来,呆脸闷闷不乐,觉得自己准备了那么久,最后却功亏一篑,是一名刺客的耻辱。 “你确定他真不是宇文晟?” 郑曲尺斟酌了一下,反问道:“当时在营寨里,我近距离接触过宇文晟,他眼神深不可测,比死尸更骇人,可柳风眠有眼疾,你刚没看到,他眼睛上蒙了纱布?” “……哦。”秋有气无力应一声。 郑曲尺沉凝着走了一段时间,回过头奇道:“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任务失败,他不是该干嘛干嘛去吗?无论是告黑状还是正常汇报任务都随他。 秋垂下眼:“我没有地方住。” “所以呢?” 他偏过脸,理直气壮:“我看过,你修的新家很漂亮,我也要住。” “……”郑曲尺暗吸一口气。 何等厚颜无耻之徒啊! 她还清晰记得不久前,因为她打算拒绝刺杀任务,她被他当成叛徒打算清理门户,这会儿他怎么能毫无愧疚之心想住进她家里? 想屁吃吧他。 郑曲尺果断拒绝:“没多余的房间。” 这也是大实话。 当时他们一家急需落脚点,又穷又急的,她只能规划出三间平房做刚需,若以后人口多了再修建。 但这个问题对于秋而言,并不是大问题:“我可以继续跟你住同一间啊。” “我大哥跟幺妹胆小,你来路不清,还经常神出鬼没,会吓着他们。” “你们父母是墨家弟子,你们三兄妹也是,可你为什么要一直要瞒着他们,不让你大哥知道你在替墨家做事?”秋不理解。 这件事情郑曲尺也不清楚,但她知道,桑大哥对于他们的过去,父母的死亡,甚至包括她曾经在墨家使用的名字,这一切都厌恶且避讳。 倘若让他知道她在替墨家当刺客,她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她不想再跟秋说这些,正想转移话题时,她忽然想起一件被她忽略掉的事情来。 她紧声道:“你之前说,巨鹿国的人引宇文晟他们去春出渡,是因为在那里早就布好机关陷阱?” “嗯。” “什么样的埋伏,凭方才那三十几名骑兵能不能破得了?如果出战的不是宇文晟,而是其它人呢?” 秋:“巨鹿国的司马陌野武功不及宇文晟十分之一,但两人交手,他却每一次都能够从宇文晟手上侥幸逃脱,靠的就是他一手变幻莫测的机巧术。” 这一句话,算是解答了郑曲尺心底的全部疑惑。 “一个孩童如果手握利器,也是能杀得了饥肠辘辘的恶犬。” 连宇文晟都应付不了巨鹿国的机械杀器,其它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怎么了?”秋歪着头盯注她,总觉得她现在好像正面临着一种很艰难的抉择。 郑曲尺眼中酝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秋:“你几岁了?成亲没有?有邺国的正规户籍吗?愿意入赘吗?” 秋被她连番的问话整个怔愣了半晌,才道:“十五,没有,没有,不愿。” 郑曲尺很失望,因为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既然秋敢自己送上门,她就敢老牛吃嫩草,不去想那个骗了她的倒霉赘婿,管他去死。 但她做梦都没想到,这棵嫩草竟然连十六都没有,她就是再丧心病狂也啃不下嘴啊。 “shit!” 郑曲尺低咒一声,头一转拐个弯,然后拼足了全部勇气跟不知明的怒意,就朝春出渡的路奔跑而去。 风扬起她面巾跟衣摆,她跟只愤怒的小鸟一样,要把被“绿皮猪”给偷走的“鸟蛋”给抢回来。 秋一惊,追上去:“尺子,你去哪里?” 郑曲尺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暗骂道,宇文晟这个狗东西,自己倒好懂得躲危险,偏偏要让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婿去冒险,他还有眼疾啊。 如果他这一趟死了,她刚新婚的人,岂不转头就成寡妇了?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邺国这个催起婚来不要命的国家,连年轻寡妇也得参加送亲队伍,为国家添儿添女做贡献。 而下一次,她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么幸运,能够遇上一个像“柳风眠”一样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她给自己定下一个底线。 在不危及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放弃他。 —— 春出渡是在福县郊野的渡口,这个地方因近年持续大旱,河水干涸,早就废弃不用了。 郑曲尺到了渡口,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而是找了一个高一点、可以隐蔽的位置,打算先观察一下情况。 她看到了已经露出河床的码头处,血蜿蜒蔓延成枝蔓的形状,倒了不少的人,看得出来不久之前有两队人马在此互相厮杀。 看周围没有了其它人在,她才跑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刨了刨地上伏倒的人,对方身上的冰冷与血腥味道,令她指尖有些发麻。 忍着不适扒拉一遍,她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头痛,这里面并没有她那个倒霉的夫君。 哐、哐、哐!有什么金属声剧烈碰撞的声音在东边的河滩隐约传来。 郑曲尺眼一转,看了看没有遮挡物的河滩,选择迂回的方式,从河滩上的树坡小心翼翼地靠近。 手艺人的谨慎小心,算是刻在她的骨子里了。 她蹲在一棵栎树旁,将掉落的橡子踢开,轻巧地分开眼前半人高的枯黄野草,朝下一看—— 只见河滩上,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一方黑甲军竖起木盾正抵挡着另一方的远程射杀,虽死不退,虽伤不撤,只因在他们后方有一个被锁住手脚、手腕跟脚踝全是血的男子。 那人脸上又重新戴了一张黑白面具,但根据他身上的衣物判断,应该就是“柳风眠”。 第38章勇破机械 郑曲尺倒吸一口冷气。 将他锁牢的并非人力,而是一个造型奇特的笨重木箱子,它整体梯形,上面有坡度,下面是矩形。小说 矩形下面开了四个圆洞,四条将“柳风眠”拽住的铁索链就是从那里伸出来的。 它上面则布满一米多长的尖刃,当铁索链将人朝这边拖拽时,人体会在最后被全部贯穿。 黑甲士急得汗水浸湿了额发,铆足了全部力气去砍铁索链都没有用。 哐! 刀劈卷刃了,劈崩口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放弃。 而被套住手脚的“柳风眠”,他想动手,但铁索链就会牵扯到脚,让他的身体始终无法保持平衡,这就意味着他根本没办法蓄力。 郑曲尺一眼就看懂,上受的推力和手与脚的铁链摩擦力相等时,他动手的时候,脚也会一并扯动。 “一看就知道对方用的精铁,邺国的刀刃太脆了,这么砍,根本砍不断!” 她必须另想办法。 她眯了眯眼,心中成算,这就是这个大型木头机械,正所谓一通百通,她了解各种机关的形成原理。 所有的机械装置,机关是最主要的构成,它一向存在于笨重内,微小而隐秘,但却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力量。 而整个机械部分的运转,全靠着机关的运行模式来呈现。 所以,她只要找到机关的存在,就能够将它暂停下来。 铁索链会自主牵动,一般情况下都需要齿轮结构,她只要找到卷动铁索的齿轮,再将它卡住运转,后面就可以将这个器械暴力拆除。 可下面正在混战厮杀,她这种菜鸟上战场绝对非死即伤,她根本就没打算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气从鼻腔、喉管、胸腔、腹部,沉积而下,心脏的跳动缓慢下来。 神静、心静、耳静。 她每一次沉浸于工作状态的时候,就会六根清净,放大视觉的感知,让大脑不受任何干扰迅速运转。 这一刻,她双眸似流星掠过夜幕,数据通过完整的表面,开始拆分起这个木箱器械。 从覆盖面、到内部结构、机关核心…… 咔哒!咔哒!机械运转时,她捕捉着齿轮转动的声音,很细微,但却不可能无声。 对,就是这里了! 郑曲尺的眼中如火星爆开,一瞬明亮至极。 她倏地站立—搭箭—勾弦—扣机——收势。 一套动作飒爽干净,不带任何拖沓。 而那一支箭势如破竹,刺穿了覆盖的木板,噹!一声稳稳地卡在了齿轮的缝隙当中。 应声而破,囚困住宇文晟的机关哒、哒、哒三声发酸的用力后,就这样突兀又猛地停滞了下来。 砍铁链的黑甲士一脸呆然地看向木箱机械,不明所以。 嗳嗳?它怎么突然就停下来了? 而宇文晟缓缓抬眸,血兽一般幽幽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投向郑曲尺所在的方向。 “停、停下来了!快,快继续砍!” 黑甲士不明所以,只当是将军运气爆棚,他们回过神后,就朝着铁索链继续疯狂砍动。 但显然这样做,完全就是无用功的。 石头碰鸡蛋傻吗? 郑曲尺一箭后又猥琐发育地蹲下了,她抚额,他们就不能动动脑筋? 一般做这种机关的人基本上全将精力拿来锤炼锁人的铁索链,但很多人却忽略了锁头部位,换而言之,锁头才是最脆弱的。 可她也没办法出声提醒,于是她继续暗暗当一个田螺姑凉,“望山”继续瞄准,一口气不停歇。 当!当!当!当!用疾箭的力道毁坏掉一个圆洞口,里面用来固定的锁头部位暴露。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眼神一瞬不眨。 咻—— 咻—— 咻—— 三箭重复的刺啄,哐当!三指粗的铁索链啪!一声重重地摔在地面。 这次的动静并不小,黑甲士看到嘣断摔地的铁索链都傻眼了,地上还有几支属于邺国军营打造的弩箭矢。 他们眼中茫然四望,面上却十分激动惊喜,心中正猜测是军中哪一位士兵竟有此等神技来援助。 “谢了,兄弟!” 他们一粗嗓子兴奋高亢地吼了一声后,就不再傻呼呼地继续砍铁索链了,而是冲到大木箱机械上一阵猛戳狠砍,位置自然都集中在放铁索链的圆洞上。 开玩笑,前有人引路,他们再蠢也不会再踩坑了。 郑曲尺吁一口气,看“柳风眠”被救下,不过她已经暴露了存在,再继续留下来谁知道会不会被敌军袭击。 考虑再三,她决定……撤了。 便宜夫婿,她这个塑料妻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且看宇文晟那狗东西有没有良心,会不会来救援了! 可正当她猫着身子,以最标准的撤离姿势时,早察觉到这边情况的陌野,一双逆麟的眸子迸射出暴戾之色,他从袖内震飞出两颗黑丸射向郑曲尺。 噗噗—— 黑丸落地就炸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白黄两色的烟雾一下弥漫散开,甚至连眼睛都刺激得睁不开。 完了完了完了—— 郑曲尺扛不住,一蹦跳了起来,陌野犀利的目光一下比刀光剑影更锋利刮在她脸上。 “哪来的鼠辈,只会偷偷摸摸藏在暗处。” 她揉了揉酸涨刺痛的眼睛,只觉得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艹了,不会要瞎了吧? 随陌野在那里狗叫什么,她反正打定主意一声不吭,不给他任何机会眼熟她。 她循着来时的路,跌跌撞撞,拔腿就跑。 陌野愣了愣,没有被她如此不做作的一面引发了兴趣,反倒是被她无视的态度惹得勃然大怒:“跑?你跑得掉吗?” 坏他计划,他非得将这个藏头尾露的羽兵剥皮拆骨了不可。 耳边传来尖啸的破空声,近在咫尺的杀意比凛冽的寒风更刮皮刺冷,她一个驴打滚十分惊险的避开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对方的位置,但却办不到。 这时,眼前有一道影子一掠而过,紧接着她腰间环上来一只手臂,脚下一轻被捞起,然后脸朝前一撞,被揽进了一具怀抱。 嘭!地一声,她方才所在的位置地面被砸炸了,土石飞溅。 “是……” 柳风眠吗? 她揪紧他的领子,因劫后重生的缘故,声音一时哽滞于喉间。 但下一秒,一串癫狂愉悦的笑鸣声,从轻颤的胸膛处传递至她的耳朵内,霎时间,郑曲尺整个人僵硬住了。 ……不,不是柳风眠。 是狗东西宇文晟! 第39章齿轮原理 她人惊麻了,一股凉意从后颈蹿到了背脊,心跳动得很快。 或许一开始她就救错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柳风眠”跟宇文晟又重新调换了身份,因为脸都藏在面具之下,她没认出来。 他垂下眸,尾调上扬:“之前埋伏在坡上刺杀的人,是你?” 咕咚。 郑曲尺喉咙内分沁出大量液体,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柳风眠告诉他了? “刚才~也是躲在暗处,射箭破坏了器械?” 救、救命! 宇文晟怎么来了?她承认,她之前对他的声音大了点,但他又不叫曹操,怎么能说到就到了? 见她一声不吭,就像一个负隅顽抗的勇士,而他向来有一个爱好,喜欢将那些宁死不屈之人的傲骨一块一块拆出来,再一点一点碾碎扬灰。 不过现在,他对她之前诡异矛盾的行为,还有如何拆毁器械一事十分感兴趣,于是他的虐杀情绪优先妥协于好奇心。 一只戴着天蚕手套的手,隔着一层薄凉的布料碰到了她的手腕处,它就像冰凉软腻的蛇,沿着骨骼的长生线条,一路顺摸而上。 郑曲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要不是她还扮着男人,对方这都算是x骚扰了吧? “你长得如此矮小,可你的力气,倒是不一般的大啊,你盗取的邺国军用弩,需十劲(一劲九斤七),就你这对细胳膊,后天练就的神力可能性不大,难道是先天?” 声伏不定的声调,带着古怪的笑意,字句随意,但条条如鞭笞落身。 是兄弟就来砍我啊,别再分析了,她感觉自己捂紧的小马甲就快保不住了。 陌野大步走来,他阴沉着脸,见宇文晟护着那个蒙面小矮子,嘴角掀扬成一个挑衅玩劣的弧度:“就凭她,能毁了我的走马千均夺?不过只是凑巧罢了。” 说着,他一个疾冲,手中所持的九节软鞭从身后划过一道圆弧,缠绞而至,呼呼风声震荡得四周树叶簌簌掉落。 宇文晟仅淡睨一眼,手起、刀落。 简单利索的起势,落下却如山岳一般厚重惊人。 “刺啦”一声,月光寒水一般的剑气层层叠叠铺卷而去,将陌野狂暴的进攻,压制得节节败退,止囚于那方寸之地。 郑曲尺现在眼睛不好使,压力就直接给到耳朵。 她听到了动静,但却没有一开始被陌野逮到时,那样慌乱了。 这种莫名而来的安全感也是神了。 虽然她觉得宇文晟这个人很狗,心理还多少有些病态不正常,但比起一心致她于死地的陌野,他现在简直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记得秋好像说过,十个陌野也打不赢一个宇文晟,所以只要宇文晟不想她死,她就死不掉。 可宇文晟这个人性情难测,万一他忽然又不想管她死活…… 她记得秋说过,桑瑄青跟巨鹿国好像有什么秘密,还曾打算背叛墨家逃到巨鹿国去对吧? 她一会儿要不跟陌野说,她其实是寄几人,他会不会手下留情? 她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一个人神勇救了敌方将领,毁坏了自己重要的机械,再跑到自己面前恬不知耻地说她是寄几人,她会……砍了她吧? 看来弃暗投明这招也不好使啊。 算了,自古以来当墙头草的下场都有目共睹。 “将、将军。”她终于开腔了,但为了不被耳熟声音,她刻意粗着嗓音,像个半夜裹着风衣出没的恋态似的,谆谆善诱说:“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仰慕于你,但我这种人怎么配?刚才的确是我毁了那笨重的大器械救了你,而我本想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在背后守护你,但却不想被人发现了。” 她语气很沉重,也很羞愧。 宇文晟不愧是病态的始祖形态,完全不觉得话中有什么槽点,他始终噙着玩味的笑,听她讲着他不信的谎言。 “哦,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陌野持鞭垂地,也停下了继续进攻的动作。 他发出一声冷呵,倒想听听她要如何狡辩。 就这? 郑曲尺立马一副专业人士上场:“这是一种来自老手的经验,就如同你常年使用兵器,一用就知道这剑好不好,一摸就知道它是什么材质,武器品阶如何,而我也一样,这个既笨重又粗劣的机械,它内部装置的内容并不复杂,我不用拆开,光是盲猜就能结构剥析,猜准八九,余一分运气。” 运气这事不好说,但她也给自己留了试错机会,所以基本十拿九稳。 宇文晟:“你是哪国的木匠?评了几等级?” “你听她在这胡扯乱编,我这走马千均夺,是第一次现世,她即使是一名匠师,焉能知道它的运作原理?”陌野是一万个不信她讲的话。 嘿,这小子竟还想挑拨离间? 为了让宇文晟明白她的存活价值,郑曲尺毫不客气地说:“你用的是两个齿轮之间捏合的部分进行传动动力,由齿轮副传递运动和动力的装置,齿轮传动是靠齿与齿的啮合进行工作,而这个大箱子上轻下重,上面空心,用来装置杀伤性兵器,下面却全是动力机械,一是为了让它抓地力强,二是设计时为了方便掩盖下方构造,不让敌人轻易找到弱点破坏。” 山林内的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是静止的。 因为不是木匠,听她一席话,宇文晟如听一席话。 但陌野却从中听出些东西,毕竟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机械,虽然对方用的很多名词跟形容,让他云里雾里听不懂,但却听懂了,她的确完全清楚他的“走马千均夺”是如何成形。 他的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虽然“走马千均夺”还不算完美,但却是他近期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但如今仅仅一眼,这个小矮子就将他的心血彻底摸透,这让他既震惊又愤怒。 这样的木技天才,他绝不对让她留在邺国,为宇文晟所用! 他眼中的杀意如有实质,阴恻恻道。 “你当真懂?” 耳心一抖,谁要回他话。 郑曲尺一掉转头,便对宇文晟严肃悄声道:“他起杀心了,他绝对是嫉贤妒能了。” 陌野:“……” 而宇文晟却是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手都在抖,与此同时他身上滂湃的杀意如海啸一样倾泻而出。 第40章你个扑街 “装傻充愣?” 陌野牙关咬紧。 九节鞭转身一甩,阔肩如山岳起伏,离弦飞射,虎啸龙吟卷起了尘土与残叶,狠狠鞭向郑曲尺。 郑曲尺侧过耳朵,听到嚓嚓声响,身体比脑子转得更快,一个侧溜滑过宇文晟的臂下,就牢牢躲在他身后了。 宇文晟修长五指松驰得当握着剑柄,他勾起唇,那张被两种极端黑红色分裂修罗面具,切割着他眼底琉璃般猩冷的杀意,癫狂轻颤。 “你忘了吗?你的对手是我啊~” 语音刚落,身影骤移,旋转起了片片枯叶秋风,银光乍起,独留郑曲尺呆然地站在原处。 ……开、开打了? 她是不是可以偷偷、偷偷地跑了? 陌野瞳仁微凝,抽出的一鞭就跟裹卷起深海漩涡当中一样,费劲了他全部的力气才抽拔出来。 因反作用力,他疾步后退,长鞭舞动如水波荡漾,防护着周身。 却见剑光如雪莲绽放,朵朵璀璨夺,他甚至瞧不清楚宇文晟的身影、跟出剑的速度,只凭身体本能的抵挡跟对抗。 卧槽,这人是怪物吗? 险避一招,身上被劈切得当当作响,他身上的要害部位复合了铁皮,肘上硬铁朝上一挡,但“咔嚓”一声,铁块跟骨头一起发出脆弱的呻吟。 终于看清了他完整显现的身影了。 飘衣如云、如被烧着的焰火,面具下,他眼尾弯弯,嘴角弯起,那超过寻常的上扬弧度,但却不见任何和善温柔,反倒带着莫名的疯狂。 他的长剑碾碎了铁块,力夺一抹,陌野古铜色的臂弯处立即沁出殷红的鲜血。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宇文晟。 他每一次的攻击,都瞄准自己的手砍,这恶贼分明就是故意想弄残他,断他匠师生涯。 陌野突地压下脖子,从后颈处射出一根毒针。 叮—— 宇文晟一剑挥去,便随意挡下。 可下一瞬间,他那阴鸷又嗜血的眼眸,从陌野身上幽幽移开。 身影一掠,便悄然无声出现在郑曲尺身后,她正摸着一棵树,蹑手蹑脚准备逃跑,冷不仃一只散发着凉寒的手指,轻轻柔腻地抚上她的后颈。 “不是说一直以来都很仰慕于我吗?为何要逃跑?” 如同魔鬼的呓语一般,突兀响起,惊得半盲状态的郑曲尺身体一僵。 被、被发现逃跑了?! 她正想回他“你只听到了前一句,后一句呢,那句我只想默默在背后守护被你吃了?”,但他显然不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 一个力道劈向她后颈,眼前一黑人就软倒了下去。 ……失算了,她还以为两人打起来,就无暇留意她的行动,但哪知道宇文晟腹黑如斯。 这下“桑瑄青”这层马甲,估计保不住了。 陌野看他将小矮子一个手刀劈晕,玩味阴冷声调带着嘶嘶的痛声:“呵呵,怎么的,是担心这个仰慕守护你的小矮子,彻底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所以先将人弄晕,再发病是吧?” 宇文晟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反道报了一个数。 “十一月初七。” “十一月十四。” “十一月底。” “十二月初一。” 每当宇文晟报一个确切的日期,陌野的心就揪紧一分。 他怔仲不已。 上面的日期,分别对应——他潜伏入邺国边境的时间。 他来到福县的时间。 他筹备捕杀宇文晟的时间。 还有今天……计划实施的时间。 他猛地抬眼,声音似压着一头凶兽:“宇文晟,你早就摸清楚了我的行踪?” 宇文晟欢悦低吟,抬步儒衫飘逸:“只要九珑机关匣还在我手上,你就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提起九珑机关盒,陌野嗤笑着呸一声:“你宇文晟夺走了九珑机关匣又如何?就凭你们邺国那些工匠,谁有本事能够打得开?” 他捂着划破皮肉的手臂,俊美的脸上本全是嘲弄与轻蔑,但这种傲慢得意却并没有在他脸上维持多久。 只因宇文晟当着他的面,将九珑机关匣取出,然后漫不经心,将盖子一掀,就……就打开了?! 陌野的表情就这样凝滞在脸上。 “啊,怎么办呢?我近来好像挺受上天眷顾,这九珑机关匣不费什么功夫,就打开了。” 陌野大受刺激,想都没想就吼道:“不可能的!” 宇文晟仰头大笑,幽深沉溺的瞳孔放大:“哈哈哈哈……你费尽心思从墨家抢来的东西,最后却成为了我的东西,为了感谢你的大方馈赠,我一定会好好地送上你路的。” 一声尖啸好似风声般一闪,修长挺拔的身影,迅捷给了陌野致命一击。 而陌野在宇文晟大笑时,早已将警戒心提到最高,因此那一剑,只将他的脸颊拉至耳廓处划破了,他摸了摸脸上的血。 咒骂了一句,锋利的七节鞭如闪电一样投掷出去。 宇文晟一剑裹缠住,卸除其力道,一甩剑尖,长鞭就如银枪插入了一棵树干之上。 他弯下身,拦腰扛起昏迷的郑曲尺,手上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却以不可敌挡的力道,打得陌野疲于应对。 光拼武力陌野自知不会是宇文晟的对手,他从衣兜内夹出三颗黑丸,朝着宇文晟方向一扔。 噗嗤—— 当即黄白浓烟滚滚,宇文晟第一时间阖上眼睛,封闭了呼吸,可他的神色却如同饕餮正在享受一场盛宴,咏叹佳肴,剥皮拆骨。 在这样生杀予夺的场景,这样紧张的氛围当中,他嗜血又欢愉的杀人状态,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变态。 陌野口中含着珠苍,不畏毒烟,但烟雾萦绕,他也看不清状况。 正摸索聆听时,一道剑芒当头而至。 嘶! 陌野绕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刚才虽侥幸逃过一命,但半边身子却被血染红。 宇文晟闭着眼睛,扛着人,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你特意引诱我至此,我便如你所愿赶过来,从头到尾配合你的一切行动,本想看看你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但现在看起来,倒是大失所望啊。” 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像锋利的镰刀。 陌野头抵着刺硬的树杆,努力平息着喘气声,紧紧地攥起拳头,脸色阴沉滴水。 实在忍不住,他在心底爆了一声粤话粗口。 宇文晟,你个扑街! 第41章我的敢抢 这一刻,陌野真的被宇文晟气得失去了理智。 咒骂连连。 原来由始至终,他都是把自己当成猴子一样耍着玩! 陌野知道对方是将计就计时,就明白这一趟的伏杀算是彻底失败了,甚至巨鹿国这些年以来潜伏的探子也都暴露,被一一拔除。 输了! 他陌野这一次输得一败涂地了! 但他服输。 一次成败而已。 他懊恼的不是输了这件事情,他陌野也没自负到以为自己会常胜不败。 而是宇文晟这个阴险狡诈的狐狼,不仅让他输,还要让他知道自己输得有多狼狈可笑。 简直是将他的自尊跟脸面,踩在地上反复的蹂躏践踏。 他不再恋战,一路从山林穿梭,不走好路,专挑崎岖乱草,借着一切的障碍物遮掩,奔上了山顶。 他喘着粗气,面色煞白,后背的披风几乎被血浸染透了,冰冷贴在他的背脊上。 应该甩掉了他吧……一转头,却看到宇文晟扛着人朝他偏头,似笑非笑,眸子滚动着病色的猩红。 艹! 他努力挺直身躯,用舌头舔了下后牙槽,恶狠狠地说道:“宇文晟,你别得意,你以为你算无遗策?呿……你不妨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手笔然一指,披风经风吹得哗哗作响。 嘭嘭嘭—— 在西北方向位置,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声响,尘烟溅起十数丈,隆轰轰的像是什么大型建筑整个坍塌了。 宇文晟敛眸,轻描淡写望去,下一秒,却有些怔然。 看到他这种表情,陌野感觉自己总算掰回了点颜面。 “怎么?意外?福县那早就年经失修的破烂城墙,现在算是彻底碎成土渣了,虽然它很破残,但却也是邺国百年工匠,耗尽毕生之力从那片嶙峋坡段铸建起的第一道防线。” “呵哈哈……宇文晟,可没有了它的庇护,你们邺国整个西北方位就会如入无人之境,这个消息一旦传出来,福县很快就会成为接壤的南陈、宏胜等国逐鹿的战场,你能怎么办?” “司马——” 他泄愤一样的笑声,引得山顶提前埋伏的巨鹿国死士通通冲了上来。 “怎么办?” 宇文晟静默片刻,忽地呵一声失笑出声。 他抬眸盯着陌野,缓缓抬起臂,剑身一点寒芒聚凝于锋尖。 巨鹿国死士数十,毫不犹豫挡在陌野的身前,但却被宇文晟跟切瓜一样,一剑一颗头颅收割。 他的剑越舞越快,就像一条银龙绕着血线上下翻飞,左右盘绕,如同在雕琢、刻画一件精艺品。 等挡在他身前的人全部都被杀光了之后。 他染血的长剑,直指陌野咽喉处:“就算没有城防,就算我邺国造不出一件像样的兵器,但只要有我宇文晟在邺国的一日……”他斜挑起眉,眸弯,血染的面容摄魂夺魄,残酷如魔:“我便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所有胆敢侵略邺国国境之人,无论是谁,无论哪国。” 当真是不成疯不成活啊,宇文晟。 陌野再次退后一步,踩滑的滚石无声落入山谷,他的心突突直跳,全身的肌肉猛地紧绷。 他可以说既痛恨宇文晟,又很佩服他,除了擅于打战、精于算计之外,武功更是难出其右,不说别的,那么多国家的人连做梦都想杀了他,可他却能毫无影响的在仇恨敌意中,屹立不倒。 “宇文晟,你当真是可惜了啊,独木难支,倘若不是在邺国……” 他朝宇文晟摇了摇头,双臂展开,恣骜一笑后就径直仰身朝后跳了下去。 “你记住,不久的将来,我陌野将同巨鹿国一道前来踏碎你邺国的防线,将巨鹿国的旗纛插在你邺国的土地之上,再杀你宇文晟来祭天,其乐无穷啊,哈哈哈……” 自杀? 不对。 宇文晟盯注着下方,这时邺国的将士也赶到了山顶,他们也围成一堵墙惊异地看着跃下山崖的陌野。 只见他在半空之中,打了一个转身,身上的斗篷被解开,一下迎风就蓬涨成一个鼓包,风力不断冲击之下,隐约可见厚度不薄的布料内竟支起了细长棱条,就跟飞鸟的羽翅一般。 一切那么的不可思议,他就利用这样一个工具,顺着山谷的坡度滑翔,最后在顶上驻守的人视线之中,安稳无伤地跌落到地面。 “那、那是什么?!” “竟让人可以如鸟兽一般飞翔,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邺国的机械已经到了如此神乎其技的地步了吗?” —— 宇文晟早知道陌野身上藏着各种奇巧之物,如果他真那么容易杀,就不会一直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踩死了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宇文晟却也没感到多大的失望,若能杀了他,只是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罢了,若他暂时没死,对他而言也有好处,至少能让败北而归的陌野,被巨鹿国的敌对一方抓到把柄,落井下石,造成巨鹿国内乱。 他派了一部分人下去意思意思的搜寻抓捕一番,而剩下的人则去搬运“走马千均夺”,这次这件缴获的战利品由宇文晟亲自下场测试过它的威力。 他觉得值得研发跟制造。 这些年以来,他没少从陌野手上获取“专利”带回邺国制造,只可惜他们邺国的匠师都太无能了,粗浅的勉强能够模仿个七七八八,但凡工艺高超的机巧,就头痛放弃。 等这些事情安排好了,他便挥退了周围,将昏迷的郑曲尺放下,伸手打算扯开她脸上的布巾…… 咻咻咻! 这时,三枚铁钉猝地从林中偷袭击他手背,宇文晟偏过头时,手上运力一握,铁钉就扭曲变废,叮叮叮掉在地上。 树叶哗哗~一阵抖动,就好像有人躲藏在这里,但被发现了,立刻转身逃跑。 宇文晟身形一闪,蹿进了林中。 他的速度堪称鬼魅,行踪莫测,但他到达时,却见一根绳子上,一头吊着一块石头,另一头绑着树枝。 当这块石头失重掉落摇晃时,就会扯动另一头的树枝摇晃作响。 当即明白有人设下调虎离山之计,宇文晟当即返回河滩,却见躺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眼神瞬间变得十分恐怖。 —— 秋背着昏迷中的郑曲尺,正疯狂地逃命。 “尺子,你醒醒!” 郑曲尺在一阵玩命的颠簸之中,被迫恢复了意识。 她感到后颈跟快断了一样,生痛生痛的,胃也被顶得翻江倒海中。 “秋?” 她嘘了嘘眼,视线勉强恢复了一些。 “尺子,快,弩别在我腰上,宇文晟快追上来了!” 第42章戏精夫妇(两章并一) 只听秋一向没有起伏的声线,此时却急切又慌乱,可想而知,如今他们俩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刚醒还有些懵的郑曲尺,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宇文晟?! 他啥时候跑去招惹那个活阎罗去了?! “你说什么鬼追上来了?”她双臂一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秋顿时呼吸不畅,挤出气音说:“是宇文晟那鬼追上来了。” 郑曲尺立马反射性回头一看,隐约瞧见一道忽闪的身影将距离越拉越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被毒完的后遗症,在那片模糊的黑绿色块中,迅捷移动的身影好似一团暗红焚烧的焰光,所至之处,鸟惊雀飞,寸草不生。 呔! 真吓人! “快跑啊——” 郑曲尺转过身,赶紧拍打着秋的肩膀催促。 秋额头的汗水滴到眼皮,咬牙:“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什么忙? 她都半瞎了,怎么可能瞄得准一个高速移动中的人。 “我眼睛被毒烟熏了,现在三尺(1米)开外,六亲不认,三十尺开外,人畜不分,百尺开外,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啊!” 秋听完她的话后,嘴角一抽:“那你想个办法拖住他。” 他对郑曲尺近来有种莫名的信任,认为关键时刻她总能拿得出手。 郑曲尺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巾,还在,又摸到脑后打结的手法是她惯用的蝴蝶结,想来宇文晟应该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样子。 既然“桑瑄青”这层身份没有暴露,那她就绝不能让宇文晟有机会逮到。 心底的雄心壮志一下被燃烧起来,她用脚尖勾起秋腰间的弩,探臂一把抓住,紧接着扭腰朝后方对准。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的弩是为了暗中守护我,可现在却要用它来对付我?” 一道暗哑冷峭尖刻的嗓音在后方响起,如同地狱恶鬼,明明应该生气的,可郑曲尺却听到了他的笑音,十分扭曲变态。 秋顿时一震,似被这话中的内容给惊着了。 郑曲尺只想说,误会大了啊,她真没想到只不过是随口一句撩骚的话,却让宇文晟信以为真。 哦,或许也不是信以为真,而是话术的命捏,非得也来一波离间计戏耍他们。 她眯起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于是干脆就闭上眼睛。 耳朵尽力捕捉一切声响,同时她告诉秋:“告诉我,前面有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秋很快就懂起了她的意思,于是一个话少的人,努力精简又细致的描述:“三十步开外,有四棵错落的大树,其中第三棵榕树被藤蔓挂满,左侧有一棵杉树枯朽大半,在大概百尺外,会有一个下坡,我查探过,分出三条岔路,中间那条有一堆碎石泥坑,另外一条开阔有高树,还有一条细弯草掩……” 郑曲尺根据他的描述在脑中迅速演练出对应的场景:“从挂满藤蔓的第三棵树下过,走右侧,距离七步左右告诉我。” 秋惊讶她这么快下对策,点头。 “好。” 秋心跳加速,脚下跑得都快出残影了。 “到了!” 郑曲尺倏地睁眼,将前面模糊的画面收入眼底,虽然看不清楚具体,但根据距离跟物体的大该轮廓判断,她在心底刻画好一个定点,弩朝前一比,就对准树冠飞速一箭。 当~ 箭尾颤晃,大片枯叶簌簌落下,借着叶片的遮掩,她嘘起眼,在经过那极短的过隙,伸手拽扯下垂落的一条粗长的枯藤。 她力道很大,拼着将对方“子孙”一并给斩草除根的狠劲,顿时稀稀拉拉的藤蔓就垂掉而下。 秋虽然天真,但不傻,他深深怀疑:“这样有用?” “当然没用。” 郑曲尺回答得理所当然。 秋:“……” 那你干嘛整得一副老子赢麻了的得瑟模样? 果然,那些被郑曲尺扯落的遮拦就如同薄脆的纸张一般,被后赶而至的宇文晟随手一剑,劲风旋转,便切割得支离破碎。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的普通路障,却给了他一次大大的意外。 在将那些藤木砍碎后,竟有无数的爬虫跟下雨似的哗哗掉落了下来,其中还有同几条蛇跟悲催迁连的蜘蛛。 宇文晟脸色一僵,斜眸睨去。 当即滞停下来,一掌抚过肩颈部分,劈落黑色蠕动的一大片。 发间、衣服上还有更多正细细蠕蠕攀爬着,倒是那条斑斓毒蛇跟开了智似的,刚要落到他身上,就一个弹射飞速逃蹿了,生怕晚了一步,会落得个千刀万刮的下场。 秋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当声彻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刚才故意扯藤蔓就是为了这种目的?可你怎么知道?” 自从跟这个不一样的郑曲尺重新认识之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秋就变了,变成一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觉得新奇惊讶,脑子都有一万个为什么了。 郑曲尺暗吁一口气,她可没有多得意:“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都知道,丛林本就蛇虫鼠蚁多,尤其是这种长在枯木旁边,又密集长藤蔓的地方,最容藏匿这些阴暗虫蚁,你动作大一些,捣了他们的老巢,肯定给你掉一堆虫子下来。” “可是他万一不动手呢?” “他多自负一人啊,抓咱们这种小卡拉米,还用得着迂回绕路?那肯定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一个激动大讽,连东北话都给蹦出来了。 秋抿了抿唇,眸如火簇明亮,他问:“那咱们能甩掉他了?” “不行,这只是一些小把戏,只能耽误他一点时间,但这点时间足够我们再加一重保护色。” 郑曲尺让秋跑到有石堆的地方,故意弄乱它们,然后又让秋走泥坑地:“故意留下脚印!” 秋一一照办,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她:“宇文晟经常行军打仗,这种小把戏他不会上当的。” “要的就是他不上当。” “……” 秋直接被她整不会了,他莫名觉得,宇文晟来了或许也得一样。 当宇文晟抖理干净一身赶过来,他倒是沉稳得住起,甚至被他们这种小把戏勾起了盎然兴致,他把玩着剑柄上剑穗,狭长幽笑眸子左右环顾一圈。 当看着地上错乱的脚印跟那一堆散倒的石头时,嘴里溢出了沙哑的笑音,令人心悸:“粗浅的招术,以假乱真,以为我还会上当?” 他二条路都没有选择,而是朝着开阔之路掠去。 等他身影逐渐消失后,还留在原处,匍匐躲进草丛的秋看向郑曲尺,小声问:“你搞这么多把戏,就是为了躲在这里,让他先走?” 却见郑曲尺赶忙比了一个手势:“嘘,别出声,他会返回来的。” 她语音刚落,宇文晟就一个飘身落地,重新折返了。 秋简直被宇文晟的诡计多疑给惊得一身冷汗。 要不是郑曲尺攥住他,他刚才就已经被耍了一手回马枪的宇文晟给逮个正着了。 宇文晟观察着四周依旧没有别样动静,衡量抉择一下,呼荡吹过,就又朝留有脚印的那一条路追去。 “走!” 郑曲尺猛地站起来。 吓了秋一跳。 “那选哪一条?” “哪条都不选,你背着我,就算跑断了腿,也没有宇文晟的速度快,况且他看起来好像还懂追踪术。这三条路无论选哪一条,只要他察觉到异样都能够第一时间折返,所以我们走第四条路,他试错过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 “第四条路?有吗?” “当然有,回头路。人们总觉得逃跑的话只会一路奔跑,因为慢了就会被抓到,但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我们先原路返回春出渡,摆脱掉宇文晟的追捕之后,再回福县。” “总之,就是不能让宇文晟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更不能让他确认我们是福县人。” 别以为她猜不到,之前他就用同样的方式耍得陌野跟只猴一样,这一路上,秋背着个昏沉的人逃跑,他却只是不紧不慢,看似追不上,却更像在钓鱼。 秋听后久久失语。 她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一下将人的惯性思维全部都摸透了,这次倘若不是她,他觉得凭他自己是绝对逃不掉宇文晟的追捕。 —— 事实证明,懂得逆向思维跟多读点书的人,有时候真能救命。 成功甩掉宇文晟逃回福县的两人,此时都劫后余生地看着对方,一身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是明亮的。 不是什么追杀者都叫活阎罗,这次能够顺利全身而退,可把他们能耐坏了。 中途,秋不知道打哪里拔来一一株带花的草药,揉搓成汁之后,拿水兑淡,就要给她洗眼睛。 说是可以解巨鹿国的烟毒。 郑曲尺心想,他们俩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就算不是过命之交,好歹也结下了一点革命情谊吧,他应该不至于歹毒到,转身就拿毒药来毒瞎她。 半信半疑之下,她试了。 然后就惊喜的发现,自己从一千度近视,一下到能够瞧清楚人样貌的程度。 秋说:“这身上的毒素很浅,今晚、最晚明天你就能够完全恢复视力了。” 郑曲尺笑着夸赞他:“多谢了,想不到你还会解毒,当真是多才多艺。” 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轻“嗯”了一声。 郑曲尺嫌汗粘腻,扯下脸上的蒙布:“天快黑了,我还有急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秋闻言,就像个被丢下的孩了,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那我呢?” “你去找单扁啊,他现在就跟个养老的太爷一样躲事,让他来安置你。” 男女有别,赖着她不合适啊少年。 说完,她飞快摆摆手,看街上没人,就跑回之前置布包裹的成衣店,跟老板打了一声招呼,拿了东西就从后门出来。 这时候的她又从见不得光的杀手刺客,重新恢复成了一名扎着麻花辫的黑皮村姑。 拍了拍胸前鼓囊的药包,这是给柳风眠买的,可她看西边的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也不知道柳风眠他回来了没有。 假如他已经回来了,会不会乖乖地回到原地等着她呢? 不可能吧,如果他在午后就赶了回来,她说去帮他买药,却失踪了一个下午,他若去询问过附近的药铺,他就该知道她早就买好了药,只是没有回去找他……她如果骗他说,买了药后迷了路,他能信? 虽然他也骗了她,偷偷跑去给宇文晟当替身,还险些被她误杀。 胡思乱想一通,但她还是没有直接回家,就好像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小说 当她带着不确认的心态来到姻缘坪时,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 一抬眼,秋风吹拂桂树上挂着祈福的红布条飘扬,余辉透过叶缝洒落而下的光斑,就这样披在了那道高挑却单薄的身影。 他换了一身青衣,腰间双鱼佩环压住下摆,墨发如瀑落于雪白的颈后,身似轻烟,静静地站在那里时,岁月静好,让她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感觉他的世界,跟她的世界就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刺激了。 她被迫当刺客,狙杀目标,发现目标是自己的倒霉夫婿,然后又去救他,却反救到活阎罗宇文晟,眼睛被毒瞎,被巨鹿国仇杀,宇文晟救了她,劈晕她后醒来,又继续新一轮的逃亡…… 谁过上这样的一天,不得心力交瘁。 当她是“桑瑄青”时,刺激又危险,肾上腺激素,好像每一分钟都在踩着生死边缘反复试探。 可当她只是郑曲尺时的时候,却发现生活可以是宁静而祥和的。 她有家,有兄弟姐妹,现在还多了一个在等她归来的便宜夫婿。 他们会跟她一起生活在这个没有算计阴谋跟厮杀的村子里,过着最简单的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啪,一个掌心拍到了脑门上,郑曲尺暗啐自己想屁吃呢。 就她这随时可能爆炸的卧底、细作、刺客、叛徒等一系列作死身份,岁月静好压根儿就是做梦。 “柳风眠,药我买到了。” 她一路小跑过去,赶忙掏出药包,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她相信他这个借病诳她去买药的人应该也不会追根究底。 宇文晟早感知她站在那里,只是她一直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动作,他心底便生了些无端揣测。 第43章引狼入室(三章并一) 只听秋一向没有起伏的声线,此时却急切又慌乱,可想而知,如今他们俩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刚醒还有些懵的郑曲尺,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宇文晟?! 他啥时候跑去招惹那个活阎罗去了?! “你说什么鬼追上来了?”她双臂一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秋顿时呼吸不畅,挤出气音说:“是宇文晟那鬼追上来了。” 郑曲尺立马反射性回头一看,隐约瞧见一道忽闪的身影将距离越拉越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被毒完的后遗症,在那片模糊的黑绿色块中,迅捷移动的身影好似一团暗红焚烧的焰光,所至之处,鸟惊雀飞,寸草不生。 呔! 真吓人! “快跑啊——” 郑曲尺转过身,赶紧拍打着秋的肩膀催促。 秋额头的汗水滴到眼皮,咬牙:“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什么忙? 她都半瞎了,怎么可能瞄得准一个高速移动中的人。 “我眼睛被毒烟熏了,现在三尺(1米)开外,六亲不认,三十尺开外,人畜不分,百尺开外,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啊!” 秋听完她的话后,嘴角一抽:“那你想个办法拖住他。” 他对郑曲尺近来有种莫名的信任,认为关键时刻她总能拿得出手。 郑曲尺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巾,还在,又摸到脑后打结的手法是她惯用的蝴蝶结,想来宇文晟应该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样子。 既然“桑瑄青”这层身份没有暴露,那她就绝不能让宇文晟有机会逮到。 心底的雄心壮志一下被燃烧起来,她用脚尖勾起秋腰间的弩,探臂一把抓住,紧接着扭腰朝后方对准。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的弩是为了暗中守护我,可现在却要用它来对付我?” 一道暗哑冷峭尖刻的嗓音在后方响起,如同地狱恶鬼,明明应该生气的,可郑曲尺却听到了他的笑音,十分扭曲变态。 秋顿时一震,似被这话中的内容给惊着了。 郑曲尺只想说,误会大了啊,她真没想到只不过是随口一句撩骚的话,却让宇文晟信以为真。 哦,或许也不是信以为真,而是话术的命捏,非得也来一波离间计戏耍他们。 她眯起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于是干脆就闭上眼睛。 耳朵尽力捕捉一切声响,同时她告诉秋:“告诉我,前面有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秋很快就懂起了她的意思,于是一个话少的人,努力精简又细致的描述:“三十步开外,有四棵错落的大树,其中第三棵榕树被藤蔓挂满,左侧有一棵杉树枯朽大半,在大概百尺外,会有一个下坡,我查探过,分出三条岔路,中间那条有一堆碎石泥坑,另外一条开阔有高树,还有一条细弯草掩……”….郑曲尺根据他的描述在脑中迅速演练出对应的场景:“从挂满藤蔓的第三棵树下过,走右侧,距离七步左右告诉我。” 秋惊讶她这么快下对策,点头。 “好。” 秋心跳加速,脚下跑得都快出残影了。 “到了!” 郑曲尺倏地睁眼,将前面模糊的画面收入眼底,虽然看不清楚具体,但根据距离跟物体的大该轮廓判断,她在心底刻画好一个定点,弩朝前一比,就对准树冠飞速一箭。 当~ 箭尾颤晃,大片枯叶簌簌落下,借着叶片的遮掩,她嘘起眼,在经过那极短的过隙,伸手拽扯下垂落的一条粗长的枯藤。 她力道很大,拼着将对方“子孙”一并给斩草除根的狠劲,顿时稀稀拉拉的藤蔓就垂掉而下。 秋虽然天真,但不傻,他深深怀疑:“这样有用?” “当然没用。” 郑曲尺回答得理所当然。 秋:“……” 那你干嘛整得一副老子赢麻了的得瑟模样? 果然,那些被郑曲尺扯落的遮拦就如同薄脆的纸张一般,被后赶而至的宇文晟随手一剑,劲风旋转,便切割得支离破碎。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的普通路障,却给了他一次大大的意外。 在将那些藤木砍碎后,竟有无数的爬虫跟下雨似的哗哗掉落了下来,其中还有同几条蛇跟悲催迁连的蜘蛛。 宇文晟脸色一僵,斜眸睨去。 当即滞停下来,一掌抚过肩颈部分,劈落黑色蠕动的一大片。 发间、衣服上还有更多正细细蠕蠕攀爬着,倒是那条斑斓毒蛇跟开了智似的,刚要落到他身上,就一个弹射飞速逃蹿了,生怕晚了一步,会落得个千刀万刮的下场。 秋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当声彻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刚才故意扯藤蔓就是为了这种目的?可你怎么知道?” 自从跟这个不一样的郑曲尺重新认识之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秋就变了,变成一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觉得新奇惊讶,脑子都有一万个为什么了。 郑曲尺暗吁一口气,她可没有多得意:“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都知道,丛林本就蛇虫鼠蚁多,尤其是这种长在枯木旁边,又密集长藤蔓的地方,最容藏匿这些阴暗虫蚁,你动作大一些,捣了他们的老巢,肯定给你掉一堆虫子下来。” “可是他万一不动手呢?” “他多自负一人啊,抓咱们这种小卡拉米,还用得着迂回绕路?那肯定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一个激动大讽,连东北话都给蹦出来了。 秋抿了抿唇,眸如火簇明亮,他问:“那咱们能甩掉他了?” “不行,这只是一些小把戏,只能耽误他一点时间,但这点时间足够我们再加一重保护色。” 郑曲尺让秋跑到有石堆的地方,故意弄乱它们,然后又让秋走泥坑地:“故意留下脚印!”….秋一一照办,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她:“宇文晟经常行军打仗,这种小把戏他不会上当的。” “要的就是他不上当。” “……” 秋直接被她整不会了,他莫名觉得,宇文晟来了或许也得一样。 当宇文晟抖理干净一身赶过来,他倒是沉稳得住起,甚至被他们这种小把戏勾起了盎然兴致,他把玩着剑柄上剑穗,狭长幽笑眸子左右环顾一圈。 当看着地上错乱的脚印跟那一堆散倒的石头时,嘴里溢出了沙哑的笑音,令人心悸:“粗浅的招术,以假乱真,以为我还会上当?” 他二条路都没有选择,而是朝着开阔之路掠去。 等他身影逐渐消失后,还留在原处,匍匐躲进草丛的秋看向郑曲尺,小声问:“你搞这么多把戏,就是为了躲在这里,让他先走?” 却见郑曲尺赶忙比了一个手势:“嘘,别出声,他会返回来的。” 她语音刚落,宇文晟就一个飘身落地,重新折返了。 秋简直被宇文晟的诡计多疑给惊得一身冷汗。 要不是郑曲尺攥住他,他刚才就已经被耍了一手回马枪的宇文晟给逮个正着了。 宇文晟观察着四周依旧没有别样动静,衡量抉择一下,呼荡吹过,就又朝留有脚印的那一条路追去。 “走!” 郑曲尺猛地站起来。 吓了秋一跳。 “那选哪一条?” “哪条都不选,你背着我,就算跑断了腿,也没有宇文晟的速度快,况且他看起来好像还懂追踪术。这三条路无论选哪一条,只要他察觉到异样都能够第一时间折返,所以我们走第四条路,他试错过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 “第四条路?有吗?” “当然有,回头路。人们总觉得逃跑的话只会一路奔跑,因为慢了就会被抓到,但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我们先原路返回春出渡,摆脱掉宇文晟的追捕之后,再回福县。” “总之,就是不能让宇文晟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更不能让他确认我们是福县人。” 别以为她猜不到,之前他就用同样的方式耍得陌野跟只猴一样,这一路上,秋背着个昏沉的人逃跑,他却只是不紧不慢,看似追不上,却更像在钓鱼。 秋听后久久失语。 她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一下将人的惯性思维全部都摸透了,这次倘若不是她,他觉得凭他自己是绝对逃不掉宇文晟的追捕。 —— 事实证明,懂得逆向思维跟多读点书的人,有时候真能救命。 成功甩掉宇文晟逃回福县的两人,此时都劫后余生地看着对方,一身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是明亮的。 不是什么追杀者都叫活阎罗,这次能够顺利全身而退,可把他们能耐坏了。 中途,秋不知道打哪里拔来一一株带花的草药,揉搓成汁之后,拿水兑淡,就要给她洗眼睛。….说是可以解巨鹿国的烟毒。 郑曲尺心想,他们俩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就算不是过命之交,好歹也结下了一点革命情谊吧,他应该不至于歹毒到,转身就拿毒药来毒瞎她。 半信半疑之下,她试了。 然后就惊喜的发现,自己从一千度近视,一下到能够瞧清楚人样貌的程度。 秋说:“这身上的毒素很浅,今晚、最晚明天你就能够完全恢复视力了。” 郑曲尺笑着夸赞他:“多谢了,想不到你还会解毒,当真是多才多艺。” 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轻“嗯”了一声。 郑曲尺嫌汗粘腻,扯下脸上的蒙布:“天快黑了,我还有急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秋闻言,就像个被丢下的孩了,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那我呢?” “你去找单扁啊,他现在就跟个养老的太爷一样躲事,让他来安置你。” 男女有别,赖着她不合适啊少年。 说完,她飞快摆摆手,看街上没人,就跑回之前置布包裹的成衣店,跟老板打了一声招呼,拿了东西就从后门出来。 这时候的她又从见不得光的杀手刺客,重新恢复成了一名扎着麻花辫的黑皮村姑。 拍了拍胸前鼓囊的药包,这是给柳风眠买的,可她看西边的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也不知道柳风眠他回来了没有。 假如他已经回来了,会不会乖乖地回到原地等着她呢? 不可能吧,如果他在午后就赶了回来,她说去帮他买药,却失踪了一个下午,他若去询问过附近的药铺,他就该知道她早就买好了药,只是没有回去找他……她如果骗他说,买了药后迷了路,他能信? 虽然他也骗了她,偷偷跑去给宇文晟当替身,还险些被她误杀。 胡思乱想一通,但她还是没有直接回家,就好像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当她带着不确认的心态来到姻缘坪时,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 一抬眼,秋风吹拂桂树上挂着祈福的红布条飘扬,余辉透过叶缝洒落而下的光斑,就这样披在了那道高挑却单薄的身影。 他换了一身青衣,腰间双鱼佩环压住下摆,墨发如瀑落于雪白的颈后,身似轻烟,静静地站在那里时,岁月静好,让她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感觉他的世界,跟她的世界就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刺激了。 她被迫当刺客,狙杀目标,发现目标是自己的倒霉夫婿,然后又去救他,却反救到活阎罗宇文晟,眼睛被毒瞎,被巨鹿国仇杀,宇文晟救了她,劈晕她后醒来,又继续新一轮的逃亡…… 谁过上这样的一天,不得心力交瘁。 当她是“桑瑄青”时,刺激又危险,肾上腺激素,好像每一分钟都在踩着生死边缘反复试探。 可当她只是郑曲尺时的时候,却发现生活可以是宁静而祥和的。 她有家,有兄弟姐妹,现在还多了一个在等她归来的便宜夫婿。 他们会跟她一起生活在这个没有算计阴谋跟厮杀的村子里,过着最简单的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啪,一个掌心拍到了脑门上,郑曲尺暗啐自己想屁吃呢。 就她这随时可能爆炸的卧底、细作、刺客、叛徒等一系列作死身份,岁月静好压根儿就是做梦。 “柳风眠,药我买到了。” 她一路小跑过去,赶忙掏出药包,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她相信他这个借病诳她去买药的人应该也不会追根究底。 宇文晟早感知她站在那里,只是她一直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动作,他心底便生了些无端揣测。. 桑家静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44章我要应聘(二章并一) 知道她有这个习惯之后,桑大哥总会提前热一锅水在灶台上,等她一回来就可舀到盆子里泡脚。 木脚盆也是桑大哥做的,自从修了新房,桑大哥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好了,做什么都比从前有干劲了。 这或许就是华夏人骨子里对家的归属感,有了房,就想将空荡荡的房屋添置齐全,布置温馨,住在舒适。 家里许多的小物件、生活用具都是他拿刻刀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比如碗、瓢、著、桶……他虽然干不得重力活,但这种小木工却得心应手。 郑曲尺在灶房拉了张木墩子坐着泡脚,将一身的寒意跟疲惫都扫除后,忽然想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此时宇文晟正观察着郑曲尺的房间。 原木风的房间内布置十分简单,北边是架子床,没盖帷帘,右边的斗柜,左边有一张案几,上面用河石压垫了几张黄糙竹纸,台面上摆放一个木质镂雕瓶,瓶中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有香樟木头的,有黄蕊红梅的,也有郑曲尺身上遗留下、独属于她身上的体香。 卧室的地板是用烘干的木板铺的,刷了一层用松油脂与树胶复合的清漆,当初郑曲尺担心潮湿,特地离地架高了三十公分,因此踩地的脚感十分平整舒服,不像普通土夯的地面踩踏久了,就变得坑坑洼洼。 这房间除了那挥散不去的烦躁淡香扑鼻之外,单一素清色调、布置与简略,都让宇文晟感到很合适。 营寨修造的独间跟这里相比,天差地别。 只见门被推开,郑曲尺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柳风眠,泡一泡脚吧。” 宇文晟转过脸,疑惑:“泡脚?” 邺国没有这个组合名词,讲究人睡前会净脚,但也仅仅只是用温水清洗一遍,甚少人会用上泡这个词。 “用热水烫烫脚,多泡一会儿可以驱寒,消水肿,消除白日积累的疲劳。” 她特意让兄长给泡脚盆做了一个盖子,盖子上挖出两个伸腿的洞,这样一来,就能够更长久维持水温。 宇文晟从没泡过脚,也不相信这种事情。 “你今天站了那么久,肯定很累了,就试一试吧。” 说着,她毫不客气将他按坐在床边,知道他眼睛不方便,为了弥补自己今天险些误杀了他,也为他等了她一下午,她也不嫌弃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将脚挪到热水里。 宇文晟的手脚都是长年冰冷,或许是与他练就的功法有关,也或许是跟他心脉天生残损有关。 当热水浸泡着他脚时,一种奇异的暖意瞬间包裹住他了。 “舒服吗?” “……嗯。” 气血下行,经络的畅通让人肌肉和精神双重得到释放,他声音此时慵懒而放松。 没人能够逃过真香的定律,郑曲尺打了个哈欠,也不等他了:“一会儿水凉了,你就别泡了,把脚擦干了就上床睡,我明天再过来倒水。” 她走后,直到脚盆的水彻底凉透,宇文晟的脚依旧浸泡在水中,之前汲取的暖意逐渐被熟悉的寒意代替。 想到刚才郑曲尺毫不留恋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眼底烦躁一闪而过。 垂眸,晕月残魄寒,阴晴不定,一脚将洗脚盆踢倒。 哐当! “怎么了?” 郑曲尺披了件外衣就小跑赶过来,当她看到水倒了一地,又见他坐在床铺边一声不吭,才去扶起洗脚盆:“你摔倒了没有?我说了水让我来倒水就行。” 她以为他是想起身倒水,因为眼睛不便才踢倒了水盆。 宇文晟一怔。 他以为她过来,绝对会第一时间指责他打倒了水,像一个废物一样没用,或者就算忍住脾气不发作,也会对他摆脸色,认为他给她制造了麻烦……可她赶过来却先是关心他,然后毫无怨言地替他收拾。 宇文晟张了张嘴,眼神无辜:“我觉得我可以……” 骗人,他就是故意打倒水的。 自责歉疚:“你今天也累了,这种小事却却还要依赖你……” 说谎,他就是想要让她事事以他为主。 听他这样说,郑曲尺顿了一下,笑道:“你可以依赖我的,不用勉强自己。” 当初选人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的情况,现在她当然不可能会因为他的短缺而嫌弃他。 是吗? 宇文晟朝她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那水冷了,我还要泡。” 他这一笑,如月下看美人,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给人一种别样美的享受。 郑曲尺恍了下神,但却没有一味的纵容他:“泡久了脚会受不了,明天再给你弄。” “可我脚冷。” 泡了这么久还冷?她下意识想摸一下,但又没能下得去手。 她猜测:“你这是体寒吧,等有空我给你做个汤婆子,把它放在你的床铺就会一夜暖和到天明。” “汤婆子是什么?” “就是那种铜皮做的,像一个圆壶,装上顿烫的开水,再拧紧它,就跟个炭盆一样会温暖很久。” 她那时代汤婆子好像是在宋朝时期才出现的吧,目前她穿越的这个世界从生产力各方面分析,应该还处于南朝更早的分裂时期,众国纷乱不休。 民生基本也处于凋零停滞的状态,还没发明出汤婆子这种追求生活品质的东西也很正常。 宇文晟前所未闻,以往如果盖被褥不热,便只能一身冰冷的睡下。 “我再给你打盆热水吧,这次别泡久了,脚一热和就马上去睡。” 这一次打来水,她就在旁边看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就端走了水,催促他赶紧去睡。 这一次,宇文晟倒是没再闹出什么妖蛾子了。 躺在这陌生的房间,他起初嫌弃郑曲尺盖过的被褥,但没过一会儿感觉好不容易温暖的脚开始逐渐变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扯过郑曲尺用太阳晒过的新棉被盖上。 人就是这样,一旦尝试过温暖,就不愿意回到过去的冰冷。 脚盖上一会儿,就重新有了暖意,他这才满意地阖上眼,竟一夜入眠到天明。 第二日醒来时,他人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真正安眠过,长期睡眠不足也让他情绪时常处于一种失控狂躁的状态。 但一下睡太久,也让他的太阳穴有些涨。 一大早,外面就很吵闹,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二、姐,幺妹也想玩。” “不行,小孩子不能碰剪刀,你喜不喜欢小鸟?姐给你剪一只。” 宇文晟推开门,一阵寒意袭来,秋藏冬来,福县应该要不了多久也要下雪了。 走到围栏上,抬眼看过去,白天的庭院又是另一种新的感受。 蔚蓝的天上,白云如洗,栽种的一圈果树叶子已经黄了,在微风吹拂下,黄叶慢慢地飘下来,竹亭下,郑曲尺跟一个几岁小孩子正坐在石墩上,摆弄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宇文晟走过去。 “你醒了,等一下哈。” 郑曲尺全神贯注用从隔壁借来的剪刀,正动作流畅快速的剪着纸。 时下的剪刀跟现代的不同,是类似西汉出土的那种u型,虽也能剪,但却没有后面经过改良的版本好用。 几次熟捻过后,她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剪纸,不满意的地方大不了拿裁刀描切。 剪纸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深受很多人喜爱,郑曲尺曾经也见识过一个老手艺人的表演,他说剪纸本身并不难,难在于精湛的思维能力,千剪不断,万刻不落。 在脑中首先绘一张画图,将画图的任何一个构图点连画起来,拿剪刀剪,刻刀刻出线与线之间的空档就可以了,做出来的镂空感觉的画,就是一幅美丽的剪纸画了。 恰好,脑中绘画也算是郑曲尺的强项之一,她懂回溯法。 只要记入她脑子里的东西,通过特定的记忆点,她就能够完整地给复原回来。 “好啦。” 她展开纸张时,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跃于纸上,她将它送给了一直在等待的幺妹。 “哇啊~”幺妹兴奋地接过,然后欢喜地捧着它转圈圈。 “小心些,别摔着了。” “谢谢二……” “咳!” “姐姐。” 这孩子,教了一早上了,可算将对她平日里的称呼给扭转过来了。 “好了,叫声姐夫,你就自己去玩吧。” 姐夫? 是什么? 幺妹歪头看了看一旁的宇文晟,平日苍白的肤色因睡眠充足,这会儿倒是气色好上许多,他嘴漾微笑,看起来一副温和好相处的模样,但幺妹看他的眼神却有些怯怯。 “姐、姐夫。” 听话地喊了一声,幺妹就飞快拿着郑曲尺给剪的麻雀去找桑大哥了。 郑曲尺跟宇文晟说道:“我在剪纸啊。” 剪纸倒是听过。 “那你除了会剪鸟之外,还会剪什么?”宇文晟坐在石墩上,手上随意摆弄着她剪好的一部分“囍”字。 “其实会的也不多,就红双囍剪的多些,我剪几张贴到门上喜庆些。” 本来桑大哥喊她去买,可守财奴郑曲尺哪肯,但凡能自己搞定的,她绝对不假手于别人赚她钱。 他拿起一张“囍”字。 红艳艳,血一样的颜色,这就是喜庆吗? 他唇畔微笑依旧。 “为什么是红色呢?” 明明它应该代表的不详与血腥,不是吗? “你不喜欢红色?” 他想了一下:“那倒不是。” “还剩下最后一张了。” 宇文晟对这个不感兴趣,他坐在旁边眼神很空,望着天上悠悠白云,这时,从旁边递过来一只手。 “喏,送给你。” 他回过神,转眸瞥去。 “除了鸟,我就只会剪窗花了,这是牡丹,代表高雅华贵、繁荣昌盛,也寓意着圆满、生活幸福。” 他伸手接过,觉得还挺好看的:“这样一个纸做的东西,玩的花样倒是多啊。” “图个吉利嘛。” 郑曲尺站起来,看了看天色:“你体寒就多晒晒太阳,不然冬天就更难受了,我要去县城里一趟,买些需要的东西,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的?” 这时,一只灰鸽悄然无息落在墙头处,左盼右顾,发出轻脆的“咕咕”声。 宇文晟随意瞟了一眼。 “没有。” “那你今天别去哪里,等我回来就举办婚礼,然后……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郑曲尺打算郑重地提一提他们契约结婚的事情。 而宇文晟却以为她打算借着婚礼的气氛跟他倾诉衷肠,他笑意吟吟。 “好。” —— 打完招呼,拎起个背篓,郑曲尺就出门了。 到了县城,她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公布栏大声讨论。 “看,县里正重金聘请石匠!这价钱也太高了吧,看得我都心动了。” “锤子,你晓得个啥子,老子刚才去了的,人家要的是专精石匠,普通石匠去了也就是发发几个铜板工钱,哪有这么多哦。” “听说好多人都去报名了,不过县里一下要招这么多工匠是要做啥子?” “好像是说去修补城墙吧,也有人说是去挖渠,反正这些当官的人做事都神神秘秘的,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晓得哦。” “这位大哥,到底有好多钱啊,让你这么惊奇?” 一个黑皮少女费了牛鼻子的劲,终于才挤进决赛圈,可惜她太矮了,被前头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挡到了公告栏上张贴的内容。 “当然多啊,我们那些人估计劳作一辈子估计都攒不到这么多的钱,足足十贯。” 郑曲尺眼睛瞠大:“……十贯?!” “对啊,只要招石匠那边的人肯要你,上工就是十贯钱!” “那怎么报名?”郑曲尺两眼放光,兴奋地问道。 那位说话的大哥扫了眼肤色奇特的郑曲尺,惊奇道:“你要去?” 她摆摆手:“不是,我是替我二哥报名。” “这钱可不好赚,你还是回去跟你二哥商量商量先吧。”大哥倒是实心肠。 郑曲尺笑了笑:“不用了,他还要赚钱养媳妇养一家人呢,再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钱是好赚的。” 这话倒是真的。 “喏,那边就是登记的地方,你就替你二哥先去问一问吧。” 郑曲尺得到指引,道了谢就迫不及待地小跑了过去。 她看到一个戴着个黑色帽的中年人,他正拿着支毛笔昏昏欲睡,他面前摆着两张纸,一张上面只有寥寥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另一张却是密密麻麻被打了x的名字。 看来这一次工匠的招聘真的很难啊。 第45章无形炫妻(二章并一) 宇文晟微微凝眸。 一般工官这种小吏有事也不该直接向他禀报,除非他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会在意,又不便通过层层传递上来。 “让他过来。” 他挥了挥手留下了蔚垚跟王泽邦他们在原处等待,自己则与小将去另一处安静的地方。 穆工官拿着名册快步走过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地上跪了一趴的匠师,不远处一堆残木器骸,他脸上难掩惊讶,但又觉得这事轮不到他管,又立刻低下头,敛住表情。 “拿来。” 穆工官正准备斟酌着怎么开口,就听到将军先出声。 他再迟钝也明白此时将军心情不佳,没有丝毫耐心等他的开场白,于是他也不废话,直接递上册子,说明:“本不该在此时前来叨扰将军,可卑下想到将军曾派人交待过……” 穆工官在一旁尽可能简略的阐明,而宇文晟的视线已经顺溜划下,直接停注在了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是他? 他戴着手套的食指在名字上有节奏似的点了点,嘴角徒然勾扯起来,笑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穆工官最后总结:“……若有桑瑄青的有关消息,定要即刻上报。” “他为何会来应召石匠?”他的视线终于从纸上移开。 穆工官回忆了一下张珥所说的话。 “应该是缺钱吧,听说桑瑄青家被人烧了,不久前才重修了新房,他们家境贫寒,听到官府重金招募石匠的事后,便让其妹过来报名了。” 宇文晟压根不在意桑瑄青的家庭情况,对他有妹妹的事也是过一耳罢了。 他语速很慢,意味不明:“一个木匠来做石匠的工事,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正常吗?” 穆工官一时也摸不清楚将军的心思,这是指责他没按章办事,还是觉得他这一趟多管闲事了? “……他妹妹说他也懂石匠的活。” 宇文晟闻言,轻笑了一声,柔和无害,风和细雨的视线,却如重山压在了穆工官头顶:“你将名字写上去了,怎么,你是觉得他妹妹说的话是真的?” 穆工官流了一背的冷汗。 他现在算是跟跪一地的匠师们感同身受了,也恨不得以头抢地,直呼我有罪,你赐死我好了,别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折磨人了。 ……可惜,他不敢。 “将军,这、这或许是桑瑄青的妹妹夸大其词,但桑瑄青确懂得修建房屋,卑下听其它木匠提起她修建的房屋,无不称赞连连,还说她造屋之法以木石结构混搭而起,前所未闻,若非卑下近来公务繁多,都想去参观参观。” 宇文晟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郑曲尺的家,她的住宅算是他目前在村县中见过设计最别具一格的宅子了,当然有比之更精巧、独特奢靡的豪华殿宇,但若是论推陈出新这一点,那些“华美枯朽的老物”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鲜嫩枝芽”。….这桑瑄青莫非还能修建出比之这有创意独特的房宅? “既然穆工官对他如此推荐,那人便先留下吧,但毕竟是跨界的工事,便先试一试他是否有真本领后再结工钱吧。” 既图钱,那便拿钱钓着他,那若不给他拿出点实际工绩,那便一个铜板都别想贪走。 宇文晟通过之前利用陌野这条线,引出了福县巨鹿国细作,经过一番扫荡逮捕,其中还寻获到一具尸体。 正是那具尸体令宇文晟在心底解除了桑瑄青是巨鹿国细作的大半嫌疑。 那具尸体通过检验,肤黑矮小,指关节粗大,臂膀肌肉虬实,正是他们一直搜寻的巨鹿刺鲉族人。 虽说可以清洗掉桑瑄青身上大部分嫌疑,但宇文晟直觉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木匠。 想着晾他也晾得够久了,也是时候该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了。 听到将军终于肯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穆工官长松一口气,忙不迭地道:“是是,卑下这就去办,卑下先行告辞了。” 看着穆工官那跟逃离了魔窟一样的急切背影,远处众人不禁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宇文晟走过来,每一步几乎都踩在他们的心巴上,雷炸的声响,惊心动魄。 呜呜……估计今天就是他们魂断校场的日子。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得恰到好处,所以这一次,我便不与你们计较是如何造出的这堆废渣的事了。” 宇文晟朝他们温和一笑,竟如同神佛渡光,慈眉善目……佛面蛇心,更吓、吓死个人了,好吗! 将军突然转变的态度,简直比他这番荒谬的饶恕理由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就、就这样便宜……呸呸,是就这样饶他们一条狗命了? 他们惊、喜各掺一半。 心中都在猜测刚才穆工官跟将军都讨论了些什么内容,让将军的心情能够一下从“阴晴不定”,转变成了“天气不错”? 虽然最终还是想不通,但能活谁想死啊。 他们赶紧使劲磕头,生怕晚了一步他就会反悔:“谢将军宽恕之恩。” 宇文晟将这些匠师留给了蔚垚去处理,他瞥了一眼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的清婉女子。 “公输兰,你最好祈祷你身上的筹码足够大,否则便没有下一次了。” 宇文晟嘴角常氲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却有种慈佛转过了背面,全然劈天盖地的晦暗恶意。 倘若公输即若没有任何反应,那他就会将她当成一件礼物送返给公输家……当然,不会是完整的一具,而只会是身体的某一部位。 也许是头、也许是身子……呵呵呵,谁知道呢。 公输兰被他恐怖的眼神扼住,狠狠打了一个寒颤,似承受不住,赶忙低下了头。 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让她安份守纪,不该越矩插手他们邺国内部的事情。….也是在警告她,别想耍任何心机手段,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用来吸引她堂哥公输即若的诱饵,别的附加价值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可公输兰却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他们俩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一直都还记着,可他却把她给忘了。 她自认比不上她的堂兄在武器与机关术方面的技绝造诣,但她在邺国自己的水平却绝对不差,可为什么宇文晟就是看不上她呢? 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 在县城时左逛右晃近一天,终于等到招募的中年人回来了,他告诉郑曲尺,她二哥桑瑄青被暂时留下来了。 “什么叫暂时?”郑曲尺不懂。 “你别急哈,这事我慢慢跟你说。” 中年人说,他叫张珥,是县衙的一名小吏,也是这一次负责替县里招人的,他让她过十天后再过来这个位置一趟,到时候工官会过来给所有工匠详细讲解工事内容。 “你二哥毕竟是个木匠,现在来干石匠的活本来就是穆工官给他的一次机会,倘若他真能干得下这活,自然就可以留下,但如果你讲的都是假话,那这事可不成啊,他最终还是得走。” “行,那工钱呢,什么时候能给?” “工钱会在你开工之时先给一贯,工事中期再付四贯,最后整个工期结束再付尾款五贯。” 张珥心道,一般石匠或许只能领得了这一贯的钱了,工期中途死伤何其多,也不知道多少人能够领得到,至于尾款那更是一个连他们都估算不出的绵绵无期,有生之年能够领取得到的,那都得是老天赏命的运气之子。 郑曲尺一听没毛病:“那好。” 欢欢喜喜谢过张珥的帮忙之后,郑曲尺因为即将有大钱入帐,因此在这一次婚礼的采买上,她又稍微大方了那么一点。 除了买必要的红烛与粮食之外,还多添置了一床新被褥,一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买了一只还热气腾腾的烧鸡,一小包贵得让她咬牙的饴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她刚推开门,就见到桑大哥正严厉怒气地叱责着柳风眠。 “你到底今天去哪里了?你不知道自己眼睛看不到吗?如果你乱跑伤了或摔了,我该如何跟尺子交待?” 柳风眠站在梨树下,头顶延伸的枯枝宛如老人的血管,在鸦红的天空下伸展,他此刻在疏风寒树下的面色苍白,站在那里,没有反驳什么。 郑曲尺眉头微蹙,赶紧上前:“哥,怎么了?” “你回来了?”桑大哥神色当即一变,赶忙上前,替她卸下身后沉重的背篓,一面数落着柳风眠:“你不知道他今天一声不吭就跑了出去,我为了找他,挨家挨户问了个遍,他倒好,晚些时候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不会是宇文晟,又有什么“任务”找他了吧? 郑曲尺拉开桑大哥,没让他承重力:“哥,你别急,柳风眠虽然眼睛不太好,可是他并不是一个无法自理的人,你也不能真把他当一个孩子管着、看着、栓着啊。” 桑大哥听得一怔:“可是……” 郑曲尺又想起之前她听到他对柳风眠讲的那些话,不由得严肃起脸色来:“还有,哥,柳风眠虽是我的夫婿、你的妹夫,但他并不是我的附属,他也有他的想法,他的事情要去做,他是独立而自由的,你不能因为他身上的一样缺憾,就否定了他是如何努力靠自己一个人平安健康活到了现在。” 她见桑大哥因为她的话而怔愣不已的神色时,心想她是不是说太重了,于是她重新调整的语气,轻缓撒娇道。 “我知道的,大哥是太心疼我了,觉得他以为会成为我的负担,可是这是我的问题,柳风眠没错啊,他不该承受家里人任何的偏见与不公平,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 听到郑曲尺如此肺腑的坦言劝说,桑大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心理的偏差了。 他哑了哑声:“……对不起,是大哥……” “没有,大哥也没错,我知道大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是我太任性了,所以错在我,不在大哥,也不在柳风眠。”她赶紧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想着反正她皮糙肉厚,能担得起事,她家中的老父亲大哥跟柔弱夫婿关系处不好,就得是她来当润滑油。 桑大哥看着懂事的郑曲尺,心底既酸涩又欣慰,他点了点头,然后拄着杖,在经过柳风眠身边时,顿了下:“刚才……是我语气太重了,你以后如果要出去,跟我讲一声,我不会阻拦的,我只是担心这村里的人不认识你,会为难你。” 这已经是他能够对柳风眠讲出最软的话了。 说完,他就佝偻着背脊,一瘸一拐去灶房忙了。 宇文晟笑唇微敛,眸邪阴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放过这个肆意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人了。 可每一次当他内心的凌虐杀意到达无法渴止的地步时,总有一道清怡如春涧流淌的声音沁润他干裂枯涸,拉回了他疯狂的神智,禁锢住他嗜血的手脚。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听她讲话,总会是那样的顺耳与令他感到舒坦呢。 好话他听得多了,可没有一句让他有反应,反倒是聒躁与厌恶,像裹满甜糖的蛆。 等桑大哥离开之后,郑曲尺也问起了柳风眠:“柳风眠,你出去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你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因为两人还不太熟,所以她尽量客气又不失强调的询问他。 家里人? 他认了吗? 那人配吗? 可她刚才说了“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她既认定他是家人,那如果现在否决她刚才的话,她岂不是会感到很难堪? 宇文晟刚到嘴边的讥讽三连问一抿化之,他只觉得“担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属好笑:“担心我吗?” “当然,大哥虽然语气不好,但要不是担心你,又何必在意你去了哪里?” 宇文晟状似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可我下次出门,依旧不会跟他招声招呼的。” “……”他是这么叛逆的吗? 算了,她算看懂了,与其劝他纯良守德,进出报安,还不如劝大哥放宽心、少操心,闲事莫上心。 “对了,我今天找到事做了,过几天就得出一趟远门。”说到赚钱这事她脸上就笑开了花。 而宇文晟听闻这话后,默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哦,那你打算去多远的远门?”语气轻柔温和。. 桑家静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46章出趟远门(二章并一) 宇文晟微微凝眸。 一般工官这种小吏有事也不该直接向他禀报,除非他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会在意,又不便通过层层传递上来。 “让他过来。” 他挥了挥手留下了蔚垚跟王泽邦他们在原处等待,自己则与小将去另一处安静的地方。 穆工官拿着名册快步走过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地上跪了一趴的匠师,不远处一堆残木器骸,他脸上难掩惊讶,但又觉得这事轮不到他管,又立刻低下头,敛住表情。 “拿来。” 穆工官正准备斟酌着怎么开口,就听到将军先出声。小说 他再迟钝也明白此时将军心情不佳,没有丝毫耐心等他的开场白,于是他也不废话,直接递上册子,说明:“本不该在此时前来叨扰将军,可卑下想到将军曾派人交待过……” 穆工官在一旁尽可能简略的阐明,而宇文晟的视线已经顺溜划下,直接停注在了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是他? 他戴着手套的食指在名字上有节奏似的点了点,嘴角徒然勾扯起来,笑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穆工官最后总结:“……若有桑瑄青的有关消息,定要即刻上报。” “他为何会来应召石匠?”他的视线终于从纸上移开。 穆工官回忆了一下张珥所说的话。 “应该是缺钱吧,听说桑瑄青家被人烧了,不久前才重修了新房,他们家境贫寒,听到官府重金招募石匠的事后,便让其妹过来报名了。” 宇文晟压根不在意桑瑄青的家庭情况,对他有妹妹的事也是过一耳罢了。 他语速很慢,意味不明:“一个木匠来做石匠的工事,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正常吗?” 穆工官一时也摸不清楚将军的心思,这是指责他没按章办事,还是觉得他这一趟多管闲事了? “……他妹妹说他也懂石匠的活。” 宇文晟闻言,轻笑了一声,柔和无害,风和细雨的视线,却如重山压在了穆工官头顶:“你将名字写上去了,怎么,你是觉得他妹妹说的话是真的?” 穆工官流了一背的冷汗。 他现在算是跟跪一地的匠师们感同身受了,也恨不得以头抢地,直呼我有罪,你赐死我好了,别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折磨人了。 ……可惜,他不敢。 “将军,这、这或许是桑瑄青的妹妹夸大其词,但桑瑄青确懂得修建房屋,卑下听其它木匠提起她修建的房屋,无不称赞连连,还说她造屋之法以木石结构混搭而起,前所未闻,若非卑下近来公务繁多,都想去参观参观。” 宇文晟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郑曲尺的家,她的住宅算是他目前在村县中见过设计最别具一格的宅子了,当然有比之更精巧、独特奢靡的豪华殿宇,但若是论推陈出新这一点,那些“华美枯朽的老物”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鲜嫩枝芽”。 这桑瑄青莫非还能修建出比之这有创意独特的房宅? “既然穆工官对他如此推荐,那人便先留下吧,但毕竟是跨界的工事,便先试一试他是否有真本领后再结工钱吧。” 既图钱,那便拿钱钓着他,那若不给他拿出点实际工绩,那便一个铜板都别想贪走。 宇文晟通过之前利用陌野这条线,引出了福县巨鹿国细作,经过一番扫荡逮捕,其中还寻获到一具尸体。 正是那具尸体令宇文晟在心底解除了桑瑄青是巨鹿国细作的大半嫌疑。 那具尸体通过检验,肤黑矮小,指关节粗大,臂膀肌肉虬实,正是他们一直搜寻的巨鹿刺鲉族人。 虽说可以清洗掉桑瑄青身上大部分嫌疑,但宇文晟直觉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木匠。 想着晾他也晾得够久了,也是时候该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了。 听到将军终于肯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穆工官长松一口气,忙不迭地道:“是是,卑下这就去办,卑下先行告辞了。” 看着穆工官那跟逃离了魔窟一样的急切背影,远处众人不禁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宇文晟走过来,每一步几乎都踩在他们的心巴上,雷炸的声响,惊心动魄。 呜呜……估计今天就是他们魂断校场的日子。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得恰到好处,所以这一次,我便不与你们计较是如何造出的这堆废渣的事了。” 宇文晟朝他们温和一笑,竟如同神佛渡光,慈眉善目……佛面蛇心,更吓、吓死个人了,好吗! 将军突然转变的态度,简直比他这番荒谬的饶恕理由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就、就这样便宜……呸呸,是就这样饶他们一条狗命了? 他们惊、喜各掺一半。 心中都在猜测刚才穆工官跟将军都讨论了些什么内容,让将军的心情能够一下从“阴晴不定”,转变成了“天气不错”? 虽然最终还是想不通,但能活谁想死啊。 他们赶紧使劲磕头,生怕晚了一步他就会反悔:“谢将军宽恕之恩。” 宇文晟将这些匠师留给了蔚垚去处理,他瞥了一眼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的清婉女子。 “公输兰,你最好祈祷你身上的筹码足够大,否则便没有下一次了。” 宇文晟嘴角常氲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却有种慈佛转过了背面,全然劈天盖地的晦暗恶意。 倘若公输即若没有任何反应,那他就会将她当成一件礼物送返给公输家……当然,不会是完整的一具,而只会是身体的某一部位。 也许是头、也许是身子……呵呵呵,谁知道呢。 公输兰被他恐怖的眼神扼住,狠狠打了一个寒颤,似承受不住,赶忙低下了头。 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让她安份守纪,不该越矩插手他们邺国内部的事情。 也是在警告她,别想耍任何心机手段,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用来吸引她堂哥公输即若的诱饵,别的附加价值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可公输兰却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他们俩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一直都还记着,可他却把她给忘了。 她自认比不上她的堂兄在武器与机关术方面的技绝造诣,但她在邺国自己的水平却绝对不差,可为什么宇文晟就是看不上她呢? 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 在县城时左逛右晃近一天,终于等到招募的中年人回来了,他告诉郑曲尺,她二哥桑瑄青被暂时留下来了。 “什么叫暂时?”郑曲尺不懂。 “你别急哈,这事我慢慢跟你说。” 中年人说,他叫张珥,是县衙的一名小吏,也是这一次负责替县里招人的,他让她过十天后再过来这个位置一趟,到时候工官会过来给所有工匠详细讲解工事内容。 “你二哥毕竟是个木匠,现在来干石匠的活本来就是穆工官给他的一次机会,倘若他真能干得下这活,自然就可以留下,但如果你讲的都是假话,那这事可不成啊,他最终还是得走。” “行,那工钱呢,什么时候能给?” “工钱会在你开工之时先给一贯,工事中期再付四贯,最后整个工期结束再付尾款五贯。” 张珥心道,一般石匠或许只能领得了这一贯的钱了,工期中途死伤何其多,也不知道多少人能够领得到,至于尾款那更是一个连他们都估算不出的绵绵无期,有生之年能够领取得到的,那都得是老天赏命的运气之子。 郑曲尺一听没毛病:“那好。” 欢欢喜喜谢过张珥的帮忙之后,郑曲尺因为即将有大钱入帐,因此在这一次婚礼的采买上,她又稍微大方了那么一点。 除了买必要的红烛与粮食之外,还多添置了一床新被褥,一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买了一只还热气腾腾的烧鸡,一小包贵得让她咬牙的饴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她刚推开门,就见到桑大哥正严厉怒气地叱责着柳风眠。 “你到底今天去哪里了?你不知道自己眼睛看不到吗?如果你乱跑伤了或摔了,我该如何跟尺子交待?” 柳风眠站在梨树下,头顶延伸的枯枝宛如老人的血管,在鸦红的天空下伸展,他此刻在疏风寒树下的面色苍白,站在那里,没有反驳什么。 郑曲尺眉头微蹙,赶紧上前:“哥,怎么了?” “你回来了?”桑大哥神色当即一变,赶忙上前,替她卸下身后沉重的背篓,一面数落着柳风眠:“你不知道他今天一声不吭就跑了出去,我为了找他,挨家挨户问了个遍,他倒好,晚些时候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 不会是宇文晟,又有什么“任务”找他了吧? 郑曲尺拉开桑大哥,没让他承重力:“哥,你别急,柳风眠虽然眼睛不太好,可是他并不是一个无法自理的人,你也不能真把他当一个孩子管着、看着、栓着啊。” 桑大哥听得一怔:“可是……” 郑曲尺又想起之前她听到他对柳风眠讲的那些话,不由得严肃起脸色来:“还有,哥,柳风眠虽是我的夫婿、你的妹夫,但他并不是我的附属,他也有他的想法,他的事情要去做,他是独立而自由的,你不能因为他身上的一样缺憾,就否定了他是如何努力靠自己一个人平安健康活到了现在。” 她见桑大哥因为她的话而怔愣不已的神色时,心想她是不是说太重了,于是她重新调整的语气,轻缓撒娇道。 “我知道的,大哥是太心疼我了,觉得他以为会成为我的负担,可是这是我的问题,柳风眠没错啊,他不该承受家里人任何的偏见与不公平,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 听到郑曲尺如此肺腑的坦言劝说,桑大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心理的偏差了。 他哑了哑声:“……对不起,是大哥……” “没有,大哥也没错,我知道大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是我太任性了,所以错在我,不在大哥,也不在柳风眠。”她赶紧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想着反正她皮糙肉厚,能担得起事,她家中的老父亲大哥跟柔弱夫婿关系处不好,就得是她来当润滑油。 桑大哥看着懂事的郑曲尺,心底既酸涩又欣慰,他点了点头,然后拄着杖,在经过柳风眠身边时,顿了下:“刚才……是我语气太重了,你以后如果要出去,跟我讲一声,我不会阻拦的,我只是担心这村里的人不认识你,会为难你。” 这已经是他能够对柳风眠讲出最软的话了。 说完,他就佝偻着背脊,一瘸一拐去灶房忙了。 宇文晟笑唇微敛,眸邪阴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放过这个肆意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人了。 可每一次当他内心的凌虐杀意到达无法渴止的地步时,总有一道清怡如春涧流淌的声音沁润他干裂枯涸,拉回了他疯狂的神智,禁锢住他嗜血的手脚。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听她讲话,总会是那样的顺耳与令他感到舒坦呢。 好话他听得多了,可没有一句让他有反应,反倒是聒躁与厌恶,像裹满甜糖的蛆。 等桑大哥离开之后,郑曲尺也问起了柳风眠:“柳风眠,你出去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你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因为两人还不太熟,所以她尽量客气又不失强调的询问他。 家里人? 他认了吗? 那人配吗? 可她刚才说了“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她既认定他是家人,那如果现在否决她刚才的话,她岂不是会感到很难堪? 宇文晟刚到嘴边的讥讽三连问一抿化之,他只觉得“担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属好笑:“担心我吗?” “当然,大哥虽然语气不好,但要不是担心你,又何必在意你去了哪里?” 宇文晟状似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可我下次出门,依旧不会跟他招声招呼的。” “……”他是这么叛逆的吗? 算了,她算看懂了,与其劝他纯良守德,进出报安,还不如劝大哥放宽心、少操心,闲事莫上心。 “对了,我今天找到事做了,过几天就得出一趟远门。”说到赚钱这事她脸上就笑开了花。 而宇文晟听闻这话后,默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哦,那你打算去多远的远门?”语气轻柔温和。 第47章造了个孽(二章并一) “这个嘛……对了,忘了这个,喏,特意给你买的。” 她干笑一声避开了他突然有了压迫力的温柔“视线”,从背篓里掏出一个纸包。 既然答应了会养他,她肯定就不会亏着他。 “这是什么?”宇文晟垂下视线,看着被塞进手里的纸包。 想起他眼睛不便,郑曲尺伸手替他拆开了纸包,边说道:“这是饴糖,你看你长得这么高,身上却没长多少肉,脸色还经常苍白,我猜你肯定有低血糖,以后没事你就吃一颗糖,它可以缓解头晕或头痛,多吃甜食,还能让你心情保持愉悦。” 饴糖是什么,宇文晟当然知道。 但低血糖是何物? “这个应该是拿来哄小孩的吧。”他润玉修白的指尖轻拨颗粒,神色混杂着无趣、无聊与无感。 郑曲尺耸了耸肩:“谁说的,也可以拿来哄哄不开心的你啊。” 他侧过脸:“你觉得,我不开心吗?” 她挠了挠脸颊:“总觉得你现在好像没有刚才开心。” 他闻言笑了笑,便拿了一颗喂进嘴里,但没裹进口腔,而是含咬于唇舌尖,他弯下腰凑近她,一口甜蜜味道的吐息吹拂到了她的唇瓣上。 “的确很甜~” 郑曲尺浅褐色的瞳仁内,完整的映现出了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他的五官细致如玉山,但由于肤色过于偏清冷的白,一旦没有了往常刻意流露的笑唇,那他的神色则会有一种病态。 又因颜色过于夺目,极致之下催生出一种妖异、无情又阴毒的馥丽。 所以,他时常会笑,因为只要笑着,就没有人能够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 突然被这么一张美颜十级的容貌突脸,郑曲尺心跳加速了几十迈,嘴上本能地回道:“它是糖,肯定甜……还以为你不受哄呢。” 但心里却道貌岸然的哼道,男人,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这样大胆妄为啊,她这人道德水平极其低下,万一真给她撩到兽性大发,她可不会负责的啊。 “你从哪里看出我不开心的呢?”宇文晟薄而艳妍的笑唇加深几分,纱巾下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郑曲尺正想说,胆大心细,全凭直觉。 这时一道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旁响起:“姐,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小孩子黑黝黝的脑袋好奇的挤进了他们中间。 郑曲尺低头一看,赶紧就撤开了一些距离,之前因为饴糖产生的甜腻暧昧,与紧张拉扯感顷刻间被冲散开来。 “幺妹?” 郑曲尺好笑地揉了揉她搞怪捣乱的小脑袋,然后自然而然地从宇文晟手上拿出一颗饴糖喂进她嘴里。 弯着身子问她:“好吃吗?” 桑幺妹哪里吃过饴糖,当从未有过的香甜一下滑溢满口腔时,她一双大眼睛就像装进了星光一样明亮:“嗯,好吃、好吃的。” 她这惊喜的反应逗得郑曲尺直乐。 一旁的宇文晟,这时也笑眯眯地问她:“好吃吗?” 那包饴糖是他的。 是郑曲尺专、程买给他的。 这个小东西……怎么敢的呢? 幺妹原来开心得跟朵向日葵似的脸,在触及到宇文晟那虚假阴冷的笑容时,刹那间就给凋零了。 她哇一声。 “姐、姐姐。” 桑幺妹赶紧拉住郑曲尺的手,然后就躲在她身后将脑袋死死藏了起来。 郑曲尺没想到桑幺妹对宇文晟的反应这么大,上一次好像她看到他,好像也跟只小老鼠见到黑猫似的。 “柳风眠,我发现幺妹好像还挺怕你的。”她若有所思。 “为何?”宇文晟好像有些讶异不解,但很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神色透出几分落寞,故作乐观地说道:“我懂了,也许是因为,我与别人不同吧。” 郑曲尺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她的话好像有歧义,赶紧解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这没什么,你看我长得还很黑呢,整个福县就找不到比我更黑的人了吧。” 柳风眠见她不再深想桑幺妹的反应后,便也没再演戏,恢复了常色。 她黑吗? 他却觉得她比起第一天的样子,好像白了一些。 再说,谁说福县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黑的人?宇文晟或许对桑瑄青的模样印象模糊,但他对桑瑄青的黑却是记忆深刻。 “肤色黑与白,对我而言并无区别。” 郑曲尺一听,也对,他看不见嘛。 不过可喜可贺的是,郑曲尺在洗脸时发现自己的脸又白了些,这说明她的黑还有救。 但高兴不过一秒,她又想到十天过后,她当“桑瑄青”时还得拿涂炭粉黑回来,所以现在的白也是白了个寂寞。 “站在院里聊什么呢,赶紧过来吃饭了。” 忙活了一歇,正端菜上桌,桑大哥却见人都在外面待着,就喊了一声。 “来啦。” 郑曲尺将背篓放回灶房,粮食跟猪肉那些先摆放好,只拿出熟食烧鸡跟酒,就着桌上炒的几样小菜跟一碗红鸡蛋,一顿不算太奢侈,但对贫苦人家也算丰盛的晚餐,就当作是为他们的新婚庆贺了。 桑大哥本不愿这么寒酸冷清的让郑曲尺出嫁,可奈何他们是外来户,在河沟村本就无亲无故。 唯有“桑瑄青”还认识一些人,但是却偏偏不能喊他们过来参加婚礼,毕竟自家妹妹嫁人,当哥哥的桑瑄青岂能不在场,为避免引起别人对桑瑄青跟郑曲尺两者之间的猜疑,最终他们决定还是算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就算是结亲仪式了。 另外桑大哥还有一则阴晦心思。 这说是嫁妹,实则却与招婿无疑,他也是不想惹得人尽皆知,引来不必要的闲话口舌。 倒好了酒,桑大哥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兄,自然要说上那么几句:“尺子,嫁人了,以后做事要沉着稳着,别总顾前不顾后,你要想想我们,想想你的夫婿,别凡事在做了之后才想到要商量。” 这话就是又在劝她以后就安安心心当她的郑曲尺,别老惦记着“桑瑄青”的事了。 郑曲尺听完,心就虚了。 她好像忘了告诉桑大哥她今天刚报名了石匠,她都不敢想象如果她现在说了,家中又将爆发一场如何恐怖的二次大战。 所以今天说什么都不能讲,至于今天过后……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知道了。” 桑大哥举起酒,酝酿了一下情绪:“来,今晚是你的大喜之日,哥敬你们,祝你们白首齐眉,百年好合。” 话到最后,声音已逐渐哽咽。 郑曲尺立马举杯,笑迎:“谢谢哥。” 一旁柳风眠却没反应,郑曲尺推了推他。 宇文晟这才出声:“嗯。” 嗯是个什么鬼? 她提醒他:“要喊哥。” 双方都没有父母在场,正所谓长兄如父,就算平时两人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但这时候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废。 郑曲尺虽说是一个圆滑又懂变通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自己的准则与要守的规矩。 宇文晟看她。 她的小脸此刻很严肃,眼睛里全是认真。 以往她看他时很少用上这种眼神,更多的是一种纵容、理解与随意,但现在好像他若不依她,她就会跟他好好讲一讲道理,就如同之前她是怎么将桑大哥说服的一样。 宇文晟并不想听她讲那些大道理,于是他端起酒,笑如春风,温和淡雅:“谢谢大哥。” 桑大哥见他怡然如风明澈的笑,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柳风眠这是心无芥蒂了。 虽说他对这个好看不中用的妹婿仍旧不满意,但想着好歹他气性好,不计仇,倒也算有那么一处优点。 这一晚,桑大哥喝了很多,也说了很久的话,桑幺妹早就扛不住去睡了,他瞧了瞧外边高升的月亮。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就早些去歇息吧。” 他朝两人摆摆手,让他们回房,自己则侧过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郑曲尺虽然没有体会过嫁女儿的老父亲心情,但她知道桑大哥此刻想一个人静静、整理心情,于是就叮嘱他也早些休息,就体贴拉起宇文晟一道回房间了。 当推开贴的两张红囍的房门,看到房中唯一的一张床时,宇文晟神色缄默,表情有些难以琢磨。 这时,郑曲尺不知打哪抱来被褥:“我今天进城新买了一套被褥给你,以后你就不用盖我那床旧的了。” 她抱过来就摆在了床上。 宇文晟看向她:“为什么……要多买一床?” 郑曲尺回得很顺口:“因为你一床我一床,睡觉就不打挤啊。” 第48章朽木可雕(二章并一) 郑曲尺狗狗眼呆滞,被唬住了。 这柳家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家族啊,竟给子孙定下这么一条不人道的规矩? 这岂不是嫁到他们家之后,连死后都得跟他一块被钉牢在棺材板板里,休想独自爬出来透气?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纯情到守身如玉并不是他个人癖好,而是他们这个家族自古以来的传统守则。 可她刚才做了些什么? 是试图打破这项也不知道遵守了多少代的守则,还是意图让他变成一个英年丧妻的鳏夫? 难怪柳风眠坚持了这么多年都始终不肯成亲,结一次婚就得永久绑定,换谁不慎之又慎啊,要不是这一次被逼得实在交不起天价未婚税,想来也不会走投无路娶了她…… 嗳? 也不对啊。 她这是没得选择,这才扒着他这条件的,可他如果真心想要娶妻,只需上报一个正式职业,然后嘴别那么毒,哪怕患有眼疾,哪怕一穷二白,也绝对有不少小娘子会被他那张妖孽一般的脸给勾走了魂,宁肯不过小康生活,也愿意陪他吃糠挖野菜的吧。 恋爱脑这种病,一旦患上就是这么不讲理智。 可他是咋沦落到了她手里的呢? 正当郑曲尺百思不得其解时,却不察一道危险的阴影正将她头顶的光亮吞噬,然后将她矮小的身躯笼罩住。 宇文晟的手正虚虚拢向她的后背处,唇畔弯起,艳红的唇色如涂干涸的血:“你要选哪一种?” 她回过神蓦然抬头,她以前怎么不知道,柳风眠竟比她高这么多,当他倾轧而下时,她连呼吸的空间都快没有了。 有……有杀气。 她还记得,第一次他气得想杀人时,是他落水之后以为她对他人工呼吸是一种轻薄,当时她还是一个男人。 现在“有幸”看到他第二次气得想杀人了。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一个报着要跟糟糠之妻过一生的心态,另一个却是打算随时可能跑路的心态,搁谁听了能够心平气和啊。 她缩了缩发凉的脖子,大眼骨碌碌快速转动着,见他伸过手来,她下意识一个抱头下蹲就从他臂下钻到了他身后。 这个熟悉的动作一出,宇文晟跟郑曲尺都有一种曾经好像发生过的即视感。 不过都以为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郑曲尺怕自己明早会成为社会头条中被新婚丈夫怒砍而亡的倒霉妻子,于是她认输道:“要不,你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过,我也不用选了,好不好?” 宇文晟转过身来,笑得好不温柔:“不好呢~” 新婚当夜,收到这样一份独特的“礼物”,他也算是全天下独一份了吧。 她识相将婚后协议咔咔揉了,既然求饶谈不拢,那就来利诱吧:“柳风眠,你喜欢什么动物?” 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动作,宇文晟虽见她将那张碍眼的纸揉成团扔了,但仍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她:“什么意思?” “你先说,我再告诉你。” 喜欢什么动物?他眉头轻舒,诡光流过瞳仁:“蛇。” 郑曲尺也没觉得喜欢蛇有什么不对劲,她点了点头:“蛇啊,好,你等等。” 她翻箱倒柜挑出一块原木,又拿出一套大小雕刻的工具,在脑中思索时绘好构图的尺寸,就坐下在案几上快速裁削出大小轮廓形状。 “你在做什么?”他靠过来,隔着彼此衣服布料的距离,俯视着在她手上逐渐有了线条起伏的木头。 郑曲尺手上的刀技巧娴熟的雕刻着:“我不是刚得罪了你嘛,当然是准备一件赔罪礼物让你消消气。” 宇文晟音声浅淡:“就一块破木头?” “对啊,我现在就将一截朽木,刻出一个令你满意的精巧雕塑送给你,你要吗?” 这话一语双关,宇文晟在听完之后,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又安静的状态,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开腔,只有木头被削皮的嚓嚓声。 这时,窗外竟下起了小雪,雪花被风吹起飘到了窗台上的红梅上,因为喝了点小酒,他们都好像不太冷的样子。 风吹起一截带着冷梅暗香的发丝飘过他的鼻翼,是伴随了他入眠一夜的香气,早已从陌生到熟悉。 说来也奇怪,他与郑曲尺认识的时间并不久,但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好像与时间无关,哪怕近到现在这种疑似再贴近一点就能拥抱的距离,仍然没有引起他生理上的厌恶感。 “下雪了。”他忽然道。 郑曲尺看了一眼窗外:“这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吧,我挺喜欢下雪的,冷是冷了点,但瑞雪兆丰年嘛,希望来年咱们福县不再持续干旱了。” 第49章打猎遇险 夜深人静,幽冷漆黑的小巷内丧犬突地激吠几声,又“呜呜~”惊惧地逃蹿而去。 槐树墙角边,一条长影毫无道德的霸占了狗窝,他双腿盘坐起,垂着脑袋,爱惜地摩挲着手中的鹰木雕。 风呼呼地吹着,带动树叶发出沙沙声,枯叶蝶似的打着旋儿缓缓坠落在他脚边。 蓦地全身一紧,他抬头之时,只见眼前已悄然站落一道深峻高大的身影。 巍然高大的黑影,令这静谧深沉的夜,平添增加了一丝森冷的危险感。 “秋。” 低沉的中年男声唤他。 秋呆怔了一下,当看清楚来者何人后,立即一跃而起,单手撑地跪下。 “屈师。” 冷冷的寒意冲刷在他的头顶。 “九珑机关匣已经被宇文晟破解了,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秋心中大骇,他攥紧手心,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声线泄露情绪:“秋,不知。” 呲! 一只尖利的铁爪硬生生地刺进他的肩胛骨内,秋全身的肌肉霎时痛得痉挛发颤,血一下就流满了他的前胸后背。 “任务失败了,秋。” “秋……知错。” “那刺杀宇文晟的任务呢,进行得如何了?”平淡的嗓音询问着。 秋忍着痛苦,字句清晰道:“宇文晟武艺高强,疑心很重,明杀暗杀都难如登天,唯有伺机得到他的信任,才能寻求到机会取他性命。” 这些道理都是郑曲尺教他的。 屈师听完也赞同地颔首:“的确,想杀了邺国的战神是一件很艰难的任务,但却也是必须的,他这一次,可彻底惹恼了墨家,墨子已经派了墨家最顶尖的弟子前来,且看你们谁能够完成这项任务了。” “秋定会将功赎罪。” 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于是屈师就停下了“小惩大诫”。 “命你好生监视郑曲尺,近日她有没有什么异样?” “……她并没有背叛墨家。”秋答道。 但屈师却不太相信的样子:“是吗?” “对,她为了完成任务,以木匠的身份混入营寨,还与宇文晟见过一面,他并没有怀疑什么。” “既然她还算安份守纪,那就暂时不处置她了。” 秋不明白为什么墨家一边要利用郑曲尺,一边却又笃定着她会背叛。 “究竟是谁帮宇文晟打开了九珑机关匣?哼,我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了一个这么厉害的机巧师,你若查出此人是谁,杀之。” 秋应是。 “另外,福县在招募石匠,你通知单扁换个身份混入石匠队伍中,我有任务要交给他。” “是。” 在临走之前,屈师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秋身上的变化,他郑重警告了一句:“秋,不要信任郑曲尺,她不会是我们的同伴,一旦发现她有不对劲,就直接杀了她,绝不可手软。” 秋死死地捏紧鹰木雕,脸色苍白如灰,过了很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 冬天一到,郑曲尺就感觉有些扛不住了,待在屋里还好,一旦出门那骤降的气温,可不是纯靠意志力就能够抗得住的。、 这一大家子人,基本上保暖全靠抖。 她本来打算去买些棉花来缝袄子穿,却不想在邺国棉花竟是个稀罕玩意儿,福县根本还没有人种。 难怪大家盖的被褥都是用麻做的,里面塞的也都是些木棉碎絮,不是蓬松暖和的棉花。 翻着兜里仅剩的那么点铜块,郑曲尺掬了一把心酸泪。 她决定不穿棉袄了,穿更高级一点的皮草去。 买是不可能买的了,这福县周边多的是深山峻岭,听人说林子里有不少的长毛野兽,她打算去打猎,给家里人都弄一套毛皮穿。 这两天柳风眠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直跟她闹别扭,除了晚上会回家睡觉,白天基本不见人影,她猜他肯定是去宇文晟那上班去了。 他也还是穿着那一身单薄的秋衣,所以她得猎上够他们一家四口人用的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说起打猎,肯定得先有打猎工具。 她之前的军弩已经还给了秋,时间有点紧,她得自己做一把打猎要用的应急弩。 至于为什么不做弓这种更简单的武器,主要是弓身太长,且射杀威力不足。 第一次做十字弩,她反复在脑中推敲数据,还根据邺国的军弩身上的优缺点进行改制,最终定下设计图纸。 弩一共有弩弓、弩箭、弩臂跟弩机几样构造。 邺国的弩尺寸过于笨重,她身量小,手臂也短,所以订制的弩不参考一般人的数据,而是贴合根据她的条件来。 她还要增强弩臂的力量,提高箭速,这样就可以更远距离射杀时,确保一击毙命的威力。 另外还要替换之前的上弦方式,以更省力更轻捷的方式,达成连射不断的速度。 这些都需要她在前期设计上下些功夫,由齿轮上弦器代替传统上弦,改制的弩批、弩床、弩弦。 射时,横持弩,将弩箭置于弩槽之内,将弩弦拉入镶口,最后扣动板机,箭即飞出。 咻—— 啪!院中被固定在地面的木桩被一支利箭射中,如劈一般裂开了几截。 郑曲尺欣喜地拍了拍弩。 不错不错,就这威力,足够了。 这还是单发的,等她再研究研究整出一个连珠弩来,一次发射大批珠弹,拿来狩猎更为灵巧的飞禽就更便利了。 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她就准备出门狩猎了。 可桑大哥始终不放心她去:“这山上的兽只怕都钻洞了,你去哪寻,这个时节谁会上山打猎?” 知道他是故意糊弄她的,郑曲尺说:“冬天动物觅食更加困难,体力也虚弱,前两天刚下完雪,那些野兔啊野鸡啊,肯定都饿得出来觅食了,我就猎些小兽皮子回来,肉还能给大哥你们补补。” “给我补什么,给你夫婿补就行了。”他酸声道。 郑曲尺嘴甜的哄道:“夫婿哪有大哥跟幺妹重要啊,等猎了皮子制好第一个做给你们穿。” 桑大哥知道她主意大,劝也劝不住,只能反复叮嘱:“别往深了走,如果猎不到什么就赶紧回来,往年还不是熬熬就过了。” “嗯嗯,我晓得了,等我回来。” 她摆了摆手,用布兜装上弩跟箭斜挂在腰间,还带了些干粮就独自一人上山了。 第50章仇人见面(二更)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学着人打猎。 就凭着一腔孤勇信心,跟以往看过教育频道的一些丛林冒险知识,她觉得狩猎这事应该可以应付。 比如,她可以通过地面动物留下的脚印,来判断找寻它们的巢穴。 可是她在地上扒拉观察了半天,一堆稀泥烂枯叶里,她完全分不清楚那些坑坑洼洼是些什么东西留下的脚印。 算了,这得靠经验积累,下一项吧。 弄陷阱。 可以弄套索陷阱也可以是捕网陷阱,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发现……瞌睡都给等出来了,也没见有什么小动物前来上当受骗。 显然这办法也不适合急性子、迫切想要一件皮草穿的人。 郑曲尺在林子里逛游一圈,一无所获。 是她想简单了,打猎确实是一件技术活。 正当她准备实施第三套方案时,突然,一股寒意——一种指向危险的直觉袭来,她感到了有什么东西此刻正在暗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一回头,同时手上快速搭上箭,瞄准后方,却看到一头与她傻傻对视的狍子…… 腿有点软。 呼,吓死她了,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型野兽呢。 狍子受惊,一溜烟就要跑,郑曲尺当然不会放过好不容自己一头撞上来的猎物,于是赶紧追击。 这时她又听到了簌簌的声音,她反射性转过脸,就看到树影翳荫之下,一块石头后面露出了一截白毛……是兔子吗? 可瞧着又大不像,野生白兔子也不该长这么大啊。 难道是白熊或别的什么白毛动物? 她见狍子跑得飞快,瞬间就在林子里穿梭不见,既然追不上狍子,就拿这不知明的动物来抵好了。 她瞄准了它,然后扣动扳机。 她确定这一箭射中了,却不想那白毛发出的不是动物的鸣叫声,而是一声人类的骤痛闷哼。 “……是人?!” 她被惊住了,赶紧跑上前。 原来石头后面藏着一个披着白狐毛的高大男人,因为刚才距离太远,他又一动不动的靠在那里,就被她当成了野生动物给射了。 完犊子了! “那个,你还活着吗?” 她有些不敢上前。 “你是真蠢还是装傻?如果我真死了,还能开口回答你?” 咬牙暴躁的声音从受害者口中挤出。 还活着啊?听声音还挺精神,应该问题不大。 郑曲尺惊喜上前,想看看受害者伤成什么样了,而这时,对方也正好一脸不善的转过脸来。 当看到对方那张熟悉的俊美暴戾面庞时,郑曲尺整个人都亚麻呆住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巨鹿国的陌、陌野会出现在这里?! 陌野看着对准他额头的弩箭,瞳仁一紧,捂着再度撕裂的伤口,牙龈处沁出鲜血:“刚才那一箭没射死我,你这是打算补一箭,杀人灭口?” 郑曲尺嘴角一抽,视线移向自己的手,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将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了。 她回过神来,赶紧安抚自己那颗受惊的心脏。 别慌啊,郑曲尺,之前你是蒙着脸的,他肯定没认出你来。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故意质问他。 要不,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吧! 他这人不是善茬,她虽不是故意射伤他,可凭他这人睚眦必报的狭隘气性,事后绝对会报复回来的。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可为何一想到要杀了他,心脏好像忽然无法释放的不舒服感。 “你要做什么?”陌野阴翳的吊梢眼恻恻地盯着她。 气势好强,他就算中她一箭,她还真没把握能杀得了一个周身各处藏暗器的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她又明知故问了一句。 陌野抿了抿干涩苍白的唇,没理会她的问题,只道:“有吃的吗?” “没有。”她迅速回答。 他冷嗤一声,扔给了她一包东西。 郑曲尺以为是钱,但打开一看,惊住了。 “这是……什么?” “北海珍珠,你卖了它足够得到一块金子的价值,用它买你些吃的够不够?另外再帮我做一件事,把这些东西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 他扔来一套血衣让她处理。 郑曲尺脑子转动得飞快,很快就想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了。 这个阴险又歹毒的家伙。 他肯定正在被宇文晟追杀,他的部队被剿灭了,如今邺国边境被严密封锁,他一时逃不回巨鹿国,这会儿分明就是打算利用她来转移视线。 要知道普通百姓怎么可能会拥有北海珍珠,他还让她帮忙烧血衣,万一她被抓到了,岂不就成了他的共犯? 想得美。 但现在为了能够顺利脱身,她先假意答应下来:“好啊。” 将包里的干粮抠搜的分了些给他,她心想,一会就将他的血衣扔道上,最好是被宇文晟的人捡到,这样就喜闻乐见了。 却不想这个时候,林中一声虎啸传来,从石头后面蹿出一只大虫,它踱着方步,目光炯炯,眼中有着对猎物如饥似渴的那种凶猛。 淦! 原来刚才她觉得的危险根本不是傻狍子,而是这头吊睛白额大虫。 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而就这样被无情抛弃在原地的陌野瞠大了眼。 这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说女人都是一种既愚蠢又善良的东西吗? 她们连受伤的小动物都会带回家养,更何况是一个被她伤了的人? 槽! 这福县简直跟他犯冲!遇上的人,都特么的全都有毒! 没跑一会儿,郑曲尺就发现吊着半口气的陌野竟追上来了,她一脸愤怒。 他追着她跑干嘛?敢情这么大一个林子还不够他逃命用? “你射了我一箭,还想着独自跑命?”陌野此时脸色苍白得跟个鬼似的,跑起来更像一个索命的怨鬼在后面穷追不舍。 可他再快,也没捕食的老虎快,只见身后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狂啸一声,跃扑而来,眼看下一秒陌野即将葬身虎口时—— 郑曲尺瞳仁紧缩,身体跟不受控制一样,竟高高举起了弩。 咻—— 箭锋以破石之力,正中老虎额心处,它砰!地一声倒在了地面。 陌野停在原处,胸膛起伏剧烈喘着粗气,眼底却极快闪过一丝探究。 “箭术不错。” 郑曲尺正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讶异,她并不想救他的,可这具身体竟本能的出手救了他。 她一时想不通,也不想跟他纠结下去,转身就走之际,却听到身后的人突然语气一变,诡异又阴沉道。 “真够狡猾的啊,桑瑄青。” 郑曲尺脚步徒然一滞,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第51章白熊先生(二章并一) 视线朝后,郑曲尺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九尺大汉。 一身夸张的肌肉完全可以媲美现代的健美先生,这汉子估计还很能扛冻,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无袖长衫,灰色长裤在大腿位置被撑涨,小腿处用布条绑紧,布鞋。 在邺国一般只有干重活的苦役才会这种打扮,因为一套衣服对穷苦人家来说,既是必须品也是奢侈品,为了爱惜它,能够穿得更长久一些,一般要干活就换上这种减少磨损拉扯的短衣紧裤。 这一对极端又显眼的组合一出现在街上,就惹来了不少人的打量。 但由于八尺大汉面相偏凶,细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全是对生命的漠视与平淡,这气质一看就很不好惹,是以都只敢拿余光偷偷瞄,暗中窃窃私语。 “哦哦,那个我刚晃了下神,这位……大哥,你要买这张大虫皮是吧?” 突然被黑皮少女喊了一声“大哥”的白熊先生愣了一下,但他却没说什么,只询问道:“嗯,怎么卖?” 怎么卖啊? 郑曲尺一时有些犯难,她要是直接就要最高价,会不会把人吓跑,她那一家老小还等着钱用呢,但要低了又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要不还是让对方开价吧。 “不如,你看着给吧。” 别看满山林子都是野生动物,但猎人一般都不敢惹大虫这种凶猛大物。 虎皮在福县这种边陲小地方一般是有价无市,猎户说遇上懂行的会给价高,也有人些图新鲜压低价给的,她倘若着急出手,有卖家来就看着合适的价格出了吧。 她看这白熊先生带着一保镖随从,应该挺有钱的,让他主动给价,碍着面子他应该也不能少给了吧。 “这张皮子很完整,除了额心处被一箭毙命留了个小洞,其它部分剥皮时很小心,都没有任何破损的。”为了让他能够更精确报价,郑曲尺时给他进行了说明跟提醒。 男子听她这么说,缄默了片刻,重复了一句:“一箭毙命?” “对啊。” “锯子。” 他拢了拢领子喊了一声,只见那九尺大汉就从他身后走前,蹲在了摊位上翻查起虎皮 这时一位挂着背篓的采药女走过来,她皱着眉,好打抱不平道。 “什么弓箭这么厉害,连林中山霸王的大虫都可一箭毙命?你这怕不是在唬人外乡的吧。” 郑曲尺无语:“……东西就摆在这儿,你如果懂货,你可以亲自查看真假。” 但采药女却不打算这么做,她对白熊先生好言相劝:“这位公子,你千万别上当了,这些贩子最会骗人了,她拿些相似的毛皮将残损部位缝制上,乍一看完好,却实则以次充好,等你回去一裁才发现不对劲。” 听到她平白诬陷,郑曲尺愤然而起:“我儿豁!(川话)” 采药女却回她:“莫以为我晓不得,呢条街我天天来,卖皮子的猎人基本都认得到,但从没见到过你,你是哪来的?(川话)”….其它人也都对着郑曲尺指指点点,隐约跟这采药女同样的质疑跟口径。 她是河沟村人,少在县城走动,摆摊也是第一次,却没想遇上了排外的小贩,见她卖虎皮来了笔大生意,就不想让她来这分这杯羹。 见周围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郑曲尺被她这么一搅和,明白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行,你说假的就假的吧,我不卖了。” 采药女一看,更得意了:“瞧吧,她就是个骗子,现在被我拆穿了,就想溜走了。” 这时蹲在地上一番检查的九尺大汉,突然出声:“这是刚割下来不超过二个时辰的大虫皮子,身躯与四肢完整没损,皮身也没掺杂别的,是一张完整的上品毛皮。” 此话一出,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霎时就戛然而止了,他们就跟突然被人骟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难看。 采药女挤出一丝笑,不相信地问道:“可,这、这她一个弱小女子,怎可能杀得了大虫?” “就是,这皮子怕不是偷的别个的哦。”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了一句。 郑曲尺不傻,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以为她低调些卖完就走,不会惹来什么事,但她低估了利益链这种东西的存在,她赚了钱,别人眼红,她没背景又是生人,不会有人护着她。 第52章当街争夺(二章并一) 视线朝后,郑曲尺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九尺大汉。 一身夸张的肌肉完全可以媲美现代的健美先生,这汉子估计还很能扛冻,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无袖长衫,灰色长裤在大腿位置被撑涨,小腿处用布条绑紧,布鞋。 在邺国一般只有干重活的苦役才会这种打扮,因为一套衣服对穷苦人家来说,既是必须品也是奢侈品,为了爱惜它,能够穿得更长久一些,一般要干活就换上这种减少磨损拉扯的短衣紧裤。 这一对极端又显眼的组合一出现在街上,就惹来了不少人的关注打量。 但由于八尺大汉面相偏凶,细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全是对生命的漠视与平淡,这气质一看就很不好惹,是以都只敢拿余光偷偷瞄,暗中窃窃私语。 “哦哦,那个我刚晃了下神,这位……大哥,你要买这张大虫皮是吧?” 突然被黑皮少女喊了一声“大哥”的白熊先生愣了一下,但他却没说什么,只询问道:“嗯,怎么卖?” 怎么卖啊? 郑曲尺一时有些犯难,她要是直接就要最高价,会不会把人吓跑,她那一家老小还等着钱用呢,但要低了又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要不还是让对方开价吧。 “不如,你看着给吧。” 别看满山林子都是野生动物,但猎人一般都不敢惹大虫这种凶猛大物。 虎皮在福县这种边陲小地方一般是有价无市,猎户说遇上懂行的会给价高,也有人些图新鲜压低价给的,她倘若着急出手,有卖家来就看着合适的价格出了吧。 她看这白熊先生带着一保镖随从,应该挺有钱的,让他主动给价,碍着面子他应该也不能少给了吧。 “这张皮子很完整,除了额心处被一箭毙命留了个小洞,其它部分剥皮时很小心,都没有任何破损的。”为了让他能够更精确报价,郑曲尺时给他进行了说明跟提醒。 男子听她这么说,缄默了片刻,重复了一句:“一箭毙命?” “对啊。” “锯子。” 他拢了拢领子喊了一声,只见那九尺大汉就从他身后走前,蹲在了摊位上翻查起虎皮 这时一位挂着背篓的采药女走过来,她皱着眉,好打抱不平道。 “什么弓箭这么厉害,连林中山霸王的大虫都可一箭毙命?你这怕不是在唬人外乡的吧。” 郑曲尺无语:“……东西就摆在这儿,你如果懂货,你可以亲自查看真假。” 但采药女却不打算这么做,她对白熊先生好言相劝:“这位公子,你千万别上当了,这些贩子最会骗人了,她拿些相似的毛皮将残损部位缝制上,乍一看完好,却实则以次充好,等你回去一裁才发现不对劲。” 听到她平白诬陷,郑曲尺愤然而起:“我儿豁!(川话)” 采药女却回她:“莫以为我晓不得,呢条街我天天来,卖皮子的猎人基本都认得到,但从没见到过你,你是哪来的?(川话)” 其它人也都对着郑曲尺指指点点,隐约跟这采药女同样的质疑跟口径。 她是河沟村人,少在县城走动,摆摊也是第一次,却没想遇上了排外的小贩,见她卖虎皮来了笔大生意,就不想让她来这分这杯羹。 见周围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郑曲尺被她这么一搅和,明白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行,你说假的就假的吧,我不卖了。” 采药女一看,更得意了:“瞧吧,她就是个骗子,现在被我拆穿了,就想溜走了。” 这时蹲在地上一番检查的九尺大汉,突然出声:“这是刚割下来不超过二个时辰的大虫皮子,身躯与四肢完整没损,皮身也没掺杂别的,是一张完整的上品毛皮。” 此话一出,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霎时就戛然而止了,他们就跟突然被人骟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难看。 采药女挤出一丝笑,不相信地问道:“可,这、这她一个弱小女子,怎可能杀得了大虫?” “就是,这皮子怕不是偷的别个的哦。”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了一句。 郑曲尺不傻,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以为她低调些卖完就走,不会惹来什么事,但她低估了利益链这种东西的存在,她赚了钱,别人眼红,她没背景又是生人,不会有人护着她。 第53章公输即若(二章并一) 采药女的手攥紧背篓的编织带。 她眼神扑闪地盯着宇文晟的方向。 她起先并不清楚宇文晟是什么身份,但听到那个外乡人喊他“宇文将军”,她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个戴着修罗面具的将军就是邺国战神。 在邺国有不少的将军,但能够被称为大将军的却只有一位——邺国最高军事统帅,也是被人私下称为活阎罗的宇文大将军。 她就不明白了,这张大虫皮就这么稀罕?搁别处就买不到了? 竟连宇文大将军这种富贵都城来的人,都要靠抢来获取? 郑曲尺这会儿脑子跟浆糊似的。 她今天进城,就只是很单纯的想卖张虎皮挣点钱,好巧不巧撞上了风头火势的两方人,想溜,又被逮个正着,最终演变成他们拉扯争夺的卖主。 她自宇文晟出声,察觉四周陷入一阵沉默后,无奈声若蚊蝇道:“小女,只有这一张皮子……” 公输即若以为宇文晟这是故意跟他这捣乱,蓝纱下平淡的声音冷冽了几分:“宇文将军,这张大虫皮是在下先看中的。” 宇文晟微笑:“看中便是你的了吗?你可付了钱?” 完全的强盗理论,但不得不说,这还它娘的真有理。 公输即若透过薄纱的眼眸一闪,道:“倘若不是宇文将军突如其来,应当已经是银货两讫。” “那就是还没有付钱了。”宇文晟语含遗憾。 他看向郑曲尺,只见她那颗小脑袋此时低垂到胸前,也不知道这是被吓的,还是没脸见人。 本来就够矮的了,这下团一团、揉一揉,干脆裹圆起球算了。 他唇畔虚伪的笑意深了几分,声似春江水暖:“这张大虫皮子,你卖他多少钱?” “他说,给一锭中锭银子。” 宇文晟听后,眉心蹙起,这么一张大虫皮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大功夫,冒了多大的险才猎回来的,才给十两? 北渊国的工匠魁首未免也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本将军给你一锭银。” 郑曲尺倏地抬起头,黑脸满是诧异:“一锭?!” 一锭银子,就是五十两? 穷了这么久,郑曲尺平时花钱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算,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过上拿银子、按两来算的奢靡消费。 公输即若见郑曲尺一副见钱眼看的样子,淡淡道:“两锭白银。” “三锭。” “四锭。” “……” 随着两人跟拍卖行一样,互不相让,彼此抬价,这下不仅郑曲尺激动得心在颤抖,周围人听得那也是满脑子的银两哗啦啦的在下。 同时嫉妒羡慕恨,也是他们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 他们咋没这么好的运气,挑了这么个时候,选了这么个地方,然后等来了这么一对不缺钱的冤大头给他们送钱致富! “一锭金,公输即若,你要的起吗?” 在宇文晟“无所谓,他会出手”的财大气粗中,出门在外的公输即若拼财力没拼过,陷入了长久沉默。 锯子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果真是个疯子,一锭金买下整个邺国的大虫皮都足够了,他为了跟他们家先生为难,当真是下作、卑鄙、无耻、阴险、有钱! 蔚垚笑叹一声,只要是他们家将军想要的,那基本上就不会跟别人讲规矩,因为他就是规矩本规。 王泽邦则目光锐利地打量了郑曲尺几眼。 瘦、黑、矮,典型农家村妇打扮。 这般姿容普通的女子,应当是引不起将军的反常,将军忽然做出这般古怪与平时相悖的事,应该是因为公输即若的缘故。 见公输即若不再应声,宇文晟取下手上的天蚕丝手套,接过蔚垚奉上来的一锭金。 “拿着。”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看见宇文晟摘下手套的手,之前她心思全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没在意过这些细微小事。 这一看,却觉得他的一双手细腻雪白,骨肉匀称,指结分明,是手控们绝对会疯狂迷恋的那一类……不应该啊,她竟觉得这双手莫名有几分眼熟。 难道这类好看的手,都基本上长得千篇一律? “不用、不用那么多,只要一锭银就行了。” 郑曲尺虽爱财却不贪,如果她真跟宇文晟要了一锭金卖虎皮,众目睽睽之下发了这一笔横财,指不定晚上睡着了就被人打家劫舍。 宇文晟看她推辞,当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与普通愚妇不同,自然明白过于贪婪的人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依她意,让蔚垚换了一锭银子,在锯子怒不可遏的视线、还有周遭失语的目光中,毫无廉耻刚才拿重金故意打压完人家公输即若,转头就以银换金买下虎皮。 “刚才听你说,狐皮是要留给你家夫婿的,可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用这般贵物,你对你家夫婿倒是挺好啊。” 郑曲尺不懂宇文晟为什么会跟她这么一个小贩拉起家常,她心里警觉,是不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令宇文晟怀疑了。 “他是我夫婿,我不对他好对谁好。” 只因为是夫婿? 郑曲尺这个朴素的答案,显然并没有让宇文晟听着顺耳,他继续追问:“你若嫁他人,也会这般舍得?” 嫁别人?她哪知道会不会。 郑曲尺实话实说:“可小女没嫁他人,所以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郑曲尺的话,叫宇文晟一时哑口无言。 接下来的事他也没打算留她下来“欣赏”,付了钱后,他便放了郑曲尺走。 蔚垚抱起虎皮上了马,他瞥过一脸发懵揣疑的王泽邦,也若有所思起来。 宇文晟见郑曲尺走远,转过身,微笑道:“公输即若,既来了一趟福县,晟便一尽地主之谊,请吧。” 他话音刚落,就像一个危险的讯号落地,兵刃寒芒逼人,咄咄而出。 公输即若扫视一圈:“我若不走呢?” 锯子一声低喝,躬起背部,竟从衣内伸出一排刀器,节刀如同蜘蛛八足一样,他护在公输即若身前,冷视四周一圈。 郑曲尺刚没走多远,听到身后动静下意识回头,就看到了九尺大汉变身成“蜘蛛精”的这一幕。小说 “……” 喔喔……这八足是由什么机关做成的?它又是怎么装置得毫无痕迹的,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 “不愧是工匠魁首,连随从都装备了一副好机械。” 宇文晟定睛凝视片刻,重新戴上手套,便朝后一招手。 “不知威力如何呢?” 只见手握尖茅的士兵一涌而上,锯子以一挡十、甚至挡百之众,他背后装置的八足为雪亮的刀器,背厚内薄,且有鞭子的柔韧,可甩剌竖划,也有刀剑的刚硬,断骨切腹。 当他们打起来、混乱血溅的时候,街市上的一众尖叫连连,惊慌逃蹿,生怕会被波及伤到。 一时人声鼎沸,周围都是人潮奔涌闹腾腾的,唯独郑曲尺早躲到了墙壁后方,暗暗观察着那个叫锯子的九尺大汉。 “蜘蛛刀以手臂的转动协调背部力量来调整方向,它应该是用一种很细的丝线来触接机关,对……还有手指,就跟操纵傀儡一样……”她瞳仁遽然明亮:“我懂了。” “呵呵~”宇文晟见识到了锯子的蜘蛛刀威力,再次伸手,一招:“继续。” 兵力持续增加,此时以一敌百的锯子逐渐落入下风,再厉害的兵器也需要人力的支撑,就在这时,公输即若将揣进袖兜的手放了下来。 他周边的气势那从那一刻,从随性漠然的云,变成了骤急滚滚而来的寒风,它刮笞过小树、坟丛、沙岗,摧残着一切,愈演愈烈。 “宇文晟,想见识一下公输家的机巧,何以能够问鼎七国吗?” 他张开双臂,身上厚重的白熊皮被掀起,露出了熊皮遮掩底下,那叫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原来……他根本就不胖啊,之前会显得臃肿笨重,是因为—— 郑曲尺傻傻的看着在公输即若那一张白熊皮下,竟是一副铁器骨架,它还穿套在他身上。 跟一般人所穿戴的甲衣不同,它由肩骨、胸骨……躯干和四肢骨,完整又契合地将人身体的重要器官与关节覆盖,并且还暗藏玄机。 不对,那不是铁,是钢! 钢是怎么来的?是要将“精铁”加热锻打一百多次,一锻一称一轻,直到斤两不减,即成百炼钢。 这不仅要在炼金技术上要求严苛,更需要一个工艺精湛的铁匠。 据郑曲尺所知,就目前这个阶段的军事运用的兵器,基本就以铁为主,炼钢一术,根本就不成熟,甚至能够成功的极少数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公输即若,却已经超常了不知道多少军事工业,将一套完整的钢衣穿戴在身上,他当真豪横得目中无人,壕无人性。 宇文晟此时也是心潮澎湃,瞳孔扩散所迸射的妖异光泽,让他愉悦笑弯的眼尾,鸢旖出脂红浅意:“好啊,就让我好好见识见识,我很期待呢~” 公输即若早听说过邺国的宇文晟,但却还是第一次与他真正的面对面。 他微微颦起眉,心底生起了前所未有的忌惮与警惕。 这人……怎么瞧着就不太正常,癫狂如疯,莫名亢奋,表面虽一副笑语晏晏的样子,但在他眼中映射出的却是佛面魔心,恶意涛天。 后方一柄尖茅刺来,公输即若连头都没回,只听当!的一声,尖茅自断。 他身上钢骨,可比普通的铁器硬多了。 趁着那个士兵呆住时,他一按手臂机关,一排牛毛尖针如同天女散花一样飞射四面八方。 啊—— 尖针有刺入眼睛的,有扎到脖子面部的,顿时惨鸣连片响起,让人惊心缩步。 但公输即若的杀伐并没有停止,他从白熊皮下抽出一排木架,起初看表面它只是一种支撑,也就是这种支撑让公输即若白熊皮下的身躯圆滚。 但被他手速如残影一顿拆卸重组,则很快组变成了一件木器柄。 “这是什么啊?” 这人也太有创意了吧,拆整为散,再拼散为整。 她大概看出来是一件器柄,但拿来做什么的却没看出明堂。 正当郑曲尺疑惑不解时,她就惊异看到公输即若拆掉了他身上的一条钢骨,再将它装置到了器柄之上,咔哒一衔接,就成为了一根射弩。 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弩箭,而是“筒骨”内自嵌钢箭,发射后还能带着细长链子,可以收回的射弩。 公输即若将射弩交给了锯子,他们配合默契,一人跪蹲在地,将它驾到肩头上,对准冲来的一队士兵,扣动板机,一箭重力射出—— 噗——当即穿透了五人,连成串倒地的场景,何其骇人,直叫人目瞪口呆。 自己做过弩的郑曲尺知道,要达到这样恐怖的威力,但弩身却又如此精细,这其中的讲究跟技艺,足以将这把射弩吹成神器。 还有射击的箭矢,锋利程度也是吹毛立断,穿胸透骨。 她诧异、又激动莫名,重重喘息着,一只手用力按压着疯狂乱跳的心脏处。 她终于想起来了。 公输即若是谁了? 公输家,果然名不虚传啊。 公输即若依旧戴着帷帽,语气不容置喙:“宇文晟,我公输即若不愿意的事,没人可以勉强。” 这时,房檐之上跃攀上来了一群公输弟子,他们衣着并不统一,有布衣的农民、工匠与小贩,甚至还有穿着福县官兵服饰的人。 他们前来的目的很统一,就是围截宇文晟,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来带走公输即若。 他们布下天罗地网,网上布满了铁钉蒺藜,一队人一跃而下,拖拽着网开路,另一批人则朝着宇文晟大部队方向猛投灰白弹。 咳咳…… 郑曲尺因为顺风的关系,那些灰白弹经风一吹,飘到她这里,呛得她直打喷嚏,又喉中发痒。 这、这玩意儿不就是花椒加胡椒的混和物吗?! 不会做烟雾弹的话,找她啊,拿这种珍贵的香料来当暗器,简直太浪费,太奢侈,太心疼了,快告诉她,这些玩意儿都是在哪里找的,她也要去薅! 而由始至终宇文晟都没有亲自出手。 他就是为了想看看,公输即若到底值不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如今看来他的确物超所值。 “将军,是公输家的工匠弟子来了,可要安排周围的弓箭手与骁兵准备?”王泽邦以肘捂鼻大声请示。 宇文晟一跃上马,视线余光扫过某一处角落,薄唇妖红:“不必追了,只要公输兰还在,公输即若便不会离开福县的。” 第54章开工大吉 这时蔚垚视线顺着宇文晟的方向扫过去,或许在普通人耳里听不见什么,但如他这般武艺高强的人,耳力惊人,却察觉到了什么。 他那一双狐狸眼微眯,杀意毕现:“将军……” 宇文晟却转过头,唇畔笑意分毫未减:“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声张了,知道吗?” 蔚垚一怔,心底的狐疑越来越深,他正想探究时,不经意触及到将军幽沉逐渐危险起来的神色时,胸口发紧,心跳一阵加速慌乱,立刻垂下眼。 “属下知道了。” 刚密罗蓄聚于顶的煞冷杀气,这才顷刻散去,化为余寒未褪的风,掠过蔚垚后颈处一阵冰凉之意。 宇文晟近似爱怜轻轻拍着马的头,脸上噙着温暖的笑意,拽着缰绳稳稳地启程。 “将大虫皮鞣制好了,就铺在我大营主座之上。” “是。” —— 没声了? 等所有人都走了,这一条原本热闹喧嚣的街道变得空荡荡后,郑曲尺才红着一双兔子眼冒出个头来。 刚才咳得够呛,但又害怕声音太大被人发现,捂住嘴险些没被憋厥过去。 看到地上被人洒了一层灰褐混淆的粉尘,这按两卖的调味料在现代卖的还挺贵的,但在这时代,看看这一地给浪费的。 把它们拿来煲烫烤肉难道它不香吗? 她忍住了想趴地上给它扒拉扒拉扫一堆,然后装起来打包回家的冲动。 她走到刚才打斗的地方,动作小心翼翼,一阵寻找,终于寻找到了一根银针。 她没有伸手去碰,因为不确定这上面有没有凃毒。 很细小的一根,也就比男人的腿毛粗上一些,但射入硬石板地面却没有被崩断,反倒没入了半截。 这足以证明其硬度。 她又走到另一边,蹲下来仔细观察,刀落空砍在地面的一道划痕。 这一道很浅,就跟薄细的一面与硬石滑擦而过,这是邺国将士所用的兵器。 另外有一道却很深,它将同样材质的石面砍出了一条缺口,甚至产生了重压的裂纹。 这是公输家的武器,破坏力惊人。 诚然,有九尺大汉本身的力气加成,但它却只是被操控而动的“蜘蛛八足”,所以它更多的是机械的力量。 还有公输即若那一身,她虽然没有彻底弄懂,但通过他拆卸跟安装组合的一套动作,就能明白他那一身不仅仅只是一套防御装置,它还是一套机动性的兵器。 它的每一块“骨骼”,每一个身体接衔部件,或许都可以独立组合,再变成一件崭新的兵器。 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四四得十六……周而复生。 那他……岂不就是直接带着一个移动军器库在身上?! 郑曲尺为这样一个猜测,而感到头皮发麻,血液也一下都涌到了头顶,令那一双浅褐双眸明璨异常。 她当真涨见识了。 或许是她想得太夸张了,但并不表示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研究,它会办不到。 她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邺国以外工匠的顶尖机械水平,先前陌野的那个大家伙虽然威力也不小,但却因为外型过于笨重与粗劣,倒没让她有多少诧异跟惊喜。 看来是她低估了其它国家匠造业的水平! 这个叫公输即若的男人,他简直就颠覆了她对这个时代机械的认知,别人还在费力炼制精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成熟的制钢了,还能够将它们打造成这种便携性极强、又能够造成足够杀伤力的兵器。 也不知道她以后,有没有这个机会,可以跟他好好交流一番…… 她相信,她绝对会受益匪浅,也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工匠水平。 不过现在,这些大人物的世界还离她太远了,还是专注于解决摆在眼前更现实的事情吧。 她才刚赚到第一桶金,连造个加工厂的资金都凑不齐,人啊还是不能太飘了。 不过,也有足足五十两银子啊。 一想到这个,郑曲尺兴奋得都想原地蹦跳起来了。 她原本为了省钱,是打算到街市上去买些动物皮毛回去,再找人加工鞣制成革,这样虽然麻烦是麻烦一些,但绝对比买成衣更便宜。 但现在嘛,她意外得到了比预计中多几倍的钱,完全可以奢侈一把,直接去成衣铺买做工更精细漂亮的皮大衣了。 她还是去了之前买男装的店铺,跟店里的老板熟头熟脑砍价一番,挑了几件厚衣外套。 然后又再银狐皮交给他,让他接照她的要求做一件围脖,如果还有剩余边角料,就再做一双手套,由于她出手阔绰,一下就带走了一件狐青裘,一件白羔裘,一件交领兔衣,一件羊毛皮褂,老板赚了钱,也一口答应下来。 她问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够来取货。 他说可以给她加急,别人或许要一个月左右,但她的保证半个月就行了。 郑曲尺一算,半个月后她早就去上工了:“老板,那能送货上门吗?” “姑娘,如果是福县周围当然可以。” 商定好送货地址之后,郑曲尺谢绝了老板今天也替她送货的好意,完全不顾老板惊讶的神情,自己喜滋滋扛起这一大包袋子荣归故里。 这里面最贵的是那一件狐青裘,虽然只有一领圈的狐毛边,但披在身上扣起领,却能够密不透风,很厚实暖和。 之前看“白熊先生”,哦,就是公输即若就穿了这么一件,她觉得除开身材的问题,柳风眠若也穿这么一身,肯定长身玉立,瑰雅风流。 而更加保暖厚实的白羔裘,则是她挑给兄长的,因为它的设计是两只袖子长短不一,人们一般习惯用右手,右袖短一些,更方便在家做事情。 灰毛兔衣,毛绒绒的又温暖又可爱,就很适合小孩子。 至于她嘛,她马上就要离家去当石匠,做事的人经常动也冷不着,她就打算添置一件羊毛褂在衣服里面,一来不显臃肿,又不耽误干活。 但这几大件衣服一买,她刚装满的荷包又扁了许多。 但她不后悔。 现代人用钱的思维就是钱没了,可以再挣,她虽本性是一个用钱更谨慎的人,但却不能亏了自己跟家里人,她这么努力挣钱,本来就是为了一家人能够幸福的生活。 她现在还记得桑大哥说的那一句——往年不是熬熬就过了? 熬这个字,在百度汉语中,是一种忍耐、跟勉强支持,是一种持续煎熬的状态。 她没本事就算了,既然她做得到,就绝不让他们去“熬”。 当郑曲尺背着一袋新衣服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看到这些天入了夜之后才回来的柳风眠,此刻也在家中。 桑大哥跟柳风眠一向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个在大厅的饭桌上摘菜,一个在院子的竹亭内站立,幺妹则蹲在花坛边有些忧愁的看着枯萎的花草。 桑大哥一直留意着门口的动静,所以一看到郑曲尺回来,就搁下手头的活,激动起身:“你这一去就一整天,吃了东西没有?还有你背了这么一大包是什么?” 郑曲尺中气十足喊了一声:“哥。” “二姐!” 幺妹看到她,当即咧开嘴笑得傻呼呼地奔跑过来。 “幺妹。” 宇文晟也转过身来。 “去哪儿了?” 一回来就受到满屋人的迎接关怀,郑曲尺感到了一种真切的归属感,有人在等她,那么不管多晚、再累都想回家。 她开心地将麻包袋放下,再跟他们解释。 “今天是我最幸运的一天,我本来打算去林子里打猎,却没想到……”她自然不能提陌野的事情,于是话语一转,开始编起来:“就捡到了一头被人一箭射穿脑壳的大虫,旁边还有一张被人剥了皮的银狐。” 什么?! 桑大哥惊讶不已,却有些不信:“当真?” “当然是真的。”郑曲尺信誓旦旦。 宇文晟眸光微闪,想到不久之前收到搜捕队伍传来的消息,陌野今早曾出现在河沟村的山林附近,根据他的行踪轨迹,与现场留下的血迹判断,他曾猎杀过动物裹腹。 倘若郑曲尺所言不假,那十有八九她这是捡了陌野的漏。 她说的对,她今日运气的确不错,倘若更早一些,或更晚一些,她不是死在陌野手上,也会被搜捕队伍当成巨鹿国同伙逮捕,受审讯严刑。 他盯注着她余晖下那一张小黑脸,她睫毛染渡了一层金黄色,本就浅褐色的眸子此刻盈着笑,神色欢颀而得意,神气又鲜活。 “然后呢,你的大虫跟银狐皮呢?”他温软出声。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郑曲尺道:“我拿去卖了,卖了足足有五十两银子,然后就给你们每人买了一件大衣。” 说着,她就弯腰拆出大包,将大衣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而桑大哥早被“五十两”这个数字给惊傻了。 他在算,五十两等于多少个铜块? 桑大哥没动,倒是桑幺妹什么都不懂,只听到有新衣服穿兴奋地蹦跳到郑曲尺面前。 “二姐,衣、大衣给我。” “好,张开手,姐给你穿上。” 桑幺妹本来就长得雪致可爱,这一穿上就更加好看了,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似的。 郑曲尺捏了捏她的小脸,赞美道:“我家幺妹真乖。” “嗯,幺妹乖。” 桑幺妹咯咯地笑着,欢喜地跑开围着花坛转圈圈,两只小手时不时有趣地摸着衣服上舒服又暖和的毛毛。 郑曲尺又取出另一件,给桑大哥比划一下,看长度跟大小合不合适。 “你说,这大虫皮子你卖了整整五十两?”他那表情震惊的,就跟在说这世上还有这种冤大头? “当真当真。”她肯定点头。 “刚赚了钱,你就买这么多件衣服?你给你自己还有他们买就好了,我穿穿普通的布袄就行,一下买这么多件得多少钱啊。”桑大哥都想说她败家了。 郑曲尺却说:“我算过了,布袄一般穿了二三年就不暖和了,还容易破,可这毛皮大衣却能穿好多年都不坏,你评评哪个更划算?再说,剩下的钱我都好好存着呢,本来十两的皮子硬是卖了五倍价格,给你们买件贵的又怎么了?家里又不是没这条件,再说这买都买了,反正是退不了了,你若不要那就送给隔壁的——” 啪!桑大哥瞪眼轻拍了她脑袋一下:“净胡说。” 他也就是心疼钱,心疼她赚钱不易,五十两虽多,但他们这样穷苦残疾的家庭样样都缺,倘若真花费置办起来,再多钱都有花完的一天。 不过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得了件新衣服,谁能不高兴。 桑大哥转头也是爱不释手拿过衣服,就去房间试穿了。 等他们都走开了,郑曲尺这才拿出那件狐青裘披在了柳风眠的肩上。 “柳风眠,我给你也买了一件。” 这一件狐青裘披在了柳风眠身上,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披风雪一裳,织山川一卷,他好像跟他们家、跟这个河沟村、甚至整个福县就不是同样一种画风。 凛冽日光,薄凉岁月,而他,如困顿于山村一处的凤,终将栖梧浴火,鲜衣抚棋,逆风执酒,前程绣锦,独拥天地。 她一时浮想联翩,入了神。 却不想柳风眠问道:“你的呢?” 郑曲尺回过神:“我也买了,一人一件,听他们说今年过冬特别冷,我不会让你们冻着的。” 宇文晟不清楚她给自己买了一件什么大衣,但他这一件……于以往的他而言,想必是哪来垫脚都嫌弃粗劣吧。 但他知道,对于郑曲尺而言,却是一件很昂贵的大衣了。 这世人的轻诺寡信是常态,他见过许多,多到都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正确的。 可郑曲尺一个小小农家女子,她娇小的身躯内,却蕴含着许多大丈夫都缺乏的东西。 她的确做到如她当初所言,他娶她,她负责赚钱养家,养他。 尽她所能,给他最好的。 “你这次出门,打算要去多久?” 闹别扭了几天,他们再次面对面,还是谈回了当初谈崩了的话题。 郑曲尺也不确定他气消了没有,所以将时间说得稍微保守一些:“十天半个月吧,中途只要有假,有时间我都会回家的,我给你买糖。” 宇文晟嘴畔微笑的弧度如同假人一般,始终如一:“不能告诉我,你去哪里?” “我现在也不知道,反正离福县也不远吧。”这句是实话。 宇文晟垂下眸,被细软眼纱遮掩下瞳仁千仞沟壑,迷宫般复重深幽,语气却轻柔如春风:“郑曲尺,等你这一趟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郑曲尺不知为何,心突突直跳:“哦,什么事?” 这话的套路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她之前好像也是这么跟宇文晟说的吧。 然后就在成婚当夜,她要说的这件“重要的事”险些没酿就一场杀妻惨剧。 他笑唇微翘,温柔的看着她:“自然是我的事。” 他的事? 他的什么事? 私事还是公事?正经事还是不正经的事?好事还是坏事? 她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现在就开始受折磨了。 “不能现在就说吗?” “不能,这个给你。”他手心处握着一样东西,伸出来递到她面前。 郑曲尺摊开手心,接下。 定睛一看,却是一锭碎银。 她见过的银子太少,大概猜测应该不足五两的样子。 但是——这是银子啊,不是乡下人习惯的通用货币铜板! “这是?”她怔仲地问。 宇文晟随意道:“这是我这个月领到的薪俸。” “给、给我的?” “可是少了?”宇文晟倒是可以给她一锭金子当零用,可在这小小的福县,她敢拿去用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没想到柳风眠有一天会工资上缴,承认她当一家之主(?)。 这一刻,她看他在落霞光线之中,仿佛发着圣父光芒一般的绝美脸庞。 她恍惚的想着。 原来与封建社会的男子成婚,好像也没有这么糟糕嘛,她夫婿不仅貌美如花,还温柔贤良,甚至还自发工资上交,简直比当代标榜的好男人都有过之而不及。 她握紧银子,想着,柳风眠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作为投桃报李,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一股冷调香气从他身上吸入她鼻腔内。 他的背很结实,她也不敢乱碰,脑袋蓬松绒毛蹭了蹭他下巴。 “柳风眠,你对我好,我记着了,以后我一定会对你更加好的,这钱我不乱用,我存着以后给你治眼睛。” 她开心的跟白捡到银子似的,跟他表完衷心转身就跑到房间里去藏银子了。 而宇文晟却因为她这个猝不及防的举动呆怔了片刻。 他伸手摸向下巴被拂蹭过的位置,那里跟火烧火燎一般滚烫泛红。 而他无法控制的心脏跳动,就跟被人一把扯断了的串珠,当当当的蹦落弹珠横冲直撞,既聒躁又令人心乱如麻。 —— 十日之期已到,郑曲尺准备好一切,跑到没人的地方变装成了桑瑄青之后,就来到了县城石匠集合点。 她本以为这一次石匠的招募限于条件的苛刻,招不到多少人来,但当她过来一看,乌央央的人口当真吓了一大跳。 妈呀,怎么来了这么多的人? 这里至少得有百来个石匠吧,一个个高大如山,衣着单薄且肌肉紧实。 那汇聚在一块儿的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汗腺熏蒸味道,让站在他们中间的郑曲尺,险些没被这股浓烈的雄性气息给整窒息了。 第55章修筑城墙 “怎么来了这么些人?”川普话。 陕西口音接话:“俺哪知道,前段时间俺听人说福县高价在全国招募石匠工,俺想着能捞钱,就让俺媳妇打包好工具赶过来了。” “你不是福县人啊,难怪听这口音有些奇怪。”来自当地石匠傲慢的发言。 一个闽语腔的外乡大汉听着不太舒服,就故意贬低道:“就福县这破穷小地方,哪招得到什么好石匠,这一趟来的全都是在县、郡或国中评了级的,最差也得是个师傅别的。” 正在后面听他们讲话的郑曲尺:“……” 哦,不好意思,最差不是师傅级别的,而是她这个本地普且穷的木匠。 如今斗胆混到石匠队伍之中捞钱,啥级别都没评上,请多多指教。 就在郑曲尺自娱自乐自我调侃时,不知打哪来的一个男人故意撞了郑曲尺一下。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扭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长着一脸落腮胡须的猥琐男正炯炯地盯着她。 ……不认识。 不过郑曲尺觉得这个人看她的眼神古里古怪的,跟个变态似的,于是朝旁边赶紧躲了躲。 却见他又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还呲呲的小声喊她。 “喂,尺子。” 她一惊,猛地转过头:“谁?” 能知晓她真名叫郑曲尺,还会叫她小名“尺子”的,不外乎就那么几个,但这猥琐胡子男却不在其列啊。 “我,我你都认不出来啊?不就才一个多月没见嘛。”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满嘟囔。 这叫人欠扁又烦躁的语气,再加上对方直接喊了她的真名,郑曲尺顿时有了怀疑的对象,她试探地问:“单扁?” “当然是我。”他朝她挤眉弄眼,使劲点头。 郑曲尺抬起头,看向他头发茂密的头顶,惊讶不已。 不是,他的癞痢头呢?咋一个多月不见,他的头发就全长出来了? “尺子……” 打住! 她以眼神止住他叫魂,左右扫视一圈见其它人也都在谈话,没留意到他们这边,才咬牙道:“你怎么又混进来了?” 单扁这会儿是个大胡子,毛发特别浓密的那种,他以掌挡嘴,跟她传话:“有任务,你跟我一起,不过这事一会儿再说,咱们先听听福县这一次大批招募工匠是要干嘛。” 郑曲尺一听到“任务”两字,就跟应激障碍似的,背脊僵硬,脸都绿了。 他一来,她就知道麻烦也来了。 她真心只是来下点苦力赚取家用,不是来搞事情的啊。 可他们硬是不放过她,她去哪儿这狗屁“任务”就跟着她到哪儿! 这次石匠们全被集中在鹿砦拦出来的宽敞广场上,其它民众都被趋散或阻挡在外面,他们聚众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县令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而来。 石匠们见官,自然是要给县令大人行礼的,但不算正式场合与罪犯,不必跪拜,只行拱手之礼。 这队伍的最后面,跟着郑曲尺认识的工官穆柯,还有招募官张珥。 这县令从面相上来看,不大像一个清廉的官员,长得肥头大耳,两眼细小,嘴唇胖大,典型的贪官模样。 他一口公鸭嗓说到:“将公文契书拿出来,给他们盖上手印。” 左右主簿与县丞得令。 主簿卷出一张公文,上面挥挥洒洒写着一些内容,他拿出泥印让工匠们在这张脸上盖上手印。 之前修营寨时都没搞这些仪式,这次招募这么正式的吗? 石匠们显然是懂些行情的,一旦签署了手印,就表示无条件接受公文上的一切约定,于是他们都有些犹疑公文上的内容,踌躇不前。 “不知公文内容是什么?” “对啊,就这么盖手印,会不会……” 瘦小的县丞却道:“只是一些约定俗成的条例,你们放心,一切内容规定皆合法合律。” 县令见此,小眼微睁,精明的光亮一闪而过,大声道:“只要你们盖了这手印,当即便可以领取一贯钱。” 只见官府的官兵举着托盘排成行,那里面摆成一小堆山似的铜板,一下看到这么多钱的视觉冲击,足以让穷了一辈子的工匠们两眼放光,晕头转向。 俗话说的好,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们的心神全被金钱腐蚀,哪还有理智跟多余的怀疑,看都没看公文内容就匆匆摁下手印好拿钱。 当然,如果县令有心欺瞒跟糊弄,在场这些石匠也很难逃得过金钱陷阱,毕竟他们基本上都不认识字,就算勉强有人识得那么几个零星的字,也读不透这一整篇契文。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下摁上了自己的手指印,很快队伍就轮到郑曲尺这儿了。 她倒没有这么鲁莽,而是在按手印之前,将公文内容快速读阅了一遍,这才将刚才心底的怀疑给打消了。 哦,原来是让他们去福县的鬼羧岭修城墙啊。 古代的城墙,就是为防卫而建筑在城周围的高峻坚厚的围墙。 她起先还怀疑他们这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是打算让他们秘密去修什么陵墓之类,所以需要签署什么保密协议,才整得这么严肃正式。 现在看她,是她杞人忧天了。 想着马上就有钱拿,她也喜滋滋地按下了手印,然后递给旁边的癞痢头,却看他盯着公文迟迟没有下一步。 时间耽误久了,别人都会朝他们这边看的,郑曲尺催促他:“你干嘛?” 单扁双眉拧紧,忽然高声道:“原来县令招我们来,是为了修复福县那个叫千人坟的城墙吗?” 郑曲尺甫一听“千人坟”这个形容词,神经顿时跳了起来,她看着公文上自己刚盖上去的红手印,颤声道:“啥叫千人坟?” 不会是她理解的那样吧? 却不想单扁的一句话,就跟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之前还没浸在金钱诱惑上面的石匠们都惊了。 “修什么?千人坟的城墙?!是在那片鬼羧岭上吗?” 当地人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怎么可能?!凭我们怎么可能修得起来?” 郑曲尺左看看右看看,扯了一把明显知晓内情的单扁:“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反应如此的大?” 单扁瞪了她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要修鬼羧坡那片地势的城墙,简直就是让工匠跟在阎罗殿走一趟似的,你是不知道当初摔死了多少匠人。” “在那样陡峭不平的地方修葺一座城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可听说了,当年死了至少上千的石匠才勉强修成,可现在又要重修,你猜这次我们得死多少人啊?” 其它人脸色难看:“难怪官府肯拿出这么多钱来,原来这是我们的买命钱啊。” “老子不干了!” 看底下群情激昂,一时接受不了,县令倒是早有预料一般,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你们要走,本官也不留。但首先本官要先说明两点。” “第一,虽说是修鬼羧岭附近的城墙,但只是旧地重修,自然不似开垦那般艰难危险。第二,这一次我县特地请了稷下学府的原随、银枭两位工匠大师,这两位擅长城墙的规划与预防工事,大家尽管听从他们的安排即可,绝对不会发生之前那种大批工匠伤亡的事情。” 他的一番劝说,倒是正中垦节,让之前激动的石匠们都平静了不少。 单扁也在权衡犹豫。 郑曲尺顶了顶他的侧腰:“稷下学府是什么?这是我第二次听说了,听着好像挺厉害的。” 对于郑曲尺的“无知”,单扁也是了解甚深了。 “稷下学府就是七国联合举办的学府,专司七大主职,只要从这里面出来的工匠,至少也得是个匠师二等级别。” “匠师二等级别,在邺国属于什么程度?” 在邺国?单扁面露鄙夷:“邺国哪留得住人,厉害的都跑别国去了,要说稷下学府自然厉害啊,多少座独特造艺的宫展、巍峨的庙宇殿堂都是由他们的学生做出来的,听过公输即若吗?” 哦,这个名字她已经不算陌生,毕竟前几天她才见过的人,他还想买她的虎皮,只是被恶霸地头蛇宇文晟给截胡了。 “听过。” “工匠魁首,他就读过稷下学府。” “什么是工匠魁首?” “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总之……”他一副作贼心虚,声音压低到几不可闻道:“咱们墨家跟公输即若也不对付,你注意些,公输家弟子遍布各行各业,但凡是遇上衣角绣了个匠字的都是公输弟子。” 哈? 郑曲尺一脸懵。 墨家跟公输家不对付,这跟她也有关系? 她还什么都没做,就变成了一个共犯了?这墨家简直就是一个万恶之地,她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坚定要跟这个组织脱离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她道:“咱们这些乡下人,应当也不会有机会结识那些高人。” “那也不一定,你们家……呃,罢了罢了,这些事暂时的确与我们没关系,再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吧。” “你们家”……他怎么会突然提到“你们家”? 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桑瑄青与墨家的家仇,单扁是不是也知道一些真相? 经县令一番口舌打消了石匠们大半的顾虑,这下视线又落在了金灿灿的铜板上,腿彻底挪不动了。 他们当然知道这趟工事会冒险,可干他们这一行的,想挣大钱只接安稳的活路可不行。 “既然有稷下学府的人当后盾,怕它娘的怕,干就干!” “对,干这一趟工,可比以前全国奔波劳碌挣得多多了。” 最终,这批石匠被留下了八九,有几人着实家庭冒不起险,便咬牙选择了离开。 这一次,除了招募而来的技术石匠之外,还在周边各大县城一共征召了数千名的劳役,他们自然是没有钱的,只有评上工匠级别的人在邺国才会有特殊待遇。 这类人若县里有工事也会强制召集,但会付钱,倘若是其它县、郡,不属于当地户籍地的服役条件,那就得凭个人意愿了。 所以,福县的石匠都必须得干,而别的地方拿钱招募过来的石匠,则可以有退路。 事后,郑曲尺对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行为,做了一个粗劣的评估。 “我这算……自投罗网吗?” 人县里只招石匠,可她倒好,变着法子、托着关系将自己塞进石匠队伍中,最后跟其它石匠一块打包送到千人坟修城墙去。 单扁的表情比她还哀怨:“算,为了任务,我也必须得自投罗网!” 他也不情不愿的摁了手印,那公文上满满写着的内容,其实可以很精炼的总结以下四字——生死自负。 —— 这次工匠上路跟上次不同,没有板车接送,他们排队走山路,爬了近一个时辰,来到了一处暂休憩的寮棚,也看到了等候集结的官兵。 他们先是清点人数,轮到郑曲尺时,先是惊讶,然后就用一种看笑话又奇怪的眼神扫视她一圈,估计是嫌弃她这小身板。 郑曲尺早习惯了这种歧视的眼光,她心态好,想着巨人国里见到个小矮人,可不得逮着稀罕多看两眼。 她决定了,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她得再增加百分之二十的饭量,她现在还在长身体,对比桑大哥的身高,她就不信她的基因会突变,一直就这么矮! 一路上由官兵引路,维护路上秩序,翻山越岭。 郑曲尺看到,这些工匠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携带着一、两样家伙什。 可唯独她跟单扁两手空空,两袖清风。 他们的家伙什一般都是铁器制品,铁这玩意儿属于管制品,不仅贼贵,还不是一般渠道能够大批量搞得到的。 因此,郑曲尺还以为官府会分派给石匠们,但看他们这架势,难不成这些工具还得自备? 她赶紧问单扁:“你也没带工具?” 单扁好像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又没干过石匠活,哪知道要带些什么?” 郑曲尺想了一下:“就二锤、钢钎、锤子、錾子之类的。” “这些我都没有,大不了到时候开工,咱们俩就负责搬石头,再说拿了这些东西,你就会锻打采石的活了?” 他反正不会这些,他又不是万能工匠,搁哪行都能发光。 第56章极限救援 郑曲尺虽说有一身天生怪力,但的确也没干过锻打采石的活。 不过,县里斥巨资招募的不是高级工种吗?难道他们还得负责采石场,当石农开荒凿石? 算了算了,这些事情想太多也无济于事,等到了鬼羧岭后再见机行事吧。 “秋呢?”她问。 两人慢吞吞缀在工匠队伍的最尾端,跟前方的人拉开了些距离,悄悄谈话。 单扁用手指顺了顺卷曲的落腮胡,说:“他说等找到机会就会跟苦役一块儿混进来。” 郑曲尺早猜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了,所以已然处事不惊。 就他们这雷打不动的铁三角,一时半会儿注定是谁都拆不散的了。 “你刚说你根本不会石匠的活,那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她奇道。 单扁扬了扬下巴:“我偷偷动用了些关系。” 郑曲尺顿时用一种听了“沙雕笑话”的眼神瞅他:“你有关系,你就不会找个别的活,为何偏偏要来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假石匠?” 说起这个,单扁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你以为我想来干这累死累活,还不是屈师找秋给我带话——” 说到一半,单扁就警觉的闭了嘴,最后支支吾吾憋了一句:“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任务。” 屈师? 又出现了一个她不认识,但他跟秋却知道的人。 这个屈师想必是墨家的人,而他只见秋,任务也悉数交待给了单扁,她再迟钝都明白,敢情就是在防着她一个人呗。 呵,难怪人“桑瑄青”要选择叛变,就他们这种非法恐怖组织,还搞内部分化孤立、隐瞒利用,搁谁不黑化! “行了,不用说了。” 她神色有些冷漠。 单扁拿余光觑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跟她解释些什么,表情有些尴尬纠结,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 等到了鬼羧岭地界时,山浪峰涛、湿寒阴冷,寒雾笼罩着整个半山腰,像一条蜿蜒滑动的银蛇。 郑曲尺这一趟山路走过来,浑身都是汗,也不觉得冷。 她抬起头,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岭,觉得这些山体的形状跟在平原时看到的大不相同。 刚从别的山坡远处眺望,只觉它雄伟蓼萧,绿植覆盖面较少,土石裸露在外的白褐色比较多。 但走近了,在山脚处一看,却是十分层叠、杂乱,似乎随时可能会倾倒下来。 不过这都是错觉。 他们这些石匠统一被安排到山谷中临时搭建的棚户内,然后府兵过来组织人员,安排上面指派的前期清扫工作——搬乱石。 郑曲尺终于确定,他们这些人的确属于啥都得干的范畴,别以为官府的钱好挣,那全是拿汗水跟劳力换的。 当然稷下学府的原随、银枭两位工匠大师自然不用干这些。 他们的职位就相当于是负责建造施工的设计、组织并监督施工的工程技术人员。 说白了,这项工作就是郑曲尺以前干的。 可现在,她洗号重来,混的级别不够,只能当着最基层的建筑工人。 休息了一夜,天微微透亮,他们就被敲锣声吵醒,府兵让他们在彻底天亮之前,到鬼羧坡的雉山附近,去将垮塌的城墙废墟残石清理出来。 完整能用的石头留下,断裂毁坏的则要搬走,别耽误了接下来要重新修葺的工程。 “加紧将城墙沟清理出来,过两天原师跟银师会过来巡查,勘察施工,县令说了,绝不能耽误了他们的工程!”府兵手握刀柄,对着工匠们大声喝叱警示道。 “二级石匠(专技)去采石场凿石,其余人员跟劳役就负责搬运石头!” 匠人的等级由高到低,分为:家、师、匠、工。 工就是普通的工人,不分级别。 由从匠人开始,才分有级别。 匠,共分二级,分别是一级学徒,二级专技。 师,则是一级匠师,二级匠师,三级宗师。 家,大家,基本上到了“大家”这种级别的人物,都属于各工种匠人的顶尖魁首了。 这些都是单扁在路上给郑曲尺做的科普。 刚才府兵喊的“二级石匠”,就是“匠”级的二级专技。 而采石场昨天府兵领他们去过一趟,就在一堵绝壁的位置。 那里的大山因为岩石的质量好,之前许多工匠修建各类工事时,都会去采石场挖石条、石板,因此那里留下的是半边千疮百孔的山体。 郑曲尺由于没有评级,自然属于最低等的那一挂,所以她得去搬石头,当然凭关系进来的单扁也一样。 两人走到雉山城墙的西南角,当地人不叫学名“雉山”,而是根据它的外型形象的叫作“鸡脚山”。 这里的山体城墙向着西边延伸,最终构成了南边跟西面的两个制高点,那是亭障。 而鬼羧岭就是鸡脚山这一片塌了,具体得补修多长的距离,郑曲尺也没勘察过,更没时间好好看看这邺国城墙究竟是何水平工艺。 因为她正被府兵盯着,一趟一趟地背个竹背篓运载山体打落的岩石。 以前只听人们这么感慨过,劳动人民苦啊,她也是附和,但从没有现在这么亲身经历,切身感受过后,发自肺腑地发出一声。 ——劳动人民苦啊。 她力气虽然大,但体力不是无限的。 刚开始倒还算轻松,但后面就不行了。 但这也只是她觉得的,在其它的肌肉壮汉眼里,她简直就不像个正常人! 矮小瘦弱的背影,身后那满满一背篓的石头,加起来估计比她本身还重个几倍,可每一趟都跟小旋风似的,令他们这些比她高大不知道多少的劳役都忘尘莫及。 他们瞪大眼,都看傻了。 她这小身板是怎么扛起这些重量的? 单扁也是羡慕嫉妒得眼红了,他气喘喘地问:“你这平时都怎么锻炼的啊,你身上的骨头全是铁做的吗?” 郑曲尺嫌弃他一身的汗快甩到她脸上了,赶紧躲开了些:“我短小精干,不像你五大三粗,却全是虚的,快别说话了,我怕你下一秒就吊不上来气。” 郑曲尺托了长身后背篓,加快跑开。 “呦嘿!” 其它的人也不知道是被郑曲尺拿来怼单扁的话给气到了,还是被她健步轻松的姿态给刺激到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细狗,不是虚男,都马力全开,争先恐后的狂奔了起来。 郑曲尺看到这些跟打了鸡血似的劳役,一脸茫然无语。 这种卖力的活他们抢什么,以为搁这抢孝帽子呢? 她刚才来回跑这么多趟,担心汗水太多会湿脱妆,就歇下来拿袖子小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暂作歇息。 监督的府兵看到了,但却没有跟别人一样,看见她偷懒就上前呵斥催促。 主要是她当真很努力了,而且工作效率也奇高,还带动了其它人的“高效”。 他们都对她的身体充满了惊奇,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小小的身体却拥有大大的力量”。 真看不出啊,真看不出! 刚灌了一口水的郑曲尺,突然听到了不知打哪来传来一声惊慌尖叫。 “出大事了,鸡脚山的墙根不稳,又坍塌了一块,听说石头掉下来还砸到了人,你们赶紧过去救人啊!” 郑曲尺一听,微微颦眉。 像这种建筑坍塌的周围,最重要的就是事先评估安全级别,做好相应防护,那些稷下学府的工匠大师究竟在做什么? “都有些什么人被砸到了?”府兵上前问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县丞,还有一个贵人,对了,稷下学府的工匠大师也在吧,不知道到底坍塌时都砸到了谁。” 府兵一听,赶紧朝劳役招手,急吼吼道:“所有劳役听令,立刻跟我前去救援!” “倘若县丞大人跟工匠大师们出了什么意外,在场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被问罪!” 这种连带并罚的威胁一出,所有劳役都惊慌起来,赶紧卸下身上的背篓,跟着府兵一块儿疾冲到鸡脚山去。 “怎么突然就发生坍塌了?”单扁一脸不解。 郑曲尺却道:“整体结构一旦发生分裂,失去支撑点,就会持续变形继续沉降,这种可能性很大。” 单扁听得一愣一愣的,懵然地问她:“不是,你在说什么天文书啊?” 郑曲尺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刚来到出事地点,就见前面乱糟糟聚集着一群人,正在搬移掉落的石块跟泥土,府兵脸色骤变,赶紧加派人手前去帮忙。 很快,县丞就被救了出来,他灰头土脸,还好没受什么重伤,就是背肩被砸了好几下。 后面陆陆续续又被扒拉出几个人。 “刚才这山体城墙块突然砸下来,吓死个人了,对了,救了几个人出来了?刚才好像还有一个眼神不太好的人站在那儿,脑袋被砸了一下,都不知道要跑。” 郑曲尺正弯腰搬石头,就听到旁边一人心有余悸的嘀咕着。 有人也看见了:“是啊,我都听到别人在喊了,他却站在那个墙角一动不动。” 郑曲尺忽地心头一紧,扔下石头走过去问:“大哥,你刚才说什么人眼睛不好使,是不是一个穿着一件狐青裘的男人?” 那个人愣了一下,但见她焦急紧张的样子,就回忆了一下:“是个年青的男子,好像是穿了一件很值钱的狐裘衣吧。” 年青的贵人,眼神不好,还穿了一件狐裘衣…… 不会的。 不会是柳风眠的,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如果,是宇文晟派他过来监工的呢? 毕竟修城墙这种事也属于军事防御,身为驻守边境的大将军,他会重视这件县里筹备重修城墙的大事,也不出奇对吧。 再说了,能同时符合这几样条件的人,福县应该也不会太多吧,万一…… 万一真这么凑巧的话—— 郑曲尺因心里的猜测而忐忑不安,她不再迟疑,猛地转身就冲了过去。 连单扁第一时间想伸手拉住她,都没来得及。 他就这样看着她冲进了石头废墟内,开始跟府兵一块儿扒石块。 而这时,上头“咕噜”几颗石子滚落下来,有人注意到了,便着急大喊:“快跑,城墙那块土松了,又要坍塌了!” 高耸的城墙如齑粉一般开始了持续毁灭。 “尺子——” 单扁一时激动,禁不住喊了她的真名,好在周围全都是一片混乱嘈杂,没有留意到这一声惊喊。 其它人一听到城墙又将坍塌,都顾不得救人了,都着急忙慌的赶紧撤离了危险位置,逃往安全地界。 郑曲尺没走,她也没有片刻停下来搜寻。 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 会不会是柳风眠?他会不会就被压在这堆石头底下等人来救他? 其它人都害怕得大喊大叫,连县丞他们都顾不得救人这事,早早逃离到一边去了,唯独她一个人不肯放弃被埋之人。 “她在做什么?!” “快跑啊,别傻了!” “救不了了,马上就要塌了,就凭你一个人做得了什么!快跑,别待在那里白白送死了!” 周围全是各种急切惊慌的吼叫声,而郑曲尺虽慌,但人却不乱。 她根据别人描述的位置推测,人若是站在墙角,先是被石块砸中,但没有第一时间逃跑,那么位置偏移八九不离十。 她捡来一根木棍,确定了大概位置,就将耳朵趴在石块裂缝上,大声喊道。 “回答我,你在哪里?” “如果身体动不了,但手还能稍微挪动,就摸一块石头或者别的东西尽你全力敲击一下!” “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就用力喊,尽你最大的力气喊,我能听得到。” 咚——咚—— 有声音! 咚——咚—— 她找到了! 郑曲尺的心重重提了起来,她浅色瞳孔如聚流光,一道道飞走的星星闪过,她开始在脑海之中运算起如果要搬动上面覆盖的石块所需的角度与力量。 还有通过刚才对方敲击的方位跟力量,确定对方所在的大致方位,以防拯救不当造成二次伤害。 “闭住口鼻,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拿来撬棍,斜下四十五度,方位偏移,然后一股作气双臂使劲,用力撬起了至少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够搬动的重轧乱石。 “呃啊——” 她咬紧牙关用力,终于从蚌住的石缝中撬出一道“口子”,然后她看到了一条血迹斑斑的手臂。 “风眠!” 她身躯躬起,双臂颤抖起来,这一刻,她几乎全尽了一百二十分的力量,然后将那堆在所有人眼中都认为不可能撬动的石块给推翻了下去。 咔嚓! 木棍从中间位置撕裂,断开。 她甩开了断掉的木棍,浑身被汗水浇透似的,扒开碎石块,将底下的人拖了出来,然后掰过脸:“柳风——” 第57章天大误会(二章合一) 对方被她掰过脸来,抬眸望去时—— 恰好一滴血水从额角滑落,滴浸入了薄润墨黑的瞳仁之中,在一片血色模糊之中,他看到了那个救他的人。 “……” “……” “你是谁?” “你谁啊?!”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只不过一个嘶哑疑惑,一个则是错愕诧异。 她覆低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脸上的汗水从下巴处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那片肌肤似被灼烫出一个洞似的,他心悸涩动了一瞬。 刚才被埋在石头废墟底下,他感觉很冷、很静。 呼吸、气味、温度这些感知都在泥沙土石的挤压中逐渐空洞,黑暗有着地狱般的窒息感,就如险恶的潮水,在慢慢吞噬着他。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有人在喊什么“快跑啊”“救不了了,马上就要塌了,快跑吧,别白白送死了”之类的话。 他心想,又要坍塌了吗? 那肯定不会有人留下来救援了,逃难时,也不会有人记得他还被掩埋在这石堆里,毕竟没人会这么傻,命都不要了…… 他想睡去,就放松身体在那舒缓而沉默的夜空沉陷。 但是,出乎他意料,有一道声音却一直着急的喊着他,令他昏聩散离的精神不得不重聚起来。 他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却能够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 他听从她的指示,用仅能动的手指费力刨了块石头,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旁边的石头。 她说,闭住口鼻,我马上救你出来! 然后,地动了,黑暗裂开了。 她将隔绝在着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之下的他,带出了那片阴暗的死亡之地。 他本以为,会如此冒险都要留下来救他的,必定会是他认识的人,或者是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 但却没想到,救他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素未谋面的小少年。 直到她那一句“你谁啊?”,他才从迷茫之中恍然醒悟。 她是认错了人。 那个让她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的人……不是他。 他只是,被她错认的罢了。 他垂落薄透如蝉翼的睫羽,脸色苍白,低不可闻的呢喃了一声。 “你后悔了吗?” “来不及了,垮了,赶紧跑啊——” 耳边突地传来一声爆吼,郑曲尺一抬头,只见上方大片土块塌方,斜坡上的岩石、土或残垣断墙在重力影响下迅速下滑。 男子也意识到情况的严峻,可他如今的状态并不大好。 头被砸破了,失血导致了晕眩无力,腰以下部位也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被石头压太久,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 凭他自己,根本就爬不起来。 就在他冷静到几近冷酷分析着自己目前处境时,一道粗鲁却强劲的力量将他拖了出来,然后弯腰抱起。 他顿时惊讶的无以复加,偏过头,失神凝注着那张被汗水浸汗,蓬头垢面的小脸。 她连睫毛根部都是湿漉漉的,结块打成络,因为太过用力拼命,太阳血处突起,下颌骨咬得绷紧。 ……他以为,她在意识到他并不是她要救的人之后,会果断抛下他独自逃命。 这种时候,多一个累赘不就是多一分危险吗? 可她为什么要带上他一起逃命? “抱紧!”郑曲尺抱起受伤的男人就开始跟死神比速度。 她当然知道自己误会了,也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可救都救了,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珍贵的人命再次被埋了吧。 她还没这么冷血。 她身后传来冲塌的轰隆声震耳欲聋,宛如一匹匹骏马似箭一般奔下,她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了,脚板儿也都快跑飞起来了。 这时,一道轻柔安抚的声音告诉她:“别担心,只要保持你现在奔跑的速度,它彻底塌冲覆盖到祸及掩埋到我们,可能性不大,只要再拉扯出二十步距离,就能彻底脱离危险,到达安全的地方。” 啥? 郑曲尺自然看不到身后,只凭感觉来判断,但她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却有条不紊地分析情况给她听。 二十步是吧。 她双腿因为超速而发涨了,十九、十二!终于,在最后一刻她迈出一大步,却膝盖一软,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股从上而下奔泻而下的庞大灰尘扑盖在了她的身上,双臂一拢,盖住自己的脑袋跟她身下的男子,静待这波冲击慢慢平息下来。 看她躬起身,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反射性动作,男子没闭上眼,反而秋波澹澹,安静看着她的脸。 在尘归尘土归土后,之前躲事的人才反应过来,着急紧张地围了上来,县丞还瘸着个腿,着急地问道:“黎师,你没事吧?” 而那两位负责城墙工程的主事原随跟银枭也冲过来,他们刚才也被砸到了,但躲得及时,所以被埋得不深,很快就喊人被挖了出来。 他们脸色白青混淆,一脸担忧又自责地想扶起男子。 “黎师,你怎么样?哪伤着了?” 这个叫“黎师”的男子显然就是那位跟县丞一道来的贵人,能让县丞跟稷下学府的两位工匠大师都紧张着急的人,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郑曲尺早放开了男子,她虽拼死救人,但却无人关心,好在她也无伤无痛,在没惹起别人的关注前她已悄悄钻出了人群。 那名叫“黎师”的男子伤到了头,一番查看后,发现其它部位除了有些擦伤之外,倒没再重的伤势,然后他在昏迷后,就被人抬走了。 而郑曲尺早被单扁一把拖走。 “你为什么要跑去救他?刚才多危险啊,你认识他吗?” 郑曲尺摇了摇头:“不认识……” “你……你的手怎么了?”单扁突然惊讶道。 只见他拉起她的手臂,又放开,然后它就无力地耷拉下来,跟断了似的。 “估计是刚才用力过猛,现在精神一放松,手就脱力使不上劲了。”她一脸苦笑。 “你是个傻子吗?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单扁简直被她气到无话可说了。 郑曲尺朝他翻了个白眼:“若再来一次,我还真不一定有这勇气去舍命救人。况且我倒也没这么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只以为……”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一队魁梧挺拔的士兵从小坡走了过来,他们的服饰跟府兵不同,穿戴了甲衣和头盔,气质冷峻,如奔腾的豹。 县丞他们早跟着那个叫“黎师”的人去棚户医治了,现场依旧乱成一片,但目前这里只剩下一些声厉内荏的府兵在主事。 只是当他们遇上军队,尤其是这些驻守边关的正编军,全都显得有些畏畏瑟瑟,不敢靠太近。 “不知各位军爷可是宇文大将军麾下的?” 领兵者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询问,他眼神犀利环顾一圈,沉声问道:“桑瑄青何在?” 桑瑄青?是谁? 府兵被镇在那里,面面相觑,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谁,毕竟修筑城墙的工匠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哪能个个都记得住名字。 就在他们疑惑时,一只小黑手在人堆后举了起来。 “我在。” 郑曲尺从高大人群后挤了出来,她认得这些人身上的军甲,也记得这个领兵者是谁。 领兵者仅淡淡看了她一眼,显然认识她的长相,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道:“跟我走。” 郑曲尺问:“去哪?” 领兵者虽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凶,但却还是有问必答:“宇文将军要见你,你跟我们去一趟营寨。” 宇文晟见她? 郑曲尺顿时脸青了青:“……” 这么突然的吗? 她才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都不带给她歇口气的,这立马就要给她来一场生死考验吗? 而后方的单扁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后,就激动的攥紧拳头。 哦喔哦喔,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尺子的计划了。 尺子,好样的。 她就是故意这样特行独立,逮着事件就大出风头,助人为乐。 瞧瞧,她这不就一鸣惊人,然后成功混进宇文晟的营寨去了? 只要不断制造机会接近宇文晟,他们的刺杀任务何愁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完成啊。 郑曲尺余光扫到单扁朝着她挤眉弄眼,猥琐得一匹。 “去,任务。” 他用口型提醒着她。 郑曲尺平静地转开了视线。 心底却在骂娘。 单扁他给她等着,等她在宇文晟身边混个好样,她就毫不留情举报他,把他送去坐大牢去,让他时时想着卖队友。 —— 这一次去长驯坡的营寨,他们没让郑曲尺走路,而是选择骑马。 可她哪会骑马,最后只能由冷面军官带她。 路上她本来还想跟他寒暄几句,套套话,这冷面军官虽然看着人畜勿进,但她发现那都是表面的,他本人还是很好说话的。 但这骏马一奔驰起来,只要她一张嘴就准被灌了一肚子的风气。 对方显然也不想她开口,直接快马加鞭,完全不顾及她的死活。 等到了营寨之后,郑曲尺虽然没有晕马吐了,但她娇嫩的屁股却险些被颠成四半。 她想揉下酸痛的屁股,但当着这么多大老爷们的面,又不太好意思,只能呲牙裂嘴的忍着。 “走吧。” 王泽邦交马匹交给守卫后,就催促她入营。 她迈开腿,慢吞吞的走着,腿脚僵硬,姿态不太正常。 “好好走!” 郑曲尺回他:“我也想好好走啊,可我腿疼。” 王泽邦愣了一下。 他不耐烦道:“一个男人,别矫情!” “真疼。”她拉起裤腿,两条同样被涂得黑漆漆的腿,膝盖处一片红肿青紫,还渗出了血。 估计是之前扑倒时摔的,当时还没觉着有多疼,但现在却难受得连走路都难。 看着的确挺凄惨的样子。 王泽邦瞳仁一紧,缄默片刻。 “你救人时,没想过别人根本不会感激你?连你受没受伤,都没有多问一句。”他再开口,语气却带着些许不知道对谁的不满。 其实他早就到了,在城墙塌方时,也亲眼目睹到她救人的一幕。 当时他的内心十分复杂。 这个一直被他当作它国细作的人,却还有这样舍己救人的无私大义的一面,尤其救的还是他们邺国人。 还因为人微言轻,明明是她不顾危险独自救了人,但救完人后却没有得到一句褒奖。 郑曲尺的心态倒是挺好:“救人是我的事,又不是谁求我帮忙的,我需要谁的感激?” 王泽邦听后,却横了她一眼。 她倒是想得开,就他小肚鸡肠,非得要一个感激成吧。 “走。” 他放缓了速度,领着她拐了一个弯,来到一间独立营房。 “这是宇文大将军的主军帐?” 这个营寨她也有参与修建,可她明明记得主军帐不在这里啊。 “这是我的营房,你的腿不疼了?” 郑曲尺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好意了,扬起灿烂的笑容:“谢谢王副官。” “嗱,药。” 他找出一瓶药递给她。 郑曲尺却为难了:“我手没力了,现在连举起来都困难。” 王泽邦眉心直接拧成一个“川”字。 “自己想办法。” 她难不成还想让他给她上药不成? 郑曲尺眼珠一转,听他打听道:“那个,不知道咱营寨里,有没有一个姓柳的在军就职?” 柳? 王泽邦眼神敏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没事没事。” 见她欲言又止,王泽邦暗暗记下这事,打算回头派人去打听打听,是否有个什么姓“柳”的人在军中,他又与这小黑鼠有何关系。 最后,不想跟她耽误时间,王泽邦还是叫来士兵替郑曲尺的膝盖上了药,包扎好后才让她去见将军。 眼下,因为郑曲尺英勇救人一事,王泽邦对她的偏见稍微改观了一些,但只要一想到将军对她的“兴趣”,还有将军的某些危险言论,他就有着深深的担忧。 “桑瑄青,你对男子断袖一事,是何看法?”他忽然问道。 郑曲尺讶然的看向王泽邦,为什么突然之间问这个,难道他是…… 这问题多少有些突然,她只能尽量搜刮出脑中对此留存下的一些相关词汇。 ...... 王泽邦闻言呆呆地看着她。 他倒吸口冷气:“所以你……” “对。” 郑曲尺眼神坚定,一口应下。 第58章心计交锋(二章合一) 没错,郑曲尺就是想告诉他,她并不歧视他这种……性取向不同的人,所以他完全可以拿她当姐妹处。 只求他以后别总拿那种敌视又愤怒的眼神看她了。 郑曲尺本以为自己如此理解他,如此赞同他,会令他十分感动,并获得他的好感度+100,从此成为一对分享过彼此最重要秘密的同盟。 但谁曾想,王泽邦霎时间黑下脸,眼神也比任何时候都更警惕跟更敌意。 他气得牙痒痒道:“桑瑄青,你休想!” 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 “我……我又怎么了我?” 郑曲尺一头雾水,心中直呼冤枉,难道是她误会了,他想得到的不是支持跟赞同,而是想别人能够劝诫他悬崖勒马? 可就算是她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但这跟她休不休想有何干系? 王泽邦见她还一脸的“虚伪无辜”,神色凌厉道:“总之,你最好永远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把握好跟将军之间的距离,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将军……他们刚不是在讨论断袖的看法吗?怎么他却攀扯到宇文晟身上了…… 郑曲尺表情一滞,她眼睛睁大,就跟突然发现了什么要命的秘密一样,赶紧将嘴拉上拉链闭住了。 额滴个娘喂。 原来,王副官思慕的对象,竟是宇文大将军?! 他好敢啊。 那个杀神恶霸,她见一次印象坏一次,简直恨不得至此对他敬而远之,他倒好,这是打算“迎男而上”啊。 “泽邦,人带到了就赶紧到主军帐去啊,将军还在等着呢。” 蔚垚久等不见人,就小跑了过来看情况,他见“桑瑄青”低头听训,而王泽邦一脸气急败坏。 “这是怎么了?” “记住!”王泽邦撂下话,转头就气冲冲离开了,将人直接丢给了蔚垚。 “人由你带去给将军。” “嗳嗳,什么事啊?”蔚垚喊不住人,只能无奈看向“桑瑄青”,嘴上皮皮道:“你倒本事,他这人平时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竟被你气的都会大吵大闹了。” 郑曲尺听着这话怎么这么怪呢。 他骂她,错还不在他,而是怪她给气的? 她终于确定了,能跟在宇文晟身边混的,哪有个正常人啊,但凡能正常只怕都跟不上他那扭曲成迷宫的脑回路。 这人一看就长着一副八卦面相,为了不一个嘴快抖漏了王泽邦断袖的风声,导致事后被他记恨追杀,她决定还是少搭话为好。 见她不吭声,蔚垚斜眼打量她。 见她本来人就长得矮,现在还将脑袋朝胸前这么一埋,他都快到地上去捞人了。 啪! “是男人就该抬头挺胸,你这么驼着背,还想不想长个了?” 郑曲尺一个虾弹,反手揉了揉被怕痛了的背部:“想啊。” 这可算戳中她的一个痛点了,谁想当个小矮子啊。 “那就挺起胸来,你的背弯久了,就会忘了怎么挺直做人,只会永远矮人一等。”蔚垚笑眯眯说道。 郑曲尺一听,深觉有理。 对啊,她又没偷东西,干嘛一直跟见不得人似的畏畏缩缩。 她不再含胸驼背,低下脑袋,而是抬头挺胸,站得标准笔直:“现在,是不是能显得高些?” 蔚垚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这么想长高啊,那以后你可得多锻炼下,要不然一直这么瘦小,只怕婆姨都不好讨了。” 在他们那,妻子的土话就叫婆姨。 “我今年才刚十六,再努力个几年,应该能拔高那么点吧,看军爷你长得这么高,平时都是怎么锻炼的?”她仰起头羡慕他牛高马大的身材。 蔚垚笑着揉了下她的小脑袋:“你可真不见外啊,竟想窃取军爷我长高的秘密?” “这不叫窃取,这叫请教。大哥,你教教我吧,如果真有效,我就给你上供。”郑曲尺咧出一口白牙,笑嘻嘻道。 这两人都是外向社牛,不一会儿就开始称兄道弟了,主要还是一个有意接近,一个则早对她好奇,所以一拍即合。 哪听不出她绵里藏针,故意埋汰他,蔚垚道:“上供就不必了,你蔚大哥我还没死,想长高啊,那就得练柔骨功,等有机会你蔚大哥就教你几手,包你一年之内就增个。” “柔骨功,是武功吗?”她这筋骨都长成的年龄,练武怕不成吧。 “练武?你晚了,柔骨功算不得武,顶多算个功……” 眼看到了主军帐,蔚垚就没跟她继续解释了,只是在让她进去之前,好心提醒了一句:“将军眼下心情并不太好,所以你说话最好要注意些。” 郑曲尺一听,脸青了青。 他心情不好时,见她做什么?当沙包解气吗? 她承认她怂了:“不如,还是等将军心情好些,我再来吧。” 她掉头要走,却被蔚垚轻松勾住了后领子,再强硬地掉转了方位,一把被推了进去。 他看着她呆怔的小脸,笑眯眯叮嘱:“桑小弟,一定要让将军开心起来哦,否则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郑曲尺瞠大了眼。 她当沙包还不够,他这是打算将她献祭了给宇文晟助助兴吗? 当被掀开的帷帘在她眼前慢慢闭合上,她视野内的光线瞬间昏暗了下来,身后凉意徒然袭来,一道幽幽含笑的声音响起:“桑瑄青。” 她转过头,就看见了宇文晟高坐在上方,一条长长的过道铺了垫子。 他笑了一下,陌野曾咒骂他杀人时就跟个病态的疯子,或许还真是。 她瞳仁倒影内,他面具之下,隐约可窥的瘦削轮廓,极黑的发色,猩墨的瞳孔,优长的颈部愈发被衬得极度苍白,光线切错在他的战袍之上,似某座阴暗城堡中以血液为生的瘾君子。 “桑瑄青见过将军。” 她不敢再看一眼,赶紧拱手行礼。 其实邺国对称呼跟行礼都有一套规矩,可惜她这个外来者根本不清楚,只能根据她看过的古装剧那些行礼方式,依葫芦画瓢。 不伦不类。 “你还是第一个见到本将军,能够硬起膝盖不下跪的~” 一听到这话,她膝盖瞬间就软了。 她想,要不还是给他跪一个吧,就当做是过年给长辈磕头了,不然他若拿小鞋给她穿,她这种没钱没势的小人物还真吃不消。 但还不等她跪下,宇文晟又出声了:“桑瑄青,你是哪一国的细作?” 郑曲尺表情变了变。 喉中如堵,半晌吱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不能说?你连九珑机关盒都打开了,总不会说这只是一种凑巧罢了。” 这九珑机关盒陌野跟她提过,他当初为了达成跟“桑瑄青”的交易去盗取的,最后却被黄雀在后的宇文晟给阴了,这东西才沦落到他手中。 但这一切又好像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最后“祸端”又回到她手上,还叫她在懵懂无知时给打开了。 她要说,她就是一纯纯的良民,他能信吗? 管他信不信,总之就不能承认自己其实是个二五仔。 正当郑曲尺决定要抗拒从严时,就感到身后的帷幕被掀开,光线大片射了进来,一道寒光投映在帐中闪过,紧接着一道黑影疾冲进帐。 “宇文晟!”他直接忽略掉门口处的郑曲尺,一个揉身跃高,准备刺杀宇文晟。 可是,一幕叫人无比反胃又血腥的场面,却在下一刻出现在她的眼前。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也没有任何的多余姿势,宇文晟站起仅一剑,从中分,刺客就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绝对武力的压制,也是绝对恐怖的反杀。 啪嗒!两截对等的部分,倒浸在了喷溅的血泊之中,内脏啥的流了一地。 郑曲尺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干呕了一声。 但宇文晟却很开心,在杀了人之后,他的某个压抑的阀门被打开,薄妖眼尾因气血过盛,桃粉如染春意,嘴角咧开,声音兴奋轻颤着:“你看看这些刺客,总是这么自不量力,他以为他为什么能够顺利抵达营寨主军帐?” 他走到了她身前,衣摆拂过暗色,剑上滴着血:“你呢?” 郑曲尺就知道会这样,每一次,只要她碰上宇文晟,他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现在,他是不是在杀鸡儆猴啊? “我、我是细作!” 她立马跪下,干脆承认。 宇文晟俯视着她的头顶,好似早就知道并确定了这一说法,他微微笑道:“哦~那是哪一国的?” 郑曲尺没有迟疑:“邺国的。” 宇文晟:“……” 他瞳孔遽深,深不可测,如同深海中暗流。 郑曲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用抬头,她都知道,他此时正在审视、打量着她,如同危险生物盯注猎物一样。 如坐针毡,她小黑脸上全是汗,忍吐忍得好辛苦:“当真,其实巨鹿国的陌野曾经想策反我。” 她不傻,跟陌野认识始终是一个定时炸弹,万一陌野以此拿捏她,她还不如一开始就先自爆了。 正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就算陌野在宇文晟面前讲得天花乱坠,她也有恃无恐。 至于墨家跟“桑瑄青”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她还不能确定,于是选择闭口不提。 “我怕死,于是答应了给他们当内应,可是后来我又想通了,我不能当卖国贼,不能背叛将军,于是我决定跟他们划清界限,为建设我邺国发光发热,却不想那巨鹿国的人如此卑鄙无耻,竟为了报复我,放火烧了我的家。” 她叙述的心理路程,倒是挺符合她一路以来行为上的各种矛盾与奇怪,不过宇文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他又问她:“那你是如何想通的?” 郑曲尺也没撒谎,她小声道:“就、就觉得宇文大将军的威武之姿着实太震摄了。” 陌野虽然野蛮凶恶,但她更怕不按套路来的变态。 加菲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击败你的敌人,那么,就加入他们”,她觉得吧,她甚至没有刚才的刺客皮糙肉厚,所以宇文晟这个大魔王她是绝对干不掉的。 “这么怕死还想当细作?”他笑得怪吓人的。 “这不,我也没当成,就弃暗投明了。” 可她话刚落,他的剑却从她的脸颊滑至脖子处,一丝寒意爬上背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暗?” 郑曲尺不敢躲,她尽量放缓呼吸,别因为呼吸声过大,而被他找到借口。 “不知道,我只是不愿意任由别国的铁骑践踏我的家、我的国,我虽然不似将军一样能够扛起整个国家的安危,但我也有家人们要守护,只要有他们在,我就绝不会背弃这片土地。” 宇文晟听完,将剑尖挪开,但一片血迹却沾在了她的皮肤上。 “你让柳风眠给本将军带话,说有事相求?” 郑曲尺:“我想请求将军,不要将是我解开九珑机关盒的事透露出去。” “可不说是你,那是谁呢?”他好像在认真考虑一样。 郑曲尺则早想到甩锅的人了:“公输即若。” 宇文晟眉梢漫不经心的扬着,嘴角若有似无的浮着一缕不可琢磨的意味。 “你说什么?” “当世唯有公输即若这个名字能够镇得住别人的探究,再则这九珑机关盒本是墨家丢的,而公输家与墨家本就有罅隙,祸水东引正好。”她心中早有腹稿般建议道。 宇文晟撩过下摆蹲了下来。 “桑瑄青啊,本将军发现,从你进来之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看似我在主导着一切,但最终好像全是你在获利,明明戴着一个细作的头衔,却能够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郑曲尺手心发汗。 宇文晟太敏锐了。 她完全被看穿了。 她奉承道:“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厉害的猎人手心。” “这倒也是,可是……”他拉近了与她的距离,猩红嘴唇几乎要贴至她敏感的耳垂,笑意危险的戏谑道:“我不喜欢太自作聪明的人。” 他刚一起身,郑曲尺却先一步察觉到他的杀气,抬起了一双警惕的眼睛。 猝不及防,看到了那一双如雪落凛寒的浅褐色眼瞳,宇文晟如魔怔般愣了一下,而那本欲在她身上留下些什么教训的剑身,堪堪从她肩颈位置擦滑而过。 下一瞬,他又幽幽沉沉的笑了,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桑瑄青”也有这么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第59章猎杀追击(二章合一) 郑曲尺的确低估了宇文晟,她只记住了他的疯批狠辣,却忽略了他能凭一己之力搅乱七国风云,人人恨他却又干不掉他,他的智谋与腹黑更为骇人。 她一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技术人员,还搁阴谋家面前耍心眼诡计,糊弄谁呢。 她反省,她级数太低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放过了她? 她低下头,一双下垂的狗狗眼因惊意而紧缩,扑闪出一层水润,浑身的神经也因为骤然的紧张而抽搐起来。 宇文晟那阵疯劲过了,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双眸,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妖冶与邪恶。 “你既然自己选择掺入进来这一场纷乱,那便再也没有退路了。让我看到你的价值所在,否则你将与地上那具无用的尸体同一下场。” 他嘴角微微咧开,加深了面上一直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戏弄,又像是意犹未尽。 “桑瑄青,机会我给了你,命我也暂给你留着,记住你说过的话,如果让我发现你撒谎了,无论你最后逃到哪个国家,无论你藏匿在哪个地方,我都会找到你。” 郑曲尺背脊徒然发凉:“……” 这难道就是现实版的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 从主军大帐出来时,郑曲尺几乎被吓掉了半条命。 她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被宇文晟那个疯子给嘎了。 “你竟然活着出来了?”蔚垚似乎很惊讶。 郑曲尺见他一直守在外面,怔了一下,又想起那个轻易就闯进主军大帐的刺客,现在更加确定他们就是故意的。 她红着眼,气冲冲道:“我命大得很!” “好好好,你命大,你的确命大啊。”蔚垚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其实在她进去之前,将军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巨鹿国跟南陈国那边好像有异动了,比之反应更快的是周边的那些游牧蛮子,假如他们会在某一天突袭北上,若没有城墙的防御,福县将成为一处纷争之地。 哪怕有将军守着,可他不是神,无法如同铁桶一样守护四面八方的大规模进犯,尤其是擅长游击箭术的干屹人。 这时郑曲尺的细作身份就很敏感了。 虽然他并不想看她送命,但将军的命令高于一切。 但他也没有想到郑曲尺这一条小命的确够硬,竟在将军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还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完整出来了。 郑曲尺不想跟这些心理不正常的人说话,她忍着腿疼,走得飞快。 可惜腿短,人两三步就给赶上了。 蔚垚看她鼓气腮帮子,横眉怒眼的样子,便打趣她:“瞧不出啊,人小气大,既然将军没对你怎么样,那以后你说不准还会经常见到我,不想跟我练柔骨术了?” 郑曲尺这一听,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 她觉得迁怒这种事,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她一向大度,倒是没必要跟一个外人计较。 她偏过头:“那你什么时候教我?” “过两天吧,你会见到我的,对了,你不是木匠吗?还会修城墙?”他奇道。 郑曲尺漫不经心道:“我就一个小小的石匠,只负责采石搬抬下苦力,修城墙估计还轮不到我。” 蔚垚缄默了片刻,严肃道:“桑瑄青,用点心吧,福县的城墙若无法修复好,那么福县将永无宁日了。” 她看他突然变得这么正经,都有些不适应了。 在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内,郑曲尺都会想起蔚垚说这句话时的神色。 就好像他提前预料到了一场巨大的浩劫,却因为无法阻挡,有无奈、有感慨也有孤注一掷的沉重之意。 “这话什么意思?”郑曲尺也收起散漫的态度。 但蔚垚却没再透露些什么,只按了按她的脑袋:“好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有什么话等过几天再说。” 郑曲尺被蔚垚派人从长驯坡送回了鬼羧岭,可刚一回棚户区,单扁就将她拉到无人的地方打探情况。 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微妙的表情:“尺子,怎么样,见着宇文晟了吗?” “见着了。”她颔首。 “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郑曲尺其实一路上都在想蔚垚跟她说的那件事,这会儿也没有了玩笑的心态,她忽然郑重的问单扁。 “现在可以告诉我,墨家这一次的任务是什么了吗?” 单扁被她反问一句,尤其她此刻神情认真,隐约有种不容反抗的压力,这种想法引起他一阵强烈的不适。 但这件事迟早是要跟她讲的,所以单扁也没有隐瞒,爽快道:“想办法阻止城墙修建成功,必要时彻底摧毁它。” 郑曲尺闻言脸色一变。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深深地盯着他,语气复杂。 单扁犹豫了一下,烦躁的挠了挠头发,还是老实告诉了她。 “你知道这堵城墙对于福县、对于邺国意味着什么吗?它的位置很讲究跟要紧,正好钳制着鬼羧岭、北山尾翼与草原游牧蛮子的各大交通要道,纵使这些蛮子的骑兵能够破关而入,但也仅限于对内地实施骚扰,因为他们的补给根本不可能从关口运输进来,你听懂了吗?” 郑曲尺怔怔的看着他。 单扁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因为有了这道人为天堑,所以福县边境的这些凶悍的草原蛮子无法在内地立足,无法动摇到邺国的根基,当然这于其它国一样,它就像咽喉处的一道隔断壕沟,护着邺国。” 郑曲尺一下就懂了。 她在书本中曾读到过一句话。 廯之疾再重,但也侵入不到膏肓。 福县的城墙真正的作用在于,它能够限制蛮子骑兵的奔袭和阻断后援,入侵者或许能够集中力量偶尔突破一两个关口,大举入侵,但是,只要整段城墙还驻守着强劲的军队,他们就会始终面临被狙击、伏击而无法重回故里的风险。 这就跟她那个时代的长城之作用于华夏一样。 她喉间干涩,吞咽几下后,才道:“墨家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单扁神色冷漠,只道:“这些与我等何干?尺子,邺国不是你我的故里,毁了便毁了,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可以了,其它事情你不必多管。” 郑曲尺闻言只觉好笑,她还真笑了起来,她告诉他:“可是单扁啊,我是人,不是畜生,我怎么可能在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之后,不去想手上究竟染了多少无辜者的血?” 单扁听到她这么形容,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可想了又如何,你又能做什么,凭你一人能够改变些什么?别到时候因为心慈手软,连自己都在劫难逃。” 郑曲尺觉得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她冷下脸转身想走,却被单扁一把攥住。 “是不是宇文晟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尺子,你别相信他,宇文晟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凡被他查出的细作、刺客,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的,无论他们是不是选择了背叛,是不是跟他投诚。” 郑曲尺警醒,她不动声色,又似妥协一般回道:“他的确怀疑了我的身份,但这很正常,毕竟我们之前冒险引起他的注意便想到了这种后果,如你所言,如果他真的确信我是细作,我还能够站在这里吗?” 他愣了一下,为她这半真半假话。 “我骗过了他,但或许也没有完全骗过,但至少他留下了我,不过至此你最好跟我保持一定距离,万一他顺藤摸瓜,很容易就将我们这些人一锅端了。”她真挚的劝诫道。 单扁倒是听进去了,他想了一下。 “你说得对,那他见你还说了些别的什么没有?” “之前我造出的起土器令他很感兴趣,他觉得我木工不错,便让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加入他的工匠团。”她胡乱编造了一套说辞。 单扁没有怀疑她:“那你答应了没有?既然有这么好一个机会能够接近他,你一定要答应。” “今天我在主军帐看到了一个刺客……”郑曲尺本不愿去回想今天的那一幕血腥场面,可她看向单扁的眼睛,却不自觉露出一抹跟宇文晟十分相似的笑容。 那是一种神经被逼到快要疯魔之后,又冷静至极的神色。 “他被宇文晟一剑劈成了两半,你见过这种死相的人吗?因为出剑太快,当他被分成两半的时候,眼睛跟手指都还在动,他还活着啊,却只能痛苦等死……” 单扁脸色白了白,竟在她的眼神之中被逼退了一步。 她垂下眼眸:“你有本事你就去啊,我承认我怕了,至于其它的任务,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吧。” —— 睡了一夜,也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郑曲尺第二天醒来之后,顶着一双酸涩肿涨的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嗯? 手好像能动了,但甩臂时的酸痛感,却让她倒吸口凉气。 痛痛痛痛…… 这要怎么上工呢? 她正愁时,工友却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说是县丞知晓她为救人受了伤,便命府兵告诉她,不必着急上工,先养好伤直到恢复为止。 还有那个叫“黎师”的男子,头伤未愈,不便移动,便派人给她送来了一块小牌子。 牌子非玉非木非石,是一种很特别的材质,像某种炼制过的金属,硬度很大,颜色浅黑似棕。 为什么要送她这么块牌子? 她拎起线绳甩了甩,这块只有麻将大小的牌子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上面甚至没有纂刻任何文字,就平顺光滑的一块牌子。 难道它是有什么纪念意义或者很值钱? 瞧不出个什么明堂,郑曲尺将它揣到衣兜里,打算等下次见到男子就将东西还给他。 她要这个东西也没用,说不准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对别人而言却是与众不同。 她这两天白拿工资不干活,人直接躺平了,但心里总揣裹着事,翻来覆去。 一会儿想到柳风眠,这一次去营寨没遇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一会儿又想到蔚垚说的话,心里沉澱澱的。 一会儿又想到单扁提到的任务,满头官司。 她烦躁的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棚户外边经过几个府兵,他们在聊着:“我听县令他们说,宇文大将军麾下的七宿军要来驻扎鬼羧岭。” “城墙还在修建,他们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听说是要代替咱们施行监督之职,近日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你说是不是要出事啊?” “不会吧,咱福县都好几年不见盗匪跟蛮子……” 听到这,郑曲尺忽然明白,蔚壵他说会跟她时常见面,还有当初说的过两天再教她柔骨术的意思了。 可为什么他们会突然过来?以军队代替府兵,加强的军事防御跟武装力量,一般来说定是为某种不安因素做提前调派。 是因为察觉到墨家要秘密摧毁城墙的计划?还是有其它变故? 府兵们聊着聊着就走远了,郑曲尺这时从棚区走出来,躺久了还不如活动一下筋骨,这两天人越来越恹,手是好了,可她的心却像找不到出路一样。 “当当当——” 突闻几声高响敲击,远扬的清鸣声,比钟声更加尖锐刺耳,震耳发聩。 “报——”从山坳小路上,一个脸青脸白的府兵按着跑歪斜了的帽子,快速奔到采石场,对工官急声道:“在北边山岭发生了一支骑兵!看穿着打扮,是干屹蛮子!” 工官当场就吓傻了,他声音抖得不成话:“来了、来了多少人?” “不、不知道,或许有几十,或许有上百!” 工官反应过来,转过身大声吼道:“赶紧通知所有人撤离采石场!” 郑曲尺在后面听到了这一切,她快步上前,问道:“为什么要撤离?咱们这里少说也有千人,还惧其几十上百人?” “你懂什么?!”一个府兵怒气冲冲喝叱她:“那些蛮子,擅弓骑精,还有一身精良的甲衣,而我等既无利器,更不懂领兵作战,空有一身力气,难道还能够冲上去跟他们打斗?” 郑曲尺一眼扫视,府兵只穿着普通的青色袍子,腰间配备的刀具锈迹斑斑,她尽量缓声道:“就这样放弃撤离了?那城墙呢?城墙四周修墙的人呢?” “这片守驻的军队收到消息自会前来处理,我们这些人留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 可逃就有用了吗? 郑曲尺想着鬼羧坡毁损的大半城墙,又想到驻军朝南巡逻这个时辰应该还集中在南边,他们北边几乎处于无人驻守的状态。 倘若这些蛮子是骑马飞奔而来,就他们就两条腿,还能跑得过四条腿的快马? 第60章残酷屠杀(二章合一) 郑曲尺在一个和平盛世生活了二十几年,也是头一回遇上敌袭这种事情。 她甚至还没有机会总结出一套应对之法,就被身边人给带着一起跑了,被紧张、恐怖发酵而出的氛围,就像脚下沸腾的开水,烫得她无法停滞在原地,必须做出行动来。 却见一支流箭飞穿过交错的人头,“咻”地一下射插到了她脚边。 工官瞪大眼睛,气极败坏:“这该死的蛮子,速度竟然这么快!” 郑曲尺浑身有些发麻,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堵得自己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府兵一边招手一边奔跑起来,他浑身哆嗦,牙齿打颤:“朝山上赶紧跑!别集中在一块儿,分散!” 采石场内有一百来多名的石匠,他们煞白着一张脸,丢下工具,就慌不择路朝着崎岖山岗跑去。 不选择开阔的山路跟平地,一来是太容易就暴露了视野,二来也容易被骑兵蛮子追上。 福县本就处于边陲关隘之地,不少人都见识过干屹蛮子的凶残,他们控制着西区大片草原畜牧,擅铸铁。 干屹蛮子生性贪婪残暴,听传闻他们身上还带有狼的基因,因此每一次他们发动大肆劫掠时,就喜欢将中原人放血割头,尽显其血腥残暴的一面。 他们还会拿着邺国平民的头颅挂在马上、狼旗上还有腰上来炫耀战绩。 在宇文晟还没有在七国一战成名之前,干屹蛮子们简直将福县乃至邺国西部当成了自己的“圈羊地”,每到秋丰硕果的时节,就会来进行一场侵略跟捕杀猎食。 郑曲尺像失了魂的人一样跟着他们一块儿逃命,人对于陌生的事情总是惯于模仿,她也是。 没遭遇过集体逃难的事情,她下意识就跟着别人一块儿朝山上爬去,一路上,她眼前是混沌的,但耳朵总能灵敏的听到各种声响。 有呼哧的喘息声,沙沙纷乱的脚步声,有前方骚动不安的人心惶惶,府兵遣散集中人群的喝叱声…… 所有的人都狼狈不堪,包括她在内。 逃命的人,哪还顾得上形象。 眼看到了山半腰,她因为始终心像提拎着在半空,终于控制不住,转过头朝着采石场以北,城墙修筑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那里早已经沦落为一片地狱之景。 来不及逃跑的劳役跟工匠,被那群干屹蛮子给截住了,几十个人而已,却将乌泱泱的数百人当成牛羊一样,追逐、驱赶,再其绝望鸣颈时,举刀杀戮。 他们还放火烧起了城墙下架起的木板,准备将这两天进行的修筑工程再度摧毁掉。 郑曲尺视力很好,哪怕这么远,她也看清了他们口中所讲的游牧蛮子。 蛮子个头很高,至少比邺国平均身高要长一个头。 他们留着一头长长的、乱糟糟的长发,没有辫起来,也没有束扎,而是就这么狂放的散乱在肩头,尤其是他们毛发茂盛,几乎脸上都蓄着野蛮的络腮胡,看起来就跟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 的确如官府所言,这些蛮子装备精良,穿的麟甲,铁铸的弯刀锋利又轻便,连胯下的马匹都是皮光油亮的良驹。 明明相隔这么远,但底下不断响起的惨鸣声,不断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看到那些企图逃跑的、反抗的邺国工匠、劳役,全都被这些蛮子残忍带笑的砍下了头颅,空气中仿佛飘来了又臭又腥的气味,那极度令人反胃作呕的场面,她只觉触目惊心。 “跑啊……快跑啊……” 郑曲尺忍不住咬牙恳切,看到下方单方面无情的屠杀,明明这些蛮子也就几十个骑兵,可是他们有这么多的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鼓起勇气去对抗、去拼命、去联合。 就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吓破了胆,根本从来就没想过还有反击一事。 “格老子的,蛮子不止骑兵这一支队伍,他们还有另一批追上来了,都别停下来,都快点逃!” 前方一声爆喝来自一名府兵,他站在高石上,眺望观察山下时,发现了最糟糕的情况。 郑曲尺一惊,朝山脚下看去,只见这批蛮子也有几十个,竟全是弓箭手,他们穿着皮褂背着箭矢,搭弓就朝山上的人射了过来。 不少人被射中背脊,痛嚎一声就轱辘滚落了下去,底下传来了蛮子得意大笑的声音。 她的指尖攥刺入了肉里,眼眶通红,心痛的恐惶跟慌乱,竟被这股愤恨烧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箭从后方朝她射来,郑曲尺动态视力超群,也许是因为这一世“桑瑄青”自小训练箭术的成果,她捕捉到飞箭的轨迹,正要躲避时,却被一道身影更快扑倒在地。 郑曲尺诧异抬眸,却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秋?”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他。 秋的脸上抹了些黑油,整个人的打扮跟模样与之前大不相同,也不知道之前那么长一段时间他将自己藏在了哪里。 “嗯。” 郑曲尺此刻眼底熠熠缜亮,似荆棘中燃烧的火团:“秋!你带弩了吗?” 秋扫了一眼后方,道:“尺子,如果你在这里暴露了你的箭术,事后没有人会感激你,你会被当作可疑之人被逮捕审判的。” “可是……” 秋拉起她,眼神如鹰般尖锐,开始搜寻安全路线:“我没带弩,也不会让你去救任何人。” “可就任由这些蛮子这么肆无忌惮的杀人吗?” “强者辱弱,自古如此!” 秋拽着郑曲尺继续朝山上爬,他们的动作并不慢,但后方干屹蛮子动作更加利索,他们就跟天生的战士一样,四肢灵活敏捷,疾奔而上,来势汹汹。 尤其,箭程可以拉短距离,哪怕隔个百米,几十只箭齐射,总能瞄准不少逃跑的身影。 甚至秋还替她劈断了几支箭,但同时一人顾俩,他也不可避免受了伤。 “你别管我了,我们分开跑,我尽量朝密林钻,有树木的遮挡,幸运的话就能够摆脱追捕的蛮子们。” 郑曲尺见他为护着她,而舍弃了绝对的安全,但她不想拖累他,更不愿意欠他人情,因为他们的立场跟目标从一开始就注定,以后两人不会是朋友,只会是敌人。 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们是同伴,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想了下,不再拖着她跑了,而是背起她一头蹿进了树林子里。 一直逃不是办法,他打算在深入腹地之后,再进行致命反杀。 秋的速度很快,渐渐他们四周已经没有了同行的人,大部分不是被杀了,就是被秋甩在了后面。 一道嚣张又带着浓重口音的粗犷声音喊起。 “邺国的杂碎们,继续跑啊,给爷爷们当猎物吧,哈哈哈哈……宰了你们,给卡达献上鲜血与头颅。” “救命啊——” 郑曲尺浑身一僵,遽地回头,却看到那些干屹蛮子竟将抓到的工匠压跪在地,然后抓住他们的头发,扯紧头发朝后仰,像杀鸡或杀鸭等牲口一样割了喉管,血一下喷溅而出。 而干完这一切之后,他们竟咧牙血盆大口,像是获取什么有趣的奖励一般畅怀大笑,与同伙勾臂庆祝。 这一刻,郑曲尺竟全身控制不住发颤,怒与悲齐聚于眸,催发着她内心的土壤竟埋下一颗现在她还不知道叫什么的种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头戴羊骨的蛮子不经意抬眼,对准了郑曲尺所在的方向,或许是察觉到秋的身手不凡,好几次都死里逃生,这一次他如猿猴一般灵巧攀爬上树,蹲姿标准稳定,拉弓瞄准。 郑曲尺扭头看着后方,她没错过这一幕,当即紧声道:“秋,躲开!” 秋一滞,他如今前方没有遮挡物,对方又居高望远,箭术超群,从哪一方而言,他都很难全身而退,但至少……秋当机立断,一臂将郑曲尺甩开,刚一回头胸口就中了一箭。 呃—— 秋! 她从地上赶紧爬起来,余光却扫到那个戴着羊骨盔的蛮子,面容狰狞飞奔而来,他手上高高举起一柄弯刀,寒光森森映入瞳仁,她眼前一片惨白色。 但那一刀最终并没有割下她的头颅,反倒他在跃至半空劈落之孙超,一道巨大的冲击力从后方疾射而来,将那蛮子狠狠地撞到了粗大树干之上。 他两眼瞪大,猛喷吐了一口血雾,然后惊惧地转过头。 “干屹蛮子?”一根长矛抵在他的眼前,一名与他身量不相上下的高大魁梧男子逆着光影,他曲臂后撤几寸,那一双平时嬉笑散漫的狐狸眼,此刻内里却震怒风暴:“你该死!” 噗—— 矛尖直接刺穿了他的眼睛,蛮子痛得哀嚎,双手紧紧抓住矛身,但蔚垚却并没有停止动作,反倒持续的施力碾转。 在一番痛不欲生的折磨下,最终,蛮子倒下了。 郑曲尺胸膛起伏,怔忡地看向蔚垚:“蔚、蔚大哥……” 他冷沉似水的脸转过来,盯注她片刻,才一掌撑在额头上,苦笑了一声:“至少,至少救了你……” 死了很多的人吗? 她想问。 但她又及时闭上了嘴,只因她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之前她不是亲眼看到的吗?这些破关而入的蛮子,是如何残忍折磨跟屠杀那些工匠,将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城墙一带。 “都死了?”她失神喃喃道。 蔚垚喉结滚动了几下,干涩着嗓音道:“没有,但……能活下来的不多,我们来晚了。” 但随即他又阴狠道:“不过,有将军在,这些牲口一个都逃不掉。” 将军? 宇文晟? 郑曲尺脑子此刻有些迟钝,她反应慢了半拍才想起了他。 是啊,有他在,邺国只要还有一个他在,就不至于被这些丧心病狂的游牧蛮子给一直屠戮欺辱,可是…… 她仰起头来:“为什么来晚了?” 蔚垚顿了一下,双拳握紧,沉重低诉道:“桑瑄青,福县不止一个鬼羧岭,六州还有几大关口要守,你的眼睛在一处,灾难便在哪一处,可我们的眼睛却不能只停驻在一处啊。” 郑曲尺愣了一下,知道他误会了,她虽然一直都是一个小市民,可她也懂得什么叫顾全大局,她想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现在能做得了的。” 她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原来当人一旦被挟裹进一场战乱之中,是可以如此的渺小跟无助,普通民众一旦没有了国家军队的庇护,他们竟就如同羚羊一般,是别人想杀就可以杀的。 蔚垚听到她竟在经历一场险情活下来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逃避、躲难与庆幸,而是反省、自责与积极面对。 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她这种向阳明亮的性格。 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蔚垚拿自己曾经的经历跟感悟引导着她:“阿青,能做什么得靠你自己去想,当你发自内心想要做一件事情之后,你就会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了。” 蔚垚身上的重担不轻,身为宇文晟的左右臂膀,他自然不会只肩扛救援这一项任务。 他并没有时间与她多说,就得出发了。 而郑曲尺等蔚垚领兵去扫荡追捕蛮子之后,这才充许自己不再假装,露出真实的担忧神色,赶紧去找秋。 刚才秋在她被蔚垚救了之后,趁着没人注意时就匿了。 “秋!” 秋听到她的喊声,从树后走了出来,他已经拔出了胸前的箭,意外的是伤口并没有流多少血。 郑曲尺虽不解,但还是问道:“秋,你的伤势怎么样?” 他摇头:“没事,我有药,你赶紧下山吧,跟着蔚垚他们会更安全些。” “那你呢?” “不必管我,最紧要的是别引起宇文晟他们对你的怀疑。” 他跟单扁不一样,并没有问郑曲尺为什么会跟宇文晟的人这么熟悉。 郑曲尺见他的确不像伤重的样子,就点了点头。 刚走出两步,她步伐缓停,回过头朝他郑重道:“秋,谢谢你。” 秋愣了一下,手下意识摸向胸口处放木雕鹰的位置。 这一次的箭伤会这么轻,全因木鹰替他挡下大部分,才让他能够活下来。 是她送他的木鹰救了他。 看着郑曲尺走远的背影,他垂下眼。 “尺子,不要背叛……” 他不想杀她。 他以前虽然杀过很多人,杀人对他而言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而寻常。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杀人,产生了抗拒与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