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你就这点出息?》 第 1 章 “哎,她又睡着啦。” “年纪轻轻,怎么睡得着的嘛!” “最近她不练剑啦,还总往藏书阁跑。” “她变了,她不给我带练剑坪的果子啦,她是不是有别的鸟?藏书阁的野鸟羽毛比我们漂亮吗?还是唱歌比我们好听?” “臭野鸟!负心人!” …… 靠着树睡觉的少女睁开眼睛,用手挡了挡刺目的阳光。 手指缝隙,两只嘁嘁喳喳的鸟儿尴尬互相对视一眼,扑棱翅膀飞起。 迟逢雪往兜里一掏,拿出块饼子。 她抬起脸,阳光照亮瓷白面容,细长的眉毛下,杏眼弯起,“诺,给你们吃。” 肥嘟嘟的雀儿扇动翅膀,飞到她的掌心,小脑袋一上一下,轻啄她掌心的面饼。 “阿雪我喜欢你!” 小雀吃得肚子鼓鼓,细嫩如柳叶的爪子抓住少女的食指,并排站在她的手上,嘁嘁喳喳歌功颂德。 “喜欢阿雪。” “喜欢阿雪。” 逢雪笑了笑,指腹挨个摸过小鸟的脑袋,随后手一扬,“走吧。” 两只灰色的山雀扬起翅膀飞远。 迟逢雪站起,望着它们飞向青山,远处,高山隐入云海中,道宫翘起的檐角若隐若现。 宛若神仙宫阙。 到了做功课的时辰,青钟晃动,钟声透过云雾,滚滚而来,一声接一声。 清风迎面,万壑松风。 直到这时,逢雪仍旧有几分恍若隔世。毕竟,她上一刻还在鬼国,身边是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 沧澜仙君的剑气锋利无匹,割裂天地,将所有一切都绞成碎片。 热血喷溅而出,有她的,也有别人的。 重重叠叠的尸体伏在地上,目光所触及,都是断臂残肢。风吹起,浓重的血腥味抵在肺腑。 她被压在一具凶兽尸体下,动弹不得,仰天看着漆黑如墨天空。 一道剑气贯穿天空。 魔气往两侧翻涌,露出线湛湛天光。 天上剑仙御剑飞来,白衣不染尘。 逢雪想要向他求救一声,但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少女。 听说这是沧澜仙君的夫人,是他鸾交凤俦的道侣。 天上忽然落下一片又一片薄薄雪片。 雪片在风中飞旋,掉在她的身上。 逢雪接住一片雪花,雪片落在掌中,很凉。她看着自己的手掌随雪花一起交融,忽然意识到,这是沈玉京的剑气啊。 四周所有的污秽邪恶都在铺天盖地的剑气之中消融,绞碎成碎片。 她也要死了。 被沈玉京的剑气绞死。 她仰头望向天空,魔气翻涌中,沈玉京在与魔尊进行最后决战,旁边扶柳仙子抚琴助阵。 他们是玄门魁首,是高天月,而她马上要被绞杀成一滩血泥。 逢雪死死盯着沈玉京。 那曾是她的师兄,是她的未婚夫,是她曾日夜思慕的少年人。 她大抵是死了的,只是一睁眼,不知怎么,居然回到了百年以前,还在青溟山学道的时候。 逢雪抚上胸口,仿佛摸到那个血洞,听见里面空洞的风声。 若是重生得再早些就好了。 前世,她在青溟山上的处境十分尴尬。她少时和沈玉京有一段姻亲,后来沈家破败,天上仙人找到沈玉京,说他天生道骨,正适合寻仙问道,求无上大道。 那时逢雪对沈玉京十分爱慕,便非要同他一起去修道。托着沈玉京的关系,她也来到巍巍仙府,拜到凌云真人门下,成为有名无实的亲传弟子。 青溟山,道宗之首。 师凌云,人间金仙。 青溟山弟子上千人,都仰着脖子想成为师凌云的亲传。可凌云真人眼光如何挑剔,五位亲传,皆是人中龙凤,天赋超群。 一直到他的第六个弟子,也就是迟逢雪出现。 逢雪天赋不好。 比起她那些师兄师姐,她犹如鱼目混珠,实在是不堪入目。她和沈玉京一同修道,沈玉京三日便能领悟符篆之道,画成威力非凡的雷符,不到百日,便炼成极为难得的掌()心()雷。 而直到现在,逢雪画符能不能成也全靠运气。 天才们修炼一日千里,她是老驴拉磨,原地转圈。 对比太惨烈,导致山中传出风言风语,说她是靠沈玉京,才能成为凌云真人的亲传。 事实本就如此,逢雪也没有底气反驳。 她最开始是喜欢沈玉京,才和他一起来到清苦山中修炼。可听到这些话后,她努力修炼,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凌云真人亲传弟子的身份。 然而她在修行上,确实没什么天赋。 逢雪只好勤练剑术,一日复一日,拔剑挥剑,千次万次,从晨曦初生,到月上中霄。她练出迅捷的身法,极快的剑术,可这些凡俗剑道,不能入修炼之人的眼。 她驾驭不了飞剑,连剑仙都做不成,最多,只能做个人间的一流剑客。 仙与客,一字之差,如同云泥。 她本该这样,苦练剑法,最后不甘不愿承认自己的平庸,放弃习道,回家侍奉父母,或者在山中苦熬,熬到白发苍苍,而曾经爱慕的少年容颜不改,依旧年少。 一个庸才的一生。 可悲可叹。 可她的命运却在一次除妖委托后急转直下。 一座小镇上有邪物作祟,沈玉京带着同门前去查探,她缠着沈玉京,也跟去了。到了地点,却见十里长街都被浓郁的鬼气吞噬,其间百姓都被恶鬼所吃,长街到处是食人的鬼和妖。 为了防止妖魔逃窜,伤害周围村镇,他们设下一座封印阵,封印住这座鬼镇。 逢雪也留在镇中,奋力与妖魔厮杀。 好不容易杀完一茬,他们来不及休整,又有妖魔从鬼雾冲出。 怎么杀也杀不完。 她的法力最为微末,胜在剑术极好,在同门灵力干涸,使不出道法时,她却剑如飞龙,如鱼得水,杀出一条通往鬼镇中心的路。 他们发现,十里镇上有个缺口,正通万魔窟—— 传说里镇着千万妖魔鬼怪的可怖之地。 无数妖魔从缝隙爬出,要把人间撕成碎片。 少年们被眼前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谁也未曾料到,一桩简单的除妖修行,居然会变成危及千万生灵的大灾祸。 封印摇摇欲坠,出去求救的师兄师姐也相继惨死。 身边同门一个接一个倒下,滚热的血染红她的靛青的衣袍。她最开始还忍不住小声呜咽,到后来,只麻木地一次一次挥剑。 到最后,只剩下她和沈玉京。 沈玉京脸色惨白,几点干涸的血迹如鸦羽落在雪地上,突兀而刺目。他让逢雪先走,双手结印,用了玉石俱焚的请神之术,一道紫雷劈下,冒头的妖魔瞬间灰飞烟灭。 少年像断羽的鹤,跌入鬼雾里,坠向妖魔大张的血口,不见底的深渊。 逢雪想也没想,伸手紧紧抓住这只孤鹤。 紫府天雷穿透云层,照彻天地。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小城化作废墟。 逢雪跟昏迷的少年坠入魔窟,又背着他,逃出装满恶鬼的鬼域。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做到的。 只记得麻木地挥剑,溅起的腥臭血雾洒在脸上,手臂酸软,身如铅沉;只记得魔物的长钳穿透身体,四肢剧痛,喉咙里是浓重的铁锈味。 沈玉京似乎醒了几次,意识不太清楚地让她放下自己,先跑。 逢雪不肯放手。 又过许久,她终于背着人,回到了人间。她撑着残剑,走了没多远,不慎一脚踩空,只来得及把沈玉京往上推,自己滚下了山崖。 命大,没有死。 她被山上砍柴的樵夫救了,休养半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等她回到青溟山,她才知道,她坠下山崖没多久,就有青溟山的弟子来寻他们,昏迷不醒的沈玉京正好被救下。 救他的,是位天资好、容貌佳、性情娇柔的女修,叫作风扶柳。 风扶柳最先发现濒死的少年,一路用灵力护着他,为救沈玉京,不惜灵力耗尽,损伤到自己的灵府。 山中人人都以为,是风扶柳救下了沈玉京。 上一世,逢雪回到山里,听到此事,自然不服。她找众人说明真相,无人信她。 自然无人信她。 她说的真相太荒诞了,一个修为最低、天赋寻常、连符篆都画不好的人,怎么能带着人走出恐怖的鬼域? 一道神雷,劈掉所有证据,她唯一握紧在手中、血迹斑斑的长剑,也早在跌落山崖时遗落。 山中弟子早就对她不满,便以为她是为了冒领沈玉京“救命恩人”的身份,才刻意捏造事实。 她心里委屈、苦闷,无处诉说。凌云真人这一脉人丁稀少,她的头顶只有五位师兄师姐。 师父正在闭关,大师兄早就被逐出山门,成为王朝的国师,二师姐常年镇守孽龙,鲜少回山,三师姐离山数十年,她从未见过,沈玉京又昏迷不醒。 唯一一个留在山里的四师兄,向来对她没有好脸色。 逢雪苦闷至极,在山里又没什么要好的人,只好同两只雀儿诉说自己的心事。她学会的法术不多,御兽之法粗浅入门,勉强能听懂雀儿的话,同它们交个朋友。 山雀虽小,却很讲义气,这些时日故意飞到那些饶舌的人头顶屙屎,让他们“屎到临头”,为她出出气。 那时,逢雪只盼着沈玉京能早点醒来,证明她说的话不假。 可是当沈玉京醒来…… “逢雪师姐?师姐?” 逢雪回过神。 小道童双手抄在袖中,脸颊红红,憨头憨脑地望着她,“师姐,沈师兄醒来啦,掌教唤你过去呢。” 第 2 章 “我不记得了。” 少年卧在竹榻上,神情淡漠,黑发拢在身后。他昏迷了一些时日,脸色苍白,消瘦许多,嶙峋病骨撑起玄色大氅,越发显得清癯灵秀,气质清朗。 掌教真人坐在竹榻旁,旁边立着几位青袍的仙长,再往下,又站十多位穿着靛蓝道袍的师姐师姐。 听到这句话,几位年轻的师兄师姐不由望了眼逢雪。 逢雪脸上没什么表情。 前世,她满腔期待,等沈玉京醒来,为自己证明。可等到的,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不记得了”。 她听见这句话,委屈得眼圈通红,立即高声质问沈玉京。 他为何能忘?他怎么敢忘? 就算不记得他们并肩作战,不记得同门炽热又冰凉的血,就算他不记得,是谁把他背出恐怖魔渊…… 难道他也以为,是风扶柳救了他吗? 时过境迁,心境已变,逢雪听到这句意料之中的答案,没有当年那样的愤慨难平,委屈得忍不住哽咽质问。 现在想起,她只觉得,当着这么多人哭鼻子,真是……太难堪了。 逢雪能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有了然、同情,也有不屑。 同门们肯定以为,她是个说谎揽功劳的骗子吧。 “不记得也好,”逢雪神情坦荡,抬起清凌凌的眼,望向榻上的少年,“反正也没什么好事。”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的掌教真人,“师伯,神雷劈下后,十里街塌毁,但我担心还有妖魔逃窜,恐它们伤害周围百姓,能否请师伯派人去查探?” 掌教真人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子,白发白须,不苟言笑。他听到这话,偏头看了眼少女,朝她轻轻颔首,“魔窟裂缝已消失,我已派人下山,去搜寻逃逸的妖魔,你们做得很好。” 逢雪微低下头,掩去眼中流光,前世她听见沈玉京的话,便委屈得当堂质问,场面乱成一团,掌教真人拂袖而去,也没有同她说过这样的安慰宽抚之语。 他们确实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 她想起被潮水般的恶鬼围住,她和同门背靠背,缩成小小的一个圈子。最开始进入镇中时,是她被护在后面,而这时她剑如飞凤,杀出漫天血雨,为他们劈开道路。 有个同行的弟子,叫作葛春生。 在山上时,他一直看不惯逢雪,总对她冷言嘲讽,知道逢雪跟他们一起行动,他抓着自己符笔,冷笑道:“别给我们拖后腿,到时候我可不会救你。” 他被鬼雾中的妖鬼卷去,逢雪杀出去,找到他时,少年躺在青石板上,胸膛起伏微弱。 他看着逢雪,声音虚弱,有些不敢置信地说:“迟、迟师妹……你来救我啦……” 逢雪攥紧了长剑。 少年断断续续地说道:“师妹,我以前……山上,多有冒犯,抱歉。”他喘了几口气,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被师父捡上山前,我本是荆州人,那年,贵人看上我家的土地,他们抢走田地,打死我的父亲,我娘带我去官衙告状,可敲碎了门口的冤鼓,也无人敢为我们伸冤。” “他们说,贵人是天,我们是地,差别如云泥,他愿意买我们的田地,是我们的福分。我们如何敢,敢冲撞他的眼呢?” 一滴清泪顺着少年惨白的面庞滑下。 “可是我觉得不公平。” “我娘衙门口悬梁……想要个公平。” “师妹……之前,我那样……也是觉得你拜入凌云真人门下,不公平。”他苦笑了下,“我错啦,师妹你莫……” 他忽然直起身,转动手里符笔,一道金色符篆飞出,将逢雪身后的恶鬼打成碎片。 做完这个动作,少年已经用尽全部力气,重新栽倒。 逢雪及时抱住了他。 少年望着天空,灰色的瞳孔逐渐放大,豆大泪珠从瘦削下巴滴落。 他没有意识地呢喃:“娘,娘,疼咧。” 泪珠滴在地上,没有溅起一丝尘埃。 他死了。 逢雪替他合上了眼睛,将只剩半截的少年轻轻放在了路边。 若是同行的师兄师姐,能听见掌教真人的肯定,会很开心吧。逢雪忽然想到此事,心中酸涩不已。她是知道的,神雷之下,一切化作齑粉,后来她再去十里街,在断壁残垣间,找不到一截残骨。 只有青溟山中,十几个衣冠冢,和碑上寥寥几字,记录他们何时入山寻道,陨于何年。 若是能重生得再早一些、再早一些…… “师伯,魔窟与十里街,我已经同您说过了,若无事,我先出去了。” 掌教真人点头。 逢雪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说:“看吧,我就说,她一直在说谎,她根本没有进入十里街,不然,以她的本领,怎么可能活下来?” 她停下脚步,偏头望去。 说话的少女也瞪了她一眼。 少女叫长孙荷月,君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是身份高贵的帝姬。她从拜入青溟山开始,就攒着劲想成为凌云真人的亲传,所以素来不喜欢逢雪。 掌教真人冷了脸色,“荷月,不许妄言。” 长孙荷月是千宠万爱的小帝姬,身后有王朝撑腰,在青溟山上,没怕过谁,也算面对掌教,也敢大声回怼。 她听见这话,不服气地说:“我哪里说错啦?她说自己救了沈师兄,说她靠着凡俗剑术,就带沈师兄走出魔窟,这不是痴人做梦嘛,那样的地方,世上有几个人能全身而退?” 小帝姬扁扁嘴,轻哼一声,“沈师兄是忘了吗?说不定是不忍拆穿她。” 沈玉京皱了皱眉。 “毕竟她总是自称,是沈师兄的未婚妻呢。” 说到此,小帝姬面上露出鄙夷神色,看不惯逢雪从前“为爱痴狂”的做派,“师兄又看不上她,上赶着贴上去,真丢人。” 逢雪点头,认真说道:“帝姬说得对。” 在座的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沈玉京神情依旧淡漠。 逢雪嘶哑地笑了声,说:“我同沈师兄,在人间时,确实有一段婚约。” “只是,那是我们襁褓之中,父母订下的亲事,并非两情相许,真心实意。这样的婚约,本就是强加禁锢,如今我们都上山习道,它更是我们修行路上的阻碍。” 她一字一句说着,眼前却浮现,阴森可怖的魔窟里,她背着少年,踉踉跄跄在黑暗中行走。 身后的人气息微弱,好像一声叹息,“师妹,放下我吧。” 少女眼前咬着牙,反手一剑,刺穿扑过来的妖魔。血溅进了眼睛里,疼得她嘶了一声,眼前暗下来,血珠滚落,如同行殷红血泪。 她手脚发软,半跪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晌,才撑剑摇摇欲坠重新站起。 “阿雪,”少年唤起旧时称呼,“放我下来吧。” 她倔强回道:“不放。” 少年无力的头颅靠在她的颈侧,冰凉肌肤相贴,呼吸轻不可闻。 逢雪背着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艰难往前。 在鬼哭妖号中,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哽咽声:“沈玉京,你要活下去……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那时九死无悔,一往无前,是心之所向。 后来剑气穿胸,宁死不语,是心灰意冷。 逢雪望着少年,心想,沈玉京,我不敢再喜欢你了。 她慢慢说:“太上忘情,忘情至公,之前我执着情爱,耽误了道途。既入山中,本该潜心修炼,以求绝云气、负青天,或是御六气,游无穷。我已经想通了。” 掌教真人轻抚白须,面上闪过轻微的笑意。 逢雪定定看着沈玉京,黑眸如星,“既然有掌教和诸多同门在场做见证,沈师兄,我和你之间的婚约,不如断了吧?” 沈玉京沉默地看着她。 他苍白清冷的脸上显现不出什么表情,许久,才轻轻点头,淡色的唇迸出一字,“好。” 长孙荷月怔了怔,又不服气地说:“现在断婚约又怎么样?你还不是靠着沈师兄,才拜入凌云真人的门下?天赋这么差,只是靠着沈师兄才成为凌云真人亲传的废物……” 话没说完,少女瞪大眼睛,表情惊恐,嘴巴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似乎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冰冷的威压重重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吓得呜咽起来。 “凌云真人!” 有弟子惊讶又尊敬地唤道。 逢雪诧然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位身量修长的真人。他背着光,五官藏在阴影里,看不大清,一身青兰色道袍垂地。 青溟山崇尚简约,爱惜物力,即便是真人,身上也无多余的坠饰,道袍款式与其他弟子没什么不同。 可他站在那儿,渊渟岳峙,和光同尘,无人会把他认成普通弟子。 逢雪心中巨震,连忙低头,喊了声师尊。 她有些恍惚地想,上一世,师凌云也在场吗? 其实她同师凌云没有太多交集,上山后,见他也就零星几面。这位玄门魁首性情冷淡,常年闭关,不爱说话,也不擅长教育。 初见,他便丢给他们一张木牌,一句话都没有说。 后来逢雪才知道,凭着桃木牌,她可以去山中藏书阁任一一层,翻看精妙的道法,也能去置宝轩,拿取任一符咒法宝,或是到哪个山头,听长老授课。 逢雪是凌云真人收过的,天赋最差的弟子,她学不会术法,画不出符篆,藏书阁精妙的道书,她全都看不懂,修炼比乌龟爬还慢。 她只好腆颜去找师凌云。 听她讲明情况后,玄门真人百年不变的冷漠神情终于有一丝裂缝,眼神困惑。 就好像绝世天才不能理解笨蛋能有多笨。 逢雪忐忑地说完,师凌云一言不发,沉默离开。 她本来以为,自己太笨,给真人丢脸,真人生气离开,没想到几日后,师凌云丢给她一本书。 是适合她修炼的人间剑诀。 后来逢雪被骂弃仙入魔,在人间四处奔逃,有一年冬日,她来到江边。 雪花飘落,天地披白,广阔江水沉静地往东流去。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她只见过几面的师尊。 第 3 章 师凌云声音清越,威压天成,缓缓在静室响起。 “我收迟逢雪为徒,和沈玉京没有干系。” 如同春雷炸起。 逢雪张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男人。 师凌云缓步走近,身后的光逐渐消散,一张年轻的面容映入众人的眼帘。他朝逢雪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众人,看向掌教,“师兄。” 他们同门百年,掌教李玄微明白,这是有重要之事要同他说了。 想来还是万魔窟的事。 人人都知道,魔窟里镇压着无数妖魔恶鬼,若是恶鬼出世,将是一场人间浩劫。可鲜少有人去想,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从何处生来? 它们是因人而生。 人可以成仙、造神,也能化妖变鬼,催生一方大魔。 这些年头,世道逐渐乱了起来,人间不太平,有大旱、饥荒、兵乱、匪祸,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死的人多,人间的怨念重了,各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就跟着出来了。 极重的怨气冤屈,可以让人变成厉鬼,让神堕为邪魔。 曾经有一条河中盘旋的水蛇,修炼五百年成蛟,得了两岸百姓的供奉,受了香火,成为本地的“河神”。 它护佑一方平安,过了千年,即将化龙时,人间正遭逢兵乱。敌军攻破了城门,开始屠城,河水被鲜血染红,河面上火光明灭,漂浮一具具残缺的尸体。 那条大蛇便发了疯。 它在信徒们的血与死亡中飞升,变成一条让天地变色的孽龙,杀完屠城士兵后,又造下无数杀孽,为乱世添上抹浓重的血色。 听说现在有一邪修帮派,自称白花教,在人间大肆拉拢信徒,炼妖炼鬼。 十里街上出现的魔窟缝隙,会是他们打开的吗? 听见逢雪他们的经历,李玄微无暇去关注弟子们讨论的八卦消息,在乎“沈玉京到底是谁所救”、“谁是沈玉京心上人”这种让老道士头疼的问题。 他颔首,对师凌云说:“师弟,我们出去说。” 两个人走出静室,其他人问候两句沈玉京,也陆续离开。小帝姬被师凌云的威压吓得战战兢兢,缓过神来后,狠狠剜了逢雪一眼,吐出“你等着吧,我才不会输给你”的豪言壮志,也飞快地跑了。 房中只剩逢雪与沈玉京相对无言。 沈玉京支起了身体,掩唇,轻咳几声,一脸倦容。 逢雪:“沈师兄,好好休养。” 沈玉京放下手,低声说:“师妹,我真的不记得了……” 逢雪打断了他,笑道:“那就不记得吧,我说过,那不是些什么好事,忘掉也好。” 沈玉京看向她, “阿雪,你在生气吗?” 若是以前他喊一声阿雪,少女便会喜笑颜开,笑着扑过来。 但现在,她往后退了步,眉眼低垂,礼貌又疏离地说:“师兄,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沈玉京默然看着她干脆转身,离开。 在走出门后,她站在栏前,望着满山云雾,停了一瞬。 山风忽地吹起,鼓满少女青色的袖袍。 这一刻,沈玉京突然觉得,她像只自由的飞鸟。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扯了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 逢雪退婚后,心里好似放下块石头,无比轻松,走路都快了几分。 山道湿滑,苔痕新绿,澄澈的阳光透过如纱薄雾,洒在她的身上。她提气纵跃,影子在山壁一起一落。 心情美妙。 直到和几个人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前方是一截只容一人通过的栈道,旁边是万仞悬崖。云雾被风扯动,让栈道在雾中翻涌。 一位白衣少女立在栈道那头,衣带当风,飘渺如仙。在她身边,还有两位高大雄壮少年,护卫两侧。 修行之人目力不差,逢雪认出,对面是风扶柳和她的两个“护卫”。 护卫是一对兄弟,名易求一、易存二。 风扶柳果然每日都辛苦攀上险峰,来照顾沈玉京。 啧。 逢雪见他们不过来,就抄着手,信步走过栈道。 走到路中间,那对“护卫”兄弟,也踏上了栈道。他们一面走,一面高声说:“哎哟,哥,我最近听说了一个故事。” 易求一捧哏般,说:“哦?什么故事?” “听说有个傻子,天天跟人囔囔,说自己凭着一把剑,救人走出了魔窟。” 易求一嗤笑一声,“嘿,介不是在搞笑嘛。” “可不,你猜为什么她要说谎?” “为嘛?” “因为她喜欢那个人,以为要是对小郎君有救命之恩,就能跟人间话本里一样,以身相许呐。” “噗嗤——” “你笑嘛?你笑嘛?” “哥啊,我想,介不是犯傻嘛?那小郎君可不是人间的花心书生,他呐,是山里的道士!介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自作多情嘛。” “哈哈,况且,早就有天上的仙子,救下了道士。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道士怎么会看得上说谎的丑角呢?” 逢雪走到了他们面前。 两个少年马上绷紧了身体,如顽石挡住了她的路。 逢雪挑了下眉,“不让?” 易求一心里奇怪,要是以前,少女听见他们这么冷嘲热讽,早就气不过拔剑冲过来了。她气性大,本领小,每次都打不过,但每次都会拔剑。 百战百败,百败百战。 不知是孤勇,还是愚蠢。 但今天,她竟没有直接出手。 易求一被少女明亮的眼睛看着,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别开脸。 易存二气道:“你还听不明白吗?明明是扶柳师妹救了沈师兄,要不是她耗费灵力为师兄续命,师兄压根撑不到青溟山,所以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 逢雪:“所以,你们不让路吗?” 少年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握住剑柄,忽然纵身跃起,青袍被风吹动,如一只青翠的碧鸟。 他们只见一道碧色残影袭来,山风冷冽,紧接着后脑勺剧痛,眼前一黑。 逢雪熟练地跃起,挥剑,剑鞘砸向拦路顽石的后脑勺,再翻身一蹬,在他们屁股上留下两个整齐黄泥脚印。 两人身体不由自主往前踉跄,从栈道翻下去,跌下万丈深渊。 云雾扑面而来,少年吓得“啊啊啊”大叫。 闭上眼睛以为要摔成肉泥时,后颈的衣领却被一只手轻巧提住。 逢雪把两个人整齐挂在悬崖上。 “啊啊啊——” 惊恐的声音在山崖回旋。 逢雪看向栈道那头的少女,快步走了过去。 风扶柳下意识后退,身体微微颤抖。 她后背抵在冰冷崖石上,眼圈泛红,轻声细语求情:“逢雪师姐,你快把他们放下来吧。他们莽撞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同他们计较。” “大人有大量?”逢雪弯起嘴角,笑容玩味,“师妹,我可不是大人。” 她作势要抽出剑柄。 吊在崖上的少年大喊:“呔,不许伤害风师妹!” 逢雪:…… 她轻描淡写抽出剑,剑刃却没有透出一丝锋芒。 这是把普通的木剑。 “我的断剑早就不慎遗落,”她抖了抖桃木剑,朝风扶柳呲牙一笑,自以为笑容和蔼,“师妹其实,见过的吧?” 她杀了无数妖魔的断剑,在她跌落山崖前遗失,应该就丢在昏迷沈玉京的旁边。奇怪的是,前世她翻遍了深山老林,甚至用了寻物之术,都没能找到那把断剑。 风扶柳身体微颤,她咬了下发白的唇,颤声说:“我真的没有。” 逢雪往前一步,眼神冰冷地审视着她。 风扶柳靠着石壁,颤抖越发厉害。 吊在悬崖上的两位护花使者忍不住大呼小叫,怕逢雪也把柔弱的师妹踹下山崖。 逢雪敛去眸中的冰凉,粲然一笑。 笑容如朗月清风。 “没关系的,师妹,”她声音温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那把断剑,算我送你们的贺礼了。” 她真心实意说道:“我已和沈玉京断了婚约,祝你们白头偕老。” 明明说的是祝福的话,可风扶柳似乎更怕了,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逢雪便退了步,让她稍得喘息。 她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少女,风扶柳清纯秀丽,如她的名字一样,柔弱如风中扶柳。 可她前世躺在地上抬头看时,与沈玉京并肩而立的扶柳仙子,已经能抚琴助阵,独对八方妖魔。 不错,真不错。 前世她下山后,风扶柳成为师尊的亲传了吗? 逢雪记不太起来了。 她入魔后,为了压制心中怨念,大部分时间神智昏沉,清醒的时候很少,不太清楚人间变换。 此刻她笑着,眉眼弯弯,真心感慨:“若是师妹成为师尊的弟子,也许更适合吧。” 至少身为绝世天才的师尊,不用再去试图理解笨蛋的笨,也不用亲自下山,辛苦为笨蛋徒弟搜寻剑诀。 风扶柳瞪圆了眼睛,目光在逢雪的面上扫来扫去,好半晌,才轻声问:“师姐,不是很讨厌我吗?” 逢雪坦然点头,“是啊,我讨厌你,因为你撒谎。” 风扶柳神色一僵。 逢雪摊手,“也想过要不要揍你一顿,逼你说出实话。” 好吧,前世她还真狠揍过师妹一顿,质问她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要藏起那截断剑。 然后就被戒律堂狠狠罚了三十鞭子。 重来一世,她想起过去,几分好笑。 “但是算啦,沈玉京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肉骨头,你也确实救了他……”她的声音低了低,“再怎么样,逝去的同门也回不来了。” “总之,你们结契觅你们的仙缘,我去走我的人间道了。”她转身留下个潇洒的背影,“师妹,祝你鹏程万里,心想事成!” 风扶柳怔怔望着逢雪,看她逐渐走远,背影快被山间云雾遮住,不知为何,她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追上去,轻唤道:“师姐……” 逢雪停下脚步,“还有事吗?” 风扶柳声音轻柔,如山风拂过柔嫩的春枝,“我有一剑,可赠师姐。” 逢雪回头,见美人捧着一把长剑,立在云雾里。 她接过剑,蹭地一声抽出剑刃,看见霜白剑光,赞叹:“好剑。” 风扶柳轻声说:“这把剑叫作扶危。是位……剑客留下的。可我并不擅长剑道,我想,若此剑在师姐手中,也许能恢复昔日光华。” 逢雪笑了笑,“别给我戴高帽啊,光华回不去,带我拿着串鱼烤兔,说不定能变香一点呢。” 风扶柳咬了下唇。 逢雪挽个剑花,横剑于胸前,弹指叩剑。 “铮——” 雪白剑尖颤动,发出清澈剑鸣。 果然好剑。 逢雪嘴角上扬,在剑鸣中,听见风扶柳又轻唤她一声师姐。她抬眼望过去,对面少女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开口。 她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劝告,又像是感慨:“你这样刚强,不肯低头,是不会有人疼你的。” 逢雪眸里映着雪亮剑光,笑道:“我为什么要人疼?” 风扶柳一怔。 “再说——”逢雪挺了挺胸膛,面上忽然露出自得之色,“我爹娘肯定会疼我啦!” 风扶柳的身子轻轻一晃,通红的眼睛眨了眨,居然落下两行清泪。 逢雪:啊? 她记得上辈子风扶柳被自己揍都没哭,现在她不揍人了,师妹干嘛要哭? 第 4 章 山中云雾如潮,随风飘拂。 易求一易存二看不见云海里的身影,只能听见白雾中传来师妹伤心的啜泣。 他们焦心如焚。 从认识到现在,师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地哭泣过。 蛮不讲理的迟逢雪又怎么欺负扶柳师妹了? 他们扭动身体,试图从捆住自己的藤蔓脱身,可那位原本打不过他们的平庸师姐,不知何时修成这么快的身法,他们连符咒都来不及掏出,就被捆得严严实实了。 可恶的迟逢雪! 两个人大声说:“迟逢雪,你别欺负师妹,有本事冲着我们来!” 不知哪里飞出两只灰扑扑的山雀,在他们头顶盘旋两圈。 “啪叽。” 不明物体准确地掉入他们张开的口中。 少年连忙“呸呸呸”,吐出鸟屎后,紧闭上嘴巴,狠狠瞪着雀儿。 好在雀儿扑棱翅膀飞了圈就走了。 可恶的鸟! 他们怒吼:“你们等着,等会我就把你们宰了,蘸上蜂蜜,做烤鸟吃。” 没多久雀儿去而复返,还招朋引伴,带了一群灰扑扑的山鸟。 鸟群在他们头顶盘旋。 顿时,白雨倾盆。 两个少年神情呆滞而恍惚,顶着满头鸟屎,一句狠话都不敢再说了。 这是他们上山以来,最难忘的一天。 待到风扶柳转身走出云雾,来到栈道上,看见满地鸟屎,和挂在悬崖上的两个“屎人”,也呆住了。 “求一,存二?” 少年僵硬地望向她,清泪落下,冲走脸上两行鸟屎。 “呜呜呜哇哇哇——” 嚎啕大哭声在山谷响起、回旋不散。 逢雪听到山中的哭声,扶了下额头,两只山雀在她身边飞来飞去,似在邀功。 “好啦好啦,”逢雪摸出颗果子喂给它们,“别太欺负人家。” 雀儿嘁嘁喳喳叫:“喜欢阿雪喜欢阿雪。” 逢雪嘴角上扬,指腹摩挲鸟儿柔软的头顶。 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委屈。 逢雪失笑,又想起了方才风扶柳忽然落泪。 美人眼圈通红,迎风落泪,我见犹怜。 除了长孙荷月这样的高贵帝姬,山上也有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在动荡的世道失去双亲,流浪无依,被下山历练的道人捡回了山。 葛春生是如此,风扶柳也是如此。 虽说“天道无情,视万物如刍狗”,但玄门还流传一句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修士下山行走游历,斩妖除魔,看见路边快要饿死的孩子,终究无法冷眼旁观,视之如刍狗。 近年来人间多灾厄,于是青溟山的弟子便多了起来,每一个人心中,都藏着段伤心过往。 她刚才说的话,应是触动了风扶柳的心事,让素来镇定心机颇深的少女,能在瞬间泪珠滚落,泣不成声。 若非乱世,其实没多少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清苦的山上修道的。 逢雪在心中默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迟逢雪你等着,”少年边哭边喊:“呜呜呜你等着。” 迟早也要你尝尝屎到临头的痛苦。 逢雪扬眉一笑,转了转手里的扶危剑,朝云雾那边大喊:“好啊,我等着!” 她心情大好,如飞鸟般张开双臂,山风呼呼作响,山中乳白云岚骤然被吹散。 这是她会使的法术之一,御风。 青溟山高耸如云,山路险峻,但弟子们却轻易不使用术法,习惯用双脚爬过险峻的高峰,如猿猴在林中穿行。 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规矩—— 一是新弟子灵府浅,妄用术法,容易受伤; 二是勉励弟子,脚踏实地,不可妄想一步登天; 三则是前辈们认为,世间灵气、阳光雨露,皆属于万物生灵。 修行之人虽可取用灵气施展术法,但人若用一分灵气,草木鸟兽便少一分。修士参悟天道,不该与生灵争利。 故而,弟子们为了山间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还是多身体力行,走动走动吧。 当然也有很多弟子们不愿受身体劳累之苦,宁可偷用术法赶路,然后被师长发现用竹藤重重打屁股。 此刻逢雪却不想管这么多了。 山风托起她轻盈的身体,林中的雀儿环绕她而飞,白蒙蒙的雾气淹没山峦,青翠的松林、险峻的悬崖、时隐时现的道宫飞快晃过,如一副写意风流的泼墨丹青。 御气绝云,逍遥天地。她与鸟群一起飞过山脉,冲破茫茫云雾,只觉蓝天澄澈,海阔天高。 心中积压的郁气,似也在此刻烟消云散,只剩快意潇洒。 前生她一叶障目,不见青天。 今生只想冲开云雾,看见广阔的天地。 逢雪乘风而飞,掠过山野,看道宫没入云海里,开始为今生做打算。 青溟山是人间难得的清净地,只可惜她不能久留了。 在魔窟里,她已经沾染魔气,日后会慢慢变成妖魔。 唉…… 逢雪对青溟山感情很复杂。在山上再不懂事的少年,下山后也记得“除魔卫道”,看见有人受难,宁死也要相救。 但在青溟山的传统教育里,妖魔不算人。 就算是人形、能交谈、通情达理的妖魔也不行。 在山中习道有所得后,很多弟子会选择下山游历。游历过程中,他们与恶鬼妖魔相斗,用血与性命总结出一些套验之谈,编纂成册,名叫《云游记册》。 书中详尽描写如何杀妖剥皮炼丹,又或是把恶鬼打得魂飞魄散,主打就是一个冷酷无情,异常凶残。 前生她变成妖魔后,混得相当凄惨,是人是狗都要来踹一脚,踹得最狠的,就是除魔卫道的诸位仙长。 逢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半吊子的御风诀适时失效,环绕四周的山风随之消失。 “啐——” 她吐出嘴里的杂草,拍拍身上泥巴,庆幸地想,好在现在有魔气加持,皮糙肉厚,耐摔。 正好摔到一座碧绿山坡上,青草如茵,草中扭动几点雪白。 几只大屁股羊在缓慢吃草。 在翠绿山坡下有一座小城,名叫井泉。 井泉城有口香甜泉水,用泉水酿的酒,入口绵香,回味清甜,颇有名气。 逢雪深吸一口春风,吹来的风中,似也带着柔和的酒香。 来酒泉买酒的商队、远道而来的酒客、白衣的书生,在城门口排成长龙,次第进入这座酒城。 前生逢雪在山上时,每日辛苦练剑,心无旁骛,压根没有注意山脚有座酒城,只知道有一段山路险峻,经常有师兄师姐下山买酒,喝得醉醺醺回来,在那段路上啪地一下摔断腿。 那段路便叫做断腿崖。 后来她在人间行走,不知为何,也开始好喝这壶中之物。那时酒泉的美酒也逐渐有名,只可惜她已经人人喊打,天下之大,唯独不敢靠近这座巍峨仙山之下的小酒城,就着美酒,吃一口新蒸的酒酿糕。 她砸下来的动静太大,哐当一声响,也许是惊吓到羊群,牧羊的老丈默不作声地挥赶羊群,把羊往旁边的树林赶。 逢雪眯了眯眼睛,笑道:“老丈,不好意思,你让羊就在这吃草吧,我要去喝酒啦!” 老丈草帽下拉遮住半张脸,点点头。 逢雪走了过去,问:“老丈,你是本地人吗?可曾知道井泉哪家的美酒最正宗?” 老丈声音低沉,低着头说:“我是外来人,并不知道……” 逢雪笑容真诚,“老丈,我刚刚惊吓到你的羊,我请你去城里吃口酒,好不好?” 老丈摆摆手,推辞自己不喝酒,赶着羊便想离开。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对面少女声音清脆,容颜俏丽,好似不经意问道:“老丈,你的羊,眼睛为什么是圆瞳呀?” 他面目狰狞抬头,眼中是霜白如雪的银白剑光。 这世上有青溟山这种立志斩妖除魔的正道,便也有很多用阴邪术法的邪魔外道。 逢雪下山后,见识到很多五花八门的害人邪术,其中有一阴邪法术,叫作造畜。 巫士把兽皮披在人身上,便可以把人变成畜生。 她解决完老头,手提着滴血的扶危剑,轻声念:“风师妹啊风师妹,没想到我会有谢你的一天。” 用造畜之法的能是什么好人?她先下手为强,多亏扶危剑足够锋利,瞬间斩下邪修的脑袋,免了一场恶斗——她还不一定能斗得过人家。 逢雪收剑回鞘,走到那头羊前,默念法诀,羊皮悄然落下,滚出来一个神情呆滞的女孩。 逢雪又把其他几头羊都变成了人,带他们来到井泉城。 这些孩子不知被喂了什么药,呆滞又听话,跟在她身后,像群乖巧的羊儿。她把人送到县衙,让衙役喂小孩们喝些清水,休息半日,若是他们再不清醒,就去青溟山求一道符去。 “求符?可姑娘您不是青溟山的仙人吗?” “仙人?”逢雪苦笑着摆手,“哎,我一个耍剑的,哪会什么画符啊?” 走丢孩童的父母很快就赶来了县衙,看见呆呆站在堂中的儿女后,泪如雨下,冲过去抱住他们。 “儿啊,你怎么啦?” “囡囡,快醒醒,婆婆带了你最爱吃的麻酥糖。” “呜呜呜我的妞妞啊……” 好在过了片刻,小孩幽幽醒转,回过神来。 家长们喜极而泣,这才想起要感谢恩人。 衙役一指门边。 “恩人不是在那嘛?咦,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她刚才还站这呢,她呀,穿的是青溟山的袍子,却说自己不会画符,是个耍剑的。应该是仰慕青溟山的江湖剑客吧。” “你们想感谢,下次见到的时候,给人家点钱呗。小姑娘看着穷得咧,衣服上好几个补丁。” …… 逢雪还不知道自己被嫌弃穷酸了。 她腰间戴一布包,手里提个空葫芦,新奇地到处张望,正准备选个物美价廉的酒家,打一壶美酒。 井泉城里人来人往,热闹繁华。 喝醉酒客醉醺醺地躺在石阶上,大喊再来一壶;书生凭栏而立,诗兴大发,临风念诗……连猫儿似乎也醉了,软踏踏躺在阳光下,摊开柔软雪白的肚皮。 世道渐乱,这座小城却残有几分盛世的光景。 前方街角似有什么表演,围了许多人。 逢雪凑热闹,也挤了进去。 被围在中心的,是位白皙清秀的少年,和他牵的一条“狗”。 说是狗,却长了张圆滚滚的人面。 少年高声说:“诸位再看,我这条坏狗,不仅能听懂人话,跳舞算数,还能写字呢。” 有个书生大声反驳:“我不信!一条狗怎么会写字,它又没有手。” 少年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嘿,我都说过啦,这是条成了气候的狗妖,它鬼精鬼精的,会写的字可多着咧。” 书生把随身带的笔墨纸砚丢过去,“那就写,要是写不出,罚你喝一壶酒。” 少年嘻嘻笑道:“要是写得出,打发我一点钱呗。” 黄犬爬到毛笔前,用嘴叼起笔,拿笔蘸了点墨。 众人瞪大眼睛,直呼神奇。 它咬着笔杆,一只犬爪按住白纸,颤颤巍巍写出一个“求”字。 字还没写完,少年便焦急把它口里的笔夺走,说:“今天不玩了,散了吧!” 黄犬抬起脸,眼睛眨了眨,竟挤出一行眼泪,随后它张开了嘴巴。 嘴巴里没有舌头。 “喂,你这狗卖不卖?” “不卖!” “可是我出得起价。” 少年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提着葫芦的俏丽少女。 她说着话,自顾自解开腰间的布包,朝少年掷去“你看,这个够不够?” 投掷之间,黑布散开,一个面目可怖的惨白人头飞了过来。 少年面色大变,抱着黄狗转身便跑。 第 5 章 这人面狗,逢雪也略有知晓,其制作过程异常残忍。 施术者将人后背割出道伤口,再把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狗皮,贴在那人鲜血淋漓还热乎的血肉上。 待一段时日,狗皮上逐渐新生出毛发,人也变成了狗。 逢雪见过胆大妄为的邪修,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居然敢在青溟山脚、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用人面狗来赚取银钱。 她眼中闪过一抹冷意,紧跟着那少年,提气在屋檐间纵掠。 撞歪书生高举的酒杯,惊醒屋顶酣睡的猫咪。 在一片喵喵喵喵的骂声里,逢雪终于追上了少年。 她用剑尖挑起屋顶的碎瓦。 “哐当。” 少年猛地刹住,瓦片堪堪砸在他的脚边。他抬起脸,望着立在屋檐上的少女,大声喊:“不卖不卖,这条狗我不卖。” 逢雪冷哼:“卖不卖可由不得你。” “你这小姑娘真是刁蛮,都说了不卖……”少年一脸肉疼从怀里掏出张符,贴在了鞋上。 这符逢雪也熟得很,叫作神行甲马,贴在脚上可身法迅捷,日行百里。甲马制作方法简单,便于携带,实乃居家旅行跑路必备好物。 少年抱着人面黄狗,朝逢雪挥挥手,笑道:“小姑娘,有缘再见啦。我不是坏人,你别——” 逢雪也施施然掏出张符,贴在自己脚上。 少年:…… 他不再多话,纵身一跃,翻过高墙,往城外狂奔。 逢雪紧随其后,也一跃至半空,跟着追过去。 两个人你追我赶,像两只蚱蜢,在城墙间跳来跳去。 喝醉的酒客揉了揉眼睛,笑道:“娘子,快出来看蚱蜢妖啦。” …… 少年直冲城郊一座小院而去。 难道那儿就是人牙子的窝点? 逢雪跟在他身后,用脚踹开木门,一手提剑,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捏着张黄符。 小院是座废弃的庙宇,矮矮土墙后,一株桃花开得正好。 花树下有张四角方桌,桌子中间放着个罐罐。 旁边围几个年轻人,眼神阴沉地盯着罐子。 炼蛊? 逢雪捏紧了土遁符。 那几个人听见木门被踢开的声响,抬起头,花影中传来一道慵懒而清朗的声音:“阿要,不是让你赚钱吗?怎么灰头土脸回来了?” 叫阿要的少年苦着脸,“大师兄,别说,我被母老虎盯上啦。” 大师兄轻笑一声,“什么母老虎?明明是青溟山除魔卫道的仙人。” 逢雪听他的声音,仿佛有几分耳熟,提剑走近。 阿要抱着人面犬躲到一旁,大喊“师兄救我”,可俏面凝霜的少女看都没看他,快步越过他,走到花树下。 阿要抱着狗往角落挪了挪。 逢雪走近,在树影下,见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要的大师兄是个肤色极白而眉眼极黑的昳丽少年。少年穿着身鲜艳红衣,衣上似堆满锦绣,大袖绣几朵绽开的水芙蓉,颇像诗歌里“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的神君。 但他衣袍精致华贵,头发却只简单扎了个发髻,松松斜斜一根木赞固定,几缕碎发落在精致的眉眼间,看起来漂亮又随性风流。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逢雪笑:“青溟山的小仙姑?” 逢雪与他对视片刻,心中低念:“叶蓬舟。” 将来与沈玉京云巅决战的魔尊。 逢雪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叶蓬舟的麾下了,她前世在人间流亡,偶然听说云梦生了一位大魔,大魔庇佑四方妖魔,独创一方鬼国。 作为一个,并不是很强,也不愿习邪法的“妖魔”,逢雪也跑到了云梦鬼国。 那是她下山后,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尽管身边都是魑魅魍魉、奇形怪状的妖魔。 妖魔……也想有妖魔的庇护者呀。 逢雪抿紧了唇,目光从少年雪白面孔移开,扫过桌旁的另外两人。一个脸上有道疤、腰间佩刀的冷面少女,另一个则是看起来五六岁,脸颊粉嫩的小女孩。 她想起叶蓬舟刚才那声“阿要”,又扫了眼抱狗缩在墙角的少年。 脑中闪过几个熟悉的人名。 陆沅、叶星月、江要? 她记得这几个人,和叶蓬舟一样,在后来都是可怕的恶鬼。 逢雪目光落在桌上乌黑的罐子上,眼神陡然深沉起来。 这几个大恶人聚在一起,炼造畜之法,还用罐子养蛊? 叶蓬舟手中拿着把黑色的飞刀,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刀柄,飞刀在指间随意转动,薄而锋利的刀刃擦过指腹。 鬼哭刀。 以后吞噬上万阴魂的恐怖邪器。 逢雪下意识按紧了剑柄,头皮有些发麻。但她还是按着剑,冷声质问:“你们在青溟山脚下,用造畜之法?” 叶蓬舟懒懒散散拖长了尾音:“冤枉啊——仙姑——” 他把鬼哭刀往陶罐中一挖,挖出一抹殷红。 “血?”逢雪精神紧绷。 叶蓬舟笑了起来,“辣椒酱,我们特意从云梦带过来的,要吃吗?” 叶星月举起手里的馒头,“先给我先给我,这里的菜一点辣都没有,嘴巴里好淡咧,要淡出鸟。” 陆沅默默拿出自己的馒头。 江要抱着狗大喊:“给我留点撒,莫要全吃啦。” “晓得晓得。”叶星月清脆回答,随即看向逢雪,笑着问:“漂亮阿姐,你要来吃一点嘛,好吃的撒。” 逢雪轻轻摇头,放在剑柄的手也逐渐松开。 随后,她从几人七嘴八舌中,凑出事情原委。 叶蓬舟一行人从云梦远道而来,来参加玄门罗天大醮。在路上,他们抓住了偷小孩炼制人面狗的邪修。 他们正缺路费,便依照造畜之法,把那邪修炼成了一条人面狗,让他每日去街上表演算数跳舞,赚些银钱。 叶星月啃着蘸辣椒的馒头,说道:“漂亮阿姐,你别信这坏狗的话,他害了好多个小孩咧。” 逢雪手指点在眉心,开了天眼,再望向黄狗时,景象有了不同。 狗皮上密密麻麻,挤满怨鬼的面孔。 他们七窍流血,大片眼白泛红,没有眼珠。 再仔细看,不是没有瞳孔,而是他们的瞳孔都偏向一侧,只露出半个角,好似都在恶毒地望着那个被做成狗的男人。 逢雪心中有了计较,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望向墙角的阿要,“误会你,抱歉。” 阿要摆手,笑着说:“没事没事,女侠……奥不,仙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相当佩服!仙姑,那、那,”他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你们青溟山的修士,画个神行符肯定不在话下吧。” 他一脸期待地望着逢雪。 逢雪:“……咳咳,我就一耍剑的,”她声音渐小,略有些心虚,“哪懂画符呀?” 不过,虽不懂画符,她随身带着好些符咒。 阿要听到这话,面露失望之色,小声说:“那张甲马可花了我八十文钱呢,可以买十八个烧饼了。” “嘶——”陆沅面无表情地嘶了声,咬馒头的力度大了几分。 叶星月伸出手指算了算,“都可以买十个糖葫芦哩。” 阿要搓搓手,面色发红,扭扭捏捏地说:“小、小仙姑,你还有神行符……”他一捂脸,很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逢雪拿出张神行符,说道:“我误会你,才害你用掉一张符,本就该再还给你一张。” 她手里的神行甲马是山上某位修为颇深的师叔画的,贴上后效果翻倍,比阿要从云游方士那买的要好许多。 阿要喜笑颜开,伸出手去接。 “嗤。” 拿着飞刀的少年嘴角衔起轻笑,“没出息。阿要,一张神行符你也这么惦记?” 阿要哭丧着脸,“大师兄!我们连馒头都快吃不上了,你就别死鸭子嘴硬吧!” 逢雪大为震撼。 她又摸出两张符,刚拿出符,就见几个人的眼睛蹭地亮了起来。她的脑子冒过一个不太靠谱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这几个大恶人最后入魔,该不会是穷的吧? 逢雪把符纸塞在阿要手里,“别推辞,你们远道而来,我本该招待,我带你们上山吧。” 阿要兴高采烈,“小仙姑果然侠肝义胆,人美心善!” 叶蓬舟转了转飞刀,站起来,朝逢雪拱手,“小仙姑,我们把这条狗,这个邪修一路送来,本也是想交给青溟山处置。既然你来了,它就交给你吧。” 逢雪看了眼那条人面狗。 黄犬以为她会救自己,一被阿要松开,就跑到逢雪的脚边。它仰起似人似狗的脑袋,尾巴不停晃动,脸上居然出现谄媚的神色。 逢雪俯下身,摸了摸那张半人半狗的诡异面孔。 黄狗讨好地咧开嘴,似乎想舔她的手,吐出半截被割掉的舌头。 逢雪问:“他的舌头也是你们割掉的?” 叶蓬舟神色一滞,转动飞刀,手指抚着薄薄刃片,好似在斟酌措辞。 叶星月则蹦蹦跳跳跑过来,“漂亮阿姐,这个坏东西把好多小孩舌头割掉了咧,他说太吵了。我大师兄就说,让他也尝尝被割掉舌头的滋味。”她眨巴眨巴眼睛,双手手指相对,可怜又无辜地说:“早听说你们青溟山的道士规矩多,不会怪我们吧。” 逢雪笑笑,刚想安慰小女孩,说自己可不会对邪修心存怜悯。结果小女孩把手一转,指向旁边的少年。 “都是大师兄的主意啦。要怪怪他吧!” 逢雪:……好师妹。 叶蓬舟捏紧了刀柄,想说什么又忍住,曲起手指,弹了下女孩的眉心。 “啊哟——” 叶星月凄惨地叫起来,捂住额头,大声说:“漂亮阿姐,你看他还虐待小孩子,快把他抓走吧!” 叶蓬舟忍无可忍,“你这倒霉玩意。” 叶星月:“呜呜呜阿姐,他还骂我,快抓走他。” 这几个魔头的表现和自己想象中相差甚远。逢雪看见人面狗和陶罐,本以为他们年少时,就是大恶人,没想到这么…… 她扶了下额头,蹲下去,抚摸黄狗的耳朵。 人面狗的尾巴晃得更欢快了。 叶星月小声说:“大师兄,漂亮阿姐不会把这坏蛋放了吧?”她天真地说:“那我们拿什么赚路费哩?” 叶蓬舟没有说话,只是望向前方的少女。 小姑娘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狗脸,眼神温柔,像人间那些心善的少女,看见猫猫狗狗就被可爱得走不动道。 但她眼前的是条人面狗,人面肥头大耳,十分丑陋。 于是场面分外诡异。 逢雪轻声说:“带回山上吗?罗天大醮马上开始,山上不能杀生。” 叶蓬舟笑道:“看来他狗命不错。” 黄狗尾巴摇得更快。 逢雪拍拍狗头,“别急,我这就把你救出来。” 救出来,无非是把狗皮重新剥下去。这人披着狗皮已久,若不早点剥离,狗皮和身体完全长在一起,便会变成一条真正的狗。 她拿出扶危剑,似想到什么,又放下宝剑,选择旁边一块尖锐的石头。 拿着石头,朝人面狗微笑:“过程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叶星月问:“不是用法咒就能让皮掉下来吗?阿姐这是在做什么?” 叶蓬舟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女孩看不见发生什么,只能听见一声声恐怖的低咽声。等大师兄松开手,她缓缓睁开眼睛,见一个血淋淋赤条条的男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而漂亮的姐姐盘坐在血泊里,白皙面孔几点殷红血迹,怀里抱着张血淋淋的皮,朝他们弯起了眼睛。 逢雪爬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与尘,又扫了眼地上血人,敛眉低念玄门的超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叶星月:“漂亮阿姐心好好,还给坏人超度咧。” 叶蓬舟用柳叶往女孩眼间一抹。 薄薄柳叶带清凉露水拂过叶星月的眼皮,她再睁眼时,看见狗皮上钻出一张又一张哭泣的人面。 看起来,是一个个在哭的小孩。 人面狗炼制极难成功,这邪修之前不知害死多少人,狗皮上束缚许多冤魂。 在少女的诵咒声中,哭泣的人面逐渐变得安宁。 逢雪念完超生咒,抚摸怀中狗皮,没有再解释什么,回头望去,客气说道:“诸位,我带你们上山吧。” 不过,可能是她用石头亲手剥皮的场景太刺激,除了叶星月外,其他几个人脸色都有些发白。 阿要表现最明显,瑟瑟发抖地看着她,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墙里面去。他捂住嘴,堵住喉咙里涌上的一阵一阵酸水,不敢去看地上被活剥皮的血人一眼。 不都说青溟山的仙师善良慈悲吗? 怎么会出这种……面不改色手剥人皮的恐怖女人啊!她用石头去剥,钝石头剥皮格外漫长又疼痛…… 虽说那邪修作恶多端。 但这也太惨了。 阿要一脸惧色,忍住胃里的翻涌,他不敢去看少女,也暗暗庆幸,最开始没有惹到她。 逢雪见他们不动,便说:“你们要先吃饭吗?我在这等你们。” 阿要看了看馒头上血红的辣椒酱,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 6 章 逢雪没料到,自己只是剥了个皮,就把日后声名赫赫的魔头吓吐了。 最开始她以为阿要身体不适,走近关切询问。 阿要吓得大喊:“你不要过来啊——” 逢雪脚步顿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位日后杀名显赫的魔,是在怕自己?她低头看手上的血腥,手指在黄狗皮上抹过,鲜血擦去,抹开一抹深红。 浓重的铁锈味在鼻腔漫开。 她垂着眼眸,心想,自己知晓未来,才会把眼前几位少年当作妖魔。现在看,他们年少的时候,似乎并没以后那么恐怖嗜血。 世间邪法众多,剥皮挖心,只是寻常事。 就算是对青溟山的修士而言,杀个妖剥皮炼丹也并不困难。 阿要却吐得昏天暗地。 陆沅默默放下了馒头。 叶蓬舟神情变幻几分,脸上懒散的笑意敛去,看向少女的眼神带几分探究。他捏紧鬼哭刀柄,问:“小仙姑,素闻青溟山仙师济世救人,为何出手如此狠绝?” 逢雪嗤一声笑出来,“济世救人,”她抬脚想把旁边尸体踢走,抬起腿,怕弄脏自己的鞋子,又默默收回来,一张火符丢了过去,“可用人畜之法的,能算人吗?” 几个云梦来的少年不约而同打个寒颤。 他们也用了人畜之法…… 火符爆开白色火花,尸体如柴,燃起通红的火焰。 一股肉被炙烤的味道漫开。 阿要吐得更厉害了。 逢雪注意到他们的异状,说:“诸位客人是以恶制恶,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很好,算个人。” 叶蓬舟看她许久,眼睛如黑曜石明亮,他眸中亮起一丝奇异的光,神采飞扬地笑了起来,“小仙姑,你可真有趣!” 随即双手一拱,像戏里的书生一样笑着拜道:“多谢仙姑赞美。” 逢雪不太习惯,“唔”了声。 等了一会,地上的尸体烧成灰烬,阿要也吐完了,软手软脚撑花树站着。 逢雪对打扰他们吃饭深感抱歉,便提出请他们去城中吃饭。 叶星月高兴地蹦过来,牵住逢雪染血的手,“好呀好呀,漂亮阿姐,我要吃糖葫芦!” 逢雪笑笑,告知自己的姓名,“我叫迟逢雪。” 几位少年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逢雪。 和逢雪最开始想的不差,就是那几个日后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头名字。 逢雪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轻轻牵住叶星月,带他们去往酒楼。她身上袍子淋了血,变成一身暗红,幸好酒泉的百姓见惯了除妖归来一身是血的青溟弟子,并没有直接去报官。 但这身血袍挂在身上,总有些不爽利,走在路上,也容易吓到小孩。 逢雪算着兜里几两银钱,请完客后,还能不能再添件新的衣服去。 青溟山的弟子大多是没钱的,洗衣、打水、烧菜……山中一切活计,都要他们亲自去做。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一件袍子洗得发白,好些补丁也舍不得扔。 逢雪家里是商户,颇有些家资,她上山时就带了挺多银子,每年父母还会给她寄一些银钱,本算是阔绰了。 可正如风扶柳说得那样,她性格刚强,争强好胜,明明自己法术微末,却总喜欢去接一些难的除妖除魔委托。 买符要钱、买伤药要钱、被妖怪抓烂的袍子换新的也要钱。 消耗颇多,于是手头也没那么宽裕了。 走到一半,他们忽然被一群人围住。 阿要捂着鼻子,担忧地说:“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 血腥味顺着风飘过来,他又干呕了几声,但早已吐得胃里空空,喉中只涌上一股酸水。 扶住他的陆沅摇头,“应当不是,他们拿着好多东西。” 来的人是那些羊小孩的父母亲人。 近日来其他乡镇频频传来孩童丢失的消息,孩童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失踪,大人们找来找去也抓不到人贩子。 于是便有传言,说孩子晚上哭闹,惹夜婆婆生气,被抓到山上喂大虫,也有人说,是天上的仙君娶亲,把孩子们唤到天上,当龙凤车撵前的花童。 但无论是哪种传闻,都把附近的大人们吓得不轻。 井泉的大人们战战兢兢的,把小孩看得很紧,就算这样,也还是有好几个孩子失踪。 城中卖炸豆腐的宋大娘,丈夫前年被征壮丁抓走,至今未归,和家里六岁的女儿蔻儿相依为命。 蔻儿懂事,每日早上走街串巷卖新摘的梨花。 近些时日不太平,宋大娘不许她出去,她就乖乖站在店门口,帮母亲吆喝客人。 日出时分,街上陆续来了客人。 宋大娘转身炸豆腐,将小豆腐放进滚热的油锅里,待炸得金黄酥脆,再用自己家特制的蘸料泡制,便是一道极佳的下酒小吃。 “宋家特色炸豆腐,十文一碗,好吃不贵咧,大家快来尝尝吧。” 女童声音清脆,穿透清晨薄雾,传到宋大娘耳边。 她用长筷子拨弄油锅里刚浮起的小豆腐,看炸得肥嘟嘟如小胖子的豆腐在锅里翻滚,耳畔是油炸的滋滋声,和女儿稚嫩的童音。 一滴热油溅在长满老茧的手上。 她的嘴角却噙起丝幸福的微笑,“蔻儿,别喊了,这一碗新炸的豆腐你先尝尝,看味儿对不对?” 女儿懂事,若不这样说,是不肯吃能卖钱的炸豆腐的。 蔻儿没有回应她。 她愕然回头,只见晨曦淡金,落满长街,街上人影零星,唯独看不见小马扎上小小身影。 只有牧羊老丈赶一群羊出城。 “啪。” 鞭子打在小羊的屁股上。 它倔强看着女人,竟不肯迈步往前。 …… “姐姐,”小女孩举着一碗金黄酥脆的豆腐块,“我娘刚炸的小豆腐,很好吃的。” 宋大娘眼睛红肿,不停抹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逢雪摸摸女孩的头,接过了碗,道:“多谢。” 又有老乡送来新袍子、一篮鸡蛋、刚蒸的酒酿糕、家里挖出的老酒。 逢雪选了几样可以用到的物品,道谢接过,至于银钱,她望了眼他们手中攒了不知多久的碎银,摆了摆手。 看少女被围在中心,阿要原本对她的看法又有了些变化。 “小仙姑身上都是血,他们倒不怕咧。”他小声道。 陆沅挑眉,“怕什么?身上的血,都是坏人的。你信不信,若人贩子被这些人抓到,下场不会比剥皮好到哪里去。” 江要打了个寒颤,心里知道陆沅说得不假。 乡野之间对人贩子深恶痛绝,对于这群歹人,民间流行私刑。 人贩子被抓到后,衙役还没来,就会被义愤填膺的大人们折磨致死,死状凄惨,有的地方是用“石刑”,一人一块石头,把他活活砸死,有的是用“水刑”,把一张张被水打湿的纸盖在人贩子的面上,让他在恐惧绝望里窒息而亡。 官差们来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处死了人贩子,再加上有意偏袒,大多不了了之。 “但是她……”阿要心情很复杂。 陆沅扬了扬眉,“迟姑娘不像山中清修的玄士,倒像个刀口舔血的江湖豪侠。” 江要连忙点头,“我正是如此想的!” 陆沅又道:“大师兄肯定起了结交的心了。” 江要又点头,“我也觉如此!” 他偏头望去,叶蓬舟手中鬼哭化作一柄折扇模样,眼中含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人群中的少女。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侧身看过来。 她一身青袍血染,血气凛冽,连带眉眼也显得肃杀,难以亲近。与他们对视片刻,她微微笑了下,如同春风拂过,眼里的寒冰尽数变成清澈的泉水。 她有双极其干净,黑白分明的眼睛。 …… 逢雪换了身干净的布衣,把染血的道袍叠好,放在布包里,准备拿回去洗洗。 其他几个人在临窗的位置吃饭。擦得锃亮的竹桌上,除了他们点的几道家常菜,还有刚才送过来的炸豆腐、手作酱菜、阿白豆浆、雪白的酒酿糕……林林总总,摆满了整张桌。 叶星月舔着糖葫芦,招呼道:“逢雪姐姐,快来吃啦,不然要被贪嘴的阿要全吃完啦。” 阿要气道:“你这小丫头——” 逢雪把布包放在一旁,拿起酒杯,喝了口井泉的美酒,酒水从喉中滑过,酒酿糕香甜醉人。 一切都她预想中一样。 不同的是,身边多了几个她意料之外的人。 逢雪闭上眼睛,小口小口喝着酒,她肤光胜雪,披着阳光的淡金睫毛微微颤动。 叶蓬舟笑问:“迟姑娘,你经常下山走动吗?” 逢雪“嗯”了声,“附近百姓若遇见不太平的妖鬼之事,会上山求助,我们便下山斩妖除鬼,偶尔也经营风水墓葬落宅之事。” 叶蓬舟晃了晃酒杯,“现在世上不太平之事,十有八九,作祟的可都不是妖鬼。” 逢雪又“嗯”一声,“世道不好。” 叶蓬舟目光转动,落在搭在桌脚的长剑上,问:“迟姑娘刚才剥皮,怎么不用剑?用剑不是更快吗?” 逢雪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凶狠,眼神也很平静。 但阿要还是打了个寒战,像个小可怜一样瑟瑟发抖。 逢雪说:“怕他的血,弄脏我的剑。” 她抚过长剑,说道:“这把剑很美,赠剑之人,”顿了顿,她的嘴角噙起淡笑,“也是个美人,被畜生的血弄脏,岂不可惜?” 叶蓬舟若有所思,“哦——姑娘如此爱惜,想必,赠剑之人是你的心上人?” “不,”逢雪认真纠正,“是我未婚夫的心上人。” 说完她便觉失言,默默喝了口酒。 阿要小声对陆沅说:“好复杂。没想到青溟山的人玩得这么花。” 陆沅沉默点头。 叶蓬舟却觉得极有意思,大笑起来,“哈哈哈,那你的未婚夫也太不识抬举、有眼无珠了。难道是个瞎子?”他举杯敬逢雪,“迟姑娘,我有个主意。” 叶星月:“大师兄,你那些馊主意就别拿出来说了。” 叶蓬舟转动折扇,敲在她脑袋上,笑道:“既然你未婚夫的心上人赠剑于你,说不定对你心存欣赏,你不如把他的心上人弄到手,让他尝尝横刀夺爱的滋味。” 逢雪:…… 阿要扶住了额头,“师兄,你也太损了,有你这么出主意的吗?” 叶蓬舟低笑,正要说什么,逢雪却轻轻放下酒杯,说道:“用不着了。方才我嘴快说错了,我今日刚同未婚夫断了婚约,他怎么样,同我没什么干系了。” 逢雪侧过头,望向窗外,春日阳光温暖,小城浸在美酒芳香、淡金阳光里,书生依旧举杯吟诗,酒客仍在贪图一醉,屋檐上睡着的猫儿睡成一个个团子,在阳光底下摊开了肚皮。 宋大娘今日没有忙活炸豆腐,牵着蔻儿的手,与女儿在街上慢慢走。 好似一场美梦。 逢雪笑了起来,眼里落满细碎的光,碎发在耳畔飘拂,“人生苦短,须得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比如,吓唬吓唬这几个未来的大魔头。 第 7 章 青溟山险峰林立,云遮雾绕。 几个云梦过来的少年左右张望,啧啧称奇,像好奇的猫儿。 叶星月瞪圆了眼睛,“这儿的山好高!还有好多雾。” 逢雪刻意放缓脚步,让他们欣赏四周的景致。她牵着叶星月的手—— 也不知为何,小女孩格外黏她,倒是阿要,远远落在后面,恨不得离她再远一些。 “逢雪姐姐,”叶星月仰起小脑袋,问:“你见过云梦的山吗?” 逢雪在人间流亡时,走过很多地方。云梦是水乡,遍地江河湖泊,那儿的山低缓而秀丽,隆起的幅度柔和,却连绵不绝,一山接一山,望不见青山的尽头。 叶星月:“我们那的山,像一个个包子呢。” 叶蓬舟笑,“我看你是想吃包子了。” 叶星月:“我要吃辣椒馅的!逢雪姐姐,山上有辣椒馅的包子吗?” 逢雪早在看见人往酒酿糕上抹辣椒时,就深感恐怖如斯,现在听见辣椒馅的包子,倒也接受良好。她笑了笑,说:“没有,只有些清淡的饮食,你们若吃不惯,可以告诉接引弟子,让做饭的时候,给你们的菜里单独加些辣椒。” 云梦泽国多水,湿气重,故而人们喜食辛辣,去体内寒气,再有云梦偏僻,被视作蛮夷之地,缺少调料盐巴,辣椒作为一味山中常见的调味,很得人们的喜欢。 各地的饮食,总和当地气候地理脱不了关系。 走到断腿崖时,逢雪抱住叶星月,提气纵身一跃,轻巧地跳过了断崖。她转身回望,云梦几个人身手不错,就算是吐得软手软脚的阿要,也助跑跳过了断崖。 只剩叶蓬舟站在对面,神色奇怪。 逢雪问:“叶道友?” 叶蓬舟嘴角挑起笑,折扇转动,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说:“小仙姑,你带他们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还要去井泉打一壶酒……” 叶星月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逢雪看着他,眼神澄澈。 叶蓬舟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有丝泄气,“好吧,我有些,”他扫了眼脚下的云雾,脸色发白,艰难地说:“我有些畏高。” 逢雪重新跳到他身边,道:“我来助你。” 不等人反应,她一手拎起少年的腰带,如飞鸟般灵巧地跳了过去。 松开手后,叶蓬舟身体微晃,靠在山壁上。 他的脸色和云雾一般苍白,深黑眉目似带着云梦的山水灵气。 逢雪:“没事吧?” 叶蓬舟定定看了逢雪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多谢。” 逢雪转身,思索了下前面的路程。 前面有一段路,险峻非常,垂直的山崖上,人力凿出一段只堪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通过时,人必须后背紧贴山壁,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中多云雾,白茫茫的雾气,几乎涌到了脚边。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 奇怪的是,断腿崖这座小山崖,经常有弟子摔断腿,但在最危险的路上,却没出过什么事。 逢雪看了看畏高的少年“魔尊”,说:“我让师兄用仙鹤载你们上山吧,后面的路更险峻。” 叶蓬舟握紧了折扇,苍白着脸微笑:“小仙姑,你平时也是走上去的吗?” 逢雪点头,“我们习惯了用脚力。” 叶蓬舟:“那便不必顾及我了。” 逢雪:“……山,很高很陡。” “岂能因为畏高,错过奇崛的风景呢?”少年快步走过她身边,折扇轻摇,红衣被风吹得鼓起,袖上的水芙蓉在风中摆动,生动鲜活。 叶星月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没用的大师兄。” 阿要垂头丧气地走着,说:“其实我也有点畏高。这儿的山也太高太陡了,脚一滑,就会掉下去吧?摔死过不少人吧?” 逢雪点了点头,“祖师爷在此开宗立派前,经常有书生游子为了美景,攀登险峰高山,总是免不了摔死一些人的。后来前辈高人在山中布置阵法,灵气托起坠崖的人,让他们不至于粉身碎骨——不过,皮肉伤少不了。” 阿要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摔不死就行!” 叶蓬舟最开始气定神闲地走在前方,但没走多远,就慢了下来,拖到了队伍的最后。 但总算没落得太后。 走到最险峻的峭壁山道时,叶星月蹦蹦跳跳在崖间跑,丝毫不受影响,陆沅和阿要手牵着手,紧贴崖壁,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逢雪回头看了眼叶蓬舟。 他抿了抿嘴角。 逢雪对畏高的少年魔头伸出手,“来吗?”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笑着握住了她,“那便多谢小仙姑了。” 逢雪:“不必如此客气。” 靠得近了,她牵住少年冰凉的手心,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云梦泽冰凉泛着莲香的水雾。 日暮,太阳逐渐落下,霞光万里,天空呈现瑰丽的淡紫深蓝,雾气也被照得绮丽。 几个少年停下脚步,紧贴崖壁,在小小的一隅立足之地,欣赏世上最奇崛瑰丽的美景。 ****** 来到山上时,已经到了夜晚。 山阶旁朦胧的石灯引路,前方,深山道宫轮廓若隐若现,挂在檐角的铜铃摇晃,发出古老的铃声。 逢雪手提风灯,踏上几级山阶,就听“喝”地一声,两个少年跳到她面前,拦住了道路。 易求一易存二换了身干净衣服,大喝:“终于等到你了!” 逢雪扫了眼他们,似笑非笑,“洗干净了吗?” 少年嘴一撇,差点又掉下泪来。 易存二憋住泪,气道:“迟逢雪,我说过要你等着瞧的。白天我们没有准备好,被你偷袭,才受此奇辱。现在我们做好了准备,必要你屎债屎还!” 逢雪双手抱着,说:“你该去找山上的鸟儿,找我做什么?” 易求一:“那些鸟肯定是受你的指使!” 逢雪便道:“那先让我送几位参加罗天大醮的道友去休息吧。夜深,山路难走。” 两人闻言望过去,在模糊的夜色里,他们只能看见逢雪身后跟着几道人影,却看不清几人的容颜。 他们对视一眼,收了木剑,“来了客人?” 却见阴影中的几位少年走近,披一身古怪红袍,脚上却都穿着双草鞋。 易存二皱眉,“打扮古里古怪的,是哪里来的客人?” 江要:“你长这么大吃的米白吃的嘛,没看出我们从云梦走过来的?” 叶星月嘻嘻笑:“可能他是个瞎子吧。” 易存二心中不快,冷哼:“云梦来的乡蛮子?迟逢雪,他们到底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趁机混入罗天大醮的恶徒?” 逢雪沉默了片刻,忽然丢掉手中风灯,抽出自己的桃木剑。 风灯轻飘飘落下,在地上滚动,照亮一线红光。 也照亮了漆黑夜色里,那抹灰白的布衣。 逢雪的剑在这时出手,直逼向两个拦路的少年。 易求一易存二对今早的惨败耿耿于怀,早就做足了准备。他们知道逢雪苦练剑术,剑法极快,却对术法没什么天赋,便打算给她一个教训。 再快的剑,也是凡俗之剑,怎能和术法相比? 易求一快步退至一旁,丢过去几张符。 符咒悬在半空,发出淡淡荧光,照亮一隅。 易存二在自己手脚贴上两张符,一张是力士符,一张是神行符。 力拔山兮气盖世。力士符可以让施术者力气倍增,摧枯拉朽,如力士附身。 而神行符能让他身法更加迅捷。 旁边看戏的少年笑了起来,“实力不够,符咒来凑?” 易存二瞪他一眼,只分了下神,桃木剑就已至面前。他不敢再松懈,全力迎击。 天空符咒如星照亮山阶,破开黑暗一角。 这里如同舞台,云梦几人站在台下,在看少女挥剑而舞。 有了力士符神行符,易存二动作又快,力气又大,挥剑时有风雷之声,比得上人间武艺高强的剑客。 可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不直接与易存二交手,动作轻盈,只有一道道残影。 阿要道:“不妙呀,迟道友看起来力气不及这个人。” 叶星月哼了声,奶声奶气地说:“谁让他作弊!这么大个人了,找别人打架还作弊,我六岁都不作弊。” 陆沅下意识望向叶蓬舟。 叶蓬舟只轻摇折扇,神情悠闲。 易存二连续刺了好几下,连逢雪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不由心浮气躁,反复数下后,力气有些不济。 他虽能靠符咒,强行将速度提快、力量变大,可身体却跟不上,再加上逢雪不与他正面相击,只是转来转去,消耗他的体力。 好似在耍他玩。 又一剑刺空,易存二喘了几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忽然感觉剑上一沉,耳畔响起兄长焦急的提醒。 昏沉间,他抬起头。 天上月光穿透了乌云,结成银霜落在千山之间。 少女足尖轻踮,点在他的剑上,布衣在风中翻飞。她手腕一抖,刺出一剑,剑势一改之前退让,如同分山劈海,朝他刺了过来。 剑尖快刺到面门时,山风骤然而起。 逢雪轻巧一跃,躲开迎面大风,瞥了眼易求一。 易求一双手捏诀,憋红了脸,一言不发地用着御风诀。 阿要大喊:“以多欺少,臭不要脸!” 叶星月附和:“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叶蓬舟只是合起折扇,往前走了半步,山风鼓起红衣。 这场闹剧却在一声怒喝中戛然而止。 “你们在干什么?!” 逢雪收剑,回头望去。 一个高挑青年着布衣布鞋,戴月色走上山阶。 易存二剑招忽然中止,脸色涨红,重重喘息几下后,忽然身体直直往前摔,从山阶滚了下来。 “弟弟!”易求一焦急大喊着追下来。 青年接住了滚下来的昏迷少年,低声说:“力竭而已。” 他拿出葫芦,喂了颗丹药后,少年悠悠醒转。 青年解下头顶草帽,露出张年轻桀骜的面孔,他的目光与逢雪相撞,陡然变得严厉,“你又在找人打架?” 逢雪抿了下唇,喊了声:“四师兄。” 她的四师兄叫许霞鹜,和前几位师兄师姐不同,他常年在山中苦修,偶尔下山斩妖。 都是凌云真人亲传,又在山中修行,他们本应关系不错。 可惜他们师门,素来有“相敬如冰”的优良传统。 而且,不知为何,许霞鹜素来看不大上她,大抵和其他一样,觉得她配不上沈玉京,也配不上成为凌云真人的亲传。 逢雪还没开口,阿要就忍不住为她出头,“你们青溟山都是一群不分青红皂白的瞎子吗?明明是他们主动挑衅小仙姑,他们又用术法又用符咒,以多欺少,还打不过小仙姑呢!” 叶星月连忙点头,“没错没错!逢雪姐姐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许霞鹜眼神微变,“哦?”他有些怀疑,“怎么打的?” 逢雪:“自然是用剑。” “凡俗剑术?” 逢雪点了点头。 许霞鹜似仍有些不信,扫了眼站在角落的易家兄弟。 两个少年俱是一脸愧色。 他的目光在易存二手肘膝盖的符咒上停留片刻,嘴角忽然扬了扬,“他身上带着符咒,你怎么打?也用符篆?” 逢雪摇头,“不必,缠斗使之力竭就行。符篆珍贵,用在这种事上,实在可惜。” 两个少年低着脑袋,又羞又躁。 易存二突然抬起苍白的脸,说:“师兄,她不对劲!她以前没有这么厉害的,可是今日她变得好奇怪,身法居然比我贴了神行符还快。” 逢雪皱了下眉,心道不妙,若是许霞鹜联想到她从魔窟回来,猜到她身上的魔气……她攥紧掌心,有些后悔不该太张扬。 “不对劲?”许霞鹜冷了脸,“我看你才不对劲。挑衅同门,以多欺少,输了还不思悔改,在这儿空口污蔑。” 他顿了顿,慢慢说:“再者,师妹她本就不弱。” 逢雪眨了眨眼睛。 许霞鹜皱起眉,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感叹道:“只是沉迷情爱,误了自己的修行。” 易家兄弟做了错事,少不了一番重罚。许霞鹜语气严厉教训他们一会,让他们自己去戒律堂那领罚。 他们也没推诿什么,垂头丧气地走了。 许霞鹜同云梦几人客气打了个招呼,便顺道送他们回客房。在回来的路上,他难得对逢雪说了句:“有长进。” 但夸人他不擅长,说完后,又道:“但还要多加练习。以后不要因为情情爱爱争风吃醋和同门打架,成何体统?我们是清修之人,你是师尊亲传,更应以身作则,为人表率!” 逢雪低着头应:“好。” 许霞鹜又问:“师弟醒来了吗?” 逢雪点头,“嗯,今日刚醒。” 许霞鹜斜眼睨她,“你又去找他了?” 逢雪又点头。 许霞鹜神色又沉下来,好半晌,才低声道:“沉迷情爱,难成大道!” 逢雪轻声说:“反正我天赋不好,本也成不了什么大道。” 许霞鹜停下来,看着自己并不怎么熟的小师妹,微微皱起剑眉。 逢雪露出丝苦笑,“不过师兄不用担心,今日我和沈玉京的婚约便断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再打扰他的修行。” 许霞鹜嘴角往上扬了扬,“你们婚约断了?那正好,大家一起在山中苦修,参悟大道……” 逢雪摇了摇头,“师兄,我不想山中清修了。”她抬起脸,月光下,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我想要下山。” 第 8 章 “下山?” 紫云真人诧异地看着少女。 逢雪点头,重复道:“我想要下山游历。” 青溟山的弟子修炼有成后,便能选择手持度牒,下山游走历练。出世入世,皆是修行。 但人间多妖鬼。 妖魔鬼怪凶残嗜血,弟子修炼不够,空有一腔热血,就是送上门的好肉。 故而如若弟子想下山,必须单独完成一项除妖或除鬼的委托,来证明自己学有小成,可独当一面。 逢雪从紫云真人眼中看出了不赞成。 昨夜,听到她要下山,许霞鹜也是不赞同的。 青年眉头皱得更深,“下山?你?” 逢雪:“下山。我。” 许霞鹜深吸一口山上清凉的夜风,缓缓吐出浊气,沉声说:“你可知,人间那些恶鬼大妖,可不是你在山里和弟子们小打小闹能比得上的。” 逢雪又点头,神情平静,“我知道。” 许霞鹜挽起袖子,在他苍白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伤口血肉翻涌,肉微微泛黑,有的地方烂掉了,散发淡淡腐臭味。 逢雪:“师兄遇到了尸妖?” 许霞鹜点头,重新把袖放下,说道:“我经常下山,稍有不慎,也会受伤。山下越来越不太平,不仅有吃人的妖魔恶鬼,还有兵乱匪祸,山上这样的清净地,已经很少了。” 逢雪:“但我还是要下山。” 许霞鹜看了她一会,见她眼神坚定,不会轻易改变,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直到现在,他也再没和逢雪说过一句话。 逢雪看着紫云真人,说道:“所以,我想要完成一项除妖鬼的委托。” 紫云真人是位面目慈祥、头发花白的女冠,管理弟子们的诸多事宜。 她听见逢雪的话,柔声问:“为何想下山呢?近年山下可不太好,还是待在山上吧。” 她笑了笑,“听说你昨夜把那两个易小娃儿打了顿,他们以后肯定不敢再烦你。” 紫云真人对小弟子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略有所闻,以为逢雪是不胜其烦,或者受到情伤,才忽然生了想要下山的念头。 可山下何其凶险,每年下山的弟子,全须全尾回来的,不过一半。有的是贪恋人间繁华,但有些,则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紫云真人想到逢雪微末的法术,不免忧心,有意卡着她,说:“你本领还未没学成,不妨在山中多留留。” 逢雪:“我可以单独完成一项除妖除鬼的委托。” 紫云真人摇摇头,走到长案之后,在桌上几个木盒,盒中放着数张带官印的信纸。 人间有奇诡之事,若官衙无法解决,便会求助于附近灵寺道观,求助于修行之人。 青溟山接到的求助,则不止附近官衙送来的。 其他寺庙道观若还是解决不了的妖鬼,便再往上求助,一直到青溟山、万法寺或是监天司。 逢雪扫了眼桌案,在紫云真人的左手边,是附近乡镇城市递来的求助信,一般是家宅不宁、坟墓闹鬼、头七诈尸之类的小事,零零散散堆满了篮子;而她的右手边,则是一层层递上的求助,有关大妖、邪魔、恶鬼,大多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紫云真人坐在中间,在两边盒子里挑选,过了会,她拿起了右边盒中的一张信件,说:“你四师兄半月前下山,去除掉青山道上作祟的尸妖,被尸妖抓伤,伤口感染尸气,必须每日刮去腐肉,用山间灵泉清洗,忍受刮骨除肉的痛苦,半年方可痊愈。你可知道?” 逢雪“嗯”了声,“昨夜我看见了师兄的伤口。” 紫云真人又说:“你师兄算山中小辈中最为出色的孩子,符篆术法天文剑术,都属一流。那尸妖也并非特别厉害,但他一时不慎,受了尸气,便要忍受日日刮肉的痛楚。” 她顿了一顿,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女,期望看到她知难而退。 逢雪却忽然问:“紫云师叔,如若感染了魔气,有办法治愈吗?” 紫云微微一怔,说道:“魔气嘛,比尸气要麻烦很多,但也有办法。如果时间不超过一盏茶,把受伤的部位直接割掉,伤在手足,便斩断手足……也许可以解决。” 逢雪心里叹了口气。 紫云真人诧异问:“为何忽然担心是这个?难道是十里街……”她想到牺牲的十余名小弟子,面上浮现一丝黯然,温声安抚:“不必担心,你身上没有感染魔气。” 逢雪颔首,“师叔,请将委托给我吧。” 紫云真人依旧握着那封信,说了几句劝逢雪的话,见她心意坚定,不为所动,便忍不住严厉起来。 “我手中这件委托,害死了十余名同道,上百的百姓,被害人都人首分离,死状凄惨。你真下定了决心?” 逢雪点了点头。 紫云真人目光严厉地看她一会,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强撑起的严厉消失,变成无奈之色。 “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放你去送死。小雪,人间不太平,妖鬼为祸,人命如草,留在山上吧,青溟山能护你一世平安。” 逢雪攥了攥掌心,低声说:“人间不太平,正因如此,我才想下山,回家看看。” 紫云真人微怔,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山中多是孤苦的孩子,我倒忘了,你同我们毕竟不一样。” 她把信件依旧放入右手边的盒中,从左手边拿起封信,说道:“不远的宁镇,有一户人家,梦见死去的老员外在梦中哭泣。看上去不太凶,忘记供奉祖先,祖坟出了点问题,都有可能。” 这点小事,压根用不着请动青溟山,稍微知点玄术的先生,就能妥善办好。 逢雪心里知道,这是紫云真人给她通融。 她接过薄薄信纸,真诚致谢。 紫云真人如同不放心的母亲,细细嘱咐道:“我知晓你性子刚强倔强,若在山中,与弟子们打斗,也就算了。但与世上妖鬼邪魔,和那些邪修们相斗,一味刚强并不可取。切记,性命只有一条,若遇到什么难事,尽力就好,不必以性命相博。” 逢雪点头说好。 紫云真人又说:“那就去吧,解决此事,便回我这儿拿度牒和令牌。” 她坐在桌案旁,枯灯一盏,照亮苍苍白发。 “早日回家吧。” 逢雪行礼告别,转身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如同叹息的呢喃。 “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家门口的桂花树,还在不在。” 逢雪回头问:“师叔,可要我顺路去看看?” 紫云真人和蔼地笑了笑,说:“不必了。” 和小妹一起摇落桂花,帮娘亲端出刚蒸好的桂花糕……月夜桂树婆娑的影,香甜的花香,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但都已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逢雪走前,把身上大部分钱都换了符咒丹药。 山上的符咒威力强,价钱还便宜,丹药也是自家炼的,弟子们若想用钱买,比山下划算许多。 她也可以用凌云真人给她的桃木牌去免费拿。 可她不喜欢如此。 她不愿沾别人的光,或许这样能活得轻松一些,她前生就知道,但她不喜欢。 逢雪术法不行,也画不好符篆,便在山上做足准备,她把符篆放进布包,丹药放入葫芦,再领了几本基础的道书和《云游记册》。 最后,她把那张装满怨鬼魂魄的狗皮交了上去。 她的超生咒只能让怨魂们稍得安宁,如果想让他们解脱超度,还需要修为更深厚的长老为其焚香诵念。 做完这一切,逢雪站在山道上喂完山中的鸟儿,把手中灵果抛入茫茫云雾里,转身干脆地走下了山道。 下山后,她回望着高耸如云的仙山。 逢雪躬下身,俯身一拜,久久。 ****** 在逢雪离开后,她平时居住的小屋,迎来几位客人。 “这儿就是逢雪姐姐住的地方吗?” 小女孩左右张望,脆声喊:“逢雪姐姐,漂亮阿姐,我们给你带了辣椒馅的包子啦!” 接引的弟子笑道:“她应当去练剑了,迟师姐向来勤勉。” 阿要一听到逢雪不在,从树后转了出来,好奇打量四方。这间木屋不大,和山间猎户夜晚栖息的小屋差不多,十分朴素,木门紧闭,外面坪地被扫得很干净。在屋顶上,有几只鸟儿排排站着,歪头好奇打量他们。 “迟道友不在吗?”他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陆沅:“一大早就去练剑?” 那弟子颔首,“迟师姐一直如此。” 她天赋不行,只好练剑,在剑术上格外努力。 只可惜再怎么努力,天赋摆在那儿,最多也就只能这样了。 但在外人面前,他不好说明原委,只是笑了一笑。 陆沅面露欣赏之色,“难怪身手如此好,剥皮那么快,还手刃了一个邪修!” 弟子瞪大眼睛,“啊?” 阿要震惊道:“你们不知道吗?昨天迟道友可是杀了个人畜之法的邪修,不对,应该是两个!救出好多人呢。” 弟子也很震惊,“有这样的事?迟师姐的剑……能诛邪修?” 陆沅认真点头。 阿要白着脸补充,“不仅能诛邪修,剥皮砍头,那叫一个地道。” 那弟子迟疑地说:“可是大家都说,都说迟师姐的剑,是凡俗之剑,只能杀盗匪,斩不了妖魔。” 阿要:“胡说八道!” 叶星月重复:“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逢雪姐姐可厉害啦。” 陆沅一板一眼说:“我们亲眼目睹,她斩杀邪修,超度亡灵,与人斗法也不落下风,侠肝义胆,让人佩服。” 那弟子有些不好意思,乐呵呵笑道:“原来迟师姐这么厉害吗?看来大家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改日我也和她学学剑术。” 他心中暗想,说不定师姐说带人走出魔窟,是真的呢。 叶星月:“逢雪姐姐还在山门口揍了两个坏蛋!” 阿要:“那应该也是青溟山的弟子,不是坏蛋。” 叶星月哼了声,撅起嘴,“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架,还骂我们是乡蛮子,怎么不是坏蛋嘛。大师兄,你说是不是?大师兄?” 小女孩转动脑袋,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大师兄的身影。 正奇怪时,懒散清朗的笑声从上方传来。 她仰起小脑袋,看见红衣少年坐在屋顶,在逗弄手里两只灰色的雀儿。 “大师兄!”叶星月跺脚,“你是猴子嘛,到处乱跳。” 叶蓬舟弯了弯昳丽眉眼,直起手指,点在唇前,“嘘——我在和鸟儿说话。” 叶星月好奇问:“鸟儿在说什么?” 叶蓬舟伸手一扬,两只鸟飞起,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手撑着下巴,睨着树后的那抹雪白人影,笑着说:“鸟儿说,小仙姑下山去了,可不会再回来。” 第 9 章 夜雨滂沱。 “吱呀”一声长响,木门被缓缓推开。 逢雪走入这间破旧的小庙。 小庙废弃已久,布满蛛网灰尘,神龛里神像面目也模糊不清,身上铺了厚厚一层灰。 在放置神像的石台上,摆着几个有缺口的破碗。碗里没有供奉,只有一碗清水,接着屋顶漏下的夜雨。 逢雪朝着神像客气一拱手,说道:“外面下雨,我在这儿暂住一夜,叨扰啦。” 她清理了下供桌,把酒葫芦中的美酒倒进瓷碗里,又放上一块酒酿糕,当作贡品。 墙角有一些干的木柴。 逢雪烧起柴火,靠在石台,把贴在脚上的甲马拿下。 看着被雨水浸泡的甲马,她暗叹一声,把符咒丢进了火中。 她虽不打算再回青溟山,可还是准备先去宁镇,帮人解决事情。一路用甲马疾驰,谁想到经过这山头时,遇见场大雨。 符咒被雨水一泡,彻底失效,她不能像个蚱蜢一样蹦来蹦去,半吊子御风诀也用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雨中赶路。 好在遇见这间破庙,暂供歇脚。 逢雪把湿透的道袍脱下,搭在石台上烤干,双剑也靠在旁边,自己环抱双臂,垂眸看着摇曳的火光。 不知是何时入梦的。 总之她又梦见了前生。 从魔窟回来后,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行事更加暴躁乖张,惹得人厌狗嫌。 她执着于证明是自己带沈玉京走出魔窟,可若论其中发生什么,其实她也记不太清。 在日复一日的愤怒与求不得中,人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一日,山中下起暴雨,闪电划破长夜。 煌煌惨白电光里,她擦拭长剑,在剑刃上,看见了张妖魔的面孔。 …… 两世的雷电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响个不停。 木门再次发出“吱呀”长响,又一个浑身是雨的旅人走进了小庙。 逢雪看了她一眼。 是个女子,身上的裙裾被雨水打湿,染上泥土灰尘,辨不出颜色。她低着眉眼,眼角几条皱纹如花树绽开,挽起的发髻掠过一片银丝。 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逢雪默不作声地拿起剑,挑了挑火。 深山老林破庙,恰逢夜雨,遇上的鬼魅精怪,比人多。 “姑娘从何处来?”妇人坐在火堆旁,主动和她搭话。 逢雪笑了笑,“从来处来。” 妇人也笑:“若我问姑娘要去何处,只怕姑娘要答,到去处去了。” 逢雪点头。 妇人靠近火堆,火光照在她的面上。 逢雪用剑随意挑着火苗。 “簌簌。” 火焰爆开细微的声音。 透过霜白剑刃,她悄悄打量妇人,却发现,无论如何,自己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就好像隔了层厚厚的灰。 妇人忽然开口,说道:“姑娘身上穿的,是山上的道袍,是从山上来的吧?” 逢雪没有说话,漫不经心挑动火焰。 妇人又道:“青溟山是人间难得的清净地,姑娘为何要下山呢?” 逢雪抿了抿嘴角,黝黑的眸凝视通红火焰,半晌,才说:“我的家乡在沧州,极北之地,时常有蛮夷侵扰,我担心家人,故而下山。” 妇人笑道:“既上了山,隔绝俗世,清心修行,为何还挂念俗世中的事?” 逢雪默了一会,才说:“大抵,我只是个俗人吧。” 上辈子,发现自己正在变成妖魔后,她逃离了青溟山。 逢雪在山上藏书阁中翻了许多书,又从长老口中,旁敲侧击得到答案,猜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是为何。 她在魔窟里,不知为何,感染上了一丝魔气。 那魔气盘旋在心口,教她偏执痴妄,日夜痛苦,除非挖心破肚,无法可解。 一般来说,正常人心生邪念、被魔气感染,很快就会变成妖魔。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那时,她发现自己无药可治后,便下山了。 害怕被剖心挖肚,被同门当成妖魔对待,或是关在山中囚禁百年,再不能与亲人相见。 她想着,在变成妖魔之前,再见亲人一面。 回家以后,才发现家乡刚遭逢兵祸,战火肆虐,焦骨遍地,家人不知所踪。 后来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他们。 …… “家人?”妇人轻叹一声,“我家遭逢战乱,从荆北一路逃亡至此,举家搬迁,到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逢雪心中一动,“倒没听说过荆北有战乱。” 妇人苦笑,“何止呢?先是匪祸,后来又兵荒马乱的,之后又遭了饥荒,唉,我们一路走过来,河里飘着的,比路上走着的多。我们遇上强梁,又遭逢鬼魅精怪,到后面,只余我独自一人深山独行。所幸最后,倒也寻到一安身之地,逐渐平稳下来,只是偶尔还是会思念仍在路上的家人。” 逢雪心想,深山雨夜独行,你也未必是个人。 但对方既然和蔼拉着她说话,她也没有拆穿对方—— 鬼魅精怪,有时未必心怀恶意,或许只是寂寞了,要同人聊聊天。 “小仙姑既然舍不得家人,”妇人又抹了抹雨水,做出一副要扯家常的模样,说道:“真是的,怎么烤也烤不热乎。”她笑道:“为何又要上山呢?” 火焰映照在逢雪凛然的眉眼上。 她眼里仿佛浮着层碎冰,在火光里闪耀粼粼冷光。 逢雪凝视通红火焰,低声说:“犯蠢吧,不过也没后悔过。青溟山是个好地方,教会我许多。” 她其实挺喜欢青溟山的。 在山上时,她觉得委屈、不甘、不服,时常听见闲言碎语,时常和同伴打架,但在日后的日子,再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活蹦乱跳的少年时光,也颇有趣。 同门不喜欢她,但到底不会真正伤害她。 看不顺眼,大家互相用木剑打一架,也就好了。 有些师姐还会怜惜她“痴恋不得”,平时多塞她一些丹药。 现在她还知道了,原来师尊也会为了她的面子说谎,说“收她不是因为沈玉京”,四师兄也没有记忆里那么凶神恶煞,冷淡态度,是埋怨她痴迷情爱,不认真修道。 连扶柳师妹,都赠了她一把好剑。 除了沈玉京,大家都挺好的。 只是她不能再留在山上了。 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便说道:“青溟山脚下,或许能有一片安宁之地。” 就是在前生乱世,她知道的安宁地,就有三个。 一个是青溟山,一个是万法寺,还有一个,便是监天司坐镇的京都。 妇人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她烤火挺久了,身上却依旧是湿漉漉的。 “我们本就想往青溟山走呢,只是路途遥远,千山万水,大泽多水鬼,山里又多食人的妖怪,不好走啊。” 逢雪问:“不过荆北离万法寺更近一些,为何不去哪里?” 妇人诧异道:“万法寺?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过。” 逢雪便沉默了。万法寺建寺千年,从本朝开始,八百年间声名显赫,如日中天。 虽然建寺的时间晚于青溟山,但在声势上,隐隐有超过的势头。 这和本朝几百年崇佛有关,也和青溟山隔绝尘世有关。 青溟山不许弟子依靠道法获取名利钱财,她那个名义上的大师兄,当上本朝国师后,就被逐出了师门,永远不能再回到山上。 至于万法寺,则颇会经营。周围良田万顷,都是寺庙的私产,附近数个村庄的村民,皆被他们雇佣种地,是寺庙的佃农。 除此之外,还有香火、许愿、开光、驱邪、住宿……等诸多业务。 万法寺那佛光笼罩的地方,前世逢雪也是不敢去的。但她听人说,寺庙里每一尊佛像,都金光闪闪,无比耀眼,不逊天上的日光,僧人也一个个袈裟闪耀,高大威猛,仿佛罗汉降世。 至于青溟山…… 逢雪看了眼自己身上袍子的补丁,和鞋子上的破洞,抿了下嘴角。 总之,当世的大殷子民,鲜少有不知万法寺的。 妇人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说道:“谁不知道青溟山呢?青溟山的仙长救死扶伤,杀妖除魔,妖魔闻之丧胆,小仙姑,你说是不是?” 逢雪点头。 妇人垂着眉眼,“小仙姑既是青溟山来的,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逢雪心中一凛,微微眯了下眼,说:“我学艺不精。” 妇人笑了笑,自顾自说:“小仙姑何必自谦?唉,老身家徒四壁,唯有一匹好锦,却被一只硕鼠盯上。敢请小仙姑帮忙,替我赶走硕鼠?” 逢雪不知她的底细,不想直接答应,但又不能直接拒绝,怕她翻脸。 片刻,她回道:“若见到的话,我会出手。” 她的话没说全,且不说能不能见到了,就算见到了,她也可以把眼皮一闭,假装自己看不见,就算出手了,打不过她也可以拔腿就跑。 反正没答应一定能打过。 不过按照妇人所说,也就一只大老鼠,应该……打得过吧? 妇人起身,朝逢雪躬身客气行礼,“那便多谢小仙姑了。” 逢雪“嗯”了声,抱紧怀中长剑,沉默盯着火光。 惊雷轰隆轰隆。 一线惨白撕扯开乌云,又被如潮水般的黑暗淹没。在滴答漏雨的破庙里,唯有小小的一堆篝火,闪烁暖黄暗红的光,撑起一片小小的温暖的天地。 “小仙姑且睡一会吧。”妇人慈爱温柔地说:“我在这儿看着火。” …… “咯吱——咯吱——” 让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穿透雨声,在逢雪耳畔响起。 她睫毛颤动,悄悄睁开眼睛。 一只牛犊大的怪物,伏在庙角落,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鲜血从昏暗处淌了出来,流到逢雪的脚边。逢雪偏头望,自己旁边的妇人不见踪影,而怪物身下,隐隐透出一角染血的裙裾。 难道在刚才她睡觉的时候,妇人已经遭到不测? 为何不出声求救呢? 难道自己睡得这么沉? 怪物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砂锅那么大的血红眼珠子,冷冷扫了逢雪一眼。 逢雪现在才看清,这东西贼眉鼠目,尖嘴长须,是一个成了精的大老鼠。 它的长须犹如一根根黑色的铁丝,尾巴则像把碗口粗的长鞭,露出的獠牙森白狰狞。 妇人说的硕鼠……也太硕了一点。 逢雪扫了眼它的身下,妇人胸口被咬出个血洞,血肉裂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显然是活不成了。 她与硕鼠对视片刻,慢慢闭上眼睛。 既然两个精怪之间胜负已定,她也不必再出手,去和这么凶残狰狞的硕鼠相斗。 硕鼠见她闭眼,低头继续啃食妇人,似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 “咯吱——咯吱——” 撕咬声再次传来,在雨夜格外清晰。 逢雪眼睫颤动,按住剑柄的手攥紧又松开。 看见了?没看见? 怀中的扶危剑似颤了一下。 逢雪心中暗叹口气,既然答应了人家,总不能眼看她的尸体遭到啃食…… 果然,还是做不到假装看不见。 她猛地睁开眼睛,拔剑而起,霜白剑光如闪电掠过,劈向硕鼠。 “孽畜!” 第 10 章 逢雪只会一些粗浅的术法,道行比不过山下三流术士。 她赖以为生的剑术,遇上妖鬼精魅,用起来也十分艰难。 山上的那些弟子说得对,她只会一些凡俗的剑术。凡俗剑术,再好也是有极限的,无法分海劈山,不能上天入地。 前世她和鬼魅精怪相斗,几乎每一次都是生死搏斗。吃人的妖怪恶鬼,山路杀人如麻的强盗、兵匪,可都不会同人讲道理,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本事不济,苟着本也无恙。 偏偏她这个人……争强好胜,爱多管闲事。就算在人间,也常常打架。 无数次战斗中,她积累了许多经验。术法有术法的便捷,剑术有剑术的长处,她千万次挥剑,战斗成为本能,对方刚出手,她就能依靠它的动作眼神,预判到下一步的动作,同时挥动长剑。 看上去就像她只是随意挥剑,而敌人主动把脖子递到她的剑刃上一般。 硕鼠压根没将她放在眼里,粗壮的尾巴一甩,石板崩裂,碎片乱飞。 逢雪早就躲开,静候一旁,鼠尾落下时,她恰好把扶危剑放下砍。 只在瞬息之间,长剑就砍在了鼠尾上。 仿佛巨鼠把尾巴递到她的剑下。 “哐当”一声巨响。 扶危剑是把刃如秋水的好剑,砍在尾巴上,迸出火星,砍出细细一条红线。 逢雪右手震得发麻,虎口鲜血漫出。她嘶了声,没想到这老鼠妖的皮这么厚,用全力一击,只把它尾巴砍出一条小伤口。 回眸对上双碗口大的血红眼睛。 硕鼠不再掉以轻心,放下了血肉模糊的妇人,森冷地盯着逢雪,露出的啮齿上,还沾着丝丝血肉。 逢雪一击不成,便往后退,撤到安全距离。 硕鼠体型巨大,身形却十分灵活,直接朝逢雪冲了过来。 转瞬之间,他们交手数次。 硕鼠速度快,少女却总比它快上一份。破庙里剑华如雪,她每一次出手都极其精准,剑看似随意地一递,便削去硕鼠一块皮毛。 一次、两次、三次…… 硕鼠身上小伤口越来越多,也变得越发急躁残虐。尾巴一甩,便甩碎几块地砖,爪子一钩,就在墙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但凡稍微被它碰上,不是少块肉,就是断根骨头。 忽然,逢雪身子一转,直接转到了神台后面,绕着台子转圈。她无意瞥了眼神台,上面空空如也。 上面供奉的那尊神像呢? 像硕鼠一样的妖怪,不仅动作快、力气大、皮糙肉厚,体力也极好。 逢雪无法像对付易家兄弟般,左右腾转消耗它的体力。她转了两圈后,忽然掏出张黄符贴在身上,接着往门口跳去。 这一套行云流水,如同许多掏出神行符就跑的三流术士。 “赫赫——” 硕鼠似是在冷笑,却不肯放过她,眼中红光幽黯,紧跟着一跃。 它跳得更快,更高,锋利的爪子如钩蜷起,扑向少女的后背。 耳后腥风骤起,逢雪却突然转身,柔软腰肢往后仰,横剑于胸前。 锋利的剑刃划在硕鼠的肚皮上,噗嗤一声。 硕鼠想扭转身体,然而它巨大的身形跃至空中,难以像逢雪般马上转开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肚皮送到逢雪的剑刃之上。 “嗤——” 宝剑入肉三分,腥血当头淋下,打湿她的衣袍,和贴在手肘的力士符。扶危剑从肚皮划至硕鼠的尾巴,在力气消失前,逢雪双手握住剑柄,剑势一转,顺着自己最先砍出的伤口,狠狠劈下。 “轰隆隆——” 雷声滚滚,惊雷闪烁,整个小庙被电光照得惨白一片。 硕鼠发出“吱”一声惨叫,大半条尾巴被直直切断,掉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它伏在地上,眼睛紧盯逢雪。 逢雪执剑,血珠顺着霜白剑刃滴落,她浑身被血打湿,一双眼睛却冷若寒星。 与硕鼠对视。 她冷声呵斥:“孽畜,还敢留在这儿?!” 说着,转了转长剑,闪电映出森冷的寒光。 硕鼠血红的眼睛闪过一丝畏惧,终是不情不愿地退入黑暗之中。 无尽的疲惫与酸痛从身体涌来。 逢雪咬了下唇,依旧守在庙门口,站得很直。 有些狡诈的妖鬼战败后,并不会直接离去,而是在黑暗中悄悄窥伺,若露出疲态,它们便会去而复返,开始更凶狠残忍地报复。 这些鬼魅妖怪,你弱它便强,你强它便弱。 只有一直展露强者之态,才能让它们畏惧退却。 等了许久,冰凉的雨被冷风吹来,浇了她一身,血与雨水让道袍湿漉漉的,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逢雪忽然一恍惚—— 这件道袍,她不是早就脱下来放在旁边烤的吗? 又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四野,她看见硕鼠转身离开,跑入山林的背影,心中冷笑。 这畜生果然一直在黑暗里等着,就等她露出疲态。 她虎口发裂,渗出一丝丝血,手臂也酸软得几乎握不住剑。尽管身体脱力,她依旧挺直腰杆,从容坐在火堆前,凝视剑尖滚落的血珠。 凡俗的剑术有上限,但上限是如何,她不要别人说,她想自己来定。 庙中血腥味很浓,地上铺满鲜红的血液,外面雷电交织。 逢雪坐在火堆前,横剑膝盖,垂着眉眼。 明日再来安葬妇人吧…… 她看向血泊中的妇人,却看不清妇人的面孔。 …… “轰隆——” 一声惊雷炸起。 逢雪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面前的火已经快熄了,只剩几块黑炭烧着莹红的光,散发温暖热量。 她环顾四周,哪有什么成精的硕鼠、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妇人,依旧是荒村老庙,暗暗灯火,豆豆雨声。 而自己的道袍依旧靠在石台上,已经快被火烘干,只有一些雨中赶路留下的泥点,毫无血迹。 她的身体也依旧干净清爽,没有伤口。 难道刚才从妇人进庙开始,就在做梦? 逢雪笑笑,“真是个怪梦。” 她站起身,活动筋骨,目光随意扫了四周,忽然凝在了案台上。 石台面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鲜红的血渍,伸手一抹,血还未干。 在血迹旁边,有一物,捏起来细看,竟是条细细的老鼠尾巴。 逢雪借着昏暗的光,望了会老鼠尾巴,抬眼再看向面目模糊的神像。她抽出扶危剑,霜白剑刃上,果然有几点血迹。 甚至剑刃还有个小小缺口,是砍鼠尾那会留下。 “你陪我进入梦中?”她对扶危剑喃喃,心中又在想,或许此刻,依旧在梦中呢? 逢雪忽然笑了笑,拱手朝神像一拜,重新坐了下来。 剑尖挑几下炭火,又加上几根木柴,让火焰重新升了起来。 “仙长。”妇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是从神像口中发出。 她从石台走下,恭敬地朝逢雪行了个礼,“多谢仙长,使我免遭鼠啮。” 逢雪靠在石台,看着人妇人,心中了然。 难怪打架时神像不知所踪,原来在这呢。妇人进来时,她是背靠石台的,也许那时一回头,便会发现,石台上供奉的神像早就不见了。 也难怪妇人面孔总是看不清,模模糊糊,身上的雨水也烤不干。小庙废弃太久,石像的面上蒙了层厚厚的灰,而上方屋顶恰好一个破洞,冰凉的夜雨滴在石像的肩头。 逢雪起身回礼,“敢问尊驾大名?” 妇人笑道:“叫我云婆婆便好啦。” 逢雪在记忆里找不到这个名字。但这也正常,每朝每代都有许多被供奉的神祇,改朝换代后,说不定又换另外一批,能被册封塑像、又被所有人记得,形成长久供奉信仰的,只有少数神明。 说是少数,算来也有几百个。 但既然有神像,以前受过供奉,身上总有些神性,天生高妖一等,像普通的鬼魅妖怪,是不敢冒犯的。像云婆婆这般混得这么惨,逢雪活了两生,还是头一次见。 她拱拱手,问道:“尊驾既是山神,为何会连只鼠妖敢冒犯?” 云婆婆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云婆婆不是天生神祇,而是和许多后天神一般,由人变成。她生在乱世,从家乡逃难,来到此地时,只剩她一人,所幸战乱平息,足以安身。 她以前是个技艺精湛的绣娘,来到这儿后,便传授孤女们织锦技艺,改善纺织工具,养活许多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孤女,让贫瘠之地变成有名的织锦之乡。 她织出的锦,浮光粼粼,如同将天上霞光裁入布中,于是便有传言,她是天上织娘下凡,能把彩云织成华锦。在她死后,那些被她救济的绣娘感其深恩厚爱,为她塑像,将她抬进了庙宇,常常来供奉。 “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云婆婆脸上浮现丝慈爱的笑容,“我只是个乡野之间的小神,没有被正式册封过,连称做山神也勉强,只是受了些香火,才存续至今。朝代更迭,千百年过去,所幸今夜遇到了小仙姑。” 她又俯身,正式朝逢雪一拜。 逢雪只好拱手与她对拜,“别拜啦,我可受不起。这本是我应当做的,再说,婆婆给我歇脚之地,让我不必在夜雨中赶路,我理应谢您。” 云婆婆笑容慈爱,与逢雪对坐,她伸手一点,小庙变成风景秀丽的山顶。 山上俯瞰,人间灯火千盏;而抬头往上看,云蒸霞蔚,彩霞漫天。 云婆婆拱手为逢雪递上杯清酒。 逢雪含笑接过,只是她仍有担忧,“婆婆,我明早就要离开,若那硕鼠去而复返,该如何?” 云婆婆说道:“硕鼠修炼多年,本性奸猾贪婪,但胆子小,没做过什么大恶之事。它本不敢来找我,只是……听说这附近有一恶鬼在举办盛宴,勒令附近妖鬼精怪送上宝物,硕鼠才壮起胆子,想要夺我的织云锦。” “现在它被仙长一剑斩断尾巴,想必是不敢再来了。” 逢雪点头,放下心来。 云婆婆又说:“不过织云锦放在我这,总是惹妖鬼觊觎。幸今夜逢小仙姑,敢请小仙姑收下。此物是我用微末香火织成,穿在身上,能保仙姑刀枪难入,水火不侵。” 逢雪倒想厚颜收下,可她只梦中帮人砍了大老鼠,就拿别人的宝物,实在不大好意思。 “可我平白受之,心中有愧。” 云婆婆说道:“仙姑救我于水火,受一锦有何愧?硕鼠凶残,仙姑本可以不出手,却因不忍我遭鼠啮,愤然拔剑,可见心地磊落善良,织云锦放在我这,只是徒添灰尘,遭虫啮鼠咬,还是跟着小仙姑,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更好。” 逢雪说:“婆婆,待我有了钱,为你重塑金身,修缮庙宇。” 云婆婆摇了摇头,“不必了。” 逢雪:“为何?现在您已经……人们快忘记你了。” 这些乡野小神,需要愿力与香火才能维持下去。香火足、愿力强,神明的力量便强,像云婆婆这般,只有一间破庙、一碗雨水,逐渐被人遗忘,时日久了,连存在也变得困难。 连鼠妖都难以抵抗的云婆婆,快要消散了吧。 云婆婆手中出现一把梭子。 梭子灵巧转动,人间的灯火、天上的云霞,在婆婆爬满皱纹的手中,织成一片轻软绮丽的云锦。 云婆婆织着云锦,笑道:“ 忘记便忘记吧。只要织女们有了立足之地,织云锦仍在世上流传。” “……只要千年万载,传承不绝。” “唉,”她轻叹一声,“只是——我最开始差点将小仙姑认错,小仙姑既是青溟山的人,为何心中藏着一丝邪异?” 逢雪对上她温柔慈悲的眼睛,心中一恍惚,不知怎么,把前段时日自己的遭遇说出。 听完她的事,云婆婆并未像山上其他人一样质疑。她拉住逢雪的手,心疼道:“可怜的孩子,你斩妖时那么利落,肯定能带人走出魔窟的。只要行事无愧天地、无愧良心,日后那些小孩总会察觉真相,知道你的委屈。” 逢雪只能苦笑。 前生直到她死时,也无人知道真相。日后日后,若久到当事人已死的日后,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又不稀罕沈玉京几滴惺惺作态的眼泪。况且,他怎么会为她而哭? 云婆婆揉了揉眼睛,“只是,我看你心中,不大像魔气呀。” 作为出色的绣娘,又是受过香火的小神,云婆婆的眼睛极其清明。 逢雪问:“不是魔气?那是什么?” 云婆婆摇头,“我的道行微末,看不大出来。若是小仙姑愿意让我开胸细看,或许能瞧出点端倪。” 开胸细看? 逢雪抿紧嘴唇,沉默片刻,忽然扬眉一笑,“好呀,劳烦婆婆了。” 第 11 章 夜雨未歇,雨水滴答。 破庙,篝火暗红。 少女盘膝而坐,中衣半褪,露出光洁白皙的上半身。 云婆婆佝偻身体,布满皲裂的手捏着枚细细的银针,慢慢靠近逢雪,银针快要刺破雪白肌肤。 火光下,少女的身体白得几乎发亮。 “小仙姑,”云婆婆捏着银针,“我要开胸了,你不要动。” 逢雪点头。 银针刺入逢雪肌肤,然后再挑起,如同给针拆线一般,在她的皮肤上游走。她整个胸口的皮肤似乎变成一张晶莹剔透的白布,被针拆了线后,伸手就能掀开。 逢雪垂眸,看着皮肤被掀开,隐隐露出里面殷红的血肉。 可惜,看不见肉里的东西。 云婆婆凑到她胸腔被打开之处,往里看去,定定看了一会,忽然,她轻“啊”一声,面上露出诧色,往后退了数步。 逢雪问:“怎么了?” 云婆婆手指微微颤抖,惊疑未定地望着逢雪的面孔。 少女眼神澄澈明净,透出一丝疑惑,不解地望过来。她的胸口还耷拉着一块破布般的皮,清晰可见里面血肉。 云婆婆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石台。 台上还放有一块冷却的酒酿糕,和一条沾血的鼠尾。 云婆婆似是思忖什么,过了片刻,她重新走上前,默不作声地给逢雪把胸前的皮缝好。 逢雪低头再看,皮肤光滑如旧,没有一点伤痕。 绣工真好。 云婆婆坐在逢雪的对面,伸手一挥,破庙再次变成云蒸霞蔚的山顶。只是此刻,她皱起眉头,头发似乎又添了些花白。 逢雪问:“婆婆,你看到了什么?” 云婆婆低声道:“小仙姑,若不是相信你为人,我差点以为,你就是邪祟了。” 逢雪皱紧眉,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被魔气感染,心里还抱着云婆婆能开胸为她祛除魔气的想法。可看云婆婆如此失态,似乎并非如此。 云婆婆脸色发白,看着她,轻轻说:“孩子,你的心里,有一座庙。” “庙?” 云婆婆点了点头。 逢雪微拧着眉,轻声说:“我只听说过五脏庙之说。” 民间常把吃饭戏称作祭五脏庙,五脏藏神说认为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这种“庙”神乎其神,不存在实体。 她在青溟山上修行时,听师长说过,世上似乎有一门修炼五脏庙的功法,淬炼五脏,强身健体,养气延年。 但云婆婆所说的,似乎并不是这种玄乎的庙,而是一座具体的庙宇。 “它并不大,和我的小庙差不多大小,白墙黑瓦,庙门紧闭,檐上没有挂牌匾名字,有一丝魔气从其中漏出。”云婆婆看着少女,神色担忧,“小仙姑,那应该不是你们玄门信奉的三清吧?” 逢雪抚上自己胸口,忽然想起,自己前生在受剑气穿胸,临死之前,似乎看见了什么。 她抿紧了唇,实在想不起来,心中却有了大概猜测—— 两世为人,难道是与这一心庙有关? “婆婆,能否再为我开胸,”逢雪说道:“拿面镜子,我自己看看。” 云婆婆摆手,“我可不敢再看了,小仙姑……”她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座庙门虽紧闭,我却仍能感受到里面东西的邪异,真是闻所未闻,你的心中,居然供着一个邪神。” 逢雪摇头,“我没有供过它。” 她活了两世,第一次知道自己心口有这东西,实在讽刺。但这样想,上辈子她遭受的许多追杀,也许不只是因为她变成妖魔。 云婆婆轻轻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硕鼠比你强横,你却肯为了一句诺言出手,可是孩子,你能一直坚守自己的内心,不被邪念侵蚀吗?” 逢雪想了想,面色平静,眼神坚定,说道:“可以。” 上一辈子她的身上逐渐发生异变,但最终维持住了清醒,没有被魔气控制,变成只知道滥杀嗜血的妖魔。 上一世能做到,这辈子自然也能做到。 云婆婆叹了口气,把银针放在她的掌心,“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你的秘密。” 她疼惜地说:“孩子,你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啦。” …… 醒来时,夜雨已歇,天光乍破,曙色耿耿。 一场雨后,天空透出青蓝的颜色,澄澈如洗。 面前的火早就熄灭,只剩一地黑色的木炭灰烬。 逢雪却并没有感到寒冷。她身上多了块轻柔的锦,灿若云霞,薄如烟云,布料化作红袍,披在她的肩头。 她缓缓伸开手,掌心出现一根细细的银针。 梦里云婆婆说自己道行微末,不敢再替她开胸再看一次,便把银针和穿针引线之法传授给她。 逢雪身上没有带着镜子,就将扶危剑放在石台上,霜白剑刃当作明镜,映出她肃然的面容。她调整到合适的位置,褪下上衣,银针刺向胸口,像云婆婆梦中施展的神通一样,开始穿针引线。 云婆婆手艺精湛,银针在魂魄上施展,不会伤到血肉。逢雪第一次干这个,动作粗糙生涩,没办法直接在魂体上施展,只能先拆开皮肉,再刺入魂魄。 她面不改色地一针针插在胸口,穿入皮肉,滚热的血染红了白皙指尖。这事关她的两生,她不会因为一点疼痛退却。 掀开血红的皮肉,银针终于深入魂体。 直到把薄薄那层皮掀开,借着宝剑映出的寒辉,她往胸口血洞中望去。 血肉又是一重天。 一座小小的庙宇就藏在胸口。 小庙和云婆婆描述得几乎一模一样,庙门紧闭,单看外表,就觉非常邪异。 逢雪凑近细看。 可惜触摸不到小庙……她想把庙门推开,去看看里面供得到底是哪尊神,为何要盘旋在她的心口。 如果可以,她都想把心挖出来再看看了。 剑光映出的景象朦胧模糊,逢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除了自己心口变成了座庙,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嗯……倒也还是可以接受。 她没来由扯了下嘴角。 忽然,庙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小缝,灰色的雾气迅速从门里钻出,冲了出来。 只在瞬息之间,雾气就将石台裹住,朝云婆婆的石像冲去。 逢雪马上转过身,纵身往外跑,银针飞快在胸口穿刺,把胸口重新缝合起来。 “婆婆?”她担忧地望向石像,很怕云婆婆因她遭到不测。 婆婆空灵飘渺的声音传至耳中:“我无事。” 逢雪松了口气,低头看自己胸口,蹙了下眉。情急之下,缝得歪歪扭扭的,胸口像趴着条血红的蜈蚣。 但就算不情急也好不了多少就是了。 “小仙姑,”云婆婆轻轻叹道:“你献上贡品啦。” 逢雪一怔,反驳:“可我没有上供,哪有什么贡品……” 她的目光落在石台上,忽然凝住了。 石台上确实有贡品。 一块冰凉酒酿糕,一碗井泉美酒,是她怜惜破庙旧神久无祭祀,亲手送上。除此之外,石台本该还有根被她砍掉的鼠尾,和被她拿来当镜子的扶危剑。 现在她望过去,那根带血的鼠尾、酒酿糕和美酒,全都消失不见了。 鼠尾妖气浓厚,收下这个东西,可见她心里的“邪神”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以称得上邪祟了。 为何连酒酿糕和美酒都拿走呢? 邪祟也贪嘴? 云婆婆提醒她,“既然收下贡品,必会来为你实现心愿。它会再来找你的,小仙姑,小心啦。” 逢雪:“可我没有许过什么愿。” 但她也知道,在神仙界,没有收了贡品就不干活的道理。主动收了贡品,便要帮人做事,这是规矩,就算是邪神,干活还是会干活,只是完成心愿的过程粗暴诡异了一些。 譬如许愿发财富贵。 正神可能直接赐人一场发财的机会,而邪神,花样便多了很多。 曾经许南有个赵生,拜邪神求钱财。结果当夜暴毙,家人痛惜,为他烧了许多纸钱。 纸钱怎么能不算钱呢? 邪神做事偏激邪异,由此可见一斑。 逢雪边想着,边细心擦拭石像上的灰尘,石像模糊的面孔逐渐清晰,露出含笑的嘴角,和温柔的眼睛。 和梦中所见一样。 逢雪擦完又开始清理案台。她拿起扶危剑,凝视剑刃上的面孔,忽然想起来了,也许自己当真许过什么愿。 在前世的这段时间,她最想要完成的事只有两件。一是想要修行天赋变得好一些,二是,沈玉京能想起到底是谁救了他。 不知心中那个东西,打算如何实现她的心愿呢? 逢雪忽然感觉有意思起来了。 她将庙里的灰烬打扫干净,修好屋顶,再把庙中灰尘蛛网清理,擦干净落灰的神台,从布包里再拿出块冰冷的酒酿糕,恭恭敬敬放在神台上。 又把酒葫芦里酒液倒满破碗。 逢雪双手合起,朝被世人遗忘的旧神,长作一揖,“婆婆,再会!” “小仙姑,一路平安。” 第 12 章 青溟山一如既往藏在云雾里。 逢雪住的小木屋前伫立着道清瘦的人影。他轻袍缓带,白衣垂地,伸手抚过门口那株梅树。 清冬已经过去,梅花早就谢了,梅枝遒劲向天生长,不像桃花娇艳,却有自己的风骨。 在树干上有几道划痕。 似乎是练剑时不小心磕碰到的。 她总是在这练剑的。 沈玉京心想。 山中云雾如纱飘拂,他打量这间朴素的小屋,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 木门紧闭。 以前沈玉京几乎不会来这里。 因为这里有迟逢雪。 但他却记得,自己来过一次,是前两年,听掌教的令,喊师妹去听课。那时天空下了点新雪,云雾与青山融于一体,远远就看见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有一树火红。 是她门口的腊梅。 红得耀目,红得热烈,仿佛不屈的火焰。 少女就在梅树下练剑。她呵气成白,流转的剑光凛冽,薄薄的雪片落在她的发丝、眉眼,又飞快被炽热的体温融化,变成丝丝白雾。 沈玉京驻足,看入了神。他不知让自己看入神的是梅花、是新雪、是凛冽的剑光,还是雪中舞剑时,少女明亮坚定的眼神。 她穿的是山中最朴素的青蓝衣袍,却璀璨如火焰、如腊梅,是鲜艳的、不屈的、生生不息的。 云雾如潮,薄雪飘来飘去,如水墨画的山峦里,囚住了一树鲜红人间花。 不知为何,沈玉京看着一树谢了的梅,忽然想到了那天。他定定在屋前站了会,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抹鲜红。 猛地回头,撞见的却是个红衣少年郎。 少年一双桃花眼弯着,面如冠玉,鲜艳如火的红衣披在他身上不显奇怪,越发衬得他风流俊美。 红衣少年笑弯眼,朝他打招呼,“嘿,瞎子?” 沈玉京的目光落在他肩头两只灰扑扑雀儿上。 是山间不起眼的鸟雀。 沈玉京微微皱了下眉,没来由,想起一直跟在少女身边的两只山雀。 他就算在养病,也听过叶蓬舟的名字。 云梦来的少年,来到山里没几天,就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说要与君共饮一觞,然后灌醉了掌教真人心爱的仙鹤;嫌弃山上伙食清淡,就去掏黑瞎子珍藏的蜂蜜,被熊追得乱窜;听课时和长老顶嘴,下课后与弟子打架…… 偏偏他生得俊俏,英英玉立,笑起来神采飞扬,肆意潇洒。做坏事也不惹人恨。 “叶道友。”沈玉京上身微俯,左手抱右手,朝叶蓬舟行了个拱手礼。 玄门同辈之间,多行此礼,以表谦卑。 叶蓬舟也回了个礼,然后笑吟吟地跟在他后面,“终于见到你本尊啦。听说你天纵奇才,功力深厚,要不过两招?” 沈玉京加快了脚步,低念:“无量天尊,山中规矩,不得斗狠比武。” 叶蓬舟双手别在脑后,红袖被风鼓起,悠闲跟在沈玉京身后,懒散道:“这里要讲规矩,那里要讲规矩,真没意思,难怪小仙姑要下山喽。” 沈玉京脚步一顿。 忽然,他双手捏诀,不顾风度,催动灵气,御风离开。山风萦绕在身侧,递来山间清凉潮湿的云雾,也递来身后云梦少年清朗的笑声。 “哈哈哈。”叶蓬舟笑了会,直起身子望了眼雾里青山,轻轻摇头,“没意思,”他的眼睛倏尔一亮,把酒葫芦往空中一抛,“下山喝酒去!” ****** 宁镇是个青山环绕的小城,四周都是秀挺陡峭的高山。 本是交通堵塞贫瘠之地,却以锦绣闻名天下。每年都有商队跋山涉水而来,采购上好的布料与锦绣。 在小镇的中间,有一老店,名【织云坊】。 织云坊掌柜厚道,价格实惠,质量上乘,每日来买布料的人都络绎不绝。 今天,织云坊大门紧闭,门前围了许多人。 “为何闭店了呢?” “我预定了几匹花布给娘子做新衣裳呢!” “掌柜的呢?” “听说掌柜的家里有事。” 议论声中,忽然插进一道清脆的声音,“闹鬼?” “太平盛世,哪有什么鬼?他家三公子将远行做官,可不得摆宴送行庆祝一番。” 布商笑着回头望去,目光落在说话人身上时,忽然凝住,而后眼中迸出极其明亮的光彩,“姑娘请留步!” 少女打扮利落,外披红袍,身后背着两把剑,腰间挂一大一小两个葫芦。 一副活脱脱江湖游侠的打扮。 可她身上那件红袍不知是用什么布料织成,绚丽华贵,行动间有灿烂金色透出,似将无数金线织入其中,可又异常柔软轻薄,像一片纱、一抹云。 好似是裁了天上一块晚霞做成的红衣,衬得少女越发明丽,容色摄人。 “姑娘的衣服,”布商神情激动,“布料是何处得来?是哪位绣娘所织?” 逢雪:“织布的人已经仙去,这件衣是孤品了。” 布商斩钉截铁地说:“我欲以百金酬之!” 周围一片哗然。 逢雪却摇了摇头,问到掌柜家宅方向后,转身离去,阳光之下,她的红衣风中飘拂,泛着粼粼的金光。 布商快步追上去,大声喊:“我愿以千金酬之!” 逢雪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几个纵跃,身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只留下布商痴痴望着她离去方向,喃喃:“真天衣也,若是献上去……” 听到他的话,书生打扮的青年摇了摇折扇,忽然森然一笑,狭长如柳叶的眼睛弯起,透出一抹春水般的盈盈碧色。 “哇啊啊——” 还没赶到张家,就听见哭丧的声音。 逢雪暗道不好,加快速度,几个纵跃,跳到张府前。 张家宅子在青山绿水边,白墙青瓦,颇有韵味。 大门半敞,推门而入,院中整齐放着三口棺材。 几个妇人缟素,正掩面哭泣。 正在办丧事,四周都是白的,逢雪一身红衣,非常显目。 她有些诧异,按照信上描述,这本不是什么太凶的事,况且闹的东西是张家的先人。 先人就算不保佑子孙,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夺人性命,一下子还是三条人命。 一个皂衣的青年立在棺前。他神色悲痛,尚能自持,礼貌同逢雪行礼。 “仙姑来得迟了。”青年叹了口气,眼圈发红,“我大哥、二哥、小妹,都已经被太爷爷带走了。” 他苦笑一声,“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带走我。” 逢雪问:“你可是那位马上要去做官的三公子?” 青年神色不太自然,“汗颜……我是排行老三。 逢雪颔首,“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吧。鬼天生弱于人,人弱于官,人们常说,当官的是天上文曲武曲星降世,既是星君,一般的鬼魅精怪怎么敢接近?” 青年脸色微赧,好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仙长,我这个官……是买来的。” 如今世道,卖官鬻爵,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逢雪又看了他几眼。 青年五官平常,温和清瘦 有句俗话,腹有诗书气自华,学问高品性好、多行善事的人,身上有股清灵之气,有道行的修行之人远远就能看见清气,逢雪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风。 如沐春风。 张荇之叹气,“早知买官便能保命,就让大哥他们全买个小吏了。” 逢雪:“估计他们不行。你身上有股清正之气,他们未必有。”她怕再说下去,自己半吊子的相面之术露了马脚,便轻咳一声,“先说说吧,怎么你太爷爷要来取命?他生前你们不孝?” 张荇之摇头,“我们虽是商户,却家风清正,众人皆知。” 逢雪又问:“那是你们祭祖扫墓时没有你好?” 张荇之面色惨淡,“就算有失礼仪,何必……夺去三条人命呢?” “这倒是。”逢雪到棺材口扫了眼,里面硬邦邦躺着的人新死不久,面上一层青紫,双目紧闭,嘴角反而含笑。 按照张荇之的话,持续数个月,他们一直梦见老太爷蹲在门口哭泣。老太爷身上穿的衣衫破烂,瘦骨嶙峋,比孤魂野鬼还要可怜。 他在梦中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哭。 张家人连忙给老太爷烧了许多纸钱供奉过去。 然而第二夜,还是做了同样的梦。烧的锦衣老太爷也没穿上,依旧是骨瘦嶙峋,衣不蔽体的可怜模样。 他们便以为,是给老太爷的供养被其他孤魂野鬼抢了,便找当地会做法的先生看看。 但先生也看不出什么。 之后就是到处找人办法事的漫长过程,可惜都没什么用。到后来,张家人甚至有些麻木了。 坟前纸钱纸人衣服财帛不知道烧过多少,法事也办了很多场,一直无济于事。 老太爷在梦中啪嗒啪嗒掉眼泪,好在家中一直安宁,甚至于生意红红火火,更上层楼,老三也偶得机缘,买了个官。 官职不大,可在老百姓眼里,只要是官,总是高人一等的。 于是张家操办宴席,大张旗鼓做完酒,到了晚上,又举办为老三送行的家宴。 家宴进行到一半,门忽然被推开。 几月来一直都盘桓在门口的老太爷走了进来。 第 13 章 老太爷不再像梦中那般可怜。他身披锦衣,荣光焕发,与生前一模一样,胖乎乎的,满脸福相,精神矍铄。 大家看见他走进家门,最先很是畏惧。 但老太爷却面带微笑,说前段时间门口哭泣,只因为思念家人。 众人见老太爷举止如常,和善又客气,便放下心中恐惧,开始同他交谈起来。 老太爷说,自己生前行善,寿终正寝,死后又得小辈孝心供奉,成为家仙,守护家宅安宁,这些年,他不仅保佑张家,还暗暗做了很多好事,庇佑附近人家,积攒许多功德。 天上帝君看他兢兢业业,便准备提携他到仙界,做一散仙。天帝还准许他带几个亲眷随行。 逢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成仙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就算她师尊凌云真人,被认定半步就能登仙,却在那半步上一直卡着呢。 还能带亲眷登仙,这得多大脸呢? “所以你们就答应了?” 张荇之叹气,“倒也不是。只有二哥性格鲁莽,醉酒失言,答应要去仙界。之后老太爷要我们去参加他的登仙宴,大哥打马虎眼,应付过去。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梦里老太爷还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样子,他看着我默默流泪,可是这次,流的是血泪。” “梦中惊醒,我去找大哥商议,却发现了他的尸首。” 说到这里,张荇之声音哽咽,有点说不下去了。 逢雪:“看来,昨天晚上你们宴会上见到的,不是真的老太爷,而是冒用他身份的鬼魅。他抢走了香火供奉,又变成你们老太爷的模样来骗你们。” 至于他们真正的老爷子,也怪可怜的,香火被人抢走,预示到了灾祸来提醒子孙,却最终没能让子孙避免灾祸。 张荇之神色黯然,大概也猜得差不多。 他双手合起,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朝逢雪行了个大礼,哀求道:“仙长,能否救回我的亲人?” 逢雪围着棺材转了几圈,“有点难。他们的魂魄都被拘走了,谁知道拘哪去了?” 张荇之说:“我听说有招魂之法,书上有记载,曾有人经过大江时,不小心被风浪卷入水里,不幸遇难,尸骨沉入江水中。捞尸人打捞数日无果,其母来到后,在江边哀泣时,江水中却飘来了那旅人的尸体。书上还说小儿受惊得失魂之症,家人在他经过的路上叫魂,能将魂魄喊回。” 逢雪瞥他一眼,说道:“要不你也哭一哭?” 张荇之还没开口说话,旁边的妇人掩面,扑到第一具棺材上,哀哀哭起来。 “这是大嫂,”张荇之眼圈泛红,“大哥与嫂子素来鹣鲽情深,两个孩子也还年幼,也不知日后要怎么办。” 两个穿丧服的孩子跟在妇人身边,乖巧地扯着娘亲衣袖。他们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神色迷茫,并不能理解发生何事,娘亲为何如此悲痛。 “阿娘,”女孩单纯地说:“阿娘为何哭泣呢?爹爹只是随爷爷一起去了,过不了多久,爷爷还会来接我们咧!” 妇人低头惊恐地问:“囡囡,你说什么?” 女孩笑道:“老爷爷说他要去天上当神仙啦,正差一对引路童子,在路上为他撒花。等会爷爷还会来接我和弟弟呢!” 妇人身子一晃,喉咙里发出声绝望的哀鸣后,猝然倒地。 张荇之连忙扶起她,让丫鬟把夫人送回房间休息。 忙活完后,他愁苦地看着逢雪,“小仙姑,眼下……该如何办呢?那鬼怪似乎盯上了我大哥的遗孤。” 逢雪安慰道:“这也正常。你家惹上的鬼怪听起来颇有本事,一般来说惹上恶鬼,灭门也不稀奇。” 张荇之身体微微晃了下,面孔苍白。 隔了会,他颤抖着说:“我倒是不惜此命,但我大哥的遗孀遗孤……万望仙长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他想到一事,眼神骤然明亮,“仙长,你说我身上有清气护体,能否将清气送给他们?” 逢雪坐在棺材盖上,怀中抱剑,下巴抵在剑柄上,颇无奈看着他。 “我在这呢。那鬼怪真要上来,反而是好事,正愁找不到它呢。” 张荇之:“是了,有仙长在呢。可是……只恐那恶鬼不会轻易露头,而且两个孩子,不会像我大哥他们一般,悄无声息地出事吧?” 逢雪笑了笑,“真要做什么引路童子去什么鬼地方,我来代小姑娘,不就行了?” 张荇之:“可是他们找的不是阿枝阿蔓吗?” 逢雪拿出两张黄符,“隐藏气息的,让那两个小娃娃带在身上,鬼就找不到他们。” 张荇之松了口气,总算露出几分笑意,“原来如此。只是这两娃娃调皮得很,让他们乖乖拿着符别乱跑,还真有点难。” 但总算是有了保护他们的办法。 张荇之又问:“可是仙长,你要如何代他们呢?” 逢雪下巴抵着剑柄,“给我一缕他们的头发,一件他们贴身衣物,我再用个小术法伪装一番。这样恶鬼循着气味找,只会找到我。只是……恶鬼点了名要两个孩子……” “可是仙长只有一人,”张荇之神情坚决,“那便由我来代替阿枝,和仙长同行!” 逢雪:“你不行。” 张荇之挺直胸膛,“我为何不行?仙长,我虽不懂法术,可我并不怕那些鬼魅,书上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我、我一身浩然正气,可不怕恶鬼,不仅不怕,我还要打鬼!为我至亲报仇雪恨,古语云,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游之雠,不同国……哎?仙长,你人呢?” …… 逢雪来拿出从山上买的符咒,折成小三角,在小丫鬟的指引下,走进了夫人住厢房。 她顺势和小丫鬟谈了会,得知张荇之说得不假,张家确实是有名的厚道人家,老太爷生前更是出名的仁善。有一年附近饥荒,老太爷贱卖周身财物,开仓救济难民,后来织云坊起了火,许多街坊奔走呼喊,自发帮他灭火,又主动帮着老太爷重建织坊。 算是一段投桃报李、知恩图报的佳话。 总之,老太爷是难得的大善人,家风淳朴清正,现在张家四个孩子,老大憨厚,老二鲁莽,老三书痴,小妹善良,俱是朴实的好人。 来到门前,逢雪敲了敲门,走入房中。 张家的小男孩叫张枝,女孩叫张蔓。 他们守在夫人身边,坐在床榻上,小脑袋凑在一起,正在玩七巧板。看见逢雪进来,小孩抬起脸,仓促把七巧板塞到身后。 逢雪笑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玩吧。” 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人。张蔓与她对视片刻,嘴角弯了下,从袖子里摸出颗糖,“姐姐,你吃米酥糖吗?” 逢雪摸摸她的脑袋,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床榻上的妇人。 妇人依旧昏迷不醒,双目紧蹙,苍白面孔泪痕犹在。 逢雪手指拂过她的睡穴,让她一觉睡到天明。 张枝问:“姐姐,娘亲什么时候醒来呀?” 逢雪压低声音,“嘘——她太累了,让她睡一觉。” 她拿出被折成三角的黄符,递给两个小孩。 “这是什么?”小孩乖乖接住,问道。 逢雪蹲下来,与他们平视,认真嘱咐,“是保护娘亲的符咒。夫人惊悸劳累,身魂不稳,晚上会有夜游神来勾她的魂魄,要把她抓走。” 两个小孩眼睛瞪得圆圆,吓得眼泪花花。 逢雪:“所以我特意画了两张符咒,你们必须要随身带着符咒,不离开夫人的床榻,为夫人护法。这样才能保护她不被夜游神抓走。” 小孩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紧紧捏着黄符,一动都不能动。 逢雪问:“你们想保护娘亲吗?” 张枝张蔓认真点头。 逢雪拍拍他们稚嫩的肩头,“那今晚就守在夫人旁边,夜游神会假装其他人的声音来骗你们,不要信它的话,也决计不要走出房间,不然娘亲就要被抓走啦。知道吗?” 小孩点头如捣蒜。 逢雪让他们把符咒放进贴身口袋里,又剪下他们一缕头发,信誓旦旦又瞎诌几句夜游神的可怖模样,把小孩吓得蹿到娘亲的床上。 “噗——”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逢雪快步走过去,推开雕花木窗,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桃花树下半倚着个红衣少年。他笑吟吟地说:“哎,小仙姑,你怎么连小孩子都骗?” 逢雪微微张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青溟山太无聊了嘛。”叶蓬舟丢给她一个葫芦,“连个酒伴都没有,我本想到山下喝酒,喝到一半,忽然想起了小仙姑。” 他笑如春风,“我想,要是能和小仙姑共饮一觞就好了。于是便来了。” 第 14 章 “小仙姑,我们去喝酒吧!” “砰——” 逢雪面无表情合上木窗,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几位丫鬟仆从嘱咐几句。 张家并非大户人家,家中仆从不多,丫鬟、厨娘、杂役拢共十人。 知道恶鬼闹事后,张荇之便拿出银钱,让这些人回家,不必再留在这儿。恶鬼杀人不眨眼,普通人何必留在这儿白送性命。 但张家待仆从素来宽厚,大部分人感念其恩情,选择留了下来。 厨娘赵大婶一手拿锅,一手握着锅盖,孙奶娘把扫帚横在胸前,两人一左一右,凛然如门神。 “小仙姑,我们一定把小少爷小小姐照看好!”她们肃然说:“你就放心吧。” 逢雪又各自给她们一张防身的符咒,走出房间。 叶蓬舟朝她招手,再次盛情邀约:“小仙姑,喝酒去吗?” 逢雪:“正事还没做完,喝什么酒?” 叶蓬舟听她训斥,缩了缩脖子,说道:“那就先办正事嘛,小仙姑,正事是什么?” 逢雪:“死人了。” 叶蓬舟:“嚯,死人了?死人在哪?” 逢雪:“……你坐着呢。” 叶蓬舟低头看了眼坐着的棺材,跳了下来,笑着朝棺材拱手,说了句:“有怪莫怪。” 张荇之从树后钻了出来,说:“小仙姑,这是口空棺,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没关系,小仙长想坐就坐吧。” 叶蓬舟马上跳到上面,盘腿坐起,朝逢雪耸肩,“你瞧,是他让我坐的。” 逢雪没再搭理他,转身和张荇之嘱咐两句,让他去购买一些办法事的东西。 “那恶鬼差一对引路童子,我来当童女,缺了个童男子,只能用纸人代替,你去纸扎店,让老师傅扎个童男来。买那种现扎的。” 只是真正的纸人,需要师傅用好几个时辰全神贯注才能做出。纸人倾注了手艺人的心血,故而有灵。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 逢雪转身。 红衣少年坐在棺材上,潇洒笑道:“还要扎什么纸人?既然小仙姑当了童女,我来当童男子不就行了?” 逢雪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是什么好事?你替了那孩子,恶鬼便会来找你。我是奉师门之令才来帮忙,你又为什么要冒险?” 虽说日后叶蓬舟会有一番奇遇,变成人人畏惧的大魔,但按她现在来看,对方也只不过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少年。 叶蓬舟想了想,手指拍着棺椁,“那我……那我便是奉酒友之命了!小仙姑,我们去把那恶鬼抓来下酒吃!” 逢雪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扬,但马上又沉了脸色,继续安排要准备的事宜。 …… “我在夫人房间旁布好阵法。” 逢雪掂量自己轻了许多的袋子,心疼地对张家几人说:“你们待在里面,恶鬼应注意不到你们。无论如何,别轻易走出来。” 张荇之往前迈了一步。 逢雪看向他。 青年咳嗽了声,“小仙姑,让我在外面帮你们照看照看吧。你不是说我有清气护体吗?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逢雪:“你不会术法,不出来就是在帮忙了,还是待在里面吧。” 张荇之唉了口气:“小仙姑,我只是……”他的眼圈微微泛红,面上添抹悲伤之色,“我只是想看一看,夺去我至亲的恶鬼到底是什么模样。若是有可能,我想亲自为他们报仇!血海深仇,就算是死,我也不怕,只怕死得不明不白,只怕在阎君面前告状,都不知状告何人。” 叶蓬舟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好胆气!这才是壮士,来,我敬你一杯!” 逢雪冷哼了声,“反正,到时候要拖后腿的话,我可不会救你。” 张荇之被劝几杯酒下肚,越发热血上涌,在叶蓬舟几句话的煽动下,甚至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囔着要和恶鬼拼命。 叶蓬舟:“好兄弟,我支持你!” 逢雪扶住了额头,心想,不愧是日后的大魔头,在煽动人心方面,确实有一套的。 入夜。 夜色格外沉重,覆盖在宁镇上空。小镇静谧无声,连狗吠虫鸣都不闻,张家门口挂着的两个惨白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 小路边石头庭灯晕开一角朦胧的光。 赵厨娘和孙奶娘守在门口,四处观察动静,互相给对方打气。 两个小孩缩在床角,紧贴着母亲温暖的身体,捏紧掌心的黄符。 “呼、呼……” 冷风刮过庭院,吹得树枝摇动,映在窗上,如同鬼魅飘摇的影子。 灵棚外丧幡被风吹得高高飘起,四架漆黑棺材,整整齐齐摆在新搭的棚子里。 张荇之坐在四四方方的太师椅上,怀里抱着祖宗灵位,旁边架着一张四方桌子,桌上摆一盏防风油灯。 灯罩笼着团煌煌的光,照在青年的面上。 他在灵棚外,静候恶鬼上门。 逢雪望着青年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服。作为一个不会术法的普通人,张荇之表现得确实挺有骨气。 “小仙姑。”棺材里传来少年人清亮声音。 逢雪回头望了眼,棺材盖半开,叶蓬舟从棺材里坐起身,和她笑道:“这里面躺着挺舒服,你要进来睡一会吗?” “不用!” 叶蓬舟跳了出来,说道:“你放心,我决计不趁你睡着,把你偷偷埋起来。” 逢雪:“那我要谢谢你?” 叶蓬舟微笑,“大可不必。” 逢雪转过身,不搭理他,看着自己映在灵棚上的影子,不禁微微皱起眉。 她握紧了手里的剑,忽然拔剑出鞘,在灯下细细擦拭宝剑,心绪不宁地想,这世上唯一能信任依仗的,唯有手中的剑。 叶蓬舟也凑过来,瞥见霜白如皎月的剑刃上映出双冷厉的眼眸。他摸了摸嘴角,不觉笑了出来,“小仙姑,你干嘛总绷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青溟山不是讲究清静无为,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杀星?” 逢雪杏眼圆圆,瞪他一眼。 叶蓬舟笑意更盛,跳到身后棺材坐着,抱臂说道:“小仙姑,我在山上瞧见你那未婚夫了。” 逢雪冷声反驳:“他可不是我未婚夫,再者,你这次坐的棺材里面有人了。” 叶蓬舟拍拍棺材,“没事,他不会介意的,兄弟,你要是介意,就起来说两句啊。” 逢雪扭过脸,把剑收回了鞘中,倒没想那么多了。 以前她和叶蓬舟没什么交集。 偶尔瞥见几次,在幽黯的大泽前,水雾弥漫,水面暗黑,一道人影立在水雾里,带着腥味的风吹过来,鼓满了他血红的衣袍。 逢雪远远只能看见他的侧影。 一个阴郁惨白的血衣人,符合世人对魔头所有想象。 哪知他现在这么跳脱飞扬,放浪不羁……没副正经的模样。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大泽白茫茫的水雾。在每天清晨时,阴冷的水汽就会从漆黑水面升起来,水面晃起涟漪,是大泽里成千上万的水鬼在游动。从飘满发丝的水面往下看,偶尔能看见一张惨白肿胀的人面。 四周冷了下来,阴冷沁进骨子里。 逢雪瞬间回神,与叶蓬舟对视了一眼。 鬼气。 他们都很熟悉。 逢雪提剑走到灵棚外,灵棚之外,都被白茫茫的雾气淹没,雾气翻涌,似乎是片雪白的海洋。 从白雾里传来一阵鼓乐声。 乐声鬼气森森。 鼓乐越来越近,从雾气里,隐约走来一队人马。 张荇之咽了口口水,抱紧牌位,坐得笔直。 待那队奏着鼓乐声的人走近,他们这才看清楚,来的不是恶鬼,也并非活人。 一群栩栩如生的纸人抬着口漆黑棺材,来到灵棚之前。 除却四个抬轿的纸人外,其余纸人带着乐器,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还挺讲究。”叶蓬舟笑道。 张荇之脸色煞白,小声说:“这些、这些都是我们之前给太爷烧的纸人。” 鼓乐声骤然停下。 一个两腮涂得艳红,脸上画几道皱纹,穿金戴银通体富贵的纸人走了出来。 张荇之声音更小,“这是我们以为太奶奶投胎去了,老太爷一个鬼寂寞,给他烧的老伴。” 逢雪:“……真孝啊。” 叶蓬舟:“你们这找的老伴也太寒碜,难怪你们家老太爷想索命呢。” 张荇之:“小仙姑说过,那并不是我家老太爷,是冒用他身份的恶鬼!” 叶蓬舟:“你看,所以变恶鬼了吧。” 逢雪剜了他一眼。 叶蓬舟摸摸下巴,闭嘴了。 那老妇纸人声音尖锐,说道:“蔓山君有请两位童男女,请童男女上轿。” 一众纸人站在白雾里, 逢雪问:“蔓山君?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张荇之摇头,“没听说过,但听着有些耳熟……我想起来了!两位仙长,我家中祖坟就葬蔓山,不过,其实那座山形似馒头,一直以来,都叫做馒头山,后来朝廷觉得不雅,才改名蔓山。” 叶蓬舟嘻嘻笑道:“那就是馒头君呗。馒头君请我们去做什么,吃馒头吗?” 逢雪也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老妇纸人继续用尖锐的声音,说道:“蔓山君有请两位仙童上轿。” 逢雪往前一步,“我们不就在这。” 纸人沉默了片刻。它的脸上浓墨重彩,没有神情,但语气之中,居然带上了些迟疑,“你们是仙童?” 叶蓬舟高声道:“自然,难道不像吗?” 纸人慢慢飘近,张荇之抱紧了牌位,死死盯着它。 它靠近几人,认真嗅了嗅。 惨白的纸人面贴在逢雪的脸上。逢雪把手按在剑上,但想到还没会会那位馒头君,便忍住在它身上刺几个窟窿的冲动。 纸人又照例嗅嗅叶蓬舟,狐疑地说:“仙童怎么长得这么高?” 叶蓬舟笑着说:“既是仙童,长得高一些有什么稀奇?” 纸人:“敢问两位仙童年岁?” 两个人报上了张枝张蔓的年纪。 逢雪:“我四岁。” 叶蓬舟:“我三岁。” 纸人嘟囔:“不大像哩。” 第 15 章 但毕竟是没什么灵智的鬼物,只靠气息来辨人。它的眼睛是画出来的两个瞳仁,漆黑无光,并不能像人一样真正视物。 它退了回去,说:“恭请两位仙童上轿。” 叶蓬舟说:“这要是个纸糊的轿子,我们两个人可坐不得。” 逢雪:“你没看见吗?它们只扛了个棺材,所谓轿子,估计就是那口黑棺。” 叶蓬舟抱住双臂,笑道:“不愧是些阴间的东西。” 他们坦然穿过众鬼魅,要上棺材前,少年回头看她,“小……”他转了转折扇,敲了下脑袋,“姐姐,你先上轿吗?” 逢雪点头,率先跳入棺材中。棺材并不大,毕竟这是给幼童准备的“轿子”。 她侧躺下来,后背靠在棺材壁上。 叶蓬舟也跟着跳进棺材,侧卧其中。 几个抬轿的纸人晃了晃。 那老妇纸人尖声说:“两位仙童缘何如此沉重?” 叶蓬舟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只吃得多了些而已。” 大抵他说话的语气太平常,纸人又几乎没有灵智,便轻松糊弄过去。纸人把棺材盖盖上,叶蓬舟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让棺材留了小条缝隙。 狭窄的棺材里,他们离得很近。 纸人将棺材抬起,他们躺在其中,只觉摇摇晃晃。 叶蓬舟压低声音,用只二人听得到的音量说道:“早知道睡张家那个棺材了,那棺材又大又宽敞,躺着真舒服。” 逢雪不知说什么,便沉默着,心中在想蔓山君实力如何,若是他们打不过,她或许能用针线把胸口打开,与心庙里的邪祟交易。 只是当众打开心庙,万一暴露自己身上的异常,说不定处境会比前世更加糟糕。 若使用此法,代价不会小。 这是她最后的保命手段。 她想到以后,不禁有些忧愁。 云婆婆让坚守内心,不要变成妖魔……真的守得住吗? 棺材又小又黑,侧躺肩膀就能碰到冰凉的盖子,眼前漆黑一片,两世的惆怅迷惘如同潮水朝她压了过来。 虽说活了两世,但上辈子,自下山后,为了压制心里的邪念,她清醒的时日太少,大部分时间都浑浑噩噩,只是虚长了年岁。 逢雪轻叹了口气。 “为何要叹气?”少年人轻快的声音响起。 逢雪一惊,回过神,意识到棺材里并非只有她一人。叶蓬舟身上莲香飘了过来,总让她想起过去的云梦。 她到云梦时,大泽上没有了莲花,只是数以万计的水鬼。 她收敛了心神,说:“没有什么,想到一些事。” 叶蓬舟问:“又在想你那未婚夫?” “没有!” 叶蓬舟笑道:“我见过他了,他不行。” 逢雪倒是有些奇怪,人人看见沈玉京,都要赞叹惊才绝艳,叶蓬舟为何觉得不行? 难道他猜到了日后他们的命运,会驶向不同的两个极端? 又或是仙魔天生对立? “为何不行?” 叶蓬舟:“长得倒不错,可惜了,是个瞎子。” 逢雪问:“怎么瞎了?”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你这么好,他都瞧不上眼,不是瞎子是什么?” 逢雪扯了下嘴角,又马上绷紧,冷声说:“我好勇斗狠,术法天赋也差,哪里好了?” 叶蓬舟声音含笑,“我看青溟山上上下下,只有你最好,你别怨我瞎说,满山的鸟儿是这样告诉我的。” 逢雪问:“你也能听懂鸟儿的话?” 叶蓬舟:“略通一二。哈哈,多亏了那些鸟儿,带我去偷黑瞎子的蜂蜜酒喝!” 此时乌云被风揉破一角,泠泠的冷光从天空洒落,穿透暗夜,透过棺盖的缝隙,斜斜照进这方小小的天地。 月光照在少女眉眼之间,照得她秀美灵动,肤白胜雪。 叶蓬舟面上懒散笑意逐渐收敛,呆呆望着逢雪。 逢雪的五感素来敏锐,立马察觉到了,柳眉一竖,杏眼瞪圆,“你在看什么?” 叶蓬舟痴痴看她,说:“小仙姑,你生得真好看。” 逢雪白了他一眼,拿起扶危剑,用剑柄狠狠顶在他的肚腹间。 叶蓬舟轻轻痛呼一声。 纸人听见痛呼声,尖声问:“两位仙童,可有什么事?” “哼。”逢雪道:“被狗咬了。” 叶蓬舟不甘示弱,“被猫挠了!” 纸人:“真是奇怪,轿子里怎会来了猫狗?” 猫狗对视一眼,轻哼一声,彼此把脸扭向另外一边。 ****** 棺材摇摇晃晃,时上时下,时而往左斜,时而往右歪。 “应是在上山了。”逢雪心中想。 上山又走了一段路后,棺材重重砸在了地上。纸人们吹拉弹唱声停止,尖声说请到了童男女。 逢雪握紧长剑,本以为会和邪祟打个照面,未曾想他们把棺材丢在地上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管弦丝乐穿透厚重棺材,闷闷飘入棺中。 叶蓬舟把手搭在棺盖上,语气微变,“棺盖变沉了,打不开。” 逢雪也试着推了推。棺盖似乎压着一块巨石,无比沉重,两个人合力也无法推开。 纸人尖锐的声音再响起:“接引仙童请上路。” 叶蓬舟问:“上路?上什么路?” 逢雪:“你说呢,当然是黄泉路。” 棺材再次被抬起,摇晃往前行。棺盖无法打开,只能靠那一线之前故意留下的缝隙看见外面。 逢雪心急,支起身体,把叶蓬舟压在身下,脑袋凑到缝隙前,往外看去。 叶蓬舟:“怎么啦?外面是什么?” 一座巨大的丹炉伫立在巨石前。丹炉金光熠熠,华贵精美。 逢雪一时被灿烂的金光晃了眼,轻声说:“金子。” “金子?!”叶蓬舟也想坐起来看。但他刚卧起,就闻见逢雪身上浅淡的香气,脸一热,便又乖乖躺下来了。 逢雪眨了眨眼睛,“好多金子……不是,是丹炉。” 两个身披道袍的人影在丹炉前,使劲煽火。 “快些快些把轿子抬过来。” “得在月中时炼好这一颗丹,缺了仙童金丹便练不成了。” “你们这些痴愚的纸人,还不走得快一点,道爷我还急着去前面吃宴呢。” …… “道爷?” 叶蓬舟小声道:“你们青溟山的?” 逢雪:“他们不是青溟山的人。虽然穿的,都是山上的道袍。” 叶蓬舟问:“你如何能肯定,万一出了败类呢?” 逢雪:“衣服上没补丁。” 叶蓬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逢雪瞪他一眼。 他拱手笑道:“小仙姑真是真知灼见,一语中的。那,能让我看看吗?” 逢雪:“棺材板不是躺着很舒服嘛,躺着呗。” 叶蓬舟哀怨叹了口气。 丹炉内火焰升腾,从一人高的炉口,偶尔蹿出暗红的火苗。 两个道人手里拿着巨大蒲扇,将火扇得更旺,一面招呼纸人快过来,把引路仙童带进炉中。 “看起来,它们好像想把我们给炼了。” 叶蓬舟叹了声,说道:“小仙姑,我们若一起被投入丹炉,算不算死同穴了?” 逢雪:“我可不会和你死同穴。再说,你要是死在几个鬼魅手里,太可惜了。” 毕竟这可是日后要成为魔尊,创建一方鬼国的人。 叶蓬舟展眉笑道:“是了,若世上少了你我,岂不可惜!” 明亮的月光映得在他笑弯的桃花眼上。 逢雪心中一动,移开视线,继续透过棺材缝隙,打量外面。他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后院,白墙黑瓦,地面青砖铺成,清冷明亮的月辉将周围照得清楚。 她用力往上顶了顶。 棺盖纹丝不动。 纸人扛棺,一步一步朝丹炉走近。 “咔嚓咔嚓。” 奇怪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她低头看去,叶蓬舟用鬼哭撬不开棺材盖后,便转换了思路,开始用小刀凿棺材底。 他凿了好几下,只凿出点木渣子。 以后的可怕魔尊、极品邪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 叶蓬舟道:“小仙姑,我们晃两下试试?” 逢雪点头。 两个人一左一右撞向棺材两侧,果然把棺材撞得重重晃了晃。 煽火的道人道:“小心点!别把泰山符晃掉了。” 另一个笑着说:“晃掉就晃掉,不过两个小孩子,哪用得着山君用泰山符?” “这两个小孩细皮嫩肉的,我怕我忍不住吃了咧!” “哈哈哈哈,坏了山君好事,小心他拿你炼丹。” …… “有泰山符压在上面,难怪我们推不动。”叶蓬舟道。 逢雪“嗯”了声,转瞬有了主意。她趴在缝隙边缘,给叶蓬舟让了点地方,望着前方纸人的单薄背影,说道:“你用飞刀把它的腿……” 话未说完,漆黑一道影子便擦着她的脸颊飞了出去。 飞刀无声切开了前方纸人的双脚。 那纸人身体轻飘飘断成两截,栽倒在地,棺材一头也跟着倒下。他们顺势将身体往那边歪去,一脚蹬另外一边,两个人同时用力,让棺材在空中翻转,翻倒在了地上。 “咦?”煽火的道人转过脸,骂道:“你们这几个蠢纸人,连个棺材都抬不好,还不快把棺材扶好!” 纸人被压在棺下,一动不动。 道人放下蒲扇,走过去查看动静。 靠近棺材的瞬间,黑棺裂成两半,霜白的剑光和漆黑刀影同时从棺中跃出,劈向了他。 第 16 章 “何事?”另一个道人听见动静,急忙转头,只看见个少女立在血泊里,手里提着个覆满黄毛的脑袋,冷笑:“我以为是什么邪道人呢,原来是两只黄皮子。” 两只黄皮子还未修成人形,只是他们穿着道袍,背对他们,看背影人模人样,才让逢雪错认。 冰冷月光照在一方庭院中。 拿蒲扇的道人扭过头,脑袋长满黄毛,长颈尖嘴,凶狠看着她。 什么道人? 一只坐在矮凳上的黄皮子罢了。 被逢雪戳破,它的尾巴从宽大道袍底下钻了出来,晃来晃去。 逢雪把手中头颅抛给它,“听闻你们黄皮子自称黄仙,最是护短,死的是你兄弟吗?” “你兄弟也太臭了吧。” 黄皮子直立而起,有两个逢雪那么高,影子长长。它听到两人几句挑衅,浑身黄毛炸起,一根根犹如长针。 逢雪横剑于胸前,长剑猛地刺向它的双目。 叶蓬舟手里的鬼哭刀甩出,在黄皮子身上割出一道长长伤口,复而回到他的手里,变成大刀模样。他双手握住刀柄,朝那条深黄大尾巴劈了下去。 刀剑齐鸣。 脑袋与尾巴应声而落。 逢雪行动速度,在血红飞溅前,扯去黄皮子身上的道袍,一具大黄鼠狼便躺在了血中。妖气外泄,尸体越来越小,变成普通黄皮子的模样,无头无尾,可怜兮兮躺在血里。 她垂眸看着两头血中的小黄鼠狼,忽然心想,她的前生死状,是否也是这幅模样? 来不及惆怅,一声痛苦低吟从身侧传来。 叶蓬舟捂着鼻子,用手挥风,雪白的面孔毫无血色,虚弱道:“太……臭了吧……小仙姑,你为何没事?” 逢雪看他一眼,说:“我提前封住了自己的嗅觉。” 叶蓬舟拱手,心悦诚服地拜拜她,“小仙姑实在厉害。”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喝了口酒,烈酒入喉,这才感觉活了下来,“小仙姑,我们把这两只畜生丢进丹炉吧!” 逢雪正好这么想。 他们把两只黄皮子残破的尸体丢进了丹炉。本是赤红的烈焰,在投入妖物的尸体后,多了抹暗绿的颜色。 “这能炼成丹吗?”叶蓬舟好奇道。 逢雪:“就算是炼成了,也不是那枚能让他成仙的丹了。” 不过,左右是个邪祟,所谓的成仙,定然也是邪法。 叶蓬舟笑容更甚,“他既然这么想成仙,我们不如帮他一把,再加点东西进去?” 逢雪与他对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桃木百鬼畏惧,不如在炉里添上一枝; 香灰带着愿力与清正之气,是极好的驱鬼之物,不如在炉中来上一把; 朱砂可以布阵驱邪,也正好添入炉中…… 叶蓬舟蹲在地上煽火,边可惜道:“若是带了黑狗血就好了。” 逢雪看着自己的存货越来越少,心中不由抽痛,没好气道:“你放点血不就行了?” 叶蓬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小仙姑,你怎么又骂我?” 逢雪不再搭理他,让他照看着火,就打量从黄皮子身上剥下的道袍。他们出剑极快,衣服剥得也及时,上面没沾上太多血。 又多了两件衣服。 别说,黄皮子本领不多,道袍倒做得挺精致,细看之下,袍子还比青溟山的要做工精细很多。 她把道袍往身上一披。 叶蓬舟看了眼天空,“它们说月中丹才成,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吃一吃馒头?” 逢雪:“走吧。” 叶蓬舟:“我们身上沾了黄皮子的味道,可以骗过那些鬼魅。小仙姑,你帮我化化形,变成黄皮子的模样吧。” 逢雪脚步一顿,“化形?” 叶蓬舟点头,“化形之术不是青溟山的绝活吗?” 逢雪:“……我不会。” 叶蓬舟微怔,“怎会?你可是凌云真人的亲传。”他话音刚落,素来刚强的少女抿紧了唇,愤然看了他一眼,别过了脸,冷声冷气地回:“我就是不会!你有本事自己去变。” “啪。”叶蓬舟自觉失言,拍了自己一巴掌,笑道:“自然,谁说凌云真人的亲传便要精通术法呢?我看小仙姑剑术通神,何须去使术法,分明是逍遥人间的剑仙!” 逢雪心中激荡的热血逐渐平息,雪白脸颊漫上羞红。她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想到两世了,还为这件事置气,不由心中羞愧。 她垂下眉眼,低声说:“是我语气不好。” 叶蓬舟不知从哪里掏出枝笔,“正巧,我也不会变形之法。但妖怪嘛,总要有副妖怪的模样,小仙姑,我来给你画几撇胡子上去。以前我同阿要他们行酒令,谁输了,便要在谁的面上画胡子猪鼻王八蛋,别说,我画得还挺好!” 几笔过后,两人雪白的面上多了几撇胡子。 逢雪看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说:“我怎么看着像猫呢?” 叶蓬舟看着她,也忍不住笑道:“管他阿猫阿狗,不是人样就行!” 两人褪去身上外袍,换上被黄皮子味浸透的道袍,又记住此处后,走出炼丹院子。 这是个富丽堂皇的大院,花园花开锦簇,绿树如茵,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他们藏在暗处,见许多小妖怪端着各种蔬果美酒,在林中穿梭。小妖们穿着人的衣服,脸上俱戴着一个遮住面容的纱笠。 逢雪摸了摸脸,明白过来,“它们想修炼成人,学着人走路和穿衣,还故意用纱笠遮住了面容。” 这有可能是宴会主人故意附庸风雅穷讲究。 毕竟就算戴着斗笠,这些小妖怪也看上去妖模妖样奇形怪状,有的裙子下露出两个蹄子,有的举木托的手长满了毛,有的则扭来扭去根没骨头似的。 连形都没有化好、走路都不会的小妖怪,说不定全是被强抓来的。 倒方便了他们。 逢雪利落打晕两个小妖怪,和叶蓬舟一人一个斗笠,从容混进妖精队伍里。 “看来胡子是白画了。”叶蓬舟小声说。 逢雪“嗯”了声,“幸好你就画了几笔。” 叶蓬舟:“但……” “但什么?” 叶蓬舟想起少女画着猫须杏眼圆圆看他的模样,脸上一热,“没、没什么。” 逢雪:“扭扭捏捏。” 两人混入妖怪队伍,这些小妖他们并不在意,只在意那位馒头山君。盛宴摆好,明亮的月色里,几只鸟精在娉婷起舞,身形清灵,彩带飘飞。 一个头戴黑纱斗笠,比院墙高出一个头的妖怪走了出来。 看他露出的蹄子,是只野猪精。 它大声道:“宴席备好,宾客入座。” 逢雪循声回头望去,拧了拧眉毛,心想,好重的妖气。 ****** 马上要举行玄门盛会,青溟山的弟子们俱忙碌起来,除了每日的功课,还要招待宾客、交流道理、每日洒扫…… 圆月悬在夜空。 夜深,弟子们多结束一日忙碌,在疲乏中进入梦乡。 易求一易存二前两天山中斗殴,被戒律堂罚打了几十竹棒,又被罚来扫山阶。 他们一瘸一拐从山脚扫到门前,肩膀上几点白,是鸟儿留下的痕迹。 “哥,我的手脚都麻了。”易存二苦着脸埋怨。 易求一拿着扫帚,慢慢爬上山阶,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山阶上玉人静立,微风几许,吹得她鬓发拂动。 她眉目秀美,如同一座白瓷美人,立在如霜的月色里,关切地看着两位少年。 易家兄弟眼前一亮,身上的疲倦似也随风飘去,“风师妹!” 风扶柳走下来,从袖中拿出瓶伤药,递给他们。 易存二接过,笑着说:“风师妹,还是你最好,哎呀,我的屁股都开花了!” 风扶柳柔声道:“等师姐从山下回来,你们要给她认错。” 易存二脸上笑容垮掉,“为什么?” 风扶柳依旧秀丽柔弱的模样,平静解释:“我早就同你们说过,早上我哭,并非是师姐欺负我。” 易存二大声说:“怎么不是了?她一天到晚就冤枉你,说你不是救沈师兄的人,说你冒领她的功劳。可分明是你最先找到师兄,为了给师兄续命,还伤了自己的灵脉!不是你救了他,还能是谁?” 易求一也不服气地说:“就是,她一直污蔑师妹你的清白,不就是看你好欺负?她就仗着自己是凌云真人的亲传,在山上……” 话未说完,风扶柳打断了他,“不是的。早上我哭和师姐并无关系。师姐并未欺负我,你们应该找她道歉。” 两个少年见她面上一片沉凝严肃,不由有些忐忑。 “师妹,你说实话,她真没欺负你呀?” 风扶柳点头。 “那你哭什么?” 风扶柳沉默了片刻,说道:“想到了一位亲人。师姐用剑时,极像我那位亲人,再者,我只是捡到重伤的沈师兄,若师兄真是师姐救出来的呢?” 易存二道:“怎么可能?区区剑术能带人走出魔窟?再说了,她说自己有残剑证明她进过魔窟,师妹,你见过那把残剑吗?” 风扶柳低下眉眼,轻轻咬了下唇。 “风师妹?你见过残剑吗?” 风扶柳回过神,笑着说:“自然没有见过,也许师姐是遗落在魔窟中了吧。” 易求一嗤道:“什么魔窟不魔窟,我看她根本没有进过魔窟,都是瞎说的!咦,沈师兄……” 风扶柳转过了脸,抬头望去。 山阶尽头,道观门下,清俊如仙的少年身披玄色大氅,长睫半垂,静默望着他们。 树影摇动,月色清凉,他立在山风中,面上毫无表情,定定望着风扶柳,问:“当真?” 风扶柳:“师兄在说什么?” 沈玉京没有再说什么,瞥了眼风扶柳苍白的面容,说道:“夜里风大,早点回去。” 风扶柳:“多谢师兄。” 清朗的月色下,远方直直升起一股昏暗的雾气,黑雾里惨绿暗红妖紫扭动翻涌,无比诡异,雾气转身便消散,融入清凉夜色里。 他们恰好未睡站在山阶前,才没错过妖雾腾起的瞬间。 “这是……”易求一脸色大变,“是有妖魔鬼怪在作祟吗?” 易存二:“我们快去看看,邪祟肯定会伤人!” 沈承安拧了下眉,“先去禀告师长,如此阵仗的邪祟,你们打不过,不必白送性命。” 两个少年想起了十里长街里死去的同门,心中一凛,连忙点头说好。 “可是——”风扶柳苍白着脸,凝视黑雾升起的方向,轻声道:“逢雪师姐,便是往那边去的。” 易存二大惊失色:“什么?她本领不济,得赶快去救她啊!” 风扶柳微蹙眉头,纠结地说:“我问过紫云真人,逢雪师姐接的委托,是个极其简单的小事,山下的普通术士也能解决。” “那就好,”易求一松了口气,“也许只是恰巧都在一个方向,她的运气总不至于这么差,这都能遇得到邪祟吧?事态情急,师妹师兄,我们快禀告师长吧!” 然而回头望去。 山阶尽头空空荡荡,只有一片翠绿的叶子,被微风拂动,无声坠于地面。 第 17 章 来赴宴的妖怪,比被山君掳来做活的小妖精们厉害不少。 走在第一位的,是位身披白纱的美人。 美人双目半阖,长发如云,步履轻盈,轻飘过花园小道,进入月亮门中。 叶蓬舟小声说:“小仙姑,打个赌,猜猜这是个什么妖精?” 逢雪看女妖走路轻盈,好似不在走,而是在飞,便道:“虫子吧,蜘蛛。” 叶蓬舟:“我猜是只白骨精。” “为何?” “红粉骷髅嘛。” 轻风拂过,恰好吹起美人的白裙,白纱飘扬,露出底下的八条黑黢黢长满纤毛的节肢。 叶蓬舟笑道:“还是小仙姑你厉害!” 逢雪嘴角扬了扬。 蜘蛛精迈动八条腿,优雅走入月亮门,选了个位置坐下。 又有一白发白须,身材佝偻的老者拄拐行来。 叶蓬舟挑眉,问:“这个你猜是什么?” 逢雪:“树妖?” 叶蓬舟笑:“这个我知道,是人参精,你看,他的手腕上缠着根红线呢。哪家药房的千年参成精跑出来啦?” 之后陆续有妖怪鬼物加入宴席。 逢雪上一世见过不少妖怪,叶蓬舟也见多识广,两人猜妖怪的原型,能猜个七七八八。 尽管周围都是些魑魅魍魉,他们倒也没有多怕。 逢雪嘴角翘了翘,身子稍从一对斑鸠姐妹身后探出,好奇往月亮门里望去。 宾客来得差不多了,那位蔓山君也该现身了吧。 这儿离青溟山并不算太远,居然能集结这么多妖物。 她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山中弟子接到求助,便下山斩妖除魔,可是妖魔,好似怎么杀也杀不完。 这世间到底有多少妖魔鬼怪? “宾客入座,”野猪精两个前蹄合在一起,声音洪亮,大喊:“送上美酒佳……佳有……” “呵呵。”老人参精抚须笑道:“是佳肴。你这小猪仔,别学山下那帮人文绉绉的模样,快送上酒肉,干脆一些。” 野猪精便不再磕磕绊绊念词,猪蹄一挥,让月亮门外的小妖怪们送上酒水肉菜。 逢雪他们前后的小妖怪便托着木盘鱼贯走入了月亮门。他们二人也带着纱幕,拿起手里装蔬果的托盘,跟在妖怪队伍后,往那头行去。 野猪精如铁塔威风凛凛立在门口。 逢雪前面的是对性情活波的斑鸠姐妹。她们应是和猪妖关系好,路过时,猪妖特意提醒道:“你们进去时,离黑衣的男人远一些,它爱吃鸟。” 斑鸠姐妹吓得瑟瑟发抖,说:“谢谢猪哥哥。” 猪哥哥? 逢雪嘴角上翘,有些想笑。她是忍住了,但身后却响起一声低笑。 “谁在笑?”野猪妖耳朵一抖,耳披稀疏黑毛如钢针立起。 只剩逢雪和叶蓬舟跟在队伍末,想浑水摸鱼都难。 野猪低头,看着他们两人。 猪妖体型高大,二人只到他的腰侧。 “你们这两个小妖精,”野猪说话时喘出腥臭气,如镰刀的獠牙跟着起落,“怎么生得这么矮小?你们是什么妖?” 那双又黑又大的蹄子朝逢雪伸了过来。 逢雪刚要动作,叶蓬舟却往前走一步,笑嘻嘻地说:“猪哥哥,你闻不出来我们的味道?” 他说话的声音,同死掉的黄皮子很像。 野猪妖又嗅了几下,“是黄十三黄十四吗?你们身上怎么有股人的香气?” 叶蓬舟笑道:“这不是刚丢了两个香喷喷的娃儿进丹炉嘛。” 野猪妖:“是了,山君让你两去炼丹,你们干嘛到这来了?快回去,误了山君好事,就算你们祖奶奶来了,也保不住你俩,山君非得把你们丢进丹炉里不可!” 逢雪心想,这倒不必,小黄皮子早就被丢进丹炉里了。 叶蓬舟显然是信口瞎诌的好手,说道:“月中丹才成呢,我们看着时辰的,等到点了马上回去。猪哥哥,让我们进去看看热闹吧。” 野猪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铁塔身躯稍转过去,让出道路。 逢雪叶蓬舟坦然走入月亮门。 刚进门,猪妖又喊住了他们,“你们怎么变得这么矮小了?” 逢雪身形一顿。 叶蓬舟从容地说:“这不是变得更像人了嘛。在各位大王面前给山君长个脸。” 妖怪们吃人,但也执着于修炼变成人。 但凡有些道行,就要将自己捯饬个人样。长得更像人的妖,在妖怪界总更受欢迎。 猪妖笑得赫赫作响,“就你两知道偷奸耍滑。” 它忽然道:“快掀开帘子,让我瞧瞧你们变得几分像人样。” 逢雪和叶蓬舟僵住了。 逢雪偏头,看向旁边的少年,她不知道叶蓬舟在怎么想,但此刻,她将手放在袖中,捏紧一张土遁符。 猪妖蹄子朝他们伸过来,要拽他们脸上的纱幕。 叶蓬舟侧身一躲,躲开那只猪蹄,不等猪妖起疑,他转身把袍子一撩,笑道:“你这老猪,和你说好话你磨磨唧唧的,想我给你放个屁吗?” 猪妖应是吃过屁亏,马上捂住鼻子闪到一边,“敢现在放屁,山君得剥了你的皮。” 叶蓬舟哈哈大笑,拉住逢雪的手,走入宴席里,闪到角落静静观察。 逢雪:“你可真能糊弄。” 叶蓬舟剥好盘中瓜子,丢入口中,笑着说:“是这些妖怪太蠢了些,好糊弄。” 两人交谈间,忽见一道薄薄的黑雾从远方楼阁升腾而起。雾气里又有一缕缕幽黯的绿、紫之色,很是诡异。 雾气只一股,但转瞬便散开了。 逢雪心中微凛。每当有大妖大魔出世时,便会发生天地异象,天裂、地动、山崩…… 馒头山君出来,能冒出一缕黑雾,说明它实力强大,也算举手能覆灭一座村庄的厉害妖魔了。 但是看这缕雾气,又像尸气又像鬼气妖气,看不出山君到底是尸是鬼还是妖。 叶蓬舟继续磕瓜子,“邪门的玩意,小仙姑,要吃瓜子吗?” 逢雪摇头,“你吃得下妖怪的东西?” 叶蓬舟:“这有什么吃不下的。” 逢雪低声说:“你没听过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逢雪压低了声音,徐徐讲述:“以前在北境,有一对姐弟,同外婆一起住在偏僻的山上。某日,外婆下山走亲戚,嘱咐姐弟关好门窗,莫让歹人进来。” “到晚上,敲门声响起。阿姐到门口问,是谁在敲门?” “门外声音回道:是你外婆咧。” “阿姐却道不对:外婆,你的声音为何变哑了?” “门外回:是吃沧州的面饼刮着嗓子了。” “阿姐打开门,看见果然是外婆。当天晚上,他们睡在了一起。晚上阿姐迷迷糊糊,听见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便问:‘外婆外婆,你吃的是什么咧?’” “外婆回:是沧州的面饼子。” “阿姐问:吃面饼子为何会这么响?” “外婆:沧州的面饼吃起来像石头一样咧。” “阿姐央求:外婆,给我一点吃吧。” “窸窸窣窣声音响起后,外婆递给了阿姐一小片面饼子。阿姐用手一摸,果然硬硬邦邦,只是为何这么湿呢?此时月光移动,穿透木窗缝隙,照在阿姐的手上。她这才看清,手里的不是什么面饼,是弟弟带血的手指头,回头望去,床上的哪是什么外婆,是只穿着外婆衣衫的老狼。” 逢雪说完,望向叶蓬舟。 少年果然没有再吃了,把手里的瓜子放进木盘里。过了片刻,他咂摸出来不对劲,“你这个故事……结局是什么?” 逢雪唇角扬了扬,说:“阿姐把老狼砸死了,为弟弟报了仇。” 叶蓬舟:“用什么砸死的?” 逢雪抿紧了唇。 叶蓬舟:“不会是用真·沧州的面饼子吧?” 见逢雪沉默,他便知自己猜对了,笑道:“好家伙,编这个故事的人,是有多恨沧州的面饼子?” 这个故事的结尾,是阿姐从枕头下抽出一张面饼子,把狼外婆一下拍死。据说是某个南方来的文人,第一次吃沧州面饼子,被噎着后又被刮了喉咙,深感世上竟有如此梆硬的饼,一边啃饼一边愤而提笔,结合当地山上老狼成精进屋吃人的传说,编了“狼外婆”的故事。 叶蓬舟问:“小仙姑,你们那的面饼子真有这么难吃?” 逢雪:“那本是部队行军时,士兵们揣在怀里的饼子,为了保存久,不免干硬了点。” 叶蓬舟笑:“那文人也太矫情了,吃个饼子,还能硌了牙?这么写段子编排人家。” 逢雪:“还真能……山君出来了。” 两人不再闲聊,警惕地望着那座冒出黑雾的楼台。 妖怪们本来吵吵闹闹地吃肉喝酒,听见猪妖通报蔓山君到来,也安静了一小会,表示对蔓山君的尊敬。 逢雪扫了眼。 修为略低的妖物此刻噤若寒蝉,高一些的动作便自然些,只有三个妖怪无视山君,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蜘蛛精美人头颅面无表情,眉眼半阖,而胸前的衣袍却已敞开,八只眼睛咕噜咕噜转动,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咀嚼桌上的肉食。 这才是它真正的脑袋,至于头顶白玉美人,也许是哪家可怜的美貌姑娘,被这爱美的妖怪顶在头顶。 被野猪妖特意提起的黑衣男人,此刻左拥右抱,将那对斑鸠姐妹抱在怀里。两只可怜的小鸟吓得瑟瑟发抖,翅膀不停颤动,却被男人死死摁在臂中。 他如同人间爱美人的浪子,笑着掀开美人的纱幕。 斑鸠姐姐身体软软倒了下来,片刻,地上只剩一堆女子的纱裙。 男人嘴角上扬,露出猩红的信子,继续充满爱意地亵玩斑鸠妹妹。 而最后一人,坐在角落一张桌上,安静地自饮自斟。他披黑色斗笠,浑身被黑暗包裹,只露出倒酒的一只苍白的手。 逢雪凝神看了那只手许久。 五指修长,关节分明,不像是妖怪的手。 蔓山君在一众小妖的簇拥下徐徐而来。 逢雪把视线移向了宴会主人。 蔓山君是个面孔红润,笑容和蔼的老者。 他手拿拐杖,白发白须,身上的靛蓝长袍绣满的仙鹤,仙鹤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看起来一点都不邪异,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 蔓山君笑着同妖怪们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刚要开口,一道圆滚滚的人影便匆匆走入宴中。 “山君山君,我来迟啦!” 圆脸蛋小眼睛的中年男人笑眯缝眼睛,怀抱个包裹,“幸好还不算太晚,有幸让山君尝尝我特意为您买来的百年醉。” 蔓山君笑道:“夜磨子,才几日不见,你获得什么机缘?怎么修炼得这么像人了?” “是啊是啊。”黑衣男人嗅着斑鸠妹妹,说:“你的那条又长又黑的尾巴呢?” 男人一脸痛色,“什么奇遇啊!我为山君夺宝时,遇见个了不得的剑客,她把我的尾巴斩断啦!” 逢雪听见这话,再看那男人,便觉他贼眉鼠眼,和那只硕鼠确实相像。 她心中笑道,他们也真是有缘,居然在这儿又遇见了。 原来硕鼠壮起胆子去云婆婆那夺宝,是为了参加蔓山君的酒宴。 黑衣男人奇道:“剑客有这么厉害?说出他的模样,若我见到,帮你一口吞了他!” 硕鼠叹气,“就一个小姑娘,谁想到剑术如此高强。”它的声音顿住,忽而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奇怪,我好像闻见她的味道了。” 第 18 章 第18章 逢雪绷紧了身体。 硕鼠鼻翼翕张,尖尖鼠鼻仔细分辨空气里的味道。 宴席上妖怪多,妖怪又不爱干净,一年难得洗一次澡。每一个妖物身上都有腥臭骚味,种种气味掺杂在一起,极难辨认。 硕鼠嗅了几下,摸了摸面上胡须,笑道:“应是我闻错了吧。” 逢雪松了口气。 幸好换上黄皮子的衣袍,不然,多半会被硕鼠闻出来。 忽而一阵轻风吹过。 夜风微凉,摇落杏花,几片雪白的杏花落在逢雪的肩上。 本是极寻常舒适的晚风,可本放弃嗅味的硕鼠却忽然扭过了脸。它放下装百年醉的大酒瓮,身体伏在地上,不停嗅来嗅去。 众妖的注意力也被它吸引。 “有剑客混入我们之中了?” “哈哈哈快抓出来,给我下酒吃,我要一口吞了他!” “一口吞掉多可惜,如此盛宴,此景此景,应当剥掉他的皮,一块肉一块肉片下来,见者有份哟。” …… 硕鼠离逢雪愈来愈近。 妖怪们贪婪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硕鼠嗅到旁边端盘子的小妖怪这儿。 左闻闻、右嗅嗅。 一时用爪子扯扯小妖的裙子,一时又摸摸它的尾巴。 小妖怪们害怕得不停发抖,害怕得无法直立,伏在地上四肢着地,或是扭动身体缠在树上。 穿着纱裙头戴面纱的小侍女忽而身形一抖,衣袍轻飘飘落下,一只圆滚滚的竹鼠从蓬松的衣物里钻了出来,就要往外跑。 一束白白的丝线如冷电蹿出,瞬间将竹鼠穿透。 小竹鼠爪子还在蜷动,低声哀嚎,被白线拉扯着,在地上拖出长长血痕。 丝线把它拉到蜘蛛妖的面前。 蜘蛛美人头颅依旧双目半阖,眉眼低垂,如同寺庙里慈悲的神祇。蛛丝往里轻扯,还在挣扎的小竹鼠就被抛入蜘蛛张开的嘴巴里,嘎吱嘎吱声里,嚼成了碎末。 有了血腥气,妖怪们更加激动了,拍打桌案,嬉笑吵闹,声如潮涌。 逢雪攥紧土遁符,偏头看向叶蓬舟,准备塞给他一张遁符。 她拍了下少年的肩膀,手指刚碰上,就感到对方身体在不停颤抖。 再可怕的妖魔,此刻,也只是个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少年。 她心中有些歉疚,把人家扯入如此险境中,便低声问:“你害怕吗?” 那人面纱微晃,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啾?” 逢雪:…… 她垂眸,看见宽敞袖子下小截鸟翅膀,面无表情抬起头,继续在妖群中寻找叶蓬舟的身影。 入座宴席蛇鼠虫鸟都是禽兽模样,找不到个像人的。而那些戴着面纱的小妖,则藏在暗处,白袍晃动,纱幕覆面,一时难以辨认。 她目光快速扫过四周,而硕鼠已经依次嗅过她身 边的小妖,快嗅到她的裙裾。 逢雪犹豫片刻,松开手中遁符,抓住藏在衣袍下的剑柄,默默按紧。 她平静地看着越爬越近的硕鼠,准备在它靠近时,一剑斩断它的脑袋,等找到叶蓬舟后,再做打算。 “是了是了是了。” 硕鼠胡须颤动,眼中血光闪亮,啮齿不由冒了出来,激动地低声说:是这个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忽然,一股浓浓的酒香在夜色里漫开。 酒味极其香浓,有些冲鼻子,许多小妖精闻见冲鼻酒味,登时软倒在地,醉醺醺变出原型。 逢雪抬头望去。 堂中装百年醉的酒瓮,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一个戴着面纱的小妖软手软脚冲向了酒瓮,一副醉鬼模样,高声喊:“酒、好香的酒啊!” 野猪妖铁蹄一挥,把小妖怪拍在地上。 但经此变故,硕鼠用力一吸,只闻见股浓烈的酒香。他摇了摇脑袋,闻着酒气,有几分醉了,晕头转向在原地转圈。 妖怪本性放纵自由,之前畏惧蔓山君,才维持着宴会的礼仪,此刻闻见美酒,又看见鲜血,体内的兽性便激了出来,将剑客抛到脑后,争着去抢地上的美酒。 一个小女孩低头舔了头地上酒水,忽而化作头白色狸花猫,在地上打滚;又有鸟妖尝了口酒,尖啸一声变成原型,飞入云空,刚飞至一半,却被条黑色的大蟒蛇一口吞下…… 眨眼睛,宴席上充斥酒香与血腥,众妖扯掉衣袍,显出自己禽兽本相,一片片带血的羽毛从空中旋转飞下。 “小仙姑。”灰头土脸的少年重新回到逢雪身边,“我回来啦。” 逢雪担忧问:“刚刚没受伤吧。” 制造混乱的小妖一出现,她就认出那是叶蓬舟了,心中不免感激。 她刚刚看清楚了,野猪妖猪蹄挥下,还没碰到少年的胸口,他就已经躺下。躺得非常熟练,如同易碎瓷器,还没碰到,就摔在了地上。 野猪妖被“碰瓷”弄得一愣,还抬起爪子看了看。 逢雪不担心他被野猪拍伤,只怕刚才百妖攒动,他被挤在其中,难免受些皮肉之苦。 叶蓬舟嘻嘻笑道:“没事,我躺得可熟练,那老猪没碰到我。小仙姑,我干得漂亮吧!” 逢雪轻轻“嗯”了声。 叶蓬舟:“你就不能认真夸夸我吗?” 逢雪:“出去了,请你去喝酒。” 叶蓬舟这才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天上乌云遮住了明月,昏沉夜色里,花园早不复开始时盛宴的模样。桌子翻倒,众妖乱舞,妖魔乱象。 逢雪抬头望去,坐在首座的蔓山君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也对。 自己的宴会弄成这样,不论是人是妖,都会生气。 宴会上乱象没有维持太久。 蔓山君终于出手。 “乌云蔽月,”他笑着说:“我来赠大 家一轮明月,为大家助兴。” 他拿出剪刀,随手裁下一片白纸,桌上便升起一轮盈盈玉盘。 玉盘飞入云中,化作明月,月辉盈盈,光鉴毫芒。 众妖忘却喝酒,大声称赞。 蔓山君笑道:“有酒有月,而无佳人作伴,岂不是一憾事?天女下凡,来为我们助兴。” 他又伸手一点,明月飞下一个个彩带飘飞的仙子。 仙子只有巴掌大小,怀抱琵琶长琴,边弹边跳,仙乐飘飘。 蔓山君举起空酒杯,“诸位,良宵美景,不如共饮。” 桌案恢复原样,案上的空酒杯逐渐溢出酒水,而洒落在地上的、酒瓮里的酒缓缓消失。 逢雪垂眸望去,地上掺杂血液的酒液如同一条绮丽的虹带,在明亮月色照耀下,闪烁血光。 倾而虹带往后流出,重新流入酒瓮之中。 众妖不再喧闹,坐在自己座位,举起杯中美酒。 月光盈洁,酒液清凉,妖鬼共饮一觞。 实在是人间怪景。 蔓山君笑呵呵地说:“这百年来,承蒙诸位照顾,今晚我修行有成,马上要被天君召去做官,永登极乐,便设宴款待,感念这百年的邻里之谊。” 黑袍男人不耐烦道:“别学人这么文文绉绉,我们大家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到底怎么做神仙的?” 众妖神情激动,看向坐在首座的老者。 对于他们而言,修炼成人已是千难万难,摇身一变当上神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蔓山君用的邪术,其实很简单,是一个“偷”字。 人间常有偷命换命之说。 世人笃信,命有贵贱。有人生来家财万贯,有人生来本为草芥。命贵之人,就算暂时贫贱,也终会一飞冲天,命贱之人,坐卧金山银山,到头终是一场空。 但“命”是可以被偷走的。 富贵的命,被人用邪法偷了后,便会贫困凄凉,而偷了好命的人,自然是锦衣富贵,一生好运。 所以人们的生辰八字,总不肯轻易说出,就把自己的命,被邪道人偷走了。 蔓山君偷的也是命。但他偷的,是死人的“命”。 张家的老太爷仁善,百年前救济无数灾民,身死后又护佑一方,积攒许多功德。 后来蔓山君来到此地,发现老太爷后,便想到了一法。 他挖开老太爷的棺材,将自己封进棺中,魂魄俯身在老太爷的尸身上,窃取阴德,吸收张家供奉上的香火。 他生前是有些本领的邪修,又持之以恒,经营了数十年,到如今取而代之。 功德圆满的是张老太爷,将作神仙的也是老太爷。 但蔓山君偷梁换柱,取代老太爷的位置。 现在只差服下金丹这一步,他便能一跃飞天,功德圆满,去当神仙了。 蔓山君举杯畅饮,面上不免得色,“告诉你们便也无妨,只是我这法子, 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你们能效仿,也是你们的机缘。” 黑袍蛇妖吃完斑鸠妹妹,吐着蛇信,笑道:我常听说,人间有‘偷人’一说,没想到你这老鬼玩得更花,连鬼都偷。 ?本作者一只福鹿提醒您最全的《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尽在[],域名[( 蜘蛛妖声音尖细,似是在刻意模仿人间少女清脆的嗓音,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其古怪刺耳,矫揉造作,“嘻嘻,我们可做不到呢。原来要升仙,先得做人,做人就已经够难了,就别指望升仙啦。” 蔓山君笑着勉励道:“你们好好修行,先修炼成人,再努力为仙。” 蜘蛛妖嘎吱嘎吱嚼着桌上肉食,边道:“当了人以后,我可不愿为仙,还是当人自在一些。” “是啊是啊,这年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妖怪们对人世的变迁更加敏锐一些,“世道快乱了,到我们出山的时候。” 蔓山君问:“诸位有何打算?” 硕鼠道:“我准备买个官当当,尝尝当人上人的滋味。不过得离得远一些,青溟山附近我可不敢待了。” 一个鸦精说道:“我将去北方,听说那儿在打仗,地上堆满尸体。” 它的眼睛红光冒出,语气憧憬,“都是些难得的美味呀。” “还不如去景州,那边遭了大旱,死的人更多。” 鸦精“呸”了声,“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吃起来有什么味儿?嚼起来硬如金石,小心把牙崩了咧。” 众妖哄然大笑。 妖怪们说起人肉的滋味,不由群情激昂,有妖说老人的肉枯柴,但嚼起来另有一番滋味,适合下酒;汉子的肉紧实,妇人的肉软嫩,婴孩的肉自不必说,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都怪青溟山!”忽有一妖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这群小道人,我何必吃个人都躲躲藏藏,只敢找些深山老林的人吃?” 其他妖物纷纷附和。 一个健壮的狼妖大声道:“好不讲理的道人!我才吃了几个人,他们就要剥我的皮,那砍头的刽子手,砍过的脑袋成百上千,他们为何不去杀?坐在衙门里那些老爷,偷偷贪了给灾民的粮食,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为何不去杀?只是欺我一个妖怪,生得柔弱罢了!” “没错没错,就是欺负俺们妖怪柔弱。” “人食我,我食人,本是天道,青溟山凭啥子要逆天而行?他们逆天而行,迟早会遭报应!” 又有一个妖怪埋怨:“是了,他们那么穷酸,衣服上好几个破补丁,不想着去赚钱,反而来抓我们。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妖兄为活命宁交出万两白银,结果他们把妖兄拿去炼丹了,人间说有钱不赚王八蛋,我看青溟山的人都是群王八蛋。” “大家莫急,”蛇妖笑着说:“天命将至,就算是青溟山,也改不了天命,马上便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大家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众妖更加激动,笑声犹如浪潮,一波接一波,震得地面隆隆,酒液摇动。朦胧洁莹的月色,也蒙上层晦暗诡异的妖气。 忽然有一妖高声道:“山君,好没意思,有酒有月,却无肉可吃!” 它说的肉,自然不是桌上摆的“肉”。 蔓山君笑着说:“有酒岂能无肉?早为大家准备好了。” 他屈指点了点桌面。 几个纸人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盘子上红布掀开的那刻,逢雪忍不住别开了脸。 只听那蔓山君笑道:“听闻在南越有一道名菜,叫做烤乳猪,今夜我们不妨来试一试烤乳人。” 妖怪狂笑起来,喧嚣吵闹,分食盘中之人,宛若炼狱。 逢雪走出了宴会。 重新回到炼丹的院子,她掀开面纱,闻见清凉夜风,才压住反胃与不适。 世上的妖魔鬼怪,大多是如此,好吃人、凶狠、嗜血…… 《云游手册》中记录下的种种杀妖灭鬼,剥皮炼丹的方法并非残忍,而是不这样做的弟子,早就被妖物吃掉了。 若有一日,她也会变成这些东西的同类吗? 逢雪想起前生,一时恍惚,直到听见叶蓬舟的声音,才回过神,偏头望去。 月色空濛,少年人面孔苍白如纸,眼睛却十分明亮,“小仙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逢雪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扬眉笑了起来,“好巧,我也有个危险的想法。”! 一只福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第19章 “小仙姑,你说,馒头君真的能当神仙吗?” 逢雪摇头,“当然不能,法分三乘,仙有五等,天仙、神仙、人仙、地仙、鬼仙。像张老太爷这种,生前只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但行善积德,死后护佑一方,或许哪个地方缺阴神,会召他过去,让他做个地府小吏、一方土地。” “总之,馒头君……蔓山君口里的得道飞升、超脱物外的天仙,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但凡他在青溟山学几年,就知道修行这事走不了歪道,用旁门法术,就算一时瞒天过海,也迟早会遭到天谴。” 叶蓬舟笑呵呵地说:“看来馒头君是输在读书太少了,若是他像小仙姑这样,见多识广、博闻强识……” “打住,”逢雪叫停他的恭维,“别嬉皮笑脸了。你当真下定决心?” 她不知此时叶蓬舟的实力如何,但看上去不比她强多少。 而她与一只硕鼠相斗,都显艰难。 宴席上的大妖都比硕鼠强大凶残,他们与之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逢雪在山下时,只想保住张家两个孩子的性命,趁机领教下所谓蔓山君的本领,可是,听见那些妖鬼交谈,目睹他们食人凶残相,她的意识到一件事。 今夜以后,众妖各自离开,去其他地方兴风作浪,若是放它们自由离去,不知会死多少无辜百姓。 索性,把它们全杀了。 时间只有一夜,回青溟山求助是来不及了。逢雪咬了下唇,颇为心疼地拿出腰间木牌。 凌云真人所赠的桃木牌来自千年桃木精。 他年轻时外出游历,梦中斩妖,救下一棵老树精。树精为了表达感谢,便取出自己一截木心,送给真人。 木牌佩在身侧,对人有颇多好处,但对于邪异妖鬼而言,却天生克制压抑,是极佳的灭邪之物。 前生逢雪的木牌在一次生死搏斗中丢失,她本想今生好好带在身上,当作怀念。 但…… 逢雪抬手,木牌落向丹炉,木牌将被火焰吞噬时,一只修长雪白的手接住了它。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叶蓬舟念着牌上刻字,问道:“小仙姑,这木牌看起来挺不错的,留着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有办法!” 逢雪问:“什么办法?” 叶蓬舟从怀里掏出个褐色小陶罐,说道:“我这儿有药。”他拿出一颗丹药,“大泽上的水鬼胡子——哈哈哈当然不是真水鬼胡子,我给它瞎取的名字罢了。” 水鬼胡子名叫阴露草、鬼泣草,长在鬼气浓厚之处,草上露珠盈盈,是极好克制妖鬼的药草。 叶蓬舟又说了几味药,皆对妖鬼有不错的克制作用。 逢雪看向他手里那颗平平无奇的小黑丸,“所以,你有这东西,为什么一早不拿出来用?” 叶蓬舟一怔,哈哈笑了几声,企图蒙混过关。 逢雪“哼”了声,“把牌 子还我。” 叶蓬舟莞尔,拿起木牌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在她伸手去接时,忽然把木牌转到掌心,紧紧握住。 逢雪:“还给我。” 叶蓬舟笑着说:“小仙姑,若是重要之物,可别这样轻易舍去了。下次,我可不轻易还你。” 逢雪接过木牌,一言不发地放在胸口,闷闷说:“谢谢。” 叶蓬舟听后,桃花眼弯了弯。 两个人蹲在丹炉旁,看着在火焰的炙烤下,里面各色药材逐渐融化,不多时,一缕金色的液体在炉中凝结。 金液中又隐隐有血红、深黑、惨绿的颜色。 “还真被他炼成了丹。”叶蓬舟啧啧称奇,“小仙姑,你见过这模样的丹吗?” 逢雪摇头,“没见过。”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声音,连忙把手按在剑柄上,戴上面纱,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后走,来到一丛灌木前,拔剑便刺。 “仙姑饶命!” 长剑离男人的面孔只有一寸。 张荇之苍白着脸,举起手,从杂草里爬了出来,小声说:“是我。” 逢雪:“你怎么过来了?” 张荇之心虚地看她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睛,说道:“我看纸人把你们抬起来了,便悄悄跟在后面,本想跟着你们的,结果白雾散了后,便找不到你们了。” 逢雪问:“那你怎么寻到此处?” 张荇之讪讪笑,“蔓山君……不就是我家祖坟的那座山嘛。我便想来祖坟看看……” 逢雪又气又叹服,“你胆子是真不小。” 叶蓬舟拉住张荇之的手,笑着说:“壮士,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好缺了人手。” 张荇之:“两位仙君但请吩咐!” 叶蓬舟道:“这里面妖怪凑一起吃酒,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我们要你去外面,围着这边,放一把山火。” 逢雪:“只是火烧起来,其他地方或许来得及灭火,你们祖坟肯定会被烧毁。” 张荇之握了握拳,“无妨!若是一举剿灭妖鬼,太爷爷他们肯定也不会怪罪。到时候,我再为他们择一风水好的埋骨地就是了!” 叶蓬舟解下腰间的葫芦,里面有烈酒,可以助燃。 这座花园亭台,不过是幻象变成,看着广阔,实际不过是一座荒山,几个坟头。 逢雪拿出扶危剑,“你有清气庇身,小妖精伤害不了你。但待会火中兴许会逃出大妖怪,它们吃人不眨眼,你拿着剑防身。” 张荇之摆手拒绝,俯身在灌木丛中摸索,拿出一把菜刀,一把柴刀。 他左手拿菜刀,右手执柴刀,乱七八糟挥舞几下,“小仙姑,你看,我有准备的!” 叶蓬舟拱手,夸赞道:“真是壮士,要是你没被大蟒一口吞了,小仙姑请你去喝酒。” “多谢!”张荇之把酒囊挂在腰上,又收下逢雪递过去的力士符、金甲符、神行符、土遁符,回礼拱手长长一拜,“我 去了。” 逢雪一下又损失四张符咒,不免有些心痛。她摸了摸空掉一半的布袋,深呼吸几口气,丢给叶蓬舟两张符。 金甲符,身披金甲,刀枪不入。 土遁符,借土而遁,藏踪匿迹。 都是她花重金买来的上好符咒。 叶蓬舟笑吟吟地道谢,把遁符还给她,“这便不用了。” 逢雪把土遁符收回来,“别人求我,我还不一定给呢。还有,你请张荇之喝酒就请,干嘛报我的名字?” “哼——” 她扭头注视着丹炉里的火焰。 随着金液流出、金丹凝成,火焰缓缓变小,从鲜红绚烂,变得黯淡无光,只剩下小片炭黑的骨。 金丹骨碌碌在炉中旋转。 逢雪低声说:“你没有遁符,等会遇见危险,可没有退路了。” 叶蓬舟笑道:“我这人,只知道往前,不知道后退,小仙姑,你呢?” 逢雪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怕?还是自信自己不会死?” 叶蓬舟转了转飞刀,俊美面容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自信……自然是没有的。哈哈哈,怕什么?人总要死的,若能和小仙姑一起,死了也做一对鬼酒友——” 逢雪瞪圆眼睛,没好气白他一眼,“不许胡说,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叶蓬舟莞尔:“自然自然。小仙姑是修行之人,会长生不老,我呢,还没尝尽世上的美酒,也不肯引颈受戮。我们都不死,那死的,便是它们了。”! 一只福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第20章 一阵沉重脚步声再次响起。 野猪妖匆匆跑来,肚腹上层叠的肥肉如浪翻滚,每一步都震得地面隆隆震动,好似一座黑色铁塔,朝他们笔直撞来。 难道被发现了? 逢雪默不作声地按紧了剑柄。 “黄十三黄十四!”野猪妖猪蹄一蹬,停在丹炉面前,费力弯下肥肉层叠的腰,嘴里嚼着一根细细的手。 那手只剩骨头,被他叼在嘴中,当成牙签般嚼动。 “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两要偷吃几口肉呢。” 叶蓬舟掐着嗓子,用黄皮子的声音,回道:“还要帮山君看着炉火呢。” 野猪妖:“丹快好了吧。” “快了快了。” 野猪妖看着逐渐成型的金丹,赫赫笑道:“快去宴上吧,这儿我来看着就行。山君喊你们去吃肉呢。” “我们在这看着炉火便行。” 野猪妖一把坐了下来,“快去快去,真羡慕你们有太奶奶撑腰,这么多大妖怪,还能分到一块肉,不像我孤孤单单,唉……” 它伸出肥大的舌头,仔细舔着那截细细的人骨,涎水滴答落在了胸前和地上。 逢雪被恶心得皱了下眉,听它埋怨,又好笑地心想,原来妖里也讲人情……妖情世故。黄皮子后面有妖撑腰,便能分到人肉,猪妖山林野猪,没有靠山,就算是蔓山君手下大将,也只能分到一截骨头。 叶蓬舟倒是很懂,笑道:“那便辛苦猪哥哥了,到时候,偷偷给你留两块肉。” 野猪妖涎水滴得更快,黏腻地从獠牙滴落,“还是你有良心,走吧,一会我把丹药送过去。” …… 这边不用看着炉火是好事。 逢雪得以有了时间,围着宴席的院子贴上一圈符,做个粗糙的“封印阵”。 她把镇妖符贴在了隐秘角落,忽然想起了十里长街上,她与同门也布过一个类似的阵法,封印住万千妖魔。 那时布阵的人是沈玉京,又有同门相助、符咒法宝数件,才能一时半会封住了妖魔。 而现在符咒不足、人手不够,她亦不是沈玉京。 若是沈玉京在这儿,事情就好办了。 逢雪抿紧了唇。 心中再不情不愿,她也不得不承认,沈玉京天赋比她强多了,术法也极其精妙。但她最羡慕的,不是沈玉京的术法,而是他一手请神的本领。 凡间以为请神之术多么精妙,其实也没有。术士开坛做法,踏罡步、捏法诀,烧上呈表,将自己的请求上达天听,请来诸位天神助阵。 照本宣科的仪式,便称做科仪。 在她粗浅的认知里,就跟小时候打架,大吼一声:“我身后有人!” 然后喊来一二三四……诸位大人助阵一般。 但不一定做全套仪式、烧了呈表,天就会听到请求的声音。上天钟爱的人,心念一动,便能上达天听 ,神灵感应,有求皆灵。 她是不为上天钟爱的那种人。 雷部众神最为克制妖邪,天雷之下,妖魔魂飞魄散,若是此刻能如沈玉京一般,请到一道天雷,何必用掉这么多符咒? 逢雪咬了下唇,捏了下只剩一小半的符咒布袋,愤愤把袋子收进袖中。以前她还幻想过,师尊大人飞升以后,成为天上的金仙,她头顶有神了,说不定写的呈表上天就能听见,遇见妖魔,其他神请不来,请个师尊,大概是可以的吧? 后来她堕为妖魔,就没有再这么不切实际地想过了。若真能请一道天雷下凡,第一个劈的大概是她自己吧。 堕为妖魔……她也无颜拜真仙。 “小仙姑,”叶蓬舟走了过来,兴致勃勃说道:“我丢了几枚驱邪丸进酒瓮里,我们去赴宴吧,或许还能分得几樽酒呢!” 宴上正在上演食人宴。被杀害的人烹好放在桌上,被妖魔大口咀嚼。 逢雪不忍看,便摇了摇头,“留在里面未免凶险,等妖怪们喝酒毒发,蔓山君也服下那颗‘金丹’,我们再潜入其中,挑起它们之间猜忌矛盾,最好不要暴露身份,让它们自相残杀。” 叶蓬舟抚掌笑道:“妙啊!杀妖焉用宝剑?” 逢雪拿几块石头垫脚,和叶蓬舟在墙后暗中观察。 驱邪丸融入酒中后,许多小妖怪倒在地上,露出一些禽兽本相。但它们似乎并未察觉不对劲,只以为是酒力强劲,仍在纵情饮酒欢宴。 “烤乳人”只是这场恐怖盛宴的序章,桌上摆满残肢断臂。逢雪一眼扫过,暗暗攥紧了剑,心中涌上一股怒火。 “山君杀了不少人吧?”蜘蛛精问:“如此大张旗鼓,就不怕青溟山找上门来?” 蔓山君抚须笑道:“今夜我便走马上任,青溟山的小道遇见我,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神君咧。” “那日后相见,有请山君照拂了。”妖怪们欢笑道:“我们也上面有人啦。” 逢雪心中啐道:呸呸呸,我上面都没有人呢。 一群妖怪,不识天高地厚! “真恶心!”叶蓬舟压低声音,看着一只妖怪啃着条粗壮手臂,啃得肉沫飞溅、鲜血直流,骂道:“一帮妖魔鬼怪,实在……实在是该死。” 逢雪“嗯”了声,紧皱眉头。人间的惨象,她也见多了,每次见到,都忍不住心中郁郁,愤恨难平。 “你不喜欢杀人?”她忽而对叶蓬舟生了兴趣。 叶蓬舟下意识说:“自然,谁喜欢杀人?” 说着,却想到了少女坐在血泊里,淡定剥去人面狗皮的可怖场景。他心中一颤,偏头望向旁边少女。 恰好这时,逢雪也在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皆带几分探究。 逢雪轻声说:“我也不喜欢杀人。” 叶蓬舟看她片刻,笑了起来,顾盼神飞,乌黑眼睛无比明亮,窄长的双眼皮线条流丽如刀,“但小仙姑说得对,邪魔外道,不能算人, 禽兽都不如。你看这位馒头君,明明生前是人,却不干一件人事,比堂上的禽兽更加残忍。” 逢雪颔首,表示赞同。 叶蓬舟凑近她的耳畔,笑道:“你说,对着馒头君一般的邪修禽兽,应当如何?” 逢雪:“该杀。” 叶蓬舟:“小仙姑的剑是极快的,我的刀也不差!”他趴在院墙,歪头看墙头少女,“等会比一比,看谁砍的妖魔更多?” 逢雪轻哼一声,“比就比。输了,”她抿嘴想了会,道:“输了,你去请张荇之。” 叶蓬舟嘴角翘起,若非怕惊动妖魔,差点拍墙笑出声。 蜘蛛精忽然道:“咦,我怎么闻见了生人的气息?” 逢雪和叶蓬舟对视一眼。 “被发现啦?” 他们凑近彼此,闻了闻身上的味儿,还是股冲鼻子的黄皮子味,臭得两人不停在鼻尖扇风,嫌弃又默契地彼此拉开距离。 “是张荇之吗?”逢雪轻声说,不免几分担忧。 但很快她便发现,不是张荇之。 “蜘娘子好敏锐,我特意为大家准备一道好菜。”蔓山君道。 一个怀孕的妇人被架着上了桌子。 她身怀六甲,手抚在隆起的肚皮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惊恐地望着妖魔鬼怪。她晕了好几次,又被粗鲁弄醒,摇摇欲坠地被几个纸人架着,神情绝望,泪珠顺着面孔滑落。 妖怪拍着桌子,兴奋大笑,叫囔着“好香好香!” 妇人吓得双腿一软,又晕了过去,惨白的脑袋垂了下来,被纸人晃了几下也不曾醒来。 生人的气息如此美味,妖怪们早就按捺不住。 雪白的蛛丝和漆黑蛇尾同时朝女人刺去。 逢雪拔出长剑,翻身跳过院墙,动作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在她准备出剑时,蛛丝和蛇尾皆一顿,重新收了回去。 蔓山君和颜悦色对两个大妖说道:“两位大王,莫急莫急,既是好菜,该好好烹饪。人间有道菜,叫做乳蒸羊羔,要剥开母羊肚子,活取出羊崽,用鲜乳炖制,如此肉才最鲜嫩。” 蛇妖砸吧嘴,吐着信子,说:“山君,我看月中快到了,你该去吃丹飞升了吧。便别再这样讲究,让我们赶紧吃了她吧!生吞也是极好的。” “是啊是啊。”众妖垂涎欲滴,“生吃也好啊!” “我要吃她的肚皮!” …… 蔓山君不理他们,笑道:“只是这道菜,有一难处,要用极快的刀法,剥开肚皮,活取出婴孩。取出时,婴孩气息未绝,还能活上好一会,不知在场诸位,有谁有这样的刀法呢?” 妖怪们嘻嘻作笑,流出的口水快滴到地上。 “山君,”蛇妖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让我来!” 蔓山君摇头,“你这个巨蟒,放你过来一步,你就会一口把好肉独吞。” 妖怪们笑声更大。 蜘蛛精也主动请缨。 蔓山君依旧拒绝,“蜘娘娘,只怕你的身上的毒,会损伤了肉质。” 妖声鼎沸,众妖急不可耐,拍桌声此起彼伏。 蔓山君摇了摇头,选中一个腰间配大刀的狼妖,“还是你来吧,砍的时候仔细点,别把她砍成两段。” 狼妖应声而起,流着涎水朝女人走去,拔出了长刀。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来。” 众妖回头望去,院墙幽暗处,缓步行来一位戴着纱幕,身披道袍的女子。她手中执剑,剑光如雪,“要什么刀?我的剑更加锋利。”! 一只福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