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到底有多少马甲》 序章·浮冰 冬季的埃克郡总是这样,雾霭弥漫,天空灰蒙,漂浮着碎冰的海波澜壮阔,酒馆的暖灯从早到晚始终明亮。 临港一栋小楼,二层阳台的摇椅上躺着一个男人,约莫二十八九岁左右的年纪,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他闭着眼,腿上盖着厚重的毛毯,上身却只有一件薄衬衫。 刺骨的空气从未关好的窗户中渗进来,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呼吸逐渐变得微弱。 “先生,先生?”房东太太从楼下走上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她喊了半天,男人才猛地惊醒:“咳,咳咳………抱歉…天亮了吗?” “不,先生,这才傍晚呢……”房东太太心惊胆颤地看着他,探身把窗户关严,“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生?” “多谢……”男人接过她递来的热可可,手臂不住颤抖,“……不需要叫医生,我只是……有点累了。” “那好吧,”房东太太收起托盘,在他对面坐下,“今晚我们就要离开了,您一个人在这能行吗?” 半个月前,她的儿子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工作,要接她和她丈夫过去住,那里条件更好,生活也更方便;于是,她决定出售这栋二层小楼。 老实说,这房子已经很破了,她本没抱什么希望,可出售通知刚挂出去一天,一个英俊的东方男人找到她,表示愿意出双倍价格。 现在,那个男人就躺在她面前,虚弱地像是快要死了。 房东太太担忧道:“您有家人吗?或者朋友也行……哦,对了,我在冰箱里给您留了一些面包,可以当作早饭……这个月的煤气费我已经帮您交了,还有水费……隔壁街的洗衣房要搬家,新的地点在……” 她说了很多,男人一开始还能勉强应答几句,后来就失去了意识,迷迷蒙蒙间他似乎被搬到床上,紧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收拾行李声、拖拽声、告别声……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房间里暖气充足。 床很软,被子很厚,陷进去,仿佛躺在云端,可身体依旧是冷的,精神也是冷的…… 应该是晚上了吧,奚佑昏昏沉沉地想。 他感到难受,轻轻喘了口气,头歪向一侧,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轻颤着,淡色的唇偶尔张合,吐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如果有狠心之人愿意在此时欣赏,那么他一定会称赞男人的样貌——那是一副很有距离感的长相,轮廓凌厉,鼻梁高挺,除了下巴上一圈小青茬,整张脸没有一处不完美的地方。 只可惜,奚佑没有同伴,只能孤身一人等待死亡,那双紧闭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暗藏其下的究竟是冷漠还是柔情,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时间缓慢流逝,奚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在一点一点变得迟缓,手脚越来越凉,神经系统逐渐麻痹……啊,他快死了,本以为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再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埃克郡很美,他感到遗憾,同时又庆幸自己买下了这栋楼,毕竟死在别人家里太过不礼貌…… 另外,公司的事也已经安排妥当,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那么,就这样吧…… …… …… “先生!” 奚佑皱了下眉,苟延残喘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唔,不过,房东一家人走了,还会有谁过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朝门口看了一眼。 是警长。 他扶着门框,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先生,您还好吗?玛格丽特·海顿说您病了,让我来送您去医院。” “不,谢谢……”奚佑不想去医院,来埃克郡之前,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拜访世界各地的知名医生,没有人可以解决他身体的问题——他要死了,没有原因,无法治疗,就是这么简单。 现在,他宁肯把最后的时间用来欣赏碎花墙纸,也不愿再去医院里闻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那好吧……对了,我刚刚在门口碰到快递员,这有一封您的信。”警长又说。 信…… 啊,八成是助理……奚佑礼貌道谢,伸长胳膊去接。 奇怪的,动作之间,他竟然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 “您的脸色还不错,”警长说,“看起来确实不需要去医院。” 奚佑一顿,抬头笑了下:“之前有些发烧,睡一觉感觉好多了。” 年轻的警长点点头,目光中带着好奇:“冬天确实不太好过,您出门记得多穿点衣服,多喝热水……噢,冒昧问一句,您怎么会想来埃克郡呢?非常抱歉如果冒犯到您,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常见到外地人。” “没关系,”奚佑把信放在腿上,并不着急看,“我大哥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他已经去世了……我很思念他,所以想来他生前居住的地方看看。“ 警长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他是追逐鲸群的学者吗?” 奚佑沉默片刻,回答:“算是吧。” “您节哀……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请好好休息。”忙碌的警长很快离开。 他走之后,奚佑盯着墙壁发了会儿呆,然后把目光投向那封信。 信封造型古朴,表面印着暗纹,线条繁复,封口处有一枚火漆印章,图案是几根立柱。 奚佑认真思考片刻,觉得这不像是助理能寄来的东西,但他都快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直接上手拆开封口,展开信纸。 一串黑色的中文简体字映入眼帘: [尊敬的奚佑先生,您已被聘用为本校校长,请于午夜0:13准时抵达布加山脉霍顿大学就职——您诚挚的秘书,汉娜] 奚佑:“……” 有点离谱。 首先,他从没听说过“霍顿”,这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某所世界排名都没有的野鸡大学;其次,布加山脉横亘4000多千米,顶峰常年冰雪覆盖,什么大学会建在这种地方;最后,他怎么就被聘用为校长了? 奚佑扯了扯嘴角,掀开被子下床,开始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衣服。 知道他在埃克郡的只有助理林凌,奚佑怀疑他被人胁迫,这封信或许是一次无聊的恶作剧,但也有可能是某种警示;奚佑仇人很多,鉴于那小子跟了他很多年,他决定去打个电话。 于是,十分钟后,裹成球的奚佑走进一家酒馆,掏出一沓纸币递过去:“您好,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酒保接过钱,惊讶地说:“当然可以,您给的太多了,我帮您做点什么吃的吧?” 奚佑一边道谢,一边拨打助理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个困倦的声音:“喂?哪位?” 奚佑:“林凌。” 对方静了两秒,然后似乎打翻了什么东西:“老板?!您您您——您怎么想起联系我了,是出什么事了吗?护照丢了?钱没了?还是说……您准备回来上班——” 奚佑打断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林凌一愣:“没、没有啊。” 林助理业务熟练,和奚佑很有一种直觉上的默契,察觉老板声音不对,立刻把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怎么了老板,是有什么人联系您了吗?还是您收到什么东西了……我这一切正常,基金会按照您的要求运转,交割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 “咔哒”一声轻响。 笑容灿烂的酒保在他面前放了一大盘烤肠和一杯威士忌啤酒炸弹,为了不打扰客人通话,还十分贴心的只用眼神示意:吃吧!喝吧! 奚佑:“……” 大哥去世后,他经常来埃克郡散心,深水炸弹配辣椒烤肠是他喜欢的组合,后来越病越严重,他就再也没喝过酒了。 那时他逗留的地方还要再往北一些,这次来实在受不了严寒,只能在临港暖气足的住宅区买下一栋小楼。 他怔忪片刻,目光扫过杯沿,看向五颜六色的酒柜,电话里,林凌还在等待回复。 “不,没什么,我……” 话没说完,他眼神骤然一凝——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信件竟然多了一行字。 [请不要怀疑,如果明日午夜0:13之前不能成功就职,您的生命将重新进入倒计时——汉娜] 奚佑很确定之前并没有这行字,虽然他病了,但脑子没问题,不至于出现幻觉。 “老板?”林凌有些担心。 奚佑回过神:“没什么……继续按照说好的做,别的不用管。 林凌立刻答应。 挂掉电话后,奚佑冷笑一声,丢开信封,用叉子叉住一块烤肠。 快乐的酒保凑上来,继续向客人介绍食品:“先生,别担心,我们这里的烤肠很好吃,加了别的地方没有的香料,你知道吗,就是那个……” 他很健谈,奚佑和他聊了半个小时,吃掉半份烤肠,喝完了一整杯酒。 毫无疑问,他的身体状况在变好,之前连喘气都艰难,现在喝这种酒竟然还没疼晕过去……原因非常明显,但,奚佑并不想按它的意愿行事。 活着也没意思,反反复复死不了才难受。 奚佑竖起棉衣的领子,起身和酒保道别。 室外飘起大雪,没一会儿功夫就在地上积满一堆,他顶着寒风,艰难地往回跋涉,走到一半,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又掏出那封信。 这次,一段全新的话从奚佑眼皮子底下蹦出来: [非常抱歉,是我判断失误] [这是我的新条件:如果前来就职,您将有机会得知奚天临死亡的真相——汉娜] 奚佑停下脚步。 锋利的雪茬梢过脸颊,昏黄的灯光下,男人静立着,丝毫不在乎肩头的雪和冻得通红的手指。 世界上有超凡能力者,这点他很清楚,大哥以往的工作也与此有关,奚佑并不觉得自己疯了。 问题在于这位秘书小姐竟然拿大哥的死因做诱饵,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或者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冷静地想。 然而下一秒,他却毫不犹豫地掉头返回,再一次推开酒馆大门。 林凌似乎一直在等,电话刚播出去就被接通:“老板?” 奚佑:“立刻派人过来,我需要去一趟……布加山脉。” …… 17个小时后,奚佑脱下臃肿的棉衣,换上往日的行头,从一个病恹恹的旅行客,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贵公子。 直升机悬停在布加山脉提瑞法尔峰上方。 昨天,在他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的时候,信纸背面出现了一幅地图,其上标注着霍顿大学的具体位置信息,现在他们就在那个坐标上空,连同请来的向导一起。 向导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话,林凌只听懂了“下去”和“徒步”,他转向奚佑:“老板,我陪您吧。” “不,太危险了,你回上京,等我消息。”奚佑没有给他再争取的机会,直接背上伞包翻出去。 他很久没跳了,主要是因为身体不允许,落地之后感觉心跳快得有点受不了,只好撑住树干休息了片刻,再抬头时,呼吸已经恢复正常。 向导走上来,比划着一些手势,奚佑用当地的语言回答:“走吧……我能听懂。” 于是他们出发,一前一后,跋涉在布加山脉的密林里。 不知过了多久,暗棕色的枯枝覆盖上白雪,物种活动的痕迹逐渐减少,奚佑的胃开始抽疼,视网膜出现一些细小的黑点——但这已经比他想象的要好上太多,按照之前的体力,他大概连几百米都撑不下来。 又走了大概两三个小时,向导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向前。 “是禁地,普通人不可以随便踏入。”他说。 奚佑不知道有没有理解错,但他太难受了,懒得纠缠,直接和向导告别,让他回去找林凌结尾款。 又过了一个小时,夜色浓郁,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后背完全被冷汗浸湿,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晕。 他看了眼时间。 现在是当地时间0:01分,还有12分钟。 半个小时前他不幸迷路,现在完全凭借感觉在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更不知道能不能按时走到。 管他呢。 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他继续往前,走到头脑麻木,四肢酸胀,走到周围只剩下白雪,一点树的影子都看不见……某一刻,他似乎觉得穿过了一层“屏障”,抬起头,周围一切都变了。 绿地、清泉、小树林……气温至少有20度,身上粘的雪粒很快化成水,雪山的暗影还在远处起伏,他穿着厚重的冲锋衣,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 奚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这一切已经够奇异了。 然而,作为一个大学,至少或许应该有点被称为大学的资本;可是,潺潺水声中,昂扬春意中,他只看到了一座小花园、几根立柱和一栋破败的建筑——那建筑刻着六个大字: [霍顿大学图书馆] 奚佑啧了一声: 这破学校,不会是把他骗来捐钱的吧。 序章·霍顿大学 奚佑有钱,很有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然而,眼前这所学校,它的问题似乎不是钱能解决的。 他喘了几口气,轻轻抹掉下巴上的汗珠,穿过小花园,路过小树林,经过那座造型古朴的喷泉,推开图书馆沉重的大门。 这地方真的很破,大门一边动,一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整个裂开。奇怪的是,里面竟然真的有书,而且还是非常传统的殿堂式藏书布局,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二层天花板,长长的可移动木梯搭在两侧,几张木质长条桌整齐排列,松软的沙发椅零星分布,琉璃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 奚佑屏住呼吸,鼻腔里盈满木头和纸张的腐朽气味。 “奚佑先生,您来了……现在是0:27,过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但是没关系,您身体不好,可以谅解。” 一个冰冷的女声突然响起。 奚佑转了一圈,没看见人,于是把目光投向右上角的播放器:“亲爱的汉娜小姐,在下跋山涉水跨过半个地球来找您,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您不出来见我一面吗?” “很抱歉,我是一台超级电脑,没办法与您相见。”汉娜说。 奚佑挑挑眉,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兴趣,他身上有水,不方便坐下,于是把背包扔在脚边,倚着借还书工作台说话:“……电脑都已经进化出智能了,贵校图书馆还在用原始的卡片目录?” “我的主人比较传统,他很喜欢巴洛克风格的图书馆,坚持要建成这种形式,不过,二楼的几个小房间里有现代家居,您不用担心。”汉娜听起来十分像人,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奚佑绝不会认为她是一台“电脑”。 奚佑耸耸肩:“你的主人很有品味。” 进入温暖的环境,奚佑放松下来,混迹商圈的臭毛病又开始作孽,对方不说,他就也不问,对话双方拐弯抹角地聊建筑、聊古董,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就是不说正经事。 终于,二十多分钟后,汉娜话锋强行一转:“——奚佑先生,我为您准备了一套衣服,不如您先换上,我们再说点别的。” 奚佑欣然同意,绕到工作台里侧,从下方的木筐里拿出一套西装和长风衣,就这么站在图书馆大堂把自己扒了个精光,然后慢条斯理地披上衬衫,整理袖口,戴上眼镜…… 里里外外收拾妥当后,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两条长腿放松地交叠在一起,锋利的目光被镜片一挡,竟莫名显出几分温柔:“……你研究过我。” 这些衣服都是他习惯穿的,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奢侈品牌,不可能恰好买到,更不可能连尺码都恰好合适。 “我希望能够好的服务您,”汉娜说,“您的房间也已经准备好,都是按照您的喜好和习惯设计的。” 奚佑勾起嘴角,没有回答。 场面安静了一阵。 片刻,汉娜再次开口,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那么,请容许我为您介绍霍顿大学的情况。我们成立于上世纪80年代,曾经有过一任校长,不过他已经去世了,您是第二任……当然,是在您同意就职的情况下。如您所见,我们暂时还没有学生,霍顿大学只招收一种人——迷失的超凡能力者。” 听到这个词,奚佑略微动了动眼皮,但依旧没什么反应。 汉娜:“您的大哥奚天临从事的也是和超凡能力者有关的工作,相信您应该对他们有所了解,我就不过多解释了。总之,霍顿的办学宗旨是给学生家一样的关怀,办学理念是引导他们正确使用自己的能力,主要手段是、是……” 半天没听到下一句,奚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是什么。” 汉娜虚弱地说:“抱歉,您和我的主人太像了,他有点凶……我们继、继续,主要手段是穿梭于超凡能力者的梦境之中,帮助他们摆脱梦魇困扰,回到现实。” 奚佑抓住一个词:“梦境?” 汉娜:“是的,梦境。您知道吗,人类的梦境其实是由神掌控的,百年前睡梦之神意外陨落,从那时起,夜晚就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要么美好的不可思议,要么痛苦的不可思议,这在普通人身上的表现并不明显,但越是超凡能力者,所受的影响就越大。现在全世界大概有数百名超凡者深受梦魇折磨,一部分还能勉强维持清醒,一部分却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们沉睡着,在梦境中反复模拟最惨痛的经历,在现实中却逐渐失控。” “比如圣蒂斯有一位超凡者,代号‘建筑师’,天赋“迷宫”,可以随意折叠、移动封闭式建筑,改变回廊结构,无限延伸空间……在我们说话的同时,他正沉睡在圣蒂斯26号大街保罗旅店305号房间。 “他的能力在睡梦中向外铺展,周围几条街尽数沦陷,两千多人被困在他制造的无限迷宫当中,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4个小时,那些普通人还能坚持多久,谁都说不准。” “如果害死了人,‘建筑师’将会被收容所带走关押,我希望您能帮助他,以霍顿大学校长的身份。” 奚佑点点头:“理由?” 汉娜:“奚天临所做的事情也和睡梦之神、超凡能力者的梦境有关,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如果您接受这份工作,或许有一天可以自己查明真相。” 奚佑换了个姿势,依旧懒散得不像话,片刻,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就用这种准备睡觉似的语调说:“行。” 汉娜:“不仅如此,这份职务可以给您带来成就感,您将拥有一大批崇拜您的学生,并且……等等,您同意了?” 奚佑侧过头,看向旁边的玻璃灯罩,脖颈上抻出一条嶙峋的青筋:“为什么不同意呢,我又没有别的事情要忙。” 汉娜:“……”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奚佑甚至没有询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为什么要开办一所大学、收容所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收容所抓走超凡者、为什么写好的信可以凭空增加段落……这些问题她早有准备,但奚佑一个都没问。 他就这样静静地靠着椅背,垂着眼,轮廓被晕染得模糊不清;昂贵的布料包裹住他的身体,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恰好,这原本该是尊贵的、优雅的,但穿在奚佑身上,无端就给人一种疲倦的颓感,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汉娜想,他那么有钱,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比他更有钱,可几十块的棉衣和几万的块的西装却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但其实奚佑只是累了,并不是不在意,没生病的时候奚公子自有一番讲究,现在就算了,这小破学校也没那条件让他讲究。 汉娜:“您看上去很疲惫,建筑师的状态十分危险……您需要休息一会儿吗?” 奚佑:“不需要,现在就可以出发。去圣蒂斯?” “不,稍等一下,”汉娜说,“还有一个情况需要和您说明……是关于上一任校长的死因。” 奚佑表示洗耳恭听。 汉娜:“是这样的,他先后以校长的身份进入两个学生的梦境,引导他们,给他们带来希望和光明,并且为了安抚可怜学生的情绪,他非常草率地说出了一些‘你是我最珍爱的学生’‘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类似的话,导致学生们在发现彼此存在之后非常愤怒,感觉受到了欺骗,还未稳定的情绪再次崩溃……” “唔,然后他们质问了校长,校长却不能说出究竟谁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们把校长关起来,先杀死了他,又杀死了自己……求您不要害怕,我想了一些办法,完全可以解决这一问题!” 奚佑:“……” 这些学生听起来是真的很疯啊。 “什么办法?” 汉娜飞快说:“您可以不使用‘校长’身份进入梦境,而是挑选一个梦境之中的原始角色进行扮演……您可以将其理解为现在年轻人中很流行的角色卡牌,每张卡牌代表一个身份,每次梦境中您可以获得一张原始固有卡牌,我会尽量为您安排憎恨值低且容易接近梦境主人的身份。” “除此之外,随着您经历的梦境增多,您可以使用的空白卡牌也会增多——第一次任务只能使用一张原始卡牌,空白卡牌当作奖励,随后发放。” 奚佑笑了:“这听起来像打怪升级。” “您没有玩过游戏吗?” “完全没有。” “……” 汉娜艰难道:“好吧,但我相信您已经理解我了……下面,咳咳,下面即将进入‘建筑师’的梦境,您可以换一个舒服的姿势……或者到楼上躺下。” 奚佑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是远程进入的,他还以为能顺便去一躺圣蒂斯——那里有世界上最美味的盐焗蟹,每年5月都会举行狂欢节,日落后啤酒买一赠一,城西还有很多帅…… 汉娜:“请做好准备,梦境与现实情况有一定出入,不要过于期待!” 奚佑闭上眼,语气十分遗憾:“好吧。” [1号梦境载入……] [载入完成] [任务名称:迷雾圣蒂斯] [您的身份:教父] 教父 [任务背景:现实世界的圣蒂斯自由而美好,但在“建筑师”的梦境里,这里是一座犯罪之城,终年迷雾缭绕] [大小商会把控城市命脉,政府权力架空,私人武装势力肆无忌惮,平民宛如蝼蚁,几大家族疯狂相争……埃德蒙·本顿(梦境主人,代号“建筑师”的超凡者)是圣蒂斯大学的建筑系学生,家境贫寒,才华横溢,本该拥有不错的未来,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是贝克家族现任家主马库斯的私生子] [一次意外让马库斯痛失爱子,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不得不认回从小被他抛弃的埃德蒙,将其作为继承人培养] [按照家规,每一位直系血脉都需要一位“教父”来引导,教父必须在商会里任职,职位不能太低,且须全心全意效忠贝克家族] [在您进入之前,埃德蒙的梦境已经循环了整整十六次,每一次他的教父都会换一个人,每一次他的教父都会利用他达成某种目的,然后将其杀害或抛弃;这与他在现实世界中的经历有关] [现在,埃德蒙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您,卡洛斯·林,商会中的佼佼者,将在第十七次梦境中成为他的教父] [教父的身份或许会造成一些不便,但同样也是破除梦魇的关键] [请时刻记住,您是霍顿大学的校长,而他们,是您的学生] [祝您好运] 汉娜的声音逐渐远去,更多的背景信息被灌输到奚佑脑中。 埃德蒙悲惨的童年经历,混乱的圣蒂斯,疯狂残忍的商会家族…… 奚佑微微皱了下眉。 教父吗?这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1号梦境开启] …… 雨夜。 埃德蒙忐忑不安地站在路口,四处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破旧的霓虹灯时而闪烁,在他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一串诡异的阴影。 他是一个高大的青年。 面容俊秀,眉目立体,淡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这或许是因为他买不起也不会使用发胶。从背后看,他的肩膀十分宽阔,此刻正委屈地缩在一把格纹伞下,衣袖微微被雨水沾湿。 他似乎有些分心,没注意到右侧驶来的出租车,飞驰的车辆溅起一串泥点,弄脏了他唯一一条还算体面的西裤。 “唔。”埃德蒙懊恼地叹了口气,纠结片刻,刚想回家更换,来接他的车辆就出现在路对面。 一个老人从副驾驶下来,西装笔挺,手中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红灯还未变绿,他站在路对面与埃德蒙对视,片刻后微微垂下眼——那是在表示尊敬。 可惜,年轻的埃德蒙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敬意。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建筑系学生,还有两年才会毕业,却在上周得知自己的父亲不是什么警察,也没有在他小时候“出车祸身亡”。 他老人家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是贝克家族的现任家主——没错,就是那个“贝克”,让人提到就会联想起纸醉金迷的贝克。 埃德蒙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心情。 很显然,他是个私生子,那位大名鼎鼎的马库斯·贝克一开始并不想认他;而他的母亲玛丽亚则选择隐瞒他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也没说出来。 无意识地,埃德蒙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 他打定主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尽可能地远离贝克家族,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金钱还是地位,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学生,那些不是他可以触碰的东西。 绿灯亮起,老人大步走向埃德蒙,彬彬有礼地请他上车,眉间却皱出一条纵深的沟壑。 他委婉地请求埃德蒙收起那把破烂似的格纹伞,站到自己伞下。 ——贝克家的人什么都喜欢盖戳,连雨伞都不能随便用,只能用印着家徽的黑伞。 埃德蒙有些为难,但他不忍心拒绝一个老人。 于是,他站到了那把黑伞下,又等了一个红灯才顺利过街,老人为他打开驾驶室后座车门,埃德蒙坐进去,座椅已经加热到最舒适的温度。 宾利低调地滑进夜色,埃德蒙盯着自己裤脚的泥点看了片刻,突然扭头转向窗外。 雨更大了。 …… 贝克家族的总部坐落于城西。 那里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舞池和歌厅,酒店一栋接一栋拔地而起,私人会所鳞次栉比,烂醉的男女随处可见,耀眼的霓虹几乎永不熄灭; 迷乱的氛围下,某栋一般辉煌、一般庸俗的建筑藏于其间;它看上去是那样普通,完全和四周的景观融为一体,然而,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森严的守卫层层铺展,几乎把这里围成了一个铁桶。 外人面前,贝克家的儿女夜夜笙歌,挥金如土……回到总部,他们脱下那身沾满金粉的皮囊,换上低调的西装,反复背诵戒律,聆听家主教诲。 他们从不以享乐为耻,也不以享乐为荣;纸醉金迷只是一层用来遮挡的幕墙——只要外表够蠢,就没人会关注深渊里暗藏的屠刀。 现在,奚佑就在这间“平平无奇”的会所里,准备接待他的教子——埃德蒙·本顿。 他深吸一口气,单手撑住衣柜门,苦大仇深地看着这些衣服。 清一色的黑,清一色的白,几十条一模一样的领带……贝克家的人是有什么受虐倾向,还是审美都被狗吃了? “林,你换好衣服了吗?” 有人在外面敲门,是卡洛斯·林的朋友。 刚刚奚佑从这具身体上苏醒时,他正在和朋友聊天,手里端着一杯酒。一个不小心没拿稳,洒出来大半杯,现在浑身都是那股酒香。 “快了!” 奚佑闭上眼,随便拽出一套西装,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自己,重新打开门。 他现在不是奚佑了。 他是卡洛斯·林,一个因为老爹被嘎,匆匆回国收拾烂摊子的商业奇才,心黑手也黑,在国外时天天逛画廊,看艺术展,看秀,回到家却要陪着这些中二病发疯,每天在“穿金戴银”和“□□杀手”之间无缝切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奚佑确实也算本色出演。 “林,你看起来太年轻了,可能比那小子大不了多少。”李尔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卡洛斯的一贯表情就是面无表情,这倒省了奚佑的事。 于是,他模仿卡洛斯的样子,冷淡地瞥过去一眼:“那小子?” “呸,我乱说的,说错了,”李尔私下看了看,紧张道,“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比少主大不了多少。” 少主。 埃德蒙本人还被这场大雨堵在路上,他在家族中的角色就已经确定。 ——他必须,必须代替那位未曾谋面的亡兄成为新的继承人,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奚佑收回目光。 不过李尔说的没错,他确实比埃德蒙大不了多少。 圣蒂斯有两大商会巨头,分别叫作圣殿和伯温。 由贝克家族控制的是“圣殿”,卡洛斯的父亲和爷爷都曾经担任过商会的“副会长”,很受家主信任。两年前,在一次和“伯温”商会的火拼中,威廉·林不幸身亡,家主连夜召回卡洛斯,力保其继任副会长一职。 年轻的卡洛斯没有让家主失望。 短短两年,他坐稳了副会长的位置,积攒了一批忠诚的手下,牢牢在“圣殿”打下根基。 当然,这全都是埃德蒙梦境中的模拟;从汉娜传输的资料来看,现实中并没有一个叫卡洛斯·林的人,在以往十六次梦境中,这个角色也一直只作为背景板出现。 这也意味着,卡洛斯·林的身份,和埃德蒙在现实中的遭遇无关。 思考间,他们来到会客室。 李尔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就出去了,少主和他的教父第一次见面,外人不好在场。 而奚佑初来乍到,暂时不准备改变卡洛斯高傲冷漠的对外形象,于是,他没有理会李尔,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侍者拿来酒杯,奚佑只想喝点低度酒,可惜副会长喜欢净饮白兰地,人家专用的杯子都拿出来了,奚佑也只好“入乡随俗”。 香是挺香的,但胃里烧得慌。 自从接受了校长的职位,他的身体状况就维持在一个诡异的水平。 很容易累、没精神,但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连睁眼都费劲——总之,就是一个半死不活、肾虚体弱的亏损相。 奚佑倒也看得开,上京那么多公子哥,几乎一半都天天耷拉着眼,被妖精吸的一点精气都不剩;他就当自己也是那样了。 “来杯冰水。”按照卡洛斯的习惯,奚佑这样说。 话音刚落,马库斯·贝克的老管家默林推开门,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英俊但略显局促的青年。 第一眼,奚佑注意到他裤脚上的开线和泥点; 第二眼,奚佑注意到他青涩纯洁的眼神; 第三眼,奚佑接过冰水站起来,青年慌忙后退一步。 奚佑:“……” 他有这么吓人吗? 焦糖色的眼睛 默林向卡洛斯鞠了一躬,然后侧身让开门:“埃德蒙少爷,您请进。” 老人的恭敬似乎让青年有些不适,他走进来,局部不安地抿了抿嘴:“您好,我是埃德蒙·本顿,您……是我的父亲吗?” 他的表情十分迷惑。 在他的想象中,马库斯·贝克似乎应该是位阴鸷古板的中年人——像他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 而现在,会客室里除了一位侍者,就只有一个棕色长发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左右,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但……埃德蒙自己也已经19岁了,这要多年少时失得足,才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奚佑:“……” 这小子似乎有点紧张,卡洛斯·林棕发棕眼,属于混血中比较偏东方长相的那一挂,怎么看都不能有金发蓝眼的后代吧。 为了维持住卡洛斯的面瘫人设,奚佑没有多说什么,平静地朝默林点点头:“麻烦了。” “我的荣幸。”老管家很放心卡洛斯,立刻带着侍者离开,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和埃德蒙两个人。 奚佑轻咳一声,示意埃德蒙随便坐。 青年于是拘谨地坐到他对面,两条长腿支棱着,片刻后,表情由迷惑逐渐变得尴尬:“抱、抱歉……我没想清楚,您的发色和眼睛,我……” 奚佑努力调动僵硬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微笑。 这太艰难了,卡洛斯大概是属于几百年也不会笑一次的那种人,奚佑担心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年兽。 幸运的是,副会长阁下至少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是类似焦糖色的暖调橘棕。 这与他本人展现出的冷漠感十分违和,但在某些时候——比如获取教子初步信任的时候——多少能派上点用处。 埃德蒙慢慢冷静下来:“我被通知今晚要来见我的亲生父亲,马库斯·贝克……您是?” “请不要使用通知这个词,没有人有资格通知您……另外,我叫卡洛斯·林,是‘圣殿’商会的副会长,一直在您父亲手下工作,很抱歉,出于某些原因,家主今晚不能来和您见面。”奚佑说。 听到父亲这个词,埃德蒙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自动忽略了这位卡洛斯先生的前半句屁话,然后问:“是什么原因呢?如果他不想见我……唔,我已经19岁了,可以找到正当工作来喂饱自己,我并不想打扰贝克先生的生活……” 青年语速飞快,似乎急于和贝克家族撇清关系。 奚佑耐心等他讲完,然后用卡洛斯一贯的语调说:“恕我直言,您的经济状况并不容乐观,玛丽亚·麦金女士在去世时只给您留下了三万块钱,多年来,您在便利店、咖啡馆、高档餐厅和酒店打工,勉强凑够了读大学的学费。” “您住在城东一间危房里,那地方三天两头就要漏雨、停水、停电,为了省钱,您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也几乎从不到年轻人喜欢去的商场消费……” “外面有很多人抢破脑袋都想和贝克沾上点关系,但他们没有资格,而您,您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您是下一任家主,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现在,关于要不要\''''打扰\''''贝克先生的生活,您或许会有另外的答案。” 埃德蒙瞪大了双眼,甚至来不及为卡洛斯的嘲讽而感到愤怒:“什、什么?马库斯·贝克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我记得,叫、叫——” “安东尼,”奚佑说,“他叫安东尼。半个月前,安东尼在一次商会火拼中身亡,现在,你是贝克先生唯一的儿子了……埃德蒙·本顿。” 埃德蒙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站起身,拒绝道:“不,我、我不能,不对,等等……” 他慌乱地说了半天,然后,冷不丁低下头,对上卡洛斯平静的双眼。 那目光之中蕴藏的悲哀,让埃德蒙如遭雷击。 奚佑沉默着和他对视。 半晌,他突然说:“您吃过乔治牌速食奶油鸡吗?唔,我想您一定吃过,基本上所有的平价便利店都会大量进购这个牌子的速食品,因为它便宜,且味道还算得上不错。” 埃德蒙没有回答。 奚佑继续说:“可就在两年前,‘乔治’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专业的食品研究员才听说过的牌子,专门做一种口味独特的淡奶油;后来,它被商会接管了,商会的名字,叫作圣殿。” “如果您愿意,今晚可以回家清点一下所有的生活用品,那些牌子看起来五花八门,但背后的管理者或出资人一大半都是商会,要么是伯温,要么是圣殿,当然还有一些更小的、不入流的名字,我就不说出来让您费心记了。” “乔治不是特例,恰恰相反,它是如此普通,几年后,它就会过时、烂大街、老掉牙,新的品牌会在商会的扶持下再度崛起,圣蒂斯的商业发展模式就是这么简单;而这座城市,和它的商业一样简单。”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埃德蒙绷紧脸颊。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他要是连这点理解能力都没有,那真的可以退学重考了。 是,没错,这是一座由商会控制的城市。 所有的一切,小到日用家居,大到政府选举——全部都由商会控制。 他,圣蒂斯大学的建筑系学生,埃德蒙·本顿,也同样由商会控制,不是什么例外。 埃德蒙用一种艰涩的声音说:“所以……我必须要成为继承人了。” “我不想骗您,”奚佑说,“走出这扇门,如果您的身份不是贝克家族的少主,那么,一直帮助您的戴维老师、经常给您留晚饭的莉莉阿姨……他们或许会收到来会所喝茶的邀请。” 埃德蒙嘴唇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他被奚佑按着肩膀,重新坐回沙发。 此前的16次梦境中,每一次,教父们都会极尽温柔,耐心劝说,不是想方设法论证成为少主是有好处的,就是反复强调我们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奚佑怀疑这种对话会加深埃德蒙和梦魇的纠缠,所以,他决定直接做恶人。 反正,贝克家族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埃德蒙早晚都会知道。 在埃德蒙的梦境里,如何成为少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少主以后的发生的事。 或许埃德蒙·本顿有另类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只对“教父”这个身份有。 他想了想,弯腰从小冰柜里取出一瓶果汁,放到埃德蒙面前:“喝点东西。” 青年抬起头,失魂落魄地看了他一眼,像一只落水小狗。 好吧,奚佑很确定,埃德蒙绝对有某种古怪的“教父”情结,不然就是有受虐倾向——潜意识里,他十分清楚“教父”是伤害自己的凶手,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依靠,渴望得到“教父”的关爱。 那是一份永远也得不到的关爱,他用来反复折磨自己,先是产生希望,然后摧毁希望,带着痛苦和悲哀,他复活,失去记忆,重新开始,再次和他的“教父”相遇…… 不信你看,奚佑甚至还没揭露身份,埃德蒙就已经对“卡洛斯·林”——第17次梦境中他为自己挑选的教父——表现出了不合常理的信任。 “果汁?”埃德蒙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酒瓶。 奚佑耸耸肩,放松地陷进沙发:“明天是周一,你还要上课。” 淡奶油 埃德蒙又变得沮丧:“你们连我的课表都知道。” “这不是什么难事。”奚佑直接承认。 埃德蒙没有动,奚佑帮他拧开果汁瓶盖,然后稍稍往后靠坐了一些——这样可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减少一方给另一方带来的压迫感。 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奚佑斟酌安慰:“如果这会让您好受一点,我的经历,和您、和那份‘乔治牌淡奶油’一模一样。两年前,我还在国外学油画,写生,看风景,和同学老师们一起露营,那时的日子十分美好……” “后来呢?” “后来,父亲去世,家族召唤,我不得不回到圣蒂斯,接受属于我的命运。商会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样陌生,但没办法,我是卡洛斯·林,而卡洛斯·林的命运就是这样。” “就像乔治淡奶油变成了乔治奶油鸡,就像您,建筑系的学生变成了商会家族的少主。” 奚佑半低着头,棕色的及肩发垂落耳侧——回到家族以后,尽管逐渐变得残忍冷酷,但卡洛斯还是固执地为自己保留着最后一丝“画家”特质——时下艺术圈随处可见的半长直发。 这非常符合人们对艺术家的刻板印象。 但在以前,在卡洛斯真正手执画笔的时候,他并不需要这些外部特征来标明什么。 埃德蒙轻声说:“您没有想过反抗吗 ?” 很奇怪,一个把自己困在梦境中的人,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奚佑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换了一个称呼,不再使用敬称:“我不知道……那你呢,埃德蒙,你想反抗吗?” 埃德蒙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但下一秒,他又苦笑着摇摇头:“除了圣蒂斯,我还能去哪……” 奚佑:“……” 埃德蒙艰难地笑了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愿意做贝克家族的继承人,那么,继承人不可以见一面他的父亲吗?” 奚佑思考片刻:“按照规矩,新加入的成员需要在介绍人的带领下熟悉家族事务和商会架构,而后才能面见家主和两位副会长,获得承认。” “您的情况比较特殊,贝克先生决定让我作您的‘介绍人’,或者,更确切的说——您的教父。” 埃德蒙放下果汁瓶,嘴角粘着一小粒橙子果肉。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教、教父?” “教父,你知道吧,就是那个为你祷告、为你祈求上帝的人。” “但别担心,在家族内部,教父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只和你的地位、身份、权柄有关……换句话说,我要做你进入商会的引路人,我要教导你,辅佐你,全心全意地爱护你,直到你能够独当一面、彻底掌控权力的那一天。” “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教父了。” “任何人伤害你,就是在伤害我;冒犯你,就是在冒犯我。我会照顾你,必要时献出我的生命,亲爱的埃德蒙,我的……少主。” 奚佑平静地完成宣誓,前倾身体,抹掉埃德蒙嘴角的果肉。那双属于卡洛斯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青年,像剔透的琉璃,盈满温柔。 埃德蒙不可避免地恍惚一瞬,然后喃喃道:“可是……您才第一次和我见面。” 奚佑说:“那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教父存在的意义。” 这样剖白的话语让埃德蒙感到无措,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他就拥有了一位俊美的、强大的、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教父。 这和他即将成为贝克家族的继承人一样荒唐。 埃德蒙捏紧手中的玻璃瓶:“为什么?您……同情我吗?” 还是说,想利用他争夺权利?或者仅仅只是不得不听从家主的命令? 毕竟,谁会想要一个这样的教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19岁了才刚刚进入家族,在大学里学的还是建筑…… 埃德蒙总是能轻易察觉旁人的情绪或想法,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此时此刻,他完全猜不透这个人在想什么,甚至于,他几乎想要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帮助自己。 “不,我不同情你。” 奚佑站在落地窗前,从33楼俯瞰整个西区。 商会的触手控制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卡洛斯和埃德蒙,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走到哪一步,就要做应该做的事。 他转过头,炫目的霓虹在背后闪烁,面容晦暗不清。 片刻,埃德蒙听到他说:“我只是……为你感到难过。”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炸起一道惊雷,巨型闪电从天空劈下,暴雨一瞬间变得更加猛烈。 奚佑一动不动地看着埃德蒙,背后冷汗直冒——就在刚刚,这间会客室的布局突然发生改变。 左侧的墙扭曲旋转,隆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右侧的墙向前移动,飞速朝着他们挤压而来,前方,门和走廊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又一间无尽延伸的会客室。 奚佑毫不怀疑,如果他现在走出这个房间,就会被永远困在迷宫之中。 埃德蒙眼神空洞,深邃的蓝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水雾。 “你……你是谁?” “卡洛斯……林,是谁?!” 奚佑不知道自己是回答错了,还是回答对了。 在埃德蒙和16位前教父的初次见面中,不管谈话走向如何,最终他都会问出那个问题:“您……同情我吗?“ 而每一次,教父们都会回答:“是的,我同情你的遭遇。” 一字不差。 这仿佛是某种魔咒,预示着美好的开场,注定通向悲惨的结局。 奚佑不想使用这句“魔咒”,但也不想操之过急,所以只是在话术上做了一些改变。 老实说,他的回答几乎和“同情”没什么区别,但最终造成的效果……十分出人意料。 埃德蒙竟然直接脱线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按照汉娜的说法,强行破除梦魇并不能解决埃德蒙的问题,反而会让他彻底失去控制。 就像现在这样。 墙壁疯狂扭曲,家具凌空飞舞,宽敞的会客室几乎被压缩成了一个球——现实的情况肯定更加严重。 而就在奚佑眼前,梦境的主人从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狗,变成一只目光阴毒的丧家恶犬,狰狞地向外来者发出质问。 “不,不……卡洛……卡洛斯……是谁?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教父,”奚佑深吸一口气,“卡洛斯是埃德蒙的教父。” …… …… 房间恢复正常。 埃德蒙手里捏着果汁瓶,脸庞白皙,眼神懵懂。 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奚佑的错觉。 见男人突然不说话了,埃德蒙疑惑道:“卡洛斯,咳,不,林…教父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奚佑垂下眼,心跳如擂鼓,“叫我林就可以。” …… 半小时后,新鲜出炉的林教父决定亲自开车送教子回家。 他常开的车是一辆低调的小跑,副驾驶的位置并不宽敞,甚至对于埃德蒙的身高体型来说,有些太过拥挤了。 青年窝在座椅上,憋屈地把长腿折起来,侧头看向奚佑:“教父先生……不,林,我之后需要做什么?” 看啊,这位梦境主人多么擅长自我攻略……已经开始考虑以后了。 奚佑忍不住发愁。 这会儿雨并不大,但路上积水很多,圣蒂斯排水系统做的不太好,这点倒和现实没什么两样。 奚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抽空回了埃德蒙一句:“最近要期末考试,你先安心复习……偶尔跟我去看看家族下面的生意,暂时不用担心太多。” 真正的原因是,家主新丧子,悲痛地连饭都吃不下,最近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昨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触景生情,又大哭一场病倒了,根本没空也不想看见埃德蒙。 奚佑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埃德蒙又做错了什么呢? “唔,好的。”埃德蒙还拿着那个果汁瓶,整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有眼睛的位置被斜斜照亮,“谢谢您。” “应该的。”奚佑嘴角抖动两下,想笑,但笑不出来。 他发现了,他不能总是做出太过违反卡牌角色性格的动作……卡洛斯冷酷暴戾,他披着副会长阁下的皮囊,也必须跟着冷酷暴戾。 好在埃德蒙此时并没有看他,似乎在发呆。 奚佑瞥了一眼:“喜欢喝这个牌子的果汁?” “嗯?”埃德蒙回过神,反应过来奚佑刚刚问了什么,湛蓝的眼睛随即溢出一点愉悦,“……很好喝,谢谢您。” 奚佑点点头,没说什么。 霓虹向后飞逝,他们驶入东城,烂醉的男女逐渐变少,灰蒙蒙的颜色铺展开来,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强行把圣蒂斯截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半。 夜晚的城市十分危险。 你永远不知道阴影里会藏着什么东西,匕首或者枪械,歹徒或者杀人魔……警察局几乎一年365天都不得空闲,凶案之后还有凶案,很多时候,真正的凶手并不能被抓到,他们要么是一时兴起,要么又太过诡计多端…… 奚佑停好车,一直把埃德蒙送到楼下。 这是一栋临街的老式公寓,墙体潮湿,爬满苔藓,大概有9层,斜伸而出的晾衣架锈迹斑驳,挂着各式各样廉价衣物,看上去几乎有些摇摇欲坠……夜风吹过,肮脏的水洼泛起一阵涟漪,一个空的塑料盒被吹翻过来,打着滚飘到奚佑脚边。 他低下头,皮鞋的尖端粘上了一些不明液体,但他没有动,没有挪开脚,而是平静地向埃德蒙道别:“晚安,埃德蒙。” “晚安……林。” 在奚佑的注视下,埃德蒙转身进入楼道。 一层楼梯过后,他突然加快脚步,飞速上到6楼,掏出钥匙进门。 家里很黑,潮湿且冰冷。 他没有开灯,而是就着黑暗凑到窗口,寻找男人的身影。 啊,果然,他还在那里,没有走。 暖光的路灯从头顶洒下,绒绒地为男人镶上一层金边…… 卡洛斯·林。 他穿过马路。 他倚住车门。 他抬起头,在看我家的方向。 但他看错了,不知道这种公寓都会有一层储物间,“6楼”其实是第7层…… 埃德蒙轻笑一下,手掌贴紧窗户,透过自己倒影,看着他的教父。 此时此刻,如果他能收回目光,和倒影中的自己对视一眼,那么他一定会感到万分惊恐。 他像是被什么恶魔控制了。 那个微笑的青年是谁,为什么,会对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暴徒、血腥残忍的刽子手,露出这样的微笑? 但他没有。 梦境的主人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 于是,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卡洛斯,专注地看着,直到他收起雨伞,上车离开…… 雨彻底停了。 埃德蒙满足地拉上窗帘。 晚安,我的教父。 我们终于见面了。 白手套 清晨,埃德蒙照例在狭窄的床上苏醒。 好半天,他盯着天花板的某处污渍,动都没动一下; 十五分钟后,闹钟响起,他猛地坐起身,扯掉紧绷的背心,走进浴室冲了个澡。 今天只有冷水。 刷牙的时候,他想:“林会来接我吗?”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飞快收拾好自己,拿上今天要用的课本,抓起三明治冲出门。 来到楼下,他逐渐放慢脚步,因为那个人并没有来,长街和以往一样空荡,现在是早上6:00,东城的人们要在7:30才开始大规模通勤。 埃德蒙愣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叼着三明治往学校的方向走。 想什么呢?昨天又没有告诉林上课时间……况且,他们才第一次见面,玛丽亚小时候都没送他上过学,林又怎么可能来…… 只是教父,又不是真的父亲。 青年低着头,身影有些落寞,片刻,他发现上衣扣子系错了,只好又慢慢解开,一颗一颗再扣回去…… 圣蒂斯大学在东城和西城的交界处,离他家很远,公交车要做36站才能到。 而今天是周一,他的课很多。 …… 在埃德蒙跋山涉水去上学的时候,奚佑正在卡洛斯的房间里睡觉。 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唯一的装饰是床前的油画,色调明艳,小小一副,那是卡洛斯自己的作品。 现在,奚佑就躺在那张床上,一张宽阔的床,足够并排躺下至少5人,大部分空间被纠缠着的薄被占据——空调温度开的很低,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长发遮住小半张脸,眉头微微皱着,可见睡得并不安稳。 从在埃克郡收到那封信开始,一直到昨晚把埃德蒙送回家,几十个小时没合眼,就算奚佑是铁打的都遭不住,更别提他还只有这么个纸糊似的灵魂和勉强没那么纸糊的身体。 他很累,完全没有休息好,可是时间很快来到早上7:00,按照卡洛斯阁下变态般的时间表,他该起床了。 年轻的侍者在外敲门,询问他是否清醒。 奚佑呻.吟一声,感觉眼皮被人用胶水黏在一起,怎么睁都睁不开。 好困。 我在哪?谁在叫我起床?哦……好像是什么梦境,图书馆,校长,学生……埃德、埃德蒙!? “咚咚咚——” “先生,您醒了吗?”半天没听到回答,侍者的声音开始变得慌张。 奚佑愣了两秒,猛地翻身坐起,瞪眼看向房门:“……醒了。” “好、好的。”侍者答应一声,端着早茶离开。 “……” 脚步声逐渐远去,奚佑捂住额头,重新仰倒回大床,松软的被子包裹上来,他翻了个身,面朝下趴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奚佑头晕眼花地走向浴室。 热气蒸腾而起的瞬间,他站在洗手台前,和镜子里的卡洛斯对视。 从外表上看,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人。 33岁,棕色的中长发堪堪能够触碰到肩膀,唇很薄,轮廓立体,但能看出来很明显的东方血统……漂亮的肌肉整齐地码在身体各处,四肢修长,核心强悍,总得来说,除了那头长发和过于温柔的眼睛,其他硬件都很符合冷酷大佬的人设。 奚佑今年28岁,凭他的阅历,弥合5岁的年龄差不是什么难事;而埃德蒙刚刚19岁,有一个33岁的教父,似乎也很正常。 奚佑盯着那两只橘棕色的眼睛:卡洛斯·林,你要去给人当教父了,做好心理准备。 …… 卡洛斯的私宅坐落于远郊,环境比较清幽,没什么人来打扰,也没有时时刻刻闪瞎眼的灯光。 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后,侍者撤掉空盘,立刻有两个下属上前汇报工作。 一开始,奚佑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拿出和人谈并购的架势,没想到……商会里的事情简直就和闹着玩一样,什么暗流汹涌你来我往都不存在,圣蒂斯只有两大巨头,彼此之间要么互不干涉,要么完全依靠武力竞争。 嗯,他没听错,是靠武力。 举个例子,假如西城A区的夜店生意原本由“圣殿”控制,这时“伯温”想来分一杯羹,它只需要直接在A区开一家夜店,然后等待“圣殿”的人上门挑衅,双方展开火拼,拼得过就能继续开,拼不过就退出去。 奚佑盯着面前这份名为《凯勒大影城C区扩张方案》,实为《凯勒大影城C区□□方案》的计划书,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明白,是什么给了这些家族如此的底气,让他们干着街头流.氓的事业,操着上层贵族的德性? 真是白瞎了卡洛斯·林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好皮囊。 “您……不满意吗?”两位属下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快速在心里回忆方案内容。 选址,开店,准备枪械,安排人手……没什么问题啊;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奚佑沉默片刻,冷静地把方案递回去:“不,我很满意,就这样做。” 有点超出专业范围了,不太能给出什么指导意见。 下属松了口气,又深深鞠了一躬:“好的,我们这就去准备!S城最近新到了一批货,12.7mm大口径,需要给您送来一箱吗?” 奚佑:“……” 他冷漠道:“暂时不用,你们先去忙吧。” 副会长生气了,但似乎并没有原因。 下属们背后冷汗直冒,屁都不敢放一个,立刻夹着方案离开。 沙发上,奚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冷静,他13岁时被绑架过一次,15岁时被绑架过第二次,歹徒什么的也不是没见过,更何况这些都是假人,本质上来说,都是埃德蒙意识的分裂。 他仔细回忆汉娜的解释: [奚先生,每个梦境都有自己的特点] [埃德蒙·本顿的梦境由两个基本元素构成:一,原始情感;二,意识分裂] [一般情况下,他的本体意识蛰伏在最深处,不会轻易苏醒] [进入梦境后,你会见到一位“建筑系学生埃德蒙”,那只是他虚构出来的“梦境主人公”,并不拥有现实中埃德蒙的任何记忆。] [这很容易理解,就像普通人夜晚做梦,不管梦境如何光怪陆离,都需要有一个视角去观察,而那个视角往往并不是真正的你,可能是两年前记忆中的你,也可能是一个在现实基础上扭曲后的你……总之,在埃德蒙的梦境中,他正是通过这个虚构的“建筑系学生埃德蒙”来体验梦境] [因此,千万不要强行做出什么过于异常或不受控制的举动,那样会刺激到埃德蒙的本体,导致梦境崩溃,能力失控……一定要稳定他的情绪,平缓地将他带出梦境,否则,现实世界中整座圣蒂斯都会沦陷……] [根据此前16次梦境经验来看,“建筑系学生埃德蒙”是个单纯的青年,取得他的信任并不是什么难事,困难的是,如何合理地避免那些背叛他、利用他的行为] [但我相信,这对您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奚佑自动用人类能理解的语言解读了一番汉娜这段话。 说白了,埃德蒙想做个和残酷现实不一样的美梦,但是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潜意识里一直在操控自己做噩梦。 现在奚佑来了,游离于梦境意识之外,不受主人控制,这样,就可以给“建筑系学生埃德蒙”一个圆满或者至少相对圆满的结局。 好吧。 听起来不是太难。 希望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校长”真的不好当啊…… 奚佑放下茶杯,抿了抿嘴。 从侍者的视角来看,今天的卡洛斯先生似乎有什么心事。 虽然他还是像之前那样坐的板正,西装笔挺,头发向后扎起,梳得一丝不苟……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摇摇头,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恭敬地走到先生身边:“车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出发吗?” 奚佑这才想起,今天上午他要去见埃德蒙的父亲,沉浸在痛苦中的马库斯·贝克。 只是……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侍者递来的白手套和黑雨伞,披上长风衣,任由司机帮自己拉开车门,坐进去后一言不发,明明没什么神要养,却还是要闭目养神。 ……奚佑一边悉心扮演着卡洛斯的角色,一边感到无奈。 都沉迷于玩夜总会火拼了,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埃德蒙的梦境到底为什么是这种画风,这孩子小时候一定看过很多奇怪动画片吧…… 钴蓝 去往贝克宅邸需要四十分钟。 奚佑抓紧时间在脑子里过了一边埃德蒙·本顿的生平。 现实中,埃德蒙的父亲就叫马库斯·贝克,是圣蒂斯警局第五分局的凶案组探长,他有妻子和一对儿女,但在儿子和女儿六岁时婚内出轨玛丽亚·麦金,生下了埃德蒙。 为了维护声誉,马库斯选择暗地里向玛丽亚支付抚养费,只要她不把出轨的事情说出去,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两年后公务体系大规模降薪,他的薪水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无法再顾及情妇和私生子。 玛丽亚多次闹上门无果,把两岁的埃德蒙扔在贝克家的草坪上,马库斯咬牙把埃德蒙抱回家,三天后又扔出来。 他说这孩子太傻了。 愤怒的玛丽亚捅了他一刀。 出院后,马库斯给了玛丽亚一笔钱,让他们离开圣蒂斯,保证过段时间会去看他们。 玛丽亚于是带着埃德蒙前往S城,在赌场花掉了所有抚养费,欠下一大笔赌债,从此过上了东躲西藏、穷困潦倒的生活。 这还不是全部。 玛丽亚的家族有精神遗传病史,埃德蒙四岁的时候,她发病了,开始没日没夜地虐待亲生骨肉,虐待方法包括但不限于切割、电击、烫伤、鞭伤……有些伤口深可见骨,伤疤将永远跟随着他,终其一生也不会消失。 六岁时,玛丽亚在浴缸里自杀,埃德蒙被绑在一侧的洗手台,直到两天后房东上门收租,才把他从母亲的尸体旁带走。 他被送回圣蒂斯。 负责的警官带他去找亲生父亲,却被告知马库斯·贝克一家人已于两年前全部遇难——某个马库斯曾经抓过的罪犯,出狱后回来报复。 就这样,埃德蒙变成了孤儿。 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在最后那段时间,玛丽亚常常陷入可怖的癫狂乱语,她会反复咒骂一个叫“马库斯”的男人,冷静下来后,又会掐住埃德蒙的脖子,指着马库斯的照片,跟他说这是你的父亲,马库斯·本顿,他是个画家,在你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 然而“本顿”甚至和马库斯没有半点关系,它只是玛丽亚母亲的姓氏。 这大概就是埃德蒙关于“父亲”的全部记忆,伴随着疯狂哭喊、痛叫和求饶的背景音; 长大后,童年的画面逐渐模糊,父亲和母亲成为幻影,他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监护人,仿佛从来没有住进过那个噩梦般的、阴暗而潮湿的出租屋。 ——可只有埃德蒙自己只知道,恨和疼痛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像幽灵,像鬼魂,折磨着他,每一个夜晚。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正正常常长到了二十多岁,没有心理扭曲,也没有报复社会,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他的教父——诺亚·布雷格。 诺亚是马库斯在第五分局的同事,但两个人并不相熟。 时隔太久,汉娜也不确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埃德蒙九岁的时候离开福利院,开始和正常小孩一样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监护人那栏一直填的都是一个名字。 汉娜还搜集到了几张照片,大多数是埃德蒙和教父的日常瞬间。 生日,毕业典礼,入学考试,亲子出游……那时候两个人笑得真的很开心,一个仰慕,一个疼爱,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任谁看了这样的画面,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亲情。 后来一切都变了。 埃德蒙喜欢建筑,但诺亚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做一名警察。 尽管对亲生父亲的职业抱有抵触,但那点抵触显然不如教父的期望重要。 于是,埃德蒙考入警校,毕业后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和诺亚一起的、温馨安定的生活。 当时诺亚已经被调到了市政厅坐办公室,和埃德蒙眼中可亲可敬的形象不同,这位热爱钓鱼的老警官其实是圣蒂斯和S城之间最大的毒品分销组织负责人,是圣蒂斯警局二十多年以来始终没能揪出的内鬼。 一次意外让诺亚的身份暴露,他立刻转向埃德蒙,声称自己被陷害。 案件证据确凿,但私人感情让埃德蒙的判断发生错误,他没办法相信教父竟然是那样的人,震惊之下,他选择帮助诺亚,帮助他“洗刷罪名”。 他们逃到S市,诺亚带埃德蒙去找了一个“朋友”,这朋友住在地下室,家里只有泡面,衣柜橱柜都锁着,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埃德蒙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教父。 某天他在地板下发现了成包的毒品,一转头,诺亚站在他身后,黑洞洞地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原来诺亚·布雷克不只是贩卖毒品,还多次利用埃德蒙的权限伪造或损毁证据、包庇罪犯、监控分局警官并暗中杀害……这一切都以埃德蒙的名义进行着,打死某个警察的枪现在就在埃德蒙家里,弹道测试在诺亚手中…… 奚佑无法想象,当时的埃德蒙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生命中没有任何真实和真情,所有都是假的。 最终,圣蒂斯分局的报告显示——“埃德蒙·本顿拒绝合作,诺亚·布雷格向其射击,随后S市警方赶到,在次卧发现一具尸体和持枪的……” …… 诺亚接受了审判,埃德蒙的尸体却从停尸房不翼而飞,甚至连尸检都还没来得及做。 两年后,一个代号为“建筑师”的超凡者出现在圣蒂斯,异常能力收容所秘密记录了他的情况,汉娜黑进他们的系统,发现这个人竟是本该死去的埃德蒙·本顿。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成为“建筑师”的埃德蒙回到故乡,入住26号大街保罗旅店305号房间,某天陷入沉睡后却再也没能醒过来……汉娜推测他的精神状态从一开始就不稳定,普通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超凡者,更不可能死而复生。 但不管怎样,16次循环后,至少梦魇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诺亚·布雷格,他的背叛让埃德蒙难以承受。 背景资料到此为止,奚佑睁开眼,轿车平稳地驶入宅院。 司机拉开车门,他稍稍整了整衣领,戴上手套,拎起雨伞下车。 钴蓝色的袖扣和领带夹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黑伞被当作手杖,伞柄上搭着两根修长的手指,突出的指节骨青筋分明,只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 冷血无情的副会长,家主面前的红人。 侍者立成两排,不敢抬头。 奚佑在门口站定,看向疾步出来迎接的默林。 “您来了,快请进……家主在等您……” 默林弯腰把他引进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餐厅用早餐。 “哟,林副会长,好久不见啊。”圣殿的另一位二把手——切斯特·莫森——正端着一杯咖啡,挑起一侧长眉,吊儿郎当地朝奚佑吹了声口哨。 奚佑眯起眼,停下来和他对视,紧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传闻莫森副会长十分不满家主扶持毛头小子和他平起平坐,又担心在家主面前失宠,三天两头就往马库斯身边跑,晚上吃完饭才走,早上没吃饭就来,恨不得24个小时都住在这,天天在家主眼前晃荡。 而林副会长那边,则觉得切斯特·莫森是个靠熬资历熬到副会长一职的废物。 两人一见面必生龌龊,默林对此见怪不怪,淡定地吩咐侍者撤掉莫森面前的空盘,重新上一份温泉煮蛋。 莫森两鬓已经斑白了,稳重程度却不如小辈,他轻哼一声,放下咖啡杯,那表情好像在说——我能到家主这里来吃早餐,你能吗? 奚佑环视一圈,偌大的餐厅只有一个他、一个管家和五位侍者,实在不理解这人在炫耀什么。 他摇摇头,连一个表情都欠奉,径直上到二楼。 身后,莫森重新拿起刀叉,盯着他挺拔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暗光。 狂,让你狂,等你知道了那件事…… …… 奚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是卡洛斯来了吗?进来吧……” 奚佑于是推门进去,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靠在床头,脸颊消瘦,眼睛红肿,明明才40多岁,却看起来就像60岁一样。 这就是马库斯·贝克了。 他手里拿着一把调羹,面前的折叠桌上摆着一碗鸡蛋糕,奚佑眼见着他舀起一勺,颤颤巍巍地试了几次,就是送不到嘴里。 马库斯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从旁边抽了张纸,捂住眼。 不过片刻,那张纸就湿透了。 奚佑抿了抿嘴:“家主……” 这样年轻的卡洛斯·林,显然让马库斯勾起了关于安东尼的回忆。 “来,卡洛斯,过来。” 马库斯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朝奚佑伸出一只手。 奚佑握住他的手,坐在床侧:“您节哀。” 马库斯又喘了一大口气,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把浓重的伤痛压下去。 他半闭着眼:“我听默林说了……那个继承人,还算听话。卡洛斯,你做的很好。” 奚佑沉默片刻:“……您想见见他吗。” 他毕竟……也是你的儿子。 “不!”马库斯严词拒绝,“我不会见他,我不能……不能让任何人取代安东尼在我心里的位置。” 奚佑没有说话。 马库斯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才平息下来,他看着奚佑,紧紧攥住他的手:“他就交给你了,就交给你了……卡洛斯,替我教导他,指引他,为家族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你是他的教父,一辈子都是,他会爱戴你,信任你,你不会后悔的……” 他说着说着,气息逐渐变得微弱。 哭了这么多天,也实在是累了,经常会昼夜不分的睡过去,梦到安东尼,又挣扎着惊醒。 奚佑叹了口气,替他放低枕头,盖上被子。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安东尼黑色的遗照就摆在马库斯床头,照片中的青年微笑着,额角有一道小小的伤疤。 埃德蒙,让亲生父亲的角色化身在梦境里遭受这样的痛苦,是在惩罚吗…… 那么,你惩罚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他? 这所有的负面情绪,最终都会反噬到你自己的身上;这所有的人,都只是你意识的分裂…… 为什么不愿醒来。 “卡洛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继承人,家族不能没有继承人……卡洛斯……” 沉睡着的马库斯发出胡乱呓语。 奚佑脚步一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带上门离开了。 …… 从二楼下去,无所事事的莫森又换了个地方——从餐厅挪到了沙发。 默林给他端来果盘,奚佑一眼扫过去,冷笑一声:“您是破产了吗?天天来家主这里混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副会长有多清闲。” 莫森:“别这么大火气,林,让我猜猜,家主一定是和你说继承人的事了……我懂你,那么个大麻烦,谁都不想沾边,把一个物理系乖乖仔培养成像安东尼一样优秀的继承人,还要顶着小辈们的不满情绪,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咯……对了,你知道吗,我调查过,那位乖乖仔还是年级优秀学生,上一学年拿了满绩,还得了奖学金——” “是建筑系。”奚佑打断他。 “什么?”莫森一愣。 “他是建筑系的学生,不是物理系。”奚佑接过默林递来的雨伞,径直从正门离开。 司机站在车旁等他:“先生,我们去哪?” “先回总部,”奚佑沉思片刻,“然后去学校。” 今天是周一,埃德蒙下午最后一节课三点十分下课,晚上六点半还有课。 他准备处理完工作之后把人接上,一起吃个晚饭。 金毛 圣蒂斯大学的环境十分清幽。 绿树成荫,小路交错,古典式建筑分布其间,学生三两成群,眼神求知若渴。 这看上去是一所不错的大学。 但如果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它的布局对称得近乎变态,像是在中轴线上放了一面镜子,把北半区的结构投射到了南半区;更进一步的,如果你还能有一双视物极清的眼睛,就会发现确实如此——比如那两棵对称位置上的树,它们高度、形态、叶子的数量、枝桠生长的方向、绿色渐变的趋势……全都别无二致。 可惜。 梦境之中,没有人会飞到天上。 现在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离下午第二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 Z3011教室,老教授刚刚结束课堂内容,正慢吞吞地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文件。 “同学们……咳咳,下下周国际建筑设计大赛就要正式开始了,报名的同学记得做好准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系里老师……另外,十分抱歉,由于我要担任此次大赛的评委,不能为同学们进行指导。” 埃德蒙认真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行笔记,检查无误后,抬头看向讲台。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戴维教授恰好是系里分配给他的导师。 虽然本科生的导师一般作用不大……但埃德蒙是个学建筑的好苗子,不光有天赋,而且自己也有热情,态度认真,这让年过七旬的戴维十分欣慰,平时总不吝教导。 前座的同学递来竞赛承诺书,埃德蒙签好传回去,心里却已经动了放弃比赛的想法。 甚至于,就连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进行这一领域的学习,他也无法确定。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 老教授朝埃德蒙招招手:“埃德蒙,最近怎么样,大三的课程难不难?” 埃德蒙背起斜挎包,走到讲台跟前:“老师,我最近很好,课程都能跟得上……您身体怎么样?” 为了公平,学生们不能选修自己导师的课,这堂课是戴维开给大一新生的,埃德蒙只是来旁听。 戴维重重咳嗽几声,扶着埃德蒙的胳膊往外走:“还是那些旧毛病咯……没什么,没什么,这次大赛准备的怎么样,上次让你看的书,你都看了吗?” “已经看完了。”埃德蒙说完,又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老师自己退赛的念头。 老师一辈子醉心学术,如果知道他即将和商会的人混到一起,大概会很生气吧。 想到这,埃德蒙一瞬间有些迷茫。 昨天,他为什么没有反抗来着?嗯……是因为对方的威胁。 似乎……他还多了一个教父,那人还送他回家,今天早上,他还在期待“教父”会不会来接他…… 不……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 那些画面还是清晰的,但埃德蒙完全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心路历程。 怎么会,怎么会…… 然而这疑问刚刚浮起,下一秒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一尾飞速从水面划掠过的小鱼,惊起一串微不足道的波澜,最终却连一丝痕迹都没能留下。 他怔忪片刻,然后继续扶着老教授向外走,走到第三教学楼楼下,在中庭的小花坛边上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教父,穿着一身低调的休闲服,坐在一张长椅上,正在看手里的报纸,高挺的鼻梁上甚至还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完全不像什么商会大佬,倒是和周围浓厚的书卷气融合得十分好。 “林。” 无意识且无法控制的,埃德蒙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遥遥唤了一声。 “这是你的朋友吗?”老教授感到十分新奇——他这个学生,在校园里一直独来独往,从没见过他和什么人走在一起,连比赛都自己报名参加。 如今却有人等他下课,而且看他的表情,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那种。 不远处,奚佑听到声音,抬起头:“埃德蒙?终于下课了,我还担心弄错了你的课表……这位是……?” 他看向戴维,属于卡洛斯的脸做不出什么友好的表情,只能尽力用眼神表达对老教授的尊敬。 “林,这是戴维·阿伯塔,我的导师;老师,这是卡洛斯·林,我的,我的……”埃德蒙迟疑片刻。 “朋友,”奚佑伸出一只手,“我是埃德蒙的朋友,您叫我卡洛斯就好。” 他对老师这个身份有种天然的尊敬,上学的时候,奚天临什么都惯着他,但不许他不尊重人,更不能给班上老师惹麻烦。 这样一来,奚佑皮也皮不尽兴,还得瞻前顾后藏着掖着,久而久之就越长越正经,除了稍微懒散些、稍微浪荡些、稍微不着调些……总体能算得上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富二代。 ——他甚至还自己申请到了某世界一流学府,连读了两个哲学学位,没用奚天临出面帮忙。 现在想想,奚佑觉得一切都有预兆。 他果然是个学院派。 集团董事兼任大学校长,直接开辟富二代就业新思路。 戴维教授和他握了握手:“您是做什么的?” 埃德蒙吊起一口气,就怕他说自己是商会头子。 奚佑把手中的报纸折了两折,微微垂下眼:“我读艺术,暂时没什么正经工作,平时和朋友出去写写生,偶尔卖几幅画……” 戴维点点头:“您看上去就像读艺术的。” 埃德蒙:“……” 奚佑又和戴维聊了几句,埃德蒙一个纯纯工科生,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三句话有两句听不懂。 分别前,戴维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埃德蒙啊,有空的时候也看点别的书,培养一下兴趣爱好,咱们搞建筑的呢,日常工作累,得会主动调剂,不能一头扎进来就不管别的了……” “……我知道了老师。”埃德蒙表情很囧。 “哦,对了,期末考试完赶快开始准备比赛,这次我不好给什么指导,但是也不耽误,有问题自己多思考,多花些功夫,你呀……”这人上了年纪说话就爱唠叨,戴维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个上课时没讲清楚的点,当场拉着埃德蒙就讨论起来。 埃德蒙只有半边大脑在思考,另外半边都放在奚佑身上,几次回答的牛唇不对马嘴之后,迟钝的老教授终于察觉到学生的心不在焉,一拍脑袋:“看我,又忘记时间了,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安排?快去吧去吧……” “我送您回办公室。”埃德蒙说。 “不用,不用。”戴维连连摆手,拎着装满教案的布袋走远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埃德蒙怔忪片刻,然后很快收拾心思,看向一旁等待的卡洛斯。 “林,你,你来……”他摸了摸头,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位年轻的教父相处,“那个,要一起吃晚饭吗?这个校区的食堂还不错,现在已经,已经——呃。” 才四点半。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 没来由的,他想起戴维刚刚关于大赛的叮嘱,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撇,紧接着,天空突然开始飘落雨丝,细细密密地扑在人脸上,没一会功夫就沾湿了头发和外套。 奚佑眯了眯眼,今天好像只是多云,这怎么突然下雨了……难道虚拟梦境里的天气预报也不准? 他摇摇头,从纸袋里掏出把折叠伞,撑在两人头顶——贝克家的黑伞太招摇,他不想为埃德蒙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走,出去吃,带你去西城………六点半之前把你送回来上课,放心。” 埃德蒙“唔”了一声,担心迟到的话被咽回肚子里。 他个子高,要微微低着头才能配合奚佑举伞的高度,姿势十分别扭,过了一会儿,他握住伞柄:“林……我来撑吧。” 奚佑:“……” 多新鲜呐,卡洛斯至少也有180cm了,这小兔崽子,长得高了不起? ——但其实埃德蒙只是想表示礼貌,教父一只手里还夹着个纸袋,看上去不太方便。 秉承着长辈的心态,奚佑交出了唯一一把雨伞的控制权,两个身材高大的大男人就这么挤在一把伞下,穿过楼前草坪,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您从哪个门进来的?”这会儿不但下雨,还有风,埃德蒙小心注意着伞的角度,不让雨丝潲到身边人。 奚佑把纸袋也扔给他,边走,边摸出个皮筋扎头:“南门。” 埃德蒙:“南门离第三教学楼最远。” 奚佑:“第一次来没经验,下次就知道了。” 好半天,埃德蒙才反应过来:“还、还有下次?” “嗯,”奚佑扎好头发,一手松松地插在口袋里,低头躲着地上的水洼,“以后每天来接你吃饭。” 他的语气如此寻常,隐秘的疼爱于词语间自然流露,就好像他早就成为了他的教父、而他们也已经相处了很多年一样。 埃德蒙听完,心里首先泛起了一阵雀跃和满足,但紧接着又有些许疑惑。 ——似乎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林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来着? ——他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位教父……? ——他……完全不记得了。 另一边,奚佑还不知道这位“梦境主人公”竟然开始产生自我思考了。 按照汉娜的解释,埃德蒙的深层意识会操纵主人公完成“自我攻略”,他不用费心取得埃德蒙的信任或爱戴,只要直接接受他的信任和爱戴,然后扮演好暖心教父的角色就可以。 因此,奚佑完全没在这方面留意什么,以至于成功错过了埃德蒙刹那间的恍惚神情。 …… 走出校园,他的车就停在路对面。 奚佑绕到驾驶室,埃德蒙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发现座椅上躺着一件薄外套。 “你抱着吧,是我的衣服,”奚佑有后视镜不看,偏要回头倒车,一手撑着副驾驶的椅背,一手握着方向盘,“纸袋里有甜甜圈,饿了先吃点……对了,有驾照吗?” “……没有。”埃德蒙想了想,“但会开车。” 奚佑:“……” 他这才发现,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在圣蒂斯的大道上看见巡逻警官。 “没有驾照别开车,不安全。”为了符合埃德蒙心目中的教父形象,奚佑不得不用自己28岁的灵魂,对年轻人进行讨厌的爹味教育。 这话说完,他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奚天临——教育弟弟不要惹事原来这么爽,怪不得他家那位总爱板着一张脸,给他灌输大道理。 埃德蒙哭笑不得。 他哪里买得起车来开……等等,既然没开过,他是怎么确定自己会开车的? 窗外雨又大了些。 奚佑皱了下眉,顺手打开雨刷。 副驾驶上,埃德蒙抱着奚佑的衣服和一袋甜甜圈,盯着摆动的雨刷发愣,记忆和思绪像是蒙着一层塑料纸,什么都不清晰,什么都很模糊;隐隐约约间,脑海中似乎有些奇怪的、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的念头,但仔细思考,他又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 十五分钟后,他们驶入西城,混在拥挤的车流里,璀璨的建筑被雨雾包裹,铺天盖地的喧闹夹杂着雨声灌入耳膜。 “想吃什么?”奚佑问。 埃德蒙回过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我都可以。” “噢,那去吃盐焗蟹吧。”奚佑对此念念不忘。 “好的。”埃德蒙点点头,金色的短发颤动两下,看上去真的很像某种大型犬。 奚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开始履行教父的关怀职责:“累了吗?” 埃德蒙:“有一点……中午在赶期末论文,没睡午觉。” 奚佑:“那不要上晚课了,带你去泡个温泉,然后回家休息。” 他其实是在开玩笑,但卡洛斯冰雕般的脸让这玩笑听上去是那样严肃,可怜的埃德蒙顿时信以为真。 “……林。” 他为难地张了张嘴。 没想到,这才第一次吃饭,教父就要劝他逃课。 学习的环境 奚佑似乎觉得“教唆”好学生翘课很有趣:“不算考勤,最后一节课,去不去也无所谓……嘶,走过了。” 他打满方向盘,掉头进入右侧的小巷。 埃德蒙还在思考如何陈述自己不逃课的理由,但他的想法已经完全被奚佑带偏。 只听他说:“不是这样的,最后一节课也很用,老师会给出重点和考试范围,平时不上课的同学,可以趁此机会补救……” 说到这,他突然卡了个壳,随即生硬转折道:“——但,这是不对的,老师们学识都很渊博,认真听讲能收获许多东西。” 奚佑没有说话,眼角溢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片刻,他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为这次逃课之争画下句号:“那就去上课吧。” 反正,也上不了几次了。 校园时光确实是美好的,奚佑自己也时常想念。 只不过,他的大学意味着无休止的酒精、重金属摇滚和公路旅行,课是上过一些,勉强混了两个学位,最后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和埃德蒙的学习态度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奚佑轻咳一声:“我最近很忙,需要过段时间才能带你熟悉商会分支,这两周你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自己安排。” 这当然只是他的借口,卡洛斯·林并不是什么日理万机的大忙人。 埃德蒙眼前一亮,稍稍坐直了些:“好的,谢谢您。” 奚佑仿佛能看见他头顶突然竖起的耳朵。 埃德蒙。 真是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 …… 半小时后,奚佑依照记忆,把车开到了一家小店门口。 虽然梦境中圣蒂斯整体的画风被魔改过,但好在大致的布局没有变,游客们喜爱的盐焗蟹也没有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雨停了。 奚佑把伞留在车上,没有带下去。 过马路的时候,埃德蒙始终不自觉落后半步。 这或许是他在诺亚身边养成的习惯。 “您好,请问吃点什么?”店员是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听到风铃声,她从后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点单本。 奚佑抬头浏览墙上的菜单。 他要收回之前说的话,这家店虽然还在,但卖的却不是盐焗蟹。 埃德蒙大概从未在现实中进过这家颇负盛名的小店,以至于只保留了它的位置,却换掉了它的内容。 “一份奶酪焗通心粉……一份蔬菜汤。” 都是些普通的意式菜,奚佑兴致缺缺,为了不让埃德蒙不敢点餐,他还是随便说了两个。 店员又看向埃德蒙,后者的肚子恰好发出一声轻响。 埃德蒙:“……” 他尴尬地看了奚佑一眼,磕绊道:“一份菠菜肉酱千层面……” “再加个炖小牛肉。”奚佑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手肘松松地撑着椅背。 “您稍等。” 店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菜品很快上齐。 这里不知道算是什么装修风格,木质桌椅,墙上贴着褪色的海报,桌角还摆着一瓶黄色的塑料小雏菊; 老旧的白炽灯昏暗不清,风扇咯吱作响,扇叶的影子在白色的镂空花纹桌布上缓慢转动,凉快倒没多凉快,只是微微有些晃眼。 奚佑觉得埃德蒙偷懒了。 ——圣蒂斯本该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晴朗干燥,冬季湿润多雨,梦境中却似乎完全没有什么季节变化,每天15℃上下,阴雨、雾霭、多云……他甚至不能确定埃德蒙正处在春季还是秋季学期。 他今天穿了风衣、戴了围巾,这家店却开着风扇,是不是有些奇怪? 可这里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奇怪。 奚佑舀起一勺蔬菜汤,状若平常地问道:“这都什么月份了,怎么还开着风扇。” 埃德蒙正在吃他的千层面,闻言愣了下,似乎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一震。 ——是助教群发的邮件。 [各位同学: 非常抱歉,海顿老师身体突发不适,今晚空间组合设计一课暂时取消,望互相转告] 奚佑:“……” 埃德蒙疑惑道:“这么突然?下午才刚收到最后一章的讲义……” 奚佑又舀了一勺蔬菜汤,心想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一瞬间,他很想让人去查查那位“海顿老师”是不是真的病了,但似乎又没什么必要。 就这样,晚课取消。 两人吃饭的速度因此慢下来。 结账的时候,奚佑往后一靠:“你请客。” 埃德蒙当然非常乐意,甚至还松了口气,不料刚把手伸进口袋,奚佑就在他面前放了张卡:“用这个。” 他捏着餐巾纸,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是……?” “安东尼从前也有一张。”奚佑说。 埃德蒙盯着那张卡。 是了,贝克家的继承人怎么能身无分文,这似乎是很正常的,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埃德蒙知道这张卡的真正含义。 他不能,一边花着人家的钱,让林接送他,带他吃这个吃那个,一边又觉得商会的手段太脏,不愿接近。 他继续盯着那张卡,然后又看了眼卡洛斯。 沉默蔓延开来。 奚佑没有出声打扰。 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但不管他花上多长时间,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一个。 果不其然,十分钟后,埃德蒙拿起这张卡,走到前台结账。 奚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围好围巾,拎起斜对面椅子上埃德蒙的旧书包。 “……林。” “卡收好。” “……收好了。” “嗯,那走吧。” “去哪?” “送你回家。” 天已经彻底黑了。 湿润的路面倒映着树影,暖黄色的灯光晕开一圈又一圈,像是把满天看不见的星河都塞进了这浅浅一摊水洼里,胡乱搅作一团。 他们沿着环海公路向前奔驰,激起一片汹涌的水雾。 走到一半,奚佑突然想起资料中埃德蒙母亲的种种虐待行为,于是冷不丁问道:“你和你的母亲……一直住在那间房子里吗?” “是的,”埃德蒙说,“但十五年前她…生病了,被送进精神病院……” 那时马库斯·贝克在哪里呢?或许在忙着培养安东尼,期望把这段耻辱的婚外情完全抛之脑后。 又或者,他觉得自己太“笨”了,私生子的地位本就尴尬,假如既不聪明也不勇武,又凭什么被认回家族。 但不管怎么样,他没有多想关于“亲生父亲”和“母亲”的事。 抛弃和虐待,似乎都只是被灌输在脑海中的背景资料。 隔着一层衣服,他按住手臂上的伤疤,以一种诡异的逻辑,在沉默中说服了自己: 嗯,如果不加入商会,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无辜的人会被伤害。林做的这一切,也并不是他自愿的,是马库斯·贝克要求的。 那么,我当然不应该对他摆什么脸色,至少,他没有伤害我,或许还在关心我。 甚至于,我对他亲近的态度,会让他觉得取得了我的信任,准备和我好好相处。 我不能反复无常。 …… 那是不对的。 …… 嗯。 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 奚佑突然踩下刹车:“今晚去我家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东城太远了,明天送你上学不方便。” 没来由的,他不想让埃德蒙回到那个地方——那个潮湿的、阴暗的、充满血腥回忆的地方。 埃德蒙:“这会不会太麻烦您……” “不会,”奚佑打起转向灯,准备在前方掉头,“有管家和佣人,不需要我做什么。” 于是,他就这样把珍贵的继承人带回了家。 侍从们完全没有准备,手忙脚乱地把两人迎到客厅,飞快在奚佑隔壁收拾出一间房。 二十分钟后,埃德蒙端着一杯牛奶,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干燥松软的被褥,整齐的书桌,亮度柔和的护眼灯……奚佑甚至还吩咐所有人不要大声说话或走动,不要打扰他学习。 埃德蒙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林……只是一次期末考试。” 很简单就可以拿A。 “哦,“奚佑立在门外,“……学习就该有个学习的环境。” 这话说的,像是忘了自己当年所有的作业,要么是在噪杂的酒吧做的,要么是在越野车的后座做的。 埃德蒙眨眨眼。 他们又聊了几句,多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然后,他们互道晚安,奚佑带上房门,回到自己的卧室。 四周陷入寂静。 埃德蒙轻轻拉开椅子,愣了好半天,才掏出第一本书。 一个学习的环境。 他以前从不敢奢望。 马库斯缺席了他全部的童年和青春,玛丽亚则痛恨翻书和写字的声音,会在他做数学题的时候冲上来,按住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埃德蒙吐出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忘记除了中国建筑史以外的其他东西。 两个小时后,他复习完前六章,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听到门外有窸窣的响动,打开门,看见一位端着托盘的侍者。 “本、本顿少爷,”侍者吓了一跳,“先生让我给您送些点心,学习累了可以吃。” “多谢您,”埃德蒙接过托盘,“他睡了吗?” “是的,先生已经睡了。” “他嘱咐您早点休息,别学太晚。” 捏一个师兄 然而奚佑并没有睡觉。 虽然依据卡洛斯的作息规律,现在他应该已经躺下了。 可他酝酿半天,实在没有任何睡意,索性就着热水,在浴室里打发了一会儿时间。 终于,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后,浴室的隔门被拉开,奚佑赤着身体走出来。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暖黄的光晕打在男人身上,勾勒出分明的肌肉轮廓;他的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脸颊的血色十分明显,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他在穿衣镜前站定。 刁钻的打光角度,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雕塑。 紧接着,他似乎觉得这行为有些奇怪,伸手把穿衣镜翻转了个面——毕竟,这不是他原装的身体,直接看过去,视觉冲击力还是蛮大的。 奚佑默然片刻,披上浴袍,强迫自己忘掉刚刚看到的画面。 路过酒柜时,他又随手捞起一瓶酒,胡乱喝了几口,然后仰面把自己摔向大床。 天价床垫托起他的身体,奚佑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嗯,至少,卡洛斯·林还是懂得享受的。 夜色逐渐蔓延。 奚佑闭上眼,浴袍凌乱地散开,洁白的被单缠上四肢,昏暗的光线将他包裹,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夜晚似乎就该这样温柔…… 突然,他掀开眼皮,抬起手,指尖夹着三张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卡牌。 啊。 奚佑来了点兴致,一挺腰坐起来,本就没有多少睡意顿时消散。 ——三张卡牌均是标准的扑克牌大小,正面的文字各不相同,背面清一色印着几根立柱——和之前收到的那封信一样。 奚佑仔细抚摸着那些花纹,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转而开始卡牌说明。 第一张,空白角色卡。 [使用该卡,可顶替梦境中已经出现过的任一角色,无论该角色存活或死亡;梦境结束后,空白角色无法被实体化] 第二张,天赋卡。 [天赋:推演。 使用该卡,可从当前时点起推演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最大推演选项:2] 第三张,天赋卡。 [天赋:融合。 使用该卡,可与正在扮演的角色100%融合,性情、身体机能、思维方式完全受角色特点支配;使用时效:2小时;当前融合程度:48%-卡洛斯·林] 竟然只有48%? 奚佑先是觉得受伤,认为这简直是对他演技的侮辱;然而转念一想,这融合程度或许指的不是扮演真实度,而是本体受角色影响程度。 卡洛斯性情淡漠,心狠且行事果决,从小就被威廉送去拳馆,时时混战在商会火拼一线,身体机能十分强悍。 奚佑本人的性格则比较复杂和中庸,从进入梦境到现在,没觉得有什么控制不住的杀戮欲望,也没觉得心变成了一块石头,当然,更没觉得身体机能得到了强化——甚至于,当他遵循卡洛斯身体的本能喝几口小酒时,还会觉得胃里烧得慌。 48%的融合程度,或许就只体现在这了。 奚佑感到无力。 暂时想不到什么用处,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三张卡牌,指尖来回翻动,某一瞬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手指一顿,三张卡牌齐齐弹射出去,下一秒,卡洛斯的卧室从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图书馆恢宏复古的陈设。 奚佑愣了两秒,坐起来:“汉娜?” “奚先生,很抱歉突然将您抽离梦境,但我们遇到了一点紧急情况……唔,准确的说,您有一位客人前来拜访。” 奚佑看向头顶的挂钟。 从他进入梦境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个小时。 汉娜的语气依旧沉稳,但微微加快了一些速度:“收容所的负责人靳晖先生刚刚进入了学校结界,在我们说话的同时,他应该已经走到图书馆门口了。” 尽管已经听到了很多次,但奚佑并不十分了解“收容所”是个什么东西。 他迅速判断了眼前的形式,飞快擦干借书台上的水渍,雨伞塞到角落,桌椅推回原位,然后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他要干什么。” “见您。” “收容所负责在全球范围内监控各种超自然现象,一个小时前,我在将您送入梦境时不可避免地触发了他们的监测系统——靳晖先生是美洲区负责人,我想,他应该是来找您谈话的。” 奚佑:“……上一任校长难道没解决这个问题?” 汉娜不徐不疾:“上一任校长在职时,外层结界足以屏蔽收容所的监控,可惜后来他失败了,学校的力量也因此削弱,结界再不像从前那样有效——这是收容所第一次监测到和霍顿有关的异常波动,做好准备,我们将首次向外界展露自己的存在……啊,客人快要到了,我想我应该停止广播,转角的桌子上有一副耳机,您可以带上。” 奚佑偏头看了一眼,抓过两只蓝牙耳机。 楼下,图书馆大门缓缓洞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门缝中挤进来,四下打量片刻,扬声道: “异常能力收容所,靳晖!” “有人在吗——” 耳机里,汉娜说:“奚先生,我想您应该下去见他。” 奚佑:“……” 然后说什么? 作为一个人类,他从汉娜那里得到的信息还不够,或许大概没办法应付“异常能力收容所”的负责人。 他压低声音,询问汉娜该怎么办。 汉娜说:“唔,这是一个误区,您不应该把自己作为人类来对待……一个小时前,您就不再是人类了。” 奚佑:“……” 他从阴影里探出一个头,看着男人围着大厅转了两圈,然后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等等,我好像认识他。”奚佑眯起眼,不确定道。 汉娜顿了顿:“收容所有自己的基金会,靳晖先生是名义负责人,时常需要出席一些商务场合,或许你们曾经见过……” 奚佑:“基金会?多大规模。” 汉娜有些迟疑:“两三亿或者四五亿……” “哦,”奚佑说,“那我们不太可能见过。” 汉娜:“……” 靳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片刻后突然抬起头,看向二楼奚佑藏身的地方:“我们是官方组织,没有恶意,如果您需要帮助,我们会帮助您,如果您不需要帮助,登记完信息后,我会立刻离开。” “无论如何,请您出来见我一面。” 奚佑没有出声。 这个角度,靳晖的相貌更加清晰。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无论用什么货币单位换算规模都小得可怜的基金会吗? 汉娜:“您在犹豫……您……不想让奚天临的公司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奚佑:“当然不想。” 让人知道集团董事长和前董事长都是沉迷于超自然事件的疯子?这种把柄绝对不能交到任何人手上。 汉娜陷入沉默。 楼下,靳晖静静等待着;楼上,奚佑也在等待着,他察觉到了,这位无所不能的秘书小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五分钟过去后,靳晖首先失去耐心。 他推开椅子,摸出一把匕首,缓步迈上台阶。 奚佑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靳晖来到二楼楼梯口。 奚佑反手拧开一扇房门,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去。 靳晖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奚佑走到窗边,随时准备往外跳。 汉娜终于说话了,听上去十分为难:“……好吧,我可以帮您,但这意味着您无法再在埃德蒙的梦境中收到任何卡牌帮助……除了已经收到的这三张。” 奚佑立刻点了点头。 一张卡牌凭空掉落。 奚佑拾起来一看——背面的花纹和此前一样,而正面除了使用说明,同时还印着一幅极具漫画感的人物肖像。 [固定角色卡:姚师兄。 1. 霍顿大学的第一个学生,沉稳而和煦的好青年(21岁); 2. 校长和老师们工作繁忙,姚同学常常独自一人留守学校,帮助管理校园事务; 3. 姚同学的能力非常优秀,校长曾经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他可以代替我做决定。”] “……” 校长本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门外,靳晖似乎在逐一查看走廊两侧的房间,从脚步声判断,他应该已经到隔壁了。 奚佑深吸一口气,把姚师兄卡牌从指尖抛出去,下一秒,卡牌消失,一个温和高瘦的青年出现在他眼前。 汉娜说:“这是‘姚师兄’的躯壳,现在,您只需要将自己的意识灌输其中……请注意,实化后的固定卡牌都是和角色100%融合的,您可能会觉得有一些不适。” 将意识灌输其中…… 奚佑嘴角抽动两下。 前28年积累的做人经验,在此刻显得是那样无用。 …… …… 靳晖觉得自己很倒霉,都快要休假了,却偏偏接到一起异常波动调查任务。 哎,什么调查,无非就是记录记录档案,向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超凡者科普收容所的规定,翻来覆去劝他们遵守,然后隔几天再来回访。 ——所幸他的天赋是“识微”,能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超凡者并判断他们的能力,因此,靳晖的工作几乎从未遇到什么困难,每每刚一照面,他就能发现对方藏得最深、最自命不凡的秘密。 “识微”之下,一切天赋无所遁形。 然而,今天的靳晖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边慢吞吞地检查那些房间,一边想,在这种奇怪地方开图书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八成是某个有读书癖和社交障碍的呆子……不过外面的结界倒是有些意思……回头可以问问。 第十五间房了,依旧没发现那个人……没办法,大部分超凡者的戒心都很重,待会指不定还要打上一架,才能把来意解释清楚…… 他伸手探向第十六扇门。 刚碰到把手,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靳晖吓了一跳,猛地后退几步。 一个睡眼朦胧的青年扶着门框,身上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 他揉了揉眼看向靳晖:“你找谁?” 哦,原来之前在睡觉。 靳晖没有多想。 但紧接着,他的瞳孔骤然一凝。 这个人是一个超凡者,他很确定。 这个人的天赋是什么,他完全不确定。 如果“识微”没有失效,那么,这个人的级别一定很高,至少要远在他之上…… 靳晖的神情变得严肃。 他伸出一只手:“您好,我是靳晖,收容所的负责人。” 奚佑握住他的手:“您好,我是姚师兄。” 靳晖:“……” 小纸条 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靳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碰到精神不正常的超凡者了,刚想敷衍一笑,青年就若无其事地改口:“抱歉,我以为您是前来报道的学生……我是姚乾,您怎么称呼?” “学生?”自报家门以后,靳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是啊,这里是大学,当然要有学生。”青年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黑框眼镜,往鼻梁上一怼,刚睡醒的迷糊气顿时消散了不少,紧接着,他又请靳晖稍作等待,转身回房间换了套衣服,运动鞋长裤加格纹衬衫,看上去确实很“学院化”。 奚佑朝靳晖一点头,锁上房门,怀里像模像样地夹着一沓文件,请他去小书房说话。 靳晖绞尽脑汁,半天才憋出几个字:“这里,咳,这里真的是大学?” “是的,这里是霍顿大学,图书馆外墙有刻字,您没看到?”汉娜在耳机里告诉他茶具和茶叶的位置,奚佑请靳晖先坐,动作自如地弯下腰,从矮柜里翻出一套干净杯具和一个装满热水的保温壶。 靳晖看了那保温壶好几眼。 不光是他,奚佑也觉得怀疑人生,但作为姚师兄,他不能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只能微笑着拧开大红色的保温壶盖,胡乱泡了一壶陈年旧茶。 “抱歉,大雪封山,交通不便,没什么好东西。”他说。 靳晖:“……” “没关系,我喝什么都行。”他接过茶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几层的纸,展开递到对面。 “这是……?” “咳咳,您应该知道自己是超凡者吧?” “知道。” “那就好办了,介绍一下,我们是官方牵头成立的超凡者管理机构,负责在世界范围内记录和关注超凡者们的日常动向,避免超凡者对自己或对他人造成伤害。如果有任何困难或者疑问,您可以随时联系我们,收容所的大门24小时为您敞开……这是我们收容所的最新规定,请您务必遵守,否则依照联合立法,我们有权将您带走收押。” 奚佑喝了口热茶,低头纸上文字。 [异常能力收容所新版管理条例(小字:日常管理适用,2023年1月1日起施行) 1. 不得于任何情况下对普通人使用天赋能力或暴露与超凡者有关的存在(小字:遭遇生命危险除外) 2. 不得于任何情况下窝藏或包庇不服从收容所管理的罪犯 3. 如预感能力即将失控,应第一时间通知收容所负责人并转移至人烟稀少处等待] 靳晖一边用茶杯暖手,一边观察着姚乾的神色。 嘴角放松,速度平缓,手势自然……嗯,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这应该不是个“刺头”。 靳晖稍稍松了口气,开始打量小书房的陈设。 别说,这种装修风格还挺好看的。 [4. 收容所鼓励超凡者进行常规工作(小字:融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助于超凡者保持精神稳定,收容所定期举行优秀员工评选,各行各业均可参与,优胜者颁发奖状,且有机会赢得神秘奖品)] 奚佑推了推眼镜:“靳晖先生,我想您现在就可以把奖状颁给我们了。霍顿多年来致力于培养优秀学生,目标是建成世界一流大学,校长常年奔波在外,辗转各地招收需要帮助的超凡者……” “校、校长?”靳晖差点把茶喷出来。 “当然,大学怎么能没有校长呢。”奚佑说完又继续低下头,似乎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5. 超凡者应如实告知并登记自己的天赋信息(小字:多天赋能力者应全部登记)] 奚佑微微一顿。 汉娜在耳机里说:“没关系,我已经为您想好了,校长的身份登记‘入梦’天赋,姚师兄的身份登记‘超忆’……对了,别忘记帮卡洛斯·林也登记一个身份,天赋您随便编一个,不如就写‘推演’?” 奚佑朝靳晖一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开始填写表格。 靳晖忍不住偷看:“贵校校长没有名字吗?” 奚佑头也不抬:“校长从不对我们说他的名字,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靳晖欲言又止:“哦,那贵校现在有多少学生了?” 奚佑写的飞快:“暂时还没有。” 靳晖:“……” 奚佑放下笔,把表格递还回去:“不过马上就要有第一个了,我们的老师正在圣蒂斯帮助一位迷失的年轻人。” 靳晖接过来一看,第一行很正常地登记了姚乾的信息,第二行开始变成了校长,第三行开始直接是老师A…… 他眼前一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放心太早了,这位姚乾看起来真的有些精神不正常。 “咳咳,姚同学……不如这样吧,我先上报你的信息,校长和老师的信息,等之后我见过他们了再说……还有那位圣蒂斯的学生,等等,圣蒂斯!?” 靳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的,圣蒂斯。”奚佑目光坦荡。 “据我所知圣蒂斯现在只有一个超凡者,能力失控的‘建筑师’……按照规定,他应该被带回收容所关押,恐怕不能来您的学校读书了。”靳晖瞬间从生无可恋切换到正襟危坐,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一点质询的味道。 奚佑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靠,汉娜正在耳机里为他恶补背景知识。 片刻,他慢慢开口:“9月14日,收容所两位执行专员乘坐ZA721次航班抵达圣蒂斯,负责处理‘建筑师’失控事件,执行代号‘猎杀’。” 话音刚落,墙角的打印机突然运转,咔哒吐出一张纸。 奚佑抽出来递给靳晖:“运用一些电脑技术,我们冒昧获取了一份和‘猎杀’有关的行动档案……虽然这十分没有礼貌,但请您继续听我说完。” 靳晖:“……” 相比奚佑本人,姚乾气质温柔,书卷气更重,看上去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好好学长,这副长相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靳晖,也让他接下来准备说的话显得更加邪恶。 打印机再次吐出一张纸。 奚佑:“档案从9月13日开始记录,请您第三行第二句话。” [9月13日15点23分,圣蒂斯出现异常波动,派遣亚欧区调查员A03 9月13日21点12分,A03确认该超凡者能力失控,召回A03,派遣执行专员 9月14日08点56分,执行专员抵达圣蒂斯,报告街区沦陷,超凡者代号“建筑师”,天赋“迷宫” 9月14日13点02分,天赋“迷宫”初次爆发,暂无人员伤亡……] 奚佑:“根据这份档案,收容所首次发现‘建筑师’的存在,是在9月13日这一天。” 靳晖冷笑一声,挑挑眉。 奚佑把第二张纸递过去:“有趣的是,我们同时还发现了一份名为‘暗河六号’的损毁文件,请您第四行第五句话。” [9月11日03点45分,6号实验品逃往圣蒂斯方向 9月11日16点34分,6号实验品确认无法回收 9月13日15点24分,主系统提示异常波动,调查员A03前往圣蒂斯,“暗河六号”实验宣告失败,进入销毁程序] 靳晖没有说话,看上去不为所动,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暗河六号?实验品?他想起在同事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收容所有一支秘密研究部,研究内容是如何开发普通人的天赋能力。 咔哒。 打印机吐出最后一张纸。 [2021年8月15日,埃德蒙·本顿-6号实验品入库,启动空间天赋能力激活实验] 空间天赋能力。 靳晖低着头,这几个字几乎在眼前晃出了重影。 半晌,他捏紧手指:“你们黑进了收容所的档案库。” 奚佑:“显而易见。” 靳晖:“……” 奚佑顿了顿,又补充:“贵所在网络完全方面实属大意,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帮忙做一个升级。” 靳晖:“……” 呵呵,毕竟不是天天都有开学校的疯子想要黑进收容所档案库的。 他看向姚乾,审视片刻:“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提供文件的真实性,我会调查,在调查结果确定之前,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 奚佑诚恳道:“您误会了,收容所内部的问题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说服您,收容所对埃德蒙同学来说并不安全,如果这所谓的暗河六号实验是真实的,把埃德蒙带回收容所关押,无疑是一个有欠妥当且十分残忍的决定。希望您和您的同事能够把他交给我们,霍顿保证会完成对其基本的教育,关押期内履行看护义务,禁止其离开学校范围。” 靳晖保持了基本的冷静:“我需要考虑。” 奚佑擦了擦眼镜:“您可以随便考虑,考虑期间,暗河六号文件将会被我们妥善保管,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泄露。” …… …… 十分钟后,奚佑把心事重重的靳晖送离图书馆。 汉娜:“您的反应很快。” 奚佑让姚乾在大厅里整理书架,把主视角切换回自己的身体:“所以埃德蒙突然从一个普通人变成超凡者,真的是因为暗河六号行动?” 汉娜:“是的,您进入梦境之后,我一直在加紧调查。收容所的确存在一个从事天赋能力改造研究的部门,代号‘暗河’,埃德蒙·本顿的基因序列符合当时的研究要求,因此被他们当作了实验品……” 奚佑在床上躺下:“听起来很残忍。” 汉娜:“的确残忍,埃德蒙死而复生,在忍受了长达两年的各种折磨后逃出暗河研究部,他的大脑部分受损,时常会出现幻觉、记忆混乱、精神恍惚、情绪崩溃等症状;凭借本能,他来到圣蒂斯,轻而易举地被梦魇俘获……”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奚佑发出指示。 奚校长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靳晖这人怎么样。” 汉娜:“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靳晖先生是一个正直的人,能力优秀,家庭背景深厚,深受同事喜爱,全年365天无休,从不敷衍工作。” 嗯,如果不是这样,汉娜不会提示他向靳晖透露档案信息。 奚佑闭上眼:“送我回梦境,然后把其余有关暗河研究部的资料全部发给他。” “好的,5秒钟后进入梦境。” “另外,48%的融合程度并不能带给您和卡洛斯一样强悍的身体素质,您可能要考虑对抗一下他的饮酒欲望……” …… [1号梦境开启] 奚佑猛地睁开眼。 他不在时,卡洛斯·林的身体会被埃德蒙的潜意识接管,现在是上午10点半,他正坐在一辆车的后座,前往圣殿总部办公,在此之前,他亲自开着车送埃德蒙去学校上9点55分的课,并约好晚上8点半来接他。 还好,没有出什么岔子。 他重新闭上眼,继续卡洛斯每日通勤路上的闭目养神,去到总部后,他按部就班地处理完工作,独自吃完晚饭,听了一会儿晚间新闻,打发司机回家,于7点半的时候离开会所,驾车前往圣蒂斯大学中心校区。 埃德蒙单肩背着包,乖乖站在路灯下等他。 奚佑帮他系好安全带,递过去一盒在途中购买的蛋糕,认真询问他今天学习累不累,晚上还要复习多久,需不需要让管家准备宵夜。 埃德蒙则一一回答,眼睛里带着雀跃的小弧光,感觉自己充满了干劲,还能再学三天三夜都不会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个周。 奚佑开始思考他做的是否称职,毕竟刚认识的这段时间是埃德蒙和“教父”培养感情的关键期,每日接送、言语上关心、定期加餐投喂……这似乎已经很好了,但他总觉得差点什么。 他突然想起奚天临当年的做法——写一堆加油鼓劲的小纸条,贴在各种奚佑能看见的地方。 于是,当天晚上,埃德蒙同学除了拿到一杯橘子汁和一块慕斯蛋糕,还在托盘里发现了一张粉色便利贴。 [相信自我是成功的基石,加油,你是最棒的!] 埃德蒙:“………”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接下来几天,埃德蒙完成了全部的期末考试,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比赛,几乎每晚都会熬到凌晨两三点。 奚佑自认是个开明的长辈,不会要求埃德蒙一定要早睡早起,但他也并没有放任不管———至少,他的心灵鸡汤彻底侵占了埃德蒙的每一寸视野。 某一天,青年捏着一张纸条,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敲响了他的房门。 奚佑正准备睡觉,开门后和他对视片刻,视线缓缓下移。 [忙于采集的蜜蜂,无暇在人前高谈阔论] 埃德蒙目光复杂:“您,您……” 奚佑:“……” 什么玩意,他明天要去会所问问是谁在负责写小纸条的任务。 加了那么多奖金,就写出一句蜜蜂采蜜。 絮语 他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把青年迎进房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有什么事吗?埃德蒙。”卡洛斯的发音习惯非常美妙,特别在念诵“埃德蒙”这三个字的时候,会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关切或纵容的语调,对着其他人则完全没有。 奚佑想,诺亚·布雷格一定也是这样。 在无数个夜晚,无数个假日,阳光下,海滩旁,他用宽厚、温柔的声音与埃德蒙的说话,疼爱他,教导他,直到最后一刻,在那间冰冷的地下室,他又用同样的声音,宣判了埃德蒙的死刑。 曾经的慰藉,如今变成了最大的噩梦。 奚佑慢慢在床沿坐下,手肘撑着膝盖,等待埃德蒙的深夜发言。 青年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放在桌子上,脸色微微有些涨红:“谢谢您给我写了这么多话,这让我受益匪浅,特别是那句关于诗人和梦想的,我很喜欢,谢谢您……” 奚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早在一周前,他就拜托李尔找了个会模仿笔记的员工,全权负责写小纸条的任务。 面对青年诚挚的笑容,他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得到回应后,埃德蒙的脸色更红了,奚佑注意到他捏着玻璃杯的指节开始泛白,下颌不自然地紧绷,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林,咳,林……我入围了决赛,后天要去现场做设计报告,每位参赛选手可以邀请一位……一位亲属旁听,您想去吗,不,我的意思是,您……愿意去吗?” 说完这句话,他咻地闭上嘴,直直看向奚佑,紧张的眼神中带着竭力掩饰的期待,毫无疑问,他害怕希望落空,甚至不敢有任何奢求。 两年的大学时光,他参加过很多比赛。 其中不乏一些允许或需要“亲属”前往观赛的场合,而他总是人群中最孤单的一个。 当然,不是所有选手的家庭成员都可以恰好在比赛时间抵达现场,但埃德蒙清楚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他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亲属”,对他来说,缺席从不是什么意外。 今晚他和去年一样,收到了大赛组委会寄来的邀请函,在房间里踌躇了几个小时,来回演练说词,反复论证和说明林不接受这次邀请的合理性,充分做好心理建设后,才鼓起勇气敲响了教父的房门。 他知道,被拒绝是可能的,毕竟对外行人来说这样的专业性比赛是那样无聊,且作为商会的副会长,每天一定有很多工作要做…… “当然,我非常愿意,这是我的荣幸。”他低着头,听到林这样说。 奚佑:“只是有一点……” 埃德蒙还没从意外的惊喜中回过神,语无伦次道:“什么、什么?您愿意,您需要准备什么?提前清场吗,还是要vip隔间座位,您的身份比较敏感,我可以和主办方协商……” “不,”奚佑摇头,“亲爱的埃德蒙,这些我都不需要,外面认识我的人并不多……我唯一需要的是,下次再有这样的邀请或者任何需要家里人出面的场合,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来找我。” 埃德蒙:“林,我……” 奚佑耸耸肩:“我们才认识不到两个周,还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我希望能够扮演好教父的角色,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你不需要说感谢,或者做出任何请求,家人之间互相支持,这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吗?” 埃德蒙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红。 他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感动是有的,但并不占据主要地位——他和卡洛斯·林相识的时间太短,两个周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产生什么至深的感动。 他想,他大概是觉得轻松、释然或者解脱。 就像一位跋涉过千山的旅客,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座山,翻过去,就能摆脱过往不堪和惨痛的所有。 他觉得自己终于向前走了。 终于前进了。 卡洛斯·林所代表的商会是邪恶的,商会的掌舵人马库斯·贝克曾经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然而这一刻,埃德蒙无暇估计这些。 他唾弃自己,痛恨自己,然后拼命探出水面,在窒息溺亡前,抓住了唯一一根属于他的救命稻草。 卡洛斯·林。 他必须抓住。 他必须抓住…… 这样的念头不知从何而起,明明上一秒他还在冷静分析自己的心理,下一秒他就变得执拗而偏激。 夜晚如此美好。 他和教父互道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后躺到床上,开始机械般重复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呢喃着,念诵着,似乎要用声音把“卡洛斯·林”刻在脑子里……月光倾斜而下,晚风拂过窗棱,床上的青年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诡异的念诵盘旋在整个卧室。 某一瞬间,他猛地从絮语中惊醒,呆愣两秒钟后,踉踉跄跄地冲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青年目光怔忪,带着病态般的微笑。 他伸出手。 镜中人和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指尖相触,埃德蒙动作夸张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电到了似的。 不,不……我尊敬林,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我感激他,真诚地感激他……但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埃德蒙,你怎么了? …… 第二天清晨。 奚佑和埃德蒙在餐桌前相遇。 “昨晚又没睡好?”奚佑打量着他疲惫的脸色,心想这小子原来也会不听话,临走前说好不熬夜早点睡觉,结果大早上起来比昨天还憔悴。 “……唔,早安,林。”埃德蒙拉开椅子,含糊回答。 奚佑察觉他情绪不对,但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是为什么,只当他是害羞,毕竟昨晚才刚掏心掏肺地说了那么一大段话。 他拿起一块面包:“可以把花生酱递给我吗?” “当然。”埃德蒙立刻放下勺子,递过去花生酱。 在奚佑低下头的瞬间,他暗暗松了口气,努力搅拌酸奶,试图忽略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经过一个晚上,他已经想明白了,他可能只是最近有些累,或者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事……那些奇怪的念头和举动说明不了什么,没必要大惊小怪,更没必要麻烦林。 奚佑用刀挑起一团花生酱,均匀地抹在面包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了很久,还是想请你彻底搬过来住,东城的老街区不安全,我不放心。” 这几天,埃德蒙一直住在他这里,两个人谁也没提“搬回去”或者“搬过来”的事。 奚佑觉得最好由他来开这个口,毕竟卡洛斯·林应该在心理上占据主导地位,这比较符合埃德蒙对教父的预期。 意外的是,他竟然看到埃德蒙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虽然最终还是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但奚佑觉得十分奇怪——按照梦境主人的设计,埃德蒙不应该对这种问题产生任何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才对。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埃德蒙摇着他的小尾巴,竖起两只小耳朵,用亮晶晶的眼神望过来,然后腼腆地说:“……我很愿意,但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晨之星 在奚佑愣神的功夫,埃德蒙吃完了他的早餐。 “林……林?” 奚佑回过神:“嗯?怎么,吃完了……哦,准备设计报告,快去吧。” 于是埃德蒙朝他笑了一下,放下碗勺,拿掉餐巾,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笑容似乎还和从前一样,但奚佑莫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管家端来一盘切好的猕猴桃:“先生,现在就给埃德蒙少爷送去吗?” 晶莹剔透的果肉整齐地码在水晶玻璃上,清新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是埃德蒙最喜欢的水果,两天前,卡洛斯专门让人从S城订购了一批,侍者们私下里都在讨论,先生对埃德蒙少爷实在太好了,他自己从来不关注吃的喝的东西来自什么地方,却点名只要某某庄园的某某特级猕猴桃,还有那些小纸条,精心准备的点心,每日慰问的话语……这父慈子孝的画面简直让人羡慕,不知道的,还以为埃德蒙少爷真是先生亲生的呢。 管家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等待奚佑的答复。 以往他会在十点多给埃德蒙送去上午茶,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先生吃完早饭后没有立刻去会所办公,作为一个称职的管家,他当然要问问先生的意见。 奚佑点了点下巴:“放在这,你去忙吧。” “好的。”管家放下托盘,鞠躬离开。 二十分钟后,奚佑端着这盘猕猴桃,敲响了埃德蒙的房门。 “谢谢……呃,林?”埃德蒙有些意外。 奚佑把托盘塞给他,往屋里看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当然,当然,快请进……”埃德蒙连忙侧身让到旁边,扫开椅子上乱糟糟的一堆资料,把横在房间内的小黑板移到角落,然后又在快要变成垃圾堆的桌面上拎出一沓纸杯,给奚佑倒了杯水。 “抱歉,有点乱……”他不好意思地左右看了看,有点后悔拒绝了管家先生收拾房间的请求。 奚佑毫不介意,自顾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懒散地伸着双腿:“当年我参加比赛的时候也是这样,满屋子都是各种颜料、外卖盒和乱扔的笔刷,废稿几乎能堆成一座山……比赛结束前我不允许任何人碰我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空的饮料瓶都不可以,负责打扫的钟点工私下里叫我‘固执的小混蛋’,后来我照常给她发了那几天的工资,她又改叫我‘讨厌的败家子’。” 埃德蒙倚着桌沿,本来还在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就被逗笑了。 原来一向以冷淡严肃著称的卡洛斯·林,也会有这样生动的过往。 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奚佑趁热打铁:“或许是我想多了,但……埃德蒙,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吗?我明白这次比赛对你来说意义非凡,我希望商会或者继承人的身份不会在此时对你造成困扰,如果你不想住在家里——我的意思是,我这里——那么你随时可以离开。我想让你知道……我绝不会以任何原因限制你的自由,当然,安全问题不算在内,商会少主是一份高危职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每个混迹名利场的人都要会几句俏皮话,奚佑也不例外,这样调节的把控谈话气氛对他来说稀疏平常,落到埃德蒙眼里,却是冰冷且不善言辞的卡洛斯,努力克服自己的天性,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些关心的话语。 他愧疚地低下头:“不……林,不是这样的,我很愿意和你一起住,我只是觉得——觉得自己是个麻烦,没用的累赘。” 不,他其实是觉得自己精神不正常,要么变态了,要么人格分裂了;但他莫名不想对着他的教父说真话,似乎说了,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奚佑循循善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埃德蒙,没有人一开始就是‘有用的’,你甚至还没有接触到商会的任何事务……唔,这其实是我的问题,我以为你还没有准备好。如果你愿意,比赛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让我看看,明天中午比赛结束,晚上我们就可以去视察家族旗下产业,怎么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愿意也得愿意。 埃德蒙很少撒谎,没想到第一次就要“自食恶果”,他艰难地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我……非常期待。” 奚佑松了口气。 还挺简单的,看来小朋友也没那么难哄,不过还是希望培养感情的阶段能够早点结束,直接快进到破解阴谋和背叛的戏码。 那些,他比较擅长。 父子沟通时间结束。 奚佑刚准备起身告辞,让埃德蒙好好练习明天的现场报告,一抬头,看见桌子上凌乱地散着一些演讲稿,上面用红笔反复圈画出了一些句子,附加几个大大的问号和哭脸。 他改变主意,重新坐了回去:“需要帮忙吗?” 埃德蒙呆了一下,然后拿起那些演讲稿:“当、当然,我在……呃,在解释设计理念的环节遇到了一些问题,比如这里——” 他重重清了下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一句,‘城市的崛起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寞,碎皮化的建筑设计割裂了传统意义上的城市整体性,社区封闭、公共空间缺席、归属感丧失……’,这句话我改了很多遍,但是觉得不够、不够——” “——不够简洁有力,”奚佑接道,“每个人可以汇报多长时间?” “第一轮只有十分钟,我想把更多时间放在效果图和场地勘探调研上面;如果能入围第二轮,再详细介绍平面图和剖面图……”埃德蒙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无暇纠结自己的精神状态。 他打开电脑,调出几份文件,对照演讲稿一一为奚佑作解释。 “这里可以这样修改……给我电脑……”奚佑很快加工掉那些铺天盖地的专业名词,带入旁观者的角色,为埃德蒙提出修改意见,“但专业评委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关注点,稍等,我让李尔查一下明天的评委背景——吃点水果。” 埃德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霸道的教父塞了一嘴猕猴桃:“评委背景?” “是,不同评委肯定有不一样的喜好,虽然不必依照他们的喜好做设计,但汇报的时候可以以此来决定侧重点——十分钟的时间不可能讲完所有东西,第一轮重要的是抓住眼球,第二轮时间充裕了会好办很多,”奚佑摸出手机,李尔很快发来几个文件,“唔……让我看看,主评委朱利恩·高喜欢听一些奇思妙想,他认为本科生不太能做出什么严谨而精巧的设计,重点是态度和想法;数据表明,以往几次比赛中,第一轮被朱利恩打高分的选手无一例外挑选了设计中‘天马行空’的部分来进行阐释。” 埃德蒙迅速在电脑上翻阅:“那么这一段应该扩写……不,不,这句话应该放在前面!然后这样修改……”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兴奋,带着几分茅塞顿开的畅然,奚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突然觉得有些不忍。 现实中的埃德蒙一定也是如此热爱建筑学,但他为了家人,唯一的家人,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转而进入执法系统;虽然缺乏热情,他也从没有敷衍过自己作为警探的工作,最后却因为诺亚而差点背负污名…… 他突然有些后悔让李尔帮忙查评委信息了。 奚佑:“埃德蒙。” 青年抬头。 奚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没有用私人特权来帮助你,这些都是公开信息,任何人稍微花一些时间都能够查到。我相信你明天一定可以把第一名的奖杯抱回家……或者谦虚一点,二等三等奖也都可以。” 埃德蒙张了张嘴:“林……” 奚佑耸耸肩:“听我说完,如果你真的做到了,那只会是因为你的努力和热情,而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东西。” 这是一份纯粹的荣誉,是埃德蒙两年来努力的证据,奚佑觉得任何人都不应该试图玷污——哪怕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 一瞬间,埃德蒙几乎有些慌乱。 从认识卡洛斯到现在,他常常会有莫名奇妙的愉悦、急切和感动,但那些情绪又时常会让他觉得虚假,好像是另一个住在他身体里的灵魂,控制着他的思想和行为。 而这一刻的感觉是那样真实。 他似乎和身体里的“鬼魂”共情了,只好不知所措地放下电脑,摆弄了两下玻璃盘中的小叉子,蹩脚地掩饰着眼中的湿润。 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微微带着点鼻音:“不,林,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做不到这一切……” “埃德蒙——”奚佑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可以听我练习一遍汇报吗?我是说,在演讲稿修改完之后,如果你今天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奚佑一愣:“当然。” “唔,”埃德蒙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这次的感觉终于对了,他低头修改完最后一句话,把电脑递给奚佑,在转身去拉小黑板的时候,偷偷抹了一下眼睛,“咳咳,那我,那我就开始了。” 奚佑换了个正经一点的姿势,甚至还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副无框眼镜,拿笔开始记录。 埃德蒙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练习演讲。 一整天的时间,他们消磨在房间里。 修改讲稿,试讲,再次修改,深入浏览设计方案中的每个细节,反复讨论和预设可能出现的问题——甚至连午饭和晚饭都草草解决。 奚佑有着充分的聆听各种汇报的经验,他明白当一个无论是专业知识还是行业资源都远胜于你的前辈坐在评委席上时,他期望从年轻人的演讲中获得怎样的信息,看到怎样的态度。 于是他推迟了今天的工作,留在家里,履行自己对埃德蒙应尽的义务。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他们几乎关注到了每一个细节,还在继续精益求精,中途奚佑提议休息十分钟再做最后一次修正,然后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埃德蒙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的脸下压着一张草稿纸,睡着的时候,嘴里还在呢喃着一些演讲片段。 奚佑毫不怀疑,如果他现在把埃德蒙叫醒,那么他不会去床上睡觉,而是会继续折磨那份可怜的设计方案。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拎来一条毯子,搭在埃德蒙肩上,然后调低空调温度,留下一盏小夜灯。 还有三个小时天亮。 离开卧室前,奚佑回头看了一眼。 青年安静地趴着,睫毛轻颤,金色的碎发被呼出的气息带着抖动,身体蜷缩成一团,似乎想竭力环抱住什么东西。 某一瞬间,绒毯侧边的流苏搔到了他的鼻尖,他皱了皱鼻子,拨弄两下,然后换了个方向,再次睡着。 他的呼吸那样均匀,神情平和而宁静。 但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高大的青年,竟然会惧怕醒来时的黑暗。 他从来都是亮着灯睡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睡不好的原因。 奚佑默然片刻,关上门,自己却没走出去。 他把满床的书本资料拢到一边,合衣躺下,准备对付掉这三个小时。 两道呼吸声萦绕在房间,一道均匀,一道混乱。 奚佑盯着天花板,来回计算到比赛会场所需要的路程,不知过了多久,他拿出手机,增加了五个闹钟,并把时间提前到早上六点。 说起来,奚佑初高中都是在国内上的,虽然最后申请了外面的学校,但一时兴起,也参加过高考。 考试前一夜,他到了凌晨才觉得口渴,起来喝水,路过书房时,看到奚天临的灯还亮着,他没有办公,也没有看书,只是坐在那里撑着头,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手表。 五点,他准时来叫奚佑起床,紧赶慢赶地把他送到了考场。 几天考试下来,他看上去比考生本人还憔悴。 那时奚佑还打趣他,现在想来只觉得心疼,他愿意交换一切,只要能再见大哥一面。 天边露出鱼肚白,圣蒂斯的迷雾在破晓时分显得犹为缥缈,整个城市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之中,再过一两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带来温暖、希望和光明。 晨光透过窗纱,和暖黄的小夜灯交织作一团。 埃德蒙似乎睡的不太安稳,偶尔会发出几声呓语。 离闹钟响起还有一小时三十五分钟,奚佑终于闭上眼。 夜晚快要过去了。 ——然而太阳不过也只是一颗晨星。 晚间活动 …… 翌日,清晨六点。 奚校长辛辛苦苦计算好的闹钟,最终只吵醒了埃德蒙一个人。 蜂鸣声中,青年猛地抬头,脖颈劈啪作响,左侧脸压出两道滑稽的印子,本就清澈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呆萌。 他盯着空气愣了两秒,抓抓头发,按掉卡洛斯的手机,洗漱完回来,这人还在睡着,胸口均匀起伏,呼吸柔和而绵长。 埃德蒙等了一会儿,没舍得叫,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下楼吃早餐。 “早安,埃德蒙少爷。”管家热情地帮他准备了两个溏心蛋,希望他能旗开得胜。 “谢谢您。”埃德蒙在餐桌前坐下,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熟悉昨天打磨好的演讲稿。 七点钟,他换上教父为他挑选的西装,低调的黑色,很符合贝克家一贯的气质,门口,司机早早就把车开了过来,准备按照先生的吩咐,送少爷去参加比赛。 “真的不把先生叫起来吗?”临出门前,管家这样问。 “算了,让他睡吧,”埃德蒙摇摇头,“他昨天太累了。” 熬夜也是一项需要培养的能力,林平时每天到点就睡觉,作息规律严苛的很,昨天那么一熬,肯定受不住。 况且,前一个多小时都是冗长的开幕词、嘉宾发言和赛制介绍。 他抽到的序号在很后面,等林醒来再去会场,应该就正好轮到他了。 埃德蒙朝管家笑了笑,坐上轿车。 …… 两个小时后,埃德蒙的卧室里,奚佑舒服地翻了个身。 清新的空气顺着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溢进来,婉转的鸟鸣在此刻显得有些烦人;他打了个哈欠,拿被子蒙住头,刚想继续睡,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 等等,现在几点了? 他睁开眼,摸索着从床头拿过手机。 哦,早上九点。 ——早上九点?! “埃德蒙!”他惊坐而起,青年却不见人影。 “先生?您醒了吗?埃德蒙少爷已经出发去会场了,他让您不要着急,大概十点多才会轮到他。”管家一直等在门外,听到声音立刻道。 昨晚破天荒熬了个夜,饶是埃德蒙同学知道心疼教父没叫他起来,这会奚佑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他又躺下缓了两秒,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嘀咕:“这小兔崽子……” 十点钟。 早高峰进入尾声,疯狂的人流潮水般涌入各种办公场所,交通压力骤然减轻。 奚佑没费什么功夫就抵达会场,举着邀请函溜进去,在最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目前还是第一轮,第12位选手正在汇报,下一个就是埃德蒙。 五分钟后,主持人说完介绍词,西装笔挺的青年走上台,观众噼里啪啦地鼓掌,奚佑鼓得最响。 评委示意开始。 台上埃德蒙说一个字,奚佑立刻在心里默念下一个字,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手掌无意识地捏在一起,9分30秒的时候,计时评委举起牌子,埃德蒙微微一顿,顺利完成了最后一句话。 第一轮比赛结束。 埃德蒙鞠躬下场,一束灯光不紧不慢地追上他的脚步,走进黑暗前,他转过身,准确地看向奚佑所在的角落,紧接着,他似乎做了个手势,或者只是笑了一下。 奚佑轻轻点了点头。 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确很像一位骄傲的想要学猴子跳舞、但又碍于面子不得不强装深沉的“典型”父亲。 卡洛斯的极度面瘫让他的脸部肌肉往往不怎么听使唤,但此时此刻,奚佑由衷地为埃德蒙而感到高兴。 毕竟,此次过后,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幻影,或许再过几年,他还能有机会和人聊聊自己喜欢的设计方案、喜欢的建筑,但那和真正从事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更可能的是,所谓平面图、立体图、承重梁、回廊、中庭……这些曾经无数次被提起的字眼,都只能被永远封存于心底,融入某段潮湿而颠沛的记忆之中…… …… 埃德蒙最终拿了一等奖。 虽然他自己十分不敢相信,奚佑却觉得没什么意外,戴维教授更是对他大力称赞——隔着一条过道,师生两人正在交流心得,不时爆发出朗朗笑声,看样子聊得非常开心。 奚佑不想打扰,也怕真的有人会认出卡洛斯,于是干脆继续躲在角落里,默默等待。 他试图享受这片刻的闲暇,理理接下来的思绪; 但不幸的是,今天的比赛场地异常空旷,回声效果极好,学生和嘉宾或激扬或低沉的讨论声被倍的放大,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耳边嗡鸣。 有关学术的讨论总是这样催人入眠,即使当它们变得慷慨激昂。 热火朝天,兴致勃勃,高谈阔论……奚佑独自一人背靠幕墙,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半张脸被阴影遮盖,半张脸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绒光。 四周人影攒动,他却始终没有变换姿势,一条腿撑着地,一条腿屈起来,臂弯上搭着他和埃德蒙的外套,像是就这么睡着了。 “林!” 不多时,埃德蒙告别了老教授,急匆匆地走过来,隔着老远就开始叫人。 奚佑闻声抬头,身体轻轻一颤。 正午的阳光穿透玻璃,在青年的肩头留下一层碎金。 临到近前,他踌躇片刻,然后大步跨过了光明和阴影的分界线。 奚佑挑了挑眉,埃德蒙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把奖杯整个捧到他面前,“林,谢谢你,我……” 他的耳朵和脸颊都有些红,可能是会场太热了。 奚佑撑着两片摇摇欲坠的眼皮,耐心听了两分钟,不得不直起身,强行打断他快要愈演愈烈成长篇大论的感谢词。 当然,也必须要表达肯定和鼓励,讲一些诺亚可能会说的陈词滥调。 回家的路上,兴奋劲过去,疲惫潮水般涌上来,两个人都困得三魂出窍,一人霸占着一边窗户,奚佑比较爱护卡洛斯的形象,闭着眼坐的板板正正,埃德蒙出于礼貌,也只好坐的更加板正。 就这样,他们僵尸一般挺回家,谁也没提晚上去“视察家族旗下业务”的事,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各自扎进卧室洗了个澡,然后一觉睡到太阳西垂。 …… 奚佑醒的早一些。 醒来后披上衣服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水洗似的天空。 此时大概是晚上六点,霞光四处流窜,晚星崭露头角,飞鸟的暗影于钟塔之巅浮沉起落,傍晚的静谧随着日暮前最后一声钟响传来,悠远而绵长。 这样的景色,独属于埃德蒙的梦魇。 奚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一口就端在手里,半晌轻轻晃了晃,突然意识到上次下雨还是在五天前。 看来,埃德蒙同学最近的心情还不错。 这是个好的开始。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奚佑一身轻松地下楼,直到晚饭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似乎放心的太早了。 这家伙饭量不小,今天拿了个奖杯,反倒没平时那种胃口,吃完之后又慢吞吞地喝酸奶,显得心事重重,等到奚佑把外套扔给他,叫来司机,准备按原计划带他进行晚间活动—— 原本好好的天,突然就下起了大雨。 那雨幕厚重的,简直像是有人立在云彩上,拿盆不要命似的往下浇。 管家立刻取来雨具,埃德蒙表面上没有反抗,乖乖替奚佑撑起伞,上车后却一直在摩挲手指,看起来十分紧张。 奚佑知道这是人类进入极度未知环境的正常反应,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要绷着脸,一本正经地扮演卡洛斯: “别怕。” “埃德蒙。” “当初宣誓时我对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少主 ——我会照顾你,必要时献出我的生命。 奚佑可能觉得这样的话语能够让人安心,但“献出生命”这四个字,本身就是一种脱离常态的惊骇之言,普通人不会走在大街上就突然挨枪子,更不会出去喝个酒都可能被竞争对手暗杀。 好半天,埃德蒙动了下嘴唇:“我不想让您献出生命……” 奚佑不太在意:“我知道,只是宣誓。” ……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卡洛斯的住所很近,尽管暴雨造成了一些拥堵,十几分钟的路程也足够了。 天空黑沉的像是要坍塌下来。 埃德蒙看向窗外,视线完全被雨幕阻隔,看不清周围的景观,也不知道这即将被视察的“家族业务”究竟是什么品种。 他们两周前用过的格纹伞被扔到了后备箱,司机熟练地从旁边抽出一把长黑伞,绕到驾驶室后方的位置,要为埃德蒙开门。 “少主,您请。” 他唤了称呼。 埃德蒙扭头和奚佑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迈腿下车。 宽敞的黑伞犹如结界,疾风骤雨被隔绝在外,伞中人连一片衣角都没被沾湿。 少了车门的阻挡,那震天的鼓点和电子乐音陡然清晰起来,隔着雨幕,埃德蒙看见一副耀眼的霓虹灯牌和几个妖娆的人影,群声鼎沸、尖叫欢呼、五光十色……若有似无的酒气弥漫缭绕,节奏鲜明的舞曲响彻夜空。 显而易见,这里是一处夜间娱乐场所。 埃德蒙麻木地想。 他早该猜到。 酒精和烂醉的房客——“圣殿”最引以为傲的产业;新晋继承人的第一次参观,当然是要来这里。 奚佑肩披大衣,站在不远处的另一把伞下,神情有些漠然。 他讨厌这种地方,无休止的叫嚷伴随着别有用心的身体触碰,满地的烟头和翻倒的玻璃杯……即使是在某段天天和狐朋狗友鬼混的日子,他也总是对类似的邀约敬谢不敏。 然而有些人偏要如此设计梦境,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不多时,得知了消息的李尔急匆匆赶出来迎接,身后跟着两位当班经理和一众惶恐的服务生; ——林真是的,竟然没和任何人透露过今晚的行程,刚才听说副会长带着少主过来视察,那些可怜的家伙差点吓晕过去,立刻飞奔到卡座找他。 李尔本来物色好了一个小美人,正和人家玩对酒瓶的小游戏,冷不防听到卡洛斯大驾光临,还以为手下人喝多了在开玩笑。 “林——怎么不提前让人说一声,走走走,咱们先进去,这雨太大了……这位,这位就是少主吧。”他侧身把两人往里面带,小心翼翼地看了埃德蒙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就立刻低下头,闭嘴不敢再多言。 上一任少主安东尼手腕强硬,拥护众多,李尔在他面前插不上脸,有几次还差点被当作炮灰处置。 后来卡洛斯·林回国为家族效力,李尔凭借发小的面子在会所捞了个肥差,日子才渐渐开始好过,但他打心眼里惧怕“少主”这两个字,甚至觉得英俊正派的埃德蒙,看上去比安东尼还要险恶。 想到埃德蒙第一次来会所那晚,他竟然敢私下里称呼他为“那小子”,李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三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 夜店内场的音乐几乎是外面的两倍还要响,进入卡座前,奚佑说:“他想知道这里的运作模式和产业规模,你看着安排。” 李尔一怔,压低声音:“没问题,你们先玩一会,我让他们立刻准备。” 埃德蒙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被服务生先一步安排到位置上,奚佑随后坐在他的外侧,司机吉姆也跟了过来,李尔交代好事情后左右看了看,贴着奚佑坐下,屁.股只沾了个沙发边。 他低着头,给埃德蒙倒了杯酒,“您喝的惯这个吗,咳咳……他们这里的酒种都还不错,您尝尝。” “别了,”埃德蒙还没说话,奚佑就抬手一挡,“他才19岁,还没到法定饮酒年龄。” 谁来夜店还管这个呢。 李尔讪讪一笑,收回手,局促地磨蹭两下大.腿。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他只好转向吉姆,没话找话道:“吉姆啊,我记得你家里也有东方血统,和林是不是同一个地方来的?” 吉姆已经跟了卡洛斯很久了,每当需要活跃气氛的时候,李尔都会问他这个问题。 只见他微微向前俯了俯身,熟练道:“是的,您记得没错,我爷爷有四分之一的东方血统……先生的家乡我也没去过,但应该不是同一个地方。” “哦哦,这样……说起来我上次还很想去……” 埃德蒙看过来。 奚佑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没说话,也没有示意他加入这两人毫无营养的“闲谈”。 作为一个模范优秀好学生,埃德蒙虽然没经历过这种场合,但偶尔也会看看电视——编排商会家族的小电影有不少,大多数都离不开吞云吐雾和谈天说地。 他本以为这种事情是怎么都不躲开的,但现实是……李尔和吉姆两个人也可以聊得很开心,而林只管自顾自地喝酒,时不时给他递点小零食。 奚佑招手,让服务生上了一盘玉米片:“吃吧。” 于是埃德蒙开始默默进食,中途又被塞了一杯热牛奶,听到李尔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还会认真听上一段。 半小时后,战战兢兢的经理们终于准备好了一应资料,亲自来请他们去三楼办公室。 奚佑放下酒杯,在李尔敬畏的目光中,和埃德蒙一前一后穿过人群。 他边走边说:“‘铂尔金”是一家标准的‘商会式’夜店,服务混杂,主要提供酒水和情趣住宿,额外项目收取高额会费,包括但不限于私密会谈、影子交易、长期预留私人包厢……两千多家夜店每年为商会贡献超过三分之一的收入,当然,我们同时也面临着一些竞争。” 他介绍的不甚走心。 毕竟无论商会的第一大收入来源是什么经营模式,对埃德蒙的梦境来说都无关紧要,就算奚佑强行将“铂尔金”解释为一家酒水捐赠机构,到最后也一定能自圆其说。 舞池中,纵情的男女群魔乱舞。 奚佑挡开几个醉鬼,刚想继续,一个醉的几乎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小帅哥,一起喝一杯吧。” 他回过头,一个踉踉跄跄的男人挤上前,披着一件艳俗的半透视衬衫,衣襟大敞,整片胸口露在外面,盖满杂乱无章的银手印。 这人似乎是个刺头,路过的人不管扭得多开心,都会自觉避开一端距离。 “刺头”眯起眼,打量埃德蒙片刻,似乎对他的长相十分满意,抓过他的手就往自己胸口上摸。 “宝贝……”满口酒气喷涌而出,他凑近,贴着埃德蒙的耳朵,“今晚跟我走。” 埃德蒙:“……” 奚佑:“……” 他对这个人有点印象。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莫森的一个表弟,好像叫什么米基。 十五分钟前,在奚佑的授意下,李尔把“少主莅临铂尔金”的消息通知给了每一个今晚在场的家族成员。 大多数人选择隔空致意,或者往他们桌上送了一些酒,或者给卡洛斯私发信息,名义上是“不来打扰”,实际是准备观望其他人的态度。 这位先生不知道接没接收到消息,如果接收到了,那他算是比较独特的; 眼看那一根又黏又腻的舌头就要舔到埃德蒙脸上,奚佑抬起腿,一脚把米基踹翻出去。 人群静止了一瞬。 片刻后连音乐都停了。 米基泼了自己一身酒,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躺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你,你……” 话没说完,他酒劲上头,趴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不远处,米基的一众跟班目瞪口呆,下意识就要反手摸.枪。 奚佑隔空看过去,虹膜被疯狂闪烁的舞池灯球镀上一层绚彩。 没有商会成员不认识卡洛斯·林。 方才他恰好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以至于那些人没能及时发现,还在互相打赌老大几分钟能拿下这次的猎物。 现在,他们先是呆愣几秒,然后齐齐后退一步,表情活像见了鬼。 怎么回事?卡洛斯·林怎么在这里?他最近不是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那个继承人吗……不对,等等,他好像是有个同伴来着,就是那个被老大盯上的…… 他们缓缓把视线转向一侧。 埃德蒙跨过米基,一脸无辜地走向奚佑。 噢。 那个金发小宝贝。 “…………” 第一课 完蛋。 跟班们倒吸一口凉气,深感自己今年工资不保,可能小命也要不保。 老大不长眼,看上本家少主也就算了,这两位驾临,怎么也没个人通知一声?呵呵,今晚李尔也在,他肯定知道,他天天黏在卡洛斯屁股后面,不可能不知道。 这家伙两个小时前还装模作样地过来碰杯,转头就故意坑他们! 米基不要命似的一顿狂吐,吐完躺在地上直哼哼。 几个跟班互相对视一眼,上前两个人,把神志不清的老大拖起来,扔到旁边的卡座上躺尸。 “林副会长,对不住,真对不住,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我们大哥今天喝得有点多,没认出您和、和……”跟班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顶着卡洛斯冰冷的目光,他狠狠打了个哆嗦,闭嘴低头深鞠躬,同时在心里把米基骂了一万遍,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奚佑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垂眼,托起埃德蒙的胳膊,仔仔细细抚平他袖口处被米基揪出来褶皱。 人群自发在舞池中央空出一块场地,一个两个都不敢上前,只敢站在两米开外,伸长脖子围观。 一片死寂之中,跟班们心惊胆颤地杵在原地,双腿发软,额头哗啦哗啦往外冒汗,瓷砖的纹理几乎在眼前晃出了重影。 滴答。 一颗汗珠从额角滚落,撞击地面的同时,也在撞击着他们的神经。 怎么还不说话,是准备直接把他们扔出去剁了吗? 突然,舞池外围出现一阵小骚动,围观者形成的人墙裂开一条缝,一个和莫森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人挤进来,左右看了一圈,转向奚佑:“林副会长,怎么回事?这些人惹你了……诶,这位就是埃德蒙吧,你好,你好,我是莫森副会长的外甥,我叫路易。” 说着,他大步走上前,想要和埃德蒙握手。 埃德蒙虽然性子温吞,但关键场合还比较机灵,审时度势之后,他选择忽略路易。 路易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耸耸肩:“林叔叔,您别着急,我舅舅说一定帮您做主……” 奚佑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闻言慢条斯理地摸出手机,一看,莫森果然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只听他用平板无波的语气念道:“……亲爱的林,米基那小子干的好事我都听说了,你放心,我让路易过去,帮你狠狠收拾他,给你赔礼道歉。” 路易尴尬一瞬:“您这……” 奚佑收起手机:“前几天我去大宅,莫森说他每天都在家主那边陪着聊天……家主为了继承人的事情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结果这才过去多久,你们副会长的‘表弟’就在公开场合袭击了家主唯一的儿子,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路易脸色一变。 “袭、袭击?!不——”跟班惊愕地抬起头,猛地看向路易:“路易少爷,大哥他真的没有,他只是、只是——” “给我闭嘴!”路易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 “走。”奚佑冷笑一声,拍了拍埃德蒙的手肘,护着他离开舞池。 炫彩的灯光打在两人后背,进入vip通道前,奚佑脚步一顿,侧过脸,轻飘飘丢下一句:“……让莫森看着处理吧。” …… vip通道的装修低调很多。 天花板一排暖黄色的射灯,酒红色的地毯,墙壁挂着几幅油画,但都是些徒有其表的仿制品。 奚佑和埃德蒙并肩而行,好半天,两人谁都没说话。 “莫森的心思一直不单纯,这么多年一直跟在家主身边,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不过没有板上钉钉的血缘关系,不可能撼动继承人的地位,你也不用太担心。”奚佑从记忆里搜刮出一点和莫森有关的片段,挑着给埃德蒙讲了讲。 他也不怕隔墙有耳,毕竟就算隔墙没有耳,事情的发展也不受他控制。 可能哪天突然就出来一个人,说卡洛斯·林居心叵测,密谋夺权;可能他还是“伯温”商会的内应,要利用埃德蒙取得什么内部消息。 梦境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眼下,能省点心思,他也懒得费劲琢磨。 然而说的人不走心,听得人倒是十分认真。 埃德蒙一直在努力观察,试图理解有关商会的一切——他觉得林和其他商会成员很不一样,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这样感觉。 通道尽头是一部专用电梯。 奚佑摸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张卡,放在读卡器上验证过之后,又依次验证了脸、指纹和虹膜,电梯的门才最终打开。 梦境世界处处充满违和感。 在奚佑看来,商会并没有什么值得严防死守的秘密,可偏偏就是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刺客时刻准备暗杀高层人员,各种场所的安保措施也直接拉到最高等级。 如果非要给此找个解释,那么大概只能是因为埃德蒙的心理充斥着很多极端不安定因素。 ——他觉得自己不安全,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永远没有平静的那一天。 父亲抛弃、母亲虐待、教父背叛……身边的亲友从未以真心相待;死而复生后又被人当作实验品,折磨了整整两年。 奚佑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 每个夜晚,想死但不能的夜晚,他或许无法入睡,躺在白花花的实验室,随时可能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出现,割开他的皮肉,接入电击装置……他们不会给他麻醉剂,因为需要实验品保持清晰,以观测到最准确的数据。 就这样,没有一秒钟是解脱的,没有一秒钟是不疼的。 他开始习惯和“伤害”为伴。 梦境之中,“教父”扮演着心理伤害的角色,其他所有的人、场景和世界设定,制造的则是身体上的伤害。 奚佑按下通往三楼的按钮,想到刚刚米基攥紧埃德蒙手腕时狰狞的表情,突然感觉有些生气。 下一秒,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问出了声:“为什么不躲开?” 埃德蒙很强壮,小时候没有父母护着,没人为他出头,经常需要用拳头来保护自己,有时是为了那可笑的、仅剩的一点尊严,有时是为了保住最后一顿饭钱,不至于饿死。 他没有系统学习过格斗,但绝对有能力挡开一个醉鬼。 埃德蒙怔了一下:“我……怕给您惹麻烦。” 奚佑撇过去一眼,上扬的眼尾锋利的像一把小尖刀。 青年不敢看他,匆匆避开视线,片刻后听见他说: “埃德蒙,成为少主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和教父撒谎。” 跳什么窗? 电梯到达三层。 埃德蒙无措地抿了抿嘴:“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说谎的时候嘴角会不自然绷紧,眼神会往右瞟……几天前你告诉我喝了感冒药但其实把它倒进了洗手池、明明一直熬夜到早上五点结果和我说十二点就睡了的时候,也是同样的表情。”奚佑盯着他的眼睛,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米基的事情上不说实话。 喝药和晚睡可以理解为向长辈撒娇,被拆穿的时候,窘迫的小表情还算可爱。 可米基这事应该算正事了,凭埃德蒙对教父的“盲目信任”,怎么会找别的理由搪塞? 埃德蒙低下头,既羞愧,又感动。 原来林早就发现了他没有喝药也没有早睡,但却选择假装不知道,默不作声地纵容。 那么,上一次林问他心情为什么不好时,他也撒谎了,没有告诉林他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那次林发现了吗?不,不……应该没有,不可能有,绝对不能…… 他突然觉得害怕,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羔羊在被狮子盯上时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者一只脚踏出悬崖,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想到“抹杀”两个字,似乎一旦被林知道自己的不对劲,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不。 埃德蒙告诫自己不要乱想。 林不会这么对他,这根本说不通…… …… 经理办公室在三楼东侧走廊。 一直走到门口,奚佑也没等来埃德蒙的回答。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算了,慢慢来吧,又不是现实世界,埃德蒙行为又哪里有道理可言。 这么想着,他打开门,侧身让埃德蒙先进,进去之后却一个人都没有。 “林副会长!”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经理带着一群保镖,乌泱泱地冲到他们眼前:“林副会长,可算找到您了,刚刚差点急死我……我怕您出事,立刻就去叫保镖,哎,幸好幸好,您和少主没事就好,不然我可怎么和家主交代啊!” 说着,他揩了把额头的汗,挥挥手让保镖们出去。 奚佑没说话,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老东西,本来在前头领路,米基一出现立刻脚底抹油,说是去“叫人了”,其实是两边都不敢得罪。 卡洛斯职位高,但目下无尘,从不爱干那些打击报复的勾当;米基虽然只是莫森的“远房表弟”,可平日里天天住在铂尔金,狐假虎威熟练得很,要是把他惹急了,只怕会闹到他们连生意都做不了。 今晚当值的有两位经理,现在只来了一位,另一位在什么地方,在给谁赔礼道歉,奚佑都懒得猜。 他环视一圈,让埃德蒙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压压惊。” “是,是 ,让少主受惊了,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强安保措施!这种事情保证不会再次发生!”经理点头哈腰,殷勤地请奚佑也坐,迫不及待地把桌子上的文件搬过来,想要转移两人的注意力,“您请看,这是过去五年我们的年度、季度和月度报表,这是经营流水,还有历次营销方案、产品设计方案……” 他翻开一份报表,双手递到埃德蒙面前,详解几页之后观察了一下奚佑的表情,见他没反对,只是靠在沙发一角支着头听,便略微放下心思,继续为埃德蒙讲解。 报表这东西奚佑听得多了,越听越想睡。 圣蒂斯大学很注重学生的通识教育,建筑系的学生也至少要选修一两门金融经济类课程,埃德蒙上过“经济学原理”和“基础财务会计”,看懂报表应该没问题。 更何况,这是在他自己的梦里,想看懂量子力学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于是,在埃德蒙条理清晰的提问和经理一连串的夸赞中,奚佑就这么支着头睡着了。 他手里还握着茶杯,袅袅热气蒸腾而上,冗长的会计科目和附注成为了绝佳的催眠音。 他睡的很沉,甚至还做了个模糊的梦,直到埃德蒙结束今晚的“视察”,想附身取走那个摇摇欲坠的茶杯时,他才猛地惊醒。 埃德蒙吓了一跳。 奚佑睁开眼,暖棕的瞳仁在黄光下显得尤其剔透。 明亮的器被关上了,偌大的办公室,只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 不远处,经理正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收回保险箱,而埃德蒙弯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条毯子:“是我……林,你要再睡会吗?” “不…”奚佑觉得嗓子有点干,重重清了一下,“不用了,走吧。”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站起来,两手插进口袋里,出门前朝经理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怎么样?今晚有学到什么东西吗,或者有什么疑问……”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奚佑稍稍放慢脚步,侧身看向埃德蒙。 埃德蒙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大概可以理解,波特先生讲得很清楚。” “唔,”奚佑抽出一只手,撩开勾在下巴上的头发,“波特是读金融出身的,业务能力确实不错,家主打算下个月把他调到总部去。” 埃德蒙:“他还为我推荐了几本书,就是那些……市场和贸易相关的……唔,或者是别的方面……” 奚佑接过那张书单:“看看也没什么,总会有用的……回去先到我书房来找,找不到就让人去买。” 他的语气活像上京那些豪掷千金给孩子买高考资料、报补习班的家长,平日里精打细算,模拟试卷却成箱成箱地往家里买,眼都不眨一下。 埃德蒙:“……!好的…我一定会早点看完的……” 要看这么多完全不感兴趣的书,换作任何人都会感到痛苦,此时此刻,埃德蒙一方面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他想要林,但不想要圣殿和继承人的身份。 …… 他们很快下楼。 寻求夜生活的人们不会被一个小插曲所影响,舞池内依旧热闹。 突然,埃德蒙看向奚佑的大腿:“……林!等等,你,你快过来……” 奚佑低头一看,西装下摆和裤脚都沾着一些亮的刺眼的银粉,范围不大,之前在灯光昏暗的地方,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 ——一定是之前踹米基的时候搞上的。 那家伙不仅好色且变态,天天泡在铂尔金和帅哥美女喝酒玩游戏,输了就让他们在自己胸口盖手印…… 奚佑闭了闭眼,想起踹翻米基时,从他口袋里飞出来的小一罐银粉。 沾上些银粉倒没什么,不幸的是,使用这玩意当道具的,并不只有米基一人。 ——这是铂尔金的惯例了,午夜十二点,DJ播放《热雨》,在5分钟的音乐结束前,神秘使者——其实就是服务员——会穿梭于舞池之中,在某个幸运儿后背留下印记,被选中的人可以上台和今日最佳舞者一起跳舞。 而现在,音乐恰好停止,短暂的寂静过后,人们的视线飞快向奚佑所在的方向汇聚:“上台!上台!上台!” 奚佑:“……” 欢呼声震耳欲聋,他被埃德蒙拉着挤到暗处,闪身躲进洗手间,锁上门。 门外,躁动的人群吵闹一阵,很快发现后背有银粉标记的幸运儿另有其人,于是迅速转移了目标。 埃德蒙松了口气:“……要不还是清理一下吧,这些东西应该很好擦掉。” 说着,他从墙上抽出一叠纸巾,无比自然地在奚佑面前半跪下,捏住他的裤腿。 奚佑瞳孔一缩。 他想躲开,或者把埃德蒙扶起来,但紧接着又立刻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固定情节”。 和之前初次见面时,埃德蒙问他的那句“您同情我吗”一样,“固定情节”就如同一个又一个坐标点,无论其他人和事如何变,“坐标点”永远不会变,每次梦境中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 前几次梦境中,有时教父的裤脚上会沾上泥巴,有时则是勾上一只小蜘蛛……总之,埃德蒙都会像现在这样,半跪着,低着头,而他,他还有一个动作需要做。 ——他要轻轻抚摸青年的发顶。 这太让人心疼了。 真正的父亲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马库斯不会让安东尼跪在洗手间的地面上,为他整理裤脚。 奚佑之前就有过疑问,那时他还没有想起这一幕。 现在,他无比确信: 诺亚从没有真正将埃德蒙当作家人看待——他和其他人一样虚伪,伴随着扭曲的掌控欲。 脚边,埃德蒙表情虔诚,像是在朝拜。 他用纸巾沾了些水,擦掉那些银粉,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站起来,而是静静低着头,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是一次精心设计好的剧本。 他已经完成了他的部分,现在该轮到教父了。 奚佑绷紧嘴角。 他不想这样做。 但下一秒,他又想到现实中被迷宫困住的普通人,想到上一次他没有按照“剧本”作出回答时,埃德蒙能力的突然暴动—— ——于是,他抬起手,缓慢地,摸了摸青年毛茸茸的脑袋。 那些发丝柔软而轻盈,触感和想象中并不完全一样。 奚佑暗暗叹了口气,埃德蒙仰头,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 他的笑容十分僵硬,嘴唇闭合的非常不自然,嘴角紧紧绷着,几乎一直勾到和鼻底齐平,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甚至还有些惊恐。 奚佑皱眉:“埃德蒙……” 此时此刻,埃德蒙本人正经历着无比的痛苦。 他又控制不了自己了。 从在林面前跪下开始,他的身体就仿佛失去了控制——机械地抽出纸巾,沾水,抚去那些讨厌的银粉。 他拼命想站起来,可身体沉重得像是绑了石头,腿脚不听使唤,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然后,林摸了他的头发。 他想告诉林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一个病态缺爱的偏执狂……那一刻,他甚至想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他没有躲开米基,是因为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不让他躲开;说出他初次见面后曾经在窗户前站了几个小时,疯了一样,一直盯着那盏路灯…… 他想求林救救他。 可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这时,林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起来,带到洗手池前。 “洗洗手。”他听到林这样说。 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扣紧手指,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死死抓住洗手台。 他知道,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不想让他看见镜子。 但他要看,他一定要看—— 他的头扭向窗外,身体面向水池,脖颈的青筋绷着,牙齿被咬的咯吱作响。 片刻,林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扶住他的脑袋,缓缓将其掰正。 ——埃德蒙看到了镜子。 上帝啊,这是谁。 这个笑容可怖的人,是我吗? 埃德蒙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两秒,愤怒之下,突然获得了一些控制权。 他努力让左边的嘴角撇向下,右边的嘴角却还在继续上扬,眼睛瞪的大大的,憋着一口气,要把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赶出去。 但这并不容易。 五分钟后,奚佑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攥住青年的手腕,低声喝道:“埃德蒙!” 这一喝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 埃德蒙猛地倒退两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剧烈颤抖的身体贴住门板,额头满是冷汗。 “别怕,埃德蒙……” 奚佑试探着走近,刚说了两个字,青年抬起头,仓皇地看了他一眼。 不安和恐惧。 想要倾诉的冲动和不得已的隐瞒。 奚佑停顿片刻。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埃德蒙挣脱他的手,打开窗锁,飞速翻了出去。 狂风夹杂着水汽呼啸涌入。 奚佑追到窗边,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消失在暴雨和夜色之中。 嗯。 在这样一个承载着关键剧情的雨夜,梦境主人公选择丢下他可敬可爱的教父,自己跳窗逃跑。 “………”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好一阵,奚佑合上窗,抹掉脸颊冰冷的雨渍,再三回想此前的动作,确认自己的确只是摸了一下埃德蒙的头发,并没有不小心把他薅秃。 那么,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他的剧本走向,和其他教父不一样? 暴风雨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与此前相比,第17次梦境的变数只有埃德蒙·本顿更加躁动的潜意识,和被他这个外来人“冒名顶替”的教父先生。 如果是后者,奚佑大概率会被直接驱逐;所以,难道真的是因为埃德蒙深陷梦魇太深,导致梦境走向已经开始变得不符合经验规律、甚至连梦境主人也无法对其施加百分百控制了吗? 那么埃德蒙的能力呢,可怕的空间天赋,迷宫,还能维持多久不全面爆发……… 奚佑一颗一颗扣好西装扣子,拉开门,锋利的长眉微微蹙着,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林!”李尔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此时,午夜活动已经结束,没人再注意他身上残留的银粉痕迹,奚佑顺利拨开人群,走到李尔身边。 “林,你没受伤吧?少主呢?”李尔担心地左右张望,“米基那傻x,我给他收拾好送去家族医院了,醒来之后估计会吵着要给你道歉什么的,我知道,你放心,到时候我直接帮你回绝,省得你看见他心烦……” 李尔是个胸无大志的商二代,平日里就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奈何老爹死得早,没依靠,威廉·林觉得他教坏了卡洛斯,也不怎么待见他。 然而,事实证明,尽管李尔有诸多缺点,小事上极不着调,但大事上却从不拖卡洛斯后腿,他理解卡洛斯,不逾矩,不越线,关键时刻能撑得起场子,很会利用小聪明斡旋。 在群狼环伺的商会能有这样一位恰到好处的“帮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奚佑,他对李尔的印象也还不错,毕竟这种朋友兼下属的身份,简直就是天然为工具人角色而生的,指不定之后还要靠他出来推动剧情。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闪电和惊雷,铺天盖地的风吼逐渐冲破阻隔,再鼓噪的音乐也无法让人们忽视这糟糕的天气,舞池内开始传出议论声。 “这雨太邪门了……” “……好像要来暴风雨了,诶?但怎么没收到预警……” “收到了,今天早上新闻里说了呢,你没看?” “……说了吗?对对,应该是有,看我这脑子……” “嘿,早知道这天气,我才不出门咯……” 人群聚集在一起,透过仅有的一扇窗户,观望街道的情形。 奚佑拎起卡座上的外套,随意往肩上一搭,点点头,和李尔道别,游鱼似地滑出“铂尔金”。 司机吉姆等在车里——那辆车,在愤怒的狂风中几乎摇晃成了一条船。 “先生!”奚佑钻进后座,吉姆立刻回头,“刚刚我好像看见埃德蒙少爷从洗手间的窗户翻出来,是我看错了吗?他、他跑的太快了,应该不是少爷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看见奚佑毫不意外的表情和空荡荡的另一个座位时彻底停止。 奚佑很平静:“他跑了,开车,去东城。“ 吉姆“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跑了”是什么意思,车载广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提示音: “现在插播最新天气情况,目前城市主要干道均存在大量积水,24小时降雨量263毫米,预计未来3到4小时特大暴雨仍将持续,请各位居民做好准备,尽量减少外出,请各位居民做好…滋啦滋啦……减……滋…滋……” 吉姆摆弄几下那些按钮,愁眉苦脸道:“先生,雨太大了,去东城的路不太好走,可能会有危险……” 奚佑沉默了一会儿。 他在思考明天再去找埃德蒙的可能性。 很显然,这场暴风雨是随着梦境主人公的心情变化而产生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埃德蒙此时的心理状态一定无比糟糕,如果不能及时解决,明天说不定连7级大地震都要整出来,去往东城的路会更加难走。 在那种危急时刻,教父竟然没有陪在身边,这绝对不利于埃德蒙和梦魇的安全分离。 大雨滂沱不休。 街道另一侧有间便利店,不时传来一些模糊的玻璃破碎声和争吵声。 奚佑的眉一直没舒展过,他看向窗外,盯着那些蜿蜒的水流,半晌道:“现在就去东城。” 先生已经说了第二遍,吉姆不会再发出任何疑问,他立刻转过身,发动车子,艰难地驶入通往东城的主干道。 一路上,他们看到几处红蓝相间的警示牌、冒雨而行的临时救援队——那些人中有一大半都是家族成员,这样恶劣的天气,警局会转向商会寻求帮助。 吉姆目不斜视,忽略掉所有的哭喊和求救,只管飞驰向前。 奚佑几次想喊停,最终却都作罢——他总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这只是一场梦,绝望的男女、寒冷的幼童、虚弱的老人……都只是一抹浮光掠影。 他想,他只要关注埃德蒙就好了。 吉姆很能理解先生“焦急”的心情,毕竟少主“失踪”不是什么小事……他没有提出要停下帮助那些平民,最先忍不住的,是奚佑自己。 他们下了车,在离东城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时候,开始协助救援队运送伤者和妇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豪车性能不错但往往载量有限,天灾面前,每个人都想先一步被转移到避难所,争执时有发生,吉姆生怕先生有个什么闪失,也担心他一怒之下打死平民制造比天灾更可怕的公关灾难,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而奚佑,他尚未能完全融合卡洛斯的身体素质,加上之前喝了几杯酒,被冷雨一激,现在胃里一阵接一阵的抽疼。 但这都是他自找的,没人逼他来救这些“假人”。 …… 十个小时后,精疲力尽的两个人终于赶到埃德蒙家楼下,并且不怎么意外地发现,埃德蒙正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 遮天蔽日的雨幕中,一个高大的青年正抗着两个孩子,一步一步从被水淹没的楼层往上走。 落差形成的水流湍急,风也很大,孩子们瑟瑟发抖,死死搂着青年的脖子,这让他的行动更加艰难。 他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外套不知道丢到哪去,只剩下一层薄衬衣,看起来很冷,机械地迈动双腿,临近他们车前时也没有抬头看,只管一个劲地往前淌,淌到救援皮艇,把两个孩子交过去,又机械地转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目标。 奚佑靠在副驾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机灵的吉姆掏出对讲机,报告了这里的情况,更多救援皮艇很快就会赶来。 终于,雨势渐长前,奚佑打开车门,在一栋居民楼的拐角,堵住了埃德蒙。 青年张了张嘴,怀里还抱着一只不知道谁家的小狗:“……林。” 奚佑和他对视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淋成这样,该生病了。” 埃德蒙眼眶一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脚下却突然一个踉跄,连人带狗扑向地面。 奚佑反应迅速,一手抄起狗,一手接住他。 年轻人沉甸甸的体重压下来,他不得不倒退了几步才站稳。 “……林,”埃德蒙发烧了,滚烫的额头埋在他肩上,嗓音已经开始有些嘶哑,“林,我病了。” 奚佑一边把他往楼梯口带,一边说:“你还知道自己病了。” 埃德蒙极不配合地挣扎两下,支起身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病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指的也没错,奚佑忙着辨认他家的方向,随口嗯嗯两声。 被教父当作发烧发得神智不清的病人敷衍,埃德蒙眼神显出几分迷茫,他愣愣地盯着奚佑,好半天,眼里突然涌出两汪泪水:“不,林……” “不是发烧,是精神病。” “我想我大概是个变态,或许还有精神分裂症。” 奚佑:“……………” 烤面包 二十分钟后,奚佑终于把埃德蒙扛回了家。 梦境里没有季节也就罢了,这下直接连白天黑夜都没有,十几个小时过去,外面还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出租屋的客厅有些逼仄。 埃德蒙坐在沙发上,两手拄着额角,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脸颊皮肤烧的通红。 幸运的是,这片居民楼还通着电,没有受暴风雨影响。 奚佑打开一盏小夜灯,三下五除二扒掉埃德蒙湿透的衣服,用厚绒毯把人裹住,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都能煎鸡蛋了。 “冷吗?” “不、不冷。”埃德蒙边说,边狠狠打了个冷颤。 奚佑早已习惯年轻人嘴硬,直接翻出一床被子压在他身上,然后走进厨房烧了壶热水,年代久远的热水壶噗噗往外喷着热气,不时还要发出两声吱嘎吱嘎的怪响,似乎在嘲笑埃德蒙的不成熟行为。 水烧好,他冲了杯姜茶端出去,青年撑着眼皮等他,看起来难受得很:“……林,浴室的花洒有点不好使,要多试几次,向左拧是热水;床单和枕套我之前换了新的,没有睡过,如果你想休息的话……冰箱里没有食材了,外卖电话我记在那个本上,还有……” 他事无巨细地叮嘱,翻来覆去,把半大点的出租屋从里到外介绍了个遍,末了声音越来越小,头一歪,似乎就要睡过去。 “……先别睡!把姜茶喝了。”奚佑托住他的脑袋。 “唔。”埃德蒙挣扎起来,干咳两声,咕嘟咕嘟灌完一整杯姜茶,又想起些别的,“还有热水袋,热水袋在小衣柜下面,你着凉了,可能会胃疼……” 奚佑怔了一下,他没想过,埃德蒙会注意到卡洛斯胃疼的毛病。 “抱歉,你第一次来,没能好好招待你……”心细如发的小年咕哝着,舌头像是在嘴里肿了几圈,本就哑的声音被这么一搅和,彻底脱离人语范畴。 奚佑听不懂,索性放他躺倒,拧了几个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身体,又拎来吹风机对着那颗湿漉漉的金脑袋一顿乱吹。 吹完之后,埃德蒙没多久就睡着了,奚佑用他家破烂的浴室冲了个澡,解锁了无论梦里和梦外都是第一次的新奇体验。 他靠着沙发坐到地上。 旧地毯散发着驱虫剂和樟脑丸的气味,熟睡的青年躺在他身后,被几床被子联合裹成一只蚕蛹。 十分钟过去了,果不其然,胃部的抽疼开始加剧,奚佑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爬起来找药和热水袋,找了半天,才发现刚刚埃德蒙叮嘱的时候,他根本没注意听。 “………” 暴雨还在下。 奚佑放弃挣扎,重新靠回去,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指尖一晃,摸出三张卡牌。 最上面就是[推演]卡,奚佑把它挑出来,放到眼前看了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埃德蒙刚刚说的话。 ——我想我大概是个变态。 ——或许还有精神分裂症。 这句话有很大问题。 首先,变态和精神分裂症是两个概念。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埃德蒙既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又觉得自己是精神分裂症? 况且,不管是这二者中的哪一个,看上去都和梦境进展没有半点关系——诺亚和埃德蒙的家族都没有精神遗传病史,也并不具有变态倾向。 奚佑捏着这张[推演]卡,沉思片刻,还是放到了一边。 先等等,听听埃德蒙醒来怎么说。 他又挑出第二张[融合]卡。 目前他和卡洛斯的角色融合度已经上升到67%,达到80%就差不多了,看来这胃病也折磨不了他多久,他即将拥有一具教科书级别的强悍身体。 最后是[空白角色]卡,奚佑暂时没发现什么值得顶替的角色,所以这张也用不到。 他把三张卡片一起收回去,无聊地拨弄两下埃德蒙的头发,青年似乎不堪其扰,于睡梦中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 奚佑:“……”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杯,热气蒸腾间,又默然想起了奚天临。 大哥是很少生病的。 在奚佑的印象里,他给奚天临端茶送水的机会寥寥无几,大多数时候,只要他不惹祸添乱,就算是在帮助奚天临养生。 他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半晌没滋没味地一笑,合上眼,本想假寐一会,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埃德蒙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正往他肚皮上放热水袋。 “……林。”他的表情有些窘迫。 奚佑皱了下眉,揪住他试了试温度,还好,退烧还挺快。 埃德蒙慢慢挨着他坐下。 两人沉默片刻,奚佑偏过头:“为什么说自己是变态,还有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你去检查过了?” “没有,”埃德蒙抿了抿嘴,“林,我要和你坦白,希望你听完之后,不要讨厌我……” 不等奚佑回答,他紧接着就道:“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还有第二个人。” 奚佑瞳孔猛地一缩。 埃德蒙目光悲伤:“很多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做出一些我并不想做出的举动,比如我曾经花上一整晚念诵你的名字,我站在窗前窥探你的身影,我不反抗色狼袭击,因为想你来救我,还有,我跪在地上……为你整理裤脚。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想做这一切,我爱戴你,林,我想要回报你,可我不想、不想通过这样奇怪的举动来……” 他痛苦地闭上眼:“我查过一些资料。” “精神分裂症的临床表征是幻觉和妄想,我想这两种症状我都有……或者不是精神分裂,是多重人格,我怀疑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这具身体,还有另一个人,在操控着我的行为……” “但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我可能需要治疗……林,你能帮我找一个心理医生吗。” 埃德蒙一口气说完这些,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为自己的“心理疾病”感到自责和羞愧。 奚佑愣了好半天。 他怎么都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 很久之前,奚天临投资过一部电影,是关于“游戏人物觉醒,npc产生自我意识抗击玩家”的新奇题材,当时奚佑也被邀请去首映礼,看到一半就枕着奚天临的肩膀睡着了,觉得这都是扯淡,如今活生生的例子却摆在他面前。 埃德蒙——他的意思是眼前这个埃德蒙,梦境的主人公——难道他的自我意识也觉醒了吗?从一个只会接收和发出指令的“互动面板”,变成了能够思考的“核心程序”? 一瞬间,奚佑觉得后怕,脊背浮出一层冷汗——梦境主人公不受控制,这会不会刺激到埃德蒙的潜意识,让他提前崩溃…… 埃德蒙翻出一板药,递给奚佑:“林,你吃这个吧,另一种药过期了。” 奚佑接到手里,第一个念头,是必须要想办法将他抹杀,毕竟如果真要算,眼前这个才是埃德蒙的第二人格——一个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灵魂。 奚佑捏住药片:“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埃德蒙没有发现教父的表情变了,他说:“……唔,很早就开始了,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总有种很愚蠢的念头……觉得你知道了,我就会死。” 奚佑皱眉,没说话。 埃德蒙:“对不起,林……我不是故意把你想的那么坏的,也没有怀疑你,但我——我不知道,我想要你永远陪着我,却不想做商会那些事,我希望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尽管我们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 “听到李尔先生也叫你林,路易喊你林叔叔,我会觉得生气,想跳起来砸烂他们的头,逼迫他们换个称呼,对不起……我想这大概就是电视里说的妄想症……” “别说了。”奚佑打断他。 埃德蒙闭上嘴。 奚佑:“你没有病,埃德蒙,你不需要心理医生,我向你保证,你没有病。” 埃德蒙看过来,大概是觉得教父在安慰自己,睫毛颤了颤,没出声。 奚佑:“如果抛开''''另一个人格''''不谈,不考虑''''他''''对你的影响……你觉得,你会愿意相信我吗?” 埃德蒙毫不犹豫地点头。 奚佑:“那么,现在就请你相信我,埃德蒙,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但不是现在。如果''''他''''想要控制你的身体,或者对你施加影响,不要反抗,好吗?我不希望你有危险。” 埃德蒙眼神懵懂,他被设定来追随教父的脑子对无关的信息天然有种“钝感”,一时半会似乎难以推理出什么有效结论。 他慌乱道:“如果反抗了,就会有危险……” 奚佑狠心哄骗他:“会,不仅是你,我也会有,况且……有时你会依赖我,但这不是什么坏事,对吗?” “埃德蒙?本顿”决不容忍教父受伤,不管是原装那个,还是现在这个。 听到奚佑说他也会有危险,埃德蒙顿时下定决心,要和那个“讨厌的家伙”和平相处。 只是,看他的表情,似乎并不相信自己没病。 奚佑还没想到怎样才能在不进入玄幻范畴的情况下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先打发他去床上睡觉,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又摸出那张[推演]卡。 他有种感觉,这场梦境,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再次卡牌背面的大段使用细节。 “……第三点,需知,[推演]天赋必须立足某一节点才能推演未来,节点必须至少包含两个明确且不同的选择,否则推演无法进行,视为自动放弃卡牌使用权……” 而现在,他没有面临任何选择。 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他要尽快使用这张卡牌。 …… 翌日清晨,奚佑被烤牛肉的香味唤醒,埃德蒙正围着一个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奚佑坐起来醒了醒神,走过去。 埃德蒙的高烧完全退了,活力四射地挥动锅铲:“早安,林。早餐是黑咖啡和煎小牛排,还烤了一些面包和圣女果。” “谢谢,”奚佑接过餐盘,在咯吱作响的铁质小圆桌前坐下——甚至不敢坐实,怕这破凳子直接塌了,“你早上出去了?外面雨停了吗……” “已经停了,”埃德蒙坐到他对面,神色间已经没了昨晚那样的惊惧和不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小牛排煎的有些老。” 梦境主人开启了自我修正,奚佑不动声色,叉起一块牛肉:“……我觉得很好吃。” 埃德蒙眼睛一亮,把剩下的小牛排也放进他的盘子里:“那你多吃点,我再去拿烤面包!” 奚佑:“………” 他发愁地盯着眼前这一盘快要堆成山食物,心想那谁和那谁果然没说错,祸都是从嘴里出来的。 半小时后,奚佑终于放下了刀叉。 他长出一口气,擦了擦嘴:“吃完去换衣服,一会吉姆来接我们。” “去哪?”埃德蒙叼着一块面包。 “总部拳击场。” 埃德蒙:“………” 他虽然于“揍人”一道上颇有些天赋,但生性平和,大多数时候不太崇尚暴力;可林与他恰好相反,说这话时甚至还舔了舔嘴唇,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目光中蕴藏着隐秘的兴奋,这种目光,埃德蒙只在他面对那瓶天价白兰地时才见过。 这不能怪奚佑,他已经极力克制了。 卡洛斯放弃艺术回国后曾经自暴自弃地培养了两个新爱好——暴力和酒精。 奚佑成功控制住了后者,但随着融合度逐渐提高,这具身体对前者的渴望又慢慢浮现,目前还处于适应阶段。 埃德蒙咽下最后一口早饭,站起来收拾空盘,眼前不时闪过一些包括但不仅限于层层淤青、汗流浃背、拳打脚踢和肌肉痉挛的画面——甚至于,他都能想象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 爱好和平的小青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在没有危险时,也执着于为自己制造伤痛。 主人家去洗碗了,小餐桌的另一侧,奚佑支着两条长腿,一动也不动。 片刻,水声暂停,埃德蒙刚擦干净手,就听见这人说: “唔,应该要给你找个好老师……让我想想,村山先生最近似乎不在总部;凯特的妻子生病,他请了长假去照顾;霍布老头也不行,他脾气不好,容易惹你生气。那么还有谁呢……” 奚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玩笑似的耸耸肩:“……不如我自己训练你吧。” 雏菊 “哐当”一声,埃德蒙打翻了一个水杯:“林……还、还是算了。” 奚佑说:“怎么?觉得我教不好?” “……不。” “那是怎么了。我教你,不比那些规矩严苛的老头好得多?” 埃德蒙咽了口唾沫,目光在奚佑略显疲惫的脸上扫了一圈,没敢说真话。 他觉得林有些虚弱。 虽然不知道林副会长以往的状态如何,干起架来又是什么画风,但,仅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而言,埃德蒙直觉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懈可击。 冰冷和坚硬都是表面上的,他的教父,或许同样在忍受伤痛的折磨。 比如肠胃炎。 …… 半小时后,吉姆准时赶到。 路上奚佑联系了霍布,请他来做埃德蒙的老师。 这老头性情古怪,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大概觉得埃德蒙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学生,不值得他费功夫。 然而等他们赶到会场,霍布一看见埃德蒙,眼神立刻就亮了。 “这位就是……?”他跳下拳击台,绕着埃德蒙走了几步,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但卡洛斯那讨厌的家伙就在旁边盯着,霍布没敢动,心痒难耐地搓搓手,把两人带进更衣室。 他掏出一沓文件:“看看,来我这的学生,一般都是这几套计划,埃德蒙,咳,少主底子不错,我看就直接上难度,突击训练,咱也没时间稳扎稳打了不是?” 霍布是个土生土长的东方人,40岁才来圣蒂斯定居,为人孤僻不爱社交,当地语言说不溜,和卡洛斯交谈,用的还是家乡话。 埃德蒙似懂非懂,蹩脚地道了个谢,接过文件和教父一起看:“林……霍布先生在说什么?” 奚佑:“他说你是个打拳的好苗子,要用魔鬼式训练培养。” “……” 埃德蒙顶着一张苦瓜脸,按照奚佑的指示,翻到最后几页“突击时刻”。 “这不行,”奚佑看了一眼,立刻否决,“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全都排满,体能训练也就算了,观看纪录片和读书都是什么东西?他又不是真的要做专业运动员,这些都减一减,压缩一下时间。” 霍布满头黑线:“怎么能没用,你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教你的……你都忘啦?你那时候还哭鼻子咧,就看这些纪录片的时候才高兴!” 奚佑:“……” 他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装作没听见:“……总之,咳,总之埃德蒙的日程安排很紧,最多只能留出一个下午来拳击馆训练,其余时间还要到别的地方上课,您想想办法,单独给他制定一套计划吧。” 埃德蒙看过来:“日程安排?” “哦,忘记给你看了。”奚佑招招手,吉姆麻利地掏出电脑,举到埃德蒙面前,“我们给你做了一张时间表,下个月圣殿和伯温要举行联合拍卖会,家主希望你能出席——以继承人的身份。” 埃德蒙屏气凝神,飞快浏览:“礼仪、商会历史、圣蒂斯街道构造与摄像头分布、搏击、枪法、艺术品鉴(联合拍卖会展品专题)、伯温商会主要成员及利益关系、情报网络……”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能保持平静,越往后念越拐弯,一页没念完,吉姆又帮他翻到下一页,埃德蒙一把捧住电脑,手腕微微颤抖——他一定是疯了,还没睡醒,一个月学68门课?这、这…… 填鸭式教学都没这能耐! 霍布看热闹不嫌事大,幽幽叹了口气:“想当少主不容易啊,你说说,有这么折磨人的吗?来!我先教你打拳,到时候学那些玩意儿学累了,就过来发泄发泄。” 奚佑翻译:“他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找他打架。” “……” 埃德蒙哭笑不得。 场地中,来早的学员已经开始了今日训练,霍布朝奚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就留在这里,不要跟去上课。 奚佑明白他的意思。 他从吉姆手里接过拳套和衣服,转而交给埃德蒙,就这样,在教父的“殷切期盼”下,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正式开始了他的地狱生活。 …… 这是一段痛苦的日子。 为了保证休息妥当,他又搬回了卡洛斯的别墅。 每天早上五点,管家准时来叫他起床,营养师按照需要为他准备早餐,紧接着就要以晨练开启美好的一天。 晨练大多是慢跑或骑行,有时下雨,还会改成室内训练。 上午安排了很多“文化课”,帮助继承人在拍卖会上与来宾得体交谈,礼仪、艺术或者历史,都是埃德蒙一窍不通的东西。 下午奚佑来接他去拳击场,把他送给霍布揉搓,几个小时过去往往已经精疲力尽,但这还不是结束,吃过晚饭,他还要继续熟悉主城区所有摄像头的位置、练习反侦察手段、掌握各种危险逃生技能。 回到家,睡觉前,他需要顾问开出的书单,做分析报表和商业模型的训练。 直到晚上十一点,埃德蒙才能结束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洗个澡躺到床上,六个小时过后,又要重新开始。 奚佑自然心疼他,可没办法,家族联合拍卖会听上去就像是某种关键剧情,奚佑希望能尽快碰到一个使用[推演]的场合,如果埃德蒙不能达到马库斯的要求,他将不被允许出席拍卖会。 ——即便是卡洛斯·林亲自出面求情,也并不见得会有什么例外。 重压之下,埃德蒙调节情绪的方式是和教父分享“人格分裂”心得感悟。 他描述了一些自觉怪异的瞬间,并认为那代表着第二人格的苏醒,但实际上,那代表的是他自己的苏醒。 今天是拍卖会开始的前一天。 马库斯派默林前来“慰问”,实际上是要看看埃德蒙的状态,评估他是否足以撑起贝克家族的脸面。 埃德蒙平心静气,对答如流,举手投足间已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默林走时非常欣慰,看样子准备给家主带去好消息。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安东尼少爷的影子。”默林微笑着说。 奚佑没接话,等待司机把车开过来的间隙,他回过头,看着正在和礼仪老师交谈细节的埃德蒙,半晌才道:“他和安东尼不一样。” “当然,从今往后,凭这位的潜力,大概不会有人再敢提起安东尼的名字。”默林误解了奚佑的意思,车来了,他坐进后座,一手按住车门,悄悄压低声音,“……林副会长,家主很感谢您的付出。” …… 默林走了。 奚佑决定给埃德蒙放个假。 一进门,某位超常发挥的考试型选手正倚着拳击台,霍布和其他老师们在一旁叽叽喳喳,他自己默不作声地杵在那儿,低头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埃德蒙。”他走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看到是他,青年露出一个笑:“林,我刚刚表现的还不错。” 奚佑无奈:“非常棒……但哪有这么自己夸自己的?” 埃德蒙笑得开心了一点,他把自己翻了个面,面朝下挂在拳击台的围绳上,一左一右来回晃荡:“下午去干什么?” 奚佑:“随意。” 埃德蒙:“我想去看看教授,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奚佑:“可以,让吉姆送你去,我有点事,不能陪你。” “唔,”埃德蒙抓抓脑袋,“是……要去给威廉先生扫墓吗?” 他从霍布那里听说的,今天是威廉·林的祭日。 奚佑一愣,觉得这大概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说:“对,我要去给……我的父亲扫墓。” 埃德蒙站起来:“我陪你去。” 奚佑摇摇头:“你在家里等我。” 威廉长眠的地方很远。 他被马库斯安葬在了家族的私人墓园,这个生性要强的男人为家族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甚至来不及和唯一的儿子说声再见。 奚佑让吉姆跟着埃德蒙,自己开了3个多小时的车,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威廉的墓碑前。 他捧着一束小雏菊,在墓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 卡洛斯的悲伤影响了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奚佑沐浴在残阳的暖光下,只感觉又回到了奚天临去世那天。 那天他很难过,但悔恨大于难过——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大哥重病的时候不能陪在他身边,为什么在大哥没生病的时候,不能多花一些精力逗他开心。 他能理解卡洛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卡洛斯的经历,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作为一个才华横溢且不满商会血腥手段的年轻人,卡洛斯从小到大和父亲发生过诸多争吵。 威廉·林对儿子的期望很高,希望他能把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卡洛斯有自己的坚持,20岁那年,他离开圣蒂斯去了国外,拒绝了威廉的资助合约,靠着打工和街头素描负担学业,求追梦想。 长达5年的时间里,卡洛斯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直到威廉因公事出差,在一家画廊发现了一幅署名卡洛斯·林的画作——他把卡洛斯叫出来吃饭,卡洛斯如期赴约,父子俩的关系这才逐渐缓和,但依旧在“承袭父业”和“不务正业”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逢年过节互寄贺卡,平时没事绝不打扰,卡洛斯以为父亲终于想通了,那可怕的一天却悄然而至——他在海岛和朋友一起写生,突然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电话是默林打来的。 他说,威廉为保护家主重伤,性命垂危。 卡洛斯立刻想要回家,却被恶劣的天气困在海岛,等他终于辗转回到圣蒂斯,等待他的,只有父亲的尸体…… 接下来的发展不难猜测。 无与伦比的自责和愧疚几乎摧毁了卡洛斯,伤痛消减后,他按照马库斯的希望和“父亲的遗愿”继任了副会长一职。 他做的很好,很出色,甚至比威廉还要出色,可逝去的至亲不会因此而复活。 奚佑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他站起身,刚想和威廉道别,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一颗小石头从手提灯照不到的地方滚出来,滚到他脚边。 石头上绑着一张小字条。 奚佑冷静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或许这和…… 他弯腰捡起石头,慢慢将字条展开,一行拼贴而成的文字赫然浮现: [我知道威廉·林的真正死因] 他发过誓 埃德蒙和教父需要一个冲突点,否则这场梦境就会变成一部父慈子孝的伦理剧。 留字条的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只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联系方式,也没有哪怕只言片语的线索。 ——他或她,想让卡洛斯自己去查这件事。 奚佑还没开始查,甚至不知道这字条的真假,但他已经可以想见,最终不管查到了什么,一定和商会乃至家主本人有关——届时,卡洛斯将会拥有一个利用埃德蒙的理由,利用过后,第17次梦境将会结束,随之而来的是第18次循环和埃德蒙更加沉沦的意识。 夜色逐渐浓郁,风有些凉。 奚佑把纸条折好,压在墓碑前的石头下面,拢起长风衣的衣襟,慢慢往停车场走。 快走到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他掏出来一看,是埃德蒙。 多半是等他吃晚饭等急了,奚佑接起电话:“埃德蒙,我……” “林!”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焦急,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戴维教授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抢救室,我在医院,今晚不能回家吃饭了。” 奚佑快走几步,打开车门:“哪家医院,我去找你。” “第二中心医院。”埃德蒙深吸一口气,“林……” “先别急,”奚佑发动汽车,“家族有几个交好的医生,我帮你联系,陪着教授的家人,在医院等我,好吗?” “好,林,你……你慢点开车。” “嗯。” 挂掉电话,埃德蒙闭了闭眼,情绪比两分钟前平静了很多。 他走向戴维教授的妻子凯丽。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攥着纸巾,靠在埃德蒙肩膀上,瘦削的脊背微微颤抖。 埃德蒙轻轻揽住她:“……一定会没事的。” 凯丽抹了下眼泪:“谢谢你,埃德蒙,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把戴维送到医院。” 埃德蒙:“这没什么……对了,我帮您拿点吃的好吗?您还没吃晚饭。” 凯丽点点头。 医院的地下一层有间咖啡厅,埃德蒙买了两个三明治和一杯热红茶,结账的时候还碰到了一个熟面孔。 “嘿!埃德蒙,你也在这?有朋友生病了吗。” 是他的邻居莉莉·克里斯,一个充满热情的阿姨,喜欢烤饼干和小蛋糕,每次做完都要给埃德蒙送来一份,她知道埃德蒙家里的情况,逢年过节会邀请他来自己家吃饭,她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也都很喜欢埃德蒙。 “哦不,不是朋友,是我的老师……您呢?您怎么也来医院了。”莉莉提着很多东西,埃德蒙伸手接过来,准备帮她送到停车场。 “真是太感谢了!唔,你不知道,我家那两位最近得了流感,天天在家哭闹,吵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帮他们出来买,顺便来医院取个药……诶,你的老师还好吗?”莉莉露出关切的神情。 埃德蒙摇摇头:“正在抢救,医生说还要几个小时。” 莉莉:“老天……愿上帝保佑他。” 埃德蒙:“谢谢您。” 他们走到停车场,莉莉有些路痴,一边辨认方向,一边问:“说起来,最近怎么没在教堂看见你?” 埃德蒙沉默片刻,他不清楚自己正在做和即将做的事情是否能拿到神的面前诉说——毕竟,他已经彻头彻尾习得了一个商会成员应习得的所有“恶习”。 莉莉心思敏感,隐约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刚要岔开话题,就听见埃德蒙说:“……最近有些忙。” “哎,”她立刻安慰道,“别担心,你是个好孩子,心地这样善良,即使不常去礼拜,神也会眷顾你的。” 埃德蒙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他已经学会了伪装自己。 不多时,莉莉指向前方:“到了到了,那辆就是我的车!” 她打开后备箱,埃德蒙弯腰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还没来得及起身,车前侧的墙角突然窜出两个人。 那两人满脸横肉,直勾勾盯着他,西装侧腰鼓起一块,是枪的形状。 埃德蒙心头一跳,立刻把莉莉往身后挡了挡,条件反射般寻找摄像头,右手慢慢握住后备箱里的高尔夫球杆。 唯一一个摄像头坏了。 他用余光观察着逃跑路线,莉莉却突然叫了他一声。 “埃、埃德蒙……” 他回过头,第三个人出现在莉莉身后,拿枪指着她的脑袋。 那人穿着衬衣和牛仔裤,袖口挽起,小臂纹着一枚星月图腾。 一个月前,埃德蒙根本不知道这种图案意味着什么,现在他非常确定——那是伯温商会核心成员才有的标识。 举枪的男人咧开嘴:“很高兴见到你,继承人先生。” …… 第二中心医院距离墓园不远。 奚佑一路压着限速飞驰,等红灯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吉姆的电话。 “先生,三个伯温的人在停车场伏击少爷,我们已经解决了。” 奚佑心里“咯噔”一声,随即恢复冷静:“嗯,埃德蒙怎么样,受伤了吗?” “只有一点轻微的擦伤,另外手腕有些扭到,少爷的手机摔坏了,您要和他说话吗?”吉姆很会揣测先生的心情。 奚佑:“暂时不用,我马上到……他们想要干什么?暗杀埃德蒙?” “应该不是,我们在一个人身上搜出了乌.头.碱,他之前用莉莉·克里斯做威胁,短暂地控制住了少爷一段时间,但却始终没有下手……看上去像是要绑架。” 绑架。 在拍卖会前一天来绑架对立商会的继承人? 奚佑皱了下眉:“现场处理好,先不要走漏消息。” “明白。” 挂掉电话,吉姆松了口气,看向不远处车引擎盖上坐着的青年,关切道:“您还好吗?先生说他马上就到。” “……我没事。”埃德蒙抬起头,扫过面前一众凶神恶煞保镖们,目光有些怔忪——原来林在他身边安排了那么多人。 神经大条的莉莉阿姨正披着吉姆的外套,坐在另一个引擎盖上喝热茶:“先生?什么先生?是某一个副会长吗……埃德蒙,你认识这么多帅哥,竟然不介绍给我!” 埃德蒙:“……” 很显然,这位也是商会题材电视剧的狂热粉丝,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莫森还是林…… 他艰难道:“是真的副会长要来了,不是那些演员。” 莉莉露出一个受伤的表情:“什么?难道现实中的副会长是个丑八怪吗?这太让人失望了……” “也不是,”埃德蒙手忙脚乱地解释,“演员没有真人好看。” 莉莉眼前一亮:“那……” 埃德蒙又赶快道:“但是他脾气不太好,最好不要靠近。” 吉姆在一旁憋笑:“少爷,先生快到了,我出去接一下。” 埃德蒙点头:“好的。” 等吉姆走远,莉莉突然凑过来,小声问:“埃德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和商会的人搅在一起了,他们还叫你少爷?啧啧……这是什么表情,你阿姨我也是见过世面的,电视剧归电视剧,当然和现实不一样咯。他们威胁你了吗?别怕,如果威胁了就和阿姨说,我在S市认识几个靠谱的人,可以把你送过去……” 埃德蒙眼眶一热,他低下头,愧疚道:“不,莉莉阿姨,不是威胁……我是马库斯·贝克的私生子,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我连累了你。” “什么?!”莉莉捂住嘴,“你,你——” 她惊惧的眼神让埃德蒙如坠冰窟。 深吸了一口气,他继续说: “为了避免潜在危险,您可能还要换个住处……我们会负责开销和帮您搬家,”埃德蒙的声音越来越低,“真的很抱歉,我以后,可能不能再去看您了……” 莉莉没有说话。 她很喜欢埃德蒙,但家主私生子和被胁迫同流合污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她还有丈夫,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她必须要为他们考虑。 最终,她默认了搬家的事,也不再提什么S市的熟人:“这不能怪你,埃德蒙,谁能想到你的父亲会是马库斯呢……你和那些人一起还适应吗,哎——好吧,总之照顾好自己。” “愿神保佑你。” …… 莉莉走了。 她要回家给孩子们做饭。 埃德蒙请保镖送她回去,临走前,莉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埃德蒙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看她。 他一个人在拥挤的停车场坐了很久,直到某个逆光的身影出现在入口通道。 “让我看看,”奚佑走到他面前,托起他的右手,“嘶,有点肿了。” “林,”埃德蒙肩膀一松,“你来了。” 奚佑坐到他身旁,掏出一个冰袋按在他的手腕上:“他们说戴维教授脱离危险了,不上去看看吗?” 埃德蒙眼神一暗:“算了,我……还是不要见他们了。” 奚佑似乎并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我让吉姆去看了凯丽,给她带了晚饭,说你临时有事。” 埃德蒙一怔,偏头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 奚佑突然问:“想看电影吗?” “什么?”埃德蒙没反应过来。 奚佑从怀里摸出两张电影票:“商会投资的电影,今晚首映。” 埃德蒙接过来:“吾乃……海洋之主?” 奚佑耸耸肩:“这名字一听就很难看。” 埃德蒙忍不住一笑。 哪有林这样的人,请人家去看电影,自己倒先说难看。 他看了看表:“九点五十五分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现在出发吗?” “走,”奚佑变戏法似的,又不知从哪拿出一袋面包,扔给埃德蒙,“我开车,你吃点东西。” …… 电影确实很难看,三个多小时又臭又长。 可埃德蒙看的聚精会神。 散场的时候,同行的那位先生靠在他身上,睡的不省人事。 他等了二十多分钟,工作人员来催了好几次,眼看着下一场电影就要开始了,他不得不轻轻把人推醒:“林……大家都走了。” 奚佑猛地睁开眼:“抱歉,一不小心睡着了……” 埃德蒙轻咳两声,抱起他的外套,在工作人员无声的瞪视下,催着奚佑往外走。 外面似乎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 他们之前来晚了,车停的离电影院有些远,现在还要走过去。 夜晚十分宁静。 淡淡的雾霭缭绕四周,暖色的路灯打在凹凸不平的围墙上,勾勒出层层暗影。 两个人慢慢走着。 奚佑没说什么开导的话,埃德蒙也逐渐放空自己。 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到头来,莉莉临走前的那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神会眷顾你。 会吗?埃德蒙不知道。 或许他不需要神的眷顾,也不需要神的喜欢。他只要戴维教授和莉莉能够不被连累,只要林能一直做他的教父,只要能有哪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他想,林发过誓。 他会在上帝面前,替我祈求宽容。 不能也没关系。 林的那些过往,看上去是要下地狱的。 如果上帝不能宽恕我,那么正好。 拍卖会 第二天,拍卖会如期举行。 埃德蒙和奚佑昨晚都没休息好,早上起来,他们不得不稍微让化妆师修饰了一下脸色,才出发前往会场。 路上,奚佑帮埃德蒙整理领带:“一会见了伯温的人,不用多说话,昨天的事我已经告诉家主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你看情况配合几句就可以。” 埃德蒙点点头。 马库斯期待的继承人应该进退得体,沉稳有力,从出门时他就开始酝酿情绪,构思交谈的场景,调整每一寸微表情。 下车前,奚佑突然说:“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埃德蒙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指的是马库斯,他轻轻摇摇头:“林……我和贝克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遗传学范畴内,父与子通过共享的基因紧密联系在一起;现实生活中,DNA和染色体却是如此虚无缥缈的概念。 不同于马库斯这样的“老古董”,现在的年轻人很少会为一段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父子关系买账,在他们看来,比起血缘,爱、支持和相互包容,才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东西。 他甚至不愿见我一面。 埃德蒙心想,一半相同的基因,又能代表着什么呢? “埃德蒙!来,我向你介绍,这位是摩根博物馆的馆长贝尔先生,”他们下车时,马库斯正立在会场门口,和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说话,看见两人过来,他揽住埃德蒙的肩膀,亲切道,“贝尔,这是我的继承人,我想你们应该还没见过面。” “您好。”埃德蒙挂上得体的微笑,忍受着马库斯恶心的气息。 “很高兴见到你。” 贝尔一边和他握手,一边不动声色地进行打量——新的继承人看上去比安东尼高大很多,但少了一股贝克家的狠劲,气质更加平和。 听说他是马库斯在外面的私生子,嗯,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一只虫子培养成现在这样。 他这么想着,又继续道:“我和你父亲也是多年的朋友了,第一次见面,竟然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一会儿进去,你看上什么了随便拍,第一件拍品就算到我头上!” “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埃德蒙诚恳道,“您能答应出借博物馆的场地,已经是帮了我们很大忙了。” 联合拍卖会五年一届,伯温和圣殿轮流主办。 上一次伯温选址选在钟塔,据说他们花了两亿三千多万,把那栋老的快要掉渣的建筑从里到外修缮了一遍; 事实证明,高昂的修缮费没有白花。 拍卖会当天秋高气爽,飞鸟盘旋,宾客们端着红酒在钟塔之巅漫步,整座城市尽收眼底,极目远眺,甚至还能看见西郊森林。 圣殿是今年的主办方。 卡洛斯忙着教导继承人,家主心力交瘁,这件事就落到了莫森头上,他想来想去,想不到一个比钟塔更出风头的地方,索性另辟蹊径,在内涵上下功夫。 他看上了圣·摩根博物馆。 这里是整个西部平原的精神文化中心,两千多年历史,历经风霜,藏品众多,馆长贝尔德高望重,在商界和政界都能说得上话——但这老头不仅相貌阴鸷,性格也怪异得很,莫森腆着一张脸,凭着马库斯的面子,好说歹说半个多月,才终于把场地的事谈妥。 走进去,一楼和二楼依旧是正常展厅,三楼往上则被改造成了一座穹顶殿堂。 酒红色的壁挂和地毯,造型繁复的铜制装饰,正中间一大片空地安装了机械升降台,用来展示竞拍品;普通客人诸如小型商会、散客和次级官员围坐四周,众星捧月,3排126把椅子以拍卖台为圆心向外铺展,就坐顺序经过反复琢磨,确保把每一丝敌友关系都考虑妥当; vip包厢设置在高层,一共16间,俯瞰全场,服务对象除了两大商会,还包括政.府核心官员、知名学者、知名艺术家和博物馆相关方,最宽敞、视野最好的一间理所当然地被莫森安排给了圣殿,伯温的人则坐在他们正对面,隔着四十多米的空气,两方人马遥遥相望。 不多时,宾客逐一落座。 1号包厢内。 马库斯和埃德蒙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两人之间泾渭分明,谁也不和对方说话,要不是被四面八方的眼睛注视着,奚佑简直怀疑马库斯想把埃德蒙扔到后面来和自己坐。 右手边,莫森拎起一串葡萄,贱兮兮地凑到他跟前:“林副会长,看来您的教导工作非常顺利,我这几天还替您担心呢。” 奚佑斜睨了他一眼。 梦境之中就这点不好。 为了剧情神展开时有工具人可用,一些多余且愚蠢的角色会被创造出来,提前放在那准备着。 这些人可能直到梦境结束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比如莫森。 目前为止,这老东西除了膈应卡洛斯,基本没干什么有用的事,奚佑希望他有一天能出来推动剧情,扮演个小反派什么的,好歹实现一下自我价值。 卡洛斯不说话,莫森自讨了个没趣,悻悻收回手:“诶,今年我们挑的藏品都是硬货,没个八位数拿不下来,一会儿你要是看上什么了,钱不够,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借你点。” 奚佑:“……” 他觉得莫森实在可怜,于是破天荒地回了一句:“行。” 话音刚落,拍卖会正式开始。 前几轮的拍品都不怎么值钱,小八位数就能拿下,二楼包厢一般不会在此时参与竞拍——等到后面几轮,真正的好东西拿上来,下面的人基本也就只能帮着抬个价了。 为了让莫森闭嘴,奚佑假装耐心观看;为了在看的途中不睡着,他又尝试分析起了竞拍者的心理活动。 这场拍卖会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钱”。 一方面,圣殿和伯温提供了大部分拍品,他们会把最终所得全部捐赠给圣蒂斯政府,用于未来五年的城市建设。 另一方面,拍卖会为新玩家提供了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老玩家也要借此展现财力,证明自己不会被轻易超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联合拍卖会意味着“重新洗牌”,谁是异军突起,谁是外强中干,今夜过后就能见分晓。 奚佑拿起一旁的拍品图录。 莫森做事还算细致,拍品页设计精美,标准六张配图,附有研究资料、流转记录、款识和过往展览信息…… 每过五轮,中间还会插入一组“神秘拍品”,用来活跃气氛。 现在,五轮拍卖恰好结束,第一件“神秘拍品”即将登场。 升降台缓缓下沉。 片刻,一个四方的物体被盖着红布送上来,全场屏住呼吸——除了主办方,没人知道红布下面是什么东西。 奚佑看了眼莫森。 这家伙从五分钟前就开始坐不住了,神情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急迫。 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能让他如此激动。 拍卖师捏住红布的一角—— 就连马库斯都微微前倾身体—— ——“唰啦”一声,红布整张掀开,一个约莫半人高的铁笼子出现在场地中央。 笼子里,蹲着一只惊恐的小虎崽。 奚佑:“……” 拍卖师还未说话,莫森就主动凑过来,压低声音:“这可不是普通的虎崽,你听说过吗,前段时间有位‘大科学家’成功合成了恐龙的DNA.片段,还用它们对普通动物进行基因改造。” 奚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这只小东西体内有恐龙基因?” “当然有,”莫森一脸“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的表情,“没有的话,我把它弄来干什么?你别看它现在不大点,据说能长到5米多长,成年之后,杀伤力堪比霸王龙。” 奚佑皱眉。 他对毛茸茸和霸王龙的兴趣都不大,且认为该项技术不仅残忍而且天方夜谭,但—— 改造,基因,杀伤力……这些关键词凑在一起,让他立刻想到了收容所和暗河六号行动。 他看向埃德蒙。 梦境之中,主人公没有现世记忆。 他不可能知道,自己也经历过类似残忍的“改造”。 然而,在这只转基因幼虎出现的刹那,青年的肩膀骤然绷紧,呼吸紧跟着就变得急促。 同一时刻,包厢左侧的墙壁变成了前后活动的小方块,一条纵深的走廊凭空出现在栏杆之外,缓慢向前延伸。 空间开始扭曲。 奚佑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他的右手边是莫森,左后方是李尔。此时,那家伙傻乎乎的转过头,瞪着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这是——” 来不及了。 奚佑猛地按住埃德蒙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把它拍下来好吗?” 埃德蒙颤抖了一下:“……什么?” “这只可怜的小家伙,我想把它拍下来,当作给你的生日礼物。”奚佑说。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马库斯偏过头,看了卡洛斯一眼,但没阻止。 场内,拍卖师作出了一番比莫森更撩拨人心的介绍,转眼间价格已经叫到了大几千万。 埃德蒙的呼吸逐渐放缓,错乱的空间开始归位。 奚佑打了个手势,示意1号包厢出价。 “一亿两千万,一亿三千万……两亿两千万!两亿两千万第一次,两亿两千万第二次,”拍卖师停顿两秒,环视全场,没人敢和卡洛斯·林叫价,伯温似乎也决定卖他这个面子,“两亿两千万第三次!成交——” 空间恢复正常。 埃德蒙身体一松。 奚佑坐回去,抹了把额头的汗。 好险。 这小年轻也是真敢想啊。 奚天临都很少参加动辄上亿的拍卖会,在他梦里,九位数竟然只能算开胃菜。 100%融合度 神秘拍品确定归属,现场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掌声过后,拍卖师宣布中场休息。 秩序井然的人群突然活络起来,各路名片互相传递,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聚在一起,讨论着圣蒂斯的未来。 中标者可以等拍卖会结束后再取走所拍物品,但奚佑比较着急,和马库斯打过招呼后,立刻请埃德蒙“陪他”去把虎崽带回来。 梦境有些脱离常态了。 如果这是一场戏剧,那么“教父”就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而现在,有关收容所的经历突然横插一脚,奚佑不免担心起剧情的走向——他是否还有机会能够让梦境的主人明白,埃德蒙·本顿,不是一个只能承受“背叛”的人。 后场,工作人员打开笼子。 幼虎瑟缩了一瞬,观察了半天才开始往外爬,爬到笼子口,它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圆不溜秋的像个毛绒球。 埃德蒙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幼虎仰起头,“嗷”了一声。 奚佑拍了拍他的后腰:“快去。” 青年深吸一口气,蹲下来,慢慢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很大,手掌宽阔,骨节突出分明。 幼虎懵懂地眯起眼,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顶了几下后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他指尖的薄茧。 埃德蒙猛地缩回胳膊。 奚佑:“别怕,我猜它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埃德蒙耳根一红。 他踌躇片刻,抄住幼虎的两只前爪,把它举到眼前。 呆不住的小家伙立刻扑腾着往上爬,爬到他肩头,颤巍巍立起来,“呼啦”一爪子,勾掉他好几根头发。 看热闹的李尔嘀咕一句:“这么会撒娇,也不像是有霸王龙基因啊。” 奚佑心想,这是梦里的霸王龙,怎么能和真的一样。 …… 回到包厢,中场休息还没结束。 莫森半跪在马库斯跟前,扶着他的膝盖,正低声说着什么,看见卡洛斯几个回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怎么样?少主还满意吗?嘿,那什么实验室真该好好谢谢我,两亿两千万研究资金,还是我们林副会长财大气粗啊。” 埃德蒙抱着幼虎坐下。 马库斯扫了一眼,避开它锋利的爪子,皱眉道:“卡洛斯,这种猛兽不要养在家里了,找个兽场关着,这么小就会凶人,长大之后还怎么办?” 李尔缩在奚佑身后,小声道:“奇怪了,刚刚不是还软萌软萌的吗。” 继承人近在咫尺,马库斯有指示不直接和他说,偏要舍近求远召唤卡洛斯。 奚佑暗暗叹了口气,刚想应和,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他疾步走到栏杆前,往下一看,差点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只见几个浑身颤抖的工作人员围着拍卖台,在他们不远处,一个长宽大概50cm的丝绒盒子躺在地面。 盒子里装着的不是6号拍品珍珠皇冠,而是……一颗炸弹! 计时器倒数3秒。 众人四散奔逃,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来不及了!!” 一瞬间,奚佑什么都来不及想,他转过身,飞速扑向埃德蒙,按着他的脑袋,试图用身体把人护住。 “林——” 惊天动地的爆炸波自下方席卷而来,埃德蒙焦急的声音被完全淹没。 奚佑闭着眼,第一次知道来自躯体表面的伤口,竟然可以这么疼。 他的后背被剧烈灼伤,皮开肉绽还嵌着细小的玻璃碴,爆炸刚结束的那几秒钟,他失去了所有知觉,只能感觉到爆鸣声在耳畔回响; 余波消散后,火.辣辣的痛感又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碾碎了。 奚佑呕出一口血,胳膊一软,向前摔在埃德蒙身上。 “林!”埃德蒙拼命把他往沙发后面拖。 ——不管是谁把拍品偷换成了炸弹,他的计划显然还没有结束。 几个持枪者冲进包厢。 他们蒙着面,踏过一地的兵荒马乱,几枪射杀了倒在外围的圣殿成员。 幸运的是,vip包厢空间很大,断裂的横梁在入口和里侧墙壁之间形成了一道阻隔,嘈杂的声响、浓重的硝烟和四处翻倒的座椅短暂地隐蔽了幸存者的行踪。 不远处,莫森带着马库斯,躲在酒柜右侧的视线死角。 观察片刻后,他轻声呼唤卡洛斯:“喂,林副会长,还活着吗?” 奚佑呻.吟一声,有气无力道:“暂时死不了……” 莫森捏着嗓子:“包厢后面有暗门,你们想办法过来。” 暗门…… 这家伙真鸡贼啊。 奚佑深吸一口气,稍稍定了定心。 埃德蒙吓得魂飞魄散,掰过他的肩膀,要去看他后背的伤。 奚佑按住他:“嘘,不要紧,先去莫森那边,这里不安全。” 说着,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周围的情况,一个蒙面者发现了他们——依旧幸运的是,这个蠢货把枪斜跨在了背后。 两人对视一眼,奚佑突然矮下身,捡起地上一把不知道谁丢在那里的□□92F,对着那人的膝盖来了两下。 埃德蒙解下那把□□,子弹已经打光了。 他暗骂一声,试图再寻找一把武器,但找了半天只发现一把折叠小刀——他们的好运气似乎用到了头。 为了杜绝脾气火爆的仇家们控制不住引发枪战,拍卖会不允许携带枪械入场;主办方会负责拍卖会当天的安保工作,按照莫森的说法,这里应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才对。 更多蒙面者翻过横梁。 奚佑在心里问候莫森全家,一边小心射击,一边打手势让埃德蒙后撤。 “不行——枪给我!你先走!”埃德蒙担心他的伤。 “别废话!”奚佑现在的位置适合掩护,埃德蒙距离莫森更近,后退非常方便。 埃德蒙等了一会儿,被密集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躲闪间,他和卡洛斯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彻底错过了交换的机会。 他咬牙爬向酒柜。 莫森顶着一个托盘冲出来接应,连滚带爬地把继承人拽到家主身旁。 暗门前,马库斯脸色惨白,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的精.子已经失去活性,这是最后一个继承人了。 埃德蒙扒着酒柜朝外看:“林,快……” 前方,奚佑且战且退,子弹没了就从那些人尸体上搜刮,眼看就要和莫森几个成功会和,李尔求救的声音突然从一侧传来。 “林!我的祖宗?!是你吗?救命啊——我的腿被卡住了!” 对方火力太猛,一瞬间,奚佑想放弃李尔,但最终他还是顶着乱飞的子弹冲了过去,蹲下来,掰开卡主他大.腿的变形栏杆:“射击。” 李尔拿着他的枪:“什、什么?我不会啊——救命——啊啊啊啊——” 尖叫声中,奚佑手臂肌肉绷紧,猛地一用力,把两根栏杆整个掰断。 他把李尔扛起来,刚转过身,心跳骤然一停。 “埃德蒙——” 晚了。 马库斯身后的暗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从另一侧打开,这老东西最近虚弱不少,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两个蒙面者从暗道冲出来,一人手里拿着一块白布,分别捂住马库斯和埃德蒙的口鼻,两秒钟后,他们无声无息地倒下去,莫森的头被一柄枪指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转身。 那些人发现了卡洛斯,威胁似的,在埃德蒙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奚佑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埃德蒙被带走 。 暗门重新闭合,片刻后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声响——他们破坏了门锁。同一时间,包厢入口处的进攻也跟着停止,这群人兵分两路,目标明确,抓到人后立刻撤退,一秒钟都不耽搁。 墙侧,莫森脸朝下,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 奚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揪住他的领子。 两人沉默着对视。 莫森张了张嘴:“……等等,林,你听我解释,炸弹的事和我无关,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发现了那条暗道,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他们一定是找到了帮我修暗门的工匠,或者窃.听了我的电话;真的,我发誓……” 奚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他看着这家伙的眼睛:“……是伯温的人。” “什么?”莫森一愣。 奚佑说:“我看到了他们的纹身,是伯温的人。” 莫森立刻举起手:“我和伯温有仇,真的,我表舅就死在他们手里,你是知道的,我绝不可能和他们暗通曲款。” 奚佑放开他,冷冷道:“你最好不可能。” “真的,我发誓……”莫森整了整衣领,尴尬道,“咳咳,现在怎么办?伯温想干什么?我听家主说,他们昨天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绑架埃德蒙,今天直接两个一起绑走了……这要杀也不杀,偏要绑走干什么?” 奚佑没回答,冷静片刻后,他问:“暗门通向哪里。” 莫森:“……贝伦大街,但那是闹市区,他们肯定不会留在原地等我们过去找,不过别担心,咳咳……那什么,我在家主口袋里放了追踪器。” 奚佑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莫森摊开手:“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林,继承人这样珍贵,难道你没在他身上用什么特殊手段吗?” 奚佑脱掉浸血的上衣,从旁边找了件干净的换上,一边收集子弹,一边头也不抬的嘲讽:“没能提前预判你屎一样的安保系统,确实是我的问题。” 莫森:“……” 他往前走了几步:“话不能这么说,我在那些人身上花了很多钱……等等,你要干什么?我已经联系路易了,他们会负责救援,你应该马上去医院!” 奚佑撩起眼皮:“终端给我。” 莫森咽了口唾沫。 这人疯了。 也不看看自己伤成什么样子,脸色难看得像要入土,刚换上的衬衫转眼间又被血水和冷汗浸透,莫森怀疑他手抖的连枪都拿不稳,这还怎么去救人?不死就不错了! 他冷哼一声:“逞什么强,要出风头也不是现在!” 奚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竟然也会关心卡洛斯。 “我必须去,”沉默片刻,他说,“我答应过……会用生命保护他。” 莫森一怔。 他突然想到,自己也曾经发誓效忠马库斯,不惜一切代价。 那些誓言已经过去很久了,此刻回想,又仿佛就在昨天。 奚佑走到墙角,从被打成筛子的沙发下面掏出那只幼虎,扔给站在旁边的李尔。 李尔打着哆嗦:“林、林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它……” 莫森脸色一阵晴一阵阴,半晌,他按住李尔的肩膀,沉痛道:“你在这等着,追踪器有两个连接终端,你把第二个交给路易,我和林副会长先走一步。” 今天,圣殿大部分成员都在博物馆保险库周围负责警戒,那些加起来足有百亿的拍品,每届拍卖会都会有不死心的盗贼觊觎。 炸弹刚爆炸时,他们以为这是一次针对拍品的盗窃行动,立刻开启了系统警戒。警戒触发后,外围防爆门强制闭合,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再次打开,现在路易等人就被关在里面,正在想办法脱困。 奚佑没有对大龄副会长突如其来的热血表示反对,他默不作声地检查好武器,越过两人走出包厢。 莫森跟上来,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这人脚下一转,闪身进入盥洗室。 莫森:“……” 他敲了敲紧闭的隔间门:“那什么,这是女盥洗室……” 奚佑没有回答。 隔间内,他撑着墙壁,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好几次像是要直接晕过去,又被他强撑着一口气拽回来。 他用额头抵住门,艰难喘息片刻,掏出那张[融合]卡牌。 [……第二点,需知,此种卡牌在自然融合度达到80%时方可使用,使用时效2小时……] 奚佑看了眼自己的融合度——79%。 “……” 门外,莫森开始大喊大叫:“喂!你说句话啊!别他.妈的死在里面了啊——” 奚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我没事……等我一会儿。” 在莫森翻来覆去的嘀咕声中,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回想有关卡洛斯的一切。 他生而不凡,却另有志向; 少时离家,他带着满腔热血和一身才华远赴异国,想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直至青年有所成,他开始计划和父亲的团聚,却先一步收到威廉去世的噩耗……他封闭自己,用冷漠和暴戾,用酒精和不苟言笑,把自己锻造成一把供家族驱使的杀刀…… 他的梦想和热情连同过往岁月一块埋葬,不会再被提起…… 他向家族妥协,向与生俱来的责任妥协,他用悔恨来自我惩罚,像一块精密的齿轮,永无休息之日…… 不过过了多久,奚佑睁开眼,透过汗湿的睫毛,看向手中的卡牌。 融合度:81%。 莫森还在喋喋不休,试图劝说他去医院。 奚佑手腕一抖,卡牌从指间消失,下一秒,他的肌肉停止痉挛,疼痛潮水般退去,朦胧的视野逐渐恢复正常,动作间,似乎关节都变得灵活。 他站直身体,听到汉娜的声音: “[融合]卡使用激活。”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您将会拥有超低的痛感和超强的身体素质,作为代价,您的部分意志会被卡洛斯·林支配,您的同理心会下降,冷漠和暴力程度则会上升。” “请时刻关注使用时间,祝您好运。” 奚佑轻轻推开门。 莫森的长篇大论恰好进入尾声,看他出来,刚说了一个“你”字,瞳孔猛地一缩,闭上嘴,警惕地后退几步。 奚佑没理他。 越过莫森的肩膀,他看向镜中的自己——[融合]天赋已经生效,他拥有了真正的、属于卡洛斯的眼神。 ……更加空洞,更加寒冷,仿佛一切希望都已湮灭,只有暴戾和杀戮是唯一的诉求…… 100%融合度,原来是这种感觉。 卡洛斯·林,原来是这种感觉。 在莫森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奚佑舔了舔嘴角,尝到一丝干涸的血—— “他们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