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开国女帝互换后》 废太女 暮钟敲过,威严的宫殿隐没在昏黑之中,宫人垂首,提灯而行,队伍排列整齐,皆依规制,未有丝毫错漏,在此广集天下富贵之地,虫鸟也噤声不敢鸣,气氛低沉得可怖。 “大家[1]如何了?” 当朝权柄独揽、恶事做尽的大宦官张德善此刻步履稍显急促,眉宇间夹杂几许疲倦。 小内侍韩宝宝目光微闪,汗珠从鬓角滚落,脚步轻浮,慌慌张张不成样子。 最终韩宝宝咬牙下定决心,在张德善身后左右留神,确定无碍,他迅速迈出两个大步,稍稍弓腰,贴紧张德善的衣袍,刻意压低声音说:“圣上自祭地归途被雷电劈过便一病不起,三日里有两日在昏睡,眼下身体越发不济,连太医院奉上的汤药也喂不进,尽数呕了。太医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请中尉[2]早做打算。” 张德善脚下猛然立定,他未曾想到那道雷电的威力这般厉害,眼看就要夺去皇帝性命。 皇位之争使得宗室凋零,如徐景这般能让他满意的皇帝不多,软弱怯懦,足够听话,又因女子之身,多有束缚,不会生出野心,最重要的是没有能力反抗他。 倘若帝崩,还真有几分棘手。 张德善眉头蹙起,脸上倦意更浓,各种可能都在心头想过,大致有了主意,他阴恻恻地转过脸,叮嘱道:“暂且用汤药吊着,如若真的……秘不发丧,绝不可走漏风声,否则咱们这些人都要给大家陪葬!” 韩宝宝禁不住打寒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眼张德善,最终什么都不敢说,快速垂下头去。 张德善快步前往皇帝徐景的寝殿,查看病情具体如何,若是紧急过甚,他则要另做打算。 皇帝的这场急病打了张德善个措手不及,待他匆匆进入寝宫,苦涩难闻的药味扑面而来,塞满鼻腔,张德善立即抬手掩鼻,穿过重重叠叠的淡黄纱帐,走到皇帝的床榻前。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帐内传来低沉的咳嗽,主人刻意压抑着,断断续续,隔了一会儿里面才有人出声问:“可是仲父来了?” 声音哑涩,语尾发飘,虚弱无力,张德善大感不妙,跨步上前行了礼,抬头往帐子里看,语气关切:“太医新换了方子,大家可觉得舒畅些?若是不成,我让人前去民间寻找神医秘方。” 帐内无人说话,却是张德善旁边的韩宝宝小声提醒:“圣上嫌苦,吃了一口便搁下了。” “这如何成!”张德善不悦,抿了抿唇,“良药苦口,大家忍耐一二。” 说罢,他指派韩宝宝去将皇帝的汤药端来。 宫女拉开帐子,扶着面色苍白的女帝坐起,张德善在女帝的脸上盯了一会儿,心里不禁犯嘀咕,好似从地坛祭祀回来,女帝给他的感觉就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大家,药来了。” 张德善的思绪中断,再看女帝,病得话都快说不出,哪里还能有什么其他小心思,是他多想了吧。 韩宝宝捧着托盘走到榻前,深深垂首,抓住盘身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前端显现出一道弯月白。 女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韩宝宝,张德善没有察觉,取走药碗,在此间隙,女帝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 声音甫落,说时迟,那时快,距离张德善不到两步的韩宝宝扬起托盘就砸去,狠狠击打张德善的后脑勺。 张德善闷哼一声,手里的药碗嘭地摔落,身体歪斜地倒下去。 事发突然,张德善头脑发懵,没等他想明白韩宝宝突然攻击的原因,韩宝宝已追骑在他身上。 张德善毫无防备,反应过来时又被韩宝宝压倒,任他怎么扭动都翻身不得,无奈一边用手护头,一边高声呼救:“来人——” “谁敢上前!” 本该病恹恹的女帝却是精神奕奕地跳下榻,冷声警告,眼光如刀,从内侍宫女身上划过。 殿内宫人登时定在原地,止步不前,胆怯的如同惊弓之鸟,直接向外奔逃。 韩宝宝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托盘雨点似的往张德善脑袋一顿乱砸。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丝毫不敢放松,噼里嘭啷,没三两下,张德善就断了气。 事情发生得很快,谁都没料到平时如同小羊羔般,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皇帝竟然有胆子对张德善动手,众人皆被这一惊变吓到,张大嘴巴,呆立在原地。 侍卫们闻声跑进来,见到这般景象满眼惊愕,脚步缓停。 韩宝宝两手并用爬到一边,不住地大口喘气,有些撑不住,软倒在地,他旁边的张德善一动不动,后颈血淋淋,全是从发间淌出来的,终究是迟了一步。 女帝面无表情地伸手探了探张德善的鼻息,确定张德善已死,她去将满头大汗、心有余悸的韩宝宝扶起,环视在场众人,肃声道:“奸佞张德善擅权独断,祸乱朝纲,致使江山不稳,社稷动荡,今已铲除,尔等及时醒悔,既往不咎,若是仍然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张德善身死,柔懦寡断的女帝一反常态,强势掌权,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势已去,大宦官张德善只手遮天的日子不再。 众人纷纷跪地告饶,皆道是受张德善胁迫,请求从轻发落。 看着往昔趾高气昂的人拜倒在脚下,拥有从龙之功的韩宝宝从恐惧里走出来,挺直了腰板。 转瞬之间,权力易主,女帝第一时间赦免众人,放出拉拢的信号,安抚人心,她刚刚夺权,身边亟缺人手,愿意投效的人不少。 * 处理完后续,徐汇英坐下来,试图再次联系徐景。 回忆起不久前的那件奇异之事,徐汇英的眉峰便紧紧聚拢。 她本是当朝开国皇帝徐汇英,祭地归途,被雷电劈中,与后世之君徐景互换了身体,虽可听到对方周围的动静并沟通,但不能时刻联系。 徐景尚未亲政,上回跟她简单说了下可用之人和需要警惕之事,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 一场急雨冲刷了高墙琉璃瓦的灰尘,潮泥与青草的气息四处飘荡,凉丝丝的,沁人心脾。 飞檐残留的雨水滑落,圆滚滚,一颗又一颗,镇脊神兽们默默地看着这些水珠子缓敲,催人入梦。 迷迷糊糊间,似有脚步声渐近,徐景从昏沉里脱身,勉力睁开眼睛,脑中灰蒙蒙、白茫茫,不等她完全清醒,便听得一道女声问:“陛下,是白绫,还是鸩酒?” 做了十年傀儡皇帝的徐景听到这句话心惊肉跳,登时三魂飞,七魄散,想也不想,当即颤颤巍巍道:“可以都不选吗……” 此言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徐景的思绪迅速追上,提醒她境况已变,现在她并非那个受宦官任意摆布的傀儡皇帝,而是大夏开国之君。 显然,这样说话不合适。 女官诧异抬眼,不过淫威之下,她的反应仅限于此,没有表现出其他意思,更无质疑之色,平静地接受了君主的反复无常。 待女官携令退下,徐景脑中响起一声怒吼:“蠢货,废太女谋逆,留着她嫌命长吗!” 徐景听到熟悉的声音,眼前一亮,像是吃了定心丸,惶恐散去,惊喜道:“老祖宗?” 对面暴跳如雷:“现在你是我祖宗!” 徐景自知闯了大祸,小心翼翼地缩了缩脖子,问道:“那……眼下该如何,我这就去将人叫回来?” “罢了,过些时日再寻个由头赐死,且多留她几日性命吧。”想起废太女徐成玉,徐汇英烦躁地摁了摁眉心。 险些酿出大祸,徐景有些害怕,为难道:“老祖宗,不若还是把我们发生的事告诉可信之人,让他们帮忙辅政,我自己不行……” 徐汇英厉声打断:“绝不可生此念。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绝对可信之人,什么骨肉,情义,想都不要想!” “朝中政务有诸臣共议,你最后选用即可,他们纵使觉察异处也不敢多说。真有拿捏不住的事情,可以参详侍中董靖、户部尚书冯廉和卫尉少卿杨秀之见,他们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其中杨秀最佳,不便之言可由他代传,不便之事亦可传令于他去做。待祭祀出行,我们换回来便好,不必多生事端。” 徐汇英又说了几个名字,告诉徐景这几个要谨慎使用,那几个用完必须设法处理掉。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分明是人,却以好不好用作为区分。 徐景压下奇怪的感觉,连声说好,将老祖宗交代的名字反复念了念,记在心里,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了一通。 徐景漫无目的瞎捣鼓时灵光乍现,倏地跳起来说:“老祖宗,您可以去找找起居注吗?只是看起居注,仲父……张德善应该会同意的,若有大事需要决策,老祖宗不在,我也不会出差错了!” 徐汇英本欲拒绝,她坚信自己所有的决定都是当下最好的决定,即便提前知晓未来之事,对她决策的影响也不大。 只是徐景实在不能令她放心,能够交流的时机不定,下次再联系不知何时,徐汇英迅速叫来两个投诚的内侍,吩咐他们去找建元时期的起居注,急欲表现的内侍飞快而去。 建元距今久矣,起居注已经历几次编修,徐汇英拿到手,在烛火下静坐,翻开书页,很快就找到建元二十年。 秀诈太女引兵救驾。 几个字眼猝不及防跳入眼帘,刺痛徐汇英的眼睛。 看完整页内容,徐汇英拍案而起。 徐景这头陡然响起一道拍案声,心从胸腔猛地跃出,吓散她全部困意,徐景下意识抖了抖身子,捂住心口缓解惊吓,连忙问:“怎么了?” “废太女之事可以搁置,杨秀他必须死!” 对面传来充满怒气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恨不得撕开口子钻回来,亲自杀杨秀泄愤。 徐景不明所以,但十年的傀儡生涯让她养成了不探究、不追问的习惯,她识相地沉默不语,没有出声说话。 然而徐景没问,徐汇英却暴跳如雷,不管不顾地直骂道:“这混账东西,在我面前装得人模狗样,背后横行霸道,我没计较他那些过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了他,给他授官、赐田,不想是只白眼狼,反倒养肥他的胆子,纵得他来算计我,在我与太女之间两头骗,暗中操纵储君废立,简直可恨至极!” 徐汇英气杨秀的欺骗,更恨他的利用,最重要的是他将手伸向了她的权力,触及逆鳞。 “这人好大的胆子!” 徐景得知始末缘由,不由暗惊。 老祖宗这样创基立业、英明神武的皇帝竟然也会遭到臣下的背叛,徐景唏嘘不已,顿时对杨秀的不知足感到愤恨,跟着老祖宗一起气恼,同仇敌忾。 只是听着听着,她察觉出几许不一样的意味,具体如何,没等想明白,老祖宗的咒骂强势挤上来,转走她的注意力,没有深想。 逐杨秀 老祖宗兴许是真的气狠了,处置杨秀都不肯过夜,坚决要密赐鸩酒。 “没有证据就赐死杨秀,若是有人质疑,我怕自己应付不来。”徐景脑中全是群臣怀疑她的各种画面,心头沉甸甸的,急乱之下道:“不然,不然找个由头,将他逐出宫去吧!” 正惶惶不知所措时,老祖宗忽地改变主意:“也好,便依你的意思。” 徐景松了一口气,在老祖宗的催促声中,她立即召来卫尉少卿杨秀,以宫中失窃为由,治他玩忽职守之罪,罢免了他的官职,逐出宫去。 祸从天降的杨秀愕然。 半夜三更,突然被不明不白地降了罪,要么是又有人在皇帝耳边念叨他收受贿赂的事情,要么就是…… 杨秀眼皮微跳,心里咯噔一下,皇帝冷漠而不可揣度的目光射来,浑身倏地凉透,血液倒流。 “陛,陛下……” 杨秀张嘴想要为自己辩护脱罪,然而话到舌尖却骤然停滞,嘴皮止不住地颤抖,脸色变了又变。 眼下他的罪名是玩忽职守,可没有提及什么太女,他若说起太女,岂不是不打自招! 老祖宗在听,徐景如同回到幼年被母亲考校功课之时,浑身紧绷着,装出唬人的架势,冷声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杨秀颤颤巍巍地弯身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撞得咚咚响,闷声道:“罪臣杨秀,谢主隆恩!” 叩首毕,杨秀抬起头,展露面容。 他的脸皮白皙,与此相衬,额间的青紫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杨秀眼眶通红,汩汩往外冒水,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垂怜,不太像正常君臣之间该有的神态。 徐景不经意间撞上他投来的目光,里头透着股幽幽的哀怨。 霎时间,她反应过来杨秀的身份不对劲,脑中警铃大作。 老祖宗也不出声提醒,徐景脸颊飞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背过身去,生怕杨秀接下来要做些不堪入目之事,紧忙喝止:“别对我露出这幅模样!” 眼见皇帝转身拒绝,从前的手段失效,杨秀才真正慌了。 顾不得仪礼,杨秀挪动两只膝盖爬到皇帝脚边,隔着薄薄的布料,硬邦邦的地面硌得他生疼,比起疼和地底的寒气钻进他的皮肉,在他四肢百骸游走,更可怖的是失去圣宠,被厌弃。 杨秀攥住皇帝的衣摆,还想卖可怜博取转圜之机,悲声泣道:“陛下,罪臣自知……” 他话还没说完,徐景忽觉衣摆猛然下坠,全身寒毛竖立,本能地抬脚踹过去。 这下是稳稳当当,正中杨秀胸口。 众人惊呆了,徐景也没想到老祖宗的体能分外强悍,她只踹了一脚,没使多大力气,杨秀一个瘦瘦高高的大男人竟如断线风筝飞出几丈远,嘴里呕出口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生生死死,昨日还位高权重,今天就曝尸荒野的事情屡见不鲜,在场所有侍从默契达成一致,屏住呼吸,脑袋几近埋进肚子里。 几个机灵的内侍快步上前,拽起杨秀的手脚,快速拖出宫去。 徐景压抑着心底的惊慌目送杨秀,直到再看不见,赶紧屏退宫人,急得快哭出来:“老祖宗,这样没事吧,会不会被怀疑……” 对面的徐汇英这会儿倒是淡定:“无妨,以前常有的事,能把人踹出几丈远,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徐景悬着的心落下,在担心受怕的情绪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百官在上朝途中得到宫里传出的消息,不知何故,杨秀触怒皇帝,从地坛回来,皇帝将他连夜赶出宫。 义阳王父子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散朝以后迅速回府,召集幕僚讨论杨秀被逐之事。 赵王乃皇帝叔父,其子徐畅封义阳王,其孙徐霖得封楚国公。 楚国公和父亲义阳王悄悄邀请亲信从后门入府,屏退左右侍从,秘密谈论昨夜突变。 关上门,亲信们一骨碌将打听到的消息拼凑在一起,勉强有了前因后果。 “听闻圣上是拿宫中失窃做借口罢了他的官,仍觉不解气,补了一脚,让内侍丢到宫门外,任其在冷风里冻着,今晨杨家人得了信儿才过去把他抬回家。” 楚国公倒吸一口凉气,杨秀从前多受恩宠,他祖父,皇帝的亲叔父,都要对他客客气气,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真合了那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俗语。 感叹之余,楚国公有些不解:“从前御史多次弹劾杨秀,圣上置之不理,如今要治罪,为何不用那些现成的罪状,莫非是借机敲打我们?” 皇帝未必不知太女被诬害,年轻的太女站在她面前,那样朝气蓬勃,出类拔萃,底下的臣属也心思浮动,为了利益联结在一起,向皇帝发起攻击。 这是皇帝与储君之间的亘古难题,帝王的疑心叫她不能赌。 事后处置杨秀,大概也是皇帝感到自己作为帝王的威严被蔑视,过河拆桥罢了。 楚国公担心皇帝知晓他们掺和进储君废立,拿杨秀作为警告。 义阳王表情凝重,没敢掉以轻心,谨慎地摇摇头,“杨秀没有派人来找,大概没有把我们抖搂出去。” 楚国公松了一口气,其实心里还是颤颤,陡然觉得屁股底下的矮凳梆硬,怎么坐都不舒服,索性站起来,踱着步子兀自分析:“抄家灭族之祸,谅他也不敢乱说。他若不说,我们还能暗中接济杨家,真将一船子人都打翻下水,谁也讨不着好。” 义阳王眉头紧锁,本就一张方脸,添上肃色更加吓人,他思索良久,转过脸,面对众人,眼里闪过精光,显然想通其中关节,缓声道:“恐怕圣上是在投饵钓鱼,废太女那边不要再管了,谋害太女的事儿就由着旁人去做吧。” * 徐景不知朝臣心中所想,艰难等到散朝,回紫宸殿批阅奏章。 她刚坐下,中书舍人孟春来提一个笼子进来,笼子里头是只翠色鹦鹉,徐景特地交代孟春来寻来的,防止让人误会她总是独坐殿内自言自语,不好解释。 孟春来将鹦鹉放好,快步走到徐景面前禀告道:“陛下,杨秀病逝,杨家人递来折子向陛下请罪。” 徐景诧异地睁大眼睛,“这么快?” 孟春来不知她问的杨秀还是杨家人,稳妥起见,她静静地垂首侍立,只说杨秀的死因:“想是吹了一夜冷风,身子骨受不住,高热烧死了吧。” 至于折子为什么写得快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死了……”徐景闻言怔了怔。 控制她的大宦官张德善横行霸道,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她被高架在皇位上看着熟悉的面容接连消失,生面孔补进来,又离开,司空见惯,她本不该呆愣。 然而昨夜是她亲自下的命令,这个命令出自她向老祖宗所提的建议,这和以往的感觉迥然不同。 从昨夜一直到现在,哪怕是上朝之时,没有一个人质疑杨秀之死,甚至孟春来的语气也是轻描淡写。 先前老祖宗要求她直接赐死杨秀,她的那些彷徨、恐惧在现在看来是那么多余。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这句话从一团乱麻里跳出来,徐景胸腔里咚咚震动起来,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腾地升起,身体微微颤栗。 徐景转过脸去,尽可能掩盖眼底的震惊。 她掌控不了这么大的权力,必须尽快和老祖宗换回来! * 徐景挑出日常请安的奏折,捏着朱笔批阅,其余需要决策的折子暂时留中,另寻时间召辅臣前来相商。 只不过请安奏折的内容大同小异,相同或相近的语句反反复复在眼前滚动,毫无滋味,提不起劲儿,又苦恼着联系不上老祖宗,情不自禁游起神,心里想的和手里做的完全不一样,笋状笔毫在砚台里停了半天才被她提起来,惹得孟春来多看好几眼。 徐景强打精神,小声咕哝:“怎么还没来……” 旁边的孟春来闻声支起耳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孟春来找个借口离殿,招手唤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圣上从地坛回来更改赐死废太女之令,罢免杨秀,不理要务,似是急等人来,应是念及废太女之故,叫尚书不必忧心。” 小宫女得了消息迅速离开,孟春来左右看一圈,回紫宸殿继续侍奉皇帝。 太女被废,囚于东宫,与她来往亲密的官员处死的处死,贬谪的贬谪,只有礼部尚书王素心停职在家。 王素心和徐汇英自幼便相识,情谊深厚,徐汇英流浪在外,还是王素心偷偷接济的。 后来民怨沸腾,起义不断,徐汇英欲争天下,王素心将自己的嫁妆尽数补贴给她,用以准备军资。 徐汇英打江山,离不开王素心的坚定支持。 入主关中后,功臣们得到封赏,但逐渐不再受徐汇英重用,以各种方式退出朝堂,唯独王素心圣眷不断,稳坐相位。 然而谋逆案一出,为求明哲保身,王宅门前倏地冷落无人。 王素心陈情无果,心灰意懒,索性遣散仆奴,关门闭户,等待皇帝最终的裁决。 夜晚,还留在长安的东宫臣属郑兴棠匆匆进了王宅后门,将杨秀的事情告诉王素心。 王素心睁大眼睛,惊诧道:“圣上在祭祀前分明决意赐死太女,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收回成命,反将杨秀逐出宫外?” 她想不明白,这几年圣上的疑心病愈发严重,对东宫的控制不断加强。同时,在小人的挑拨离间之下,圣上和太女的关系恶劣到极点。 如今太女已废,没道理继续留着太女的性命,一反常态,驱逐杨秀出宫,由杨氏族人结果其性命,像是翻案,又似乎没那个意思。 郑兴棠走到窗边,往外探头,确认周围无人后,她抬手将窗户闭合,回到王素心身边,“圣上正等着我们为太女清洗冤屈呢。” 她将孟春来的话同王素心说了,王素心的脸色变了又变,难以置信,拽住郑兴棠的手说:“当真?” “这话可不敢作假,毕竟圣上只剩太女这一个女儿,不传位于太女,又能传给谁呢!” 宗室觊觎皇位已久,义阳王和楚国公隔三差五入宫献殷勤,稷山长公主费尽心机让女儿得赐徐姓,其心昭然若揭,但侄儿、外甥女终究不如自己的亲女。 况且太女本就是被小人暗算,诬为谋逆,实在冤枉,郑兴棠为太女不平。 太女冤枉是真,圣上动怒也不假,谁都摸不准圣上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王素心不敢拿众人性命去赌,无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郑兴棠叮嘱道:“君心难测,再观望几日吧,万一圣上是故意如此,我们妄动反而会害了殿下。” 震宗室 徐景根据先前老祖宗给的命令,每日都要去练武场挥舞两下兵器,或是踢踢蹴鞠,锻炼身体,雷打不动。 群臣在观望徐景的态度,而宫里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他们决定主动试探一番,提前守在练武场等候徐景,工部尚书何大花受托也跟着前去。 徐景按时抵达练武场,却见有人在此,赫然是楚国公、长宁县主和工部尚书何大花,还有几个官员不认得,徐景转身就要走人。 然而为时晚矣,楚国公已经看到她,出声向她行礼,其余人纷纷将目光投来,紧跟着作揖,齐声道:“臣等参见陛下。” 徐景无法装作没看到,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表面镇定自若,实则将面前几人的信息在脑中滚了又滚,提醒自己一会儿不要出错。 最左端站立的年轻女子精神奕奕,云鬓乌亮,漂亮的瑞凤眼下有颗小痣,极易辨认,就是长宁县主。 因几次立功,得封县主。 她的母亲是稷山长公主徐剑英,老祖宗的妹妹,曾经帮助老祖宗颇多,不过长公主挟恩自重,故而姐妹离心。 对于长公主母女,老祖宗叫她用而提防。 往右,长宁县主旁边的男人唇红齿白,文质彬彬,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看着十分好说话,明显是楚国公。 长宁县主、楚国公二人身后还有一人徐景认得,是工部尚书何大花。 她相貌平平无奇,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让徐景认出来的标识是她额角的一道伤痕。 据老祖宗说,当年何大花挡在她身前,护她杀出重围,这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不过何大花虽是做了尚书,但不参与机要,仅仅负责工部事务。 老祖宗特别叮嘱,决不可用此人。 徐景怕露出马脚,冷脸装成心情不佳的模样,免去他们的礼后再不说话。 楚国公见势捏了一把汗,不太敢张口,转而给长宁县主使眼色。 长宁县主常伴圣驾,多少摸出点路数,迈步上前同皇帝闲话,关切几句,然而皇帝只淡淡地看她,没怎么接腔,氛围略显尴尬。 注意到皇帝兴致寥寥,长宁县主瞥见不远处的箭靶,决定投其所好,话锋一转,往箭靶的方向一指,对徐景说:“母亲在家说起往事时,常常赞叹陛下箭术无双,无人能够望其项背,臣还未曾领教过呢,不如请陛下指点一二。” 不知长宁县主哪里来的怎么多话,太能说了,徐景心下烦躁,又听要她拉弓射箭,身体不禁僵直。 没人教过她骑射,她连弓都拉不开,老祖宗身负巨力,打套拳法或许还能糊弄过去,但射箭这种极其考验准度的事情就有些为难了。 在她思索拿什么借口搪塞时,侍从已经高捧弓箭来到身前。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是一脸期待,徐景脸皮薄,到底没多少经验,吐不出拒绝的话,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按照老祖宗的性子,抬起下颌,装模作样说:“那可得认真看好了。” 众人陪笑,争先奉承,左一个豪气干云,右一个神威盖世,一片夸赞声,说得徐景手心冒汗,更加心虚。 徐景默默给自己鼓气,取过弓箭,拿在手里,缓步走到离箭靶稍近的位置,不动声色地微调姿势。 何大花微微歪头,满肚子疑惑。 圣上喜好骑射众所周知,各种样式的弓箭俱藏宫中,时不时就要挑出一把合心意的,随手射上几箭,今日却不知何故,隐有迟疑之意,动作神态皆不对劲。 正在何大花暗暗探究皇帝的异常之时,箭矢突然离弦,直冲长宁县主面门,长宁县主下意识侧身躲过,离她不远的楚国公便遭了殃,那支箭矢稳稳插.进楚国公的发髻里。 在场所有人面色剧变,发出低声惊呼,胆小的直接闭眼不敢看,不过楚国公仅仅歪了玉冠,松散头发,没有设想中的血腥场面,高悬的心落回肚子里。 意外失手的徐景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震惊,提着弓箭快步走到楚国公跟前,查看他的伤势,问道:“可有伤到?” 死里逃生的楚国公脚底发飘,站立不稳,由他旁边的官员搀扶。 忽然飞来的这支箭矢,他还没有意识到,它已穿刺而过。无法想象,若是风再大些,箭矢稍偏几寸,他当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楚国公背后生寒,冷汗直冒,倘若面前的不是皇帝,他定然不轻易放过,可惜眼前这人他惹不得,只得憋住怒气,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他的后怕:“陛下勿忧,臣并无大碍……” 出了这场意外,自然没有心思继续留在练武场,徐景顺理成章地遣散众人,让宫人送楚国公回家,太医和流水般的补品紧随其后。 练武场发生的事情迅速传开,徐景听到宫人都在议论她箭法纯熟,绝无可能是意外,分明对宗室不满,故意来了这么一出,为的就是警告楚国公他们一干人等。 徐景暗自叫冤,无从辩解,心里有些忐忑,众人对此各种无端揣测,她担心会改变老祖宗布置好的朝堂局面。 犹豫半晌,徐景还是觉得任由群臣胡思乱想不妥,可老祖宗不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办,这事不好同董侍中他们商议。 这时,徐景想起张德善的做法,他向别人展示宠信时会大肆封赏,单封一人不够,还会考虑母亲和妻子,甚至同姓族人。 万变不离其宗,她只需做出倚重楚国公的态势,就能扭转众人当前的看法。 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楚国公是宗室,加官进爵的话动作太大,给予赏赐又没有名头,徐景苦恼。 “陛下,申时已过,传膳吗?” 从前皇帝经常忙于政务忘记吃饭,孟春来担忧她的身体,到了时间就出声提醒,到现在已成习惯。 徐景看见孟春来,灵机一动,眼睛噌地亮起来。 老祖宗同她讲孟春来时让她注意,孟春来和王素心、何大花等人不同,她是先封才人,暂代中书舍人一职,才人渐成虚衔。 她封赏不了楚国公,但可以封赏他身边的人,不能给实质性的东西,可以给作为荣誉的虚衔! “春来,明日以筹办百花宴为由,召义阳王妃、楚国公夫人及其居于长安的亲眷入宫。”徐景当即把事情交代给孟春来,生怕忘记这茬儿。 孟春来不知这番举动是何用意,如果说是对赵王一脉有意见,仅仅宣召王妃就够了,带上娘家人则有些奇怪。 然而想不通,她也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匆匆出门去。 第二日义阳王妃等人受诏入宫,全都一头雾水,战战兢兢。 老祖宗后宫无人,徐景将操办百花宴的事务托付给义阳王妃和楚国公夫人,其余几个娘子做助手,以此作为功劳,她好奖赏。 除了赏赐金银财宝之外,身上没有诰命的,还可以给她们加虚衔,以示恩宠。 为表看重之意,徐景命孟春来增派人手到义阳王妃她们身边,吩咐道:“务必尽心侍奉,不得怠慢。” 孟春来暗自咋舌,太女被废之后,圣上这是又疑心宗室,打算清除赵王一党了吗?从外表来看,圣上不像是失了神智,怎会有这般举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孟春来提心吊胆,赶紧去传话。 再说义阳王妃曹幼芝,她稀里糊涂地接手操办百花宴,万分费解,怎么看都觉得圣上此举怪异非常。 昨日圣上的箭矢擦过她儿子的头皮,今天她这个母亲却得到差使,叫她茫然无措。 直到她们被留宿宫中,曹幼芝才恍然拍掌,大叫不好,对儿媳蒋如意说:“我们这是被圣上给扣下了啊!” 蒋如意大惊,抬首望去,果然殿内侍奉的宫人个个冷面肃立,数量也似乎不符常制,像是翻了几番,略有监视之态。 众女闻言脸上血色尽失,挤成一团瑟瑟发抖,想到自己被提到外面抹脖子的场面,室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哀怨绝望。 有清醒的夫人镇定地安慰道:“不至于此,圣上没道理扣留妻族女眷,暂且不用这样悲观。” 如果真有那个意思,扣留妻儿老小更为有效,抓妻族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话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众人心下稍安,只是被毫无预兆地留在宫里,依然颇为不安,第一天晚上睡意全无。 义阳王父子得了消息惊愕不已,拿不准皇帝是敲打宗室,还是准备动真格。 楚国公低声道:“父亲,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不可,这是无义之举,风险太大,支持我们的人会动摇,于我们不利。”义阳王抬手制止他。 义阳王踱着步子沉吟半晌,走到窗边,外面仅有一抹残阳,纵然如此,炙热未散,他顿足回过身来叮嘱道:“太女被废还没有多久,现在不是成事的好时机,圣上怀疑我们,我们更加不能轻举妄动。” 楚国公蔫儿了似的垂头丧气,他们利用帝王疑心铲除太女,不料这把火又迅速烧回到他们身上。 义阳王父子忧虑之时,王素心这边则是浅浅松口气,看到些许希望,她思忖良久,对郑兴棠耳语几句。 郑兴棠瞪圆眼睛,迟疑道:“这样可行吗?” “总归要试试。” 盗陵墓 徐景从噩梦中惊醒,胸口扑通扑通直跳。 梦境光怪陆离,场景几次变换,一会儿是张德善发现她和老祖宗互换的秘密,杀了她另立新君。 一会儿她又看到老祖宗莫名躺在堤坝上,大雨滂沱,河水高涨,迅速吞没老祖宗的身体,黑发在昏黄浑浊的河水里荡了荡,她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老祖宗飞快下沉,惊慌失措,她想要呼救,可是费尽力气,嘴巴怎么也张不开,直接将她憋醒了。 静默的黑暗里,蛙声虫鸣十分清晰,徐景发现是梦,庆幸之余,心间空荡荡的,她和老祖宗还在失联中。 再忍耐一个月,等到秋分祭月,说不定就可以换回去了,徐景不停安慰自己。 徐景睁眼望着帐子,隐约看得出大致形状,回想这些天,身边人和她似乎总是隔得很远,十分疏离,难怪老祖宗一点不担心别人发现她的身体换了主儿。 天亮以后宫女鱼贯而入,伺候她洗漱更衣,按时去上朝,徐景本以为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朝会,不想有官员走出队列大声道:“启奏陛下,民间盗墓猖獗,靡然成风,不止先朝以来达官显贵遭盗,而今竟有平常百姓家亦惨遭荼毒,甚至有人专门以此为业,盗取棺木,重新涂刷过后转卖,仅长安就有大半人家被撅了坟,尸骨重见天日,怨气冲天,若不遏止,长此以往,恐疫病滋生,民怨四起。” 众人听闻倒吸一口凉气,徐景也是分外震惊,什么人这么黑心,死人的主意也打。 徐景想要等散朝后召门下侍中董靖和户部尚书冯廉商议此事,这时花白头发的吏部尚书范可选上前一步说:“陛下,昨日仆奴来禀,晋王陵墓遭盗,不仅陪葬器物尽失,而且棺木不翼而飞,这等黑心狼藉之辈,连王侯墓穴都敢偷盗,胆大妄为至极,必要严惩,否则岂不蔑视君上,继而觊觎帝陵!” 如果说前面还是震惊,等到范可选此言一出,众人便是愤怒了。 晋王吴卫,开国功臣,太女之父,虽然皇帝没有给他名分,只追封异姓王,但大家都心照不宣。 如今功臣之墓被盗,棺木都不放过,羞辱之意过甚,简直是在打皇帝的脸。 不过愤怒归愤怒,还是有保持理智的。 晋王毕竟是太女的父亲,太女前脚被废,他的陵墓后脚被偷盗,不得不引人联想,如何处置就要看皇帝的态度了,他们不会轻易发声。 徐景没有想那么多,她略一思忖,这事看着不像国家大事,就算错了也没什么大碍,不用事事都拿去问董靖和冯廉,免得惹人猜疑。 “所言有理,这些人实在猖狂,必定要揪出来,从重处罚,如此其余人才可生畏惧之心,不敢再冒头。”徐景认同范可选的观点,如果不遏止这样的风气,恐怕老祖宗的陵墓也会被那些鼠辈毁坏,当即对她最信任的大臣说:“董卿,冯卿,兹事体大,就交由你们去办吧。” 冯廉呆愣一下,略微有些慌张,跟着董靖一起接下这个任务。 散朝以后众臣各怀心思,冯廉踩着虚浮的脚步悄悄进了王府,见到义阳王父子,狠甩了袖子,张口就道:“殿下可害死我了!” “当初只说盗前朝陵墓,充作军费,殿下怎的百姓棺木不止,还去动了晋王陵墓?” 天知道冯廉在朝堂上有多慌张,他心虚啊,要是查出来,一世清名尽毁。 他忍不住想,圣上是不是已经知晓,故意把案子交到他手里,思及此,他在路上止不住地后悔为义阳王父子办这亏心事。 事情一有败露的迹象,冯廉就准备着推卸责任,来他面前演戏也是讨要好处,实则早有后路,他这个人,义阳王再清楚不过。 不过义阳王也觉得奇怪,百姓之棺、晋王陵墓可不是他授意的,突然在朝会上爆出来,说背后无人指使鬼都不信。 倒是皇帝的态度值得注意,几百年都不提起晋王一句,这会儿还管起晋王的陵墓了。 义阳王压住怀疑,不慌不忙地说:“莫急,圣上这不是把调查之权给了你吗?” “还有董靖呢,这回把柄落到他手里了。”冯廉愤然。 徐畅哂笑:“你当他又是什么干净的人物,还怕这个?” “冯公只管放心,底下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前些日子,我新得了顾恺之的《荡舟图》,且吃过茶,请冯公移步,与我一同前去鉴赏。”他转头看向儿子楚国公,吩咐道:“三郎,去取《荡舟图》。” 冯廉心下不屑,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他缓了缓面色,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暖暖脾胃,夸赞义阳王的茶好,绝口不提什么坟啊墓的。 没过几天,有朝臣忽地上奏太女实为杨秀等小人诬陷,人证物证齐全,包括杨秀贿赂宫人,宫门侍卫验对时间,武器库人员及器械。 义阳王没有说话,既然太女党能够找到证据,说明这是皇帝默许的,让董靖和冯廉调查晋王陵墓被盗案便是释放许可的信号。 况且东宫臣属早被皇帝处置,该杀的都已经杀完了,短时间内再难成气候,皇帝终究是舍不得她唯一的女儿。 他们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成不成还两说,惹皇帝不快,空惹一身膻。 其他官员也不表态,等皇帝说话了,他们才能有下步行动。 徐景陷入为难,复立废太女这样的大事必须问过老祖宗才成。 她纠结了一会儿,急中生智,暂时不做决定,平声道:“此事朕已知悉,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想知道结果,得等她联系上老祖宗。 管不了群臣如何猜想,徐景回到紫宸殿,试图再次联系老祖宗,结果意料之外,真的联系上了,她赶紧快步登高楼,不许侍从跟随。 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敲敲打打,似乎是在做工事,徐景还没出声问,老祖宗似乎察觉到可以沟通了,一个命令立马传过来:“立即赐死废太女,召杨秀回宫。” 徐景诧异地啊一声,不太明白,鼓起勇气小心问道:“为何?” “你还问我为何?”对面突然提高声调,“你可知我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每次醒来见到的人事皆不同是何滋味!” 徐汇英知道自己是迁怒,压下怒火,将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告诉徐景。 原来徐汇英在第二天就后悔了,她决定立刻赐死太女,免得诸臣对太女还抱有期待。 然而在门口她竟被侍卫拦下,侍卫冷漠道:“陛下,中尉有令,请陛下在殿内安心修养。” 徐汇英不善地眯起眼睛,“你说什么,中尉?” “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去,不然中尉瞧见要不高兴的!” 服侍她洗漱的宫女回来打扫大殿,见到她立在门口,宫女大惊失色,匆忙推搡她往室内去。 “你口中的中尉是谁?”徐汇英追问。 宫女惊诧,不免用异样的眼光扫视她,“陛下烧糊涂了?” 最终,徐汇英从宫女那里问出赵中尉名字,赵德善。 问韩宝宝,宫女满眼疑惑,似乎没听说过,只说张德善身边的内侍叫萧素苕。 一觉醒来,张德善变赵德善,韩宝宝消失不见,看这架势,她似乎被看管得更加严格。 其间赵德善听闻皇帝不对劲,来看过她一回,临走时还摸了摸后脑勺,跟旁边的内侍萧素苕小声嘀咕:“奇怪,昨夜没睡好还是怎的,头有些疼。” 徐汇英坐在榻上,想通其中关节,多半是徐景留下废太女的性命,又将杨秀逐出宫,前因更改,后果自然变化。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赐死废太女,召杨秀回宫,看看能不能变回原来模样。 听完以后徐景呆若木鸡,不敢出声。 “怎么,你那里出什么事情了?”徐汇英敏锐地察觉到徐景的异常。 徐景深深吸一口气,牙齿冰凉,她摸摸后颈,凉嗖嗖的,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开口。 “这如何说起……老祖宗,那,那个杨秀在冷风里吹了一夜,第二日他……”徐景犹豫再三,扭扭捏捏半天,怕老祖宗等久了不耐,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快速说完:“第二日他人就没了!” 对面沉默良久。 “老祖宗?”别是气晕了吧! “行了,我知道了。”声音里满是疲惫,隔了一小会儿,徐汇英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从杨家再选一人,入宫补充杨秀之位,最重要的是赐死废太女。” 这回轮到徐景沉默。 “又怎么了?” 徐景吞吞吐吐道:“今日有朝臣为废太女申冤,证据齐全……” 徐汇英怒火上冲,头骤然疼痛,她往后退了半步站稳,咬碎银牙:“你在此之前还做过什么!” 她没表态的话,底下的臣子怎么敢在朝会上帮废太女说话! “没有啊。”徐景有些委屈。 这时候,对面传来陌生的人声:“陛下,可以进太.祖陵墓了。” 徐景愣怔,突然想起晋王陵墓被盗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和废太女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说不准是老祖宗需要的线索,赶快将盗墓案告诉老祖宗。 收买宫人,从宫里逃出,正准备进自己墓穴拿些东西再创基业的徐汇英一时无语,皱眉沉思。 如此之巧? 她这边在掘坟,徐景那边兴盛盗墓之风,因果颠倒了吧! 离长安 徐景战战兢兢等待老祖宗裁决时,天光骤然黯淡,她抓着栏杆抬头望去,只见金黄的太阳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留个白环挂在空中,不由惊呼道:“天狗食日!” “什么?” 徐汇英肃色,徐景告诉她的那些事意味着一切可能并非收因结果的前后关系,而是她们所处的两个世界相因相生。 如此,麻烦大了。 “速立皇孙徐琬为太孙,至于废太女……” 天狗离开,光亮溢出,老祖宗的话徐景只听到一半,急得跳脚:“然后呢,废太女怎么办!” 徐景郁闷极了,下楼第一件事就是回紫宸殿命孟春来拟诏,立徐琬为太孙。 天狗食日人心惶惶,一道立储旨意急下,废太女徐成玉的女儿徐琬被选为继承人。 立下太孙后,徐景记着老祖宗的交代,准备在百花宴上寻机选中一个杨家人,入宫任卫尉少卿职位。 另外还有废太女的去留问题亟待解决,她想了几天,决定去东宫见废太女一面。 废太女被囚禁在东宫暗室,孟春来惊疑地带着徐景去见人,负责看守的宫人看到徐景无不瞪大眼睛,慌忙弓身礼拜。 掌管钥匙的内侍抖着手解锁开门,徐景甫一踏过门槛,头顶就落下一层灰,屋子里不通风,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圣上至——”内侍高吊嗓子唱道。 徐景往里走了两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歪歪斜斜,纸人似的跪倒在她脚边,轻飘飘,没什么力气,昔日风光亮丽的太女此时骨瘦形销,身躯佝偻,原本乌黑油亮的秀发已然干瘪。 “罪人徐成玉不知陛下会在此时驾临,披头散发,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废太女被贬为庶人,见到自己的母亲诚惶诚恐。 “无妨,免礼吧。”徐景见她这般模样,不禁想起自己受制于张德善的日子,心底生出几分同情怜悯。 废太女叩首谢恩,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身体打着摆子,转眼额头渗出亮津津的汗珠。 徐景注意到她脸色绯红,身体虚弱,伸手去扶,废太女像是受惊的兔子,迅速转开肩膀避开,叫她落了个空。 孟春来恨铁不成钢,废太女的脸色也在绯红之上叠层青白死灰,恐怖如鬼。 她不是母亲最属意的人选,这回又让母亲失望了吧。 废太女无力地垂头,懊恼不安。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落到她的额头,背脊倏地传过酥麻,身体抖了抖,废太女愕然抬首,眼里映出人影,威严冷峭的皇帝不苟言笑,全神贯注。 “你们怎么伺候的,她发热了也不知道!”皇帝探出结果便收回手,转头训斥宫人。 不知是不是面对生病的女儿,皇帝在此时流出几许柔情,有意放轻声音,训斥仅仅是体现不满的态度。 宫人们吓得齐齐跪地,抖如筛糠,谁知道皇帝会突然跑过来看废太女。 废太女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好像回到日夜等待母亲归来的时候,同样的,脑袋很重,天旋地转,喉咙总是往上涌酸水,眼眶湿润。 看到母亲的面容,骤然丢失思考能力,她禁不住扑进那温暖的怀抱里,委屈张口:“娘,你怎么才回来……” 连男人手都没摸过的徐景僵在原地,曾经脐带相连的微妙感情从身体里一跃而出,促使徐景不自觉地回抱这个实际上比自己还大的女儿。 一触及废太女单薄硌手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热度自掌心流入徐景心脉,奇妙的体验占据她全部感官,无法凝聚神思,只恍恍惚惚地听到自己说:“快传太医。” 等徐景清醒过来,太医已经给废太女诊脉开方毕,她猛然想起老祖宗的交代,一拍脑袋,找什么太医,任由废太女病逝不就好了?多此一举,现在后悔可晚了! 徐景懊恼地偏过脸,目光却停留在废太女脸上,挪不走。 废太女和老祖宗长得很像,都是天生的细眉琼鼻好颜色,但老祖宗应该不怎么笑,每次她想勾唇角的时候都会感受到一股强压,废太女不同,各种神情轻易浮于面上。 徐景摸了摸脸,张德善允准她读杂书打发时间,她曾看到过有种名唤面瘫的病症,不免对老祖宗心生怀疑。 从东宫离开,徐景拒绝步辇,缓步走在宫道上,询问孟春来:“春来,你说说看,该拿太女怎么办。” 孟春来小心陪笑道:“陛下,微臣不敢妄议储君废立。” “许你妄议,不用顾忌,只当作闲话吧。” 她和老祖宗互换已经有些时日,梳理清楚身边臣子的关系,孟春来本是老祖宗身边的婢女,算是自幼相识,老祖宗对她也颇为重用。 只是徐景不明白为什么老祖宗不肯信任孟春来,杨秀不提,董靖和冯廉二人,没感觉到他们有多忠心。 孟春来迟疑半刻,换上严肃的神情说:“微臣私见,冒而言之,请陛下恕罪。徐庶人是否冤屈未能断之,储君之位空悬,天将异象警示,陛下英明决断立太孙,微臣以为徐庶人不可堪当重任。然今日东宫相见,真情不似作伪,不如勒令出家,让徐庶人从此脱离红尘俗世。” 徐景若有所思,这个办法似乎不错,废太女离开皇城后生死就不由她掌控了。 很快徐景的旨意下发,命废太女进入感恩寺出家修行,算是一个好的结果,群臣没有异议。 废太女的病刚好就被禁卫催促出发,孟春来和王素心前来相送,郑兴棠背着包袱要与废太女同行。 “你可知同我离开长安意味着什么?”废太女呆呆地看着她,内心震动。 郑兴棠眼睛清澈透亮,目光坚毅,不假思索地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1]” 废太女热泪盈眶,颤着嘴唇吟诵出下一句,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涕泗横流地哭了一场。 王素心拭去眼角泪水,把包袱送到废太女怀里,“这是我准备的干粮和水,足够支撑到殿下入寺,你们莫要忘记吃。” 废太女抹一把眼泪,紧紧抱着包袱,旁边的郑兴棠保证道:“我会照顾好殿下的。” “别再叫我殿下了,我已不是红尘中人。”废太女酸涩道。 王素心叹一口气,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见废太女欲言又止,王素心领会道:“放心,太孙有我们呢。” 废太女迟缓地点点头,回身面对紫宸殿的方向,郑重地跪下叩谢君上,一连三下,放声大哭,闻者无不感慨落泪。 车马启程,废太女离开长安,一波死士悄然跟随而去。 徐景胆战心惊地等了几天,群臣各司其职,废太女的事情像是书页翻篇,没人再提,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她这才如释重负。 经过这件事,徐景忽然发现自己做决定似乎没那么难,她亦有成为这世间一代明君的潜质,处理政务越来越熟稔,在询问董靖和冯廉之前自己先大致有个判断。 这样几次,结果都和自己想得一样,徐景的自信心陡然高涨,奓着胆子开始自作主张,上朝不再像是上坟那样心情沉重。 御史上奏:“启禀陛下,连年征战,士卒思乡,百姓不堪重负,请陛下裁撤军队,放卒归田。” 一直打仗确实不好,徐景抬手:“准。” 本来没抱希望的御史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们的陛下何时开始纳谏了! 好不容易联系上就撞到徐景乱决策,徐汇英气得七窍生烟:“蠢材,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贼寇流窜作乱,若不以重兵镇守,江山必定倾覆!” 徐景大惊失色,霍地绷直身体,犹豫要不要改口。 那边的徐汇英大致已经猜到她的想法,抢先一步吼道:“别改了,散朝再说!” 徐景紧忙退朝,步履匆匆地去最近的一座高楼,然而任她怎么呼唤,对面再没有任何动静。 工部尚书何大花没有跟其他朝臣一起走,她看到孟春来和皇帝身边的侍从尽在,就是不见皇帝本人,疑惑之下,何大花抬脚走过去问孟春来:“圣上人呢?” 孟春来指了指头顶,示意上面。 何大花抬头,只见她们的圣上正凭栏远眺,一脸落寞,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孤寂。 “圣上急匆匆地退朝,来这里看什么?”何大花不解。 “你再看看,那个方向是哪儿。”孟春来叹息,“圣上是在思念殿下啊……” 何大花眉心隆起,思念这个词放在徐汇英身上太不协调。 “春来,你有没有觉得,自打祭地回来,圣上就怪怪的?”何大花忍不住向孟春来吐露她憋了许多天的怀疑。 孟春来愣了一下,后倾身体,脸上神情变得严肃,思索半晌道:“怪好的?确实很久没见圣上发脾气骂人了,这是好事啊。” “不是……”何大花急得甩袖,她往左右各瞥一眼,略微弯腰,压低声音在孟春来的耳边说:“你不觉得圣上像是换了个人吗?” 充后宫 孟春来细细回想,抬头看了眼上面的皇帝,又看一眼何大花,沉吟道:“的确不同……” 何大花眼光噌亮,谁知孟春来话锋一转,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太女出了事情吗?毕竟是亲母女,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是正常。况且广览先朝,出现过不少中年转性的癫狂人呢!” 孟春来按住何大花的肩膀,“好歹咱们圣上一没有求仙问道,二没有提剑砍人,纵然性情大变,也是往好里变,修身养性,比起从前,如今圣上宽厚待人,耐性平和,这不是很好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道理虽是如此……”何大花像吃酸果五官皱成一团,抖了抖身子,“只是有朝一日,陡见野狼咩咩叫,还真有些不适应。” 孟春来微笑,要真过回以前时刻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才不适应,吃过山珍海味,哪还能惦记树皮草根。 这头徐景实在联系不上老祖宗,灰心丧气过后思索应当如何补救,下楼看到孟春来和何大花在交谈,登时警铃大作,大步流星向前走。 她还没走近,何大花已经离开,孟春来神情自若地迎上来说:“陛下,何尚书和离多年,无心婚事,同前些年一样,不欲赴百花宴,只是可惜了陛下的心意,特地前来告罪。” 百花宴,名义上是赏花,实则相亲,何大花会拒绝这样的场合很正常,徐景稍微放下警惕,“无妨,我理解的,不用忧虑。” 说起这件事,徐景才意识到距离百花宴没几日了,便问:“王妃她们那边可安排妥当?若有需要,叫她们尽管开口!” 义阳王妃一行人被突然召进宫,吓都吓死了,哪敢提什么要求,安安分分的,自然没出什么事情。 徐景颔首,回到紫宸殿不久,宫人来禀董靖和冯廉求见,徐景忽地重燃希望,倘若他们不建议裁军,她可以就坡下驴,正是挽救的机会,忙宣他们入殿。 不出所料,董靖和冯廉确实是为裁撤军队的事情而来,在徐景的满心期待中,董靖道:“陛下,贸然裁撤军队恐人心不稳,边关动乱……” 徐景点头,就是这样,快劝谏她。 谁知董靖突然一转说:“然而征战不休,人困马乏,不利于作战,放归士卒正是必要之举。臣以为可以初削金州,依次缓裁,留精兵驻守,如此既不会操之过急,致使军心不稳,又能抵御外敌,保我夏民无虞,陛下圣明。” 冯廉附议,并给出多条裁撤军队的具体举措,快把徐景弄糊涂了,明明老祖宗的意思是绝对不能裁军,为何董靖和冯廉却拼命宣扬裁军的好处,并不认为她这个决定有误呢,到底谁对谁错? 徐景陷入迷茫,朝廷似乎是她的一言堂,但凡她做了决定,或是露出一点苗头,底下便齐涌附和之声。 董靖和冯廉在紫宸殿里大肆赞赏裁军之举,她这时候提出反对就太过异常了,这让徐景本能地觉得不妙。 裁军是大事,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敲定,譬如数量和方式,一时半刻定不下来,旨意没有公告天下就还有补救的机会,徐景先暂时允准了。 很快就到举办百花宴的日子,百花宴设在西苑,亭台楼阁,花鸟虫鱼,一应俱全,义阳王妃还单独圈出一块空地做马球场,围了帐子供小娘子们蹴鞠捶丸,双陆投壶。 是日,百官携家眷赴宴,每个人都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精心打扮,红光满面。徐景从他们身边走过,香风扑鼻,容貌华美的男男女女尽在眼前,赏心悦目,身上的疲乏一扫而空。 众人拜过皇帝,一一入席,先敬皇帝三杯酒,说些漂亮话讨吉利。 徐景笑着应付完,举杯道:“朕立国以来,中宫无主,后宫空置,内宫事务管理多有不便,就如这百花宴,还要托请王妃费心。” 她便将义阳王妃和国公夫人夸赞一番,赐金赏银,婆媳二人惶恐谢恩。 徐景又道:“朕见其他几位娘子从旁协助时亦是行事有度,有条不紊,不若留下,帮朕协理内宫事务,如何?” 众人闻言俱惊,尤其蒋曹两家,皇帝亲自开口,众女哪敢不从,纷纷拜谢天恩。 徐景满意地点点头,询问义阳王妃:“筹备之中,王妃认为谁的表现最佳?” 猝不及防被问,义阳王妃愣了一下,回过神答道:“回禀陛下,曹七娘与蒋九娘最为细致认真,对于安置食材器物这等小事时也不敢大意,每每反复斟酌,臣妇以为她们二人可堪嘉奖。” “曹七娘,蒋九娘何在?” 二女离开席座,徐景招呼她们到自己身前,问道:“朕的才人,你们可看得上眼?” 曹七娘和蒋九娘瞪圆眼睛,女帝在位,嫔妃世妇都成女官之衔,今日这番话是赏识她们,想让她们继续走孟春来的路子? 两人欢欢喜喜地拜倒谢恩,忙呼万岁。 徐景颔首,大手一挥,“曹七娘与蒋九娘协办百花宴有功,封为才人,其余人等充入二十七世妇,入宫效力。” 此言一出,席中百官被酒水呛到,差点御前失仪。 如果只封曹七娘与蒋九娘还好,谁知皇帝把其他人也一起带进去,他们顿时坐不住了。 这实在太荒谬,范可选顾不得徐景会不会生气,起身说:“陛下,这不符合礼制啊。” 徐景好奇问:“什么礼制?” 范可选一噎,皇帝没有册封男人做嫔妃,后妃还是默认由女人充任,只不过现在实际是女官,徐景这个举动其实还算说得过去,只是突然册封这么多人,冲击太大,叫人一时之间没法接受,不知道的还以为徐景在百花宴上选秀了。 “陛下册立曹七娘与蒋九娘为才人,却将她们的母亲充入世妇,是非尊卑颠倒?而且宋大娘子已然成婚,家中内宅事务尚且忙不过来,又怎有余力处理宫中事务?” 百官议论嗡嗡,颇为认同地点头。 徐景道:“既如此,多册女官分担事务便是,国事难道不如家事重要?至于尊卑,子女官职大过父母竟属尊卑颠倒,范公的意思是父子同朝为官,儿子的官职便不可越过父亲吗?” 朝中父子同朝为官的官员脸色剧变,不反驳范可选的话,女帝极有可能拿他们开刀,赶紧表态:“选贤举能,当以品德、能力为重,在外自然以官阶高低区别,进了家门才分论父子。” 皇帝封赏自己人,义阳王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也帮着徐景说话,范可选的异议很快被淹没,迅速敲定宋娘子入宫的事情。 这段插曲过去,歌舞起,恢复和谐融洽的氛围,义阳王妃捏紧帕子,拉着宋娘子一个劲儿地后悔:“早知道就报娘子的名字了。本想着让小娘子们在圣上面前露个脸,得几句夸赞,好说亲事,哪知道是这个样儿,我真是对不住娘子。” 宋娘子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面对王妃哪敢有怨,忙说:“这谁能提前料到,况且我本没出多少力,都是七娘和九娘一直忙前忙后,她们应得的。” 其余人跟着附声,围绕曹七娘和蒋九娘反复夸赞,又捧着王妃道声慧眼识珠,公正不阿。 义阳王妃看向脸上红晕还没褪去的曹七娘,叹道:“娘子真有福运,得了个厉害的女儿,以后会有大造化的。” 说着,义阳王妃拔下鬓发间两根簪子,分别送到曹七娘和蒋九娘手里,两个小娘子羞涩拜谢。 徐景从义阳王妃身上调转目光,看到不少官员前去给义阳王和楚国公敬酒,目的达成,她松了一口气。 歌舞毕,酒也吃过,饭饱食足,便是赏花游戏的时候了,除了宫中养的花卉,还有官员自己搜罗来献给皇帝的。 徐景起身,百官相陪,一一介绍自己所献花卉,这种谄媚君王的事情少不了杨家人的身影。 杨泰容貌俊秀,仪表堂堂,被杨家人选中接任杨秀的位置,借这次百花宴的机会,他捧着一盆淡雅玉簪来到徐景面前。 洁白无瑕的花瓣轻颤,杨泰道:“匠人道这盆玉簪本该在半月后盛开,却不料今晨就绽放花瓣,可见花儿也爱重陛下,忙不迭地盛开,赶来参加陛下的百花宴。” 先前她已经看过赴宴名单,注意到杨泰,特地问了他的相貌特征,徐景认出杨泰,愉悦地笑出声。 孟春来还怕徐景不认识,贴心地提醒她:“陛下,杨郎君的这盆玉簪真是吉祥啊。” “这花不错,”徐景看一眼杨泰和他身旁的男人,应该是父子,“可是杨郎中的儿郎?” 杨郎中喜滋滋地躬身道:“回陛下,正是犬子杨泰。” “杨秀玩忽职守,但杨郎中我还是信任的,这么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杨郎中的儿郎想来也不错。春来,卫尉少卿的职位还空着吗?” 皇帝打算给杨泰卫尉少卿的官职,这个位置上就算有人也得赶走,孟春来答道:“暂时无人任此职位。” 娘子军 徐景看向杨泰,“那就由你担任好了。” 杨泰露出意外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想到似的,赶紧跪下表示不负隆恩。 孟春来趁着徐景心情好,提起王素心,徐景考虑到废太女已经离开长安,便恢复王素心的职位。 该封赏的都封赏了,一通下来,徐景有些累,没兴致再看花游玩,让众人自行安排,她先回寝殿休息去了。 稷山长公主和义阳王特意送到宫门外,碍于这两人都不是普通人,尤其长公主,以前和老祖宗关系很亲密,徐景丝毫不敢放松,扶着脑袋假装疲惫,尽量不说话。 望着徐景的背影越来越远,稷山长公主道:“太女被废以后,圣上的疑心就转到我们身上了。” 义阳王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两人不言自明,从不后悔设计废太女,只有太女不在,他们才能有机会。而现在的储君,太孙,她不过是个奶娃娃,等她长大,这世界早翻天覆地了。 百花宴还没结束,范可选掷下酒杯,气冲冲乘车回家,家眷见此紧忙追出去。 范可选冲进书房大发脾气,范可选的妻子李娘子站在门槛跟前,眼见自己的丈夫发疯,踢桌子摔碗,满地碎屑,心疼极了。 李娘子捏着帕子,拍拍胸脯,一阵后怕,“做什么,做什么,还觉得这动静不够大,非得把满京都的禁卫都招来才满意?” “这么好的碗,真是可惜了。”等范可选冷静了些,李娘子才踮脚走进去,抓住他的胳膊,道:“你跟圣上驳什么,嫌这些年被杀的重臣少吗?她要封官,要赏赐,由她去,你去掺和什么!” 范可选愤怒道:“证据确凿,太女分明是被诬害,为什么不复立太女,反而封赏那些暗下圈套的奸人!” 李娘子低头沉思,“说来奇怪,本来圣上的态度都松动了,却又回转……” “咱们至尊可是谁也不信,防备心重着呢。”范可选冷笑,他偏过头,四处找什么,高声道:“二娘哪里去了?” 范可选口中的二娘名唤吴妙珍,是晋王吴卫的妹妹,算是当今圣上的小姑,当初皇帝为了拉拢范可选,特意给范可选的儿子赐婚,把吴妙珍嫁给了范五郎,所以范家才会帮太女说话。 这会儿范可选想到吴妙珍,心里有气,最好不要见面,李娘子道:“义阳王妃正和曹七娘、蒋九娘说话,我叫她留在那里,晚些时候再回。” 范可选找不到吴妙珍,立即换了个对象:“那去把五郎叫来!” 打在夫身,痛在妻心。他不能动吴妙珍,还不能动自己儿子了? 李娘子痛快地让人去找范五郎,反正他皮糙肉厚打不坏,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外头没的说嘴。 范宅响起鬼哭狼嚎,闻者无不毛骨悚然,声音一直等到百花宴结束才断,曹七娘和母亲宋娘子回家。 曹七娘的父亲在太仆寺任典牧署丞,进了家门,曹典牧将妻女叫到书房,严肃道:“今后你们入宫当值必须时刻谨记,圣上在百花宴上恩赏,这是沾了义阳王殿下的光,别傻傻被旁人诓骗,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宋娘子道:“义阳王殿下的恩德自然不敢忘记,只不过还不知道进宫要做些什么呢。” “帮着殿下留意圣上的动向就算是报恩,无论圣上如何相待,我们终究是殿下的人,他日殿下荣耀不会亏待我们,七娘嫁到高门大户里,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宋娘子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曹七娘却有自己的心思。 父母跟前她不敢说,比起嫁个豪门显贵,她更羡慕孟春来,圣上身边的红人,人人奉承,看她脸色行事。 只是看到母亲完全被说动,她就知道入宫后必须提防母亲了,不然她说的任何话都会传入父亲耳中。 长安暗潮涌动,废太女这边也不太平,离开长安没多久队伍就遇到盗贼,废太女听到嘈杂的厮杀声掀开车帘,护卫在她面前倒下,热血如注,废太女顿时吓得手脚冰凉,软回车厢。 郑兴棠拖着废太女下车,躲避刀.枪不成,顺手捡起脚边尸体手里的刀横劈而去。 盗贼看到她们就像看到饿得眼冒绿光的狼,不要命地一个一个往前扑,郑兴棠发觉不对,从地上又卷起一把刀塞给废太女,急声说:“这些人训练有素,不像求财,反而像是专门冲殿下来的!” 废太女惊得面色死白,两只手紧握满是鲜血的刀柄,不停地抖,牙齿不受控地上下碰撞。 尽管护卫及时赶过来,郑兴棠还是负了伤,废太女眼睛通红,用尽力气吐出句子:“兴棠,今日我必死无疑,不要管我,我拖住他们,你快逃命去。你愿意随我离开长安,我已是万分感激,再不能让你与我一同死在这里!” “不成,我不能弃主而去。”郑兴棠拉着废太女往前飞逃。 不知跑了多久,废太女气喘吁吁,体力不支,脚步越来越沉。 郑兴棠连拉带拽,深知这样下去不行,下斜坡快速解开废太女的腰带。 废太女立刻明白她想做什么,按住郑兴棠的动作,“不要!” “殿下,王相,范公,太孙,大家都在等着殿下……” 郑兴棠掰开她的手,脱了她的外衣,将自己的给她换上,两人分道扬镳。 废太女满脸泪水,但她不能停下脚步,胸腔快要炸开,几乎喘不上气,她支使两条腿不停往前,已经麻木。 突然,她脚下踩空,整个人倾倒,滚进深不见底的大坑,如同被密林深草吞噬般,再无痕迹。 曹七娘和蒋九娘入宫伴驾,孟春来很不舒服,当年她还是徐汇英亲封的才人,也是宫里唯一的才人,内宫诸务都要她过了眼。 如今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小娘子来分权,孟春来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对这两个小娘子哪儿哪儿看不顺眼。 孟春来指挥她们磨墨,气呼呼地跟徐景抱怨:“陛下,您新封的两个才人真是干活的好手,差点把陛下最喜爱的砚台给砸了,我一刻不盯着都不行。” 徐景在冥思苦想如何挽救裁军的事情,摆摆手说:“刚进宫,一时疏忽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她们下回就会小心了。” 现在皇帝好说话得很,像是回到从前一起玩乐的时候,孟春来不自觉放松,无所顾忌地小声嘀咕:“照这样下去,宫里可没几件东西供她们嚯嚯,待在宫中也不是个事儿,还不如派出去……” 徐景拍案跳起,孟春来吓得抖三抖,自知失言,正准备请罪,徐景却伸出两手,抓住她的肩膀,面带喜意说:“有法子了!” 孟春来一头雾水,心下惶然。 徐景激动道:“女官都可以,那女兵为什么不行?用娘子军代替原本的士卒,既解决士卒思乡之苦,又有兵力安定内外之乱,岂不是两全之策!” 孟春来呆滞,失态地拔高音调:“陛下要重置娘子军?” “怎么,有何不妥?”徐景诚心诚意地询问孟春来的看法。 “这……”孟春来收回惊掉的下巴,摇摇头挤出一抹笑容,“陛下圣明,微臣只是惊叹。” “这个决策你认为可行吗?”徐景怕她有顾虑,补充道:“如实说。” 孟春来想了半晌,拱手道:“陛下曾领娘子军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更换娘子军驻守边关是可行的。” 不过娘子军可是徐汇英费工夫遣散的,现在没来由地折腾起重征娘子军,想要做什么,难道是不信任驻军? 孟春来看着皇帝,暗叹道:“陛下的疑心病愈加严重了。” 得到孟春来的认可,徐景召政事堂诸位官员到紫宸殿议事,提出征用娘子军,替代归乡士卒这一方案。 众臣闻言大惊,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半晌后,议论声息止,冯廉站出来说:“陛下,臣以为不可。先例在前,陛下置备娘子军,而她们受生育、私务牵绊,无法一直留在行伍之中,并且女子体弱,边关清苦,极易受寒病死,实在不应该再设娘子军。” 有人反对就有人支持,王素心是礼部尚书平章事,在政事堂有一席之地,也被徐景召来。 娘子军有利于太女登位,哪怕太女回不来,也可以给太孙铺路,王素心支持徐景的决定,反驳冯廉的话:“冯相此言差矣,民间妇女多耕织,体力不输男子,当初陛下亲率娘子军攻夏阳、安陵等多地,一往无前,怎会是冯相口中的体弱多病?再者,征募已经生育过妇女,家中自有长辈、归乡亲父看顾孩子,亦或由官府出面帮忙抚育,重置娘子军并无不可!” 徐景看向董靖,问道:“董卿以为如何?” 董靖不太想蹚浑水,一碗水端平,不站队,道:“冯相、王相所言皆有理。” 徐景有自己的偏向,采纳王素心的意见:“就依王爱卿之见。王爱卿,具体如何征募及相关保障,你尽快拟出章程给我。” 王素心喜不自胜,接下这个任务。 许四娘(捉虫) 重募娘子军的事情顺利安排下去,稷山长公主得知此事愣了半晌,旁边她的女儿长宁县主好奇道:“当初陛下自个儿撤了娘子军,怎么现在又要重新招募?” 长公主回过神,肃声道:“这件事,我们不要掺和。” 着急的是义阳王父子,好不容易把娘子军赶回家,哪知道皇帝又起了心思,火急火燎,吩咐下去,绝对不能让重募娘子军成功。 * 废太女醒来,身边传来惊喜的声音:“阿婆,她醒了!” 原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面黄肌瘦,不过很活泼,趴在床边打量了废太女一番,凑上去说:“你醒了?是我阿婆采药的时候遇到你,把你救回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废太女扶着脑袋坐起,忽地想到郑兴棠,忙问:“除了我,还有别人吗?我的……我朋友,她身受重伤!” 女童摇头,“阿婆只救了你一个。” 这时进来一个青巾裹头的妇人,干练精神,眼睛炯炯有神,不似普通妇人,女童跳下床,跑到她身边喊阿婆。 妇人捉住女童的手,柔声道:“我给这位娘子熬了药,你去厨房看下火。” 女童乖巧地点点头,往灶台跑去,脚步轻盈,可见无忧无虑。 妇人将孩子支出去,走到废太女身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拿起她的手腕把脉,良久后说:“娘子福大命大,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肺腑。” 没有探知郑兴棠的下落,废太女大受打击,此时病恹恹,提不起力气,虚弱地问道:“医士如何称呼?” “我姓杜,家中排行老三,唤我三娘就好。”杜三娘在废太女的脸上盯着看半天,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说:“为处理伤口,我撕了娘子衣裳,换我自己的暂时应急,娘子莫怪,你身上的东西我也全都收好放着,一会儿给你拿来。” 废太女不在意道:“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闻言,杜三娘试探道:“娘子是从长安出来的?” 这引起废太女的注意,心下升起警惕,防备地看着她,“杜医士怎知?” 杜三娘笑道:“娘子衣物配饰不凡,像是生于繁华富贵之地,我便随便那么一猜,哪知道真叫我中了。” 废太女半信半疑,不过毕竟得杜三娘所救,她没有表露出怀疑的意思,准备暂时留在杜家养伤,沉吟片刻,询问杜三娘:“杜医士家中有几口人,留我可会不便?” 杜三娘眼光黯淡一瞬,用平常的语气答道:“我的丈夫和儿子本是在金州驻守,前些年官府给发了抚恤,儿媳病死,家里只有我和孙女无疾,替人看病抓药混口饭吃。” 废太女吃惊,愧疚道:“抱歉……” “无妨,都过去了,只要我这孙女无灾无病地长大,日后找个好人家嫁过去,我便死而无憾了。”杜三娘转头往门外看去,说起孙女时,脸上满是慈爱。 废太女无端羡慕起那个女童,她母亲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神情,永远威严,冷漠,不近人情。 她得到的除了训斥还是训斥,很少有过温柔,她其实怨恨徐汇英,认定徐汇英不是好母亲。 “朝廷不是广办女学吗?不用束脩,送她去女学识几个字,再承袭您这身好医术,日后有机会入宫做女官,医士就不必这样辛苦了。” 废太女诚心提议,为杜三娘的孙女打算。 杜三娘摇摇头,叹息道:“读书是奢侈,嫁人是归宿,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白费时间,不如多做几个针线活,还能卖两个钱。况且那个女学……嗐,瞎忙活,不用束脩的学堂哪里轮得到女儿家。” 废太女倏地睁大眼睛,这女学是自己一手督办的,她急声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杜三娘眼光微闪,解释说:“女学初办之时官府还愿意做做样子,凑几个女童应付检查,没多久,各家以需要人手做活带女儿离开,官府就不再阻拦,只是女学空着实在不好看,索性允准男童入学。这样一来,念及男女有别,女童哪里还能踏进女学一步!” 真是太荒谬了,女学里竟然全是男学生,女童自己反而进不了学堂。 废太女得知这样的事震惊不已,她在长安,听到的都是女学开展顺利,不想实际是这么个顺利法。 “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吗?” 废太女抓住杜三娘的胳膊急于求证,希望这只是个例,特殊情况,大部分女学还是办得不错的。 杜三娘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这是从来一双没有劳作过的手,雪腻腻,保养得很好,手指略有薄茧,应是经常用笔。 从长安出来,身上有刀伤,分布在要害周围,并非贼匪,贼匪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出手毫无章法,杀她的人只能是死士之类,眼前这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杜三娘遗憾地告诉她:“都是这样,无一例外,有的地方直接改办女学,招收男童。”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废太女低下头颅,她还以为自己做得有多好,一直没等到母亲的夸奖,转而嫉恨受宠的长宁县主。 这下知道实际情况,她失魂落魄地躺回去,原来不是母亲偏心,而是长宁县主确实比她优秀,开仓放粮,安抚灾民,她处处都做得好。 杜三娘安静地退出去,还是个满怀理想的孩子,多受几次打击就明白了,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实现的。 废太女在杜三娘家养伤,身体好得差不多,她便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杜三娘的救命之恩,杜三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她也不客气,使唤她劈柴挑水。 在废太女的请求下,杜三娘对外宣称她是过来投奔的远房亲戚,姓许,邻里颇为好奇,纷纷跑来看。 废太女不自在,杜三娘笑道:“他们对你没有恶意,只是闲得无聊,出来打发打发时间。” 杜三娘家用篱笆围出一个小院子,屋前是菜畦,绿油油一片,里面还种有药草。杜三娘经常出门帮人看病,打理菜畦和家务都是三娘的孙女无疾做,现在多一个人,重活都转到许娘子身上。 曾经的太女,现在的许四娘,家里没有井,她要进山挑水,无疾在前面带路,在一汪泉水旁边停住脚步。 远远走过来,许四娘累得大喘气,汗水湿透衣襟,口干舌燥,见到泉水,什么礼仪矜贵抛诸脑后,跪在地上掬起一捧山泉就喝,冰凉,略有甜味。 无疾见她还要喝,拦住她说:“姨母,这水从地底出来的时间不长,冷得很,不能一下吃太多,会闹肚子。” 许四娘微怔,停了手,感叹道:“无疾,你懂的真多,我竟不如你啊。” 无疾并不骄傲,“这是因为无疾曾经和姨母一样,闹过肚子,有了经验,所以才能在这里提醒姨母。” 许四娘闻言若有所悟,解下桶打水,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去,走两步还要歇一歇,路上有人见到她不熟练的模样,无不捂嘴偷笑。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主动接过担子,“许娘子,我来帮你,你这样回去,水都要洒完了。” 小娘子轻轻松松挑起来,桶里的水顺从地跟上她的节奏,半滴都不往外落,许四娘震惊道:“你力气可真大!” “哪里,这都是练出来的,挑得多,自然而然有力气。” 许四娘哑然,世俗眼中,女子体力不如男子,做不了重活,然而今日一见,她的固有观念全然瓦解,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萌芽。 挑水回家路上,有人呼唤一声,转眼聚集十多个青年,许四娘好奇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估计是谁家坟被挖了,这年头,还是一卷草席了事好,不然死都不安宁,盗人棺木的黑心鬼迟早要被阎王收去!” 许四娘瞠目结舌,长安与乡野像是两个世界,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一一在她面前展现。 裁撤名单和征募娘子军的事情准备差不多了,也到祭月的时候,徐景写好祝版祭告先祖,再到月坛祭拜神明。 徐景忐忑万分,祭拜时默默祈祷,希望早日与老祖宗换回去。 群臣从来没见皇帝这么认真过,满脸严肃,每一步都走得分外郑重,他们也专心致志起来。 流程结束,徐景紧张等候结果,然而她回紫宸殿路上平淡如水,无事发生,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难道是因为雷雨?”徐景猜测道。 孟春来没听清,以为徐景有吩咐,急忙上前问道:“陛下要何物?” “没事。”徐景摆摆手,转移话题问她:“征募娘子军的旨意拟好了吗?” “回陛下,已经送到政事堂,预计明日能够宣旨。” “安排妥当就好,娘子军需得练一练,再接替金云两州,另外派人下去说明原因,安抚士卒,裁军的动作不要太急,慢慢来。”能多慢就多慢,最好拖到她联系上老祖宗,或者她们俩魂归正主。 祭祀不是最重要的,那么雷雨可能才是,雨天祭祀,归途被雷电劈中! 剿山匪 无疾要烧火做饭,许四娘赶紧去劈柴,腰累得酸疼,汗水直流,以前觉得读书是天底下最难熬的事情,眼下来看,分明日复一日的挑水劈柴更加痛苦。 当米饭的香气涌入鼻腔,许四娘的肚子已经咕咕叫过好几回,等到杜三娘回来一起吃饭,粗粝的口感直接打破期待,许四娘艰难地咽下去。 头一次,废太女知道了米饭也有优劣之分,硬邦邦的,能够难吃到像吞石子。 杜三娘注意到她的异常,笑而不语。 “医士,您这次出去,可有打听到我朋友的下落,或是听到发生什么大事?”许四娘挂心郑兴棠的安危,请杜三娘帮她留意着。 杜三娘摇头说:“没听说哪里死了人,应该还活着,像你这般,被什么人救了吧。” “大事么,倒是有一件,据说咱们的太女谋逆,被圣上废掉,要送去感恩寺出家,谁知道半道被山匪袭击,不知所踪,这几天到处都是官兵,其实就是在找太女。”杜三娘慢悠悠说完,看着许四娘补充一句:“倒是和你有几分相似。” 许四娘捏紧手里的筷子,身体僵直,犹豫要不要如实相告。 无疾好奇道:“许姨母是太女吗?” 杜三娘笑了笑,轻打一下无疾的脑袋,“乱说什么,天家贵胄怎么会和我们扯上关系,就算太女真掉进咱们这儿,怕是也早被破屋烂饭吓跑了。” 许四娘闷闷嗯一声,埋头吃饭。 洗碗的工夫,许四娘陷入纠结,她不想去感恩寺出家,纵使在感恩寺有人会照顾她,可是留在杜家,万一官兵搜查过来,连累杜三娘怎么办,她是时候离开,独自逃亡吗? 郑兴棠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是如杜三娘所说,被人救下,还是已经死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尸身,许四娘茫然无措。 “杜延善可在?圣上有令,征召入伍,速速收拾行装,后日出发,不得拖延!” 马蹄声打断许四娘的思绪,许四娘放好洗干净的碗,跑到门边查看情况。 杜三娘接了军书,那士兵又策马赶赴下一家。 等士兵离开,许四娘快步走过去,惊声道:“这是征召谁入伍?家里并没有男丁啊。” 杜三娘似乎也有些意外,“军书上的名字是我没错,籍贯,年纪,通通对得上。” 许久没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杜延善,这还是当年徐汇英亲自给她取的名,以示亲近。 可是,徐汇英坚持遣散娘子军,并说过此生不再用,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杜延善失神,许四娘叫了几遍,她都没有回应。 圣上征募娘子军的消息迅速传开,除了军书本来有的,因人员不足,还要另外招募,愿意的适龄女子可以主动报名,不仅免除赋税徭役,表现优异的皇帝还会亲自接见奖赏,光耀门楣。 许四娘出门,四处都在讲这件事,不少人为免除赋税徭役而意动,每年的粮食交了赋税,余粮所剩无几,勉强够一家老小活下去,倘若免除赋税,压力骤减,一家人就能轻松一年。 从议论声里,许四娘听出她们最朴素的愿望,活下去,吃饱穿暖。 许四娘长长叹息一声,思考自己的去路,杜三娘入伍,她再离开,家中就只剩无疾一个孩子。 既要躲开搜查,又要照顾无疾,实在太难了,除非她跟杜三娘一起走,无疾将由其余两户不入伍的人家代为照顾,通常是平时走动最勤的邻里乡亲,官府还定时检查,发放补助。 许四娘眼前倏地一亮,谁能想到去军队里找她,而且无疾会得到妥善安置,比她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在逃通缉犯”要好。 “你要从军?” 杜延善受到惊吓,她多少猜到许四娘就是那个失踪的废太女,只是太女被贬为庶人后又从军,听着有些奇幻。 许四娘将关于照顾无疾的顾虑同她说了,又说:“从军还有饷钱,这笔买卖不亏。” 杜延善嘴角抽了抽,她是怕许四娘死在战场上,还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徐汇英和太女党亏死。 “你既然考虑清楚,那明日就去报名。不过从军很辛苦,也充满危险,别看现在说没有上战场的机会,等真正去了,可能就遇到战役,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悔之晚矣。” 许四娘考虑清楚,坚定不移要从军,杜延善不好再劝,任由她去,寄希望于老天保佑。 第二日,许四娘前去找里正,路上却没有听到关于从军的议论声,不免起疑,见了里正,更没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许四娘,你确定要从军?”里正瞪大眼睛,反复确认。 许四娘坚定点头说:“我想为国效力。” 里正笑出声,用一种怪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轻浮,佻薄,明晃晃的蔑视,提笔写下许四娘的名字。 许四娘莫名感到不适,从里正这里出来,遇到几个妇人,她们脸上竟显出嫌憎的神情,时不时瞟她一眼,微微躬身,两个头碰在一起,恶意流动。 “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偏偏去做那等腌臜事,脸皮不要……” 许四娘觉出异样,非得弄明白缘故,大步上前,揪住其中一人,冷声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妇人没想到许四娘会直接冲上来质问,手还挺有劲儿,猝不及防被她抓过去,踉跄一步,吓得魂飞魄散。 “做什么,你个外乡人也敢跟我们动手,谁家敢娶你这样的媳妇!”旁边的妇人大叫。 “方才你们不是在议论我吗?声音太小,我没听清,你们再同我说一遍,说!” 两个妇人浑身一抖,见她不好惹,冷脸颇有县官的威势,几乎要吃人,气焰顿消。 在许四娘的再三逼问下,她们道出原因:“军营重地只有一种女人,都说娘子军其实……其实是去卖皮肉。” “对对对,上战场保家卫国是男人们的事儿,女人去不就是这个作用吗!” 许四娘气急,那两个妇人顿时摆脱她,逃之夭夭。 谣言四起,原本有意向的女子都打了退堂鼓,就算征兵的官员反应过来,勉力澄清,再三保证,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萌芽,响应者寥寥,这些人里大多是被家中逼迫,哭着报名的。 杜延善毫不意外,“他们只会用这招了。” 再优秀的女人,只要给她编造一两则情·色故事,让她无法登大雅之堂,她就见不了人,偏偏这招百试百灵。 许四娘气愤道:“当初圣上就是用娘子军创立基业的,大家都忘记了吗!” 王相跟她说起过曾经的事,她母亲徐汇英逃婚离家,那时候饥荒、战役是常态,青壮年被强征去给皇帝修宫室,只有老弱妇孺留家,饿死不少人。 徐汇英用粮食将能够劳动的妇女聚集起来,组建起一支娘子军,时人认为她们不过是乌合之众,没有放在眼里。 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这支迅速攻占夏阳,州县接连落入徐汇英之手,势力迅速扩大,这才渐渐有谋士愿意投效。 几十年过去,大家竟然已经忘却娘子军的勇猛,对她心生偏见,太不应该了。 “创立基业又如何,不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舍弃,以体恤之名,命她们回乡嫁人,伺候公婆。”杜延善嘲弄道。 许四娘两眼喷火,决心道:“别人看不起我们不要紧,我们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必须团结一致,狠狠落那些人脸面,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杜延善轻笑,蓦地想起一件事,嘴角压下去,沉思良久。 徐汇英遣散娘子军是让渡这部分力量,换取旧臣支持,坐稳皇位。 离开长安前,徐汇英几次挽留,跟她说待权势稳固之日,她便重建娘子军,实现她们最初的理想。 当时杜延善以为这不过是徐汇英的一句空话,没有当真,毕竟谁会在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后,没事又折腾起来。 原来,是真的! 杜延善乍然跳起,抓住许四娘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说的对,四娘,你会前途无量的!” 许四娘挠挠头,傻笑一下,她好像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无疾由平时关系比较好的邻居代为照顾,杜延善入伍,她们两家不用去,下回征召会轮换,杜延善还是比较放心的。 到了时间,杜延善和许四娘启程,行至云门遇上游街示众,行人挡路,不得不停住。 女犯走近,身上只着中衣中裤,蓬头赤脚,每个人都朝她吐口水,许四娘不忍道:“这是犯了什么案,纵然有罪,也应当给她披上外衣。” 旁边的路人听了却道:“这□□一把年纪了,还不知廉耻勾引继子,就该扒光衣裳,叫人看个够。” 杜延善看清女犯的脸,霎时间怒目圆睁,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走到负责护送她们的队正身旁说:“今日天凉,队正吃酒。” 队正接过铜钱,“酒便免了,误事,以后不要再这样。” 杜延善表示明白,又体谅队正辛苦,招募人员不足数,说到队正心坎儿里去,要是杜延善再年轻个二十岁,他可能会考虑娶她。 正惋惜时,队正听到杜延善说:“这女犯曾是当今圣上手底下的安远将军,谭麦娘,于我有恩,陡见恩人落魄至此,实在不忍,不如请队正出面,填了空缺,回去也好交差。” 队正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女犯,完全无法将她和将军联系起来。 他前去询问女犯姓甚名谁,得知确实姓谭,心下信了三分,思虑到自己确实苦恼人数不够,不如卖她们一个人情,于是接受杜延善的提议,同官吏交涉,以军书上列有谭麦娘名字为由,将人带走。 谭麦娘被救出,见了杜延善,两人抱头大哭。 “卸甲归田那年,我嫁入齐家,悉心照料他的瘫子老爹,然而仅得一时感动,时间长了他们便习以为常,甚至传起风言风语,说……我和公爹不清不楚,阿婆因此对我不满,百般刁难,齐家无人不看低我。我想要和离,可惜娘家人早饿死,无处可去,和离不成,唯有忍耐。不久前,他们为争夺家产,诬我与继子有染,才有今日这出。”谭麦娘泪流满面。 管你是什么大将军,只要进了门,就是他们齐家的奴隶,各种罪名齐飞,打得你一辈子伏低做小。 许四娘气得攥紧拳头,“这什么世道,成婚简直就是进了虎狼窝!” 杜延善将谭麦娘揽入怀里安抚:“都结束了,圣上重征娘子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还能相信她吗……”谭麦娘怔怔道。 杜延善点头,指了指许四娘,“我们还有四娘,以后将有千千万万个站起来的小娘子,一定会实现的。” 一行人在南城和周边地方的女子汇合,暂时修养几日,接受训练,合格后再赴金州。 众人发现确实是训练,并非传闻里说的那样,加之其中有不少人如杜延善、谭麦娘一样,曾经跟随皇帝征战过,大家紧悬的心稍微落地。 杜延善和谭麦娘她们将经验传给年轻的小娘子,如何正确发力,如何刺中要害,受伤如何紧急处理,一整天下来无暇胡思乱想,沾床就睡,过得很充实。 徐景收到废太女在路上遇到山匪的消息,奏报说山匪冲散队伍,废太女不知所踪,几次搜寻无果,多半落入山匪手里,询问是否剿匪,前去救出废太女。 当然得救,怎么说曾经也是太女,传出去不好听,只是派遣谁领兵剿匪,徐景犯难。 孟春来推荐说:“何尚书百战百胜,攻无不克,不如由何尚书领兵。” 冯廉道:“义阳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派义阳王前去。” 还有推荐稷山长公主的,她的剑术一绝,当年也是跟徐汇英一起拼杀过的,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威望充足。 徐景还在左右摇摆时,一封急报入京:“南城娘子军顺利清剿周边贼寇,一路追击至徐庶人失踪之地,成功捣毁山寨,未寻见徐庶人。” 满朝文武震惊,不知道是震惊废太女不见踪迹,有趁乱逃跑可能,还是震惊南城娘子军的威力。 徐景呆住,她还没发令呢,娘子军怎么自己就把贼寇剿得一个不剩了。 仔细一看,原来南城驻军的将军妻室程香颂负责训练这支娘子军,她觉得光训练,没有实战不行,所以选了股小毛贼给她们练手,从小贼到大匪,未曾想这支队伍的战斗力奇高,可堪精兵,成功剿灭附近的匪类。 这下不用争论谁去剿匪讨功了,而是商议如何奖赏南城娘子军,以及处理废太女出逃的事情。 孟春来红光满面地贺道:“陛下大喜,应当重赏南城娘子军,以示表率,鼓舞军心。” 徐景颔首,“是该重赏……就封程香颂做南城娘子军的校尉好了,我看奏报说谭麦娘、杜延善和许四娘等人英勇无畏,表现优异,就照功行赏吧。” 孟春来嘴角微微僵了一下,她没细看奏报,忽而听到熟悉的名字,不禁恍惚,观察徐景神色无异,孟春来暗道:“莫非真要重新重用杜延善,抵抗义阳王、冯廉之流?” “至于废太女……命各地官员留意出行路引,还有以前和废太女关系好的人,谁敢窝藏,依律处置。” 孟春来领命,出了紫宸殿,仔细回想那几个名字。 许四娘,不知怎的,这让她莫名想到废太女。 不过孟春来摇了摇头,废太女连破点皮都受不了,怎么会去从军,大概是她多心了。 调甘州 南城娘子军获得奖赏,士气大大提升,训练更加卖力,期待早日去金州,挣一份自己的功业。 许四娘暗中观察许久,匪盗已除,清理驿道,来往商队便利,但民间盗墓之风猖獗,百姓还是苦不堪言。 思来想去,许四娘向她们现在的都尉程香颂建议:“都尉,百姓饱受盗墓之苦,不是自家祖坟遭掘,就是买到偷盗后重新涂刷的棺木,这是件必须严厉打击的大事,刻不容缓,不如我们思量一二,将那些盗墓鼠辈一网打尽?” 程香颂认真思考,认同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些发人丘者丧尽天良,上天也要让他们灭亡。” 吃过晚饭,大家围在一起商讨捉盗墓贼的法子,杜延善道:“这几日我们先私下问询遭掘人家,打听清楚他们出没的时间和地方,我们再提前蹲守。” 你看我,我看你,一致同意,捉拿盗墓贼的新鲜体验让众人心里升起无限期待,她们发现自己并非只能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竟然还能打山匪,捉贼人,有着无限可能。 一行人暗中走访,许四娘识文断字,由她负责记录,被问到的人家先是怀疑她们的身份,闭口不谈。 杜延善帮着做几日活,博取信任,他们才愿意吐露几句,控制不住地滚下两行泪,气愤咒骂掘坟的人,缓缓平复心情,给杜延善讲事情经过,以及平常听到怪异动静的时间。 “隔壁周樵夫前几日进山砍柴,似乎有看到过两个陌生面孔,不像咱们南城人,都说山里有大墓,那些人都进山摸金去了,所以大半个月都没谁家被掘坟。” 妇人给杜延善和许四娘端了一碗水,“不过官府昨日封山,你们进去要明府点头才行,否则会被拦下。” 杜延善笑着向她道声谢,赶紧回去把山里疑有大墓的事情告诉程香颂,请她拜访一趟县令的妻室袁娘子,问问这件事。 程香颂从袁娘子那里回来,遗憾地告诉大家:“县令有命,现在谁也不能进山,若是出了事,要追究责任的。” 众人如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程香颂话锋一转,“我们可以在进山口蹲守,如果里面的盗墓贼人出来,正好可以抓获,就是太费时间精力,可能还没个结果。” 许四娘坚定道:“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们就不可放弃。”大家也跟着表示愿意去守山口。 程香颂抵不住众人热情,将所有人编好班次,轮番去守,保证训练、蹲守和休息三不误。 本来以为要等很长一段时间,谁知当晚就有了收获,不过不是盗墓贼,而是官府,许四娘亲眼看到官差偷摸运送几个大箱子,沉甸甸,惊得差点叫出声。 原来官府封山不是为捉贼人,而是监守自盗! 许四娘的下巴久久合不上,相比之下,阅历丰富的杜延善淡定指挥几个人悄悄跟踪他们的队伍,追查去向。 那几个大箱子一路往北,停在兴阳,进了当地的贼寇窝,这可不得了,官匪勾结,程香颂当机立断,领着娘子军前去兴阳剿匪。 这一战并不好打,等到了她们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山匪,分明不知哪家偷偷养的私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箭矢还是出自官铸。 谭麦娘管它是谁,蒙头就打,击溃对面的阵势,那些私兵哪见过这么强悍的女人,又没真正上过战场,眼见不敌,全都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要如实上禀吗?” 将私兵悄悄养在这里,又有官府参与其中,背后必定是大人物,然而不知具体是谁心生反意,许四娘怕这桩惊天大案还没进长安,她们这些人就出事了。 程香颂眉头紧锁,摇头道:“此事牵连甚广,若是案发,逼急那幕后之人,直接挑起反旗,宫中没有及时防备,圣上就危险了。” 杜延善也说:“都尉考虑周全,索性我们全当不认识,只以为是杀人劫财的贼寇,先前清剿匪徒之功传入长安,眼下再剿也不奇怪,另外暗自追查,提醒圣上便好。” 程香颂和杜延善达成一致,对外只说这是窝经过训练又比较富裕的山匪,所以难打。 好消息传入长安,百官震惊南城娘子军的战斗力,暗叹再过几日,恐怕要天下无匪了。 义阳王府里猛地响起拍案声,义阳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楚国公微微躬身,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半抬眼皮,断断续续地说:“父亲,不好了,娘子军这次剿灭的……是我们养在兴阳的私兵,全没了……” 义阳王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楚国公大惊,慌忙上前扶住他,发觉义阳王的身体竟战栗不停,打着哆嗦。 “父亲——” “三千精兵,我的三千精兵啊!”义阳王捂着胸口,心里直滴血。 楚国公安慰道:“好在武器库和马场还没被发现,南城那群女人见识浅薄,也误以为只是山匪,兴阳县令会替我们善后的。” 王素心私下收到程香颂的急信,展开看,竟然是废太女的字迹,请她随时注意宫中布防。 看完王素心将信点燃,毁尸灭迹,心下震撼,一是废太女混入娘子军,二是窝藏兴阳的私兵,无论哪件事都给她莫大的冲击。 王素心半天缓过神,寻了个机提醒孟春来,孟春来顿时警惕,无论那私兵是长公主、义阳王还是其他人养的,这都说明日子不太平,底下人有反心,并且已经付诸行动。 孟春来时刻关注禁军的动静,一旦有异常,她就上报给徐景。 过了两日,南城娘子军捉到一伙行事恶劣的发丘中郎将,被抓时非但不投降,反而气焰嚣张,还胆敢使用盗取官府库房的武器攻击娘子军。 最终这个团伙被制伏,他们对偷盗墓穴、官府武器的罪行供认不讳。 娘子军缴获黄金、白银、珠宝器物万千,追回失窃武器若干,赃物尽数运进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义阳王猝然晕倒。 他的武器库,他辛辛苦苦找古墓,组织人下墓,得来招兵买马的钱,全部进了皇帝的口袋。 这回真是重击,人没了,还能再招,钱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万事皆休。 义阳王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反复念叨:“没了,没了,全没了!” 楚国公跪在榻前侍疾,见父亲神情不对,显出几分癫狂,不忍道:“父亲,我们还有马场,实在不行就卖马筹钱……” “你闭嘴!”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义阳王奇迹般猛地坐起,左手掀翻楚国公手里的药碗,右手啪地给了他一巴掌,阻止他说话。 楚国公捂着脸,往后挪了挪腿,委屈道:“父亲,事已至此,我们得往好里看。” 义阳王怒吼:“滚出去!” 楚国公连滚带爬地逃走,屋子里只有义阳王粗重的喘.息声,他一脚蹬开被子,满室静默。 义阳王在屋里憋了一天,不吃不喝,楚国公担心他出事,端了膳食到他房门外,劝道:“父亲,先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 吱呀一声,门打开,义阳王脸色黑沉,不过精神恢复正常,不见萎靡之色。 “你进来。” 楚国公捧着托盘进去,跟在义阳王身后,“父亲有主意了?” 义阳王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眼光冷冽。 “既然娘子军这么厉害,那就让她们去到该去的地方吧。” 楚国公立即领会他的意思,一个大跨步上前说:“父亲的意思是,让她们去边关御敌?” 义阳王勾唇,从喉咙里溢出阴毒的句子:“她们不是厉害么,难道只厉害在剿匪,打北狄就不行了?” 楚国公搁下托盘,拍掌叫好,“死在北狄人手里,也算是为国捐躯,便宜她们了。” 义阳王瞥他一眼,“我的晚膳。” 楚国公欸地应声,赶紧又端起托盘,送到义阳王面前。 娘子军害他损失惨重,必须以命相抵,义阳王拿起一张饼,狠狠咬出内陷。 第二□□会,不少官员上谏,南城娘子军勇猛剽悍,锐不可当,可调甘州,放第一批士卒回乡。 其余朝臣也觉得合适,这么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放在南城太埋没了,朝堂上没有反对之声,徐景只好下令:“那就依计划而行,让程香颂带领南城娘子军去甘州。” 文武百官高呼道:“陛下圣明。” 南城娘子军得到命令去往甘州,驻守甘州的机会比流水般的奖赏更让她们激动,这表示她们的价值被肯定,和男人一样,她们也有资格为国征战四方,建功立业。 众人喜不自胜,对甘州充满期望。 杜延善不喜反忧,许四娘问道:“要去甘州了,大家都很高兴,三娘怎么满脸忧愁?” “甘州不比金州,环境艰苦,北狄人穷凶极恶,时长侵扰,若在南城或许还可以援救,但是到了甘州,多半就是去而不返了。” 许四娘点头说:“我明白,大家也明白,以性命挣功名,生死里面求富贵。” 何止这些,杜延善叹息一声,往长安的方向看去,“只怕没那么简单……” 大围剿 南城娘子军出发去往甘州,义阳王私下也传了消息过去,做好圈套等娘子军。 程香颂一行人抵达甘州不久,尚未稍作休息,忽闻北狄来犯,竟要直接上战场。 在甘州统军的将军名叫步施仁,最初由赵王举荐才得重用,赵王之子义阳王的信一来,他就开始做准备,赶着娘子军做前锋,再故意露出破绽,叫北狄钻空子,围困娘子军。 娘子军被困,他既不援救,也不设法输送粮草,只等北狄人拿下娘子军,任他是杀是奸,即便有人侥幸存活,名声也尽毁,回来后用几句流言就可以逼死。 步施仁打得好主意,刻意瞒报消息,京都不知甘州状况,娘子军已经和大军失联。 失联当天,程香颂反应过来她们被算计,但不能把实情告诉众人,免得士气不振,只激励道:“重挫北狄,可拜将封侯。” 末了,程香颂将杜延善找来商议对策,解决粮草补给问题,不然时间一长,娘子们发觉真相,引起恐慌,那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 杜延善道:“既然退不了,那就进,北狄周边有诸多小国、部落,好打,以战养战或可支撑。” 程香颂思量半晌,选用杜延善的建议,立即带娘子军往西飞奔而去,攻袭部落,也不恋战,抢了物资就走,再根据受降部落提供的情报,经过分析后接着打一个地方。 娘子军失去消息两个多月,冰天雪地,冻饿交加,就是神兵天将也早死了,步施仁这才装作惊慌失措地上报。 徐景得知此事大惊,急忙询问群臣:“谁能领兵前去援救?” 想象中,应该是董靖、冯廉他们举荐不同的人,供她选择,然而回应她却是沉默。 半晌后,冯廉站出来说:“陛下,北地寒冷,狄人凶残,而且放归士卒,各地军力皆有削减,不宜作战,援救南城娘子军难如登天,或许她们已遇不测,实在不该再做无谓的牺牲。” 朝臣不语,想法大多和冯廉一样,还有人说:“娘子军初赴战场就折损进去,可见还是适宜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本务。” 徐景瞪大眼睛,目光跳过冯廉,从他身后朝臣的脸上一一扫过,冷漠无情,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各类神情都有,他们竟然都不想救援娘子军,心顿时沉下去。 “谁愿意前去援救?”徐景声音低了低,又问一遍。 空气凝结似的,无人出声。 “陛下,臣愿领兵前往。” 一道女声打破静寂,工部尚书何大花迈步上前,眼神里充满不满和愤怒,同徐景的心情相似,平时自诩无所不能的男人们在这个时候一致失声。 不是不能救,而是这些男人认为不值得救,这让何大花心里的火噌地上窜,顾不上王素心告诫她明哲保身的那些话,果断站出。 徐景听到有人愿意,面上一喜,然而转头看去,却见出来的是何大花,老祖宗特别交代,绝对不能用的人,刚落下的一颗心重新悬起。 要不要任命何大花。 徐景陷入两难,用何大花,违逆老祖宗的叮嘱。可不用她,没人愿意援救娘子军,她以娘子军代替归乡士卒的法子也没用了,更加糟糕。 情势不容徐景多想,赶在其他人出声前,她作出决定:“好,金州、云州等地的娘子军皆由你接手,再拨给你五千精兵,可有把握救出南城娘子军?” 何大花看出徐景脸上的犹豫,本来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私下去找徐景表表心意,以求回转,谁知徐景竟然当场允准,她诧异地抬头往上面看,是许多年未见的信任。 “不需五千精兵,金云两州娘子军足矣。”何大花激动地单膝跪下,眼里迸发闪亮的光芒。 冯廉撇嘴,对何大花的自信不以为意。她率五千精兵去救人都够呛,还敢在这里放大话,仅凭那些个还不如南城娘子军的妇人? 其他人心中皆作此念,何大花真要那五千精兵,他们会说她心思不纯,以属意兵权攻击她。 没有五千精兵,无异于前去送死,对一个快死的人,他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大花说完,百官纷纷道出她从前的累累功绩,正是救援南城娘子军的不二人选。 徐景见朝臣们没有意见,此事就这样定下来。 散朝后,徐景回紫宸殿亲自拟旨,旁边默默侍奉文墨的曹才人倏地跪下请求:“陛下,臣闻甘州娘子军陷于北狄,何尚书将率兵前去救援,臣自知身份低微,但也想尽一份力。” 徐景的目光偏过去,有些意外。 案几旁的孟春来看着眼前的女子,知道曹才人胸怀大志,看中了这次机会,不是等待时间一到就辞官嫁人的女子,故而有意助她一臂之力,帮忙从中说合。 孟春来道:“陛下,何尚书身边还缺个监军的位置,曹才人侍奉陛下左右,算是近臣,又文墨兼通,正适合做监军,帮何尚书协理军务。” 孟春来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徐景欣然同意,颔首道:“也好,那就由曹才人担任监军,随何尚书一起出发。” 曹才人谢恩,起身后感激地看了孟春来一眼。 孟春来轻轻勾起嘴角,机会是曹才人自己求来的,她最该感谢自己。 事不宜迟,何大花拿着虎符策马疾驰,和曹才人等人连夜赶路,先是整顿金云两州的娘子军,优中选优,提拔几个得力助手,何大花才率领娘子军往甘州而去。 众人都等着看何大花的笑话,谁知何大花刚到甘州,北狄那边就出了事,原来南城娘子军避开正面冲突,围着北狄周边打,不少小国受降,想要得到大夏的庇护。 有了支持,南城娘子军便让小国们联合起来,向北狄发起进攻。 时机正好,何大花从甘州出来,和南城娘子军联合的小国们加在一起,形成夹击之势,北狄手忙脚乱。 混乱中,谭麦娘杀了北狄可汗,北狄散乱成一窝粥,出逃的出逃,受降的受降。 何大花和程香颂的队伍汇合,见到谭麦娘和杜延善这些老朋友欣喜若狂。 紧接着,杜延善身后的许四娘低垂脑袋,不好意思让人看,扭扭捏捏地走出来,何大花嘴角的笑意登时僵住,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指着许四娘,结巴半天吐不出话。 杜延善拉着许四娘,热情地给何大花介绍:“这是我亲家那边的小娘子,许四娘,天资聪颖,是块儿好料子。” 当今圣上的女儿,能不是好料子吗! 何大花吞下震惊,为免招惹麻烦,她没有和废太女相认,确认废太女安全无恙就放心了。 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询问这些年状况,胡侃几乎进入正题,商量扶持谁做可汗,安稳北狄局势。 程香颂道:“北狄狼子野心,扶持幼子也是养虎为患,索性让可敦的幼女继承汗位,可敦辅政,算是名正言顺。” 何大花点头说:“我朝圣上便是女子,选立幼女,理所当然,纵然他们有异议,我们也理直气壮。” 况且北狄战败,敢有异议的不是死了,就是外逃,只能乖乖接受安排。 商定人选,曹才人写奏报回长安,将军□□无巨细地交代清楚,请立可敦幼女杜尔为北狄汗王。 作为大夏劲敌的北狄竟然败于娘子军之手,朝野震惊,徐景则是长舒一口气,批准杜尔继位之事,下旨册封。 徐景高兴之余,想到老祖宗不许她任用何大花,喜意便散了三分,愁眉苦脸起来。 她有些不解,何大花看着也不像有异心的样子,她们之间存在什么矛盾呢? 徐景叹口气,脑中突然响起徐汇英的声音:“徐景?” “老祖宗!”徐景立马正襟危坐。 “你在那边都做了什么?” 对面声音很平静,听着不像生气,徐景小心翼翼地说:“放士卒归乡,我用娘子军填补空缺……老祖宗,那边发生什么事?” 徐汇英淡声道:“没什么,就是扶持你继位的宦官不见了,现在是一个名叫李德善的女子独揽大权。” 从张德善变成赵德善,变化几次,姓氏更改,名字不变,身份也不变,都是宦官。 然而前不久徐汇英醒来,不知为何,推她上位做傀儡的人竟变成一个女权臣,朝臣也多为女官。 这些变化的源头,只能是徐景那里。 徐景闻言愕然失色,紧忙把娘子军的事情和盘托出。 徐汇英恍然,沉默半晌,张口给急得坐立不安的徐景解释:“娘子军大败北狄,站稳脚跟,形成威势,吸引更多女子从军,以军功进入朝堂议政,代代累积下来,地位升高,便不乏女相权臣。” 徐景惴惴不安,“那……这是好,还是不好?” “你自己回来就知道了。” 这很难说,一方面联系支持自己的朝臣时更容易,没那么多阻力;另一方面李德善篡位的难度变小,不无改朝换代的可能。 宦官毕竟是宦官,最终当不成皇帝,而权臣就容易许多。 封女官 徐景思量老祖宗语气平和,不见怒意,应当是好的,悬在喉咙眼的心安然落回去。 “对了,老祖宗,祭月和祭天我都尝试过了,没有成功。我想,是不是我们要在祭地归途中,同一时刻被雷电劈过,才能换回去。”徐景将自己的几次尝试告诉徐汇英,无论是祭祀,还是雨天,都没有任何反应。 徐汇英道:“等祭地再议吧。” “你接触政务已经有段时日,不必再事事依赖董靖和冯廉,你若偏宠过多,他们必起骄心,假借威势谋取私利,你现在可以适当召用王素心等人,使他们互相抑制。你方才提到将何大花派遣出去了,那谭麦娘、杜延善与她是旧相识,不可放任她们在外面频繁来往。” 鉴于时间紧迫,徐汇英只将需要注意的地方告知徐景,她还想到一个关键处,道:“娘子军大捷,非朝臣宗室所愿,必定暗地算计,你若要保娘子军,最好杀一批出言反对的官员,启用支持娘子军之人,表明态度,否则这支军队很快会被逼迫遣散。” 徐景忙不迭地记在心里,还要再问,对面又失去声响,无法依靠任何人的茫然在胸腔飘荡,唯有一声长叹。 重新整顿心情,徐景揉揉脸,思考一整日,让孟春来过来,吩咐道:“娘子军大捷,依照旧例封赏,另命程香颂领南城娘子军,护送可敦及杜尔归都受封,北狄设都护府,何大花为都护,曹才人从旁协理事务。” 这样分开何大花和南城娘子军里头的谭麦娘、杜延善,应该就可以了。 徐景本想召何大花回朝,不过程香颂的威望不足以担任都护一职。 另命他人,只有从甘州驻军将军里选,她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不熟悉那里的人。 这次,何大花主动请缨,博得徐景不少好感。对比之下,徐景倾向于任命何大花,较为稳妥。 孟春来略微惊讶地抬起脸,怀疑自己听错了,“陛下任命何将军为都护?” “有什么问题?”徐景心下一跳。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质疑皇帝,孟春来紧忙收住神色,抬手躬身,脑袋沉到胳膊下面,“臣并无异议。” 出了紫宸殿,雪粒子打到脸上,冷风呜呜吹,孟春来身体还是滚烫的,脸颊烧红,眼眶微微浸润,震惊、激动、感慨交杂心间。 圣上将信任交到何大花手中,模样与记忆里的人重叠,孟春来站在廊下,有些恍惚,好似时光回溯,她们挤在破落的茅草屋里,对着一张自己手绘的简陋舆图,共商国是。 果然,这道命令引起许多人不满,议论之声不止。 徐景遵循老祖宗的嘱咐行事,让孟春来搜集那些官员的罪证,下旨抄家,一连撸下去一串人。 皇帝许久没有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下处置这么多官员,并且个个都是抄家流放,可见震怒。 徐景收到御史成山的谏疏,都委婉表示她的处罚太重,并怀疑何大花有不臣之心。 他们提出何大花曾领娘子军,军中有不少她曾经的下属,娘子军极易失控,出现皇帝指挥不动的场面。最好赐予金银,放娘子军回家,提前解决隐患。 这些让徐景自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徐景郁郁不乐,颇有动摇的意思,孟春来警铃大作。 这时近身侍奉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孟春来挥手挤走蒋才人,貌似不经意瞥见御史奏疏,愤然道:“这些老言官,目光短浅,一点不如他意,就要鸡蛋里挑骨头。” 孟春来宽慰几句,徐景心情好了些,她想明白,利益不一致,总会有人反对,眼下听到的声音并非全然都是对的,需要有选择地听取。 徐景坦然拿起奏折,挨个看过去,逐字逐句,对于不能理解的地方单独画出来,在旁边批注提问。 第二天上朝,徐景统一回应百官:“众卿家的谏疏朕已批复,其中有诸多小问题,朕不理解,请众卿尽快为朕答疑解惑。既议国事,刻不容缓,那就在明晚亥时之前交给朕吧。” 群臣愕然,散朝以后愁眉苦脸道:“明晚亥时就要,未免太急……” 写谏议的折子通常要好几天,从有感而发、斟酌用词到最终修改,加之无人催促,大家都习惯于好文晚成,那种动摇国本至火烧眉毛的时候直接面谏了。 旁边一个较为年轻的御史说:“反正问题是从先前奏疏里出来的,写时就有想法,不用半天就能回完。” 然而等他们回去一打开奏折,哗啦啦里面掉出来另外附增的纸,不仅奏折上圈圈点点,多加的纸张上面也是密密麻麻的红字,部分地方还有写策论的要求,仅仅这策论,拢共加在一起,大概就要几千字。 众人看完,当即脸色煞白,哪还有心情出门散步,吃酒调笑,全窝在案前冥思苦想,有思绪后奋笔疾书,连饭也顾不上吃,一直熬到深夜。 一面写,一面深深懊悔,自己没事写那么长做什么,啰里吧嗦,让皇帝挑出毛病来。 此外,皇帝从各种千奇百怪的角度出发,提出的驳语,只有想不到,没有她挑刺挑不到的地方,众人深感无奈。 谏官手快写断,才终于赶在亥时之前交上去,提心吊胆地等候徐景阅览。 熬了一夜,谏官们两眼发黑,精神不振,没多少力气思考、说话,整个人平和多了。 徐景故技重施,谏官们忽然忙得脚不沾地,深夜里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们才惊觉不对。 应该是他们挑皇帝毛病啊,怎么变皇帝挑他们的毛病了! 其他朝臣已经识相地把谏疏默默压进箱底,发现罢官免职、抄家流放倒是皇帝心慈手软,日日写谏疏不得闲才是最折磨人的,堪比酷刑。 议论任命何大花的声音消失,徐景不由感叹,还是君臣问答的方式有效。 看看,朝臣们满脸都写着心悦诚服。 徐景随手指人,“方御史,你可有谏言要说?” 方御史垮起一张老脸说:“回禀陛下,陛下励精图治,发政施仁,如今政通人和,海宴河清,微臣并无谏言。” 徐景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回到队伍里,暗暗划掉处置反对官员的任务,接着准备重用支持娘子军的人。 不过观察好几天,都没有冒头为娘子军说话的人,徐景只得暂且搁置,程香颂她们这支南城娘子军回来了,她特地设宴给娘子军接风洗尘。 作为在逃人员,许四娘拿病重当借口留在北狄,没有跟着队伍到长安,程香颂怕有人借题发挥,悄悄捎信给徐景,说了许四娘生病的事情。 徐景明白当前形势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好,在接风宴上对封赏程香颂等人只字不提。 长公主和朝臣们不知内情,又不能确定徐景的态度了。 接风宴结束,徐景让孟春来根据规制拟旨封赏,说完她灵机一动,没有支持娘子军的人,她索性直接重用娘子军好了,一步到位。 徐景叫住孟春来,“召程香颂、谭麦娘和杜延善等人前来,我有话要问她们。” 孟春来疑惑地应声,让蒋才人走一趟传话,把程香颂她们请入宫。 程香颂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召见,重新梳洗更衣,和众人一起进宫,心里没底。 “陛下,娘子们到殿外了。” 徐景合上奏折,“让她们进来。” 程香颂走在最前面,其次是谭麦娘和杜延善,再次是在战役里表现优秀的娘子。 杜延善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说老友相见,也不恰当,激动,忐忑,满肚子都是疑问。 徐景免了她们的礼,没有注意杜延善的神色,开门见山道:“倘若我想封你们做女官,进朝议政,你们可愿意?” 众人蓦地瞪大眼,被徐景的话砸到,晕晕乎乎,不敢相信。 程香颂愣怔一下,迅速回神道:“陛下隆恩,臣等岂敢推辞。” 徐景道:“我想先以九嫔之位册封,进六部分担事务,你们以为如何?” 程香颂沉思半晌道:“陛下,臣等蒙受天恩,能得封女官,自是喜不自胜,不过终究只通战役兵事,陡然入朝妄议朝政,纵使诸公不说,臣等也羞于登朝。” 孟春来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陛下,陛下身侧已有蒋才人,再封程都尉,恐朝野多有议论。百官入朝,常常在地方熬够资历才调至长安,不如也依此提拔程都尉。” 徐景略一思忖,“这样也好,你们愿意吗?” 众人哪敢说不愿意,纷纷谢恩,徐景便调程香颂她们去地方接手军务,训练当地的娘子军,等时机成熟再调回中央。 剩下的人,徐景充入禁军,作为近卫,负责贴身保护她,另外还赏赐金银,让她们先光荣回乡告知父母,再收拾行装到长安来入职。 这样安排下来,朝堂可炸锅了。 允许娘子军存在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让步,任命程香颂她们到地方为官,堂而皇之处理政务,这他们就忍不了了。 新科举 有敏锐的觉出皇帝有卸磨杀驴的意思,搭上义阳王递出的橄榄枝,愤恨道:“圣上立储竟不考虑徐氏血脉,太女、太孙都是外女,待她们继位,终究会追封其父,几代过去,哪里还是徐氏江山,圣上糊涂啊!” 算计娘子军没有成功,义阳王本是气得食不下咽。谁知皇帝封官之举,众臣惶惶不安,丧失优越地位的危机感使他们团结起来,找到最符合法理的赵王一脉,义阳王因此获得更多支持,气愤登时平缓过来。 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女帝没有失德之举,义阳王扯不起大旗,把徐汇英惹毛了,她还会亲自操刀砍人,只有徐徐图之。 “眼下最紧要的是女官入朝,照这样的趋势下去,女官越来越多,将会对我们不利。”冯廉点出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可她们圣上都是亲自任命的,如何阻止?”就算上折子劝谏,皇帝也不会听从,效果微乎其微。 室内陷入沉寂,楚国公沉思良久,嘴唇动了动,“既然如此,不若拟个章程,给那些女子设置考试,吏部授官一样要考试,纵然圣上不愿,也说不出话来。” 官员互相看对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设置考试,提高门槛,阻止皇帝随心所欲地授官,并且他们也有理了。 冯廉道:“女人大多目不识丁,见识浅薄,纵然给她们考试的机会,能考上的又能有几个,此举甚好。” 义阳王还觉不够,补充道:“还有那曹七娘,做了才人,心就野了,只顾着谄媚圣上,把曹家忘得一干二净。为避免此类情况再现,还要加上限制,允准她们科举,只有获得功名才可以参加吏部铨选。”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颤着手指头问:“万一真叫她们考上了怎么办?” 楚国公哂笑,“每年赴试举子千万,中者几何?考到头发花白的举子更是数不胜数,那些仅识一两个大字、书没读过几本的女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没见女学都开不起来吗!” “再者说,阅卷主考官都是男人,如何判定优劣,还不是我们说的算。”楚国公信心满满。 其他人再不开腔,总不能说害怕士子考不过女人吧,这简直羞于开口,又觉得义阳王和楚国公的话有几分道理,任由皇帝随意封官,不如多设两道程序限制她。 隔天,徐景收到不少奏章,请求准许女子参加科举,任命女官也遵循吏部流程。 徐景惊奇,特意在上朝时询问这件事,结果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反对,出奇地一致赞同。 很快,女子可以参加科举第一次被清清楚楚写进条律里。 皇帝和朝臣双方都很满意,徐景觉得占了个大便宜,百官松了一口气,再不用担心徐景随意封授女官。 何大花被封为都护的任命也到了北狄,她和曹才人率领金云两州的娘子军在此驻守,安稳北狄局势。 接到诏书,何大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她知道皇帝一直忌惮她,怕她功高震主,如果不是当时实在没人愿意领兵援救程香颂她们,她也不会站出来。 这道旨意寓意深长,万万没想到皇帝还愿意相信她,何大花接旨时,手都在抖,心怦怦直跳。 何大花红着眼眶,咬咬牙,胸腔里的震惊和感动喷涌而出,铿锵有力地说:“臣定不负圣恩!” 接过旨,何大花起身,询问道:“不知程都尉她们如何了。” 前来送诏书的士卒道:“圣上收下南城娘子军做近卫,大部分人都有了官身……程都尉现在应当称呼为程团练,程团练被圣上委派到林州做团练使,专门训练林州娘子军。” 何大花又是一惊,“诸公没有反对?” 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被派到地方为官,先前都是围绕在皇帝身边,虽然易于得到权力,但影响力不大。程香颂要是去了地方,当地人一瞧,原来女子也能做官,心思自然浮动,朝中那些老顽固怎会愿意! 士卒道:“好像正是因为程团练的事,陛下和诸公共议过后,发旨补充律文,从此礼部筹备科考,女子亦可参试,考中后等候吏部铨选为官。” 何大花心头猛跳,她身后自诩宠辱不惊的曹才人闻言也是变了脸色,明文规定女子可以科举,这意味着她们和男人拥有同样的机会了,听起来梦幻得像在做梦。 不过曹才人很快发现其中关窍,冷静下来,传旨士卒离开以后,她对满脸喜意的何大花严肃说:“都护,我们还不能高兴太早。” “为何?” 曹才人道:“允准参试,不意味着就能考上,况且地方上女学形同虚设,人才不足,中选之人恐怕十里无一。” 何大花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怕什么,当初那么难我们都挺过来了,圣上成功登基称帝,还怕这个?” “不识字,就慢慢学,我跟圣上四处征战的时候还睁眼瞎,都是日子太平了些才学的。一年不行,就十年,我们这把老骨头不行,就由你们来,只要开了这个口子,终有一日会有女子从科举走上朝堂的。” 曹才人听完,心情激荡,热血沸腾,原本混乱的思绪忽地清晰,有了明确的目标。 程香颂和何大花想法相同,抵达林州后一边训练娘子军,一边教导她们识文断字,为未来做准备。 稷山长公主将徐景的变化看在眼里,心情复杂,喃喃自语:“她真要践行当初的诺言了……” 长宁县主没听清,问道:“母亲有何吩咐?” 长公主怔忡半晌,摇摇头,捉起女儿的手,“这对我们很有利,你多多跟各家贵女走动,尽可能说服她们参试,入朝为官,日后她们都会是你的得力助手。” 长宁县主颔首,得意道:“我明白的,母亲。这下我们再不用费心去捧那些老东西的臭脚,看他们以后怎么颐指气使。” 然而长公主摇摇头,“关系还是要打好的,否则我们的人能否顺利进入朝堂都尚未可知。” “是。”长宁县主又蔫儿回去,她有些挫败:“凭什么无才无德的男人可以轻轻松松走上朝堂,分明胸怀大略的女子却这样艰难,还得看他们的脸色!” 她去运送赈灾粮的路上遇到不少官员,吃得肥头大耳,肚里半瓶水晃荡,全靠祖上积德,和帮忙出谋划策的下属。 印象最深的还是一个娶到好妻子,背后帮忙筹谋的官员,以不宜抛头露面、无法令人信服等各种缘由,名声都由他领了,还大言不惭,夫妻一体,妻子的功劳归在他头上也是一样的,此事甚至传为美谈。 而且那个官员的妻子没有任何不满,认定辅佐丈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满脸幸福地对她说:“夫君允许我议论政务,这已经是格外开明,宠爱过甚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长宁听了就生气,感到深深无力。 不仅是出于需要女官支持的原因,她还有心改变这样的状况,想要争取筹办女学,可惜害怕圣上起疑,主持女学的任务落到太女头上。而女学反响平平,其结果叫她心凉了半截。 顺利抢夺皇位的希望渺茫,太女没了有太孙,接着是赵王、义阳王、楚国公,徐家男丁死绝后才能轮到她头上,连支持她逼宫篡位的人都不多。 长公主轻抚长宁的脑袋,眯起眼,安抚道:“别着急,这天下徐汇英打下来,我可是出了不少力,那时候什么义阳王,影子都没见,休想越过我,染指皇位!” 科举新规发布下去,命令地方官员宣传,阳奉阴违的,敷衍了事的,就算有认真执行的官员,也没引起多少声响,反倒成了士子们的饭后闲话,听完捧腹大笑。 长宁县主拜访各家贵女遭拒,但凡有点才名的,长宁连面都见不到,不是生病,就是正好出门错过了。 好不容易,长宁死皮赖脸见到关系还算亲近的柳嘉仪,柳嘉仪为难道:“我就给你透个底吧,父亲在家放了话,倘若参加科举,出去丢人现眼,就要打断我的腿……县主,不是我们不帮忙,只是大家顾虑重重,万一最后落榜,或是名次不好,脸上挂不住啊,说亲都艰难。即便有幸考中,可没几年就到出阁的年纪了,还不是要回来嫁人,何必这样来回折腾呢!” 长长的句子从长宁的耳朵漏过,只剩嫁人两字,来来回回都是嫁人,长宁攥紧拳头说:“谁说嫁人一定要辞官?” 柳嘉仪愕然,愣怔半晌才说:“总归是要孕育子嗣的,在外头大着肚子……太难看。到那时候打理内宅,抚育孩子,事情太多,分不出心神处理公务,也只有辞官了。” 长宁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县主,你也不用灰心,王相不就没有嫁人,何都护也是嫁后和离,还是有人不愿困于深宅后院的,我若不是惧怕那些异样眼光,也真想同她们一样。”柳嘉仪微笑,话语里透着股无奈和羡慕。 考考考 长宁县主告别柳嘉仪,沮丧回府,侍女们正为她的晚膳忙前忙后,长宁看着她们的身影,若有所思,快步去见长公主,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通。 她身边的侍女识文断字,若是悉心教导,消了她们的奴籍,放去考试,一来知根知底,二来对她们有提携之恩,忠心可证,确保都是自己的人手,比拉拢那些贵女更为适宜。 “母亲,可以让她们先去探探路,打消贵女疑虑,这样愿意下场应试的女子便会多起来。” 长公主沉吟道:“可以一试,另外留意着那些人有心科举,时机适合的时候帮帮她们。” 长宁阴霾一扫而光,重拾信心。 风平浪静,文武百官松了一口气,发现他们的担忧完全多余,遂把心放进肚子里。 徐景时刻关注着这件事,然而没什么反响,她只得安慰自己,没有国破家亡就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百无聊赖中,徐景收到御史的折子,御史不敢碰科举的议题,转了方向,谈论起国库养徐家人,宗室开支太大的问题。 徐景深以为然,把折子给孟春来、王素心、董靖和冯廉看了。 冯廉气得吹胡子:“不养宗室,易生异心,陛下不可不养。” 董靖洞察皇帝的心思,无非是觉得赵王声威日重,有了打压宗室的主意,他暂不发表意见。 太女不在朝中,王素心就放肆多了,当即道:“陛下,宗室王爵世袭,广封王公,当前可能看不出问题,然而几代以后,子嗣繁多,朝廷负担逐渐加重,恐百余年便有亡国之危,臣以为应当削减爵位,降等袭爵。” 冯廉剜王素心一眼,刚准备张口反驳,就听徐景说:“国库应当用于国民,而非私人,诸卿所言皆有道理,不如也同样凭考试承爵,能者居之,便不算枉费国库的银钱。” 徐景现在满脑子都是考试,见冯廉和王素心各自有理,谁也不服谁的模样,索性选用这个折中的法子。 几人呆立,架还没吵起来,皇帝就已经做决定了,流程不太对啊。 “陛下圣明……”他们也不敢再多说。 出了紫宸殿,冯廉直奔义阳王府而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义阳王。 好消息是皇帝没有削减爵位,没有取消世袭,坏消息是以后想要承袭爵位,必须通过考试,这对宗室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义阳王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不耐地跺脚,连夜让楚国公去感恩寺找太后哭诉,有太后压她一头,她也不得不收回成命。 楚国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策马飞奔,风餐露宿,好在见到太后的时候卖惨。 太后在感恩寺吃斋念佛,为国祈福,早不理俗世,之前徐汇英几次到感恩寺请她回宫,太后全然拒绝,母女俩关系实际并不好,义阳王这才寄希望于太后。 楚国公抵达感恩寺,蓬头垢面,可怜兮兮,僧人见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预备给他送一碗斋饭,结果楚国公上来就亮出令牌说:“我乃楚国公徐霖,求见太后。” 僧人吃了一惊,紧忙请楚国公稍坐,进去禀告。 楚国公拒绝盥洗更衣的邀请,坐立不安,焦急来回踱步,等着进去见太后。 不一会儿,僧人出来,为难地说:“太后不见任何人。” 楚国公上前一步,急声说:“劳烦再帮我传禀几句,就说长安出大事,圣上有意对宗室动手,请太后回长安为我们主持公道。” 僧人进去传话,隔了一会儿出来,还是摇摇头,“太后说,她管不了圣上,倘若真到这个地步,国公还是尽早逃命去吧。” 太后还说,徐汇英连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子都下得了手,区区叔侄算得了什么,徐汇英要赶尽杀绝只有尽早逃命去。 这话涉及到秘闻,僧人惊得没敢原模原样地告诉楚国公。 楚国公走到门口,僧人以为他是放弃,谁知他陡然转身,径直往里面冲,众人完全没想到,等反应过来阻拦时,他已经冲进去。 “大奶奶,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徐家人自相残杀吗!”楚国公被僧人抓住手脚,情急之下大喊。 里面出来一个老妪,制止僧人们的动作,肃声道:“不得对国公无礼。” 这是太后的亲信,人称梦姑。 楚国公被梦姑请进去,太后手持佛珠,衣着素净,普普通通,一点没有雍容华贵的意思。 殿内侍奉的人都清干净了,楚国公行礼拜见,太后缓缓睁开眼睛,见到他衣衫褴褛的破落样,波澜不惊,淡声开口:“你来找我,是赵王的意思,还是义阳王的意思?” 赵王远在封地,安安分分,楚国公当然说:“回大奶奶的话,是父亲的意思,消息还没传到封地上呢。” 太后明了,又合上双眼,沉默半晌才道:“你回去吧,当初我没能救下我的丈夫和孙子,如今我也救不了你们。” 楚国公道:“大奶奶,您是圣上的母亲,只要您回长安发话,圣上怎能不孝,违逆母亲?” 太后叹了口气,“你回去和赵王商议过后再来找我吧。” 楚国公实在说不动太后,无奈离开,梦姑送走楚国公,回来对太后说:“听闻圣上又发了旨意,允准女子科举,为宗室承爵设考,恐是义阳王殿下不满,这才差遣国公过来请您。” 太后拨动佛珠,“娘子军,科举,怎么会……梦姑,你有没有觉得这不像徐汇英,皇帝换人了?” 梦姑失笑道:“太女离都,太孙也还是个娃娃,没有继位,满朝堂文武百官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谁能有这般厉害,瞒天过海的本事,娘娘多虑了。” 太后摇头说:“不对,这不是她,徐汇英做了皇帝就逐渐疯魔,看谁都想谋夺她的皇位,怎么突然转了性!” 梦姑被她说得勾起疑心,“那娘娘是打算回宫吗?” “罢了,管她做什么,惹人心烦。”太后摆摆手,侧过身去。 梦姑偷笑,太后还是关心圣上的,只可惜当年闹得太难看……想到这里,梦姑嘴角的笑意渐淡。 赵王特地给义阳王写信,命他谨遵圣意,不得违抗,并安抚其他宗室王侯,他的声誉更好了,人人称颂。 整日无所事事的宗室被逼无奈拾起书,开始读书,不想因为自己成绩太差,最终承袭不了父亲的爵位,致使爵位被收回。 有儿子功课实在不行的王公,急得焦头烂额,现在再生已经来不及,于是把主意打到女儿头上,上书请求允许女儿亦参加承爵考试,日后招婿不外嫁,这样荣誉、封邑都能保住了。 实打实的利益在眼前,宗室里不少王公女儿更为优秀,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并且与皇帝不怎么亲近的冷落宗室要给儿女请封,如果皇帝对他们有意见,或是太忙忘记,爵位一样到不了手里。 现在有了明确的标准和规定,其实对他们是有利的,纷纷支持允准宗室女参试。 遇到反对的,就拿科举新规说事,今朝普通女子都能科举了,为什么还同旧朝一样,限制优秀的宗室女施展才华?你反对,肯定是前朝余孽,见不得今朝好! 最后再搬出重量级的女帝,姑母做皇帝,而她的侄女却连父母的爵位和封邑都无法承袭,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对圣上有意见! 反对的人吓得脸色煞白,连连上书表忠心。 徐景乐见其成,同意了宗室的请求,让宗室女也跟着不分昼夜地读书,认真学习。 各地宗室女日日都要上学做功课,看到其他女子出门踏青放风筝,心理失衡,见不得她们没有压力,故意蔑视不通文墨的人,还忽悠好友,痛心疾首地说:“考试是最能证明自己能力的法子,科举如同宝珠一般,大家竟然忽视它。” “此言何解?” 宗室女给好友分析:“女工贤名的判定飘忽不定,没有准头,并且只流传于深闺后院,知晓的人太少,议亲的人家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倘若参加科举,不仅规制严明,不容弄虚作假,水平如何,一试便知。而且要是考到圣上面前,可不得了,声名远扬倒成其次,或可简在帝心,改换门庭,成为一族的荣耀啊!” 好友被她说服,赶快回去把道理说给父母亲友听。 尊贵如王侯之女尚且要头悬梁锥刺股,普通人家更不敢放松,开族塾,送女儿去上学,不然出门交游都搭不上话。 也有人从宗室女可承爵里注意到变化趋势,想要抓住先机,令女儿备考科举,就算考不上,拿年纪小做借口,笑笑就过去了,一旦考上,全家甚至全族都会受益,稳赚不赔的买卖。 一时间,女子读书的风气席卷各地,成为时尚。 游会上贵女们不再谈论首饰衣裳,口中全换成诗词歌赋,长宁县主惊叹道:“这变化未免太快……” 柳嘉仪笑道:“迎合圣意,自然快了。况且王侯贵女们一心扎进书堆里,要跟她们讲话,肚里没点墨水不成,要闹笑话的,会被鄙夷家里是不是落魄了,寒酸到拿不出钱让女儿读书,不入流。” 只有贫苦人家才目光短浅,舍不得送孩子念书,如今读书成为一种抬身价的手段,即便是商户女,若能吟诵出几句诗赋名篇,也能和县主一起谈笑。 再生记 长安卷起一阵读书风潮,徐景在宫里听说贵女们结了个深闺读书社,大家互相分享书籍名篇,日常以吟诗作对取乐。 徐景对她们的读书社很感兴趣,可惜宗室考试的事情压在她头上,礼部没有校考宗室的经验,又事关爵位大事,他们不敢自己做主,怕得罪人,徐景只好自己来。 “陛下,这是王相能找到的所有科举试题。”孟春来指挥宫人一摞一摞地往里搬。 徐景随手指向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放那里吧,我自己慢慢看。” 王素心送来往年科举试题供她参考,今朝的,还有部分前朝的。 前朝开设科举没多少年就亡了国,徐汇英沿用科举,收揽寒士之心,几十年过去,流程趋于完善,试题也出得越来越规整。 徐景翻了翻,脑袋嗡嗡响。 以前这些事情都是张德善在管,根本不许她碰,看什么书都必须经过他许可,故而继位以后只看过一些杂书。 面对科举试题,徐景心里发虚,疑心自己能不能把宗室考试办好。 案前还有宗室谱系全本,徐氏是大族,往上追溯,还是大周朝岐惠王后人,身负王室血脉。 而母亲萧太后家也不简单,硬说的话,能和前朝皇室攀上关系。江山主人的位置轮来转去,实际还在一家人手里兜圈子。 徐汇英登基后赏赐功臣外,广封亲族,不仅徐氏这边封王,萧氏那边亦是,封了几个异姓王,这是她进关中前就许诺萧氏的。所以萧家才支持徐汇英,分外卖力地迎她做天下之主。 徐景翻看宗室名录,开国封赏过后,再封者寥寥,甚至部分已逝的王侯夫人没有追封。 为节约财力,省□□程,不重要的已逝宗室都是到一定时间统一追封,如果皇帝和礼部忘记,永远不被追封都有可能。 毕竟族人众多,皇帝无法全部记住,又远在地方,没人会在意一个平平无奇的冷落宗室。 徐景苦恼考试时,宗室也都为此瑟瑟发抖,毫无压力吃喝玩乐的日子不再,每天睁眼就回想昨日背诵的篇章。 蒋才人见皇帝眉头紧锁,嘴唇紧抿,隐有不耐之色,抓住时机,提议道:“陛下,娘子军大捷,振奋人心,臣为此写出几折娘子军降北狄的戏本,命内人连夜排演,终在新春时节赶上,为陛下缓神解乏,陛下可要移步一观?” 徐景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过去,暂时搁置考题,跟蒋才人去看戏。 杨泰闻讯,苦于无法勾动皇帝的心意,陡然从娘子军降北狄的戏本看到机会,忙不迭地赶过去。 这出戏主要讲述程香颂率领的这支南城娘子军,在与大军失联的情况下临危不惧,勇猛精进,反攻北狄。 朝中都怀疑娘子军已死时,皇帝力排众议,派遣大将何大花领兵前去救援,双方默契配合,打出漂亮仗,北狄受降。 既表现娘子军的英勇无畏,又刻画了皇帝圣明的形象,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徐景看得津津有味,孟春来灵光一闪,提议道:“陛下,这折戏实在精彩,应该让天下百姓全都看上一看,感受娘子军的飒爽英姿,也将北狄受降之事宣扬宣扬,增强国威,震慑外邦小国,使其主动臣服,同时亦能鼓舞士气,将士们更好作战。” 杨泰瞅准时机,附和道:“孟中书所言有理,民间对陛下征募女子入伍多有不解,无法明晓圣意。而折子戏用以娱乐,百姓松闲,易于接受,是很好的法子。” 徐景缓缓点头,杨泰大喜,紧忙表露出自己的意图,推荐道:“臣家中有一妹,酷爱话本,情动时自己便提笔亲写,笔下精彩之至,兄弟姐妹争相阅览,常常催促。倘若陛下有需,小妹愿意入宫为陛下效劳。” 杨泰自己没有指望,只得往家里找援,正好妹妹有才,话本写得极好,杨泰抓住时机就举荐,其他的考虑等事情成了再另论。 “她会写话本,叫什么名字,都写过什么?”徐景坐起身,颇感兴趣。 追问就是有希望,杨泰按捺激动,当即答道:“小妹名唤飞仙,因祖籍在咸宁,写话本时给自己拟了个假名,叫咸宁杨道人,所写不过一些神仙鬼怪,因果报应类,传阅最多的是《再生记》。” 徐景错愕,浅吸一口气。 无他,这话本她看过,咸宁杨道人的《再生记》,名字都对上了。 《再生记》讲的是一女子家道中落,以刺绣为生,攒出银钱供良人高光宗读书赴考,谁知高光宗在京都得到权贵赏识,权贵还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高光宗毅然隐瞒已有妻室的事实,并派人回去杀妻灭口。 然而妻子因善结缘,狐妖救起她,帮她再生到一个刚死不久的男人身体里,成为前往京都赴试的张生,对高光宗展开报复。 最终张生高中状元,引权贵之女倾心,于是贵女退亲,准备嫁给张生。 后面的内容散轶,由无名氏补充,后人重新整理,结局是高光宗失去一切,潦倒落魄,想起妻子的好,幡然悔悟,为亡妻迁坟守墓,感动狐妖,遂将前因后果一一告知,并交代他只要挖开坟墓,妻子就会复生。 高光宗依言掘坟,张生果然死去,妻子复活,贵女得知内情也主动降己为妾,嫁给高光宗,妻妾和美。 徐景一直觉得《再生记》的结局不对劲,贵女愿意做妾也只能是喜爱妻子的缘故,不可能对高光宗有情意。而且妻子恨高光宗,几次下黑手要他死,又怎会同意破镜重圆! 眼下竟然能直接找到作者看原稿解惑,徐景惊喜道:“好,那就让你妹妹进宫来吧,命她带上《再生记》。” 杨泰叠声谢恩,退到一旁,激动的情绪散去两分,几许疑惑闪过,暗道:“圣上要《再生记》做什么,莫非是不信任小妹?” 喜悦倏地淡了淡,杨泰又谨慎起来。 徐景赏赐完蒋才人和乐工艺人们,回紫宸殿继续研究试题,这回很顺畅。 过了几日,宫人来禀,说是杨飞仙前来觐见,徐景满怀期待,立即宣她进来。 蒋才人引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入殿,只见容貌秀丽,珠圆玉润,或许是因为面见皇帝,行动间略显僵硬,两手尴尬不知往哪里放,悬在腰腹前。 “民女杨飞仙参见陛下,陛下万岁。”蒋才人刚立定,杨飞仙便慌忙跪地,俯首行礼。 徐景免了她的礼,笑着安抚她:“不必紧张,起来吧,赐座。你就是写《再生记》的咸宁杨道人?” 杨飞仙从地上爬起来,怯怯地说是,由宫人带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坐下。 蒋才人上前呈交《再生记》手稿,杨飞仙不好意思地说:“禀陛下,这仅是民女闲暇时信手而写的东西,平日里传阅于亲友之间,昨日方收回整理,错漏之处请陛下见谅。” “无妨。” 徐景翻开一页看,和她从前所见确实大体相同,前头随便瞟了几眼,她直接从无名氏续补的地方开始看。 宫人换过几道茶点,徐景看完最后一个字,暗自感叹道:“果然无名氏所续的结局不对。” 原稿里高光宗的妻子阮绣娘得知贵女有意和自己结亲,她约贵女到无人处相见,将所有事情如实告知,拒绝迎娶。贵女愤怒过后,仍表示愿意相嫁,帮她惩治高光宗。 于是两人联手揭发高光宗的恶行,高光宗数罪并罚,被判斩首。 高光宗死后,张生的躯体也支撑不住,狐妖出现解释,阮绣娘是因恨再生,如今报仇雪恨,再无法留在人间,须得尽快去转世投胎。贵女和阮绣娘泪别,帮她重整坟墓。 阮绣娘到地府,遇见高光宗,他正被抓去地狱受刑。阮绣娘和贵女的事情感动判官,判官特送她去贵女腹中投胎,使她们在人间团聚。 相比妻妾和美的大团圆场面,徐景更喜欢这个结局,因果合理。高光宗恶事做尽还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简直是瞎写。 “你的《再生记》很不错,善恶到头终有报,多抄几份,备一份在宫中,免得失散,后世乱改。”徐景以防万一,转头看蒋才人,问道:“倘若排戏,你觉得如何?” 蒋才人道:“回陛下,杨娘子的话本精彩绝伦,排演起来肯定好看。” “那你们俩就商议着安排吧,宫中内人都由你们支配,和《娘子军降北狄》放在一起演,一个是民间传奇,另一个是沙场征战,不会乏味。” “遵命。” 二人离开紫宸殿,杨飞仙惦记着蒋才人的戏,追上蒋才人说:“才人,听闻陛下对才人的《娘子军降北狄》大为赞赏,飞仙自幼沉迷于此,不知能否借来一观?” 今日殿上,皇帝明显更喜欢杨飞仙的《再生记》,专门吩咐誊抄备于宫中,生怕丢失。蒋才人思量她前途广阔,与她结交并非坏事,笑着点头道:“光看戏本子倒没什么意思,去梨园吧,现在还在排演。” 戏班子 杨飞仙和蒋才人一同观看《娘子军降北狄》,台子很空,两端悬着黄帐子,底下乐人准备就绪,开场,此戏特殊,浓妆旦角直接叠步登台,不疾不徐地开腔献唱,嗓音清亮。 一场戏结束,杨飞仙深受触动,回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废寝忘食,写出新话本,匆匆忙忙拿给蒋才人,请她帮忙修改。 “你这就又有了新本子?”蒋才人大吃一惊,接过话本低头看。 杨飞仙脸颊微红,羞赧道:“灵光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倘若不尽快落笔,放任情思淌过,多半再找不回,与其适时后悔惋惜,还是趁它尚在赶紧写下来。” 蒋才人暗自心惊杨飞仙的速度,低头翻看新戏,更为她的天资所折服,字字句句都勾人心弦。 这出新戏以普通妇女赵三娘开篇,讲她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却因貌丑无颜不得秀才丈夫欢心,公婆处处刁难,儿子宁愿认别人为母,也不肯在外唤她娘,看得人气怒。 这时朝廷征募娘子军,赵三娘受征,家人对她偏见更重,一纸休书丢到她面前,再不认她做媳妇,赵三娘绝望地进入军营。 转折便在这里,这是一支从上到下都是女人的队伍,在这里将军不仅训练她们如何拼杀打仗,还教她们识文断字,诊病断症。 众人忙里偷闲议论,将军都尉她们来历不凡,有圣上亲信,也有新科女进士。 赵三娘大为震撼,恍若踏进仙境,知晓女帝施恩,女子拥有和男子同样的机会,她亦能参加科举。 弃妇赵三娘重新振作起来,孜孜不倦地专心学习,最终娘子军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场战事,大破北狄,回朝得到圣上封赏。而赵三娘不满于此,成功通过吏部选官,成为一方刺史。 赵三娘的经历传回乡里,曾经瞧不起她的公婆丈夫悔不当初,想要前去找她,结果公婆遭到报应,接连跌进茅坑而亡。丈夫也在追妻路途染上疫病,尸身被烧成灰,不得善终。 乡人唾弃他们的行径,没有好好安葬,他们死后成为孤魂野鬼,游荡在奈何桥下无法投胎,痛苦万分。 杨飞仙初定的名字叫《娘子军奇袭》,蒋才人以为不妥,她整理稿子纳入掌中,站起身缓步踱走,倏地微睁双眼,定住步子,回身建议道:“既然是赵三娘的故事,以《赵三娘》为题目或许更合适,奇袭只作为其中一段。” 本就是随手所起,杨飞仙没有不同意,抚掌赞道:“才人给的名字倒是契合。好,就叫它《赵三娘》。” 蒋才人提笔圈出其中不太合适的地方,写下自己的意见,交给杨飞仙供她参考。 既保证内容富有趣味,又宣扬女帝英明之举,娘子军大破北狄之勇,并强调读书的重要,用赵三娘的经历激励所有女子读书赶考。 或许暂时不会起多少作用,但这粒种下的种子到了时候,终有萌发的那一日。 宫中伶人到蒋才人面前挨个走过,亮亮嗓子,蒋才人和杨飞仙从中挑选最合适的人员,投入全部精力排戏,义阳王等人不以为意,任由她们去了。 远在北狄的何大花安定下来,曹才人终于忙完,有时间出门透气。她缓缓散着步子,默默观察北狄百姓的生活,遇到丢牛丢羊的事情,她也会顺便找上一找。 不仅如此,她父亲在太仆寺任典牧署丞,掌管畜牧相关事宜,家中有藏书,她对这方面有所涉猎。 牛羊有小病小灾,曹才人能够帮忙治疗一二,遇上较难的毛病她便写信回家,请母亲姐妹送几个牛医兽医来。 这样一来二去,北狄百姓对她们夏人的敌意不再那么明显。 何大花玩笑道:“才人日日奔走于牛羊之间,得北狄人信赖,我索性将管理之权交给你,领着这些北狄人养牛牧羊,来年卖个好价钱,岂不也是一份治理之功?” 让北狄百姓安心牧羊,稳定局势,使百姓们诚心归附朝廷。待这里富裕起来,吸引外邦行商,充盈大夏国库,对她们而言是有利的。 曹才人认真考虑起何大花随口一说的玩笑话,正好兽医紧赶慢赶从长安过来,曹才人悉心请教,跟着他们一起学习。 此时蒋才人也搭好戏班子,经过徐景许可后,她们开始出宫演唱,先在长安贵女中间唱了《再生记》和《娘子军降北狄》,大受欢迎,随后才演《赵三娘》。 宫外连着热闹月余,徐景心里羡慕,表面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平声询问孟春来:“蒋才人的戏班子现在演到哪出了?” 孟春来弓腰道:“禀陛下,正到赵三娘奇袭北狄这段。蒋才人和杨娘子这些时日可谓是声名大噪,人人嘴上离不开娘子军、阮绣娘诸如此类的词句,每日开演,底下座无虚席,甚至还有登高爬远来看戏的百姓,场场爆满,都指望着重演再看一回。” 徐景大概知道了情况,又问:“谈论最多是哪部戏?” 孟春来道:“要论各家夫人娘子的心头爱,当属《再生记》,因它脱胎于才子佳人的故事,却不落窠臼,清新脱俗,又神异奇幻,惩奸除恶,大快人心,娘子们更加喜爱《再生记》。” 主要是本子好,内容清奇。 大家看腻贤妻供养穷举子惨遭抛弃的路数,陡然出现一个重生报仇的故事,使人耳目一新,大家便来了兴趣。 而且女主角和负心汉同年应试,一举夺魁,并夺走他的好亲事,打碎他平步青云的美梦,着实狠出一口恶气。 而《娘子军降北狄》实则还是沿用老套路,和《再生记》放在一起,稍微落了下乘。 徐景还要问《赵三娘》的情况时,宫人忽地来禀:“陛下,杨娘子求见。” 放杨飞仙进来,杨飞仙今日穿得简单,浅黄色衣裙,头发高挽,眼眶黑沉沉的,像是几夜没睡。 杨飞仙见过礼,出声说:“陛下,民女此番前来是为修改《再生记》一事,请陛下替民女拿个主意。” 前脚孟春来还在谈《再生记》风靡长安,这会儿杨飞仙急匆匆过来,神情严肃,像是出了大岔子,徐景好奇道:“怎么,这出戏有什么问题?” 杨飞仙说:“《赵三娘》这几日上演,然而反响不如《再生记》,民女以为应当立即停演,拿回来修改。《再生记》亦是,借张生尸身重回人间终究是男身,不好宣扬陛下新科。可若是直接以女儿身应试,后续情节又不接洽,民女无法决断,只得前来烦扰陛下。” 改掉张生,后面贵女退亲的情节就要重新写了,还会丧失些许戏剧性。 徐景很喜欢《再生记》,反反复复看过好几十遍,能看到作者亲自排演的戏已觉此生无憾,哪知作者还要为她的新政改戏,登时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几乎快飞上天。 “《再生记》已得众人喜爱,不用再修改,免得顾此失彼,主要还是以其他两部戏作为宣传。”让它原原本本地流传于后世,这已经很足够了。 杨飞仙见皇帝发话,犹豫再三,歇了修改《再生记》的心思,拱手退下。 没出几日,杨飞仙送来新改的《赵三娘》,添加玄幻色彩,以梦境搭建框架,往里面填充内容。 赵三娘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是她变成绝世美人,只要见到她的人无不为她倾倒。一个偶然路过的王孙看中她的美貌,倚仗家世强取豪夺,并帮她报复公婆丈夫。 赵三娘因此成为王孙的外室,珍珠玛瑙堆积如山,珍馐美味享用不尽,受尽宠爱。 然而她不过是王孙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王孙的喜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得到新的美人以后彻底将她抛诸脑后,原先捧着她的人见势纷纷落井下石,失去庇护的赵三娘凄惨死去。 第二个梦则是从原本内容拓展出来的,赵三娘从军以后识文断字,登堂拜相,王孙也要前来奉承。 前后两段形成对比,赵三娘梦醒,外面传来叫喊声,是士卒前来送军书。同时公婆惊呼,似是不识她,赵三娘揽镜一看,自己竟变成梦里那个美人,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景问道:“赵三娘会怎么选,从军吗?” 杨飞仙答说:“民女也不知,这要问台下听戏的人。” 徐景明白了,听戏的女子便是赵三娘。 显而易见,从军,科举,才是正途,这出《赵三娘》是杨飞仙特地为娘子军和新科举写的戏。 新改的《赵三娘》重新排演,受众并非长安的贵妇娘子,而是普通百姓。 稷山长公主听女儿说蒋才人组起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了一个月的戏,本来和义阳王他们同样心态,觉得一出戏招不起风浪。 然而等她看过经过修改的《赵三娘》,长公主真正感到震骇,这是改天换地的伊始! 长公主心绪难平,迈出的步子颤颤巍巍,长宁县主上前扶她登车。 进车厢坐稳,长公主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声调拔高,震惊道:“徐汇英她是疯了吗,皇位不想要了!” 刘道长 长公主不敢想,这竟然会是徐汇英做出来的事,她宁愿相信是王素心她们偷梁换柱,随便找了个人来仿冒徐汇英。 “母亲是觉得这样不好?”长宁县主小心问。 长公主抬手揉额角,如今她思绪乱糟糟,一团乱麻。 徐汇英提拔女官,鼓励女子科举,这些举措她乐见其成,女儿要夺皇位,不会那么艰难。 但这些事情和徐汇英联系到一起,总让人觉得其中藏有什么阴谋诡计,她想不通。 若说里头没有圈套,仅仅是徐汇英诚心诚意践诺,无异于见鬼。 长公主胸腔里弥漫一种怪异的感觉,爬到脊背上,毛骨悚然。 “恐怕赵王该着急了,蛰伏那么多年,积蓄声望,冯廉这些人私底下早投靠他,不知道最终谁会赢。” 在徐汇英和赵王之间,她选徐汇英。 赵王继位,新账旧账一起算,她和女儿的好日子差不多也到了头,遑论其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长公主扯开帘子吐出一口浊气,“希望蒋才人的戏班子能带回来好消息。” 义阳王这边还没反应过来,看戏的都是夫人娘子们,回家也只私底下自己闲话,不会拿这些逗趣儿的东西到男人面前。 谈娘子军,男人会警告她们不要妄议朝政;谈负心汉始乱终弃,男人会嫌弃她们目光短浅,整日拘泥于家长里短,情情爱爱,上不了台面。 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索性闭口不说。 《赵三娘》上演,贵女们聊得火热,几许风声漏进义阳王耳朵里,一听是杨家乳臭未干的小娘子所编写,顿时不再往下追问。 ——女人能写出什么高深的东西。 义阳王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作后院内宅无聊的消遣。 三戏在长安演完,蒋才人和杨飞仙来向徐景请旨,说是百姓生活枯燥无味,为民搭台送戏,一来彰显皇恩浩荡,二来可以促使百姓卖力耕种。 中书门下见这事毫不起眼,以为是蒋才人拿来谄媚君王的,不想拂皇帝兴致,飞快地过了手续。 山高水远,徐景怕路途出现意外,将充作近卫的娘子军调给她们,护卫她们一行人安全。 蒋才人和杨飞仙带着伶人离开长安,去地方表演,教给其他戏班,逐渐传播开。 到了下午,百姓农事结束,坐在家门口和乡里乡亲闲耍,消磨时间,他们是哪里有热闹往哪凑,更别提看戏这样有意思的事。 “唱戏咯——” 基本一搭台,大家就知道要唱戏,消息迅速从村头传到村尾,乡民们全部赶过去,早早坐下,等待开演。 众人成群结伴走过去,远远看见皂衣小吏们规规矩矩地帮忙搬桌凳,根本不敢露出一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 戏台上站着两个女子,都很年轻,左边的身量高挑,脸如玉盘,白净莹润,身穿水绿襦裙,腰间打着宫绦。右边的年纪稍微小些,稚气未脱,一袭黄衫,灵动跳脱。 她们旁边围拢官吏,甚至里正都排在后面,弓腰哈背,对两个小娘子恭恭敬敬,众人用新奇的目光偷偷打量。 “这是从宫里来的贵人,连明府也惊动了,生怕怠慢她们。”有人脉广的人提早知道消息,有心卖弄,介绍台上女子的来历,并指着伶人说:“那些都是专给圣上唱戏的人。” 众人小声惊呼,质疑道:“不能吧,给圣上唱戏,不待宫里,怎么跑到我们这乡野地方?” “圣上体恤,特地下的恩旨……” 一听是皇帝的御用伶人,所有人心里升起无限期待,抓住乱跑的孩子,让他们回去喊家里大人。 戏台搭好,底下万头攒动,官差衙役和娘子军维持着秩序。有人看到娘子军,移不开眼,惊奇万分。 第一天演《再生记》,高光宗负心薄幸不说,还要杀妻斩草除根,大家对他的无耻恨得牙痒痒,为阮绣娘的悲惨掬一把同情泪。 阮绣娘重生,智斗高光宗,处处压他一头,联手贵女惩治人渣,众人看得连连拍手叫好。 戏散场了,大家还沉浸在故事里,感叹阮绣娘和贵女之间的情谊,回味无穷。 第二天演《赵三娘》,开始之前,蒋三娘放出消息,声称戏内人物有现实原型,赚足噱头。 好戏开场,前半部分纸醉金迷,后半部分热血沸腾。 结束以后有人问:“赵三娘真有这般奇幻的经历?” 这是误以为赵三娘确有其人。 杨飞仙解释道:“戏中将军便是我们当朝的何都护,她亲率娘子军,配合程都尉攻破北狄,使得北狄臣服我朝,再无法滋扰边关。” 百姓们啧啧称奇,又听杨飞仙说大家身边的护卫就是参与战役的娘子军,全都瞠目结舌,向她们投去震惊和敬佩的眼神,娘子军骄傲地挺直腰杆。 第三日演《娘子军降北狄》,杨飞仙提前铺垫好,百姓满怀期待,白日耕种使出全身力气,快快干完活,跑到戏台底下焦急等待。 三场戏结束,百姓知道了娘子军,知道女子可以参加科举,可以做大官,挣大钱,各种想法齐涌心头。 一个地方演完,蒋才人一行人接着去下一个地方,很快抵达林州。 程香颂提前估算路程,腾出宅屋,打扫干净,早早在城外等候她们的队伍,迎接进城,邀她们稍作休息,提醒道:“刺史就不用前去拜见了,我来林州这些时日,他正眼没给我一个,更不会露面帮忙搭台。” 林州刺史是有傲骨的,绝不给女官好脸色,认为搭理她们就是迎合圣意,趋炎附势,他瞧不起。 蒋才人笑道:“无妨,我们这一路来见的人多了,这种爱答不理的倒算好事。” 程香颂为她们安排场地,叫人在城中宣传宫廷戏班已到林州,有时间的可以去看。 林锦绣听闻从宫里出来的伶人会在后日唱戏,心神微动,她还没有张口说什么,屋里便传来嘭地一声,婆母跑出来破口大骂。 邻居吓得浑身一抖,招惹不起林锦绣的婆母,迅速转头,迈动两条腿走得飞快,逃也似的离开。 “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出去乱跑什么,摔坏我老杜家的金孙,我扒你皮,还不进来烧饭!”婆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林锦绣低头往屋子里走,婆母的骂声不停:“整日地也不扫,饭也不做,整日两手一摊,什么事情都不做,就会偷跑出去躲清净,看到满地污泥,也不晓得打扫。早知道娶来你这懒货,当初还不如答应梁家的亲事,人家都生育八个小儿郎了,你才生一个,娶你来做什么!” 说着,杜母痛惜地捂住胸口。 这实在是冤枉,昨夜下过雨,儿子又蹲在篱笆旁边玩,她刚打扫完,浑身沾染泥巴的儿子就进屋乱跑,她说不得,骂不得,婆母会护着他。 骂他,他会投进婆母的怀抱,嘴里吐出从婆母那里学来的恶言,说她好吃懒做。 婆母这样说便罢,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敌视她,跟着婆母学坏了,骂她是外姓人,林锦绣简直伤透心。 林锦绣生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没有孩子的时候婆母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折腾半天,她生下女儿,女儿在家中却跟不存在一般,还要嫌多一张嘴吃饭。好不容易等到她生下儿子,婆母的态度才稍微和缓。 然而她的日子并没有因为生下儿子好起来,婆母反而催促她再生,不生七八个儿子不能停。 林锦绣背后森冷,仿佛她不生到死就没有尽头。 杜母似乎看到她的不甘,讽刺道:“你心里想什么,老婆子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你的命,女人不生几个儿郎,枉在世上活一遭。你不乐意,索性撞死,省口粮食,别耽误我儿娶个好生养的勤快媳妇。” 林锦绣鼻尖微酸,常言道做一日姑娘做一日仙,做一日媳妇坐一日监[1],这话果真不假,仙女成亲都逃不过洗衣做饭的命运,更何况一介凡女。 晚间烧好饭,公公和丈夫回来,不同于往日,外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几人在聊些什么。 林锦绣探头往外看,见到那道士打扮的男人,脸色登时褪得死白。 此人姓刘,人称刘道长。因他能辨别怀孕妇人腹中胎儿的男女,手握生儿秘方,大家对他崇敬非常。 尤其是刘道长这个人很有道义。若他看过说是儿子,中途出岔子,最终生下女儿,他不会怪罪妇人及其家人,只说自己认错,会尽数退还钱财,众人因此十分信任他。 而林锦绣不理解,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随口胡说撞大运,大家竟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先前因为她生不出儿子,婆母疑她身体有问题,请这刘道长过来,又是做法,拿柳条鞭打她,又是灌汤药,林锦绣看到他就打寒噤。 杜母恭恭敬敬地把刘道长迎进来,拿出糖和果子招待他,笑得满脸褶子,道:“道长的灵药真是太有用了,这不,儿媳又有了身子,大老远将您请来,就是想道长帮着瞧一瞧儿媳的肚子。” 刘道长先是装腔作势一番,唬住杜家,而后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永不悔 很快,林锦绣缩头缩脑地立在刘道长跟前,对方目光凌厉如刀,似从她身上剐下一层肉,林锦绣心口发紧,喉咙眼似乎有细细的绒毛蹭过,很不舒服。 刘道长围着林锦绣转了几圈,伸手往她腰腹间摸去,林锦绣本能地往后闪躲。 杜母见刘道长面色不虞,抢先一步,往林锦绣胳膊就是一拧,骂道:“躲什么躲,人家道长什么没见过,你倒是防备起好人了,没良心的孩子!” 林锦绣胳膊常被杜母掐,一大片都是紫黑的,这会儿伤口又被狠狠揪住,忍不住失声痛叫,杜家人脸色更黑,不悦地紧抿嘴唇。 “不碍事,杜娘子正在孕中,易受惊吓,是老道唐突了。”刘道长站出来解围,听杜家道过歉,他重新抬手去探林锦绣的肚子。 林锦绣强忍不适别过脸,心里七上八下的,擂鼓般咚咚直响,既期待刘道长探出结果,又有些害怕,不想这么快知道。 刘道长的手在她腹间缓缓移动,不知摸到什么,他停住动作,手指微微往下按。 林锦绣全身寒毛立竖,感觉刘道长不像在诊断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反而像是故意调情。 这个想法冒出,林锦绣吓一大跳,扭头看,众人紧盯着她的肚子,目光完全不曾挪移,而刘道长神情严肃,毫无淫.邪之态,明显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谅他不敢如此放肆,应当是她想多了。 半晌过后,刘道长缓缓收回手,慢吞吞地摇头说:“不成,是女儿。” 众人失望地垂头,杜母竖起食指点林锦绣的脑袋,恨铁不成钢,“肚子真不争气啊!” 林锦绣的心沉入谷底,这么多人盯着她看,最后得出这么一个结果,期待落空,她竟生出几分愧疚。 意料之中的场面,刘道长眼底闪过精光,话锋陡转,给出一线希望:“不过还是有法子挽救的。” 杜母忙说:“道长快快道来。” 刘道长目光移到林锦绣身上,流露出为难的意思,林锦绣的丈夫杜六郎暗骂她生性淫.贱,这个时候都不忘勾人。 杜六郎面上不显,压低身体,躬身道:“请道长怜我杜家子嗣艰难,不管什么法子,再苦再难,我们都愿意一试。” 刘道长叹道:“其实算不上难事,那我就同你们说了。郎君家里似乎还有一女,我需要借她做场法事,吓走腹中女胎,或许可以改换成男婴。” “大娘?”林锦绣大惊。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法如出一辙,都是做法吓走女胎。然而实际是溺死女婴,拿长针从女儿头顶扎进去,恐吓投胎的女子。 林锦绣旋即明白刘道长的意思,天旋地转,什么礼义廉耻,男女大防,全都忘了,扑通一声跪在刘道长脚边,攥住他的衣袍,哭道:“道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求道长开恩啊,我的大娘她才六岁,乖巧懂事,天不亮就出去放牛割草,满手的口子都不舍得跟家里说,道长怎么忍心那样对一个小娘子!” 杜家两个男人冷眼旁观,杜母愣了下神,回过味儿,犹豫了下拉开林锦绣,骂道:“能给杜家招来男丁,是大娘的福气,你胡说八道什么,莫要在这里碍事!” 刘道长见惯这样的场面,安慰道:“舍一个女儿,说不准能换来文曲星,高中状元,给娘子挣诰命,享富贵,娘子不必太过伤心。” 林锦绣在家里人微言轻,她的意见不重要,开设做法就在杜六郎的嘴里定了,刘道长暂时在杜家住下。 眼见保不住女儿,林锦绣没有办法,夜里悄悄叫醒一无所知的女儿,母女两个毫无准备地就此逃走。 然而她们小心翼翼地躲过宵禁,却在城门口被拦下,因没有路引,又慌慌张张,引起士卒注意,怀疑林锦绣是在逃的废太女,直接将她们关押起来,迅速去禀告上峰。 程香颂听说在城门口抓到一个女子,形迹可疑,或许是废太女,她连忙赶去查看,免得那些士卒胡乱抓人。 刚到监牢外,林州刺史正臭着一张脸出来,眼睛长在头顶上,兀自从程香颂身边走过。 程香颂上前问牢头:“今晨抓的那对母女关押在哪里,确定是废太女吗?” 牢头开罪不起程香颂,答道:“团练,方才使君来看过,弄错了,不是废太女,白折腾一场。使君说她们没有路引,私自潜逃,要打板子丢回家,警告她们的家人。” “这母女也是奇怪,被抓的时候问她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怎么都不肯开口,这才误会一场。”说到这里,牢头苦着一张脸,“可能是哪家逃奴,送她们回去还要挨个登门去问……” 程香颂闻言,看中那妇人,有心收下充进她的娘子军,扩大队伍,吩咐牢头:“板子暂且不用打,这对母女就交给我吧。” 牢头呆滞片刻,赶紧弯腰应下。 刺史和团练,哪个都得罪不起。 好在刺史并不把这对母女放在心上,估计转头就忘了,交给程团练问题不大。就算追问起来,也能推卸责任,说程团练态度强硬,他一个小牢头也没办法。 林锦绣和女儿被送到程香颂那里,听说是程香颂免去她们的刑罚,林锦绣见到她先同女儿磕头谢恩。 程香颂倒了杯茶水,扶起林锦绣,往她手里递送杯盏,放轻语调说:“喝口水润润喉,你们用过饭了吗?马上就是娘子军用饭的时间。” 又是送水,又是请她们吃饭,也不逼问她们来历,还带她们去沐浴,换上干净衣服,柔声细语,关怀备至。 林锦绣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大人物会这样体恤,逐渐放下警惕心。 第二天,程香颂请她们去看戏。 一场《再生记》,相似的名字令林锦绣立刻沉浸其中,看完她被阮绣娘的勇气和机智深深折服。 思及自己,林锦绣黯然,她没有那么好的机遇,能得精怪相助。 紧接着剩下两场结束,林锦绣如同走在云端,戏内戏外都震撼到她。 原来女子还能那样活,可以从军立功,科举入仕,甚至戏中人便真真切切在她身边,和她交谈。 程香颂,程团练。 天边似的人物,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 林锦绣惊得失魂,牵着女儿跟在程香颂后面,倏地听到女儿说:“娘,我也要从军当大官,这样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娘了!” 程香颂停住脚步,笑道:“你年纪太小,还是好好吃饭,认真读书,等长大以后再说从军的事情吧。” 大娘拍胸脯,豪气万丈地说:“我已经年满六岁,不小了,可以上阵杀敌!” 程香颂被她逗笑,将目光转到林锦绣脸上,“大娘六岁,正是入学读书的时候,娘子军里每日都要念书,不妨让大娘也在旁边听听。” 她已经用这招吸引不少女子从军,熟门熟路,既有饷钱,又能读书认字,增长见识,比待在家里做针线好。 林锦绣愕然,诚然这是一条很好的路子,离开程香颂,她出不了林州,只有回杜家那个魔窟。 可她们是私逃出来的,林锦绣不想把程香颂搅进自己的是非里。 晚上,林锦绣找到程香颂,坦言相告,她是杜家媳妇,已经怀有身孕,为了保护女儿无奈逃走。 程香颂得知来龙去脉,怒道:“愚昧,这么多年,官府竟然视若无睹,纵容此等小人迫害妇女,可恨至极!” “你便留在我这里养胎,杜家的事,我替你摆平。”程香颂发话,解决她的后顾之忧。 林锦绣万万没想到程香颂会出手相助,既惊诧感动,又担忧说:“都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官府不管也是不想惹麻烦,团练如何管得了?” 程香颂肃声道:“难道因为惧怕惹麻烦,就能置之不理?一遇到麻烦事就放任自流?官吏们就是这么当官治政的!倘若遇上洪灾,他们也是什么都不做,坐等百姓淹死、饿死?他们敢到圣上面前说这话吗!” “不是他们害怕,是他们认为这不值得他们惹麻烦,否则科举场场考试,五人结保,远赴京都,这样繁琐的事情,他们怎么不嫌麻烦弃考!” 程香颂气难平,这些人无非专挑软柿子捏,有好处的时候,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去做,哪里是惹怕麻烦。 “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此事。但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决意离开,永不后悔?今日你在此应我,来日杜家下狱,你便是找我求情,我也不会收手轻纵!” 程香颂让林锦绣心里有个准备,以免事到临头,改变心意,反而怨恨她手下不留情。 看过《再生记》的林锦绣摇头,阮绣娘报复高光宗的坚定给她足够的勇气,她清楚地说:“破镜不能重圆,当公婆和郎君要害我的大娘时,我便下定决心远离他们,再不回去,团练不用顾虑我。” 程团练愿意收留她,她已经铭感五内,不胜感激,不会反水辜负团练的好意。 设圈套 林锦绣暂时在程香颂这里安心住下,程香颂派人去打听刘道长的来历,看完他发家的过程,计上心来。 刘道长这几日很风光,扬州来了个富户,声称多亏刘道长做法,使他家胎胎男婴。 富户不远万里,特地前来登门感谢,敲敲打打巡街似的,满城皆知,装奇货珍宝的箱子大敞,转了几圈,最终抬进刘道长家门,看得人眼红。 本来刘道长还疑惑,印象里似乎没有见过这个富商,等他看到几大箱的金银珠宝,哪管见没见过,立时笑容满脸地接受。 城中百姓既惊叹刘道长的神奇,又羡慕富商这阔绰的手笔,听得富商夸赞,刘道长比送子娘娘还灵验,过段时间要给他塑像,大家齐齐吸气。 刘道长笑呵呵地受用,却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一道质疑声:“那为什么道长会辨错我家娘子?” 曾出错的几家闻言纷纷附和,眼见刘道长名利双收,大把大把银子往里兜,珠宝在日光下晃进人眼,他们心里禁不住地泛酸水,各种想法都有了。 刘道长脸沉下去,富商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拉走刘道长,安慰道:“无知刁民罢了,道长莫气,我那亲友们对道长万分崇敬,想邀请您至扬州一见。待我将扬州风土给道长细细说来,道长再考虑是否随我去扬州。” 富商递出橄榄枝,刘道长的心顿时偏过去。升斗小民麻烦,钱还不多,当然是做富户的生意更好。 别看商贾精明,实在没法子,他们也会急病乱投医,实际越是遇到要事,越是不能急,一着急便如同无头般,什么都忘了。 富户有家财万贯要传承,求子心切,自会言听计从。 刘道长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不考虑做普通人生意以后,对城中百姓的态度陡然一转,任由他们质疑去。 没过几天就有人打听出内情,给亲友说:“难怪富商要给他那么丰厚的酬金,我说了,你们千万别外传。” 公认守口不如瓶的“大嘴巴”横眉倒竖,甩手说:“你还不信我?我绝不往外说!” “原来刘道长将女胎转成男胎是要动用法术修为的。首先刘道长会用长针扎进自己脑袋,凝聚他苦修多年、精心养蓄的灵血到针身,然后取出针放进清水里,让灵血完全融入水,再叫孩儿他爹喝掉,刘道长做法以后,保证出来的绝对是小儿郎。” “为什么要孩儿他爹喝?” “你傻啊,妇人腹中的女胎死掉,才能换成男胎,孩儿他爹不喝,哪能生出他的孩子,又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众人感觉哪里怪怪的,但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只是没见有人喝那灵血水,寻思着是不是那些人家自己私底下偷偷喝的,有机会去打听打听。 “可刘道长为什么从不扎自己,反而去扎别人家的女儿,这是可以代替的吗?” “独门秘诀哪能随意叫外人知道,这是他做掩的手段,免得别人学去。不然你看自己用针是不是没什么效果,非得刘道长才行,这是因为关窍在刘道长身上啊!” 刘道长攀上富户,日赚斗金,对普通人家爱答不理,众人心里已有怨恨,听到这里一致狠狠啐道:“这天杀的黑心货,欺我们不懂里头的门道,将大伙儿骗得团团转,亏我从前还替他说好话。” 众人骂完散开,匆匆赶回去,跟自己的亲友说:“难怪富商要给刘道长那么丰厚的酬金,我说了,你们千万别外传。” “你还不信我?我绝不往外说!”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个下午,各家全都知道了,还添油加醋,将这说法圆得更合理,听到的人深信不疑。 问那些刘道长做过法的人家,有没有喝灵血水,成功生下儿子的人家当然咬牙说喝了,没成功的人家恍然,原来是没喝灵血水的缘故。 不管成不成功,都恨刘道长。 前者恨他不知从哪里招来鬼东西,当初有多欢喜,现在就忍不住盯着那孩子反复看,总觉得哪里都不像自己。 后者怀疑自己没给够钱,刘道长欺负他们看不出来,故而敷衍了事。 众人越想越气,翻来覆去睡不着,白花那么多钱给那个姓刘的,他现在倒好,赚得盆满钵满,堆金积玉,这下得到富户大族的青眼,以后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他们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当天晚上就有人翻进刘道长家,来到刘道长床榻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恶声道:“我给你那么多钱,你却看我老实,扎死我的大女儿,还不给我喝灵血水,任由我家生下女胎。既然你不给我,那我就自己来取!” 说着,那人亮出从家里拿来的绣花针,往刘道长的脑袋狠狠刺过去。 刘道长从睡梦里惊醒,睁眼就见一根绣花针朝自己过来,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挣扎着往旁边躲。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要儿郎,我帮你,帮你做法,不收你钱。”刘道长在混乱里抓住对方手腕,趁着间隙急声说。 “我要灵血水!” “好好好,我给,我都给,保你胎胎都是儿郎……”刘道长惊慌失措,顾不上对面说什么,满口答应,想要稳住他。 对方闻言果然停住手,刘道长趁他放松连忙往外跑,大叫道:“救命啊——” 刘道长不歇气跑到坊门,向驻守的侍卫寻求帮助,这才捡回一条命。 等刘道长弄清楚前因后果,他大惊失色,慌张道:“谁传谣害我?” 事情发展很迅速,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不信,刘道长暗叫不妙,去找富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回家去找那几箱珠宝,果然不见踪影。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刘道长仰天长啸,悲恨道:“我竟掉进奸贼设下的圈套!” 他不敢报官,心里很清楚自己实际以坑蒙拐骗做生计,民不举官不究,如果官府真的来查,少不得要脱层皮。 刘道长无奈认下这个哑巴亏,只是走在路上,行人投来的目光令他胆寒,好像他是一块香喷喷的炙肉。 他想到谣传里的灵血水,头皮忽地刺痛一下,身形微晃,加快脚步往家走,打算收拾包袱离开此地。 林锦绣逃走,杜家怒不可遏,只是找几天不见她踪影,没有多余精力寻人,便当她死了。 一时间,家中杂事都落到杜母身上。 杜母一边咒骂林锦绣,一边做饭洒扫,腰酸背痛,她实在受不了,恨意转移到林锦绣的儿子身上。 她大声喊正在外头玩泥巴的孙子,那边不应,她拿着笤帚怒冲冲走过去,没控制力度,打在孩子背上,骂道:“挨千刀的,跟你娘一样的懒货!” 本是杜母的心头肉,孩子哪被这样对待过,泪珠当时就从眼睛里滚出,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又在做什么,不得消停!”小孩尖锐的哭声传进杜父耳朵里,他不耐地走出来。 孩子见到祖父,马上有了底气,飞快跑过去,躲到祖父身后,警惕地望向杜母,指着她说:“阿翁,阿婆打我,阿翁你快把这个外姓人赶走,她不是我们杜家的人!” 杜母气得浑身发抖,转头看到杜父眼里流露出责怪的意思,心倏地凉下来。 杜父抱起孩子,不悦道:“这么大人,和小孩计较什么。还有,这几日怎么都是一个菜色,做惯婆母,就没心思做饭了?手艺大不如前,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啊,早知道这样,不该由着你的性子,逼走儿媳。” 杜母张嘴,睁大眼睛,“我逼走她?” “不是你整日非打即骂,催促生子,她能起逃跑的心思?” “……我还不都是为你们杜家!”杜母如遭雷劈,捂着胸口往后跌了一跤。 “好,你总是有你的理,别和我胡搅蛮缠。”杜父抱着孩子进屋去。 杜母呆呆坐在地上,回望这么多年自己对杜家的付出,到头来还是一个外姓人,其实在他们眼里,她和林锦绣没有区别。 林锦绣还有自己的名字,而她是谁呢? 杜母捂脸大哭。 晚间吃完饭,杜父跟儿子说:“找不到林氏,给刘道长的钱一定要拿回来,我再给你寻门好亲事。” 杜六郎左右张望,生怕人听到,压低声音说:“爹,不必苦恼。我听说刘道长的生子秘方就是他的灵血,不管多大年纪,只要喝下灵血行房,女子必定有孕。” “有了孩子,还怕她们不嫁?”杜六郎洋洋得意。 拿到灵血,他看中谁,谁就不得不嫁进杜家,哪里还需要多费钱财。 杜父大吃一惊,“此言当真?” 杜六郎点头,“外头都这么说。刘道长没有退还银钱,我们取他一点灵血,本就理所应当。” 杜父意动,他有六个孩子,可惜前五个养不久,都夭折了,只剩一根独苗,子嗣不丰是他的憾事,无法拒绝。 父子俩趁着夜色潜入刘道长家,正好撞到准备逃走的刘道长。 已经有过一次被刺经历,刘道长牙齿打战,“你们要做什么?” 杜六郎说:“道长既然收下我们的银钱,那请道长赐我们灵血,其他的便不计较了。” 又是灵血! 刘道长瞠目,疯狂蹬腿缩进角落,抱头道:“其实我是骗子,四处招摇撞骗,这些都是骗你们的,根本没有什么灵血。” 杜父发怒:“你不想给我们?” “我真的是骗子——”刘道长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