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断情绝爱后》 第001章节 1. 我让师姐伤心了。 如果可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让师姐伤心。 2. 我出生于岭南的名门世族,父亲是公侯,母亲是郡主,依稀记得幼时家里有八个乳娘,锦缎被面上用金线和孔雀羽线绣着凤凰,以及床幔旁挂着缀满翡翠玛瑙的金铃铛。 随着我长大,家中渐渐败落了,凡是值钱的物价,都被母亲暗地里拿去变卖,父亲亦整日唉声叹气。 唯有我不觉得烦恼,乐得无人管束,乐得自由自在。 直至某日父亲的一个好友上门,看看我,看看我师姐,说我们两个都是极有天资的,兴许百年后可以修仙成道。 父亲眼见日暮西山,门可罗雀,想着若家中出一个修真者,他后半生便可扬眉吐气了,于是将我和师姐送到了问心宗。 于是,师姐成了宗主的关门弟子,十八年后代掌宗门。 于是,我成了怪老鸿禧的关门弟子,十八年后在镇魔塔里看门,还放跑了魔族圣女。 3. 师姐坐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能看清她冷冰冰的眼神,闪烁着寒光,像熠熠生辉的宝石。 当着一众宗门长老的面,师姐审判我。 她问我为什么放跑魔族圣女。 我不敢说。 不敢告诉师姐,我在日复一日的看守中,被圣女挖开胸膛,掏出心脏。 身为正派宗门的弟子,我爱上了魔族圣女。 4. 师姐真的生我气了。 她让长老们离开大殿,然后一步步走到我身前,结印,施术,微凉的指尖落在我眉心,一股湿润的潮气瞬间将我包裹,如同雨后的清风,沾染着淡淡的草木香,一寸一寸侵入我的骨肉,侵入我的五脏六腑。 这是问心宗的禁术——寻往生。 可以看到人一生之中最难以忘怀的过往。 “师姐,师姐……” 潮气仿佛在我体内凝结成冰针,密密匝匝的在我血液里流动,我很痛,痛到无法跪在师姐面前,只能满身是汗的趴在地上,狼狈且卑微的抓着师姐的脚踝,苦苦哀求:“师姐,师姐……” 师姐分明就站在我面前,可声音却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还不愿意说吗?” 我不敢说。 师姐与魔族不共戴天,而我却爱上了魔族圣女。 5. 那一年师姐全家都遭到了魔族的残害,只有师姐侥幸活了下来,师姐家的忠仆便千里迢迢将师姐送到了我家。 师姐来我家时,家里虽然已经不复昔日富贵滔天,但收养一个孤女还不难。因为我性子活泼,脾气温顺,又和师姐差不多大,母亲就把师姐安顿在我的院里,与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我这人是天生的贱坯子,从小时候就能看出端倪。 师姐越是冷若冰霜,沉默寡言,对我爱不搭理,我就越是喜欢摇着尾巴乐颠颠的往上凑。 在家那会我还叫师姐“阿檀”。 “阿檀阿檀。” 我总是说:“你笑一笑嘛,你笑一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师姐极少笑,总是很不耐烦的看着我,不过我夜里耍赖爬到她的床上睡,她也不会一脚把我踢下来。 “阿檀,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吧。” “阿檀,好阿檀,别不理我,那我给你讲。” “小兔子家门口有一片湖泊,可湖泊里什么都没有,小兔子觉得湖泊太孤单了,伤心的掉眼泪,月亮看到小兔子掉眼泪,就撒了一把星星种子到湖里,种子很快长大,变成了小鱼。天亮了,云朵看到了小兔子掉眼泪,就从身上扯了几片云铺在了湖里,云变成了荷叶,荷叶长出了莲花……阿檀,你怎么还不睡呀,我都快编不下去了。” 师姐让我闭嘴。 6. 像烈火焚烧,像切肤刮骨,我痛得恨不得一死了之,可心中并不埋怨师姐,唯有自责。 寻往生之所以被前宗主列为禁术,是因为从某一瞬间开始,施术者会与被施术者共通五感,倘若被施术者豁出去一条命,自缢而亡,那么施术者便会遭到反噬,极有可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也就是说,我感受到的每一分疼痛,都会原原本本的复刻到师姐身上。 “阿檀,阿檀……” 师姐雪白的衣袂在我耳侧划过,我此刻意识恍惚,神志不清,又将师姐唤作阿檀,随即对上一双冷漠的,充满厌恶的凤眸。 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师姐不再准许我唤她阿檀。 可以确定的是,那会我们俩还没到问心宗来,我为此苦恼了好久,不知该怎么称呼师姐,每次开口跟她说话都要吞吞吐吐的好半晌,以至于师姐愈发厌烦我。 而我那时已经长大许多,生出一点不值钱却又存在感极强的自尊心,但凡在师姐跟前受挫折,都要赌气跑出去野上几日,回过头,又拿在外边得来的稀罕玩意去讨好师姐,然后又受挫折,又跑出去,周而复始。 母亲总说我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那是师姐啊,是想家的时候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的师姐。 我曾隔着被子抱住师姐,暗暗发过誓,一辈子不让她伤心难过,她失去了爹娘,我便做她的爹娘,她失去了兄弟姐妹,我便做她的兄弟姐妹,她失去了心爱的小狗,那么,我便做她的小狗。 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对师姐言听计从。 师姐虽然厌烦我,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也知晓我的秉性,所以才放心将看守魔族圣女的重任托付与我。 我怎么会如此的令师姐失望。 若不是怕师姐遭到寻往生的反噬,我此刻真的要以死谢罪了。 7. 既不能一死了之,就要继续忍受,我终于痛得昏厥过去。 醒来后仍在宗门大殿上。 我抚摸着身下冰冷的青石板,挣扎着爬起来,勉强跪稳,缓缓抬起头,目光所及是一众面无表情的长老,还有,紧抿着唇,似乎在强忍怒气的师姐。 师姐自幼性情内敛,到了问心宗更是极严苛的规束言行,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丝毫不为过,而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师姐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不由一怔,险些忘记自己如今的处境。 我放走了魔族圣女——玹婴。 8. 玹婴原本是被魔族掠去以血祭鼎的灵童,因天资出众,成了一名魔修,亦因天资出众,复原了破损千万年的噬灵镜。 噬灵镜横空出世,玹婴随之名扬九州。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却已经让众多仙家修士望尘莫及。 各大宗门心知肚明,若今日对玹婴置之不理,他日必将后患无穷,故而合力围剿了玹婴。 可玹婴小小年纪,即便修习魔道,也并未似寻常魔族那般作恶多端,各大宗门自诩正道,如何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处死玹婴,再三思量之下,决定将玹婴关押在镇魔塔中,由问心宗负责看守教化。 去年襄来大战,宗主和几位长老皆身负重伤,宗主闭关前特命师姐代掌宗门,而师姐大抵是不愿意我整日烦扰她,便将我发配到镇魔塔,做一条拴着铁链的看门狗。 镇魔塔乃是地下塔,拢共十二层,越往下阴郁之气越重,叫人心里烦乱,不舒适,我打小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自然不愿意吃这份苦,例行巡查教化只让手底下的师弟师妹敷衍了事,自己则从不往镇魔塔里面去。 直到那一日,三层塔中羁押着的一个魇魔凭空消失了,小师妹以为魇魔逃了,大惊失色的报上来,叫我赶紧去查探查探,我当时正午憩,闻言猛地坐起身,披了件外袍就下了塔。 我在修习之事上虽然散漫,但术法领悟为世间一流,藏书阁内古籍中所记载的奇淫巧技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故而轻易就破解了魇魔的隐身术。 魇魔本想趁乱逃出,不料被我轻易识破,竟然恼羞成怒的自毁了元神。 我被魇魔吓住,半响才反应过来,一边嘟囔着“这家伙气性好大”,一边掩着口鼻向外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魇魔对面的牢房里忽然冒出一个女子,正是被判了终生□□的魔修玹婴。 玹婴那时看着好可怜,衣衫单薄,双足赤.裸,如瀑如藻般的青丝垂落在脚踝,连一根束发的簪子都没有。 “姐姐。”她泪眼汪汪的这样唤我,我的心顿时就软了。 当下倒不是见色起意,我只是觉得彼时的玹婴有几分像曾经的师姐,阿檀初来我家的时候,也没有穿鞋,脚上还生了冻疮。 我不忍玹婴小小年纪在镇魔塔里受这样的罪,自那之后,便时常以教化的名义去她那,给她送些小姑娘喜爱的吃食,衣裳首饰之类的,这些寻常小物,不至于出格,称不上偏爱。 只是渐渐的,我与她越来越熟稔,她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依赖,我开始出格,开始对她有偏爱,开始无法忍受她用依依不舍的眼神望向我。 我想陪在她身边,我想带她去晒一晒太阳。 当我躺在青草地上昏昏欲睡时,我还问她:“你不会趁着我睡着偷跑掉吧。” 玹婴说:“怎么会,我舍不得你。” 于是我抱有一丝侥幸,清醒的沉沦,安然的睡去。 第002章节 9. 玹婴被困在镇魔塔里这么多年,想必是恨透了一众宗门,此番逃出生天,他日必将卷土重来。 长老们说这是放虎归山,让师姐务必严惩我,以儆效尤。 我正替师姐为难,不晓得怎么才算严惩,就被一股怪力击飞出十步之遥,重重撞在大殿中央的石壁上,那石壁忒邪门,像长了一百只手似的,将我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师姐罚我受天雷鞭刑,附赠十年幽闭。 这本是我该得的,可不知为何,师姐如此公正,半点不徇私,叫我心里好难受。 我真没想到,师姐厌我至此,丝毫不念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好吧,兴许我这人天生惹嫌,凡是我爱的,都不会爱我,师姐是这样,玹婴也是这样,还有…… 不等我细想,一道天雷骤然降下来,晃眼的光芒令我不自觉的紧闭双目,可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却迟迟未至。 我稍稍定神,缓睁开眼,只见原本挂在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悬到了我身前,散发出似满月般莹润洁白的光晕,像一面盾,生生替我挡下了这道天雷,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光晕星星点点的散去,玉佩亦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我心口一颤,仿佛身体的哪一处被挖出个空荡荡的洞。 这玉佩是我幼时便有的。 依稀记得那两年我体弱多病,总卧床,总喝药,父亲请遍了岭南的名医,都说我天生短寿,注定活不成。某次大病,将死,父亲甚至为我准备好了小棺材,到底母亲不信命,不晓得去哪个道观里三叩九拜,替我求来了这玉佩做护身符,有了这护身符之后,我的身体果真日渐好了,年过十岁则与常人无异,从此我便一直把玉佩戴在身上,念着母亲的一腔慈爱之情,素日对这玉佩也宝贝得紧。 现如今这样碎掉…… 我想到母亲,不禁落下两行泪,抬眸望向师姐,模模糊糊的,仿佛看到一抹冷然的笑。 第二道天雷随之而来,没了玉佩的庇护,我终于尝到抽筋剥骨的滋味。 痛不欲生。 10. 浑浑噩噩多日,彻底清醒时我已然身在北冥寒川。 世间生灵死后皆会化作魂魄前往冥界,而魂魄有善恶之分——善魂赴冥界,须渡忘忧川,以忘忧之水洗去前尘;恶魂赴冥界,须渡寒川,以极寒之水洗去罪孽。 不过恶魂大多是不甘入寒川的,总四处逃窜作乱,故而身为天下第一仙门的问心宗在寒川百里之外设立了瞭望台。 我二十一岁曾在此地任职督长,那会还算年少,仍有些贪玩,瞭望台四周一望无际的荒凉旷野令我无比烦闷,只堪堪忍受了三个月便向宗主请命回了小拂岭。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我如今与那些恶魂一样,成了寒川里的囚徒。 11. 小小的木屋,并不能遮风挡雨,甚至摇摇欲坠,却是要幽禁我十年的牢笼。 我穿着单薄的绸衣,坐在屋檐上,百般聊赖的晃荡着双脚,远远看到有人过来,又急忙跳下去,装作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 来人是陆师姐,我有些意外。 陆师姐比我早入宗门,因在各个瞭望台轮值督长期间奉公守法,从无差错,得到了宗主的赏识,破格进了戒律堂,待到我入宗门那年,她已是戒律堂夜守,肩负宗门内巡夜督查之重任。 而我在家时自由自在惯了,初来乍到,很受不得拘束,又有我师父鸿禧做靠山,并不将宗门戒律放在眼里,可每每生事,必定被陆师姐逮个正着,难免受惩戒,要么是关禁闭三日,要么是罚跪几个时辰,对我来说都是极为难熬的。 但我一向记吃不记打,关禁闭,罚跪,砍柴,扫地,任凭陆师姐怎么罚我,怎么规劝,肚子里的馋虫一招手,我就脑袋空空的撒丫子跑掉了。 就因为这馋虫,陆师姐一看到我便蹙着眉头长吁短叹,我一看到陆师姐便恨不得上天遁地逃个十万八千里。 我与陆师姐的关系实在不算好,怎能想到我被幽禁后是她第一个来探望我。 “润青。”陆师姐一如往常那般微微蹙着眉,轻叹道:“天雷鞭刑非同小可,你应当好生休养一阵子。”她说完,将手中的木匣子打开来放在我面前,那是我最爱吃的栗子糕。 我看着栗子糕,羞愧不已。 我心里非常清楚,陆师姐是极好极好的人,从来都是,我一直给她惹麻烦,她也不恼怒,只希望我听话一点,乖一点……我连这都做不到,又惹下大祸,坏透了,她还给我送栗子糕吃。 我没有脸面对陆师姐了,低下头,一言不发。 从前我若犯了宗门戒律,陆师姐准要苦口婆心的教诲我是大半日,可这次她只字未提玹婴。 “润青。”陆师姐道:“寒川虽孤寂,却是于你有益的清修之地,以你的天资,这十年若能潜心修行,想必会大有长进,这也是你师姐的一番苦心,你切莫辜负。” 师姐。 我鼻子一酸,不禁湿了眼眶:“师姐与魔族不共戴天,我……早已辜负她,她恐怕再也不会理我。” 陆师姐抬起手,用指腹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意:“润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今日,玹婴是蛊惑了仙门弟子,逃出镇魔塔的魔修。 可当初…… 我到底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喃喃地向陆师姐认了错。 陆师姐说:“不怪你,怪我没能好好管束你。” 我无地自容。 12. 接下来是度日如年的三个月。 我每天都会在屋檐上坐几个时辰,期盼着师姐能来看我,有时等的睡着了,梦见师姐,睁开眼却是空欢喜一场。 好难过。 偏生还有几个恶魂在我身边游荡,贪婪这具能令他们重生的躯壳。 我对凡尘尚有牵挂,当然不能拱手相让,于是结印将这些恶魂揉成一团丢进寒川。 施法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玹婴。 这三个月以来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玹婴,并非不愿想,而是不敢想。 我是如此的胆小怯懦,我怕玹婴待我只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可终究无法避免想起她。 玹婴是我平生见过最聪明的人,无论多复杂的术法,她只看一次就能参悟,三次即运用自如,若说我术法领悟为世间一流,那么她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刚刚对付恶魂的术法,便是我和玹婴一同钻研出来的。 在术法之上,我大咧咧惯了,玹婴则追求尽善尽美,我仍记得那一日玹婴为着一丁点小细节同我争执好久,最后成功说服我,我认输,恭维她,她开心得不得了,眼里的光彩如同熠熠生辉的太阳,滚热的,灼伤了我的心脏。 13. 陆师姐每隔几日便给我送些吃食,我渐渐习惯,掌握规律。 在陆师姐来之前,我会叠起被褥,换身干净的衣裳,修理好又被狂风吹歪的木门。我要让陆师姐看到,我没有自暴自弃,我没有坏到无药可救。 可这一日,有个许久未见的故人代替了陆师姐。 “郁润青。”灵姝身着一袭繁复的华服,面露骄矜之色,居高临下的盯着我,好半晌才略有些嫌恶道:“修仙修到这份上,你可真有本事。” 如果说面对陆师姐,我会羞愧,那么面对灵姝,我感到万分羞耻。 14. 灵姝是晋朝的公主,帝王众多儿女中最受宠爱的一个,这份宠爱源于灵姝的母妃,那位连皇后都不敢与之争锋的皇贵妃。 我家这种没落的世族,本高攀不上公主,可在我十四岁那一年,皇贵妃不知因何惹恼了陛下,一朝失宠,被禁足在宫中,为了保全灵姝,皇贵妃设法将她送到了我家。 我当时并不知道母亲与皇贵妃是旧相识,更不知道灵姝的身份,我只晓得灵姝是我一个远房表妹。 说老实话,名门世族,旁系众多,我那些堂兄表姐什么的,简直是雨后春笋,一茬接着一茬的来我家打秋风,我与家中兄弟姊妹通常不大理会他们。 灵姝不一样。 她是很不情愿来的,进家门头一日就哭闹了大半宿,任凭我母亲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到第二天更是活祖宗似的上蹿下跳,将我父亲的头发都薅下来一把。 兄弟姊妹们听闻此人,倍感新奇,非要去见识见识不可。 我那会和师姐还算亲厚,便也拽着她一同去了。 见到灵姝时,灵姝正蹲在一棵参天大树上闹着要回家,我父母仰头站在树下,两腿发软,脸色发白,苦苦哀求灵姝赶紧下来。 我二姐和三哥见状忍不住大笑,母亲气恼恼的转头,本欲斥责,可一看到我顿时露出喜色:“润青,快,把她抱下来。” 二姐在一旁打趣我:“苦练多年的绝技终于有用武之地了,还不抓紧些。” 是了,我从小就爱爬高,单这棵树我就爬了不下百遍,说如履平地也不为过。 我露胳膊挽袖子的爬上去,摘果子似的把灵姝摘下来。 “你爬那么高,不怕吗?” “不怕!” “胆子这么大呀,那你敢不敢跟我去玩水秋千?” “有什么不敢!” 我不愿母亲伤神,哄了灵姝几日,不承想灵姝与我很玩得来,我们一起打马球,一起猎野兔,一起荡水秋千……那段时间我和灵姝几乎是形影不离。 后来皇贵妃复宠,灵姝还要带我一同回京。 我虽然喜欢灵姝,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师姐,便与灵姝相约明年惊蛰她再来岭南。 于是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到惊蛰那日,灵姝一定会如约而至。 15. 闷热潮湿的盛夏夜。 偶尔有一阵微风掠过湖面,裹挟着荷花的香气,轻轻送入水榭亭中。 灵姝穿着薄如蝉翼的素衣,浑身汗津津的蜷缩在躺椅里,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只要看向我,便会笑,露出两颗尖锐的小虎牙。 她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我的记忆是模糊的,碎片式的。 我想我大抵是被鬼附身,不然怎会将灵姝压在身下亲吻。 16. 我不清楚灵姝是否还记得,可我做出了这样的事,哪里敢再靠近她。 长达半月的避而不见后,父亲便将我和师姐送去了问心宗。 经此数年,我与灵姝从最好的朋友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第003章节 17. 修仙者踏入仙门的第一步便是远离凡尘,割舍血脉亲缘,因此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回过家,没见过父母双亲,兄弟姐妹。 可我知道母亲放心不下我,总想方设法打探我的消息,也知道我被幽禁的事瞒不过她,迟早要传到她的耳朵里。 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灵姝将母亲的家书和一匣子我幼时最爱吃的糕点随手丢在书案上,然后由足至首,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番,颇为鄙夷道:“可怜姨母为你大病一场,依我看当真是不值,她若晓得你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丑事,不定该多么寒心。” 灵姝故意奚落我,或许,她说的也没错。 我拆开信封,飞快地扫了一遍母亲的家书,似乎能从中看到母亲伤心的眼泪,但好在没有“玹婴”的痕迹。 宗门大抵将我与玹婴的丑事归类于“家丑”,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任凭母亲消息再灵通,也不能窥得内情。 然而母亲只知我被幽禁,却不知缘由,还以为是我又犯了什么戒律,才受了这般严惩,竟私底下求到师姐跟前,请师姐念在她与我父亲那些年的养育之恩上,高抬贵手放过我一次。 事关重大,岂是师姐能做主,母亲自然碰了壁,在家书上好一通埋怨,既埋怨我不懂事,也埋怨师姐太无情。 家书的最后,母亲又嘱咐我,多同灵姝讲几句软话,毕竟问心宗能成为天下第一宗,少不了当今圣上的扶植,若是圣上那边施加些压力,宗主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灵姝果真没说错。 以母亲的年纪,本应当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如今却为我劳心劳神……倘若母亲知晓我被幽禁的缘由,岂能不寒心…… 天底下有我这样坏的人没有? 如此想来,十年幽闭倒也不算严惩了,而是我应得的。 只太对不住师姐,又因为我白白受冤枉,落得个不念养育之恩的罪名。 “殿下……”我厚着脸皮,艰难开口:“可否请你替我转告母亲,我被幽禁,是咎由自取,十年之期已经是受师姐庇护才有的好结果,请母亲莫要责怪师姐。” 灵姝略有些狰狞的冷笑一声。 换做旁人这副神情,恐怕难看至极,偏她有那么一双甜净的酒窝,一对俏皮的虎牙,纵使冷笑,也会平白生出几分叫人心中柔软的稚气可爱。 像是一只还没断奶的小豹子,挺胸抬头,弓背炸毛,尾巴翘得老高。 所以即便她说“你当然是咎由自取,天下之大,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我也并不会生她的气。 或许是见我没什么反应,灵姝反倒恼怒,原本乌黑的瞳仁隐隐泛起碧绿色的光彩。这如湖水一般的碧绿,又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不自觉的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郁润青,你不仅是蠢货,还是个可怜虫!师姐?庇护?哼,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可知那些长老看在鸿禧的面子上,本想以三道天雷鞭刑了结此事,是你那好师姐,无论如何要再罚你十年幽闭,也亏得你这些年使劲朝她摇尾巴,不然……该死!” 我虽没有看向灵姝,但很清楚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让她不得不终止对我的讥讽。 18. 灵姝那位尊皇贵妃的母亲,其实是一只豹妖。 据我母亲所说,皇贵妃是在机缘巧合下误食了万丈莲,一夜之间便得以化形,因化形之时灵智未开,模样举止与三岁孩童无异,被一个在山里砍柴的樵夫当做弃儿收养。 豹妖懵懵懂懂,赤子之心,在樵夫一家的养育下渐渐通了人性,竟忘了自己是只妖,除了爱吃肉些,身手过于矫健些,一切与凡人女子无异。 樵夫膝下虽有两个儿子,但对这个小女儿是极其宠爱的,豹妖十岁出头,樵夫便为她订了一门好亲事,那男方家中养鸡养鸭还养猪,乃十里八村有名的富户,待豹妖嫁过去,必定不会缺肉吃。 然而豹妖越长大,容貌越姝丽,为此引来祸事。 那年的花灯节,豹妖随家人到城里逛庙会,被城里一恶名昭著的大老爷相中,大老爷对豹妖一见倾心,立誓要娶她做二房,急不可耐,还没等庙会散去就派人找樵夫提亲了。 樵夫自然是不情愿,推脱说女儿已有婚配,不久后便要出嫁。大老爷垂涎美色,怎肯轻易罢休,仰仗权势逼迫那富户家退了婚,随后又找媒人带着十大箱子聘礼上门求娶。 樵夫一辈子长在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在意钱财,更不畏惧权势,见大老爷如此纠缠不休,手段下流,便拎着烧火棍连打带骂的将媒人撵了出去。媒人在乡里的地位非常尊崇,不论走到哪旁人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受过这等叫人扫地出门的委屈,转脸就跟大老爷诉了苦,添油加醋的说了许多樵夫一家的坏话。大老爷一听,顿时怒不可遏,觉得自己位高权重,放下身段求娶一个小农女,已然是给樵夫面子,樵夫倒好,竟然敢蹬鼻子上脸。 于是大老爷便勾结官府,随便寻了个罪名将樵夫和樵夫的两个儿子关押进牢房,又买通人牙子设法将豹妖掳来,五花大绑的送入了洞房。 大老爷自以为小小女子,一旦生米做成熟饭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极为得意,见豹妖哭着喊着要回家,便狂言说倘若豹妖不乖乖听话,他就砍了其父兄的脑袋,再将豹妖的两个嫂嫂卖到妓院里去。 惊惧之下,豹妖重现兽性,一口咬穿了大老爷的喉咙,又杀了十几个守在洞房外的家丁,而后惶惶奔逃,隐入夜色深林。 官府县令得知大老爷连同十几个家丁都被妖兽所杀,心中很是不安,生怕豹妖回过头寻仇,急忙去请修仙问道的玄门世家来诛杀妖邪。可玄门世家没请到,请到了几位下山历练的仙门子弟,半大少年,初出茅庐,又怀揣着真本领,正是摩拳擦掌要有所建树的时候,听闻此事也不追究来龙去脉,当即追杀起豹妖。 豹妖也是杀了人才知道自己是妖,本就害怕的不得了,哪里能与这些精通术法的仙门子弟过招,唯有头也不回逃命的份儿。 这一逃便逃到了岭南,遇到了我母亲。 我母亲见多识广,并不怕豹妖,反而可怜豹妖的遭遇,帮她摆平了那几个仙门子弟,又清算了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豹妖对我母亲自然是无比感激,便认我母亲做了姐姐。 后来,豹妖离开岭南,不知怎么成了圣上的宠妃,生下了灵姝。 19. 灵姝十二岁之前,和寻常女孩并无区别,只是爱吃肉些,身手过于矫健些。 可忽然有一天,她的眼底泛起了幽幽绿光,发顶也冒出了一对豹耳。这是灵姝无法控制的,无法遮掩的。 豹妖亦无法辩解,只得向圣上坦露实情。 圣上难以忍受豹妖十几年的欺瞒,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灵姝则被送到了岭南,由我那见多识广的母亲看护。 时至今日,豹妖早已复宠,灵姝却还是不能控制她身体里的妖兽之力。 20. 我摸过灵姝那对兽耳。 软软的,肉肉的,毛绒绒的,极为可爱。 可于灵姝而言,却是令她恼火的缺陷,为着这对突兀的兽耳,她不得不总是穿着斗篷,以便兽耳冒出来的时候能够及时遮掩。 穿斗篷,冬日里还好,夏日里难免闷热。 我师父鸿禧常年在外云游,我自拜入师门就没见过他几回,终日无所事事,便腻在藏书阁里翻阅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古籍,没承想当中还真有隐藏妖异的法子。 只不过,锻造此等法器的冰魄石,须得以极上之火炼化七七四十九日。 而若想要极上之火在炼器鼎内四十九日不灭,当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说是拿斗量金玉明珠去填那炉鼎也丝毫不为过。我攒了好久,方才起鼎,本想着待灵姝生辰,以母亲的名义赠予她,作她的生辰贺礼…… 我取下发间的冰魄簪,轻轻握在掌心。我想趁此机会将这法器给灵姝,又怕她嫌我,不肯收。 “郁润青!你少在这跟我装哑巴!” 不过一时走神,这怒发冲冠的小豹子就窜到了我身前,揪着我的衣襟,眼珠瞪得溜圆,好似要一口把我吃掉。 我怔了怔,下意识的抬手,将冰魄簪戴在她头上。 灵姝也怔了怔,狐疑的盯着我:“你做什么?” “耳朵,不见了。”我小声说:“别生气……” 灵姝摸了摸发顶,指尖触碰到冰魄簪,稍一迟疑,便扯下来丢到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兽耳又冒出来。 我看着断成两截的簪子,心想,她果然不肯收 第004章节 21. 灵姝走后,我独自一人在雪野里枯坐了许久。 延绵千里的寒川汹涌奔腾,伴随一阵阵刺骨的风,锋利的雪片朝着一个方向飞舞,于是漫天的雪,朦胧如雾。 我将那断成两截的簪子拢在手心里,并不觉得冷,只是有些遗憾。 我与灵姝,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我们正年少,拎着御赐的美酒,爬上五十丈高的龙树,晃荡着双脚,俯瞰着远方,一切是那么渺小,仿佛天下都尽收眼底,所以我们无畏从九重霄里降下来的春雷,无畏疾风骤雨,即便被淋成落汤鸡,也大笑着诉说那些凌云壮志。 睁开眼,是没有尽头的夜,要将我掩埋的雪。 22. 我久违的病了一场,连日高热不退。 昏昏沉沉时,好似看到了师姐,她一会握握我的手,一会抚摸我额头,动作极是温柔,我便忍不住湿润了眼眶,用尽全身力气攥住她的袖口。 “师姐……我知道错了。别不理我,别让我一个人……” 我说过,我年幼时家中有八个乳娘,都整日围着我,在我耳边说说笑笑。或许是那会养成的习惯,长大后的我很怕寂寞,就像我二姐害怕蚂蚁。 二姐只要在卧房里看到蚂蚁,便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那小虫早已钻进她的衣裳里,无时无刻不在啃咬着她的皮肉,叫她又痒又痛。 而我只要独自一人,寂寞就如同那小小的虫,钻进我心里,让我没有一刻安稳。 漫长的十年啊,我一定会被吃的仅剩一副躯壳。 师姐指尖微凉的温度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认错,求饶,发誓以后会对师姐言听计从。 然后梦醒了。 陆师姐穿着一袭杏黄色的衣裳站在我床榻旁,难得温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如同秋日里金色的麦浪,能嗅到清甜的稻谷香。 我第一次见陆师姐穿这么鲜亮的颜色,不由得一晃神。 “润青。” “陆师姐……” “你可好些了?” 我点点头。 23. 喝了杯水,润了嗓子,我便不停的缠着陆师姐说话。 陆师姐说我是挨饿许久的小狗,见了人就摇尾巴。 摇尾巴……这话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糊里糊涂,想不起来就干脆不想了。 “陆师姐,你是几时来的问心宗?” “不大记得了。” 陆师姐并非敷衍我。 修真之人又不似凡尘之人,在意日月更替,在意春去秋来,在意惊蛰那日的雨水和中秋佳节的桂花。我们就像急切想要长大的孩子,贪婪吮吸着天地的灵气,待手脚渐渐有了力量,从前的事竟然记不真切了。 我也一样。 我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 “陆师姐可想念家里人?” “我幼时曾遇洪水,自此便与家人失散,是掌教收养了我。” “……” “怎么不说话?” “我以为戳到陆师姐的伤心处。” “无碍,这一切都是顺应天意罢了。” “顺应天意吗……我母亲常说,她是跟老天爷作对才生下我。真的,母亲怀我的前三个月,整日头晕目眩,见了碗筷就少不得吐的天昏地暗,父亲都于心不忍,劝她堕了这一胎。她不肯,咬着牙硬撑,好不容易到了分娩那日,又胎位不正,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才将我生下。” “母亲的慈心便是天意。”陆师姐笑了笑道:“想必你母亲很疼你,你才总是想家。” 我点点头,不能否认:“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都将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险些夭折,母亲觉得我得来不易,所以在众多儿女中更疼我一些。” 那一日我同陆师姐说了好久从前在家里的事,最疼我的母亲,那几个要强又骄傲的哥哥姐姐,还有服侍我日常起居的老嬷嬷。我喋喋不休,唯独没有提及和我一起长大的阿檀。 24. 许是寒川太阴冷,我的病总也好不利索。 陆师姐说我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劝我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或练字,或读书,或钻研术法,总之,找些事做。 虽然我没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但陆师姐毕竟是一番好心,我听她的,预备将这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修葺一番,以便度过寒川的寒冬。 首先要替换掉那些腐朽糟烂的木板和窗框。 “润青师姐!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你太见外了!” “日后少不得麻烦你,应该的。”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用毛笔蘸了朱砂,在符纸上涂涂抹抹,很快画好一张禳伏兵大祸符,然后在上面施加了一道咒印,装进荷包里,递给站在一旁的沈砚:“军匪成患,必有兵燹之祸,而纵火焚烧,死伤无数,为人祸中的头一等重罪,其凶兵恶魂若入寒川,倒不如灰飞烟灭来的痛快,因此这等恶魂总是聚而不散,在人间也被称作阴兵,犯之必死,是极难对付的,你在这上面吃了亏,不丢人。” 沈砚讪讪一笑,十分难为情的接过荷包:“润青师姐,真对不住,我那时……” 沈砚是这一任的寒川督长,也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我与玹婴的事,起先对我难免有些轻蔑,亦说过一些不大中听的话。 可我并不认识他,一贯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没事。”我轻声道:“算不得什么。” 沈砚紧抿着唇,沉默,纠结,过了好一会才忽然说:“我姐姐是沈墨。” 我愣住,第一次认真端详沈砚的长相,弯眉凤眼,俊中带俏,皴红的脸颊上散落着点点雀斑,漆黑的瞳孔中装满了不服输的倔强,是阿郎山草原上骑马逐日的孩子。 “怪不得,我看你眼熟。”我恍然大悟,笑起来:“你和你姐姐长的真像,不过你中原话说的比你姐姐好。” “我是在中原长大的。姐姐怕我日后中原话说的不好,受人欺骗,所以给阿爹写信,让阿爹尽早送我来中原。” 这下轮到我难为情。 25. 我从小听神话故事,都讲三皇五帝,入了仙门才知道,这些仙门世家皆尊女娲为母神,那慈祥,勇敢,庇护天下生灵的大地之母,远比九重天外与世隔绝的神明更令人敬仰。 而千百年来,女娲后人一直隐居在无界山上,轻易不得见,唯有天现赤月时,才会动身出山,在南麓华庭苑授课讲学。因此,每逢赤月当空,各大仙门便会选出几个拔尖的年轻弟子前往南麓,于秘境试炼中胜出的佼佼者,便有资格进入华庭苑听学。 问心宗身为仙门之首,其门下弟子自然要在试炼中拔得头筹,宗主对已然结丹的师姐寄予厚望。 至于我,那会才刚筑基,只符箓术这一项功课还说得过去,实在上不得台面,苦苦求了宗主好久,宗主才允许我和师姐一同前往南麓。 师姐虽然不怎么爱理会我,但我俩毕竟是同门,她对我还是多有照拂的,故而我侥幸通过试炼,第六个进入华庭苑。 沈墨在我之后,是第七个。 在一众仙风道骨的中原人之间,这个异族姑娘格外乍眼,她扎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戴着红珊瑚珠子制成的抹额,穿着满是刺绣和盘花的长袍,挂着一串又一串的玛瑙和绿松石,身上还背着一把状似梵钟的小琴。 我对那把琴很感兴趣,便上前与她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蹦出一句我能听懂的中原话。 “我中原名字,沈墨。” “啊,我叫郁润青,岭南人,你叫我润青就好了,那是我师姐,这次试炼的第一名,厉害吧。” 沈墨又叽里咕噜的一大堆,即便中间掺杂着几句怪声怪调的中原话,也很不好领会其中的意思。我失去与她攀谈的兴致,敷衍了两句,转头去寻师姐。 那一次试炼共有二十一人通过,其中八个都是问心宗的,因此,在华庭苑听学期间,问心宗的弟子以师姐为首自成一派,终日头悬梁,锥刺股,几乎不与其他人接触。 当然,除了我。 我见那传说中的女娲后人是个看上去年过古稀的老妪,每日授课亦是老生常谈,很快便觉无趣,要么独自神游,要么与新结交的好友玩耍——剩下那十三人里,有一半都是我新结交的好友。 可惜这友谊只维持了月余。 华庭苑的首次例试,我非常意外的得了一个极好的成绩,是甲乙丙丁中的甲,而那几个同我玩耍的好友,无一例外是甲乙丙丁中的丁。 天啊!真糟糕!我成什么人了?谁会相信我没有背地里偷偷用功? 即便我对女娲发誓,也未能挽回好友们的心,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要在下次例试中一雪前耻。 我也咬牙切齿。 女娲后人!诡计多端! 26. 我果然遭到孤立。 大家都怀揣着对我的恨意,刻苦学习。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高高的天,低低的云,正无聊的长吁短叹,忽然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是沈墨,她在弹奏托布秀尔,草原上一种很传统的乐器。 我一下子有了精神,求她教我弹琴。 沈墨倒愿意教我,可我听不懂她的家乡话,比不得女娲后人,会世间所有语言。 于是我用了整整两个月,学会沈墨的家乡话。 沈墨开心极了。她本就是异族人,又不会说中原话,独在华庭苑,无亲无故的,日子长了难免寂寞,能听到乡音,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那段时间,沈墨不仅教我弹托布秀尔,还同我讲阿郎山草原的故事。 一团云掉落在碧绿的草原上,像胖嘟嘟的绵羊,一眨眼,就叽里咕噜的滚下山坡,被暴烈的小马驹撞成两半,两只绵羊,轻柔的飘荡回母亲的怀抱。 27. 后来的某一天,沈墨忽然邀我去阿郎山游玩一番。 我对阿郎山向往已久,自然答允。 然而沈墨所言其实是“你愿不愿意同我远走高飞,我们一起回阿郎山”,我误将“远走高飞”译成了“游山玩水”。 为此,我和沈墨闹得很不愉快。 在沈墨看来,分明是她鼓足勇气向我示爱,我欣然接受,没多久又反悔,还是用这么蹩脚的理由反悔。 沈墨认为我欺骗了她,我解释,反倒让她恼羞成怒,怒极之下甚至朝我挥剑。 她那一剑并不是冲着要害,我便没打算闪躲。 我想这误会毕竟是我造成的,是我对不住沈墨,今日我挨上一剑,足以沈墨平息怒气,往后不再重提此事。 终有一日我会去到阿郎山,撞碎落在草原上的云团。 可师姐挡下了那一剑,打伤了沈墨。 自此,我再没见过那个眼睛闪闪发光的异族少女。 第005章节 28. 换完窗框,便应当重新糊裱窗纸。 在家那会虽然时兴用软烟罗和鱼枕明角镶窗,但我也是见过仆婢们糊纸窗的,就用那坚韧厚实的白棉麻纸,在外面涂上一层黄蜡,晾干了,再熬一些浆糊,仔仔细细的贴到窗棂上去,这样不仅干净明亮,还能遮风挡雨,又用不上几个钱。 幼时的我对此钦佩不已,认为想到这办法的人真是一等一的聪明,可长大了渐渐明白,有一种聪明叫做不得已。譬如那十六岁复原了噬灵镜的玹婴。 我又想到玹婴,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感觉像在炎炎夏日,穿着被大雨淋湿,半干不干的脏衣裳,既闷热,又不爽利,令人难以喘息。 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滋味,我忽然觉得很疲惫,失了兴致,滚回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的裹住自己。 睡一觉吧。 我记得从前有人跟我说,神会照拂深陷苦难的儿女,赐予遂愿美梦,遇上不顺心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玹婴的脸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她哭了,泪水没有丝毫征兆的大颗滚落,整张脸都是湿淋淋的,眼角鼻尖泛着可怜的潮红,像一颗熟透的杏儿,委屈又愧疚的看着我。 我呢。 我或许会这样说。 “没事呀,真的没事。” 29. 似乎天将亮时,我才稀里糊涂的睡着,许是因为有所思,梦见了玹婴。 梦里的玹婴也不坏,她说她不想让我为难,只是有苦衷,没法子,所以不告而别。梦里的我则略显急躁,抓着她的手,问她究竟有什么苦衷,这一着急便醒了过来,摸摸额头,竟然出了好些汗。 小时候做噩梦也不至于如此。 我怔愣了片刻,终于起身,趁着日头足一鼓作气将窗纸糊完。 窗户封好,就该收拾屋子里面了。也不晓得在我之前被幽闭于此的是哪路神仙,如今虽处处荒废破败,但该有的物件一应俱全,西间靠南窗的塌上甚至摆着一张镂空雕花的矮脚案几,看那粗陋的雕工和木活,大抵是我前辈亲自动手做的。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托前辈的福,我倒是不必再大费周章,只需修缮擦拭一番即可,因此只用了不消两日的功夫,便将这间小屋归置妥当,虽不敢称是窗明几净,但好歹像个长居之处了。 我盘算着,等入了夏,这鬼地方也不那么阴冷的时候,就在窗边栽一棵枣树,即便寒川万物不生,若以灵气滋养,想必也是能成活的。 长在寒川的枣树,结出果子大抵要十年光阴。 十年,刚好,我总不能空着手去见那些惦记着我的人。 倘若百年之后,有个如我一般的糊涂鬼被幽闭在此,也能倚在我栽的树下乘乘凉,吃上几颗脆甜的冬枣。 思及此处,心里仿佛是轻快了许多,可转过身来,看着窗外黑沉沉的荒野,又不禁感到一丝凄冷和孤寂。 我伏在窗口,将脸埋在臂弯中,出神的望着前方在春夜冷风中上下翻飞的鱼旗。 30. 鱼永远睁着眼。 我所身处的这间小屋,八方各立着一面鱼旗。 这是问心宗管束弟子的手段,只要在舍院内挂上鱼旗,弟子出入便会有异动,鱼旗上的鱼眼睛也会如影随形,到时戒律堂的律守就可以按照鱼旗的指引寻查弟子去向。 我自打到问心宗来,没少吃这鱼旗的苦,有那么一阵子做梦都是头顶悬着一颗鱼眼睛。为了摆脱鱼旗无时无刻的监察,当真是钻研过许多法子,什么傀儡术,瞬移术,在这鱼旗跟前通通都是白费功夫。 一面鱼旗就让我束手就擒,何况这八方鱼旗阵,恐怕我前脚踏出阵眼,后脚就能见着师姐了。 我如今真有些害怕见到师姐,害怕在那张脸上看到嫌恶的神情,也怕见到玹婴,听她亲口承认那些时日以来对我只是利用,打破我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也不怪三哥老是训斥我没出息,遇事只会逃避。 记得那一年去外祖家参加喜宴,途径汀水郡,在汀江上遇到了渊魔肆虐,整艘船都被卷入暗流,几个家仆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水刃拦腰斩断,零碎的尸首顷刻间沉进江底。我哪曾见过这等残忍血腥的阵仗,实在怕极了,便躲在船舱里不肯出去,眼看着船体将要破碎,我也将尸沉江底,是水性极好的师姐义无反顾的从甲板上跑回来寻我,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跳进江水,在那汹涌的暗流中拼死护我周全。 即便后来师姐总说,她救我只是为了报答我父亲母亲的养育之恩,可我仍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师姐的,有朝一日,若非死不可,那定要为了师姐去死。 如今,我却辜负了师姐,背弃了自己的誓言,甚至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在执迷不悟。 我承认,我无时无刻都在克制着想见玹婴的念头。 31. “魔修所习功法多为歪门邪道,日久天长,必定毁坏修习之人的良知与善念,放大其心中贪欲,渐渐养出弑虐残暴之性,更有甚者,藏恶于骨血,伪善于皮肉,奸诈狡猾,巧舌如簧……我宗门弟子如遇此等魔修,务必小心,慎之又慎。” 这些话是一众宗门长老惯常挂在嘴边的,说起来总是不厌其烦,而我呢,总是不以为然。 正邪不两立,我知道啊,我自小就知道了,我想这天底下除了师姐没人会比我更痛恨魔族,更厌恶魔修。 可这样一个我,在面对玹婴时却把她当成了不得已走入歧途的可怜小孩,真心实意的想教化她改邪归正,然后,与我结为道侣,共度此生。 玹婴逃走的前一日,我们俩还在小拂岭的果林里摘了一筐青梅,傍晚时在溪边洗净了,夜里正好阴干。 晒着月光,望着青梅,玹婴紧握我的手,笑容灿烂明朗。 “明年这时候就能喝到润青亲手酿的青梅酒吗?” “是我们两个一起酿的。”我故意逗她:“擦下口水,喏,都快滴下来了。” 玹婴一怔,抬手摸了摸嘴角,随即弯着眼睛扑到我怀里,要将那莫须有的口水统统蹭到我身上。 她是小孩脾气,爱撒娇,爱闹,有些许像小时候的灵姝,不过灵姝是张狂骄横的小豹子,她却像一只乖巧黏人的猫,时常小小一团蜷在我身旁,畏惧世间一切风吹草动,唯独对我毫不设防。 可怜无辜又冤枉的玹婴。 倘若当初那该死的魔修没有将襁褓中的玹婴掠去,玹婴便不会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长大,不会成为所谓的魔族圣女,更不会被围剿,关押。 以玹婴之天资,若好好长大,她的十六岁本该是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而并非背负一身骂名,遭世人唾弃。 每每思及此处,我心里便难过的厉害,很想弥补她年幼时受过的苦,很想还她坦荡清白,很想让她从今往后每一日都过得舒心顺遂。 可我的“很想”,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玹婴并不情愿留在我身边。 我怕见到玹婴,更怕在玹婴眼里,我和镇魔塔同为害她失去自由的囚笼,怕玹婴恨我,还要强忍着恨意与我虚与委蛇。 逃避的确没出息,却也好过无处可躲,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为着我那苦命的母亲,我是万万不能死的,所以这一次仍旧打消了不顾一切去见玹婴的念头。 第006章节 32. 没人愿意到寒川瞭望台做督长,因为受不住冬日里一个接着一个寒冷凄厉的永夜。 这一天的太阳迟迟未能从东方升起,便意味着漫长的永夜已经悄然而至。 每逢永夜来临之际,那些不愿入寒川投胎转世的恶魂就会化作煞鬼,煞鬼形若乱发,神似黑烟,随阴云狂风四窜人间,多是附到原来的尸骨里作祟,而尸骨破土即为骨煞。 骨煞是黄土里见不得光的枯骨,若想要重塑肉身便要去蚕食活人肉,强占活人身,于是这里拆一个头,那里卸一条腿,都当做是自己的,东拼西凑,永远不知足,最后修炼成煞不煞鬼不鬼的千手魔。 千手魔是众多邪魔中最难缠的那一类,除非灰飞烟灭,否则不死不休,因此永夜前夕,寒川的督长要在瞭望台布下困煞之阵,以免煞鬼为祸人间。 我未曾想到,向来尽职尽责的沈砚居然会延误布阵的时机,使得数十只煞鬼趁乱逃出寒川。 这实在是极大的疏漏,宗里追究下来,就连沈砚的嫡系师门也难辞其咎,因此沈砚连同他一众师兄师姐都不得不为这桩疏漏善后,去凡尘间追寻那数十只煞鬼的下落,以求能够将功补过。 或许念在这几个月相互照拂的份上,沈砚特意来向我辞行:“润青师姐,我就要走了。” 见他面色十分憔悴,我不由宽慰道:“区区煞鬼,于清台岭的师兄师姐们而言不过探囊取物,想必用不上多久便能平定,你无需太苦恼。” 沈砚如同霜打的茄子,垂着头,气若游丝:“到底是我连累师门,给师父丢脸了。” 我想了想,用他的家乡话道:“可还记得你当初为何来中原?” 沈砚忽然挺直了腰,眼神多了几分如沈墨一般执拗的坚韧:“姐姐说,我们乌秅一族身负守卫长生天之责,便不该做那天神脚下祈求庇佑的石像,应当做信仰天地,忠于山河,翱翔九州的鹰隼。” 乌秅是草原上一个古老且神秘的部族,据说族中之人生来便能与万物通灵,被草原牧民视为“天神的手与眼”,因此地位高贵非常,极受尊崇,就连拥有庞大疆域的后国主见其族长都要俯身行礼。 我乍一听闻此事时,不由问沈墨,乌秅一族如此位高权重,难道不怕惹来后国主的忌惮? 沈墨说,长生天的神脉在阿郎山,乌秅先祖奉天神之命世代守护神脉,所以留下族约,乌秅族人永世不得踏出阿郎山半步。 “那你为何会来中原?” “什么是神脉?从未见过。我只知道很多人生病了,牛羊也病了,他们怀着最后一丝期望来到阿郎山朝圣,恳请长生天救救他们的儿女,可我们乌秅族人,所谓天神的手与眼,只能束手无策的祈求天神庇佑。” 于是那尚且年幼,对中原话一窍不通的沈墨,不顾全族人的反对,千里迢迢,一腔孤勇的来了中原,寻求她的救世之道。 我看着沈砚,笑道:“你姐姐从前只有一把琴,一柄剑,一匹快马,而你呢,你如今不仅有族人支持,还有宗门教导,师门庇护,可比你姐姐那时好多了,此番延误布阵时机,虽犯下大错,但能将功补过,也不失为一场历练。” 沈砚眼睫微动,过了好一会才道:“润青师姐,我姐姐到底哪里不如那个魔修?” 他们姐弟关系应当是极好的,所以做弟弟的总想为姐姐打抱不平。 可他这样问,当真比劈头盖脸两耳光还叫我难堪,好像我是那等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下流人。 “我跟你姐姐,我……” 辩白的话在喉咙里攒了一箩筐,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要说沈墨是一厢情愿吗? 我只能说那时还不懂事,当然,如今也不见得懂事了。 33. 流沙声消失的瞬间,我立即睁开眼,将窗前的沙漏反转,并用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轻轻划一道线。 六个“正”字了。 永夜的雪竟然下了足足三十日,房门已经完全被掩埋。 我穿好沾染寒气的外衣,小心翼翼爬上梯子,鼓足了劲一把掀开天窗,也掀开了外头积压厚重的雪,打了个寒颤,爬到房顶,只见莹亮的雪光与月光交缠着,铺洒在这片死寂的旷野上,倒是同白昼一般明澈。 我如往常一样将房顶的雪清扫干净,以防止大雪压垮这最后的容身处。 “郁润青!”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不知怎么的,忽然连站都站不稳了,狼狈的摔进雪堆里,一抬头的功夫,那矫捷灵敏的小豹子就轻盈跳到了房顶。 灵姝,她又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绷得很紧,也说不清是欣喜还是不安,飞快的看了一眼灵姝,便垂眸望向她华贵的裙摆。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天是黑的,地是白的,连个活物都没有!害我好一通找!”灵姝大抵是在雪野里兜兜转转了许久,憋着满腔怒火,揣着一肚子怨气,此刻见了我恨不得生吞活剥,嘴上自然更不留情面:“郁润青,都怪你!要不是姨母挂念你总叫我来探望,我何至于受这份辛苦!”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落在灵姝微红的面颊上,试探着问:“要不要,去屋里坐,暖和暖和。” 灵姝看向我时总一副咬紧牙关的样子,说老实话,我真怕她一个没忍住扑过来咬我一口,她那口牙,凶得很,扯下我一块肉丝毫不难。 好在灵姝不屑咬我。 34. 为了招待灵姝,我特意生了火,煮了一壶雪水。 至于茶,早在半个月前就没有了。 说起来也真是够倒霉的,谁来接替沈砚不好,偏偏是千尺峰的大师兄,那是比戒律堂掌教还要冷厉严肃的人,于他而言,既然要受罚,就该罚的永世难忘,怎可隔三差五送茶点,又怎能隔三差五来探望。 许是因为这位铁面无情的师兄,陆师姐也一个多月没有来看我,此刻见到灵姝,我还是欢喜更多,无奈好些时日未曾开口,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字一句都颇为艰难。 “殿,殿下,今日,为何前来?” 在昔日好友面前,我竭力想维持几分体面,只可惜如今的境遇叫我难以与灵姝相对而视。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灵姝似乎比刚刚更为恼怒。 “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你当我愿意见你?愿意到这鬼地方来?” “我……” “罢了!归根结底就是看在姨母对我母亲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不然我才不会做这个信差!” “……” 豹贵妃是落魄过的贵妃,豹公主却是没吃过半点苦头的豹公主。 当年圣上刚刚对贵妃与公主有所疑心,豹妖便设法将灵姝送到了岭南郁家,恳请我母亲能在生死攸关之际护灵姝周全。 我母亲虽治家不善,沦落到变卖祖业过活,但对于皇城里的风吹草动可是敏锐极了。母亲打量着豹贵妃生下豹公主,让天子和妖邪的血脉搅合在一起,若叫人知晓了,对圣上而言那就是万劫不复,可圣上不仅没有将豹贵妃置于死地,还大有促成豹公主前往岭南躲避风头的意思。 因此我母亲料定终有一日豹贵妃会复宠,豹公主也必将成为我家东山再起的关键人物,所以这些年来对灵姝是千般宠万般疼,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比起疼爱女儿的圣上怕是也不遑多让了。 这样长大的灵姝,说话是完全不用思虑斟酌的,就像秋风拂过时那扑簌簌的落花,我眼睁睁看着,再怎么心急也接不住,只能任由它随流水匆匆而去。 不过……我被埋在这场无休无止的雪里,倒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我用余光小心翼翼的窥探灵姝。 在炉火旁坐了会儿,她身上沾染的寒气已然消融殆尽,那张圆中带尖锐的小脸泛着一层莹润水汽,浅淡的红晕从脸颊漾到鼻尖,乌黑中泛着绿意的杏眸里映衬着摇晃的烛火,仿佛是双目之中燃着两簇旺盛的小火苗,明亮,生动,暖融融。 我突然很想跟她说说话,就像从前那样。 可她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便如蚯蚓一般往外钻。 灵姝会不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若想起会不会更讨厌我?我呢,我又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一时出神,并未察觉灵姝已经注视我许久,见我迟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灵姝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不待我细看,便只剩下咬牙切齿的怒容。 “郁润青,真有你的。”灵姝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即从怀里取出母亲的家书,重重拍在案几上,竟是一副对我失望透顶的样子:“看来我可以回去转告姨母,让她不必日日为你忧心,你在这地方过得别提多舒心安逸。” 明知这是讽刺,我却也只有点头的份。 灵姝睨了我一眼,嘴角扬起,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 “对了。”她冷笑着说:“想来你还不知道,两个月前,玹婴这个玄冥教圣女,不仅亲手杀了教主,强占了诛神殿,还解开了上古魔器重葵剑的封印,重葵剑认主,上万教众对她自然心悦诚服,甘愿俯首,现如今已有十八个魔修心甘情愿的为她祭剑。郁润青,你没听明白吗?她邪念已生,魔心已定,早晚是要成魔的。” “不……”我终于忍不住打断灵姝:“她不会。” 第007章节 35. 凡胎为石,生而似魔,便是如玉一般的美石。 当年那上千个以血祭鼎的灵童中,唯有玹婴活了下来,故得此名。 可玹婴从来都不是甘愿成为玹婴的。她说自己经常梦到幼时景象,她的娘似乎穿着一件红袄子,是抽了丝的绸缎衣裳,摸起来滑滑的,却总会刮到她的指甲,爹爹则长着乱蓬蓬的大胡子,最喜欢用胡子蹭她的脸,只要她一哭,爹爹就会发出洪钟一般的大笑声。 我记得玹婴说这话时眼角有些泛红,低着头,强忍泪水,那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如此思念父母的孩子,又怎么会成魔。 灵姝大抵料到我不肯相信,继续说道:“你爱信不信,横竖玹婴已经将重葵剑修炼至四重葵,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想修炼至五重葵,必定要以剑主人的血亲祭剑,眼下玄冥教和问心宗这两方人马正为了找玹婴的血亲而掘地三尺,声势之浩大,连我父皇都惊动了,所以我才会知晓。” “别说了,灵姝。”我有些疲惫的对上她的视线:“不要再说了。” 可灵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乖乖听我的话,毕竟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郁润青。 “凭什么不说?我偏要说!你当初一声不响的到这来,我还以为你是有多大的志向,非要寻仙问道才好,结果呢?”灵姝讥诮的笑了出来,冷言冷语,简直像一场预谋已久的报复:“亏得你自负聪明,竟叫这般愚弄,我若是你,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豹公主,几时学的这样坏? 我看着灵姝那一张一合,红嘟嘟的嘴巴,忽然觉得头晕,身体很沉重的倚着墙慢慢下滑,最后乏力的坐到地上。 “欸!你怎么……真讨厌!” 灵姝气急败坏的蹲到我身前,从荷包里翻出一小块裹着油皮纸的乳酪糖,很是不耐烦的塞进我嘴里。 熟悉的奶香味在口中迅速弥漫,令我感到十分意外,不由地紧盯着灵姝。 灵姝狠狠瞪我。 她大概以为自己那眼神特别凶神恶煞吧。 36. 在问心宗的这些年,我没少因为馋嘴贪吃被陆师姐拎去戒律堂罚跪。 说老实话,偶尔还是觉得很丢脸,可忍又真的忍不住。一方面我的确贪吃,喜食甜,另一方面我是胎里不足,天生的饥饱痨,不得不常食甜。 在襁褓里我便比家里的那些兄弟姊妹们吃得多,且经受不起一点饿,若挨了饿便会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稍微厉害些甚至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彻彻底底的不省人事。 而我这副病弱的身体是母亲最大的心病,她生怕我摔倒,磕了碰了,破相都算轻,万一伤到脑袋变成个傻子可怎么办。 因此母亲特意请人做了这种乳酪糖,切成小块,裹上油纸,让我时刻带在身边。也不仅是我,还有我身边的婢子,小厮,嬷嬷,每个人的荷包里都装着几块这样的乳酪糖。 曾与我形影不离的灵姝自然有这样的习惯。 我轻轻嚼着香软的乳酪糖,咬碎里面酥脆的杏仁,视线不自觉的在灵姝脸上游移。 灵姝渐渐涨红脸,依然是怒不可遏:“看什么!就你这样子!还不如趁早回家!别再辱没这仙门清修之地!” 回家。 回家很好,我会有母亲疼爱,会有吃不完的乳酪糖。 可那样……便再也见不到师姐了。 37. 灵姝又负气离去,剩我一个人,默默翻看着母亲的家书,从字里行间中能感受到母亲有些许不悦。 母亲怪我不听她的话,问我为何没有开口请灵姝帮忙,倘若灵姝愿意出手相助,再加上她与皇贵妃之间的旧日情份,定然能让我早日离开这幽禁之地。 虽是埋怨,但家书的最后,母亲还是许诺会为我运筹谋划,找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 看着熟悉的字迹,想着年迈的母亲,我喉咙里忽然涌出一阵温热的腥甜,忍不住咳了两声,那鲜红的血色便猝不及防的喷溅到了雪白的窗纸上,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少年吐血,非长寿之相,我难不成还要叫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当真是死后要入无间地狱了。 小心收起母亲的家书,熄灭屋里唯一的烛灯,摒除杂念,盘膝而坐,我试图调整自己乱成一团麻线的内息。 无奈心绪繁杂,神思不定,脑海中不受控制的闪过一幅幅旧日情景。 38. 那是我和师姐来问心宗的第一年,正值盛夏,蝉鸣聒噪,我嫌吵,躲进师姐修习的静室里午憩。 师姐一贯不怎么理会我,看到我蜷缩在角落里瞌睡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沉心静坐,直至深夜,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我还在那里。 “怎么没回去?” “等你呢。” 我为了等师姐一起回舍院睡觉,饿的前胸贴后背,简直快要进阎王殿,于是死皮赖脸的求师姐陪我去填饱肚子。 师姐淡淡的看我一眼,说膳房早就关门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随即提议去后山的某处隐蔽山洞里烤兔子吃。 师姐微微蹙眉,青衫在月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清修之地不可犯杀戒,你想去戒律堂罚跪?” 我像个无赖,扑到师姐身上,抱着她摇摇晃晃:“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晓得,好师姐,走嘛走嘛,我快饿死啦——” 那时的我十分清楚,只要我撒撒娇,师姐一定会依着我。 又或者说,在我眼里,师姐一直都是当年那个衣衫单薄、遍体鳞伤来到我家的阿檀,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时刻警惕着、抗拒着,用沉默疏离掩饰内心的柔软与脆弱。 我明白师姐背负灭门之仇的痛苦,也明白师姐多年来寄人篱下的不安,既然她要用棱角和锋芒筑起令她踏实的围城,那我便帮她筑城,替她守城,赖在她的城墙下,我想只要她一低头,随时可以看到我,不会觉得孤单难过。 然后终有一日,我将走进师姐的围城。 那天夜里,我没逮到兔子,却逮到了一只野鸡。干脆利落的放了血,拔了毛,掏了内脏,用一根竹竿从中间穿过去,架在火势刚刚好的火堆上。 “好了,再等半个时辰。” “……你何时学会杀鸡?” “呃,就前几日。” “跟谁学的?” “膳房的杂役啊。” 师姐又蹙眉,明摆着不喜欢我和杂役混在一起。 “这里是问心宗,并非候府私塾,你若还似从前那般不学无术,就别怪我给叔父写信,让他来接你回去。” “……知道了。” 我一边小声应承,一边暗暗腹议。 坏阿檀,又拿这个威胁人,当我愿意杀鸡吗…… “师姐,别生气,给你鸡翅膀,闻闻,我抹了一层秘制调料,外酥里嫩,火候正好。” 方才还说清修之地不可犯杀戒的师姐,接过鸡翅膀吃的比谁都香。 我忍着笑,移开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瀑布。倒也不是瀑布景致值得一看,我只怕盯着师姐太久,她会不好意思,若一时恼羞,放下不吃了,这深更半夜的我岂不是白白折腾。 “师姐。” “嗯。” “这月初六便是内门弟子选拔的日子,我有点害怕……” “你平时若肯用功些,何至于……”师姐说到这里,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思忖片刻后道:“怕什么?” 师姐的意思是我虽不用功,应付初六的选拔却也绰绰有余,没道理要怕。 而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听闻此次会试的榜首,会被宗主收作关门弟子……我怕不能和你分到一处去。师姐,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呢。” 宗主关门弟子的位置,师姐从一开始就志在必得,我根本没指望着师姐能为了我放弃,现下说这些,只是想……想为即将到来的分别做一点准备。 “就算我们俩不在一处了,饭也要在一起吃,我去找你,你不能躲着我,也不能不理我,有什么事都要先告诉我,还有……” 我有很多很多的嘱咐,才刚说了一点,偏巧这时山门附近传来脚步声,无疑是被火光引来的戒律堂夜守。 “糟了糟了。”我拎起烤鸡,慌乱的扑灭火堆,扭头对师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呀,千万不能被抓到,要是关禁闭肯定会错过选拔的。” 39. 我与师姐的分别,就发生在那晚,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分岔路口。 我应了自己的乌鸦嘴,被抓到,被关禁闭,成为上千人当中唯一一个错过选拔的外门弟子。 师姐则误打误撞闯进了后山秘境,解开了上古神器春蓬剑的封印。 “春蓬已经在问心宗封印了数百年,上一次问世还是晋朝二十三年。你问上一任剑主人?自然是前宗主,前宗主持剑与重葵剑主同归于尽后,春蓬和重葵便自行封剑了。简而言之,这其实是两件上古凶器,为斗法而降世,只有命中注定的宿敌才有可能解开封印。” “也不是每一任剑主都会同归于尽,册上记载,一千五百年前重葵剑主便是死在了春蓬剑下。” “哦,原来这一任剑主就是你挂在嘴边上的那个师姐,怪不得,我说呢,岳观雾,孤月观雾,郁润青,雨润青山,你们两个小家伙,单听名字就是青梅竹马呀。” 说话之人是我师父怪老鸿禧,他不要那些刻苦用功的弟子,偏偏要我,一个因为偷吃烤鸡被关禁闭的坏学生。 “师父,那我师姐会死吗……” “这我怎么知道嘞,反正春蓬和重葵之间,总归要死一个。” 第008章节 40. 春蓬剑不愧为上古神器,它让师姐得偿所愿,成为宗主的关门弟子,不仅有宗主和各个长老倾囊相授,宗门内凡是于修炼有益之事物,也皆师姐由先得,师姐不要的才会依序下分。 如此优待,却无人妒忌。 他们说春蓬和重葵是相互制衡的正与邪,两剑注定有一死战,若春蓬胜,重葵封剑,自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各大仙门便可借着这股东风,彻底剿灭邪祟魔障,得以天下百年盛世。 反之,若重葵胜,春蓬封剑,则正道无望,到那时必将邪魔肆虐,生灵涂炭。 而师姐是历代春蓬剑主中最年少的,亦是修为最浅的,即便有几分天资,也难与先人媲美。于仙门正道而言,师姐若能如前宗主那般与重葵剑主同归于尽,使得这两件威力无穷的上古法器双双封剑,那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那些人眼里,师姐拿起春蓬剑的瞬间,就注定了必死的结局,所以他们有时看师姐的眼神,充斥着冷漠的悲悯与惋惜。 师姐不在乎,可我不甘心。 要是我能先一步找到重葵剑,把它藏起来,带进棺材里,岂不无人能与师姐为敌? 师姐知道我这么想,取笑我天真。宗门之所以把春蓬剑随意丢在后山龙洞里,就是因为除命定的剑主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把剑,我若真的能把重葵剑藏起来,那要与师姐一决生死的人便是我了。 “命定”二字更令我不安。 可我只能求师姐,要真有那一日,还是保命要紧,灰溜溜的跑回家也不丢人,君子报仇三百年也不晚。 我觉得我这话挺有道理的,毕竟师姐死了,春蓬一定会封剑,只剩重葵在这世间猖狂,倒不如让师姐躲起来,潜心修炼个三百年,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待我一板一眼分析完,师姐让我滚远点。 我不禁感到悲哀,甚至恨她太有骨气,换做我…… 难怪春蓬不选我。 41. 永夜的风雪仿佛永无休止。 细密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像一阵渺茫的青烟。 我没办法沉心静气,混乱的内息在五脏府里东冲西撞,简直快要撞碎我的内丹。 猩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的落在皑皑白雪中,我强忍着痛,挣扎着爬起身,一步步陷入已然有些冷凝的雪地里。 在我踏出幽禁之地的瞬间,近百颗黑白分明的鱼眼睛一齐冲破了厚重雪层,悬在半空,将我围拢。 真是万众瞩目。 我抬起头,盯着其中一颗鱼眼睛,我知道师姐是可以透过这颗眼睛看到我的。 可师姐能不能听到呢。 我没力气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躺在雪地里,望着满天的鱼眼睛,一遍遍低喃。 “阿檀……” “我要亲眼去看看……” 42. 和玹婴相关的回忆都是快乐的回忆,其中很多是肤浅的快乐。 玹婴的身体很漂亮,细细的骨头,柔软丰盈的血肉,仿佛一透到底的雪白,偶尔也会泛起潮湿的红晕。 在人前,我把她视作误入歧途的孩子悉心教化。 可人后又是一副样子,她完全掌控我的所有,真正像一个发号施令的魔族圣女,让我知道那片刻欢愉原来可以上瘾,肌肤相贴的深拥是如此使人陶醉。 “玹婴,怎么办,我被你带坏了。” “话说八道,你本来就坏。” 玹婴是天才中的天才,术法修炼如此,洞察人心亦如此。 “郁润青,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仙门正道,各个自诩心怀苍生,装也要装的大爱无疆,你不一样,你只喜欢漂亮的。” “冤枉,我对你可不是见色起意。” “我不漂亮,你会注意到我吗?那天你一进来,我就一直盯着你,郁润青,你知不知道,你看别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可是看到我……” 我忍着笑发问:“看到你怎么样?” 玹婴一本正经:“眼睛大了一圈呢。” “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这也不算坏吧?” “好呀!承认你好色了吧!” “哪有,我承认你漂亮而已。” 玹婴听我这样说,好得意,头往旁边侧了侧,用指尖将凌乱的碎发勾到耳后,然后戳着自己的脸颊,拿余光觑着我说:“嘴这么甜,允许你亲亲我。”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亲哪里?这里?” 和玹婴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无比平常,平常到好像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度过此生。 以至于我用了好久时间才接受她真的将我彻底抛弃。 我想她或许不再喜欢我了,又怕回到那暗无天日的镇魔塔,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悄无声息的离开。 没关系。 我不怪她,我尝试接受。 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肯相信灵姝那番话。 玹婴分明说过,她最恨魔修,她从前只是不得已,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我一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43. “此结不解,定会生出心魔,依我看……” “圣上那边已经派人来过两次,她若真有个好歹,宫里头的那位不会轻易罢休,我们倒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和朝廷交恶。” “是啊,鸿禧那边也没法交代,这好歹是他唯一的徒弟。” “宗主以为呢?” 我虽昏昏沉沉,但也听得出来说话这几人是宗门里掌管各项事宜的长老,其中最年轻的也有百岁了。在他们面前,师姐这个代宗主根本就是空有虚名,每次都把话说尽了才问宗主怎么想。我讨厌这些长老。 过了好一会,终于听到师姐的声音。 “她去见那魔女一面就能化解心魔吗。” “应是如此。” “那便去吧。” 师姐的声音是冷的,淡漠的,不起丝毫波澜的,像见惯了尸首的仵作,缓缓割开腐烂的皮肉。 我呢,连尸首都不如,尸首再不济有勇气死不瞑目,我却揣着一肚子的心虚胆怯,连眼睛都不敢睁。 师姐,阿檀,岳观雾。 她在我身上用过禁术寻往生,对于我和玹婴之间发生的种种,犹如耳闻目睹。 她最厌此等事,想必很不情愿见我,从前我倒还能耍耍无赖,胡搅蛮缠,如今却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惜没有地缝,只好闭眼装死。 第009章节 44.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站着的是陆师姐。她垂眸看着我,少见的面带怒容,我心里顿时怕极了,怕连陆师姐也对我彻底失望,也讨厌了我,便忙不迭的想要坐起身。 可不知为何,才稍稍一动,腹部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手脚也跟着软了,又重重的摔回床榻之上。 “别起来了。”陆师姐按住我的肩膀,薄唇紧抿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强压住怒火,方才温声说道:“你可知自己险些碎丹而亡?” 碎丹而亡? 我略有些茫然的摇摇头,小声说:“记得只是呕了两次血……” “只是?” “……” 陆师姐虽未曾发怒,可这轻轻的一句反问却比发怒还令我害怕,我不敢说话了,多说多错。 而陆师姐见我如此,倒不忍再责备,只无奈叹息:“幸而是你修为不高,发现及时,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要束手无策。” “我,我那时,不晓得怎么了,像做了一场梦……”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心滋狂念,逐欲而行,这正是心魔初现的端倪。” 陆师姐所说,我怎会不知,这是我等仙门子弟必修的功课,凡师者授学,提及心魔,无不千叮咛万嘱咐,唯恐众弟子日后遭心魔所祸,从此万劫不复。即便我素日听学散漫,可这话听得多了,也是不敢懈怠的。 然而此番境遇却应了那句“当局者迷”,我怎能料到转念之间我就受了心魔的摆布,自己还丝毫没有察觉。 现在醒来了,当真如大梦一场。 “润青。”陆师姐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随即将一副面具放在了床边:“既然事已至此,不妨就去看看吧,看过了,真正醒了,无非就是痛一阵,可若一直躲着,不肯面对,便总会去想。这一生多漫长,你还有无数个十年,难道你愿意这无数个十年里没有一日安宁吗?” 陆师姐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一心一意为我考虑,我怎么能再辜负这样好的陆师姐。 我打消了退缩的念头,拿起面具,看着陆师姐。 “她在哪。” “岭南。” 45. 重葵剑乃上古魔器,极凶极恶,然重葵剑的凶恶却并非那等粗陋不堪的凶恶。饮血千斛,杀戮百城,剑下亡魂无穷尽,这些在历代重葵剑主的眼里,不过是那些蠢笨魔修急于求成才使出的小把戏。 魔修之道是以魔证道,要让世人虔诚膜拜,甘愿赴死,方才是魔修的大成境界。 “玹婴生于岭南平湘县,父亲叫梁贵平,从前在平湘县府衙做衙役,母亲梁王氏,育有三子,曾有一小女儿,生下来不足两岁被歹人掠去,那便是玹婴。” “现如今梁贵平与妻子梁王氏因年迈体弱,行动不便,被长子接到岭南家中赡养,你可看到前边的那座小院,门外有一老翁在炒茶的那一家,他就是梁贵平。” “玹婴想将重葵剑修炼至五重葵,便要用自己的血亲祭剑,可梁贵平和梁王氏又不是玄冥教那群发了疯的魔修,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死于剑下,威逼利诱自然也是行不通的,所以玹婴一找到父母的踪迹,就以寻亲之名登堂入室了,不知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哄骗老夫妻赴死!” “陆师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玄冥教那帮魔修在城内抓了上百名幼童,放话说只要我们敢轻举妄动,就立刻叫那些幼童血溅当场!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玹婴以血亲祭剑吗?!” 说话这四个青衣少年,乃是刚拜师不久的内门弟子,巧也不巧,第一次下山历练就遇到了重葵认主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因少年人不曾与魔修打过交道,是几张生面孔,便被陆师姐临时拉了壮丁,去玄冥教打探消息。 此行无疑危险万分,却实为无奈之举,好在四个少年都是胆大心细的好孩子,把陆师姐交代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妥当。 可他们口中的玹婴,是我认识的玹婴吗? 我像个局外人,听着与我丝毫不相干的事。 而那四个少年向陆师姐回禀清楚情况后,终于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带着探究和好奇的询问:“陆师姐,这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陆师姐回答的滴水不漏:“我一故交好友,是岭南散修,她比较熟悉这一带,所以我特意请她来相助。” 四个少年齐刷刷的一点头,很懂事的向我问好:“多谢道友,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陆师姐替我解围:“她性子孤僻,不愿与生人说话,你们这几日想必也辛苦了,快下去用饭吧。” 少年们十分乖巧,恭恭敬敬的朝着陆师姐行个礼后便下了楼。 不过到底是年纪小,刚走到楼梯拐角出就以为离得远了,叽叽喳喳议论起我来。 “那位道友看着好生奇怪,面色黑黄,身形臃肿,手指却是细细白白的。” “是吗?我没注意,我只觉得陆师姐果然好脾气,连这么古怪的人都相处得来,换做是我,我肯定受不了。” “会不会是个哑巴?” “小点声,说不定她是个高深莫测的大修士,不然陆师姐怎么偏偏请她来。”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四个少年走远了。 我这才抬起手用力戳了戳脸上的面具:“陆师姐,有点痒……” “不要乱动。”陆师姐抓住我的手腕,缓缓压下:“若让人知晓你擅离幽闭之地,恐怕会非议宗主徇私,你可想让你师姐为难。” 我摇摇头。 陆师姐叹了口气道:“方才那几个弟子说的话,想必你已经听得很清楚了,玹婴此刻就在那座院子里,你若想亲眼见她,只要在这里等待,她早晚会出来的。” “陆师姐。”我反握住陆师姐的手腕,紧盯着她的眼睛:“玹婴来找自己的爹娘,真的是为了祭剑吗?” “你还不肯相信?” “我……陆师姐,我知道我有错,我执迷不悟,我冥顽不灵,可我……我只是不肯相信从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对我说过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一边颠三倒四,混乱不清,一边渐渐畏惧陆师姐直白的目光,下意识的别开视线,却无意间看到窗边铜镜里自己的面孔,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怪诞,好像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想如今恐怕连母亲也不会认得我了。 究竟是谁把我变成这副人人憎恶的模样。 46. 陆师姐是极好极好的人,众所周知的好脾气。 所以即便我已经堕落到被心魔掌控,她也没有责怪于我,还屡次三番给我机会,向深陷泥潭的我伸出手。 我不能再辜负她。 “各大宗门的修士已经陆续赶到岭南,只等下个月宗主出关给岳师姐助阵,岳师姐便要带着春蓬剑来这生死一战!” “那玹婴才刚从镇魔塔里逃出来几个月啊,怎会是岳师姐的对手,这一战于岳师姐而言定是易如反掌。” “不可掉以轻心,那重葵剑并非寻常法器,它可是才吞掉十八个魔修的毕生修为,便是使出十分之一,也够岳师姐招架一番了。” “那又如何,岳师姐现下世间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且有春蓬剑这等上古神器辅佐,恐怕连宗主也未必能与她相抗衡!” 我在这小茶馆里等待着见玹婴一面,陆师姐怕我冲动行事,特意让这四个少年伴我左右,没想到他们竟这般能言善道,连我这种喜欢热闹的人都有点嫌吵了。 偏他们自己说不够,还要拉上我这个“哑巴”。 “道友!你平心而论!我们两个谁说的更有道理!” “……” 我不答话,他们也不计较,一扭头又争执起来。 我伏在窗台上,透过窗缝看着临街的小院门,想着玹婴此刻就住在那里面,陪着只在她梦里出现过的爹娘。 可惜爹爹没了大胡子,娘亲不再穿红袄子,她的家也已经成了兄嫂的家。 我坐直身,看向那四个少年:“玹婴都做过什么坏事?” 他们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过了好半晌其中一个小姑娘才道:“她抓了上百名幼童威胁我们!还要拿自己的亲生父母祭剑!” “听上去,不够坏,毕竟这些事她还没做呢。” “……” 少年们稚嫩的面庞上都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们没办法说玹婴杀魔教教主是坏,也没法说玹婴让魔修祭剑是坏。 可玹婴实实在在不是一个好人,从来都不是。 第010章节 47. 少年人最是爱憎分明,他们觉得我在维护玹婴,是道心不正,便都不理会我了。 换做十年前,我定要死皮赖脸的凑上去,哄着他们陪我玩,可如今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更何况坐在这临街的小茶馆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聆听着阔别已久的熟悉乡音,心中格外的柔软平静,丝毫不觉得寂寞难捱。 岭南,我的家乡,我长大的地方。 十八年未曾回来过,目之所及好似没有太多的变化,唯有我的心境不再如从前了,倒真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意思。 倘若当年我留在母亲身边,今日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倘若玹婴也在她爹娘身边长大,我与她又是否会相识? 我望着那条街,望着那院门,胡思乱想,念头一会一变,恍惚间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站在榕树下翘首以盼,同样是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玹婴,那么迫切想要等一个答案,可因为年少,无惧无畏,我想哪怕等来的答案并不遂“她”的心意,“她”也只会弯着眼睛笑一笑,再厚着脸皮说一句“没关系呀,能见你一面足矣。” “她”怎么变成我这副样子?好没道理。 总归不是修真修身顺便把脸皮给修薄了吧? 思及此处,我不自觉的笑了一声,这一笑不打紧,隔壁桌那四个少年却忽然炸了窝,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拔地而起。 “道友!我敬你是陆师姐的故交才处处礼让!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没错,道友若觉得我们这办法可笑,何不献一条良策!一则救回那些无辜幼子,积累功德,有助修行,二则也让我们知道,究竟哪里可笑!” 我怔了一怔,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刚刚在商议如何救回被魔教关押的上百个孩童。 其实这并不是他们几个该操心的事。 眼下这岭南城内,不知隐藏多少仙家修士和魔族修士,表面看着是死水微澜,实则暗潮汹涌,山雨欲来,我不过在此坐了两个时辰,已经见到八十多张熟面孔在这附近来来回回的转悠了。 想必,长老们是畏惧那威力深不可测的重葵剑,唯恐夜长梦多,故而与各大宗门联手在岭南布下天罗地网,意欲将这一任的剑主玹婴扼杀在摇篮之中。 在长老们看来,这一战不论师姐是死是活,玹婴务必要死。 只是玹婴一死,我的心魔便无解了,所以即便违背宗门禁令,众长老也不得不放我出来,看清楚玹婴是因何而死,是否死有余辜。 当年也是这样的。 玹婴可曾做错什么? 玹婴修习魔道,不过是想活下来,可恨天资非凡,年少成名,惹来仙门正道的忌惮,为了防患于未然,便将年仅十六岁的玹婴囚禁在暗无天日的镇魔塔中。 小小牢笼,甚至不如寒川幽闭之地,玹婴是如何度过一日又一日。 她纵使成魔,也绝非她之过。 “道、道友……” “这人怎么回事啊!陆师姐!!” 一声尖利的“陆师姐”仿若一盆迎面泼来的冷水,令我猛地醒过神来,只见那四个少年不知何时抱成一团缩到了角落里,都是一副很惊恐错愕的模样。 在楼下与人议事的陆师姐匆匆赶来,还不等询问发生了什么,几个少年便扑过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告起状。 “陆师姐陆师姐!我们只是同这位道友起了点口角争执,她竟然仗着修为比我们高,就用灵力压制我们!” “真的!陆师姐!我们没有说谎!你一上来她就变了一个样子!” “你不在的时候她还玹婴辩白!” “这散修一定心怀鬼胎!” 陆师姐:“或许有误会?好,我知道了,我先理清来龙去脉,再给你们答复。长泽陈氏家主带着他家那两个亲眷弟子来了,记得你们曾在一处听学,既是同窗,难得碰头,去找他们两个吧。还有,不要忘了宗门规训,遇事听调,不可擅动。” 陆师姐虽然大多时候都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她那种不急不缓的姿态,总是能令人感到心安。 少年们信任她,重重点头,看我一眼便离开。 而我,缓缓跪坐在地上,后知后觉的恐惧起来。 48. 心滋狂念,逐欲而行。 内息逆流到灵力外溢,从闯出幽闭之地到憎恨仙门正道。不必陆师姐点醒,我已经很清楚,我的心魔正在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吞噬着我的神智。 可我,可我竟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简直不明白!难不成我真的要与正道为敌?!要与陆师姐作对?!要堕落为那让阿檀恨之入骨的邪魔?! 我不要,我不想这样…… 我十八岁入宗门,十九岁拜师,二十一岁进华庭苑听学,虽有时懒怠顽劣,但从未动摇过道心。我曾对着女娲的神像立誓,要和师姐一起,将那些残忍凶恶的鬼煞邪魔诛杀殆尽。我亦说过,这世上除了师姐,没人比我更痛恨魔族。 可现在呢? 算了。 我仰起头,扯下那张软若人皮的面具,脸上的冷汗与热泪顿时如瀑而下,原来我早已大汗淋漓。 “润青……” 陆师姐果然是极好极好的人,我坏到这个地步,她依旧没有责怪我,甚至跪在我面前,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别害怕,心魔而已,修真证道,在所难免,你要感激上苍赐予你的魔考,只要过了这一关,从今往后你便是一个真正的修士了。” 我摇摇头,扯着陆师姐的衣角痛哭流涕:“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有我这样……” “我早说过的,润青,你比旁人,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悟性,这世间许多修士在遇到心魔时甚至来不及醒悟便堕落沉沦了。”陆师姐的声音冷静而温柔,落在我背上的手似乎有一种坚定的力量:“润青,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润青,不要让你母亲伤心。” 49. 子时三刻,夜已深了。 年关将至的时节,正天寒地冻,打更人缩着脖子,拎着铜锣,一边走街串巷,一边高呼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也有一队队衙役披甲佩刀,在城中反复的巡视,唯恐百姓家中再丢失孩童。 我也醒着,坐在屋顶上,遥望着那座早已熄灯的宅院。 据一直监视着玹婴动向的修士所说,玹婴三日前进了这西厢房的房门,此后便再未露过面,她父母兄嫂言行举止亦如平常,仿佛失散多年的幺女根本没有归家认亲。 事态不明,加上玄冥教魔修以百名幼童威胁,各宗门便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过几日问心宗宗主出关,与春蓬剑剑主岳观雾联手,将玹婴与麾下教众一网打尽。 我将手按在胸口上,能感觉到胸膛里那颗心脏正在急促的跳动,它恐惧,它不安,它简直像一头暴烈失控的小马要撞断我的肋骨,冲破我的皮肉。 上一次它这般躁动,还是玹婴以为我熟睡,偷偷从背后抱住我的时候。 她抱住我,吻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不敢用力的呼吸。 那时的我心脏也是这般的难受,颤栗着,痛着,酸胀到快要爆开。 那时的我忍了又忍,忍到玹婴已然抵着我的背昏昏欲睡,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 那时的我远比此刻还要茫然失措。 我幼时有母亲偏爱,又不似二姐霸道,三哥顽劣,在家中最是肆意自在,从未被训斥,从未被责罚。待稍大一些,灵姝来了我家,与圣上心尖上的公主交好,连父亲都要高看我一眼,对我比哥哥姐姐更尊重些,大声说话都不曾有。再到后来,远客造访,断言我与阿檀皆天资不凡,他日必将有一番大作为,父亲从善如流,立即将我和阿檀送到了问心宗,我便轻易登了仙门,成了化神期大修士鸿禧的首徒。 在我顺遂到底的人生里,眼泪是极为少见的。 我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弄清楚那一晚的眼泪为何而流,随后我便忘记了苦学多年的术法,忘记了修炼多年的灵力,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一切,像步履蹒跚的孩子终于学会用双腿奔跑,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却还是不断的向前。 我就以那副狼狈的模样跑到玹婴面前,一把抱住她,双臂用力的收紧。 那一刻我似乎将玹婴完整的融进我的身体里,无与伦比的满足,好像从我一生下来,就缺失这一部分,空落落的等了数不尽的春夏秋冬,数不尽日月更替,终于等到她填满我生来的残缺。 “玹婴,玹婴……” 我闭上眼睛,摊开掌心,那是一枚泛着淡淡紫光的玉戒,是我常年在外云游,不靠谱的师父留给我唯一的法器。 当我在睁开眼时,我又回到了当初紧紧抱住玹婴的那片竹林。 而玹婴,就在我眼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眼神令我有些许陌生。 “……” “……” “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你不想抱抱我吗,润青……” 玹婴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那双皂白分明的杏眸里装满了湿漉漉的泪珠,她用我最熟悉的语气,最熟悉的神态:“抱抱我吧润青,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你,每天都会梦到你……” 我用这种方式见她,是赌上性命的,也是下定了决心的。 师父留下的法器,可以强行召出修士的元神进入幻境,然而想在幻境里一决高下,无关修为,只凭心智,倘若心智不坚,极有可能元神尽散。 可我还是不受控制的走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 “我也很想你……” “我也每天都会梦到你……” 身边的竹子一片片轰然倒坍,郁郁葱葱的竹林转瞬间就变成了无尽的黑暗。 我知道,我构建的幻境已经被玹婴所掌控。 她从来如此,做任何事都无师自通。 第011章节 50. 在无尽的黑暗中,玹婴构建出了新的幻境,更庞大真实的幻境。 我眼看着石台高筑,烛火四起,一座八丈高的青铜鼎从天而降,重重砸在那高台上,掀起一阵恐怖的地动山摇,我下意识的将玹婴抱得更紧,可还没等站稳,玹婴忽然伸出手用力推向我的肩膀,紧接着我便脚底一空,如从悬崖跌落,坠入仿佛深不见底的水潭之中。 不,不是水潭! 我屏住呼吸,挣扎着爬上岸,回过头,不由地睁圆双目。 那竟然是一片鲜红的血池!血池里漂浮着密密麻麻浑身赤.裸婴孩,有的早已腐烂,有的仍在啼哭,有的只剩下半边身子,有的正贪婪吮吸着自己手指,那长着肉窝,软软胖胖的小手,已经被啃的露出了白骨。 而我身上裹满了这些婴孩黏稠的血肉,散发着浓郁的腥烂腐臭的味道。 这一切都太真切,容不得我有丝毫空隙思量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更容不得我有丝毫的犹豫。 我连滚带爬的冲到血池旁,向离我最近的已然气若游丝的孩童伸出手,我想抓住他,拉他上岸,送他回家。 然而就在我即将要触碰到那孩子的瞬间,他背后突然出现一张长满蛇鳞的人脸,蛇鳞人脸在我惊恐的注视下,猛然张开血盆大口,很轻易便咬断了孩童的脖颈。 我彻彻底底的愣住。 蛇鳞人脸的怪物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用一双生有掌蹼的手捧着那小小的头颅,细长的舌头从腔子里伸进去,卷出块块似豆腐一般的脑仁,吞之入腹后,又用尖利的獠牙撕扯起孩童细嫩的脸颊。 我仍然可以看到那孩子的眼睛,他离我那么近,眼里含着泪和恳求,却是死不瞑目。 “剑有剑灵,器有器灵,鼎自然也有鼎灵。” “……” 我侧过身,凝滞且麻木的望着玹婴。 玹婴早已收了泪,闲庭信步一般游走在血池边。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何上千名祭鼎的灵童中独独我活了下来,独独我成了玹婴。看吧,仔细看看吧,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51. 我一直以为,所谓以血祭鼎,便是用魔鼎烹煮孩童的鲜血,最残忍不过一刀割破颈脉,以致失血而亡。 我想玹婴能活下来,或许是她自襁褓中就与众不同,一个聪明灵秀,冰雪可爱的女娃娃,谁能狠得下心痛下杀手,所以,独独她活了下来,独独她成了玹婴,被魔修养大,自然而然修习魔道,成为魔修。 可现在看来,玹婴的过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温情”。 所谓以血祭鼎,便是将活生生的婴孩扔进这圈养着鼎灵的深坑之中,此后放手不管,随它风卷残云还是细嚼烂咽,只待它体内魔气充溢,拖出来再度炼化,制成可以令修为大增的魔丹。 魔修把鼎灵视作牛羊,婴孩视作牧草,那么割草喂牛羊,再杀了牛羊填饱肚子,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玹婴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总归不会是喝自己的血,吮自己的肉,啃自己的骨头。 我跌坐在地上,忽然狠狠打了一个冷颤,因为意识到,她不仅在这里活下来,还在这里渐渐长大了,牧草只有长成了牛羊,才会被发觉,才会成为与众不同的玹婴。 52. “如何?”玹婴的声音,一如往日清甜:“是不是觉得我也没那么无辜,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就该永生永世待在那镇魔塔里?” 不是,不是的…… 我本想这样回答玹婴,可正要开口,却忽觉喉间一甜,当即喷出一大滩鲜血。 幻境之中,虽不会伤及身体发肤,但极容易伤心伤神,而一旦元神受损,意识便会消沉,纵使脱离幻境,元神归位,怕也是破镜难圆。 早在将这法器赠与我时,师父就曾说过这是给我解闷的玩意,断不可作他用,只因我凡心未能除尽,情丝一团乱麻,活到这么大了没受过半点挫折,元神必定是薄弱的不堪一击。 师父所料果然不错。 我看着这滩还热乎着的血,兴许是觉得自己这条命今日算是终于熬到了头,心一下子凉了大半,也冷静清醒了许多。 倘若今日便要魂飞魄散…… 我捂着胸口,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明明与我亲密无间,却又令我感到无比陌生的玹婴,百转千回,万般思量,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个问题。 “玹婴。”我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道:“是不是从始至终,你一直都在骗我。” “什么是骗?我读书少,怎么不明白。我只知道,若终其一生顺着世人的意愿,说违心话,做违心事,便是真的不能再真,可若反其道而行,不顺了谁的意,那真也是假。”玹婴笑起来,狡黠,灵动,又带着一点天真的残忍:“是真是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说对自己好的话,做对自己好的事,怎么就成了骗子?哪里就有错了呢?” “所以……全都是假的。” 仿佛悬在头顶许久,令我惶惶不可终日的铡刀终于掉下来了,我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之感。 今生大抵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能盼来生。 来生,我会在寒川的尽头等玹婴,等一个洗净旧孽忘却前尘的玹婴,然后将她捡回家,做女儿,我要给她珊瑚宝,筑凤凰巢,纵她性子娇,心气比天高,也教她开怀笑,观万殊之妙,不论鸡飞狗跳还是地动山摇,我会像浇灌一朵朝气蓬勃的花,让她幸福快乐的长大。 53. “润青!郁润青!” 幻境里忽然响起陆师姐焦急的声音,她定是发觉我元神离体才会这般慌乱无措。 我强撑着站起身,对玹婴道:“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玹婴笑容更盛:“好自为之?我们俩的处境,不知谁更应该好自为之,多谢你好意,这四个字我送还给你。” 我既已道别,便再无话可说,可正要掐诀结印离去之时,玹婴却开口道:“看你这副稳操胜券的样子,难不成是以为我必定会死在你那个好师姐的剑下?”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何意?” 玹婴眼里又浮现出如从前那般熠熠生辉的光彩。 “说我骗人,要按照这个道理,你们仙门正道的谎言岂不更多?呵,你们迟迟不对我动手,难道真是怕伤及那百名幼童的性命?快别在那里自欺欺人了,若能叫我当场毙命,重葵封剑,莫说百名幼童,就是千名,万名,恐怕你们也眼睛都不眨一下。” “……” 玹婴忽而敛起笑意,紧抿着唇快步走到我面前:“归根结底,不过是在等问心宗宗主出关,与你那好师姐联手对付我。如何,我没说错吧。 我仍无话可说。 玹婴的目光彻底冷下去,不过很快便扬起了嘴角,只见她背过身,坐在血池旁,一边晃荡着双脚,一边用指甲一下一下刮着鼎灵脸上的蛇鳞,就这样不紧不慢道:“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你说倘若你师姐死在我手上,下一任的春蓬剑主会不会是你?你总要不惜一切代价给你师姐报仇雪恨的吧。” “……她已持剑十七年。”我这样说,不仅是反驳玹婴,还藏着一点私心。 玹婴却微微侧过脸,用细长的眼尾觑着我,笑一笑说:“傻子,你以为当年我怎就那么轻易被围剿。” 玹婴接下来的一番话,当真是让我始料不及。 54. 原来玹婴十五岁那年就在诛神殿解开了重葵剑的封印。 玄冥教一直信奉于“得重葵者必成魔尊”之说,可彼时的玹婴,虽名义上是魔族圣女,但在教主的眼里与那鼎灵无异,是养肥了等着宰杀的牛羊。 如若教主察觉到重葵认玹婴为主,定然要趁玹婴羽翼未丰先下手为强。 玹婴自是清楚自己的处境,便是手持重葵剑也难以与教主抗衡,故而私下放出自己修复了噬灵镜的消息,再假意被仙门围剿。 当教主得知重葵认主时,玹婴已经大摇大摆的进了问心宗,进了那看守严密如铁桶一般的镇魔塔。 教主想坐稳教主之位,便只好吞下这个哑巴亏,对重葵认主一事秘而不宣。 也就是说,玹婴早就拿到了重葵剑,早就修炼到了五重葵。 她此番演了这一出戏码,不过是想诱春蓬剑主上钩,趁其疏忽大意,将其一剑毙命。 55. 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之前,我曾和玹婴提起过那一晚我与师姐在后山偷吃烤鸡,我是如何被关了禁闭,错过了内门弟子的选拔,师姐又是如何解开春蓬剑的封印,成为宗主的关门弟子。 我只把这当成一件多年前的趣事,说出来逗玹婴开心。 可玹婴却问我:“倘若重葵现世,要来杀你师姐可怎么办?” 我已然忘记我当初的回答。 可即便我忘记,即便相隔多年,我的答案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我一定会死在师姐之前。” 第012章节 56.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看着玹婴,也说不上此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我从前以为是宗门妄断,害玹婴小小年纪被囚禁在镇魔塔中,故而对宗门颇有微词,对玹婴也很是歉疚,便总想着对玹婴好一些,更好一些,从别的地方多多弥补。 可如今玹婴却说那是她故意为之,她不仅利用了我,还利用了整个仙盟。 以及,无数修士赶赴岭南,自以为是瞒天过海,只盼着宗主出关,时机一到,便可将玹婴斩尽杀绝,殊不知玹婴亦有备而来,设下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伤心之余,或许我还有几分悲哀的遗憾。 玹婴在玄冥教当真没读过书,我最初与她相识时,她甚至字都认不全,提笔书写更一窍不懂。是我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会她写字,也是我陪她读书,一字一句解释其中含义,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成长有多么惊人,我一度认为像“日新月异”“瞬息千里”这类的字眼是专门发明出来给她用的。 面对这样的玹婴,我实难不感到骄傲和欣慰。 我想终有一日,玹婴会真正名扬九州,会让天下人为之惊叹,到那时,谁都不会再记得玹婴曾是魔族圣女,只会知道问心宗出了一位惊世绝艳的天才少年。 我想无需多久,那一日便会到来了,我的玹婴会走到绚烂阳光下,受万众瞩目与万千宠爱。 似乎离那一日就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看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一众仙门世家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玹婴,这让我如何能不遗憾。 57. “润青,你说我和你师姐,谁的胜算更大一些?怎么不说话?是不想同我说话吗?还是你心里想着如何替你师姐杀了我?哈哈,可惜呀。” 玹婴像是满心欢快,却不知该向谁分享她的喜悦与得意了。 而我此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论心智,论修为,论对这幻境的掌控,我皆不是玹婴的对手,我的生死自然就在玹婴的一念之间。 或许玹婴打定主意要我死,才会毫不避讳的对我坦露她的谋划。 也好,横竖元神归位,我亦未必能活,与其此后余生做个行尸走肉,倒不如死的干脆利索。 思及此处,我一步步走向玹婴。 玹婴斜眼睨着我,嘴角笑意骤然收敛,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样。 她虽得意,但并未得意忘形,还算清楚我并非软弱无能的废物,若下定必死决心,自损一千仍可以换来杀敌八百,而这八百,足够师姐大获全胜。 我承认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这样想过。 可玹婴…… 我在离玹婴三步之遥处站定,抬起手来,只见一道红光顺着心口流淌至手臂,最后似一滴血般凝于指尖。 玹婴愣怔一瞬,忽然睁大双目,皂白分明的眼底顷刻间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她忽然就失了方才的气定神闲,略有些慌乱的将双掌横于胸前,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于虚空中结印。 似乎还说了什么。 可我已然听不清楚。 幻境中我的元神正逐渐变得透明,逐渐变得稀薄,仿佛寒川朦胧如雾的雪片,即将随着一阵风悄无声息的散去。 58. 自师姐成为春蓬剑主后,我便终日忧虑恐惧。 那时师姐才刚刚步入筑基期,倘若重葵现世,剑主是个元婴期高手,想杀师姐当真易如反掌。 我怕极了,连着一年多都睡不成一个安稳觉,直至我与师姐入南麓华庭苑听学,见到了传说中的女娲后人。 世人皆道女娲后人是“生而知之,不学而能”,我想千万年来春蓬和重葵的死局,或许女娲后人知道怎样才能化解,于是我跪在她膝下苦苦恳求,只要能破此局,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女娲后人受不住我软磨硬泡,便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只要我将元神内的那一滴心头血封印进重葵剑主的眉心,便是将我对师姐的情义也一并封入,到那时,重葵剑主若想杀我师姐,必定会尝尽我心中的痛楚与悲戚。 说是与我师姐同生共死,也丝毫不为过。 而这代价便是我元神尽毁,再不能投胎转世。 所以我说,我一定会死在师姐之前。 59. 玹婴的修为深不可测,或许远胜于师姐。 可若论符咒术,世间大抵没有几个人能快过我,毕竟连我师父都说我在这方面是极有天分的,比我先入门的师兄师姐们还在符纸上反复临摹时,我已经可以挥笔成术,而师兄师姐们学着引灵入指掐诀结印时,我已然信手拈来。 到了今日,我真正学会“以血为咒,以魂做引”。 “玹婴……” 我用尽最后力气唤她一声,猛一挥袖,那滴血便不偏不倚的落入她眉心,化作一颗小小朱砂痣,而她身前狂乱繁复的咒阵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我笼罩而来。 我闭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60. “润青,润青……” “她怎么还没醒过来?” “按理说不应当啊,她的元神明明被……” “住口。” 是师姐,声音很冷,简直像寒川里的极寒之水:“此事日后休要再提,若我再听到与之相关的半个字,就别怪我不顾忌师门情谊。” “岳宗主好大的气派啊!这问心宗可还没轮到你做主呢!” 仙医阁的宁长老? “宁公……不要说了,宗主此举,也是为润青考虑。” 果然,陆师姐是这世上最公正明礼之人。 不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分明与我相关,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装了一池子被搅烂的浑水。 我不由地蹙紧眉头,竭力想要睁开眼,可眼皮沉重的很,怎么都抬不起来。 “润青?”陆师姐发觉到异样,轻声问道:“如何,能听得见我说话吗?好,不要急,试着引气入体,调理内息。” 引气入体,调理内息,陆师姐所言我一一照做,竟然真的渐渐恢复力气,身体也有了知觉,可当我如愿睁开眼时,面前只剩下师姐一人。 她站在月光清辉之下,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自大殿受刑那日后我与她第一次相见,我心中实在百感交集,然而,一想到那日她在我身上所施加的禁术,就还是尴尬与窘迫更胜一筹。 61. 十五岁?还是十六岁? 太遥远的记忆,我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是三哥润生议亲那年的春日宴,母亲难得领着我和师姐一同出门,去相看未来嫂子。 那场春日宴,我家是东道主。岭南小地界,公侯府大宴算得上很了不得的场面了,何况我家跟皇贵妃沾亲带故的消息早不胫而走,传的人尽皆知,于这场大宴而言更是烈火烹油。一时间岭南周遭的各个豪族、世家、官员、富商,凡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之流,纷纷带着自家的公子小姐前来赴宴。当日景象,真可谓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可那些人哪里晓得,我家常年靠典当强撑体面,若将我父亲母亲搁在平头百姓里,就属于啃完窝窝头要拿猪油抹抹嘴那一挂的,纵使有豹贵妃这么个富贵亲戚偶尔接济,也远远不够。 这场大宴能如此顺利的举办,没出了洋相漏了怯,还是多亏岭南的两家富商,一家姓陈,一家姓李,皆为岭南赫赫有名的商贾。 从商者若富贵无极,自然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不约而同地搭上了我家这艘破落户的船,意图结交更多达官显贵。 我那时不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陈李两家倾囊相助,解了我父母亲的燃眉之急,委实义气,所以那一阵子同陈李两家的小姐走得极近,几乎从早到晚在一处玩。 而春日宴当日,那两家的小姐喝醉了酒,结伴去更衣,不一会师姐也嫌吵要先行离去。她们都走了,独剩我一人还有什么趣?我想跟着师姐走,却被母亲一把抓住。 母亲问:“做什么去?” 我道:“找阿檀去。” 母亲嗔我一眼:“阿檀阿檀,就知道阿檀,难得热闹,你就不能乖乖坐在这里学学如何待人接物?日后若到京城去,还这般礼数不周,人家该说你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了。” “好端端的,去京城做什么。”见师姐已然走远,我忙拨开母亲的手追了上去。 办春日宴的园子极大,只是仆婢都在席上忙碌着,旁的地方很冷清。我顺着师姐离开的方向,寻到一座僻静的佛堂,佛堂的门大敞着,一眼可以看到佛龛中的神像,而旁边是一扇挂着竹帘的小门,通往佛堂的内院。 我见师姐纹丝不动的站在小门外,不知在看什么,身体紧绷着,双手亦紧紧握着,似乎是极力克制着怒火。 出于好奇,我蹑手蹑脚的凑过去,才稍稍走近一些,便听到内院传来一阵缠绵悱恻的呻.吟与对白,我一下子就听出那是陈李俩家小姐的声音,因身处佛堂,不由地大惊失色。 师姐注意到我,二话不说便将我拽出佛堂。 和师姐一起撞破这种事情,令我有些许的无措:“她们……” 师姐面露嫌恶与厌烦:“以后不要再和这两个人来往。” 62. 我忘不掉师姐那时的神情。 也清楚自己究竟做过多少令师姐感到恶心的事。 在师姐的注视下,我简直要崩溃,真想做个缩头乌龟,把自己彻彻底底藏起来。 第013章节 63. 我想藏起来,我也想师姐。 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再度抬眸望向她。 师姐看着似乎清瘦了一些,却仍然撑得起那一袭沉静庄严的墨绿色宗主服。其实这种绿而透乌的色泽,本该给人一种可以托起世间一切鲜亮事物的厚重与质拙,就如同千百年来问心宗的历任宗主,他们自穿上这身衣裳的那日起,便做好了为苍生而死的准备。 可师姐不一样。 她是塞北雪原遥远而神秘的松林,冰霜覆盖着直逼苍穹的绿意,镀上一层高洁的月光,散发出冷冽清雅的草木香。 她在冬日里沉寂,等待春风融雪,到夏花绚烂时,天地之间便唯有这林海一色,根深叶茂,庇护苍生。 思及初来问心宗那几年,弟子校服是一身青衫,我甚至觉得母亲为我取名“润青”,简直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我与师姐会有这样一段缘分。 一段短暂的,长在春寒陡峭时的缘分。 我手撑着床榻,折身坐起,目光垂落,盯着她衣袂边缘一道飞鸟虫鱼的刺绣,低声唤道:“师姐……” 师姐朝我走近,亦有檀香袭来。 我的心思忽然便又飘远了,莫名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师姐的爹娘都是很虔诚慈悲的人,分明是堆金积玉的钟鼎世家,却终日布衣蔬食,克勤克俭,身外之物皆用来济困扶危,矜贫恤独,行无量善事,至于无上正觉的神佛前,则只奉养一炉檀香。 正因如此,师姐才得“檀儿”为乳名。 “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祈请大慈悲,佑其一生安。” 64. 师姐向我伸出手,她掌心之上赫然是一条长长的黑色布带。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师姐,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师姐今日便是用这样一条布带高高束起了长发。 师姐眼角有些泛红,像是蒙上一层似有似无的水雾,可她轻轻握了握布带,又摊开手掌,竟然生生将眼底泪意忍了回去。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原来人的眼泪可以逆流。 “……是谁?” “明知故问吗。” 这世间绝大部分修真者和凡人一样避免不了生老病死,甚至远不如凡人死相安逸。凡人若要死,一则求年老体弱,睡梦中离去;二则求儿孙抬棺,送终者无数;三则求魂归故土,落叶得以归根。总而言之,所求不过善始善终。 可修真者早在踏入仙门之日便已然舍弃了红尘,又受天下百姓水米养育的恩情,自当将守护一方安宁为己任,杀身成仁,视死如归。 我入宗门不过短短十八年,却记不清曾经送走过多少师兄师姐,他们或死在魔祟之手,或死在鬼煞之手,几乎各个死相惨烈,留得全尸者少之又少。 而宗门有一条戒律是禁婚丧喜寿,因此每每有人离去,小辈的师弟师妹便会在发间系上一条黑色布带,不仅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提醒自己勤勉修炼,终有一日斩杀邪魔,报仇雪恨。 65. 我用双手捧过那条布带,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是不死心的问:“是……宗主?” 师姐微微俯身,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能看清楚她鼻尖上浅浅的一颗小痣。 她说:“是玹婴。” 我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睁眼便听闻玹婴杀了宗主,当下心中闪过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怎么会”。 宗主和师姐,都是元婴期修为,二人联手,又有春蓬剑相助……仔细想想,并非全无可能。 去年襄来大战,宗主身负重伤,虽一直闭关修养,但短短一年实在很难痊愈,再加上玹婴…… 师姐见我不语,淡淡道:“你见过她了?” 我点头。 师姐又道:“如今可认清她卑鄙狡诈的本性?” 认清?亦或没有认清? 我心中其实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倘若玹婴当真只是不久前刚刚解除重葵剑的封印,倘若玹婴身后没有上万玄冥教教众的追随,那么今日我醒来,师姐一定会告诉我宗主杀了玹婴的好消息。 既然世人可以杀玹婴,玹婴又为何不能杀世人? 我知道,追寻这问题的答案便是我的修行。 不过一瞬迟疑,师姐立即皱起眉头,看我的眼神像是淬了一层毒的冷箭。 我同样清楚,此刻是我求得师姐原谅唯一的机会。 “师姐……”我抓着师姐的衣袂跪坐起身,低低的唤她,仰着脸看她:“从前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发誓再也没有下次……” “郁润青。你当你几岁?”师姐语气不善,却没有推开我,只是眼睫低垂,用余光睨着我:“这一招你从小到大用的还不够?” 是了。 我擅长装可怜,扮惨,是软磨硬泡的一流高手,偶尔也会撒娇卖乖。从我还是个孩子时,到少年,至今,依旧是这永远不变的老一套。 因为总是能奏效,所以才没有更新迭代。 我相信只要师姐没有推开我,我就有机会求得她的原谅。 我不奢望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可以回到从前,也不奢望我们两个的缘分可以延续百年,我只求她原谅我,不要恨我,不要讨厌我,这样就足够了。 “师姐……” 我跪于床榻上的双膝向前挪了挪,本想离师姐更近一些,方便我使我的老一套,可还没等我开口,师姐忽然抓起我的手腕,将我扯到她面前。 如果说方才离的近,是只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那么此刻,我觉得她眨眼时睫毛会蹭到我的鼻梁。 “郁润青。”师姐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如实答。你对那个魔女,到底有没有死心。” 师姐刚刚问我,是否认清玹婴卑鄙狡诈的本性。 我不知玹婴本性,无法作答。 师姐现在问我,是否对玹婴死心。 我的确胆小怯懦,遇事只会逃避,可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心。 爱了就是爱了,我承认,爱错了就是爱错了,我不后悔,在这段感情里我已经用尽了浑身力气,伤痕累累,也问心无愧。 第014章节 66. 死心,是断了念头,不再给予希望。 那么我对玹婴的的确确死心了。 可师姐并不肯轻易相信我。她放开我的手腕,锐利狭长的凤眸不动声色地划过我的眉眼:“你应该清楚,这三年你为了玹婴,对我说过多少谎话。你要我还怎么相信你?” 此前三年我虽奉命看守镇魔塔,但宗门里一些琐事闲差偶尔也会交给我去办,譬如给外门弟子授课,陪师弟师妹游猎,帮师叔师伯去藏书阁查找古籍……平心而论,都不是什么要紧事,麻烦事,却免不得花费上一日半日的功夫,而我若离开小佛岭,玹婴为了掩人耳目,就必须回到镇魔塔里去,为此总是不高兴。 渐渐的,我开始找由头推脱,好几次连师姐交代下来的差事也稀里糊涂蒙混过去。在那期间,我的异样,师姐并非毫无所觉,她问过我,试探过我,甚至亲自来了一次小拂岭。 当时,我将玹婴藏在卧房里,鬼迷心窍似的对师姐说了好多好多谎话。 如今师姐不愿意再相信我,也是我活该。 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重新拾起师姐的信任?或者说,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姐不讨厌我? 我有点害怕自己没想出好办法前师姐就转身离开,一只手自作主张的攥住了师姐的衣摆。这实在是一种孩子气的行为,就像三岁的小屁孩追着六岁的大姐姐跑,扯着她的衣裳,拦在她的身前,哭哭啼啼,乃至撒泼打滚,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回家。 还能做出这种事,足以证明我这些年没什么长进,所以遇到难题,我仍然会选择寻求师姐的帮助。 “我要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肯信我?告诉我吧阿檀,求你了,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做?” “是。”我停顿,觉得不够迫切,不够有诚意,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师姐腰侧的绸带,目不转睛的盯着师姐:“是的,是的。” 师姐似乎笑了,也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像一只即将溺亡的旱鸭子,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拼了命想要抓住身边唯一的救命稻草。 “说的很好听。”师姐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将我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然后指尖顺势而下,捏住我的耳垂,轻轻拉扯揉搓:“从小你就嘴甜,这样的话说了有没有一千遍?可到头来怎么样呢,你跟那个魔女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说过的这些话。” 耳垂是我隐蔽的软肋,原本只有玹婴知道的秘密,现在师姐也知晓了,她这样做是要讽刺我虚伪的甜言蜜语,可我却不由自主地颤栗,偏过头想要躲避。 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极其轻柔的冷笑,如同正要做坏事的小狗听到主人漫不经心又略带警告意味的“啧”声,我几乎是出于下意识的重新抬起头。 “小骗子。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吗?” “记得……我记得。” 我说:“只要你笑一笑,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67. 那并不是小孩子随口一说,转头就忘,轻浮的承诺。 为了哄阿檀开心,我做过的蠢事不计其数,甚至长到十四五岁,我还每日收集那些乡野田间粗鄙却有趣的笑话,等到夜里趴在她枕边讲给她听。 可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和师姐逐渐疏远了。最初师姐只是不许我同她挤一张床,后来便不许我进她房里,再后来,母亲说师姐长大了,我也长大了,若还凑合着住在一块,传出去有失体面,叫旁人以为我们家拮据的连一处多余的院子都打理不起了。 于是师姐搬了出去,搬到离我很远的竹园。 竹园是好地方,有竹林,有山涧,有亭台楼阁,有廊桥水榭,其中的清幽雅致说是“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丝毫不过份,竹园内所有摆设布置也完全依照师姐的喜好,丫鬟嬷嬷无一不是母亲精挑细选的得力之人,这让气势汹汹跑过去挑刺的我哑口无言。 再怎么不情愿,我也没理由拦着师姐搬去竹园。 师姐搬走后,我病了一场。其实是明里暗里的跟母亲赌气,想让师姐搬回来,可母亲却说是师姐自己想要搬走的,我若是这样子硬逼着她回来,多半会落下埋怨,而后又安慰我说,横竖离得不算太远,经常去竹园找她玩就是了。 我不想师姐埋怨我,再三权衡,到底作罢。 可“经常”二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我到了要随母亲四处应酬的年纪,隔两三日便要出门一趟,有人上门来拜访,也必定点名要见我,偶有得闲,跑着去见师姐,师姐还未必在竹园,哪怕见着了,说不上几句话,又有事情岔开,更可气一入夜就要各回各的院子,再不能如从前一般秉烛夜谈。 等我察觉出师姐对我愈发冷淡时,师姐便不许我再唤她“阿檀”了。 而我,彼时正青春年少,自尊心极强,师姐躲着我,不见我,不理会我,那我也躲着她,不见她,不理会她。 虽撑不了几日,我就会服软,装成没事人似的去竹园找她,但这一次又一次毫无缘由的冷战,让我和师姐再不复幼时的亲密,以至于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令她开心。 68. 我家有一个手很巧的老嬷嬷,从小就是那老嬷嬷替我梳头,被父亲送到问心宗后,没了仆婢服侍,我一下子就成了个废物,头发梳不好,衣裳也穿不好,从早到晚做任何事情都手忙脚乱慌里慌张。 幸好有师姐,她陪我度过了那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到如今,相隔十几年,师姐又一次替我梳头束发了。她从我手中抽走那条黑色布带,分明是很温柔很仔细的为我绑好马尾,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被拴起来的感觉。 不过……师姐这是原谅我了吗? 脑袋晕乎乎的,不敢相信。 我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唤她:“阿檀……” 师姐摸摸我的脸,嘴角略略一弯,目光像日落黄昏,被晚霞染红的雪山,成为一颗透明的琥珀,裹着能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杀了玹婴。” “……” “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师姐说:“那么,我要你帮我杀了玹婴。” 第015章节 69. 其实我心里明白,春蓬和重葵千万年来的死局,又岂是我一滴心头血可以化解,即便玹婴杀不得师姐,师姐也是要杀玹婴的。 我答应,或不答应,师姐都要杀玹婴。 此刻只要我点点头,应下来,便能与师姐冰释前嫌,往后余生一同斩妖除魔,卫道济世。 可是,阿檀,我做不到,我不想再骗你…… 我缓缓放开紧攥着师姐衣衫的双手,放开那唯一的救命稻草,任由自己沉入无尽的深渊。 “郁润青。”师姐冷冷的看着我:“你总是如此,既然做不到,何必要许诺?是不是见旁人将你随口一句话当了真,为此辗转反侧,为此牵肠挂肚,你心里便觉得有趣?等真正到了让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你又有数不清的借口和理由……” 师姐眼睫一颤,忽而顿住,深吸了口气,缓缓移开视线,漠然道:“事不过三,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事不过三。 当年沈墨以为我骗她,恼羞成怒,朝我挥剑,师姐为了护我,不得已出手打伤沈墨,事后便似今日这般冷眼看我:“既然做不到,何必要许诺”。 彼时的我既为与沈墨决裂而伤心难过,又为师姐错怪而满腹委屈,当即抱着师姐哭的稀里哗啦:“她不信我,怎么连你也不信我?我真的从未说过要同她回阿郎山,我只是曲解了她的意思,误会,误会你晓不晓得啊!你怎么能说不晓得?用脚想也该晓得,你在这里,我能去哪?!” “是吗。”师姐笑一笑:“我还当你与她情深意切,难舍难分,肯为她抛下一切,去草原做个骑马放羊的牧民。” “什么啊!你别胡说!” 我那时真怕师姐以为我同沈墨是那种非比寻常的关系,为此心生嫌隙,彻底与我断绝来往,故而气的跳脚,又缠着师姐好一番解释,直至师姐松口,再三表示对我深信不疑,这才肯罢休。 如今看来,师姐竟从未信过我,她竟一直觉得我当年是故意戏弄沈墨…… 我忽然有些好奇,师姐眼里的我,究竟有多不堪? 70. 重葵和春蓬的这一战,并未决出生死,胜负也很难说。 玹婴被春蓬重伤,那伤势恐怕没个三年五载难以痊愈,但她在落荒而逃之前,一剑杀了身为仙盟之首的问心宗宗主。 有人说这一战应当是玹婴更胜一筹,世间几人可以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将元婴期高手一剑毙命?亦有人说老宗主旧伤未愈,根本没打算出手,只是一旁观战,谁料玹婴阴险狡诈,一看自己落了下风便狗急跳墙,趁老宗主毫无防备,假意逃脱,暗箭伤人,纵使算她赢,也赢的极其不光彩,乃是天下最无耻下流的魔修。 总之,玹婴一边威名远扬,一边臭名昭著。 师姐则于那一战后彻底取代了老宗主,成了新一任,也是最年轻一任仙盟之首。 不过这些事,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仿佛终于从一场冗长的梦中醒来。 我站在客栈的窗前,往远处看,隐隐能看到候府张灯结彩的屋檐。 “润青。”陆师姐推门而入:“怎么开着窗?当心着凉。” “陆师姐,今日可是上元节?” “嗯,是上元节,你昏睡了足足一个月,多亏……多亏宁公的血髓丹和凝元丹,不然你这次恐怕是性命难保。” “血髓丹来之不易,我晓得,我欠宁公一个大人情。” “你倒也不必为此烦恼,宁公说这人情要记在你师父的头上。” 我回过头,笑道:“陆师姐没出去转转吗?岭南的上元节最是热闹,不仅有花灯会,还有通宵达旦不停歇的神仙戏,陆师姐知道神仙戏吗?我家里原来就养过唱神仙戏的戏班子,他们每次唱戏前都管府里要一只羊,说是祭天,敬神仙,免得天神降罪,叫岭南出了天灾。就这样唱了好几年的戏,祭了好几年的天,府里的管家才发现羊是叫他们偷偷给吃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股脑把他们都撵了出去,后来我就只有上元节这日才能听人家唱神仙戏。” “我知道岭南的神仙戏,都是假神,倒也无妨。”而后又问:“润青想家了?” “……离家这么近,想家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想家便是想家,做什么非要情有可原才能想家?” “可我不该想家的。陆师姐,我大概来错了地方,所以总做错事情,还不知悔改。莫说旁人讨厌我,师姐讨厌我,连我自己都越来越讨厌自己,有时候恨不得一死了之,有时候又想,干脆回家给母亲养老送终算了,反正在哪里都好过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说完,我长舒了一口气,索性靸着的鞋向外一甩,赤着脚,穿着里衣,趴到靠窗的那张软榻上,一副心灰意懒,破罐破摔的模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还是很累,想再睡一会。陆师姐,去听戏吧,虽是假神,但比真神有情有义。” 陆师姐轻轻叹息一声,关好大敞四开的窗,坐到我脚边,拖过一床被子压在我的脚上:“若想家,便回去看看吧,宗主并未命我即刻押你回寒川幽闭之地,我想她也是默许你回家探望母亲的。润青,没人讨厌你,你师姐更不会讨厌你。” “陆师姐,不必安慰我了。” “我没有安慰你,是它们要安慰你。” 我扭过头,只见陆师姐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两壶酒,白釉陶瓷壶,壶身一只丹顶鹤,正是那与举世闻名的毒药同名同姓的岭南地方酒——鹤顶红。 我怔住,好一会才缓缓坐起身:“陆师姐……这,这犯了宗门戒律。你从未犯戒,为我不值的……” “谁说我从未犯戒,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71. 我盯着陆师姐,无比惊愕,连那一桩桩一件件积压在心头的伤心事都暂时忘到了脑后。 陆师姐抿着嘴笑,眉眼异常柔和,半点没有平日里不苟言笑,端正严肃的模样。她就这样看着我笑了一会说:“上元节,一年只这一次,又不在宗门,而是在你的家乡,怎样,够不够情有可原?” “……陆师姐?” “是我。” “陆师姐?!” “是我,没有被夺舍,也没有戴面具。你摸摸看?” 我不敢摸。 仔细算起来,我十九岁起就隔三差五被陆师姐拎去戒律堂惩戒了,罚跪、抄书、扫地、砍柴、关禁闭,这些都是最平常的,我是说,还有不平常的。 陆师姐用戒尺打过我手板。 我好歹出身名门世族,又颇受父母宠爱,面上再不显,心里到底有几分意气骄矜,而二十出头的年纪,跪在地上被人用戒尺打手板,还打的泪眼汪汪,无疑和扒了我的裤子打我屁股一样令我难堪。 自那之后,我和陆师姐的关系就不大好了,每每见了她扭头就走,十年如一日的无礼。 所以刚被幽禁那阵我才会意外,没想到陆师姐竟然第一个来探望我。 所以此刻,对于陆师姐,我除了感激还有敬畏,断然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不过,人生苦短,酒还是要喝的! 72. 谁也不知道鹤顶红是先有的毒药还是先有的岭南酒。前者的“鹤顶红”是见血封喉的红,后者的“鹤顶红”则是酒酣耳热的红。 我或许是太久没有这么既无忌惮的喝过酒,又或许是家乡的酒太热辣,才半壶下肚而已,就有些醉了。我能感觉到自己脑袋顶上在冒泡泡。 “陆师姐,我不能喝了,我,你知道,酒后无德,容易失态。” “没关系的。” “有关系有关系!其实你不说我也清楚,你之前总来寒川看我,还给我送糕点和茶叶,肯定没少被长老们责备……我都搞不清楚,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会遇到我这样一个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的好人,之前明明我对你那么无礼……” 欸?好像哪里不太对? 我听到陆师姐笑,费力的睁开眼睛,虽然有些模糊,但仍能感觉出她此刻的笑容是很温柔和煦的。 “是啊,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会遇到你这样一个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的好人。” “不不不……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陆师姐。” “你没说错,那时候,打你手板是我不对,是我出格了。” 原来陆师姐知道我一直为这件事记恨她!天啊天啊天啊! 羞愧,害臊,后悔,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几乎一瞬间,我的脸就热得发烫了,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比鹤顶红还要红:“陆,陆师姐,我……我一点也不宽宏大度,我小肚鸡肠,我心眼就针尖那么大。” 正当我羞愧至极,语无伦次时,忽然瞥见一旁的鸡毛掸子,顿时福至心灵,拿起鸡毛掸子递给陆师姐,然后颤巍巍的朝她伸出手:“陆师姐,要不,你再打我几下,从今往后我们就两清了,这些事就再也不提了。” 陆师姐拿着鸡毛掸子那端的细竹条,苦笑道:“润青,我今日若真打了你,那我欠你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喝醉了?彻底醉了?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或许,也不是不记得了,只是从未放在心上。能让你放在心上的,大概只有你师姐。” 陆师姐看着我,轻声说:“你总该记得水娘娘。” 73. 水娘娘我自然是记得。 那是陆师姐打完我手板不久之后,我随两个同门师兄下山夜猎,在一个叫黑水渠的地方遇到了被当地百姓唤作“水娘娘”的食人魔,那“水娘娘”原是长在河里的鲤鱼精,若能潜心修炼,兴许百年后可以成妖,再由妖修炼成当地的河神。偏偏那一带家家户户讲究多子多福,生下女婴,无力抚养,便将其溺死在河里,祈求仙人再送男胎。 婴儿本就有着纯净至极的灵气,被溺死后灵气离体,就成了令鲤鱼精法力大增的天材地宝,再者,溺死女婴之人,日后家中若得男胎,定会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还愿,这些人求的是无名仙,供奉的却是鲤鱼精,鲤鱼精得了香火奉养,又被喂了数不尽的女婴,不过百年光阴,竟修炼成魔。 鲤鱼精成魔,却自以为成仙,再有人来河边溺死女婴时,它便掐着道家指诀现身,自称是黑水渠的水娘娘,要那人日后祭献女婴务必设坛作法,否则它不肯收。 如此,黑水渠出了一个水娘娘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有那贪图权势富贵的,宁可到别地高嫁买来女婴祭献给水娘娘,也有那穷到走投无路的,竟将家中几岁大的女童拉来祭献,食人魔不挑嘴,女童也是吃的,一时间黑水渠周遭女孩子的身价都翻了好几倍。 仙盟瞭望台只知黑水渠有个叫水娘娘的假神,哪里晓得内情,我与两个师兄到了此地,听闻此事,无不为百姓的愚昧而瞠目结舌。其中一个师兄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立刻拔出剑要去杀了那食人魔,另一个师兄急忙劝阻,认为食人魔修炼了近百年,绝非我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弟子可以应对。 我说:“好,师兄去搬救兵,我们在此看守,以防这期间再有女婴遇害。” 师兄:“你不是会画符,传讯符没有?” 我答:“传讯符要灵力催动,最近的瞭望台离黑水渠也有三百里,师兄你催的动吗?” 师兄再没废话,翻身上马,速去求援,剩下我与暴脾气师兄在河边等候。 我原想着最近的瞭望台位于京州,必定有元婴期的大修士驻守,大修士得到消息再赶来,撑死了也就一两日的功夫。 一两日而已,能出什么幺蛾子。 暴脾气师兄:“短命龟儿!竟然抱了七个女婴来给食人魔设坛!看老子今天啷个砍死这瘟丧!” 不巧,当天夜里便有一行人在河边设坛,要拿七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供奉水娘娘。 虽然我与这位来自蜀地的暴脾气师兄都自知无论如何敌不过这“水娘娘”,但也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七个女婴被活活溺死,无法,只好端起仙门子弟的气派上前阻拦。 然这一行人亦是为救人而来,听闻水娘娘灵验,可以令人起死回生,便抱着七个女婴求到了此处,见我与师兄意欲阻拦,竟然齐刷刷的往河边一跪,哭喊道:“水娘娘在上!家中老父病痛数月!今危在旦夕!命悬一线!念我等子孙一片孝心的份上!还请法事从简!收下这贡品!” 话音未落,“水娘娘”便现了身,它掐着观音手印,竟然一脸的慈悲相。 “念尔等至诚至孝,这贡品吾便破例收下。回吧,明早令尊便会病愈如意。” “这瘟丧龟儿说的哪门子鸟语!” 暴脾气师兄忍无可忍,拔剑冲了上去,一副要把这些人都杀了的阵仗。 我并非剑修,无剑可使。 幸而临下山之前画了一沓子符咒,这会派上了大用场,趁着暴脾气师兄还能和“水娘娘”周旋一会,我先催动灵力使了一张传讯符,随即在河岸四周设下阵咒,试图让这假神显出原形。 师兄的剑未必能落到水娘娘的身上,我的阵咒却踩住了水娘娘的命门。 水娘娘真以为自己是地仙河神,猛然被咒阵打出了半魔半妖的原形,自己都怔住了,来求它救父的一行人也傻眼了,再也不敬这水娘娘,惊呼一声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救命。 水娘娘见状,当即暴怒,彻底露出食人魔的本性,追上去一口吞了一个半人。 暴脾气师兄见水娘娘吃的酣畅淋漓,也不拦了,急忙拉着我把女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74. “后来呢,你可还记得?” “后来……有几个在附近夜猎的同门师姐收到了我的传讯符,帮我和师兄打退了水娘娘。” “是啊,那次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伸出手,掌心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正是那一次留下的。 当时实在是太仓促,我只记得那水娘娘手里有一把鱼鳍似的刀,眼看着就要砍在来帮忙的师姐身上,我下意识伸手去拦,便被刀刃豁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再割深一点……”陆师姐摸着我掌心的疤痕,垂眸道:“你的右手断了。” 第 16 章 陈情书(十六) 第16章 75. 我被爆竹声吵醒,迷迷糊糊的坐起身,见案几上一立一倒放着两个空酒壶,昨晚的记忆这才一点一点的浮现在脑海中。 原来,当日助我与师兄打退水娘娘的几个师姐中有陆师姐。 我像刚刚得知这件事似的,怔怔的又震惊了一会儿。没办法,实在是不得不震惊。 因那水娘娘是行魔事、修仙道,法术异于寻常邪魔,不能用对付寻常邪魔的手段对付它,许多符咒都不甚灵验,而我修为低微,又不擅于近攻,手中符咒一用完就只有拖师兄后腿的份儿了。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几个同门师姐御剑赶来,让与水娘娘缠斗许久的师兄得以喘息,师兄也终于腾出手将我丢出咒阵。 我被甩出老远,扑通落地,当即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爬起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水娘娘根系黑水渠!要尽快找一片远离黑水渠的空地重新设下咒阵! 正因如此,我头也没回,拔腿就跑,并未注意到那几个师姐当中的陆师姐。 仙门子弟外出游猎,多是三人一组,务必配合默契,相互信任,敢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中,就如同我清楚暴脾气师兄的本事,暴脾气师兄也清楚我的斤两。待我寻到空地,设好咒阵,师兄连同几位师姐便极合时宜的将水娘娘驱逐至此。 水娘娘自成精以来怕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已然怒火中烧,杀气腾腾,恨不得把我们这一干人等通通碎尸万段。 然,咒阵布置仓促,还是偷工减料的产物,我没有万全把握,只好将自己摆在阵眼上充当诱饵。彼时我手中唯有一捧黄土为引,深知机会仅有一次,倘若不中,必死无疑,故而全神贯注的盯着水娘娘,不敢有丝毫的分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兄师姐。 至于打退水娘娘之后……我也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被手心那道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刀伤吓得昏了过去。当我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处宗门,和暴脾气师兄一起被关了禁闭。 对了,关禁闭是因为违背了“遇事听调,不可擅动”的宗门规训。 暴脾气师兄想不通,我俩分明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全了七个女婴的性命,不说论功行赏,也该赞誉一番才是,再不济,功过相抵总行吧?怎么就非得关禁闭不可?为此暴脾气师兄天天在禁闭室里骂长老们都是“瓜娃子”“哈戳戳”。 他想不通,我想得通。 虽说仙门弟子,受天下百姓水米养育,自当将守护一方安宁为己任,杀身成仁,视死如归,但三界之中,不论身处何处,命都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暴脾气师兄是年轻一辈剑修里仅次于师姐的好苗子,前程似锦,大有可为,再加上一个我,算起来要比七个凡人女婴的命值钱。 这话长老们自是不方便明说,只好关我们的禁闭。 可惜那位来自蜀地的暴脾气师兄至死也没能领悟这其中的道理。 76. 如今想来, 关禁闭那阵子总悄悄给我送糕点的神秘人,大抵就是陆师姐了。 我可真够笨的,居然还在那一边吃糕点一边暗自揣摩,寻思到底哪路英雄这般肆无忌惮,明目张胆,敢在戒律堂的禁闭室里玩一手灯下黑。 来去自如,不漏痕迹,除了陆师姐还能有谁? 其实我早该察觉。 陆师姐不止悄悄给我送过糕点,我从禁闭室出来后,她也曾屡次三番的想要叫住我,同我说话,只不过我那时还埋怨她打我手板一事,她唤我,我总装作听不见,远远看见她在等我,也总是转身就走,以至于陆师姐无数次望着我欲言又止。 而我却以为她同样不待见我,所以才会一看到我就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这些年来我的傲慢无礼,一定让陆师姐很伤心…… 思及此处,我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恨自己小肚鸡肠,更恨自己粗枝大叶。 陆师姐送到寒川的糕点和我当年在禁闭室收到的糕点,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我竟然半点都没往那上面想!天啊天啊天啊! 我羞愧万分,不由得抱着被子在软塌上狠狠打了两个滚。 等一下。 我猛地坐起身,心中忽然不受控制地萌生一个念头——陆师姐不会是因为我从前救过她,才会对我这么好的吧? “润青,醒了吗?” 嗯……嗯,陆师姐,你等一下,我很快就来。◥_[(” “没事的,不急。” 我随手抽了根竹筷,簪起不知何时散落的长发,看一眼身上的里衣,感觉还算得体,披上外袍,没找到鞋,只好光脚跑去开门:“陆师姐……” 陆师姐一贯勤勉,通常卯时便起身静坐,这会早已洗漱妥当,穿戴齐整。完全用不着仔细对比,她单单是站在这里就足够我自惭形秽了。 “润青。” “陆师姐,是不是要启程回寒川?” 陆师姐摇摇头,递过来一身颇为考究的道袍:“回家去看看吧,润青,你这一走不知何时还能回来,看一看总归是好的。” 我迟疑,我沉默,我低下头:“……陆师姐,我怕,我怕见到母亲,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我不回去,你可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一定会受宗门责罚的。” 陆师姐:“不会的。润青,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你。” 我有些困惑的看向陆师姐。 陆师姐露出淡淡的微笑,眉眼清丽,若春风吹皱一池秋水。 “你母亲膝下儿孙环绕,虽终日惦念着你,但不会寂寞孤单,可你师姐呢?你走了,她永远都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你更怕她高处不胜寒。” 77. 记得当年我拜师时也穿过这样一身道袍,把我师父鸿禧给吓了一跳,连声说“这是我徒弟吗?”“这不是天上的小神仙吗!”“诶呦呦,为师就喜欢你这种样子货!” 我师父,怪老鸿禧,今世为数不多的化神期修士。能有此等修为,行事自当非比寻常, 旁的且不提,他讲话当真随心所欲,拜师礼上,大庭广众,竟公然将我称作“样子货”,难听极了,难听死了,若不是为了我师姐,我才不会拜他为师。 可我没想到,他这话说完,惹得一众长老不自觉点头,皆认为这三个字放在我身上极尽恰当。 ⑹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最全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尽在[],域名[( 空有仙人之姿,却无君子之德。 万众瞩目的拜师礼,骄矜意气的少年人,得此评议,永世难忘。 从那往后,我便只穿宗门校服,再也没有穿过道袍。 一晃过去十余年了,站在这里往回看,不得不说师父果然料事如神,一句“样子货”简直贯彻了我至此为止的一生。 我抬起手,散去面前的水镜,不愿再多看一眼自己的脸。 78. 时至正月十六,候府仍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上门拜年。 我戴着面具,穿着道袍,东混西混的倒是很容易就混进了府里,有仆婢拦我,我便说是二小姐请来的,仆婢怕得罪我二姐的客人,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没成想离家十多年,我二姐还那么霸道,真可怜她娶回家的那位小姐,恐怕平日没少挨欺负,也许我应当设法给那小姐捎句话,告诉她某人十年如一日的怕小虫子。 不知不觉,我走到自己在家时住的院子。难为母亲疼我,这里竟然还保持着原样,甚至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也还是我离开那年挂的样式。 “仙长?”迎面走来一个小丫鬟,和和气气的问我:“这位仙长可是走错路?” “府上园子太大,有些绕晕了。”我说。 “也是奇了,竟没人给仙长引路。”小丫鬟多半是府里的管事丫鬟,很有教养,也很会说话:“仙长莫要见怪,想必仙长晓得,公主如今在我们府里,她向来不信仙家道家,有些忌讳。不怕仙长笑话,相较之下,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宁可得罪了仙长,也是不敢得罪公主的,有怠慢之处,还请仙长见谅。” 我愣住了。 才过完上元节,豹公主不在京城陪圣上享天伦之乐,跑到这来做什么? 好吧,不管她做什么,我得走了。 我急不可耐,话也忘说了,装也不装了,三步化作两步拐进石头山里。从石头山穿过去,过一道月亮门,再穿过一条风雨连廊,不远处便是紧挨着后街的小门。 我一步接着一步的加紧脚步,很快走进了死胡同。 十几年没回家,月亮门早封上了,如今是一面竹子墙。 算了,飞出去算了。 我正与施法,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郁润青!你上哪去!跑一个试试看!” 79. 豹公主戴着小女孩才会戴的兜帽,长发散下来,垂落在胸前,绑成好几根细细的小辫子,上头缀着圆润透粉的珍珠,那模样,就别提有多娇俏可爱。 可眼睛却绿的发亮,像雪地里的饿狼。 不,恶豹,恶豹公主。 我用另一种声音,强硬狡辩:“小姐怕不是认错人了?” 灵姝眉尾轻挑,缓缓逼近,我则步步后退,直到背抵住身后的竹子墙。 “认错人?”灵姝忽然凑近,小狗似的在我衣领处嗅了嗅:“郁润青,你昨天晌午服过药,晚上还喝了鹤顶红。” 她真是狗鼻子,隔着八十里地都能闻到我身上的味,我没办法,只能洗颈就戮。 然而我想推开她,她却朝着我狠狠一呲牙。 “郁润青!你到底修的哪门子仙!成天跟女人腻歪在一块!” “胡说什么。” 灵姝在我肩上用力嗅了两下,随即瞪我,又是那种要把我生吞活剥的眼神。! 第 17 章 陈情书(十七) 第17章 80. 灵姝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嗅觉,倘若不下雨,不渡河,她可以凭借气味追寻我八百里。八百里,绝不是夸大其词,我同她玩过好几次这样的捉人游戏,可以对天发誓,千真万确。 而灵姝的厉害之处不止如此,她总是凑到我身旁闻一闻,就能知道我这一日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虽然我和她之间没有要提防那鼻子的秘密,但仔细想想也怪别扭的,因此她来我家,我总免不得频繁的沐浴更衣,身上挂着的香囊也会换成极浓郁的百合。 那时母亲还误以为我对灵姝有旁的心思,一见到我和灵姝走在一起就捂着嘴偷笑,害我同她解释了好久。 这一转眼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时光荏苒,灵姝却没怎么变,起码她的本领依旧。 “我胡说?是你敢做不敢当吧!你身上都是那个女人的味道!若非相拥而眠,何至于此!” “我真的没……对了,这身道袍原是一个同门师姐的。今早她好心借我穿。” “你当我是谁?就那么好骗?” 自从出了玹婴一事,我在灵姝心里便无异于“酒肉和尚”“淫邪道士”,满脸写着道貌岸然,说什么都像装腔作势,恐怕我喘一口气在她看来也是辱没了仙门清修之地。 面对这样的灵姝,我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你不信,我没办法。” 灵姝盯着我,不知想到什么,讥讽的一撇嘴:“随便,又不关我事。”紧接着便话锋一转:“好,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何鬼鬼祟祟的带着面具?!” “……这不是显而易见,我没脸见人。” “这时候想起要脸了,早想什么呢?到了家门口却不敢去见父母的滋味很不好受吧?哼,活该。” 我暗暗地握紧手掌,恨不得将这牙尖嘴利的豹公主揉圆搓扁,再团一团,卷一卷,塞进小竹筒里,绑到鸽子腿上,叫她飞的越远越好。 可我也只能是这么想想。 “殿下呢,为何在此?” “我……姨母近日身体不适,所以我特意来探望。你以为谁都是你,那么没心没肺,冷性薄情,一走就是十几年,竟也不回来看姨母一眼,亏得姨母总惦记你。” 当真是越亲近的人,越知晓刀子往哪里捅更痛。 我低下头,逃避灵姝灼人的目光,喃喃道:“母亲,我也很想她,只是……” “哼!”灵姝双臂抱怀,毫不客气的打断我:“先前便说了让你趁早回家,横竖你在那也没什么前程可言。” “我……” “喂,别以为我想让你回来,这全是姨母和我母妃的意思。你应当清楚,自你被幽闭以来,姨母便书信不断,一再要我母妃设法让我父皇开口向问心宗求情,可我父皇即便位尊九五,也是不好干预仙门内务的,所以我母妃权衡再三,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令国师出面,以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的由头,点名要你归俗,日后 就专为朝廷办事,这样姨母满意,你也体面,我母妃也还她当年欠下的人情,于三方都有益处,眼下就是看你肯不肯。” 灵姝语速极快,几乎是一个字撵着一个字,连一口气都没喘便说完了这一长串的话,而后问我:“怎样,听懂了吗?” “嗯。” “那你肯还是不肯?” 灵姝只差把“你别不识好歹”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而我从来是不识好歹的人。 81. 我辜负了豹贵妃的一番好意,豹公主更恨我恨的咬牙切齿。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委屈自己,真的扑过来狠狠咬了我一口,在我虎口处留下一圈深深地,隐隐见血的牙印。 咬完了,还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问我怎么不躲。 我说:“若咬下一块肉,你能不再生我的气就好了。” 82. 正月十六,母亲依照旧例去青云观敬香,我趁她跪拜祈愿时远远看了一眼,记忆中温婉端庄、年轻美丽的母亲,不知几时生出了数不清的华发,精神也再不如从前那般爽利。 豹公主陪在她身旁,小心的搀扶,时不时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无声的向豹公主道谢,随即转身离开。 出了门没走几步,忽见青石雕栏杆上坐着一个掩面哭泣的女子,此刻她伤心便如同是我伤心,她流的泪亦像是替我而流。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我想这便是难得的缘分了。 我上前,递给她手帕。 女子接过手帕,抽抽噎噎的向我道谢,见我穿着道袍,又忙施了一礼:“信女拜见仙长……” “何故在此处哭泣?” “不过儿女情长的小事,说出来怕扰了仙长清修,那便是信女的罪过了。” “儿女情长怎么能算小事,生来一遭,本就是为了体会人间百态,酸甜苦辣尝尽了,这一辈子才不至于寡淡无味。” “可信女心悦之人,弃了信女而去,仙长可知漫漫余生只剩下苦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早知道这样,倒宁愿没尝过甜,宁愿一辈子寡淡无味……” “兴许,一年,两年,到了第三年便不会觉得苦了。” 那女子摇摇头,泪如雨下:“第三年,第三十年,第三百年,只要想到那人,仍然是苦,苦的恨不能死。” 我沉默片刻,将手缩回进袖中,取出一张符纸递给她:“那便九年又四个月之后,你若还觉得苦,就拿着这个到问心宗寻我。” 听闻问心宗,女子错愕了一瞬,怔怔问道:“不知仙长尊姓大名?” “你与我都是这凡尘中人,你唤什么,我便唤什么。” “满儿多谢仙长赐福……” 我笑了笑,对她回以一礼,是极重极重的一礼。 满儿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完全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想起我的帕子还在她手里,急忙四处寻我,可又找不见我,只好向附近的香 客打听。 母亲敬香完毕,一跨过门槛便看到了满儿手中的帕子,险些仪态尽失,抓着满儿连声追问:“哪来的!这帕子哪来的!” 满儿心中坦荡,自然如实告知,却不想母亲听完立即落下了两行泪,捧着那帕子一声声唤道:“满儿,满儿。” 满儿颇有些疑惑:“夫人为何这般唤我?” 母亲看着她,彻底泣不成声,只将那帕子拿给她瞧,满儿方才注意到,原来帕子的一角绣着小小的一个“满”字。 满儿,是我的乳名,既有满足亦有骄傲之意。 可我早已经不是母亲的满儿了。 83. 回到客栈,陆师姐正在大堂里等我,桌上有一壶茶,似是见底了,眼尖又麻利的店小二却没来续上,我想陆师姐应当等了我很久,等到店小二都以为她不该再喝茶了。 “陆师姐……” “可见到你母亲了?” “嗯,她还和从前一样。” 听我这样说,陆师姐微微一笑:“真难得,你终于肯舍下这段牵绊极深的尘缘。” “我太晚明白,原来我一直都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是我拽着母亲的衣角哭哭啼啼不肯放手,才害得母亲整日忧心,唯恐我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润青,遇到玹婴对你而言绝非坏事,若没有她,绝不会有今日的你。” 我下意识摸了摸虎口上的牙印,抬眸看向陆师姐:“我们几时启程?” 陆师姐很好心,没有揭穿我的刻意回避:“你似乎很想回寒川?” “是啊,我自己也很奇怪。大抵是出来不过月余,却总是疲倦至极,所以才想尽快回去。” “好。先用晚饭吧,你一定饿了,我晌午去城东买了你之前说过的云桂酥,你尝尝,是不是和小时候吃的一样。” 陆师姐打开食盒,里面竟然都是我爱吃的果子糕点,那云桂糕,只是很久之前我同陆师姐提及家里事时随口说了一句,没成想陆师姐不仅记在了心上,还特意买来给我。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难受。 我小口小口的咬着云桂糕,一点一点的捋清思绪。 如果陆师姐是碍于我曾经救过她才对我这么好,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虽然那一日我站在阵眼里,全神贯注的盯着水娘娘,连一丝余光都没有分给陆师姐,但我记得很清楚,当下,我心中除了孤注一掷的信念,还存着一股剧烈的震动,沸腾的热血,向死而生的无畏。 因为那是第一次,生死攸关之际,没有阿檀挡在我身前,随时准备代替我赴死。 我打定主意要证明给阿檀看,我不再是汀江之上,那个遇到渊魔肆虐,便躲在船舱里不肯出去的怯懦的阿满。 我丝毫不顾同门情谊,满脑子想着这些,只想着这些…… 事到如今还要陆师姐记我一份救命之恩。 天底下有我这么无耻的人没有?! 第 18 章 陈情书(十八) 第18章 84. 倘若我对陆师姐说,不要将那莫须有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她以后还会不会理我?没有那份救命之恩……在陆师姐眼里,我大抵和那些同门的师弟师妹并无两样。 日后,陆师姐身为戒律堂掌教,仍会尽责约束我的言行,却不会再特意给我送一盒我爱吃的糕点。当然,我也不是为了那几块糕点,我只是,只是…… “润青,把手伸出来。” “嗯?” 我一面困惑,一面下意识的伸出手。 陆师姐看着我笑了笑,捏着一尊白玉小瓶,在桌沿上轻嗑两下,而后将里面乳白色的药粉一点一点撒在我虎口处的牙印上。 我不是心思多细腻的人,却也有几分见识,那药粉虽乍一看质拙无华,但散发出的香气格外沁人心脾,绝非凡品,恐怕是极上等的灵药。 思及此处,我急忙抓住陆师姐的手腕:“别……” 陆师姐抬眸看向我,目光柔柔:“怎么了?” 我像个拾金不还、昧着良心、要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的无赖,已经不敢与光明磊落的君子对视,只得做贼心虚的低着头:“一点小伤,无关紧要,过几日便好了……” “若留下疤该怎么办?” “无妨,无妨。我自幼淘气惯了,总喜欢往高处爬,有时跌下来,免不得受伤,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我自己都数不清。” “……可有的疤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本想问陆师姐,可话到嘴边,偏又吞了回去,也许是此刻的陆师姐,让我想到了当年那个面无表情站在我面前,一下接着一下打我手板的陆师姐。我像生下来就会走会跑的羚羊小麂,凭借本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总会选择逃避和躲藏。 陆师姐替我敷完药,轻轻吹了吹我的手:“不要沾水,三两日便会好的。。” 我紧张的蜷起手指,很生硬道:“多谢陆师姐,让你费心了。我老是让你费心。” “有吗?” “有,当然有,其实……” 我犹犹豫豫,权衡着该不该继续做无赖,就在这时,一旁的陆师姐忽然开口道:“我为你费心,怕也是白费心。” “怎么会。”我不假思索的反驳,重复,强调:“怎么会呢陆师姐。” “如若不然。”陆师姐似乎叹了口气,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为何时至今日,你仍待我这般疏离。” 陆师姐这三言两语,简直令我有些心惊肉跳了。我努力回想这两日自己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让陆师姐误解我待她疏离。 “润青?” 我想不到,又不知该作何反应,脸颊逐渐滚烫,甚至口干舌燥,只好无力又苍白否认:“陆师姐……我没有。” 陆师姐轻笑了一声,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你自己听听看,你唤我什么,难道不生疏吗?” 我怔愣片刻,终于意识到陆师姐 是同我玩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竟冒出了些许如获大赦,劫后余生般的欣喜。我将蜷缩起的手指缓缓舒展,看着陆师姐,忍不住笑起来。 “小舟。”我说:“以后我唤你小舟好吗?” 85. 寒川的永夜结束了,太阳升起,积雪消融。 一望无际的旷野仿佛被蛛网所笼罩,是闪烁着银光的涓涓细流逐渐汇入冰河。 我在幽禁之地的第一年整,遇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温暖春日。我不敢耽搁,趁着晌午日头最足的时候,将陆师姐送来的枣树苗栽到窗下。 怕今日骤冷,又怕明日起风,我思虑再三,给枣树苗裹上了一层褥子,四周围上了一圈木板,夜里便如养育孩子一般守在它旁边,设法为它驱寒取暖。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枣树苗原本有些枯黄打卷的叶子渐渐翠绿舒张了,成为寒川千百年来的第一抹春色。 我望着它,一会难以言喻的满足,一会为明年永夜的严寒忧虑。 有时也会想到玹婴,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 我曾经像盼着这枣树苗好好长大一样,也盼着她能好好长大。 可玹婴不是这脆弱易折的枣树苗。 或许吧,她不是,但愿,她不是。 86. 枣树苗千辛万苦,几经生死的熬过了永夜,和我一起迎来我被幽禁的第三年春天。 饶是我与它终日相守,见那丑陋粗糙的黑色枝干,鼓出一个个比米粒还小,如碧绿透明的玉一般的嫩叶时,仍不由惊叹它旺盛又坚韧的生命力。 “小舟,你看,它好想活啊。” “你这么想让它活,它怎么忍心不活。” 我回过头,陆师姐站在窗内,一袭恬淡的杏色衣裳,晕染着温婉的青,像诗里的画,画里的山水,总之不像这尘世间的人。我总觉得陆师姐要比我那化神期修为的师父更早得到飞升。 “看什么呢?” “唔……” 我含糊了一下,没敢说实话,倒也不是因为心虚才刻意欺瞒陆师姐,只是……我这样的人,连坏透了的豹公主都瞧不起的人,即便再诚恳的夸赞,也难免沾染轻浮的意味吧。 所以我说:“你来看我,没关系吗?长老们不会责备你吗?” 陆师姐:“宗门事务繁多,诸公倒无暇顾及此处,只……” 我见陆师姐话说一半,面露为难,忙追问:“什么?什么啊小舟,别瞒我,你总欺负我被关在这里,外边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没什么……只是我上次来,宗主似乎有些不悦。” “原来是师姐。” “我怕你伤心,本不想说的。” 我讪讪一笑:“没事,我都明白的,师姐有师姐的难处,整个仙盟谁不晓得我与师姐是青梅竹马,关系非比寻常,若师姐不对我更严厉,怎么能服众呢。”迟疑片刻,我又道:“既然这样,小舟,你以后就不要经常来看我了吧,这样,师 姐不为难,你也不为难。” 陆师姐平静的望向我:那你呢???[” “我,我做错事,理应受罚。”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陆师姐,小舟,究竟想问什么? 我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仿佛被一层薄薄的窗纸蒙住眼睛,心知肚明,那窗纸是一戳即破的,可伸出手总是摸到虚无的水雾,有一种身在局中的迷惘之感。 而等我回过神时,陆师姐已经站在了面前。 她与我一般高,其实也一般大,只不过自幼和父母亲人失散,尝过不少人间疾苦,又很早被上一任戒律堂掌教收养,年仅十岁便行过拜师礼,成了内门弟子,所以宗门里大部分平辈的师兄师姐都要唤她一声陆师姐,再加上她轮任瞭望台督长的六年间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是宗门上下公认的克己慎行,十八岁就被破格任命为戒律堂夜守,更受一众师兄师姐的敬重。 日久天长,陆师姐好像就真成了年长的大师姐,那么可靠,令人心安。 “罢了,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我是不是,在这里太久,变蠢了。” “咦?到底几时聪明过?” 陆师姐真好啊,小舟真好。 我第一千八百六十三次发自肺腑的感慨。 也许旁人不清楚她的好,但我清楚,我全天下最清楚。 她总是笑着离开,叫我可以坦然的期待和她下一次见面。 87. 与之相反的是坏透了的豹公主。 我被幽禁的第四年春,灵姝又替母亲送来家书。 灵姝每次见我,嘴巴都像抹了刀子,不让我千疮百孔她誓不肯罢休,这次自然也是一样的,看着我笑一笑,露出她那对娇憨的酒窝,那对狡黠的虎牙,预备一刀一刀割开我好不容易愈合的伤。 “郁润青,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得倒是很安分嘛,哎,这大概就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现在好嘛,姨母前阵子将那个拿了你手帕的,哼,将那个满儿收作了义女,你可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这一世有做母女的缘分。” “你傻子啊!意思是姨母终于不要你了!” “是吗,我到觉得很好,有人替我在母亲跟前尽孝,今后我也不必再挂怀。” “哈哈哈,真是笑掉大牙了,郁润青,你这么拿腔作调的不累吗?” 我曾听人说,猫的寿命只有短短十几年,因此若将六七岁的猫比作人,已经算是年过半百,这令我不禁怀疑,眼前的豹公主是名副其实的“千岁千岁千千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若将其比作人,至多是那饿了就必须要吃,困了就必须要睡,闷了就必须要抱起来哄,否则便啼哭不止的婴孩。 我这样想,劝自己不要和灵姝计较。 我心平气和,问灵姝要不要喝杯茶。 灵姝定睛看着我,缓缓吐出最锋利的刀子:“到底你有闲情雅致,在这还能 煮一壶雪水来烹茶,那个魔女,哦,叫玹婴的,她可就没这么走运了。这两年她先后三次和姓岳的一决生死,每每到了最后关头却又莫名其妙的怯战而逃,最后一次,竟然闯进了蛮荒神域。” “说是神域,可谁不知道自从诸神陨落后,那里就成了一片废墟,昼如旱魃降世,夜如数九寒冬,莫说神了,连一只苍蝇也没有。” “姓岳的够狠,她连同整个仙盟,在蛮荒神域外加了十二重封印,即便玹婴真成魔尊,恐怕也很难出来。” 88. 我终于肯认清现实,灵姝的刻薄并非小孩子闹别扭,而是真真切切的恨我。 我耳边似乎传来一阵轰鸣,像一座山崩塌,像洪水席卷,像狂风肆虐,分明是千钧一发之际了,我却还在迟疑不决,妄想那不过虚惊一场。 “殿下。当真恨我吗?” “怎么了?一说玹婴你就装不下去了?你那假惺惺的仙风道骨呢?你……” 我想要打断喋喋不休的豹公主,可我总不开口,习惯沉默,无法在豹公主的快刀之下抢占先机,没办法,便只好蠢笨粗鄙的办法——我捂住了她的嘴巴。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很不对,但错都错了,也无所谓一错到底。面对如此可恶的豹公主,尘封在岁月盒子里的旧日习气正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 “想我放开你?你先答应我,不要乱说话。” 灵姝点头,用力眨眼。 我捂着她的嘴巴,目光缓缓上移。 灵姝大抵也想起一些过往,顿时气急败坏,拼了命的在我身下挣扎,可她两个手腕都被我攥在一起,再怎么折腾也是白费力气。 我盯着她,很有耐心的等待。 灵姝眼底渐渐涌出枣树嫩叶一样的,碧绿透明的泪珠,那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凶巴巴的,就是不肯落下来,分外惹人怜爱。 豹公主是这样的,天底下大概没人比她更可爱——老少皆宜的可爱。我想但凡她身上有一丁点不尽人意的地方,也不会养出这种糟糕至极的坏脾气。 过了一会,豹公主眼中含泪的瞪着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动了两下头顶那对毛绒绒肉嘟嘟的兽耳。 看吧。 我没夸大其词。! 第 19 章 陈情书(十九) 第19章 89. 我缓缓放开手,豹公主果然不再乱说话,只是那对兽耳一再的向后压,几乎对折起来。豹子没见过,我只知道猫发怒的时候一贯如此,呲着牙,弓着背,尾巴上每一根毛都向外炸开。 很遥远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那时的灵姝是公主落难。身为圣上的掌上明珠,灵姝原本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偏那一次,仓促出行,只有两个身着粗布衣裳的随从陪同,就这样懵懵懂懂的,惊慌失措的,从锦绣王都一路跌落到岭南这种穷乡僻壤的地界。 灵姝不安极了,恐惧极了,所以一见到豹贵妃口中可以信任的“姨母”便大发脾气,哭闹不休,寻死觅活的要回京。 显而易见,这是拥有食肉齿的野兽幼崽。相较于生下来就会跑会跳,会逃避躲藏的猎物,狩猎者流露出的不安与恐惧当真惊天动地。 可那样的灵姝,一看到我便睁圆了眼睛,收起了利爪,歪着脑袋打量我一会,然后一点点朝我蹭过来,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仿佛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领地,灵姝看着我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 从前灵姝分明如本能一般天然的信任我。 如今呢? 我紧盯着她眼底浓郁的绿意,真想看到她心里去,可惜,我只看到愤懑的怨恨。 我承认我的确做过对不起灵姝的事,那件事……何至于灵姝恨我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我微微蹙眉,几近自语:“为什么恨我,灵姝。”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刹那,我忽然醒过神,却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90. 灵姝怨恨我这么多年,她耿耿于怀的,郁结于心的,所有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茫然与困惑之下,无疑成了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我看着她含在眼眶中许久的泪水,顷刻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一颗接着一颗滴在我指尖。 我像是被飞溅的热油灼伤,不禁猛地缩回手。 灵姝则趁此机会用力推开我,我不小心撞到背后的桌角,侧腰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可这种疼,远比不过灵姝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恨我、讨厌我,来得更强烈。 “郁润青!你就是混蛋王八蛋!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豹公主满腔怒气,却不是赌气,她决绝的眼神好似利箭,一支支的从我身上穿过去。 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内心深处一直都将灵姝当成不懂事亦不记事的小孩子,我总想着等灵姝真正长大了,她会明白我,理解我,到那时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 我错了,是我错了。 豹公主用她漂亮的兜帽遮住那对兽耳,最后看我一眼,便转身向外走去。 我多么想抓住她,多么想求她原谅,想让她知道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与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爬上那高高的龙树。 可最终,我只 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91. “我怕她更讨厌我。” “不见也好,我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配……” “天底下有没有人比我更自以为是呢?我原以为,阿檀虽然总让我离她远一点,但心里是喜欢我陪在她身边的,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赶着惹人嫌;我原以为,灵姝是骄纵惯了的,忘性大的孩子,若与她辞别,免不得生出许多事端,不知又要哭闹几场,所以不辞而别,辜负了她待我那一颗赤忱的心;我原以为,那三年纵使万千虚情假意,也会有一丝真。” “我落得今日下场,怨不得旁人,只怨我又蠢又坏,惹人厌却不自知。” “你呢?” “我知道你恨我。这样很好。你一辈子都会记得我。” “听到了吗?有人来了,去吧,藏起来。” 92. 寒川这样的地方实在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瞭望台的历任督长都是离开了就不肯再回来。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沈砚竟然会回来探望我,还带来一只小鹰与我作伴,这令我感受到许久未曾有过的欣喜。 不过沈砚的中原话还是马马虎虎,他没有他姐姐聪慧。 沈砚:“润青师姐,见到你安然无恙可真好,我听闻你险些遭心魔所害,为你担忧了好久。” 我想了想说:“多谢你,已经没事了。” 沈砚露出很灿烂的笑容:“是啊,不幸中的万幸,这世间修真者众多,有几个能侥幸逃脱心魔呢,润青师姐果然是……嗯……呃……” “我很想教你该怎么说,可也不好王婆卖瓜。” “王婆卖瓜我知道,自卖自夸。” 我转过头看向伏在窗前,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小鹰:“如果我没记错,它叫做云中雪?我从前听你姐姐提起过,它是阿郎山的神鹰,长生天的信使。” “对!润青师姐可不要小看它,它长大以后是很厉害的,而且很听话!” “这样珍贵的神鹰,赠予我委实可惜,何况我留下它,岂不是把它也关在了这四方牢笼里?你能有这份心意,我很满足了。” “怎么会呢,不可惜。”沈砚局促的搓了搓掌心,既然耷拉着脑袋低声道:“我听陆师姐说了,当日多亏润青师姐早早发现我延误布阵时机,竭力替我布阵弥补,这才没有惹出更大的祸事……若没有润青师姐出手相助,我定然会被逐出师门的。到时候我怎么有脸回家见姐姐。” 困煞之阵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却让沈砚这般的介怀,还费劲心力寻来神鹰向我道谢,倒是令我有些脸热了。 “沈砚。”我摆摆手:“千万别这样说,原本就是我愧对你姐姐。我想你姐姐既叫你来中原,又送你入宗门,一定是很疼爱你这个弟弟,才为你筹谋许多。我今生没办法向她赎罪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倒不是说帮了你就不欠她的,其实我也没帮你什么,我的意思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嗯……你能明白吗? ” 沈砚不懂,又或是装作不懂,总之他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小鹰你务必留下”的样子。 这一点他和他姐姐很像。 93. 小鹰颈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块精巧的玉牌。 原来小鹰有名字,叫雪团。 我起初觉得这名字与小鹰的长相十分贴切,一声声唤着,也朗朗上口,谁成想,雪团在寒川的风雪里渐渐长大了。 巨大。 我被幽禁的第七年春,巨大的雪团不小心踩塌了屋顶,我不得不大半夜爬起来拆东墙补西墙的修屋顶。 雪团躲在屋后,用两扇羽毛浓密的大膀子遮住自己的小脑袋,估计是想像小时候那样装无辜。 演技拙劣,可我没说它,主要怕它飞起来,扑腾着膀子,彻底掀翻房盖。 我一度怀疑,沈砚当初是没地方养它才送到我这来的。 94. 到了第八年的永夜,窗前的那棵枣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和雪团各自挡着一面风雪,因此枣树仍然枝繁叶茂。 恰巧这一夜月圆,繁星密布,我生了一炉炭火搬到外边,和雪团枣树围坐一圈,一边烤鱼一边赏月观星。 鱼是雪团捉来的,理应它先享用。我只把外边烤焦了一层,它喜欢吃,又想扑腾膀子。 “喂。” “……” “不要碰到你小枣姐姐。” 天杀的。 我竟然和一只鹰一棵枣树拜把子了。 95. 其实在寒川的这些年,我根本没怎么正经修炼过,也没想着研习术法,从清晨到日落,无不是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大抵这般无欲无求的心境很难得,我被幽禁的第九年夏,修为终于突破了瓶颈好久好久的金丹期,成为仙盟内为数不多的元婴修士之一。 莫说旁人了,我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 96. 陆师姐这一次来看我,与平时不太一样。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我,并给我带了几件崭新的衣物,让我日后珍重。 陆师姐煞有其事,若非我自己晓得十年之期就要到了,恐怕还真要让她唬住。 “润青,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我开心的。” 我分明嘴角上扬,笑容明朗。 可陆师姐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怜悯,她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轻轻抚摸我的背脊:“别害怕,或许你从前做错事,可已经受过罚了不是吗,相信我,你师姐不会再怪你。” 我抿了抿唇,又抬头朝站在我身旁的陆师姐笑:“哎,小舟,你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我离开这,枣树没人照顾,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你看,都结果子了,可惜不能吃,苦的要死,我又白费功夫。” “怎么会白费功夫,她陪你的时间,可比雪团更长。” “那倒是,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替我寻了这么一棵善解人意的枣树,我每次对她发牢骚,她都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听,一次也没嫌我烦。” 陆师姐被我逗笑。 97. 陆师姐走后,那个人才敢出来。 “我要离开这了,你还跟着我吗?” “不要哭啊,我又不会把你丢在这。” “你想我离开这之后,去蛮荒神域把玹婴放出来,这不可能的,且不提那十二重封印,还有仙盟十二宗门世合力值守,我根本做不到……” “你不好受,难道我就好受吗?” “够了,别再说了,你纠缠我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让我去解开封印,我答应你总可以吧。” 98. 我欺骗了很多人,我把心魔悄悄藏到了很隐蔽的地方。 这些年,她时不时就要跑出来作怪,一会说小枣妹妹其实是棵沙果树,一会又说雪团弟弟其实是只大白鸽。我都没理她,懒得理她。 可最近一阵子,她想要的越来越多,我知道她这一回是想害我万劫不复。 我丢下小枣妹妹,撵走雪团弟弟,坐在屋檐上,独自望着那满目疮痍的月亮,悬在旷野上,心里还怜惜着她的过往。 99. 十年终至。 我仍难以释怀,便私用禁术,为自己拔除了情丝。! 第 20 章 灵姝/豹公主视角番外 第20章 从我学会握拳,逐渐掌控自己的身体起,玉佩就挂在我胸前了。玉佩其实有点像个平安扣,质朴圆润,也有点像个风水罗盘,上面篆刻着许多精密复杂的古文字。 隐约记得乳牙刚开始生长,正酸痒难耐的那段时间,我经常用双手捧着玉佩啃,玉佩两面皆有密密麻麻的凸起和凹陷,这对于我稚嫩的牙床而言是非常解恨的,因此我总是一边啃着玉佩,一边流下长长的,黏答答的口水。 待我再长大一些,真正记事了,母妃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叮嘱,她说这玉佩是她费尽毕生力气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她说即便沐浴更衣也不可将玉佩摘下,她说小崽子,虽然你的命是有定数的,但为娘一场,娘怎么也要替你争一争。 我听不懂,只知道玉佩对我很重要,我听母妃的话,一刻不让玉佩离身,连天底下最疼爱的我父皇也不许碰,他伸手过来拿,我就用力打他的手。 父皇一愣,随即将我高高的抱起来,大笑着说:“看看她,这么凶巴巴的,连朕都敢打,果真是你娘教出来的好孩子。” 我看到皇后脸色铁青。或许是因为父皇在她面前称我的母妃为“你娘”,又或许在父皇看来,我身上有我母妃的全部优点,包括我的蛮狠无礼。 父皇疼爱我,是爱屋及乌,连同我十分宝贝的玉佩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宝贝。有一年各国使臣来朝觐见,还特意恳请天子开恩让他们见见这宝贝,于是合宫夜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臣的面,父皇朝我招了招手,抱我坐在他的膝头。 父皇说:“瞧见了吗,这就是朕的宝贝。” 我母妃身份低微,能入宫为妃已然是违背祖制,即便在后宫之中足够小心谨慎,稍有行差踏错也仍是会受到台谏攻击,我父皇终究不能眼看着他与我母妃双双背上“昏君”和“妖妃”的千古骂名,便只好将这无上荣宠皆倾注于我。 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亦是最尊贵的公主,只有我不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我还不完全懂事的时候,就有这样明确的认知。 可那一日午后,母妃忽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要拿走我的玉佩去给另一个人。 竟然从我手里抢东西!还抢我的宝贝! 我不肯,我自然是不肯,便抓着玉佩大哭大闹起来。 “灵姝乖,灵姝乖。”母妃把我抱在怀里,小声哄道:“姨母家的姐姐生病了,要这玉佩是救命的。” 我有几个姐姐,比我大很多,跟我不亲近,我也不喜欢她们,我连她们都不喜欢,更何况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姨母家姐姐,故而使劲的摇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母妃拭去我的眼泪,捏捏我的鼻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我说:“若是要与灵姝相守一生之人呢?灵姝也不肯拿这玉佩去救她吗?” 尚且年幼的我,对“相守一生”这四个字的理解直白而又简单,我想,父皇母妃便是要相守一生之人,若一个生病了,死掉了,徒留另一个在这世间,孤孤单单 ,那该是多么可怜。 我吓坏了,急忙摇头,与此同时放开了紧握着玉佩的双手。 母妃笑起来,万分爱怜的摸了摸我的发顶,眼中藏着浓郁的,化不开的担忧:“小崽子,命由天定,果真难违……你要是永远不长大就好了。” 那日过后,母妃对外宣称我失手打碎了玉佩,父皇怕我伤心,赏赐许多,京中的达官权贵闻讯也纷纷献礼,各式各样的玉佩很快堆满了庋间,可我知道,那都不是我的。 接下来的七年,好像很漫长,又好像一晃而过,我逐渐淡忘此事,全部心思都放在那对总会显露妖异之色的瞳孔上。 “母妃,我生病了吗?” “灵姝乖,不要害怕,你只是长大了。” 母亲安慰我的同时,暗自替我铺好后路。 我发顶冒出兽耳的当晚,母妃便毫不迟疑的命亲信将我送出了皇城。我惊慌失措,问母妃为什么,是不是不要我了,母妃没有回答,只说到了岭南,见了姨母,姨母自然会告诉我这一切。 前往岭南的路上,我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好几次试图悄悄逃回京城,也好几次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可那两个亲信对我母妃实在忠心耿耿,不仅将我守的严严实实,还将自己那两张嘴闭的严严实实。 我又活生生的攒了一肚子委屈和气愤。 终于,终于,终于。 长达数十日的颠簸后,我见到母妃口中值得信赖的姨母。 姨母是好人,同样是出身高贵、嫁得侯门、精明强干的诰命夫人。她一见我,就一把抱住了我,亲近又疼惜的说:“好孩子,让你受苦了,不论日后如何,姨母定然将你当成姨母亲生的孩子一样看待。” 我毕竟是在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权力漩涡中长大,许多事情虽然看的不太透彻,但见的多了,总会产生一些莫名的直觉。 我知道,我的兽耳和异瞳一定害了母妃,不过姨母待我这样好,证明母妃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有没有万一呢,万一母妃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我所有的恐惧、不安、委屈、气愤,都在那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尽数迸发,我放声大哭,我要母妃,要父皇,要回宫里,我摔碎一屋子的瓷器,拔下老侯爷的头发,爬上院子里最高的一棵树。 姨母在树下急的团团转,却不敢称我为殿下:“孩子,好孩子,快下来,当心摔着!” 我抱着树声嘶力竭,却也不吵着要父皇母妃,只一遍遍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不多时,有人从后面爬上了树。 她秉住呼吸,小心翼翼,尽可能的不发出一丁点声息。 可是瞒不过我,我能很清楚的嗅到她身上慵懒又柔软的柑橘香气,当中还掺杂着些许清幽淡雅的茶香,以及违和的,过于甜腻的檀香。 我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她怔愣了一瞬,看着我笑起来:“耳朵还怪灵的。” 兴许是盛夏里日头正足的缘故,也可能我哭闹太久,脑袋忽然间有些发晕,心里只想着,她好香,她好会笑。 然后,我看到她腰间挂着的玉佩,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的玉佩。 “你爬那么高,不怕吗?” “不怕!” 我轻轻握住她伸向我的那只手,悬了数十日的心,终于缓缓安定。! 第 21 章 闯山门(一) 这一年打从入了秋,大抵八月初起,长平城内就涌入了一批又一批生面孔,或单枪匹马,或前呼后拥,或神秘至极,不以真面示人,或嚣张跋扈,整日招摇过市,当真千姿百态,各有各的不寻常,而长平百姓对此却习以为常。 只因举世闻名的问心宗坐落于九江郡长平城外的淮山深处。问心宗自立以来,每相隔三年便会招收一次外门弟子,取有资质且心怀壮志的少年近千名,待一年之后,又会从这一千名外门弟子中选拔出数人进内门修行。 今年的八月十七正是问心宗招收外门弟子的日子。 一清早,天色未明,问心宗的山门外便已然是一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的景象。 “问心宗本就是仙盟之首,又在短短三十年间接连出了两位极其年轻的元婴修士,更不得了,怪不得这些人都争着抢着投身到问心宗门下。” “岂止,你瞧那边围了一众家仆的马车,是金樽钟家的马车,好端端的修仙世家,竟将小辈送来做问心宗的外门弟子。” “金樽钟家的!那,那这若是连第一轮的试炼都没过……” “当真丢死人了。” 金樽钟家乃是京州的修仙世家,世代长在皇城根下,可谓权势滔天,富贵无极,但凡有几分见识的,都能认出这家的八尾狐图腾,一时间钟家的马车附近议论纷纷。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议论。 宽敞的马车内,一面容娇艳的少女正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似忍无可忍了,扭头对一旁的少年道:“二哥,你可听到那帮人如何说我钟家!” 被唤作二哥的少年淡定一笑:“小妹,何必气恼,那些货色也配令你动怒?” 少女深吸了口气,仍旧是恶狠狠地说:“我钟知意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种屈辱,祖父也真是的,非要我们来此,怨不得旁人鄙夷,这不是自认了不如问心宗吗。”不等少年附和,她紧接着又道:“问心宗算得了什么?那新任宗主不就是仗着有春蓬剑吗,我若得春蓬剑,必然比她更早突破元婴,至于那魔女,早杀了。” “小妹。”少年敛起笑意正色道:“当心隔墙有耳,这毕竟是在问心宗的地界上。” 钟知意撇撇嘴:“所以我才不想来,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哪是那么好过的,祖父当真不疼我们。” “祖父若不疼你,怎么会在临行前特意将流云伞赠予你防身,你这话传到祖父耳朵里,该多叫他寒心。” “好好好,我说什么都是错,那我不说话总可以吧。”钟知意阴阳怪气的同时,朝少年翻了个白眼。 少年好脾气的叹息一声,偏过头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询问守在外面的家仆:“还要等多久?” “回二少爷的话,约摸着还有半个时辰,不过听闻每届招收的第一轮试炼总会有一刻钟左右的偏差,二少爷六小姐何不早些下车等候。” 钟知意大声道:“我才不要下去同那些人挤!钟知聿!要下你下!别拉着我!” 钟知聿无奈,正欲相劝,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鸣叫。钟家众人齐齐向上看去,只见成百上千的鸟兽张着翅膀从深山中涌来。 “是鬼车鸟!” “快!试炼开始了!” 鬼车鸟又名九头鸟。相传此鸟曾经有十个头,被狗吃掉一个,还剩九个,因此鬼车鸟十颈环簇,有一个颈子是没有头且滴着血的。此刻这般张翅而来,便犹如阴云密布,顷刻间遮住了天光,下起了血雨。 钟知意从马车里钻出来,正遇上这片血雨,急忙展开手中的流云伞,见血雨被挡住,不由地勾唇一笑:“切,小伎俩。” 一旁的家仆道:“六小姐!该入山门了!” 钟知意呵道:“急什么!钟家百年仙家,我得祖父亲传,难道还争不过那些凡夫俗子!” 钟知聿亦举着一把伞,却是平平无奇的油纸伞,这会伞面上已然布满血滴:“小妹,还是莫要疏忽了,不然……钟家的脸面怕是要丢尽,我们回去向祖父交代?” “回去?”钟知意站在马车外,斜睨了他一眼,很是傲慢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想着要回去。” 说完,几只鬼车鸟忽然疾飞而下,那将近九尺长的翅膀本就厚重庞大,又是从高空俯冲至地面,瞬间就将近百人撞的人仰马翻,倒的倒,逃的逃,踩伤者数不胜数。 这便是问心宗的第一轮试炼,一刻钟之内闯进山门者方算通过。 钟知意托着流云伞,轻轻向外一转,伞面当即飞出十几支利箭,深深刺入那几只鬼车鸟的内体,鬼车鸟吃痛,齐齐发出如同刀车的鸣叫。这些鬼车鸟是问心宗所饲养,有凶煞之气,却并不凶悍,因此没有再向钟家这边冲来,而是展翅飞走了。 钟知意见状愈发自得,只是引起了目睹她击退鬼车鸟的一众人不满。 “金樽钟氏不过如此!” “没错!靠法器取胜算什么本事!” 钟知意毫不在乎,甚至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脚尖一点,轻飘飘的落了地:“走吧二哥,看着些脚下,莫要蹭脏了鞋。” 她走了不过几步之遥,那十几支利箭竟又从空中返回,绕伞一周后,齐齐收入伞内,简直比大姑娘的长头发还乖顺。 即便众人看不惯钟知意行事做派,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流云伞实在是一件难得的法器。 而这一幕亦被山上人尽收眼底。 “润青师姐……金樽钟氏这么做,恐怕不太好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第一轮试炼,各凭本事嘛。我当年闯山门,我父亲还重金请了六位筑基期的散修给我保驾护航呢。” “可是,润青师姐,你这法子只在第一轮才顶用,她那法器,恐怕第二轮也是横着走的,会不会太不公正?若闹大了该如何是好?哎呀,今年是我第一次做考官,我真的不想被宗主责问。” 能做招收外门弟子的考官,自然资历不浅,可殷蓉蓉看着身旁的郁润青,话音儿里就不由自主的沾染了些许撒娇的 意味。 郁润青:“嗯,说的也是,好吧,我去帮你添一道考题。” 殷蓉蓉喜不自胜:“真的!太感谢润青师姐了!” 郁润青:“一点小事,何必言谢,况且我本就有督考之责。” 待郁润青走后,殷蓉蓉对一旁的小师弟道:“怎样,这下你该信了吧,咱们这宗门里再没有比润青师姐脾气秉性更好的人了。” 小师弟入门堪堪四年,今年是第一次见到殷蓉蓉常挂在嘴边这位师姐,故而说道:“的确是有求必应,真没想到,我初见这位师姐,还以为是同宗主一般冷傲的人。” “所以说啊,不能以貌取人,你是不晓得,当年我拜师后便是同润青师姐一处驻守瞭望台,她任督长,待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可是极为照顾的,知道我们怕饿,总一清早起来赶路去城里买吃的,夜里还给我们煮面……” 殷蓉蓉自顾自陷入回忆,然而小师弟却没有专注的听这段往事,他的目光不自觉看向面前的鱼旗阵。 鱼旗阵上的鱼眼睛此刻都聚集在山门附近,各个鱼旗都成了空白一片的,白光浮动,光拢在一处,便成了一面巨大的水镜,可以清楚的看到山门内的情况。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已经有八千余人落选,顺利闯入山门的至多一千五六,而毫发无损者顶天三四百,至于那身无血滴,洁净如初,体面又光鲜的,也就十人罢了。 这十人便是第一轮试炼的一甲,到第二轮试炼有优先选择秘境的机会。 “诸位听好,每个秘境皆可容纳百人,这百人当中,最先落选的二十人,请回,余下八十人,则二十人为甲,二十人为乙,二十人为丙,二十人为丁。当然,若一人可将余下九十九人皆裁汰出局,便是当之无愧的一甲,可以免除第三轮试炼。” 钟知意闻言,将流云伞轻轻搭在肩上,慢悠悠的转过身,看着身后那群狼狈不堪的应选者,娇笑道:“方才是谁说金樽钟氏不过如此?好得很,你们若不服,大可站出来,同我进一个秘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嘛。”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看你们也只有动动嘴的本事。” 这钟知意实在太过轻狂,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九死一生才闯过山门的一干人等纷纷向高台之上的考官诉不平,要讨一个公道。 考官面无表情:“秘境之内自有公道。一甲应选者,速择秘境,一炷香后秘境将全部关闭。” 钟知意毫不犹豫的踏入离她最近的秘境,钟知聿也快步跟上,至于其余八人,为了避免遇到强敌,纷纷选择了不同的秘境。 钟知意本就足够难缠,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钟知聿,一个秘境里,两个钟家人…… 后头有心一争甲等的,都不约而同避开钟知意所在的秘境。 “我当问心宗招收外门弟子的试炼有多难,我五岁的小侄子来也轻而易举啊,真没意思,居然要在这里白白浪费一年的时间。” “小妹资质不凡,又得祖父亲传, 所以轻而易举。”钟知聿笑笑:“我倒觉得没有那么容易呢,那些鬼车鸟,着实令人有些后怕。” 钟知聿瞥了他一眼:“二哥少说这样的话,给钟家丢人。” “是啊,我也这样想,若四轮试炼结束,我不能入一甲,恐怕会给祖父脸上抹黑。” “这有何难,大不了我将那九十八人都送出去,留你为一甲,这不就能免除掉第三轮了,至于第四轮……” 钟知意话说一半,忽然连着向后退了几步,面色也骤然一变:“不好,快躲起来!” 恰巧一旁的山坡上有洞穴,二人飞快闪入,不待站稳,洞穴外便“轰”一声响,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地动山摇。 钟知聿小心翼翼地向外看去,不由睁大眼:“哪来的白雕!” “那是鹰!”钟知意微微蹙眉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一只白鹰,真奇怪,问心宗的秘境里,怎么会有阴气如此之重的灵兽,它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郁润青心想:吃寒川里的鱼和恶魂。 雪团弟弟目标明确,就是要钟知意手里拿把流云伞。他低下头,想要往洞穴里钻,可脑袋刚伸进去,十几支利箭便朝着他飞来,直奔着那对看上去极为锐利的鹰目。 就在这时,一圈咒阵凭空出现,不仅挡住了利箭,还将其尽数收入囊中。 钟知意怔愣了一瞬,晃晃手中的流云伞,却没有一支利箭返回。 “小妹!”钟知聿惊叫一声,满脸惊恐的指着她身后:“快,快看!” 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有狼,后有虎。 钟知意猛地回头,那洞穴的石壁上竟然盘着好几窝白花蛇,一个个竖着脖子,眼露凶光。众所周知,此蛇有剧毒,生性好斗。 原本该提防的“大白鹰”,让这几窝白花蛇一对比,顿时显得和蔼可亲。 钟知意张开伞往后一挡,拔腿就朝洞穴外跑去,险些和堵在洞穴外的雪团弟弟撞了个正着。虽然没真撞到一起,但比较怕生的雪团弟弟还是被吓了一跳,出于惯性的想要挥动翅膀。 这一下若真挥出去,钟知意必定要重伤,倒是真不公正了。 “雪团。”郁润青及时开口道:“回去。” 雪团非常听话,克制住动作,慢悠悠的飞离了秘境。 钟知意到底年纪小,顺风顺水惯了,没经历过多少险境,这接连几番刺激令她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又惊又疑又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看向不远处,只见有一绿衣女子倚树而立,姿态颇有些慵懒散漫,可容貌竟然是难得的俊丽。 “你是谁?方才在山门外,我并未见过你。你为什么能遣动那只白鹰?” “他是云中雪,阿郎山的神鹰。” “原来这便是云中雪,是了!我似乎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不过它为何一身的阴气?它是你的灵宠?你到底是什么人?” 郁润青不知如何作答,想到答应殷师妹的事,又想到笨透了的雪团弟弟,不由地轻叹了一声:“这样,你把伞借我一日,我便告诉你。” “……” “……” “我不借你又如何?” “那我,嗯,大概要硬抢吧?” 鱼旗阵前的殷蓉蓉满脸惊愕:“这是在问我吗?是吗?是吗?我可是考官啊润青师姐……”! 第 22 章 闯山门(二) 那女子缓缓的从树荫里走出来,原本沉静的绿衣在阳光下逐渐显现出井天之色,通透如水洗过的蓝田谷玉,更映衬的肤若雪,发似墨,眉眼浓郁,清俊逼人。 钟知意攥紧手中的流云伞,一面警惕的提防,一面暗自猜测女子的身份。 她心中隐隐感觉,此人多半是问心宗的内门弟子,可问心宗戒律甚多,惩治甚重,门下弟子无不一板一眼,恪守成式,偏此人只用一根青色缎带束起半发,发尾随风而动,颇为凌乱不雅。这就不太像问心宗弟子的做派了。 钟知意虽张狂自负,但绝不莽撞,她迟疑片刻,将伞收起,很甜蜜友善的笑道:“我是金樽钟氏钟知意,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互通了姓名,好歹算你我二人有缘相遇,难得相识,我将这家传的法器借给阁下,也不至于令家中长辈寒心,阁下以为呢?” 钟知意嘴上不停,眼上亦不闲,她察觉到,面前的女子并未随身携带佩剑或法器,甚至瞧不见任何的首饰,垂落在衣袂外的十根手指近乎怪异的干净白皙,唯有指尖处透着浅淡自然的一抹血色。 钟知意正细细端详着,却见那人忽然抬起一只手,手心朝上,两指并拢,分明不是剑修,偏生捏了一个剑诀。钟知意微怔,又见她指尖似是轻轻向上一挑,还没等反应过来,身后背着的流云伞竟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歘”的一声径自张开,停顿一瞬后便朝着那人飞了过去。 什么啊!真硬抢!这也行! 钟知意几欲崩溃。 流云伞并非认主的法器,却认得钟家血脉,百年来只有钟氏一族才能遣动,而今这女子不过随手一个剑诀就召走了流云伞,简直是将金樽钟氏的百年荣耀都踩在了脚下,钟知意自知今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夺走流云伞,当即纵身一跃,紧紧抓住了伞柄,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的朝着她面中刺去。 钟知意的反应比郁润青想象中要快很多。 看着近在咫尺的利刃,郁润青再度催动剑诀,将两指快速翻转,流云伞立即随着她的动作急促的打了一个旋,而钟知意手握伞柄不肯放开,被流云伞狠狠甩了一圈,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可嘴巴仍然不服输:“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郁润青:“……” 郁润青停下了,待钟知意稳稳当当的落了地,方才笑着说:“小友莫怪,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意为难你,你只要将这伞……” 话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人声。 “在那!钟家人在那!” “快!我们一起上!” “今日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再嚣张!” 问心宗秘境皆为四方棋局,胜负规则简单明了,即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为胜,被提出棋盘的无气之子为负,一局棋终,唯这两者,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争议。 而众所周知,棋子分为黑白两色。 不得已与钟氏兄妹二人进入同一个秘境的应选者,早 在秘境之外就已然抱成一团,大约有六七十号人,目标明确且一致——先除钟氏兄妹,再争甲乙丙丁。 郁润青见状,微微蹙眉。按说秘境之内是准许拉帮结派的,可这六七十号人,显然是为着流云伞才拉帮结派,倘若她此刻夺走流云伞,于钟知意而言岂不太不公正了? ⒌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说到底,错在不该出手干预试炼。 郁润青暗暗后悔,然而正欲离去时,那六七十号人已经围了上来。 钟知意抱着好不容易夺回来的伞,看着这一圈人,狠狠咬住了牙根,她身后的钟知聿则额上冒汗,挪步到她身旁,低声耳语道:“小妹,我看那人修为高深却并无恶意,她说只借一日流云伞,想必不会有假,我们不妨答应她,前提是她帮我们夺得一甲。” 钟知意瞪他一眼,不再理会,视线又落到郁润青身上:“阁下若想趁人之危便尽管来吧!我钟知意因此落选,传了出去,丢人的也绝不会是我!” 郁润青摆摆手道:“小友别误会,我真的无意为难你。” 周围应选者立即怒目而视:“你是何人!同钟氏兄妹一伙的不成!” “那倒也不是……”郁润青长叹一声道:“好了,好了,我走可以吗。诸位,真不好意思,麻烦借过,多谢多谢。” 郁润青说着要走,却没有走,不远不近的寻了一棵不高不矮的树,盘膝坐到粗壮的树枝上,垂眸向下观望。 她方才一离开,钟知意便二话不说的与那群人动起手来。能进入第二轮试炼的,或多或少有些本事在身上,并不是那么好对付,钟知意虽有流云伞这样的高阶法器,但先前在洞穴内失了十几支暗箭,使得流云伞威力大减,要想以寡敌众委实不易。 可钟知意也不完全是靠流云伞才那般目中无人,只见她将流云伞向外一甩,那二十四道伞骨顿时化作二十四道芒刃,原本如弓似弩的远程法器,顷刻间成了柳叶环刀一般的近战武器,不仅如此,那伞柄抽出,竟是一把软剑出鞘。 钟知意一手持流云伞一手持软剑,若换做旁人,同时使用这两件极为有难度的武器,必定是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偏她却步伐轻盈敏捷,伞快,剑更快,在那群人之间周旋,真有几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境。 “难怪……” 郁润青不由在心中暗想:我若是她的亲长,恐怕更骄纵她,有女如此,父母何其幸哉。 秘境之中,一旦身负致命伤,便是无气之子,会被立刻提出棋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六七十号人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十来人。 钟知意气喘吁吁,却比刚才更得意忘形:“早说了,就凭你们,也配和本小姐较量。哦,可别忘了,这秘境中容纳百人,还有二三十号人不知躲在哪里等着渔翁得利,你们若想日后进了宗门劈柴扫地,就尽管上前来吧!” 虽第二轮试炼只裁汰最先出局的二十人,但最终甲乙丙丁的排名也同样重要,甲等弟子入了外门,是读书练剑的,而丁等弟子入了外门,只能做扫地烧火的杂役,这 当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 余下那十来人面面相觑一番后,谨慎的退走了。 钟知意轻蔑冷哼,利落的将软剑送回伞柄,随即回过头看向钟知聿,毫不客气道:“二哥,你这样遇事只会躲在我身后,便是进了问心宗也不会有什么前程,不如早日回家去,随大伯一起扒拉算盘珠子。” 钟知聿脸色顿时一片铁青,再没了那苦心经营的温润气度,他瞪着眼睛道:“我若同你一样,自幼便得祖父手把手教导,我又怎会逊色于你!” 钟知意扬着下颚,依旧是一副气焰嚣张的样子:“骗骗旁人就算了,二哥别把自己也骗了,我们都是钟家的孩子,祖父何苦厚此薄彼呢?你难不成忘记了,是你自己畏畏缩缩不敢持剑,祖父才叫你倒一旁去玩,你当初明明玩的很高兴啊,如今怎么又说是祖父不教导你才害你资质平庸?” “你,你……” 钟知聿支吾半响,到底哑口无言。 郁润青了然。原来钟氏兄妹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妹,资质也是一天一地,而天上的这个,必定从骨子里就好胜心切,所以自幼勤学苦练,地上的这个,则是后知后觉,却再无弥补的余地。 郁润青看着那短短半日,几乎惹得所有人厌烦,仍趾高气扬的少女,忍不住想,这种古怪的脾气,若进了问心宗,一年到头该受多少罚?看样子又够陆师姐苦恼的了。 思及陆师姐,郁润青猛地想起陆师姐约她今日晌午去藏书阁一趟。在秘境中耽搁这么久,也不晓得外边是什么时辰了,还来不来得及。 离了秘境,万幸离正午还有一刻钟。郁润青立即催动传送符,直接到了藏书阁外。 “润青。” “小舟,你来这么早,好险,我差点迟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今日临时被抓去督考,本想去山门寻你,又怕你到这来,所以就在这先等一等了。” “我也不晓得师姐为何突然命我督考,不过殷师妹第一次做考官,于情于理我也该从旁协助。”郁润青推开藏书阁的门,回过头,笑着问道:“你要找什么册子?” “与蛊虫毒虫相关的。” “哦!我知道在哪,你跟我来。” 陆师姐笑道:“所以才找你帮忙,你对这藏书阁当真是了若指掌。” 郁润青一边走一边道:“谁叫我师父常年不在家呢,也没人管我,我就只好整日待在这里面了。” 陆师姐道:“问心宗有那么多去处,为何偏偏在这消磨时间?” 郁润青道:“是这样,我那时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开春蓬和重葵的死局,所以这里的藏书古籍我几乎都翻遍了,还是翻了好几遍呢,总怕自己哪里有遗漏。” “……你如今说起这些事,很像说旁人的事。” “都过去了嘛。”郁润青在一面书架前停下脚步,目光扫视一圈,搬来梯子向上爬去:“我记得是在这,嗯……哪去了……” “润青。” “嗯?” “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今年可有出类拔萃的好苗子?” “有的有的,有一个,待会我再同你讲,欸,这书究竟跑哪去了……啊,在这!” 陆轻舟抬起头,见她举着一本破卷残页的古籍,笑容十分明朗。这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过去”的过去,终日门庭紧闭的藏书阁里,不仅藏着那些无人问津的史册和古籍,还藏着一个同样无人问津的郁润青。 陆轻舟知道,她是很贪玩的人,爱笑,更爱热闹,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这偌大的藏书阁里,独自将这些残卷翻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每一个角落都了然于心。! 第 23 章 闯山门(三) “润青,想不想吃鳜鱼?外门的张言送了我几尾小鳜鱼,都是半夜才捞上来的,一尾也不过就比手掌大些,一定是又鲜又嫩,偏我不会料理……” “我会我会。” 陆轻舟笑道:“那正好转送你,权当是谢你帮我的忙。” 郁润青方才还馋的暗暗吞口水,一听这话急忙道:“这怎么好,我的意思是,待我料理好了,我们两个一起吃,这样不行吗?” “可又让你帮忙,又请你料理鳜鱼,我还真有些过意不去。”陆轻舟抿唇微笑,随即轻声说道:“不若这样,我那里有两坛极好的绍兴酒,与鳜鱼最是般配,晚一点我拿去你那。” 陆轻舟说完,眼看着那对乌黑的瞳仁亮了起来,犹如晚风吹散厚重阴云,逐渐显露漫天繁星。 “太好了,太好了小舟!”她高兴的红着脸,笑容很孩子气,简直像甩尾巴的小狗,可以看得出是发自内心欢喜:“那我们说定了,今日试炼一完我就去找你。” “嗯。”陆轻舟忍不住点头:“别急,不管多晚我都等你。” 郁润青道:“应当不会太晚的,第三轮试炼是凝神。” 凝神,即为静坐入定,看上去要比第一轮的闯山门和第二轮的争胜负容易许多,却是最难的一关,应选者须得在一场要一较高下的比试中,彻底抛开杂念和功利心,做到无欲无求,忘我忘相。 当年郁润青只静坐一刻钟就走神了,饶是这样还得了个乙等的成绩,足以说明比她更快的大有人在。 “对了。”陆轻舟道:“我突然想起,第三轮试炼的主考官好像是苏子卓,他说什么,你不要听。” 润青很乖顺的点了点头。 第三轮试炼的场地在华云顶,离藏书阁甚远,起码要翻过十二座山头,郁润青身上只带着一张传送符,方才已经用掉了,重写一张是来不及的,没办法,只好一路跑去新泉谷的传送阵,将自己传送到华云顶。 正巧碰到御剑而来的苏子卓。 郁润青被幽禁一事,宗门中知内情者甚少,即便有些“流言蜚语”,也随着她的归来烟消云散,绝大部分弟子都以为她是在仙府中闭关了十年,方才突破金丹瓶颈,因敬佩这份心志,待她比从前更尊重一些。 不过,于知晓内情的苏子卓而言实在讽刺:“郁润青,你在这做什么?” “宗主命我督考。” “哼,你督考,宗主竟还信得过。” 一个苏子卓,一个岳观雾,一个郁润青,三人年龄相仿,且是同一年入宗门,同一年行拜师礼,按说这种同年平辈的同门弟子,关系理应是天然的亲近。 可苏子卓与岳观雾、郁润青之间的关系,却是众所周知的不友善。苏子卓自己也说过,当年若非岳观雾解开春蓬剑的封印,被老宗主收作关门弟子的未必会是岳观雾,他亦有一争之力。 偏偏春蓬剑认主,让一场本该英雄惜英雄的较量尚未开始就有了结论,所以苏子卓 永远不会服气,永远不能甘心,永远看不惯岳观雾。他连岳观雾都看不惯,又怎么会看得惯没有参加选拔却被鸿禧收作首徒的郁润青。 他当年都看不惯郁润青,又何况如今,单单冷嘲热讽几句,已经称得上很客气了。 ?想看小锦鲤呀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不过再客气的嘲讽也是嘲讽,苏子卓严阵以待,等着郁润青回击,就像从前那样。 “宗主更信得过你呀,你才是主考官。” “……” 短暂的怔愣过后,苏子卓不由得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 郁润青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问他:“看什么?” 苏子卓压低声音:“看那十年幽闭是不是真让你转了性。” 郁润青闻言笑起来:“子卓,我们都多大了,还能像小时候似的指着鼻子对骂不成?” 这一声“子卓”令苏子卓骤然睁大了眼睛,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他十分确定自己和郁润青并非那等“两厢情悦却相互不通心意的欢喜冤家”,也十分确定他们俩都是真情实感的深深憎恶着对方,苏子卓万万没想到,一别十年,郁润青竟然站在他跟前唤他“子卓”。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好啊好啊,修为高了,道行也深了是吧,谁还不会装腔作势啊! 苏子卓撸胳膊挽袖子,勉强挤出一丝狰狞的笑意:“这话没错,一晃这么多年了,还揪着从前的事不放,倒显得心胸狭隘,想必,宗主见你如今痛改前非,也会原谅你那时所犯下的错了。” 常言道,这世间最了解你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二是恨你入骨的仇人。苏子卓这话,明摆着是要在郁润青心上狠狠捅两刀。 一刀名为“那时所犯下的错”,苏子卓是第一次用,不清楚能否奏效,可另一刀他早用的游刃有余,且百试百灵。 苏子卓想,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哪用得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只一句“你师姐怎么不理你”就足够郁润青气的跳脚。 “你此言极是。”郁润青在苏子卓的注视下,不紧不慢道:“子卓,十年不见,你也心胸宽阔了许多。” “……” “子卓?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 苏子卓无言以对,怕一张嘴会吐血。 幸而这时华云顶上的小师妹扬声唤他:“子卓师兄,试炼要开始了,你怎么还不过来!” 苏子卓不肯服输,咽下那口老血,佯装从容道:“请吧,润……请,请。” 啊——呕—— 根本叫不出口啊! “跟我就不要客气了,子卓。” “……好,好,那我先走一步。” 见苏子卓大步疾行,靴子底都要磨出火星,郁润青笑容更盛,她从袖子里取出传音玉符,略有一些讨巧意味的小声说:“我没有跟他吵架哦小舟。” “我听得很清楚,你做的也很好。” “嗯……我觉得苏子卓说话没从前那么不 中听了。” 是吗?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是啊。” 陆轻舟沉默片刻道:“试炼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先去忙吧润青,晚点见。” 传音玉符只能使用一次,附在上面的灵力一消失,玉就碎成了粉末,随风而逝,这让郁润青莫名想起那枚自己从小带到大的玉佩,真可惜,受天雷鞭刑的时候也这么碎掉了。 见一众通过第二轮试炼的应选者纷纷登上华云顶,郁润青掸去掌心残留的粉末,也走进了专门用来督考的钟楼内。 督考之责,无非是防止考官徇私,考生舞弊。郁润青在钟楼顶部,可以清楚看到华云顶上的每一个应选者,有很多人一坐下便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仿佛做个瞎子心就跟着净了,也有人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想来不是在念经就是在念清心咒。 目光慢慢扫过去,郁润青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钟知意,她倒是没做那些欲盖弥彰的无用功,只正襟危坐着,一动也不动。 郁润青又仔细看了眼她面前的线香。那线香与寻常线香不同,和传音玉符一样是附着了灵力的,燃尽须得两个时辰,期间闻香之人若能始终入定,香灰便完整不落,反之,闻香之人一旦出神,香灰便会被风吹散,而在线香上附着灵力的考官也会立即察觉到。 钟知意面前的线香已经燃了一小段,香灰还稳稳当当的立在上头,没有丝毫的动摇。 郁润青忍不住颔首,又看向不远处的另一个钟家人。他实在是太想赢,太怕输,线香刚点燃,香灰就落下了,成绩连丁等都称不上,只有裁汰出局的份。 在这一轮落选的人,大多胆怯,恐惧太过。 郁润青记得自己当初就怕的要死,毕竟第一轮试炼,她是靠父亲重金请来的六位散修才得以闯过山门,而第二轮试炼,又与师姐进了同一个秘境,被师姐生拉硬拽的拖到了甲等,到了第三轮,终于靠不了旁人,只能靠自己。 一旦落选,她就只能回家,留师姐一人在此,光是这么想一想,她都不敢去点燃面前的线香。 还是师姐说,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下就一起留下,她心中那只因不安与恐惧东冲西撞的小麻雀才渐渐安分了。 那个时候……真是小孩。 郁润青不自觉笑了笑,视线一转,落在华云顶的云中阁上,有点惊讶的抬起头,又定睛一看,意识到的确没有看错,赶忙朝那边挥挥手,无声的唤道:“师姐。” 站在云中阁上的人,正是岳观雾。 她似乎刚从外边回来,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道袍,手中握着通体碧绿的春蓬剑,却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她的脸上,胸前,衣袖和衣摆,皆布满了星星点点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她淡淡的看过来,眼神里仍有残存的杀戮之气。 郁润青知道师姐一定是去除魔了,因为魔血污秽至极,是很难洗去的。郁润青想,究竟什么魔,溅出如此之多的魔血,真可惜了这身衣裳,也不知道还洗不洗得净。! 第 24 章 闯山门(四) 淮山深处长着一种名为无患子的树,这树又唤鬼见愁。 就如同经商之人总爱在屋里摆上富贵竹,屋外种上发财树,道家佛家也很乐意讨个好彩头,因此淮山里到处都是这种树,年头多的大抵有十丈高,五六人合抱那么粗。 眼下时节正赶上无患子落果,满地是圆滚滚的果核。落选者好歹算来了仙门一遭,自然不愿两手空空回去,临下山前都不约而同的到那无患子树下拾果。 有几分似龙眼,半透明的,如琥珀一般的小果子,掰开来里面是浑圆坚硬的黑色果核,把这果核拿回家去,阴干打磨,串成一串,便是可以去秽辟邪的菩提珠。 可这些落选者并不晓得,天下可以串珠子的果核那么多,为何偏偏只有无患子的果核是菩提珠,为何偏偏只有无患子被称作鬼见愁。 郁润青也是入了宗门的第二年才知道,无患子的果肉遇温水会同皂角壳一样搓洗出绵密的泡沫,将沾染了魔血的衣裳浸泡其中,再等上一两个时辰,便能洗净魔血了。所以民间流传着菩提珠去秽辟邪的说法。 郁润青缓步从那些拾果的落选者中穿过,四周渐渐无人了,方才一溜烟的跑上云中阁。 云中阁门的门槛比别处高出一大截,谁到了这里都免不得顿一顿,再提着衣摆谨慎的迈过去,唯独郁润青,总是视这门槛若无物,轻轻巧巧的就一步跨过了。 旁人不明白,当她更伶俐些,其实这不过是候府教养孩子的规矩罢了,哪怕走平坦至极的、铺着羊绒毛毡的路,也要分出一半的心神注意着脚下,莫要忽快,也莫要忽慢,莫要踉跄,也莫要晃荡,莫要拖沓,也莫要蹦跶,总之,在侯爷和侯夫人眼里,走路的仪态代表着候府的脸面。 郁润青是家里那么多孩子当中最听话的,亦是被教养最好的,毫不夸张的说,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倾注着父母的心血,是融在骨子里的,浑然天成的俊雅得体。 “师姐。”郁润青笑着唤道。 “……你过来做什么?”岳观雾看她一眼,很快挪开视线,继续盯着华云顶上静坐入定的应选者。 “我有件事想同师姐说,今早太匆忙,没来得及。”郁润青道:“是这样,我听闻肇安县有蛊虫肆虐,许多百姓一夜之间便失了神智,六亲不认,仿若行尸走肉……” 岳观雾道:“你从何处听闻?” 郁润青道:“唔……倒也没人和我说过,我自己猜的,前两日宁师妹不是去了肇安县吗,我想肇安县或生了重疫,县令才会派人来请宁师妹,可今日晌午陆师姐让我帮忙找和蛊虫毒虫有关的卷宗,又问我邪符和蛊毒作用于人身上有何不同,我一拼凑,以为多半是如此了。” 岳观雾仍背对着她:“所以呢?” 郁润青舔了下唇,试探着问道:“我,我能不能去肇安县帮宁师妹的忙?我知道,师姐如今还不放心我出门,可我,真的很想下山看看……师姐,师姐,我求你了,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 岳观雾握紧剑,又将剑搁下,终于侧过身来看着她:“你是想帮忙,还是想下山散心。” “都有的都有的。师姐,你最清楚啊,对付蛊毒我比宁师妹拿手。宁师妹验蛊只会用预知子,杀蛊便是用一味鬼臼,可鬼臼一年生一茎,茎枯为一臼,要足足十二臼才能入药,倘若蛊毒肆虐,祸及上千上万的百姓,她何以杀蛊解毒呢?”郁润青一气说完,方才放缓了声调,朝着她师姐端端正正的一笑:“我还是想帮她忙多些……” 岳观雾眉头一动,正欲开口,云中阁外忽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岳观雾立即向下望去,郁润青也急忙上前两步,双手撑着栏杆往下看。 有点出乎意料,又有点意料之中的——钟知意跟人打起来了。 面容娇艳的少女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只是这次干脆连流云伞也不拿了,她将流云伞背到身后,手握着伞柄内的软剑,分明是在和人打架,可一招一式颇有种“飞燕能作掌上舞”的飘逸姿态,倒真不辜负她金樽钟氏百年仙门世家的名望。 郁润青对钟知意是有几分欣赏的,故而看的入了神,可无意瞥见华云台上几个考官都面色铁青,突然就反应过来,应选者在秘境之外动手打架是要被逐出山门的。 或许是出于对钟知意的欣赏,郁润青连想也没想,便伸出两根手指在虚空之中画了一道繁杂的咒阵,咒阵极快成型,符文随之四散,化作点点星光附着在地面的枯叶上,枯叶仿若顷刻回春,扶摇直上,轻飘飘的落在那几个动手打架的应选者肩上。 拔剑相向的几人顿时不动了。 郁润青偷偷瞄了眼她师姐,见其眉头微蹙,面色不虞,不由讪讪一笑:“小孩子,就是冲动。” 岳观雾冷冷的睨过来:“你认得。” 郁润青道:“我看她,的确有些天资。” 岳观雾道:“天资出众者大有人在,若都这般肆意妄为,岂不是,皆成玹婴。” 一提到玹婴,郁润青就有些难为情了。 不过,钟知意这二轮试炼都是在郁润青眼皮子底下通过的,她自觉钟知意此人虽嚣张狂傲,但那也只是恃才傲物的傲,品性并不坏,说句良心话,她小时候若也有钟知意这样的本领和家世,肯定比钟知意更狂更傲。 思及此处,郁润青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正是有这样的顾虑,才要将天资出众者尽收入门下,好生教导嘛。” 岳观雾仍冷眼看她:“宗门未曾好生教导过你?” 郁润青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错,于师姐而言就是一生也跨不过去的高门槛,师姐永远都不可能原谅她了。 “你是这次招收的督考,此事应由你裁决。还不快去。” “知道了……” 郁润青从云中阁一跃而下,落在那几名应选者身旁,夺去了他们的手中剑,又一个个的摘掉他们肩上的“定身符”。 这时苏子卓和殷蓉蓉也从华云台赶来,两个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几名应 选者见状终于夹起了尾巴。 “润青师姐,这……”殷蓉蓉一开口,就掺着点想求情的腔调。毕竟钟知意如此目中无人,能让她在华云顶动起手来的,自然都不是寻常之辈,几个打架的应选者,归拢到一块,可以称得上是这一届招收的全部好苗子了。 郁润青看着她微微一摇头,随即望向身旁的几个半大少年:“因何动手打架?” 其中一个锦衣少年满脸不服的站出来,指着钟知意道:“她竟敢说我兰亭赵家是穷乡僻壤里飞出来的野山鸡!” “哼,难道不是吗?一个开染布坊起家的商贾,竟也敢大言不惭的称自己是仙门了。” “你——” “你急什么,你也只会急了,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锦衣少年被气得浑身发抖,毫无回击之力,倒是他旁边的少年叉起腰来帮他争辩:“你金樽钟氏又好到哪里去,不一样跑到问心宗门下求学吗,我们都是一样的,谁又比谁更高贵。” 郁润青点点头,再度看向钟知意,满脸写着“该你了”。 钟知意此刻完全顾不得追究郁润青先前要抢她流云伞一事,直圆目怒睁道:“我祖父说过,坐井观天是最不可取,我来问心宗不过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山外有山,今日我见过了,我承认问心宗的确无愧为仙门之首,可那与你们这等开染布坊的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几个少年又打作一团,这次无剑可用,干脆把胳膊伸出去,薅着对方的头发不撒手了。 身为第二轮试炼的主考官,苏子卓面色涨红如猪肝,只听他撕心裂肺的怒喝道:“都给我住手!住手!我从未见过你们这等!这等!” 这等什么,苏子卓到底没说出来。 郁润青其实理解他。如此情景,实为罕见,他们小时候再不和睦,至多是阴阳怪气的放放冷箭,以求重创五脏六腑,何曾这般泼辣的撕扯过?不体面,太不体面了。 郁润青摇摇头,又用定身符控制住了场面,而后不紧不慢的说道:“这样吧,既然你们相互不服气,那第四轮试炼便一同去闯鬼车鸟洞穴,六个时辰之内从鬼车鸟洞穴中出来的,就算通过试炼,如何?” 锦衣少年脸色一白:“鬼车鸟的洞穴……” “如果害怕,可以现在就下山回家。”郁润青笑笑:“要不要我陪你去捡几颗无患子果?” “闯就闯!”钟知意最先道:“大不了一死,何惧之有!” 被她这一激,余下几人也纷纷应了,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而围观的应选者都很清楚鬼车鸟洞穴有多危险,对宗门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 苏子卓和殷蓉蓉见状都暗暗松了口气。鬼车鸟洞再怎么危险,宗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几个半大少年死在其中,如此迂回,说不定可以保住一两个好苗子。 “润青师姐,果然还是你主意多。”殷蓉蓉快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麻烦你,抬头看看,我怎么觉得宗主在瞪我。” “啊……润青师姐,别吓我啊,我瞬间就如芒刺背了。” “你先抬头看看,万一是错觉呢?” “不行,我不敢,我脖子都僵硬了。” “懦夫。” 终究是郁润青抬起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如孤月般清冷,俯瞰山河与雾野的眼眸。! 第 25 章 闯山门(五) 郁润青有时候觉得,师姐便如同那夜里的月亮,月色皎洁,清辉遍地,一抬头就能望见,却是高不可攀的遥远,是静谧,亦是寂寥。 郁润青仰着脸向上看,不自觉的笑了笑,有心想说什么,偏巧这时苏子卓唤她过去。 “郁润青,快来。”苏子卓说:“这次你出的主意,免不得要你帮忙了。” 最后一轮试炼须得抽签上台,两两比试,分出甲乙丙丁。可这么多应选者,谁晓得要比试多久?考官本就少的可怜,倘若再分出去一个陪少年们下鬼车鸟洞穴,人手更不够了,恐怕天亮都未必能完事,神仙也得回家睡觉啊。 宗主回来了,可以行督考之责,那么郁润青就是陪少年们下鬼车鸟洞穴最好的人选。 殷蓉蓉心领神会道:“子卓师兄,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我记得你前阵子可说采了两棵八十年的白幕草,依我看,就拿这白幕草做谢礼如何?” 苏子卓倒是宁可舍出两棵灵草,也好过放低身段卑躬屈膝的求郁润青,便一面颔首一面顺势应道:“好说,好说。” “你们怎么不问问我答不答应?”郁润青道:“也并非我不愿意帮忙,只是,我今日与陆师姐有约在先。” 殷蓉蓉道:“真是天公不作美啊,我还想着若润青师姐不得空,我就厚着脸皮去请陆师姐帮忙,谁成想你们两个竟然约好了。”她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口气道:“难不成要我去下洞?下洞也罢,我真怕那几个破孩子在洞里打起来,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啊,总不能拿剑戳他们吧?退一万步讲,打起来也罢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同他们家里交代呢?一个金樽钟家,一个兰亭赵家,众所周知的仙盟富户,地处偏僻的瞭望台几乎都是这两家拿钱维持的,那可是流水似的真金白银,如今把孩子送来了,我们问心宗不说给行个方便,若是……” 郁润青心里清楚自己今日多半逃不过,可想想巴掌大的鲜嫩小鳜鱼,想想陆轻舟口中极好的绍兴酒,仍是纠结着不肯应承。 苏子卓道:“殷师妹,莫要勉强,兴许你润青师姐和陆师姐是另有要事,耽误不得。” “……”郁润青十分沉痛道:“我去还不行吗。” 殷蓉蓉一下子将两个拳头举过头顶,全然没了考官的威严:“好哦!就知道润青师姐最好了!” 郁润青看她这样,略有些惫懒的笑道:“今日本来没我的事。” 殷蓉蓉忙道:“能者多劳嘛,润青师姐放心,子卓师兄的两棵白幕草,外加我的一道骑,改日必定送你府上。” “免了。”郁润青淡淡道:“我帮你忙又不为这个。” 殷蓉蓉莫名有些脸热,怕被瞧出来惹了笑话,就随便找了个由头,紧着转过身快步走了。没有殷蓉蓉在旁调和,苏子卓也无法同郁润青融洽相处,便也跟着过去了。 郁润青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转身回到云中阁。阁内有书房,书房内有笔墨纸砚,仙门清修之地,自然少不了符纸 。 郁润青找来剪子,归拢好一沓符纸,稍稍使了些力气,一齐绞成小纸人,然后抹开来铺在书案上,用毛笔蘸了朱砂绘制出好几道替身符。末了的最后一个小纸人,她迟疑了一下,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点血上去,随即以指诀号令:“郁润青,起。” 小纸人撅着屁股爬起来,晃晃荡荡的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站稳。 “去找陆轻舟,告诉她,临危受命,今晚恐要失约,若子时未至,便不必等了,明日我一定向她赔罪。” 小纸人重重点了点脑袋,小跑到书案旁,胳膊抱着桌腿,一溜烟的出溜到地上,然后甩着那对短粗的小胳膊飞快地朝外走去,动作极快极灵敏。 郁润青收回视线,正准备再画几道符咒以备不时之需,就听门外传来因过于尖细而显得奶声奶气,属于她的声音:“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样子我可要生气啦!” 郁润青不明就里的抬起头,只见岳观雾站在门外,手里捏着那张不停蹬着双腿的小纸人。 “师姐,怎么了?” “你几时将血咒用的这般驾轻就熟。” 仙门正道多是不喜血咒的,认为以天地灵气为咒是纯净的法术,而以血为咒却暗藏着执念与杀气。 郁润青蹭掉指尖的血珠,笑着说:“小把戏,随便玩玩的,师姐不喜欢我日后就不用了。” 岳观雾盯着她,须臾,摊开手掌任由那小纸人轻飘飘的落到地上。 小纸人刚一落地,便使劲跺了跺脚,插着腰,仰着头,万分不满意的控诉道:“怎么随便把人拎起来!不讲武德!” 郁润青忍不住打断它:“别废话,快走。” 小纸人骂骂咧咧的走了,郁润青在她师姐的注视下默默低了头。 这便是以血为咒的弊端。 郁润青不仅要失约,还吃不上小鳜鱼喝不到绍兴酒,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怨念,此时血咒制成的替身符,虽与她意识相通,却是个和她截然相反的坏脾气,半点不受控。 “下不为例。” “我知道了师姐。” 待岳观雾离开后,郁润青又写了一沓子符咒,其中最多的便是定身符。说老实话,她也怕那几个破孩子打起来,或者吵了架各自跑开,她就一双眼睛怎么能盯得住。 郁润青把符咒都妥贴的揣好,满腹愁绪的出了门。 拢共六个少年,斗鸡似的站在墙根底下等她。见她出来,钟知意当即质问:“你是问心宗的人!为何要夺我的伞!” “喂!你爹娘就是这样教你的!对谁都如此无礼!” “是是是,你教养好,见人就溜须拍马谁比得了啊!” 郁润青有点头痛了,也有点疑惑,不知道自己这般大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招人烦。想来应当是不能,毕竟她在外门那一年,师姐待她还是很好的,比在家时走得更近。 “仙长,你同我们一起下鬼车鸟洞穴吗?” “嗯。你们几个,答应的怪痛快 ,清早闯山门的时候应当见过鬼车鸟群了,知不知道那鬼车鸟洞穴里还有好些雏鸟,若碰见雏鸟,鬼车鸟极易发狂,只叫你们受些皮外伤都是轻的,小心被吞吃掉魂气,疯疯癫癫的从里面出来。” 郁润青说完,扫了他们几个一眼,都是脸色惨白的样子。 “这会回去还来得及。” “才不回去!” 钟知意紧走两步到她身旁,眼睛亮晶晶的说:“你不是和我们一起下洞吗,你总不会看着我们死吧。” 郁润青道:“难讲,我一贯的作风是遇事先跑。” 钟知意道:“少来了,那会的定身符是不是你干的?我祖父说,符箓术,天师道,最难修成的便是无形之符,其次是咒阵化符,你两样皆已修成,好厉害,我方才承认问心宗无愧为仙门之首只是因为你。” 郁润青道:“是吗?天啊,旁人也罢,你这样夸我,简直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钟知意很爽朗大方的一摆手:“那倒不必了,我实话实说而已。” 一旁的锦衣少年忍无可忍:“喂,你听不懂好赖话啊。” 钟知意立刻怒瞪过去:“要你管!还想打架吗!” 郁润青看向那名锦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锦衣少年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兰亭赵氏赵雪风见过仙长。”一旁的少年也施礼道:“兰亭赵氏赵春阳见过仙长。” “哦,你们两个原来是一家的,难怪呢,看着有些像。” “父亲说我们兄弟俩在一起,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孤单,遇到任何危险都会有个照应。” “是啊,这样很好。”郁润青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的洞穴:“我们到了。” 鬼车鸟洞穴就在华云顶下。千百年前淮山一带是妖兽出没之地,第一代宗主为了镇压妖兽,便将宗门移至淮山深处,此后的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问心宗逐渐壮大,山内妖兽也接受了这个特别的邻居,若不触及对方的底线,倒是可以和平共处。 郁润青的主要任务就是盯着这几个少年,避免他们真触及到鬼车鸟的底线。 鬼车鸟洞在山体内,面积庞大,地势复杂,简直和迷宫没两样,刚一进来钟知意就晓得六个时辰的时间限制一点都不算宽裕,所以她提议道:“我们最好是分头走。” 赵雪风道:“遇到危险怎么办?” 钟知意道:“打不过难道还跑不掉吗?” 赵春阳道:“就算跑得掉,也很容易迷路,还是一起走吧。” 钟知意道:“一起走,倘若六个时辰出不去呢,我们岂不全军覆没了,多丢人啊。” 赵雪风道:“那有什么的,大不了三年后再来。” 郁润青原以为钟知意要一意孤行到底,没成想她犹豫了片刻,竟然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好。”紧接着又道:“我想我们目标是一致的,旁的事以后再说,今日一起进来,就一起出去,怎么样?” 几个少年都没有迟疑的答应下来。 郁润青远远的看着他们,忽然有点理解为何同年入门的弟子总是关系很亲近了。 她在外门那会,跟苏子卓关系还不算坏,却也没说过几句话,大部分时间,似乎只跟师姐一个人玩,又或者说死皮赖脸的黏着师姐。 郁润青想,难怪师姐后来愈发不待见她了,换做谁恐怕都会觉得烦。 哎,可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 26 章 闯山门(六) 少年人多是纯粹真挚的,豁达坦率的,即便被骄纵惯了的钟知意,一旦放下她的傲慢,也是个如朝阳般热烈明媚的孩子。 一行人在洞中遇到危险,她第一个上前相助:“小心!” 赵雪风看着被软剑钉在石壁上的巨大彩色蜘蛛,竟然一时怔愣在了原地。 赵春阳回过神,戳了他一下道:“还不快同钟小姐道谢,你可知这东西叫万鬼毒,以天下毒虫为食,是毒虫之中的毒王,那对毒牙方才若落在你身上,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 赵雪风闻言忙道:“多谢钟小姐救命之恩。” 钟知意拔出软剑,拭去软剑上恶心的黏液,扭过头说:“小事一桩。不过你们可得注意点,这鬼车鸟洞穴里不只有鬼车鸟。” “这洞里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又不能点火把……” “是啊,还有股子血腥味……” 赵春阳看了眼那两个随他进来的少年:“钟小姐还没说话呢,你们倒先抱怨起来。” 钟知意瞪他:“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本不如他们?” “不不不。”赵春阳急忙摆手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哼,罢了罢了,等从这出去我再同你们算账。”钟知意将软剑“嗖”的一下送回伞柄里,又对几人道:“你们若看不清就跟着我好了,金樽夜长,我从小就学着在夜里射猎。” “让你走在最前边?不行,绝对不行。” “就是啊,这样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钟知意骄傲的仰起头道:“我们金樽钟氏的家训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 好一个敢为人先。 郁润青越看钟知意越觉得顺眼。 不过,照他们这颤颤巍巍盲人摸象的架势,得哪百年才能找到出口啊……本来六个时辰已经算很宽裕了,现在看来竟是勉勉强强的。 郁润青心里还惦记着小鳜鱼,急得不行,却又不好催促,只好深吸一口气,尽力忍耐着。 如此过去两个时辰,几个少年仍然在迷宫里兜兜转转,都转饿了,不得不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填饱肚子。 赵春阳很懂人情世故,这时候才走过来对郁润青道:“仙长可要吃些糕点,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我们兰亭独有的糕点。” 郁润青早就饿的脑袋发昏,一闻见糕点香甜的味道,手就全然不听使唤了,很有主见的伸出去,在糕点盒子里捏了一小块:“……多谢。” 方才那两个时辰,郁润青一直不远不近的跟随在他们身后,虽然没有刻意摆出考官的冷酷威严,但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令人望之俨然,一众少年根本不敢回头向后看。 可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一块糕点让郁润青犯了两项大忌,一众少年在她面前立刻放松下来,尤其是本就胆子大的钟知意。 钟知意凑上来,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好奇的看着她:“问心宗以剑修闻名天下 ,为何你会修习天师道?” 钟知意那眼神令郁润青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很久很久之前,有人用同样的眼神凝望她。 ?小锦鲤呀的作品《万人嫌断情绝爱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欸,我在问你呢。” “谁是欸?” “仙长,这样可以吧,快说说,为何会修习天师道?” 郁润青靠在石壁上,思忖了片刻,垂眸道:“有人修剑,有人修医,有人驱鬼,有人降魔,若论为何,不过是顺其自然。” “我不信。”钟知意道:“我祖父说过,自古以来人间修士以天师为大,所以我问他,既然如此为何不修习天师道?祖父又说,修剑者以一剑破苍穹,心中大多自然纯粹,若遇事不决,亦唯有问剑,不生杂念,故而可以道途坦荡。而天师则是修心,道心正一,方能以天地正气号令天地,然世间万千纷扰,有几人敢说道心永不变?一旦生出心魔,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于魂飞魄散。你修习天师道,是不怕死吗?” “死有何惧。”郁润青笑笑:“敢为人先,不是你家家训吗?” “好!说的很好,我钟知意服你!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服过几个人呢,一个是我祖父,再一个就是你!” “啊……多谢,多谢。” “不用谢,这有什么好谢的。”钟知意攥紧拳头,煞有其事道:“我决定了,待我成了内门弟子,便拜你为师,同你修习天师道!” 郁润青:“……” 钟知意:“你不愿意啊?” 郁润青:“总要你先考入内门再说,况且,此事并非我能做主的。” 钟知意:“我自是能考入内门,可你收徒,为何你不能做主?那谁能做主?” 钟知意这一问倒是把郁润青给问住了。 按说待到明年,她是有收徒的资格了,也该从这批弟子中选出一两个合乎眼缘的做徒弟,为之传道,授业,解惑。旁的且不提,好歹算给师门开枝散叶。 这样一想,收钟知意为徒倒也不赖,一则钟知意资质最高,二则钟知意道心最诚,有这两点足以做她的徒弟……倘若钟知意愿意,她是可以做主的。 郁润青不禁笑了笑。她一向对师姐言听计从,根本没想过收徒这样至关重要的事可以自己做主。 “你笑什么?” “我笑,你若再聊下去,恐怕连外门弟子都做不成了。” “啊!我们进来多久了?还有多久呀?” 郁润青看几个少年都一脸茫然,稍稍用了点小心机:“还有大概,两个时辰。” 少年们睁大双眼,异口同声:“什么!怎么可能!” “我何苦骗你们,你们不觉得这会比刚进来时要冷得多吗?外面早已入夜。” 鬼车鸟洞穴冬暖夏凉,温差甚小,如今方才初秋,根本不会冷到哪里去,可郁润青这样一说,少年们便有些瑟瑟了,自然信了她的鬼话,一下子就慌了神,再没闲工夫耽误,紧锣密鼓的寻找起出口。 这一路可谓危险重重,心惊肉跳,好几次都 险些丧命。 谢天谢地。让郁润青赶在子时前从鬼车鸟洞穴里逃了出来。 “欸?”钟知意小脸灰扑扑,狼狈不堪的抬头望月,又看向手中罗盘,满心疑惑道:这怎么才亥时三刻???[” “你们几个自己去第四轮试炼的考场吧,在月岐山半山腰的瀑布那里。” “仙长你……”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郁润青指尖掐着道传送符,很难为情的抿唇一笑,随即便消失在了一众少年面前。 赵雪风沉默半响,到底把自己后半句话吐出来了:“你怎么骗人……” 于天师而言,传送符消耗是极大的,郁润青今日又没怎么吃东西,回到小拂岭时已然双腿发软了,几乎是扶着墙走回自己的仙府。 说是仙府,其实与农家小院并无两样,毕竟小佛岭在郁润青祖师爷那辈就是最穷的一脉,后来传到鸿禧这里,又碰上鸿禧这么个不着家的,郁润青没入门之前小拂岭的仙府就荒废多年了,说家徒四壁一点都不过分。 鸿禧当年自己也说,他收郁润青为徒,多是看中郁润青身上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质,肯定不会嫌小拂岭穷。 而那之后,郁润青要么在穷乡僻壤的瞭望台轮值督长,要么随师兄师姐下山斩妖除魔,大多是卖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一直没机会赚到什么大钱,精打细算的好不容易攒了一些,也全都拿去起鼎炼化冰魄石了。 以至于这仙府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 郁润青走进院里,见房门敞开着,烛灯也亮着,心知陆师姐还没走,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而正当这时,屋子里却传来“她”略有些稚嫩的声音。 “喂!你是不是耍赖呀!这个棋子原来是在这的吗!” “怎么不是?就在这呀。” “啊啊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你欺负人!纸人也是人呀!啊啊啊啊我不管!你让一让我嘛!干嘛总是我输!” 郁润青终于想起那坏脾气的小纸人,脸霎时涨红了,忙快步走进里屋,果不其然,一进屋便见小纸人趴在棋盘旁哭天抢地,撒泼打滚,一整个输不起的无赖样子。 再看陆轻舟,眼睛都笑弯了。 郁润青简直无地自容:“陆师姐……” 陆轻舟偏过头看她,仍是笑逐颜开:“你回来了。” 郁润青道:“让你等久了吧,今日实在是事出有因。” 陆轻舟自然不会计较,只温声细语道:“还好,虽等得有些久,但知道你早晚会回来,也就不觉得久了,何况……”她话至此处,多了调侃的意味:“有这么能言善道的小润青陪我呢。” 替身符上附着的灵力并不多,按常理半个时辰内便会失去效力,可这张替身符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显然是有人在符纸上注入了新的灵力。除了陆轻舟,再不会是旁人。 郁润青实在没想到陆轻舟会留着这张替身符,看小纸人死性不改,还要耍赖,趁陆轻舟不注意,撅着屁股在那里偷偷的搬棋子,郁润青就晓得它今日肯定没少出丑,也难怪陆轻舟会笑得这么开心。 郁润青红着脸,轻轻打了个响指,正卖力挪动棋子的小纸人顿时被火光裹挟,瞬间便灰飞烟灭。 陆轻舟微怔,嘴角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僵在了脸上,显现出些许似笑非笑的滞涩。 郁润青毫无所觉,坐到原本小纸人那一方的棋盘旁,先是吹开了棋盘上残余的纸灰,而后抬眸看向陆轻舟,双目依旧澄澈明亮,只是掺杂了一点害羞:“小舟,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吧。”! 第 27 章 三春晖(一) 陆轻舟过了好一会才说:“润青,你身上好多血,怎么弄得这么脏?” “哦,我今日随几个少年下鬼车鸟洞穴来着,只一眼没照顾到,就不晓得他们几个怎么惹怒了鸟群,被追着咬好久,害我也受牵连。”郁润青说着,又站起来:“确实太脏了,我换身衣裳再洗把脸,很快就好。小舟,鳜鱼你是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不急,你慢慢来。” 陆轻舟颇有点心不在焉,眼见郁润青关上门去换衣裳了,她才想起自己忘记回答清蒸还是红烧的问题。 清蒸,红烧,一瞬间灰飞烟灭的小纸人。 陆轻舟思绪繁杂,毫无条理,不自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冷掉的茶。 郁润青这时推门出来。 她说换身衣裳,其实只是脱下染血的校服,在里衣外头披了件玄色的箭袖长袍,许是心里着急,行事便匆忙,连腰间的带子也没系,就那么散着怀,一边垂眸整理袖口一边快步走向陆轻舟。 像一把风吹发断,锐利无比的剑,直直的刺过来。 陆轻舟不由地屏住呼吸。 “小舟。”郁润青扬起脸,看着她笑了,笑的明朗可爱,笑的朝气蓬勃:“还是清蒸吧,这样鲜的鳜鱼还是清蒸最好。” 陆轻舟点点头,在心里想:润青笑与不笑是两个人。 “好,那你再等我……嗯,最多最多半个时辰。”似乎觉得半个时辰太久了,她飞快的说了一句:“应该也用不上。” 陆轻舟犹豫一瞬,抬手帮她系好腰间的衣带,随即说起不相干的琐事:“这件衣裳怎么从未见你穿过?” 郁润青道:“这件衣裳……是,是我在玉磊关轮值督长那年母亲托人送去的,回小拂岭之后就一直收着,前阵子没得穿了才从箱子里把它翻出来。” “你穿这颜色很好看。” “是吗?可师姐嫌太招摇了,不喜我穿。” 陆轻舟曾在京州驻守,见过京城的钟鼎山林、香车宝马,自然知晓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玄色箭衣,是用宫锦缭绫制成,像这种料子,高门显贵也难得,多是作于宮装或官服。 可仙门清修之地,有几人能识得这料子? 陆轻舟笑一笑,温声说道:“好了,快去洗脸吧。” 郁润青颔首应承,快步行至院中,在廊下舀了一瓢清水,用双手一把把捧着,将脸上的脏污全部洗净了,可她自己又不知道是不是洗净了,便抬起头来,推开窗问屋里的陆轻舟:“怎么样,还脏吗?” 冷水浸过的脸,似羊脂玉般温润光洁,挂着一颗颗水珠,又显得异常清亮,几乎是半透明的。陆轻舟目光落在她湿漉漉的眉眼上:“不脏了。有没有布巾?我拿给你。” 郁润青忙道:“别别,你坐着。” 陆轻舟哑然失笑:“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总要帮你做点什么吧,不然我们几时能吃得上这鱼?几时喝得上这酒?” “那……小舟,你 煮一壶水好了。” “沏茶还是温酒?” “你要喝茶吗?我在树下埋了一坛雪水。” “哦?哪一年的雪水?” 郁润青想了一下说:“是腊月雪水,存得久,算起来有十二三年了。” 陆轻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那我开瓮煮一壶尝尝。” “好啊,就在那颗槐树下,我做了记号的。”郁润青擦干脸,挂好布巾,又去摆弄桶里的鳜鱼了。 陆轻舟到树下便找到了郁润青所说的记号,是两根戳在湿润泥土中的木筷。陆轻舟用挂在树上的小锄头轻轻刨开土,很快就触碰到了蜡封的坛子。 那坛口上用细绳拴着一个竹筒。 陆轻舟迟疑片刻,将竹筒拽了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泛着潮气,已然有些糟烂的纸条。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边缘破碎,字迹晕染,却仍能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正真四十一年腊月十二,梅上新雪,存此一瓮。婴热天总犯痢疾,听闻腊月雪可治,存三年,一次即效。但愿是真,婴日后不必服药。” 陆轻舟将纸条上的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而后重新卷起来,塞进竹筒里,放回原位,又埋上土,用锄头夯实了。 “欸?小舟,你怎么没启出来?” “我见你上面写腊月雪可以治痢疾,便没有动,想着日后有人热天犯痢疾,或许用得上。” 郁润青将料理好的鳜鱼放到蒸笼里,严严实实的盖好盖子,方才回过头道:“说的也是,那便放着好了。” 陆轻舟眼尾微翘,睫毛倒是垂下来,遮住了眸光:“润青这般擅厨艺,是从何时学会的?在家那会你应当连水都没有煮过。” “嗯……就是刚入门那阵,膳房关的早,我和师姐总吃不上,只好自己琢磨怎么填饱肚子了。我也是跟膳房的杂役学了很久,才敢动手杀鸡杀鱼的。” “你母亲知道,必定要心疼。” 郁润青笑着说:“她哪里会知道呢。” 鳜鱼上屉,不多时便熟透了,捡去葱姜,汤汁滗入小碗,简单调味后煮沸了淋在鱼身上,这便算大功告成。至于陆轻舟拿来的两壶绍兴酒,实在是味甘色清,气香力醇,温一温就堪称极品了。 郁润青夹了一小块鱼吃,又抿了一小口酒,只觉得疲惫一扫而空。可心里也空空的,像有个填不满的洞。 郁润青抿了下唇,又笑起来:“对了小舟,你今日让我帮忙找的那本,跟毒虫蛊虫相关的卷宗,可有派上用场?” 陆轻舟摇摇头:“有症状相似的,却又不完全对症。” 郁润青道:“或许宁长老晓得?” 陆轻舟道:“宁公半月前去了雪莲山,说是要采集一味药引,非他亲自去不可,否则肇安县那边也不会让……也不会让宁师妹去。” 郁润青闻言急切道:“那我去帮宁师妹的忙,你说好不好?” “……就知道你会这样,我才瞒着 你。”陆轻舟有些无奈道:“宗主不准你下山,你是知道的。 其实?,我今日恰巧遇到师姐,已经同她提过了。” “她怎么说?” “还没等到她表态呢。今日有几个少年在华云顶打架,正好给岔过去,后面我也没敢再问,怕她一口回绝。” 郁润青说到这里,潮湿又清亮的眼眸低垂了,从缝隙中流露出了一丝丝的无辜和委屈,好像小孩子偶尔一次的顽皮,却受到了很严厉的惩罚。 陆轻舟微不可察的深吸了口气,移开视线为自己斟酒,也为郁润青斟酒:“你想我向宗主求情吗?” “可以吗?可以吗小舟?”郁润青捧着酒盏,又睁大眼睛看她:“你求情的话,师姐或许会听……” 陆轻舟忍不住轻笑一声:“那你还真是既高估了我,也高估了你师姐。” 郁润青面露困惑,却并未深究,因为陆轻舟紧接着说:“我可以帮你求情,只是不一定能成。” 有这句话对郁润青而言足够了,她自当敬酒一盏向陆轻舟道谢,而那酒盏一空,立刻就被斟满。 不知不觉,郁润青脸上便显现出几分酡色,酒态掺杂着困倦,人懒懒的,可目光仍旧澄澄,似乎漫漫几十年,无一件心事可忧愁。 陆轻舟看着她,忽然就想到那一年的拜师礼,她穿着雪白道袍,以玉簪束发,从大殿之外走进来,举止从容又意气风发,当真是琼林玉树般的少年。可那个时候,她的眼睛里从始至终只装着一个人的身影。 陆轻舟捏着空盏,良久,倒扣在酒壶上,抬起头对郁润青笑道:“你也辛苦一整日了,早些睡吧。” “小舟。”郁润青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的呢喃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抵寅时。” “难怪呢。” 郁润青柔声说了一句,缓缓躺下来,像日久天长养成的习惯一样,侧脸枕在了陆轻舟的腿上,很快便沉沉的睡去,无忧无虑的陷入香甜梦乡。 “润青,这样好吗?”陆轻舟问,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谁,只是心里不禁暗暗想,这样虽算不上好,但也称不上坏。 她用指尖梳理着郁润青散落的碎发,望向窗外,那棵槐树在清冷的月色中幽幽立着,稠密的树叶绿得发亮,粗壮的枝干向外伸展,坠着摇摇晃晃的秋千。 这秋千的年岁,想必和那坛腊月雪相近。 槐花如落雪铺了满地的时节,是谁坐在上面一次比一次荡得更高? 陆轻舟手背抵着郁润青滚热的脸颊,闭上眼,几乎可以看到她在树下扎秋千埋雪水时的样子,一定是满心期许的,毫无保留的,柔软又畅意。 然而,这不过是诸多琐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时隔十二年之久,她甚至记不得了。 陆轻舟睁开眼,垂眸看向郁润青安静的睡颜,指尖划过她浓郁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郁润青似乎有些不适,微微一动,避开那冰凉的手指,又下意识往陆轻舟的小腹上靠了靠。她挨的很近,贴的很紧,很是纯粹的信赖与依恋。 陆轻舟叹了一声,终于道:“这样也好……”! 第 28 章 三春晖(二) 郁润青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却不美。 梦里好像有只要吃人的野兽,又或是别的什么,令她无比恐惧的东西,一直追在她身后,将她逼到陡峭的悬崖边。 终于走投无路了。 她这样想着,便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强烈的失重感令郁润青倏地睁开眼,急促的喘息两声后,缓缓坐起身,目之所及是半敞着的窗,碧蓝的天,几只胖麻雀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不停。万里晴空,岁月静好,与梦里截然相反的景象。 “小舟?” “……” 屋内无人回应。 郁润青茫然若失的坐了一会,望向那几只麻雀,方才醒过神,从案几底下拖出竹篾编的笸箩,掀开上面盖着的灰麻布,从里面抓了一把谷子,均均地撒在窗台上。 胖麻雀们叫得更欢,埋着头大快朵颐,多么天真无虑。 郁润青看着它们吃饱喝足,看着它们飞高飞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女御剑而来,脚步轻盈的落到地上,没太站稳,嗒嗒的往前跑了几步:“润青师姐,润青师姐!” 郁润青趴在窗台上向外望,有些无精打采:“在这呢,怎么了?” “呀,润青师姐,你喝酒了吗。” “喝一点。” “少来,这么重的酒味,隔这么远我都闻见了。” 郁润青笑笑:“找我什么事?” “那个那个,对了,我师姐叫我来看看你起没起,倘若起了,就让你到宗主那去一趟。” 少女口中的师姐,是与她一脉相承的嫡系师姐陆轻舟。 问心宗的规矩是弟子入门三十载方可出师收徒,又三十载须得关门收山。上一任戒律堂掌教刚出师那年便从外头捡回陆轻舟,收其为首徒,而将近三十年后,才收授了眼前的少女为关门弟子,毫不夸张地说,这师妹的年纪完全可以做陆轻舟的女儿了。 兴许正是因为年纪小,身后有一大群师兄师姐给撑腰,小姑娘胆子壮的很,凡叫一声师姐的都当做平辈看待,对只见过两次面的郁润青也很不客气。 “瑶贞今年多大来着?” “十九岁!” “才十九岁御剑就这么稳了,好厉害啊。” 瑶贞是很不禁夸的,一夸脸就红了,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故作谦虚的摆一摆手:“哪里哪里,我师父说,我是远远比不上我师姐的。”她一提到陆轻舟,又迷迷糊糊的想起自己为何来此,忙道:“润青师姐,你要不要去宗主那里呀,我好去给师姐回话。” “要去,当然要去。”郁润青说着,丢给她一颗圆滚滚的红柿:“拿去吃,放了两日,正甜呢。” “谢谢润青师姐!回头见哦!” “好,你慢点。” 瑶贞捧着红柿,笑眯眯的召来佩剑,一摇一晃的飞走了。 郁润青目送瑶贞的背影远去,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消解的寂寞, 她也不晓得这个中缘由,只是自从回了小拂岭,就总觉得哪里很别扭,似是屋子里太安静,院子里太空旷,八月淮山的秋色太悲凉。 延挨了片刻,郁润青才梳洗更衣往淮峰顶去了。 淮峰顶是历代宗主的仙府,象征着问心宗的脸面,自然是气派非凡,一路上来,青云阶梯,单单是在这扫落叶的弟子就有六七个,那扫帚拿在手里,跟琵琶似的,应了那句“犹抱琵琶半遮面”,生怕被路过的人瞧见正脸。 不必说,皆为犯戒受罚的弟子。 郁润青从前也经常在此扫地,二千八百一十二层的青石阶,扫着扫着就到了淮峰顶,过了重楼门,再往里面走不远,便能看到玉卿台,那是宗主门下弟子练剑修行的地方。 郁润青在玉卿台前缓缓放慢了脚步,视线一寸寸掠过台上碎裂的青砖。 “润青,在看什么?我瞧你在这驻足许久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师姐这些年实在很不容易,那些裂痕,都是她积年累月的刻苦。” 陆轻舟笑起来:“宗主的确不易,所以宗门上下才会对她心悦诚服。” 郁润青闻言也笑了,却话锋一转,问陆轻舟:“你让瑶贞唤我来,是师姐答应了吗?” “也真是碰巧了,今日天还没亮,宗主就收到了宁师妹的传讯符,说是肇安县那边情况复杂,十分棘手,她是应付不来了,眼下要么把宁公找回来,要么派人过去镇压。” “镇压?” “肇安百姓失了元神,成了活尸,七日之内逢月圆便会化为凶煞,昨晚刚巧是月圆夜……若非真的应付不来,宁师妹怎会提议镇压。” “可活尸只是活死人,又并非死人,但凡有一线生机,也该放手一搏啊。” “所以,我和宗主说,你或许有法子,宗主便唤你来商议了。” 郁润青神色微变:“我是不是耽搁太久,瑶贞只说是你让我来一趟,我听她语境似乎并不急切,就……” “本来也不急。”陆轻舟叹道:“自玹婴与重葵剑一同被封印在蛮荒神域后,魔教徒便唯恐仙盟赶尽杀绝,妄图倾全族之力救出圣女,数年来可谓无一日安稳……肇安毕竟小县,情形又并非刻不容缓,迟一刻半刻也无妨。你难得能睡个好觉,是我让瑶贞别吵你的。” “小舟……”郁润青声音越来越低柔:“我今早又做噩梦了,梦到自己跳悬崖。” 陆轻舟眸光一动,往前走了半步,拉起郁润青的手,将那修长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抚直了。 郁润青十分不解的看向她。 “我记得小时候,我做噩梦惊醒,祖母就会在我手心上画一个鬼子母娘娘,祖母说这样鬼子母娘娘就会在梦里护着我了,天塌下来都不用怕。” “可我又不是小孩。” “我画的也不是鬼子母。” “那是什么?” “我。” “嗯?” “我画的是我。” 郁 润青一怔,忽然便觉得陆轻舟的手有些烫了,这样握着她,简直让她有些心慌。就在这时,高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郁润青。” 郁润青扭头望过去,见她师姐站在不远处的殿门外,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于是慢慢的收回手:师姐。⒂_[(” 岳观雾微微蹙眉,似乎琐事极多,极不耐烦:“还不过来。” 岳观雾是鲜少动怒的,这冷冷的四个字,配上那神情,令郁润青不禁感到无措,又用余光看了一眼陆轻舟,陆轻舟则抿着唇,很内敛朝着她笑了笑。 那一瞬间,郁润青心中百转千回,却是她难以品辨的滋味,她只能压下一层层的茫然,快步走向岳观雾。 “师姐。” “……” “师姐唤我来,不是要商议肇安县的事吗?” 岳观雾背过身,走进殿中,望着殿中的女娲神像,沉默片刻道:“昨晚你和陆轻舟在一起?” 郁润青一头雾水,不晓得师姐为何问起这个:“嗯,我们一起喝了酒,只八两不到……不算醉饮,未曾犯戒。”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岳观雾竟然反问她:“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郁润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听不懂人话的蠢货,心里几乎有一点懊恼了。 而正当她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时,岳观雾转身看向她,眼神倒没有刚刚那么冷了,是郁润青熟悉的平静,漠然:“你若想与陆轻舟结为道侣,我不反对。” 郁润青骤然睁大了双眼,震惊到失语。 “想,还是不想。” “我……我和小舟,只是……” “我问你想还是不想。” 郁润青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说:“我没想过……” 岳观雾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分明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却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咄咄逼人:“那现在想,阿满。” 这一声“阿满”,如同那日的天雷鞭刑,瞬间将郁润青击穿,连心脏都在抽搐中麻痹了。 岳观雾视线在她脸上游移,过了一会问:“你不愿意?” 郁润青摇头,然后浅浅的笑了:“如果小舟愿意,那我当然愿意。” 岳观雾眉头微动,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那一声亲近的“阿满”仿佛是郁润青的幻听:“好,我知道了,这件事等你从肇安县回来再议。” “师姐许我下山了?” “别说这种废话。” “……哦。” 岳观雾又不耐烦起来:“宁公正从莲花山往回赶,以他的脚程,怎么也要半月,你去肇安显若能平乱最好,若不能平,宁公一到便速速回来。” “嗯,我会的。” “你去吧。” 郁润青没再说什么,默默的退出大殿。 陆轻舟竟然还在那里等她。 郁润青看到站在山墙下的陆轻舟,不由有点惊讶,本想小跑过去,可莫名的想到刚刚师姐说的那些话,脚步霎时放缓了,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陆轻舟跟前。 “小舟……” “怎么了?” “嗯,没怎么,师姐准我去肇安县了,我得回去准备准备。” “润青,别这样,高兴些。” 郁润青想,也许她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模样,以至于陆师姐要这般劝说她。 道侣。 这两个字简直像一根刺扎在郁润青心尖上,想起来就难受一下。 多可笑啊,不是喜欢,也不是厌恶,只是皮肉里扎了一根细小的毛刺,能感觉到,却拔不出去,如鲠在喉的难受。 这样残缺不堪的她,怎么配得上和陆师姐做道侣,怎么有资格说愿意或不愿意。 “润青,想什么呢?” “想我师姐。”郁润青笑吟吟地一抬眼:“她果然还是很关照我的。”! 第 29 章 三春晖(三) 挥别了陆轻舟,郁润青的脸上笑意便渐渐收敛了。 师姐不仅不肯原谅她,还不肯信她。师姐怕她对玹婴余情未了?[(,怕她绞尽脑汁下山是为了去蛮荒神域解开玹婴的封印,所以不得不防范她。她若能移情别恋,与陆轻舟这样端正明礼的人结为道侣,师姐方才可以真正对她放心。 郁润青盯着一眼见不到底的青石阶,近乎漠然的思量。 “润青师姐!润青师姐!” 郁润青回过头,见瑶贞蹦蹦哒哒的朝她跑来,笑道:“真巧呀,又碰到你。” 一眨眼的功夫瑶贞就到了她跟前:“不巧不巧,我在山里练习御剑嘛,刚好看见我师姐了,然后我就问师姐为何叫你来淮峰顶,师姐说是为着肇安县的事……嘻嘻,润青师姐,你要去肇安县,我带你去好不好,你不是也夸我御剑很稳吗。” “你带我去……你师姐知道吗?她答应吗?” “答应的!” 郁润青像瑶贞这么大的时候,为了下山玩不知说过多少谎话,此刻以己度人,认为瑶贞的话可信度不高,便故意唬她:“我要去问问你师姐。” 瑶贞睁大眼珠:“欸!那可是我师姐!戒律堂的陆掌教!我打着她的旗号骗人跟假传圣旨有什么区别啊!” 说的也是。 郁润青想着,肇安县一事可称奇道怪,却算不得凶险,带瑶贞去历练一番倒是刚刚好,便没有再深究,准备齐全后与瑶贞一同离了山门。 二人日夜兼程,隔天就到了肇安县。 肇安县位于水乡之地,多湖泊多江河,好些百姓都住在吊脚楼里,上面是房子下面是水。瑶贞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见了这样的景象不免觉得新鲜,一路上兴高采烈的,什么都想凑近了瞧瞧,总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人影了。 郁润青不是第一次领这种十来岁的小生瓜下山了,料到会有此等麻烦,特意预备了一面鱼旗,让鱼眼珠替她盯着瑶贞,而后径自往上香河去了。 上香河的河岸旁泊定着一艘格外突兀的大船,打眼望去,船舱每一扇窗户都封的严严实实,船体贴着一溜各式各样的黄符。郁润青一看那咒阵,竟然还有相互克制的,忍不住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 “润青!啊啊啊啊你可来了!” “……”郁润青推开挂在自己身上的宁昭,不敢置信道:“小宁?” 宁昭披头散发,眼眶乌青,哭丧着脸,恨恨地点头:“是我,是我啊。” 郁润青缓了一会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宁昭像见到亲爹亲娘似的,又一把抱住她,在她耳朵边上哀嚎痛哭:“呜呜呜呜我已经整整三日未曾合眼了!这些人哪里是中什么蛊毒!分明是中邪了!你说我一个整日摆弄草药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有驱邪的本事啊!那个狗县令还非抓着我不放!要我在这里守着!啊——我也害怕啊——” 宁昭是仙医阁宁长老的独女,虽父母皆为金丹修士,但她 并没有多少修仙的资质,饶是从她三两岁起,宁公就一颗一颗极品灵药的往她嘴巴里塞,时至今日也才把她喂到了筑基期而已。纵观宗史,堪称是数一数二的废柴。 不过,到底生在问心宗,长在问心宗,又通晓世间药理和凡俗百病,宁昭下山行医时钻研出了不少祛瘟驱疫的良方,药到病除,十分有效,再加上她身份不凡,更令百姓信服,这些年来口口相传的,竟然打出了一个神医的头衔,尤其在京州一带,宁昭名气大得很,也难怪肇安县县令会特意请她前来相助。 郁润青叹道:“别哭了,叫人看见。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宁昭在郁润青的肩上蹭了蹭鼻涕眼泪,终于痛快了,而后哑着嗓子道:“自我到肇安县,一连几日,县里又多了将近六十个身现邪症的百姓,皆是莫名其妙的发了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住城西黄土草房,有的住城东高门大院,我思来想去,愣是找不到半点互通之处。” “都不相识?” “嗯!” “也没去过同一个地方?” “没有啊!县令派人挨家挨户的问过了,将这半年他们所到之处都记录在册,拿回来一比对,重合甚少。” 郁润青点点头,看了眼河岸旁的大船。 宁昭无奈的解释道:“据县里的大夫说,县里出现这种邪病不是一日两日了,早有人请他去看诊过,他没看出个所以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寻着地址登门一问,都是从发病起到第七日间有了凶煞之状。欸,你去看过就晓得了,简直像被煞鬼附身。” 郁润青了然:“饮人血,食人肉。” “没错!如若无人血饮,无人肉食,便会生生的渴死饿死。”宁昭又露出一脸的倒霉相:“大前儿L个月圆夜,你是没瞧见啊,那一晚上真是乱了套了,离了谱了,都他娘的疯了!六七十个要吃人的,一伙要放火烧人的,一伙要拿刀杀人的,还有那个非推我出来平事的狗县令!我真是恨不得当场投河自尽!” 瑶贞突然从郁润青背后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问:“吃人的是中了邪病的百姓,那放火烧人的和拿刀杀人的是谁?” 宁昭被她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同这小生瓜解释:“凶煞之状多有死尸之态,与此事无关的百姓唯恐遭殃,自然想要火烧邪祟,一了百了,可那些中了邪病的百姓的家人却不甘愿,认为只要把他们拿绳子捆住,关起来,严加看管,就不会出事,凭什么一把火烧了,所以这两伙人就对峙起来。” 瑶贞好奇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办的?” “能怎么办啊。”宁昭指了指河岸的大船:“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把那些人分别关在船舱里,封死门窗,夜里就把船弄到河中央去。” 郁润青跳到船上,扯下无用的黄符,摇摇头道:“可这样做,不就是将他们活活困死吗,他们的家人难道就能甘心?” 宁昭顿时叫苦不迭:“要么怎么说是活尸呢,虽然活着,但无异于死了,我总不能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 ,就整日的拿人血人肉喂他们吧?哎,反正怎么做都是错,真不怕你们笑话,再没人来帮我,我就要脚底抹油直接开溜了。” 此事的确为难。?[(”郁润青靠在被封死的窗旁,能清楚听到里面活尸的吼叫,想来也是痛不欲生。她叹了口气,转过头问瑶贞:“你说眼下应当怎么办才好?” “我觉得当务之急,要先找到这邪病的根源,免得再有百姓受难,也好从根源上顺藤摸瓜……小宁师姐,我说的对吗?” “对,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宁昭如咸鱼一般把自己挂在栏杆上,唉声叹息道:“问题是找不到啊,半点线索都没有啊……” 郁润青道:“他们不可能平白沾染上邪病,一定是有互通之处,也许是他们对家人有所隐瞒?” 宁昭道:“县令已经派人去他们家里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话音刚落,河岸边又涌过来一群一伙的百姓,为首者衣着华贵,后头还跟着十几号家丁,其余皆是寻常布衣百姓,一个赛着一个的气势汹汹。 “糟了糟了,怎么又来!”宁昭猛地站起身,也不知是冲着谁喊:“快快快!把船弄出去!” 瑶贞一脸茫然:“他们是谁呀?” 宁昭道:“来要人的!” 果不其然,为首者快步跑到河岸边,大声唤道:“宁神医!我等敬你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对你一百个信服!才将膝下独女送到你这救治!可你迟迟治不好她!也不让我们见她!时至今日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求你让我将她带回家去!我们再想对策可好!” 说完,身后众人纷纷附和起来,有要将家人带回去的,也有求见上一面的。 而“拿刀杀人的”一闹起来,“放火烧人的”也不干了,一人揭竿为旗,百人云集响应。 “不能带回去!” “对!不能把他们放出去!” “他们中了邪!是要吃人的!你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不顾全县百姓的安危!” “快去把县老爷请来!” 这场面,还真如宁昭所说,乱了套了,离了谱了,都他娘的疯了,也难怪宁昭向宗里求援,一肚子苦水归结起来只有“镇压”二字。 哪里是要镇压活尸,分明是要镇压这一干百姓。 船没能开走,眼见逃不掉,宁昭只好默默躲到郁润青身后:“润青,我是没辙了,你看着办吧。” 郁润青笑笑:“先让这些人吵着,我们去看看那所谓的活尸。瑶贞,你守好,不准旁人上船,也不要让下面闹得太厉害。” 瑶贞抽出佩剑,重重点头。 宁昭见状,忍不住赞道:“润青,果然还是你聪明,知道带个帮手出来。” “少说这种酸话了,你若羡慕,可以让你爹娘再给你生个小妹妹。” “去死!你这张嘴,真该打!我爹娘百来岁的人了,你还这般调侃!别忘了那年在岭南谁把你……”宁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忽而收了 声。 郁润青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没忘啊,可陆师姐说,我欠宁公的这个人情要记在我师父头上,这就不耽误我调侃一下了吧。” 宁昭作势要掐郁润青的脖子:“啊!你个贱人!” 郁润青笑着躲开:“好了,宁神医,我为了来肇安县帮你,可是特意找陆师姐去向宗主求情了,你对我好些。” “啊?”宁昭懵住:“你找陆师姐,向宗主求情?” “怎么了?” “嗯……啧……嘶……” “你也中邪了?” 宁昭仿佛浑身不自在:“我就是觉得,有点怪,你说你从前那么不待见陆轻舟,见了她都恨不得原地土遁,怎么如今……” 郁润青正色道:“那是我从前不懂事,你也一样,日后要对陆师姐客气些。” “天啊,瞧你这副被灌了迷魂汤的样子,难道你现在跟她比跟你师姐还亲?”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啊?” “……别废话了。”郁润青道:“方才那个领头的男子,他女儿L被关在哪。” 宁昭指了指船舱尽头:“最里面那间,他要求的,要最大最宽敞的屋子,不能委屈了他女儿L。” 郁润青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感慨道:“没想到这肇安小地方,不甚繁华,却家家户户爱子如命,我看那些闹事的当中有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竟然领着一族年轻力壮的男丁过来要人,一把年纪,当真不易。” 郁润青说完,猛地停下脚步,宁昭也跟着停下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是啊!”宁昭几乎跳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数百名凶煞之状死尸之态的活尸!竟然家家户户都不遗余力的救治!这不正是互通之处吗!”! 第 30 章 三春晖(四) 宁昭还没有完全撬开封死船舱的木板,船舱内犹如活尸的女子便寻着血肉味猛地撞开了房门,也撞开了堵在房门外的宁昭。 郁润青被宁昭挡住视线,以至于毫无防备,只见一道桃粉色的身影迎面飞来,随即就被狠狠的扑倒在地。这一下的力道实在不轻,郁润青痛得厉害,眉头都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小锦鲤呀的作品《万人嫌断情绝爱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润青!你没事吧!” “你说呢……快把她弄走啊。” 宁昭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蹦高拉扯了半天,那女子愣是纹丝不动,两只黑眼珠死死盯着郁润青的脖子,血盆大口,涎水直流,感觉都快要馋死了。 郁润青更不好受,方才电光石火间,她用手掌抵住了那女子的下颚,这会湿哒哒黏糊糊的口水正顺着她的指缝一个劲的往下流。这对素来喜洁的郁润青而言,简直是一种度日如年的折磨。 “你——”郁润青强忍着恶心道:“我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有定身符,快点拿出来贴在她背上。” 宁昭见她没有被活尸一口咬死,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也有了玩笑的闲情雅致:“荷包?哦,让我来找一找,哪张是定身符。”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哦。” 郁润青忍无可忍:“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们力气这么大!” 宁昭一脸无辜:“我没说吗?我记得我说了啊。” 郁润青彻底不想理宁昭了,扭过头打量压在自己身上的女子。她虽面色惨白,双目无神,但细观相貌依然可以看出是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是很鲜亮的桃粉色,上面绣着艳而不俗的春睡海棠。 郁润青抿着唇,借势检查了她的舌苔,又扒开了她的下眼睑,果然都是死尸之态。 宁昭蹲到一旁询问:“如何?” “难讲。赶快把定身符给我。” “哈哈哈,知道我这几日有多难了吧,这些活尸一个个力大如牛,若不将门窗封死,早撞开跑出去了。” 宁昭说完,随手将定身符拍在了那女子的肩上,女子一顿,一沉,犹如铁板一块重重砸向郁润青。 “唔——” “天啊,到底还是你的定身符好用,回头卖我几张,我留着关键时刻拿来保命用。” 郁润青鼓足力气一把推开女子,坐起身道:“卖你,可以,一十两一张。” 宁昭乐呵呵道:“一十两就一十两,姐姐混迹江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我多买几张!当救济你了!欸,你说你守着那么大一个小拂岭,怎么越来越穷呢?其实也不怪你,都是外边那些人不识货,错把明珠当鱼目,明明一张符纸能解决的毛病,非要做一场法事他们才肯信。” 宁昭就是这样的,不堵住她的嘴,她能从天南说到地北。 郁润青早已经习惯了,也不嫌烦,只将那女子抱起来放到美人靠上,弯着腰仔细的审视了半响,而 后又凑过去闻了闻女子身上的味道:“……嗯?” 宁昭眼睛一亮:有发现?▂” 郁润青道:“腥味,水腥味。” 宁昭道:“这小姑娘发病至今,得五六日了,未曾沐浴更衣,有味道也难免的。” 郁润青道:“我看上香河水位很低,近几日应当没有下过雨,可船内潮气极重,你瞧,那梁上都挂着一层水珠,这里面一定是有说法的。” 宁昭思忖片刻道:“听起来像是水祟作乱,不过……区区水祟怎么有本事闹出这么大动静?” 郁润青心里多少有数了,更不急,气定神闲的走到花厅,把手伸进养着几条小鱼的白瓷缸子里,一边搓洗一边说道:“未必就是水祟,兴许是黑水渠鲤鱼精那种假神呢,总之,你先去找县令,查问患病百姓的父母这个月和上个月的行踪,看看有没有互通之处。我想多半是有的。” “好!你这么说我心里可轻快多了!那我现在就去!” “带上瑶贞,免得有命去没命回来。” “不会的不会的,这些人指望着我救他们的孩子呢。” 宁昭虽是这样说,但走的时候还是招呼上了瑶贞。河岸旁闹着要人的百姓一见宁神医走了,还带走了手持宝剑威风凛凛的小仙长,便以为船上是无人看守的,纷纷要往船上来,然而刚靠近就被猛地弹了出去。 众人疑惑的向上看去,只见一玄衣女子立于船头,手捏着一沓明黄色符篆,她随手将符篆一张一张的甩出去,那符篆不落不走,定定的悬在半空,立即结成咒阵。 为首者见多识广,意识到船上的玄衣女子并非等闲之辈,心下一喜,高声道:“这位仙长!我等只是思子心切!无意冒犯!求仙长给我等一个准话!我儿到底还有没有的治!她母亲在家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郁润青道:“十一个时辰内必有定论,你们回去吧。” 众人见她颇有出尘脱俗的谪仙之姿,心里便信了大半,迟疑片刻后就各自散去了。 待到了夜里,宁昭满脸喜色的领着瑶贞回到船上,将几个油纸包扔到郁润青面前:“喏,给功臣带的烧鸡,还有酱牛肉。” 瑶贞在旁补充道:“小鱼干小鱼干,可好吃了。” 郁润青解开油纸包,笑道:“你们俩在外边吃饱喝足了,拿剩菜回来糊弄我,还说是犒赏功臣的。” 事有轻重缓急,这会宁昭也不同她拌嘴:“说正事,有眉目了,上个月十五到这月十五,那些活尸的母亲都曾去拜过慈母庙。” “慈母庙?又是假神作乱?” “那慈母庙就在县衙附近,我带瑶贞去看了一眼,没什么怪象,是一座空庙。” “什么来历?” “庙里有碑,大意是说宝德一十二年,肇安县出过一次水患,当时有一对母女被困在了屋脊上,四面皆是春汛洪流,众人远远看着,想救却救不得,眼见水位越来越高,就要将母女俩吞没,那母亲忽然将女儿抱了起来,高高的举过水面,至 死都没有放开手,后来女儿得救了,百姓们无不潸然泪下,县令也将此事上达天听,皇帝以仁孝治国,便亲自下旨为慈母树碑立传。” 郁润青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女儿得救了,那做母亲的即便溺亡,也不会有什么怨气。何况还有庙宇供奉,不可能时隔二百多年回过头来残害旁人的儿女啊。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最全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尽在[],域名[( “谁说不是呢!所以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宁昭重重的叹了口气:“今日先这样吧,我太累太困了,横竖那些活尸还生龙活虎的,一时半刻饿不死,我得先睡一觉了……” 郁润青:“我答应他们,十一个时辰内必有定论。” 宁昭:“我杀了你信不信啊!” 郁润青把刚掰下来的烧鸡腿塞到宁昭嘴巴里,站起身道:“你睡吧,让瑶贞陪着你,我去慈母庙看看。” “润青师姐!”瑶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巴巴道:“带我一起!我知道慈母庙在哪!” “……你这两日也没怎么睡过,不累吗?” “不累不累!生龙活虎!” 郁润青实在不忍心拒绝瑶贞,只好带上她一道来了慈母庙。 虽然天色已暗,但慈母庙内灯火通明,看得出香火极旺。庙外有一棵古树,树上挂满了红绸,上面有少女祈求姻缘,也有妇人祈求子嗣,还有不少求平安求发财的。 连瑶贞都不禁说:“这些人真是,碰上个大月亮恐怕也要跪下来拜一拜。” “不求白不求,万一灵验了呢。”郁润青道:“莫说这些人,我还总去女娲神像上香祈愿呢。” 这话勾起了瑶贞的好奇心,瑶贞颠颠的跑过来问:“润青师姐祈什么愿?” “自然是父母长寿安康。” “哦……真没劲。” 郁润青一怔,扭头看她,而瑶贞浑然不觉,又似夏日里的蝴蝶一般翩然飞进庙内。 慈母庙并不算大,堂上挂着慈母相和一对七字楹联,左边是“寸草春晖慈母情”,右边是“欣留令誉传千古”,横批四字“仁孝为宝”。 郁润青一进门就摇了摇头。 “怎么了?”瑶贞问:“哪里不对?” “满室香火气,不对也对。”郁润青下意识道:“请豹公主来帮忙倒是正好……” 瑶贞没听真切:“谁?离的远不远?我去请她来。” 郁润青想到最后一次见灵姝时的情景,抬手抚了抚胸口,而后笑道:“你恐怕请不来她。” 瑶贞沮丧的垂下头:“那怎么办啊。” “别急,这场邪病一定是和慈母庙有关,既然这里找不到线索,我们就去县衙看看。” “为什么去县衙?” “能上达天听的水患必定是天灾,宝德年间朝廷对天灾是非常重视的,不论死伤还是别的什么,皇帝都要亲自过问,所以一些枝梢末节的小事也会记录在案,我想这些卷宗应该还存放在县衙里,如果没有被耗子吃光,兴许能找到点有用的。” 一番话说完,瑶贞已然是满脸钦佩:“润青师姐,你也太厉害了吧,怎么什么都懂啊!” 郁润青一时间也百感交集:“谁能想到呢,我十一一岁的时候,整日学这些,烦得要命,天天生闷气,想不通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现在可好,真用上了。” 瑶贞仍是双眼放光:“不管怎么样,我师姐说的没错,跟你下山果然是既有趣还能学到真本事!” 嗯? 郁润青抬手拍拍她的额头:“小生瓜,少说多看。”! 第 31 章 三春晖(五) 夜里县衙原本是不留人的,可出了邪病活尸这档子破事,就不得不留一些人手应对突发状况了。 郁润青一踏进县衙的大门,就见一众身形魁梧的衙役正在堂上打牌,嗷嗷嚷嚷的像是要把房盖掀开。玩得太投入,竟谁都没察觉到有人进来,瑶贞想提醒一声,也被郁润青拦住了。 郁润青笑着,小声说:“你看他们,身上杀气很重,应当都是在战场走过一遭的,手里或多或少有几条人命。像这种人,大抵不信鬼,也不信道,我们就不要自讨没趣啦。” “怪不得呢,肇安县人心惶惶的,他们在此守夜却一点也不害怕。” “杀气重,阳气自然也重,寻常邪祟是不敢轻易冲撞的,若你几时见刽子手家里闹了鬼,那必定是个怨气冲天的厉鬼。” “哦……可是,润青师姐,真遇上了如此厉鬼,我应当怎么处置?” 郁润青有些诧异的看向瑶贞:“当初是谁为你们授课?” 瑶贞懵懵懂懂:“是子卓师兄。” 苏子卓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对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向来尽心竭力,从不藏私。郁润青觉得奇怪:“他连这个也没教你们吗?” 瑶贞怕郁润青错怪苏子卓,连忙解释:“我入门这几年,正赶上魔修四处作乱,故而早晚授课都是教导新弟子如何应对魔修,这才耽搁了好些旁的课业。” “……这样啊。” “润青师姐,你还没告诉我,遇到厉鬼该怎么处置呢。” 郁润青朝她挑眉一笑:“先跑,然后搬救兵。” 瑶贞眼里的好奇瞬间被失望所替代:“什么呀……未免太没出息了。” “怎么才算有出息呢?单刀赴会,大杀四方,想都不要想。”郁润青难得严肃道:“不论什么妖魔鬼怪,但凡修炼至极,都是万分棘手的,真碰到那等怨气冲天的厉鬼,跑得掉都算你腿脚快。” 瑶贞闻言乖乖的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院里站了好一会,堂上打牌的衙役终于发觉,坐庄的衙役扬起头,吊儿L郎当的“呦”了一声,果然一副不把两人当回事的模样:“这不是跟在宁神医身边的那位小仙长吗,深更半夜的又有什么差遣啊。” 瑶贞一听这话就晓得了,这几日的功夫县令把宁昭折腾的不轻,宁昭也把衙役们折腾的不轻,衙役们不信什么神啊鬼的,偏生要受道士摆布,心中自然是窝火…… 瑶贞偷偷瞄了一眼郁润青,见郁润青站在暗处眉眼含笑的注视着她,顿时有了主张,她把佩剑收起来,也把自己身为仙门子弟的派头收了起来,很拘谨的看向一众衙役,略有些腼腆青涩的小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又叨扰诸位了,我们今夜查到肇安县这场邪病或许与三百年多年前的水患有关,所以想来看一看当年水患的卷宗……” 不等瑶贞说完,其中一个衙役便大叫起来:“三百多年前!到哪去找!”亦有人附和:“是啊!这不是为难人吗! ” 方才问话的衙役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而后不紧不慢道:“卷宗倒是有,不过都装在箱子里,一箱摞着一箱,堆满了库房,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怕是也没法看了。” 人情世故,瑶贞并不太懂,她思虑再三,也只能笨拙的说:“不论结果如何,我想,为了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总要抓住这一线生机……何况,邪祟不除则肇安不宁,守一方土地,护一方平安,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吗。” 衙役之所以做衙役,不过是为了度日谋生,可砸吧着那句“守一方土地,护一方平安”,倒真觉得有点新鲜滋味,稍加思索后,衙役将面前的牌九向外一推,豁然站起身道:“成!那就找吧,早点把这邪祟除了,也免得这邪病哪一日犯到自己家里人头上!走了,弟兄们今晚受累,明晚上我请喝酒!” 衙役这话看似随口一说,却字字戳到众人的心坎上,方才还怨声载道的一干人等忽然就有了干劲,撸胳膊挽袖子成群结队的朝后院走去。 瑶贞见状,露出复杂的神情。 郁润青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刚刚傻里傻气的?” 瑶贞被戳中心事,惊讶的睁大眼睛:“润青师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我最初随师兄师姐们下山时也是这样的。小生瓜,算你好运,遇到了很不错的人,没能体会一下什么叫小鬼难缠,那当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旁人生死一概不理。” “真有这种人?!” “岂止有,多的很呢,等你遇到了就晓得了,有时候跟人打交道,真不如跟鬼打交道来的爽快。” “可在这俗世间,跟人打交道是在所难免的……” “对啊,别学你宁师姐,走到哪里都摆神医的谱,自己吃亏了都不晓得。” 郁润青一边说,一边替瑶贞理好佩剑上的穗子,那低垂的眼眸似水般澄澈柔和,声音也是即清润又温柔。 难怪啊…… 瑶贞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 “好了,我们也去帮忙,尽早摆平此事,还能带你在京州玩几日。” “嗯!” 虽说是积压了三百多年的卷宗,但肇安到底小县城,田地人口有限,饶是一年三五卷,零零散散加在一块也就十几个大箱子罢了,众衙役不到一个时辰便通通搬出来摆在了院子里。期间还抓了好一会的耗子。 “诶诶!找到了!宝德年间的卷宗!” “他娘的!都快让耗子给吃没了!仙长,你瞧瞧,还能看出个什么东西不?” 正如郁润青所说,宝德年间于天灾的记载十分细致,人畜死伤,房屋毁坏,田地损害,道路坍塌,每一样都是清清楚楚有据可查的。 瑶贞找到关于宝德二十三年那场水患的卷宗,不禁长舒了口气:“幸好,没有被耗子吃掉,润青师姐,你看。” 一众衙役也围上来,各个精神振奋,眸光闪亮,都想知道三百多年前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夜风徐徐,月光舒朗,郁润青坐在微凉的石凳上,小心翼翼地揭过一页薄脆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小且模糊,委实很难看清楚。 瑶贞把桌上的烛灯往前推了推:“这是……户籍?” 郁润青颔首道:是在那场水患中丧生和失踪的百姓户籍,瑶贞,你还记不记得慈母庙里的碑文。??[” “嗯……慈母郑王氏,祖籍肇安,生于庚辰,殁于……后面就不大记得了。” “足够了。” 郁润青翻过一页又一页,终于,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原来是这样。” 众衙役皆不识字,纷纷问道:“哪样?哪样啊?” 郁润青道:“你们是肇安县人,应当都听过慈母救子的故事。” 一衙役迫不及待道:“难道这事是假的?那可是皇帝下旨立的庙啊!” 郁润青微微摇头:“此事不假,的确是众目睽睽之下,慈母为救子而死,感人肺腑,上达天听,才有的这慈母庙。可世人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水患当日,雨将下未下,汛将来未来,带着女儿L去走亲戚的郑王氏急于回家,没成想被困在了半路上,待她惊慌失措的爬上屋脊,四面已然是一片汪洋。” 瑶贞道:“这正是碑文上写的。” 郁润青道:“可碑文上没写,郑王氏是带着两个女儿L去探亲,那一日的屋脊上,应当有两个一般大的女孩。” 众衙役齐齐瞪大眼珠:“什么!” “宝德二十三年六月,郑王氏长女郑晓蝶遇水患夭折,时年七岁,与母同葬。卷宗上写的很清楚,郑晓蝶是死于水患,而后和母亲同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们是死在一处的。” 瑶贞喃喃道:“这样就说得通了,郑晓蝶临死前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把妹妹抱起来,她心有不甘,就去害那些为父母所疼爱的人。” 郁润青点点头:“差不多,郑晓蝶死前心中有怨,不肯投胎,本该化作恶鬼,偏偏她年纪小,没做过恶事,又是死于水患,魂魄困于河中,便成了怨灵。那条河大抵阴气极盛,日久天长的滋养了她三百多年,不晓得把她养成了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夺去人的元神。”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老老实实待了三百年,怎么突然出来作乱?” “兴许……她逃脱那条河之后去了慈母庙,在慈母庙里见到了一个个祈求子女平安的母亲。”郁润青合起卷宗,叹道:“我也只是猜测,要找到郑晓蝶才算真相大白。” “那,去哪里找呀?” “你觉得她留恋世间是有什么执念?” 站在后面的衙役义愤填膺道:“这还用说!当娘的偏心眼肯定不是单那一日偏心眼!死的那个七岁,活下来那个多大?我记着是六岁吧,那郑,郑晓蝶,一准是从记事起就知道她娘偏心眼,七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啊,多半想要个不偏心眼的娘呗!” “哦!你说的有道理啊!她夺去那些人的元神,或许不是想作恶,只是想替代那些有父母偏爱的子女!” 郁润青闻言,猛地站起身:“瑶贞,走,回船上去。” 话音刚落,上香河的上空忽然炸起一片火花,那是郁润青从前专门给废柴宁神医画的救命符。 “糟了。”郁润青紧抿着唇,从腰间摸出一道传送符,只见白光一闪,她便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不信鬼神的衙役们怔住了。 被落下的瑶贞也怔住了。! 第 32 章 三春晖(六) 白日里百姓在河岸边闹着要人时,郁润青于船外布置了两层咒阵,一层外不许进,是以免百姓闯入船舱,一层里不许出,是以防活尸逃出去伤及百姓。 郁润青自觉周全,才放心留宁昭独自一人在船上补眠,可她着实没想到肇安县这个行事作风并不凶悍的邪祟竟然有三百多年的道行。 也就是说,有三百多年道行的郑晓蝶想潜入咒阵是轻而易举,堪堪筑基期修为的宁昭想从咒阵里逃出去是难如登天。 若郑晓蝶有意要取宁昭的性命,那这艘大船就成了郑晓蝶探囊取物的“囊”。郁润青单是这样一想,都觉得很愧对宁昭。 万幸宁昭安然无恙,还有力气骂人:“郁润青!王八蛋!还不滚回来!你要害死我啊啊啊啊啊!” 这句“王八蛋”郁润青不得不笑纳。她也是回到船上,看见那穿着桃粉色衣裳的少女,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把少女关回到船舱里。 好吧,不完全是忘了。 郁润青根本没想过少女会挣脱她的定身符,就像她同样没想过会有邪祟闯进咒阵。 “宁昭!” “啊啊啊你怎么才来!” 宁昭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一骨碌从二层甲板上摔了下来,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而那少女紧随其后,竟然跟着一跃而下,动作又快又灵敏,半点没有活尸的僵硬笨拙。 郁润青立即意识到郑晓蝶此刻就在那少女的身体里,不敢再大意,她一把攥住宁昭的衣领,使出浑身力气猛地向外一甩,宁昭尖叫一声,嗖的一下滑出去老远,同时也躲开了郑晓蝶手中无比锋利的水刃。 郁润青看到那水刃,面色不由地凝重起来。她认得那水刃,她儿时在汀江上遇到渊魔肆虐,便是险些死在这削铁如泥的水刃之下。 宁昭劫后余生,长舒了口气,又因此刻太狼狈,有些恼羞成怒的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郁润青警惕的盯着郑晓蝶,缓缓吐出两个字:“难讲。” 郑晓蝶大抵也看出郁润青并非等闲之辈,一击不中便将水刃散去,顺手捏了一缕乌发到胸前,白嫩的食指一下一下缠绕着发梢,笑容如蜜糖一般,声音亦是稚嫩脆甜:“你们是哪里来的,非要和我作对不成?” 郑晓蝶死那一年是七岁,如今却没了年纪,夺得一具少女的身体,便十分应景的摆出一副少女才有的娇憨姿态,笑也是非常真切的笑,看得出很满意这具年轻漂亮又有父母疼爱的身体。 怨灵,渊魔,阴气极盛的水域。 郁润青看着郑晓蝶,脑海中忽然闪过四个字——共生共存! 郁润青这一次没再犹豫。只见她手腕向外一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手的食指与中指间便各夹了一张深蓝色的符篆,两张符篆交错的瞬间,原本月朗星疏的夜空突然阴云密布,伴随着一阵狂风,厚重的云层逐渐扭曲,仿佛深海中能吞噬一切事物的漩涡。 躲在后面的宁昭不禁睁圆了眼睛:“玩这么 大!” 而郑晓蝶收敛了笑意,却并不畏惧?,她抬起手,怒喝一声,船体四周骤然升起四面惊涛骇浪一般的水墙,将这艘大船严丝合缝的包裹起来,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凝结出无数道水刃,锋芒直指身处阵眼的郁润青。 儿时的记忆令郁润青不自觉汗毛倒竖,用一辈子没有过的速度飞快念道:“雷兵八百万,腾散崆峒中。敢有拒逆者,元帅令不容。摄赴魁罡下,永为清静风。急急如都天大雷公律令!降!” 话音刚落,亦有无数道天雷劈开水墙,正正撞上那些向郁润青袭来的水刃,一时间电闪雷鸣,波涛汹涌,整艘船好似陷入翻江倒海的暴风雨中。 宁昭从船头一路摔到船尾,等她身形稳下来的时候,郁润青和郑晓蝶已经斗法斗到了天上去。 “我的娘啊……”宁昭完全被吓到了,她要早知道肇安县藏着这么一个能和郁润青打的有来有回的狠角色,就是把她大卸八块,她也不会跑到这来客死他乡。 不过……宁昭挣扎着爬起来,果不其然,河岸边围满了闻讯而至的百姓。 “天啊!你们不要命了!都滚远点!” 然而这些百姓中绝大部分是船上活尸的家人,眼见船体碎裂,将要沉没,他们如何肯走,有不少年纪轻轻的父母已经划着小船下了河。 宁昭咬咬牙,仰头大喊道:“郁润青!元神!” “知道了!”郁润青偏头躲开水刃,掌心朝上,急促的唤了一声:“召!”紧接着噼噼啪啪闪着火光的雷云便在她掌心内凝成了一团,这一团雷云丢过去,霎时将郑晓蝶炸飞出一箭之遥。 郑晓蝶忍着痛手掌向后一挥,一道水柱立即从上香河中升起,将她稳稳接住,可还不等她振作起来,又一团雷云袭来,重重砸在她胸口上。 郑晓蝶不禁痛苦的哀嚎一声,而她张开嘴的瞬间,通身白光乍现,近百个元神从她腹中飞出,悠悠荡荡的飘散回船上。 郑晓蝶眼看着那些元神离她而去,不由恶狠狠的瞪着郁润青,双目猩红,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我只是想被爹娘疼爱着!好好的活一世!究竟有什么错!” 郁润青笑道:“少来了,你是想尝尝做人的滋味吧。” 郑晓蝶脸色微变。 郁润青见她这副模样,更确定心中的猜测,不动声色的在掌心凝结着雷云:“三百多年前,郑晓蝶因水患丧生,死后怨念不化,灵魂被困缚在断气之地,也就是肇安县内一处阴气极盛的水域里。而这片水域因暗流密布,常年有人溺亡,早早生出了水渊,水渊有灵,却寸步难行,只能终日看着附近百姓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闭嘴!你闭嘴!” “看得久了,看得多了,水渊也生出了想做人的心思,刚好这时候出现了一个郑晓蝶,小姑娘才七岁就死了,即便成了怨灵也什么都不懂。可水渊很清楚,怨灵修炼至极,不仅可以逃脱缚灵地,还可以夺舍重生,于是水渊便一直用溺亡人的魂魄养着郑晓蝶,那无比漫长的三 百年岁月里,她们在这片阴气极盛的水域里共生共存…… 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郑晓蝶终于忍无可忍??[,竭尽全力从上香河中掀起一道巨大的水刃,朝着郁润青狠狠劈去。 郁润青讽刺一笑,丢出手中的雷云。 雷云与水刃相撞的那一刻,电光如极昼一般照亮了幽深的夜幕,河岸边的百姓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双眼。 待众人再度睁开眼时,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风吹云散,月光皎洁,千万条银丝般的细雨倾斜而下,落在碧绿的树叶上,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娘——” “我的儿啊!” 不知是谁先哭出声,顷刻间这哭声就此起彼伏的连成一片了。 瑶贞挥剑劈开封死船舱的门板,救出最后一个哭爹喊娘的百姓,才得空去安慰哭爹喊娘的宁神医。 “小宁师姐,你还好吧?” “呜呜呜呜呜呜我还活着吗……” 瑶贞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你活着呢。” 宁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还有点不敢置信:“我没淹死啊?” 瑶贞道:“我方才把你捞上来的,你不记得了?” 宁昭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咬牙切齿:“郁润青这个贱人!回回都这样!她倒是打架打得爽了!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 郁润青悄无声息的走到宁昭身后,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你这不是还活着吗。” “我差点死了!” “那也是还活着啊。” 瑶贞看到郁润青,两只眼睛简直噌噌放光,满脸崇拜和敬佩:“润青师姐不愧是仙盟修为最高的天师!太厉害了!比我在书里看到的都厉害!原来大天师真的能引天雷为法器!早知道我也……” 宁昭急忙打断她:“小生瓜!抓紧你的剑!想都不要想!” 郁润青笑了笑,正欲开口,忽然觉得脸有点痛,抬手一摸,竟然见了血:“……宁神医,我受伤了。” 宁昭浑身上下到处是青紫淤痕,才不在乎她那一道小小划伤,只是免不得要问:“到底什么东西,闹出这么大动静。” 郁润青捂着脸,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宁昭没太明白:“共生共存?所以呢?刚刚打散的是水渊还是郑晓蝶?” 郁润青道:“水渊。” 瑶贞忍不住问:“那郑晓蝶呢?” 郁润青耐着性子为小生瓜解惑:“水渊养着郑晓蝶,是为了占据能逃脱缚灵地的灵体,时机一到,自然没必要留着郑晓蝶了。” 瑶贞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磕磕绊绊道:“你,你是说,水渊把郑晓蝶给,给吃了!” 郁润青想一想,点头:“差不多。” “三百多年的共生共存啊……”瑶贞气得涨红了脸:“水渊就这么想做人吗!做人有什么好的!” 郁润青虽然不晓得瑶贞为什么生气,但还是解释道:“水渊是一定要,嗯……吃掉郑晓蝶的,毕竟,修炼出灵体的郑晓蝶肯定不甘愿一直困在阴水里,一旦郑晓蝶先一步逃出去,水渊这三百多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宁昭听的有些不耐烦:“事情都完了还说这个做什么啊,当务之急是找一家客栈,我要沐浴更衣睡觉,真疼死我了呜呜呜呜……” 郁润青见宁昭鼻青脸肿的,也于心不忍:“好,先找家客栈。你不要哭了。” 瑶贞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身后,还沉浸在郑晓蝶和水渊的故事中无法自拔,一路嘟嘟囔囔:“水渊吃了郑晓蝶,郑晓蝶死了,可水渊干嘛还要去慈母庙呢?为什么还要夺去那些被父母偏爱之人的元神呢……”! 第 33 章 情丝坟(一) 问心宗弟子自拜师之日起,便要日复一日的听学,打坐,修习道法,纵使睡觉也睡的不安生,须得留三分清明做到心息相依,不仅如此,还有成百上千条的宗门戒律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稍有不慎就难逃责罚。 这其中的枯燥与艰辛,恐怕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 因此每每下山历练,身为前辈的师兄师姐都会尽可能留出几l日空闲,让师弟师妹们得以卸下沉重的包袱,结结实实松一口气。此乃约定俗成,每一代弟子都心照不宣。 瑶贞是在山里长大的,生平第一次来肇安县这等水乡,自然觉得新鲜,可到底年纪小,更向往那繁花似锦的京州,做梦都想去看一看。为着郁润青答应她翌日吃过早饭就启程前往京州,瑶贞高兴的一晚上没怎么睡,清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梳洗了。 宁昭与瑶贞一墙之隔,一点动静都听得真真切切,所以不情不愿的跟着醒了。 “小师妹,这又不是在山上,你又不用去听早课,起这么早干嘛呀。” “我睡不着,也躺不住……是不是吵到你了小宁师姐?” 瑶贞有点难为情的笑了笑,那红扑扑的脸颊就跟小孩子一样,实在是天真可爱,很讨人喜欢。 宁昭笑道:“没,我本来也不爱睡懒觉,谁像你润青师姐啊,动不动睡到日上三竿。” 瑶贞微微睁大眼:“润青师姐爱睡懒觉吗?” 一说这个,宁昭可来劲了:“岂止爱睡啊,她天天睡,我跟你讲,她在花间观听学那会,早课点卯就没有一日应卯的,当初给我们授课的还是你师父呢,你想想,戒律堂掌教啊,惩治弟子的办法多了去了,就专门给她准备这么点一个小木墩子,让她站在木墩子上听课,掉下来一次就拿藤条抽她一次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郁润青睡眼惺忪的推开房门:“你说我坏话的时候能否滚远点。” “什么叫坏话,我这分明是实话,你敢说你没站过小木墩子?” “……” “看吧看吧!瑶贞,我没骗你吧!” 瑶贞大而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可我听说师父说,她教过那么多弟子,最喜欢的就是润青师姐,她说润青师姐悟性高,一点就通,明明那么聪明,却不会恃才傲物,被罚就认罚,从来都很乖,一次也没有顶撞过她……你们为何这样看着我?” 郁润青收回视线,轻笑了一声:“我想喝温水,好渴。” “还温水,你要求真不低。”宁昭习惯性的同郁润青拌了句嘴,又紧盯住瑶贞:“你师父到底谁啊?是我认识那个闻掌教吗?” 瑶贞点点头。 当年在闻掌教的课上,有两个弟子最不受待见,一个是每日都不应卯的郁润青,一个什么都学不会的宁昭,换言之,一个是不守规矩的郁润青,一个是不大聪明的宁昭,闻掌教有笃守持戒之责,对郁润青自然更为严厉,倒是衬的笨蛋宁昭没那么显眼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郁润青和 宁昭成了患难之交,宁昭自觉她和郁润青是靠着相互安慰才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谁成想时至今日!瑶贞说闻掌教最喜欢郁润青!最喜欢! 宁昭内心翻江倒海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深吸了口气,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啊你们,要我说什么好,哎!连郁润青都能被拎出来表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瑶贞:“……” 宁昭:“你师父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瑶贞:“没……” 宁昭:“很好!你是不是要去京州城玩?我带去你!我对那京州城真是比自己家都熟悉!” 宁昭这话还真不是吹嘘。她资质平平,没有修仙的命,年少时尚且能仰仗爹娘的脸面,和岳观雾、郁润青、苏子卓这几l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同窗读书,再长大些就不行了,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因此二十三岁便独自下山闯荡,九州大地几l乎走了个遍,还在皇宫里做过五六年的御医,对京州城的确是比自己家熟悉。 郁润青闻言道:“你也去?” 宁昭瞪她:“不行吗?” “我哪有说不行,你去好啊。”郁润青看向瑶贞,笑道:“你走大运了,小宁师姐有钱,等到了京州城,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小宁师姐都给买。” 肇安县离京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快也得用上小一日的功夫,想天黑之前抵达就必须早一点启程。 三人离了客栈,在街边随便吃了碗米粉,正要付钱时,四周忽然涌过来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把瑶贞吓了一跳,差点拔剑相向。 “宁神医!两位仙长!还好你们没走!我紧赶慢赶跑了一道,生怕没赶上!” “哦……是陈老爷啊。”宁昭当即端起宁神医的架子,摆起高深莫测的款儿,完全看不出昨日夜里的狼狈样:“你女儿可好了?” “好了好了!全好了!不瞒宁神医,我与我家夫人是老来得女,多少年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姑娘,说一句实在话,她要是没了,我们也没法活,宁神医和两位仙长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啊!”话至此处,陈老爷回身催促道:“快快快!还不上前来拜见恩人!” 只见昨晚被“郑晓蝶”附身的少女从一众家丁后面款款走出来,腼腆又娇羞的朝着三人盈盈一拜,同时细声嫩气道:“小女婉华,多谢宁神医和两位仙长的救命之恩。” 她嘴上是谢三个人,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却只往郁润青身上瞟,那当真是一点都不遮掩的明送秋波:“常言道,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不知宁神医和两位仙长可否给婉华一个报恩的机会……婉华,什么都会做的……” 宁昭心想,完蛋,看样子这姑娘不仅有这几l日以来的记忆,还被郁润青给迷住了,要以身相许了。以宁昭行走江湖的经验,像婉华这般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旦喜欢上谁,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不其然。郁润青只是推辞说“不必报恩”,婉华马上就急切起来,大小姐的脾气也藏不住了: “那怎么能行!那怎么能行呢!一定要报的!” 陈老爷对女儿的确是溺爱,见状赶忙上前帮腔:“如此大恩大德怎能不报,不若这样,还请宁神医和两位仙长到府上小住几l日……” 宁昭长叹了口气,正犯愁如何从这对“知恩图报”的父女手中脱身,眼前忽而闪过一片白光,待目可视物时,已然身处绿水青山间。 宁昭颇有些惊讶的看向郁润青:“怎么回事?你用的传送符?” 郁润青像是比她还惊讶:“不然呢?是你吗?” “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继续纠缠下去,还不晓得耽搁多久。” 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指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番,末了,仍不甚满意,微微蹙着眉,小声抱怨道:“走的太匆忙了,我都没来得及洗一下手……都怪你,好端端的非要吃什么米粉,到处都是油……不行,我待会要找个地方洗手。” 在花间观听学时,因为无聊,宁昭曾经数过郁润青一日里要用多少手帕,最终结论是七条。郁润青似乎还是从前的脾气,爱说笑,爱玩闹,爱睡懒觉,还矫情的不像话,手上沾了一点脏污就念念叨叨的没完没了。 可宁昭就是莫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心里犯嘀咕,怎么都压不下去,便调侃似的又提起那个名唤婉华的少女:“润青,我说你也真是的,人家小姑娘明摆着对你有意思,你好歹跟人家说几l句话再走嘛。” 郁润青睨她一眼,笑道:“你少拿我打趣。” 宁昭做出一副摇头叹气的样子:“瑶贞,看看你润青师姐,多无情啊。” 话音未落,郁润青眼底的笑意忽然凝住了,脸上竟然露出几l分难以掩饰的茫然无措,像极了贪玩的孩童,在热闹的集市里东冲西撞,一回头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身影。 宁昭的心顿时沉下去。 瑶贞一无所觉,深思熟虑后说:“我觉得这样快刀斩乱麻挺好的,长痛不如短痛嘛。” 郁润青很认真的看向她:“是吗?” 瑶贞又仔细的想了想,方才答道:“是呀,反正我是这么觉得。” 郁润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她不说话,宁昭也不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极了,倒是让瑶贞有点不知所措,攥紧自己的剑柄,极小声极小声的问:“小宁师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啊?” 宁昭弯起嘴角:“你为什么问我呢?” 瑶贞哑然,一瞬间自己心里都不由地感到疑惑。 是啊,润青师姐待她这般好,这般照顾,她怎么反而隐隐有些不敢靠近润青师姐? 瑶贞实在不明所以,只好看着宁昭勉强一笑。! 第 34 章 情丝坟(二) 途经一座古镇时,天色忽而阴沉,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随着狂风从北边天际涌过来,离老远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不过三五步的功夫,那冰凉的雨水便如瓢泼一般重重砸下,落到地面,溅起雨雾,仿若整座古镇正在冬日里喘息。 雨实在太大了,浇的人睁不开眼,三人不得不就近跑到一家酒坊的廊下躲雨。 那酒坊的掌柜坐在堂上煮茶,一见她们,急忙走到门口招呼:“三位仙长,快快快,里边请里边请,这场雨不定要下到几时呢,快到屋里暖和暖和。” 这时节的暴雨自带着寒气,宁昭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难与掌柜推辞,道了声谢就快步走进酒坊里,瑶贞持剑跟在她身后,同样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郁润青虽也被雨淋湿了,但远没她们两个那么狼狈,看上去颇为沉静从容。掌柜是生意人,很有眼色,先给郁润青倒了杯热茶,然后才是宁昭和瑶贞。 宁昭不甚在意,笑眯眯的同掌柜话起家常,又夸赞茶好喝,酒气香甜,顺手还给掌柜把了个脉,开了一副药方子。 掌柜原本就觉得一场大雨让三位仙长登门是机缘,一时得了济,更喜不自胜,一个劲往堂上的炉子里添炭火,搞得屋子热气腾腾,都快把宁昭的衣裳给蒸干了。 可雨仍不见小,像是谁把天给捅出个窟窿。 瑶贞一再向外看,不自觉嘟起嘴巴,眼角眉梢里是藏不住的急切。 郁润青的视线在瑶贞脸上轻飘飘一晃,随即望向门外被雨水浸透的石头墙,心里一时想,瑶贞这样子和玹婴倒有一点像,一时又想,这墙砌的如此平整,可见古镇百姓细致。 “郁润青。”宁昭忽然唤她,笑嘻嘻的:“掌柜的说要给我们温一壶酒喝,怎样,你喝不喝?” 郁润青闻言,便对掌柜微微一笑,颔首施礼:“有劳了。” 掌柜连忙回礼:“仙长莫要客气,信善只怕招待不周。” 酒坊里最不缺的就是酒,掌柜也不吝啬好酒,小小白瓷瓶,拔了塞子,往沸水里一过,暖融融的香气顿时冲透了寒凉的秋雨。 宁昭捏起云吞杯,先是闻一闻,而后浅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不愧是老凤枝。” 酒坊掌柜乐得简直要拍大腿了:“仙长好见识!这正是贡酒老凤枝!宫里头管它叫凤栖梧桐!” 随着掌柜这一声“桐”,后院忽然“嘭”的一声响,几人纷纷看过去。 原来是雨下的太大,房顶的陈年旧瓦撑不住塌掉了,雨水哗啦啦的全灌进了屋里。掌柜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哎呀,我那屋里还晾着不少草药呢,可是万万不能受潮的,三位仙长稍坐片刻,我得去收拾收拾,有事招呼一声。” 瑶贞是乖小孩,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放下剑便跟着去帮忙了,堂上立时只剩下郁润青和宁昭两个人。 郁润青下意识看向宁昭,恰巧宁昭也在看她。总是嬉皮笑脸的宁神医,难得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小宁。”郁润青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虚握着扶手,轻声问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你若觉得肇安县一事我做的不妥,那我回去给那位小姐赔礼如何?” 这样慢吞吞的,试探的,有几分商量意味的语气,宁昭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不过,她还记得她决定离开父母庇护独自下山闯荡那一日,郁润青便是用这样的语气问她。 “小宁,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不走不行吗?” 彼时的郁润青,手指勾着她的衣角,眼神里装满了不舍与担忧,好像生怕她被人欺负,生怕她受委屈。 宁昭短暂的一晃神,将云吞杯里的温酒一饮而尽,盯着郁润青说:“你可不要拿我当傻子。” 郁润青道:“我几时拿你当傻子。” 云吞杯倒扣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宁昭豁然起身,只用两步就走到郁润青跟前,像少年时打闹那般一把攥住她的衣领,压低声音道:“我虽不在淮山,但山里的事我一清一楚,这十年你究竟是闭关还是被幽闭,我心里明镜一样。我告诉你,在上香河岸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了。” 郁润青长睫轻颤,却只是垂眸避开了宁昭的视线。 宁昭咬着牙,声音简直有些发抖:“郁润青,你忘记了吗,我们两个上一次见面还是十三年前。” “小宁……” “想明白哪里不对了?想起来自己忘记演久别重逢的戏码了?那现在呢?你打算说什么?” “……” 宁昭深吸了口气,缓缓松开郁润青的衣领,慢慢的说:“你看你,在家时有父母疼爱,要什么给什么,犯不上讨巧卖乖,入了宗门,又是天资无人能及,更犯不上阿谀奉承,郁润青,你知不知道自己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活着?让你演,让你装,让你满口谎话,你做得来吗?” 郁润青终于抬眼看向宁昭,眼神湿漉漉的。 宁昭不自觉的握紧手掌,尽可能平静的问:“是不是那次,我们在情丝坟里发现的禁术。” 郁润青“嗯”了一声,稍作沉默,又说:“小宁,别告诉旁人。” 宁昭本想着,只要她敢承认,就狠狠给她一拳,可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的那一刻,宁昭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 “你疯了……”宁昭扶着椅子,勉强站稳,仍然不敢置信的看着郁润青:“为了一个魔修,你所求之道,你的坦荡仙途,全都止步于此了……值得吗?” 郁润青似乎想安慰宁昭,很克制的笑了一下:“或许我没有这个命,何必强求呢。” 话音未落,两颗滚烫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的从宁昭眼中滚落,砸在那藏有祥云暗纹的玄色宫锦上,宫锦轻易浸不透,两颗泪珠摔得四分五裂。 郁润青拂去自己袖口的泪痕,看着有些湿濡的指尖,不知道究竟该对宁昭说什么好了。 这时瑶贞帮掌柜修补完屋顶,又落汤鸡一样跑进来,见宁昭眼睛有些红,想也不想便脱口问道:“咦?你 怎么了小宁师姐?” 宁昭偏过脸坐到椅子上:没怎么,这炭烟太大了,有点熏得慌。你冷不冷?要不要喝口酒暖暖? ?小锦鲤呀的作品《万人嫌断情绝爱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瑶贞蜷着腿坐到火炉旁,闻着酒香,有一点馋,还有一点胆怯:“我没喝过,师父不让喝……” “没说不想喝就是想喝!”宁昭大喇喇的把酒杯塞进她手里:“天高皇帝远,你师父管不着,这可是难得的好酒,不尝一尝太可惜了。” 瑶贞不禁劝,低头抿了一口,稚气未脱的一张小圆脸顿时皱成个包子样:“好辣呀,啊,怎么这么热。” “第一次喝酒都是这样的,我也是。”宁昭笑了笑说:“我第一次喝酒,还是你润青师姐硬灌的呢。” “真的呀!”瑶贞扭头看向郁润青,见她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神情颇有些怅然。 “自然是真的。”宁昭像是吃醉了酒,原本就话多的人这会更滔滔不绝起来,连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大大方方的向瑶贞袒露:“你应当知道,我这问心宗弟子的身份,是爹娘给的,筑基期的修为,是极品灵药一颗一颗喂出来的,那些靠自己一步步走到问心宗,行过拜师礼的弟子,没有一个真正瞧得起我,不过是看在我爹娘的面子上勉强给我一张笑脸罢了。” 瑶贞忙道:“怎么会呢!小宁师姐这样好的人!大家都喜欢!” 宁昭坐直身,长叹了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下山,因为问心宗的规矩,弟子下山游猎起码要三人同行,同行,意味着生死盟交,要有绝对的信任,默契,要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中……可谁敢把性命交给我这样一个人呢?” “小宁师姐……” “我在淮山里独来独往了十八年,直到她郁润青进了宗门,才算有第一个朋友。” 说到“郁润青”,宁昭简直有点恨恨的。瑶贞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凑近火炉,不敢再打断宁昭。 宁昭喝了一口酒,自顾自道:“你润青师姐胆子大,敢把性命交给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山游猎。我记得很清楚,百姓管那个地方叫吃人岭,其实嘛,是地下有一座前朝公主的陵寝,一伙盗墓贼死在了里面,死而不僵,成了走尸,一到夜里就出来作乱。” 瑶贞眨眨眼:“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下陵寝,杀走尸,查明尸身异变的缘由。”宁昭仿佛陷入回忆里,愈发的绘声绘色:“不愧是公主陵寝,里面弯弯绕绕跟迷宫似的,还有数不清的机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兴许我触到了机关,一下子就同她们两个人走散了,那时候,四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着墙走,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墓室里又冷,我怕极了,怕活活饿死,冻死……” 瑶贞不由为少年时的宁昭悬起一颗心。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地方困了多久,感觉手脚都动弹不得的时候,终于有人打开石壁,给我裹了件衣裳,往我嘴里灌了一口烈酒,把我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灌的酒…… 瑶贞再度看向郁润青,她像是很疲惫,仍然懒怠的靠在椅子上,长睫低垂,遮挡了平日里清亮的眸光,显得有些落寞孤寂。 “再后来我们才知道,作怪的并不是公主陵寝,而是公主陵寝旁的另一处墓室。” “殉葬墓?子卓师兄说过,殉葬墓通常怨气极重。” 宁昭摇了摇头:“那座墓室名唤情丝坟……” 郁润青终于开口:“宁昭,雨停了。”! 第 35 章 情丝坟(三) 问心宗的禁术,原本并非禁术。 据宗史记载,第一任宗主长寒仙尊是位千载难逢的旷世奇才。那时还没有仙盟一说,修士多出自仙门世家,寻常人若想修习道法,便须得拜入其门下,以其姓氏血脉为尊,若再想更进一步,便须得舍弃尊严,低下头来,改名换姓,认家主为主,成为仙门世家的家奴。 可饶是如此,绝大部分仙门世家也唯恐家奴后来居上,不肯传授真正的家族绝学,更有那血统尊贵却无天资的世家子,只因嫉恨天赋异禀的外姓门生,就肆无忌惮的毁其仙根,另其永世不得修仙。 那时的仙门世家,当真称得上一手遮天,生杀予夺,以至于无数怀揣雄心壮志的少年修士,在这场暗无天日的霸权中意懒心灰,气断声吞,渐渐泯然众人。 而十八岁的长寒虽为某大家族的家主门生,却不甘愿改名换姓,做那助纣为虐的走狗,毅然决然的叛离了家族。此后数年,长寒不仅在几大世家无休无止的追杀中自行习得了天师道,还自创了一种绝无仅有的独门秘法,屡次二番打退奉命追杀她的仙门家奴。 这样一个人,很快声名鹊起,引来数不尽的追随者。 没过几年,在众多追随者的簇拥下,长寒成为了问心宗的第一任宗主,后又凭借八大逆天术凌驾于一众仙门世家之上,彻底粉碎了这场持续上百年的世家霸权。 而这违背自然之道,逆天而行的八大逆天术,在长寒飞升后逐渐失去了控制。或许这段过往太不堪入目,宗史上并无详细记载,只是从某一日起,八大逆天术被列为仙盟禁术,封印在淮山鳐池的最深处,一众通晓者以道心起誓,此生绝不擅用,绝不私传,绝不另其流落世间。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曾经在世家霸权中力往狂澜的八大逆天术就这样泯灭在岁月长河中。郁润青也是在藏书阁翻看古籍时,偶然从尘封的残篇断简中探寻到了一点内情。 其实这千百年来,随着问心宗的不断壮大,也冒出不少乱七八糟的禁术,可没有哪一个能算得上逆天而行,郁润青为此好奇好久,她想知道究竟怎样的术法会被称之为逆天术。 闯入情丝坟,纯属误打误撞,窥得逆天术,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郁润青记得那一日,她和宁昭先后掉进了情丝坟里,两个人都摔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爬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石碑,上面刻着“情丝坟”二字。 宁昭捧着一颗夜明珠,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悄声道:“这是谁的陵墓?衣冠冢?我头一回见坟字上碑。” 郁润青凭借未经雕琢过的石壁,粗浅推断道:“这间墓室原先应当是个洞穴,跟外边的公主陵寝没关系。” “什么意思?” “意思是先有的这座坟,再有的公主陵寝。” “欸……润青,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怪,方才我们在外边看到的公主生平,不是说她母族显赫,又受皇帝宠爱,有封号有封地甚至有兵权吗,按道理这样的公主应当是陪 葬在帝王陵寝里,为何会葬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难不成她后来失势了?可若说失势,这陵寝的规格未免太高了,这么大一个地宫,这样多的机关,只有一种可能……” 郁润青看向她,补上那句她没说出口的话:“是那位公主活着的时候自己挑选的埋骨地。” 宁昭忙不迭点头:“你也这么想对吧!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公主自己选地埋骨,肯定知道陵寝里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坟,她为什么没有避开,反而把这座坟裹进了自己的陵寝,这地方也不是什么风水好的地方啊……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这座坟,才把陵寝落在此处。” “虽然听起来像太虚传里的一段戏文,但……总要先弄清楚这座坟到底是谁的坟吧?” “那上边不是写着呢吗。”情丝坟里久久没有异动,宁昭又壮起了胆子,举着夜明珠绕到石碑背后:“润青,快来,后头还有字。” 郁润青凑过去,借着夜明珠莹润的光亮,勉强看清了上面那两行小字,不自觉的轻声念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话音未落,凹刻的碑文忽而浮现出刺眼夺目的白光,郁润青反应极快,一把便将宁昭拽到了身后,可即便如此,两人还是没能逃脱掉石碑上残存的咒阵,被吸进一片茫茫幻境中。 “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唔……不知道。” “那那那,我们怎么出去啊?” “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这里也没非吃掉你不可的妖魔鬼怪,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就等着呗。”郁润青这样说着,懒洋洋的躺下了,一副“活着干,死了算”无所畏惧的模样:“我师姐找不到咱们,肯定会回去搬救兵。” 宁昭受郁润青的影响,倒是不那么害怕了,便盘膝坐到郁润青身旁,又琢磨起她脑子里如同戏文一样的故事:“那句诗,什么来着?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倘若不是亲身遭遇离愁别恨的折磨,便不会相信这世间一夜白头的事。” “离愁别恨?一夜白头?欸?这跟公主有什么关系啊?不是先有的这座坟,后有的公主陵吗?” “所以啊,归根结底还是要弄清楚到底是谁的坟。”郁润青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白茫茫的穹顶,喃喃道:“情丝坟,还是青丝坟?兴许是这人痛失所爱,一夜白头,然后就剃度出家了,把自己满头华发葬于此处,立下此碑,算是永绝红尘。” “欸!有道理啊!”宁昭说完,皱起眉头,手指在脑袋顶上绕了一圈:“那这个呢,怎么解释?前朝公主的陵寝,距今少说也有二四百年了,情丝坟更早……恐怕只有化神期修士的咒阵才能维持这么久。” 郁润青长叹了口气:“是啊,那这个情丝多半是另有说法。” 宁昭也跟着长叹了口气:“横竖情丝坟主人的心上人不是那公主。” 两人长吁短叹半晌,坐了躺,躺了坐,百般聊赖的满地打滚,幻境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郁润青方才说“等”,不 过是宽慰宁昭,真让她这么眼巴巴的干等着,她自然是不耐烦的,迟疑片刻,到底站起身。 宁昭仰脸看她:“你要干嘛啊?” “既然是咒阵,肯定有破解之法,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可以试一试嘛。” “我口袋里,就剩一点吃的了,拿什么破阵啊……” “符纸呢?一张也没了?用过的也行。” “呃……” 宁昭掏了半天口袋,不情不愿的掏出一小沓银票:“我第一次下山,我娘给的……” 郁润青看着她微微一笑:“钱重要命重要。” “这可是银票啊!五十两的银票!加起来好几百两!” “拿来,拿来。” 仙医阁虽是淮山内数一数二的富户,但几百两银票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宁昭还有点不忍撒手,苦苦挣扎道:“姐姐,你也没笔墨啊,光有纸……” 郁润青当即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指尖:“喏,有了。” “你你你……闻掌教不让用血咒,搞不好会反噬的。” “事急从权懂不懂。” 郁润青一把扯过那沓银票,刷刷几下,行云流水,一张鬼画桃符赫然纸上。 宁昭瘪了瘪嘴:“就这玩意,我一辈子学不会。” 郁润青吮了一下指尖上的血,而后将那张“银票符”高高抛起,双掌合拢,掐诀念咒。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如此随便的一道符,竟然真的解开了化神期修士留下的咒阵,眨眼之间,白雾散去,两人又回到了情丝坟前。 只是这一次,石碑上的“情丝坟”被一段碑文所取代,而碑文上所记载的故事,和郁润青之前猜测的倒也大差不差。 道侣亡故后,坟主肝肠寸断,觉得世间无可留恋,偏偏道侣弥留之际立誓,倘若坟主殉情而死,那她便生生世世不与坟主相见。坟主死不得死,活不得活,于是违背誓言,擅用逆天术拔出了情丝。 坟主知道自己日后必将为此跌落深渊,却并不后悔,她将情丝葬于此处,设下咒阵,待万物轮回,终会有那么一个人,懂她今日的不得已。 “逆天术……”郁润青死盯着石碑:“这就是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之一,怪不得,怪不得会被列为仙盟禁术,果然是逆天而行,若此咒术被修习无情道的修士得去,岂不一日千里了。” “你什么意思?!”宁昭挡在她身前,目光灼灼道:“你脑子清醒一点,别想着把这东西拿给你师姐,你以为拔掉情丝后修习无情道就如鱼得水了吗?真有这种好事,怎么会被列为仙盟禁术啊,坟主又怎么会说自己日后必定跌落深渊啊。” “……我没有这么想。” “你最好没有,我看用了这禁术再去修习无情道,也只是一时的,心中无情,何以为道。” 宁昭就是这样,平时看着大喇喇的没个正行,可一旦涉及到大是大非,总能第一时间拿出决断,并且坚定不移。 郁润青看着她,笑了一下:“那你说眼下该怎么办?” “反正是禁术,留在这里再被人看到,不定惹出什么事来,要我说,干脆毁掉,一了百了。” “好,听你的,毁掉。” “我们两个也得忘掉。” “这怎么忘啊,我都记下来了。”郁润青想了想说:“我发誓,绝对不告诉旁人,尤其不告诉我师姐,若违此誓,嗯……暴毙而亡。” 郁润青修习天师道,这种咒术于她而言有弊无益。 宁昭那时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郁润青会将这咒术用到她自己身上,所以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第 36 章 情丝坟(四) 因为雨停了,瑶贞并并未从宁昭口中听到关于情丝坟的故事,宁昭也像是随口那么一说,出了门便没有再提起,好似无事发生,照旧笑嘻嘻的同瑶贞闲扯。 少年人忘性大,何况前方就是她日思夜盼的京州城,瑶贞很快将心头的种种疑惑抛诸脑后。 如此赶路,夜里方才抵达京州城。一路上宁昭就说京州城是没有宵禁的不夜城,时至子时街上还热闹的不得了,尤其是酒馆、戏楼、赌坊这种消遣的地方,当真是车马盈门,人满为患,寻常百姓想挤都挤不进去。 问心宗的规矩是戌时入寝,倘若过了戌时仍在舍院内走动,便会被鱼旗阵上的鱼眼珠盯住,也就喘个气的功夫,戒律堂巡夜督查的夜守一准杀过来。 瑶贞完全想象不到所谓的不夜城该是什么模样,还以为宁昭多少有一点夸大其词了。 可事实证明,京州城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从三人入住的客栈到皇宫外,这一整条街上每相隔十几步便是一座高耸的大灯楼,而灯楼和灯楼之间又拴着十来条细绳,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穗子、铃铛,每每微风拂过,花灯便会带着穗子慢悠悠的转起来,铃铛也跟着叮叮当当的响,宛若人间仙境一般的景象。 瑶贞仰头望着延绵不绝的灯火长街,瞠目结舌道:“天啊……光是掌灯就得一百个人吧!” 郁润青见不得她那样张着嘴巴,抬手将她的下巴推回原位,随后解释道:“这些灯名唤万年灯,灯芯是鲛人蜡制成的,可以燃烧数年而不灭,所以不必掌灯。” 瑶贞被京州城无与伦比的豪奢震撼到了,一下子成了没见识的乡野丫头,探头探脑的紧跟着两个师姐。 宁昭正站在柜台旁等客栈跑堂取钥匙牌,不经意看了瑶贞一眼,觉得小姑娘怪好笑的,便随手取出一个小荷包丢到瑶贞怀里,说:“你若不困,就出去转转,我瞧你在客栈也是待不住。” 瑶贞眼睛一亮,看向郁润青。 郁润青点了点头:“别跑太远,在这附近玩。” 话是这样说,可瑶贞撒丫子一跑,能跑多远她自己都不晓得,郁润青不敢疏忽,手背一翻便抛出两枚鱼眼珠,鱼眼珠颇有灵气,一左一右寸步不离的悬在瑶贞头顶。 宁昭从沿街的窗里望着瑶贞逐渐远去的背影,忽而对郁润青道:“你是不是该出师收徒了。” “嗯,明年。” “前阵子招收外门弟子,可有好的?” “有一个,你应当听说过,金樽钟氏的钟知意。” “她啊。”宁昭接过跑堂递来的钥匙牌,边往楼上走边道:“听说过,钟家这一辈最有天赋的。钟老爷子是日落西山,撑不了几年,唯恐耽搁他这小孙女,才把人送去问心宗的。你看中她?” 郁润青道:“她性子傲慢,嘴巴刻薄,不是瑶贞那种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过,很勇敢,对我的脾气。” 宁昭道:“你现在这样怎么给人家做师父?” 郁润青抿了下唇,推门走进房内。 寸土寸金的京州城,客栈也不同于别处,房间十分的逼仄,叫人心里头莫名发闷,好在靠内院那一侧有扇木门,外面是窄窄的观星台,大敞着门,任风吹过,倒显得通透了许多。 不夜城的月亮挂在树尖上,像一盏最是寻常的月牙灯。郁润青转过身,看着宁昭微微一笑:“我现在这样很好,真的。” 宁昭缓了一整日,已经没有在酒坊时那般失态,只是冷笑着说:但愿你一直好。?”见郁润青沉默不语,她又问:“你的情丝呢,你是不是为它也立了个坟。” 郁润青靠在观星台的阑干上,摇了摇头:“或许被风吹走了。” 宁昭一听这话,便晓得是覆水难收,心里又疼又恨,不由地跺了两下脚:“你,你真是……怎么这么糊涂啊郁润青!” “我吗?”郁润青敛起脸上的笑意,略微一想,很是认真地说:“我不糊涂,我仍能辨是非,分善恶,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好一个辨是非分善恶。”宁昭被她气得无话可说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倒头躺在床榻上:“既然如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夜风拂过半旧的幕帘,挡在郁润青和宁昭之间。郁润青背过身,手撑着阑干,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城,忽然想到皇城里的豹公主,继而想到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时,她那句“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小宁。”郁润青缓缓弯起嘴角,轻声道:“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京州城。” 宁昭完全不知道郁润青在笑什么,更生气了,一头扎进被褥里,再不吭声。 瑶贞很喜欢京州城的繁华热闹,满街窜到四更天,还意犹未尽,仍兴致勃勃,翌日晌午又拉着宁昭出去给山里的师兄师姐们买手信,傍晚两个人才大包小提的杀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呢,又又张罗去戏楼看皮影戏。如此早出晚归了三四日,总算是将京州城值得一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郁润青估摸着下山的时日,试探着问瑶贞:“是不是该回去了?” 瑶贞心里想的是该回去了,可真提上日程,脑子里又蹦出一桩遗憾事:“润青师姐,我师父的靴子旧了,我还想再给她买两双靴子。” 买两双靴子倒是不耽误什么,郁润青便说道:“好,叫小宁师姐陪你去买。” 瑶贞闻言压低声音道:“你陪我去嘛,你眼光好,小宁师姐总挑那些花花绿绿的料子,我师父哪里会穿呀。” 郁润青笑了笑:“你既然知道闻掌教喜欢什么,又何必我陪你去呢。” 这几日来,郁润青都没怎么出过客栈,瑶贞以为郁润青生性喜欢清静,便也不勉强,独自一人上街了。 她离开不过一刻钟,立在窗边的鱼旗忽而躁动起来。 郁润青睁开眼,抬手召来鱼旗,鱼旗似令箭,在半空中飞快的旋转,眨眼间便形成了一面水镜,而水镜中所现,正是跟随在瑶贞身边的鱼眼珠所睹。 郁润青盯着水镜看了半晌 ,直至宁昭推开房门,她才施法收起鱼旗。 宁昭皱着眉头问:怎么了?是不是瑶贞出什么事了?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最全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尽在[],域名[( “没,瑶贞去给她师父买靴子,还没回来。” “这小姑娘,精力真够旺盛的,她都不用睡觉,难怪小小年纪就已经是筑基期修为。” 郁润青笑笑:“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回山上了,你呢?” 宁昭看了眼郁润青,实在很难装作无事发生,难免要夹枪带棒:“我不回去,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 “我待会就走了。” 宁昭从腰间取出一面玉牌,朝郁润青晃了两下:“盐城瞭望台急召,井水投毒,祸及全城。” 郁润青又问:“那你几时回山上?” “唔,说不好,兴许要等我遇见心仪之人,那个时候,总得回去拜见父母。” “……” “好了,替我同瑶贞道别。” 宁昭说完这句话,转身下了楼,走得很干脆。 郁润青想到她们两个上一次分别似乎也是这样,收到瞭望台急召,打了个招呼便匆忙离开,谁曾想那一转身就是漫长的十三年。 十三年,十三年…… 十三年前的事简直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难怪在上香河岸时,宁昭看到她如同看到了亲爹亲娘。 郁润青晃着手里的鱼旗,出神许久,终于等回瑶贞。 瑶贞一进门便嘟着嘴抱怨起来:“润青师姐,我今天碰到一个好奇怪的人,我都不认识她,可她一直瞪着我,还故意为难我。” “怎么为难你?” “她骑着马拦在我前面,还非说我挡住了她的路,那么坏,气死我了,然后我就……” “你就没忍住拔剑了。” 瑶贞思及头上的那对鱼眼珠,讪讪一笑:“润青师姐,你都看到啦。真不能怪我啊!我都很努力的忍着了,她就是不放我过去……” “我知道。”郁润青笑道:“同你没关系,她是讨厌我,恨屋及乌,才会讨厌你的。” 瑶贞一怔,思忖片刻后略有些困惑道:“润青师姐和那个人有仇吗?她认出我是问心宗的弟子了?可我今日出门并没有穿校服啊。” “那个人,鼻子很灵,离老远就能闻见仇人的味道。” “怪不得呢!我们两个打架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 “所以最后谁赢了?” 瑶贞到底是问心宗的弟子,好胜心强,瘪着嘴不情不愿道:“那个人……她动作太快了,我根本反应不过来,连剑都险些被她夺走。” 豹公主?这么快? 郁润青着实有点意外。 瑶贞郁闷了一会,突然想起仇人是鼻子很灵的仇人,仰起头道:“润青师姐!她该不会追过来吧!” 郁润青仍然是眼含笑意:“不会的。” “那就好,我怕她追到这来,把客栈砸坏了,我们还要赔钱,这几日已经很让小宁师姐破费了,怪不好意思的……对了,小宁师姐呢?” “瞭望台急召,她先走了。” “这就走了!她的荷包还在我这里!” “下次见她再还给她吧。” 郁润青看向窗外火红的晚霞,一时想到宁昭,一时想到灵姝,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却如白水般没滋没味,她轻叹了口气,对瑶贞道:“我们也该走了。今晚就走。” 不多时,两人乘着夜色离开了华灯绚烂的京州城。! 第 37 章 喜良缘(一) 虽然一来一回离山不过短短十日,但淮山里已然有了深秋景象,山门外开满了随风摇曳的野菊花,青云阶两侧的银杏树也步入了一年中最夺目的时刻,金灿灿的扇叶纷纷扬扬,更衬得碧空如洗,秋高气爽。 郁润青离很远就看到了陆轻舟,她穿着一袭江南烟雨般天青色的衣裳,站在暖融融的阳光底下,像极了温润通透的瓷器。 “师姐!”瑶贞用力挥了两下手,高高兴兴地飞跑过去。 郁润青实在跟不上瑶贞,落后了不止一点,待走到陆轻舟面前,只听她道:出去一趟怎么没见长进。?” “谁说没长进。”郁润青随口搭腔:“这不是胖了许多吗?” 瑶贞一下山,就如同饿死鬼钻进了粮仓,耗子掉进了米缸,顿顿要吃到饭菜顶嗓子眼才肯罢休,数日而已,脸颊明显圆润了。瑶贞自己也知道,所以格外听不得这话,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哪胖了哪胖了?!师姐你说我哪胖了?!” 陆轻舟看着瑶贞,欲言,又止,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一旁的郁润青便笑了起来。 瑶贞和郁润青相处一阵子,算是比较熟稔了,加上有师姐在旁,更没什么可顾忌的,气鼓鼓的朝她们两个“哼”一声,便扭头跑进了银杏林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 陆轻舟将视线移到郁润青身上:“你怎么这样坏。” 郁润青眉眼俊丽,笑得很好看:“她又不是生我一个人的气。” “是你先招惹的。”陆轻舟这样说着,抬起手来拂去她肩上的落叶:“我还以为你好不容易下山,要拖到最后期限才肯回来。” “也不好在外边玩太久,耽误了瑶贞的课业,闻掌教该找我算账了。” “那倒是,我师父可宝贝瑶贞呢。” “毕竟是小徒弟嘛。”郁润青忽然想起来似的,偏过头问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陆轻舟道:“我今日来给外门弟子授课,想着你们大抵快到了,便过来等等,正好结伴回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上走。那些受到惩戒来青云阶扫地的弟子瞧见了陆轻舟,纷纷退避到两侧,异常乖顺的垂首行礼,声音像小绵羊咩咩叫,嗲气又软和:“见过掌教。” 而陆轻舟只是略微一点头,淡淡的“嗯”一声,有种很疏离端正的威严。 郁润青看在眼里,默默弯起嘴角。 陆轻舟余光一直停在她身上,立刻就察觉到了,待到周遭无人才问:“好笑吗?” 郁润青抬起头,露出孩童般懵懂无辜的神情:“谁,谁笑了?” “……” 陆轻舟佯装恼怒,不说话了。 郁润青偷偷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果然凑过来哄她:“小舟,真生气了吗?别生气,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见你故作严厉,想起从前我还那么怕你,觉得有趣而已……不要生我气嘛,小舟,小舟,小舟,理理我啊。” 陆轻舟原是 想扳回一城的,可看着小狗一样围在自己身旁的郁润青,面上便不自觉的流露出些许笑意。 “小舟?” “做什么?” 郁润青微微松了口气,倒是一点不遮掩自己的心思,非常直白地说:“我怕你不理我。” 晌午温煦的阳光透过秋日山林,斑斑驳驳的落在青石阶上。微风拂过,树影摇曳,陆轻舟温婉秀丽的面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她慢慢地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郁润青。 郁润青略显困惑:“怎么了?” “润青,我不会不理你的,永远都不会。” “唔……我也一样。” 陆轻舟紧抿着唇,握住郁润青的手腕,一点一点的捏住她细腻且冰凉的掌心,以及她掌心那道长长的伤疤:“其实我今日是特意来接你,顺道去授课。” 郁润青愕然,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怔愣的站在那里。 “润青,我的意思,你明不明白?” “……” 郁润青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忽而掀开陆轻舟的手,慌张无措的连着向后退了两步,神情逼近于惊恐:“小,小舟……” 陆轻舟握紧手掌,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中,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笑着说道:“怎么这种反应,难不成,你讨厌我?” “不,我没有讨厌你。”郁润青皱了一下眉,垂眸望向地上金黄的银杏叶:“……小舟,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什么事?” “我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 “原本以为,它那么沉,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在刚刚,我发现没有它,我简直不明白我自己了。”郁润青沉默片刻道:“小舟,我就这样了,你明不明白?” 陆轻舟道:“这样,很好。总归比从前好。” 郁润青倏地抬起头。 陆轻舟恍若不觉,眼底是一贯温和的笑意:“我师父也觉得你如今要比从前懂事了。” “闻掌教……原来如此。”郁润青很突兀的笑了一声:“难怪我下山那日,师姐莫名其妙的问我,想不想同你结为道侣,大抵闻掌教早早与她通过气了。” 人家说出家出家,便是舍弃俗家,重在俗而不在家,可问心宗虽为清修之地,但终究不是超脱三界的仙宫神殿,免不得沾染些许凡尘俗气,就好比弟子入门,只要行过拜师礼,师父就取代了父母,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婚姻丧葬,做师父的无一不为弟子操心。 郁润青入门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由师父做主结为道侣的师兄师姐,有的是因脾气秉性相投,足以白头偕老厮守一生,有的是因为修为到了瓶颈,宜择选道侣共事焚修,不论哪一种,都是极为平常的。 “那你是如何答复宗主?” “我吗……我哪里配得上你,何况我师姐,你知道的,她对我始终放心不下。宗门内谁不晓得你是最为克己慎行的人,她这么做,简直有点假公济私了。” 陆轻舟笑意不减:“或许她是假公济私吧,可我是心甘情愿的。” 郁润青难以置信:你愿意?而后犹豫了一瞬,又试探着问:小舟,你,你对我……你喜欢我?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最全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尽在[],域名[( “我若不喜欢你,怎么会愿意同你结为道侣呢。” “……” 陆轻舟的“喜欢”过份坦荡。郁润青忽然间想起,眼前总是故作严厉的小舟,从十几l岁起便是宗门人人敬畏的陆师姐了,或许她根本就不懂…… 郁润青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忍不住一笑,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小舟,你晓不晓得道侣之间要做什么事?” 和陆轻舟说这种话,真像是冒犯,还是点到为止比较好。郁润青这样想着,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道:“总之,你对我的喜欢,并不是对……”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郁润青被迎面推了一把,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后背重重的撞在了树上,随即眼前如瀑般扑簌簌的洒下一阵金黄色的银杏叶。 叶雨势猛,郁润青下意识闭上眼睛,而双目不可视物时,“声”“闻”“味”“触”就比平日里清晰了百倍。 郁润青只觉得唇上微凉,还未等反应过来,那温热湿濡的舌尖便闯入了牙关,仿佛是掺杂着急怒,动作既生涩又凶悍。乱拳打死老师傅大抵如此,郁润青丝毫招架不住,惊愕之中不由一喘,鼻息间立即涌入淡淡的铃兰清香。 小舟?陆轻舟? 直到这个时候,郁润青才如梦初醒,猛地将头扭到另一侧。 陆轻舟的吻落了个空,却没有离开,而是像抱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住她,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里,身体在她怀里轻轻颤抖。这样的陆轻舟,与平日从容端方的样子大相径庭。 “润青……现在呢,你明不明白……” 郁润青脑子里仍然是混乱的,她还是不敢相信陆轻舟会对她抱有这样的心思,可,陆轻舟问她明不明白,她已经没办法说不明白。 既然明白……要怎么做呢。 郁润青暗暗思索着,她此刻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尤其想不通陆轻舟为什么要亲她。 “小舟。” “……” 郁润青缓缓推开陆轻舟,澄澈的目光定在那殷红饱满的唇瓣上,略略一迟疑,抬手凑近,用指尖蹭了蹭残存的湿濡,用一种局外人,旁观者的口吻,遗憾又惋惜地说:“对不起,我把你弄脏了……” 陆轻舟悄无声息地攥紧郁润青的衣角,缓缓垂下眼睫:“润青,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不理你。” 小舟,陆师姐,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人。 郁润青不记得这是她第几l次在心中这般感慨,可不管第几l次,若是让小舟这样好的人伤心,实在不该。她已经做过那么多坏事了,也应当做一回好事。 “你要是后悔了,就告诉我。” “什么?” 又一阵微风拂过,银杏叶漫天飞舞。 郁润青盯着陆轻舟眼角那颗浅淡的小痣,犹豫着,很小心地吻了吻。! 第 38 章 喜良缘(二) 从闻掌教的仙府出来,已然傍晚了。 落日沉入云海,只露在外边一小半?,颜色像极了熟透的柿子,余晖亦难得赤橙,犹如一条柔丽的缎带。郁润青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正当这时,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拍,她回过头,见来人,有点难为情似的抿唇一笑。 陆轻舟看着她浸润在霞光下的面庞,心里无故发烫,总觉得脸上也是热辣辣的,便提起手中的篓子,笑着说道:“差点忘记了,我师父特意给你留的,叫你拿回去吃。” 篓子里是四五只肥硕的大螃蟹,一只约莫有六两那么重,饶是郁润青看来也非常稀罕:“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陆轻舟道:“都说了是特意给你留的,你不知道吗,我师父不应允我们的事,才会叫你空着手离开……” 郁润青急忙接过竹篓。明明是长着聪明相的人,此刻却显得很笨拙。 陆轻舟嘴角噙笑,心满意足的盯着她。 郁润青浑然不觉:“欸,小舟,没有盖子,螃蟹爬出来怎么办?” “一只螃蟹会爬出来,几只放在一块就爬不出来了。” “这样啊……我没怎么吃过。” “你不喜欢吃吗?” “没,是我师姐,她会起蟹疹,严重了甚至喘不上气。” 郁润青说这话时的神情很平常,似乎她师姐不吃她就不吃是一件本该如此的事。 而陆轻舟司空见惯,也觉得平常,只略有些许苦恼的说:“不知道宗主何时回来,如今鸿禧长老不在,宗主便是你在宗门内唯一的长辈了,我们两个的事要得她应允才好。” 郁润青道:“我师姐自然是应允的,她求之不得呢。” 红日坠山,天色骤暗,云海却仍透着淡淡的暖意。陆轻舟看着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微笑起来,又对郁润青道:“若螃蟹拿回去了不想吃,就把篓子放在水里,最迟明日晌午吃掉。” 郁润青想了想说:“我们两个一起吃。” 这样不经意的殷勤令陆轻舟再度红了脸,幸而四周昏昏暗暗的,不至于叫她太窘迫:“现在吗?” “现在倒也不算晚。” “嗯……天愈发短了。” “走吧。” 郁润青牵起她的手,好似温柔而珍重,于陆轻舟而言,已经是无可挑剔。 小拂岭的夜晚要比别处更深,也比别处更静,偶尔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吃了螃蟹,喝了黄酒,仍然不算晚。陆轻舟盘膝坐在塌上,正犹豫要不要走,就见郁润青从里屋出来,竟然打着赤脚,只穿着一身月白色中衣。 其实中衣也没什么,可郁润青今日为了去拜见闻掌教,讨得闻掌教的喜欢,特意换上了一身最为繁复庄重的道袍。正所谓既着那衣便要行那礼,郁润青在闻掌教跟前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端正恭谨的模样,诚然,有一点装腔作势的成分,但郁家世代显贵,祖上非王即侯,纵使落魄了,骨子里也仍 有旧日风姿,言行举止无不高雅得体。 而此刻她脱了那身道袍,只穿着中衣,一时像变了个人似的,很孩子气的跪着爬上塌,膝行到陆轻舟身旁,往陆轻舟嘴巴里塞了一颗红果,随后略有些顽皮的笑着问道:“怎么样,甜不甜?” 陆轻舟咬开红果,一面细细咀嚼一面微笑着点点头。 郁润青闻言颇为困惑地看了眼手里的红果,稍作犹豫,也往嘴巴里塞了一颗。当然,很快就吐出去了。 “欸,你管这叫甜?” “酸你为什么还给我吃?” 郁润青把剩下的红果随手搁到窗台上,一本正经道:“昨日瑶贞送来的,说很甜,一定要我尝尝。方才见你点头,我还以为你们师门平日是将醋当成水喝的。” 陆轻舟喝了满满一杯茶,勉强压下口中的酸涩,看着郁润青,又不禁笑了,扯了一下郁润青的衣角道:“你坐下,我们好好说会话。” 郁润青转跪为坐,两条腿顺势向外伸出去。陆轻舟一怔,因素日总见她穿着外袍,只觉得她仪态端方,所以站在人堆里才会显得格外颀长挺拔,可中衣不同于外袍,是短衫长裤,这样一看,那双裹在白绸裤里的腿当真又长又直。 陆轻舟原本是没想好要说什么的,现下忽然有了主张:“润青,我帮你做几身新衣裳好不好?” “嗯?去哪做?” “当然是我亲手做……” 郁润青笑了一下,又不知从哪掏出一颗橘子:“干嘛费这个事啊,再过半个月宗里就送来冬衣了。”她说着,低头剥开橘皮,指甲不小心刺破橘子瓣,汁水溢出来,流淌到纤细白皙的手指上:“喏,这个是甜的。” 陆轻舟张口吃掉鲜甜的橘子,也不在意郁润青的敷衍,仍不急不躁,很有耐性的解释:“虽然仙门清修之地,没有凡俗间的婚嫁六礼,但该有的还是要有……我想你日后只穿着我做的衣裳。” “你这样忙,得空吗。”郁润青酒量不算好,在闻掌教的仙府里已经喝了几盏,回来又是几盏,早有些醉醺醺,这会讲话也有点含混不清,分明吃着橘子,嘴里却像咬着一块黏糊糊的糯米糕:“我怕你太辛苦,要不然,小舟,你替我做几条手帕好了。” “手帕你会当回事吗?还不是随处丢。” “我几时随处丢了……” 见陆轻舟默默不语,似是低落,郁润青很识趣的挨过来,微微斜着身,由下至上的看着陆轻舟,眼眸里有一种温柔又缱绻的专注。 陆轻舟的心都叫她看软了,还莫名有些酥酥麻麻的痒,像羽毛一下一下的刮着心尖。 “润青……” “嗯?” 陆轻舟话还没有说出口,可整张脸都在发烫了。 郁润青终于察觉到她脸上如晚霞一般的红晕,笑了笑说:“怎么了,陆师姐,为什么害羞啊。” 此时此刻,“陆师姐”三个字从郁润青嘴里蹦出来,简直和火上浇油没两样,陆轻舟刹那间涨红了脸,心跳也没了 章法,甚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的。 郁润青见状,不禁微怔,两人如此对视了好一会,郁润青才开口打破僵局:“那我呢,我要给你准备什么好?” 陆轻舟别开视线,环顾四周,倒是很坦然的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过些时日,我会搬过来与你同住,你是不是要收拾一下呢?” “嗯,好啊。”郁润青不仅答应的痛快,还比她更直接的说出了她想要的:“床、塌、案、桌、椅、柜、几……还有什么,哦,屏风,我都换成新的怎么样?” 陆轻舟笑笑,没有拒绝,抬手抚了抚郁润青俊俏而明艳的眉眼:“你不嫌麻烦就好。” “不嫌,本来就旧了嘛。你喜欢就好。” “……” 陆轻舟心里莫名又生出那种难耐的酸痒,而这一次,没有再迟疑:“抱抱我吧,润青。” 郁润青天性温驯,如今更是乖觉,她蜷起双腿,又复跪姿,一手撑着膝头,一手扶着陆轻舟的腰,仍然是由下至上吻着陆轻舟。 静谧的深夜,风不吹,草亦不动,唯有细细虫吟与被无限放大的暧昧的水声。 陆轻舟闭着眼,身体不自觉颤栗,呼吸也愈发急促。她能感觉到郁润青正渐渐的向她压过来,仿佛要把她推入潮湿黏稠的沼泽中,她将要被淹没,将要窒息,心中却依旧充斥着无与伦比的甜腻。 像梦一样。 可这不会是梦了。 陆轻舟这样想着,却还是颤巍巍的睁开眼,企图看到真真切切在她面前的郁润青。 而她看到的,是郁润青微红的眼角和有些涣散的目光,像醉意醺浓,也像心不在焉,偏偏又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停下来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陆轻舟笑道:“我该回去了。” 郁润青像是很舍不得她,将脸埋进她的脖颈间,声音有一点虚弱的柔软:“很晚了,小舟。” 陆轻舟不由自主的抱住郁润青:“就是因为很晚了,才要回去。” 这个姿势似乎令郁润青觉得很舒服,舒服到已然昏昏欲睡:“唔……一定要回去吗。” “你想我留下?” “嗯……” 郁润青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便彻底闭上眼,沉沉睡去。 过了好一会,陆轻舟才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手臂,坐起身,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对面的屏风上。 屏风是最寻常不过的屏风,唯一出彩的是上面裱着一副画技高超的山水图。房屋两三间,坐落在林中,细看之下正是小拂岭的景象。 而画中屋旁的槐树与院里的槐树极为神似,关键是槐树底下也悬挂着一架秋千。 面容模糊的蓝衣少女坐在秋千上,裙摆翻飞,黑发凌乱,分明瞧不见神情,却叫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肆意与快活。 陆轻舟紧抿着唇,看向左下角的落款——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那时的郁润青,究竟因何作画,又因何留词,陆轻舟不愿深思。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她漫不经心地念出这首诗的下一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第 39 章 喜良缘(三) 淮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名为望仙镇。 小镇是真小,比村子大不了多少,拢共就三条长街,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百户人家。而镇里的百姓大多是指望着问心宗谋生的。譬如后街那几个铺子,祖祖辈辈专干木匠活儿L,平日里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有锯木的、刨料的、雕花的、开榫的、打磨打蜡的,凭良心说,手艺并不比京州城的木匠差,只是铜件和雕花没京州城那么时兴,略显质拙古朴。 可这份质拙古朴,不偏不倚正对仙门修士的胃口,既然如此,望仙镇的木匠们便也懒得琢磨新花样了,山里若缺什么,派人递信出来,他们就依照老一套的章法做好了送过去,这样是又快又省事,两相便宜。 然而这一日晌午却有一单颇为琐碎的大生意登上门来。 “十八件木器?一下子要这么多?” “不止呢,这张单子上还只是大件的,瞧瞧,这张上头是小件的,妆匣,铜镜,花几,哎,多了去了,你慢慢看吧。”问心宗外门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竹筒里取出十来张画卷:“还有,山里的仙长特意交代,不要八仙纹,太老气了,也不要梅兰竹菊,太俗气了,她自己画了花样,你就照着弄。” 木匠展开画卷,不由“嗬”了一声:“鱼鳞锦宝相花,缠枝葡萄并蒂莲,好啊!这山里是有喜事了!” 管事的并不多话,只嘱咐道:“虽然是半夜下饭馆的急茬活儿L,但你万不可敷衍凑合,大件嘛要黄梨木,小件用紫檀,宝相花里镶嵌的宝珠回头我再给你送来,另缺什么,你列一张单子给我送去,不拘多少银子,也不怕难得,只要世上有的,总能寻来。” 木匠闻言忍不住问:“这么大排场,是哪位仙长的喜事啊?” “啧,切莫胡言乱语。”管事的朝着淮山一拱手,很是义正言辞道:“仙门清修之地,不讲这些凡尘俗礼,更不可铺张奢靡,这些不过仙长的一番心意,岂可用黄白之物来衡量?” 木匠心里对这话嗤之以鼻,面上却连连附和:“是是是,小人失言了。” “行啦,你是起早也好,贪黑也罢,横竖头年关前这两张单子上的东西必须齐整了。”管事的板着脸宣布完工期,又压低了声道:“完事只管去岭南候府再领一份赏钱,够你吃几年。” 他这样一说,木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咧嘴一笑,竟丝毫不觉意外:“我想也是这么回事,除了那位,没旁人了。” “哦?你晓得?” “好歹在山下住了几十年,耳朵里难免钻进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听闻那位仙长不仅出身岭南候府,还是正经皇亲国戚,一入内门就成了化神期大修士的首徒,与如今的宗主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管事的觑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区区一个镇里的木匠知道这么多仙门内情,自觉有点被下了脸面,于是抖了抖袖子,故作高深道:“单是这样,倒也不必我亲自跑前跑后。不妨告诉你吧,如今这位仙长又添了个够硬的靠山 。” “再硬还能硬到哪去?” “要同这位仙长结为道侣的,不是旁人?[]?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正是戒律堂的陆掌教。” 木匠闻言又惊了一惊。 众所周知,问心宗宗主亦是春蓬剑主,重葵剑主一日不死,春蓬剑主的性命便一日悬而不定,而问心宗作为仙盟之首,有统管百地瞭望台之责,只这一样就已然关乎天下百姓了。所谓国可以一日无君,宗门不可一日无主,倘若宗主身故,春蓬封剑,那么下一任宗主便必然是戒律堂掌教,如此承袭,直至春蓬剑主再度现世。 换言之,戒律堂掌教就相当于朝廷里大权在握的相国。 果然是个够硬的靠山……木匠这样一想,彻底没话说了。 不过小道消息多的人,势必也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一把好手,木匠只是当着管事的面没话了,背地里话可不要太多。 郁润青刚到花间观,左脚才迈过门槛,苏子卓就如同鬼魂似的从一旁飘出来,目光阴恻恻的盯着她:“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郁润青一头雾水:“殷师妹不是说辰时开课吗?我记错了?” 苏子卓咬牙切齿,几乎一字一句的低吼出来:“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郁润青:“……” 苏子卓:“你,你和陆师姐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郁润青不禁微微蹙眉:“谁告诉你的?” “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苏子卓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惊非惊,极为难看的表情,像是“惋惜”,像是“痛恨”,也像是“陆师姐一定瞎了眼”。 郁润青不想理他了,故而快步离去。 进了花间观,没走出多远,又遇上一位来授课的师兄,师兄看到她,三两步走上前,笑眯眯一拱手:“恭喜啊润青师妹,好事将近了,提前给你道一声贺。” “明煦师兄,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啊?都知道了啊,怎么?还没定下来?” 郁润青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笑一笑:“本想先请示宗主的……” 明煦师兄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定下来了,但你……宗主还不知道?” “宗主还没回来啊,我也两三日没出门,不清楚这事怎么就传开了。”郁润青叹了口气,有些烦闷道:“方才在外边还被子卓师兄狠狠瞪了几眼。” “他啊,你不晓得,他仰慕陆师姐多年了,恐怕这会恨你恨的牙根痒痒,只是瞪你几眼,算克制了。”明煦师兄说完,又压低了嗓门道:“听师兄一句劝,你趁早去请示宗主,别让宗主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郁润青点点头:“我会的。” 明煦师兄忽而面露惊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明煦师兄的反应令郁润青觉出些许不妥,稍一迟疑,又道:“今日有我的早课,早课一结束我就去淮峰顶等宗主。” “果然长大了。”明煦师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欣慰道:“比从前稳重 多了。” 道别了明煦师兄,郁润青在原地茫茫然的站了片刻,听到辰时钟响,方才走进观内。 花间观是专门给内门弟子上早课的地方,弟子点卯尚且艰难,何况为人师表的天不亮就得在此等候,郁润青是断然不能早起的人,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花间观授课。 她一边向小弟子们讲述复文和云篆的区别,一边在心中暗道,闻掌教不愧是闻掌教,总有克敌制胜的办法,竟然能在早课之外另加一堂辰课……要不是陆师姐,她才不来。 “前辈,我有不解之处。” “有何不解?” “我看书上说,天师道是以五术为本,操控九天神煞为己所用,当真如此吗?” 那弟子话音未落,坐在后面的瑶贞便迫不及待道:“当真!我见过的!润青师姐!他们都不信!” “我说呢,这破符箓课无趣的要命,竟然还坐了一屋子剑修。”郁润青抛开手里的书卷,看向刚刚问话的弟子:“你师父是谁?” 那弟子以为郁润青要找他师父告状,一下沉默了,又是瑶贞代为回答:“他师父是明煦师兄。” 郁润青笑笑:“还真是,脾气不好的徒弟都有个脾气好的师父,欸,那你应当通晓占卜术啊?” 那弟子道:“略知一二,不敢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郁润青走到他的书案跟前,席地而坐:“帮我卜一卦吧。” “……我如何能参透前辈的命格。” “谁要你参透我的命格了,你就卜一下,我今日是吉是凶,我看看准不准。” 郁润青到底是前辈,那弟子纵使有顾虑也不敢回绝,只好从荷包里取出占卜所用的铜钱。一旁的弟子都围了上来,等着看他这一卦。 “唔……” “如何?” “上卦为坎,下卦为坎,坎卦,大凶,有险!” 众弟子听闻这卦象,都不由的倒吸了口凉气。 郁润青也微微睁大了双目:“至于吗?天要塌下来了?” “象曰,两坎相重,险上加险,有一阳陷二阴之兆。” “……你是给我卜卦还是咒我?” “就是这个卦象啊!我没胡说!”少年受了冤枉,满脸委屈:“前辈若是不信就去问我师父!” 瑶贞道:“润青师姐,别信他,他六十四卦都记不清。” “谁说我记不清!”卜卦的少年也觉得卦象太差,为郁润青找补道:“只是,未必准,心不诚卦不灵嘛,我方才只是随便一测。” 话是这样说…… 郁润青默默起身,离了花间观,直奔淮峰顶。 辰时未过,问心宗的弟子们都忙着修习,偌大的淮峰顶上只有几个青衣少年在玉卿台练剑,动作整齐划一,看起来十分专注。郁润青非常清楚练剑的时候最忌讳旁人打断,没敢上前叨扰,于是绕过了玉卿台,径自来到了玉卿宫。 玉卿宫内,岳观雾一袭绿衣,端坐在书案前。那么鲜亮的颜色,愣是叫她穿出一种如冰霜笼罩般的寒意。 小崽子,卦象还真准。 郁润青慢慢走上前:“师姐……” 岳观雾停下笔,合上卷宗,抬眸看她,目光冷淡的好似一把利刃。 郁润青心里发愁的厉害,可还不确定她师姐究竟为什么不高兴,只能先试探着问:“师姐,你几时回来的?” “今早。” “哦……才回来不久啊。” “不久。”岳观雾似是冷笑一声:“可已经听闻了你的喜事。” 郁润青立即垂下眼帘,既委屈又无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第 40 章 喜良缘(四) 除非是辈分高的不能再高了,否则问心宗弟子若要与旁人结为道侣,都必须先征得双方亲长应允,就连那般随性洒脱的宁昭,也是口口声声说有了心仪之人要带回来拜见父母。此乃礼数,亦是铁律。 尚未禀明亲长便闹得人尽皆知,放在凡俗间与未婚先育没两样。 虽然郁润青自觉无辜,但这件事到底她办的不妥,来淮峰顶的路上,郁润青已然找到了症结所在,想着是与那外门管事的脱不了干系,又不好一股脑全推到旁人身上,只得先认错:“师姐,你别生气,是我不对。” 岳观雾洗了笔,沥干水,仔细挂到笔架上,随后才问道:“你有何不对?” “我……我应该等你回来的。” “等我回来,做什么?” 郁润青抬眸看向上方,在岳观雾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讥诮,不由抿紧了唇,有些难堪:“师姐,你不是,不反对我和小舟的事吗,为什么现在又……” 岳观雾视线淡淡的瞥过来,压迫感十足,令郁润青习惯性的收了声。 “如果我没记错,当日你下山,我说的是,等你从肇安县回来再商议此事。” “……”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连这短短几日都等不得?” “……” “怎么不说话?” 郁润青沉下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那我说。”岳观雾站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行至郁润青面前。檀香扑鼻,透着冷意,隐隐裹挟着血腥气,岳观雾身上的味道正如她这个人,亦如她手里那柄通体碧绿的春蓬剑。 艳似桃李,凛若寒霜,劚玉如泥,凌厉无前。 “是你迫不及待,还是她迫不及待,我离开宗门不足七日,她倒是一声不吭的把什么事都办妥了。”岳观雾语气淡淡,却毫不掩饰当中掺杂着的鄙薄。 郁润青反驳道:“不是这样的,跟小舟没关系。” “跟她没关系?”岳观雾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难道是你主动向她提及此事,是你主动要去拜见闻掌教,也是你将消息散播的问心宗人尽皆知。” “不……师姐,你真的误会小舟了。”郁润青向她解释道:“是那日,闻掌教知晓了我们两个的事,又恰巧得了几篓螃蟹,所以特意邀我去。我以为既然闻掌教应允了,你也一定应允,便打算趁年节前换掉那些不堪用的木器,是以绘了花样,命杂役送去望仙镇,兴许这里出了纰漏,叫人家以为此事是板上钉钉了,无所顾及,才传扬了出去。” 岳观雾面色愈发难看,郁润青也不由皱起眉头,像是有些担忧:“师姐……” “不必做出这副模样!”岳观雾怒视她一眼,立即别开视线,须臾,又复素日冷然:“我说过,你若愿意,我不反对。” “那……”郁润青稍作犹豫,提起衣袍,扶膝跪地:“还请宗主赐予婚书。” 岳观雾慢慢地垂眸,浓密的睫羽敛去了大半瞳 孔,令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婚书……”那口吻,仿佛不知何为婚书。 郁润青仰脸道:“我与小舟的事,如今宗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想有了婚书,也算名正言顺,不至于惹来非议。” “……” “师姐,帮帮我吧,不然我没办法跟闻掌教交代。” 岳观雾轻声一笑,转过身去,重新走到书案前,从后方的宽口瓷瓶中抽出一卷红纸,缓缓展开来铺于案上。砚台里的墨尚未干透,笔尖浸的清水亦尚未沥干,她掭笔挥毫,以极快的速度写完那一纸婚书,而后丢开笔,重重盖上了宗主金印。 郁润青见状,摊开掌心,等着她将婚书送过来。 可岳观雾却将婚书向外一甩,当污秽之物似的随手扔到地上:“拿去吧。” 郁润青迟疑片刻,起身过去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到怀中,抬头对岳观雾笑道:“多谢师姐。” 岳观雾目光定定的盯着她,忽然问:“你有什么可笑?” 郁润青脸上笑意一凝,很快恢复如常,看岳观雾的眼神是稚子一般纯粹柔软的信赖:“因为,我知道师姐虽然嘴上责怪我,但最后还是会帮我的。” “……你走吧。”岳观雾没再说什么了,只是手撑着书案,面色有些惨淡。 郁润青敏锐的察觉到些许异样:“师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这样问着,又走上前,那股浓郁的檀香下,渐渐浮现出难以掩盖的血腥气,而岳观雾左肩处也已然透出了湿濡的乌色。 “师姐,你受伤了。” “我知道,用你废话。” 岳观雾抬起右手,压住肩上的伤口,很不耐烦的乜了郁润青一眼:“婚书都拿到了,你还赖在这做什么,还不滚。” 郁润青眉头紧蹙,倒像是没有听见岳观雾的冷言冷语:“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不关你事,滚开。” “师姐……” 问心宗有最好的金疮药,不仅可以即刻止血,还能令白骨生肌,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口,会这般难以愈合。郁润青想了想,不得其解,便握住她的右手手腕,将她抵在书案上,轻声细语道:“我看一下,你不要乱动,会留更多血的。” 岳观雾咬紧牙根,狠狠瞪着郁润青:“你给我放手。” 郁润青倒是蛮听话,乖乖的放开手,紧接着便被一巴掌扇在脸上,力道之重,令她不禁侧过头去,好一会才将脸转回来,正对上岳观雾又冷又怒的一双凤眸。 “……你都打我了,还不叫我看,那我不是白挨打?”郁润青振振有词的同时,很利落的解开她腰间的衣带,掀开她的外袍,挑起她的里衣,一眼看过去,只见那白皙如玉的肩膀上赫然一个猩红的血洞。 郁润青试探着摸了摸她的背,果然也是湿淋淋的:“贯穿伤……到底是什么东西弄的?” 岳观雾大抵是痛得厉害,纹丝不动的靠在书案上,缓了片刻才道:“长牙。” “长牙?”郁润青 抿着唇,眉头皱得更深:“它不是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你不如去问那些该死的魔修。” “……” “看完了?还不把衣服给我穿好!” 郁润青盯着她肩上的伤,从腰间摸出一张空白符纸,指尖蘸了点她的血,在符纸上随意画了道线,末了,低语几句,符纸忽燃,化作纸灰落于掌心。 郁润青一边将纸灰撒在她的伤口处,一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血咒,可这样才能止住你的血,叫你不那么疼。我看古籍记载,长牙留下的伤,只有用它的牙磨成粉,敷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愈合。” “……” “牙呢?” 血咒的确立竿见影。 岳观雾红着眼眶一把推开郁润青,强忍着不悦整理好自己散乱的衣服:“它伤了我,我也伤了它……” 郁润青道:“它逃掉了?” 岳观雾道:“你能不能少说这种废话。” 郁润青道:“好,我不说,那它逃到哪去了?” 岳观雾道:“梅州,水梨乡。” 话至此处两人的神色都难免有些凝重。 长牙是蛮荒时期的凶兽,它的牙长在鼻子上,足有三尺长,故得此名,又因有双翼,龙尾,能翱翔天地,被百姓称之为龙牙子。最重要的是,长牙以疫为食,好些百姓不知内情,将它和痘神娘娘供奉在一起,祈求它能吞食疫病,保佑世人平安。 殊不知长牙食疫,是要先散播疫病,待生灵死于疫病,再食其尸骨。 郁润青记得自己看的那本古籍头一页便写着“长牙现世,生灵涂炭”,而后一页则是“待方圆数百里人畜尽灭,长牙方才隐入水中。” 水梨乡,光听名字都是一个湖泊颇多的鱼米之乡,倘若长牙受伤后藏起来,安安分分躲上一两百年,岳观雾就要带着贯穿她肩膀的血洞活一辈子了。 郁润青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逐渐发烫的那半张脸,看着岳观雾,笑道:“也不一定非得要长牙的牙,或许宁长老有别的办法,那古籍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更新迭代,早该淘汰。” “……” “不过,为了防患于未然,这两日我还是……” 郁润青话未说完,玉卿宫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润青。” 郁润青转过身,见陆轻舟笑吟吟的站在门外,下意识的回以一笑。 陆轻舟缓缓走进来,目光凝在岳观雾的肩上,敛起笑意,很是忧虑道:“宗主是被长牙所伤?” 岳观雾与她视线相撞,漠然的“嗯”了一声。 陆轻舟目光一转,又落在郁润青的脸上,她的眼神太灼热,实在难以忽视,偏这一巴掌的由来一时又不好说出口。郁润青稍作思索,从怀里取出了那张婚书,笑着递给她:“小舟,你看。” “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婚书啊。” 陆轻舟看着红纸上如草如狂,极难辨认的几行字,抬起头来对岳观雾浅浅一笑:“多谢宗主成全。” 岳观雾嘴角微动,说是笑,倒不如不笑,森森寒意,令人毛骨悚然:“何必谢我。”说完,也不顾二人,转身回了内院。 “小舟,你别在意。”郁润青有些愧疚道:“我师姐是讨厌我,才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的。” 陆轻舟捧着婚书,盯着郁润青的脸,柔声问道:“你师姐打的?” “唔……是啊。” “很疼吗?” “还好,不是很疼。” 陆轻舟视线下移,看向那双布满血迹的手。 沉默片刻,她笑着说:“弄的这么脏,去洗一洗吧。”! 第 41 章 喜良缘(五) 郁润青脸皮细嫩,那一巴掌落下去,很快浮现几根明明白白的红指印。这副模样若被人瞧见,指不定又有什么风波,因此郁润青连玉卿宫的门都没出,一张传送符直接回了小拂岭。 陆轻舟自然是和她一起的。 “润青……” “嗯?” 郁润青虽应了声,但并未看向陆轻舟,自顾自的在院中古井内汲了一捎清水,俯身洗去指缝间因干涸而有些顽固的血渍。 清水逐渐染红,却不是鲜亮的红,在粼粼的水波中透着一缕缕污色。郁润青盯着自己的手,一时出神,直至陆轻舟递过来干爽的白布巾,她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接过布巾,忙道了声谢。 “宗主的伤势很严重吗?” “嗯,挺严重的。” 郁润青这样一说,又没了下文,转身走进屋子里,从抽屉中取出一盒药膏,指尖捻了些许,一点点搽在那红肿的掌印上。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已经好了。” 天一日比一日寒凉,尤其早晚,旭日高升时屋子里倒比庭院里更冷些。陆轻舟将手拢进袖子里,交叠着压在膝间,微微侧身坐到塌沿上,目光追着郁润青,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许多往昔的记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戒律堂的师姐们偶尔聚在一起闲谈,不知怎么提起了鸿禧的小徒弟,有说她天资高,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有说她相貌好,在一众仙门弟子中也似鹤立鸡群,再有便是说她性子傲,像一只与人亲昵又没心没肺的小狸猫,分明不久前还在你身边蹭来蹭去的撒娇,转脸就不那么把你当回事了,自你跟前过,却只是敷衍的瞥你一眼,叫人好生心寒。 彼时的陆轻舟,冷静且客观,认为说这话的师姐有些言过其实,字里行间,酸味太重。 相较于那些自诩天赋异禀的修士,郁润青实在称不上“傲”,只是看向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总是过份炙热,仿佛她的全部都属于你。 但这不是她的错,而是你的错觉。 她师姐来了,你的错觉碎了,于是你恼羞成怒,埋怨她傲慢无礼令你心寒。 陆轻舟这样想,便觉得很可笑。 她不愿意自己成为如此可笑的人,对只打过几次照面的郁润青,心里天然有一层提防,所以每当郁润青触犯宗门戒律时,她总是敛容屏气,表现的格外严肃。 而郁润青大抵没有被人讨厌过、针对过、为难过,即便独自承担罪责,受到很严厉的惩罚,也仍然会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陆师姐,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跑的,要不然你把我关到禁闭室里算了,我在禁闭室里一样可以跪着……好吧我闭嘴。不过,陆师姐,我听闻掌教唤你轻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吗?我吗?我不觉得闷啊,我只是怕你太闷了,想陪你说说话。欸,不要你谢我,你时不时能理理我就好。” 女娲神像脚下的那炷香烧到尽头时,天已然亮了,郁润青终 于跪满三个时辰,如获大赦,迫不及待的从地上爬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出了女娲神殿。 待陆轻舟再一次看到她,她正忙着,匆匆而过,只扔下一句——“陆师姐,真巧呀!回头见!” 陆轻舟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追上前面手中持剑,冷若冰霜的青衫少女,像一条拼命摇尾巴的赖皮小狗,从左边蹦跶到右边,又从右边蹦跶到左边,哪怕被一脚踢开,也很快扭头扑上来,好似是发脾气才死死咬住衣摆,尾巴却摇得更欢。 “师姐,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就不能多跟我待一会吗,不许走不许走!除非你答应我明晚和我一起吃饭,否则我绝不松手!好啊,有本事你背我回去吧,我还省着走路了呢。” 陆轻舟收回视线,缓步离开。 遥远的记忆至此为止渐渐模糊,又渐渐与许多年后的今日重合,明明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应当有一种时过境迁、恍如隔世的感觉才对,可没由来的,陆轻舟竟然为很久很久之前那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怄气起来。 胸口仿佛窝着一团火,不断灼烧着她的心。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郁润青,不再开口,完全是自己与自己赌气,想看看郁润青到底还会忽视她多久。 郁润青正在生火。那木炭燃的极快,不一会就红透了,随着噼噼啪啪的木炭燃烧声,屋子里一时比一时暖和,郁润青将装满水的铜壶放到炉子上,压下那一个劲往上窜的火苗,随即又抓了把还泛着潮气的花生,一颗一颗摆在铜壶周围。 等水烧开,花生也就烤酥脆了,刚好可以煮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剥花生吃。 这并非特别的心意,而是平常的习惯。 郁润青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做这些事。 陆轻舟握紧手掌,终究按捺不住,输给了自己:“润青,你在想什么?” 郁润青抬眸看向她,一副坦然的模样:“想我师姐的伤,虽然不到关乎性命的地步,但也很棘手,你知道吗,长牙留下的伤只有用长牙的牙做药引才能愈合。” “嗯……我知道。” “所以我打算明日去一趟梅州,趁着它还没有藏得太深,把它找出来。” “明日?你一个人?” 郁润青抿了抿唇,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索一个人是否可行,须臾,点点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那等凶兽,我自己轻手利脚倒好些,打不过就跑嘛。” 说完,火炉上的铜壶盖子一下下扑腾起来,冒着一缕缕浓雾似的热气。 “水开了。”郁润青把花生拢到茶盘里,拎起铜壶放到一边,又重新装好壁子:“小舟,要不要吃烤栗子?” “我不想吃。” “那你凑得近一点,昨天晚上下雨了,屋子里湿冷湿冷的。” 陆轻舟竭力平复的情绪,就像寒冬腊月里冰封的河面,因为郁润青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而震颤,厚重的冰层忽然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那纵横交错的裂痕似蛛网一般迅速蔓延 ,短暂的一刻寂静后,轰然坍塌。 陆轻舟抱住她,看着她那双又黑又深,好似无比赤忱的眸子,忍无可忍的问:“那我呢。” 郁润青不由一怔:“什么?” “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 “唔,等我回来好不好?若是太仓促,闻掌教也会不高兴的。” “你要多久回来?” “不会太久吧。”郁润青想了想说:“大概,三五个月?”她把三五个月说的像是三五个时辰那么容易。 陆轻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闷的简直喘不过气,莫名的烦躁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郁润青垂眸看向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小舟,你舍不得我吗?” 湿凉的空气,旺盛的炉火,熟透了的花生散发出温暖香甜的味道。 陆轻舟盯着郁润青脸上突兀的红痕,一言不发的笑了笑,双臂收紧,下颚抵在她肩上,而后微微侧过头,张口咬住了那白皙细嫩的皮肉。 郁润青身体不自觉一颤,却没发出声音,也没推开她,任由她毫不留情的咬着。 怎么这样坏,又这样乖…… 陆轻舟心头的无名火霎时被浇灭,一点火星都不剩了,也舍不得用力了。她松开口,舌尖划过自己的齿痕,尝到一点腥味,反而一阵阵的心疼起来。 陆轻舟抬头问:“……疼不疼?” 郁润青迷迷茫茫的一笑:“不疼。但是你干嘛咬我?” 陆轻舟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觉得自己越来越过份,可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说出口了:“你被咬习惯了,所以不疼,是不是?” “……什么啊。”郁润青摸了摸脖颈上的齿痕,手放下来一看,果然有血迹,脸上的疑惑顿时被惊讶取代,玩笑似的说:“小舟,原来你属狗啊。” 这样都不生气,难怪总被人欺负。 陆轻舟心里对她又爱又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吮掉她脖子上不断沁出的鲜红血滴,在她耳边悄声说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真想我也有长牙的牙,咬你一口,永不愈合。” “你要拿三尺长的牙咬我一口……欸,小舟,别舔我,好痒。” “疼都不怕,还怕痒?” 郁润青推开她,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潮湿而又清亮:“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陆轻舟坐回到塌上,若无其事的抓了几颗花生:“要吃吗?我帮你剥。” 郁润青还陷在厚重的疑云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陆轻舟笑起来,故意将花生壳和花生红衣弄得到处都是。 郁润青顿时忘记了她那些怪异的举动,视线也跟着移开了,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些花生残骸上。 “小舟……” “做什么?” “嗯……” 大抵满脑子想着眼不见为净,郁润青豁然起身,默不作声的去翻箱倒柜了。 “你在找药膏吗?” “剪刀,我要裁些符纸,待会给我师姐送去。” “我还以为你找药膏呢,药膏可不在那个柜子里。” 郁润青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还是不自觉的在花生皮上打转,有点难受地说:“你不是不想它愈合吗,那就留着,证明你的确是属狗的。” 陆轻舟笑笑,将花生残骸尽数拢到掌心里,一把丢进炉火中,红艳艳的火苗一下子窜起来,那么温暖又明亮。 见状,郁润青长舒了口气。! 第 42 章 喜良缘(六) 郁润青此番去梅州,未必多久能回来。陆轻舟帮她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换洗衣裳,鞋袜,手帕,茶叶,枕头,被褥,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郁润青盘膝坐在案几后,托腮看了半晌:“小舟,被褥就不必了吧,瞭望台那边会有的。” “瞭望台自然什么都有,可什么都是敷衍了事,不肯尽心,出门前预备周全了,也省得你去跟他们费口舌。” “嗯……” 知道郁润青是怕麻烦,陆轻舟摘下了腕间的竹节镯,笑着搁在案几上:“这个借你用。” 竹节镯似是银镯,色泽古朴,极为纤细,乍一看像是平平无奇,可若仔细端详,便会发觉那镯间藏着一抹浑然天成的玉色,只这般不经意的放在那里,就已然苍翠欲滴。那是世间少有的贮石。 郁润青垂眸,将其拾起,指尖触碰到镯口处的一段竹节,感觉有点松动,似是另有玄机。捏着那段竹节向外一拽,果然从镯心内扯出一根流光溢彩的天蚕丝刃。 “小心点。”陆轻舟道:“这可比刀刃锋利多了。” 郁润青把竹节镯放回到案几上,掐了一个剑诀,试探着催动,镯子纹丝不动,那段竹节却弹丸似的飞出去,“嘭”一声钉在梁上,郁润青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来,而后对陆轻舟道:“怪不得你极少佩剑,这个宝贝可比剑好用多了,若能操控自如,岂不是杀人于无形?” 陆轻舟怔怔的看着她:“你……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当初琢磨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催动它。” 郁润青笑了笑说:“僧来看佛面,它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这么听我话。” “这样就更好了,你带着它去梅州,既方便也免得我担心。” “……它为什么叫缚仙镯?” “想知道?” “嗯。” 陆轻舟腾出手,结印施法,镯间那抹翠玉顿时华光大作,小而纤细的缚仙镯在华光之中扩张数倍,于半空中盘旋一圈后,忽而逼近郁润青,环住她的脖颈,不断缩紧,直至严丝合缝才停下。 “原来如此,果真是当世一流的法器。” “看着漂亮罢了,有几个人会像你这样老老实实的坐在那等着它去捉。” 陆轻舟将缚仙镯取下来,又复原样,继而戴在郁润青的手腕上。她满心周到的打算,处处是好意,郁润青简直说不出一句推脱的话,盯着陆轻舟,沉默片刻,很是内疚道:“我都没什么能给你的。” “你当这是礼尚往来吗?我不要你分的那么清楚。”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大抵怕她觉得敷衍,郁润青握着她的手,摇了一摇,晃了一晃。 即便陆轻舟心里闷闷的不大痛快,叫郁润青这样一摇一晃也不由笑了。 拉着手又说了会话,朝窗外一看,竟已过午,陆轻舟忙道:“我还有事呢,你自己收拾吧,明早上我再来。” 郁润青点点头,送她出门。稍晚一点,又带着一沓符纸去了淮峰顶。 淮峰顶的弟子见到郁润青,知道是来找宗主的,便施了一礼说:“宗主不在,前辈若无要事不妨明日再来。” “宗主去哪了?” “这……弟子不知。” “那你总该知道她往哪边去了吧?” 小弟子虽不认得郁润青,但见郁润青一再追问,迟疑了一会还是说:“兴许是往华云顶去了。” 郁润青了然。 华云顶上有一泉口,分流南北,南侧顺山而下,延绵千里,形成河道,被世人称作仙泉河,北侧泉水则积于寒脉之上,日久天长,形成寒池,得名华云池。 华云池是淮山内为数不多的禁地。新弟子入宗门后,前辈都会再二嘱咐,让他们离华云池远一点,千万不得擅闯,一旦跌入华云池,受万年寒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绕是话说到这份上,每隔几年还是会有那等自作聪明的弟子,见宗门几个修为高深的长老偶尔出入华云池,就以为华云池是什么有助于修炼的风水宝地,绞尽脑汁的私闯进去,最后无不落得个筋脉寸断的下场。 不过,华云池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玄乎其玄,只是足够冷罢了,一旦置身池中,为了避免寒气侵蚀筋脉,灵力便会自然而然运转到身体里的每一处,如此循环几个小周天,对于伤势愈合是极为有益的。 所以那小弟子一说宗主往华云顶的方向去了,郁润青就猜到她多半是来了华云池。 穿过长廊,进了结界,从石林密集的曲径中走出来,郁润青一眼便看到了岳观雾。 她身上的衣物已然被池水浸透,白色绸衣湿漉漉的黏在肌肤上,像牛乳熬煮后形成的那一层薄薄的奶皮,柔软且有光泽的褶皱间隐隐约约显露出一点白里透红的颜色。而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长长的木簪子随意束起,有几缕被遗漏,早已湿濡,紧贴着脖颈,蜿蜒至左肩。 血洞虽然不再流血了,但此刻被湿透的绸衣覆盖,仍然血淋淋的,非常刺目。 “你还要看多久。” “……” 郁润青视线上移,见岳观雾正冷冷的盯着她,不由抿紧了唇,从袖中取出那装着符纸的荷包,一步步走到池边,跪坐到春蓬剑旁:“我预备明日启程去梅州,这些止血符,大概够你用上二五个月了。” 岳观雾紧挨着石壁,纹丝不动:“好。有长牙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华云池极寒,并不逊色寒川,郁润青见她睫上挂着雾凇似的白霜,忍不住道:“师姐,别在里面待的太久了。” 岳观雾没理她,只是微微蹙起眉,似乎不耐烦多听她说一句话,也不耐烦多看她一眼。 郁润青倒也不好意思再碍她师姐的眼,放下荷包便作势起身,可华云池周遭大理石无不似冰面一般,郁润青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池水中,勉强跪稳,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听岳观雾呵道:“把手拿开!” 郁润青一怔, 惊觉方才那一瞬慌乱中,她的手按在了春蓬剑的剑鞘上,此刻剑身轻颤,犹如羽翼未丰的雏鸟振翅欲飞,迫不及待的想要翱翔天际。 郁润青试图移开手,可她的掌心像是被吸附在剑鞘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这不禁令郁润青感到万分惊愕,与此同时,她忽然思及,这似乎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触碰到春蓬剑。 “该死的!” “师姐……” 郁润青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赶到她面前的岳观雾一把推开,她毫无防备,猛然撞到石壁上,瘫坐在地,诧异的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斥着防备,近乎警惕的冷眸。 被那样注视着,郁润青不自觉笑了一下,也分辨不出是讨好还是自嘲。而岳观雾赤着脚,浑身湿淋淋的站在她面前,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以后不要碰我的剑。” “嗯……” 岳观雾握紧春蓬剑,指缝间泛起毫无血色的青白,足以看出那被极力忍耐的怒火。 郁润青真不明白,即便她曾经做错过事,如今也受过罚了,改过自新了,为什么师姐仍然不肯原谅她,甚至这般不信任她…… 困惑之际,岳观雾忽而俯身逼近,用另一只手抵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另一侧,而后将她的衣领向下扯了扯。 意识到自己的颈部完全暴露在岳观雾的视线中,郁润青不禁抬手遮挡,喃喃唤了一声:“师姐……” 可那短短一眼,也足够岳观雾看的很清楚,她目光落在郁润青腕间的缚仙镯上,收回手,直起身,眼神愈发冷漠,乃至深深的厌恶。 “知道见不得人,就藏仔细了。” “……” 岳观雾垂眸盯着郁润青,冷冷一挑唇,声音也跟着低了低,低到微不可闻:“蹬鼻子上脸……” 郁润青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看她的神情,也晓得不会是好话,无奈地理好衣领,缓缓站起身:“我独自去梅州,师姐信不信得过呢?可要派人跟着我?” “你想谁跟着你?陆轻舟吗。” “师姐明知她不得空,何必这样说。” 岳观雾大抵失血过多,面色近乎雪白,倒显得眉眼更幽深:“出去。” 郁润青疲惫至极,就算岳观雾不撵她,她也是要走的,可视线不经意划过那水平如镜的华云池,赫然在池中看到了岳观雾清晰无比的倒影。 湿透的白色绸衣,丝毫遮掩不住那条细细长长的青紫的鞭痕。 郁润青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天雷鞭刑留下的痕迹。因为她背上也有一条极为相似的鞭痕。她一直以为,当初那二道天雷,一道被玉佩挡下,一道打在她身上,最后一道是长老们见她无力承受,看在她师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的作罢了。 可现如今,最后一道天雷的痕迹,在她师姐身上。 “师姐。”郁润青抬起头,看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很平静又很无望地说:“我欠你的,真不知道拿什么还。” “你不欠我的,用不着还。”岳观雾冷笑:“也犯不上为难。”她离池水有一会了,睫上冰晶似的白霜渐渐融化,晶莹剔透的悬在那,叫泛着红晕的眼角一衬,像一大颗滚烫的泪珠,摇摇欲坠。 换做旁的女子,这副样子或许楚楚可怜,偏岳观雾生得一双锐利的凤眸,眼里时时刻刻是要与这天道一争高低的决绝。 “师姐……” “别废话,滚出去。” 郁润青点点头,滚了。! 第 43 章 喜良缘(七) 一场骤雨过后,梅州终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为难熬的酷暑。暑气逼人,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纵使树荫底下,也是潮湿而闷热的,稍微在日头爷底下走上一走,衣裳里立即就不干爽了,却又不是黏腻的汗液,湿漉漉的,细细密密的,像蒙了一身水雾。 这时节,喝水都要论“舀”,非得牛饮一样才不至于口渴。 可孟霜儿盼着一日着实盼了好久。 一清早起来,她就换上了那身半个月前便预备好的浅豆绿软缎襕裙,外边则披了件薄如蝉翼的兰花纱衣。孟霜儿对着镜子瞧了又瞧,看了又看,见那柔亮的绸子衬得她身段妙曼,心里满意极了,又不由地抬起手来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衣裳用香炉熏了一整夜,这会正是自然而然的清新淡雅,像一朵正值花期的小百合。 孟霜儿L坐在梳妆镜前,捧着脸,痴痴地笑了,直至耳边传来沧桑悠长的钟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急忙理了理鬓角那两缕发丝,而后装作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懒洋洋地推开窗。 目光一转,望向打对面厢房走出来的郁润青,声音甜蜜黏稠的像是麦芽糖:“督长,你要出门呀?” 如此炎炎夏日,郁润青却穿着一身比毒日头更惹眼的锈红色云锦箭衣,许是内领和袖端用了颇为灵动又浓郁的宝蓝色,使这箭衣不仅不显沉闷乏味,还平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贵气。 此刻,她只是抬眼看过来,微微一颔首,便叫已然做好万全准备的孟霜儿L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再开口时就免不得乱了方寸,稍稍磕绊了一下问:“去,去哪呀?” 郁润青迟疑一瞬道:“杨子湾。” 杨子湾离梅州瞭望台的驻地还是蛮远的,孟霜儿L找不到与她同行的借口,干脆壮着胆子说:“督长,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整日待在这院子里,着实憋闷的厉害……” 虽说天下瞭望台尽在问心宗的统管之下,但近百修士驻守一地,莫说日常修炼所需的消耗,单单衣食住行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瞭望台的存在本是庇护百姓的仁义之举,自然不好伸手向百姓讨要民脂民膏,故而有人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将富甲一方的豪商子女破格收作门生,许其在红尘中修行。 说穿了,就相当于豪商拿钱给子女买“官位”,于双方而言都是有益处的,豪商得了梦寐以求的声名地位,瞭望台的修士也不必再为钱财俗物费心思。 因此各地瞭望台都有一个如孟霜儿L这般的门生,教导修行,天资不够,以戒律约束,又管不住,带出去历练,还怕有个三长两短的没法子与当地豪商交代,只能摆在瞭望台充当“吉祥物”。 郁润青接任梅州瞭望台的督长至今为止已经有两个月,但凡回观中,必定能看到孟霜儿L无所事事的在院子里闲逛。郁润青想她一十出头的年纪,正青春年少,终日如此,倒也难怪憋闷,便点头应允了。 “好,你跟着我吧。” 孟霜儿L闻言,真想跳起来欢呼一声,不过思及郁润青素 日待谁都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应当是不喜欢旁人话多或吵闹的,便隐忍欣喜抿嘴笑了一笑:“我这就出来。” 她一走到跟前,郁润青就闻到了那浓郁的百合香,眉头微动,脱口而出:&ld;你换了熏香?&rd;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孟霜儿L脸又红了个透,一边捏着手帕擦拭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一边含混不清的回答道:“是呀,偶尔换一换。”孟霜儿L前两日曾瞧见郁润青盯着百合出神,暗暗猜测郁润青一定是喜欢的,这会偏反问道:“督长不喜欢吗?” 郁润青从前在家时,最爱百合,为着她喜欢,母亲特意命花农在庄子上栽种了一千多棵百合花。 郁润青想到那满园的百合,又想到恐怕时日无多的母亲,没再说什么,朝观中大殿上走去。 孟霜儿L摸不清她的心思,只能匆匆跟上。 殿内无人,郁润青径自取下悬挂于高处的玉角弓,顺了一筒凤翎箭,另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大壮硕的快马。 孟霜儿L见她只牵一匹马,以为她要与自己共乘,心登时比脸还热,不承想一出了门,郁润青便抬手召来了一辆了马车。 “督长……”孟霜儿L本想说自己也能骑马,不过,方才在马厩不说,出了门才说,实在古怪,于是话锋一转道:“督长带着我,倒是累赘了。” 郁润青利落的翻身上马,看孟霜儿L一眼道:“无妨,你进去吧,当心中暑。” 孟霜儿L钻进马车,掏出随身的小镜,照到自己的脸,简直吓一跳,怎么又红又潮,把她精心扑的粉都给弄糊了。 可这不是最紧要的…… 孟霜儿L偷偷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止不住的脸红心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按捺住。 杨子湾虽远,但车轮滚滚,一刻不停,申时前也赶到了。 孟霜儿L从马车上跳下来,险些扭到脚,站稳后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这才跑到郁润青身旁:“督长,我们来这做什么?” 郁润青没有下马,只盯着山坡底下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水面说:“长牙兴许藏身于此。” “长,长牙?” “怕了?” “怎么会,有督长在,我才不怕呢。” 郁润青大抵是想对她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翠绿欲滴的茂密枝叶间忽然窜进来一道符纸,像只横冲直撞的小麻雀一头扎进郁润青怀里。 郁润青拾起那道符,竟然嘴角一弯。 孟霜儿L睁大眼睛,震惊的声音都没之前那么故作扭捏了:“督长,是谁的传送符啊?” 郁润青将符纸妥帖的收入怀中,轻声说:“陆掌教。” 孟霜儿L白里透着桃粉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即便她只是梅州瞭望台一个有名无实的门生,也知道郁润青口中这位陆掌教究竟是何方神圣。 哼,隔一十来日就往梅州跑一趟,想不知道都不行。 孟霜儿L心里清楚郁润青和陆轻舟之间的关系,可在她看来,她所仰慕的梅州督长和 陆掌教的道侣完全是两个人。 至于哪里不一样,孟霜儿L其实也说不好,当然,这不影响她讨厌那位陆掌教。孟霜儿L强打起精神道:&ld;陆掌教要来了吗?&rd; ?小锦鲤呀的作品《万人嫌断情绝爱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差不多。”郁润青手心忽而向下一压,道了声“躲好”,随即握紧缰绳驭马奔向湖边。 孟霜儿L躲到树后,悄悄探出半张脸,只见原本毫无波澜的湖水不知何时咕嘟咕嘟的冒起泡,仿佛有个庞然大物藏身湖中,正缓缓的向上涌来,很快湖面浮现起一圈一圈水波,由小及大,越来越激荡。紧接着,一只鱼身鸟翼色彩斑斓的蠃鱼从湖水中腾空而起,双翅一振,水花漫天,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将郁润青笼罩其中。 孟霜儿L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怪物,忍不住为郁润青捏了把汗,就在这时,那匹壮硕的骏马突然从雨幕中跳出来,身姿矫健,脚步轻盈,仿若深林中圣洁灵动的白鹿,而马背上的女子同样从容不迫,手握缰绳,驭马挑头,动作极快的取下玉角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凤翎箭,拉满弓弦,对准了翱翔于空中的蠃鱼。 “咻——” 一声啸鸣,箭升云霄,凤翎箭狠狠钉在鱼尾上。 孟霜儿L这才注意到,那箭身竟然挂着一张符纸,矢锋戳进鱼尾,符纸往前一滑,顺其自然的便起了作用。 蠃鱼道行不怎么样,接连三道符就叫它栽了下来,在空中打了个两个转后重重摔进湖水里,湖水溅了郁润青一身,她却浑然不在意,举手投足间的洒脱把孟霜儿L迷得神魂颠倒,心脏简直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不过,陆轻舟一出现就安分了。 “润青。”陆轻舟穿着一身极为家常的藕色薄衫,一支云钗,发髻松挽,颇有几分贤惠端庄的妻子模样,她不紧不慢地走到郁润青跟前,抬手蹭了蹭郁润青脸上挂着的水珠,眼里满含着柔情与爱意:“瞧你,怎么弄的浑身湿淋淋。” 而郁润青,当真一下子变了个人,锋芒尽敛,冷意消融,像极了那些成婚多年的凡夫俗子,不仅一举一动懒懒的,说话也是温吞吞的很不爽利:“哦,蠃鱼闹的,我以为是长牙,白跑一趟。” “还没有长牙的踪迹吗,它会不会逃出梅州?” “应该不会吧。长牙喜水,别处正旱。” 郁润青说完,将她往树荫下扯了扯,又问道:“你饿不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如何?” 陆轻舟微微一笑,点头说好,继而望向站在马车旁的孟霜儿L。 孟霜儿L屏气凝神,脑子里已经在思索,倘若陆轻舟问她为何跟来,她应当怎样招架才好了。 可陆轻舟什么都没问,只是递给她一块冷玉制成的无字牌,笑得温婉又大度,简直是将她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天儿L这般热,拿着凉快凉快。” “多谢陆掌教好意,我坐在马车里,一点都不热。” 孟霜儿L这样回绝完,心里也挺恨的,她怎么一对上陆轻舟就跟没长脑子似的,非要等半夜趴到被窝里才想起来该怎么使唇枪舌剑!屁用没有! “马车里才闷热。”站在一旁的郁润青接过冷玉无字牌,直接抛给孟霜儿L,旋即上了马,微微俯身,将手递给陆轻舟:“陆掌教,来。” 陆轻舟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很是轻巧的坐在了她身前。 孟霜儿L捧着冷玉无字牌,不禁咬牙切齿,这下连郁润青也恨上了。! 第 44 章 灵姝/豹公主视角番外贰 我开蒙极晚,不受教化,长到十岁也背不上来几首诗,学不来装腔作势,一如襁褓中懵懂的稚子,或哭或笑,全凭本能。 好些人背地里说我天生愚钝,连偏爱我的父皇都不曾夸赞我聪明。父皇对我,是不抱有丝毫指望的,他一边培养未来继承大统的太子,一边扶持为我母妃效力的将领,并早早赏赐我一处富饶的封地,这样即便他万年之后,新皇登基,我一有钱有权有地的长公主也断然不会受了委屈,依旧与他在位时一样尊贵体面。 可我当下完全不明白父皇的一番苦心。现在想来,大抵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兽血,骨子里野性难驯,所以年幼时较比寻常人总显得有些蠢笨。 其实,我自己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个时候的我,既骄傲自负又敏感自卑,非常矛盾,拧巴,以至于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情绪爆发起来会像豹子一样上蹿下跳,在旁人眼里同疯子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除了父皇母妃,根本没人真正喜欢我。 因此当我远离父皇母妃,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时,面对全然陌生的人,我心里最多的是恐惧。 直到郁润青出现。 很难想象她只比我大两岁。十四岁的郁润青已然出落的很高挑,模样也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色彩明艳的衣裳,总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独有的俊俏。 我不仅开蒙晚,个子长得也晚,踩着粉底的小靴子,才堪堪到她胸口。 郁润青一度当我是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她牵着我的手去姨母房里用早膳,坐在我旁边,在我喝粥前一定会低下头来小声说:“记得吹一吹哦,小心烫到。”倘若我将一碗粥吃干净,她便捏一捏我的脸,或者拍一拍我的额头:“真乖,待会捉一只小兔子给你玩。” 我从那时开始长大。 我睁圆双目,义正言辞:“郁润青,我不是小孩子,别把我当小孩子。” 我第一次叫她郁润青的时候,她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说:“我生下来到现在,还头一次有人对我直呼其名呢。”在候府里,她是“阿满”“满儿”“满满”“润青”。 我不要和旁人一样,我决定永远直呼其名。 可她对我的称呼总是没个准。最早她当我是远房小表妹,自觉为母分忧才整日哄着我玩,对我也算不上多亲近,高兴了就喊一声“小妹”,不高兴了就皱起眉头盯着我,略有一点威胁意味说:“诶,那小孩儿,皮痒痒了是不是?” 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深厚,我的身份也随着京州城里局势好转而公之于众,姨母嘱咐她待我恭敬些,她便一会唤我“灵姝”,一会唤我“殿下”,一会稀里糊涂的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托我上马的同时忍不住说:“小矮子,你吃那么多怎么不长个啊?” 再后来,我的兽耳和异瞳遮掩不住了,她称呼的方式更稀奇古怪,什么“小豹子”“豹豹”“豹公主”,完全是张口即来,逮到什么喊什么。 我原本很憎恶这对兽耳,也无法接受身体里流淌着的兽血,总觉得,我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凶残又丑陋。可让郁润青一声声“豹公主”唤着,我倒渐渐释怀了。 她是要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呀,她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因为郁润青,我懵懵懂懂又陡经变故的那一年,在岭南度过了一段漫长且快乐的日子。母妃复宠,派人接我回京,我还依依不舍,想要把郁润青也带回去。 可惜郁润青不愿随我回去,她说正如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 骗子。 她欺负我年幼,欺负我愚钝,根本没有和我说实话。 我也真是笨到无可救药。第二年,第三年,每每来岭南,我都像个傻子似的追在她身后,做她的跟屁虫,做姨母口中的小狗皮膏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待“阿檀”与旁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同,还总跟着她一起去竹园找“阿檀”玩。 姨母知道后,免不得叹息,将我拢到怀里说:“竹园那么远,今儿个又下雨,做什么非要跑到那边去呢?” 郡主娘娘,公侯夫人,整个岭南再没有比姨母更精明强干的女人。姨母在暗示我,已经暗示的非常明显了,只要我动脑子想一想姨母的问题,怎么也该警醒一点。 可我虽然长大了,但心性还是稚嫩天真。那时的我像一只骨骼拔节,日益强壮的小豹子,身体里装满了无处宣泄的精力,被姨母抱了一会便按捺不住的跑出去了。 转眼来到第四年惊蛰,我如约赶赴岭南。 郁润青特意在关口接我,一见到我便很惊喜的扑过来抱住我:“小豹!你怎么突然长高啦!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我开心的简直说不出话,我觉得她想念我,一如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 “郁润青!”我很大声的告诉她:“我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会长高!” 郁润青揉了揉我斗篷下的兽耳,笑着说:“那你现在上马不用我抱着了?快来!看看你十六岁生辰的贺礼!” 我十六岁生辰的贺礼是一匹小红马。其实也不该说小红马,它高大强健,毛色发亮,浑身布满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只是年纪小一点,才两岁。 我真的真的喜欢极了,我给那匹小红马取名叫晚霞。 郁润青摇摇头,不太满意:“真俗气。” 我捂住小红马的耳朵:“才不俗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惊蛰,岭南已然春暖花开,我抵达关口正是黄昏日落时,关口之外盛开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郁润青曾经教我的一句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 郁润青说她读过许多与落日晚霞相关的诗词,天色将暗,凄凉时候,难免愁绪满怀,唯独这句好一些,叫人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她所说的快意,我不太能领悟。 我只想永远记住那一幕,记住那一日的晚霞。 而那一晚,我依旧和郁润青睡同塌而眠。她睡相很好,就是畏热,被子只盖了一角,一手放在枕边,右手搭在腹部,瓷白的脸泛着淡淡红晕,呼吸绵长而轻柔。 我趴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盯着她看了很久。 在长达几个月的想念中,十六岁的我逐渐明白“相守一生”的真正含义,也明白母妃和姨母心照不宣的打算。 可我却不明白此刻睡在我身旁的郁润青了。 她怎么可以睡得这样熟?怎么可以睡得这样坦然? 我歪着脑袋,凑近她的心口,仔细窃听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真的和我不太一样,我的心跳像行军鼓。 亲亲她吧。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的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坐在礁石上唱歌,我一点没抵抗,直接束手就擒,挪过去亲了亲她的眉眼。 她毫无反应,眼皮底下的眼珠都没动,我愈发大胆,轻轻触碰她殷红的唇瓣。这感觉很奇怪,明明只是碰一下而已,为什么会酥酥麻麻的? 我心跳更快了,浑身滚烫,骨头缝里痒得厉害,好像要一夜之间从小豹子长成大豹子。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终于吵醒了郁润青。 她睡眼惺忪,看着我笑:“怎么还没睡?” 我神采奕奕,如实回答:“不困。” 郁润青深吸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揉搓我乱糟糟的头发和蓬起来的兽耳:“天都快亮了豹公主,你是不是日夜颠倒啊。”她说:“既然睡不着就不要睡了,走吧,我带你去山上看日出。” 看完日出回来,我想睡,她也不让我睡,又硬拽着我去竹园玩。 竹园是“阿檀”的住处。 说老实话,这我来过无数次竹园,却根本不知道郁润青口中的“阿檀”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一贯是不理我的,也不怎么理郁润青,绝大多数时间就在书房里静静地坐着,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字,偶尔会让人忘记她的存在。郁润青说是带我过去玩,其实没什么可玩,就在那下下棋,练练字,画一会画,又安静又无聊。 我从来都不愿意去竹园,可也不排斥,在我看来竹园是候府最清净的地方,最适合读书习字,刚巧,我父皇喜欢博学的人,更喜欢精于书画的人。 我想等他见到郁润青,一定一定会很喜欢的。 可是…… 我捧着一本厚厚的启蒙书,忍不住问郁润青:“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同我回京州啊?” 郁润青正琢磨棋谱,随口道:“过两年的。” 我很生气:“去年你就这样说。” 郁润青翻了一页棋谱,忽然抬起头看向坐在书案前的少女:“阿檀,你想不想去京州,小豹说京州可好玩了。” 没有回应。 郁润青叹了口气。 我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郁润青不愿意和我回京州,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家,也不是因为她舍不得父母。 我握紧手掌,忍耐住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郁润青。” “嗯?” “我真的长大了。” “豹豹,这话要别人说才行。” 我用不着别人说,我想没人比我更清楚。 闷热潮湿的盛夏夜。 偶尔有一阵微风掠过湖面,裹挟着荷花的香气,轻轻送入水榭亭中。 我要离开岭南,回京州去。过几日就要启程了,我拉着郁润青喝了好多酒。她脱掉了鞋袜,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为我唱了一首歌。 我喝醉了,她也喝醉了。 “郁润青。”我笑着说:“你想亲亲我吗?” 一如初见那一年,她哄小孩子似的,俯身亲了亲我的脸。可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抓住她的衣领,贴近她的唇。 有很浓的橘子味,她刚吃了两颗橘子。我也仿佛吃了几个汁水丰盈的橘子瓣。 过了好一会,她坐起身,继续为我唱歌:“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第 45 章 欲占春(一) 孟霜儿独坐在马车里,瞪着冷玉无字牌,宁死也不朝外看一眼,可马车外二人的低语声却一个劲的往她耳朵里钻,想不听都不行。 “不是说这几日宗门里事务繁杂,怎么还得空到我这来?” “忙完了自然就得空了。你不想我来吗?” “你又冤枉我。”郁润青既不是委屈也不是埋怨,倒像是从陆轻舟口中听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玩笑,随口附和了一句。敷衍?谈不上。情意?没几分。 虽然有没有情意都好过她,但孟霜儿心里还是莫名暗爽,觉得督长待这位陆掌教,也就那样。 而陆轻舟仿若不觉,又或者说不以为然,只是问道:“你打算几l时回岭南?”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明日。原本想今日就回去的,昨晚收到消息,杨子湾有异动,所以一早就往这边赶了。” “这么一说,我是险些扑个空了,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陆轻舟停顿了一下道:“给你带了些东西,明日你回去的时候拿着吧。” “嗯,好。” “你怎么了?脸色有些难看。” 郁润青道:“也不晓得怎么了,我这两日总是胃痛。” 陆轻舟道:“……过阵子就不痛了。” 孟霜儿原本是绷紧一根弦听着外边的动静,可听来听去,愣没听明白,关键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不起波澜,真是没劲透了。孟霜儿一撇嘴,有点不屑,对陆轻舟的评价仍然是“也就那样”。 若是她和督长结为道侣,每日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稍微想一想,孟霜儿就忍不住乐了,对郁润青那一星半点的怨恨顷刻间消散,她抬起手,稍作犹豫,轻轻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虽然仅仅掀开一角,但孟霜儿却将马背上的两个人看得真真切切。 郁润青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陆轻舟的腰,微微偏着头,双目紧闭,安静地枕在陆轻舟肩膀上,那略有些苍白的脸,显露出全心全意的依赖,简直像一个失护的孩子。 孟霜儿被烫了一下似的猛然缩回手,静坐在马车里,好一会才缓过神,再思及两人毫无波澜的话语,竟然是以这样亲昵的姿态所说,不由地心灰意冷起来。 不多时,途径驿站,路边有一老妇人搭了个棚子在卖绿豆汤和艾草粿。陆轻舟勒马停下来,侧脸对郁润青说道:“就在这稍微吃点吧。” 郁润青“嗯”了一声,这才睁开眼:“我差点睡着……” 老妇人见她们有意歇脚,赶忙拿干净的布头擦了擦桌子板凳,又倒了三大碗凉茶,然后啊啊唔唔的比划起来。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妇人。 郁润青对着绿豆汤竖起三根手指。老妇人咧嘴一笑,露出一脸岁月留下的褶皱,转身去盛绿豆汤了。 郁润青看着那老妇人,忽然以一种天真的口吻问:“我母亲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这话看似莫名其妙,陆轻舟却一下明白了,她握住郁润青的手,声音很柔 和:“距离你上一次回去,不过十年而已,自然还是从前的模样。” 郁润青不再开口。喝了半碗凉茶,一碗绿豆粥,又吃了一小块艾草粿,依旧觉得胃隐隐作痛。回到观中,见了陆轻舟准备的那些东西,胃就疼得更厉害了。晚膳也没怎么吃,天色一暗便径自回房去休息了。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最全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尽在[],域名[( 陆轻舟坐在庭院里乘凉,瞭望台那些修士畏惧她,都不敢踏过门槛,只有和郁润青同住一处的孟霜儿别别扭扭的上前和她搭讪。 “陆掌教……督长说胃痛,你怎么也不给她弄服药吃?我爹爹识得一个梅州名医,要不然,请来看看?” “多谢你的好意,不必麻烦了。”陆轻舟知道孟霜儿是梅州瞭望台的“吉祥物”,待孟霜儿并不严苛,甚至摇了摇手中的蒲扇,替孟霜儿驱赶一旁的蚊虫,随后才轻声说:“她不是胃痛。” 孟霜儿对陆轻舟感情复杂,既客气又不客气:“什么呀,督长自己说的胃痛。” 陆轻舟不知道该怎么向孟霜儿解释才好,心里略略一思索,也觉得难过,便看向庭院里的合欢花,信口胡诌道:“她是夜里吃太多糕点所以积食了。” “啊,督长为何夜里吃糕点?” “大抵是口腹之欲。” “口腹之欲……你怎么知道?” 陆轻舟笑而不语。孟霜儿迟钝的等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霎时涨红了脸,扭头回了房间。 陆轻舟每一次来梅州都待不太久,有时候上午来的,傍晚就得赶回去,从未在此过夜。纵使孟霜儿懂了陆轻舟的言下之意,也是半信半疑,回了房间,不肯入睡,像个江洋大盗似的躲在窗户旁悄悄窥探着庭院。 庭院里有几l棵合欢树,枝叶十分茂密,颜色也翠绿,密密匝匝的合欢花像风铃似的一串串的挂在树上,随着夜晚的微风摇曳着。 陆轻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下,一直坐到二更天,还是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孟霜儿今日起了个大早,困得要命,一连打了好几l个呵欠,恨不能站着就睡过去,歪头看一眼窗外陆轻舟的身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熬鹰呢。” 说完一惊,怕陆轻舟察觉,赶紧往下屈了屈膝。忍着膝间的酸痛又等了片刻,孟霜儿再度探出一双眼睛来,见陆轻舟盯着石桌上的烛台,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平静的简直让孟霜儿感到毛骨悚然,心里忽然蹦出四个字——静水流深。 孟霜儿不想偷看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打算悄声回屋里时,庭院里的陆轻舟终于有了动作。 没有离开,而是转身进了郁润青的卧房。 孟霜儿一边揪着头发一边往屋里走,把一声愤怒的尖叫堵在了嗓子眼里,狠狠踢一脚床栏,倒头睡去了。 郁润青来梅州的时候还是深秋,梅州瞭望台有一个督长,住在上面宽敞的正房里,她不计较,住了厢房,后来那个督长任期满了,郁润青自然继任,也没往正房里搬,仍然住在这间小小的厢房里。 进了门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小交椅, 左边两步之遥摆着一面屏风,屏风后便是立柜和床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陆轻舟绕过屏风,见郁润青抱着枕头趴在被子上,喘息急促,面色潮红,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心里骤然一紧,忙坐到床边用手掌贴了贴她的脸。 果然是滚烫的。 陆轻舟记得上一次她这样高热不退,还是在十年前。 “润青,润青。” “唔……” “你病了,起来吃点药。” “嗯。” 陆轻舟倒了杯水递给她,趁着她喝水吃药的功夫,又自作主张的浸了一块帕子替她揩脸和手。帕子拧的不算特别干,又湿又凉,擦拭掉脸上的汗珠,同时带走了潮热。 郁润青大抵觉得很舒服,倚在陆轻舟身上,依次伸出两只手,出奇的乖巧柔驯。 陆轻舟用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她的手,笑着问:“好一点没?” “嗯……我可能吃坏东西了。”郁润青说完,看了眼窗外,倦倦地问:“什么时辰了?” 陆轻舟摸摸她的脸,还是有点烫手:“三更天。” “竟然这么晚了。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没关系的,我陪你到天亮。” 郁润青笑一笑,那笑容里天然的掺杂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躺下吧。”陆轻舟说:“再睡一觉就好了。” 房间小,床倒是足够大,郁润青往里面挪了挪,腾出一人宽的位置,极黑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轻舟:“你也过来躺下。” 明明床是足够大的,两个人躺在一起却有点挤。 郁润青握着陆轻舟的手腕,把她冰冰凉凉的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陆轻舟不得不侧过身,看着她,嘴角一翘:“这样舒服吗?” “嗯,很舒服,再换一只手……” 夜里高热总是一阵一阵的,郁润青身上越来越烫了,难受的睁不开眼。其实以她如今的修为,寒冬腊月在冷水里泡着也是无碍的。陆轻舟想,或许她真是天生体弱,本不该活下来,由此可见那些年为了将她养大成人,她父母耗费了多少心力。 “润青。” “嗯?” “想没想过见到母亲要说什么?” 郁润青长睫微动,沉思了一会道:“没什么可说的,我不好,害她吃那么多苦。倘若有缘,我来世再投胎她家里,做个孝子。” 陆轻舟笑道:“来世……我也想过来世。” 郁润青睁开那双因为高热而泛红的眼睛,瞳孔在烛光下闪烁着湿漉的水光。 “来世我要住在你家隔壁,只隔着一堵墙。” “就这样吗?” “对啊,就这样。” 郁润青昏昏沉沉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开口说:“小舟,你知道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吗……” 陆轻舟有那样一个亲如生母的师父,年纪轻轻便坐到掌教的位置上,在仙盟当中也算位高权重了,她知道的内情,要远远胜过郁润青。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郁润青提及,陆轻舟心里还是惊了一惊。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郁润青的手:“我知道的,我早说过,我比你更明白你自己……睡吧。” 郁润青眼皮愈发沉重,思绪也渐渐混乱,双目一合一睁,却挣扎着不肯睡过去:“小舟……” 陆轻舟声音柔柔的,几l乎是耳语:“嗯?怎么了?” 郁润青往她身上贴了贴,彻底闭上眼睛,呢喃道:“小舟,你同我一起回岭南吧……”! 第 46 章 欲占春(二) 翌日清早,观中敲了第一声钟,惊起成群白鸽,抖落着翅膀一个接一个的落到庭院里,咕咕咕的叫不停。 半梦半醒之间,郁润青感觉有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回到了幼时缠绵病榻却又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 郁润青眉头微微一动,睁开眼,见陆轻舟侧坐在床边,正用钗子绾发,纤细白皙的手指拢起如瀑般的黑发,露出窗外明媚温暖的晨光。 “小舟……” “还难受吗?” 郁润青摇摇头,还没等开口,陆轻舟便从一旁的白瓷小碗里捻了两片丁香递到她唇边,她含住丁香,肘撑着床榻坐起身来,又将陆轻舟抱到怀里:“我记得你说陪我到天亮。” 陆轻舟笑道:“那你记不记得,你说要我同你一起回岭南?” 郁润青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发丝蹭过陆轻舟的耳朵:“记得。可不记得你答没答应。” 陆轻舟被蹭的心里一痒,又平白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意。总觉得郁润青每一次与她亲昵,都显得太从容,像是从前做得多了,养成习惯,可以不假思索。 “你想我陪你回去,与你做个伴,还是要带我去见你母亲?” “自然是要见我母亲的。” “那你母亲不喜欢我怎么办?” 郁润青笑了一声,略有些倦懒地说:“谁会不喜欢你?” 陆轻舟简直分辨不出她究竟是甜言蜜语还是实心实意的,可还是很受用,不由地弯了弯眼睛。 郁润青抬眼扫过陆轻舟发间的云钗,又说:“我母亲有一个这样的钗子,是她大婚时太后娘娘赏赐的青玉兰花钗。等见了她,我要来给你。” “我又没说不去,你犯不上这样哄我。” “是不是哄你,去了才晓得。” 好端端的一句话,从郁润青口中说出来,总有几分缱绻的味道,若再对上那双澄澈又专注的眸子,倒真难怪人家……陆轻舟思及孟霜儿,忍不住在她的大腿内侧拧了一下。 郁润青陡然睁大双目,乌黑的眼珠紧盯着陆轻舟。 陆轻舟一派坦然:“不是说好今日回岭南,还赖在床上做什么,快一点呀。” 郁润青应了一声“好”,揉揉腿,下地换衣裳去了。 陆轻舟见状,立刻后悔。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郁润青越乖顺,她越想欺负她,可欺负完了又禁不住要可怜她,想吻她那茫然无措的有些孩子气的脸。 生平第一次,陆轻舟弄不明白自己了,思及要去岭南见郁润青的母亲,心里更是史无前例的有些忐忑不安。 岭南与梅州相隔甚远,好在两地之间有条水路。二人早上登船,一路顺风,翌日夜里就抵达了岭南界内。相较于梅州,岭南当真要凉快许多,迎风站在甲板上,偶尔还会打一个寒颤。 “是不是快到了?” “嗯。前边有一片烛光的地方就是码头。” “你 累了?” “有点,昨晚没怎么睡,困的厉害。” 默默片刻,陆轻舟转过头去看郁润青,她靠在船栏杆上望着远方,神情淡淡的,既没有近乡情怯,也没有归心似箭,是真的累了。 不多时,船靠了岸,晃晃荡荡的尚未停稳呢,码头上就燃起一溜火把,少说百来个火把将原本昏暗的渡口照了个通亮。 “是这艘船吗?” “应当是……” 漫着水的石阶上,有着举着火把,试探着唤了一声:“阿满?” 虽没有任何一个仙门弟子可以完全割舍俗家,但一生当中只有送别父母双亲时才能真正重回家门。老侯爷过世的突然,停灵三日便下葬了,郁润青在寒川,没能赶回来,这件事成了郡主娘娘心头的遗憾。 郡主娘娘精明强干了一辈子,不容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稍稍预感不妙就派人去淮山送了信。郁润青收到信,自然要回来,至于郁润青回来之后,郡主娘娘是三更死五更死还是拖上三五个月再死,那一时就说不好了。 仙门正道,规矩再大也不能催着人家死吧? 郁润青深知母亲所思所想,料定母亲会早早叫她回来,所以一直不是很急切。可听到那声“阿满”,呼吸不由一窒。下了船,定睛看着那人,轻声唤道:“三哥。” 郁润生已然年近半百,即便脸上没有风霜留下的痕迹,也再看不出少年时的俊朗英姿了,他胖了很多,面颊红润,赫然是一个富贵闲人的模样。 “阿满……”润生看到阔别多年的润青,又惊又喜,怔愣半晌才缓过来,喃喃道:“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我方才见你站在船上,都有点恍惚了,当年去淮山,我就是在这送你上船的……” 郁润青道:“母亲还好吗?” 郁润生道:“好着呢,日日盼你回来,先回府,回府的路上我慢慢跟你说。”话至此处,他忽然瞧见站在暗处的陆轻舟,瞠着眼问:“这位仙长是……” “小舟,我的道侣。” “道——啊,原来如此……” 郁润生讪讪的,似乎不清楚该怎么招待这样一位客人,有些拘谨的摩挲着手,拳头在掌心里转了两圈才做出一个拱手的姿势:“久仰久仰……” 陆轻舟看着他颔首一笑:“常听润青说起你,今日总算得以一见了。” 陆轻舟的态度实在称不上热络,可这样反倒让人相信她那句话里的“总算”是极为真挚的。 郁润生顿时笑得满面红光,一边招呼二人上马车,一边说起如今府里的情景。 候府子女众多。大哥润玉是长子,自幼聪秀,父母对其期望极高,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将他送到了京州城里最有名的书院,润玉也不负父母所托,十六岁就中了举,二十二岁考取了功名,恰巧那一年候府与宫里豹贵妃重新建立了交情,豹贵妃复宠后,自然免不得提拔在京州城为官的润玉。 时至今日,润玉已然官至三品,不敢说光耀门楣,却也是让候府摆脱了 “落魄”二字。郡主娘娘如今只憾润玉自小离家,对父母和弟妹们情谊不深,可事无两全,唯有认命。 二姐名唤润魃,她出生时恰逢岭南六月不雨,良田黄裂,老侯爷眼见百姓为旱魃所害,辛苦劳碌,颗粒无收,便为二女儿取了这样一个有几分凶相的名字。润魃亦不负所托,生下来便是唯我独尊的脾气,会走路起手里就总拿着一条小马鞭,谁若不听她的,定然一鞭子甩过去,在整个岭南都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 谁成想如此令人头疼的润魃,竟然叫一个身份低微的采茶女给辖制住了,不顾老侯爷和郡主娘娘的反对,硬是将那采茶女娶进了家门,中间种种曲折且不提,润魃的脾气倒是一日比一日温和了。润生说她现下对采茶女唯命是从的,丝毫看不出当年候府二小姐的气派。 至于润生自己,较比长兄长姐,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听从父母安排,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在大哥的照拂下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 润生大抵也清楚自己变化极多,不禁自嘲:“早没有小时候那些雄心壮志了。” 郁润青道:“如今这般,已然足够。” 郁润生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坐在旁边的陆轻舟,犹犹豫豫,终于言归正传:“自父亲过世后,母亲的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好的时候怎么都好,不好的时候……连自己吃没吃过早膳都记不真切,总将我认作是父亲,将我家小幺认作是我……” 人过古稀,难免糊涂,可这种事落到郡主娘娘头上,郁润生都不忍说出口。 郁润青沉默了一瞬,问:“母亲会不认得我吗?” 郁润生忙道:“我方才还说,你跟小时候一样,母亲不认得谁也会认得你。你是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母亲发起病来就只认得一个……” 话未说完,马车忽而停了。 陆轻舟向外一看,除了郡主娘娘,候府阖家都在门口等着。为首的女子衣着素净,眉眼凌厉,只是往那里一站便叫去渡口接人的众多家丁不自觉屏气凝神了。 陆轻舟心想,这大抵就是脾气一日比一日温和的郁润魃,而站在她身旁的定然是那位“采茶女”了。 常言道女人生孩子无异于在鬼门关里走一遭。郡主娘娘与老侯爷情投意合,才为老侯爷诞下这一众儿女,否则俗世中真正金尊玉贵又受父母疼爱的女子是一辈子不嫁人不生育的。 润魃便是这样的女子,虽比润生年长,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六七岁。 “二姐。” “终于回来了。” 润魃用力握了握润青的手,笑着说:“母亲正睡着,你歇一歇再过去请安也不迟。” 郁润青点头,这次没等润魃问,先将目光转向陆轻舟:“这是小舟,我的道侣。” 润魃面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如常:“早知道有贵客登门,我也该去渡口迎一迎才是。都怪阿满,信上不说的清楚些。” 陆轻舟刚要与之寒暄,便听郁润青开口道:“二姐,不要这么见外,小舟是自家人。” 润魃笑道:“这话没错,都是自家人,如今长公主殿下也在咱们府上,等过阵子大哥和阿檀都回来了,咱们一家才算真正团圆,你说是不是啊,润生。” 润生近乎憨厚的点头:“是,是,二姐说的是。” 就在这时,门内小厮快步来报:“郡主娘娘醒了,问满儿回来了吗?” 润魃睨他一眼:“哪个满儿。” 小厮垂首道:“四小姐。” 润魃闻言面露喜色,对郁润青道:“果然你一回来什么都好了,母亲这两日总稀里糊涂的,难得清醒,旁的话过会再说,你先随我去见过母亲。”! 第 47 章 欲占春(三) 郡主娘娘虽然时而糊涂,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她支撑着偌大的候府,讲究又精致的体面了一辈子,到老也是决计不肯叫人围观她缠绵病榻的模样。仆婢们替她梳洗穿戴整齐,挪到堂上,这才唤候府一众子孙们进去。 郁润青和陆轻舟自然是走在最后。一进门,陆轻舟便瞧见了端坐在上方的郡主娘娘,她戴着发网,簪着满头翡翠珠钗,只有鬓间稍稍显露一抹银色。年过古稀的老妇人,纵使保养得宜,脸上也布满褶皱和黑斑了,或许怕郁润青见了伤心,她敷了厚厚一层粉,还涂了口脂,乍一看有些怪异,可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便只剩下深厚的慈爱了。 郁润青在母亲的注视下,缓缓上前,跪地叩首。 这一拜是全她数十年来未尽的孝道,所以无人阻拦,郡主娘娘也按捺着,待她行完礼,便眼含热泪的伸出手:“满儿,快,到这来。” 郁润青起身走了两步,又跪到郡主娘娘膝边:“母亲……” 郡主娘娘将她揽到怀里,顿时潸然泪下,字字句句,皆是悔意:“我好端端一个孩子送出去的,怎么……满儿,这些年你叫在外面受苦了……” “我没受苦。”郁润青仰着头,托起母亲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脸。 郡主娘娘看着一别数十年的女儿,一时竟哭的愈发伤心。润生见状急忙出言劝解:“母亲,阿满回来是好事啊,你该高兴才对,这样阿满也该难受了。” 郡主娘娘哪里舍得再让郁润青难受,忍住眼泪,又叫她站起身,上上下下的将她仔细打量一番,忽然抓着她的手说:“满儿,你的玉佩呢?” 郁润青垂眸道:“不小心碎了。” “碎了……”郡主娘娘愕然的重复了一遍,像是难以接受。 郁润青知道那玉佩来之不易,自觉愧对母亲,当即又要下拜,却被郡主娘娘托住了手臂:“好孩子,没怪你,坐下说话。” 郁润青未依言落座,而是向后退了两步。 这样的场面陆轻舟并非初次经历了,郁润青随她去拜见闻掌教时也是大差不差的礼数。她适时走到郁润青身旁,在十几束灼热的视线中,随着郁润青的步调向郡主娘娘行了拜见礼。 郡主娘娘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分明对此事毫不知情,却好似意料之中,亦握住陆轻舟的手,笑得无比慈爱和蔼:“我最是清楚你们仙门的规矩,救世而不入世,不恋俗世权贵,亦不受俗家礼教。你原本不必特意来拜见我,偏你来了,好孩子,可见你是有心的,往后有你陪在满儿身边,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便让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她两侧,柔声细语的问询一些日常琐事。 陆轻舟初来乍到,总归怕说错话,轻易不开口,多是郁润青答复。郡主娘娘清醒着,心里极为有数,也不把话茬往她身上扯,而下方众人默默作陪,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一时间堂上气氛颇为融洽和睦。 直至天色将亮,郡主娘娘方才面露疲倦,在儿孙的劝说下被 仆婢搀扶着回房歇息了。 母亲一走,这候府里当家做主的便是长姐。润魃抬一抬手,堂上的人就退下去一大半,只留了少数几个方便说话的。 “阿满,你一回来,母亲有精神多了,就是不知这一觉睡醒了又怎么样。”润生轻叹道:“你也知道了,公主殿下在咱们府上,殿下也是有仙缘的人,容貌一如从前,母亲浑浑噩噩时,近日的事一点不记得,就只记得从前的事,因此只认得殿下一人。” 润魃紧跟着道:“你想一想,若是你一早睁开眼身边全是陌生人,你心里也会万分惊惶的。这些日子以来,多亏有殿下在身旁陪着,哄着,母亲才稍稍好过些,不至于觉得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四个字,令润生和他夫人齐齐落下泪来,想必是见过一贯骄傲要强的母亲露出惊惶又可怜的样子,才会这般痛心疾首。 郁润青道:“二姐,我能做什么?” 郁润青此话一出,润魃和润生的面色都微微一变。陆轻舟很清楚,在姐弟俩看来,他们日思夜念盼回来的阿满不该是这样近乎漠然的阿满。 堂上静了片刻,润魃开口道:“倒也无需特意,母亲说什么你应什么便是了,千万别逆着她,非要分个青红皂白。”顿了一下,润魃又看陆轻舟,颇有些惭愧的说:“如此一来,免不得委屈小舟了。” 陆轻舟不复在郡主娘娘身边时的拘谨,笑容温柔而又亲切,仿佛嫁到府上许多年:“我和润青只怕做得不够多。” 润魃还以为陆轻舟会接“委屈”这一茬,不承想她竟然真以自家人的姿态大大方方的应承下来了,既然这样,润魃再没什么好说的,缓缓站起身道:“连日奔波恐怕你们也累了,住处早收拾妥当,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上再设宴给你们接风洗尘。” 三十年光阴绝非一晃而过,候府的仆婢几乎都换了一遍,假山楼阁亦不是从前的模样,郁润青十年前回来那次就像是走进别人家院子,又何况十年后的今日,若非下人在前面引路,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曾经的住处了。 幸而这座小院被遗留在过去,没有令郁润青感到陌生。 “小舟,看到那棵树没有。我九岁那年从这跳下来,不小心崴到脚,一整个正月都用一条腿蹦着走路,三哥取笑我,跟在我后面蹦,大过年的还被父亲好一顿打。” “这么高的树,你跳下来只是崴到脚,算你福大命大了。” “陆掌教,树是会长的,我七岁那年它还没那么高。” 陆轻舟反应过来,渐渐涨红脸,难得露出羞涩的神态,她转过头,先一步往屋里面走了。 庭院草木尚且有开枝散叶的余地,屋子里面却是一点也没变。陆轻舟看向入门左手边的小书房,那博古架上的书卷、墙上挂着的字画、案上摆着的文房四宝、以及花几上釉色洁白的古瓷罐,无一不沾染着少年人活泼灵动的意蕴。 这一切,都属于十八岁的郁润青。 “看什么呢?” “那些画都是你 画的?” 她冷不防这样一问,郁润青还真想不起来?_[(,走进书房定睛看了一眼才说:“右边两幅是我画的。” 陆轻舟问:“那左边呢?” 郁润青道:“我师姐。她一直都很会画小狗。” 画上的小狗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狗,腿很短,爪子很粗,抬头翘尾巴盯着花丛里的蝴蝶看,神情非常乖巧温驯,没有半点要扑上去的意思。 这画的哪里是小狗。 陆轻舟暗暗一哂。再没问过郁润青房里任何一样东西的来历。 过午,府里下人送来席面,吃到一半主院的丫鬟就过来传话说郡主娘娘醒了,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暗示郡主娘娘这会是糊涂的。 郁润青放下筷子,对那丫鬟道:“我待会就过去,你先回吧。” 丫鬟满脸为难:“奴婢还是同四小姐一道回去吧,郡主娘娘若见不到四小姐……” 郁润青了然,回过头看向陆轻舟:“母亲眼下多半是不认得你了,兴许脾气也很坏,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显然,她还记得润魃那句“免不得委屈小舟”,不去自然就可以免得受委屈了。 陆轻舟一抿唇,故作恼怒:“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郁润青从前能被她唬住,如今却不会了,因为心里很清楚她不可能真的生气。但还是配合着说:“真对不住,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间有几人能如陆掌教这般有容……” 陆轻舟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宗门里令行禁止的手势:“好了,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郁润青合上嘴,眼角微弯。 说来也真是缘分。候府占地极广,院落极多,往主院去的路四通八达,偏偏郁润青出了门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那位颇受新帝敬重的大长公主殿下。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郁润青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灵姝一边流着泪,一边说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 这是非常孩子气的气话,有郡主娘娘这条羁绊,她们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 不过……这些年灵姝变了很多。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即便炎炎夏日里也披着件令她心烦意乱的斗篷,只为遮挡那对随时会冒出来的兽耳。 此刻的豹公主,穿着层层叠叠轻纱制成的罗裙,戴着珍珠耳饰,浸浴在盛夏的阳光下,皮肤如雪一样洁白无暇,看上去既清透又华贵。 郁润青遥望着她,心里竟然只有一个念头——豹公主真的长大了。 “是灵姝吗?” 郁润青回过神,有些诧异的问:“你认得她?” 陆轻舟笑笑:“她每次去寒川,都要先来我这里取玉牌,我自然认得。” “这样啊……”郁润青点点头,视线挪回去,原本站在那里的豹公主已经离开了。! 第 48 章 欲占春(四) 郡主娘娘的房里没有镜子,身边伺候的女使都跟三十年前那一批极为相似。郁润青一走进来,便晓得润魃润生为了让母亲好受些是下了大功夫的。 女使掀开阻隔蚊虫的纱帐,笑盈盈招呼道:“夫人,四小姐来了。” 郁润青还没看见郡主娘娘的人,先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大抵在同灵姝说话,哄小孩似的宠溺:“好好好,你不肯告诉我,正好满儿来,我问她就是。” 郁润青在这样熟悉的语调中走进了内室,灵姝坐在椅子上,看到她,马上将脸扭到了另一侧。 长大了,但仍然孩子气。 “母亲。” “满儿,你过来。”郡主娘娘仿佛没察觉陆轻舟的存在,只盯着郁润青,故作严肃的问:“你怎么欺负灵姝了?明明昨儿个还好好的,说一早起来要去庄子上泡温泉,放风筝,为什么又不去了呢?” 郡主娘娘并非糊涂,她像是被困在过去的某一日里,而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不论灵姝还是郁润青,都已经忘记了,只有她还真真切切的记得。 “母亲,我……没欺负她。” “你要是没欺负她,你们两个怎么不一起来?别瞒着我,到底为什么事闹别扭?” “……” “你这孩子……”郡主娘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视线一晃,落在郁润青腰间,有些诧异的问:“满儿,你的玉佩呢?” 一提玉佩,灵姝的视线顿时跟刀子似的横过来。从前的豹公主,是躲在母豹后背逞凶斗狠的小豹子,可如今的她真正长大了,已经能够完全掌控身体里的力量,看向郁润青时,那双泛着绿意的眸子隐隐透漏出一种敏锐又专注的冷静,像隐藏在夜色当中,悄然接近猎物的野兽。 郁润青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忘了答话。 三十年前的郡主娘娘,遇事情也不是那么泰然自若,见郁润青不答,惊叫了一声说:“不会掉了吧?昨晚我还看你挂在腰间呢,满儿,你昨晚没出府是不是?快,白英,愣着做什么,叫人去找啊!” “白英”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叫白英,如此迟钝,果然惹得郡主娘娘大发脾气。 郁润青回过神,忙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宽慰道:“没掉,母亲忘了?今日要去庄子上放风筝的,我怕弄丢了,所以没戴在身上。” 郁润青从小到大,玉佩鲜少离身,即便摘下来也是放在身旁。郡主娘娘将信将疑:“真的?” “是啊,母亲若是不信,让白英去我房里取,就放在我枕头底下。” 郡主娘娘闻言松了口气,急躁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看郁润青的眼神有假意责怪,更多是藏不住的喜欢:“瞧你说的,我还能不信你?” 或许在郡主娘娘看来,郁润青和灵姝“今日”都非常的不对劲,她想了想,拉着郁润青坐在塌上,又朝椅子上的灵姝笑道:“别不高兴了,是不是满儿出去玩又没领着你?来,姨母帮你出气。” 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不 可能时时刻刻腻在一起。少年时的郁润青偶尔会想办法甩开黏人的小狗皮膏药,独自出门去见其他朋友,而灵姝脑子转得慢,等她反应过来,郁润青早没影了,每每这时,她就会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告状。 郡主娘娘这番话,勾起灵姝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她忍了又忍,才起身走过去。 ?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郡主娘娘把灵姝搂到怀里,半真半假的抬手敲打了一下郁润青,打得不重,声音却狠狠的:“叫你不带我们玩!再敢丢下灵姝自己跑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一瞬间,仿佛真的时光回溯,岁月倒流。陆轻舟也仿佛看到三十年前,风韵犹存的郡主娘娘盘膝坐在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之间,十分敷衍且十分不公正的断官司,而两个眼里皆含着笑意的少年,一个捂着肩膀佯装疼痛难忍,一个嘟着嘴巴好似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一句“算了吧,我不跟她计较”。然后一如往常,又一次重归于好。 可早已不是那时候了。 郁润青像是不知作何反应,出神的盯着郡主娘娘,灵姝垂下眼眸,亦不开口。 郡主娘娘脸上露出了很明显的错愕,紧接着深深皱起了眉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次吵架非比寻常,她沉默片刻,犹犹豫豫的问灵姝:“你们俩晌午去竹园了?” 这话问的,就好像她们俩吵架是因为住在竹园里的那个人。 灵姝不自觉咬咬牙,幽暗的眸子里燃起两簇旺盛的小火苗:“没有。” 灵姝这副模样,反倒让郡主娘娘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仅没生气,还捂着嘴巴笑起来,而后更亲热的抱紧了灵姝:“原来不是闹别扭,是我们豹公主开窍了呀,知道吃醋了。” 当着陆轻舟和郁润青的面,灵姝不禁感到难堪,霎时间红了脸,又羞又怒道:“姨母,你,你别胡说。” 郡主娘娘却只道灵姝是难为情,颇为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晓得姨母盼着一日都盼了多久。” 话音未落,郁润青和灵姝都怔住了。 郡主娘娘浑然不觉,自顾自道:“从前觉得你还小,又不开窍,还不懂这些个事,我和你母妃提都不敢提,只怕将来再有什么变故,缘份不成再伤了情份,反而不美。如今可好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能放下了。”郡主娘娘越说越高兴,竟然吩咐女使去准备笔墨,要给远在京州城的豹贵妃写信分享这件喜事。 灵姝仍怔愣着,郁润青却听明白了:“母亲,你……” 在郡主娘娘眼中,灵姝一直是个不大开窍甚至有些愚钝的孩子,得是什么样的刺激才能让灵姝如此吃醋?郡主娘娘认定是郁润青和岳观雾做了出格的亲密举动,因此极为少见的瞪了郁润青一眼:“你什么你,难道你不喜欢灵姝?” 思及润魃的叮嘱,郁润青默默闭上了嘴。 可郡主娘娘只是记忆糊涂,心并不糊涂,看她这副模样,眉头一下子竖了起来:“阿满,今天我就同你把话说明白,旁的事我可以随你,但你的终身大事我做母 亲的决计不能含糊。”说完了硬的,又说软的:“你从小什么脾气,还能有人比我更清楚吗?你要相信母亲看人的眼光,也不是旁人不好,只是,母亲想让你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不要有太重的负担。” 话至此处,见郁润青还没什么反应,郡主娘娘又说:“何况灵姝你也是知道的呀,不晓得要几百年才能长大成人,整日里横冲直撞的,我不放心,她母妃更不放心。” 郁润青笑了一下:“母亲,灵姝还在这呢,你这样讲她,她该要哭了。” 郡主娘娘见自己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郁润青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当即强硬起来:“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告诉你,不要想,没有人家灵姝,你有没有命活到今日还未必。” 郁润青自幼体弱多病,五岁那年甚至打了一具棺冲喜,是真真正正的险些夭折,以至于她身体稍稍好一些后,郡主娘娘便极为避讳她过去生病的事,对外总是将她说成一个生下来就活泼健康的孩子。 这是郁润青懂事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出这样近乎不吉利的话,但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你看什么,那块保住你命的玉佩本来是人家灵姝的。” “母亲从前怎么没和我说过?”“姨母从前没和她说过?!”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郁润青一脸难以置信,灵姝同样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身处于三十年前的郡主娘娘,并不理解两人口中的“从前”是多久之前的从前,因此很轻描淡写的说道:“从前不说自然是有从前不说的道理。当年那块玉佩名声大得很,四海皆称是镇国的宝贝,要不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命,怎会拿来给你?此事若传出去,你想一想,贵妃娘娘要如何自处?” 这时,“白英”撩开轻纱走了进来,微微屈膝行礼道:“夫人,笔墨备好了,奴婢搀你过去。” “好,好……”郡主娘娘一起身,没走两步,忽然便失了力气,“白英”是坊间找来的“白英”,算不得一个好女使,搀的不稳,险些让她跌倒在地。 幸而陆轻舟上前来扶了一把。 郡主娘娘疲倦至极,没心情责怪“白英”,只是看着陆轻舟,觑着眼问:“你是哪个院里的?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生?” 陆轻舟笑道:“夫人,我是新来的女使。” 郡主娘娘点点头:“相貌倒是很好……伸手我瞧瞧。” 陆轻舟很顺从的伸出手。 郡主娘娘一看她的掌心就笑了:“你这手比我们家满儿还嫩,怎么能做得了女使。” 陆轻舟简直像刚卖身进候府里,连“白英”都没有她看着像回事:“夫人,我从前是没干过什么粗活,可今后我会认真学的,你千万不要赶我走……我实在没地方可以去……” “好了好了。”郡主娘娘是积德行善的人:“我也没说要赶你走呀。” 灵姝心乱如麻,也不忘麻里抽闲瞪“白英”一眼。 “白英”心领神会,“夫人,不是要写信吗,待会墨都干了。”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郡主娘娘搀进了卧房。 郡主娘娘的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一日不如一日,躺到床上很快便沉沉的睡去了。! 第 49 章 欲占春(五) 黑漆案几上摆着一尊四爪龙的香炉,是御赐之物。 寻常官宦人家若得此物,必定要供奉在祖祠当中以敬圣恩,可郡主娘娘房里这一尊却燃着水沉香,龙口吐着丝丝缕缕的轻烟。这足以说明,如今的岭南侯府深受皇恩。 想也知道,这份皇恩和灵姝脱不了干系。 问心宗与朝廷来往甚密,郁润青回小拂岭之后,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关于灵姝的事。只道太子因狎妓被废,也就几个月的功夫,先帝还没来得及立新太子便突然病逝了。没有先帝遗诏,嫡长子又早被废掉,帝位和太子之位一同空悬,朝野上下的动荡与混乱实不堪言,废太子甚至公然起兵,意图用兵权夺取帝位。 然先帝最痛恨皇子狎妓,废黜太子时便斥过他暴戾淫/乱,不遵朕训,为祖业计,为万民计,都不应当将天下付于此人。 既有此言,若叫废太子登基,先帝岂不要抱恨黄泉?故而废太子起兵的紧要关头,良州卫十万大军恰好兵临城下。 良州是京州的卫戍城,亦是灵姝公主的封地。 满朝文武谁都没想到,平日里对朝堂政局毫不在意的灵姝公主,会在先帝驾崩的当晚就调兵入京。再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面对十万金戈铁马的卫戍军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灵姝联合朝中几位重臣,很快控制住了混乱的局势,继而选定了一位正值壮年且政绩颇丰的皇子继承大统。新帝很清楚灵姝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因此登基后对灵姝格外的敬重,为表真心,不仅提拔了在朝为官的润玉,还重重赏赐了岭南候府。 仰仗着豹贵妃和豹公主,一个靠典当勉强维持体面的落魄公侯府,短短几年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显赫门第。 时至今日,郡主娘娘病重,也是灵姝终日陪在身旁。 再想想那枚为自己挡下一道天雷的玉佩,郁润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灵姝。 长久的沉默中,终究是灵姝先开口。她唤郁润青,依旧连名带姓,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单纯直率的小豹子:“郁润青,你……”她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许多:“你真不知道吗?那枚玉佩。” “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我听闻,玉佩碎了。” “都是我不好……”郁润青自觉亏欠灵姝,想了想说:“我会留心,以后若是遇到了更好的,我再拿来还你。” “更好的?什么叫更好的?我有一庋间的玉佩,成千上万块,可都不是我原本的那一块!”话至此处,灵姝气急,豁然起身,随手抓了一把白玉盘里的榛子仁,劈头盖脸的朝郁润青砸过去。 喜怒不定的豹公主动作出奇的快,郁润青根本没有闪躲或遮挡的余地,只是下意识的闭了闭眼,而后长睫轻颤,看向灵姝:“那……我要去哪给你找一块一模一样的?” “你……”灵姝恨的说不出话,直接抄起白玉盘,将半盘子的榛子仁都扬了过去。 郁润青别过脸,抬起手,勉强 拦下几颗榛子仁,攥在掌心里,再度看向灵姝:“你心里有怨,不高兴,干脆找二姐借鞭子来,狠狠打我一顿,这样行吗?” 郁润青若是阴阳怪气的讽刺灵姝,也就罢了,偏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在旁人看来几乎称得上是一种冷漠的决绝,仿佛灵姝几鞭子挥下去,打的她皮开肉绽,从此她们就可以两不相欠。 灵姝眼里旺盛的小火苗渐渐熄灭,眸光淡下来,向来气血极佳的面色也显现出几分惨淡的苍白:“我心里有什么怨,玉佩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用不着再找别的来还我。至于我高不高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少做出这副好像很在意我的样子。郁润青,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走之前,我去找过你多少次?每一次你都避而不见,去淮山,也是说走就走,没有跟我道一句别。” “我后来有给你写信。” “是啊,你写信了,第一年六十八封信,几乎每一封信都说你想家,想母亲,幸好有阿檀和你一起。”她停顿了片刻说:“第二年是四十五封,第三年是二十七封,第四年要多一些,是三十九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那一年经常下山,可以跟我说的事情比去年多,去年你在各地瞭望台轮值督长,每一封信都抱怨瞭望台枯燥无聊,你总说,要是我在那里,或许不至于这么枯燥无聊。” “……” “到了第九年,只有十二封,是每个月一封。薄薄一张纸,短短几行字,没有一点关于你的近况。母妃叫我不要难过,她说人的一生本就如此,会有无数匆匆相聚又匆匆散去的过客。可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我总觉得,在某一日深夜或是清晨,你会突然出现在京州城。” “……” 灵姝笑了笑,露出那对尖锐又俏皮的虎牙:“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母妃说的没错,在你眼里,我只是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以后。” 郁润青看着那对虎牙,觉得灵姝笑起来的样子很陌生,或许是灵姝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她面前笑过的缘故。 郁润青没有解释,没有反驳,没有认错,没有奢求重归于好。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灵姝,你知道的,我不是三十年前的郁润青,我不能让你高兴,只会让你越来越讨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灵姝转过身,望向陆轻舟。正如郡主娘娘所说,陆轻舟做不得女使,那些颇会看眼色的女使见势不对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唯有她始终“尽职尽责”的站在那里。 灵姝不禁冷笑:“这出戏你看的还尽兴吗?” “还好。”陆轻舟柔声道:“作为旁观者,我真替你遗憾,可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 “你这副沾沾自喜的样子更令人讨厌。” “我为何要沾沾自喜?” “你自己清楚!虚伪!” 灵姝似乎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说完便快步走出去了。 庭院里蝉声阵阵,吵得人心烦意乱,几个女使正拿着小网子围着树捕 蝉,可笨手笨脚的老是捉不到。灵姝夺过网子,随手就扣住一只,惹得女使们连连惊叹。 “润青。” “小舟,真对不住,都是我连累你,因为我现在讨厌你的人也多了。” 陆轻舟坐到她身旁,揉一揉她的脸:“累了吗?还是又不舒服了?” “不累,就是想躺一会。”郁润青收回视线,懒懒散散的躺到塌上,抬起手,往嘴巴里丢了两颗攥在掌心许久的榛子仁。圆滚滚的榛子仁有点碎了,不过火候刚好,又脆又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胃痛。 陆轻舟看着她说:“要枕着我的腿吗?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你不累的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郁润青点头,点头,又点头。 陆轻舟问:“你后来为什么不给灵姝写信了?” 郁润青迟疑了一瞬道:“母亲说,灵姝看了信,总闹着要去找我,贵妃娘娘和圣上都很不情愿。” “原来是这样,怎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又能怎样呢。灵姝恨我,怨我,讨厌我,都是应该的,其实我也很讨厌自己。”郁润青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神平静,既无悲亦无喜:“小舟,早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讨厌我的。” “我不会,我不恨你,不怨你,更不讨厌你。你忘记了吗,我喜欢你。” “还好,我还能让你高兴。”郁润青侧过身,看着她细嫩的掌心,笑了一下说:“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竟然没有茧子,我以为剑修都是有茧子的。” 陆轻舟道:“整个问心宗的剑修,大抵只有宗主掌心有茧子。” “是吗?我真没注意过,我以为宗里的弟子都算得上勤学苦练,看来比起我师姐还是差远了……” “论勤学苦练,有几个人能和宗主相提并论呢。” “我师姐也是没办法……” 陆轻舟垂眸看了郁润青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决定记一笔账,留到秋后清算。这样一想,看着郁润青懒洋洋的模样,又不禁笑起来:“你要是困了,就再睡会吧。” 郁润青摇摇头说:“我不困,我就躺一会……” 她原本是不困的,可陆轻舟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铃兰香,陆轻舟知道她的秘密与残缺,陆轻舟了解她不堪的过去仍然喜欢她。这一切都令郁润青感到无比的放松,她趴在陆轻舟的腿上,很快又昏昏欲睡。 陆轻舟偏过头望向窗外,见灵姝气鼓鼓地在那里捕蝉,真是天真可爱,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她想,如果郁润青有情丝,一定舍不得让灵姝难过。她是诚心实意的替灵姝感到遗憾,当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灵姝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倏地一抬眼,看到是她,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马上就挪开了目光。 这才叫讨厌,看一眼都嫌烦。 郁润青大概没有被人真正讨厌过。 陆轻舟叹了口气,一颗一颗拾起塌上散落的榛子仁,重新放回到白玉盘里。 郁润青并未睡得很熟,察觉到她的动作,含混不清地问:“是不是我压的你不舒服……” “没有,你睡吧。”陆轻舟一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忍不住笑:“我这个女使还是有点用处的吧?夫人若是要赶我走,你可得替我求求情。” 郁润青嘴角一弯,也不禁笑了。! 第 50 章 欲占春(六) 郁润青醒来时,窗外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雨水浸湿了屋檐上碧绿的瓦,远远看过去,仿佛翡翠一般温润通透。 府中一众仆婢正趁着天气凉爽清扫庭院和廊阁。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一副僮仆打扮,都卷着裤腿,赤着脚,将打湿的布巾叠得四四方方,双手按在上面,做出趴跪的姿势,小脚一蹬地,一下子就从廊阁这头滑到了廊阁那头,将原本就很干净的大理石地板擦拭的光可鉴人。 郁润青站在窗边,正看的出神,忽见灵姝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她穿着一件宫锦素裳,衣袂飘飘,沾染了潮气,应当是抄了近路从雨幕里穿过来的。 擦拭地板的两个小丫头看到她,忙规规矩矩的跪到廊阁两侧,其中一个很机灵,扬起脸说:“殿下当心,地上滑。” 灵姝毫不在意,依旧走路飞快,打月桂树前一过,月桂叶都轻晃了两下,扑簌簌的掉落好些雨珠。 行至窗前,她停下了脚步,隔着一层秋香色的软烟罗轻纱,紧盯着郁润青道:“你怎么在这?” 郁润青所在这间屋子是与正房相连的“耳房”,一左一右各两间,左边那间是专门用来预备茶水点心的,而右边这间是郡主娘娘贴身女使才有资格住的。 郁润青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女使的屋子里,倒也不怪灵姝这么惊讶。 “昨晚母亲三更天才睡下,我懒得回去了,就在这对付了一夜。”郁润青眉头微微一扬,有几分惫懒道:“你以为呢?” 灵姝没理会,眼珠一骨碌,瞟了瞟屋内,仿若漫不经心地问:“她呢?” “谁?”郁润青故作茫然的沉思了一瞬:“你说那个白英吗?她自然不会同我挤一张床。” 豹公主很不禁逗,一下就睁圆了眼睛:“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明知道我是问陆轻舟!” 郁润青笑了笑,垂眸拉开抽屉,从龙凤檀的线香盒里捻了两炷香,点燃了插在香炉上,而后才道:“你找她有事?她不在这里。” “哼。”灵姝扭过头,朝正房走去。 没一会的功夫,有女使来唤,说郡主娘娘醒了。郁润青穿戴好,过去给母亲请安,一进门就见灵姝坐在供桌边上吃馄饨。虽然只是一碗朴素清淡的小馄饨,但灵姝吃的两腮鼓鼓,嘴巴泛油光,让人一看就觉得有食欲。 郁润青只看一眼便回头吩咐女使:“给我也盛一碗。” 郡主娘娘病着,不定几时醒,院里的小厨房从早到晚不断火,一碗馄饨自然是说包就包,说煮就煮,很快端了上来。 郁润青也没挪进去,拖过椅子坐在了供桌的另一头。 待郡主娘娘被搀扶着走出来,看到她们两个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不是才吃过午膳,怎么又饿了?” 郡主娘娘的病况愈发不好,一日当中至多有三四个时辰是醒着的,三四个时辰当中至多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着的,且清醒的时候往往没有糊涂的时候有精神。 郁润青宁愿母亲是糊涂的,就这 样无忧无虑的活在过往记忆中,一直到灯枯油尽。 灵姝与她不谋而合?_[(,于是很配合的抬起头笑道:“姨母以前不是总说多吃饭才可以长得高吗,现在又嫌我们吃得多了?” 郡主娘娘笑道:“我是怕你吃太多会积食,待会可不许吃饱了倒头就睡。” 吃饱了就睡的人往往没心事,没心事的人多少有点傻。小时候的灵姝是真傻,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再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不免有些小别扭,咕哝了一句:“……谁倒头就睡了。” 郡主娘娘坐在椅子上,不是很舒服,郁润青搁下吃了一半的馄饨将她搀扶到内室,灵姝也脚前脚后的跟进来,三人就这样围坐在塌上,听着潺潺细雨声,喝茶吃点心。 郁润青爱吃橘子,可这时节橘子尚未成熟,郡主娘娘先前清醒的时候,知道郁润青要回来,特意吩咐润生派人去千里之外的云州采买。 润生倒是不负郡主娘娘所托,真把云州橘弄到了岭南,只可惜大热天的,又一路颠簸,好些橘子都变了味道,送到岭南候府时仅剩下那么寥寥几十个,勉强装满一筐。 郁润青回府不过数日,已经快要吃完了,不然这样的水果怎会只摆一个在案上。郁润青习惯性的伸手去拿,指尖都碰到橘皮了,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道残影闪过,眨眼的功夫,橘子就在灵姝手里了,她抢了橘子,却不吃,当着郁润青的面高高抛起又一把接住,像拿着肉骨头摇摇晃晃的逗小狗。 郁润青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杏酪糕吃。 灵姝捧着橘子,很刻意的往旁边一挪,好像不乐意挨郁润青太近。 郡主娘娘怎会察觉不到她们两个的小动作,正想说什么,对面的郁润青却先开口道:“母亲,我记得你说过,你和父亲大婚时,太后赏赐了你一个青玉兰花钗。” “是啊。” “母亲没有给旁人吧?” “太后赏赐的,我怎么会给旁人。你想要不成?” 郁润青微微颔首。 郡主娘娘颇觉稀奇:“真怪了,你向来不喜欢这些首饰,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管我要钗子,再说,就算是给你,也没得平白无故就给你的道理,总归要有个由头才是。” 杏酪糕味道极好,郁润青吃了一块,仍不觉得腻,又拿了一块来吃:“我知道,万一过两日就有由头了呢,母亲先找出来戴几日。” 郡主娘娘对郁润青向来是有求必应的,比上面的哥哥姐姐骄纵多了,郁润青不明说,她就不深究,扬声唤来“白英”,让“白英”去找她的青玉兰花钗。 “白英”哪知道青玉兰花钗在哪,站在那里有点支支吾吾。 郡主娘娘年轻时御下极严,她的贴身女使自然是最聪明伶俐的,现在这幅样子,简直是给郡主娘娘添堵,一时生气,也懒得废话:“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 旁边候着的两个女使连忙上前搀扶。郡主娘娘虽然自以为是身康体健的,但双腿老是吃不上 力,被人扶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眼看着郡主娘娘进了卧房,灵姝才冷哼一声说:“你要那钗子,是想给陆轻舟?” “嗯。”郁润青不知道该跟灵姝说什么,干脆把剩下的半块杏酪糕都塞进嘴巴里,而后跪起身,用鸠杖逗弄笼子里的红嘴蓝鹊。 灵姝是在千娇万宠里长大的公主,从来都是旁人凭她一言一行,揣测她心意,讨得她欢心,哄着她,捧着她,使出浑身力气奉承她,数十年如一日。 仔细想想,其实很像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饿了就要吃,闷了就要人来哄,可自己却不会哄人,想叫旁人理一理她,只会张着红润润的嘴巴哭嚎不停,脚丫乱蹬,小手乱抓,也顾不得旁人疼不疼。 所以郁润青一不理她,她马上就变得格外尖酸刻薄:“我看你真是天字头一号大傻瓜,在那个魔女身上还没吃够亏?还要重蹈覆辙是吧?” 豹公主这种稚子啼哭似的冷言冷语不知刺伤了郁润青多少回,如今倒是终于能安然无恙的躲过一次。 郁润青淡淡道:“别乱说话,玹婴和小舟怎么能相提并论。” 灵姝到底顾忌着郡主娘娘,没敢太大声,不过字字句句都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我又不是不认识她陆轻舟,当年你被幽禁在寒川,我替姨母去送信,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哼,亏我从前还当她是公正严明,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别有用心!没听懂?郁润青,你傻子吧,她手里攥着幽闭之地的通行玉牌,装模作样的不许任何人接近你,自己呢,我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肯定隔三差五就去找你!不然你能对她这么感恩戴德?这么死心塌地?” 郁润青用鸠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以后别用脚趾头想,用头想。” “你——”灵姝深吸了口气,自以为忍住怒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要不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我才……” 鸠杖来回摆动,拨弄着灵姝突然间冒出来的兽耳。 郁润青道:“灵姝,你待我,待我母亲,待候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我对你也感恩戴德,你可以骂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也可以甩我几鞭子,只要你高兴。毕竟我欠你的,不知道该怎么还。” 话至此处,她放下了手中的鸠杖,在浮动着草木清香的絮雨中轻声道:“可小舟不欠你的,就别伤及无辜了。” 灵姝根本没有仔细听郁润青说的话,只是下意识摸了摸发顶的兽耳,也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郁润青很喜欢揉搓这对看上去不伦不类甚至不人不鬼的兽耳。 她一直没好意思说,其实那样揉来揉去,真挺舒服的。 “郁润青。” “嗯?” 迟迟没人来哄,襁褓里的稚子终于知道哭也没有用。 “要是真能回到三十年前就好了。”她手握着橘子,躺倒在塌上,脸埋进软枕里说:“吃太撑了,我睡一会。” 郡主娘娘找到钗子,出来一看,不由地摇头叹气:“这孩子,叮嘱她一百遍,不要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偏不听。你瞧瞧你瞧瞧,睡觉还抓着个橘子。” “白英”方才犯了错,这会正急于弥补,专捡郡主娘娘爱听的话说:“倒头就睡是福气,殿下是福泽深厚的人,做梦也都是美梦呢。” 郡主娘娘听了果然舒心,她想,十六岁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怎么也要等到灵姝十八岁……! 第 51 章 欲占春(七) 某一日清早,郡主娘娘将郁润青单独叫了过去。 她换上了朝服和金冠,戴上了象征身份与地位的繁复宝珠,坐到老侯爷生前经常坐的一把太师椅上,微笑着说:“阿满,这是母亲此生最后一幅画像了,要好好画。” 郁润青穿着旧日的家常衣裳,慢条斯理的挽起袖口,随手抚平画纸,而后抬眸笑道:“我都好多年没给人画过画像了,亏得母亲信得过我。” 她天生白净,鬓发乌浓,眉眼俊俏又有几分姝丽,从前笑起来总是神采飞扬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活泼且聪明的孩子,如今,眼里再没了那份夺目的神采,倒显得温和内敛了许多,这般提笔立于书案旁,通身是温润儒雅的书卷气。 郡主娘娘不禁说:“你现在的样子,真跟你父亲年轻时有些相似……” “母亲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父亲年轻时又不胖,他十六七岁那会,瘦的像竹竿,你外祖母见了他,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觉得他家是吃不饱饭的破落户。可我就看中他模样好了,死活要嫁。”郡主娘娘缓了口气,很惋惜的说:“谁想到成婚后他一年比一年圆润,害我被你外祖母取笑,说我贪图好颜色,也不找个花期长的。” “可父亲每次想少吃一点你都不高兴。” “圆润也有圆润的好处,起码看着不像破落户了。” 郁润青一边蘸墨一边看向郡主娘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是啊。”紧接着问:“母亲累不累?” 郡主娘娘微微摇了摇头,笑道:“你尽管画就是,我累了自然告诉你。” 见母亲今日比哪一日都精神,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郁润青也笑了笑,蘸满墨的狼毫小笔终于落到画纸上。 郡主娘娘见状又回忆起往事:“记得你刚去淮山没两年,你父亲去永昌王府吃喜宴,还在永昌王府看到了你画的那张仙宫拜寿图,就挂在永昌王府正宴大席的厅堂上,你不知道你父亲那日有多高兴,一提起这件事就止不住要笑。” 郁润青少年时擅长工笔,从来不作稿本,画技不敢说多么高超,却也是很有天分和才情,再加上非比寻常的出身和相貌,使得她的画作在名门贵族的公子小姐间深受追捧。后来入了仙门,更是贵不可言,一年半载的功夫就到了一画难求的地步,连永昌王府这样有权有势的门第也将她的画挂出来充面子,老侯爷心中的痛快可想而知。 郡主娘娘叹道:“你父亲总说,有天资的孩子拘在家里是不会有出息的,所以哪怕再不舍得,也咬咬牙,把你大哥和你都送了出去……可现在看来,真不知是好是坏。” 郁润青道:“我与大哥在家,不过是做两个闲人。” 郡主娘娘道:“你大哥自幼在那等不近人情的地方长大,心难免冷一些,可我不担心他,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娶了个妻子,是最天真爱笑的,养了对儿女,既乖巧又体贴,十五六岁还整日缠着父亲……相比你大哥,满儿,母亲更担心你。” 郁润青道:“母亲不必担心我,我如今也很好。” 郡主娘娘看着她,喃喃地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好不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母亲……” “罢了,人各有命,谁能一生顺遂,磕磕绊绊,总是在所难免的。” 郡主娘娘闭了闭眼,又勉强睁开:“满儿,去叫他们都过来吧,我还有些话要嘱咐……” 郁润青搁下笔,推开门,盛夏里明媚的阳光洒进来,落在郡主娘娘身上,暖洋洋的,这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一个瘦弱的像竹竿似的少年朝她走来,温和腼腆的抿着嘴微笑。 她也不由笑一笑。 门关上了,周围渐渐热闹起来,低低的细语声,轻轻的啜泣声。郡主娘娘的目光一个挨着一个的掠过去,润玉,润魃,润生,润青…… 真好,这一世没有白活。 她将心事诉尽,满足的闭上眼,去渡忘忧川了。 跪在太师椅旁的郁润青缓缓站起身,顺手拉起趴在郡主娘娘膝头不停啜泣的灵姝。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满屋子也只有郁润青敢这样拉拉扯扯。润玉朝着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润青微微一颔首,以示感激,而后便以长子的身份主持起郡主娘娘的丧礼。 润魃润生虽在外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但姐弟俩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父母,当年老侯爷病故,姐弟俩亦是骤然失怙,悲痛万分,全无主张,真的多亏润玉快马加鞭赶回来操办,才不止于出什么岔子,这次轮到郡主娘娘,自然照旧拿润玉当主心骨,事事听从安排。 没一会的功夫,满屋子的人都挪去了前院灵堂。临出门前,润魃走到润青跟前问:“阿檀不打算回来了?” 郁润青道:“许是不得空。” 润魃是真心把岳观雾当妹妹看待,原想着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闻言不免有些失望,摇了摇头说:“再不得空,回来看一眼的功夫也没有?你带回来那个小舟,我看也够忙的,这半个月愣是折腾了三趟。” “小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人。” “你这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听?”润魃笑笑,丢下一句“怎么假惺惺的”就转身走了。 郡主娘娘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最后疼爱了一次她的孩子们。有所准备的润魃润生没有父亲猝然离世时那么悲痛欲绝,在润玉的主持下,候府里依旧井然有序,葬礼也操办的有条不紊,哪里都不需要郁润青了。 “润青。” 郁润青偏过头,看向不知在她身旁站了多久的陆轻舟,视线缓慢地上移,落在陆轻舟发间的青玉兰花钗上,停顿片刻道:“待会府里肯定人来人往的,我们就别跟过去碍事了。”说完,又垂眸看向书案上的画纸,轻叹了一声:“你瞧,母亲还让我给她画一幅画像,连大致轮廓都没来得及画完。” 那画纸上只有一双温柔又慈爱的眼眸。 “没关系,拿回去慢慢画。” “好,我装起来,你帮 我带回宗里。” “你要直接回梅州吗?” 郁润青点点头,目光转向那还趴在塌上啜泣不止的豹公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想了想说:“灵姝,你这几日得空吗?” 灵姝翻身坐起来,眼圈红红的,鼻尖红红的,一张小脸也湿漉漉的白里透红,像在水里狠狠搓洗过的杏,可怜的简直不像话:“干嘛……” 郁润青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灵姝用掌心蹭了蹭脸上的泪痕,一开口还有浓浓的哭腔:“什么忙啊?” “你知道长牙吗?就是百姓口中龙牙子。” “嗯……听说过。” “它若是藏在水里,你寻着味道,能不能找见?” 灵姝眉头一拧,张口像要咬人似的:“你当我是狗啊!” 郁润青道:“我已经找了它大半年,实在没别的办法,你若肯出手相助是最好不过的。凭你的本事,什么蛮荒凶兽,还不手到擒来。” “……那东西在水里好好的,你找它做什么?”灵姝这样问完,马上就反应过来:“你要它的牙?谁被长牙伤了?” 许是润魃方才提及“阿檀”的缘故,郁润青说:“阿檀。” “哼,原来是她。”灵姝一下子忘记哭,脸上讲不好是个什么表情,盯着郁润青半晌,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不着急回答我,你仔细考虑考虑,不愿意也没关系的。”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卷好画纸,翻箱倒柜,怎么都没找到装画纸的竹筒,叹了口气,只好去隔壁找。 她一走,陆轻舟就成了灵姝的眼中钉。 陆轻舟倒是毫不在意灵姝那种要咬人的眼神,温温柔柔的一笑,递过去一条手帕:“擦擦脸。” 灵姝看到那条属于郁润青的手帕,不由火冒三丈:“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衅我?我告诉你,很用不着!我才不稀罕!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就凭这点,你使再多手段都没用!” 陆轻舟看了眼手帕,叠好,收起来:“她不喜欢我,喜欢谁?” 灵姝一撇嘴:“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轻舟留意着外边的动静,笑着说:“玹婴吗?” “哼,你不想承认也没用的,她老说欠我的,一辈子还不清,现在为了谁又开口求我?” “换做旁人,无计可施了,她一样会求到你这里。”陆轻舟淡淡道:“何况,我想她并非无计可施了,大抵见你伤心,想给你找点事情做。” “你这人,可真奇怪。”灵姝睨她一眼,扭头看向了窗外。 陆轻舟想,灵姝觉得她奇怪是应该的。 千娇万宠里长大的豹公主,从来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以至于豹公主的一生中未曾有过一次“勉强”“凑合”“将就”,豹公主想要春色,绝不是要融化的残雪,盛开的桃花,破土而出的新笋,嗷嗷待哺的雏鸟,又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不论哪一样,都算不得独占春光。 倘若不完全属于她一个人,她宁可不要了。! 第 52 章 雾里青(一) 梅州河流湖畔众多,水路亦是四通八达,长牙躲入其中不仅荫蔽还方便逃窜,莫说是郁润青,即便她师父鸿禧来了也很难摸到长牙的踪迹。 郁润青在梅州耗了大半年,叫长牙从她手底下生生溜走好几次。 幸好这世间不偏不倚的有一个豹公主。 豹公主的身世不单单是半人半妖那么简单,她的母亲豹贵妃还是一只林间小母豹时,因为误食了万丈莲,所以一夜化形——这是豹贵妃凭借幼年记忆向郡主娘娘讲述的一段过往经历。 可郁润青后来在藏书阁查阅古籍,发现万丈莲虽是千载难逢的极品灵药,但还不至于让一只灵智未开的小母豹直接化形,更不可能让安安生生做了十多年小女孩,从未修炼过一日的豹妖只仰仗兽性就一口气杀光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 郁润青思来想去,猜测豹贵妃多半是雪山妖王孟极的后代。孟极其状似豹,头上有角,尾长五尺,行动快若疾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最重要的是,宗门史册上有明确记载,孟极毛被雪色,浑身布满灰色环斑,像大雪地上撒了密密麻麻的古铜钱,因此又有冬禄之称。 豹贵妃的原形和豹公主的耳朵都是这样罕见的毛色。 而这一次灵姝屈尊降贵来梅州帮忙寻找长牙,更坐实了郁润青的猜测。 “孟极?雪山妖王?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灵姝不屑一顾:“天底下称王称霸的妖怪多了,有什么了不起。” “不一样的。相传上古时期人间有十二妖王,各自称霸一方,元始天尊拟神册时却只拟了八个妖神之位,十二妖王为了争夺妖神之位,相约在无相秘境一决生死,那一战过后,孟极成了人间仅剩的最后一个妖王。虽然活下来了,但永远不能踏出石者山半步。” “哦……苟且偷生啊。” 郁润青语塞了一瞬,点点头:“你这样说,也不是不行,可孟极的确不逊色八大妖神,不然早在无相秘境时便已然陨落了。” 灵姝忽然有些好奇,凑上来问:“那我母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郁润青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想那枚玉佩,大抵是出自石者山。” 果不其然,一提玉佩,灵姝便像是被踩了尾巴,几乎下意识的瞪了她一眼。 自丧礼完毕,二人离府,至今也有小半个月了,除去前两日和陆轻舟同行,余下的日子都是她们两个单独相处,郁润青渐渐回忆起一些给豹公主顺毛的小技。 她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方才只是撩起一捧湖水嗅了嗅,就晓得长牙曾在这里停留过,这样得天独厚的本领,寻常小妖修炼一百年一千年也是不会有的。” 灵姝扭过脸,情不自禁的嘟了一下嘴巴,脸颊雪白,有些鼓鼓的,杏眸黑润,亮晶晶的透着得意,是一副想笑又强忍着不笑的神情,而后又故作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梅州还未过三伏,到了晌午,天气实 在炎热,灵姝一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赶路了,两人便到驿站附近的小馆子要了一壶酸梅汤和两碗米粉。 梅州潮湿,当地人特别喜欢吃辣,并且对吃辣这件事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郁润青紧着说“不放辣,不放辣,不能吃辣”,那老媪紧着往碗里舀了两大勺剁椒酱,掐着筷子三两下拌开了,就那么佝偻着背,觑着眼,端着碗,一步一步挪到郁润青面前,堪称义正言辞道:“就是要放辣椒的,不放辣椒怎么能好吃。” 郁润青接过大海碗,看着那老媪,陷入沉默。一旁的灵姝抿着嘴使坏,催着她说:“快吃吧,好吃呢,我就不信了,能有多辣。” “……你怎么不吃?” “吃就吃,这算什么。” 灵姝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孩子气的卷了一筷头米粉,张开嘴巴一口吞掉,眼看着她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还在那里死要面子说:“嗯,不怎么辣。” 问心宗饮食清淡,不止辣椒,葱姜蒜吃得都很少。这碗米粉光闻味道就让人脸热,郁润青原本是不应当吃的,可转念想到小时候,灵姝也总是这样,为了哄她上当,明知野果子酸的倒牙,还捧在手里大口大口的啃,她若咬一口,酸的呲牙咧嘴直皱眉,灵姝便能开开心心的笑一整日……郁润青稍一迟疑,还是吃了。 “嘶……是不是,不怎么辣?” “你出了好多汗。” “我热的!啊!再来一壶酸梅汤!” 为了吃完两碗米粉,郁润青和灵姝一人喝了四壶酸梅汤,去驿站歇脚的时候才从马夫口中得知,那家小馆子的米粉当地人吃了都嫌辣,老媪靠卖酸梅汤养大了七个儿女。 时至傍晚,夕阳西下,终于凉快了一些,两人沿着河流继续赶路。 长牙被岳观雾所伤,伤势颇重,不得不躲藏到水里休养生息,先前那大半年光景,郁润青看似一无所获,却也无形之中逼得它四处逃窜,而它途径的水域都会留下一种怪异的铁锈气味。 按说这种气味会随着水的流动逐渐淡化消散,可八大妖神在神册上的神职便是掌管八方凶兽,十二妖王既然都有争夺妖神之位的能力,就证明上古时期孟极也是掌管凶兽的一方霸主。 灵姝是孟极的后代,拥有孟极的血脉,所以对世间凶兽的气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追捕区区一个长牙,实在是手到擒来——此乃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血脉压制。 不过灵姝怕热,嗜睡,爱溜达,两个人昼伏夜出,还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长牙的藏身之处,很难想象一个庞然大物竟然躲在梅州城外的一口水井里。 梅州城是梅州的首邑,一座城池里容纳了将近九十万百姓。困兽犹斗,狗急跳墙,万一长牙铤而走险逃进梅州城,轻则伤及百姓,重则散播疫病,稍有不慎整座城的百姓都会受到牵连。 郁润青不敢冒这份风险,故而没有打草惊蛇,先在城内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灵姝推开门,见她趴在窗前写写画画,悄 悄凑过去一看,是一点没看明白:“这什么东西啊,天书吗?” “传讯符。” “给谁的?” 郁润青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宗主。” “切,偷偷摸摸的。”灵姝一撇嘴:“我还以为你又背着我鸿雁传书呢。” “……” “这上边写的什么?” 灵姝的好奇心是非常旺盛的,郁润青确信自己回答完她这个问题,她后面还会紧跟着十个类似的问题,想想都口干舌燥,干脆不回答了。 “我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郁润青笑了笑,将那张传讯符压在窗台上,折来折去,很快折成一只身圆喙尖且有一对小翅膀的纸雀儿。 “欸,你怎么折的?”灵姝惊奇的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又说:“这算什么戏法?” “你看好了。”郁润青将纸雀儿搁在掌心上,手探出窗外,一边默默念咒,一边掐诀施法,而后向上一抛,纸雀儿竟然扑腾起那对小翅膀,稳稳当当的飞了起来。 “哇——”灵姝惊呼一声,猛地扯住郁润青的衣袖:“教我教我!我也想学这个!” “等一下教你。”郁润青看向那只悬在窗外的小纸雀儿,轻声说:“去吧,小心不要再被老鹰捉到。” 灵姝像见鬼一样盯着她:“你跟那只纸雀儿说话?” “差不多。”郁润青对上灵姝小生瓜似的眼神,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符篆本身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承载灵力后,虽然可以作符篆用,但仍然是死物,承载魂力后,便勉强算是活物了。” 灵姝茫然的摇摇头:“听不懂,你好不好说人话?” “嗯……意思是,那只纸雀里有一只信鸽的魂魄,信鸽送信的途中死在了鹰爪之下,因那封信尚未送到,死后执念不散,成了怨魂。我召它来附身在纸雀里,这封信送完,它就可以去渡河投胎了。” “这样啊……听起来好像不简单,我能学会吗?” “你可以试试,说不定天赋异禀呢。” “那我应该从哪开始学起?” “……先学折纸雀吧。”郁润青从刚刚裁剪好的一摞符纸中随手抽出一张:“喏,先对折成四四方方的,然后再对折,再打开,再对折,再打开……看到了吗,要折的漂亮一点,小鸟都爱漂亮,你折一个七扭八扭的纸雀,可不会有小鸟愿意附身在上面的。” “欸,我怎么和你的不一样?” “嘴巴这里要收进去。” “哦!”灵姝忽然抬起头问:“你都是从哪学的?问心宗还教折纸雀吗?” 郁润青折好一只纸雀,用案几上的炭笔给它涂了对黑漆漆的圆眼睛,与此同时说:“我跟玹婴学的,她手很巧。” 灵姝捏着折到一半的小纸雀,盯了郁润青半响,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对那个魔女多情比金坚呢。” “别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还学不学?” “学,怎么不学。”察觉到郁润青有 一点不耐烦,灵姝嘟了嘟嘴,倒是没再同她针锋相对:“后面怎么折?我不记得了。” 郁润青又拿了张符纸,坐到案几旁,“看好,先这样,再这样……你多折几只才能记得牢,这些都给你吧。”她将方才裁剪好的符纸尽数拢到灵姝跟前,低下头继续裁剪新的。 “你弄这么多符纸干嘛?” “用来布阵,困住长牙。” “能困得住吗?” “你这样问,我也说不好。” 长牙这等散播疫病的凶兽能存活至今,已经足够证明它是非常警惕的,何况几百年才出现一次,出现了又未必能与之正面交锋,宗门史册上关于它的记载也非常少。郁润青不确定自己平时惯用的咒阵能否在它身上起作用,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把生平所学的束缚符都画了个遍。 从天亮画到天黑,终于大功告成。郁润青搁下笔,回头一看,豹公主手里攥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符纸,抱着被子趴在床榻上,正睡得天昏地暗,而床边堆着小山似的纸雀儿,少说也要有两百多只。 郁润青这样看了她一会,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推开门,豹公主就醒了,睡眼惺忪的,一骨碌坐起来:“你去哪?” “师姐差不多快到了,我去城外看看,你睡吧。” “我跟你一起去!” “你……”见豹公主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穿好鞋,郁润青知趣的咽下了嘴边那句废话,想了想说:“梅州的熏鸡很有名,我们吃完再去吧。” 灵姝狐疑的看着她:“好端端的吃什么熏鸡?你别跟我耍心眼。” “好端端的我跟你耍什么心眼?” “你想甩开我。” “我为什么甩开你?” “当然是因为长牙危险啊。” 郁润青点点头:“原来你知道。” 灵姝一下子竖起眉头,凶巴巴的瞪着她:“你别小瞧人!” “我不是小瞧你,你忘记了,你极有可能是孟极的后代……” “那还不好。”灵姝打断她,一仰头说:“长牙会怕我。” “怕你?”郁润青难得给了灵姝一个冷眼:“临死前拉你做垫背还差不多,你要是觉得自己活够了,就跟我去。” “那岂不是更好!长牙想杀我,我就往和梅州城相反的方向跑,这样长牙就不会跑进城里散播疫病了。” “……你真不怕死?” 灵姝眼里流露出狠狠的一股凶劲儿:“凭什么非得是它杀我,不能是我杀它?再说了,我是受万民奉养的长公主,这种时候我当然要挡在百姓的前面。” 郁润青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楼。 灵姝一怔,稍作迟疑,拔腿跟了上去:“喂!你走这么快干嘛啊!等等我!” 郁润青道:“不是说要去吃熏鸡吗,还不走快点。”! 第 53 章 雾里青(二) 无尽深沉的夜幕之下,是华灯初上的梅州城。 远近闻名的罗氏熏鸡开在街边,小小一个铺面,外边熙熙攘攘的围了不少人。一只鸡不便宜,一只熏鸡更不便宜,寻常百姓也就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一只来做贡品,平时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铺面外排队等着的多是替主人家采买的仆役。 “这么多人啊,不晓得要等多久……”灵姝想了一下说:“你去最前边那个人手里买吧,我们给他双倍的钱。” 郁润青往前扫了眼,摇摇头道:“我不去,你看他穿的衣裳,主家一定非富即贵,于他而言熏鸡自是比一点蝇头小利要紧的多。” 灵姝又道:“他后面那个呢?” 郁润青道:“你着急的话,你去吧。” 灵姝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去,万一他骂我狗眼看人下菜碟怎么办。” 她一句话用了两个坊间俗语,令郁润青不禁侧目,沉默片刻道:“可能会骂的更难听。” 罗氏熏鸡是先熏后煮的熏鸡,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一会才能取走,灵姝虽然急切,但不好意思开口跟生人搭话,更害怕劈头盖脸挨一顿骂,只好耐着性子等。 好在熏鸡铺子里的伙计干活麻利,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们前头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灵姝垫着脚往里看,完全是豹子捕到猎物准备饱餐一顿的眼神。 “你饿了?” “我早就饿了好不好,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似的,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能活……” 灵姝嘟嘟囔囔的,视线仍紧紧黏在熏鸡,已经迫不及待了。 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一张明黄色的传讯符从夜幕里直直的坠下来,又急又快的“啪”一声拍在郁润青的额头上。 符纸是灵力的载体,而灵力是依靠神识驱动,因此即便同为一种符咒,在不同人手中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差别。岳观雾是剑修,剑气之凌厉几乎可以开山劈岭,以至于她的传讯符也总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 郁润青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抬手扯下那张传讯符,“她们到了。”郁润青将符纸收进袖中,看向灵姝,轻声说道:“等你吃完再过去恐怕有点晚。” “什么意思?!” “我先去,你吃完过去找我,这样行吗?” 郁润青讲话一直都是这般温吞吞的,像平缓流淌了千万年的山涧水,已经将每一块有棱角的石头都冲刷成了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任凭小鱼横冲直撞也不会擦伤自己的鱼鳍。 可是,或许郁润青在寒川待的太久了,那涓涓流淌的山涧水在冰天雪地里逐渐凝结,灵姝总能在郁润青身上捕捉到一种乍暖还寒的冷意。 最后看了眼熏鸡,灵姝撇嘴道:“算了,我不吃了。” “你不是早就饿了?” “你不是急着过去!” 郁润青叹了口气:“边走边吃吧。” 话音刚落,就轮到她们两个了,灵姝开开心心的付了钱, 转过头对郁润青道:“真的?你不是最讨厌人家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吗?” “我几时讨厌了?” “哼。” 灵姝不跟郁润青争辩,催着伙计快一点。伙计年纪轻轻,大抵也是看灵姝圆圆的眼睛尖尖的虎牙实在俏皮可爱,脸一红,手上动作比方才快了不止一点点,没一会的功夫就将那用大荷叶包裹着的熏鸡递给灵姝。 灵姝顺势转交到了郁润青手里,“拿好哦。”她这样说着,从切好的熏鸡当中捡出一个大鸡腿,不自觉叹道:“哇,好香啊。” 梅州城可没有京州城的奢靡与繁华,大街小巷几乎都是黄土路,莫说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就是两个孩童你追我赶跑得快一些,也必然会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郁润青捧着荷叶,尽量将熏鸡高高举起,饶是如此,仍忍不住抬眸向上看,怕有小飞虫落在上面。 灵姝见状,嘻嘻一笑说:“你不是不讨厌吗?干嘛还皱着眉头。” “这跟讨厌有什么关系。”郁润青道:“你不觉得自己在吃灰吗?” “吃就吃呗,又吃不死我。”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多半有马粪,牛粪,你看那些人还随地吐……” “啊!”灵姝发出一声尖叫。 郁润青将荷叶稍稍拢起一点说:“我真的不讨厌人家边走边吃东西,我只是不想你这样边走边吃东西。” “……” “我是不是坏你胃口了?” 灵姝用那对又野又漂亮的眼睛瞪着她,咬了一大口鸡腿,含混不清还有一点恶声恶气地说:“怎么可能!我胃口好着呢。” 郁润青避开街边的小贩,看着灵姝,唇角一弯:“那你快点吃。” 灵姝吃东西,尤其吃肉,简直像人家泼墨作画似的流畅自如。半个鸡腿到嘴边转一圈,也没看她怎么狼吞虎咽,手里就只剩下细细一根鸡骨头了,把鸡骨头丢给摇着尾巴跟在身后的小狗,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又伸长了胳膊从荷叶里拿了一块鸡翅膀。 毫不夸张的说,歘一下,骨头在手里,肉在嘴里。 如此丝滑,谁敢说这不是一种奇观。 郁润青正看得出神,灵姝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紧盯着前方。郁润青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正撞上一双狭长锐利的凤眸。 岳观雾身着一件月白色宗服,手握着通体碧绿的春蓬剑,静立在昏暗的城墙下,便犹如那夜幕中的皎皎明月,清冷空灵,高不可攀。而她身后站着十几个金丹期修士,皆着松石绿宗服,无不恭肃严整,端方持正。 这才是世人眼中的问心宗,这才是谨遵戒律的仙门弟子。 郁润青忽而思及当日在华庭苑听学,凡是问心宗的弟子皆以她师姐为首自成一派,终日勤奋刻苦的修习,几乎不与旁人接触。时至今日,那几名弟子仍然站在她师姐身后,是月亮边上同样干净皎洁的恒星。 郁润青垂下眼睫,看了看荷叶中所剩无几的熏鸡,包起来收到缚 仙镯内,旋即朝岳观雾以及一众修士走去。 “师姐,等久了吗?有点事情,耽搁了……” 岳观雾神色淡淡,余光从她脸上划过,看向站在那里不愿意靠近的灵姝,难得语气平和,没那么不耐烦:“无妨。能找到长牙,还要多谢长公主殿下。” 灵姝不仅鼻子灵,耳朵也不差,她快步走到郁润青身旁,稍稍扬起下颚说:“我寻找长牙,不是为了帮你,更不是为了帮你们问心宗,用不着你向我道谢。”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鞋子脏一点都有人诚惶诚恐跪下来给她擦拭的豹公主,跟郁润青在梅州这一个月实实在在吃了不少苦头,穿着一件不知打哪个成衣铺买的蓝布荷叶裙,布料素净又粗糙,勉勉强强算是合身;及腰的长发图省事扎成了两根长辫子,睡醒后还没梳理过,乱糟糟的炸着毛;价值连城的宝珠耳坠子丢了一只,剩一只孤零零的挂在耳垂上,苦苦等待着主人发觉。 以及,刚吃完熏鸡,满嘴的油光。 她这副落难公主的样子还要仰着头和岳观雾较劲,看起来,真有一点惨兮兮。 郁润青眉头微动,唤了一声:“灵姝。” 灵姝眸光似箭,狠狠扎到郁润青身上:“叫我做什么?你最好是有话说。” 当着一众宗门修士的面,郁润青很难开口让灵姝擦一擦嘴巴上的油渍,也很难提醒灵姝重新梳理一下头发,于是沉默了一瞬道:“你的耳坠怎么少了一只?” 灵姝抬手一摸,立刻忘记和岳观雾较劲,满脸惊愕道:“我耳坠呢?” “我今早看还有的。”郁润青见顺利转移了话题,微微松了口气,再开口时便有些漫不经心了,“兴许你方才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床上了。” “啊……”灵姝像是没听到“兴许”二字,也微微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掉在床上就好,这对耳坠可是我父皇亲手给我做的。” 郁润青闻言,随手将另一只耳坠也取了下来,“师姐,”她一边把耳坠别进腰间一边说道:“我进城后找老人家问过了,这口井是建城墙时开掘的,那一年正赶上大旱,百姓为了躲避暑气,在井下挖了一个地窖,我想长牙此刻就躲在地窖中。” 片刻之后,岳观雾道:“井底有暗河,养半城百姓,逼它在井中发作恐怕会污染水源,得不偿失。” 郁润青略一思忖道:“我可以下井把它赶出来。” 灵姝这时候知道在那些修士面前顾及颜面了,没有直接跳出来阻拦郁润青,只是暗戳戳的扯了扯她的衣袖,意思不言而喻。井下地窖再怎么大,容纳一个长牙也就到头了,如此狭窄逼仄,郁润青贸然下去,谁能保证她一定会安然无恙? 郁润青自然明白灵姝的意思,却没有理会,只是说:“长牙警惕心极强,察觉到危险一准要往水里逃,它一旦进了水,我们再想追上去就难了,还有可能殃及城中百姓……” 郁润青不听劝,让灵姝很恼火,双臂抱怀气鼓鼓的扭身到另一侧,余光扫到岳观雾,莫名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们三个在竹园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只要她跟郁润青去竹园,岳观雾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练字,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亏她还以为“阿檀”是天生沉默寡言,所以从来不计较这个人的冷漠无礼。 哼! 灵姝现在回忆起来还不由自主地生气。 想也知道,她和郁润青高高兴兴的在那里玩,岳观雾孤苦伶仃的坐在一旁,郁润青看了心里能好受才怪,以至于后来,总想法设法的甩开她,独自一个人去竹园。! 第 54 章 雾里青(三) 梅州城原本是没有宵禁的,只是今日,才一更天,鼓楼内忽然传出一阵阵雷霆般的鼓声,旋即有百来个官兵身着甲胄快马加鞭的从府衙内冲出来,一边纵马疾驰,一边高声呼喊:“暮鼓三响!蒸民避让!”“暮鼓三响!蒸民避让!” 所谓三响,其实是三百响,三百响鼓声过后,倘若百姓仍在街上随意行走,那便是犯夜重罪,轻则受笞打,重则被拘禁,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事,百姓们自然避之不及。 很快,梅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就空无一人了,连平常拎着锣鼓在街上巡夜的更夫也奉命躲回了家中。待城门关闭,钟声停止,万籁俱寂之时,郁润青低头朝井下望去。 月光溶溶,落入井中,隐约的折射出些许粼粼水色,只是站在井口处,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涌上来。 “郁润青,你千万当心点……”灵姝紧绷着,定睛看着郁润青。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此刻她是真害怕郁润青下去就再也不上来了。 郁润青回头朝她一笑,手撑着井台,很利落的跳了下去,那姿态不知道的该以为只是翻个墙头。 灵姝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等了半晌,竟然没听到预想之中的水声,心里既担忧又好奇,可长牙不定几时从井里窜出来,一众修士严阵以待,她也不好上前去查探,只得偏过头询问一旁的修士:“为何没有水声?” 那修士手里握着剑,丝毫不把灵姝放在眼里,“什么水声?”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跳井寻死,非得扑通一下吗?” “你——”灵姝瞪他,一个眼神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辱骂了一遍。 “殿下不必忧心。”另一个修士开口道:“润青深受天道眷顾,绝不会福薄至此。”她说完,看着灵姝微微一笑,又替方才得罪了灵姝的修士解释道:“殿下也别怪他,他同宗主一样,皆是顺应天命的人,自己的性命尚且不以为然,何况旁人呢。” 顺应天命,即命中一切,或生或死,或得或失,或苦难或煎熬,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无需为生死得失而感到悲喜,也无需为苦难和煎熬感到愤懑哀愁。世间本如此,任凭是谁,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不过是天命所受,何必起波澜;得到了就得到了,失去了就失去了,不过是顺其自然,何必生涟漪。 顺应天命者修习之道,往往不受七情六欲所扰,亦不受权势名利所困,永远是冷静的,理性的,所以又被世人称之为无情道。 灵姝眉头微蹙,看向站在井旁的岳观雾,她手压着剑柄,神情漠然的盯着井口,那似冰种翡翠一般晶莹剔透的春蓬剑在月色下流转着灵动的光晕。 春蓬剑世世代代为正道修士所有,是举世闻名的上古神器,是正气凛然,惩奸除恶的神之剑,而重葵剑则与之相反,世世代代为邪魔所控,是极凶极恶的上古魔器。 一正一邪,一神一魔,好似黑白分明的两把剑。 可灵姝记得很清楚,郁润青曾在寄给她的信上写道:春蓬和重葵是两件上古凶器, 为斗法而降世,只有命中注定的宿敌才有可能解开封印。 也就是说这两把剑本身并没有什么正邪之分,只不过从古至今正与邪始终是宿敌罢了。 灵姝不懂魔教正道,更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横竖在她看来,两件凶器斗法,所寻的剑主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凡有一个肯后退一步,打消要弄死对方的念头,也不至于每一任剑主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至于那所谓的上古神器春蓬剑,实在是美则美矣,却又杀气腾腾。灵姝看着那把剑,心里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站在万丈悬崖旁,随时会跌落。 正当这时,地面忽然剧烈震颤起来,一道裂痕从井口向两侧蔓延,随着地动山摇轰隆作响的震颤,那道裂痕成了裂缝,越来越长,越来越宽,眨眼间就裂成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一众修士纷纷御剑腾空,灵姝也一跃而起,轻盈的落到裂缝之外,然而她还没完全站稳,地面又是一阵猛烈的翻腾,一团黑影咆哮着从裂缝里挤了出来。 是长牙! 它出现的这一刻,灵姝才知道为何世人称它为龙牙子,它的羽翼和龙尾像极了大名鼎鼎的应龙,可它的头却酷似奢比尸,面是人面,耳是狗耳,唯一不同是它的耳朵上没有奢比尸的青蛇,反倒是鼻子上端长着一根三尺长的如剑一般的獠牙。 长牙破土而出,急切的想要向梅州城内逃窜,双翼张开,未待展翅,一道碧绿色的剑光由上至下划开了夜幕,也干脆利落的割断了它的一侧羽翼。 长牙尖锐的嘶吼一声,龙尾猛地向外一扫,几个修士躲避不及,被狠狠击飞出去。 灵姝心中一紧,顾不得许多,急忙从地面的裂缝中跳了下去。 裂缝很深,的确深不见底,但总归是有底的。灵姝沿着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一路向下,终于找到了井中的地窖,可是,地窖坍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漆黑一片。 “郁润青!”灵姝脚踩在暗河里,分明是三伏天,却冷得浑身发抖,她颤着声唤道:&ld;郁润青!?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黑暗中,忽而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火光摇晃,逐渐离她近了,郁润青浑身湿濡的扶着石壁,缓慢地朝她走来,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 “郁,郁润青……你还,还好吧?” “嗯……” 郁润青示意她伸手,将掌心里温暖而微弱的火苗倒在了她的掌心上,“拿好。”郁润青的声音也像这火苗一样微弱,看着灵姝说:“你怎么下来了,这里随时有可能会坍塌。” “我当然是下来救你的!知道会塌不快点跑!”灵姝这样说完,突然觉得不太对劲,空气中有太浓重的血腥气了。她颤抖着手,将掌心的火苗缓缓下移。 郁润青的脚下似乎有一滩水,并不是暗河水,那是不知从何处汇聚起来的鲜血。 “你受伤了……” “嗯。” 郁润青点点头,靠在石壁上,从袖口中翻出一张湿漉漉的将要破碎的符纸,用灵 姝掌心的火苗小心翼翼地烘干后,勉强催动,符纸燃起,几乎顷刻间,裂缝之外传来一声清脆高亢的唳唳肃鸣,紧接着一道白影俯冲进裂缝之中。 灵姝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只巨大的鹰爪掐住了腰,随后拔地而起,直冲九霄。 “啊啊啊啊啊!”灵姝一向胆子大,可被从高空中丢开的那一瞬间,还是没忍住尖叫起来,好在雪团动作非常快,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用厚实柔软的鹰背接住了她,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郁润青从鹰背上滚下来,只觉得浑身都痛得厉害。雪团不知道她受伤,也用鹰爪抓了她一把,差不多将她身上那几处伤捏了个遍。 郁润青本来就很疼,现下更是疼得直冒冷汗,不禁拿拳头杵了雪团一拳。 雪团皮糙肉厚,根本感觉不到,还以为是郁润青同它亲昵,它好久没见郁润青,想念的厉害,这会一个劲拿脑袋往郁润青身上拱,像个耍贱卖乖的小孩子。 “喂!”灵姝有小兽一样敏锐的直觉,自然看得出雪团不是一只坏鹰,只是伸手抵住雪团的脑袋出言提醒:“你要弄死她了!” 郁润青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问心宗修士终日四处奔波,清除鬼祟,斩杀邪魔,偶尔碰到个狠角色,受伤是在所难免的。郁润青初入宗门那几年,每次下山历练都会写信给灵姝,写此番历练如何险象环生,如何伤亡惨重,如何侥幸存活……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 她自小做错事就爱装可怜,盼着人家看她可怜就原谅她。灵姝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把信上的内容完全当真,可如今见她浑身是伤,那一次次的险象环生忽然间又浮现在脑海中。 杀了长牙,并不会修为骤增,好处,少得可怜,若不是为着梅州百姓安宁,谁愿意去冒这样的险呢。岳观雾是这样,郁润青是这样,那十几个金丹期的修士也是这样。 “郁润青……”灵姝喃喃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郁润青忍痛站起身,目光掠过灵姝,望向不远处激烈的战局。 岳观雾之前大抵是在长牙的双翼上吃了亏,这次刚一照面就斩断了它的右翼,长牙失了右翼便失了平衡,纵使气急败坏也无力回天,在十几个修士的围攻之下,已然是强弩之末,恐怕要不多久就会败下阵来。 郁润青微微松了口气,移回视线,看着灵姝,须臾,忍不住道:“你好好梳一梳头发,都快成鸡窝了。” “谁鸡窝啊!” “欸……哭什么?好,不想梳就不梳。” 灵姝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颇有些低落地说:“我从前恨你,为了岳观雾不愿意跟我离开,为了岳观雾也不愿意为我留下,所以你给我寄那么多封信,我都没有回过一封……” 郁润青没有等灵姝把话说完,一把推开了她,袖中符纸丢出去,是潮湿的,染了血的,笔锋模糊的,根本挡不住长牙最后那全力一击。郁润青没有丝毫犹豫,甩出腕间的缚仙镯,与此同时,春蓬从后方袭来,锐利无比的剑锋霎时间将长牙劈杀成两半。 “小心!” “郁润青!” 郁润青闭上眼,只觉得双目刺痛无比,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她的眼珠。 真糟糕。 她想。! 第 55 章 雾里青(四) 夜晚是静谧的,能听得到风声,有一点冷,而白昼是嘈杂的,光也有温度。 郁润青试探着将手伸出窗外,感觉有水珠从屋檐上滴答滴答的落下来,偶尔有那么一两颗停在她指尖,风迎面吹来时,水珠挣扎着滚向她的掌心,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阴天,不久前下了一场雨……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郁润青缩回手,缓慢地关上了窗。 没有了那微凉且潮湿的风,空气中檀香渐浓。郁润青道:“师姐,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岳观雾顿了一下,“为何开窗?” “我没开。方才风太大,把窗户吹开了。” “嗒”的一声响,听起来像是黄铜窗闩的声音,郁润青抬起头,知道她师姐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迟疑了一瞬,问道:“师姐,我究竟还能不能看见?你不要瞒我。” “难说。”岳观雾没有一丝宽慰她的意思,语气淡淡道:“你该庆幸当时闭着嘴,长牙的毒汁只是溅到眼睛里。” 郁润青摸了摸蒙在眼睛上的白绫,觉得这样子还是死掉比较轻松,不然日后一定很麻烦。她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又问道:“灵姝呢?” “咚咚咚”的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来道:“你睡下后没一会长公主殿下便急着走了,说是……要去找谁帮忙治好你的眼睛,她讲话太快,我没有听清楚,不过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很有把握。” 蛮荒凶兽大多自视甚高,并不将人间修士放在眼里,作恶亦是横冲直撞的作恶,长牙却反其道而行,每隔几百年才跑出来散播一次瘟疫,吃饱喝足便迅速躲藏到水下,极力避免修士或妖魔正面交锋。 因此,即便史册记载中曾有人被长牙所伤,也曾有人砍下长牙的牙疗伤,却无人知晓长牙濒死之际会释放出含有剧毒的毒汁,更无人知晓这种剧毒应该如何化解。 灵姝能找谁帮忙?郁润青想,无非是上古时期掌管凶兽的妖王孟极。 “她自己吗?” “不。”或许当时的情形太过滑稽,说话的人不自觉笑了一声:“那只大白鹰跟着她跑了。” 雪团虽然憨直,但从小在寒川长大,食恶魂,镇邪祟,阴气极盛,纵使遇到魔修也有一战之力,再不济还能拔腿就跑。有它跟着灵姝,郁润青倒是放心的。 至于孟极…… 颈间忽而一凉,郁润青的思绪被打断,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就听岳观雾冷声道:“别动,给你上药。” “哦……”郁润青不动了,静静地坐着,侧首听屋内的动静。 方才答话女修再度开口,对岳观雾说道:“宗主,刚收到江州瞭望台的传讯符,发云界一带的玄门世家前日傍晚遭到了魔族的屠杀,满门六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灭门惨事,从女修嘴巴里说出来好似稀松平常,可见这些年魔族多么作恶多端。 岳观雾也没有为之惊骇,只是沉静地问:“死相如何?” 女修答道:“大多数是拦腰斩断,和上个月蟒山陈氏那场屠杀差不多,这样看来,应当是有所图谋……消息传出去,恐怕那些值守蛮荒神域的宗门世家都要不寒而栗了。” 岳观雾停下手中的动作,思忖片刻道:“那些魔修一定还在江州,让九雍和子卓带人过去,要尽快找到。” 女修略显为难道:“可是,如此一来……宗内岂不再无人授课了,总不好叫那些孩子们彻底荒废了课业。” 岳观雾道:“谁说无人,这不是有一个。” 郁润青虽然看不见,但也清楚“有一个”是指她,忙说道:“宗主,我去江州。” 岳观雾并不理会,嘱咐了女修几句后,又俯下身继续给她上药。 郁润青听到女修离开的脚步声,偏过头道:“师姐,我不想留在淮山授课,你让我去江州好不好?” 岳观雾往一旁避了避:“转过去。” “……”郁润青背过身,摸索着解开扣子,褪下长衫,温吞吞的说:“师姐,你让我去授课,根本是误人子弟,何况我眼睛又这样……” “闭嘴。”岳观雾呼吸微颤,似是强忍怒气。 郁润青没说话了,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惹人烦。 井下地窖实在逼仄,郁润青与长牙缠斗时无可避免被划了十几道血口子,看着遍体鳞伤,其实都是皮外伤,不算太严重,背上那几道甚至无需包扎,撒上药粉就能止住血。 郁润青想着不应当让她师姐烦上再添麻烦,便说:“剩下的我自己弄。” “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岳观雾莫名其妙的说了这样一句话。郁润青微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觉有东西丢到了自己旁边,而后岳观雾脚步声渐远。 郁润青慢慢地将药瓶摸到手里,给自己腹部那道将近一指宽,血肉模糊的伤口撒上了药粉,又用白纱重新缠好,她用手摸着,感觉没有血渗出来,轻轻舒了口气,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真疼啊……原来长牙留下的伤会这么疼。 郁润青紧抿着唇,忍痛穿好长衫,也不管扣子是不是齐整的,便侧身倒在了床上,累的一动都不想动了。 可是,安静的躺了一会,待呼吸平稳后,郁润青隐隐听到外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有点像是煮茶的声音。 “师姐?” 岳观雾走过来,在床前站定。 郁润青笑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走了。” 岳观雾声音很轻,似有几分讥诮地说:“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 “药呢,给我。” 岳观雾身上同样有长牙留下的伤,还没来得及上药。 郁润青坐起身,抬手将药瓶递了过去,随即听到一旁传来衣物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岳观雾的呼吸也随之急促了许多。 原来她也觉得痛。 想一想,那贯穿她肩膀的血洞,已经在她身上将近七 个月之久。 不知道为什么,郁润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们两个一同下山游猎,也是都受了很重的伤,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是不疼的,那个时候还正赶上寒冬,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她们两个就像刚下生连口奶都没吃到的小猫崽子,瑟瑟的躲在山洞里…… 郁润青怔了一怔,惊觉那段她以为会永世难忘的记忆竟然如此模糊了,仿佛曾经从旁人口中听闻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岁月匆匆,时光荏苒,故事里的枝梢末节被彻底遗失在过去。 算了,原本就是过去的事。 郁润青伸开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寻着岳观雾所在的方向低声问:“师姐,我们几时回淮山?” 岳观雾同那女修有话说,同她却是惜字如金:“天亮。” “还有多久天亮?” “一个时辰。” “……师姐,真对不住,又麻烦你,但是,我想喝水。” 岳观雾走到外间,倒了一盏茶,又快步走回来,以一种不耐烦的命令的口吻说:“伸手。” 郁润青依言将手伸出去,待杯子塞到自己的掌心里,忙握紧了,低头抿一口,微微蹙起眉,忍不住抱怨道:“师姐,这也太甜了。” 岳观雾还是不理她,一副你爱喝不喝的姿态。 郁润青只好硬着头皮将那盏疑似加了大量红糖但仍然难喝至极的药汤饮尽,末了,还从嘴巴里吐出一颗桂圆,两颗枸杞。 “杯子端好。” “师姐……我不想喝这个了。” “是水。” 郁润青捧着杯子,一道水流从上空落下来,听声音的确很清爽,跟刚刚黏稠的药汤不是一个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 不是水,是茶,甘醇鲜爽的绿茶轻易驱散了那股甜腻又苦涩的怪味道。 郁润青犹豫了一会,低声唤道:“师姐……” 岳观雾果不其然的不耐烦,颇有些急躁的问:“又做什么?” 郁润青实在是万不得已才会开口求助,她强忍不适说:“那个红糖,弄到我手上了,好黏啊。” 岳观雾深吸一口气,又起身走到外间,打湿一块布巾,拧干了丢在她膝上。 郁润青捡起布巾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手指,终于觉得舒服了。不敢再劳烦岳观雾,她将布巾折一折,随手放在了窗台上。 或许是与长牙一战耗费太多精力,也或许是那一盏药汤里掺杂了安神药,郁润青分明才醒不久,却还是神思困倦,浸在满室浓郁的檀香中,眼皮渐渐沉重,竟然靠在软枕上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轻柔的替她盖好被子,指尖缓缓抚过她脸上的白绫。如此熟悉的温暖与安然,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个寒冷冬夜,她那时亦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用尽力气也无法睁开双眼,只能不断朝着身边唯一的温暖靠拢。 而守着她的人,迟疑着,犹豫着,终究将她拢在怀里,声音轻颤着说:“阿满,别害怕……”! 第 56 章 雾里青(五) 郁润青没睡多久便被岳观雾叫醒,因为天亮了,该启程回淮山了。 虽然这一觉睡得很短,但郁润青自以为睡得很沉,她对岳观雾说:“师姐,我睡这么一会竟然还做梦了,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就是我们俩个被困在卧龙山那一回,你还记不记得……” 岳观雾打断她,没有丝毫要和她一起回忆往昔的意思:“不记得。” 郁润青倒不是很意外,只笑着说:“原来你也记不清了,日子过得真快。” 岳观雾用余光看她一眼,淡淡道:“是啊,我也记不清了。”那个“也”字格外重,透着冷意。 郁润青毫无所觉,又或者说早已经习惯了岳观雾偶尔带刺的话风。她捏着岳观雾袖口上的一寸衣料,稍稍一扯,微微侧首道:“师姐,我们怎么回去?” 岳观雾道:“去铜雀台。” 郁润青了然。 剑修虽然可以御剑带人,但金丹期之上的修士御剑速度实在太快,足够让郁润青刚要愈合的伤口彻底撕裂,而传送符只能短距离传送,从梅州到淮山,少说得千八百张传送符打底,累也把人累死了。 这种局面一定是自古就有,所以长寒仙尊利用山河本身的灵力,在九州大地设立十二个传送阵,其中铜雀台和金陵台因周遭地势平坦又依山傍水还挨着仙门大阵,渐渐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移居至此,千年万载,转瞬即逝,原本荒无人烟的铜雀台日益繁华,成了仅次于京州城的大都城。 大都城的好处在于道路四通八达,梅州城至雀城恰好有这么一条极宽阔平坦的官道,倘若马儿脚程快,无须两日就可以抵达铜雀台。 然而郁润青如今连马也骑不稳,只能像一包袱行李似的被塞进马车。 马车里很闷,郁润青摸索着,将竹帘一点一点卷上去,清晨时分,那沾染着青草香气的微风迎面吹进来,凉凉的,非常舒服,她索性靠在窗边,静静地吹着风。 岳观雾垂眸看她。 白绫遮住了俊丽的眉眼,只露出柔和的下半张脸,肤色惨淡,唇瓣却湿润殷红,有一点不太明显的唇珠,更显得丰盈可爱。 也难怪,玹婴总是说她嘴巴软软的。 岳观雾视线忽而冷了几分,无所顾忌的盯着郁润青。 郁润青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脸,小声唤道:“师姐……” 岳观雾偏过头,不自觉深吸了口气,气流从胸臆间急促的窜过,撞得心头发麻,像是古寺晨钟第一声响后轻颤的余音。 岳观雾攥紧缰绳,略显滞涩地问:“何事。”说完,想起郁润青是看不见的,又缓慢地将视线挪了回去。 郁润青抿了一下唇,应当没什么事,但不得不没话找话,所以迷惘地“唔”一声才说:“这样子是不是太耽误你,其实我自己也能去铜雀台。” 岳观雾道:“我刚好要去雀城。” 清晨的微风拂来,几缕乌黑发丝落在白绫上,又被吹散了。郁润青笑 一笑,只看她翘起的唇角,仍然是有少年时充斥着朝气的顽皮:“怪不得。”知道岳观雾是顺路和她同行,她显然轻松多了。 岳观雾不在意,也不开口了。 朝廷官道每隔五十里必定有驿站,外出游猎的修士只要有仙盟令牌,便可以在驿站休整补给,也可以更换马匹。 岳观雾一刻不停歇,换马即走,按脚程两日功夫差不多是能抵达铜雀台的。 然天有不测风云,三更天的时候忽然下起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震耳欲聋,马儿嘶鸣着不肯前行,岳观雾只好将马车停在路边。 一进马车,郁润青就用暖融融的毯子裹住了她。 “师姐,你怎么都湿透了。” “……” “往里面坐一坐,这好像在渗水,都滴在你身上了。” “……” 她一言不发,郁润青也无话可说,身影渐渐的隐入黑暗中。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岳观雾才开口道:“这次回淮山,你可要同陆轻舟拜过女娲?” 郁润青不晓得她为什么没由来的提起这件事,可还是不急不缓地回答道:“嗯,在岭南那会我跟小舟就已经商量好了,等长牙事毕,我们两个便去女娲祠。” “她还不知道你被长牙所伤。”岳观雾平静地说:“陆掌教是重信之人,一诺千金,想必不会因为你如今目不能视物就毁弃婚书。”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她会嫌我吗?” 岳观雾不以为然道:“陆掌教对你一片痴心,从岭南到淮山,短短半月,三次往返,连我都略有耳闻,如此又怎么会嫌你。” 岳观雾一口一个“陆掌教”,郁润青倒不便再唤她小舟,只是轻声说:“陆掌教的确是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可我从来不能为她做什么……反倒总让她受累。” 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腕间的缚仙镯,那双手不知几时触碰到了微凉的夜雨,湿淋淋的,指尖泛红,让人看了便会不禁感慨这世间竟真有冰肌玉骨。 岳观雾目光倏地向上看去,眉头立时紧蹙:“你那里在漏雨?” 郁润青茫茫然的,好像才察觉到:“是有一点,不打紧。” “坐过来。”岳观雾顿了一下说:“你身上的伤不能碰水。” “可是……” “我让你坐过来就坐过来!” 郁润青从小便听话的很,像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对她好,她便不停的摇尾巴,恨不得扑上来舔的人一脸口水,对她不好,她便缩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可怜巴巴的盯着人看,也不会生气,更不知道记仇。 “师姐……”郁润青坐在与岳观雾相隔一拳的地方,嘴角微扬,有点刻意的故作轻松:“你要不舒服就跟我说啊,没关系的。” 岳观雾下意识道:“我为什么不舒服?” 郁润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因为习惯了她说话带刺,所以犹犹豫豫的还是回答了。郁润青手搭在膝上说:“你不是很厌 恶我这种人吗。” 厌恶。讨厌,恶心⒄_[(,不愿意靠近,更不愿意触碰。 躲在毯子里的春蓬剑猛地一颤。岳观雾摁住它,裹紧毯子,淡淡的柑橘味随之涌入鼻息,清苦里糅杂着果肉的鲜甜。 “你知道就好。” 话音未落,岳观雾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有些潮湿的毯子里。 夏秋交替之际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缓缓停歇了。雨后的夜,万籁俱寂,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天上,密密匝匝的星子却大而明亮,落在水洼里,满地的灿烂星河。 岳观雾没有再到马车上去。 又是一个漫长的昼夜后,二人终于来到繁华似锦的雀城。 雀城身为仅次于京州城的大都城,自然是有它的独到之处,马车一进城门,便能听见那悠扬的曲乐声,丝竹管弦,瑟笛箫琴,仿佛无所不有。 雀城又被世人称作乐都,于雀城百姓而言,吹拉弹唱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 郁润青从前是来过一次雀城的,只是那时用眼睛看,如今用耳朵听,完完全全是两种感觉。 郁润青伏窗上,对岳观雾道:“师姐,你说以我现在的模样,留在这拉二胡是不是正合适?” 岳观雾乌冷的凤眸从她脸上扫过去,似刀子一般锋利。 郁润青浑然不知,语气简直有几分天真地说:“不过我系着白绫,旁人会不会怀疑我是装瞎。” 岳观雾忍不住呵斥她:“你几时瞎了。” “也差不多……” “闭嘴,坐进去。” 郁润青躲进马车里,指腹划过覆在眼上的白绫。 她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一旦睁开眼睛,双目便会灼痛难忍,像是有人生生的将眼珠剜出来,真正的痛不欲生。 倘若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和瞎了有什么区别呢。 郁润青缓缓地解开白绫,又一次试着睁开眼睛,看到光的一瞬间,不自觉蜷缩起身体,硬是将痛苦的呻.吟忍在了喉咙里。 梅州至雀城,三天两夜的功夫,她已经这样尝试了五次。 待痛感逐渐褪去,郁润青擦拭掉额头上的汗珠,重新系好白绫。 还是不行。 她真的看不见了。 一个本就残缺的人,又多了一样残缺。 郁润青想到岳观雾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不禁长叹了口气。 没错,陆轻舟是重信之人,绝不会因为她眼疾就弃她于不顾,反而会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在她身边,竭尽全力的照顾她,事事周全,事事妥帖。 她成了小舟的累赘,还怎么让小舟高兴呢。 这样一想,郁润青暗暗下定了决心,也为此感到庆幸,幸好那时没有仓促的去女娲祠拜过女娲,不然……往后余生,那么漫长,她真的是要把小舟给拖累死了。 马车骤然停住。 郁润青一晃,醒过神,正想问岳观雾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铜雀台,便听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陆轻舟含笑道:“听惜秋师妹说宗主和润青会来雀城,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就遇见了。” 岳观雾的声音里难得有些许疲惫:“你来雀城有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前阵子给润青裁了一身寝衣,估摸着该做好了,便抽空来取一下。”陆轻舟这一番话说完,仍没见到想见的人,立即察觉到岳观雾的反常,声音微沉:“润青呢?” “她在马车里。”岳观雾握着缰绳,漫不经心地一垂眸,眉目间满是不屑,语气却淡淡的,不冷不热的说道:“兴许这会正睡着。”! 第 57 章 雾里青(六)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陆轻舟盯着岳观雾,须臾,微微一笑道:“既然她睡着,我便不吵她了。”说罢,翻身上马,又问道:“宗主可是要回观中?” 岳观雾一颔首:“自然。” 长寒仙尊所设的十二传送阵,皆是以山河为阵,立高台为阵眼,而后围绕着阵眼修建仙家道观,这些道观原本是作护阵之用的一个障眼法,不想日久天长,也都颇负盛名了。 其中最香火最旺的便是如皇宫一般坐落在雀城正中央的上清观。千古流芳,十里香客,说的便是此处。 马车驶入灰瓦白墙古树参天的幽静小巷,缓缓停住了。 门外候着几个眉目洁秀的小道童,远远瞧见岳观雾和陆轻舟,急忙跑上前来,垂手侍立,等着替二人牵马。 上清观不仅香火旺,道童也较比别处的道童更有见识,可说到底,一个是问心宗历任宗主中最年轻的宗主,一个戒律堂历任掌教中最年轻的掌教,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公正严明,人称仙盟正道千年难遇的双星子,饶是小小道童,也决计没有不认识的道理。 正因如此,难免好奇。 年幼且顽皮小道童偷偷抬起眼,打量着岳观雾,又看向陆轻舟,最终视线落在了马车上。他太想知道让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护送进观中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百爪挠心之际,马车里有了动静,是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叫人听了心里酥酥麻麻的,却莫名很舒服。她唤道:“小舟。” 陆掌教笑着问:“你睡醒了?” 马车里的人低声回答:“我没有睡……只是,不晓得怎么见你才好。” 陆掌教脸色微变,声音里的笑意丝毫不减,甚至多了几分调侃:“马车又不是你的龟壳,你能躲在里面一辈子吗?” 一旁的岳宗主眉目冷冽,默默不语。 小道童心里直犯嘀咕,一点也不明白这三个人在搞什么名堂,不过……他目光定在握住车门的那只手上,暗暗惊了一下,心说一个女子的手指怎么会如此修长。 故而待郁润青从马车上下来,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清瘦挺拔的身姿,随即才是覆盖在她眼睛上的白绫。 小道童呼吸一窒,为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揪心了。 陆掌教脸上的笑意也在此刻消失的彻彻底底,她纵身下马,缓步走了过去,好一会才唤道:“润青……”这两个字里,似有千言万语。 郁润青虽不能视物,但隐隐感觉到周遭一道道充斥着怜悯的目光。 就像是不喜欢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郁润青同样不喜欢这种目光围绕着自己,于是寻着陆轻舟的方向握住了她的手腕:“小舟,走吧,我们进去说。” 进了一扇古韵十足的垂花门,走不远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深处藏着几间质拙朴素的禅房,与外边香客云集的上清观相衬,这几间禅房倒颇有闹中取静的清幽雅致。 陆轻 舟握紧微微颤抖的手,扶着郁润青坐在竹亭下,而后看向岳观雾。 如果她是郁润青的道侣,那么此刻她完全有资格向岳观雾讨要一个解释,毕竟,郁润青是被长牙所伤,是为了治好岳观雾的伤才被长牙所伤,她完全有资格质问岳观雾,为何偏偏只有郁润青一人受了伤。 可她现在并非郁润青的道侣。 岳观雾只扔下一句“我还有事”,便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 小舟,这里只有我们了吗?╳╳[” “嗯。只有我们。” “那你先坐下,坐下我好同你慢慢讲。” 郁润青攥住她的衣角,唇角微扬,略带着些许笑意的,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说与她听,不徐不疾,也足足说了一刻钟。 陆轻舟竭力按捺着充斥在胸臆间的无名怒火,声音低柔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定有解药,兴许长牙的牙便是解药。” 郁润青笑着摇摇头:“去梅州城的那些修士里,有宁公的徒弟,最擅于解毒,她已经仔细查看过了……即便她没有把话挑明,我也大概能猜到,小舟,我的眼睛恐怕很难治好了。” “会好的。”陆轻舟捏了一下她的脸,道:“你怎么试都没试过就说这样的话,再让我听见,你可不要怪我咬你。” 郁润青看不到陆轻舟一贯温文的微笑,却能听到那强忍着的紧促呼吸。 小舟在为她难过,还要遮掩着难过,笑着安慰她。 郁润青摩挲了两下掌心的疤痕,抬起头道:“小舟,要不然,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这样子,实在是没有哪里可以配得上你,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挺讨人嫌的。” “润青。”陆轻舟开口,像尘封了千年的棺椁终于重见天日,原本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如今一触即碎,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早已下定决心,郁润青有一点无动于衷:“我的意思是,刚好我们两个没有去女娲祠拜过女娲,婚书未曾上奏九霄,还做不得数,不如就算了。” 陆轻舟缓缓垂下眼,沉默片刻说:“看样子,你已经考虑好了。” 无动于衷归无动于衷,郁润青还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她也低了低头说:“是我对不起你,闻掌教那里,等回了淮山,我会去向她赔罪……”话至此处,郁润青又喃喃唤了一声:“小舟……” 陆轻舟看着她即便虚握着手掌,也会从腕间攀爬出来的细长疤痕,眸光微微一晃,声音有些沙哑道:“你就这么自己决定了,为何不愿意同我商量一下呢?” 郁润青抿了抿唇,轻声道:“你不会因为我……”她心中大抵仍有几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骄傲,不甘心在此刻将“瞎”这般强烈的字眼轻易说出口,所以稍稍一顿,才又道:“你不会因为我变成这样子,就毁弃婚书,我晓得……可我不能总是害你受累。” 陆轻舟道:“我竟不知,你这般高看我。” “哪里是我高看你呢。”郁润青道:“我师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清楚,你 可曾听她夸赞过谁,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了。” 陆轻舟蓦地一抬眼,盯着郁润青,将本就温柔的声音又放低了些许,几乎呢喃地问:“宗主夸赞我?” “对啊。师姐说你是重信之人,一诺千金,绝不会因为我如今目不能视物就毁弃婚书。其实我也明白师姐的心思,她想你在我身边,能像从前似的处处约束我……” 郁润青说到这里,忽然被敲了一下额头,她怔住,茫然无措伸了一下手:“小舟?” 陆轻舟握住她的手,笑一笑说:“我要是不愿意呢?” “什么?” “我不愿意到此为止。” 郁润青闻言,想把手缩回来,却怎么也挣不脱,不由地面露为难之色:“小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现在这样……你之前说,你很喜欢我的画,很早之前就想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像,可是,我日后都不能再作画了,或许,勉强能自己烧菜,也烧得未必好吃。” “……” “我真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反倒是你,兴许要在我身上耗费很多很多心力……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小舟,那么久呢。”郁润青偏过头,不知看哪里,一定不是看陆轻舟。 她轻叹着说:“若是情投意合倒还好些。” 陆轻舟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双膝间,冰凉细腻的手掌捧起她的脸,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唇角,笑着说:“润青,你不是让我后悔了就告诉你吗,我现在还没有后悔。” “可是……” 她的话还没能说出口,陆轻舟便又俯身吻了下来,这一次几乎是有那么一点蛮横的啃咬了,郁润青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可奇怪的是,她没感觉到疼,甚至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伤了陆轻舟,十分克制地微微张开唇齿。 陆轻舟呼吸急促,心跳紊乱,长睫颤抖着抬起头,看着一颗鲜红的血珠从郁润青的唇瓣间缓缓渗出来,又被她自己的舌尖卷进去。 “原来是我的嘴巴破了。”她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流血的地方,颤颤喘息着说:“有点痛,小舟,别咬人。” 这一刻陆轻舟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堕魔的危机,否则,为什么……陆轻舟真想一口一口,连血带肉,将郁润青吞到肚子里。 “润青,没有可是,我也不会后悔的。” “……”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了,你不希望我高兴吗?” 郁润青摇了摇头,又说:“我当然希望你高兴。” 陆轻舟透过她,看向不远处,不知为何原路返回的岳观雾,依旧温和地询问:“那一回淮山,我们就去女娲祠好不好?” 郁润青稍作犹豫,终究点头。 “不过……”她觉得还是要留有些许余地:“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吗?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可以吗?” “当然。” 陆轻舟笑笑,再度俯身。! 第 58 章 雾里青(七) 竹亭临水,环着半圈美人靠,坐深约有一尺半,相较而言实在算不得窄了。 可郁润青还是被紧紧抵在了亭柱上,身后再无一寸可以退避的余地。 她微微仰着头,手指攥着衣袖,喘息急促,面颊酡红,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四肢发软,又热又晕,简直快要透不过气,偏陆轻舟像小孩子吃冰糖葫芦似的一再追着她舔…… 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郁润青觉得不妥,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陆轻舟,忽听一旁传来脚步声,忙别过脸,呼吸艰涩道:“小舟,有人……” 静谧的竹林,偶有一阵微风袭来,竹叶簌簌作响,脚步声转眼到了跟前。 郁润青从空气中捕捉到熟悉的檀香,面上红意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陆轻舟却没有丝毫被人撞破与道侣亲昵的窘迫,言谈举止一如往常,甚至笑了一笑说:“宗主匆忙赶回来,可有要紧事?” 有什么东西被丢到了郁润青怀里,郁润青拾起来,摸了一下,是她须得每日都敷一次的药粉。 纵使用禁术拔除了情丝,郁润青也还是知晓羞耻的。她雪白的面颊,又那么一点一点的染红了,紧抿着唇,低低唤了一声:“师姐……” 岳观雾没有开口,郁润青却能听到那略显压抑的,绵长的呼吸,仿佛有无数夹杂着厌恶的冷言冷语在喉咙里整装待发。 然而,出乎意料的,岳观雾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沉默的离开了。 郁润青稍稍松了口气,又有些许茫然,虚无的目光望向陆轻舟,抓住陆轻舟的衣角,似乎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人,她只信任面前这一个人。 陆轻舟笑了笑,并未提及岳观雾,只抚了一下她的脸,从她手里拿过了装着药粉的白瓷瓶,柔声问道:“你身上也有长牙留下的伤?” “嗯。” “伤在哪里?” “这里,还有背上。”郁润青说:“都是皮外伤,不痛。” 陆轻舟看着她,心口突然一软,像是失守的城门,一时间涌入铺天盖地的酸涩。陆轻舟缓慢地低下身,几乎是半跪着伏在郁润青膝头,“没事的,都会好的。”紧接着又说:“别生我气,我发誓,以后绝对不在外边亲你了。” 这样低姿态的陆轻舟于郁润青而言有些陌生,不过她还是弯唇一笑,一边说“我没生气呀”,一边随手捏了捏陆轻舟的后颈。 这是一个亲昵的,温存的举动,同时也是一个习惯性的举动。 陆轻舟微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示弱牵扯出了一段本该彻底泯灭的过往。 郁润青看守镇魔塔的那二年间,玹婴大抵无数次如她这般伏在郁润青的膝上,装柔弱,扮可怜,博取郁润青的同情与怜惜,最终骗走了那炙热滚烫的爱。 玹婴是值得憎恨的。 可陆轻舟还真不是那么恨玹婴。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倘若没有玹婴,或许她终其一生也只是郁润青眼里那个不近人情的陆师姐。 如今这样……实在是没什么不好。 陆轻舟闭上眼,无声的笑一笑。 铜雀台的传送阵并不是随时都能够使用?_[(,要正午时分阳气最盛之际阵眼才会开启。因为头一日下了大雨,道路泥泞难行,耽误了时辰,郁润青不得不在上清观留宿一晚。 天将暗不暗的时候,有个小道姑来禅房送斋饭,她看上去也就五六岁大,穿着灰色粗布道袍,扎着圆滚滚的小发髻,眼睛乌溜溜,嘴巴红嘟嘟,模样极为可爱。 乖巧漂亮的小孩子,没人不喜欢。 陆轻舟拉过她问:“你几岁?” 小道姑一本正经又奶声奶气道:“回仙长的话,弟子今年整五岁。” 郁润青闻言偏过头来,伸出手摸了摸她肩膀:“你这么小就自己来送饭?” 小道姑挺直腰板,气势很足:“师父说要做力所能及的事。” “嗯,你师父说的没错。”郁润青笑了一下,手腕向外一翻,掌心凭空冒出一块裹着油皮纸的乳酪糖,跟变戏法似的,惹得小道姑惊叹出声。 “哇——” “拿着。” “嗯……我不能要。” “你不听话,回头我找你师父告状。” 小道姑这才嘻嘻一笑,抓起那块乳酪糖,抬眼看向郁润青:“仙长,你们是在玩瞎子摸吗?可不可以带我和阿松一起玩?” 郁润青手指骨节蹭过小道姑软软弹弹的脸蛋,慢慢倾下身:“我看着不像真瞎子吗?” 小道姑扶着她的膝头,翘起一只脚凑近她,咧开嘴笑眯眯地说:“不像。仙长,你身上好香呀,又香又甜,你是不是藏了好多糖?” “还想要?” “嗯!我想跟阿松一起吃!我一块,阿松一块。” “阿松是谁?” “阿松,阿松就是阿松。” 郁润青又翻出一块乳酪糖给她,摸摸她的发顶,温声说:“去找阿松玩吧。” 五岁大的小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有两块糖便足矣,朝郁润青道了声谢便兴高采烈地蹦跶着跑出去了。 陆轻舟不由笑道:“你还真是有孩子缘,才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同你这么亲近。” 和小道姑一样,郁润青也尝试着做力所能及的事。她全神贯注的,摸索着打开食盒,随口回了陆轻舟一句:“那孩子跟我小时候有点像。” 郁润青根本瞧不见小道姑的模样,所谓的有点像,自然不会是指模样。 陆轻舟忍着心里的不适,问:“她待阿松,是不是像你小时候待宗主?” 郁润青不知想到什么,手上动作忽而一滞,即便蒙着白绫,也能看出她一瞬间的失神,过了一会,才轻轻“嗯”了声。 陆轻舟从她手里接过斋饭,言行皆是心平气和:“宗主是几时去到候府的?我记得在寒川那会,你时常说起家里的事,却从未提及过宗主,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从小就不是很亲近。” “没有啊。”郁润青先否认了她最后一句话,才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前面的问题:……应该也是五六岁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师姐来我家的时候很小,嗯……你知道那种座柜吗?上面有两个抽屉,下面有一对柜门,和凳子差不多高的那种小矮柜。师姐刚来我家那阵子,总躲到座柜里不出来,嬷嬷好怕她在里面闷坏了,特地请人在柜子后面打了二十几个小孔。” 陆轻舟问:“后来呢?” 郁润青道:“后来,长高了,就钻不进去了。” 她这样说完,掐着筷子夹了半根小萝卜咸菜放到陆轻舟的碗里,朝着陆轻舟的方向,略有些讨巧卖乖的笑了笑。 陆轻舟一下子就不想再继续谈论岳观雾了,语气明快道:“真厉害,虽然暂时看不见,但也不耽误什么嘛。” “适应了两日,倒是比一开始好多了。”郁润青摸了摸筷子后端,发现自己有一根筷子拿反了,又悄悄的调转过来。 陆轻舟看她,觉得又可爱又可怜,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没关系,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多么动人的一句情话。 可陆轻舟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心里却像是闪过一道惊雷,轰隆隆的一震,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近乎卑劣的念头——她做郁润青的眼睛,郁润青只能看到她想让她看到的。 郁润青喃喃道:“我不想你因为我受累……” 陆轻舟竭力压下那不该有的念头,笑道:“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觉得累。我说真的啊,可不是甜言蜜语哄你开心。” 郁润青因为她的话笑了起来:“你不嫌我烦就好了。” 陆轻舟收回手:“快吃饭吧,这段时间你瘦了好多。” 郁润青嚼着饭,咽下饭,食不知味地说:“兴许是天气热,没胃口。”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 上清观的香客散了,竹林比白日里更安静,唯有虫鸟低低鸣叫的声音。 知道郁润青和岳观雾这两日会到雀城,陆轻舟早早将手头上的琐事都处置完毕了,她这一晚难得的清闲,也难得的缠人。 郁润青仰面躺在竹席上,刚换好不久的寝衣,衣襟已经松散了,湿漉漉的黏在身上,隐隐透出淡红色的伤痕。临近秋日,雀城仍然闷热,郁润青被亲得出了好多汗,忍不住偏了一下脸说:“小舟,别闹了,我好困啊……” 陆轻舟的吻顺势落在郁润青的耳垂上,郁润青又不由得浑身一颤:“小舟……” “叫我做什么?”陆轻舟趴在她肩上,闻着那又香又甜的味道,十分满足的勾起了嘴角。 郁润青则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抱怨说:“真的好热,你不热吗?” “我不热,我喜欢这样,你不喜欢吗?” “……” 郁润青没说话了。陆轻舟在帮她打扇,凉凉的,很舒服,她几乎立刻就被疲倦笼罩,昏昏沉沉起来。 陆轻舟问:“还热吗?” 郁润青睡意浓浓,敷衍似的一摇头。 陆轻舟又亲上她的嘴角,咬住她的唇肉。 微微的痛感让郁润青醒过神来。将睡骤醒,纵使菩萨也不免会烦躁,郁润青蹙起眉头,含糊地说:“小舟,你再欺负我,我告诉闻掌教去……” “我哪有欺负你?” “你总咬我,小狗才咬人。” “我以为你喜欢,既然你不喜欢,那……” 陆轻舟说到一半,从她身上爬起来,随后便没了动静。 郁润青这会倒是不能安然入睡了:“……我没有不喜欢。” 陆轻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说我小狗,我也要告诉我师父去。” “我没说。”郁润青很坦然道:“谁听见了?” “你怎么这么会耍赖。” 陆轻舟的声音眨眼间又近了,她将湿凉的手帕糊在郁润青的脸上,仔细擦拭,末了,柔声说:“好了,去睡吧。”! 第 59 章 珊瑚宝(一) 夏天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某一日傍晚,郁润青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觉得有点冷,才意识到如今已然是深秋之际了。 金桂飘香,穰穰满家,虽然是多事之秋,但问心宗今年也算迎来了一次大丰收。 即便宗门每隔三年都会在上千名外门弟子中进行一场内门弟子的选拔,却也选不出几个真正意义上的好苗子,尤其近十年,只有一个瑶贞勉强能称得上天资不凡,可名义上还是上一代的弟子,无法改变这一代人杰凋零的现状。宗门几个长老时常感慨,以为仙盟日渐衰败,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天才辈出的好时候了。 而今年初秋的这场选拔,竟然有足足七名弟子杀出重围,且各个都不是滥竽充数进来的,可以说一下子就将往年的缺全都补齐了。 此乃一桩喜事,也真累人,七名弟子,无一省油。 郁润青眼疾未愈,不便下山,只好终日围着这几l个不省油的弟子打转,精疲了又疲,力竭了又竭,睡醒后仍不肯起,躺在廊下的竹床上打盹,直到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才十分艰难的折身坐起。 瑶贞一走一蹦地到她跟前,甜甜唤道:“润青师姐。”而后问:“你怎么在院子里坐着啊?” 郁润青微笑道:“不小心睡着了。” 瑶贞将一筐橘子放到她身旁,又拿了一个塞到她手里:“喏。” “哪里来的?” “山下买的呗,我昨日随师兄去金陵了,这时节满街都是卖橘子的。” “原来是金陵的橘子,一定很甜,多谢你想着我。” “跟我还客气什么嘛。”瑶贞坐在竹床上,一边剥橘子一边东张西望,过了一会问:“怎么没瞧见钟知意呢?” 郁润青轻叹道:“她一早说去花间观,半道遇上了赵春阳,也不知怎么了,两个人莫名其妙的比试起来,比试就比试吧,那么倒霉,偏巧被陆掌教撞见……” 不等郁润青说完,瑶贞就“咦”了一声:“不是才抄过宗门戒律吗?这刚过去几l日?恐怕十日都不到,就敢公然与同门私斗……我师姐一定气坏了。” “嗯,是气坏了,所以罚她比罚赵春阳还重,要在戒律堂关三日的禁闭。” 少年人最受不得拘束,莫说三日了,就是三个时辰也足够她抓心挠肝的难受。瑶贞思及钟知意入门拜师以来的种种行径,往嘴巴里塞了一瓣橘子,忍不住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那待会我可得看看她去。” 瑶贞的秉性,郁润青还是知道的,听她这口气,不由地问:“你和她有什么恩怨?” “我才不告诉你呢,你是她师父,肯定向着她。” “怎么会,我帮理不帮亲。” “真的?” “你也不想想,我帮着小六欺负你,闻掌教跟你师姐能放过我吗?” 郁润青这样一说,瑶贞才想起来自己背后有两座相当强硬的靠山,当即咽下嘴巴里的橘子,气鼓鼓的朝郁润青告状:“钟知 意总笑话我字写的难看,说她六岁的小侄子写字都比我好看,这也就算了,我不跟她计较,可她还非要教我写字,我不给她教,她偏要教,结果把水撒在我刚抄好的史记上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抄的几l大篇史记啊!全让水给洇了……” 瑶贞越说越气,简直要哭出来。 郁润青等她呼吸稍微平稳些了才问:“那小六可有给你赔礼道歉?” “不赔礼道歉还好呢!她模仿我的字迹把史记补完交了上去,想蒙混过关,可凌师兄哪里是好糊弄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又害我被好一通训斥,凌师兄说念我是初犯,给我一次机会,再叫他发现找人代写课业,就要叫我师父到花间观陪读。” 瑶贞口中这位凌师兄,便是当初接替沈砚在寒川做督长的那位千尺峰大师兄,真正的铁面无情,认理不认亲,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因此无论瑶贞有何苦衷,背后有谁做靠山,代写课业就是代写课业,该挨的骂一句也少不了。 瑶贞是乖小孩,待师兄师姐们又亲昵,入门几l年恐怕都没人跟她说过一句重话,此番蒙冤受委屈,心中的气恼可想而知,倒难怪她这么看不惯钟知意。 好在问题不大。郁润青微微一颔首道:“等小六回来我一定教训她。” 纵使有些许的敷衍,也足够瑶贞满意,瑶贞一下子从竹床上蹦起来说:“那我去啦!” 郁润青笑笑:“去吧,拿两个橘子,当着小六的面吃。” 瑶贞应了声“好”,果真一手拿了一个橘子,临走前还抱怨似的随口嘟囔了一句:“润青师姐这般好脾气的人,做什么要收她为徒呢,合该让她拜到凌师兄门下才对……” 其实当日选拔过后,七名新弟子里钟知意是最抢手的,不仅凌越,连苏子卓和陆轻舟都有意收她为徒,而此事本来应当几l个要做师父的私底下商议出个结论,可钟知意忒有主见了点,当着一众人的面扬言自己在一年前就立誓要拜郁润青为师,绝不会因为郁润青如今看不见了便出尔反尔,还放狠话说什么倘若出尔反尔必定天打雷劈。 修仙之人,最畏惧天惩雷劫,钟知意又是这么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好苗子……于是一众人面面相觑后,也顾不得郁润青愿意不愿意了,硬是按头让她收了钟知意为徒。 郁润青并不排斥带个徒弟,只不过,钟知意成天到晚的是真能惹事,入门才两三个月,说猫嫌狗厌一点不过分,连带着与她同年这几l个新弟子也愈发不老实。 单单今日,还不到一日的功夫,一个因为私斗在戒律堂关禁闭,另一个私斗的被罚扫青云阶,还有个爱臭美的因为擅改校服叫人拖去山上砍柴,另有两个没写完课业的,估计要点灯熬油在花间观罚抄三天三夜。 自从这几l个新弟子入了内门,郁润青就没有一日不累的,基本上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陆轻舟看她那东倒西歪的样子都忍不住笑,总说她是被这几l个新弟子吸干了精气。 这话倒也不夸张。 郁润青有时候甚至怀念被 幽禁在寒川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在那无尽的旷野里,想一想,真觉得清净。 躺倒在竹床上,秋风透着习习凉意,从面颊上拂过,很舒服。郁润青稍微振作了点,开始在心里琢磨今晚该吃些什么。 猫嫌狗厌的徒儿在戒律堂关禁闭,两道菜足够……那就吃松仁烧豆腐好了,再来一道白鱼羹。 其实想吃荷包鱼,可做起来太麻烦,算了。 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俗气,凡庸,无趣,累得慌,逐渐把人消磨掉。 微风拂过,落叶簌簌。 郁润青又听到了脚步声,感觉很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好先坐起身。 脚步声很快就到了她跟前,轻轻的,细细的,像是憋着劲故意吓她一跳。 郁润青笑了。 自从她目不能视物后,嗅觉就变得很敏锐,所以那人一凑近,她立刻就闻出了是谁,“瑶贞。”郁润青有些疑惑的问:“怎么回来了?忘记什么事了吗?” 瑶贞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郁润青道:“除了你,还有谁身上总是一股奶膻味。” 瑶贞“唔”一声道:“我走到一半,突然肚子饿,我想吃面……” 郁润青仍然是好脾气的笑,正如她所言,她得罪不起小师妹背后的两座大靠山,“可我不会擀面啊。”郁润青想了一下说:“我只会做猴耳朵面,要不要吃?” 瑶贞说:“要,多煮一些,我很饿。” 新弟子们虽然成天上蹿下跳,但待郁润青还是很尊重的,闲暇之余经常来小拂岭帮忙做一些杂事,譬如挑水,扫地,劈柴,天气好的时候还知道晒晒被褥。也多亏了这几l盏不省油的灯,厨房里的面缸米缸总是满的。 郁润青舀了两瓢面,问瑶贞:“这些够吗?” 瑶贞似乎摇了一下头,继而想起来她看不见,开口道:“不够,我想吃很多。” “……已经很多了。”郁润青这样说着,又舀了一瓢面,而后熟练的加水,搅拌,揉匀。她从前并不擅长下厨,如今就算看不见也能做的很从容。 瑶贞没有要帮忙和面的意思,慢悠悠地走进了屋子里,迎面是一副裱好了挂在墙上的字,头一句写着“烟雨江南,小舟泊定青山下,空水鲜澄,鳜鱼两尾。”落款是“处暑记,江南游”,旁边盖了郁润青的闲章“草木知春”,另有一个篆书闲章“天涯共此时”。 “瑶贞。” “……嗯?” “你要不要吃松仁豆腐?你师姐清早走的时候说了要吃,晌午我特意让人把豆腐送来了,可这个时辰了她还没回来,恐怕又让什么事绊住了脚……再不吃该坏掉了。” 瑶贞道:“我不爱吃豆腐。” 郁润青一怔,又笑了,声音温和柔软:“你还挑食呢。”! 第 60 章 珊瑚宝(二) 猴耳朵面其实根本算不上面条,就是捏个小小的面剂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捻成猴耳朵的形状,然后丢到汤里煮一煮,再一把小青菜便大功告成了。 当然,郁润青这做法也不是正宗的猴耳朵面,她对包子,馒头,面条以及所有需要用到面粉的面食全都一窍不通,经涉数年,可以说屡战屡败,无一例外。 而这不正宗的猴耳朵面,还是那一年除夕夜,漫天大雪,天寒地冻,玹婴吵着说冷,非要吃一碗暖呼呼的热汤面,郁润青实在没办法了,才硬着头皮琢磨出来的。 那个时候,她们两个简直像极了饿坏了的大孩子,围在灶台边,烤着炉子里的火,一人捧着一大碗色香味堪忧却冒着热气的猴耳朵面,头也不抬一下,吃的浑身是汗,仿佛碗里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 那天晚上,玹婴吃撑了,肚皮肉眼可见的鼓出来,她睡不着觉,就抚着肚子说,怎么办啊郁润青,我会不会生下来一只小狗。 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斑驳褪色,不过郁润青仍然会做猴耳朵面,并且厨艺较比从前要精湛许多。 她用热猪油煎了两个荷包蛋,往锅里倒入烧好的水做汤底,除了几l样佐料,还洒了一捧虾米增鲜。这一次,是色香味俱全的猴耳朵面。 “瑶贞,过来吃饭了。”郁润青将面碗端到一旁的圆桌上,又转过身,剁起肉馅。 瑶贞埋头吃了会猴耳朵面,扬起脸问:“你还要做什么?” “正好有块肉,给你做炸小肉丸。”郁润青笑着说:“算是谢你去金陵还想着给我买橘子。” 瑶贞道:“你是因为我给你买了橘子,才待我这般好?” 瑶贞是闻掌教的关门弟子,亦是陆轻舟的嫡系小师妹,在郁润青这里,倒是也和自家小师妹没两样,就像瑶贞会给她买她爱吃的橘子,她也会给瑶贞炸瑶贞爱吃的小肉丸,如此亲近的关系,茶余饭后自然免不得打趣几l句。 瑶贞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已经知道情情爱爱是最容易让人脸热的,平日里只要见到郁润青和她师姐在一处,必然惹的两个人都没话说才肯罢休。 郁润青被她闹得养成了惯性,依旧随口敷衍:“你不给我买橘子,我也要待你好啊,不然你师姐岂能放过我。” “她怎么不放过你?” “……快些吃,当心回不去舍院。” 年轻的弟子大多都住在舍院,而舍院四周布满鱼旗,戌时过后随意行走便是犯戒,会被戒律堂夜守押在女娲神像前跪到天亮。 郁润青二十出头那会虽然可以住在小拂岭的仙府,但一边是孤孤单单独自一人,一边是热热闹闹一大群人,她宁愿受一点拘束,也乐意住在舍院,只是,总半夜三更跑出去,没少被罚跪。 瑶贞笑了一声说:“回不去就回不去,我要在这里睡。” 郁润青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侧首,似乎是觉得瑶贞有些奇怪,迟疑片刻才笑着问道:“你要在这里 睡?” “怎么,不行吗?” “……” 郁润青眉头一动,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急匆匆的跑进了庭院。 “师父!”钟知意一步迈过高高的门槛,根本无暇顾及坐在那儿L吃猴耳朵面的瑶贞,紧忙对郁润青道:“出事了!” “你不是在被关紧闭?” “都乱套了还关哪门子紧闭啊!师父你知道吗!玹婴逃出来了!” “……” “真的真的!轮守的上百名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才从玄冥教魔修的包围中将消息传出来。”钟知意颤抖着握住郁润青的手臂,极为惊骇的,一字一句道:“据说,玹婴一剑劈开了蛮荒神域外的十二重封印,她是以自己的生生世世……献道祭剑!” 重葵剑的历任剑主,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恶贯满盈者不在少数,可从未有过哪一任剑主,以自己的性命祭剑,以永不轮回为代价献道。 置死地而后生,说得容易,谁敢确保自己就一定能死而复生? “师父,你……”钟知意盯着郁润青,一时语塞。 在钟知意看来,玹婴以己之身献道祭剑,已然应了那句“得重葵者必成魔尊”,世间魔修必定将其奉若神明,听其差遣,毫不夸张地说,此事关乎天下人的生死存亡。 而郁润青,在揉小肉丸。 钟知意没忍住:“师父!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郁润青将揉好的肉丸整整齐齐摆到盘子里,单看举止,与常人无异,可她的确是看不见的,置身黑暗,周围一切于她应当是安全的,熟悉的,而不应当是危险的,陌生的。 任何突兀的事物都会令黑暗滋生出狰狞的面目。 郁润青道:“小六吃炸肉丸吗?” 钟知意在家中行六,乳名亦为小六,自从郁润青收她为徒,便一直这样唤她,温温柔柔的,还有点亲昵,实在很动听,以至于钟知意这等猫嫌狗厌的脾气都不好意思在郁润青跟前太放肆。 可,可…… “师父!这个时候还吃哪门子的炸肉丸啊!你不知道玹婴跑出来意味着什么吗!她被宗主封印在蛮荒神域里那么多年,受尽酷暑苦寒,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定回来找宗主报仇雪恨!倘若宗主有什么好歹,那……在下一任春蓬剑主现世前,天下岂不是落在那群邪魔手里!” 昼如旱魃降世,夜如数九寒冬。 玹婴被封印在蛮荒神域里整整七年。 岳观雾大抵也知道不可能封印玹婴一辈子,这七年间从未有一日懈怠。 然而时至今日,玹婴的重葵剑已经登峰造极,岳观雾纵使修炼七年又七年,恐怕也难以和她一较高下。 “你同我说这些,我能怎么办。”郁润青淡淡道:“与其在这急得跳脚,不如回禁闭室冷静冷静。” 钟知意被郁润青漠然的态度气得要吐血,正欲拂袖而去,忽瞥见坐在角落里吃面的瑶贞:“你怎么在这?” 瑶贞咽下嘴巴里的猴耳朵面,朝钟知意笑一笑说:“等着吃小肉丸啊。” 瑶贞这一笑,让钟知意彻底懵住了,一时间竟不清楚是她大惊小怪,还是这两个人过于镇定。 就在她迷茫之际,郁润青偏过头道:小六,去问问陆掌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瑶贞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近钟知意。 钟知意看着瑶贞,隐隐觉得不太对,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郁润青就伸手握住了瑶贞腰间的衣带。 瑶贞圆圆的杏眼似猫一般微微睁大了,近乎娇憨地说:“你干嘛呀,手好脏。” 郁润青道:“帮我汲一盆水来。” 瑶贞道:“你徒弟在这里,干嘛要指使我呢?” 不等郁润青回答,瑶贞便上前一步,几l乎紧贴着郁润青说:“你一个劲的想把她支开,是不是嫌她碍事呀,想留我跟你单独相处吗?你想对我做什么?让我师姐知道了可怎么办?” 郁润青默不作声的推开瑶贞,转身走到庭院里,自己去打水洗手了。 瑶贞十分开心的笑起来,那双原本清澈澄亮的杏眸,此刻透着一种诡异的,阴鸷的狡黠。 钟知意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瑶,瑶贞……” “瑶贞……多好听的名字,瑶是美玉无瑕,贞是矢志不渝。” “你,你不是瑶贞!” 话音未落,钟知意便从背后拔出了她的流云伞,顷刻间伞尖的锋芒便抵住了“瑶贞”的喉咙,只要钟知意的手稍稍一动,“瑶贞”便会血溅当场。 可“瑶贞”却丝毫不躲,反而看着钟知意笑:“为什么犹豫呢。” 钟知意从来是胆大包天,不畏生死的,然而此时此刻,她对上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杏眸,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玹婴,你是,玹婴……” “瑶贞”没有否认。 钟知意紧握着流云伞,指腹隐隐泛白:“你把瑶贞,怎么了……” “你师父在这里,做什么要问我呢?你们师徒两个,待人都这么不客气的?” “……” 玹婴视线掠过脸色惨淡的钟知意,望向门外的郁润青。 她身着素衣,眼覆白绫,相较于意气风发的十三年前,如今当真称得上落魄。 可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 “小六,把伞放下,过来。” “师父……” 郁润青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珠,声音低而平淡:“你想要什么?” 玹婴眸光也渐渐冷下去,视线紧紧定在她脸上:“你应该知道的。” 七年前,岳观雾手持春蓬剑,屡战屡胜,将玹婴打的不得不逃进蛮荒神域,而七年后,玹婴一剑斩破十二重封印,单凭一缕元神就能控制筑基期修士。 所谓不死不休,只要另一方剑主仍然活着,便是输赢难料。 玹婴此刻无比迫切的想要杀了岳观雾,想要彻彻底底的斩草除根。 可她身上,有郁润青留下的血咒,这血咒一日不除,她一日难以报仇雪恨。! 第 61 章 珊瑚宝(三) “玹婴。”郁润青微微叹息了一声说:“你来找我也无济于事。” “得不得济,不试试怎么知道。”玹婴笑着,不以为然。 阴云蔽月,夜色渐深,静谧无边的黑暗笼罩着连绵的山峦,分明是仙门清修之地,此刻却沉寂的令人觉得恐怖。 钟知意屏住呼吸,悄然后退。 可她刚刚挪动脚步,“瑶贞”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略有几分戏谑地说:“想跑,可来不及了。” 钟知意抽出伞柄中的软剑,瞪着玹婴,“来不来得及,不试试怎么知道!”说完便张开流云伞,脚尖一点,腾空跃起。 玹婴微微一笑,竟从袖口里翻出一张深蓝色的符篆,夹在指间,向外一挥,声音冷而短促道:“急急如律令,定!” 钟知意本欲落在房檐上设法向戒律堂夜守求援,然而还不等飞到与屋檐齐高,便觉小腿一痛,垂眸看去,那深蓝色符篆端端正正黏在她的靴筒上,只一眼,钟知意便动弹不得了,猛地从半空中摔下来。 “砰——” 玹婴像是被她落在地面时发出的巨响吓着了,轻轻“呀”了一声,随即看向郁润青,歪着脑袋道:“你的符果然好用。” 道法符篆拢共有黄、蓝、紫二种颜色。其中黄色符篆威力最低,亦最寻常,以些许灵力便可以催动,而蓝色符篆虽然能够借助天神之力呼风唤雨,但对施法者的修为和悟性要求极高,强行催动定然会遭到天神之力的反噬。 放眼世间,天师道修士不过寥寥十几个,修为突破筑基期的更少之又少,郁润青根本没想过有人能拿她画的符篆去用,平日画好的符篆都随手放在柜子抽屉里。 玹婴十分清楚她这一习惯,因此一进门便堂而皇之的将抽屉里的符篆收入囊中了。 见郁润青沉默不语,玹婴又道:“你徒弟,还这么年轻,天资也不错,你应当不愿意她止步于此吧?” 郁润青淡淡道:“我如今这副样子,纵使有心帮你解开血咒,也是无能为力。” 钟知意被定身符压着,动弹不得,却不耽误开口说话,她又急又恨道:“师父,别听她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才不怕!” “瑶贞”睨她一眼,咬了咬牙,再度丢出一张蓝色符篆,就在符篆腾空的瞬间,郁润青也抬手施法,意图将其引入掌心,那符篆骤然受到两股力量的拉扯,进退两难,悬于半空,整张符纸都绷紧了,隐隐发出清厉的裂帛之声。 钟知意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震惊的同时,一下子心如死灰了。 玹婴……竟然是剑符双修。 仅仅一缕元神,就能与元婴期的大天师斗法斗到势均力敌的地步…… 不对! 不是势均力敌! “瑶贞”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眼睛里也逐渐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她忍了又忍,还是吐出一口滚热的鲜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可饶是如此也不肯服输,恶狠狠地瞪着郁润青道: “你为了救你徒弟就要杀了瑶贞是不是?” 瑶贞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天神之力的反噬,这样下去,势必爆体而亡。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郁润青微微抿唇,放下了手。 “瑶贞”得意一笑,昂然自若的用袖口抹去血迹,继而指诀一翻,朝着那连绵不绝的山峦道:“玉帝有敕!敢有不伏!急急如律令!将来!” 淮山之内,妖兽极多,玹婴不过随意召将,便召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鬼车鸟。 鬼车鸟被符篆操控,和瑶贞一样成了玹婴的傀儡,完完全全听从玹婴的驱使,玹婴对它也很满意,抓着郁润青纵身一跃,跳到它十颈环簇的背上,至于钟知意,没能逃过一劫,被鬼车鸟一口叼了起来。 鬼车鸟振翅高飞,顷刻数里。在呼啸的狂风之中,郁润青听到“瑶贞”近乎甜腻的声音。 “其实我来找你也不单单是为了解开血咒。”她嬉笑着抱住郁润青,侧脸软软的贴在郁润青肩上,甜言蜜语简直信口拈来:“你知道吗,在蛮荒神域的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很想你。” 郁润青说:“每一天都很想杀了我。” “胡说什么呀,我怎么舍得杀你。” “如果当年不是我在你身上施下血咒,你也不会被封印在蛮荒神域整整七年,你不恨我?” “不恨,我说了,我每一天都很想你,每一天都会梦到你。” 郁润青嘴角微弯:“这话听着很耳熟,我记得你在幻境里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说一次不够,说两次,这自然是我的真心话。”“瑶贞”的手捏住她的耳垂,语气仍然有一种顽皮的娇嗔:“你也是很想我的对不对,要不然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叫我把你拐出来呢。” “我只是怕你在山里会伤及更多人。” “哼,口是心非。” 郁润青低下头,鼻尖微动,似乎是寻着味道去注视“瑶贞”的眼睛。 “瑶贞”托住郁润青的脸,用那少女独有的,稚嫩又清甜的声音说:“她漂亮吗?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你也喜欢吗?你怎么可以给她煮猴耳朵面呢,你还要给她炸小肉丸……” “玹婴,你这样故技重施,只会让我想起从前的愚蠢可笑。” “……我从前是不是让你很伤心?都是我不对,以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你原谅我,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嘛?” 郁润青笑了笑,忽然握住“瑶贞”的手腕,一把将她按在鬼车鸟的背上,旋即两指并拢,指尖下压,在“瑶贞”拼命挣扎下毫不犹豫的定住她眉心。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一缕元神从瑶贞双目中喷涌而出,仿若离笼之鸟,惊惶逃窜,眨眼间便消失在深浓夜幕里。 郁润青缓缓松开手,微微俯下身,拍了拍瑶贞的脸。瑶贞痛昏了过去,丝毫没有反应。 “师父!怎么回事啊!” 钟知意被九头鸟的某一个头叼着,下落不明。 如此劣势,令郁润青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你能看到玹婴 那张召将符在哪吗?” 钟知意的声音在狂风里颤抖:“看啊不到啊——” 鬼车鸟近月而行,高约千尺,此刻身负召将符,不把二人带到目的地是不会停下的。郁润青浑身上下只有一条手帕,一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两个小倒霉蛋全须全尾的带回淮山。 她摸摸瑶贞的腰间,并没有摸到随身佩剑,反倒是摸到了一张纸。郁润青将纸展开,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也顾不得许多,只随便折一折,折成纸雀的样子,而后滴血为咒,命其去寻岳观雾。 做完这些,躺在她怀里的瑶贞终于悠悠转醒,呢喃着唤道:“润青师姐……我们这是在哪啊……” “你不记得?” “记得什么……” 瑶贞虚弱地翻过身,吐出一大口血,气若游丝道:“润青师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好痛啊……” 郁润青抚了抚她的背,用灵力修复着她断掉的经脉:“没事,过会就不痛了。” 瑶贞缓了片刻,果然好转,她费力的抬起头,看向那仿佛近在咫尺的月亮:“我们这是……要去哪?” 郁润青不知道该怎么和瑶贞解释现状,只能说:“……玄冥教,极乐宫。” 瑶贞瞠目结舌:“极乐宫!为什么!” 郁润青拉着她坐起身,颇为疲惫道:“去找找小六,她恐怕也快要死了。” 瑶贞虽然一头雾水,但闻言还是赶忙爬起来去解救被鬼车鸟叼在嘴里的钟知意。 钟知意好不容易得了救,却丝毫不见喜色,惊魂未定的看着郁润青:“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郁润青想了想说:“你试着把流云伞召来,然后,先带瑶贞回淮山吧。” 钟知意迟疑了,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这么远,我怎么召啊。” 郁润青道:“那是你的法器,召之即来是最基本的。” 向来傲慢狂妄的钟知意,此刻竟流露出些许气馁的神态:“可是,谁都能催动它,比起我,它反倒是更听师父你的,我有时候真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资格驾驭它。” 瑶贞盘膝坐在一旁,戳了戳她的肩膀,小声道:“欸,我觉得每个人的法器就像我们养的小猫小狗,你的流云伞一定是很贪吃很好骗的小狗,所以很容易就被肉骨头勾引走啦,不过,它肯定还是最喜欢你的,你遇到危险,不管多远它都会来救你的,试试嘛。” 钟知意眼眶一红,猛地将脸扭到另一边,硬声硬气地说:“试就试!”! 第 62 章 珊瑚宝(四) 流云伞是金樽钟氏世代家传的法器。钟氏一族百年仙门,世代居于京州不夜城,权势滔天,富贵无极,历任家主都是傲慢张狂的性子,出个门恨不得扯旗放炮鸣锣开道,若修为有所突破,更恨不得宣扬的天下人皆知。 可关于流云伞的来历和背景,钟家人却口风非常紧,以至于这样传承千载世人皆知的法器,在藏书阁的记载只有寥寥两句话,就这两句话还是描述伞身特征的。 郁润青虽对流云伞知之甚少,但想着钟氏家主敢将家传法器交给钟知意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生瓜,正说明流云伞必然是有不寻常之处。 “啊啊!润青师姐!真的召来啦!” 随着瑶贞惊喜的欢呼声,钟知意纵身跃起,一把攥住伞柄,被伞的余力拽出去一箭之遥,才勉强收了伞,一骨碌滚落到鬼车鸟的背上。 “师父……”钟知意抱着伞,激动的浑身发颤。 也不怪她失态。钟知意如今连二十岁都不到,一只脚才刚迈入筑基期,而“千里召见”的法决寻常修士要到金丹中后期方能施展,此等成就,已经可以和当年手握春蓬的岳观雾相媲美,实在值得她惊喜若狂。 “好了,别耽搁了,抓紧带瑶贞回淮山。” “那你呢师父!” “玹婴有求于我,不会轻易罢休的。”郁润青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把她引回宗门。” 瑶贞扯着她的衣袖道:“润青师姐,我们一起吧,我们二个人总好过一个人啊。” 瑶贞素日讲话的口吻还真和玹婴装模作样的时候有几分相似,若非郁润青亲手将玹婴的那缕元神从瑶贞身体里拔出去,这会多半要疑心是不是陷入了玹婴的计中计,局中局。 郁润青捏一把瑶贞的脸,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是玹婴有求于我,还是我有求于玹婴?带着你们俩,跟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登门拜访有什么两样。你要是不想当着我的面被人生吞活剥了,就赶紧回家去。” 什么玹婴,什么极乐宫,瑶贞一睁眼就在鬼车鸟的背上,这会还稀里糊涂,郁润青的话也没太听明白,只茫然无措地盯着她。 而钟知意却为“生吞活剥”四个字狠狠打了个冷颤。 毕竟从小被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关键时刻钟知意还是晓得轻重,懂得取舍,能够顾全大局的,她咬紧牙根,看一眼郁润青,猛地将瑶贞提起来,随后没有半点犹豫的从高空中一跃而下。 瑶贞下意识抱住她,两个紧紧相拥的青衫少女,似一颗匆匆划过夜幕的流星,裙裾翩飞,衣袂摇曳,眨眼间消失不见。 鬼车鸟是阴盛之鸟,入夜离巢,日出归巢,乃天性使然,即便此刻被召将符操控,奉命前往极乐宫,也依旧遵循着昼伏夜出的习惯,因此它挥动着巨大的羽翼,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竭力赶路,只为争取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家,丝毫不在意半道上失落了两个人。 钟知意和瑶贞虽然是一对青涩的小生瓜,但一个有家传 法器庇护,一个被师兄师姐带着与魔修交过两回手,辽阔的九州大地之上,逃命的本事应当是有,再者,她师姐收到传讯符,也必定会派人接应……郁润青这样想着,微微舒了口气,倒头躺下了。 没有后顾之忧,她便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了无心事,只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可单这一日,似乎已经睡很久了。 郁润青心里明镜一样,她总这么累,这么困,这么无精打采,跟丢掉的情丝脱不了干系,说到底,凡体肉胎,多是靠情爱和欲/望才使劲活着…… 九天月下,昏昏沉沉,郁润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宁昭的那句“心中无情,何以为道”,她从前听这话便像是听了那些老生常谈的大道理,好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好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需知晓是正且善的,谨记于心罢了,犯不上细细思量,时至今日,半梦半醒间,郁润青倒隐隐参透了。 心中无情,便如草木,眼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生不出一丝的悲悯与伤怀,仿若凛冬将至,万物枯萎,世间本该有这一遭向死而生的轮回。 既然如此,又何必寻仙问道,何必佑泽苍生。 郁润青心里分明清楚,她动了这样的念头,从此便失了人之本性,成了草木顽石,可困倦之际,真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最好一觉醒来是已经度过千年万载,几世轮回……等到那个时候,世间所有人或事都和她不相干了,她愿意是草木便是草木,愿意做顽石便做顽石。 郁润青蜷缩在鬼车鸟蓬松温暖的羽毛里,不知过去多久,有人御剑而来,落在她身旁。 玹婴在骨骼拔节的年纪挨过饿,身体没能完完全全的长大,是个永远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而她如今的样子,和郁润青初见她时应当相差不大,都那么瘦弱纤细,轻的像羽毛,脆的像琉璃。 她十分孩子气的扑到郁润青身上,结结实实的将郁润青抱了个满怀,欢喜又雀跃地说:“咦,你怎么没逃跑呀?”她的手随即勾住郁润青的脖颈,软若垂柳似的缠上来,依偎在郁润青的肩上,声音有一点许久不开口说话而引起的沙哑:“你是不是在等我来接你啊?” 对于玹婴,郁润青已经谈不上恨,一时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了:“你瘦了很多。” 玹婴像受了很多委屈,在郁润青的怀里蹭一蹭:“蛮荒除了凶兽什么都没有,我被关在那里边,只能吃它们的肉,难吃死了,我宁可饿着。” 凶兽的肉其实并不难吃,只是在小拂岭的那二年,郁润青和玹婴皆无事可做,便终日琢磨早上吃什么,晌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夜里吃什么,她们俩个都是聪明灵巧的人,真用了心思的事没有做不好的,于是一个厨艺越来越精湛,一个嘴巴越来越挑剔。 郁润青还记得她们去摘青梅酿酒的那日清早,玹婴对着镜子左顾右看,然后一脸忧心忡忡的托着腮长叹了口气,过一会,眉头一竖,下定决心似的说:“以后!我!过午不食!听见没有,你可不许拿雪花酥勾引我,又甜又油,我脸圆成这样 都是它给害的!” 后来呢。 郁润青记不清了。 她那日的记忆停留在第二道天雷鞭刑。 见她不语,玹婴扬起了头,抬手扯去了蒙在她眼睛上的白绫。 近在迟尺的月亮挥洒着冰凉且柔软似绸缎一般的月光,这样的光,于郁润青而言也有些刺眼,她偏过脸,微微蹙起眉,双目紧闭,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颤抖:还给我。?_[(” “痛吗?”玹婴将指尖搭在她的睫毛上,笑着说:“我一定会帮你治好你的眼睛。” 郁润青夺回白绫,推开玹婴,仿佛耐心用尽,语气骤然冷淡起来:“我不会帮你解开血咒。” 玹婴笑意不减,又黏糊糊的扑到她身上,搂紧她的腰,仰着脸说:“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副样子,你不笑的样子,你拿眼角看人的样子,就像我第一次见你,那么干净漂亮又高高在上……那时我就想着,要让你变成属于我一个人的布娃娃,我让你笑你才能笑,我让你哭你才能哭,真是太有意思了。其实你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见,我更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 玹婴像褪去伪装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无所忌惮的诉说爱意,也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哭闹过后终于得到心仪的玩偶,兴高采烈地爱不释手。 可郁润青只觉得她被关在蛮荒神域里太久,疯疯癫癫的,有一点厌烦。 郁润青又一次推开她,重新系好白绫:“玹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逃吗。” “唔……你想杀了我,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玹婴在鬼车鸟羽毛蓬松且柔软的背上快乐的打了两个滚,滚过去,滚回来,最后枕在郁润青的膝头,笑眯眯地说:“要不然你现在就杀了我吧,让我摆脱掉这具讨厌的肉身。” 郁润青握住她的颈子,非常细,脉搏跳动急促而猛烈。 玹婴好像没有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用手指缠了一缕乌黑的发丝,一边摆弄着一边说:“我更喜欢瑶贞的身体,她个子还蛮高的,长得又匀停,眼睛和你一样,清澈的像小溪水,最重要的是根骨也很好,我如果能把她的身体抢过来……” 玹婴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发自内心的高兴。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肉身的确会变成束缚,可自古以来的化神期修士,无一例外,都舍不得自己使用了多年的肉身。 玹婴是例外,她连自己生生世世的轮回都能舍弃,何况一具永远含苞待放的肉身。 郁润青缓缓放开了手,感觉自己对玹婴,就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第 63 章 珊瑚宝(五) 玄冥教乍一听就很像个杀人越货的江湖组织,可事实上,玄冥乃是上古时期的太阴之神,所谓日月对举,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太阳之神与太阴之神皆系天道神。 鲜少有人知晓,在长寒仙尊飞升之前,玄冥教和问心宗其实并无两样,都是正统的修真宗教,长寒被几大世家合力追杀的那些年,还要多亏玄冥教教主拼死庇护才得以保全性命,后来长寒创立仙盟,识于微时的玄冥教教主依旧倾囊相助,鼎力相撑,可以说两人既是生死与共的挚友,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然,长寒仙尊飞升后不久,玄冥教主却不知因何而堕魔了。 那时的魔族并不似如今这般,敢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魔修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玄冥教主堕魔之初,亦是令人深恶痛绝的受尽鄙夷的大魔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魔头,不仅解开了重葵剑的封印,还强占了天境空桑城,建造了玄冥极乐宫,让一众正道仙门的修士为之束手无策,那些藏于暗处的魔修也因此渐渐涌现出来,云集至空桑,将其奉为魔尊,对其俯首称臣,结成一股不逊色于仙门正道的魔教势力,故而有了今日的玄冥教。 “润青,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空桑极乐宫是这世上最接近神界的地方,能够将九州大地尽收眼底。”玹婴说:“真可惜你现在看不见……”玹婴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她伏在她的耳边,好似轻声自语,说完便俏皮万分的嬉笑起来。 虽然才过去短短两日的功夫,但玹婴的嗓子已经没那么沙哑了,她的笑声仿佛春日里活泼欢快的雀鸟,梳理着羽毛,扑腾着翅膀,落在挂满迎春花的枝头上。 可一转脸,她不知对谁发号施令:“那个蠢东西,为了救我出蛮荒这么大费周章,我若杀他,如何服众,他这样想,你也这样想对不对?所以你们都想踩在我头上教我做事。好,不要杀他,给我一寸一寸剥掉他的皮,千万别叫他死了,否则我也要你死。” 魔修惶惶不安,连连称是,马不停蹄地滚去剥皮了。 这让郁润青忽然想到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玄冥教众日思夜盼,终于盼到魔尊归来,原以为魔尊能大展神威,将仙盟修士杀的片甲不留,带领玄冥教魔修称霸天下,怎料在玹婴眼里,仙盟修士是敌人,魔教教众连人都算不得,只是她手底下的伥鬼走狗罢了,惹她不快,她想杀就杀,丝毫不顾念半点的同道情义。 以至于平日里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魔教长老,竟然摆出一副忠贞之士的面目,向这位过于心狠手辣的魔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进谏规劝了一番。 而玹婴是非常痛恨旁人对她指手画脚的,更不屑同一群嗜杀成性的魔修讲什么狗屁道义,以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行事作风,那魔教长老的下场自然够得上因果报应。 郁润青有时候真觉得这些魔教徒挺可笑的,一边主张弱肉强食,视人命如草芥,一边信奉强者 为尊,对其唯命是从,到头来自己成了弱肉,成了草芥,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仅可笑,还很滑稽。 “润青。”玹婴绕过屏风,见郁润青唇角微弯,坐在窗边,浸浴在晨曦下,雪白中衣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像极了从天宫不慎跌落人间的谪仙,不由一抿嘴,唤来侍从,低声耳语两句。 没一会的功夫,侍从捧来了一身新衣。 花纹繁复的玄色锦缎,在阳光中更显色泽华美艳丽。玹婴打扮布娃娃似的给郁润青换上新衣,连同郁润青遮眼的白绫也换成了一条黑色绸缎,做完这一切后,才心满意足的抱住她,说:我好高兴呀,你今天都没有推开我呢。?_[(” 郁润青唇瓣微启,还没等开口,玹婴便捧着她的脸吻了上来,熟稔肆意,长驱直入,令郁润青不得不强行催动灵力,焚毁那道缠在腕间的定身符。 玹婴只觉掌心一热,立即翻身坐起,而后冷眼看着伏在床沿边吐出一大滩鲜血的郁润青。 不过须臾,又甜腻一笑,殷勤的捧来一盏茶给郁润青漱口,有些嗔怪道:“做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郁润青漱了口,一言不发,用衣袖胡乱擦拭脸上的血渍。 玹婴知道她是故意的,一个连吐血都会下意识趴到床边上吐的人,如何做得出用袖子擦嘴这种事。 一只小狸猫从梁上跳下来,落在玹婴怀里,奶声奶气的叫唤着。玹婴轻抚着小狸猫的脑袋,对郁润青道:“你不喜欢我送你的新衣裳吗?如果你想把它弄脏,我可以帮你。” 玹婴的威胁,郁润青很受用,沉默着放下了手。 玹婴笑一笑,抱着小狸猫坐到她身旁,那小狸猫正是调皮惹人厌的时候,被抱在怀里也没个安分,凑近郁润青嗅了嗅,又伸出前爪勾了一下郁润青的手腕。玹婴垂眸瞧见了,面无表情的将小狸猫丢到地上,随即说道:“你不喜欢我亲你,是不是因为那个,嗯……叫什么来着,哦!陆轻舟对不对?我在你书房的抽屉里拿符篆的时候,看到了你们两个的婚书。” “你喜欢她吗?”玹婴将脸颊贴在郁润青的肩上,声音甜软又有一点哀怨的说:“如果你喜欢她,我就把她抓过来陪你,只要你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 郁润青终于肯开口:“我不喜欢她。”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玹婴却仍闷闷的,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你就是喜欢她,你怕我杀了她才这么说的对不对?哼,你怎么这样坏啊,这么容易就移情别恋了!” 玹婴“啊啊啊”的抓狂了一阵,忽然下定决心说:“既然你不喜欢她,我还是把她杀掉好啦。” 郁润青扼住玹婴的下颌,将她按倒在床上,即便遮着双目,那绷直的嘴角也透漏出不耐与厌烦。郁润青道:“玹婴,你想杀谁,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要么你连我一道杀了,要么少在我耳边说这些废话。” 玹婴一僵,待郁润青收回手,欲起身离开时才猛地回过神,扑到郁润青背上紧紧抱住她,“你去哪, 别走,别生我气,我方才是跟你闹着玩的。”玹婴试图装作若无其事,紧接着又握住郁润青的手说:“你是不是冷呀,手这么凉,我帮你暖一暖。” 说完,竟然将郁润青的手裹进衣襟里。 郁润青偏过头,讥诮一笑:“堂堂魔尊,做这种事……” 玹婴也笑了,十分清楚这就是郁润青愤怒的极点,连“这种事”之间加一个“下贱”都不会。 可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不能逼得太紧了。 玹婴学着那只小狸猫,亲昵的钻进郁润青怀里,小心翼翼地露出獠牙,舔舐着郁润青的脖颈,细声细气道:“你抱抱我啊,你抱抱我,我以后再也不那样跟你闹着玩了。” 郁润青没有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郁润青果然还是很在意那个道侣的。 玹婴暗暗一咬牙,真想一剑杀了陆轻舟,她想,如若不是她还需要郁润青帮她解开血咒,她一定要将陆轻舟大卸八块。 落针可闻的殿内,忽然传来铮铮颤响,是剑出鞘的声音。玹婴强烈的杀意引出了重葵剑。 郁润青不自觉侧首,即便眼前漆黑一片,也能感受到那把剑近在咫尺的锋芒。 “是重葵……” “咦,你怎么知道?”玹婴笑了一声问:“要摸摸它吗?” 郁润青反问:“我可以摸吗?” 玹婴呼吸一促,抱住她说:“只要你想,当然,随便。” 郁润青试探着伸出手,很快触碰到重葵的剑身,竟然是热的,甚至有一点烫,而她指尖一动,重葵的剑身也跟着一颤,郁润青下意识的缩回手。 “怎么了?” “它颤了一下。”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它也喜欢你,它喜欢你才会这样的,是不是很可爱呀。” “真的?”郁润青半信半疑:“我碰到春蓬,春蓬也会这样颤。” 提及春蓬,玹婴马上变得尖锐起来:“怎么,你该不会以为岳观雾喜欢你吧?别傻了,春蓬是急着要杀你!”话音刚落,她莫名其妙的愤怒便戛然而止了,又笑嘻嘻的贴近郁润青,声音颇为清甜道:“我都让你摸我的剑了,你不能抱我一下吗。”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玹婴嘟着嘴埋怨起来:“你这个小气鬼。”! 第 64 章 珊瑚宝(六) 空桑城从前是羽族所居之地,山高万丈,隐于云海,远比淮山更似仙境。 而极乐宫到处是被制成傀儡的童尸,别看长得小又残破不堪,腿脚可快,牙口更利,嗅着一丁点血肉味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就是这么一个高处不胜寒的鬼地方,谁也不晓得那只小狸猫是从哪冒出来的,更不晓得它是怎么躲开童尸的严防死守钻进魔尊寝殿的,横竖侍女们察觉到它的时候,它已然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 黄昏之际,殿内掌了灯火,临近冬日,极乐宫非同一般的寒凉。瘦瘦小小的一个玹婴尤其怕冷,早早裹了件厚实的裘袄,乌黑柔亮的貂毛托着她一张巴掌大的尖尖小脸,眉心一点似红痣般的血印,更衬得那张脸白皙剔透。 她蜷着双腿,盘膝坐在屏塌上,用一根银簪绾着及腰的黑发,双手捧着那如玉般的白瓷碗,正慢条斯理的喝着乌米粥。 郁润青坐在她对面,眼覆黑绸,身着玄袍,长发披散着,颇为凌乱,甚至有几根发丝黏在那湿漉殷红的唇瓣上。 好端端一个仙门修士,沦落至魔教囚徒,又这般似是受过欺辱的模样,分明该叫人觉得狼狈且难堪才是,可她端坐于此,却十分的从容,那只小狸猫窝在她怀里,被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脑袋,睡得也十分酣甜。 侍女收回打量的目光,低下头,莫名有些脸热,可没一会,又忍不住偷偷地望过去。 玹婴喝完了满满一碗黏稠的乌米粥,仍不觉满足,另端起一碗香甜温热的牛乳羹,吹一吹,抿一口,不自觉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真暖和……”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肉身反而脆弱起来,玹婴如今非常怕冷,她也以为旁人会跟她一样冷,便托着碗底,朝郁润青笑道:“你要不要喝奶羹?” 郁润青微微摇头。 玹婴抿嘴一笑,不急不忙地喝完了牛乳羹,这才命人将席面撤下。 席面一撤,郁润青便抱着那小狸猫软绵无力的倒在了屏塌上,小狸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近在咫尺的玹婴,当即从郁润青怀里钻出去,撒丫子跑掉了。 玹婴不甚在意,只如方才那般将杯盏中的烈酒蓄入口中,俯身贴上郁润青的唇,用舌尖撬开齿缝,喂药似的将那口烈酒一点一点渡进去。 第一口酒灌下去的时候,郁润青还很不情愿,险些捏断玹婴的手腕,可大半壶“神仙醉”灌下去,郁润青已经酒意浓浓,往那里一倒,堪称逆来顺受。 可饶是如此,玹婴仍然不满意,她蹙着眉思忖了片刻,再度俯下身,含住那早透出血色的耳垂。 郁润青呼吸骤然重了,偏过头去,将半张脸都埋进了衣袖间。 玹婴为此乐不可支。少年人纤细的身量令她看上去很像个得了新鲜玩具正爱不释手的半大孩子,没有一丁点魔尊该有的威严气度。 可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过来时,一众侍女还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发自内心的恐惧不安,顷刻汗 湿衣衫。 帮我拿个枕头来。玹婴说话的语调和她的眼神不是一个人,嗓子不哑了,嫩声细气的,跟小妹妹撒娇没两样。 ?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侍女取来软枕,跪于塌边,垂首奉上。 玹婴接过了软枕,命众人退下去,而后又不厌其烦的折腾着郁润青,好似非要把郁润青惹恼才肯罢休。 郁润青困倦时的确很容易烦躁,少见的有一点凶,但半梦半醒的发完脾气,总是一睁眼就忘记了。 不过,大抵今日喝醉了酒,郁润青格外有耐心,甚至把手搭在了玹婴的肩上,做出将玹婴搂在怀里的姿态。 玹婴本来打算把郁润青灌醉,看她酒后失态的样子,没成想她喝醉反而这么老实,期望落空,不由懊恼,更有那么丝丝缕缕的难以言喻的不忿。 从前她们两个在一起喝酒,郁润青几乎次次喝醉,一喝醉就软磨硬泡的哄着她唱歌念书,她原以为郁润青酒量不好,酒后无德,如今看来,根本就是故意耍她玩! 玹婴气鼓鼓的,伸出手捏了捏郁润青的脸,她没怎么使劲,郁润青也没有躲开,只是抿了一下唇,略有些含混不清的说:“别闹了小舟……” 玹婴闻言倏地沉下眼,很愿意立刻去杀了陆轻舟,可就在她面前的郁润青似乎更惹人讨厌。 玹婴纹丝不动,憋了一肚子滔天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住郁润青的手臂。她的牙口丝毫不逊色于外边那些童尸,郁润青痛得闷哼一声,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推开玹婴,喘息微颤:“你又发什么疯。” 玹婴刚从蛮荒神域里逃出来没几日,瘦弱的皮里是骨,纵使大口吃肉,大碗喝奶,一时半刻也是进补不回来的,叫郁润青一推,险些从屏榻上滚下去,不由地更恼怒了,好像只有把郁润青炮制成任由她差遣的傀儡才解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玹婴暗暗一惊,心里反倒冷静不少。她爬回到郁润青身旁,盯着郁润青看了片刻说:“我恨死你了。” 郁润青道:“你的爱恨一会一变,不必特意知会我。” 玹婴道:“只要你解开血咒,我就不变了,是这该死的血咒总让我恨你。” 郁润青侧过身,昏昏沉沉道:“你安分些,别跟我说这些废话。” 玹婴从背后抱住她,短短一瞬,似乎又爱死她了:“你很困吗?叫我不烦你也可以,以后不要唤我玹婴。” 郁润青很敷衍的“嗯”了声。 玹婴伏到她肩上:“你还没说以后打算唤我什么呢。” 郁润青烦不胜烦,趁玹婴毫无防备,倏而抬手,像贴符纸似的在玹婴嘴巴上拍了一下。 “闭嘴。” “……” 玹婴紧抿着唇,用力鼓起腮,那张小尖脸都快撑成了圆脸,偏生怎么也张不开嘴,气得盘膝坐起,捏诀施法,弄了个大阵仗才解开郁润青的咒术。 虽然是剑符双修,但归根结底玹婴还是个剑修,对于符篆之术始终不能像郁润青这般信手拈来。 不 过,于符修而言,将符咒绘于符纸之上才是正统法门,郁润青目不能视物,即便画符也难以画的很精准,符篆的威力自然会大打折扣。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玹婴说完这句话,闭上眼,不再开口了。 这一夜玹婴睡得还算安稳,丝毫没有察觉郁润青元神离体。 耳朵又大又尖的小狸猫从柜顶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在厚实的羊毛地毡上,未曾发出一丁点声响,黑而深的瞳孔显现出一种诡谲的平静。 它盯着屏榻上的两人看了片刻,转身跑向寝殿外。 满月当空,阴风凄厉。殿外的围墙边摆放着一溜的童棺,有的合着,有的敞着,皆是崭新的,干干净净,没有入过土。 而庭院里四处闲逛的童尸嗅到小狸猫的气味,纷纷涌过来。一群童尸,最大不过五六岁,生前必然都受过折磨,各个死的惨绝人寰,面相极其不好看。 郁润青想,大抵是某个魔修要炼化阴邪之气,故而将这些孩子残忍杀害,把他们的魂魄困在尸首里,意图利用残破不堪的肉身养出怨气冲天的厉鬼…… 厉鬼是没有来生的。 “猫,猫……”穿着粉衣裳,扎着长辫子的小女孩摇摇晃晃的跑过来,看着笨拙,动作倒快,一眨眼就到了郁润青跟前。 郁润青奋力一跃,跳到一旁的树上,长辫子小女孩仰起头,露出血淋淋的一张脸,竟是生前被人剥了皮,而她身旁的小男孩死状也好不到哪里去,脖颈、手指、手腕,露在衣裳外边的每一处都缝着一圈黑线,应当是被碎尸万段后又叫人拼凑着缝了起来,炮制成完完整整的一个傀儡娃娃。 小男孩在树下一蹦一蹦,郁润青越看越觉得怪,好一会才注意到,他的脚缝反了,脚跟朝前,脚尖朝后。 怪不得一蹦一晃的。 郁润青这样一想,操控着小狸猫的身体又跳到屋檐上,放眼望去,四面楼阁,仿佛这极乐宫坐落在某个繁华且热闹的大都城里。 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一碰即碎。 郁润青驾轻就熟的避开童尸,潜入玹婴的书房,在书案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古籍里扒拉出两张符纸,叼在嘴里,正准备离开,却听门外有人低声交谈。 “仙盟那些修士如今正四处围捕蛮荒凶兽,大好机会,我们何不去屠了淮山……” “尊主自然是有尊主的打算,你说话可要当心些。” “哼,现下尊主的心思都放在那个符修身上,哪里顾得上我们。” “这倒是……横竖当心些,总是没错的。”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郁润青才叼着符纸悄无声息地回到寝殿,将那两张符纸藏进床底荫蔽的角落。 做完这些,她没急着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而是跳上屏塌,蹲坐在玹婴身旁,盯着玹婴的脸仔细看了看。 鲜红的一滴血,凝在眉间,剔透如琥珀。 的的确确是她元神内的那一滴心头血。 郁润青实在想不通,她以心头血为咒,是以祭献魂魄为代价,为何咒成了,魂魄却不散,问题究竟是出在这血咒上,还是,出在她的魂魄上…… 郁润青正思索着,玹婴忽而睁开眼,乌黑的瞳仁盛着窗外的澄莹月光,如今夜的苍穹一般明亮而又幽深。 她看了看蹲在自己头上的“小狸猫”,翻过身去,抱紧了郁润青。! 第 65 章 珊瑚宝(七) 玹婴逃出蛮荒神域时,连带着放跑了十几只凶兽,这些凶兽被困在蛮荒神域数万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十分的忘形,急不可耐的要在九州大地上割据称雄,而它们所到之处,必定是为祸一方。 仙盟虽忌惮玹婴,但此时也无暇顾及了,整个仙盟几乎倾巢而出,不遗余力的、夜以继日的围剿凶兽。 值得庆幸亦令人不解的是,玹婴并未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仙盟一网打尽,对春蓬剑主赶尽杀绝,她似一只冬眠的蛇,盘踞在空桑城里按兵不动,给了仙盟极大的喘息余地。 玄冥教一众魔修对此也是牢骚满腹,只碍于魔尊的威慑不敢显露丝毫。 正邪两边都不晓得,玹婴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她恨岳观雾恨得要死,可受血咒挟制,陷入了一种想杀不能杀的尴尬境地,从前也就罢了,她修为稍稍逊色于岳观雾,落荒而逃不算难看,如今呢,分明棋高一着,分明稳操胜券,临到了一决胜负的紧要关头却还是难以痛下杀手。 不知道的恐怕以为她对岳观雾有什么别的心思。 玹婴单这样一想都觉得既窝囊又恶心,恨郁润青同样恨得牙根痒痒。 可正如郁润青所说,她的爱恨总是一会一变。见郁润青独自站在廊下,伸出手去接初冬的细雪,寒风中的侧影沉静又寂寥,她的恨转眼之间就被汹涌的爱淹没了。 凭什么不爱呢。只要她愿意,她高兴,她尽可以去爱。恨也一样。 玹婴长舒了一口潮湿的白气,快步走到郁润青身旁,微笑着问:“你怎么出来了?终于睡够了吗?” 郁润青掌心微红,雪花落而不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晶莹。 “睡太久。”她虚握住手说:“想出来走走。” “你真的在睡觉?”玹婴一怔,眉头微蹙道:“我以为你不想理我故意装睡呢……那你这一日睡得未免也太久了。”玹婴这样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点了一下郁润青的眉心。 眉心乃魂魄聚集处,元神之居所。玹婴看似随手一点,其实是要将郁润青的魂魄扯出来查探,然而才向外一引,顿觉心口绞痛,不禁猛地缩回手,连着向后退了两步,神情几乎有些无措。 “怎么了?” “……” 过了好一会,玹婴才缓过神来,颤巍巍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怪吓人的。”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吓着了玹婴,玹婴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似乎对自己方才触碰到的东西有一种锲刻在灵魂里的天然的畏惧,所以本能的想要逃避。 郁润青唇角微弯:“还有什么事能吓着你。” 玹婴虽然感到惊奇,但绝没有一丁点细究缘由的念头,看郁润青笑,她也跟着展颜一笑,凑上前说:“我陪你去外边走走吧。” 外边尽是童尸。 这些童尸本就戾气极重,被炮制成傀儡后,受主人影响更添了几分凶悍,嗅到郁润青身上的气息,纷纷躁动起来,好似一群饿极了的小 乞丐面对一碗香气喷喷的红烧肉,两眼放光?[(,口水直流,馋得简直六亲不认了。 郁润青只觉得一双小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便含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稍稍一动,那童尸便非常灵活的窜上来,四肢交缠着倒挂在她胳膊上,米粒似的小乳牙死死咬着她的手指不放。 童尸不大,牙没长齐,咬也是白咬。郁润青抬起手,对走在另一边的玹婴道:“这是你养的傀儡?” 傀儡不听命于主人,这对魔修而言是奇耻大辱。玹婴“啊啊”叫唤两声,一把将童尸扯下来,咬牙切齿的一脚踢飞了:“这不是我养的傀儡。” “……” “好吧好吧是我养的……”玹婴很心虚又虚心的请教郁润青:“你说他们是戾气太重我压不住吗?为什么老是不听我的话呢?” 将厉鬼封入肉身制成傀儡,是郁润青当年为了镇压厉鬼临时想出来的对策,因所施咒法略有几分阴邪,一回宗门就被关了将近半个月的禁闭。后来她受命去看守镇魔塔,逐渐和玹婴熟识,两人谈及如何应对怨气冲天的厉鬼,玹婴也提了这个法子,玹婴认为这样又快又稳妥,还能将厉鬼的阴邪之力加以善用,观点与郁润青不谋而合。 郁润青将玹婴视作知己,两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才有了今日完整的傀儡术。在傀儡术细化的过程中,郁润青是出了七分力的,玹婴除了她,也没人可以请教。 “你用的血咒?” “对啊,血咒不是更妥当吗。” 郁润青偏过头,仿佛看了玹婴一眼,而后不紧不慢道:“你自己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以血咒操控的傀儡又怎么可能对你言听计从。” 话音刚落,一个稍大一些的童尸忍无可忍的扑上来,一溜烟爬到郁润青肩上,小野兽似的嗅来嗅去,虽然克制着没咬郁润青,但口水也流的到处都是。 还不等郁润青有反应,玹婴就一把将那童尸薅下来,颇为嫌弃的说:“天呐,你恶不恶心啊!” 郁润青在童尸身上闻到一股很浓烈的恶臭,心知不是好死:“这些孩子都是谁杀的?” 玹婴随口道:“一个丑八怪长老。” 郁润青又问:“你打算一直养着他们?” 玹婴反问:“不然呢?” 郁润青道:“他们现在就不受你摆布,日后只会更失控,终究要反噬到你头上。” 玹婴抱着那童尸,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才不会呢,日后他们长大了,懂事了,自然更听我的话。” 玹婴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一个含辛茹苦拉扯弟妹的大姐。 郁润青冷道:“傀儡如何长大,食人肉喝人血,修炼成魔吗。” 玹婴怎会听不出郁润青话中的讥讽之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她笑嘻嘻的说:“我不会滥杀无辜的,我都是拿我讨厌的人喂他们。” “这便不算滥杀无辜?” “这怎么能算滥杀无辜!难道我会无缘无故的讨厌一个人吗?” 玹婴活在这世上,只活自己那一番道理,郁润青没有再同她多费口舌,只是说:“雪天路滑,有个傀儡走几步摔一跤,再这么摔下去恐怕要摔碎了。” “嗯?是吗?”玹婴回过头去,仔细的看了看,惊呼一声道:“还真是,哎呀,我怎么把他的脚给缝反了!” 稍晚一些的时候,玹婴便将那童尸拖进寝殿里,找来剪子和针线,像修补破娃娃一样将他的脚拆下来重新缝合,针脚细密,非常牢固。 玹婴为自己愈发熟练的针线活洋洋得意,而被碎尸万段的童尸终于可以正常走路,也高兴的蹦蹦跳跳,单是听他发出那叽叽咯咯的笑声,真和寻常二四岁的小孩子没两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娃娃,若使出全力,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难以从容应对。 “润青,你听到没,他多开心呀。” “……” “怎么又不理人。” 玹婴一咬牙,马上就恨透了郁润青,那正蹦跶着童尸也陡然转过身,目不转睛的盯着郁润青,仿佛玹婴一声令下他便会即刻扑上去将郁润青啃食殆尽。 玹婴察觉到他的目光,更不高兴:“看什么,哪凉快哪待着去。” 童尸像是平白无故被大姐训斥的小弟,委屈巴巴的呜咽了一声,见玹婴不哄他,十分悲愤的扭头跑了出去,那“嗒嗒嗒”的脚步声,真是轻盈又灵动。 玹婴对这些傀儡并无多少怜爱之心,她裹着裘袄,窝在一把宽大的太师椅上,闭上眼,想到童尸方才的眼神,微微蹙起眉,竟然为郁润青在园子里那番话而不安起来。 她倒不怕傀儡反噬到自己头上,只怕傀儡失控,杀了她还没那么想杀掉的人。 可血咒,唯有焚毁方能破除,此外别无他法。玹婴舍不得焚毁她辛辛苦苦熬了几个晚上才炮制好的傀儡,就像她舍不得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元神。 玹婴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的那滴血,又恨又气,一时呼吸都急促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就不信没别的法子破除这该死的血咒! 玹婴这样一想,很果断的从太师椅上跳起来,迈着和童尸一模一样的步伐“嗒嗒嗒”的跑出去了。 而她走后,郁润青摸出了床底的符纸,用她拆线的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剪了一个纸人。虽然看不见,但熟能生巧,纸人裁剪的颇为精细,有鼻子有眼,很有人样。 割破手指,放下剪刀,郁润青仔仔细细的在纸人上画了一道符,待大功告成,不由微微一笑,吮干净指尖上的血,以指诀号令:“郁润青,代人受过。” 号令一出,红光一闪,纸人好似化作一道灰蒙蒙的浓烟,朝着郁润青的眉心涌去,几乎同时,郁润青元神离体,钻进那只正呼呼大睡的小狸猫体内。 少倾,小狸猫倏地睁开眼。 昏暗的寝殿内,空无一人,唯有“郁润青”在慢吞吞地清理符纸碎屑。! 第 66 章 珊瑚宝(八) 寒风呼啸,漫天的鹅毛大雪,童尸怕冻坏了,早早躲进棺材里。 小狸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闪而过,趁着夜色,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此时,玹婴正在地牢里钻研解开血咒的法子。阴冷昏暗的长廊,两侧尽是牢房,烛火跳动,四下无声。玹婴披着不符合她身量的狐裘,双手拢在袖子里,垂眸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魔修。 魔修浑身是血,穿肠肚烂,只勉强剩个人样,恐怕再无几日好活。 玹婴默默思忖片刻,终于将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来,在火光的映照下,那短而圆润、白里透粉的指甲显现出一种孩童般的稚嫩,她在掌心呵了一口气,轻声吩咐一旁俯首听命的属下:“把牢门打开。” 牢门是铁牢门,又沉又重,向外一拉便会发出刺耳的声响,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魔修听到这动静,顿时惊恐万分,不自觉浑身抽搐起来。 玹婴蹲下来,手指蘸着他的血,在他周身画了一圈看上去非常繁杂且混乱的咒阵。布置这种咒阵并不轻松,玹婴站起身时简直有些热了,稍微缓了一会,方才结印施法。 她这边掐着指诀念念有词,魔修那边痛不欲生的尖叫嘶吼,不知过去多久,咒阵散了,魔修也彻底死透了。 玹婴很不高兴的撇了一下嘴,转身走出牢房,先找水洗手。 地牢这种地方自然是没法洗手的,得出去,特意到外边去找,毕竟魔修的习性……说好听点叫豪放不羁,说难听点叫不修边幅,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干净的,还得是半路出家。 玹婴当年离开淮山,冷不丁回空桑,甚至难以适应那巨大的落差,感觉镇魔塔都要比极乐宫住着更舒坦。 不过玹婴很清楚,极乐宫还是从前的极乐宫,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她受了郁润青这个仙门修士的教化。 可这也不能怪她心志不坚。玹婴还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春日,郁润青第一次将她带去小佛岭,一进庭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大浴桶,浴桶里装着温暖的光,柔软的风,湛蓝的天,清澈的水,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一日,郁润青极有耐心的帮她洗顺了几乎到脚踝的长发,仔仔细细的帮她修剪了指甲,又给她换上了一身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雪白绸衣。 “这样多好呀。”郁润青一边笑,一边将她的头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然后略有几分调侃意味的说:“玹婴,你信不信,两个月之内你一定会剪头发的。。” “我才不会剪……” “那我们打赌。” “赌就赌,我绝对不剪。” 玹婴当下信誓旦旦,没想到自己动手洗了两次头发就嫌烦了,梳理不顺,一时气愤,拿起剪子便毫不犹豫的拦腰截断。 郁润青看到她那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更没有提赌约,只是弯着眼睛不停夸赞她做得好。 过往的记忆不断浮现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玹婴心事重重的洗完了手,停驻在镜子前将自己打量了 一番,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坯子。 可恨就可恨在“美人坯子”这四个字上。 玹婴以为,她应当再长高一乍,再长开一些。 “尊主,尸首已经拖出去喂傀儡了。” “整个丢过去的?” 前来回禀的魔修忙道:“剁碎了放到碗里送过去的,都吃的很干净。” 玹婴微微一点头,满意道:“就是要这样,好歹是人,吃东西怎么能像野兽似的,野兽也不会弄得一身血呀。” 童尸算人吗?不好说。有个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也没人敢反驳玹婴,只有连连附和的份。 而这种附和只让玹婴觉得乏味无趣。她渐渐敛起笑意,又将双手揣进袖子里,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风雪未停,呼啸而过,将垂落在玹婴脸上的碎发吹起,露出一整张白生生的面孔,她迎着风,不自觉垂眸,乌黑浓密的长睫也压得很低,唯有眼尾微微上挑,略有些鬼气森森。 就这样静静地走到寝殿外,玹婴命随从退下,独自进了门。 她一路过来,身上的狐裘难免挂一层雪,染一层寒。玹婴要往卧房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郁润青以前总说,雪进屋会化成水,水会打湿衣裳,衣裳湿了就容易粘上灰了,厚衣裳,冬日里很不方便浣洗,脏了就得穿一冬脏。于是停下脚步,把雪都掸掉了。 寝殿里的烛灯都熄灭了,到处黑漆漆的,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玹婴勉强能看清楚床榻上侧躺着一个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声唤道:“润青,你睡着呢?” 郁润青背对着她,没有吭声,玹婴也不以为意,脱了狐裘和鞋袜就要往床上爬,谁成想她膝盖刚跪到床上,郁润青便一下子折身坐起,微微偏过头道:“你去把衣裳换了。” 玹婴不觉得自己的衣裳脏,可垂首一闻,倒是有一丝丝地牢里的腐臭味。她没多想,去换了寝衣。 “好冷啊。”一回来玹婴便带着一身凉气钻进郁润青的被子里,下颚抵在郁润青的肩上,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寒颤,而后喟叹道:“这样可真暖和。” 郁润青被她抱着,并不反抗,却略有几分不悦地说:“别把脚搭在我腿上。” 玹婴不假思索道:“我洗脚了,用冷水洗的,好凉。”此话一出,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像是和郁润青邀功,等着郁润青夸她,然后帮她把脚捂暖。玹婴嗤笑一声,不等郁润青做出反应便急着说:“你身上热,我就拿你暖脚怎么了?” 郁润青没跟她吵,紧抿着唇,像生了闷气似的。 玹婴察觉到,简直有些惊奇了,不由地伸手戳了戳郁润青的脸。 郁润青更为烦躁,避开她的手说:“又做什么。” 自玹婴将郁润青掠到极乐宫至今,不论玹婴怎么招惹,郁润青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唯一一次发火还是因为她说要对陆轻舟下杀手…… 玹婴放下还没有完全捂热的脚,心里有一些犯嘀咕,不过还是很倔强的说: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能拿我怎么样!” 郁润青不开口了,沉闷的侧过身,背对玹婴。 玹婴虽然一头雾水,但布置咒阵和施展术法已经耗尽了她为数不多的体力,这会窝在暖融融的被子里,很快就犯困了,也没什么心思再折腾郁润青,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早,风雪终于停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空桑城格外静谧。 玹婴半梦半醒的,手向旁边一摸索,竟然是一把冰凉,她猛地睁开眼,蓦地坐起身,目光在殿中巡视了一圈,见郁润青坐在屏榻上摸索着煮茶,稍稍舒了一口气,随即跳下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跑到屏塌上,紧紧挨着郁润青。 如此黏人的劲头,真和当初在小拂岭时一模一样。 郁润青不理她,自顾自倒了一盏热茶,可还没来得及喝就被她捧过去了。 我正好口渴,多谢你呀。▆[(”玹婴笑嘻嘻的撩拨着郁润青,同时一瞬不瞬的观察着郁润青的反应。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想从郁润青身上看到什么样的反应,可她总是乐此不疲。 而郁润青一贯是沉默的,全然不在意的。 今日却不知怎么,一反常态的急躁起来:“谁说是给你的了,你想喝就不能自己去拿一个杯子,做什么非要用我烫过的。” 玹婴眸子微睁,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扣住郁润青的手腕,只是短短一瞬,那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泛着红晕的脸颊立时一片雪白。 玹婴松开手,深吸了口气,竭力克制着怒火,几乎一字一句道:“她去哪了。” 替身很明显一怔,又抿着嘴不吭气了。 替身是代人受过的替身,按说即便受尽酷刑,也不该有丝毫怨怼,可事急从权,郁润青出于无奈,不得不以血画符,还让出了自己的肉身,而以血绘制的替身符与施咒者的肉身合二为一,替身便有了自己的主张。 玹婴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咬紧牙根,扯住“郁润青”的头发,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信不信我叫你灰飞烟灭。” 替身微微蹙眉,果然还是不想就此消亡,于是迟疑片刻道:“我也不清楚她去哪了,她占了那只狸猫的身体。” 玹婴并不是信守承诺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即刻在虚空中画符,意图将替身打散。 替身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也有些气急败坏:“你说话不算话!” 玹婴冷道:“我几时答应要饶过你。” 替身嘴角微动,用玹婴很熟悉的神情和语气说:“可你分明答应过,不会趁着我睡着偷跑掉,你分明说过,你舍不得我。” 玹婴手上动作一滞,虚无的符立即散了。! 第 67 章 无上法(一) 水寿庄虽是个人口稀少十分贫瘠的小农庄,但这一带山里生长着非常多的漆树,百姓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既然有漆树,那么漆匠便应运而生了。 每年夏秋之间,漆匠上山采得生漆,待到冬日,制成漆器,庄子里就会选出十来个高大健壮的青年,由他们将漆器护送到德阳城里,卖给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 空桑山落雪了,山脚却还是大晴天。 一早,年长的漆匠就将那些个价值不菲的漆器装上了马车,确认妥当后,转头对一众青年道:“趁着没下雪,抓点紧,别在路上耽搁,卖完了赶紧回来,这可是咱们水寿庄一年到头的收成,都眼巴巴指着过年呢,出点什么事你们担待不起。” 一众青年响亮的答应了,各个中气十足。 漆匠看着他们,大抵思及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由的笑逐颜开,又自掏腰包给了他们一人一点钱,叫他们到了德阳城里好打打牙祭。 没人察觉那只路过的小狸猫在听到德阳城后毫不犹豫的跳到了马车顶。 平常看小猫小狗一溜烟能跑出去老远,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似的,可真当一回小猫小狗,才算明白其中的不容易。 郁润青实在累惨了,一步也不想走了,爬上马车倒头就睡,真正睡了一个昏天黑地。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传来嘈杂的叫卖声,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城里,夕阳西下时的德阳城,到处人声鼎沸,是一副热闹非凡的光景。 车轮滚滚,仍在前行。郁润青没急着从车顶跳下来,她想着,德阳城道路四通八达,每日有无数走镖跑货的车马在城里歇脚,水寿庄的漆器一时卖不完,定会在客栈之类的地方停留一晚,等到那时候她再换车搭乘,如此反复,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铜雀台。 拿定主意后,郁润青的视线便牢牢黏在了路边的包子铺上,那热气腾腾的一笼小包子,简直胜似她这辈子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 郁润青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饿是什么时候,她晕晕乎乎的,心里想的全是包子,丝毫没注意到沿街的酒馆二楼有人盯上了她。 “娘,你快看,那马车上有只小猫,挺胸抬头的多威风啊。” “你这小丫头,家里都养了多少猫了。” “我就要我就要嘛——” 衣着华贵的富商夫人是老来得女,四十来岁才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对女儿从来是无有不应的,见她哭闹不休,忙吩咐家丁去将那小狸猫弄来。 家丁也很会办事,先不动声色的靠近了马车,询问守在马车旁的青年:“这上头的猫可是你们养的?” 一众青年面露不解:“猫?什么猫?” 家丁心中了然,冷不丁往马车上一窜,大手那么一掐,十分利索的将主家吩咐的差事办妥了。 不过倒是将那一众青年吓了一跳,以为家丁要抢夺漆器,差点动起手来。 家丁掐着猫后颈,好声好气的和他们解释,得知他们是 进城来售卖漆器的,更是眼睛一亮:“可巧呢,我家主人来德阳城吃喜宴,这临要回去,听说德阳漆器有名,就想买几件漆器带回去。等我叫我家主人下来,这漆器就不愁卖了。” 其中一个青年随口问了句:“你们是哪里人?” 家丁挺起胸膛说:“主家京州人士。” 他没意识到自己说完这句话,被他掐在手里的小狸猫就不再奋力挣扎了。 家丁抱着猫快步上了楼,将猫递给小丫鬟,那小丫鬟扒开猫毛仔仔细细的瞧了一会,确认是干净的才剪了指甲送到雅间里。 “小姐,你瞧瞧,这猫可听话了。” 被唤作小姐的女孩约莫是六七岁的年纪,言行举止略有几分娇蛮,却真心喜欢猫儿,郁润青被她抱着,可比被那随从抱着舒服多了,更何况还有好吃好喝伺候着,郁润青都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福窝。 京州来的富商夫人购置完漆器,带着一溜车马随从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归途,而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也听说了很多奇闻异事。 什么妖魔鬼怪的,没有亲眼所见,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道,寻常百姓在茶余饭后提及,只当是哪个说书先生又编出来的志怪故事,可富商夫人走南闯北,颇有些常人没有的见识,这一路都很小心谨慎,宁可绕路也不往那些怪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地方去。 郁润青心里清楚是凶兽在作乱,所幸单听那些传闻,闹得并不算厉害,没有惹出堪比天灾的祸事。 然而临近京州城时,一行人被滂沱大雨拦在了驿站。那样的雨夜,那样的电闪雷鸣,连富商夫人都看出这场雨不是好雨,抱着熟睡的女儿胆颤心惊的不敢入眠。 郁润青蹲在窗边,紧盯着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的夜幕,听到身后门响,有丫鬟进来送水,便毫不犹豫的跳下窗台夺门而出。 天将要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浑身湿漉漉的小狸猫从屋檐上跳下来,筋疲力竭的倒在道观外,早上开门的道童瞧见了,忙将它抱紧屋子里。 “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猫,这么笨,都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雨。”道童一边说着,一边用布巾擦拭小狸猫身上的雨水,擦着擦着忽然说:“欸,它真不瘦啊,还挺富态的。” 郁润青跟着那爱猫如命的“小主人”结结实实享了大半个月福,整日除了吃就是睡,的确圆润了不少。但是郁润青在这只猫的身体里待久了,多少有一点人猫合一的迹象,对于道童“富态”的评价,她很不爱听。 “我瞧着它没什么事,给它点东西吃就好了。”另一个道童说:“师父还叫我们去扫地呢,快点吧,不然又要挨骂了。” “急什么,上头出了大事情,仙盟的宗主都来了京州,师父这几日可顾不上我们。” 道童口中的“上头”,便是道观山上的仙盟瞭望台。 郁润青并不意外会在京州遇上她师姐,昨夜那场雨,明摆着是凶兽作乱,没有她师姐在京州主持大局,旁的修士怎么敢打草惊蛇。 郁润青 挣脱布巾的包裹,又一次夺门而出,将那两个道童远远甩在身后,不遗余力的朝山上跑去。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稍有不慎就会滚一身脏污,郁润青却并不在意,加急脚步,跑得更快了。 山并非高山,不多时便到了山顶。山顶的亭台楼阁乍一看也好似一座平平无奇的道观,不过里面穿着道袍的人无一不是仙盟修士,筑基大后期的修为在这里都算垫底的。 郁润青鼓足劲跳上墙头,又跳上屋檐,在瞭望台里寻觅好一会,一无所获,干脆趴在屋顶等。 雨过天晴,难得暖阳。 湿漉漉的猫毛逐渐晒干了,叫风一吹,愈发柔软蓬松。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瞧见了她师姐的身影。 仙盟修士为苍生执剑,驱邪捉鬼,降妖除魔,并不是靠路见不平又或一时兴起,也是要按照仙盟规矩办事的。 百姓遭难,禀明官府,府衙玄官分辨后通报当地瞭望台,瞭望台的督长则会先遣人去查探,若事情棘手,难以处置,再发令召集修士前来平定。仙盟之中凡是出师的修士都有一块随身玉牌,收到瞭望台急召便要速速赶到,事毕之后还需返回当地瞭望台,将此行所遇之疑难,所决之对策,所毁之房屋,所伤之人畜等等等等,无一疏漏的呈报给瞭望台,最后由文书整理妥当,一部分撰写成册送往藏书阁,留用于后人查疑解惑,另一部分则递交给官府,令官府弥补百姓的损失。 这一套规矩从古时至今已经沿袭了几百年,哪怕身为宗主也不能失了章法。 郁润青隔老远都能从她师姐沉重的步伐中感受到浓浓的疲惫。 然而才进了内院,不知督长走上前对她说了什么,岳观雾的神情骤然凝重。 郁润青凑近了些,听到她低声问:“……左手还是右手?” 不待督长答复,一旁的门生眼睛泛红,强忍泪意道:“是,是右手,宗主,衡华日后该怎么办啊……剑修倒也罢了,断了右手大不了用左手,衡华的法器可是……” 郁润青一怔。 衡华,她认得,那是问心宗人尽皆知的“小流星”,一手流星箭离弦而出时极为震撼人心,真像漫天的流星雨在夜空中转瞬即逝,短暂而绚烂。 可没了右手,衡华该如何持弓。 玉树临风的小流星,难不成要就此陨落了…… 岳观雾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 “宗主……”门生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只剩下了滔天的憎恨:“该死的玹婴,要不是她将凶兽从蛮荒神域里放出来,衡华也不会有此一劫!” 郁润青想,若是这样寻根问底,罪魁祸首应当是她才对。 似乎也不该是她,而是那个掠走上千灵童以血祭鼎的魔修。 可那么一个残忍至极的魔修,又为何成了一个残忍至极的魔修。 这一刻,郁润青似是明白了何为顺应天命。 果然是命中一切,或生或死,或得或失,或苦难或煎熬,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宗主,既然凶兽尽除,那玄冥教那边……是不是该做打算了。”督长斟酌着说道:“这半月以来,空桑城的魔修几乎倾巢而出,不知是找什么,大有掘地三尺的阵势,甚至几次三番派人到淮山刺探,这般异象,总是令人感到不安。” 岳观雾仍旧沉默,只是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因太过用力,指腹泛白,没了血色。 郁润青蹲在窗台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轻轻跳下去,落到她脚边。! 第 68 章 无上法(二) 郡主娘娘最不喜欢猫。 一则嫌猫叫春的动静太过凄厉刺耳,觉得不吉利,听了不舒服,二则嫌猫野性散漫又逆反,把它当个宝贝捧在手心里精细的养着,它偏跟人对着干,总跑到田间地头里翻腾;把它当看家猫,留着它逮耗子,它还总是趁其不备往屋里钻,弄的羊毛地毡里尽是灰,保不齐还有小虫子。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 因而自从郡主娘娘嫁到岭南候府,候府就再没养过猫,偶尔有外头的野猫跑进来,下人瞧见了也会急急忙忙的赶出去,生怕碍着郡主娘娘的眼。 家里的孩子们并不晓得个中缘由,都以为猫和豺狼虎豹一样会突然暴起伤人,颇有些畏惧那些憨态可掬的小家伙,尤其润生,幼时胆小,白日里在候府撞见有猫从屋檐上疾行而过,夜里必定会因此梦魇,服侍他的下人不明所以,还当他中邪,动不动到园子里送神。 如此,时至岳观雾到岭南候府的第二年冬,不知打哪溜进来一只野猫,在候府西北角的柴房里下了一窝猫崽。 说来也巧,那会候府有个私塾,就设在西北角外的别院,学究是侯爷特意从京州请来的,名义上是给宗族里的小辈授课,实际上除了候府几个嫡子女,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陪读。那个冬天,老学究看出郁润青骨子里的惰性,要她天亮之前到私塾晨读,郁润青当然不情愿,可碍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向老学究低头,每日寅时就得爬起来盥洗更衣……当然,她能坚持下来也多亏了岳观雾。 虽然郁润青总是很愧疚的说:“阿檀,都是我连累你受这份罪。”但她心里一直都挺庆幸的,毕竟两个人永远好过一个人。 那一日天将亮未亮之际,两人如往常一样往别院去,途径西北角的旁门时,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猫叫忽然划破静谧的清晨,把郁润青吓了一跳,也把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女使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女使是从郡主娘娘身边调来的,很清楚郡主娘娘的忌讳,当即吩咐看门的小厮去把猫撵出去。 岳观雾在人前一贯是不爱说话的,尤其是在仆婢跟前。这便是在高门显贵的府邸里寄人篱下的坏处,但凡开口,不论说什么,仆婢们那若有似无的目光就刀子一样飞过来了,明明白白的一句“正经主子在这里,你算哪根葱”。这样的目光,历尽千帆的大人也未必能受得住,又何况一个孩子。 可那日清晨,岳观雾破天荒的主动开了一次口,她询问女使,为什么要将猫撵出去。 彼时的郁润青已经摸透了和她的相处之道,想也不想便转过身来道:“阿檀,你陪我去看看小猫好不好。” “……晨读,来不及了。” “迟这一日不要紧的,走嘛走嘛。” 郁润青软磨硬泡,生拉硬拽,才将岳观雾拖到了柴房。 柴房里是一窝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猫崽,哼哼唧唧的挤作一团,而母猫竖着尾巴弓着身子,满眼警惕的盯着突然闯入的一众人。 母猫护子心切,女使们自然也是小心提防,紧盯着母猫的同 时紧盯着蹲在柴垛旁看小猫崽的两个小姑娘,那阵仗,像极了两兵交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阿檀……你不怕吗?”郁润青第一次离猫这么近,有嗅到一点危险的气息。 “有什么好怕?”岳观雾声音轻轻的,几乎低不可闻。 “那我们就养着吧,天这么冷,撵出去就该冻死了。”郁润青这样说完,又转过头对女使道:“你们不用为难,待会我去同母亲讲就是。” 跟哥哥姐姐比,郁润青从小都是很乖的,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好似一块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郡主娘娘素来偏疼她,唯恐给她的不够多,一窝小猫而已,养也就养了。 自那之后,候府里的猫渐渐多起来,到了连郡主娘娘都习以为常的地步。 不过猫叫春的时候郡主娘娘还是很烦,专门找了几个腿脚快的半大小子在府里值夜,手拎着藤条一晚上不合眼,哪只猫敢吊嗓子冲过去就是一通乱打。饶是这样,每逢开春,候府里也总没个消停,郡主娘娘便总嗔怪着说:“若非满儿喜欢,何至于叫这玩意儿在府里开枝散叶。” 假话听得多了,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会当真。 郁润青也是瞧见了她师姐,才想起来当初她并不是因为喜欢猫才非要在府里养猫。 那她借用这副猫的身体,还真是正好。 郁润青这样一想,用脑袋在岳观雾的身上蹭了两下,蹭得很生疏,几乎可以称得上拱,但也足够了。 岳观雾只是垂眸看了她一眼,便吩咐一旁的门生将她带回淮山。 猫是有野性的,难得主动向人示好,何况万物讲究一个缘法,岳观雾又是信奉顺应天命的修士,将这样一只猫带回宗门,实为情有可原,门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拎起“郁润青”就走了。 这在郁润青的意料之中,也有一点意料之外,郁润青还以为自己怎么也要掐着嗓子叫唤几声才能哄的她师姐心软。 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辗转,终于是顺利回了淮山。 做了猫才知道,淮山的猫是真多,郁润青元神附体,能瞒得过自己的同类,却瞒不过宿体的同类,那些猫隔着一里地就能嗅到她身上的端倪,不约而同地飞扑过来,呲牙咧嘴地追着她打。 郁润青寡不敌众,更跑不过这群矫健如虎的山大王,只能躲在玉卿台上卧薪尝胆,如此一来,即便山大王们玩得一手十面埋伏,将她团团包围,也会有见不得仗势欺猫的弟子拔刀相助。 “去去去!都哪凉快哪待着去!”正气凛然的年轻弟子真拔了剑,将炸着毛呲着牙的一众野猫尽数轰走,他一边撵猫还一边纳闷,说:“怎么回事,做什么全都盯着这一个打?” 郁润青趴在石狮子背上,看着那年轻弟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难怪玹婴进淮山如入无人之境,这些山大王都急得恨不能张嘴说话了,也没一个人把疑心发作到她身上。 有念及此,郁润青倒是真有些为她师姐感到无力,淮山里,淮山外,好像没有一件事是 顺意的,偏又陷在那逃不开的生死局里,稍有一刻得以喘息,就要被催促着“早做打算”。 时至今日,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无非是孤注一掷去和玹婴同归于尽罢了。 想看小锦鲤呀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这样的打算,其实也是出于无奈。仙盟中人无不心知肚明,以玹婴一剑劈开十二重封印的修为,想杀岳观雾是轻而易举的,与其被动的毫无防范的等着玹婴一时兴起杀上门来,不如凝聚整个仙盟的力量,先下手为强,大抵还能拼出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并不是春蓬剑主的一线生机,而是正道仙门的一线生机。 郁润青趴累了,习惯性的翻个身,兴许是初冬的日头足,这么暖洋洋的一晒,顷刻困倦起来,闭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微凉的手落在她肚皮上,轻轻抓了两下。 郁润青一惊,猛地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袭血迹斑斑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素衣,还有那仍然碧绿通透的春蓬剑。 “宗主!你终于回来了!”今早撵猫的年轻弟子见了岳观雾,便满脸愤懑,急急忙忙地上前告状:“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外门流言四起,都说你是畏惧那个魔头,怕死于重葵剑下,所以……那些话太难听了!我实在说不出口!可好些外门弟子偏听信了这流言,不过短短几日,就有近百人私逃回乡!” 岳观雾收回手,看了那年轻弟子一眼,竟挑唇一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聪明人这会都该逃命了,只有蠢货才自寻死路。” 那年轻弟子是有点蠢笨的,可还称不上蠢货,当即睁大眼睛说:“我不是蠢货!” 岳观雾笑意未减,转身走进了玉卿宫。 郁润青视线慢慢挪到那年轻弟子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第一遍一无所获,第二遍还是一无所获。 那年轻弟子察觉到郁润青的视线,潮湿又清亮的黑眸望过来,竟然对着一只猫掷地有声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是蠢货!” 似曾相识的眼神,不记得在哪见过。 郁润青瞥了他一眼,旁若无人的从石狮子背上跳下去,溜着墙根慢悠悠的进了玉卿宫。 寻仙问道并非为了求长生,图享受,仙盟所修习的术法自然也没有一项是为了偷懒耍滑。 岳观雾风尘仆仆的回来,免不得要沐浴更衣。 一尘不染的春蓬剑被随手放在供桌上。 春蓬,重葵,这两件为斗法而降世的上古凶器,单看器身,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可倘若是同根同源,又因何要自相残杀,倘若是只想一争高低,又因何要世代择主,纠缠不休。 除非……道不同。 郁润青这样想着,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两步,爪子才踩在剑柄上,那春蓬剑便微微颤动起来。! 第 69 章 无上法(三) 那春蓬剑只是微微一颤,槅门里便忽然传来“哗”的一声响,郁润青心知是惊动了岳观雾,十二分想逃,可爪下的春蓬剑却犹如捕兽夹一般咬着她不放,剑身颤动,剑光流转,似乎比上一次更为迫切焦灼。 郁润青一窒,抬起头来,只见槅门大敞,帘帐翻飞,岳观雾披散着湿发,身裹着素袍,大步流星的走到她跟前,与此同时,春蓬大抵感应到主人召唤,发出一声琤鸣,猛地离鞘而出。 岳观雾握住剑柄,随意挽个剑花,顺势将锋芒藏于身后,就那样手执着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黑眸在暗色中闪烁着寒光,沁着冷意的檀香在水汽中悄然弥漫。 郁润青向后挪了一挪,前爪并拢着蹲在供桌边沿,也瞪大眼睛盯着岳观雾,试图装无辜,装若无其事。 一人一猫对峙许久,就在郁润青以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之际,岳观雾嗓音微哑道:“过来。” 她一开口,郁润青便知道她是认出了自己,迟疑了片刻,缓缓走上前。 岳观雾伸出手,用指尖抵住小狸猫的额头,只是短短一瞬,便又将手收了回来,目光也跟着沉下去,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的肉身在哪。” 郁润青想了想,从供桌上跳下去。 岳观雾方才正在沐浴,事出突然,便匆匆裹了件素袍,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此刻赤着脚踩在乌木地板上,发梢和袖口不断有水珠滴落,渐渐积成一个小水洼。 郁润青用爪子蘸了点水,颇有些费力的在地板上描绘出两个字。 空桑。 “魔教掘地三尺原来是要找你。”岳观雾半阖着眼,长睫低垂,神情没有丝毫的波澜,手指却暗暗攥紧了剑柄:“为何撇下肉身逃回淮山?” 郁润青低下头,又一连写了几个字。 一言难尽。 岳观雾看着这四个字,似是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春蓬剑收回鞘中,而后将供桌上的烛台一一点燃,幽暗的玉卿宫很快亮堂起来,火光跃动,映着墙上一副副画像,是历代为苍生而亡的问心宗的宗主。 分明是一只低矮的猫,可郁润青望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很瘦弱单薄。 半响,岳观雾又转过身来,冷冷道:“你这几日就待在玉卿宫,哪里都不要去,我会设法帮你找回肉身。” 说完,再没有一点理会郁润青的意思,握着剑快步走进静室,紧紧关上了门。 在房门合拢的最后一刻,那柄通体碧绿的宝剑仍然流光溢彩,似浑身布满漂亮鳞片的毒蛇,在黑暗中悄悄游弋,冷咝咝的吐着信子,令人不寒而栗。 郁润青一直都很清楚,春蓬和重葵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那么刚硬霸道,蛮不讲理,遇到命定之人,便强行认主,自此牢牢捆绑在一起。 世人总以为被上古法器认主是天大的幸事,可当真如此吗? 玹婴十五岁就解开了重葵剑的封印,从那一刻背负起了与春蓬剑主不死不休的命运,她十五岁,便已经没有回 头的机会了,只能抱着她的剑,一条道走到黑。 或许她离开前说舍不得是真,可她想活着也无可厚非。 郁润青穿过槅门,钻进帘帐,目之所及是一池流水潺潺的冷泉,池畔还有一棵落英缤纷的合欢树。 真没想到,这小小一扇门里竟然别有洞天。 郁润青看着眼前的活水,真有点窃喜,她还以为自己要喝洗澡水来解渴。 不过,池子比预想中深一些。 郁润青舌尖刚触碰到泉水,两只前爪就打了滑,两只后爪也非常仗义的不离不弃,四只雪白爪子,像摆在食盒里的四个糯米丸子,一齐冲进池水里,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合欢飞落。 郁润青自然是会凫水的,即便在一只猫的身体里,扑腾着也不至于淹死。 可问题是,这池子,她看着不算深,较比她此刻的身体,真是不算浅。 郁润青扑腾了半天,死活爬不上去,没办法,只能向她师姐求救。 嗷呜嗷呜?_[(”的叫唤了几声,便有人掀开帘帐走进来,青衣皂靴,手执玉剑,正是岳观雾。 “你寻死?” “……” 郁润青筋疲力竭,眼看着都要往下沉了,终于被岳观雾拎起来。她浑身都湿淋淋的,四条腿连带着一条尾巴全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唯有脑袋还算干爽,一对耳朵又大又尖,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岳观雾紧抿着唇,用一条布巾将她严严实实的裹起来:“想喝水?” 郁润青伸了一下舌头,以此表示口干舌燥。 岳观雾见状便用手托着她,将她带到了就寝的卧房。 这间卧房布置十分的素净冷清,一眼望过去,几乎没有一样叫人看了便知道是属于岳观雾的东西。 郁润青没来得及细细参观,就被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她从布巾里探出头来,只见岳观雾取了一个方形玉斗,倒满水放在她跟前,轻轻一叹说:“喝吧。” 郁润青实在渴极了,不然也不会尝试去喝洗澡水,眼下有这么一汪清透又干净的水,真是久旱遇甘霖,舌头一卷一卷,很快喝掉大半杯。 “喝完了?” “喵。” 郁润青其实没怎么叫唤过,总觉得有一点别扭,可方才在池子里嗷呜嗷呜喊了几声,算是跟自己的嗓子熟悉了,这会喵喵叫就跟平常说话一样自然而然。 岳观雾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拿走了玉斗,又问道:“饿吗。” 岂止饿啊。 郁润青舌头一伸,往桌上一倒,以此表示快要饿死了。 岳观雾侧过身去,眉头紧锁,好似在思索卧房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吃,须臾,她走到格栅前,打开一个小小的白瓷罐,从里面拿出一颗乌黑的药丸。 郁润青看到那药丸,马上就活过来了,晃着脑袋往后退。 岳观雾虚握着药丸,还有些不解:“躲什么,你不是饿吗?” 饿肯定是饿,毕竟这小猫的身体,捱两日不吃不喝已经到了极限。 可那是辟谷丹啊,世间最苦,最恶心,最难吃的丹药,一颗吃下去,确实不饿了,也一点不馋了,十天半个月之内再无丝毫口腹之欲。 郁润青咬紧牙关,做足了宁死不吃的准备,奈何岳观雾对她从来不手软,愣是将辟谷丹一分两半,一半一半的硬塞进她嘴里。 灵丹妙药,入口即化。 郁润青想吐都吐不出,含泪咽下去了。 岳观雾垂着眸,细长凤眼微微上挑,竟有些许玩笑之意的说:“这回不饿了吧。” 不饿了,也不想活了。 郁润青恹恹的趴在布巾上,了无生气。! 第 70 章 无上法(四) 修真之法从来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遇瓶颈则更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外界侵扰,数十年的心血功亏一篑,因此绝大多数修士遭逢瓶颈期,便会封闭仙府,独自修行,避免接触凡尘烟火,即民间所说的“闭关”。 郁润青在寒川那十年,倒也算得上一场漫长的闭关,是以没经历太多波折修为便突破了元婴期。 可岳观雾却是在繁杂纷扰中修行的,自入门以来从未有一次封府闭关,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道心坚定,仙盟中人无不为之敬服。 郁润青也一样,对她师姐佩服的五体投地。 仙门修士再怎么超凡脱俗,也终究是尘世之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割舍掉七情六欲,其中口腹之欲是最难克制的,毕竟人从娘胎里生下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饿了要吃饭,此乃天理,亦为自然,绝大部分修士只会在将要突破筑基期那段时间不断尝试辟谷,以确保自己在修行期间能够神清气洁,为天道所容,而筑基期之后,大家还是很愿意似寻常百姓一般依照时令节气穿衣吃饭的。 岳观雾则不然。 郁润青在玉卿宫待了整整三日,没见过她吃饭,更没见过她睡觉,于她而言在静室打坐都可以称得上是少有的闲暇。 郁润青扒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只见墙角的香几上摆放着一尊颇有古韵的莲花香炉,似乎刚点燃不久,袅袅轻烟,徐徐飘散,顺着那一缕烟望过去,果然是正在静坐修习的岳观雾。 春蓬剑平放在她膝间,寸步不离。 岳观雾倏地睁开眼,冷冷的看过来:“有事?” 郁润青一怔,爪子在地上挠了两下。 岳观雾将春蓬剑放到身后,用指尖敲了敲案几上的杯盏:“到这来说。” 郁润青跳到案几上,依旧用爪子蘸水,涂涂抹抹。 岳观雾看着,渐渐蹙起眉,半响才道:“你是说,你的替身离开了空桑。” 郁润青重重点一下头。 她当日拢共下了两道符咒,一道是替身符,一道则是追踪符,因这两道符咒都是以血绘制,所以不论相距多远,她都能感应到自己肉身的方位。 替身是代人受过,逆来顺受的替身,绝不会独自逃离空桑,大抵是玹婴要出一趟远门,不放心将替身留在极乐宫,故而将其带在了身边。 岳观雾虽是一知半解,但稍稍思索一番,也能想明白其中关窍:“她们要去往何处?” 郁润青又蘸了一爪子水,一笔一划的写下“金陵”二字。 岳观雾低念了声“金陵”,旋即抬眸道:“陆轻舟如今正驻守在金陵台。” 郁润青并不意外。 诚然,淮山是问心宗的根基,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仙门清修之地,可真正到了邪魔横行的年头,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很多很多年前问心宗就经历过这么一遭。重葵剑主问世后,春蓬剑主自知不敌,又唯恐死后邪魔肆虐,或血洗淮山, 或屠戮百姓,不论哪一样都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于是思来想去,有了这样一条妙计,便是让门生四散至各个传送阵 除了金陵台和铜雀台,其余十个传送阵都设立在无人之地,以阵为营,阵上布阵,以守为攻,来人就打,直白点说就是纯粹的耍无赖,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日日耗下去总能把重葵剑主活活耗死,再不济,也能为来日仙盟复苏留下几颗种子。 至于金陵和雀城这两座人口兴旺的大都城,不过做到“尽力而为”四个字罢了。 邪魔当道,莫说想屠一城,便是将人间化作烈狱,仙盟也无计可施,只能苟延残喘的等待着曙光降临。 可玹婴此时为何带着替身去金陵? 思及玹婴不止一次对陆轻舟起杀心,郁润青又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岳观雾看着那行逐渐消失的字,微静,答复道:好,我们去金陵。㊣[(” 金陵与那号称曲乐之都的雀城不同,金陵之美,在于那数不尽的风流客,在于那望不尽的秦淮河。 郁润青从前最喜欢到金陵来。 华灯初上的秦淮河,延绵百里,贯穿金陵,只管放眼望去,两岸集市云集,人潮汹涌,河面花红柳绿,金粉楼台,随便登上一艘画舫,尽是出口成章提笔作画的才子佳人,划拳投壶也好,吟诗作对也罢,大俗大雅皆是生趣。 这样的盛世景象,便如同一幅挂在神殿里的画卷,纵使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魔修,也不会舍得一笔抹去。 说老实话,魔修又不傻,他们或许会血洗淮山,寸草不留,可绝对不会在藏书阁搞破坏,他们或许会屠满门屠满村,甚至屠戮一整个州郡,可绝对不会在这种他们也乐意游玩一番的金陵下死手。 自古以来,金陵这块风水宝地就没有遭受过屠戮。 “宗主……”驻守金陵台的修士见到岳观雾,不由的面露惊讶,看着岳观雾怀里毛色油光水滑的狸猫,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岳观雾倒是神色如常,淡淡道:“陆掌教呢。” 修士忙道:“神策门有异动,陆掌教带人去查探了,刚离开不久。” 岳观雾曾于金陵瞭望台任督长一职,对金陵也算了若指掌,召剑出鞘,御剑腾空,即刻便往神策门的方向去了。 郁润青脑袋搭在她手臂上,朝下一望,颇有些感慨。 问心宗弟子突破筑基期的那一年起,便要去各地瞭望台轮值督长,一则是对弟子加以历练,二则是为了熟悉各州郡的民生,总之每个弟子都务必要轮值几年才能回宗门。 像岳观雾和陆轻舟这种靠山很硬的,有师门庇护的,那几年轮值都是去什么京州啊,金陵啊,雀城啊,像郁润青这种师父基本有等于没有,整个师门就她一个人的,要么是被分派到寒川那般无人之境,要么是被分派到晋州那等穷乡僻壤。 郁润青真不晓得自己当初究竟有多憋屈,以至于如今拔了情丝一想到这事竟然还有点憋屈。 郁润青忍不住长叹了 口气:“喵——” 上方传来岳观雾不大真切的声音:“叫唤什么。” “……” “嘴闭上。” 说完,剑身倾斜,俯冲而下。 郁润青第一次感受到元婴期剑修御剑飞行的速度,真的是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她把脸戳进岳观雾的臂弯里,觉得自己元神都快要被冲散了。 神策门外,是一伙魔修作祟。 岳观雾远远望去,未见玹婴,便将春蓬剑悬停于半空,微微低下头道:“替身到金陵了吗?” 郁润青晃了晃脑袋,岳观雾便不再开口了。 几个魔修,陆轻舟自是能应对,岳观雾为玹婴而来,不会轻易打草惊蛇。 郁润青盯着不远处的陆轻舟,见她身穿着最寻常不过的杏色衣裳,手握着一把十分素净的佩剑,在与那伙魔修相距一箭之遥处驻足静立,细眉微蹙,神色微凝,面对一众修为不低的魔修,眼里只有并不浓重的厌恶。 其中一个魔修手里不知举着什么东西,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和陆轻舟谈条件。想必这便是两伙人迟迟没有动手的缘故。 待那魔修说完,陆轻舟也开口了,只有短短两字,郁润青听不见,也大概猜得出。 “休想。” 这两个字简直犹如击鼓进军,两伙人同时拔出剑来。 唯有陆轻舟未曾拔剑。 只见她脱下手镯,向外一挥,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为首的魔修便头颅落地,人首分家了,关键是那魔修的头和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在地上,眼珠骨碌碌乱转,身子站着,手持着剑横劈竖砍不知该要杀谁。 郁润青看着这一幕眼睛都瞪圆了。 岳观雾察觉到她的震惊,冷笑一声道:“你真以为陆轻舟是剑修,天底下有几个剑修八百年不摸一次剑的。” 不远处的陆轻舟收回手镯,脚步微动,只显出一道残影后便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然身处那一众魔修的背后。 悄无声息,似鬼魅一般,这便是修士里的刺客——隐修。! 第 71 章 无上法(五) 修真界从始至终都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众所周知,内门弟子高于外门弟子,亲传弟子又强过内门弟子,而亲传弟子之中,还有可以代掌师门的首徒和最受宠爱的关门弟子,理所当然的一级大过一级,一层压着一层。 可这些仅仅是摆在明面上的。 天下修士,足有万数,当中七成是剑修,一则是因为剑修道法强悍,令邪魔胆寒,二则是因为剑修道心坚定,不易步入歧途,这两点加在一起,显然剑修仙途更为顺遂坦荡,所以执剑者总是前路漫漫亦灿灿,总是大有可为。 而符修较比剑修要略低一等。其实单论实力,符修是远胜剑修的,奈何符修悟道是悟心悟性,稍有不慎便会毁于一旦,世间真正能走到化神之境的符修,到如今也才一个长寒仙尊,较比剑修,天花板太低,难有作为。 再往下便是琴修、医修、鼎修、驭兽、衍卦、炼器、灵植,以及最末端的隐修。 隐修并非上古传承之道法,而是春蓬剑主身死,重葵剑主当道,邪魔肆虐为祸人间的某一年,有位根骨极佳的修士在与魔修周旋间自创了这样一种杀人于无形的秘法,凭借此秘法,让奄奄一息的仙盟又得以生机,后来这位修士自然而然成了新一任的问心宗宗主,而这挽救了苍生的秘法,也成了九修之外的第十修——神鬼莫测即为隐。 那一代宗主在世的百年里,隐修是要比剑修更受追捧的道法,可以说每一个隐修都称得上天之骄子,不过遗憾的是,修习此道法对根骨要求极高,须得天赋异禀才能略有小成,大成者实在罕之又罕。 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隐修一派便渐渐没落了,且又因这神鬼莫测的道法杀气太重,暗藏阴邪,不够光明磊落,而遭到其他修士的忌惮与反感,直至近些年,已然彻底沦落到三六九等中的最末等。 郁润青真没想到陆轻舟会是一名隐修,现下知晓了,再回过头看,陆轻舟的确极少执剑,纵使执剑,也没有剑修那种势如破竹的凌厉,反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生涩,以及,她缚仙镯里的那根天蚕丝线,并不是寻常法器该有的玄机,正是所谓的杀气太重,暗藏阴邪,不够光明磊落。 可陆轻舟这个人,委实很难将她与隐修联系在一起。 寒风瑟瑟,落叶纷纷,郁润青眼见她用手镯挡住迎面砍来的弯刀,脚步向外一转,绸缎般的乌发在风中飞纵,顷刻之间绕到了那魔修背后,而那根削铁如泥的天蚕丝线正缠绕在魔修的脖颈上,只是轻轻一拉扯,热烫的血柱便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散得一片猩红的血雾。 陆轻舟身形一闪,衣裳滴血未沾,柔润清透的杏色在夕阳下颇有种温静从容的美。 魔修死尽,满地是冒着热气的鲜血。有门生战战兢兢地拾起地上的东西,送到陆轻舟跟前,十分不安道:“陆掌教,这些魔修方才说……是替玹婴那魔头办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倘若……” 陆轻舟侧首看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面上显露一抹浅浅的笑意:“你怕玹婴报复?” 门生呼吸一窒,迟疑片刻才颤巍巍地开口说道:“我,我只怕金陵城的百姓受牵连……”虽然这已经是门生仔细思索后给出的答复,但话一出口,他仍觉得有不妥之处,霎时间额头上便冷汗涔涔了。 陆轻舟身为戒律堂掌教,向来是不怒自威的,门生对她心存敬畏实属情理之中。 可从前是敬大过畏,如今却是畏过大敬。 陆轻舟心思如发的人,怎会看不出来门生的畏惧,将缚仙镯向手腕内一转,柔声说了句:“怕也无妨,短短一世,只要求得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她淡淡的一抬眸,嘴角笑意丝毫未减:“宗主还要在此观望到几时?” 长剑入鞘,岳观雾怀抱着是猫落在陆轻舟跟前。一众门生纷纷抱剑施礼,恭肃中略带着几分忐忑,毕竟岳观雾既到金陵来,就意味着金陵将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岳观雾盯着陆轻舟,指尖不自觉抚了抚怀中的狸猫:“这些魔修是怎么回事?” 陆轻舟目光骤冷,可短暂一瞬后又复寻常,微笑着说:“玹婴派他们来金陵夺取降解子。” 岳观雾:“降解子?” 陆轻舟从镯玉里取出方才在魔修手中抢来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丸极似丹药的黑玉珠。 陆轻舟道:“魏朝设都城于金陵,相传魏高祖登基当日,三枚仙丹从天而降,正落在他的冕冠上,魏高祖自觉帝位为神所授,此时又得仙丹,必定是天神助他永为人皇,便要在登基大典上服下此仙丹,可这仙丹到底来路不明,倘若服下后有碍于龙体又该如何?文武百官齐齐劝阻之际,一内官上前献计,先将此仙丹赐给缠绵病榻的一位皇子,若皇子服用后大病痊愈,魏高祖再服用也为时不晚。” “仙丹是从天而降,同样来路不明,魏高祖心里其实也隐隐不安,内官这话让他找到了台阶,便顺水推舟将第一颗仙丹让给了自己体弱多病的幼子,而原本寸步难行的小皇子在服下仙丹一炷香后就健步如飞与常人无异了。” “于是魏高祖为了顺应天道,得以永生,服下了第二颗仙丹。而最后一颗仙丹,魏高祖原打算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未曾想某日夜里忽然暴毙身亡,他死后,这最后一颗仙丹便不翼而飞了,直至不久前才重见了天日。” 陆轻舟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笑道:“倘若传闻属实,那这颗从天而降的解药,一定可以解长牙的毒。玹婴是得知了此事,才会派那些魔修来金陵夺取降解子。” 岳观雾看向那盒子,微微蹙起眉。 陆轻舟解释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将盒子收回到镯玉里了。 郁润青见状,不禁怀疑这降解子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陆轻舟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收在镯玉里?她收在镯玉中随身携带,玹婴亲自来都未必能抢的过去,又何况区区几个金丹中期的魔修。 岳观雾自然也看出了端倪:“你故意放出降解子的消息引玹婴来金陵?” “算是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降解子是真的,我掘地三尺才把 它找出来,怎会有假。”陆轻舟的目光静而幽亮:“可我总要亲眼看着润青服下才能安心。” 岳观雾沉默片刻道:如你所愿,玹婴带着她一起来了,想必今晚就到金陵。 ?小锦鲤呀的作品《万人嫌断情绝爱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陆轻舟一怔,“你怎么知道?”她的视线终于落在是岳观雾怀里的小狸猫身上,眉头微微一动,大抵是觉得奇怪,又不明所以。 岳观雾神色冷然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先回观中。” 金陵台外的道观较为偏远,但也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郁润青记得自己从前每次到金陵来,都会在观中的野湖里钓鱼吃,谁让观中的道士不杀生,把野湖里的黄花鱼各个养的膘肥体壮。 一回观中,岳观雾便将怀里的小狸猫丢在了蒲团上。 陆轻舟看着那小狸猫,疑心渐浓。 郁润青也仰头看她,脑子里还是方才她用天蚕丝线绞杀魔修的景象,不得不承认,那一幕的确令人感到无比震撼,很难想象平日温婉秀丽的一个人,会有如此的……也难怪她在人前总自称是剑修。 郁润青蹲坐在蒲团上,朝她轻轻叫唤了一声。 岳观雾冷道:“玹婴带来的,只是肉身,元神在这。” 陆轻舟瞳仁一颤,旋即伸出手指抵住小狸猫的额头,半晌,她收回手,悄声问:“为什么会元神离体?” 岳观雾道:“我已经问过她了,她说一言难尽。” 陆轻舟盯着郁润青,唇角微弯道:“正好,玹婴会带着你的肉身来金陵,今晚我送你回去。” 郁润青点一下头,而后又用爪子扒了一下陆轻舟手腕上的缚仙镯。 “……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陆轻舟捏了捏小狸猫的爪子,笑道:“你不会怪我吧?” 她这话问的很随便,简直是有恃无恐的随便,就好像笃定了郁润青一定不会怪她。 岳观雾看着那小狸猫将两只爪子搭在她膝上,做出一副撒娇讨好的样子,红唇微抿,垂眸敛睫,从怀里取出一只偏大而厚重的纸雀,纸雀的翅膀上还有一滴暗红色的血。 岳观雾放开手,纸雀便扑腾着翅膀朝郁润青飞去,轻盈的落在郁润青身旁。 陆轻舟一眼认出折纸雀的那张纸是她和郁润青的婚书,“这……”她一顿,再开口时语气较比在神策门外客气了许多:“这婚书,为何会在宗主手中?” 岳观雾道:“你该问她。” 郁润青一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被鬼车鸟带去空桑的那天晚上,曾用从瑶贞身上找到的纸折了只纸雀,让纸雀去找岳观雾接应瑶贞和钟知意。 那张纸原来是婚书。 大概是玹婴偷拿符篆时将抽屉里的婚书也一道揣进了腰包。 郁润青想,真不该随便乱放东西。! 第 72 章 无上法(六) 白脚狸猫,身量很小,体型却颇有些圆润,一对耳朵又大又尖,不像猫耳朵,反而有几分像狐狸,仰着脑袋看人时双目圆睁,简直称得上殷切。 陆轻舟手指微动,有意将她抱到怀里,可余光触及一旁的岳观雾,又没有这样做。她妥帖的收起婚书,朝郁润青微微一笑道:“有什么话,等你找回肉身再说也不迟。”而后又看向岳观雾:“玹婴如今已是化神之境,强欲与争,无异以卵击石,依我看宗主还是暂避为好。” 岳观雾手压着剑柄,望着西窗外凄冷的冬日残阳,过了好一会才侧过脸,乌黑清冷的凤眸里霎时燃起一簇明亮的火光,是烛台的倒影。 “以卵击石也好过怯战而逃。”岳观雾十分平静道:“人人都想着留得青山,到头来不过是埋骨青山。” 陆轻舟闻言并未再相劝,她看着窗外逐渐幽暗的天色,笑道:“今日是冬节,至夜绵长不寐天,这会金陵城里应当很热闹。” 郁润青失神一瞬,忽然跳到岳观雾身旁的书案上,用笔洗里浑浊的水飞快地写下“秦淮河”二个字。 岳观雾道:“替身在秦淮河?” 郁润青看着她,点一点头。 正如陆轻舟所说的那般,今夜金陵城热闹极了,尤其是秦淮河一带,两岸遍布高大的灯楼,船上载着威风凛凛的鳌山,各式各样的灯笼悬在竹棚底下,年轻的男男女女穿梭在人声鼎沸的集市中,一路赏玩,快活无边。 陆轻舟在岸边等了会,见有船靠过来,便随着人潮登上了灯火通明的画舫。 这画舫极大,可轻易容纳百余人,花厅里面摆了小戏台,请了一班小戏子,小戏子们虽然年幼,但嗓门很亮,算得上金陵城里的名角,今日画舫上大多数茶客都是冲着这戏班子来的。 陆轻舟付了一两茶钱,被跑堂笑容满面的请进了二楼雅间,跑堂肩上搭着一条白手巾,很细致的擦了擦桌椅,随即用那一口烈辣利落的腔调问道:“夫人饮茶么还是喝酒?要点心不要?瞧夫人自己拎了食盒,是怕我们这吃食不合心意?” 陆轻舟将食盒放到八角桌上,对跑堂笑笑:“一壶碧螺春,旁的不要。” 跑堂应了一声,正转身要往外走,又被叫住。陆轻舟问:“这船待会可是要往天宝楼去?” 跑堂忙道:“自然是要去的呀,等一刻过了寅这片都黑漆嘛乌的,哪有天宝楼热燥,夫人来的将将好,到天宝楼正赶上演水戏!”他说到这里,话锋忽而一转,压低声音道:“不过夫人想进到天宝楼里头怕是不行了,我方才在楼下听闻今日天宝楼被人包了场子,真不晓滴哪来的富户,乖乖,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是吗……”陆轻舟想了想说:“无妨,我难得来金陵一次,在外边看看也是好的。” 跑堂露出一口白牙道:“看看还不容易,夫人待会只管往窗外瞧,喏,就这扇窗,水戏啊天宝楼啊都看的嘛清清楚楚。” 陆轻舟点点头,柔声向跑堂道了声谢,待跑堂出去后 才将留了一道缝的食盒打开,由着小狸猫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 “闷坏了吧。” 小狸猫晃晃脑袋,蹲到窗台上向外张望。 玹婴到金陵来,必定不是单枪匹马,那些魔修藏在暗处,不得不提防。陆轻舟自觉抱着一只猫走在街上太惹眼,干脆将郁润青装进食盒里,待画舫靠近天宝楼,再叫郁润青悄悄溜进去。 这是笨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郁润青现下这副模样,只有触碰到自己的肉身才能元神归体。 陆轻舟站在她旁边,看着岸上浮光摇曳的灯楼,忽然开口道:我听小六说,玹婴一逃出蛮荒就来找你,是为了让你帮她解开血咒。?[(” 郁润青仰起头,是个很意外的样子。 “小六知道分寸,只将血咒的事告诉了我,连瑶贞也未曾透漏。”陆轻舟自顾自道:“倘若我没猜错,那血咒大抵是当年你在幻境之中设下的,而玹婴受了血咒挟制,杀不得春蓬剑主,因此每每交手都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话说到这里,郁润青仰着头往她身上蹭一蹭。 陆轻舟不由得笑起来:“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郁润青敏锐的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躲到陆轻舟身前,跑堂紧跟着推门进来,仍然是一团和气的笑脸,“夫人,你的碧螺春。”又提醒说:“再过不远就是水戏了。” 金陵的水戏很有名堂。 数九寒冬的,足有二十多个少男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赤着脚,好似十分轻盈的悬于水面,男子用红布巾扎着头,衣襟散开,露出精瘦的胸膛,手里攥着同样裹了红布的鼓槌,齐整整的围一圈,屈膝弯腰,手起锤落,随着惊雷般的鼓声,水面上掀起巨大的水花,与此同时,那十几个身姿妙曼的少女也随着鼓声在鳌山下高歌起舞,一挥袖,一抬腿,水花四溅,是那样的美而有力,动人心魄。 至于大名鼎鼎的天宝楼,一眨眼间也近在咫尺了。那灯火辉煌的楼阁上,似乎坐着一排身着小红袄头戴醒狮帽的奶娃娃,一个挨着一个紧抱着阑干,都高高兴兴的看着水戏。 百姓们只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们出来游玩,扫一眼就罢了,不以为然,可于修真者而言,此刻整座天宝楼都陷在滔天的怨气与阴邪之气中。 陆轻舟蹙起眉,神情有些凝重了。 纵使魔修上天入地,也不过凡人之躯,身死则魂断,不堪一击,而那些傀儡远比魔修更难缠。 到了天宝楼跟前,画舫悠悠停住了。陆轻舟正想问郁润青怎么过去,就见那小狸猫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很快消失在灯火下的黑暗中。 虽然不是该笑的时候,但陆轻舟还是没忍住轻笑一声。 站在窗边,目不转睛的盯了一会,见小狸猫湿漉漉的爬上天宝楼下的石坡,陆轻舟才将目光转向上方的廊阁上。 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了。那一帮面目全非的傀儡后站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六的稚嫩少女,也穿着一件透亮的小红袄,衣襟上匝着一圈红狐狸 柔顺光滑的皮毛,似乎是站在风口有些冷,她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收着下巴,那红狐狸毛衬在脸上,显得脸色雪白,瞳孔乌黑。 玹婴。 陆轻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除夕夜,曾在小拂岭见过玹婴,她差不多也是这副打扮,乖巧文弱的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看着郁润青扎灯笼。 陆轻舟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对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笼,就像……此刻“郁润青”手里提着的这个。 即便明知道那是替身在操控肉身,可看着“郁润青”提着兔子灯笼从玹婴身后走出来,陆轻舟心里还是不禁一颤。 “郁润青”身着玄衣,眼覆黑绸,整张脸没有一丁点血色,棱角分明的唇却红润润的,只见她唇瓣一张一合,好似很不情愿地说:“这样行吗。” 玹婴稍稍偏过脸去,打量了一眼兔子灯笼,很不留情道:“歪七扭八。” “郁润青”嘴一抿,唇角绷直了,一副强忍怒气的模样:“我就能做成这样了!你爱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去!” 那一众童尸听到动静,纷纷转过身去,在“郁润青”身旁围作一团,一边唧唧喳喳的喊着“我要”,一边蹦着高的抢灯笼。 “郁润青”还舍不得把灯笼给他们,高高举起来说:“不行,我好不容易做好的,你们该给我弄坏了。” 玹婴这时才淡淡地开了口:“拿来。” 得了主人号令,方才还不敢真动手抢的童尸一下子蹿起来,从“郁润青”手中夺过灯笼,献宝似的递给玹婴。 玹婴将灯笼提起来,微弱的火光映着她半是青涩半是娇媚的一张脸,任谁也瞧不出她的心事。 “郁润青”在旁道:“灯笼你收下了。我们说好的,我给你做个灯笼,你就让我回房去睡觉。” 玹婴又偏着脸望向“郁润青”,说:“你不能睡了。” 哪怕用灵气喂养,替身符最多也只能支撑月余,“郁润青”脸上已然没了血色,符咒将散不散,恐怕倒头睡下,用不上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化作一缕飞烟。 替身与正主意识相通,“郁润青”自然能听明白玹婴的言下之意,怔愣了片刻说:“我不想死,你不能想办法留住我吗。” “……” “她不爱你,我爱你,求你留下我……以后每年我都给你做灯笼,好不好……” “郁润青”在说谎。 她作为替身,察觉不到自己身上浮动着丝丝缕缕的阴邪之气,可玹婴看来却是一目了然。 本是代人受过的替身,从一开始就有了私欲,时至今日,甚至想要彻底占据正主的肉身,代替正主活在这世上。 玹婴原以为是郁润青目不能视物,画错了符,后来想一想,又觉得是郁润青偷拿符纸的时候错拿了她的阴兵符。 玹婴的阴兵符两面都是空白的,乍一看和普通的黄符纸没两样,事实上随手一挥便能召来深埋于地下的阴兵。 阴兵符上叠了一层替身符,就难怪替身是这个样子。 玹婴嘴角一挑:“你再说一次。” 替身很清楚玹婴想让她说什么:“以后每年我都给你做灯笼……” 话音未落,一支竹筷似利箭般从河面上袭来,玹婴侧身避开,手中的灯笼绳却被竹筷击断,歪七扭八的兔子灯一骨碌滚落在地,顷刻间便燃烧起来。! 第 73 章 无上法(七) 兔子灯笼虽然糊的歪七扭八,但灯笼纸却是上好的灯笼纸,薄如蝉翼,眨眼成灰,剩下个兔子样的竹篾架子躺在地上,可怜兮兮的,不复方才风光。 玹婴收回视线,冷冷地望向河面那一片花团锦簇的灯火。她动了杀心,原本嬉笑玩闹的十来个傀儡也面目狰狞起来,皆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可玹婴并未下令驱使傀儡杀人,只是扔掉手中的灯笼杆,哼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我不去找你,你也该来找我。”说完,夜幕中忽而划过一道碧光,那翠浓欲滴俨然隐隐泛着墨色的重葵剑破风而来,强劲的剑风掀起玹婴额前的黑发,显露出她眉心鲜红的“血痣”。 重葵剑悬于半空,铮铮作响,杀气腾腾。 而一旁的玹婴叫那颗血痣衬的脸颊微微红,好似刚从蓓蕾里翻出来的花瓣儿,含着一汪清甜的潮湿。她小小的手握住剑鞘,细声嫩气的威胁道:“把降解子交出来,别等我动手。” 话是这么说,可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拔出重葵剑便径自劈了下去,凌厉的剑气直逼河面那灯火通明的画舫,而与此同时,画舫里也骤然升起一道弧形光圈,与剑气迎面相撞,只听一声巨响,剑气偏移,正正好落在鳌山上,将那堆成巨鳌形状的灯山整整齐齐切成两半,随即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百姓无不惊慌失措,一边高喊着“走水啦”一边像蟑螂鼠蚁般一哄而散。 玹婴并不是很在意那些百姓的死活,活着,她没兴致去杀,死了,也轮不到她怜悯,此刻她只想要那颗降解子,碍着她的人,死是情有可原。 又一道剑气势不可挡的劈下来,瞬息之间,画舫的方向升起十几道弯弓似的银光,极快极紧密,却都断在了这剑气之下,眼看剑气逼近画舫,原本花团锦簇的河面忽然陷入无尽的黑暗,剑气,画舫,嘈杂的呼喊声霎时间都消失了,只剩黑暗,如墨一般深不见底的黑暗。 天宝楼上,玹婴眉梢一挑,“原来是隐修。”她嗤笑一声道:“雕虫小技。” 不过随手一挥剑,藏身在暗处的人便被迫现了身。古朴素净的杏色衣裳,既不如白色出尘,也不如黄色鲜亮,衣袂翩飞,犹如秋意至浓时迎风翻滚的麦浪。 玹婴不自觉敛起笑意,半觑着眼朝那人定睛看去,只见她绾着妇人发髻,白绸子似的一张脸,在湿腻的冬夜里裹着一团微凉的清光,以至于要很刻意的仔细瞧瞧,那面容才渐渐清晰了。 浓淡相宜的柳叶眉,内勾外翘的桃花眼,眼角落了一颗小小的泪痣,像婉约山水画里增添一抹风情的点睛之笔,称不上浓墨重彩,却也不容忽视,此刻不喜不怒,面无表情的望过来,自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玹婴平心而论,陆轻舟长得并不如她美丽,可陆轻舟是肥沃土壤里滋养出的熟透了的果子,她却是阴雨缠绵里结出的一颗酸果。 玹婴心里泛着酸,又不肯为了这件事动怒,看着夜色里的陆轻舟,暗暗咬牙道:“我记得了,那日是你将我引入蛮荒 神域,很好,我们今日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 “怎么算?”陆轻舟挑唇一笑,眼尾稍稍向上翘,冲散了威严,而多了几分波光潋滟的柔和,“杀了我,自然容易。”她慢条斯理地说:“可你不是还指望着润青帮你解开血咒。” 玹婴蹙起眉头了,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钟知意这么个人。玹婴自认有些疏忽,没对钟知意和瑶贞穷追到底,赶尽杀绝,害的血咒一事流落在外……不过,也不打紧。 玹婴睨了眼愈发虚弱的“郁润青”。 “她不识趣,我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至多是费些心力,无伤大雅。”玹婴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我杀不杀你又有什么干系。” 陆轻舟道:“既然如此,你还要降解子做什么?” 玹婴才不会顺着陆轻舟的话去剖析自己的心,她只要她想要的:“不关你事!把降解子给我!” 陆轻舟手腕一翻,乌黑如玉的降解子便出现在那纤细修长的两指之间。陆轻舟笑一笑说:“尽管来拿。” 玹婴神色骤厉,披散的青丝在夜风中飞扬,面色苍白,眉心鲜红,仿若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阴森而靡丽。 她握紧重葵剑,一脚踩上阑干,朝着黑暗纵身一跃,手中长剑挥向夜空的刹那涌动起诡谲的碧波,那碧波十分缓慢的在万籁俱寂中荡漾着,扭曲着,所到之处黑暗像幕布一般被撕扯成碎片,露出秦淮河原本的面貌,而单是那剑波逐渐逼近时的化神境威压,便已然令陆轻舟唇间溢出丝丝血色。 无须剑锋至,剑气足以陆轻舟粉身碎骨。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灿然生辉的剑光由上至下席卷而来,将咄咄逼人的碧波截断在秦淮河上,随之一声巨响,河水飞溅三丈高,掀翻了早已空无一人的画舫和数不尽的零落河灯,似一场倾盆暴雨笼罩了整座天宝楼。 重葵剑在玹婴手中猛地一颤,杀气滔天,玹婴却神情一凛,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的伎俩。 中计自然也没什么,有那些傀儡在,即便郁润青元神归体,赤手空拳的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可玹婴还是不由自主的怒火中烧了,她痛恨在她看来如蝼蚁草芥般不堪一击的陆轻舟竟然敢这样戏弄她。玹婴找到了非杀陆轻舟不可的绝佳理由,她冷冷的一抿唇,拖着她的长剑,眨眼间便绕过岳观雾到了陆轻舟身旁,毫不犹豫的一剑挥出。 她快,陆轻舟也不慢,只可惜还是逃不过重葵剑气,被击落到对岸的竹篷上,重重跌堕在地,侧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没有一剑杀了陆轻舟,玹婴本就非常烦闷,偏岳观雾又不识相的挡在了陆轻舟身前,玹婴看到岳观雾那张脸,更愤怒至极,甚至一时忘记了血咒的存在,居高临下的举起手中的重葵剑,誓要让那如同眼中钉肉中刺的两个人灰飞烟灭。 然而就在她对岳观雾动了杀念的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利刃狠狠刺入她心口,玹婴咬紧牙根,竭力忍耐,可杀念越重心口越痛,简直像整颗心脏都被人掏出去一刀一刀凌 迟那般难受。 不得已,还是放下剑。 胸臆中翻涌的恨意,全都涌向郁润青一人。 就在这时,只剩几盏余灯的天宝楼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明明是稚嫩的童音,却又像野兽嗅到鲜血围攻猎物时的咆哮,迫不及待地要将那被憎恨的人分食殆尽。 玹婴下意识地用余光看向天宝楼,微微一动,却又定住了,耳边响起替身的那句话——“她不爱你,我爱你。” 替身是沾染了邪气的替身,为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虚伪的谎言自然信手拈来。 可替身同样是与正主意识相通的替身,郁润青所知所想,所思所虑,亦是替身所知所想,所思所虑。 “她不爱你,我爱你。” 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玹婴想,郁润青不爱她了,就连那代人受过的替身也不爱她。 玹婴笑一笑,将手中的重葵剑高高抛起,黑气缠绕的剑身倏而分化出无数道剑影,剑影环绕,好似围成一个巨大的鸟笼,将三人牢牢困在其中。 “郁润青的血咒,的确让我很为难,这些年我尝试上百种方法想要除掉这血咒,可惜都是无用功,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是我没有尝试过的了……”玹婴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而不远处的天宝楼,却是嘶吼和尖叫接连不断。 “兴许郁润青死了,这血咒我就摆得平了。”玹婴听到自己漫不经心地说:“横竖她不爱我,死也不可惜,倒省得她……”话至此处,玹婴似乎稍稍一醒神,猩红的双目看向岳观雾,好像恨了她千年万载,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玹婴咬牙,颇为尖锐道:“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傀儡经过炮制必定是凶残无比,而郁润青目不能视物又手无寸铁,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 岳观雾执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栗着,竟然挣脱了化神之境的威压,碧绿苍翠的宝剑在她手中飞转,一道道剑气便如同似骤雨流星般朝着玹婴砸去,一时间寒芒爆射,尘烟四起,整个剑笼都在铮铮作响。 玹婴用剑笼困住了岳观雾和陆轻舟,同时也困住了自己。她小小年纪能达到化神之境,与重葵剑是脱不了关系的,现下手中无剑,倒有些难以应对,死死咬着下唇,勉强撑着咒阵,心里莫名的又恨又急,真想把天底下的人都杀光。 这念头一动,整座金陵城的阴邪之气便犹如戈壁风沙,丝丝缕缕的,嗅着味道寻过来,藤蔓般缠绕在剑笼外,甚至挤进玹婴瘦小的身体里。 玹婴不由地仰起头,雪白的脸颊隐隐染上了魔璺,只是一瞬间,岳观雾便被咒阵猛地撞到了笼壁上,手中的春蓬剑险些失落。 剑气停了。 玹婴盯着自己布满黑纹的双手,脸上露出不知是笑还是惊恐的神情。 魔璺,是阴邪侵体的痕迹。 说来可笑,魔修也畏惧心魔,一旦心魔强大到一定程度,便会将魔修的身体乃至灵魂完全吞噬,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邪魔 。 “玹婴。”陆轻舟缓缓站起身,将攥在掌心的降解子抛向她。 玹婴睁大双眼,像个茫茫无主的孩子,伸手接住了那颗降解子。 陆轻舟压下口中不断翻涌的血腥气,低声道:“郁润青不爱你,怨不得任何人……” 玹婴本就是个言行随心所欲的人,此刻受阴邪之气侵扰,更是全然受本能所驱使了。她根本不等陆轻舟把话说完,握紧降解子,神情一下子凶狠起来,“你胡说!”玹婴对陆轻舟吼完,又充满怨恨的瞪向岳观雾,几乎一字一句道:“谁让你解开春蓬的封印!都怪你!” 岳观雾看玹婴的眼神同样是憎恶无比,倒是真应了春蓬剑主与重葵剑主注定不死不休的宿敌论。 “玹婴。”陆轻舟长睫倾覆下来:“我想你在润青身边那么久,应该知晓长寒仙尊留下的八大逆天术,那么,你可知晓其中一道禁术,名为离情。” 玹婴微怔,但很快又朝着她咬牙切齿起来,两眼通红的,像只想吃人又不知道从哪里下口的小野兽:“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陆轻舟看向玹婴,也是几乎一字一句道:“她在寒川幽闭十年,仍然忘不掉你,她怕自己一错再错,因此用离情术拔尽了情丝。”陆轻舟说:“我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话音落下,剑笼陷入一瞬诡异的死寂,可顷刻间又剧烈的颤动起来,坚不可摧的剑笼犹如春日浮动在水面的残破薄冰,正在不受控制的碎裂坍塌。 魔璺褪去了,玹婴猩红的双目逐渐恢复不久前的清明。那是一双很澄澈的黑眸,有一点茫然无措,“你胡说……”她喃喃的,好似不愿意相信。 岳观雾回过神,从剑笼的裂隙中御剑而出,直奔着天宝楼。 玹婴的恨意和杀心使得她以血咒炮制的傀儡彻底失控了。岳观雾赶来时,天宝楼正一片混乱,问心宗门生和玄冥教教众相互纠缠,在外边打得不可开交,谁也顾不得楼内的郁润青,而十几个尖牙利嘴见血封喉的傀儡,正肆无忌惮的捕杀着楼内唯二的活气。 郁润青抱着怀里已经被吓傻的小狸猫,忍痛用血在啃咬自己手臂的童尸脸上画上一道定身符,旋即将童尸用力甩开,直接从三楼丢到了一楼。 她满以为如此能少一个麻烦,殊不知一旁看着不过周岁大的童尸见了这一幕,竟像蜘蛛一样四肢并用的从墙壁上飞快地爬了下去,跪趴在那被画了定身符的童尸身旁,有点笨手笨脚的拽着自己的袖口,用手肘将那童尸脸上的血迹蹭去。 两个童尸转瞬之间又爬上三楼,伸着舌头一点点舔掉郁润青用血画在地上的咒阵。 岳观雾秉着呼吸,接连两剑振开那些前仆后继的傀儡,一把捂住郁润青脖颈上的血洞。 “没关系。”郁润青松了口气说:“没有伤到要害。” 岳观雾的喉咙里像是生了锈,有种锈迹斑斑的喑哑:“别说话了。” 傀儡不仅凶残无比,还颇有灵智,居然都知 道欺软怕硬的道理,畏惧岳观雾手中的春蓬剑,一时间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嘁嘁喳喳地寻觅着他们的主心骨。 郁润青听到那动静,浑身上下被撕扯出的伤口都一齐疼了起来,她唇瓣紧抿,偏过头拨开岳观雾的手,一把扯下岳观雾腰间的荷包。 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沓深蓝色符篆。 那些傀儡还观望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忽然一团雷云从天而降,将整座天宝楼的上半部分炸成了灰烬。 十几个傀儡猛地一瑟缩,竟同时仰头看了眼天上的雷电翻涌的云团,又同时“哇”的一声叫喊,四散着逃去,颇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风范。 然而雷云也跟着四散成十几团,他们爬到哪里,云团便飘到哪里,时不时落下一道惊雷。旁的傀儡倒也罢了,那被碎尸万段的傀儡连身上缝的线都被雷烧焦了,一条手臂掉下来,被他珍惜万分的抱在怀里,边哇哇大哭边拼命朝着玹婴跑去。 玹婴是个没有来生的人,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将这些与自己同病相怜傀儡当成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她稀里糊涂的在心里咀嚼着家人两个字,又稀里糊涂的想起陆轻舟那一番话,像做梦似的一剑挥散雷云,将断了一条手臂的童尸抱到怀里,很是爱怜的亲了亲他唯一还看得过去的一张脸。 童尸得了庇护,在玹婴怀里张牙舞爪起来,可夜幕上空骤然聚集的雷云又令他惊恐不已,一下从玹婴怀里挣脱出去,远远地逃开了了。 玹婴怀里一空,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掐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剑诀,将那些追着傀儡跑的雷云逐个击穿。 然而重葵离身这弹指一挥间的功夫,又有两道深蓝色的符篆降在玹婴身旁,一道在左前方,一道在右后方,两道符篆落了地,立即成了一副阴阳两极阵。 玹婴一窒,到此刻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无比错愕的望向上方的郁润青。 分明离的不远,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郁润青脸上的神情。 眼睛看不真切,心里却明了了。 陆轻舟用降解子将她引来,是为了见郁润青,一个隐修设无边幻境,一个符修设阴阳两极阵,即便不能杀她,也足以将她封印在阴阳裂隙中。 阴阳裂隙里是永恒的黑暗,是不断坠落的深渊。 玹婴低下头,摊开掌心,看着那一枚如黑玉珠子般的降解子,心脏莫名一鼓一涨的疼痛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住了,耳边忽而鸦雀无声。 玹婴放任自己陷入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回忆里。 那一日的郁润青懒洋洋的,因为无事可做,将多到溢出来的时间全部用在她身上。 “上一段是不是念错了。” “哪有,哪有嘛。”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郁润青这样宽容散漫,她却有点惴惴不安,扑过去趴在郁润青肩上说:“我重念,我重念一次,刚刚看错行啦。” 郁润青偏过头朝她笑了笑,眉眼温柔极了:“你是不是困 了,想睡觉了。” 玹婴被这样看着,便不由地一嘟嘴,有些任性地说:“念书真没劲,你教我画符好不好,我想学厉害一点的咒阵。” 郁润青摇一摇头,闭上眼睛说:“接着念吧。” 玹婴对书本上的之乎者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她不明白,郁润青分明也不爱碰这些书,做什么还天天叫她读,她心里隐隐有些怨气,抱着书哼唧唧的敷衍,断断续续,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 郁润青嘴角微弯,仍闭着眼睛,随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像是昏昏欲睡似的慢慢念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玹婴听不大懂,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凑过去糯糯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郁润青朝里侧身道:“意思是小鸟嘤嘤叫,想找人陪她玩,太吵了,求求老天爷,消停一会。” “……真的假的?这么文绉绉的,书上真有这种话?” “我骗你做什么,诗经里,自己找去。” 玹婴一赌气,真把诗经翻了个遍,还真在诗经小雅里找到了这段话。她自己解了闷,原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有天傍晚,她吃完饭,郁润青收拾碗筷,见她剩了半杯果酒,问她怎么不喝完,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意思是等我有空了,一定喝完。 郁润青一怔,竟笑出声来,两只手一块揉搓着她的脸颊说:“你在这跟我卖弄呢?” 玹婴当然不承认她翻看诗经的时候暗暗憋了一股劲,要通篇背诵下来让郁润青刮目相看,所以她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点东西,随便一翻就记住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能过目不忘呀?” 郁润青为她的勤奋和聪敏而欣喜,恨不得拿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奖赏她。 玹婴不明白,她只是背一背书,怎么就能让郁润青高兴一整天。 不明白,不要紧,郁润青身上有很多她想要的,她只是背一背书,写一写字,轻易就得到了。 又是一日,阳光明媚,玹婴仰着脸可怜兮兮地说:“教我画咒阵嘛,我想学你那个石头阵。” 郁润青将她练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拍了拍她的发顶说:“我教你一个比石头阵更厉害的。” 玹婴期待地问:“什么呀?” 郁润青道:“阴阳两极阵。”! 第 74 章 无上法(八) 钟知意翻过屋脊,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雨幕里的瑶贞,忙纵身一跃飞扑到她身旁,气喘吁吁又急切地说:“不是约好了在杨门巷汇合!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瑶贞看到她,长舒了口气,随即两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十分费力道:“我,我是要去找你的,没成想,半路遇上一个魔修……” 钟知意这才注意到瑶贞两手空空,她目光一转,见不远处侧躺着一个黑衣人,胸口刺入一把皎皎如雪的长剑,正是瑶贞的佩剑。 钟知意将流云伞悬在瑶贞上方,三两步走到那黑衣人身前,猛地拔出“朝阳”,稍作停顿,用袖口抹去剑身残存的血迹,又从地上拾起剑鞘,收入其中,而后递给瑶贞:“你有没有受伤?” 瑶贞用左手接下剑,勉强抬了抬右手,还有点发懵道:“……震脱力了。” 钟知意闻言也微微松了口气,弯腰将瑶贞扶起来,“传讯符呢?”钟知意虽这样问着,但手已经伸到了瑶贞腰封间,轻易取出了符篆,她将符篆夹在指尖,向外一挥,与此同时口中疾念:“诸事已毕!恶事已平!急急如律令!报!” 话音刚落,半空中的符篆忽然金光一现,紧接着便嗖一下蹿了出去。 瑶贞的目光随着那道传讯符上移,只见厚重乌云黑压压的聚集在金陵城上空,雷声轰鸣,电光四射,仿佛云团里裹着一只要冲破牢笼的凶兽。 “是润青师姐。”瑶贞喃喃道:“我在肇安县见过的……” 钟知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地抿紧了唇,握住伞说:“你先回去。” 瑶贞一怔:“那你呢?” 不过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钟知意脸上已然褪去了少女的稚气,鼻梁高挺,眼尾飞扬,明艳的近乎一簇叫雨水浸透的牡丹花,挺立的盛开在月光下,有一种倔强又傲慢的姝色。 “我……”钟知意道:“你当没看见我吧。”干脆利落的说完,便撇下瑶贞朝天宝楼的方向去了。 从来乖巧懂事又听话的瑶贞看着钟知意的背影,不禁有些茫然,她还记得临出发前沈砚师兄反反复复强调了许多次,外围弟子的任务是疏散秦淮河一带的百姓,事毕立即返回瞭望台,不得延误更不得妄动。 可钟知意…… 瑶贞脚步往前一挪,又一挪,终究是横一横心咬一咬牙的追了上去。 金陵并非是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地方,入了冬便一日比一日寒凉,偏又时常下雨,是出了名的阴冷潮湿,可千年万载间从未有过这样一场倾盆大雨,好像方圆百里的乌云都涌入了金陵城,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的落下来,带着一股子急躁的戾气,简直砸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踏着水花赶到天宝楼,钟知意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交织交缠的雷电仿佛在凝固成霜,成千上万的雨滴也好似悬在了半空,那漫天大雨像极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宝珠铺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缓慢的如同停止不动了。 而黑压压的雷云之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掌心托着几张符纸,符纸纹丝不动,她也纹丝不动,唯有覆眼的黑绸泛着柔润的珠光,在风雨中轻轻飘荡。 钟知意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的想唤一声“师父”,可要开口的时候才忽觉喉咙一紧,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也动弹不得了! 钟知意握紧伞柄,想要挣脱束缚,然而灵力一起,瞬间反噬回丹田,嘴巴里即刻就尝到了血腥味。她瞳孔微颤,忍着痛看向秦淮河对岸,只见岸边站着一个女子,身着红色短袄,黑底梅花长裙,此刻裙摆翻飞,乌发凌乱,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即便看不清面容,钟知意也能认出她,认出她手中的那把碧光浮动的宝剑。 重葵剑主,玹婴。 和附在瑶贞身上的那一缕元神不同,化神之境的威压几乎可以扭转这一方天地,令钟知意心中不由自主的漫上一阵阵绝望,而就在这时,悬于半空的雨滴骤然落下,如海啸一般几乎将钟知意吞没,连手中的流云伞都不受控制的倾斜了。 “当心!”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是瑶贞。钟知意身形一晃,被瑶贞拽到一堵墙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细碎而密集的剑气。 瑶贞心有余悸地说:“你差点被削成肉泥!” 有流云伞护体,不会的……钟知意本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看着瑶贞,有几分惊愕道:“你怎么跟来了?” 瑶贞恼怒道:“我分明看见你了!怎么能当没看见!” 钟知意更惊愕:“你跟来就是要说这个?” 瑶贞瞪圆了眼珠,正要开口时,又一道剑气狠狠撞在墙上,那厚重的围墙轰一声便倒塌了,险些将两人埋在砖石下。 钟知意反应很快,一把将瑶贞拽到足有三人环抱那么粗的一棵古树后,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河岸边的玹婴消失不见了。 电闪雷鸣的夜空,似倒转过来的深海,两道碧光在漆黑的雷云里缠斗,纤细轻盈的剑影犹如春日柳枝,飘曳间摇落无数要夺人性命的柳叶刀。 瑶贞骇然道:“是,是春蓬和重葵……” “你第一次见?这么大惊小怪。”钟知意避开擦肩而过的剑气,定睛望向重叠翻滚的云层,企图从那一团混乱中找到郁润青的身影。 “我怎么会见过!”瑶贞用力将她拖回树后:“我们就不该在这!” 背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们还知道不该在这。” 瑶贞转过身,见沈砚面色沉沉,一副要将她们俩千刀万剐的样子,不由地一哆嗦,弱弱唤道:“沈师兄……” 水珠顺着沈砚的眼睫和发丝不断往下滑,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看着安然无恙的瑶贞和钟知意,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脸上也显露出怒容:“谁是你师兄!还不给我滚回瞭望台!” 瑶贞的眼睛霎时红了,小兔子似的看向钟知意。 钟知意自入宗门以来也是第一次受这般的疾言厉色,她微微一抿唇,收起了流云伞:“不怪瑶贞,是我的错。” 郁润青从小没有师父管,收了徒弟倒是对徒弟宠爱的没边,钟知意本就性子骄纵,有这样一个师父,在新一代弟子中更是出了名的肆无忌惮,若非如此,沈砚也不会一发觉钟知意迟迟没回瞭望台就这么急匆匆的找来。 “我当然知道是你的错。”沈砚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话音刚落,忽有一声近乎凄厉的铮鸣响彻云霄,三人齐齐转头朝着上方望去,只见一袭白衣的岳观雾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鸽,似划破夜空的流星一般从云端坠落,而春蓬剑紧随其后,亦是落败之势。 玹婴此时也彻底挣脱了咒阵的束缚,剑刃所指,锋芒毕露,分明要将岳观雾斩尽杀绝。 沈砚神色骤变,不自觉道:“糟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来不及出手,众人只能看着眼前一幕。 可就在重葵逼近之际,天地一暗,忽然间,什么都消失了,仿佛整座金陵城都陷入死寂,悄无声息。 瑶贞怔忪片刻,颤巍巍道:“是无边幻境……” 世间之诸境,皆以玉为引,灵力越强,境域越广,神境之内更称得上辽阔,正因如此,上古秘境中才总会残存着尚未被发觉的天材地宝,可是,再怎么辽阔,世间诸境也摆脱不了天圆地方的界限。无边幻境之所以得名“无边”,正是因为这幻境无媒无引,乃是从三界生生撕开一道口子,通往真正无边无际的阴阳裂隙。 玹婴抹去脸颊上沁出的血珠,望着漆黑的四周,挑唇一笑,“郁润青,我承认了,你说的对,读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道得多了才不容易吃亏。” 说完,玹婴将手中已被化解的阴阳两极符慢慢撕碎了。 阴阳两极,万物对立,是生与死,是白与黑,是冬与夏,是世间万物的制约与平衡,而阴阳两极阵是将这一切全部打乱,是生与死之间,是白与黑之间,是冬与夏之间,是世间万物的颠倒与混淆。 玹婴很清楚,阴阳裂隙从来困不住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所以她并不急着逃离,只是声音轻了轻,几乎染着些许甜意道:“从前你最担心我什么都不懂,到外边会叫人欺负,会吃亏,如今可觉得欣慰?” “玹婴。” 郁润青出现在她身后。 玹婴转过身,目光掠过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乌黑湿濡的发丝,不知为何,莫名有一点委屈。 郁润青。 她在心里唤着郁润青的名字,她知道自己有话想说,有很多话想说。 可郁润青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张深蓝色的符篆以镇压之势迎面袭来,玹婴措手不及,只能向后一滚,万分狼狈的避开。 她姿势怪异的跪伏着,微微仰着头,看郁润青的眼神已然充斥着杀气。 郁润青有所察觉,虚无的目光望向她。 玹婴非常难以忍受郁润青不在意生死的淡然,简直咬牙切齿地说:“你别以为我下不去手杀你。” 剑光照拂,落在郁润青脸上,平静的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是她的语气还是像从前那样温吞吞的,声音很清润,很柔和,似昏昏欲睡的午后,似耳边的呢喃。 她说:“我知道,你心软了。你早该杀了我。”! 第 75 章 无上法(九) 玹婴缓缓站起身,品味着那句“你早该杀了我”,眸光逐渐森冷锐利。 其实她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心软,知道自己早该杀郁润青,所以她才会用剑笼困住自己,任由失控的傀儡替她解决掉这个麻烦。 玹婴很清楚,她杀了郁润青,兴许要后悔,不杀郁润青,便一定会因郁润青而死,这实在是一笔用脚趾头算也能算出盈亏的烂账。 玹婴舍不得郁润青死,更舍不得自己死,她长这么大,都还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穿过什么好衣裳。玹婴一直觉得,像她这样的人,理应当在这世上呼风唤雨一番。 杀了郁润青,再杀陆轻舟,血咒,慢慢除去,总能除去,到那个时候,岳观雾,怎么想都不足为虑。 一个“杀”字在玹婴心里来来回回的翻腾,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她看向自己手中的重葵剑,手微微抖着,朝郁润青一笑。 郁润青自然是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愈发浓重的杀意,抿了抿唇,于虚空中结印。 黑暗中,那诡异的图腾散发着莹莹白光,一笔一划都格外真切。 玹婴怎会不知那咒印是奔着她魂魄来的,原本就下定的决心,又冷硬了几分:“郁润青,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郁润青比她更冷硬,咒印一成,即刻朝她袭来,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玹婴几乎是下意识的提剑抵住咒印,看着暗色中的郁润青,呼吸一下子紧促了。她想,郁润青要杀她,真的要杀她…… 不过一瞬失神,咒印便势不可挡的压过来,重葵剑颤栗着,竟然脱手而出,直直的掉进那无尽深渊里。 玹婴避开咒印,掌心朝下,一边召回重葵,一边朝着郁润青扑去。 重葵剑护主心切,回来的很快,可郁润青的咒印总是要更快一些,只是,咒印不认主,它打在玹婴的背上,立即向四外扩张,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皂角泡将玹婴连同郁润青全都裹挟在其中,顷刻之间,两个人的魂魄在肉身中剧烈颤动起来,影影绰绰,难分你我。 郁润青没什么反应,玹婴却万分痛苦的哀嚎了一声,她睁大眼睛,清楚看到那无比熟悉的面容上落了一道突兀的红痕,看到那清亮的,略带着些许惫懒的眼眸,笑意十足的盯着她。 “玹婴,我们这算不算不打不相识?” “玹婴!那些人要杀的是我!与你无关!” “玹婴,岁月漫漫,我有你一知己足矣。” “玹婴……人间于我而言无趣至极了。” 这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令玹婴痛不欲生,恐惧万分,她拼命的想要挣脱这驱魂印,可魂魄里反而溢出几道如梦似幻的流光,有郁润青的,也有她的。 是溯灵—— 这个念头在玹婴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她的意识便混沌了,而阴阳裂隙里的一切也随之陷入了混沌。 “该死的!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跟我作对!” “不过一个门生,仗着自己有几分资质就张狂起来了,这次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玹婴!玹婴!你听到没有啊。” 玹婴目光扫过面前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还没完全醒过神,便听到“自己”漫不经心地说:“我初来乍到,不知这汉江水深水浅,你们可不要拿我当刀使。” 身旁一紫衫女子道:“你不信她们,难道还不信我,那个长寒,的确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平日里迎面碰上我们这些嫡传弟子,莫说止步行礼了,连看也不看一眼,真是可恨。” “玹婴”低下头,目之所及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十指纤纤,细白如葱,一看便是长久的养尊处优才会养出这样一双书香气很重的手,可这双手中却握着一条像极了赤链蛇的短鞭。 她不急不缓的捋着鞭子,笑着问道:“当真如此?” 那紫衫女子道:“是真是假,你见了就知晓。” “玹婴”显然有了兴致,她站起身来,一扬鞭说:“好!我们去会会她!” 众人闻言也雀跃不已,一个接一个的朝外边走去。“玹婴”落在最后,临要出门时习惯性的放缓了脚步,侧身照了照琉璃镜。 琉璃镜里的人穿着初春桃花般的粉色薄衫,面颊红润,肤若凝脂,一双皂白分明的杏眸明亮好似天上的星子,一颦一笑,皆是纯真又妩媚的风情。 是个美人。 是玹婴含苞待放的身体完全盛开的模样。 玹婴心中震撼,却来不及多看,这具不受她控制的身体已经脚步轻快的出了门。 “玹婴!你快点呀!” “催什么催。” “玹婴”轻声回了一句,语气不算好,却没有恼怒,也没有不耐烦,只透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傲慢,而旁人反倒伏低做小的讨好起她了。 “我是怕堵不到长寒,她每日只这个时辰到梅园来。” “你打探的倒是挺清楚。”说完,“玹婴”一哂,又问道:“她一个门生来梅园做什么?” 紫衫女子略带着酸意道:“我舅舅很看重她,特准许她来梅园听学。” 另一个瘦小的女子压低声音道:“岂止是到梅园听学,还是和陈家的大小姐一同听学,我听说,等长寒十八岁,主君便要将她收作家奴,日后保不齐还要与……” 那瘦小的女子话还没说完,就被紫衫女子厉声打断了:“你少在这里胡编乱造,我表姐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长寒怎么配得上她!” 话音未落,月亮门外便走进来一个玄衣女子,身姿挺拔,眉眼清俊,不是旁人,正是她们口中的长寒,正是玹婴熟悉的郁润青。 玹婴看着那张与郁润青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溯灵之中,此刻所经历的一切,全部都是前世的记忆。 也就是说……郁润青的前世是长寒!这怎么可能!长寒明明早就飞升了!再也不会进入轮回了! 玹婴紧盯着长寒,心中有数不清的困 惑,可最大的困惑还要当数她自己。在小拂岭那三年,郁润青总是念书给她听,其中便包括了问心宗的宗史。 千年万载间,问心宗经历过好几场近乎毁灭性的浩劫,宗史难免有所缺失,到后来已经没人清楚长寒的时代究竟是多少年以前,更没人清楚长寒从一介外姓门生到世人敬仰的仙尊,这一路以来究竟遇到过多少磨难。 细枝末节寻不到了,可以肯定的是,仅有的故事里绝对不会有“玹婴”这个人。 “喂!叫你站住!” “什么事?” 相较于紫衫女子的盛气凌人,长寒简直称得上好脾气,乌黑透亮的一双眼睛望过来,就叫人知道她没有坏心,是温和纯良,有一点迟钝的十七岁。 玹婴只觉得心里一颤,脚步便不自觉的走上前了:“没什么事,想找你玩不行?” 长寒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蹙起眉:“我不认识你。” “玹婴”自报家门:“我,帛州尤氏,玹婴。” “你就是玹婴。”长寒显然听说过她的名字,挑唇一笑道:“我知道你,十五岁突破筑基期,世间罕见。” “玹婴”也明显预料到了长寒的反应,少有几分得意:“这算什么,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结成金丹。” 长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话,顿了一下说:“我今日不得空,改日再同你们玩。” “站住!我没让你走呢!”“玹婴”很不客气,一把就握住了长寒的手腕,长寒当即皱起眉,甩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如此难以遮掩的嫌弃,顿时惹恼了“玹婴”,她瞪着长寒道:“你——” 长寒一抿唇,竟然也有些许不满:“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玹婴”这会已经很下不来台了,偏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旁拱火:“玹婴,你还没看出来吗,她心里根本就没瞧得起你,她当你的修为都是靠仙草灵药堆出来的!” “玹婴”是众星捧月心高气傲的“玹婴”,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撺掇,不由地冷笑一声道:“我晓得了,你跟那些外姓门生一样,当我们这些世家子都是酒囊饭袋,好呀,你敢不敢跟我比试比试,倘若你输了,就要给我做一个月的随从,如何?” 长寒看着她,轻声道:“那你输了呢?” “玹婴”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输,随口说道:“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长寒点点头,答应下来:“怎么比试?” “玹婴”道:“就比逐灵石!” 逐灵石是一种炼气期修士才会拿来玩的玩意,即在两颗灵石内注入灵力,看谁的灵石飞得又快又远,通过灵石的速度和距离,修为高低一目了然,掺不得一点水分。 而这场比试,长寒赢的非常轻易。 她将晶莹剔透的灵石丢到“玹婴”怀里,说:“我没当你是酒囊饭袋,但你急于突破筑基期,根基不稳,早晚是大问题。” “玹婴”长这么大第一次受挫,气得手发抖,不过,愿赌服输。 “玹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长寒道:“你们别再来找我玩了,我没时间玩。” 长寒说完便转身走了。 不远处有人等她,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女。 “玹婴”本想追上去,却被紫衫女子拽住:“欸,我表姐在那,要让她知道我们为难长寒,她该去找我舅舅告状了。” “玹婴”甩开紫衫女子,气恼道:“少拿你舅舅吓我!我才不怕!”! 第 76 章 无上法(十) 中原汉水,陈氏独大,莫说旁支小辈,连不入流的远亲都能仰仗着自己陈氏嫡传弟子的身份在汉水横行霸道。 可真正能称得上陈家嫡系亲传弟子的,也只有那么三五人而已,其中最受各大仙门世家瞩目的便当属陈家主君的长女,今年不过十八岁的陈盈月。 据说这陈盈月生性孤僻,寡言少语,且行事作风非常之冷硬,是出了名的眼里不容沙,出了名的不近人情,纵使那些嫡传弟子再怎么横行霸道,在她面前也都像是耗子遇到猫,一个赛着一个的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还有呢?” “这……还有什么?”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你懂不懂什么叫打探消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用得上打探吗?!” 回话的侍从一副倒霉相,唉声叹气地说:“少主,你这不是难为人吗,那大小姐身边的一个小僮仆在陈家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哪里能搭得上话啊,就这些消息,我还是跟外院车夫打探的。” “玹婴”轻哼了一声,明摆着对这套说辞不满意:“我只知道事在人为!” “可这到底不是咱们帛州,少主,人在屋檐下啊……” 北境帛州,苦寒之地,远远比不得中原人杰地灵,“玹婴”天资出众,常理难教,父母生怕耽搁了她的仙途,才特意将她送来汉水陈家听学,而陈家还有不少像“玹婴”这样外来的世家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哪怕寄人篱下,也学不来谨小慎微,倒是比本家人底气更足。 “玹婴”从石碑上跳下来,拍了拍掌心的灰尘,一扬眉道:“人在屋檐下怎么了?我又不是做什么坏事!” “话是这样说……”侍从不明白了:“少主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打探陈大小姐的事?既然要打探,又何必舍近求远呢?那个陈家的表小姐不是同少主玩得很好吗?” 侍从接二连三的问题,都不是那么好回答,“玹婴”一下子恼羞起来,瞪着他说:“去去去,叫你办点事废话这么多,我不用你了还不行。” 侍从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跑掉了。 玹婴冷眼看着侍从的背影,心知在这段溯灵里,长寒就快要出现了。 果不其然,如轻烟一般朦朦胧胧的细雨下,如水墨一般重重叠叠的竹林间,一袭玄色门生服的长寒正拾级而来。 那门生服是最寻常不过的箭衣,大襟窄袖,腰身较瘦,除了裁剪的还算合身之外,再没有什么稀奇,可穿在长寒身上却格外的好看。 “玹婴”脸微微热,不自觉躲到石碑后,打算等长寒走近一些再跳出去装作偶遇。 然而她刚往外探一眼,就见不远处的山门外走过来一个青衣女子,手里举着油纸伞,叫人看不清面容。 玹婴心头一跳,眼睁睁看着那青衣女子走到跟前,油纸伞微微一抬,露出一双狭长而凌厉的凤眼。 岳观雾! 不,应该叫她盈月。 “长寒。” “你怎么来了?” 长寒眉头一蹙,似乎并不想见到盈月。 “玹婴”躲在石碑后,暗暗窃喜起来,可也只窃喜了短短一瞬,便听到长寒说:“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盈月道:“陈家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长寒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好吧好吧,算我多嘴。”她顿了一下,又问:“你特地到教院找我,有什么事?” 盈月沉默片刻道:“下月初便是你十八岁生辰了,父亲说,要送你一份生辰贺礼……” 长寒唇角微动,似笑非笑的样子:“赐我陈姓,许我做陈氏家奴,好大一份贺礼。” 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女忽然有些急切,几乎是厉声呵道:“长寒!”与此同时,紧紧握住了长寒的手腕。 长寒倒是一视同仁,毫不迟疑的掰开了盈月的手,不过语气稍稍放缓:“好,我知道了。” 在盈月看来,长寒的态度完全是敷衍,她仍然不放心,唯恐长寒十八岁生辰那日出什么差错,仍欲劝说。 可长寒却不耐烦道:“你如果没别的事就回去吧,让人看见总归不好。” 玹婴在角落里看着盈月那张因为伤心而略显苍白的脸,心中简直有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玹婴”则恰恰相反。 她从长寒和盈月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两人关系的不寻常,即便从始至终都在不可化解的矛盾里争执,也是与对待旁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有着难以遮掩的亲近。 “玹婴”收回视线,低下头,眼前的画面随之一转,进入到了另一段溯灵里。 她身处在幽静的廊阁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假山林,从高处往下看,可以清楚的看到假山中面对面站着两个人。 还是长寒和盈月。 玹婴咬咬牙,不想看,又不得不看,只能一边看一边暗骂前世的自己,真是贱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不知距离上一次时间过去多久,长寒和盈月似乎还没有和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长寒那样一双看谁都透着丝丝缕缕温柔与深情的眼睛,难得显现出几分冷淡,她盯着盈月,有些漠然道:“就因为在这次试炼中阿云胜过了三公子,所以三公子就命人毁掉了阿云的仙根,凭什么?” 廊阁上的“玹婴”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玹婴虽不知内情,但大抵能猜出这个“阿云”和长寒关系匪浅,而能被长寒称作“三公子”,此人必然是盈月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 三公子毁掉阿云的仙根,无异于火上浇油,且这把火烧的十分厉害,几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另一边的盈月眼睛微微红,显然哭过了,这会眼底浮动着一层水雾,也是罕见的脆弱:“我知道……父亲已经重重罚过他……” “罚?最多三个月,他照样活蹦乱跳。”长寒的眼神渐渐冷厉,隐隐透着憎恨:“阿云呢,你知不知道阿云如今是什么模样?” 被那样的眼 神注视着,盈月不由地一怔?,随即不假思索的扑过去抱住长寒:“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修复阿云的仙根……” 长寒一抿唇,毫不留情的将盈月推开:“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会信吗?” 长寒面前的盈月,和旁人眼中的盈月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分明被推开了,还做出一副苦苦纠缠的样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堂堂的陈家大小姐,竟然低微至此。 身为旁观者的“玹婴”都瞠目结舌的有些错愕了。 可饶是如此,长寒也并未心软,垂眸看着盈月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除非毁掉三公子的仙根,否则,这件事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盈月捉着长寒的袖口,似乎预料到了她与长寒注定背道而驰,预料到了这将是她与长寒最后一次独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啜泣着,缓缓抬起头:“明日就是你十八岁生辰……我也有,生辰贺礼要送给你。” 长寒眼睫低垂,仍是不为所动。 而盈月双目含泪,仿佛要将长寒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终于附过去吻她。 能称得上生辰贺礼,想必曾几何时,长寒是期待过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长寒偏过脸避开,声音淡淡道:“我不过一介门生,受不起如此大礼。” 当真是好伤人的一句话。 “玹婴”心里都不由自主地一哆嗦,不忍心再看了。 很快,画面又一转。 不出玹婴所料,此时的长寒已经叛离了家族。 按照问心宗宗史所记载,长寒是因为不愿意助纣为虐才叛离家族,从而遭到陈家和各大仙门世家的追杀,可事实上…… “她真的疯了!她竟然为了给一个小门生报仇毁掉了陈三公子的仙根!” “你这么大声是要宣扬的人尽皆知吗?” “她不大声也人尽皆知了,听说主君下了一道缉杀令,不论是谁,只要杀了长寒,便是陈楚两家的座上宾,现在天底下的修士恐怕都在追杀她。” “玹婴”猛地站起身,竟是义正言辞的口吻:“胡说!长寒既然是为了给那被毁去仙根的门生报仇,那个门生总不会要杀她吧!” 被反驳的人闻言笑了起来:“那门生没了仙根,还算什么修士啊。” “玹婴”一扥手里的鞭子,恶狠狠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少装糊涂!” “玹婴”口中的门生,自然不单是那个被毁去仙根的门生,而是无数被世家子欺压的门生。 可这话在世家子听来,着实刺耳,没人再理会“玹婴”了。 “玹婴”独坐在厅上,越想越愤愤不平,偏这时她从家里带来的侍从在门外探出头轻声唤她:“少主,少主,你来一下。” “玹婴”满脸不爽的走出门来,把火气发在了侍从身上:“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自打长寒叛离, “玹婴”没有一日有好脸色,侍从都习惯了,淡定地取出怀里的信递给她:“主君的家书,估计是要咱们回帛州的,这陈家实在太乱。” 玹婴看到信封上的字,不禁一怔。 那上面写着,璇英亲启。 璇英对自己的名字自然是习以为常的,只随意扫了一眼便撕开信封丢到一旁。 正如侍从所说,陈家太乱,风气也不好,璇英的父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整整一夜未睡,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璇英回帛州。 刚好,璇英也不想待在汉水了,她与父母不谋而合,看完信便收拾行囊启程北上了。 命运弄人,大抵如此。 璇英一路北行,车马进入北境之际,遇上了逃至此处的长寒。 北境是帛州尤氏的天下,早有不少尤氏弟子在关口接应璇英,且尤氏也收到了陈家发出的缉杀令,自然是不能对长寒视而不见,于是在刀光剑影中将长寒一路逼至江都隘的索桥上。 江都的江水绵延千里,只有这么一道桥,长寒要么从桥上杀过去,要么从桥上跳下去,并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璇英握着鞭子冲到桥上,对那仅仅和她有一面之缘的长寒道:“上次比试逐灵石,我输给你了,敢不敢再跟我比试一次!你要是赢了我就放过你!” 以璇英素日的脾气和行事作风,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一点都不奇怪,尤氏亲传弟子懒得劝,尤氏门生隐隐乐见其成,竟然无一人出来阻止。 长寒的眼神不似当日那般温和纯良,此时此刻,锐利的像刀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璇英毫不畏惧修为远胜自己的长寒,将鞭子向外一挥,直奔长寒面首。令众人惊讶的是,长寒竟然没有躲开,细长的鞭尾不偏不倚落在她如玉般的脸上。 即便璇英及时收了力道,也还是留下了一条十分刺目的红痕。 “你怎么不躲!瞧不起我吗!” “……” 长寒手心朝上,两指并拢,只随意捏了一个剑诀,璇英的鞭子便脱手而出了。长寒一把握住鞭子,又抛还给璇英,嗓子略有喑哑道:“多谢……”! 第 77 章 无上法(十一) 璇英在江都隘放过了长寒,可长寒过了隘口逃到北方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以陈氏为首的一众姻亲世族得知此事,纷纷派人来帛州,颇有问责之意。 尤氏主君是很宽厚的性子,待门生如同自家人一般,向来看不惯中原世家那霸道蛮横的作风,奈何力薄势微,不能与之抗衡,只好依照陈氏的主张加派人手搜寻长寒的踪迹。 北境雪域,皑皑遍野,想找一个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全看怎么找。 尤氏一族门生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一个个头戴貂毛帽,身穿羊皮袄,脚踩兔绒靴,裹得比大黑熊还严实,可一放出去倒比中原人更怕冷,稍微刮一阵风就瑟瑟缩缩的走不动路了。 北境雪域,风过雪无痕,等他们再迈开脚时,长寒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让长寒从眼皮子底下逃脱,陈家终于忍无可忍,接连修书诘问尤氏,而陈家派来的客卿得了主君授意,如同得了尚方宝剑,竟然仰仗着陈家的威势在帛州颐指气使起来。 帛州到底是尤氏一族的地盘,尤氏主君难免心有不满,可身为主君,实在不好公然与一众仙门世家撕破脸,便只好另辟蹊径,让自己的女儿璇英去出头,横竖闹开了也有一句“少不更事”可以应付。 这正中璇英下怀。 别看璇英年少,行事好似很鲁莽,其实心里颇有成算。自打长寒踏入北境,璇英便存了庇护之心,只唯恐牵一发而动千钧,连累了尤氏满门,才忍气吞声到今日,纵使今日忍到头了,她也并没有直接发难,而是吩咐几个门生明里暗里的挑衅陈家客卿。那客卿在陈家的地位远远高于门生,一向是不怎么把门生当人看的,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挑衅,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璇英占着在自家地盘上维护自家人的理,率领众多修士将陈家派来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随后又扬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晚就收拾行囊离家出走了。 她这一跑,不是英雄品格,反倒有点胆怯逃避的意思,更像个做事冲动不顾后果的孩子。 陈家再怎么样,不能跟一个孩子较劲,传出去贻笑大方,而尤家一心要将那不懂事的孩子找回来向陈家赔罪,自然也是顾不上什么长寒。 记忆犹如走马灯,一转眼璇英已经孤身在外两月有余。 玹婴感觉到溯灵内时间流逝正逐渐变慢,心知差不多该遇到长寒了。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北境的雪也隐隐有了开化的迹象。璇英连着三日没找到东西吃,饿的一双眼睛歘歘放绿光,途径衡城,如登仙境,飘飘然的进了城门,就站在城门口,一鼓作气往嘴里塞了两屉小笼包,正当她准备塞第三屉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璇英。” 璇英双颊鼓囊囊的转过头去,只见春日晌午的阳光下,长寒一张脸苍白的几乎透明,睫毛低垂,眼睛乌冷,鼻梁到颧骨之间有一道格外明显的红痕,是赤链鞭留下的痕迹。 璇英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咽下嘴里的包 子,喃喃道:你怎么在这…… 长寒道:东躲西藏⑶,逃到这里。” 话是这样说,可长寒在北境逃亡数月,看着竟然一点都不狼狈,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色衣裳,不仅浆洗的干净,似乎还熨烫过,衣摆平整的简直不像话,跟她一比,璇英反而更像被追杀的人。 “唔。”璇英含糊了一声说:“我也是,东躲西藏逃到这里。” 长寒嘴角微扬,笑意森森,声音倒是很柔和:“伸手。” 璇英虽然莫名,但还是依言伸出了手:“做什么?” 长寒虚拢着的五指一松,几颗银锞子便争前恐后的落在了璇英掌心,乍暖还寒的春日里,银锞子是温热的。 “你……” “不要吃白食。” 璇英闻言不由的脸颊发烫,却还嘴硬说:“谁吃白食了,我有钱。” 长寒并没有戳穿她拙劣的谎言,“那就留着以后用。”说完便转身走向对面的一家客栈。 “欸,你等等我!”璇英付了包子钱,急匆匆追上去,然而刚到客栈门口便被一个容貌美艳的老板娘拦了下来。 “小姑娘,要住店吗?”老板娘双臂抱怀,倚着门框,显然在这站了有一会,看璇英的眼神不大寻常,带着难以遮掩的敌意。 璇英也不傻,心知以长寒眼下这般有今日没明日的处境,决计不会同这老板娘生出什么瓜葛,便含羞带怯的微微一笑说:“我找人。” 老板娘一抿唇,很是憋闷的拧身进了客栈。 璇英略有些得意的跟进去,东张西望,没瞧见长寒,正想询问店小二,便见那人提着一把剑从楼上走下来。 不等璇英开口,老板娘先急切的上了前:“你要走了?” 长寒望着老板娘,目光温和的一点头,“这几日多有叨扰,着实过意不去,这个还请收下,虽只是寻常素剑,但也能卖十几两银子。”她说着,将手里的佩剑递了过去。 “我不能要。”老板娘眼眶微红,含了泪意:“那日若非你出手相救,我早已连人带马车从滚落山崖……” 春初雪融,道路湿滑,在衡城一带车毁人亡是常有的事,老板娘运气好,遇上长寒,捡回了一条命,救命之恩自然是无以为报的。 思及此处,璇英很机灵的一步迈过去,亲昵的挨着长寒道:“说什么呢?怎么还不走。” 长寒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将佩剑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对老板娘道:“我们告辞了。” 两人出了客栈,阳光正好,暖融融的落了一身,不远处有庙会,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长寒问:“你要去哪?” 璇英嘻嘻一笑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长寒微怔:“你要跟着我?” “对啊!”璇英扬起头,眸子极亮,神采奕奕:“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你没错,错的是那些一心想要杀了你以绝后患的人!他们以为自己只手遮天,就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哼,做梦!我们两个一起!早晚有一天能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孩子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两个颠沛流离的少年人,就这样成为了生死与共的挚友,志同道合的知己。并肩同行的路上,璇英有一点心虚的问长寒:“我害你脸上留了这么长一条疤,你不怪我吗?” 那时的长寒,身边已然道友成群,不再是孤军奋战,乌黑的眼眸里渐渐有了从容的笑意,“为什么怪你,一道疤换一个璇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吗?” 心脏重重一跳,指尖最末端都跟着战栗。 纵使璇英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竭力按捺着那超越友情界限的爱,唯恐被察觉,却也瞒不过与她感识相通的玹婴。 心脏传来接二连三的震颤,让玹婴产生一丝不好的预感。溯灵回溯至此,她几乎可以确认,那个在长寒飞升后堕魔的玄冥教主就是璇英,倘若她在璇英的记忆里跟着璇英一同堕魔,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玹婴如梦初醒一般,暗暗催动一缕元神,悄然毁去几十团柔和的,香甜的,泛着粉色珠光的溯灵。 温暖的阳光随之消失了,天地骤然昏暗,山峦之上,雷云密布,恐怖的威压似惊涛骇浪席卷而来。 玹婴立即意识到这是突破元婴期的雷劫。 不过短短几年而已,长寒的修为竟然已经达到了元婴期,此等天道宠儿,于各大仙门世家而言是何其惊悚,那些不愿意自降身份的主君终于肯摘下虚伪的假面,不远万里赶赴北境,合力剿杀长寒。 而尤氏一族早已与中原决裂,眼下正在为长寒此番渡劫保驾护航。 开弓没有回头箭,尤氏一族既然选择了站队长寒,自当拼尽全力,可仙门世家百年霸权也并非凭空才有的,其中元婴期之上的大修士不在少数,虽然玹婴十分清楚长寒将是这场斗争最后的赢家,但如今的局势,不管怎么看都必败无疑。 她存了一点好奇心,没有毁掉这段溯灵,利用璇英的眼睛暗暗观察着周遭情景。 这几年有不少在别处受到欺压的修士慕名来投奔长寒,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倒也凝聚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无奈修为低微,在大修士跟前,勉强应付尚且还应付的伤痕累累。 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连身为旁观者的玹婴都不自觉忧心,又何况身为当局者的璇英,她一时失神,不慎被剑气所伤,从半空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天幕漆黑,雷云翻滚,那是连元婴中后期的修士也不敢靠近的雷劫。 玹婴望着这一幕,心下了然。 仙门世家意图趁长寒渡劫之际将她赶尽杀绝,而长寒大抵是在这生死关头真正习得了天师道,即道心正一,以天地正气号令天地。 世间修士,无不畏惧雷劫,长寒引天道雷劫为法器,自然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在那之前…… 女子如雪般的裙边似嵌了无数 皎洁的星子,在夜幕与狂风中飞扬,她手提着银白长剑,挡在翻滚的雷云前,目光哀戚的盯着那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至亲。 “盈月!你当真要为了长寒与我兵刃相见!” 父亲……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长寒……” “我苦心栽培她多年,她竟然为一个外人反咬我一口,今日若不将她斩于剑下,我此生无颜去见你弟弟!倒不如葬身于此!” 时至今日,陈氏主君还心心念念要为儿子报仇,足以证明这是个好父亲,一心疼爱儿女,也难怪盈月明知父亲有错却仍是难以割舍。 玹婴在心中暗暗冷笑,很期待顶着岳观雾那张脸的盈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盈月的声音从狂风中传来,似荒野里竖着一面破碎不堪的旌旗:“父亲要杀她……除非我死……” 陈氏主君到底不舍得对长女痛下杀手,又气又急道:“你糊涂!你当我今日放过她!她日后就会放过我们陈家?!你非要害了陈家满门才甘心!” 盈月的争辩苍白而无力:“她不会的……” 陈氏主君怒瞪着盈月,终究还是举起剑来,在那剑光之下,盈月清亮的双眸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被父亲宠爱着长大的人,难免会为要死在父亲剑下而伤心落泪。 可就在这时,一道天雷忽然落在父女之间,声势浩大的,直接将陈氏主君震成了重伤。 “父亲!” “是……是雷劫……” 陈氏主君勉强支撑着,却还是吐出一口鲜血,他握住盈月的手,断断续续道:“长寒,狼子野心……是我瞎了眼,看错人……” 他话未说完,雷云散去,长寒身着黑袍,神情漠然的悬于夜幕中,脸上那道刺目的红痕透着几分妖冶,倒真配得上那句狼子野心。 一别数年,盈月像是认不出长寒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看陌生人。 长寒看盈月的眼神,也同样是陌生且疏离的,而她手中逐渐凝结的雷团,无疑是在向盈月宣示着她的杀心:“让开。” 盈月用沾了血污的衣袂拦在自己父亲身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不知多少泪花,她似乎要将生生世世的眼泪都在这一世流尽了:“长寒,父亲待你,向来是胜过亲子的……你不能这样对他……” 长寒的眸光骤然锋利了几许,冷冷地望着盈月,“他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舒舒服服的活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没有死,你就已经这么伤心,那阿云呢?阿云死那一年才十七岁,你们毁了她的仙根,为何还要杀她灭口……” “好,我来偿命。” 盈月此刻也已经是一心求死,说完便没有丝毫犹豫的提起剑来,将剑锋架在那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可瞬息之间,她的剑便被长寒夺去了。 长寒盯着她颈上的血痕,眼底冷意消融,却更显淡漠无情:“冤有头,债有主,阿云的命不用你来偿。” 盈月喃喃道:“父债子偿,我替我父亲抵命……” 她这样一说,便朝着长寒手中的剑扑去,长寒始料未及,避之不及,那锋利无比的长剑,轻易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不断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在她似月光一般皎洁的雪衣上。 盈月握紧长寒的手腕,似乎轻轻唤了一声痛,就再没了气息。! 第 78 章 无上法(十二) 电闪雷鸣,一瞬是黑夜,一瞬如白昼。 直到盈月的头缓缓垂下去,魂魄似万千流萤散向忽明忽暗的天幕,长寒才从错愕中回过神,单手托住盈月的肩膀,眼角微微见红了。 温热的鲜血止不住蔓延,不复洁净的衣裾迎风翻飞,猎猎作响,天地却像是沉寂了。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平地而起,盈月身体里的那把长剑忽然迸射出万簇碧光,原本银白的剑身碎裂成片片薄冰,如破茧的蝶,挣脱束缚,重获新生,轻颤着苍翠欲滴的鳞翼。 看到这一幕,玹婴心头不禁重重一跳。 是春蓬剑。 春蓬剑的第一任剑主,竟然是长寒! 可长寒分明是符修,即便问心宗的宗史有所缺失,也不该只字不提春蓬剑,除非…… 玹婴正满腹疑惑,眼前种种又被黑暗笼罩,被迫进入了下一段溯灵。 昏暗狭小的卧房内,有人点亮了烛台,火苗晃动,暖融融的微光晕开了那人清隽的侧脸,像受了潮的,泛着绒的旧笺,写了几个苍劲有力,风骨峭峻的好字,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 长寒端着烛台走过来,经过南窗前,冷清清的月光浸在她身上,似霜一样。 “长寒……” “好些了吗?” 璇英勉强一点头,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我想喝水。” 长寒将烛台放在小几上,倒了一杯温水递过来:“慢慢喝,别呛到。” 璇英捧着杯子,一点点饮尽,终于觉得嗓子润了一些,她抬眼望向长寒,又望向一旁敞开的剑匣,那似冰种翡翠般澄澈的宝剑正安静的躺在剑匣里,被黑绸半裹着,光泽极其浓艳,令人难以忽视。 长寒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身从剑匣里取出了那把长剑,烛光一照,鞘身上两个古字清晰可见。 璇英轻声道:“春蓬……这把剑看起来,很不寻常。” 长寒修长的手指环握着剑柄,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盈月送我的生辰礼,她说此剑色若寒霜,亦如月光,由她赠我正合适。” 陈氏以剑法闻名天下,长寒自幼便为陈氏门生,也是卯时起寅时息,刻苦修习了多年剑法的,可是,打从她决意要毁掉陈三公子的仙根为阿云报仇那一刻起,她就彻底舍弃了剑道,连同盈月赠与她的这把剑也留在了陈家,后来持剑,不过为掩人耳目罢了,事实上长寒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拔剑出鞘。 璇英盯着那把剑道:“色若寒霜,亦如月光,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长寒垂眸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一种封印,封印解除了,它便显露真身了。”说完,又将春蓬放回到剑匣中。离了长寒,春蓬明显黯淡许多。 璇英眉头一动,立即意识到此剑有灵:“它认你为主了。” “嗯。”长寒合上剑匣,凌空绘符,在剑匣外落了个咒印,随后便将其束之高阁,明摆着不打算再叫春蓬重见天日。 璇英跪坐起身,大抵也不 清楚自己因何恼怒,只是不自觉紧咬贝齿,竭力忍耐着说:“你这样对它,是因为盈月吗?” 长寒回过头来,神情很平静:“你看见了?” 璇英点头。她看见盈月死在春蓬剑下,是盈月的死解开了春蓬的封印。 “你既然看见了,难道还不明白。”长寒看着璇英,声音放轻了些:“这是嗜杀的邪物,上古的凶器。” “邪物……那要不要毁掉?” “我试过,不行。” 璇英闷闷的,又坐回床上。 长寒见她忧心,便笑着宽慰道:“终究只是一把剑,死物而已,不足为虑。” 死物而已。 这天底下恐怕除了长寒,再没人能将这般狂妄的一句话轻易说出口了。 玹婴简直有点嫉妒长寒。想来长寒是真正的天资超凡,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才会悄无声息的执剑百年,一直到她突破大乘期“渡劫飞升”,那犄角旮旯里的重葵剑也没能找到可以与之抗衡的宿主。 不过,既然长寒这么早就知道春蓬是上古凶器,为何后人会将春蓬视为神剑? 这念头刚从玹婴脑海中闪过,眼前的情景便骤然一转。 竟然是淮峰顶,玉卿台。 她毁了太多藏有美好记忆的溯灵,剩下的自然都是极其强烈的痛苦记忆,故而一瞬百年,故事跨越到璇英最不愿面对的结局。 “你为何一定要去往上界?” “璇英……人间于我而言无趣至极了。” 长寒躺在草地上,望着碧空如洗,那愈发似少年人的面庞上,有一双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人间事,历尽了,不过如此。” 百年光阴转瞬即逝,璇英也比从前更会遮掩自己的心,她故作恼怒的问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呢?我也是不过如此吗?” 长寒偏过脸来,露出那道难以磨灭的红痕:“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璇英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长寒一眼:“哼,懒得理你!我要走了。” “去哪?” “关你什么事,少管我。” “我不管你,你……” 长寒说了什么,璇英没有听清,日后也不得而知,因为那是璇英与长寒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 待璇英得到长寒渡劫飞升的消息,匆匆赶到淮山时,只剩下雷劫留下的满目疮痍。 “宗主,宗主真的去往了上界!” “……” 长寒走了,就这样走了。 璇英看着被夷为平地的玉卿宫,忍着泪意,不肯相信,直至有风拂过,尘埃四起,露出碎瓦之下黯淡无光的剑鞘。 被束之高阁上百年的春蓬,已经因为主人的离去自行封剑了。 璇英的身体像是生了锈,僵硬滞涩的走到那把剑跟前,正欲俯身拾起,便被灼伤了指尖,疼痛难忍的收回手。 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偏这时有人一步踏上碎 瓦,一边疑惑着此处为何会有一把剑,一边随手将剑召起。 黯淡的春蓬剑落到那人手里,顷刻莹亮,碧光流转。 璇英抬眸看去,只见那人一脸惊奇的说:“我还以为我师父把家底都给我了,真没想到,师父还有这么一把剑。” “师父果然最疼你,连她留下的剑都认你为主。” “怎样,你们羡慕不来的,欸,璇英前辈,你去哪?” 璇英不知道该去哪,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最终去到离神界最近的空桑极乐宫。 而正是因为璇英堕魔,解开重葵剑封印,让重葵成为上古魔剑,落在问心宗的春蓬才会被奉为上古神剑,饶是日后春蓬剑主意识到春蓬是邪物,是凶器,也不得不利用春蓬阻止重葵为祸人间。 思及此处,玹婴没有丝毫犹豫的毁去了余下的溯灵,挣脱溯灵的那一刹那,她仿佛从高处坠落,魂魄猛地回到肉身里,与此同时重葵也冲破了咒印,肃然的横在她面前。 玹婴握住剑柄,用剑锋抵住郁润青的脖颈。她自己也没想到,也觉得可笑,她脱离溯灵后第一个问题居然会是这个:“长寒究竟为何入了轮回?” 郁润青用指尖碰了碰重葵的剑身,沉默片刻说:“长寒死在了雷劫下。” 玹婴并不认为自己和尤璇英有任何相似之处,自然更谈不上是同一个人,可她在溯灵里沉溺太久,不知不觉染上了璇英的执念,此时此刻,是非要个答案不可了。 “你敷衍我!我是问你长寒为何没有渡过雷劫!” “……我没有看到这段溯灵。” “该死的!不可能!”玹婴气急败坏,剑刃已然在郁润青的脖颈上划了两条血印:“到底为什么!” 郁润青正欲开口,一道碧光袭来,狠狠撞在重葵剑上,直接将重葵剑撞飞出去。 玹婴抓住剑柄,回身一看,四周漆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人。想到溯灵中的情景,玹婴心口骤然一颤,她紧抿着唇,朝着黑暗连挥两剑。 势不可挡的剑气又一次划破阴阳裂隙。 顷刻之间,暴雨滂沱,雷云翻涌。 如同千年万载前的那一晚,电闪雷鸣,一瞬是黑夜,一瞬如白昼。 郁润青的面庞已然被浸湿,挂满干净透明的雨珠,她就那样面无表情的握住岳观雾的手腕,一剑刺入自己的心口。 岳观雾才将郁润青从玹婴剑下救出,全然没想过她会这样做,一时间,仿佛浑身血液都凝固,怔愣且无措的看着她。而岳观雾身后,威压恐怖的雷云正逐渐聚集,那是突破元婴期的雷劫。 “我猜的,果然没错……” 郁润青唇角溢出猩红的血色,她大抵是有许多话想说,却来不及说,松开手,身体便颓然的从夜空中落下,魂魄也似万千流萤,在雨幕中散去。 “师父!”躲在树后面的钟知意终于回过神,将手中的流云伞向外一抛,又急又厉的怒喝道:“流云破杀!锁灵阵!收!” 流云伞从未如此乖顺,腾空跃起,轻盈飞转,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流落漫天的魂魄卷进了伞内。 钟知意脸色煞白的一路狂奔,飞扑过去一把收住流云伞,紧紧捆住,搂在怀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而一抬头,那骇人的雷劫已经不由分说的降下来,如天崩地陷一般。 面对这样的雷劫,饶是钟知意勇敢无畏,两条腿也不自觉发软了,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寸步难行。 正当她无措之际,眼前忽然一暗,竟一晃便到了金陵城外,与她同在城外的还有沈砚,瑶贞,以及郁润青被一剑贯穿心口的肉身。 瑶贞抓着郁润青冰凉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是,是我师姐送我们出来的……沈师兄,怎么办……润青师姐该怎么办……” 沈砚看了眼钟知意怀里的流云伞,攥紧手掌道:“我们去神山!” 第二卷完。! 第 79 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 没人知道老马到底叫什么名字,似乎老马从一生下来就被旁人唤作“老马”,年幼的,年轻的,年长的,都对他呼来喝去的唤一声“老马”,有时候随便一招手,随意一张口,很不客气的说一句“欸,老马,你过来”,只是这样,就能把老马叫到跟前了。 叫到跟前,也没好事,要么使唤他做这做那,要么吩咐他做那做这,横竖不是给他什么好东西或者好吃的。 而老马从来不恼怒,黑红的一张脸上总是挂着憨厚又忠厚的笑脸,也很像是生来就会笑。 偏老马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有手有脚,长得还不丑,却一辈子没有家室,就独自住在岳府西北角门外的小窝棚里,靠着给岳府养马谋生。 在大户人家,养马和赶马是两回事,赶马的马夫得随着主人家出门,要穿着干净体面,养马的马夫则好像十年不换一次衣裳,老是那么一身短衫垮裤,袖口和鞋面蹭的乌黑发亮,看上去脏脏臭臭,不是很讨人喜欢,就算喜欢,也不愿意跟他太亲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岳家惨遭灭门时,冒死将年仅六岁的我救了出去。 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忽然间就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女,老马把我抱在怀里,用布满干裂黑纹的手正了正我头上的棉帽儿,唉声叹气地说:“小娃欸,可怜喏,怎么就跟俺老马一个命,难不成天上落了俩孤星?” 我当下并没有听明白老马的意思,两只眼睛还泛着红,映着父母的血。老马想必也觉得我听不明白,一口一个“可怜喏可怜喏”的哄着我,满面愁容的带我去投奔岳家亲友了。 不怪老马发愁,这世道本就是人走茶凉,何况我家平白遭了灭门之祸,谁也不晓得这当中有多少曲折,万一那群邪物是为了复仇而来,打定主意要斩草除根,我到哪里,岂不是把灾祸带到哪里。 正因如此,曾经与我父母谈笑风生的亲朋好友,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老马一道门槛都没能跨过去,反被啐了几口。 老马憨厚无措的笑着,依旧是那副生来就会笑的样子:“大人行行好,就给通报一声吧,小娃可怜,好歹给她个地方住,给口饭吃。” 那门房穿的很厚实,手拢在袖子里,因为站得高,眼睛往下望,眯成了两道缝,瞅着老马说:“你个老东西,滚滚滚,带着这扫帚星滚远远的。” 逢人就笑的老马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但还是勉强自己动了动嘴角,毕竟那门房年轻力壮,真动起手来,恐怕能要他半条命。大抵要他半条命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可他身旁还有个没着落的我。 老马知道这户人家的门槛他迈不过去了,抱着我,嘟嘟囔囔的转过了身:“什么扫帚星啊,真难听……” 想来是可笑的,我若死在那场灭门之祸里,人家会说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就死了,必然感到惋惜,可我活下来了,就成了一个命硬的,克死全家的灾星。 老马许是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从某个地方不远万里的来到我家,现如今又要领着我 再不远万里的到别处去。老马在寒风中长叹一口气说:“这地方是不能待了。” 幸而我父母这一生做了很多善事,老马挨家挨户的求,凑够了一笔去岭南的盘缠。虽然没到半个月就被土匪抢了去,但多亏这笔盘缠,让我们俩度过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去岭南的路走了四个多月,这一路上我很少吃东西,更不怎么说话,老马以为我被吓傻了,愈发的愁眉苦脸,生怕岭南那边也不愿意要我。 “小娃子,你见了人不张口就算了,怎么也得笑一笑啊,来,听话,嘴巴咧一咧。” “……别把我送人。” 我冷不丁的开了口,老马都不由得一怔,好一会才笑着说:“不送人,你要给我做闺女?” 我不想离开老马,便点了点头。 老马见我点头,脸一热,腮上红一大片,像喝醉酒似的,“小娃子,有你这话就够了,俺老马这辈子算没白活。”他马不停蹄的紧接着说:“可你不能给我做闺女啊,给我做闺女,你不就成了小乞丐,你瞧大街上有几个小女娃做乞丐的?” 多半想起那心肠极好的老爷夫人,老马惨然一笑,又叮嘱道:“就是跪地上磕头,把头磕破了,又哭又嚎,撒泼打滚,你也得进到那候府里去,进了候府,你才能读书识字,将来长大了,要做个有本事的人,替你爹娘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在我过往的极为短暂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般强烈的字眼,父亲教我做人应当扶困济贫,母亲教我待人应当宽厚和善,纵使双双躺在血泊里,也只是让我躲起来,别出声。 什么是报仇雪恨,年幼懵懂的我还不大明白其中的含义,可我却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里,像埋下一颗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它长大。 “小娃子,就快要到岭南了,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老马忧心忡忡的看着我,用他那双干裂的犹如老树皮的手汲了些冰凉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我脸上的脏污,擦干净了,才露出憨厚又忠厚的笑脸:“好漂亮的小娃子,乖乖听话,多笑一笑,候府一准就能把你留下了。” 老马总是让我笑,在他看来,爱笑的人更讨喜些。 这实在是老马的一番苦心,他就像老马识途里的那匹老马,将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生存经验传授给我这匹初出茅庐的小马。 可我不知道怎么了,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此,离岭南侯府越近老马便越发愁,真恨不得等我长大一些再将我送去候府,奈何再不寻一条出路,我们俩之间就该有个人要饿死了。 终究是来到岭南侯府的正门外。 老马让我站好,自己跪下连磕了二个头。 门房见了,走上前问:“老人家,你可是到这门下诉冤情的?” 老马道:“我是昌州岳府的家仆,有要事求见侯爷,还请通传一声。” 老马紧张,说话时直搓手,他要撒谎了,他这辈子没撒过谎,可这一次为了我不得不撒谎。 他骗侯爷,骗郡主娘娘,眼含热泪道:“夫人临终前交代老奴,务必将小姐送到岭南来,夫人说天底下唯有侯爷和郡主娘娘的胸怀和气度能容得下小姐……” 这套说辞老马在心里暗暗斟酌很久了,此刻一鼓作气说出来,简直像闯鬼门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可在老马心里犹如千钧重的一件事,对那身着宫锦头戴宝珠的郡主娘娘而言却是轻如鸿毛。 “不过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容不下的。”她看着我,不禁喟叹道:“这一家也是可怜。” 一旁的侯爷反倒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望着窗外残阳,感慨万千:“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岳家灭门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夫妻俩早就得到消息,早就伤心过一回,因此侯爷目光一转,即刻便收起了伤感的情绪,偏过头对郡主娘娘道:“满儿又来了,这孩子怎么一到夜里就要找你。” 才说完,格栅后便冒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并不算胖,单看那张脸,甚至有点羸弱,却穿的圆滚滚,走路都有些迈不开腿,只挪着小碎步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的唤道:“娘,娘。” 眼看要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她脚步忽然一停,站在那里,看着我,只是短短一瞬,就像一只笨小狗似的扑过来,将怀里抱着的小被子压在了我赤/裸在外的双脚上。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郡主娘娘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郡主娘娘失态了,没办法不失态,那香香软软的小被子,是年幼的郁润青每日夜里安然入睡的必需品,而我的双脚一路走来生了两轮的冻疮,脚趾红肿,起着水泡,流着脓,覆着潮湿的一层污秽。 郡主娘娘生性喜洁,她绝不会容许郁润青和那条小被子有任何接触,可没有小被子,郁润青就不睡觉,一想到之后一段时间夜里的痛苦与煎熬,郡主娘娘的声音都尖锐了:“你们都瞎了吗!还傻站着做什么!” 我的去留还悬而未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马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老马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姿势半跪半立,是一副想做点什么但又不敢乱动的样子。 谁也顾不上老马。 有人把郁润青抱走了,有人把小被子拿开了,有人轻声细语的安抚着郡主娘娘,有人推开窗又往香炉里洒了一把艾叶。 老马脸白了,黑里透白,是个灰呛呛的脸色,他悄悄的,偷偷的,在我后腰上拧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要我哭还是要我笑。 我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抬头看向被人抱在怀里的郁润青。 郁润青说:“姐姐不穿鞋,脚冷,给她盖被……” 郡主娘娘只失态了那么短短一瞬,又气度雍容起来,“你瞧我们这一屋子人。”她笑着对一旁的侯爷说:“还没有个小孩子细心。”紧接着招呼婢女:“去,带她好好洗一洗,换身衣裳,再叫大夫来看看,且得开几服药调理调理呢。” 老马听了这话,连忙磕头,脑袋砸在地上,响声阵阵。 “倒是个难得的忠仆。”侯爷思忖片刻说:“就留他在府里养老吧。” 郡主娘娘还在嘱咐婢女,随口敷衍:“听你的,叫他去外院,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于是我也跪下来,向比山还高的两个人叩首谢恩。 可自那之后我便没再见过老马,老马当天夜里就走了。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走的,他留在候府,永远是个让人高看一眼的忠仆,谁见了他,必然就想起来我,想起来是他带着我从昌州到岭南,千里迢迢,一路乞讨。 我早晚是会长大的,他怕旁人背地里笑我是扫帚星,是小乞丐,他怕这段往事会像根针似的,总刺着我。 老马盼着十年之后旁人忘了我的来历,最好我也忘了这一切。 可我偏要记得,一点一滴都不忘。 我躲进小小的座柜里,关上柜门,紧闭双目,一遍遍想着母亲生前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 母亲倒在座柜前,盯着柜门缝隙里的我,嘴角溢着血,眼里含着泪。母亲说:“躲好,别出声……”! 第 80 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贰 在候府,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添一双筷子添一个碗那么简单。年轻贴身婢女是要有两个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干净,细致,周到,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断然做不出在主子跟前受了委屈就往主子茶盏里吐口水的事情。 年纪大的嬷嬷自然也得有几个,嬷嬷到底经验多,有主张,最重要的是,比柔弱娇气的女孩子肯吃苦,能受累,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敢轻易偷懒敷衍。 再就是跑腿的小厮,搬搬扛扛的僮仆,一个院里少说要十几号人才能勉强维持,这一个月算上吃喝就得将近三十两银子,一年到头,衣食住行,倘若家里有红白喜事,主人家打赏一点,少说要奔着四百量银子去。 这还只是在仆婢身上花的钱,单开个院子,烛火、木炭、熏香,杂七杂八的哪一样不是钱。 郡主娘娘自是不愿意平白无故的多花这一份钱,她最初有意让我与润魃同住,可润魃害怕蚂蚁,讨厌小虫,疑心我身上是不是有跳蚤,郡主娘娘一提这话茬,她便将手里的杯盏猛地砸在了地上。 杯盏四分五裂,碎了满地,如此性情暴烈的一个润魃,让郡主娘娘不禁抱紧了乖乖坐在她怀里的润青。 就这样,我被安顿到了郁润青的院里,和郁润青同吃同住。 郁润青自幼多病,身体羸弱,郡主娘娘特地嘱咐过仆婢无需待她很尊重,因此府里的仆婢都唤她乳名“满满”,许是听得多了,她有时候说话也爱叫自己“满满”,一开口便自带着几分笨拙的天真。 “这不是满满的。”她拿着鞋在自己脚上比一比,咧开嘴笑着说:“新鞋,是阿檀的。” 郁润青一点也不笨,比远赴京州读书的润玉还要聪慧,侯爷总这样说,说完便不由地遗憾,可怜他的满儿L胎里不足,身子骨弱,不能像润玉小时候那样苦读书。 身体不好的孩子,平安健康的长大就足够了,侯爷和郡主娘娘都没指望着郁润青有什么大作为,待她自然是万分呵护,不叫她见到这世上半点腌臜污秽,长此以往便养成了她这般柔软天真的性子。 “阿檀。”郁润青盘腿坐在柜子外,嘴巴几乎贴在柜门上,说悄悄话似的说:“阿檀,你热不热,吃不吃冰碗?”过一会又跑过来说:“阿檀,屋檐底下有一窝小燕子,你去不去看?” 我说:“不热,不吃,不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到了冬天。 我的冻疮没有复发,好的很彻底,可隐隐还是能感觉到去年冬天的痛痒。 岭南下雪了,天很冷,屋子里烧着地龙,外间燃着火灶,灶子上咕嘟咕嘟煮着牛乳,婢女嬷嬷们各忙各的,准备着用晚膳。 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很想知道老马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真怕老马会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悄无声息的冻死在街边……去年来岭南的路上,老马就说过,千万不能死在冬日里,因为冬日里尸首不臭不坏,暴尸十天半月也没人理会,很容易让路过的野狗野猫 分食了。 还是死在夏日里好,毕竟尸臭难闻,再不济官府会来人将他拖去乱葬岗掩埋,好歹能落得个入土为安。 “阿檀!阿檀!” 郁润青披着厚实的斗篷兴冲冲地跑进来,左手攥了个雪球,右手也攥了个雪球,两个雪球上下一摞,放到案几上,赫然是个小雪娃的雏形。 她笑眯眯地说:“你看呀阿檀,送你的。” “……” “你不喜欢吗?” 郁润青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欢喜,期待,失落,沮丧,清清楚楚,她又是那样惹人爱的性子,叫一旁的婢女都有些心疼了,暗暗瞪我一眼,哄着她说:“怎么会不喜欢呢,阿檀是怕你着凉,外边那么冷,还出去玩雪,快把衣裳换了,喝一碗热牛乳。” 案几上的小雪娃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 我虽是与郁润青同住,但并不在一间房里,两间暖阁,她在左,我在右,通常梳洗安置后,我房里就没人了,只有一盏烛台,短短一截蜡烛,燃到三更天便会熄灭。 在候府衣食无忧,还可以读书识字,于我而言已经是极好的处境,可不知何为,我总想念爹娘,想念老马,总盼着有一日老马来接我回家,跟我说爹娘只是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一切都好了。 窗外寒风呼啸,想必极冷,不知道老马有没有找到避风的地方,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一晚。 我蜷缩在被子里,忍不住落泪,可是,要留一只耳朵小心提防。侯爷和郡主娘娘待我很好,我不应当哭,叫旁人知晓该说我不识好歹。 “阿檀……” 郁润青又溜过来了。她走路像猫,悄无声息,实在是很难察觉。 郁润青隔着被子抱住我,用很小的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阿檀,对不起,我以为你喜欢雪……” 和老马一样,郁润青也总希望我笑一笑,和老马不一样,郁润青只是单纯希望我今天能高兴一点。 可她对我太好了。 她喜欢吃雪梨糖,郡主娘娘怕她吃坏了牙,只给她两颗,她一颗也舍不得吃,用牛皮纸仔仔细细的包好了,藏在怀里拿回来给我。 糖化了,黏糊糊的,她把整块的给我吃,自己捧着一大张牛皮纸,开开心心的舔纸上的糖汁。婢女嬷嬷们看了,都觉得又好笑又生气,转头告诉郡主娘娘,闹得郡主娘娘也无奈至极,下一次不论给她什么吃的,都会多拿一份给我。 也不止是吃食,笔墨纸砚,衣裳鞋袜,哪怕一条其貌不扬的发带,只要她有而我没有,她一定把她的给我,所以后来饶是吃早膳时嬷嬷盛粥,也会一个粥碗里各盛两颗枣子。 嬷嬷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习惯性的“不偏不倚”,倒是郁润青,捧着碗,看着两个枣子偷笑。 那一刻我终于惊觉,我初来候府是遇到的那个天真懵懂的满满早已经长大了。 也难怪,她本就聪慧,是天生的心明眼亮,这一亩三分地,又有什么看不清楚。 可她不应当这样挖空心思的对我好,近乎于讨好,我根本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又能给她什么,我能做的似乎只有陪她读书,督促她练字,但读书练字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郁润青。 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这一年京州城的润玉考取了功名,蟾宫折桂,雁塔题名,算得上天大的喜事,郡主娘娘与久不来往的娘家因此关系缓和,那边有喜事也派人来下了请帖,邀郡主娘娘去参加喜宴。 郡主娘娘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自幼倍受亲长宠爱,而这样勋爵人家的女儿L,通常是终身不嫁人不生育的,如此方能彰显家族之昌盛。可郡主娘娘偏下嫁到了落魄的候府,还一连生了四个儿L女,短短几年光景就把十里红妆都倒贴进了候府,娘家觉得颜面尽失,便一怒之下与她断绝了关系。 那个时候郡主娘娘也是很委屈的,赌着一口气才将润玉送到京州城,就盼着将来润玉功成名就能让她扬眉吐气,现如今心想事成了,自是要风风光光的回一趟娘家。 润魃蛮横,润生顽劣,带回去恐怕不妥,郡主娘娘决定只带心肝宝贝满儿L回去探亲。 当然,还有非带不可的我。 郡主娘娘包了一整艘船,装了一船东拼西凑的礼物,昂首挺胸的乘船北上。途径汀水郡时,恰逢暴雨,电闪雷鸣,汀江上翻起大浪,所以人都意识到了这场雨反常,可船已经来不及靠岸,顷刻间就被卷进了暗流中。 水刃将船砍得七零八碎,很多人正惊慌失措着,眨眼间就死了。 我并不害怕。 好像这么多年以来,每晚梦到灭门那日的情景,就是为了让我今日不害怕。 我躲开水刃,跳过破损的甲板,一路跑到船舱。 郁润青果然躲在船舱里,一副可怜样。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啊,长这么大都没有在果子里吃到一只小虫子的人。 “阿满,别怕。”我握住她的手,像握住春夜的风,微凉中带着湿意。 我那时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我想倘若只能活下来一个,无论如何要是郁润青。 不幸中的万幸,因附近的仙盟修士及时赶到,我们两个还有郡主娘娘都得救了。 劫后余生,郡主娘娘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把天上地下十八路神仙和佛祖都感激了个遍。 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汀江上空,看到修士御剑飞行,惩治渊魔的那一刻,我似乎在冥冥之中窥探到了某种天意。 郡主娘娘察觉到我的视线,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不必说。 郡主娘娘对郁润青别无所求,只要郁润青在她身边,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过一生。她很清楚,我是不甘于此的。 即便屠戮岳家满门的魔修早已经死了,我也还是要报仇雪恨,为世间无数个枉死的我爹娘,为世间无数个笑起来憨厚的老马,为世间无数个可以平安健康,快快乐乐过一生的郁润青。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 总有一日要离开候府。 “阿檀……你怎么都不理我啊。”郁润青趴在书案上,抬眼看我,乌黑的眸子泛圆,透着湿漉漉的水意,很像润魃养的那只小白狗。 我手上微微一颤,将“醉”字的最后一笔写得过于笔饱墨酣,称得上粗壮丑陋。一篇工整的楷书就这么毁掉了。 郁润青看见了,不由地一咬唇,万分心虚的挪开了视线,不再一直盯着我。 我搁下笔,用湿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她见我没生气,抬脸又一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很难想象这一年她才十四岁。 “我说,你知不知道府里昨晚上来个亲戚?好像我应该管她叫表妹,听说昨天晚上在母亲院里哭闹了半宿,这会还在那撒泼打滚上蹿下跳呢,走啊,去看看热闹。” “……我不想去。” 郁润青似乎听不见从我嘴巴里说出来的“不”字,这几年都是。兴许我的话到她耳朵里就成了“我想去”,所以她才那么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看热闹。 我第一次见到灵姝,就知道她的身份非比寻常,也不止是我,府里人都心照不宣。 什么远房亲戚能让侯爷和郡主娘娘像哄祖宗似的哄着?明摆着大有来历。 郁润青是个贴心的孩子,自要为母亲揽下这桩麻烦差事,因此那段时间终日哄着灵姝四处游玩,有时候和灵姝一起睡在郡主娘娘那,有时候夜深了才回来。 我没有睡。 我听到她走到门外,像往常一样推了推门,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推开,她贴在门上,如同小时候贴在柜子上,悄声问:“阿檀,你睡了吗?”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似乎用手掌在门上不甘心的划了几下,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京州城传来贵妃复宠的消息,郡主娘娘十分高兴,看灵姝的眼神除了慈爱还多了些许满意。 那一日恰巧是我父母的忌日,郡主娘娘带我去寺庙诵经,追荐我亡故的父母,从佛堂出来,她毫不避讳的提起贵妃的过往,末了问我:“檀儿L,你说这算不算存善心,行善事,种善因,得善果。” 我点头,不能否认郡主娘娘是好人有好报。 郡主娘娘弯了弯眼睛,对未来是有无限期许的。 她那自幼离家,刻苦读书的长子,将要得贵妃的提拔扶摇直上了,她最乖巧贴心,才华横溢的幺女,也有了一个极为妥帖的好归宿。 “灵姝还小,可三年五载的,就该懂事了。”郡主娘娘想着以后,志得意满,她握住我的手说:“檀儿L,你是好孩子,日后一定有大作为,倘若我几时不在了,还要你多照顾满儿L,我只信得过你。” 我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下来。 半个月后,竹园便收拾妥当了,我终于从住了十年的暖阁里搬出去。! 第 81 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叁 我搬到竹园,郁润青难免要闹,也难免要病一场。 她自小就是这样,心里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便会接连几日高热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好似一睡过去就再不会醒来。 虽然明知道她没有大碍,但侯爷和郡主娘娘总是为此悬着一颗心,无伤大雅的事情,能顺着她的都尽所能顺着她。 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也不好事事都顺着她。 我不知郡主娘娘是用怎样的说辞哄好了郁润青,那一日郁润青来竹园找我,蔫蔫的,大病初愈,像霜打的茄子,却没提叫我搬回去,只盘膝坐在屏榻上,肘撑着案几,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翻着棋谱,时不时看一眼窗外覆着雪霜的竹林,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很清楚,只要我开口一问,她便什么都同我说了,从来如此。 然而默默许久,仍是郁润青先开口。 她合上棋谱,偏过头来,瞳仁仿若两颗圆润又纯粹的黑曜石,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心里莫名一烫。 “阿檀……”郁润青悄声唤我,眼尾也悄然浮上一抹红,好似忍着泪意,佯装若无其事说:“我们来下一盘棋吧,拿我那副象牙棋。” 郁润青从小求知欲就很强,不论琴棋书画还是养雀斗蛐蛐,但凡她喜欢上了,非钻研透彻不可。前些时日,迷上象棋,润魃托人给她弄了一副象牙制成的棋子,每一枚都莹白如玉,油润细腻,她宝贝的不得了,轻易不肯让旁人经手,对我却是没那些讲究。 毕竟过往那十年,我们终日在一起,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润魃总打趣说我们两个人好的像一个人,倒也算不上夸大其词。 可随着郁润青一日日长大,不再似儿时那般体弱多病,我渐渐明白,原来过往那十年我俩都受限在侯府那小小一方天地里,是高高树顶上,一个巢里的两只雏鸟,不得不终日作伴,消磨光阴。 雏鸟总有一日会羽翼丰满,各奔前程去。 我如往常一样同她下了一盘棋,她的神情稍显澄明,大抵是觉得即便我搬到竹园来了,我们俩也不会就此生疏。 她还不习惯与我分开。 后来的日子,郡主娘娘将已经长大成人的润魃放了野,改领着郁润青出门应酬,众人这才惊觉侯府还有一个与润魃全然不同的润青。倘若说润魃是生在旱灾里的毒日头,不将天地万物放在眼里,蛮横的燥热,那么润青便是好年月里的一场春雨,如丝如绸,浸润了山野,温柔而又多情。 郁润青不过去了两三场内帷小宴,便有声名在外,几乎日日都有专给她一个人的邀贴请柬送到候府,也总有人为着见她特地上门拜访。 郡主娘娘很得意,可得意之余不免感到捉襟见肘的窘迫。毕竟每一场应酬是要拿真金白银维持体面的,她养的这四个孩子,外加一个我,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老早就没钱了,这两年全靠娘家和贵妃接济,再怎么样也是有限的。 郁润青一定是察觉到了郡主娘娘的窘迫,忽然间和陈、李两家的小姐走得近了些。陈李两家是岭南有名的富商,富甲一方,却有为富不仁之嫌,连那两家的小姐都是出了名的恣意纵情,清贵人家一向不愿与之来往,偏郁润青同她们玩到一处去了。 郡主娘娘心里应当也是不大痛快的,奈何润生到了议亲的年纪,想寻一个般配的女子就不得不充一充门面,她要做东道主,办一场大宴,少不得陈李两家倾力相助。郡主娘娘一时不好阻碍郁润青与那两家的小姐来往,我也只是默默看着。 又一日,郁润青来找我,兴高采烈地唤我:“阿檀,你看!” 我举目望去,她站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头上戴着个饕鬄面具,腰上缠着红绸带,应当是一路跑来的,鼻尖上沁着汗珠,还有点气喘吁吁。 “做什么?” “你看这个!” 她摘下面具,隔着窗晃了晃,很高兴地说:“陈阿姊今晚要登台跳射月舞,我在台上替她擂鼓,你去看吧!” 十六岁的郁润青,像是山里天然的一口泉井,到了炎炎夏日便源源不绝的向外溢着生机。鲜衣怒马少年时,大抵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无端有些恼意,不假思索,近乎漠然道:“不去。” 郁润青微微一怔,缓步走到窗边,仰脸看我,长睫轻颤:“阿檀……” “别这样唤我。” “……” 她一抿唇,赌气走了。 她已经长大,比我先离巢,恐怕早晚习惯身边没有我。只是这样一想,我便胸口发闷,透不过气,不由得坐下来。 那日夜里,郁润青果然去给人家登台擂鼓了。她是何等出身,日后何等前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饶是戴着面具,也足够郡主娘娘为此气个半死,上火,牙痛,生生一夜未眠。 可是再怎么气,还有两日就是大宴了,公侯府有十来年没有办过这么风光的大宴,郡主娘娘容不得这当中出现什么差池,只能咬咬牙忍下这口气。 郡主娘娘煞费苦心,没有白费,春日宴当日单单是各家的车马随从就绵延十里,能靠前的无不是正当红的达官显贵,能来赴宴都算是给侯府增光添彩。 侯府在这一日终于甩脱了破落户的头衔,郡主娘娘和侯爷都很是扬眉吐气。 办成这场大宴,陈李两家功不可没,陈李两家的小姐也是一派得意,不过二人一贯贪图享乐,皆是胸无点墨,纵使有意结交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很难插得上话,小辈这边的席上只有郁润青时不时与她们谈笑几句,多是为了替她们解围。 待郁润青被郡主娘娘唤过去说话,便彻底没人理会陈李两家的小姐了,二人渐觉难堪,佯装醉酒,起身离去。 我本就不愿在此久坐,既有人先走了,也随意找了个由头离席。 无巧不成书。分明不是走的同一条路,却阴差阳错来了同一个地方。 陈李两家的小姐误打误撞进了佛 堂,二人相视一笑,撩开竹帘往无人的内院去了。 对这两个人,我十分的不喜欢,且有一种本能的戒备。迟疑片刻,也放轻步子走进了佛堂,只是走进去,便听到内院传来暧昧的嬉笑声。 “急什么呀,坏东西,吃多少酒,吃出蛮力气,弄得我好痛。” “痛吗?你才是心口不一。” 陈家小姐轻呼了一声,真有几分不悦了:“干嘛咬我。” 李家小姐冷笑道:“你说呢,你真当自己是嫦娥。” 陈家小姐怪声怪调道:“不是你同我打赌看她肯不肯登台的吗,怎么,见她不仅肯为我登台,还那么认真,你嫉妒了,吃醋了?” “我嫉妒什么?” “问你自己。” 两个从前亲密无间的人,似乎为郁润青生出了嫌隙。 内院静默一瞬,李家小姐忽然笑了,不知她做了什么,陈家小姐也笑了,继而呻/吟不断。 “她再好,也不肯为你做到这个份上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陈家小姐意乱情迷,喃喃地说:“润青……她还什么都不懂呢……以后,我们两个一点一点教她……我那天晚上,还梦见她亲我,咬我的舌头……” 陈家小姐动情时说出的话,似乎正合了李家小姐的心意,她像是怕被排除在外,也像是想分一杯羹,竭力取悦。 我站在竹帘后,透过竹帘缝隙,看着内院里的两个人,胃里翻滚,前所未有的恶心。 那两人仍在胡言乱语,我已经按捺不住怒火,生出闯进去对着她们迎面泼一瓢凉水的冲动,好彻底叫她们打消那份痴心妄想。 可就在这时,余光瞥见满脸惊色的郁润青。 我怕她听到不该听的,忙将她拽出了佛堂。 今日大宴,郁润青特意穿了年前皇贵妃赏赐下来的宫锦,宝蓝色的软缎,上面绣了栩栩如生的仙鹤,内敛又贵气,更衬得郁润青面色雪白。 她受了惊吓,有些无措,唯有耳尖红得出奇。 “她们……” “以后不要再和这两个人来往。” 这话其实不该我说,也不必说,春日宴谢了幕,郡主娘娘自然会设法叫郁润青和陈李两家小姐断绝来往。 可我心知肚明,却还是那么说了,以一种命令的口吻。 郁润青好似忘记那日在竹园她与我赌气的事,懦懦地答应一声,又朝我一笑:“阿檀,回头我叫人把佛像请出来,把这佛堂推倒重建,你看好不好?” 推了佛堂又重建,岂不是明着与陈李两家决裂。 我看向别处,轻声说:“算了,何必费这个事,将佛像请去寺庙吧。” 郁润青悄悄舒了口气。 原来她没有忘记那日的事,只是装作没这回事。 她跟我一道往席上走,从荷包里取出两颗圆润饱满的粉珍珠,很高兴地说:“怎么样,好不好看?刚刚贤王府的老太妃送我的,她说这两颗粉珍珠是她当年封妃时先帝赏赐的,天底下再找不出这样一对,喏,老规矩,你一颗我一颗。” “……成双成对的东西不能随便拆开了送人。” 习惯成自然,郁润青根本没想那么多,我这样一说,她便不由一怔,反应过来了,忙将粉珍珠收回到荷包里,紧接着又解释道:“怪不得这么稀罕的珍珠,老太妃一块送我两颗,原来是一对啊。” 我看着她,没再多言。! 第 82 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肆 那对粉珍珠后来成了一对耳坠子。 攒金丝的珍珠耳坠,底下拴着粉珊瑚珠串,样子像两个圆滚滚的小灯笼,既喜庆又俏皮,灵姝戴着正合适,也合礼制,对于贤王府的一番心意,亦是极大的成全, 没人比金尊玉贵的公主更能配得上这对如凤毛麟角一般的粉珍珠,何况因为这对粉珍珠,宫里的皇贵妃,岭南的候府,被外放的贤王府,三者之间都添了一丝情份。 这一丝情份看着不打紧,可一丝又一丝,早晚能拧成一股绳,把好端端的人变成逃不脱的蚂蚱,似乎变成蚂蚱就能从此齐心协力,守望相助了。 这当中的道理,唯有被绳拴住的蚂蚱才能明白,自由的少年还懵懵懂懂。 郁润青将那对粉珍珠转送给灵姝,只是单纯觉得灵姝戴起来好看,而灵姝兴高采烈地收下耳坠,将其视作心头好,日日佩戴着,也不过是单纯的爱屋及乌。 粉珍珠于灵姝而言并非稀罕物,可由郁润青亲手画了花样,专门找了匠人制成耳坠,那便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宝贝了。 灵姝是孩子心性,对于那么一个打着呵欠便可以倒头睡去,在梦里会笑出声的孩子,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虽然有一些不愿意见灵姝,但每每见到了,就不得不承认郡主娘娘的确为郁润青铺了一条顺遂无比的路。 郡主娘娘一贯争强好胜,却没有什么弄权敛财的手段,一生的智谋都放在了养育儿女这件事上,饶是润魃那样自幼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没有被养成坐吃山空的富贵闲人。 有其母必有其女,润魃和母亲一样争强好胜,因此从来不佩服母亲的行事,有一次母女俩起了争执,年仅十五岁的润魃对郡主娘娘拍了桌子,狠狠算了一次账,把郡主娘娘算得哑口无言,郡主娘娘事后一考量,咬咬牙,干脆把大部分家业交给润魃打理了。 小小年纪的润魃接下这么一个烂摊子,不仅丝毫不胆怯,还愈发的斗志昂扬,叫她大刀阔斧的折腾了几个春夏秋冬,竟然真给连年入不敷出的侯府增添了一点进项。如此一来,润魃对郡主娘娘就更是十二分的不佩服了,对于郡主娘娘一心撮合的灵姝与润青同样是百般不看好。 “十六七岁了还整日里上山下水到处疯玩,哪有一点要情投意合的苗头。”润魃不止一次同我说:“你看着吧,到最后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虽然没差几岁,但长姐毕竟是长姐,润魃对待弟弟妹妹永远像个久经世故的长辈,我听得出她话里话外都是在宽慰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郡主娘娘有郡主娘娘的打算,润魃有润魃的主张,归根结底,是盼着郁润青安然的度过这一世。 而我决定入夏后便启程前往长平。 可才要入夏的那几日,郁润青忽然生了病,莫名其妙的头晕恶心,别说吃东西了,喝口水都哇哇大吐,一晌午的功夫,整个岭南的名医全涌到了侯府,一个接一个的望闻问切,却怎么也找不到病因,思来想去,斟酌再三,只能启禀郡主娘娘—— 此乃邪气侵体。 郡主娘娘倒是信这说法,奈何使尽了手段郁润青的病也不见丝毫好转,短短三日,整个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命在旦夕的样子。 若是年幼夭折就罢了,偏郁润青活泼健康的长到这么大,又这么惹人喜爱,郡主娘娘和侯爷见她如此,一夜间生出好些白发,活生生的老了十几岁,就连性格刚硬的润魃也在她床前哭了好几场,灵姝更是从早到晚眼泪没停过。 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格外的平静,我不相信郁润青会福薄至此,我等待着她转危为安。 就在第四日的清早,郡主娘娘猛地从梦中惊醒,她攥着郁润青的玉佩,凑过去探了探郁润青的鼻息,像突然得了高人指点似的,吩咐润生将郁润青抱到棺材里,合上棺盖,叫全府人大哭一场。 倒也奇了,这一场哭完,棺盖一开,郁润青便有了意识,嘟囔着渴,想喝水。 郡主娘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不由地喜极而泣,后来才说,她那晚真梦到了一个神仙高人,虽不见其貌,但闻其声,高人只道郁润青命里自有九道劫数,非历尽这九道劫数方能得以圆满,否则转世投胎,便要重头再来,而今天道垂怜,不忍她再入轮回,许一瞒天过海计,助她渡此劫难,盼她今生圆满。 这梦未免太玄虚,郡主娘娘也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忧心过盛生了臆想,旁人更是半信半疑,可不管怎么说,此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好结果。 我终于去向郡主娘娘辞行。 郡主娘娘养我一场,也算尽心竭力,我心里想什么她一清二楚,原本是没有二话的,可郁润青大病初愈,刚刚见好,她怕我一走,郁润青又病倒了,因此抓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软话,恳求我再留两年。 见我不语,郡主娘娘话锋急转,从两年缩减到一年,从一年缩减到半年,从半年缩减到一个月,到最后,我几乎是很愧疚的点头答应。 而一月之期将至时,府上来了位贵客,乃是侯爷昔日好友,侯爷与好友久别重逢,非常欣喜,当晚便设宴款待。 席上,那人见了我和郁润青,神情凝重了,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极有天资的,兴许百年后可以修仙成道。 他这番话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可郡主娘娘和侯爷脸上流露出的迟疑和思量却令我心头重重一跳。 侯爷先开口,指着我说:“这孩子正有意拜到问心宗门下,依你看可是正途?” 那人大抵是个钻研衍卦之道的散修,闭着眼睛掐指一算,说了好些玄之又玄的话。 我只听进去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郁润青不容我听。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好像我是天底下最坏的人,之后也不管席上有贵客,不管什么教养和礼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了庭院里,按捺着怒气,又有一点委屈的问:“父亲说的可是真的?” “……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郁润青被我的冷漠伤了心,不止一次了,她始终不能习惯,细长的眼尾垂下来,乌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泪光,眼睫一动,沾上水珠,就那样盯着我看,“阿檀……” 我有时候想,老马当年若是对我坏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总是梦到老马冻死街头,然后浑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 如果注定要分别,何不两看相厌的分别。 我竭力厌恶她:“别这样叫我。” 郁润青一抹泪,一抿唇,竟然恨声恨气地说:“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其实不太意外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可是,难以避免的,心中震颤,像一望无际的漆黑夜幕里忽然绽放漫天焰火,如万点星辰,火树银花。 没过两日,我和郁润青一起踏上了前往长平城的路。 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好似黄粱一梦,直至野花落了瓣儿,树上半绿半黄,我和郁润青一同闯过山门,成了问心宗的外门弟子,我才惊觉她真的离了家,跟着我走到这个地方。 “师姐,她们说我该叫你师姐。”郁润青躺倒在刚收拾妥当的床榻上,笑眼弯弯的看着我:“怪别扭的。你觉得呢?” 我看着她,不自觉勾起嘴角:“还好。” 郁润青十分孩子气的将自己卷进被子里:“那以后我就叫你师姐。”! 第 83 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五 外门弟子的舍院是两人一间屋子,东西墙各一张床,床榻不过二尺宽??[,北墙是一面顶天立地柜,用于放置衣物和杂物,南墙有窗,窗下有两张书案,两把圈椅,角落也是各自安放着两个小花几。 虽然小,但勉强算得上五脏俱全,我已经很满足。 住进来的第一晚,郁润青累极了,躺在床上,没说几句话便沉沉睡去。清冷的月光下,她侧卧着,面朝我,手搭在床沿边,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安静的纹丝不动,睡颜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不知为何,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丝隐忍了许久的担忧,忽然觉得这间屋子是如此逼仄,墙壁是如此单薄,略微凝神,几乎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看着熟睡中的郁润青,我心里的担忧好似六花飞雪,纷至沓来,转眼积了厚重的一层。 郁润青漂亮,温驯,随和,极少听她对什么事情挑二拣四,即便偶尔有不顺心,也不过做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等着人家主动察觉,末了还要调侃两句免得人家尴尬。 可她素日喝的茶,那煮茶的水,是天没亮便从庄子上送来的山泉水;她素日穿的衣裳,那贴身的衣裳,没有一件是不细软的,内里连一根多余的线头也找不到。 不可避免的,也有些挑食。喜欢吃金桔,却只吃新鲜的金桔,什么蜜饯金桔,糖腌金桔,金桔饼,一概是看都不看一眼,而石榴则恰恰相反,新鲜的石榴,剥好喂到嘴巴里,也嫌吐籽太麻烦,不雅观,一定要用鲜甜的大石榴籽拧成石榴汁,做石榴茶或者鸡汁羹才肯吃。 问心宗这种地方,恐怕不是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或许某一日傍晚,郁润青思及远方的至亲,再也无法忍受这寂寥而枯燥的生活,转身走了,回岭南去,永远不回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那一日的到来早作准备,想的越多,心头越乱,不经意望一眼窗外,竟天色微亮,原来清晨已至。 一夜未眠,难免精神不佳,郁润青看出我没睡好,以为我不适应,用了小半日的功夫,也不知从哪捧回来几l盆翠绿的君子兰,整整齐齐的摆在了窗台上。 她说再过一阵子,入了冬,百花凋谢,就该君子兰开花了。说完,小心翼翼地朝我笑了笑,好像生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寒冬之时,应当梅花一枝独秀才是,可我自进了候府,每每瞧见梅花,夜里总是梦魇,大抵是那白雪红梅的样子像极了猩红的血滴飞溅在雪中……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缘由,倒是郁润青察觉到了,命人将候府的梅花都移去别院,又在屋子里养了好些君子兰,这样即便冬日里,也不至于太清冷苦闷。 我沉默了许久,轻声问她:“你从哪弄来的?” 郁润青抿着嘴,一挑眉:“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她不愿意说,我便没有一再追问,夜里看着窗边一盆盆君子兰 ,竟然真的安然睡去。 初到问心宗的那段时间,郁润青不会束发,每日清早起来我都要给她梳好头再去舍院盥洗,只这样,她便总是满脸感激的望着我:“师姐,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一准像疯子似的披头散发。” 其实我也很想向她道谢,不止为那几l盆兰花。 众所周知,仙盟九修,唯有剑修、符修、琴修被选拔进内门的几l率最大,同年的外门弟子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修习剑道,殊不知剑道为九修之中唯一苦修。 在外门的前二个月,一众新弟子几l乎是剑不离手,掌心磨出水泡,破了,愈合,又磨出水泡,直到形成一层又厚又硬,用剑锋划开却不见血的老茧,才算勉强摸索出了一点门道。 这份苦,实在是常人难以忍受,短短二个月,近千名剑修就只剩下不足五十,外门后山的弃剑潭简直堆起了一座小山。 雪虐风饕,滴水成冰的深夜,我也动摇过,看着自己几l乎快要烂掉的手,真想抛开那把剑,躲进温暖如春的屋子里。 是郁润青偷跑去长平城,帮我买了治冻疮的药膏。 怎么样,还痛不痛?ˇ[(” “……你不怕被抓到。” “抓到就抓到嘛,大不了就是受罚。”郁润青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烧鸽子,鸽子本就不大,烧过更是比巴掌还小,总共也没有几l两肉,她献宝似的递给我,一双眼星子般明亮:“闻闻,香不香?还热着呢。” 不等我开口,她便将烧鸽子塞到我怀里,自顾自的说:“快点吃吧,我都在外边吃完了。你也真是的,何必跟苏子卓较劲,他皮糙肉厚的又不怕冷,你要是真冻坏了多不值啊……快吃呀,待会该凉了。” 我分明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像是喉咙被堵住了,一句也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才道:“我们一人一半。” 郁润青伸出同样布满硬茧的手,扯下一小块鸽子肉,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着我笑,倒好像能看明白我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偏过头,望向冬日里的夜幕。 那一晚风雪已停,明月高悬,星罗棋布,我们为了避开鱼旗阵的监视,像两只灰突突的夜鹰一样并排坐在屋顶上,一人一口,分食了那只可怜的鸽子。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我在静室里修习,郁润青就安安静静的躺在角落里看书。她对符篆术法异常感兴趣,陪我熬过那漫长的二个月后便将佩剑丢进了弃剑潭,一心钻研起符修。有时候太专注,会忘记时间,膳房关门了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只能忍饿挨一宿。郁润青是受不了饿的,一饿就要头晕,因此总是想法设法填饱自己的肚子,当然还有我的。 最开始郁润青只是偷跑去长平城或望仙镇买东西吃,她手头宽裕,外门夜守也好打点,对她经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临近内门选拔的那两个月,外门夜守忽然间换了人,新夜守非常之严厉,被抓到擅自出入必定是要被关数日禁闭的。 郁润青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学着做饭。 我还记得她做的第一道菜是香菇炒肉,放了很多油,没有一点盐巴,肉有的糊了,以后的根本没熟,就这样一盘菜,我们两个居然吃的干干净净。 她沾沾自喜:“我果然还是很有天份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转眼便是一生了。 可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和郁润青,只有那无比短暂的一年而已。 春蓬认主当晚,我被唤上大殿,静谧的殿宇中,只有我和宗主。 “春蓬剑是冷的,为杀戮而降世,它不允许自己有弱点,所以它会杀掉所有能动摇你的人,它以为无情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宗主看着那把悬在半空的剑,轻轻叹道:“肉体凡胎,如何无欲无情,可它偏不信自己的道法是一条歧途,偏要和重葵纠缠不休。” 我的手微微颤着,不愿意细思宗主的言下之意,只问道:“既然是斗法,那重葵所信服的道法又是什么?” 宗主看向我,眼神复杂,怜悯中掺杂着惋惜,大抵觉得我还太年轻,却要被春蓬这样极端又狠厉的凶器束缚一生。 我那时还不自知,目不转睛的盯着宗主。 “重葵……兴许是相反的,它要被世人所爱,而爱之深,情之切,也不过是一死。” “终究只是一把剑。”我看着春蓬,握紧手掌,一字一句道:“死物而已。”! 第 84 章 云中雪(一)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朝霞落在那洁白雪山上,雪山便被晕染成了一座耀眼夺目的金山,而金山之下的草原,正盛开着漫山遍野的粉色小花,或粉的深一点,或粉的浅一点,都是齐整整的小花瓣围拢着鹅黄色的花蕊,那样可爱又脆弱,却一朵挨着一朵,盛开的轰轰烈烈,生长的一望无际。 “那是格桑花。”额娃坐在马扎凳上,歪着头问:“这你也不知道吗?” 额娃说的并不是中原话,可郁润青每一句都能听得懂,她望着那些格桑花,过了一会才垂眸道:“我可能不记得了。” 额娃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你以前没有见过格桑花吗?” 额娃口中的“以前”,是十八岁时之前,这里的人都知道,郁润青醒来后失去了十八岁之后的全部记忆。不过额娃以为风播种格桑花的种子,有风的地方就会开满格桑花。 “没见过……” “可是我额吉说中原什么都有。” “你额吉去过中原?” 额娃答非所问:“反正,等我长大了,就要到中原去。” 郁润青又望向山坡上的格桑花:“我想去那边走走。” 额娃闻言忙拦在她身前,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行,乌仁图娅说你伤好之前哪也不能去。” 受神山滋养的孩童,多是早早长到了少年的身量,年幼的额娃便像一只壮实又顽皮的小马驹,平日里绝没有一刻肯安分,可乌仁图娅让他看着郁润青,他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别提多老实。 在乌秅一族的部落,乌仁图娅的命令比圣旨更有威严。 郁润青拿额娃很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帐子里。 帐子里有一张胡床,胡床上铺着凌乱的毡毯,一旁的火盆燃烧正旺,帐内暖和的简直有些燥热了。 郁润青裹着外袍,侧身躺到胡床上,盯着那火盆,一时又出了神。 一个月前,她就是在这里醒来。她不明白,自己只是累极了,睡一觉而已,连梦都没有做,睁开眼却身处于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一刻,她真像是身处异乡,随便走进一家路边茶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讲得面红耳赤,口水飞溅,那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好戏后,猛地一拍惊堂木,道一声请听下回分解,便惹得众人连连叫好,满堂喝彩,唯独她深陷在云山雾罩中,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那书中人。 可是,也容不得她不信。 郁润青用指尖抵住心口,薄薄绸衣下是一道凸起的疤痕。 有人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是谁?想不起来,只隐隐记得那把剑很凉,像寒冰一样,即便伤口愈合了,那股子冷意也残存在体内,害得她如今格外怕冷。 自称是她徒弟的少女说,她是被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所伤,一剑贯心,当场毙命,幸而徒弟的法器非同一般,才没叫她魂飞魄散,那之后又带着她的魂魄和肉身一路辗 转来到了阿郎山。 阿郎山…… 钟知意撩开帐帘走进来,便见郁润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地唤了一声:“师父。” 郁润青朝这边看过来,眉头微微一皱,眸光难掩稚气,她有些别扭地说:“你别这样叫我。” “可我不叫你师父叫你什么……”钟知意也很为难,师徒之间,总不能直呼其名,太大逆不道了。 郁润青抿着唇,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说:“随便。”紧接着又道:“我究竟几时能离开这?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师姐。”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生子不知父母恩,面对这样一个十分孩子气,近乎有些任性的“师父”,钟知意才算明白自己从前的脾气多惹人头疼。 “这个……”思忖好半响,钟知意斟酌着说道:“乌仁图娅的意思是,你现在,还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活着的人,乌秅一族的秘法虽然可以缝补你的魂魄,但离了神山之境,魂魄照样会散去,所以你要在这里等一等。” 郁润青坐起身,目光灼灼:“等什么。” 等封印在玹婴眉心的那滴心头血。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简单明了,可钟知意实在很难说出口,毕竟这滴心头血背后牵扯了太多事,饶是她知道内情并不多,说起来恐怕也得说上三天三夜。 当然,打死都不能说。 钟知意思来想去,有了主意:“我也不晓得要等什么,乌仁图娅叫咱们等,咱们就只好等了。” 乌仁图娅是乌秅一族的大祭司,此神职是由长生天授予,在草原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她所言即为长生天的指引,没人会去探究缘由。 钟知意这样说,无疑是“祸水东引”,虽然可以逃过郁润青的追问,但如此敷衍,总是让郁润青对她半信半疑。 郁润青闷闷不乐的偏过头,目光落在那火盆上,又不开口了。 钟知意本来就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即便想宽慰郁润青,也是无能为力,手足无措的在一旁站了许久,终于等来救星。 “润青师姐!”瑶贞步伐轻快的钻进帐子,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皮囊壶:“喏!你看!” 瑶贞手里的皮囊壶不同于一般的皮囊壶,仅外边裹了一层毛绒绒的兽皮,里边则是个形似皮囊壶的白釉雕花小瓷壶,在烛火的映照下十分洁净可爱。 钟知意道:“哪里来的?” 瑶贞道:“乌仁图娅送给我的。” 此话一出,郁润青脸色更难看了,自她醒来至今,身边每个人都将“乌仁图娅”挂在嘴边,沈砚说是乌仁图娅救了她的命,额娃说是乌仁图娅不许她离开帐子,钟知意也说是乌仁图娅叫她等一等。 可一个月了,郁润青对乌仁图娅始终是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倘若乌仁图娅真的那样神秘也就罢了,偏偏……好似只对她神秘。 对于郁润青的心思,瑶贞浑然不觉,自顾自的说道:“润青师姐,这是刚挤出来的羊奶,还热着呢,可鲜甜了,一 点都不膻,你要不要喝一碗?” 诚然钟知意和瑶贞待她没有丝毫的恶意,可这种处境之下,郁润青心头总是萦绕着一股强烈的不安,于是紧抿着唇,再度将自己裹进毡毯中。 “润青师姐……” “你们出去吧,我不想喝。” 瑶贞与钟知意对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皮囊壶,哄孩子似的说:“那你要是饿了,这里有小铜锅,你自己热着喝哦。” 说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帐子。 帐帘一落下,钟知意就耷拉着脑袋,分外沮丧道:“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啊。” 瑶贞也很苦恼,只能勉强宽慰钟知意:“兴许有了那滴心头血,润青师姐就能恢复记忆了。”顿了顿,又道:“要是长公主殿下和雪团一起回来该多好,听闻长公主殿下和润青师姐少年相识,关系非常要好,她说的话润青师姐一定会相信的……可惜,偏这世上只有孟极的血才能解开长牙的毒,不晓得长公主殿下要在石者山待多少年才能还清这份血债。” 钟知意眉头一动,抬眸看向瑶贞:“你倒比我还像我师父的徒弟,怎么我师父的事你都知道。” 瑶贞闻言竟颇有些得意:“那当然,润青师姐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两人原是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可钟知意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定睛看着瑶贞道:“你不会喜欢我师父吧。” 话音未落,也不知瑶贞是羞还是恼,一张白净的脸顿时涨红了,睁圆双目,盯着钟知意,愣是一时没张开嘴。 钟知意一向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然而看着瑶贞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由地烦闷起来,一反常态道:“算了,当我没问过。” “什么叫当你没问过啊!”瑶贞回过神,气鼓鼓的朝钟知意一挥拳:“再这样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钟知意被她逞凶斗狠的样子逗笑了:“我胡说八道,那你干嘛脸红呢。” “我是叫你气的好不好!润青师姐可是我师姐的道侣,我怎么会,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话至此处,瑶贞倍觉委屈,泪光涌上来,在眼里直打转。 “你别。”钟知意被她的眼泪吓到,忙递上手帕:“是我错了,你别哭啊。” 瑶贞瞪她一眼,没接手帕,转身走了。 钟知意急忙跟上,也不敢嬉皮笑脸,只是问瑶贞:“你说吧,怎么才肯原谅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保证没有二话。” 瑶贞放缓脚步,想一想说:“先欠着。” “好,那你不能再生我的气。” “你以后也不能再这样胡说。” 钟知意点点头,两人便又重归于好了,然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鹰啸,随即又传来额娃的惊呼。 钟知意和瑶贞虽听不懂额娃在说什么,但单是语气也能分辨出大事不妙,两人一齐回头望去,只见那体型硕大的白鹰正抓着郁润青往阿郎山上去。 “是雪团!它疯了吗?它要把润青师姐带到哪去啊?”瑶贞手忙脚乱的拔出佩剑,正打算御剑追上去,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雪团听到哨响,立即调转方向,带着郁润青飞回了帐前。 郁润青挣脱鹰爪,滚落在地,微微喘息着,好一会才勉强爬起来,看着匆匆赶来的瑶贞道:“你不是说,这只鹰是我养大的,只听我的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郁润青理直气壮的样子,将瑶贞和钟知意两肚子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额娃,叽里咕噜道:“阿郎山的神鹰,自然只听从乌仁图娅的差遣。”! 第 85 章 云中雪(二) 郁润青并不完全相信钟知意和瑶贞,自然也不会相信素未谋面的乌仁图娅,而她又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因此身体稍稍恢复了些许力气便不安分了。 不过瑶贞仔细想一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早就听陆轻舟和宁昭说过,郁润青初入宗门那几年,尤其是在外门那一年,离经叛道之行径,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现在看来,倒真不是夸大其词。 经此一事后,钟知意和瑶贞终于肯认清现实,接受现实,眼前的郁润青与她们所熟悉的那个的郁润青,的确相隔着漫长岁月,不能再一视同仁。 钟知意一边处理郁润青滚落在地时颧骨上蹭出来的擦伤,一边郑重其事且大逆不道的警告她:“你不要想着自己跑回淮山去!别以为我是吓唬你!离了神山之境,你的魂魄便会即刻散去,转瞬流入忘忧川,到那个时候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你!” 钟知意恶声恶气的,手上力道也不自觉加重了,郁润青肉体凡胎,怎么会不痛,要放在之前早不是好眼色,可钟知意态度一强硬起来,她一下子就乖顺了许多,痛也不声不响的忍耐着。 所以,那一年的郁润青是吃硬不吃软? 瑶贞憋着笑,故作严肃的附和:“你再这样自作主张,就别怪我们用非常手段把你关起来。” 郁润青叫雪团伤了心,有些没精打采的抬眼看瑶贞,还不太服气,强撑着道:“你们说我师姐如今是问心宗的宗主,我想她既然能做宗主,修为应该很高才是,为什么不能来看我?” 钟知意反应极快:“这都是因为玹婴那个大魔头。”涉及玹婴与那滴心头血,有很多话钟知意是不便说的,故而真假掺半道:“玹婴知晓你还活着,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是非杀了你不可,倘若宗主来看你,将玹婴引来了,你这条命照样保不住。” 郁润青似是微微一怔,喃喃地唤了一声“玹婴”,面上流露出几分茫然。一瞬之间,钟知意和瑶贞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生怕她什么都没想起来,偏偏只记起玹婴。 幸而郁润青只是问:“她为何非杀我不可?” 郁润青方才的反应,让钟知意更不敢多言了:“大抵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如今外面事态还不明朗,你的身体又没有痊愈,要小心为上,阿郎山乃避世之地,藏身于此再妥当不过了。” 瑶贞紧随其后,仍旧附和:“没错,要小心为上,倘若真的引来魔族,祸及乌秅部落,那该如何是好。” 郁润青沉默了片刻,渐渐的垂下眼,是一副气馁又忧心的模样。 钟知意虽然不知道她这会到底在想什么,但打量她的神情,应当是将自己方才那一番话真正听进去了,不禁轻舒一口气,缓缓放下心来。 可这心还没落地,便听郁润青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这样有点可怜兮兮的语气,令瑶贞十分不好受,一时也忘了要装严肃,放软了 声音道:“润青师姐,你得相信我们,她是小六啊,你唯一的徒弟,怎么会害你,还有我,我师姐……” 郁润青猛地抬起头,颇有些少年稚气的打断了瑶贞:“你不要说。” 自郁润青从昏睡中醒来,瑶贞和钟知意拢共提及过三次陆轻舟,除了第一次,郁润青满脸错愕的听完了,其余两次都是近乎下意识的,试图逃避的反应。 这让瑶贞更不好受,却又不好责问眼前这个对过往一无所知的郁润青,憋了好一会,才噘着嘴咕哝道:“我不说就没这回事了吗,看你见到我师姐该怎么办……” 郁润青也不晓得为什么,听闻自己竟然有个道侣,便觉耳根发热,浑身不自在,只好佯装镇定道:“忽然有些饿了,想吃奶豆腐。” 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了郁润青,钟知意不想再节外生枝,有心要嘱咐瑶贞几句,恰巧郁润青这么说了,便拉着瑶贞的手一起出去寻奶豆腐。 独留郁润青坐在帐子里,托着腮发怔,她想着短短数十年便一个从外门弟子成为问心宗宗主的师姐,又想到为了替她解开长牙剧毒而甘愿留在石者山的豹公主,念头一会一变的,连自己和那无恶不作的魔头玹婴到底有什么恩怨都深深思索了一番。 越想越心烦意乱。 倘若钟知意和瑶贞所言非虚,如今的她好像是个只会给人家拖后腿的废物,就这样,还能收徒,还有道侣…… 郁润青又耳热起来。因为听瑶贞那语气,她和自己那位道侣,不单单是一起修行的同伴关系,大抵,要比她想象中更亲密。 这念头一动,郁润青不仅耳根热,整张脸都霎时间涨红了。 偏这节骨眼上,有人走了进来,郁润青听到脚步声,莫名像是做贼心虚,手足无措的抓起桌上金疮药的小瓷瓶,把塞子拔出来又按回去,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了,这回盖紧了。” 背后的人停下了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郁润青却能感觉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炙热的视线,稍一犹豫,转身向后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异族女人,鼻梁高挺,睫毛浓郁,瞳孔隐隐泛着蓝,似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海,而那乌泽如黑绸的长辫子上缀着一串串珊瑚珠和绿松石,与其他乌秅族人相比,是十分寻常的首饰。 郁润青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异族女人可能是传说中的“乌仁图娅”,可若是以貌取人,身为乌秅一族的大祭司,她的穿着打扮未免朴素了些。 思来想去,还是问道:“你是谁……” 对面的异族女人一张口,居然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沈墨。” 郁润青微微睁大眼:“你是中原人?” 沈墨摇了摇头:“我曾去过中原。” 郁润青立即联想到在她醒来后不久便离开阿郎山的沈砚:“你是沈砚的,姐姐?” 沈墨看着她,点头,眼神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吗?” 这略显哀怨的口吻,让郁润青的心一下子又悬到了嗓子眼,勉强稳住气息说:“不记得,我忘记很多事……” 沈墨似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外厉内荏,唇角微弯道:“你害怕什么?” 郁润青握紧手掌,好一会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识你,不关我的事,我还有两个月才过十九岁生辰。”她自己说完,大概也觉得这样脱罪的办法很无赖,乌黑的眸子里划过一道狡黠的笑意。 可沈墨却笑不出来了。 郁润青这样的眼神,让沈墨又回忆起当年在华庭苑的那段日子,少年时的无疾而终,总是心头一根难以拔除的刺。 沈墨朝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便让郁润青浑身都绷紧了,像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防备。 “不用紧张,我又不会拿剑砍你。” 这话说的……明摆着以前拿剑砍过她啊! 郁润青讪讪一笑,视线集中在沈墨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深深怀疑沈墨在背后藏了一把剑。 沈墨注意到她的视线,将藏在背后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把游牧族独有的小琴。 “这是……” “托布秀尔。” 沈墨将琴轻轻搁在桌上:“送给你的。” 郁润青微怔,垂眸看向那把琴。 做工不甚精细,甚至有些粗糙,木质油润,形色古朴,看上去是一把放置了许多年的旧琴。! 第 86 章 云中雪(三) 琴送出去了,人也见过了,心里的那根刺似乎不再令她耿耿于怀。沈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帐子,不想郁润青脚前脚后的跟了出来,用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盯着她问:“你是乌仁图娅对不对?” 沈墨微微颔首,浓黑的睫羽倾覆下来,遮挡着过于明亮深邃的瞳仁。 郁润青紧抿着唇,似犹豫之态,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弯一弯眉眼,以略显讨好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救了我,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恩必报的,日后你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 十八.九岁的郁润青,刚出了家门,还没拜师门,这一年,既没有父母拘束,也没有春蓬剑沉重的压在心头,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自由恣意的一年,因此总是将心事直白的写在脸上。 而如今的沈墨,看当年的郁润青,无异于水晶琉璃,一眼看透。 “有话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整天待在帐子里,实在太闷了……” 郁润青说这话时,笑意尽失,沮丧又低落,沈墨丝毫不怀疑,此刻就算她让郁润青跪下来求自己,郁润青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只是一个月,就这副模样,那十年又该如何忍耐。 沈墨看着郁润青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面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或许这是长生天对她的眷顾,才将年少之际害她伤心流泪的郁润青送来了阿郎山。 那么,她可不可以小小的戏弄郁润青一次,就当是为从前的自己打抱不平? 沈墨这样一想,唇角便不禁微微的向上扬,纵容着自己的坏心思,不紧不慢的用中原话说:“你嫌闷?” 郁润青迫不及待的点了一下头。 沈墨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教我们这的孩子说中原话。” 郁润青晶亮的眼睛看着她:“当然愿意。” 沈墨笑一笑,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快,像风流淌在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上。 翌日清早,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 知道暂居于此的中原人要去教孩子们说话写字,额娃的阿布特地送来了一只外酥里嫩的烤羊腿,想让郁润青能多多关照额娃,因为额娃实在太顽皮了,不肯乖乖学中原话。 额娃的阿布说,要是赶在他那一辈也就罢了,乌秅族人由生至死,永不离开阿郎山班半步,不会讲中原话没什么大不了,可额娃这一辈的孩子们,都是要出去闯一闯的,要像乌仁图娅年少时那样,走遍广阔天地,见识大好河山,学一身本领回来。 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郁润青自然是能体谅,便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烤羊腿,本想推辞,可一扭头,见钟知意和瑶贞都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郁润青就只好昧着良心假客气了两句。 送走额娃的阿布,郁润青盘膝坐到两人对面,托着腮问:“有那么香吗?” 瑶贞手里抓着一块羊肉,已经吃得满嘴是油 光,听郁润青这样问,止不住点头:“真的很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羊肉!” 钟知意倒是比瑶贞吃相好一点,看起来就是在饭桌上挨过骂的,总是那么慢条斯理:师父,你也尝尝。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郁润青听钟知意叫她师父还是有些别扭,不过勉勉强强也能接受了。她朝钟知意摇摇头:“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瑶贞嚼着烤羊肉,含混不清道:“我很饿,我待会还要和阿丽玛去打水洗衣服。” 乌秅一族虽然地位尊崇,但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允许吃白食的,要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瑶贞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不擅长骑马,更不擅长摆弄牛羊,只能出卖苦力。 钟知意也是满脸愁容:“我要去挤羊奶,五十多只羊,够我挤到天黑,晌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那我也不回来了,我去阿丽玛家里吃饭。”瑶贞笑眯眯道:“润青师姐该自力更生了。” 郁润青道:“你们现在吃的羊腿不就是我自力更生换来的。” “唔……是哦。”瑶贞高举起手中的羊肉,不禁感叹:“我要是也会说乌秅族的话就好了,早知道跟沈砚师兄学一学。” 钟知意忽然道:“师父是跟谁学的?”她自问自答:“我觉得一定是乌仁图娅。” 乌仁图娅曾经去过中原,又与郁润青相识,这推测自然合理,可乌仁图娅和郁润青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眼下连郁润青自己都一无所知。 吃饱喝足,各自散去,额娃领着郁润青去了位于山脚下的小学堂。 之所以说是小学堂,因为算上额娃拢共也才四个孩子,唯一的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吃自己的大拇指,另有一个男孩,只要坐下来就是无比形象的如坐针毡,没有一刻肯安安分分。 在郁润青看来,这场面实在触目惊心。 幸好她有哄豹公主的经验,孩子们也没有故意捣乱,最大的难题无非是给小姑娘擤鼻涕,咬咬牙,狠狠心,倒也能应付。 如此大半日,终于上完了课,郁润青长舒一口气,解脱似的叫孩子们回家了,草原上的孩子,哪个不是成日里在外边疯跑的,在学堂里规规矩矩坐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极限,郁润青一说让他们回家,马上就一哄而散。 等郁润青回过神,想起自己还没饭吃,几个孩子早跑没影了。 出了帐子,日头正足,称得上骄阳似火,难得晌午无风,不远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正坐在地毡上晒烟叶,那烟叶晒的很脆了,一揉就碎,香气弥漫,难以言喻的温暖。 郁润青忽然有些困倦,很愿意找个舒服的地方倒头睡一觉。然而天公不作美,她才走到山坡上就起了风,天边遥远的云像夜幕里的孔明灯,一眨眼就从远处飘到了正上空。 似乎是要下雨了。 躺到草地里,闭上眼睛,郁润青真希望自己一睁眼,又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 沈墨走到她身旁,垂眸看着她的脸,虽然穿着最粗糙 朴素的深色棉袍,但那张脸极其白皙鲜润,在草原凛冽的风中仍透着几分冷森森的潮湿,像是精雕细琢的一樽玉人,却没有多少活人气。 郁润青刚来到阿郎山那一日,便是这副模样。 “你还活着吗?” 郁润青倏地睁开眼,眸光微亮,似破晓时分若隐若现的两颗星子。她皱一皱眉头,抱怨说: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_[(” “有声音,是你没听见。”沈墨问:“你在想什么。” 郁润青又闭上眼睛,长睫轻颤,过了好一会才说:“想我爹娘,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吧?” 沈墨席地而坐,用轻而慢的语调说着自己的家乡话:“我不知道。” “瑶贞和钟知意一定知道。”郁润青也说她的家乡话,异族的语言,古老而神秘:“可我不敢问,不知道最好,就当他们还好好活着,还在等我回家……” 她是真伤心了。沈墨看了眼天上越来越厚的云层,没有再开口。 静默片刻,郁润青突然坐起身,看着沈墨说:“我好饿,有没有什么吃的。” 她们两个离得这样近,沈墨可以清楚看到郁润青微红的眼圈。 莫名就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独在异乡,举目无亲,也是无数次想起故乡的父母,还要红着眼睛,强忍着不哭。 那个时候…… 沈墨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籽,仍旧不紧不慢地说:“要下雨了,阿娜日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饭。” 郁润青问:“阿娜日是谁?” 沈墨朝她做了个擦鼻涕的手势。! 第 87 章 云中雪(四) 乌秅一族与世隔绝,生性淳朴善良,对待中原来的三位远客颇为关照,不过短短几日,郁润青就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午憩醒来,瑶贞煮了一大锅汤,热了几个不知道谁给她的干馍馍,算是非常凑合的一餐饭,却很有中原滋味,对于连日来顿顿肉奶的郁润青和钟知意而言十分清爽解腻,两个人一口热汤一口馍馍,都吃得撑肠拄腹,懒洋洋的窝在毡毯里不愿意动弹。 瑶贞中途出去了一趟,这会还没吃完,她双手捧着木碗,嘴巴贴着碗缘,一边害烫一边小心翼翼地啜着汤,那张肉嘟嘟粉扑扑的小圆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像是被狠狠洗过的,饱满鲜甜的水蜜桃。 郁润青看着她,一时想到了灵姝,很愿意给灵姝写一封信。可是,连那从石者山带回孟极血的雪团也不知道石者山究竟在什么地方,问它好几次,它都只是茫然的摇头。 “润青师姐。”瑶贞忽然看过来,眼睛亮晶晶的问:“横竖今日也没什么事,你给我们弹琴好不好?” 郁润青回过神,笑着说:“你不嫌我弹得难听就好。。” “怎么会呢!”瑶贞兴致勃勃的将托布秀尔拿给她:“我喜欢!” 沈墨掀帘走进来,就见郁润青坐在胡床上拨弄着那把小琴。琴虽然陈旧了,但琴弦是才换过不久的山羊细肠,音色说不上多好,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瑶贞听的很投入,没察觉身后来了人,盘膝坐在厚实的地毡上,仰着头问:“这是什么曲子,我好像没听过。” 郁润青手一停,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而后才说:“我也不知道。”说完,视线便落在了沈墨身上,乌黑澄澈的瞳仁透着一股子直白的困惑。 瑶贞顺着郁润青的目光回过头,很欣喜的唤道:“乌仁图娅!” 沈墨看着瑶贞,眼神温柔,微微笑道:“她方才弹的那首曲子唤作醉翁歌,是江南小调,只在乡里坊间流传。” 大抵是觉得乌仁图娅无所不知,瑶贞立时面露钦佩。 而钟知意察觉到瑶贞的神情,在心里头重重“啧”了一声。真是老天不开眼,这个人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来弯呢?托布秀尔是草原上独有的乐器,郁润青却会弹,而郁润青随手弹的不知名的曲子,乌仁图娅却如数家珍,明摆着这俩人以前是相当的“熟悉”啊。 钟知意从这首醉翁歌里嗅到了非同一般的气息,再看郁润青和乌仁图娅时目光中就暗暗多了一丝审视意味。 乌仁图娅说完醉翁歌的来历,又偏过头对郁润青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我?”郁润青乍一听这话,简直有一点震惊了:“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乌仁图娅从袖口里取出几张空白的符纸,笑道:“听沈砚说,你曾经替他绘过一张禳伏兵大祸符,现下陵城有阴兵之祸,要劳烦你也帮我绘一张了。” “禳伏兵大祸符……”郁润青眉头微蹙,很用力的思索,可想了半天,脑袋还是空空如也,只能无 奈的摇一摇头:“我一点都不记得。” 乌仁图娅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说不定一提笔就想起来了。?[(” 瑶贞在旁道:“对呀,试试又不打紧,我来给润青师姐研墨!” 郁润青坐在胡床上,睁着眼睛,抿着嘴巴,那稍有些不安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异常的稚嫩。“那个什么符,听起来就不简单,再说,你都摆平不了的事,肯定不是小事。”郁润青惴惴地望着乌仁图娅:“万一弄错了呢?我怕没帮到你忙,反倒给你添麻烦。” 她怕的并不是画符,而是乌仁图娅在草原上所背负的责任,一张出了差错的符纸,极有可能祸及成败上千的生命。 瑶贞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研墨的手慢了下来。 乌仁图娅的声音很轻,却很能令人信服:“没关系,你只管画就是了。” 虽然郁润青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平常,但心口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死过一次,是乌仁图娅让她死而复生。救命之恩是其一,远在他乡又寄人篱下是其二,郁润青在乌仁图娅跟前总归是有点底气不足的,饶是对那禳伏兵大祸符没几分把握,也硬着头皮将笔提了起来。 正如乌仁图娅所言,她一提笔就好似是恢复了记忆,连一丁点的停顿也没有,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甚至停笔后还习惯性的掐诀施法,在符纸上加了一道咒印。 做完这一切,郁润青自己都不由地面露惊色。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掌心,长睫轻轻一颤,缓慢的合拢了五指,握着拳,看向站在那里的乌仁图娅,说:“我真的不知道画的对不对。” 乌仁图娅走过来,拿起那张符纸,思忖片刻说:“以防万一,你和我一起去陵城。” 钟知意闻言,连忙开口道:“我也去。” 瑶贞稀里糊涂的,也附和着说:“那我也去!” 乌仁图娅眉头一动,视线落在她们两个身上,笑着问:“你们可知何为阴兵?” 钟知意自打进了问心宗,整日里都在学着如何应对魔族,乌仁图娅这样冷不防一问,倒真把她给问住了,幸而瑶贞比她早入门几年,没少跟着师兄师姐下山历练,可以很利落的答道:“烧杀抢掠的凶兵死后便会化作阴兵,阴兵通常在子时出没,成群结队,极其凶煞,不仅难以度化,更难斩草除根,所以遭遇阴兵,要以镇压为主,如若不成,再设法将其驱逐到无人之境。” 瑶贞顿了一顿,又说:“不过镇压阴兵亦是凶险至极,倘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最好还是驱逐。” 这样的话,明显不是瑶贞的口吻,瑶贞在照本宣科,重复她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毕竟阴兵凶煞,远胜于厉鬼,强行镇压虽然能保阴兵十余年内不能为祸人间,但稍有不慎便是死路一条。反之,驱逐虽然只能解一时之困,不久又会有其他地方的百姓受害,但对于修行者来说,却是最妥当不过。 瑶贞的师父自是不希望小小年纪的爱徒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故而在“镇压为主”之后又说了 一句“最好还是驱逐”。就连如今的郁润青也能明白,这是道”与“情”相冲突所产生的矛盾,不会觉得古怪。 乌仁图娅道:“你既知道凶险至极,合该清楚我不能护你们三个人周全。” 瑶贞一点都不害怕,杏眸澄亮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乌仁图娅的视线慢慢挪到钟知意身上,钟知意立即召来了流云伞,毫不犹豫道:“没错,我们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说不定还能帮得上忙。” 她们两个说的话,乌仁图娅信不信的很难讲,郁润青反正是信了,竟然咧嘴一笑说:“是啊,一起去!兴许能帮上忙呢!” 一成不变的日子,叫她闷坏了,能去城里转转,哪怕是闯鬼门关,郁润青也甘之如饴。 “那就一起去吧。”乌仁图娅轻叹了口气,从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在郁润青眉心轻轻一点,腕上悬铃悠悠一晃,郁润青周身便好似浮起一层水雾,逐渐凝结着透明的光晕,将她裹住,又尽数涌入眉心。 乌仁图娅说:“这道咒印只能锁住你的魂魄五个时辰,我们要快去快回。” 陵城远在大戈壁上,那里十分荒凉贫瘠,却地处几国交界处,是商队往来的必经之地,也是历朝历代的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打仗多,死伤多,杀气重,阴气更重,所以才引来了被驱逐的阴兵。 以乌仁图娅的本事,自然也可以将这些阴兵轻而易举的驱逐出陵城,可大戈壁上荒无人烟,烈日灼灼,倘若能把阴兵镇压在此,日久天长,阴兵的凶煞之气保不齐会逐渐消散。 镇压阴兵,乌仁图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将这一祸患除去的机会千载难逢,她不得不冒险一试。 抵达陵城时正值黄昏,天幕橙红,荒漠飞烟,远处山峦黑压压的绵延无际。按说这座商贸往来频繁的小城,入夜之时应当正热闹,起码喝酒唱曲的不会少,可一进了城门,街上却不见人影,两侧铺子都是门窗紧闭,安静的几乎是一座死城。 郁润青有些失望的往嘴巴里塞了一块肉干,一边鼓着腮帮子很费力的嚼一边对乌仁图娅说:“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等。”乌仁图娅道:“等太阳落下去。” 那一轮红日就像掉进深潭中的小石头,缓慢的沉了底,没一会的功夫便夜幕笼罩,狂风四起。 郁润青和瑶贞钟知意并排趴在高高的屋檐上,盯着下方空旷无人的街道,只听“砰”的一声响,不远处的城门被撞开了似的,猛地朝内大张着,紧接着外边传来了哒哒哒的铁蹄声。 瑶贞紧张道:“阴兵来了。” 郁润青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瑶贞原来对郁润青也没有很敬重,如今郁润青算起来比她还小几岁,她就更没大没小了,偏过脸去问:“你害怕吗?” 郁润青没吭声,只是诚恳的一点头。 顷刻之间,阴兵便进了城,为首的身着黑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握着一把三缨鬼头刀,威 风凛凛又杀气腾腾,而他身后跟着一支肃穆凛然的铁骑队,各个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偃月刀。 糟糕了……瑶贞颤颤巍巍道:是煞将。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最全的《万人嫌断情绝爱后》尽在[],域名[( 死后成煞将者,生前必定发号施令,屠戮了数万人性命,而那些受他驱使犯下杀孽的阴兵,在他死后仍然受他驱使,可以想见,有这么一个领头羊,阴兵就更难对付了。 钟知意道:“有煞将在,恐怕很难把阴兵引到大戈壁上去。” 郁润青虽然害怕,但并不呆滞,她眼珠一动,轻声说道:“有煞将在更好。” 三言两语的功夫,阴兵煞将就到了她们的眼皮子底下。瑶贞和钟知意暗暗攥紧了手里的符纸,等待着乌仁图娅的示意。 就在这时,井然有序的马蹄声中忽然传来铃铛的脆响,瑶贞和钟知意毫不犹豫,一左一右抛出符纸,手指飞快变换,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的结印施法,勉勉强强形成了一个咒阵。 那煞将察觉到异样,本想提刀破阵,却被迎面而来的乌仁图娅纠缠住,当即大怒,爆喝一声,挥刀朝乌仁图娅砍去。 乌仁图娅轻盈的向后一退,手掌翻飞,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铃铛声从她指尖射出,叮叮当当的落在鬼头刀上,看上去像是小打小闹,那煞将应付起来居然也很吃力,有一点要败退的迹象。 煞将率领着阴兵,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从未受过这样的压制,眉眼间的狠厉愈发浓重,只见他大刀一旋,刀光一闪,竟将乌仁图娅击飞出数十米远。 乌仁图娅似乎是受了伤,转身便逃了。 煞将破开咒阵,正欲追击,忽然又勒马停下,是一个非常谨慎的样子。 郁润青与钟知意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齐齐朝煞将丢过去两张符纸,符纸一出手便化作一团雷,打在对她们毫无防备的煞将身上。幻雷符本就是凭着使用者的修为决定其威力的,钟知意修为不高,郁润青伤势未愈,两张符撇出去,不痛不痒的,于煞将而言就像是被小孩子甩了两耳光,简直奇耻大辱。 彻底被激怒的煞将一声令下,近百阴兵纷纷御马冲着三人的方向奔来,而此时三人已经跳下屋檐朝城外逃窜。 阴兵速度极快,有好几次,郁润青都感觉到那偃月刀悬在自己头顶上,可铃铛一响,又消失不见了。她逃命的同时按捺不住好奇心,扭头向后瞥了一眼,终于看清楚了沈墨的法器。 晶莹剔透,寒气森森,竟然是随手凝结而成的冰魄针。 “看什么。”沈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还有些戏谑的意味:“跑快一点。” 郁润青蹙起眉头,总觉得沈墨有时候是存心戏弄她。! 第 88 章 云中雪(五) 冷月高悬在夜色中,阴兵铁骑踏在大戈壁的沙石上,碎子飞扬,尘烟滚滚。 钟知意打眼一望,见此处地势颇高,想来从早到晚不会有一抹阴霾,应当是方圆十里阳气最盛的地方,便脚步急停,一转身将流云伞甩了出去。 流云伞很有灵性,又非常护主,可以暂时抵挡住阴兵的追杀,三人趁此机会分头逃跑了。 郁润青还算身手敏捷,从石山顶一跃而下,那么高,那么陡,只是在地上打了滚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然而这短短一瞬的停滞,便有阴兵提刀从她背后杀来。 心知这会乌仁图娅无暇分神救自己,郁润青察觉到不对,急忙侧身闪躲,眼见缠绕着黑气的偃月刀从自己耳边擦过,郁润青不由地睁大了双眼,赶忙往后退,可这一退,脚下不知踩了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害得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去,一下子便跌坐在地。 死定了! 这念头刚刚一动,偃月刀就迎面砍了下来,郁润青根本来不及躲避,只是下意识的抬手遮挡,而电光石火间,有个人提剑挡在了她身前。 郁润青不自觉唤了一声:“师姐……” 乌仁图娅一剑劈开阴兵的头颅,偏过脸来瞥了她一眼,冷嗤着道:“还不赶紧起来。” 乌仁图娅的眼神,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视,在郁润青看来完全是鄙夷。她从地上爬起来,眉头皱得很紧了,不明白乌仁图娅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她。 可当下也没有闲暇细想,那煞将已经从后面赶来,一路追击似乎让他意识到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既不屑又愤怒,只见他将手中的鬼头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刀光似是划破了冷硬的戈壁,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就在这裂痕里,数不尽的阴兵从地底深处挣扎着爬了出来,是一具具身穿着残破铠甲的白骨。 郁润青看着那些阴兵,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了上来,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乌仁图娅用冰魄针击退了几名阴兵,随手将剑抛给她,干脆利落地说道:“叫你来是帮我忙的,不是给我拖后腿的。” 郁润青在外门这几个月,偷奸耍滑是有,可在练剑这件事上也算勤奋刻苦,她握住剑柄,习惯性的挽个剑花,刹那之间,寒锋爆射,雪亮的剑光将围绕四周的阴兵打退出近一箭之遥。 郁润青看着那把银白色的宝剑,面露错愕,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元婴期的大修士,身体里有着数十年的修为。 这感觉,简直像天上掉馅饼。 郁润青忍不住翘起嘴角,随意一挥剑,轻易便劈开了铁骑阴兵的甲胄。虽然料到会是这样,但亲眼见到自己这么厉害,她还是有点不可思议的挑了下眉,心想怪不得乌仁图娅会带她来陵城。 剑法自然,大道天成,纵使郁润青不善运用体内的修为,也能通过这把剑将灵力引出,一招一式实在称得上如鱼得水,而有她相助,乌仁图娅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对付煞将。 当中曲折暂 且不提,天色将亮时,几人总算有惊无险的镇压了煞将,煞将被镇压,群龙无首的阴兵就成了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月色稀薄,星辰暗淡,阵阵不甘的哀嚎后,大戈壁上归于了往日平静,空气很清澈。 瑶贞早已耗尽力气,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她自己也颓然倒地。钟知意以为她受伤了,急忙跑过去查看,却发现她顺势躺在地上看起了星星。 “大戈壁上的星星真低呀。”瑶贞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好像离我特别近。” 她那样天真的神情,令钟知意觉得无奈又有一点想笑:“快起来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回去。” 瑶贞当然也清楚郁润青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神山之境,可她实在太累了,难得任性的晃了晃脑袋说:“我不想动,一动都不想动……” 钟知意正要俯身拉她起来,就见乌仁图娅和郁润青并肩走到了跟前。 乌仁图娅十分善解人意道:“瑶贞累了,让她歇一歇吧,横竖你们并不急着回去,等天亮之后在陵城转转也好。” 郁润青手里还握着乌仁图娅的佩剑,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乌仁图娅说:“我也想转转!”那是很孩子气又亲近的口吻,有这样一遭将性命完全交给对方的经历,郁润青明显放下了防备与隔阂,开始发自内心的信任乌仁图娅了。 乌仁图娅则恰恰相反,她待郁润青是一种很突兀的冷淡和生硬:“你想死我不会拦着。” 郁润青一抿唇,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是真委屈了。 乌仁图娅视若无睹,对瑶贞和钟知意交代了几句便招呼郁润青回神山之境。 郁润青也不是闷声受委屈的个性,她深吸了口气,拦在乌仁图娅身前问:“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乌仁图娅的呼吸微不可察的加重了。 她并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啊,明明早就已经放下了,释怀了,为什么还会因为那一声师姐而怄气呢? 人心难以琢磨,何况自己的心,乌仁图娅琢磨不透,看着郁润青那双明亮且纯净的眼睛,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把剑还给我。” “还你就还你,谁稀罕!” 少年润青,无人不爱,怎么能忍受被自己视作好友的人所讨厌,她一犹豫,终究还是放软了声调,嘟囔着说:“是你找我帮忙的……” 此话一出,乌仁图娅顿时理亏了,偏郁润青又望着她很乖顺的笑道:“看在我帮你忙的份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乌仁图娅沉默片刻,轻声说:“走吧,天就要亮了。”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钟知意才醒过神来,非常笃定的对瑶贞道:“依我看,乌仁图娅和我师父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啊?”瑶贞怔怔道:“什么不简单?” 钟知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笨蛋啊,你怎么这么不开窍,这不是明摆着吗,乌仁图娅和我师父之间,过去一定有一段难以启齿的爱恨情仇。” 瑶贞眼睛瞪圆了:“啊?” 钟知意想到乌仁图娅方才看郁润青的眼神,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回踱步,半响才自顾自地说:“这样下去可不太妙,也不知道沈砚前辈几时能把那滴心头血带回来。” “啊……”瑶贞慢半拍的抬起头,震惊道:“你的意思是,怕润青师姐喜欢上乌仁图娅,辜负了我师姐!” “不然呢?”钟知意俯身捧着她的脸,晃了两下她的脑袋:“你这里是不是进水了?快点给我倒出来。” 瑶贞蹙起眉头,想了一想,也面露愁容:“那怎么办呢。” 钟知意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只有等了,老天保佑宗主和师娘能尽快将那滴心头血从玹婴身体里取出来,这要是拖个三年五载……” 瑶贞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道:“我有个办法。” 钟知意看向她,问:“什么办法?” 瑶贞脸红扑扑的说:“你觉得乌仁图娅会不会喜欢我呢?” “……” “我也是很喜欢她的。” “……” “你怎么不说话呀?” 虽然心里清楚瑶贞的喜欢完全是另一回事,但钟知意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一会,才自我安慰似的道:“兴许过两日沈砚前辈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了。” 话至此处,天亮了,一望无际的戈壁逐渐被曦光笼罩。! 第 89 章 云中雪(六) 阴兵煞将的祸患一平定,陵城百姓无不喜出望外,特意在城中选了十几个容貌洁净的少男少女到乌秅族中送谢礼。 被选中的少男少女对此更是欣喜,因为乌秅族人鲜少与外界接触,婚配是个很大问题,所以在许多年之前,族长就定下了这样一条规矩,大意是前来神山敬拜者,必要身心纯净,也就是中原所说的童子身和处子身。 虽然有些冠冕堂皇,但本意无非是让族中的年轻人与外面那些个适婚的少年借此机会相看一番,倘若情投意合,便是一桩以神山为媒,以草原为聘的天赐良缘。 阿丽玛是族中为数不多的尚未婚配的年轻人,她的阿布和额吉都非常重视这一次的谢礼宴,阿布为了招待那些少年,专门宰杀了两只肥羊,而额吉也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她年轻时最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希望到了夜里,阿丽玛能成为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 可阿丽玛却兴致缺缺,坐在河边不愿意回家。 瑶贞整日与阿丽玛待在一起,了解她的脾气,自然能看出她不高兴,便凑过去问其缘由。 阿丽玛气鼓鼓的将小石头丢进冰冷的河水里,用不怎么流利的中原话磕磕绊绊道:“我额吉非要我和这的人成婚,有什么趣儿,我不愿意,我想去中原,带回一个中原人成婚。” 瑶贞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阿丽玛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怯,却还是很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中原人漂亮呀,眼睛黑黑的,脸又那么白,反正我见过的中原人都很漂亮。”她顿了一顿,看着瑶贞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说傻话?” “怎么会呢。”瑶贞挨着她坐下,认真道:“你想找一个中原人成婚,并不过分呀,你额吉为什么不同意?” 阿丽玛很沮丧的低下头:“成婚以后,就再也不能离开阿郎山了,额吉说只有我们长生天的孩子才会永远留在这里,中原人就算愿意为了我留下,用不了多久也会厌烦草原的寂寞,想要回去中原。” 瑶贞闻言不由地点一点头:“你额吉说的好像,蛮有道理的……” “那你呢?”阿丽玛怀着一丝期待问:“你也想要回中原吗?” 瑶贞毫不犹豫:“当然,我的家在中原,没人不想回家。”紧接着又道:“如果让你一辈子待在中原,永远不回阿郎山,你愿不愿意?” “永远不回阿郎山……”阿丽玛托着胖胖的脸颊,轻声喟叹道:“我也不愿意。” 瑶贞亲昵的往她身上靠了靠,笑着说道:“那就快回去换衣裳吧,你额吉还在家里等着你呢,高兴一点,说不定今天晚上你就会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阿丽玛听了瑶贞的劝解,倒也不再执着非要找个漂亮的中原人,和瑶贞手牵着手,连跑带跳的回了家。 陪阿丽玛梳妆打扮完,已经是傍晚了。瑶贞找到郁润青和钟知意的时候,她们两个正在草原上和额娃赛马,说是和额娃赛马,可额娃毕竟年幼,身下骑的是一匹小 马驹,一眨眼的功夫就被甩开了。 额娃跑了一圈,眼见离那两个人越来越远,干脆下场到一旁跟瑶贞说话。 “瑶贞,你看谁赢。”额娃很聪明,正经学中原话还没几日,已经像模像样的了。 “我看啊,那匹白马能赢。”瑶贞也很聪明,在额娃跟前把这场比赛变成了几匹马的比赛。 额娃听了果然眉头舒展,笑眼弯弯的递给了她一颗酸果:“吃,诶你吃。” “是给,给你吃。” “哦,给你吃。” 说话的功夫,郁润青和钟知意一齐回来了。钟知意翻身下马,问瑶贞:“你这一下午跑到哪去啦。” 瑶贞笑道:“我在阿丽玛家玩,给她编辫子。” 额娃与三个中原人日渐熟络,忙扯着郁润青的衣摆叫她做译官,待郁润青说完,额娃便道:“阿丽玛特地打扮,一定是为了今晚的谢礼宴,你们也一起去吧,这样的日子很难得,可以唱歌跳舞,还有酒喝,热闹极了。” 瑶贞寻过来正是为了这件事:“阿丽玛也邀请咱们去呢。” 陵城郁润青没能逛上,这一份热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错过了,于是三人一道回帐子里换了衣裳,匆匆赶去参加谢礼宴。 草原上的牧民都很擅长唱歌跳舞,喝起酒来更是豪迈,且舞跳得越好,酒喝得越多,就越是招人喜欢。 同为贵族世家出身,钟知意和郁润青却不太一样,前者是家中天资最好的孩子,又那么要强好胜,自幼无一日为了玩耍而荒废课业,后者则是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的,父母对她实在没什么太大期盼,只愿她能高高兴兴就好。 因此郁润青在这载歌载舞的谢礼宴上,真可谓蛟龙入水,自在又快活,反观钟知意,就有些抹不开了,起码没办法像郁润青那样和乌秅族人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 见钟知意有些受冷落,瑶贞凑上前道:“你怎么不和她们一块去玩?” 钟知意不想暴露自己的腼腆,拧着性子道:“我就不去了,她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瑶贞笑一笑,往她手里塞了一把杏仁。 “干嘛?” “给你吃的呀。” 钟知意看了瑶贞一眼,拢着那把杏仁,没再开口。 瑶贞坐在一旁自顾自地说起来:“看样子,润青师姐今日准是要喝醉了,不过她难得这么开心,喝醉也没什么……欸,今晚怎么都没有见到乌仁图娅?” 钟知意不提乌仁图娅,目光上移,瞧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和漫天星子,忽然对瑶贞说:“你想不想摘一颗星星下来?” 瑶贞笑她孩子气:“星星怎么可能摘下来。” 钟知意一挑眉:“我说能摘下来就能摘下来。”她握住瑶贞的手,不容拒绝地说:“你跟我来。” 在人声鼎沸中,她们两个悄悄离了席,郁润青毫无所觉,接过一瓯酒便眼睛也不眨一下的饮尽了,连额娃都觉得她喝得太多,提醒她少喝一点。 郁润青摆摆手,只是脸有些红,并没有几分醉态,可是额娃却感觉她醉的一塌糊涂,想着乌仁图娅总说郁润青伤势未愈,喝这么多酒定然不妥,有心叫钟知意和瑶贞来劝劝,一扭头却见不到人了。 没办法,额娃只好跑去找乌仁图娅。 乌仁图娅身为乌秅一族的大祭司,虽然平易近人,但并不喜欢热闹,听了额娃的话,也只是让额娃去把郁润青叫过来。 不多时,郁润青掀开帐帘,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额娃说你找我有事?” 乌仁图娅抬眸看她,微微一抿唇,说:“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郁润青眼皮红红的,有一点轻浮的样子,也不正眼看乌仁图娅:“我高兴喝。不要你管。”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乌仁图娅淡淡道:“我不管,你早死了。” 喝了太多酒,郁润青有些口干舌燥,她缓步挪到乌仁图娅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结结实实的解了渴,才不紧不慢道:“救命之恩,等我恢复了记忆再报答你吧。” 乌仁图娅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郁润青的视线终于落在乌仁图娅的脸上,清了清喑哑的嗓子问:“你笑什么?” “笑你。”乌仁图娅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把自己当十几岁的人。” 郁润青心知肚明,自己是失去了记忆,却始终不能将自己和旁人口中的郁润青混为一谈,偏偏乌仁图娅总是把对那个郁润青的不满强加到她的身上。 越想越不服气,郁润青目光灼灼的看着乌仁图娅,说:“我不可笑,可笑的是你才对。” “我哪里可笑?” 针尖对麦芒这种事,郁润青是从来没做过的,要她去做,她也不会,忍了半晌道:“好,是我可笑。” 乌仁图娅睨了她一眼:“你满脸写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本来就是。 郁润青满腹怨气,一声不吭的倒在了胡床上,侧过身去,含混不清的说:“真困呐,我要睡了。” 这就是额娃急着劝她回来的缘故了。乌秅一族的酒,喝起来甜滋滋的,好像是不会醉人,可要说醉倒了,也就是那么一两句话的功夫。 乌仁图娅对郁润青这反应丝毫不感到意外,起身走到胡床旁,垂眸盯着她泛着薄红的脸,良久,弯腰脱了她的鞋袜,又随手扯了一床被子压在她身上。 郁润青睡得并不是很沉,尚且意识残存,她费力的睁一下眼,眸光扫过乌仁图娅蔚蓝的瞳孔,似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乌仁图娅不自觉拧紧眉头,微微俯下身:“你再说一次。” 酒意渐浓,郁润青眼里含着水光,在乌仁图娅的注视下,用被子蒙住了脸,耍起无赖:“好话不说第二遍。” 这一幕倒是和很多年前的情景重合了。 乌仁图娅有时候甚至想,倘若郁润青没有失去记忆,自己大概也不会一看到她就无缘无故的心生恼怒。 静立片刻,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鹰啸。 乌仁图娅出了帐子,便有一个竹筒从天上落下来,正正好好砸在她怀里。 竹筒上刻着小小的“沈”字,那是她母亲的姓氏。母亲是中原人,嫁到了阿郎山,死在了阿郎山,葬进了阿郎山,如当初许诺,一生未曾离开过。而母亲故去后,草原上也只有她和弟弟使用这个姓氏了。 乌仁图娅拆开竹筒,里面果然装着沈砚的亲笔书信。 缓缓展开信纸,只见三言两语,寥寥几句,说的是一桩喜讯。! 第 90 章 云中雪(七) 郁润青喝了好多的酒,完全醉死过去了,昏昏沉沉的,总也醒不过来。 而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身旁窃窃私语,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温温柔柔的,非常不真切,与之交谈的便是乌仁图娅了,她话不多,只有零星一两句,没什么值得打起精神听一听的。 郁润青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很快便又睡着了。 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帐外嘈杂,牛羊欢叫,偶尔还有马儿嘶鸣。郁润青是被吵醒的,难免有些头疼,一时不愿起身,只躺在那里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忽然有人递了杯水过来。 郁润青看着那只手,微微一怔,偏过头朝身旁望去。 不是瑶贞,不是钟知意,也不是乌仁图娅。郁润青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迟疑片刻,猛地坐起身,那双潮湿又清亮的黑眸很明显的颤了一颤:“陆……陆师姐……” 因为对“陆师姐”三个字没有把握,郁润青的声音很低弱,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她怕自己记错了。 毕竟,离十九岁生辰还有两个月的郁润青,只见过陆轻舟两次。 第一次是当年闯山门时第四轮试炼,陆轻舟资格不够,不参与督考,只负责在试炼中保护外门弟子的安全,而她带的那队弟子中便有郁润青。 第二次则是几l个月后的上元节,郁润青伙同几l个外门弟子跑到长平城里买元宵,无意间折了一只修炼百年的桑树妖的树杈子,其实折树杈子真不算什么大事,可人家桑树妖直接一状告到了闻掌教跟前,按说外门弟子自有外门戒律堂管束,内门是不大干预的,奈何桑树妖为了潜心修炼,不受魔族骚扰,把根都挪到了淮山脚下,每年还上贡不少天蚕丝给问心宗作为“香油钱”,求不过是个风调雨顺罢了。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问心宗收了人家的香油钱,不仅不好好保护人家,还让本门的弟子去折人家的树杈子,这事情说破了天也是说不过去的。 为了给桑树妖一个交代,闻掌教不得不重罚郁润青等人,恰巧陆轻舟那一日得空,便被闻掌教派去了外门监罚。 郁润青对陆轻舟的印象,便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内门弟子,故而此刻看到她,好似流离在外无助又想家的孩童,冷不防遇见了那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富贵亲戚,虽然不怎么熟,但好歹认识,关键是,郁润青非常清楚这是一个能带自己回家的人,远比钟知意和瑶贞要靠谱多了。 因此,郁润青看陆轻舟的眼神,是充斥着信赖,夹杂着急切的。 很像是一只盯着骨头不停摇尾巴的小狗。 陆轻舟仍将水杯递过去:“你不口渴吗?先喝一点水。” 郁润青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渴不渴的,只碍于陆轻舟的一番好意,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便迫不及待的问:“陆师姐,你来这是带我回去的吗?” 陆轻舟站在胡床旁,居高临下的,先是看一看她格外明亮的双眼 ,又看向她红润润的唇瓣,随即才问道:“你这样急着回去,是这里不好吗?” 郁润青道:“这里很好,可是,我师姐,岳观雾你一定知道的。”她将掌心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蹙起眉,似乎那道贯穿了她心脏的剑伤还是很痛,令她感到万分的不安:“我想知道我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怕钟知意和瑶贞都瞒我,不同我讲实话……” 陆轻舟的声音很柔和,像秋日的午后,微风吹散了落叶。 “你可以放心了,你师姐,岳观雾,她很好。”像是怕她不信,陆轻舟又道:“之前受过的伤,也已经痊愈了。”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 陆轻舟是没必要偏她…… 郁润青抿了下唇,看陆轻舟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个很明显的转变。 虽然只有非常浅薄的两面之缘,说话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但郁润青记忆里的陆轻舟,绝对不是此刻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 至于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也记不清了,毕竟问心宗里那么多师兄师姐长老前辈,不可能每个人都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陆轻舟姓陆,还是因为那时和她一起折树杈子的外门弟子中有一个姓“路”的,受罚的时候,一个劲哭哭啼啼,非要跟人家内门戒律堂的陆师姐套近乎,说什么同是姓路,都是本家,得饶人处且饶人,结果这位陆师姐指尖一抬,那姓路的弟子肩上又多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 头上顶一块,肩上顶两块,手里拎两块,脚下踩一块,那样子跟庙会上杂耍似的,而郁润青当下只顾着忍笑,在她的记忆里,陆轻舟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很模糊。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 猝不及防的,陆轻舟就这样点了破她的小心思,莫名更让她觉得古怪,为了掩饰,郁润青将杯子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了。 然而就在她垂眸喝水的这短短一瞬,陆轻舟似乎是浅浅的笑了一声。 郁润青一怔,几l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抬眸向上一看,陆轻舟正唇角微翘的盯着她,眼里那绵密的笑意,是一遇水就会化成浓浓糖浆的。 “你……”郁润青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抓住便消失不见了,脑子里仅剩下一片茫茫然的空白,与陆轻舟对视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喃喃唤道:“陆师姐。” 陆轻舟道:“你已经很久没这样唤我了。” 她们果然是相熟的。 郁润青像被陆轻舟的视线烫了一下,倏地偏过头。 可这么逃避似的一躲,好像更让人觉得不自在了。郁润青暗暗握紧了手掌,又一次看向陆轻舟。 只是这次不再盯着陆轻舟的眼睛看,而是刻意的将目光集中在其他位置。 她的脸很白,像失血过多的苍白,以至于唇色也淡淡的,唯有一抹桃花般艳色由内而外,由深到浅,晨间露水一样湿漉漉的泛出来。 视线上移,掠过眉眼 ,郁润青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是用一支簪子将满头乌发都绾在了脑后,那样有些松散的发髻,让她看上去温婉又柔顺。 站在郁润青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陆师姐。 “师姐!师姐!”帐外传来瑶贞兴高采烈的呼喊声,分明离得很远,可一眨眼就飞奔到跟前,继而一把掀开帐帘,蹦着高扑到陆轻舟怀里,将她紧紧抱住,一边高兴着,一边眼泪流下来:“师姐——还好你没事!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担心你啊!” 陆轻舟摸了摸瑶贞的发顶,用指腹蹭掉瑶贞脸上的泪痕:“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为我担惊受怕。” 瑶贞吸了吸鼻子,眼睛像小兔一样红,似乎见到了陆轻舟,她就又成了那个经不起风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 钟知意落后了瑶贞几l步,紧跟着走进来,在郁润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欣喜的走到陆轻舟身旁,略微扬着声,很亲昵乖巧的唤道:“师娘。” 钟知意在那声“师娘”之后说了什么,郁润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一刻,她脑子里仿佛关进去两百只鸡,一百只狗,除了鸡犬不宁就是鸡飞狗跳,简直乱得一塌糊涂。 沿街乞讨时偶遇的富贵亲戚竟然是自己的枕边人。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啊…… 陆师姐……道侣…… 郁润青要晕过去了。 钟知意注意到双目失神,甚至有些呆滞的郁润青,十分为难的开口道:“师娘,我师父她……到底还能不能恢复记忆?” 钟知意这句话看似无伤大雅,实则是很悲观的。倘若郁润青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恢复,那么她和陆轻舟之间相隔的将是比山河万里更遥远的距离。钟知意以为,年少的郁润青,随心所欲,活泼大胆,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内敛沉稳,端方明礼的陆轻舟。 陆轻舟顺着钟知意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郁润青,说心里没有半点愁绪,自己都不信,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一弯嘴角,轻声道:“她能看得见,能好好活着,我很知足了,至于过去的记忆……没那么重要。” 说完,陆轻舟转身走出了帐子。 郁润青听到帐帘掀动的声音,终于回过神,见陆轻舟走了,忙站起身来,迟疑了一瞬问:“她人呢?” 瑶贞有点故意:“她是谁呀。” 郁润青不答。瑶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虽然知道郁润青也是无辜的,但还是忍不住朝她轻哼一声,跟着出了帐子。 一时帐子里就剩下郁润青和钟知意师徒两个。 “师父。”师娘都来了,钟知意又重拾起这个称呼,颇为严肃的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郁润青道:“我哪有逃避。” 嘴很硬,神情却是恹恹的。 像是一夜之间摆脱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稚气,钟知意那张明艳的面孔多了几l分锋芒毕露的锐利,她看着郁润青,简直要一眼看到郁润青心里去。 郁润青受不了她这种眼神,躺倒在胡床上,长 叹了口气道:“你们总得让我缓一缓吧。” “瑶贞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她和我说跟我亲眼见到能是一回事吗?天天我师姐我师姐,我哪知道她师姐是谁?” “她师父是闻掌教,她师姐还能有谁?” “我怎么知道能有谁!我都不知道闻掌教到底有几l个徒弟!” 郁润青气急了,钟知意才反应过来,一个外门弟子,知道的确实不多,站在郁润青的角度想一想,还真是两眼一抹黑,跟俗世间的盲婚哑嫁没什么区别了。 如此说来,都已经三书六聘过了礼,拜完天地拜父母,在洞房里揭了盖头,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钟知意坐到胡床边的矮柜上,开口时已经是一副封建大家长的口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你日后就跟师娘好好相处,可别叫她伤了心,不然等你恢复了记忆,岂不悔之晚矣。” “可是,我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l句,怎么能……”郁润青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忽然翻身坐起,眸光雪亮道:“我恢复记忆之前,我们先不见面,这样她不会伤心,我也不觉得别扭,你看怎么样?” 钟知意道:“那你的记忆若是永远都不会恢复了呢?” 郁润青无言以对。 师徒俩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半晌,郁润青才吞吞吐吐道:“反正,我一时半刻的,没办法把她当成是,道侣,看待。” 相比之前那种听都不愿意听,坚决抵触的态度,郁润青眼下已经算是相当大的转变了。 钟知意没有逼得很紧,她想着盲婚哑嫁也是有日久生情的,横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师父的记忆再也不会恢复了…… 思及此处,钟知意道:“那是自然,正如你所说,总得缓一缓吧,我想师娘,不,陆掌教也一定会体谅的。” “……陆掌教?哪个掌教?” “还能有哪个掌教,当然是戒律堂掌教啊。” “你们之前怎么没说过?” “明明就是你不让说的啊!一说你就急!一说你就急!” 郁润青又躺倒了,脸色惨白,心如死灰的样子。 钟知意其实完全可以理解郁润青,采花贼和捕快成了婚,秋后问斩的囚犯嫁给了刽子手,真就是小乌龟自己往瓮中钻,谈不上自寻死路,也差不多该是作茧自缚了。 哎。 钟知意打起精神,继续劝道:“师父,你怕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啊,陆掌教再怎么样都不会为难你的,就算她中邪了,鬼附身,真的为难你,你身后还有宗主做靠山呢。” “那我可以在问心宗横着走了?” “嗯……不可以。” 郁润青不过是随口一说,逗钟知意玩的,她并没有想要在问心宗里横着走,只是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的一切而感到些许不安。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郁润青睫毛轻轻颤一下,侧过脸对钟知意道:“要是我什么都忘记了, 再也想不起来,还能做你师父吗?” 怎么不能。?[(” “算了,往后你做我师父吧。” 郁润青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就像对待同门师姐那样对待陆轻舟,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勇敢踏出门去。 草原广阔,郁润青一眼便瞧见了陆轻舟,她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格桑花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的看着天空。 刚好瑶贞不在。 钟知意给郁润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此机会上前去,同陆轻舟把话说清楚。 成日里师父师父的,到底谁是师父…… 郁润青怀揣着对钟知意的腹议,倒真是没怎么胡思乱想就走到了陆轻舟身旁。 陆轻舟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脸看她,望着她笑:“你不自在,就不要勉强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能是戒律堂掌教吗? 不过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陌生的道侣,郁润青很难张开口,面对自带着威严的掌教,更怕说错话,所以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陆轻舟。 陆轻舟倒是先挪开了视线,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又折,残破不堪的红纸,递给郁润青。 郁润青下意识的接过来,随即才问:“这是什么?” 陆轻舟微笑着道:“我们两个的婚书。” 她这样一说,郁润青指尖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但可以清楚辨认出“郁润青”与“陆轻舟”。 “怎么,弄得这么破啊。” “我没有保管好。” “哦……” “以后交给你保管。” 陆轻舟游刃有余的从容让郁润青愈发紧张了,她将那张婚书重新折起来,声音有些喑哑道:“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知道。”陆轻舟抬手抽出发间的钗,青丝垂落,随风飞扬,那支钗和婚书一起被放在了郁润青的掌心上。 郁润青这时才认出那支青玉兰花钗是她母亲的,眼睛不由微微睁大了:“我带你,回过岭南。” 提起岭南,必定要提起亡故的郡主娘娘。陆轻舟不愿她伤心,只是笑着说:“这大概算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婚书交给她保管,可以说是为了证明她们两个的确是道侣。 那定情信物为什么也要还给她? 郁润青抬眸看向陆轻舟:“我不明白。” 陆轻舟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眼底仍然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因为总是有事耽搁,所以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庙。” 郁润青一怔:“那这些都做不得数了?” 陆轻舟道:“你很高兴吗?” 或许应该很高兴吧。 郁润青摇摇头,说不清。 陆轻舟待她非常客气,甚至比瑶贞和钟知意都要有分寸,一言一行皆在同门情谊的界限之内,她实在很难抵触陆轻舟,也不想那么轻易的否定从前的全部。 陆轻舟见她摇头,眼底的笑意浓重了。 “既然这样,就再给我一点时间。” “什么?” “我很喜欢你。”陆轻舟说:“我不想因为你忘记了之前的一切就失去你。”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让郁润青彻底僵住。 “你不要有负担,婚书在你手里,如果一段时间之后,你还是很不喜欢我,就撕掉婚书,往后我们两个便各走各的路,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郁润青看着陆轻舟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她在风里翻飞的长发,根本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好……” “那,多谢你。” “别别。” 郁润青生平第一次说话是这样磕磕绊绊:“别,别谢我。”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愧疚才好,不经意瞥见手里的青玉兰花钗,忙双手奉上:“这个,你还是戴上,头发都乱了。” 陆轻舟没有接过来,她在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随手挽起长发,笑着说道:“等你决定喜欢我,再还给我。”! 第 91 章 云中雪(八) 沈砚走到乌仁图娅身旁,向下一望,只见郁润青和陆轻舟相对而立,久久的不语,只有茎子纤细的格桑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沈砚不禁唤道:“姐姐。” 乌仁图娅的瞳孔是蔚蓝的,像万里无云的天,亦像风平浪静的海,明亮而又柔和,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那就是长生天在人间的眼睛,她会代替长生天永远守护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 沈砚心里很清楚,从她回到阿郎山的那一日起,就再也不会离开了,可仍是忍不住说:“姐姐,跟我去中原吧。” 乌仁图娅摇了摇头,缓缓收回视线,看着愈发挺拔俊朗的弟弟,笑道:“上次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如今可有心仪的人了?” 沈砚脸一红,十分羞涩的侧过身。 “看样子是有了的。” “……是有的。” 沈砚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因病去世了,那个时候乌仁图娅既是姐姐,也充当着母亲,姐弟两个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 许多年过去,沈砚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追在姐姐身后,姐姐做什么他也要做什么的小男孩了。沈砚早已长大,有了难以启齿的心事,只不过面对乌仁图娅时,这心事便藏不住了:“她很好,是我遇见过最好的女子。” “她不喜欢你吗?” “……我还没有告诉她。” 乌仁图娅眉头微蹙:“为什么?” 沈砚看向姐姐,展露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有点怕,怕她待我并没有那种心思,倘若戳破了,我们岂不是连好友也做不成……” 这样的处境,竟然与曾经的沈墨有些相似。 乌仁图娅知道自己少年时的经历在弟弟心里留了一抹阴霾,思忖片刻,轻声说道:“我也不清楚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她问沈砚:“如果一辈子不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你会后悔吗?” 沈砚毫不犹豫:“会。” 可是宁愿后悔,也不想失去。 对于这件事,乌仁图娅无话可说了,她微微垂下眸,视线再度落到郁润青身上,轻叹了一声道:“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世人常言天现赤月,必有大乱,因此每逢赤月当空,女娲后人便会动身出山,授课讲学……那个时候,我曾问女娲后人,若世间出现祸乱,以我卑微的凡人之躯,如何能拯救这苍生。女娲后人便看着我说,草木丛生处是苍生,天下百姓是苍生,飞鸟走兽是苍生,我是苍生,你亦是苍生,这一世只要尽力而为,无愧无悔,便不算虚度了。” 话至此处,乌仁图娅笑了笑:“你将郁润青带回来那一日,我忽然就想到了女娲后人的这一番话,忽然觉得,当年我在华庭苑遇见她,就是为了今日救她,只有尽力而为,日后才会无愧无悔。” 鲜有人知,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是在极端逆境中破茧而出,其中比“离情”更逆天行事的便是“涅槃”。 八大逆天术被列为禁术,一众通晓者以道心起誓,此 生绝不擅用,绝不私传,绝不另其流落世间,而后不久,通晓涅槃术的乌秅大祭司回到了神山,她是被长寒的“涅槃”所救,不愿“涅槃”自此泯灭人间,故违背了誓言,将“涅槃”传授给了后人。 转瞬千年,沧海桑田,过去种种,已经不可追溯,违背誓言的代价,身为传承者的代价,乌秅一族永不踏出阿郎山半步的族约究竟从何而来,没有人能够回答。 ?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可沈砚知道,乌仁图娅使用禁术,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决定带郁润青回神山那一刻,他就做好了一辈子愧对乌仁图娅的准备。 乌仁图娅那句“尽力而为,无愧无悔”,分明是对他说的。 “姐姐……”沈砚低着头,消无声息的落下两行热泪。 “怎么还哭,又不是小孩子。” 乌仁图娅双目澄明,看着他笑。 这一日天色将亮未亮之际,郁润青被雪团带到了神山的山顶,真难以想象,那么巍峨的雪山,山顶竟然是春意盎然的一片桃花源,当旭日东升时,漫天云彩都被晕染成了绚烂的绯色,唯有翱翔天际的神鹰是如雪一样的洁白。 郁润青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喃喃道:“怪不得它叫云中雪……” 乌仁图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这样的清晨,简直有些许神性:“是不是很美?” 郁润青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乌仁图娅道:“我早同你说过,你那时还不肯相信。”她并没有追忆往昔的打算,这样说完,便望向那从云海中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 郁润青道:“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乌仁图娅道:“死而复生,也须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现在就差天时了,别那么多话,等一等吧。”长寒所修习的天师道,是以天地正气号令天地,纵使逆天而行的术法,也要借助天地的力量。 郁润青入门不到一年,尚未接触过藏书阁,自然是不懂什么天时的,只不过,那句“等一等”,打从她醒来已经听了无数遍,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次又要等很久,便坐下来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救了我,将来我也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 乌仁图娅弯唇一笑:“你不是说等你恢复了记忆再报答我吗。” “我说过吗?”郁润青想了一想,也笑起来:“好像是说过,前晚实在喝了太多酒,脑袋都糊涂了,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相信。”乌仁图娅摊开掌心,一滴鲜红的血珠悠悠悬在半空。 郁润青微怔,刚想开口,便见那滴血珠在被光束穿透,直奔着她的眉心袭来,刹那之间,她的身体仿佛被曦光照射成了半透明的,能清清楚楚看到那勉强拼凑成形的魂魄,完全是一个碎裂的她自己。 这一幕太过令人惊骇,郁润青微微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唤道:“沈墨……” 乌仁图娅看着她,结印施法,腕间的铃铛响个不停,带着一点催促的意味,而郁润青眉心的那滴血在这铃铛声中急剧生长出无数道细如蛛丝的血丝,血丝顺着魂魄的裂痕延伸,像缝补衣物的线,将那些魂魄的碎片紧密相连。 这种痛,无异于刮骨割肉,只是短短一瞬,郁润青便汗湿重衫,躺在那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铃铛声终于停下来。 “疼吗?”乌仁图娅问她。 郁润青摇摇头,费力的睁开眼,坐起身,目光触及到乌仁图娅的那一刻,又怔住了。 微风吹来,花瓣纷飞,原本乌泽如黑绸的长发不知何时也成了雪的颜色,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乌仁图娅注意到她的视线,不以为然道:“现在你可以回中原去了。”! 第 92 章 狐仙堡(一) 入夜时分,起了山风,风起的方向聚积着一团雷云,正如潮水般涌来,是个大雨将至的兆头。 钟知意看得出郁润青很低落,心里想着若是再叫雨水淋成湿漉漉的落汤鸡,恐怕更难受了,便提议到附近的小村庄上落脚歇息一晚,待明日清早吃饱喝足,好一口气赶到靳州的传送阵。 陆轻舟原本也想着进城里寻一家客栈歇脚,不过眼看着滂沱大雨就要到跟前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村庄上应付一夜。 寻常村庄里的百姓多是忙于耕种,没什么精力打理家中琐碎的洗洗涮涮,或多或少会有些不洁之处,对郁润青而言应付一夜也是勉强的,偏巧村庄上有一个姓白的大户人家,离老远就能看到那灯火通明的高门大院,打眼一瞧就是当地是有名的望族。 郁润青那近乎矫情的习性,连同瑶贞在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见村庄上有这么一户人家,无不长舒了一口气,而白家守夜的管事也算见多识广了,一看瑶贞手里的剑,钟知意手里的伞,当即将四人请进了门,又吩咐小厮去将主家寻来待客。 雨下起来了,想必行走不便。瑶贞甜笑道:“我们在府上借住,已经是很叨扰了,怎么能再给主家添麻烦。” 那管事一边给四人倒茶一边说:“不麻烦不麻烦,实不相瞒,主家有一幼子,今年十七了,哎呀,做梦都想寻仙问道,跟着了魔似的。” 听到这话,钟知意就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生怕吃人嘴短不好交代,她不光自己不吃,捎带着也把郁润青端着茶盏的手给按了下来。 郁润青很给钟知意面子,顺势将茶盏搁在一旁,盯着天井中枝繁叶茂的一簇紫穗槐默默出了神。 这么一会功夫,管事已经转身到了陆轻舟跟前,他不仅见多识广,还很有眼色,看出陆轻舟是这一行人当中说话算数的,态度骤然殷勤了许多:“常言道,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我们主家是老来得子,才有这么一个幺儿,说心肝宝贝那是半点不为过啊,根本就不愿意让他离家,可这孩子天生是个犟种,一心一意就是要修仙……”瞟了一眼陆轻舟的脸色,管事笑道:“我们主家别无他求,只想找个明白人瞧上一眼,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这块料,若真是这块料,合该让他出去闯荡一番,若不是这块料,也就收了心了,在家孝顺爹娘。” 见陆轻舟不语,管事重重一叹:“可惜这小半年,我们主家寻了不少人来给掌眼,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没一个靠谱的!” 管事忽然扬声,令陆轻舟收回视线,看向他道:“你们怎知那些人都是江湖术士?” 管事将茶壶递给一旁的仆妇,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说:“不瞒诸位,我们这十里之外,有个地方叫狐仙堡,说是狐仙,其实是只狐妖,也就前五六年吧,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来就占了好大一片地,建了府,自封仙,仗着会妖术,横行霸道的厉害。” 世间的妖,但凡幻化成形,通了人性,无不想着修成正果,好歹能做个地仙,因此大多刻苦 修炼,极少有走歪门邪道的,倘若是走了歪门邪道,一朝成了妖魔,那倒是比寻常邪魔还难对付。 是以听了管事所言,陆轻舟微微正色了:“狐妖?” “没错,狐妖!”管事说书似的道:“诸位当她那仙府是怎么建的,当她素日骄奢淫逸的钱财都是哪来的,还不都是靠妖术奴役百姓吗。” 钟知意眉心一蹙道:“府衙呢?不管吗?” “诸位有所不知,这就是那狐妖的利害之处,通常出了这种事,告到府衙,府衙是不是会派玄官来?”见钟知意颔首,管事摇头苦叹道:“只恨那狐妖术法高强,连玄官也受了她的蛊惑,回到府衙,再无音信,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了,而那个将狐妖告到官府的百姓,在这之后好端端的生了一场大病,愣是在床上躺了三年……如此一来,我们哪还敢再声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受那狐妖的欺压了。” 瑶贞闻言仰起脸道:“所以你们验证那些江湖术士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去对付狐妖?” 管事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我们主家也盼着能求个神仙真人来,治一治这狐妖,那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管事口中的主家来了,是个衣着华贵的大老爷,而他身后跟了一个看着就岁数不大的少年,浓眉大眼,相貌周正,只神情中略带着几分散漫的顽劣,多半便是大老爷那位一心寻仙问道的幼子。 大老爷比管事更有见识,一走进厅上便很恭敬的拱手施礼道:“在下白宏盛,见过诸位仙长,这是犬子文耀。”随即皱着眉头偏过脸,瞪着白文耀说:“还不快拜见几位仙长。” 白文耀拱着手草草施了一礼,目光便好奇的打量起瑶贞手里那把剑。 身为闻掌教的关门弟子,瑶贞无疑是备受宠爱的,她的佩剑自然也非凡品,此刻夜幕深沉,风雨交加,村庄上的大宅院里灯火昏暗,她手中的佩剑却散发出皎皎如月的光辉,格外惹人注目。 “老爷。”管事给大老爷使了个眼色,大老爷心领神会,将幼子拽到身旁,对陆轻舟笑道:“仙长,你看犬子可有……”怕陆轻舟一口回绝,没了周旋的余地,他话说了半截,便讪讪一笑,没再说下去。 陆轻舟问道:“狐仙堡当真有狐妖?” “有!”大老爷斩钉截铁:“我亲眼所见!她还经常派人到我府上来索要钱财!说什么是供奉狐妖的香火钱,真是欺人太甚!” 陆轻舟又问:“只是索要钱财吗?” 大老爷想了想说:“有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未曾亲眼相见,不好妄言。” 一旁的白文耀上前一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诸位仙长想知道何不亲眼去看看呢。” 单听这父子俩的话,倒是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可倘若他们所言句句属实,这件事就有些古怪了,毕竟能修炼成形且法术高强的妖,如今世间满打满算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已经到了咬紧牙根再熬一熬就能位列仙班的地步,为何会跑到这种小地方来欺压百姓? 钟知意这样一想,忽然对狐仙堡产生了好奇,抬眸看向陆轻舟,陆轻舟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那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狐仙堡亲眼看看。” 大老爷闻言面露喜色,忙吩咐管事:“快去收拾出两间上房,预备一桌席面,让几位仙长用过晚饭,在此好生歇息一晚。”紧接着又将白文耀拽到身旁,一张老脸挤着笑,吞吞吐吐道:“仙长,你看犬子……” 陆轻舟看着白文耀,笑意不减,那眼神却叫白文耀不自觉的站直了。 “你想寻仙问道?” “是!” “既然这样,明日一早便同我们一道去狐仙堡。” 白文耀还没说什么,爱子如命的大老爷先摆起手来:“不行不行。”他睁大眼睛对白文耀道:“那狐妖的本事你晓得啊!不许去!”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不服管教,纵使心里有几分怕,叫父母这么一阻拦,也是胆气横生了:“我就要去!” “不许去!” “就要去!” 父子俩旁若无人,争的脸红脖子粗,管事倒好像习以为常,笑眯眯的引众人去内院歇息:“总这样,让几位仙长见笑了,几位仙长这边请,当心别淋着雨。” 风雨连廊九曲十八弯,兜兜转转就进了一处小院,由廊下进了门。屋内青砖墁地,宽敞明亮,三五个仆妇正在里面打扫,干活非常麻利老练,将这屋子也收拾的十分干净整洁。 “几位仙长今晚就在此歇息吧,屋外总有人候着,要什么招呼一声就是了,待会自有小厮把饭菜送来,我就不打扰仙长的清净了。”管事一边说一边带着仆妇退了出去。 见没外人了,瑶贞把佩剑放在桌上,躺倒在榻上,伸着懒腰道:“哎呀,终于可以歇一会啦,连着赶了两天的路,真是要把我累死。” 郁润青其实也想躺着,可有陆轻舟在,她总是莫名的拘束,便坐到榻沿上,一声不吭的喝起茶水。 钟知意算是个明白人了,一进屋就四下打量,将一桌一椅都看了个齐全,而后对陆轻舟道:“师娘,瑶贞睡觉不老实,正好这东屋是张炕,宽敞,我和瑶贞睡吧,我睡炕头,她睡炕梢。” 东屋是张炕。郁润青往西屋瞥了眼,一下子站起来。她的动作实在太突兀,三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她身上。 郁润青舔舔嘴唇,脸微微见红,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偏她还很故意的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那我就睡这榻上好了。” 钟知意虽然是怀揣着一点坏心故意逗郁润青,但看她这反应,都不由的有点小愧疚了。 陆轻舟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对钟知意道:“明早我带瑶贞去一趟狐仙堡,你们两个到府衙问问是怎么一回事,这狐妖身上究竟有没有人命官司。” “我觉得狐妖不像杀过人的。”瑶贞坐起身道:“那个管事不是也说,把狐妖告到官府的百姓只是在床上躺了三年。” 钟知意道:“是啊,听他们提起狐妖的口气,不像那种真正无恶不作的。” 无恶不作……郁润青想起钟知意之前说过的大魔头玹婴,不禁蹙起眉头,按住了心口微凉的剑伤。 而就在这时,有人走到了她跟前。 郁润青抬起头,见陆轻舟一面和钟知意说话,一面递给她一块形似平安扣的羊脂玉。 郁润青下意识的接过玉,只觉手心一烫,这块玉竟然是热的。! 第 93 章 狐仙堡(二) 一晃神的功夫,钟知意拽着瑶贞去东屋了,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郁润青其实很愿意和“年纪相仿”的钟知意和瑶贞多相处,奈何这两个人根本没把她当玩伴,总不经意的将她排除在外,不过,原先在阿郎山的时候,顶多是受冷落了些,如今却…… 郁润青握着镯心那么大的平安扣,看了一眼陆轻舟,没话硬找话:这个怎么是热的??_[(” “是暖玉。”陆轻舟也在盯着她看,微微上翘的眼尾,透着温和的笑意:“你不是冷吗,戴起来,挂在胸口,会好很多。” “谢,谢谢。” “不用谢。” “……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实话实说吗?我怕你又不好意思。” 窗外雨声潺潺,又有仆妇来回走动,且白府治家不严,下人们总会说几句闲话,庭院里近乎是吵闹了,可仅隔着一道窗纱的屋内却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兴许是暖玉的缘故,郁润青忽然不觉得冷了,甚至有一点口渴。她移开视线,给自己倒了杯茶,稍作停顿,又给陆轻舟倒了一杯。 倒完茶,气氛似乎缓和许多,郁润青犹豫着,慢慢开口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我的意思是,熟悉起来。” 陆轻舟笑了笑:“对你而言,大概是再过三四个月。” 再过三四个月……那就是内门弟子选拔前后。郁润青忍不住说:“这么早。” “是很早,不过我们那个时候关系还不太好。”见郁润青面露困惑,陆轻舟解释道:“我是戒律堂夜守,而你总是犯夜。” 郁润青抿着唇,哑然一笑,有点羞涩的样子。 那还不到十九岁的灵魂,就像乍暖还寒时刚从枯树枝里钻出来的嫩芽,青不青,黄不黄,却是鲜润润的一抹春色。 陆轻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热茶,心里一时百转千回,而面上丝毫不显,只再度抬眸看向郁润青,笑着问:“听瑶贞说,她之前跟你提起这些事,你都不大愿意听,今日怎么主动问?” 郁润青垂眸敛睫,避开了她的视线,略有些温吞道:“我想多知道点以前的事,或许你一说,我就记起来了。” 陆轻舟了然:“你想早一点恢复记忆。” “嗯……” “这件事急不得,就像百姓求雨。” “可百姓求雨也不是坐在家里干等着,还得把龙王从庙里拖出来暴晒几日。” 郁润青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难以掩饰对于“一无所知”的焦躁和烦闷,可一抬头,看向陆轻舟的眼睛又是那么乌黑湿润。 她信任她,以为她一定会有办法。 这种信任落在陆轻舟心上,简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随着风摇动。 “你说的也有道理。” “对吧。”得到她的认可,郁润青眼睛微亮:“如果我能早一点恢复记忆,对你,对我,不都是好事吗 。” 陆轻舟点点头,刚要开口,屋内便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是白府的仆妇送来了晚饭。 临阳这地方虽地处西北,算不上多么富饶,但正值夏日,又赶上雨水丰厚,瓜果蔬菜都是齐全的,鱼肉更不缺,纵使夜里来客,临时预备,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也凑成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那管事还特意开了一坛窖藏多年且在临阳当地很有名的高粱酒。 瑶贞和钟知意吃了将近两个月草原上的饭菜,早腻了,加上连日赶路,没怎么好好坐下来吃过东西,如今就是把一碗白粥小菜摆在她们跟前,对她们来说也无异于山珍海味,何况这样一桌子佳肴。 有陆轻舟在,瑶贞和钟知意什么都不用管了,像两个没心事的小孩子,一口菜一口饭,埋头吃了两大碗,还足足喝了一盅酒,都喝得脸颊红扑扑,眼睛水汪汪,光看着就是一副很痛快的模样。 相较之下,郁润青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只吃了半碗饭。 也不能怪她胃口不佳,摆在她面前的不止转瞬即逝的数十年岁月,还有心口的剑伤,牵扯着一个不知为何非杀她不可的大魔头玹婴,以及那分明与她相识却不愿提及过往,像是讨厌她却又不惜一切代价救她性命的乌仁图娅,当然,眼下这些都不敌陆轻舟来的更让她为难。 倘若能恢复记忆,想必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任凭郁润青绞尽脑汁,就是找不到丝毫的头绪,听陆轻舟说起从前的事,仍像听评书一样。 吃饱喝足,夜色渐浓,是时候该就寝了。 东屋是一张炕,瑶贞和钟知意一人睡一边,早已经定下,西屋是一张罗汉床,比外间的榻能稍稍宽一些,可睡两个人未免……太刚好了。 郁润青一直都是跟瑶贞和钟知意分开睡的,人家没主动邀请她,她自然不好意思抱着铺盖挤到两人中间,更不好意思和陆轻舟肩挨着肩睡一张床,于是草草梳洗一番后便裹着被子蜷在了榻上,不困也装睡。 “师父这么快睡着了?” “兴许是累了。” “我还想着叫她去屋里睡呢,她在这腿都伸不开。” 听到钟知意的话,郁润青暗暗咬了一下牙,觉得这个人真是坏。 陆轻舟则低笑了一声,完全以长辈的口吻,温柔而又不失沉稳的说:“你们两个也早点去睡吧,别明早赖着不起。” 话音未落,她的脚步似乎挪到了榻前,郁润青能感觉到她离自己非常近,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极力克制着呼吸平稳。 “嘎吱”一声响。 陆轻舟关了半扇窗。 郁润青既不痴又不傻,当然知道她关那半扇窗是怕夜里刮西风,雨水潲进来,也知道她留了半扇窗是怕屋里不通风,睡熟了会闷热。 她对我还真是很细心很体贴。郁润青这样一想,心就像被绳子捆了一圈又圈,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勒的透不过气,解也解不开。 陆轻 舟哪里都很好,实在是无可挑剔,可郁润青看她,便如同闯山门那日遥遥瞥了一眼的闻掌教,端庄持重,不怒自威,叫人望之俨然。 即便这两日相熟了些,陆轻舟的态度也总是温温柔柔的,郁润青仍是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在她面前不自觉拘束,怎么都放松不下来,更别提亲近。 ?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郁润青胡思乱想着,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已经很安静了,睁开眼,满室昏暗,只有月光如水般幽幽冷冷的洒在青石地砖上。 榻是黄花梨凉席塌,三面围竹,足够宽,却十分的短,躺在上头必定要稍稍蜷缩起双腿,可腿蜷久了并不舒服。郁润青翻了个身,平躺着,一条腿支起来,一条腿悬在榻沿边,脚尖搭在了鞋面上。 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月亮,郁润青不禁轻叹了口气。她是最不愿意整日唉声叹气的人,可叹一叹,心里似乎就能松快些。 然而她才发出这一丁点的动静,只相隔一道格栅的西屋就传来了陆轻舟的声音:“润青,你还没睡吗?” 郁润青真想继续装睡,不过她也清楚自己方才叹的那口气跟梦呓毫无关系,只能硬着头皮说:“嗯,那个,刚才翻身的时候脚趾撞在榻上了。” 不是还没睡,是睡着了,撞到脚趾,又醒了。郁润青真佩服自己,这么天衣无缝的谎话怎么能张口就来。 陆轻舟问:“痛吗?” 原本为了避免尴尬,说句谎话是无伤大雅的,可陆轻舟这么一关切,郁润青没由来的气短心虚,有一点含混的开口道:“还好,不痛,不痛。”生怕陆轻舟追问,她忙岔开话题:“陆师姐,你怎么还没睡?” 陆轻舟柔声道:“我在想怎么让你恢复记忆。” 说到这件事,郁润青一下子有了精神:“那陆师姐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想到了一个。”陆轻舟似是很犹豫:“就不知道,是不是好办法,能不能奏效。” 郁润青觉得陆轻舟过于谨慎,毕竟她都死过一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简直不要太贴切,管它是好是坏,管它能不能奏效,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郁润青言辞委婉的,很正经的向陆轻舟传递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陆轻舟被她说服,轻声道:“好吧,你过来。” 郁润青虽然还是个外门弟子,但她看过宗门里的大修士施法,掐诀念咒,干净利落,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她心里想着陆轻舟一定也是要在她身上施一个法咒,便毫不犹豫的起了身,连鞋都没穿就去了西屋。 临阳这地方,冬日冷,夏日潮,实在怪得很,因此家家户户都有一铺火炕,冬日烧着驱寒取暖,夏日烧着驱潮除霉,可火炕不生火就太凉了些,平常还是睡床比较多,大部分百姓家中都是东屋一张炕,西屋一张床,而白府的客房也不例外,甚至比寻常百姓家中更宽敞些,住四个人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所以管事才将她们四个安排在一间屋子里。 可郁润青摸着黑一走进来,就觉得这屋子太小了,她才迈了两步, 膝盖便紧贴在了床沿上,被迫停下来?,有心想退一步,又觉得太刻意,干脆站定不动。 雨季蚊虫多,床榻四面都挂着轻纱帏帐,陆轻舟似乎是坐在帏帐里,身影若隐若现。 “陆,陆师姐……”郁润青小声问:“蜡烛在哪,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话音刚落,帏帐里便亮起一簇烛光,是陆轻舟点燃了琉璃灯,又将摇摇晃晃的琉璃灯挂在了床顶。 “你进来,免得有蚊虫。” “……” 屋里虽然有窗纱,但人进进出出的走动,难免有蚊虫飞起来,饶是外间燃着驱蚊的香料,郁润青手上也被叮了两个小红包。 陆轻舟不想让蚊虫钻进帐子里,情有可原。 郁润青这样想着,莫名的,余光瞥了一眼东屋紧闭的房门。 她是知道这样半夜三更往人家床上爬很不妥当的,尤其这个人对她而言还是如此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可这一切发生的太顺理成章了,郁润青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已经钻进了层层叠叠的帏帐里,跪坐在了陆轻舟对面。 铃兰浅淡而清甜的幽香在雨夜里弥漫,陆轻舟穿着一件素白的绸衣,在烛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看上去细腻又柔软,郁润青目光扫过去,停留片刻,霎时间涨红了脸。 她局促的握着手,搭在膝头,喃喃唤道:“陆师姐……” 郁润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而陆轻舟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正穿着的郁润青的里衣,她刚刚挂完琉璃灯,葱白的指尖扶着灯壁,等里面烛火不晃动了才缓缓收回手,而后看向郁润青。 “你讨厌我吗?”她忽然这样问。 郁润青一怔,摇了摇头。 陆轻舟笑一笑,稍稍靠近了些,在郁润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俯身,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那殷红潮湿的唇瓣。 郁润青倏地睁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陆轻舟:“你……”她震惊的连陆师姐都忘了叫。 陆轻舟却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甚至有些严肃的盯着她的眼睛:“怎么样?有想起来什么吗?” “……没有。” “我以为这样刺激你一下,你或许会想起来。” “看样子……这办法,不大行。” 短短一句话,郁润青说得很勉强,她脸热得发烫,她觉得这帷帐里一丝风也没有,她快要透不过气了。 可眼前这个人,是她的道侣,倘若她这个时候跑出去,陆轻舟或许会以为她讨厌她。对于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郁润青还很茫然无措,可她知道自己不应当让陆轻舟伤心。所以她只能微微仰着脸,看着陆轻舟,等待着让她能离开这里,出去透一口气的赦令。 她不知道,因为她这样安静虔诚的神情,陆轻舟的心里也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在胸腔里微微颤栗着。 还不到十九岁的灵魂,还没有遇到玹婴,那样生涩的,没有爱过人的反应,那样驯顺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 陆轻舟忍不住翘起唇角,很克制的抚了抚郁润青俊丽的眼睫,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亲昵:“那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郁润青别开脸,沉默片刻,忽然说:“你是不是故意调戏我啊。” “我没有。”陆轻舟否认的很干脆,可满脸写着胡说八道:“我想帮你。” 郁润青紧抿着唇,很清楚自己上当受骗了,可并不认为自己是愚蠢的。 她怎么能想到!看上去那么正经端庄一个陆掌教!会深更半夜把她骗到床上…… 郁润青心口有点抖,是还没有完全平稳的余震。 “你也不要着急,总会想到好办法的。” 好办法三个字像回旋镖一样扎在了郁润青身上,她抬眼看向陆轻舟,终于有一点恼羞成怒了,不吭声不吭气的钻出帷帐,一骨碌的滚回到榻上。 陆轻舟略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又响起:“你生气了吗?” 郁润青闭着眼睛,恨不得马上睡着。 可在长久的沉默后,陆轻舟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像是真的为她而感到不安:“润青?” 郁润青脸埋进肘间,指腹按着自己的嘴唇,深吸了口气,闷闷的说:“我没生气。” 似是存疑,陆轻舟又问了一次:“真的没生气吗?” “真的。”郁润青道:“真的没。”! 第 94 章 狐仙堡(三) 翌日清早,见天光时,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窗半敞着,轻风阵阵,微凉湿腻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草木香气。 陆轻舟撩开帷帐从西屋走出来,见郁润青侧卧在塌上,正沉沉的睡着,脚步放慢了些,悄无声息的走到她面前,驻足片刻,看着郁润青在睡梦中孩子般的神气,不由地勾起唇角。 钟知意推门出来,瞧见这一幕,很刻意在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师娘,起这么早呀,怎么没多睡会。” 她那腔调多少有些调侃意味,换了旁人早该不好意思,可陆轻舟只是将视线挪到她身上,很小声的说:去把衣裳穿好,回头又该着凉了。” “我先喝口水。”钟知意走到桌前,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抿了两口,觉得有些涩,便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我们小拂岭的茶好,纵使隔夜也清香甘甜。” 陆轻舟笑了笑,心里却有一点难过,不是为旁的,而是为郁润青。 隔夜仍然清香甘甜的茶,必然是世间少有的好茶。郁润青在边远之地任职督长时曾救过一个茶商,那茶商感念这份救命之恩,每年清明前后都会派人将这一年最顶尖的茶叶送到淮山,而这一份茶叶,可以说有钱也难买,宗门里不少眼巴巴惦记着的,这边分一些,那边分一些,留给郁润青自己的实在不剩什么,她平日都不大舍得喝,可钟知意说喜欢,就全部拿出来给钟知意了。 不止是茶叶,郁润青待这个徒弟可谓极尽所有,宠爱的非比寻常。 陆轻舟心如明镜,郁润青如此厚待钟知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年轻时感受到了太多没有师父在身边的心酸。 譬如有一项炼制法器的课业,同年的弟子都有师父暗地里补贴,郁润青守着家徒四壁的小拂岭,就要自己想法设法的一点点攒灵石,又或是不小心闯了祸,人家有师父求情,有整个师门帮忙善后,郁润青却还是独自一人,乃至外放任职督长那几年,她也是被分去地处于穷乡僻壤的瞭望台,比不得旁人有师父撑腰,可以去繁华富饶的好地方。 诸如此类,难以具举。 如今若旧事重提,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当时的滋味只有亲身体会过才晓得多苦涩。 “欸,师父,你醒啦。” 陆轻舟回过神,见郁润青从榻上爬起来,赤脚踩着青石砖,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我腿好痛……”说话间,目光落到她身上,一下子抿紧了唇,似是清醒了不少。 “这榻才哪么一点长,蜷着腿睡一晚,不……”钟知意注意到郁润青神情的变化,很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稍稍一顿,看向陆轻舟说:“不痛就怪了。” 陆轻舟若无其事道:“去叫瑶贞起来,吃过早饭还要去狐仙堡。” 大妖通常是深居简出,极少得见,钟知意有心让陆轻舟也带她去狐仙堡见见世面,免不得要装乖卖巧,当即便将那点小疑虑抛到脑后,去叫瑶贞起床了。 而钟知意一走,郁润青就不由 地有些紧张,干脆穿上鞋袜,站起身道:“我去盥漱。” 盥漱的架子在廊下,得出门。郁润青从陆轻舟身旁经过,听她含着几分笑意的悄声道:“说好了不生气的。” 郁润青脚步一顿,想到昨晚的事,脸颊微微见红了,不好意思的同时,心里却十分清楚陆轻舟又在调戏她,很不愿意让陆轻舟得逞,因此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推门出去了。 梳洗妥当,管事来请四人去前厅用早饭,走到一半大老爷便迎了出来,很是热络道:“诸位仙长,实在抱歉,昨晚有些家务事,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今晚,在下一定设宴款待!” 陆轻舟道:“白老爷不必麻烦,我们待会出发去狐仙堡,今晚恐怕不会回来。” 一听说今晚不回来,大老爷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不过他明摆着没有拗过自己的宝贝儿子,饶是担忧,也还是无可奈何的说道:“诸位仙长可千万要当心……我家文耀,他的脾气我最清楚,那就是小毛驴拉磨,没个长性,这不,才练过两日功夫就闹着要寻仙问道了,怎么劝都没用,可怜他母亲走得早,我又没管教好他。” 大老爷叹了口气道:“只求仙长带他去狐仙堡,稍微吓唬吓唬,就把他撵回来吧,别让狐妖伤了他的性命,他今年才十七岁,还小呢……” 修士游猎,讲究俗缘,陆轻舟一行人既然于昨夜雨间敲响了白府的大门,那便是与白府有这样一段俗世缘分,简而言之,白文耀此生究竟是离家远行,还是留在家中侍奉父亲终老,或许都在陆轻舟的一念之间。 “白老爷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他安然无恙的回到家中。” 大老爷闻言郑重的一拱手:“如此就多谢仙长了。” 狐仙堡在离白庄以北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小山坳里。据白文耀所说,翻过这座山再往北不远便是临阳城,而这山间有一条官道,是百姓前往临阳城的必经之路。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想过去报官,可那狐妖颇有本领,山里面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便马上知晓了,原本山上还总有樵夫猎户出没,这几年也没了踪迹,都不敢去触那狐妖的霉头。” “触了霉头又怎样?”钟知意问道:“狐妖会杀人?” 白文耀摇摇头道:“倒不会杀人,可她能施展妖术,叫那人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仆。” “奴仆?”瑶贞眉心微蹙,紧跟着问:“是叫百姓做苦役?” “最早建仙府时的确如此,不过后来……”白文耀斟酌着道:“如今狐仙堡的百姓,几乎都是受了她蛊惑,那架势,倒像是真在狐仙堡过起了安生日子。” 钟知意道:“既然是安生日子,你又怎知他们是受了狐妖的蛊惑?” “我当然知道!”白文耀瞪大眼睛说:“我在私塾里识得一位临阳大族的小姐,那个人一贯要强的很,寒窗苦读十余年,是立志要考取功名,在朝为官的,可如今,如今……” 见白文耀难以启齿,钟知意替他说道:“如今可是做了那狐妖的裙下 臣?” 白文耀显然对那位寒窗苦读的小姐很敬重,不愿意附和钟知意的话,便很含糊一带而过道:“差不多吧。反正,我想她一定是受了狐妖的蛊惑,否则怎么可能自甘堕落,从前她可是我们一队学子当中最用功读书的。” 钟知意一边颔首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陆轻舟见状,笑着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妖?” “有些奇怪,按说能蛊惑如此之多的百姓,数年之久,这大妖必定修为极高,可她修为这么高,为何不继续修炼,要跑到凡俗间作恶呢?即便作恶,又为何龟缩在小小的山坳里?” 金樽钟氏祖上没少和妖打交道,相关记载也是很多的,钟知意自幼耳濡目染,对妖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原以为能派上用场,没成想碰上个不走寻常路的。 瑶贞倒是很想帮她回答陆轻舟作为前辈提出的问题,可大妖的确罕见,当世仅有的那么几个都有据可查,譬如曾经是皇贵妃的豹妖,现下在皇陵附近隐居,譬如长平城里的桑树妖,如今也是长平城外的小地仙了。 正因大妖多是性情和顺,极少作恶,所以那一堂与妖相关的课,讲的人没好好讲,听的人也没好好听,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以至于瑶贞和钟知意一样想不通。 见二人不语,陆轻舟便顺势说起倘若遇到妖与精怪应当如何应对,同样的话,才花间观说,或许瑶贞和钟知意都不会认真听,可在即将要面对大妖的此刻,就连白文耀也是全神贯注的,恨不得把陆轻舟的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 只有郁润青在走神。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郁润青想,陆轻舟这个人,学未必高,身未必正,但为人师表那个范拿的还真足,估摸着她把昨晚的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哼。 郁润青不知打哪冒出一股跃跃欲试的邪劲,盯着陆轻舟,暗暗咬了一下牙。 恰巧这时,陆轻舟也偏过头来看向她,对着她很温柔的一笑。 郁润青微怔,忙别开了视线。 离狐仙堡越来越近了,地势愈发的不平坦,在白府庭院远眺时瞧着很不起眼的山峦,近在咫尺时竟也非常陡峭,尤其是数年来无人修缮,杂草丛生,更是崎岖,一行人走到将近日落黄昏才看到狐仙堡的界碑。 天渐渐要暗了,离狐妖也近了,从未离开父亲庇护的白文耀不免紧张起来:“那就是狐仙堡。”他指着环山之间的一片点点灯火的谷地道:“我们再往下走,恐怕就要惊动狐妖了。” “真的?”钟知意不敢相信:“这么灵?” “千真万确!所以临阳一带有很多百姓都相信她就是狐仙,还叫她山神娘娘。” “那你们家怎么不信?” “她隔三差五就来我家打劫啊!谁家山神做土匪的勾当!” “哦……对哦。” 钟知意已经习惯了瑶贞动不动就犯糊涂,并不当回事,只凑到郁润青身旁道:“师父,你可得当心,这里妖气很重,非同一般的重。” 郁润青知道她嗓子眼里准是还藏着一句话,静静地看着她。 “真遇到危险,我和瑶贞只能勉强自保。”钟知意就差把一番好意写在脸上:“你一定要跟紧我师娘,知道吗。”! 第 95 章 狐仙堡(四) 狐仙堡和别处真没什么两样,走过几户零散人家,上了街打头便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 小地方的客栈,颇有些冷清,即便兼着做酒馆的买卖也没几桩生意,只一个跑堂坐在门槛上嗑瓜子,一个账房先生在堂上扒拉算盘珠子,两个人虽是各忙各的,都没闲着,眼神却有些僵直,像是出了神,麻木的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钟知意和瑶贞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去。 跑堂瞧见有人来了,倒是很利落的站起身,殷勤热络的咧嘴一笑:“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钟知意点了一下头,阔气的抛给他一锭银子:“五间上房,再预备一桌好饭好菜。” “好嘞!”跑堂把毛巾向肩上一甩,正要把人往楼上领,脚步忽然顿住了,犹犹豫豫的转过身,看着一行人道:“几位客官,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只有两间房。” 瑶贞睁大眼珠:“两间房?” 跑堂含羞带愧:“正是。” 瑶贞退了两步,朝二楼看了看:“可我瞧你们这客栈少说也得有十间房啊。” “今日住店的多。”跑堂笑着改口道:“小店只剩两间房了,还请客官多多担待。” 话是这样说,可一行人随着跑堂上了楼,仍旧是冷冷清清,悄无声息,并不像有人在这里住店的样子。 钟知意等跑堂走了,随便推开一间房门,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别说是住店的人,就连一块床板也没有。 “果然,这客栈就是个空壳。” “可那跑堂的语气,姿势,真不像被狐妖蛊惑的傀儡。” 话至此处,一行人进了房间。虽是个空壳子,但表象上倒是做足了功夫,不仅宽敞,还布置得当,单椅子就有六把,茶盏烛灯也都一应俱全,郁润青指尖轻轻划过窗台,没有沾染一点灰尘,看得出是每日都精心打扫过的。 郁润青心道:“跑堂的确是跑堂,却不是这家客栈的跑堂。”转念又想,能把房间收拾的这么干净,绝对不是小客栈的跑堂,若是来自临阳等地,为何会跑到这么一个小小山坳中,在这么一家空壳客栈里做跑堂。 除非,狐妖觉得狐仙堡应该有一家客栈,而客栈里应该有一个跑堂,所以特意从别处弄来这样一个人。 郁润青一介“外门弟子”都能想明白的事,钟知意和瑶贞稍加思索,也很快有了结论,想到黄昏时分颇有些热闹的狐仙堡,不禁愕然:“这狐妖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什么?该不会只为了过一过凡人的日子吧?” 如此猜测连白文耀都觉得很不合理:“她要过凡人的日子,去哪里过不好?临阳,金陵,京州,哪里不比这狐仙堡更有滋味。” 如此说来,还真是。 长平城的桑树妖乃是天生地长的妖,尚且可以将自己的本体桑树挪去长平城,以此移居,又何况一只无拘无束的狐妖,只要她肯稍作收敛,凭借她的妖力,混迹人间简直轻而易举。 瑶贞百思不得其解,只 好看向坐在窗边纳凉的陆轻舟:“师姐,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轻舟道:我们去见她一面,或许就知晓了。 ⒏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瑶贞道:“见她一面?怎么见?” 瑶贞这个人,心思十分的单纯,好处在于修习剑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做到心无杂念,人剑合一,是以从踏入宗门至今未曾遇过一个瓶颈,而坏处,可叹她糊涂的时候,脑子转的是真慢。 郁润青忍不住道:“那狐妖搭了这么大一个戏台,自然不是为了看戏的,怎么也要有个要紧的扮相。” 瑶贞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是哦!” 正当这时,跑堂来敲门道:“几位客官,饭菜预备好了,可要端到房里来?” “不必麻烦了,我们去堂上吃。” “好嘞,几位客官慢些走,这楼梯可陡。” 其实楼梯并不陡,只是跑堂习惯这么说罢了。 一行人下了楼,落了座,吃了两口简单却味美的饭菜,便又将跑堂叫到跟前。 郁润青斟酌着问道:“今日这么多外地人住店,可是和我们一样,特意来拜见狐仙?” “店满”并非跑堂的谎言,而是这戏台上的戏文,犹如一个武生拎着大刀,说他背后有千军万马,那他背后便真的有千军万马。 可无中生有也不容易,因此跑堂只是反问道:“你们是来拜见狐仙的?” 钟知意道:“没错,早听闻狐仙堡的狐仙极为灵验,所以特来拜见。” 跑堂“哦”了声,又问:“客官是来求药还是问卜?” “有什么说法?” 天底下的跑堂仿佛都是生来就知无不言,他对钟知意等人没有丝毫隐瞒:“凡人求神仙,无非就是求药或问卜,单单为这个,几位客官可就来错地方了,咱们这位狐仙,绝非等闲之辈,是能叫你心想事成的。” 郁润青道:“心想事成,岂不更好,怎么能说来错地方?” 跑堂道:“若人人都能心想事成,那不就乱了套了?这位客官有所不知,狐仙的灵坛设在惊鹤山,要想拜见狐仙,必须要进到山里去,可是只有心诚之人才能从山里走出来,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去求狐仙的……我劝几位客官还是想清楚的好。” 瑶贞咬了一口馒头,一边嚼一边说道:“我还以为狐仙在狐仙堡里呢,既然不在狐仙堡,那狐仙堡为什么要叫狐仙堡?” 听到瑶贞这话,跑堂讲了一段故事,是说几十年前一位姓叶的姑娘在惊鹤山上救了一只狐狸,这狐狸念及叶姑娘的救命之恩,在惊鹤山修炼几十年,终于得道成仙,下山报恩,然而此时的叶姑娘已经到了迟暮之年,奄奄一息之际,祈求狐仙能庇护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即她捡来的孙女叶柳柳。 狐仙要报恩,自然无有不应,当即给这叶柳柳幻化出一座大宅院,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 这叶柳柳也感念狐仙,便在惊鹤山上为狐仙设了灵坛,以香火奉养,自此,惊鹤山下的小村庄得名为 狐仙堡,在狐仙的庇佑下,终年风调雨顺,愈发富庶繁华,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而来,才让狐仙堡有了今日的模样。 到这里,跑堂的故事讲完了,瑶贞听得津津有味,白文耀却气得满脸通红。 待跑堂走开,白文耀便迫不及待道:“他说谎,狐仙堡那座大宅,分明就是狐妖逼着百姓给她建造的仙府,那些金银财宝,也都是在临阳几个大族家里面抢去的,真的,我对天发誓,我没有骗人。” 陆轻舟道:你没有骗人,他也没有说谎,看样子,叶柳柳就是狐妖的扮相。??[” 跑堂所讲的故事与“满客”一样,是一出台下人觉得老套,台上人却深信不疑的戏文。 瑶贞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陆轻舟道:“自然是去见叶柳柳。” 夏日里昼长夜短,日头落山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不过这样将暗未暗的时候,街边做生意的百姓早已经把灯笼都挂起来了,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的行人也是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目之所及,皆是一副热闹的小城景象。 热闹,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怪异。 钟知意对大妖很感兴趣,而她满肚子的疑惑现下只有陆轻舟能解答,便紧跟在陆轻舟身后,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的问个不停:“师娘,你说这狐妖……” 白文耀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可看她们的样子,不像是紧张,更没有一丝畏惧,原本有些忐忑的小心脏逐渐踏实了,看着远处高高的屋脊,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饶是白文耀这口气松的足够小心翼翼,却没能逃过瑶贞的法眼。瑶贞仰着脸问:“你害怕呀?”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最是心高气傲,哪容得旁人察觉自己的胆怯,便佯装胆大无畏道:“我才不害怕。”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她叫这位仙长师娘,你却叫这位仙长师姐,那你不是比她大一辈。” “是啊,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我还当你比她小呢。” 话音未落,走在前边的钟知意忽然扭头唤郁润青:“师父,师娘说你见过长平城的桑树妖。” 师父?师娘? 白文耀霎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瑶贞:“这两位仙长,是道侣?可这一整日下来我都没见过她们俩说过话,我还以为她们俩不太熟。” “是道侣。”瑶贞实事求是道:“也确实不太熟。” 白文耀更震惊:“还能这样啊。” 瑶贞正要和他解释,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朱红大门,以及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忙赶上前去:“师姐,跑堂说的宅子应该就是这儿吧。” 陆轻舟微微颔首,神情略微有一些凝重。 虽然狐妖所作所为,并没有到穷凶极恶的地步,但整个狐仙堡妖气极重,这宅子里更是妖气冲天,可见狐妖绝不止百年修为,倘若突然暴起伤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思及此处,陆轻舟从怀里取出了几张格外繁复的符纸,依次递给瑶贞、钟知意,白文耀,随即对白文耀说道:“万一遇到危险,便将这张符纸拿出来,丢出去,然后闭上眼睛想一想方才我们落脚的那个客栈,记住了吗?” 白文耀重重一点头:“记住了。” 郁润青见陆轻舟嘱咐完便将剩下的符纸收了起来,忍不住说道:“我的呢?怎么就我没有。” 陆轻舟微笑道:“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的,没办法,传送符只剩三张。”怕郁润青不信似的,她还把剩下的符纸都递过去:“你看。” “我看不懂。”郁润青手缩在袖口里,握了握那温热的暖玉,又道:“我也没说不信。”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两串红灯笼挂在朱门两侧,幽幽的光映照着门上的匾额,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四个大字——知恩图报。 钟知意收回视线,抬手叩门,半响,里面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回头看了眼陆轻舟,稍作犹豫,将门轻轻向内一推,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精雕细琢的白玉石照壁,而照壁上所雕琢的内容,大抵就是狐仙报恩的故事。 夜色愈发浓重,宅院里阴气森森的,静谧非常,连虫儿鸣叫的声音也没有,饶是白文耀胆子算大的,这会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没人啊。” 陆轻舟道:“说不定狐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既然敞着门,那便进去看看吧。” 一听这话,白文耀的手心瞬间便湿润了,他在衣襟上蹭了蹭冷汗,寸步不离的跟着瑶贞。 绕过照壁往里走,迎面便是一间雕梁画栋的仙堂,堂内神龛上供奉着一尊狐面人身、盘膝大坐的狐仙像,看着倒真是很庄重威严,一点都不显得妖里妖气。 一行人正打量着狐妖像,忽有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 钟知意扭头望去,只见黛瓦白墙的月洞门内站着一个约莫和白文耀一般大的少女,少女穿着藕荷色的襦裙,颈上戴着一圈水头极好的翡翠珠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翘,闪烁着柔润的水光,看上去怯生生的,很文静。 钟知意没有因为她人畜无害的外表就放松警惕,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流云伞,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似乎有些害怕这几个深夜闯入的陌生人,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说:“我是叶柳柳,这里是我家。” “柳柳,你在和谁说话?” “不认得,但看着不像坏人。” 叶柳柳说完,又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束着发,身着长衫,全然是一副闲散的书生打扮。 白文耀看清了她的脸,不由惊道:“萧玉!” 名唤萧玉的女子也认出了白文耀,却没有白文耀那么强烈的反应,只是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是你啊,好久不见了。”继而对叶柳柳解释道:“他是我读书时的同窗。” “这样啊……”叶柳柳点点头,对众人笑道:“你们来我家,想必也是为了去 惊鹤山拜见狐仙吧。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山路陡峭湿滑,不大好走,不如在此住一晚,明日晌午再上山?” 宅子里妖气冲天,叶柳柳和萧玉身上的妖气也是一样的重,看两个人言谈举止,又不像是受了狐妖蛊惑,一时间陆轻舟都难以分辨叶柳柳究竟是不是狐妖。 迟疑片刻,陆轻舟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柳柳羞怯一笑:“不必客气,横竖我家只有我们两个人,长日无聊,怪闷的,难得有人来,我很高兴呢。” “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两个?”钟知意眉头微蹙,觉得叶柳柳看过来的眼神很不对劲,所以警惕心丝毫没有松懈。 萧玉并不介意钟知意的咄咄逼人,只是平静的缓声道:“我和柳柳都不喜欢旁人服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两年也习惯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众人引入内院,倒比叶柳柳更像这座宅子的主人。 待到堂上,众人落座,叶柳柳也正如她所说,是个很高兴的模样,不仅热情的端茶倒水,甚至还洗了几盘饱满鲜甜的紫葡萄,笑眯眯的分给众人:“快尝尝,这是我亲手种的,可甜了,啊,对了,还有梨子呢,我去拿!” 见叶柳柳走了,独留萧玉一人,白文耀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欲质问萧玉:“你怎么……”注意到陆轻舟劝阻的目光,他话锋一转道:“你是不是有好久没有回家看望过伯父伯母了?” “你难道不知,我已经与家里恩断义绝。” “父母与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伯父伯母不过是……一时气急,你若回去,他们自是会不计前嫌的。” “我走了,岂不是只留柳柳在此。”萧玉看向白文耀,眼神里颇有一种“我意已决”的淡然:“这话别再说了,让柳柳听到又该伤心。” 白文耀见好友执迷不悟,气得脸都涨红了,恨不得立马撕破狐妖的真面目,可这时叶柳柳却捧着一筐雪梨,像个孩子似的跑进来,满眼欢喜与纯真。 “给。”她将一颗水淋淋嫩生生的雪梨递给离门口最近的郁润青,甜甜的笑道:“我瞧你不怎么爱吃葡萄,尝尝这个。”说完便将雪梨塞到了郁润青手里。 郁润青微怔,抬眸看她。 叶柳柳弯眸一笑,很有几分小狐狸的古灵精怪。 两人对视的久了,萧玉似乎有些吃味:“柳柳,别忙活了,你也坐下说说话。” “我不累呀。”叶柳柳从郁润青身前走过,又把雪梨递给瑶贞:“真的很好吃呢!” 瑶贞接过雪梨,因为看叶柳柳一点也不坏,所以怀疑起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想着,很捧场的“哇”了一声:“看着就很好吃!”! 第 96 章 狐仙堡(五) 叶柳柳似乎是真的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宅院了憋闷久了,对于这几l位趁着夜色不请自来的客人,不仅非常热情,还颇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才说了没几l句话,便张罗着设宴款待,听闻一行人已经用过晚膳了,又张罗着大家一起打叶子牌消遣,可谓真正做到了宾至如归。 瞧她那爱玩爱热闹的性子,真不像是妖,反倒那萧玉,即便面对白文耀这个相识多年的同窗,也总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寡言,叶柳柳一说要打叶子牌,她便立即以几位客人舟车劳顿一整日,应当早些歇息为由头,把这件事情岔过去了,显然不愿叶柳柳和突然登门造访的一行人多接触。 回到房间,门窗一关,还没等瑶贞和钟知意两个小生瓜对今晚的事发表看法,郁润青便好似困得睁不开眼了,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她虽然体弱,但远没有到这种一时之间就难以支撑的地步,如此反常,必定是有古怪。 陆轻舟走到床前,扶着她的脸唤道:“润青。” 郁润青很勉强的睁开眼,瞳光微散,并没有完全集中在陆轻舟身上。 钟知意有些紧张:“师娘,我师父怎么了。”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陆轻舟叫郁润青躺在枕头上,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见她沉沉的睡去,方才转过身道:“是狐妖的媚术。” 瑶贞一惊:“媚术?” 钟知意反应很快:“我知道了!狐妖大抵想用媚术操控我师父,而我师父如今还不会时刻运转体内的灵力,这才不小心着了道,让狐妖的意识闯进了她的识海。” 识海在双眉之间,印堂之后,乃魂魄聚集,元神栖息之所,也是一切认知与记忆的存放之地,其认知与记忆便如同识海中的一棵树,由魂魄滋养而根深蒂固,由元神生长而枝繁叶茂。 郁润青之所以会失去记忆,便是因为那日秦淮河上,刺入心口的一剑令她险些魂飞魄散,伤及了识海之树的根本。 陆轻舟尽可能平静的,不掺杂任何情绪的解释:“这就相当于凡俗间一棵受了洪涝之灾的古树,在水了泡久了,难免根系腐烂,枝叶凋零,饶是洪水退去,古树未死,也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到原来葱葱茏茏的样子。” 身为前辈,陆轻舟解释的通俗易懂,瑶贞和钟知意都听得很明白,不过瑶贞点一点头,又问道:“那润青师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还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当然不会放任狐妖在她的识海里作乱,只是这样太耗心神了,她自己又没察觉到,才觉得异常困倦。” 陆轻舟的意思不仅瑶贞和钟知意听明白了,一旁的白文耀也听明白了,十分气愤道:“果然,那个叶柳柳就是狐妖,都是她蛊惑了萧玉,才害的萧玉与父母反目,前途尽毁!” 看得出来,这白文耀在求学期间真的很崇拜萧玉,可他这番话瑶贞听来实在有些偏颇:“我看萧玉神思清明,不像是受狐妖蛊惑啊,何况是你刚刚也看到了, 喏。” 瑶贞举了举自己色若冰雪的佩剑:“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可叶柳柳看到我们一点都不心虚,还主动邀请我们在这里住下,反倒是萧玉,有些不情愿,好像巴不得我们赶快走,要不是你说你从前与萧玉是同窗,我真不敢确定她们两个到底谁是狐妖。” 瑶贞是孩子脾气,待人又友善亲切,一整日下来,白文耀已经和她很熟稔了,正因如此,也被她气的不轻:“你你你……哎呀!你也被那狐妖蛊惑了!” 白文耀这样一说,瑶贞还真有点心虚气短,她下意识反驳了一句:“怎么会……”紧接着又看向陆轻舟和钟知意:“我有吗?” 陆轻舟没有开口,毕竟瑶贞不可能一辈子在师兄师姐的庇护下,总是要长大,学会辨别人心。 而钟知意思忖片刻说:“我家中有一本古籍,据上面记载,凡人若是长年累月的与妖相处,便会沾染上很浓重的妖气,几l乎与妖无异,现在看来是没错的,叶柳柳和萧玉身上的妖气也说不好谁更重一些。”顿了顿,又对白文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瑶贞说的也没错,我们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笃定叶柳柳是妖,除非你能拿出证据,证明萧玉千真万确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萧玉,不然,万一弄错,让真正的狐妖逃了还不算什么,伤及无辜该如何是好?” 白文耀一怔,无言以对了,过一会才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钟知意已经很清楚这是自己历练的机会,所以不再向陆轻舟求助,只是微微蹙着眉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狐妖为什么选我师父下手,我们这几l个人当中,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我师父最容易摆布吧?” 白文耀毫不犹豫道:“那还用说,狐妖生性淫媚,一定是又看上你师父了,方才在堂上我就感觉她们俩眉来眼去的。”说完才想起来还有个师娘,暗暗看了眼陆轻舟,讪笑道:“我猜可能是这样。” 自郁润青失忆以来,钟知意愈发没大没小,闻言不禁咧嘴一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瑶贞并不认同二人的猜测:“可我瞧着,叶柳柳和萧玉分明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怎么会一眨眼的功夫就移情别恋了呢。” 思来想去,没个头绪。 沉默了片刻,钟知意说:“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现在最好是以不变应万变,是吧师娘?” 陆轻舟只是笑一笑:“我不知道。” 既然这样,钟知意便下了决断:“好,那就先回房休息,明日早起再议。” 一说要回房休息,白文耀有点露怯了。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胆识有限,夜深人静的,与狐妖在同一屋檐下,他心里难免会感到不安。 陆轻舟察觉到他的不安,说了句:“去睡吧,我夜里是不睡的。” 白文耀这才安下心,转身进了隔壁的厢房。 郁润青醒来时,已然将近五更天了,因为昼长夜短的缘故,屋子里蒙着一层似霜一样清凌凌的天光,而这种冷凝的昏暗,让将要到来 的清晨显得非常萧瑟寂寥。 郁润青怔了一怔,坐起身。 “醒了吗?”陆轻舟柔和的声音中带着几l分关切的意味:还晕不晕?∟_[(” 郁润青看着她,终于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我记不得了。” 陆轻舟道:“是狐妖作祟。” 郁润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双眼睛,那微微上翘的眼角,透着一股少女独有的俏皮和狡黠。 “……是叶柳柳。” 铜壶里的水烧开了。陆轻舟熄了炭炉,沏了一碗热茶,半合上茶碗,这才抬眸看向郁润青,微微一笑说:“怎么把头发睡的那么乱。” 郁润青是从记事起就被夸赞容貌出众的人,因为很清楚自己天生长得好,所以一贯不太在意穿着打扮,可叫陆轻舟这么一说,她莫名有点局促,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发尾。 “要我帮你梳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郁润青解开发带,咬在唇间,随手理了理,又飞快的束起来了。 就在陆轻舟以为她要这样躲着自己直到天亮的时候,她忽然靸着鞋朝这边走来。 庭院里寂静无声,唯有窗前的芭蕉叶在风中摇动,叶尖划过纱帘,沙沙作响,很容易让人感到心烦意乱。 郁润青盘膝坐到陆轻舟对面,其实没话可说,但一味躲在床上又好像怕什么似的,因此坐过来了,没话可说也得硬着头皮说几l句。 “哪里来的茶叶?”她问了一个还算没那么尴尬的问题。 “我带来的。”陆轻舟也没刻意找话题,她问了,便随口答了。 “哦。”郁润青又问:“你一夜没睡吗?” 陆轻舟点了点头,轻声道:“总要留个人提防狐妖。” “这样啊……” 郁润青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原本是很善谈的人,哪怕萍水相逢也能聊上半日,可一想到对面坐着的人是自己的道侣,想到昨晚那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脑子里就起了大雾似的,白茫茫一片。 而这世间最尴尬不过相顾无言,简直是度日如年。 郁润青不由往窗外看了眼,天光泛红,将要破晓,离天亮大抵还有一阵子。 “要喝茶吗?”陆轻舟将茶碗往她身前推了推,仍然是那样恬淡如水的语气。 “我……”郁润青思及方才自己已经回绝过陆轻舟一次,很紧急的掉转了话锋:“多谢。”说完便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怎么样?” “有一点兰花香,很鲜醇清爽,好喝。” 陆轻舟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郁润青的身上马上冒出一根根刺猬尖尖:“好端端的笑什么。” 陆轻舟微微笑着,睫羽低垂,将要触碰到眼角那颗浅淡的小痣。郁润青第一次这样很仔细的看她,忽然发现她的脸很白,浸浴在漫天的朝霞下,几l乎是半透明的,透着柔润的水意,像极了剥了壳的荔枝。 “我只是想起,你之前说过,再也不喝我沏的茶。”陆轻舟抬眸看过来,眉眼皆弯,有种别样的风情。 郁润青的刺猬尖尖一下子软掉了,声音也跟着软掉了,喃喃地问:“为什么?” “因为那一日,你忽然发现,我给你沏了这么久的茶,却从来都没有洗过茶。” “……” “这一壶洗过了。” 郁润青哑然半晌,一抿唇说:“要是我再也不能恢复记忆,再也想不来从前的事,那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和现在的我,应该称得上判若两人吧。” 陆轻舟笑道:“倘若我说,我也很喜欢现在的你,那样算不算脚踏两条船?” 郁润青微怔:“也,也不能算吧……” 脚踏两条船,似乎太难听了。! 第 97 章 狐仙堡(六) 钟知意推开门,浸浴在暖洋洋的晨光下,不由地伸了个懒腰。这懒腰才伸了一半,忽瞧见对过的窗里隐隐绰绰的似乎坐着两个人,定睛一看,果然是郁润青和陆轻舟,忙招手将瑶贞唤了出来,压低声音道:“我说什么来着,用不上三日。” 瑶贞刚睡醒,有点茫茫然:“什么用不上三日?” 钟知意“啧”了声:“你那天不说发愁说我师父一直躲着陆掌教该怎么办吗,我说你等着看,用不上三日就不躲了。” “哦——”瑶贞想起来了:“可这都第四日了。” 钟知意忍不住瞪她一眼。 瑶贞弯眸一笑,声音又甜又脆道:“别生气呀,我跟你闹着玩的。” 陆轻舟听见了庭院里的动静,缓缓推开窗:“你们两个怎么起的这样早?” 瑶贞闻言转过头来,笑容更盛:“师姐,你等一下。”说完便转身进了屋,拿了一大叠纸出来,拖着钟知意跑到窗前,将那叠纸放到案几上:“这是小六一夜没睡的成果,怎么样?” “符篆?” “小六说她在家里的古籍上看到过宗门里失传的镇妖符,但过去这么多年,已经记不真切了,只能一边画一边试着回忆,喏,前面这几张是最接近的。” 钟知意对自己画的镇妖符实在是没有丝毫底气,瑶贞那与有荣焉的样子更让她莫名自馁,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我知道符篆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也没觉得自己能画成,只想着,万一我师父从前见过,看到相似的,或许能有印象……” 近百年来,大妖不常见了,只有一些精怪常在凡间作乱,而天师也同样少有,若不遇上大妖,是不会去查阅典籍的,如此日久天长,也不知是腐烂风化还是旁人借阅忘记归还,藏书阁里许多关于大妖的记载都渐渐失传,反倒是地方上的一些世家,因为古籍比较少,大多数都保管的很好。 陆轻舟将那几张纸递给郁润青:“有印象吗?” 在钟知意和瑶贞充满期待的目光中,郁润青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微微一摇头:“我应该是没见过。” 听了这话,瑶贞简直比钟知意更沮丧,她很不甘心的将大半个身子都探进窗内,在那一叠符纸里翻翻找找,又找出一张,举到郁润青眼皮子底下问:“那这个呢?这个有印象吗?” “这个……”郁润青迟疑一瞬,点点头,很干脆道:“寻妖符。” “太好了!”瑶贞看向松了口气的钟知意,微微仰着脑袋,掷地有声道:“我就说你不是白费功夫吧!” 钟知意原本是很容易骄傲自满的人,总被瑶贞这样夸赞,性情竟然内敛许多,不似从前那般张扬了。她朝着瑶贞笑一笑,便对郁润青道:“师父,既然你有印象,就再画一张吧,有了这寻妖符,就不愁拿不住狐妖。” “为什么要再画一张?这不是有现成的?” “我画的怎么能……” 钟知意话未说完,郁润青便将那张根本算不得 符篆的薄纸向外一扬。薄纸见了风,立时窜起一团火,火悬在风里,竟逐渐化作蝴蝶的形状。 看到这一幕,连陆轻舟都不免有些惊愕。 众所周知,藏书阁里有许多关于问心宗第一任宗主长寒的记载,而凡是提及长寒,必要提及长寒符篆化蝶的独门绝技,毕竟“万蝶破茧,浴火而生,魑魅魍魉,所向皆靡”,那样的情景任谁见了都会永生难忘,都会感叹长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才。 可过往无数天师争相效法却无一参透的符篆化蝶,居然被失去记忆的郁润青如此轻易的实现了。 “你们做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钟知意回过神,紧盯着郁润青问道:“师父,你该不会是恢复记忆了,在逗我们玩吧?” 郁润青更莫名其妙了,瞥了钟知意一眼说:“我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逗你们玩?” 瞧她那神情,倒不似作假,可她挥手即来的样子,实在称得上炉火纯青,像已经将这件事做过千百次,成为身体的本能。 问题是,郁润青之前分明说过自己并不通晓长寒的符篆化蝶术。 钟知意想不通,当然想不通,她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到郁润青在溯灵里耳闻目睹过长寒的一生,而她满心困惑,只有恢复记忆的郁润青可以解答,眼下还是狐妖一事最为紧要。 瑶贞道:“话说回来,这寻妖蝶怎么都不动啊?” “小六刚学着画符,能成就很不易了。”陆轻舟道:“修习天师道起初都是这样,饶是请神将,神将也不肯效力,慢慢会好的。”紧接着又道:“这寻妖蝶恐怕得离狐妖近一些才能效力。” 陆轻舟这样一说,钟知意顿时信心倍增,而在旁边听了好一会的白文耀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他觉得只要萧玉亲眼看到叶柳柳的狐狸尾巴,就一定会幡然醒悟。 清早的“仙府”和夜里的“仙府”完全是两个模样。群山环绕,绿意盎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那么大一个园子,几步一景,十分秀丽,看得人简直有些眼花缭乱了。 郁润青走在最后面,因为昨晚和今早都没怎么吃东西,心里发空,也误以为胃里很空,所以随手揪了一朵一串红的花苞,含一半在嘴巴里,百无聊赖的吮吸着花蜜。 陆轻舟偏过头看她,正与她对视上。 郁润青把花苞整个含进了嘴里,不大好意思的抿唇一笑。 微风掠过,花摇叶颤,几片凋零的花瓣随着风落在她肩上,陆轻舟随手拈起,虚握在掌心,忽然间思及自己从前偷偷拾过落在郁润青发顶,又被她随手拨弄到泥土中的一朵杏花,也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笑了。 “你饿吗?”向来从容的陆轻舟,今日急于说点什么。 “还好。”郁润青递过来一朵花苞:“你要不要尝尝,很甜的。” 陆轻舟摊开掌心,由着那朵花苞落在手里。! 第 98 章 狐仙堡(七) 一行人走走停停,穿过狭窄逼仄假山林,视线豁然开朗,只见晴天绿水,一池子莲花正在夏日里盛放,那浓密翠绿的荷叶上延伸出一支支洁净的花梗,迎风而立的花梗上托着一朵朵瓣瓣分明的莲花,有粉有白,清新淡雅,又是个未经雕琢的样子,颇有隐居田园的野趣。 而莲花池的另一头,便是叶柳柳和萧玉的居所,水榭楼阁,雕栏玉砌,实在是称得上“仙府”二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萧玉叶柳柳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要说两个人的性格,也算是天造地设了,萧玉沉静文雅,叶柳柳天真活泼,若能在这般风景秀丽,如诗如画的仙府中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为一段人间佳话。 可前提是,叶柳柳得是个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妖,也得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妖。 狐仙堡一带少说有五百户人家,按一户人家最少三口人算,一千五百口人怎么都是有的,而这些百姓在此度日,看似安生,实则浑浑噩噩,就如那客栈的跑堂,丝毫不知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又为何奔波劳碌,更不知自己可有父母要赡养,可有子女要抚育,成了个只剩空壳子,见人就笑的客栈跑堂。 如此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钟知意眼看着寻妖蝶挥动着翅膀飞上木桥,握紧了手中的流云伞,毫不犹豫跟上去,瑶贞怕她受伤,亦寸步不离,而白文耀紧随其后,既跃跃欲试,又有些紧张兮兮的。 郁润青和陆轻舟落后两步,也踏上了木桥。 木桥约有百尺,长也不长,两侧皆是摇摇晃晃的莲花,盛开得非常热闹,可是,它们摇摇晃晃,却不像随着风摇晃。 郁润青被花梗绊了脚,一个踉跄险些撞在陆轻舟身上,不由蹙起眉头。 “怎么了?” “感觉有些古怪。” 陆轻舟笑了笑,像是被前边那三个人听见,压低了声音道:“你瞧。”她说着,手腕一翻,腕间的竹节镯便射出一道弯弓似的银光,比剑锋更利,整整齐齐的削断了两支花梗,那莲花颓然堕地,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方才绊了郁润青脚的莲花则悄然缩回了花丛中,纹丝不动了。 郁润青微微睁大眼:“是花妖吗?” 陆轻舟笑道:“是精怪,幻化成人形才是妖。” 三言两语间,寻妖蝶已经飞到了对岸,撞见了正要出门来的叶柳柳与萧玉。兴许是两人终日相伴的缘故,身上气息太过相近,寻妖蝶一时竟也难分辨,只绕着两人不断盘旋。 叶柳柳一副好奇的样子:“这是什么?蝴蝶吗?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蝴蝶,欸,它为什么一直围着我转呢?” 相较于叶柳柳的天真烂漫,萧玉的神情倒显得格外凝重。 白文耀眼见寻妖蝶盘旋不下,真是生怕钟知意等人将萧玉错认成狐妖,咬咬牙,一步踏上前道:“这是寻妖蝶,专门捉妖的。” 他这样说,是盼着叶柳柳能自乱阵脚,可叶柳柳偏不如他意,竟有些惴 惴不安的往萧玉身后躲了躲:“捉妖……狐仙堡可是有狐仙庇护的,怎么会有妖呢?” 话音刚落,寻妖蝶便似一片落叶,从半空中翩然而下,不偏不倚的,正是朝着叶柳柳飞去。 然不待白文耀为之欣喜,站在叶柳柳身前的萧玉忽然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扬手泼向浴火而生的寻妖蝶,那可怜的蝶儿,叫冷茶一浇,滋啦啦一声响,便只剩下一地灰黑的符水了。 白文耀见状瞠目结舌,好一会才怒道:“萧玉!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萧玉将茶碗一扣,冷眼看着众人道:“你们不请自来,夜闯我家,我与柳柳并未有过丝毫怠慢,不敢说倒屣相迎,却也是自觉周到,可你们,得寸进尺,竟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究竟是谁疯了。” 狐仙堡的百姓皆是受了狐妖的蛊惑,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可萧玉从来都是清醒的。 白文耀一怔,终于明白:“你知道她是妖……你甘愿为了一只妖舍弃前途,与家里恩断义绝……” 萧玉不为所动:“请你们离开。” 这样说着,萧玉暗暗握紧了叶柳柳的手。看叶柳柳的样子,似乎有些意外,显然她在萧玉面前始终都是得到狐仙恩赐的叶柳柳,而并非道行高深的狐妖。 凡人都怕妖,尤其怕狐妖,虽然多少话本里都写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烂俗故事,但凡人对世间总有无数眷恋,若要为一夜风流被吸干精气和血肉,他们是万万不肯的。 萧玉明知叶柳柳是狐妖……那她知不知道狐仙堡那些如傀儡一般的百姓如何度日?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沉浸在这一场美梦里,不愿意醒来。 这样的爱,究竟是真是假? 钟知意冷笑一声,忽地张开手中的流云伞,伞骨飞转,箭矢齐飞,宛如一条银铸的游龙,直奔着叶柳柳面首袭去。 萧玉反应极快,立即张开双臂拦在叶柳柳身前,面对那近在咫尺的箭矢,眼也不眨一下。 她毫不迟疑,肯为叶柳柳死。 流云伞颇有灵性,自然不会伤及无辜,于是腾空而起,由上至下,密网一般将叶柳柳笼罩,骤然而下。 若是凡人,面对这样一击,必定是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有死路一条。 可叶柳柳并不是凡人。 在箭矢落下的瞬间,她嘴角浮现一丝嘲弄的笑意,只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她便消失不见,转眼又出现在高高屋脊上,似一只鸟儿,立在那直入天际的飞檐翘角上。 她仍穿着颜色鲜艳的薄衫襦裙,仍是少女模样,可她背后却盘绕着八条火红的狐尾。 瑶贞不由惊道:“是八尾狐!” 叶柳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连同萧玉,也在她冷漠的俯视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笑了一笑说:“既然你们非要来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柳……”萧玉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齐齐望去,只见 池畔一支莲花伸出长长的花梗,竟紧紧缠住了郁润青的脚踝,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便将郁润青拖到在地,拽向满是淤泥的莲花池。 脚接触到水面那一刹那,郁润青满脑子都是自己一身水一身泥,湿湿嗒嗒,黏黏糊糊的样子,几乎下意识的抬起手,在虚空中飞快的画了一道符,这符咒即画即成,挥袖而出,落在莲花池中,如天降惊雷,霎时间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与此同时,莲花池里的精怪也显露出来,不是莲花,不是水,竟是一只裹着厚厚淤泥的地蛟。 所谓地蛟,其实与蛟龙半点不搭边,更像是身长百尺的大蚯蚓。那么大一只蚯蚓,裹满了腥臭的淤泥,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掉,不管怎么看都是恶心的要人命。 郁润青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生平没这么快过。 另一边,陆轻舟这会已经无暇顾及藏在莲花池里的地蛟,她正与露了妖相的八尾狐缠斗。 八尾狐是天生地长的妖,空有道行,却不善利用,在陆轻舟手下没有讨到什么好果子吃,三五个回合便落了下风,叫缚仙镯缚住了双手。 陆轻舟落在屋檐的另一边,余光看了眼池边众人,又望向叶柳柳:“你本性不恶,又有仙缘,再潜心修炼百年,一定能修成正果,为什么要来人间闹这一场。” 未能修成正果的妖都难掩本性,叶柳柳是狐妖,自然也有兽性,一旦受困便止不住的想要挣扎,可越挣扎那缚仙镯收的越紧,她终于停下,看着陆轻舟道:“修炼百年,说得容易,深山里的寂寞,你又怎么能懂。” “你厌烦了寂寞,大可以去人间尝一尝烟火气,何必造出这样一场浮华空梦。” “……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叶柳柳瞥了一眼下方,弯唇一笑,有些得意道:“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在这里教化我吗?” 话音未落,被瑶贞一剑斩断的地蛟又从莲花池里翻滚而出,竟然成了两只地蛟,本来一只就很难对付了,两只更是难上加难,眼见地蛟要将白文耀卷入淤泥里,他还没有要逃开的意思,陆轻舟不得不先将狐妖放一边,将白文耀从鬼门关拽出来。 “怎么不知道跑?” “我,我……” 白文耀被大蚯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只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陆轻舟背后,陆轻舟回过头,发现叶柳柳又趁乱把郁润青拖走了。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对郁润青下手,显然是别有所图。 “师娘!我师父——” “我看到了。”陆轻舟道:“瑶贞,谁教你遇见地蛟要这样横劈竖砍?” 瑶贞躲开地蛟的长尾,醒过神来,对钟知意唤道:“小六!我们得把它引到山里去!” 山林多树木,树木多根系,地蛟入了山林便如同飞蛾落入了蛛网,可谓插翅难飞。 钟知意也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好,转而对陆轻舟道:“师娘!我终于想明白了!照壁上狐仙报恩的故事是真的!可当年救下狐狸的并非凡人,而是惊鹤山的山灵!叶柳柳之所以能在惊鹤山修成人形!是因为山灵的庇护!” 山灵与水渊无异,虽有灵,存于世间数百年,却终其一生困在山水中,寸步难行。 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当年的小狐狸,逐渐长大,看到了外边的世界,也厌倦了深山中的寂寞,想要离去,又不忍撇下对自己有恩的山灵,故而大费周章的在山脚下建造了一座热闹繁华的人间小镇,以叶柳柳的扮相过了几年平凡的日子。 和萧玉一起。 陆轻舟看向面白如纸的萧玉,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眉眼竟然和郁润青有几分相似。! 第 99 章 狐仙堡(八) 一踏入惊鹤山的地界,陆轻舟便清楚钟知意的推断没有错,这惊鹤山里的确有山灵的存在,且山灵与狐妖之间一定关系匪浅,否则叶柳柳不会一逃进惊鹤山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丝残存的妖气也捕捉不到。 陆轻舟微微蹙眉,掐诀念咒,不多时,深林里忽然传出一声怪响,她抬眼远望,见半山腰处苍翠的树峰上尽是惊鸟盘旋,便毫不犹豫的追了过去。 而另一边,叶柳柳正被不断缩紧的缚仙镯折磨的痛不欲生,她松开郁润青的衣襟,双手扭曲着倒在地上,紧紧咬着唇瓣,却还是忍无可忍的哀嚎一声,旋即红光一闪,在满是落叶和枯草的荆棘丛里现出了原形,而那缚仙镯也随着叶柳柳现行从她腕间脱落。 郁润青见状,想也不想便扑过去一把拾起了缚仙镯,原本已经缩的很小的镯子到了她手里,立时恢复了原样,她便随手将缚仙镯套在自己腕上,一脚迈过荆棘丛,朝着来时的树林跑去。 可没跑两步,忽有一阵狂风袭来。按说这般密密层层的林子,不应当有太大的风,偏这阵风出奇的迅猛,竟然一下子将郁润青掀倒在地,还没等郁润青反应过来,四周的藤蔓就疯长着攀到她身旁,牢牢缠住了她的手脚。 郁润青用力挣了挣,双手双脚都是动弹不得,无奈的仰起头,只见碧空如洗,绿树成荫,又幻化成人形的叶柳柳正站在她头上,垂眸看她,逆着光,神色不明。 郁润青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为什么回回都冲着我来?” 叶柳柳道:“你没有得罪我……”她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匕首,来来回回打量着锋利的刀刃,呢喃着说:“谁让你跑到这来的,是你活该,怨不得我。” 郁润青意识到叶柳柳要杀她,竟然没有多害怕,只是觉得自己八成真是阳寿已尽,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不然怎么才死而复生没几日就又要死。 不过……禁不住问:“你要杀我,总得让我死的明白吧?” 郁润青是诚心诚意的想死个明白,叶柳柳却以为她想拖延时间等陆轻舟来救,便笑着说:“别妄想了,在这惊蛰山里没人能救你。” 说完,拿着匕首又打量起郁润青,像是在琢磨从哪里下刀比较妥当。 郁润青道:“你没杀过人?” 叶柳柳还挺坦诚:“今日杀你,算是第一次。” 郁润青微微睁大了双眼,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叶柳柳的身影,她满心困惑的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叶柳柳盯着她看了一会说:“因为你的肉身长得很好,很适合用来祭舍。” 祭,乃供奉之意。郁润青明白了,叶柳柳要杀了她,再将她的肉身祭给旁人,好让旁人利用她的肉身起死回生。 “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吧。” “就不牢你费心了。” “可若是祭舍不成,我不是白死了?你不知道,我能活着也很不容易。” 叶柳柳有些不耐烦道:“废话真多,我自然 是有十足的把握。” 话音刚落,她便要一刀刺下来,郁润青忙用指尖勾出藏在镯心里的天蚕丝刃,割破缠绕在腕上的藤蔓,如此挣脱了一只手,又急急的侧过身去,躲开叶柳柳这一刀的同时救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相较于郁润青的灵敏,叶柳柳就稍显笨拙了,她不仅没杀过人,更没碰到刀剑,眼见郁润青躲开了,匕首却没能收回来,深深的刺进了土里。 这一下惹恼了叶柳柳,不知是冲着谁,她有些嗔怒道:“怎么连个人都抓不住!” 山林间再度起了风,狂风大作,风沙迷眼,数不清的藤蔓如潮水般朝着郁润青涌来,顷刻间便将郁润青吞没其中。 可一眨眼,风停了,藤蔓也不见了,山里很静,唯有小溪潺潺,虫叫鸟鸣。 郁润青有点不知所措,想往山下走,却发现自己身不由己,低头一看,根本连身体也没有。 不会吧……这就死了? 茫然之际,树丛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竟然是赤着双足,披着黑发,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蓝布褂的叶柳柳。 她手里攥着一把野花,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一蹦一跳很快就跑到了小溪边,对着清澈见底的小溪水,捋了捋自己乌黑油亮的长发,颇有顾影自怜的姿态。 然而看这是顾影自怜,她却又笑眼弯弯的问那小溪水:“我好不好看?” 似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水花四射,溅了她满脸。 叶柳柳满不在乎的用袖口一抹脸,仍是笑着的,可话里话外多了几分遗憾,她说:“要是你也能修成正果,像我一样做个人该多好。” 小溪平静了,竟有种掩饰不住的低落。 郁润青终于意识到,那是惊鹤山的山灵,叶柳柳要拿她的肉身祭舍,并不是要祭给某一个早已经死去的人,而是祭给永生永世不可能修成正果,化作人形的山灵。 “欸,什么声音?”叶柳柳没察觉到山灵的低落,她耳尖一动,完全被山里传来的异响吸引。 惊鹤山是一成不变的,水,树,杂草,荆棘,还有野花。修成人形的小狐狸早厌倦了这一切,感觉到有人进了山,便随手丢开那捧野花,朝着山坡上跑去。 从山坡上遥遥远望,是萧玉手持弓箭打马而过,正追逐着一只仓皇逃窜的野兔。 “那个人在捕猎呢。”心知不可能得到山灵的回应,叶柳柳嘟着嘴巴自顾自的说:“人可真笨,又是骑马又是射箭,连一只小兔子都逮不到。”看了会又说:“要不然我去逮了,送给她吧。” 叶柳柳寂寞太久,冷不丁看到一个那么年少清秀的人,忍不住动了想和她亲近的心思。 可刚一抬脚,就被藤蔓缠住了腿。 叶柳柳皱了皱眉:“为什么不让我去?” 山灵没办法回答她,只是递上一颗她最喜欢的果子。 叶柳柳接过果子,想到自己还是一只小狐狸崽子的时候,山灵就是这样保护着她,将她一点点养大,她能在短短百年 间修炼成人形,也要多亏了山灵喂进她嘴巴里的天材地宝。 她与山灵作伴已经有一百年那么久了。 叶柳柳咬了口酸酸甜甜的果子,忽然道:“你可以成为这山里的一切,或许有什么法子可以叫你成为人呢?”这个念头一旦打心里萌生,真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她不自觉道:对呀,我以前怎么都没想过呢。?[(” 紧跟着又问山灵:“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她几乎是诱惑山灵:“你若能变成人,就可以摆脱这座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们两个一起。” 萧玉的马莫名其妙被绊倒了,萧玉也从马背上滚落,狼狈的陷在草稞里。 而这正是山灵的答复,山灵想要萧玉的肉身,那是叶柳柳第一个想要亲近的人。 郁润青思及叶柳柳那句“肉身长得很好”,后知后觉,她和萧玉的身形与相貌是有几分相似的。 所以,叶柳柳不忍心杀萧玉,便拿她来做替死鬼? 所以,叶柳柳宁愿冒着得罪仙盟修士的风险,也要拿她来做替死鬼,而不愿意杀萧玉。 所以,叶柳柳不愿意杀萧玉,甚至和萧玉一样沉浸在这场浮华空梦里不愿意醒来,才会一拖再拖,拖到有人来敲碎了这场梦,梦该醒了,叶柳柳该要报答山灵的恩情了,就不得不冒着得罪仙盟修士的风险拿她来做替死鬼。 “柳柳这样做,只是为了报恩吗。” 郁润青回过头,见“萧玉”面无血色的站在那里,声音轻轻道:“她那时分明说过,想和我一起去看遍这世间的繁华与热闹。” 山灵! 这果然是山灵制造的幻境。 郁润青道:“你爱叶柳柳?你用藤蔓拴住她的脚,不许她和人亲近,你怕她知道了做人的好处,一去不返,你想把她困在山里,永远陪着你,都是因为你,才会害她走到这一步。” “萧玉”垂眸,拾起遗落在溪边的那捧野花:“这是柳柳从前最喜欢的,那个时候,她还是只很小很小的狐狸,我让这花开了满山,她好高兴,玩了一整日才筋疲力竭的睡下。” “萧玉”叹了口气,略有些遗憾的说:“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静谧的山林里又起了风,花瓣纷飞,漫山遍野,那贪玩的小狐狸蜷缩在温暖的巢穴里,安然睡去,身旁围满了酸酸甜甜的果子,五颜六色的石头,还有无处不在的山灵。 郁润青再度睁开眼时,发觉自己竟然被困在藤蔓编织而成的密不透风的笼子里,她握紧手里的缚仙镯,稀里糊涂的向外一挥,没成想还真起了作用,只见银光一闪,藤蔓碎了满地,眼前是一个同样密不透风的藤蔓笼子。 不等郁润青仔细打量,她手中的缚仙镯便腾空而起,从外边割破了藤蔓。 郁润青一怔,下意识的将从藤蔓里跌出来的陆轻舟揽到怀中。! 第 100 章 两相思(一) 山灵与狐妖相伴百年,不知几时起学会了制造幻境,陆轻舟料想到叶柳柳要拿郁润青祭舍,一时心切,不慎被幻境所迷惑,落进山灵的陷阱,好在山灵迷途知返,并未伤人性命,只是带着叶柳柳一起隐入了惊鹤山,自此消失不见,狐妖的罪责自然也无从追究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惊无险,剩下的就只有狐仙堡这一堆烂摊子。 临阳瞭望台辖内出了这么大的事,玄官未能上报,督长便一无所知,实在是监管不严,没有尽职尽责,免不了要在临阳多轮值两年,连同当地官府给自己任期里的烂摊子善后。 旁的还好办,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萧玉。 她一个未曾受狐妖蛊惑的人,反倒最执迷不悟,狐仙堡的百姓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只有她还守在那座空荡荡的宅院里等着叶柳柳回家。 听闻此事时,一行人已经将要抵达淮山,想起郁润青所描述的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钟知意不免有些唏嘘:“于狐妖和山灵,是一念之差,是弹指一瞬,却害萧玉搭上了一生。” 哪怕得知了真相,瑶贞对叶柳柳的好感也丝毫未减,就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对天真懵懂的小兽会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亲近,她忍不住要替狐妖抱不平:这怎么能怪叶柳柳呢……我觉得她不坏。ㄨ[(” 钟知意道:“那山灵就坏?” 瑶贞晃晃脑袋,凭心论事:“这山灵和我与润青师姐之前在肇安县遇见的水渊无异,虽然非神非仙,但也造福了一代又一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百姓,可山灵与那水渊又不一样,从山灵有神识至今,恐怕忍受了数百年的寂寞,有了人气,通了人性,生出想要变成人,挣脱束缚的念头,想一想,无可厚非,到最后呢,也是悬崖勒马了,怎么能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就说山灵是坏的。” 钟知意笑道:“照你这意思,谁都不坏喽,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瑶贞思忖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一点头:“没错。”说完又看向陆轻舟:“师姐,你觉得呢?” 钟知意一把将瑶贞拉到身旁,略有些刻意道:“欸,也不知道白文耀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个脾气还真适合做玄官。”随即凑到瑶贞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傻呀,没看出来她们俩有事。” 她们俩自然是指郁润青和陆轻舟。 至于这个“有事”嘛…… 瑶贞看了眼并肩而行却一言不发的两个人,后知后觉,气氛确实不太对劲。 “怎么了?”瑶贞也压低了声音。 “我哪知道。”钟知意紧接着又说:“多半是在山上出了什么我俩不知道的事。” 被幻境迷惑,落进陷阱,山灵迷途知返,带着叶柳柳一起消失不见……瑶贞这一琢磨,惊觉山上发生的事被她师姐三言两语的给一带而过了。 有什么是不能同她和钟知意说的?想来也只有她们两个的私事。 瑶贞明白了,又不明白了,她挨在钟知意耳边悄声问道:“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呀?” 钟知意还是那句:“我哪知道。” 淮山的传送阵遭到了破坏,迄今为止还没修好,一行人只好辗转到铜雀台,借了车马赶回淮山,谁成想眼看着到淮山了,那匹笨马竟然误食了大黄,导致腹泻不止,腿脚发软,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将笨马安置在一个农户家中,一行人从晌午走到夜里,终于走到了长平城。 而这期间,郁润青和陆轻舟之间说几句话是有数的,连眼神接触都少得可怜。钟知意虽然心知肚明这当中有事,但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一无所知,就不便于插手。 乘着夜色进了长平城,钟知意决定在观望观望。 “师娘,我肚子好饿啊,我们在长平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陆轻舟倒是和平常没两样:“你想吃什么?” 钟知意随手指向街边:“就这家得了,我饿的头晕眼花,走不动路。” 那是一家面馆,夫妻店,很小,只摆了四张桌,丈夫在外边挑灯煮面,妻子在里边拾掇菜叶,见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夫妻俩一齐抬头,非常和气的笑了笑,那妻子正要开口招呼,视线忽然落在郁润青身上,眼睛一亮说:“是你呀,你终于来了!” 郁润青微怔,还没等反应,那妻子便丢下手里的菜快步上前,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仙长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来长平吃面,就在这儿,见我在街边上哭,问我怎么了,我说奶奶生病了,要老桑树的树枝做药引,你就替我去折了树枝呀。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那时候还答应你,以后你来长平,我都请你吃面。”她说着说着有些羞涩的笑起来,回头看了眼丈夫,又回过头说:“不承想后来我就嫁到了这家,也算缘分了。” 其实她话说一半,郁润青就想起来了,没办法不想起来,毕竟,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前几个月的事情,她还为此受了罚,印象不能不深刻。 看着眼前大约三四十岁的妇人,那红润的面容,渐渐与记忆里流着鼻涕嚎啕大哭的小女孩重叠,郁润青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她跨越的光阴。 “我记得你。” “真的!” 妇人欢喜极了,可又有些质朴的埋怨:“既然记得,这么些年怎么一次也不肯来。”她也没有非要郁润青一个解释,说完便招呼一行人进到屋子里,要丈夫拿出看家的手艺给几人煮面。 外边夫妻俩热热闹闹的忙碌,里边一行人悄然无声的沉默,半响,郁润青开口道:“要不然我等恢复了记忆再回宗里吧,反正我师……宗主也闭关呢。” 这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横竖瑶贞口直心快的先答复了:“为什么呀?” 郁润青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别扭,我的事情,旁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瑶贞不晓得她是哪里来的苦恼,更不能感同身受,当然也做不了主,只能看向正用热茶洗筷子的陆轻舟。 陆轻舟垂着眸,将筷子在茶杯里涮一涮, 又拿白手帕仔细擦了擦,上下并齐了,依次摆在三人跟前的茶杯上,末了才抬眸看向郁润青,温声细语道:“你既然不愿意回去,就在长平城里住一阵子吧。” 陆轻舟分明是答允了她的提议,却好像给她带来更大的苦恼,郁润青看向别处,微微蹙着眉,神情上几乎是有些不自觉的烦闷了。 ?本作者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人家常说女人心海底针,殊不知海底针也是有迹可循,好歹知晓那针在海底,可郁润青的心事是少年心事,连自己都看不透的,又何况旁人。 在诡异的安静中,妇人将面端了上来。 真不愧是看家的手艺,油汪汪的一碗面,卧着两个煎鸡蛋,三五根菜叶子翠的发亮,上头还撒着一把葱蒜沫,浇了一勺滋啦啦的辣椒油,单单香味都叫人想流口水,更何况面条一挑,底下还有几块酱牛肉。 瑶贞和钟知意是真的饿了,有这样一碗面便什么都顾不得,埋着头大快朵颐的吃起来。 郁润青也饿了。 咬一口煎鸡蛋,抬眸看看陆轻舟,在陆轻舟与她对视之前,又将视线挪到别处去。 郁润青嚼着煎鸡蛋,有那么一点食之无味,莫名的,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 其实没什么。 只不过是陆轻舟一时没站稳,跌到她身上,她顺手揽了陆轻舟一下,然后在那样的危急关头,得出了陆师姐腰很细,身体很软的结论。 郁润青心跳快了,脸发烫了,她知道,所以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说:“真辣。” 瑶贞两腮鼓鼓,一边是牛肉,一边是面条,忙里抽闲的替店家夫妻俩申辩:“不辣呀,这辣椒是香的。” 郁润青耳朵更红了:“是吗,我吃着有点辣。” 瑶贞相信了,很替她感到惋惜,随后看了眼她碗里的酱牛肉。 “……”郁润青把酱牛肉一块一块的夹到瑶贞碗里,忍不住说:“你慢点吃,小心积食。” 瑶贞抿着油汪汪的嘴巴,弯眸一笑,有点得意道:“不会的,我吃多少都不积食。” 郁润青决定不理瑶贞。 一扭头,视线正与陆轻舟撞了个正着,陆轻舟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一声,好像她的心思,她的窘迫,陆轻舟都知晓。 郁润青缓缓低下头,盯着碗里的面条,那样专注的眼神,那样心无旁骛,仿佛碗里不是热腾腾的面条,而是一件需要辨别的稀世珍宝。 吃饱喝足,钟知意很懂事的从荷包里取出一颗银锞子,大小刚好可以藏进茶壶底下,安置妥当了才向夫妻俩告辞。 妇人也早有准备,将一篮子香瓜塞到了郁润青怀里:“自家种的,不值什么,只是我的一番心意,仙长一定要收下。” 钟知意留下的银子是足够买下这篮香瓜的,郁润青便没有推推阻阻,接过竹篮道:“多谢。” 妇人心满意足:“仙长日后可要常来吃面,我这岁数,再等不起三十年了。” 香瓜仔细洗过,水淋淋的,非常干净,看着很是诱人。 待走出夫妻俩的视线范围,三只手便同时伸进了篮子里。瑶贞拿了一个,又拿一个,笑眯眯的递给陆轻舟:“师姐,你吃。” 陆轻舟摸摸她的脸颊,停下脚步,对郁润青道:“这段时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郁润青才咬了一口香瓜,还没尝出味道,一抬头,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家客栈门前。 陆轻舟道:“得空我们来看你。” 郁润青一抿唇,咽下嘴巴里的香瓜:“算了,我还是跟你们回去好了。”她说:“我自己一个人在这也挺没意思的。”! 第 101 章 两相思(二) 春蓬和重葵的故事,郁润青从钟知意口中听说了一些,也从陆轻舟那儿得知岳观雾身为春蓬剑主在不久之前与重葵剑主玹婴有过一场血战,二人双双受了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而魔教众教徒眼见教主落于下风,一时都蛰伏起来了。 魔教蛰伏了,仙盟同样要喘息,即便心里都想着养精蓄锐厉兵秣马,等待时机将对方彻底铲除干净,明面上也总归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然。 郁润青在这种时局之下回到淮山,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只是她原来仅有一张床,如今却有了一整个小拂岭。 “这院子是你师父鸿禧留给你的。” “……我师父人呢?” “鸿禧前辈是顺应天命之人,而今已在天命定数之外,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 所谓天命定数之外,即为天道之外,算是修真者的一种超然境界,离得道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却让无数修真者在此陨落。 据传闻,曾有一修士,为得道飞升隐居深林,不与凡尘俗世接触,谁料在某个雨夜里偶遇一樵夫受困于林中,樵夫将死又不甘死,哭喊苦求老天,称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全凭他一人养活,他若死了,那一家老小也必死无疑,修士闻言动了恻隐之心,不仅救出樵夫,还将樵夫送回了家中。 虽然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身处天命定数之外的人改变了樵夫一家的命数,这便是有违天道,逆天而行,自然会引来天惩,葬身于雷劫之下。 得道飞升的这条路实在不好走,谁也说不准连同鸿禧在内那些远离世间的修士究竟是死是活。因为说不准,所以绝口不提。 郁润青伸手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只往里面扫了一眼,湿润的目光便落在了陆轻舟身上。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也住在这里?” 陆轻舟将门内的纱帘拢上去,用一根鹅黄色的发带松松散散的系好,这才偏过头对郁润青道:“怎么看出来的?” 郁润青含糊其辞,似乎不是很想回答:“我猜的,随便一猜。” 随便一猜也是要有依据的,陆轻舟其实不经常夜宿在小拂岭,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多少属于她的物件,只那么两件换洗衣裳还搁在柜子里。 看了眼屋子里的陈设,她忽然想到郁润青是找人新打了家具的,亲手绘制的花样,最好的木料,一切都崭新,处处精巧漂亮,合她心意。 可她记得侯府里郁润青的卧房并非如此,所有布置都是偏向于素净和内敛的。 心里一软,她又看向郁润青。 原本郁润青这一阵就总是怏怏不乐,没精打采的样子,连日的奔波加上狐妖一事,更耗空了心神,这会眉眼低垂着,像是一倒头就能睡下,乏累至极了。 陆轻舟道:“洗一洗,换身衣裳,好好休息一晚吧。” 郁润青进院的时候看到了井,沐浴不成问题,可是… …她抿了一下唇,问道:衣裳在哪? 陆轻舟本来已经要走了?,听到这话又转身进了里间,从柜子里取出一身寝衣,正要再翻找郁润青明日要穿的衣裳,便听她在身后又问了一句:“我当初是怎么喜欢你的?” 陆轻舟手上动作一滞,眸光微微黯淡了,因为想到屋子里的陈设并非郁润青所爱,所以郁润青一看便知不止她一人在此居住,那么转念一想,理所当然的就想到了自己也并非郁润青所爱,所以郁润青会有这样困惑。 以及,陆轻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翻出了一件里衣,一件外袍,指尖抚过雪白衣襟上略有些凹凸不平的绿叶刺绣,陆轻舟弯起嘴角,回过头看着她,问:“这个怎么样?” 郁润青顺着她的指尖,捕捉到了那绿叶,离得近了,看仔细了,才突然反应过来这衣裳并不是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 她离家前一晚,母亲彻夜难眠,亲手在她每一件里衣心口的位置上绣了两片绿叶,十来件里衣,各有不同,皆是春日的草木。 几十年过去,母亲不在了,那些衣裳也早该没了。 郁润青摸了摸针脚粗糙的桃树叶,抬眸看向陆轻舟:“你绣的?” 陆轻舟仍是问:“怎么看出来的?” 郁润青像是不好意思了,目光落下去,缓缓收回手:“我又不傻。” 陆轻舟这才道:“过去的事,你不记得,我说也白说,等你记起来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郁润青只是忽然感到好奇,随口一问,并不是非要弄个清楚,因此点了点头,很温驯的一言不发。 陆轻舟遮掩住自己那一点隐秘的不安,又仔仔细细的看了郁润青一眼,对于灵魂只有十九岁,懵懂而羞涩的郁润青,陆轻舟总是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种母性的爱,总是无缘无故地想紧紧抱住她,或者握一握她的手腕。 为着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陆轻舟有些脸热:“好了,我走了,你早点睡。” 郁润青亦步亦趋的跟到外边:“你去哪?” 院里没有烛灯,昏昏暗暗的,晚风一吹,脸上的热气也消散了,陆轻舟停下脚步,对着郁润青笑了笑说:“戒律堂。” “哦……” “还有什么事吗?” 郁润青虽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把五脏六腑翻了个遍,连一句废话也找不出来,于是微微一摇头。 陆轻舟已经道过两次别,这一次便没再道别,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她这样走了,让郁润青觉得有些冷淡,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忆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得罪了人。 苦思无果,轻叹一声,郁润青的目光望向了墙上的一副字:“江南烟雨,小舟泊定……”她止住声,飞快地从头看到尾,字迹,印章,无论哪一样都是毋庸置疑的出自她手。 郁润青简直有点为自己害臊了。 她不再看这副字,低下头,顺势拉开了柜子上的抽屉,里面杂七杂 八的东西不少,但都分门别类的装在一个个小木盒里,非常之干净整洁,看着也是非常之舒心。 不过有一个小木盒里面是空的。 这个位置…… 郁润青从怀里翻出那张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的婚书,理一理,折一折,放进去果然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就好像这个小木盒里原本就是放婚书的。 可是犹豫了一会,她又把婚书拿出来了,毕竟以这张婚书目前的处境,是经受不起丝毫风险的,郁润青隐隐有一种将婚书放在这个抽屉里很不妥当的直觉。 在算不上宽敞却也算不上紧凑的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郁润青福至心灵的有了主意,她先是找来一个空的首饰盒子,将婚书连同青玉兰花钗一道放进去,而后撬开书案下的地板,在石砖与地板的夹层间铺了一层樟脑丸,又把首饰盒子垫在樟脑丸上,再严丝合缝的盖上地板,这才算完。 大功告成,郁润青长舒了口气,心里很踏实的去沐浴更衣了。 时至翌日清晨,郁润青还没睡醒,院里就有了动静,不知道谁在说话,也不知道几个人说话,七嘴八舌的像是没完没了,郁润青被吵的睡不成回笼觉,彻彻底底的醒了。 可等她穿好衣裳出来一看,只有瑶贞和钟知意。 钟知意是越来越机灵,见郁润青眼睛半睁不睁,明摆着没睡好,马上开口邀功:“赵雪阳他们要来看你,都让我和瑶贞给打发了。” 郁润青本来就没生气,听钟知意这样解释,便睡眼惺忪的一笑:你们起的真早。⑧_[(” 院子里有竹亭,亭子里有桌椅,夏日清晨不冷不热,正适合在外边吃饭。瑶贞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边往外拿小菜边说:“润青师姐,不早了,我们早课都听完了。” 郁润青微微一惊,看了眼天色:“这才辰时。” 瑶贞很漫不经心道:“对啊,花间观一向是应卯的。” 郁润青眼睛彻底睁开了,原本偏向于狭长的一双眼,这会几乎见圆:“……那岂不是,天不亮就得起来?” “师父,你紧张什么。”钟知意咬了口小花卷说:“你又不用去应卯。” 欸。 对啊。 郁润青想起来自己的资历,眉目舒展不少。 瑶贞夹起小花卷,看了眼郁润青的神情,嘻嘻一笑说:“可是润青师姐,你得去点卯啊。” “……”郁润青知道瑶贞这话里掺了几分打趣她的意味,忍不住一抿唇,故作淡定道:“我什么都不记得,点谁的卯。” 瑶贞便说:“早晚会想起来的。” 话至此处就是老生常谈了,无需多言。郁润青吃了几勺温热黏稠的小米粥,还没品出滋味,就见瑶贞和钟知意双双撂下了筷子。 钟知意到底不像瑶贞那么没大没小:“师父,我们吃好了,你慢慢吃吧。” 郁润青险些为她俩进食的速度瞠目结舌,却也是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这么急做什么?” “我得去淮峰顶练剑,小六得回花间观,不行不行,要来不及。”瑶贞很仓促的收好碗筷,踩着剑飞走了。 钟知意没有瑶贞那么急,很详细的向郁润青讲述了一遍自己今天的日程安排,末了扔下一句“明早再来”,也匆匆忙忙的走了。 郁润青坐在竹亭下,看着一群灰扑扑的麻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很没滋没味的吃完了一碗粥,以及钟知意和瑶贞席卷过后的残羹剩饭。! 第 102 章 两相思(三) 对失去记忆的郁润青而言,淮山是人地两生,她是初来乍到,又因旁人都认识她,她却不认识旁人的缘故,非常不便于四处行走。独在小拂岭,无事可做,闲的心慌,就只好漫无目的地翻箱倒柜。 家里面最多的是书,摆满了一整墙的书柜,书柜前还有一个白瓷莲花缸,里面零零散散的塞满了关于符篆和咒阵的手稿,纸张脆而泛黄,颇为陈旧,看上去都有些年月了。 除了这些,书房与厅上的隔断处另有一面博古架,专门用来放置字画和瓷器。 郁润青将字画一张张展开来,仔细的看过一遍,不由蹙起眉头。 她认得自己的字迹,也认得自己的笔触,可连同落款拼凑在一起,她竟然有些不太明白了。 几十年的字画,郁润青单把其中几年的拎出来,放在书案上来来回回的打量,横看竖看,都透着一股子懒懒散散的安逸,掺了丝丝缕缕的温情,一目了然的非比寻常。 可这上面怎么半点陆轻舟的影子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那两年多半还和别人有段不可言说的故事,郁润青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受到惊吓,猛地把画轴合上了。 时至晌午,瑶贞送来饭菜,附赠一盒鲜菱。 “润青师姐,你快尝尝,这可是我师姐特意给你买的,她今早下山,正好遇到人家在菱池里采菱角,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一大篓,喏,现起现煮,新鲜极了。” 郁润青拿了个鲜菱握在手里,轻声问道:“……你师姐下山做什么?” 瑶贞黑漆漆的眼珠凝住了,沉吟半晌,犹犹豫豫的说:“嗯……好像是平江瞭望台有什么急事等着她去一趟吧。” 郁润青咬开硬硬的菱角壳,盯着瑶贞道:“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谁一问三不知啊。”瑶贞嘟着嘴巴,很不满意郁润青对她的评价:“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嘛,再说我师姐成天到晚那么忙,我能知道她去哪了已经顶不错了,哪还能知道她做什么去,你当我神仙呐?” 郁润青小小的咬了一口煮熟的菱角,果然是鲜美清香,粉糯甘甜。对于菱角,她一贯爱吃软的,而非脆的。 咽下菱角,她又问:“你师姐总这么忙?” “也不是吧。”瑶贞想一想说:“反正最近一阵得挺忙的,宗主闭关养伤,好多事都等着她呢。” 郁润青无话可问了。其实还想问问陆轻舟大概几时能忙完,以及宗主如今在何处闭关养伤,可心里很清楚,即便问了瑶贞八成也不知道,白费口舌,不如不问。 “哎……”郁润青捧着菱角,轻轻的叹了口气。 瑶贞圆溜溜的杏眸看向她:“润青师姐,你怎么了?” “你说呢。”郁润青忍不住抱怨:“你们都忙,脚不沾地,就留我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我都快要闷死了。” 瑶贞是众所周知的心直口快,总是因为听不出旁人的言外之意而闹出笑话,惹人尴尬,日子长了她自己也 晓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弊病,所以时不时的就爱动脑筋思考一下。 不思考则已,一思考起来,郁润青先前的每一句话在她这都是别有用心了。 瑶贞点了点头,对郁润青道:“润青师姐,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郁润青实打实的只是随口抱怨一句,见瑶贞这么一本正经的,她反而有些茫然:什么?什么意思???[” “嗨呀,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瑶贞大方的摆摆手,示意她无需多言,随即站起身道:“我走了,你等着吧!” 还没等郁润青反应过来,瑶贞便踩着长剑“咻”一下飞远了,等瑶贞飞远了,郁润青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她先是问陆轻舟是不是总这么忙,又说自己一个人很闷,听起来……确实有点暗示什么的意思…… 不晓得瑶贞这个糊涂蛋会把话传成什么鬼样子…… 郁润青对瑶贞了解不够深厚,对瑶贞那张嘴更是全无把握,因此瑶贞一走,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一时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时忸怩的恨不能从此与世隔绝,做个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如此时间过得倒很快,像是没多久便日近黄昏了。 黄昏时分,对应着一日三餐里的第三餐。 郁润青从井里汲了一盆水,很认真的清洗着放在窗边许久落了灰的棋子,洗一颗,莹白如玉,擦一颗,漆黑如曜,搁在锃亮的棋盘上,每一颗都是闪闪发光。 郁润青非常满意的长舒了口气,视线却不自觉望向窗外。 草木丛生,庭院空空。 虽然一点都不饿,但到现在还没人来给她送晚饭,让郁润青心里怪焦灼的,比挨饿更难受。 洗完棋子,天色渐暗了,小拂岭也愈发静,仙门清修之地成了真真正正的深山老林。 郁润青合衣躺在竹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着一本名为《鬼录》的册籍,上面详细描述了七七四十九种鬼的特征与应对方法,并且每一种鬼的介绍后面还有一则类似于民间志怪的纪实故事。 郁润青承认,她拿起这本书的本意,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在等人,可未曾想这书里的故事竟如此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不知不觉还真看入了迷,连陆轻舟走进来她都没发觉。 陆轻舟走到灯下,微微俯身,一目十行的扫过那页书,书里正是在讲画皮鬼的故事,大概是说画皮鬼吃了一个好名为十一娘的女子,吃饱喝足又披上十一娘的皮,与十一娘的情郎相会,情郎虽看出十一娘与平时不太一样,但还是被画皮鬼所引诱,待到夜半三更,浓情蜜意时,画皮鬼脱了最后一件衣裳,即十一娘的皮囊。 这故事颇有些阴森恐怖,陆轻舟怕贸然出声会吓到郁润青,便站在一旁不动了。 郁润青全神贯注的捧着书,却是想看又不太敢看,迟迟疑疑的看,以至于进度十分缓慢。 陆轻舟也很缓慢的挪动着视线,由上至下,依次扫过郁润青的额头,眉眼,鼻 梁,嘴唇,手指,最后是蹬掉鞋袜搭在床栏上摇摇晃晃的一只雪白赤脚。 陆轻舟注意到她脚背上有一个小而红肿的蚊子包,大抵是昨晚睡觉的时候被蚊子叮咬了,痒得很厉害,才会连鞋袜都穿不住。 陆轻舟唇角微弯,见郁润青长舒了口气,终于翻过那一页,便抬手敲了敲木门。 这么静的夜里,忽然听到动静,郁润青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惊,抬眸向上望,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很大,有几分孩子气的懵然错愕。 “陆,陆师姐……” “吓着你了?” 郁润青忙坐起身,摇了摇头,随着山风跳动的烛火间,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隐秘的泛了红。 陆轻舟将食盒搁在桌子上:“鲜菱好吃吗?” 郁润青又点了点头,稍稍一顿,紧跟着说:“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陆轻舟很温柔的看着她笑:“吃饭吧,是不是饿了。” 郁润青想过陆轻舟可能会来,也算做了一点准备,可陆轻舟真来了,站在她面前,她又身不由己的有些仓惶,偏偏这个时候竟然怎么都找不见方才脱下去的那一只鞋了。 郁润青一脚踩地,一脚半悬,窘迫至极的蹦跶到桌旁:“我鞋……” 陆轻舟很善解人意,不必她把话说完,指了指她身后。 郁润青转过身,果然瞧见了正安安静静躺在床底下的鞋,脸一红,又蹦回去穿。 这一来一回的,对她而言已经是丢人丢到一定地步了。郁润青坐在椅子上,感觉身体很沉重,有点抬不起来头。 正当这时,陆轻舟开口道:“瑶贞说你想我,叫我得空要多来看看你……” 这句话如同灵丹妙药,让郁润青一下子抬起了头:“我没有!” “……” “不,我的意思是,呃……瑶贞她误会了,我知道你很忙……” 在陆轻舟无声的注视下,郁润青又一次舌头打结了。她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面对陆轻舟总是大脑一片空白,简直,像个傻子。 郁润青解释不清,沮丧的耷拉下脑袋,正要向陆轻舟表明歉意,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 “好了,先吃饭吧,待会该凉了。” 她很正经,她的语气是温柔的,并且掺杂着一种没有底线的包容与忍让。 郁润青不看她的脸,单是听她的声音,都愧疚的想给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以此弥补她在道侣失去记忆期间所受到的委屈。 可刚刚那一声笑,也不像是错觉。 郁润青紧紧捏着筷子,暗暗看了陆轻舟一眼,很怀疑陆轻舟是故技重施,又在调戏她。 苦于没有证据,只得隐忍不发。 “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衣服上绣的杏花很好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这个吗,也是我绣的。” 她说“也”。 郁润青想到自己心口处那两片绿意盎然的叶子,看陆轻舟的眼神一下子软了。 不管怎么说,陆师姐待她真的很好……衣食住行,无一不上心,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搁在凡尘俗世间,这得是个多么贤惠可爱的妻子啊,她真是上辈子积德,上上辈子也积德,这辈子才会有这种福气…… “润青。” “嗯?” “其实我知道是瑶贞会错了意。”陆轻舟看着她,微微一笑:“可我想见你。” 分明是月朗风清,万里无云的夜,郁润青却好像听到一声震天响的惊雷。 她微微地张着嘴巴,好一会才喃喃道:“你,你……”你故意的。 终究是,没说出口。! 第 103 章 两相思(四) 郁润青红着脸,细嚼慢咽的埋头吃饭,对于陆轻舟那句“可我想见你”没有任何回应,一声不吭的,像是要装作无事发生。 陆轻舟也不在意,起身走到柜子前,轻车熟路的取出了一壶酒。 酒必定是好酒,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那一刹那,醇厚的香气立即弥漫了满室,香甜的果味涌入鼻息,有一点像是熟透的梅子,可细品之下还暗藏着佳酿独有的馥郁。 郁润青忍不住看了陆轻舟一眼,见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托着酒杯,一副十分自如的模样,又忍不住说:“你怎么喝酒?” 陆轻舟小酌一口,微微笑道:“我喜欢喝。” 郁润青蹙起眉头,咕哝着说:“宗门戒律不是不让喝酒吗……” 陆轻舟将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杯举到灯下,像是在观察什么,过一会才转过头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犯了戒。”满不在乎的弯眸一笑:“我自罚一杯好不好?” 是了,她是掌教,只有她管旁人的份。 郁润青想到自己受的那几次罚,有些赌气地说:“这不公平,那我也要喝。” “这个吗?”陆轻舟道:“这个不行,你会醉倒的。” “你也太小瞧人了。”郁润青凑到酒壶边上嗅了嗅:“这不就是果酒。” 陆轻舟笑笑,一口饮尽杯中酒,那张绸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很快泛起淡淡酡红。她大概非常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样,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你瞧。” 郁润青飞快地扫了一眼,移开目光,又去埋头吃饭了。 沉默片刻,陆轻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气?” 郁润青头也不抬:“没有。” “好了,别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郁润青刚想这样说,就见一只同样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摆在了自己面前。 陆轻舟轻声细语道:“只能喝一点,这个酒真的很容易醉人。” 郁润青仍不看她,视线紧盯着酒杯,喃喃应道:“嗯,我就喝一点。” 难以想象,闻起来甜滋滋的果酒,入口竟然没几分甜味,口感醇和又厚重。郁润青自小长在侯府,也算见多识广了,却没有尝出这种酒的来历,不禁有些好奇,“这个……”望着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郁润青像是被什么黏糊糊的糕点噎住了喉咙,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陆轻舟细心,单凭她的神情便能猜出她的心思:“是用寻仙草酿的酒。” 寻仙草是一种灵药,在淮山上虽然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但凡俗间是极为少有的,即便是有,也都想着治病救人,断然不会拿来酿酒。 “好喝。”郁润青垂眸抿了一口酒,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笑着说:“我很喜欢。” 她原本就殷红的嘴唇受了酒液的滋润,带着潮湿的水意,看上去饱满且柔软。陆轻舟心头一动,也不禁笑了:“要不要再喝一杯?” 郁润青眨了一下眼睛,很有无辜之 态:“要。” 陆轻舟便又给她倒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郁润青没有任何悬念的醉了,偏她自己还不觉得,用朦胧的眼神,以清醒的口吻和陆轻舟交谈。 而谈话内容,是一目了然的酒后吐真言。 “我听瑶贞说,你很忙,来看我,会不会耽误正事?” “不会。事情虽然积压的多,但都不是那么着急,一件一件慢慢解决就好了。” “你这个掌教当的也真是不容易……我原来以为做掌教,做宗主,会很风光呢。”郁润青叹息一声,大抵是想到了在闭关养伤的岳观雾,神情一下子很低落,过一会才说:“不知道我师姐现在怎么样了,她一个人,又受了伤,肯定很难过。” 郁润青一定是经常这样想,所以按着自己曾被一剑贯穿的心口,不假思索道:“都怪玹婴。”因为正在替岳观雾伤心,这句话里的委屈要远远胜于愤恨。 时至今日,时至此刻,郁润青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陆轻舟终于彻彻底底的理解了当初她为何要用离情拔去情丝。 十年终至,仍不知如何面对过往的一切,便只好选择逃避。 陆轻舟看着郁润青乖乖低垂的长睫,忽然生出一种她永远不能恢复记忆的期望。 “润青,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酒量可是很好的。” “那你还要喝吗?” 她盯着空酒杯,摇一摇头,信誓旦旦道:“再喝就要醉了。” 郁润青酒量未必好,但教养很好,哪怕酩酊大醉,也不会吵吵闹闹,至多是昏昏欲睡的嘟囔几句酒话。 陆轻舟将她扶到床边,叫她倚着床栏坐好,又用水浸湿了帕子,想替她擦一擦脸。 帕子没有拧的很干,滴答着水,湿淋淋,冰凉凉,落在郁润青温热的脸上,弄得她不是很舒服,不自觉的偏头躲了一下。 “躲什么?” “好冷……” 她抬脸向上一看,这个角度,似乎让她想起了在白家的那一晚,抿了抿唇说:“你又想亲我吗。” 陆轻舟一怔,旋即笑了:“可以吗?” “不可以。”郁润青像是忽然间对她产生了许多不满:“你不能总是拿我取乐。” “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的……” 陆轻舟低头看着郁润青搭在膝间的一双手,攥住她的手腕,用帕子擦拭着她的掌心,还有那一根根细长的手指。 郁润青不躲了,懒洋洋的摊开掌心,是个有点享受的模样。她很习惯陆轻舟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可身体的反应和心里的想法还没有达成共识,因此脸颊微红,非常一本正经的盯着陆轻舟说:“你承不承认,你是故意说那些话。” 郁润青虽然喝醉了,但仍有条理,她的意思,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偏陆轻舟就是不肯承认,还反问她:“哪些话?” 那些话,可以笼统的说成是一些具有挑逗意味 的甜言蜜语,郁润青单是粗略的回想一下,都不由耳根发热,怎么好意思一句一句的复述。 而她不吭声,陆轻舟便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弯了弯唇角,那笑容在郁润青看来几乎是有点得意的。 ⒐小锦鲤呀提醒您《万人嫌断情绝爱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这个人! 郁润青心跳的很快,简直是在发抖。很不服气似的,她反手握住了陆轻舟的手腕。 陆轻舟一怔,抬眸看向她,那样略有些错愕的神情,让郁润青依稀瞧见了窘迫又无措的自己。 原来你也不是永远方寸不乱呐…… 这样一想,在酒意的驱使下,少年人的顽劣和好胜心一股脑涌上来,郁润青攥着陆轻舟的手腕,醉醺醺地使了一点蛮力,陆轻舟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她膝上,荔枝一样漉漉的脸顿时染上了一片潮红。 “你心跳好快。”郁润青仰起头,同样无声的笑了,有些孩子气的洋洋自得。 陆轻舟回过神,指尖抵住她的下颚:“润青,你……” 不等陆轻舟把话说完,郁润青便开口道:“陆师姐,我不可以抱你吗。”也不等陆轻舟回答,她便把脸枕在了陆轻舟的胸口,似乎是像方才那样在听陆轻舟的心跳。 陆轻舟摸了摸她因为醉酒而越来越热的脸颊,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样好受点了吗?还生不生我的气?” “……不知道。” “困了就睡吧。”陆轻舟抚着她的后颈,柔声说:“寻仙草酿的酒,喝了会做美梦的。” 郁润青没有丝毫反应,无知无觉的趴在陆轻舟怀里,睡得格外安稳。 将她安顿好,盖上被子,熄灭床边的烛灯,陆轻舟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含混的呓语。 “母亲……我就知道……” 陆轻舟转过身,见她如释重负似的舒展了眉头,像个了无心事的小孩子,满足的蹭了蹭被沿。! 第 104 章 两相思(五) 郁润青一早起来,自然是没见到陆轻舟的。她屏住呼吸四下环顾一圈,没瞧见人,便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有点侥幸,心想,幸好。 又无比的懊恼,为自己昨晚酒后失态,也为分明醉成那个样子,昨晚发生的事情居然还历历在目。 真不如忘个干净…… 郁润青坐在屋檐下,盯着满院子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又满腹烦乱与哀愁的长叹了口气。 这会她根本理不清楚究竟在烦什么,愁什么,不过是一想到陆轻舟,总有一点茫茫然,藏了许多心事,也无人可以诉说,就只好长吁短叹了。 不知叹了多少声,钟知意携早饭珊珊而来。 “师父,你怎么在这坐着啊。” “……晒日头。” 负瑄闲看之人,大多无所事事。见郁润青没精打采的样子,钟知意便晓得她是憋闷坏了,可淮山到底是仙门清修之地,实在没有什么消遣的去处,逛一圈回来,兴许还不如小佛岭有趣味。 “师父。”钟知意思忖片刻,给她出主意:“要不然你给师娘吹吹枕边风,叫师娘委派给我一桩能下山的清闲差事,我们俩到山下玩两日,怎样?” 钟知意是诚心出主意,诚心给郁润青解闷,却也不耽误她拿“枕边风”这样的话打趣郁润青,说完都用不着郁润青有什么别样的反应,她自己就禁不住抿嘴笑起来。 郁润青斜眼看她,因为内心早已经纠结成了麻花,反而流露出一种刀枪不入的淡定:“好笑吗?” 钟知意一怔,收敛了笑意,试探着问:“师父,你想起来了吗?”见郁润青摇头,她也惋惜的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感慨似的说:“你方才那模样,我还以为你想起来了。” 郁润青不明所以:“什么模样?” “嗯……”钟知意沉吟片刻,略显为难道:“说不好。” 郁润青像是忽然有了兴致,追问道:“总归说不坏,我以前到底什么样?” 钟知意抠起字眼,一本正经的纠正:“应该是以后吧。” 郁润青一下子生了对钟知意施暴的念头,当然也只是想一想,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动手打过人。心里压着火,郁润青好声好气道:“嗯,以后,所以我以后……”迟疑了一瞬,她问:“和现在,有相差很大吗?” “这个……”钟知意斟酌着说:“反正依我看,还是挺大的。” 郁润青皱起了眉头:“你别这么啃啃哧哧的好不好,你就说我以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叫我怎么说啊,我一个做徒弟的,怎么好评价师父的为人。”钟知意避开郁润青的视线,低头摆弄流云伞,嘟嘟囔囔:“我可不说……” “你——”郁润青忍无可忍,豁然起身,然而还不待她开口,钟知意膝间的流云伞便凌空而起,十分轻巧落在了她怀里,颇有与郁润青同仇敌忾的意味。 钟知意愣住了,好一会 才回过神,不敢置信道:“搞什么啊。” 虽说打从初见郁润青那日起,这流云伞就格外愿意听从郁润青的差遣,但彼时的郁润青乃当世最顶尖的天师,能驱动流云伞也属情理之中,何况钟知意那会和流云伞的交情还不算太深,在郁润青跟前难免把握不住。 可今时今日,此等情境之下,流云伞这般轻易的就倒了戈,简直令钟知意伤心欲绝,一时间眼眶都红了。 郁润青一头雾水,问她:“怎么了?” 钟知意到底年少,纵使离家这两年有了长进,也摆不脱骨子里世家大小姐的骄傲与骄纵,分明红着眼,却还嘴硬得很:“破伞,没良心,我平日里真是白对它好,瞧它那摇头摆尾的谄媚样,哼。” 流云伞的伞柄和伞骨是由一种名为千丝藤的上古灵植制成,形似木,实为藤,极有金石之坚,亦如柳枝般柔软,此刻在郁润青怀里拱来晃去,还真如钟知意所说,有那么一点摇头摆尾的谄媚样。 郁润青甚至能感觉到,这把伞正在讨好自己:“真奇怪,这不是你家传的法器吗?” 听闻此言,钟知意无可奈何地一点头:“是啊。” 天底下的法器大多由修习炼器之道的炼器师炼制,问世后又大抵分为三种,其一,问世之初,未曾认主,是没有灵识的死物,被称作未开化的法器;其二,初次认主,鸿蒙新生,此后随主修行,即主人修为深厚,则法器威力强劲,两者相辅相成;其三,鸿蒙之主陨落,法器遗留世间,极少部分为鸿蒙之主毕生成就,神通广大,举世闻名,便是天下修士抢破头想要争夺的法宝,而大部分则与鸿蒙之主一样碌碌无奇,在岁月长河中化作破铜烂铁,不留一丝痕迹。 钟知意的流云伞和瑶贞的朝阳剑都可称得上是法宝,只不过朝阳剑出身正统,来历清楚,背景干净,是鸿蒙之主亲手传承,由闻掌教交到瑶贞手里,已经是它平生第九次易主。 相较之下,流云伞其实是来历不明的,哪怕受钟家血脉驱使百年之久,也未曾认主……这件事始终是钟知意的一个心结,每每思及,总要难过。 “我祖父说,流云伞是他曾祖父在少年时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因为有了流云伞,我金樽钟家才得以有今日,叫我务必要妥善保管,其他的就没有多说了。”话至此处,钟知意压低声音道:“我估摸着,兴许是来历不正,否则那么大一个机缘,没道理秘而不宣。” 郁润青道:“这流云伞的确非同凡响,按常理,早该在鸿蒙之时就声名远扬,可在你家祖上得到它之前,就没有一点与之相关的传闻吗?” 钟知意道:“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老仆说,当年无论是谁,提起金樽钟家和流云伞,都必要用上横空出世四个字。” 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忽然间一飞冲天,足够世人铭记,口口相传,这也变相说明在钟家祖上之前,流云伞并不为世人所知。 郁润青握着伞柄,冷不丁的抬起头,看着钟知意道:“这该不会是陪葬品吧。” 郁润青只是这么 一想,随口一说,可话音落地,她与钟知意都微微睁大了眼睛,有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倘若是陪葬品,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鸿蒙之主陨落,法器陪葬,在地下尘封了数千年,直至钟家祖上翻尸倒骨的把它翻出来,它才得以重见天日。于钟家祖上而言,这段机缘不甚光彩,所以绝口不提,于流云伞而言,钟家人对它有恩,所以它甘愿受钟家血脉差遣。 钟知意难以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家族,祖上竟然是盗墓发家的事实,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会的,这不可能。” 郁润青瞧她那濒临破碎的样子,觉得很可怜,可还是硬着心肠说:“逃避是没有用的,你若想让流云伞认主,就应该彻底搞清楚它的来历。” “……” “要不回去问问你祖父?” “……” 长久沉默后,钟知意终于开了口,蔫了吧唧的,像霜打的茄子:“师父,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啊。” “嗯……”郁润青沉吟片刻,略显为难道:“不好说。” 钟知意反应倒是很快:“好端端的,你突然怎么好奇起自己之前的样子了?” 郁润青一本正经的纠正她:“不是之后吗?” 钟知意被攥着小尾巴,不敢再争辩:“……师父,说老实话,我拜你为师也没多久,那会你还有伤在身,目不能视物,自然顾不得许多,真要让我说你之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免片面了些。”铺垫妥当,钟知意才道:“在我看来,你之前虽是很随和的脾气,但总若有似无的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正因为这样,即便你待我好的无以复加,我心里也是有一点怕你的……” 外热内冷,不是好话,难怪钟知意犹犹豫豫不肯直言。不过郁润青并未将钟知意口中的人与自己混为一谈,听着也不觉得刺耳,只是说:“那我之前是不好?” 钟知意忙摇头:“再没有更好的了,你想想,若不好,师娘那样的人,怎么会与你结为道侣,对你千依百顺呢。” 千依百顺…… 想到陆轻舟昨晚坐在她膝上,脸颊微微红的模样,郁润青心头一跳,又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爽。 钟知意也看出郁润青是有心事的,体贴的宽慰道:“师父,别想太多,等你恢复记忆就好了。” 那要是永远都不恢复呢? 郁润青想这样问,可不知为何,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而她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之际,钟知意已然下定了决心:“我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流云伞的来历,我有预感,它的鸿蒙之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它的过去一定有段惊世传奇,否则它怎会被尘封千年,仍然不肯易主。” 流云伞似乎也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失了自己的过往,像个未开化的法器,浑浑噩噩追随了钟家人上百年,如今终于要揭开身世之谜,它也史无前例的兴奋起来,高高低低的满天飞转,颇有翩翩起舞之姿态。 这一刻,钟知意彻彻底底的意识到,上百年来,钟家人仰仗流云伞得以权势滔天,富贵无极,又因流云伞不肯认主而患得患失,唯恐失去,竟然从未有人将它视作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去了解它的过往。 钟知意抬手召回流云伞,轻抚着伞柄流云二字,不禁红了眼眶。! 第 105 章 两相思(六) 金樽离岭南并不算远,快马加鞭,至多两日的路程,钟知意便想着邀郁润青一道去金樽,待流云伞的事情打探清楚,郁润青还能顺路回岭南家中看一看。 她和陆轻舟这么说了,陆轻舟却道:“我想你师父多半是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我瞧师父总惦念着家里。” “不回去,岭南就都还是她刚离家时的样子,回去了,反而要难过。” 将信件卷一卷,塞进竹筒,再用朱笔仔仔细细的标记好,依次摆在箱子里,做完这一切,陆轻舟才道:“你还是去问问她,倘若她愿意,下山散散心也好。” 竹筒里的信件是要通过飞笺鸟发往各地瞭望台的,这原本是宗主分内的差事,可如今宗主闭关,就落在了陆轻舟头上。此类事务,称不上许多,却琐碎非常,桩桩件件压下来,也真是叫人难以得闲。 思及此处,钟知意叹了口气说:“师父若不同我们去,独自留在山里,恐怕真要憋闷死了。” 陆轻舟闻言,不由笑道:“我也是这样想。” 郁润青随钟知意去金樽,自然不至于憋闷,然而正应了陆轻舟的话,她宁愿憋闷死,也不愿意去与岭南相隔不远的金樽。 她并非胆怯的人,却怕自己到了金樽就忍不住回岭南,不敢面对那么一个物是人非的岭南。 郁润青如此抗拒,钟知意也不好勉强,翌日清早便和瑶贞结伴前往金樽。 这下子,小佛岭彻底清净了。兴许是阴雨天的缘故,连雀鸟都少得可怜,只有雨水顺着屋脊落下来,砸在青石砖上的小水洼里,那水与水相撞时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样的寂寞对郁润青而言是极具攻击力的,只不过短短一晌午,她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 哎。 望着窗台上摇曳生姿的月季花,想到钟知意说她最少也要十日才能回来,郁润青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十日,好漫长的十日。 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挂在北墙的字画上,郁润青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那晚的情景,脸微微热,下意识的埋进枕头里,她本想借此将自己那场酒后闹剧抛诸脑后,可是…… 郁润青手肘撑着床榻,稍稍仰起头,盯着帛枕,怔忡半响,猛地坐起身。 铃兰香…… 这几日与她接触最多的枕间,竟然有着和陆轻舟身上一样的味道。 虽然在家时郡主娘娘管教极严,但在外应酬难免要捧一捧东道主的场子,很多事情,饶是郁润青没有亲身经历,单凭一双眼睛也略知了那么一二三四。 只是想到陆轻舟也曾睡在这张床上,枕着她的枕头,郁润青的脸颊便愈发烫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面红耳赤的下了床,站在窗边,任由湿腻微凉的风从发间拂过,过了许久,才渐渐冷下来。 晌午后,有人来送午饭,是个谨慎小心的年轻弟子,连院门也没进,把食盒挂在门口的槐树上就撑着伞离开了。 郁润青其实不大饿,只是有一日三餐的习惯,到了时辰就非要吃点什么才好。 她摘下食盒,掀开一看,头一层里摆着两个黄橙橙的橘子,还有两个圆滚滚的蜜桃,而橘子和蜜桃底下压着一张对折起来的信笺。 展开信笺,是两行隽秀小字——料想你此刻烦闷,后山有果树,可酿些酒,闲时小酌。 这个人,在外边那么一本正经的,难不成还真是个酒鬼? 郁润青早就暗暗发誓一辈子再不碰酒,必不可能去酿什么果酒,只不过……她将信笺举起来,仔细的看了看,发觉陆轻舟的字迹竟然和她的字迹有七八成的相似。 还挺有缘分…… 郁润青抿了抿唇,将信笺收好,顶着毛毛细雨快步走进屋子里。 因为下雨,这一日天黑的格外早,郁润青刚点了灯,烧了水,正要沏一壶茶,恰巧这时,陆轻舟推门而入。 郁润青一怔:“你怎么都不出声的。” 陆轻舟站在烛光里,长睫低垂,稍显倦色,不过仍是略带着几分歉意的朝郁润青笑了笑,声音柔和的近乎温软:“我忘记了。” 她一开口,郁润青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焦躁莫名散去大半,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陆轻舟走过来,随手将茶盏摆正:“今天过得好吗?” 郁润青想起那张信笺,又抬起头来,见陆轻舟雪白的一张脸上沾染着细密的水珠,乌黑的鬓发湿漉漉的黏在脖颈上,蜿蜒而下,更显清丽。 迟疑片刻,有些别别扭扭的将手帕递过去,郁润青道:“我没酿酒。” “那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 郁润青的语气,并不算好,一贯的温吞中平白透出几分疏离,可陆轻舟好似毫不在意,只微微笑着,用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着额上的雨丝。 宽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含着翠玉的竹节镯环绕在臂间,流动着萤火一般的光晕。 “……”郁润青避开她的视线,将沸水倒入茶壶,看着根根分明的茶叶在水中起伏,好一会才道:“你是不是也临摹过余之嫣的字帖?” 陆轻舟道:“不曾。” 郁润青有些意外:“那你的字,怎么和她有些神似……”其实话至半处,郁润青就已经猜到了答案,因此越往后声音越低不可闻。 果不其然,陆轻舟像是逮到了捉弄她的机会,轻笑了一声说:“我只临摹过你的字。” “……” “可惜我最初习字时是照着人家门上的春联依样画葫芦,稀里糊涂,不得章法,时至今日还有好些字的笔顺怎么都改不过来,所以学你的字也只学了个七七八八,你那个时候还总说,看我写字,永远想不到我的下一笔会落在哪里。” “什么时候?” 陆轻舟并不想在此时提及寒川那段过往,便随口说:“十多年前吧。” “难不成,那张画上的人是你?” “什么画?” 郁润青起身走到格栅前,取出一卷画轴,在案几上展开,只见画中四面留白,只有两个女子交叠的背影,前者穿紫衣,发髻松散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掐着笔,一手托着腮,没有正脸,却是一目了然的娇俏活泼,后者则穿着闲适的寝衣,系着发,俯着身,握着紫衣女子持笔的手,是那样的一丝不苟。 “我还以为这个人不是你。”郁润青像是松了口气。 陆轻舟盯着那副画,良久,抬眸笑道:“这些画你还留着。” “为什么不留着。”郁润青很喜欢自己这个时期的画,随意自然,轻盈灵动,没有刻意卖弄画技而生出的匠气,像是只画给自己,精心珍藏,终生不会外传。 “收起来吧。”陆轻舟道:“当心被水浸湿。” 郁润青听她的,将画轴送回书房,回来时却又拿了纸笔,有些好奇的对陆轻舟道:“我能看看你是怎么写字的吗?” 陆轻舟接过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郁润青”三个字,因为略有些潦草,更显笔顺的不寻常。 郁润青睁大眼,惊奇的像个小孩子:“你真是自己学的写字,这么厉害。” 陆轻舟看着她,语气温软:“这有什么厉害的,你不是还会用左手写字。” 左手写字是郁润青的独门绝技,幼时一贯引以为傲,便是长大了,听人家提起,也忍不住要卖弄。她弯唇一笑,用左手拾笔,在“郁润青”的旁边整整齐齐的写下“陆轻舟”三个字。 陆轻舟垂眸,盯着纸上那对紧挨在一起的姓名,又看向郁润青。 恰巧,郁润青也在看她,那样全心全意的注视,令陆轻舟心口一颤:“你……” 郁润青犹不自知,将一盏香浓温热的茶水推到她面前,眸光雪亮道:“怎么了?” 少年人的心思如同六月的天,总是变化莫测,叫人难以揣摩。 陆轻舟虚握住茶盏,掌心烫,心里也发烫,不得不承认,自己远没有表面上这般从容,郁润青一会疏远,一会亲近,简直让她…… 陆轻舟握紧茶盏,忍耐着源源不绝的炙热,看着郁润青道:“适才我来的时候,你似乎不大高兴,我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 郁润青忙否认:“我没有。”可又不知怎么解释,眉头微蹙,思忖半晌,才很小声的说:“我就是……很难把现在的自己和以后的自己,当做是一个人,所以……” “所以什么?” “你,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郁润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紧抿着唇,一鼓作气似的说:“所以,你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这样的话,几乎是把自己的心思都点破了。郁润青彻彻底底的涨红了脸,分明害羞到了极点,却还是强撑着不移开视线,像是迫切的想要从陆轻舟的反应里捕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样强烈的,直白的目光,让陆轻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她几乎能听见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像是一只横冲直撞的小鹿,从已然流逝的岁月中飞奔而来。 郁润青凑近了些,眼神比方才要柔软许多,湿漉漉的,那是少年懵懂的情愫,掺杂着一点克制的欢喜,赤忱而又不安的试探:“倘若,我永远都想不起来从前的记忆,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轻舟长睫一颤,心底忽然萌生了一丝隐秘且低微的愉悦,她想,郁润青一定不曾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只是这一丝愉悦,还不足以抚慰汹涌的嫉妒。! 第 106 章 两相思(七) 这天夜里,陆轻舟难得睡得很沉,连梦也没有。 一觉醒来时,已然清晨,窗外莺啼燕语,水声潺潺,窗随意的半敞着,偶有一阵微风拂来,携着淡雅清新的花香。 陆轻舟撩开纱幔,朝外望去,只见郁润青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脚尖抵着矮柜,手捧着一卷书,懒懒地一摇一晃,那素净的白衫映着枝叶与窗棂的光影,似是一副清凌凌的水墨画。 “润青。” “咚——” 摇摇晃晃悬了半晌的椅子腿终于落了地,郁润青不复方才的散漫,坐姿端正了看过来,轻声唤道:“陆师姐……” 眼前这一幕,令陆轻舟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其实昨晚郁润青那样问她之前,她已经有过相同的思虑。 永远无法恢复过往记忆的郁润青,十九岁的郁润青,年轻,懵懂,稚嫩,和她相隔着如此遥远的凡尘半世,她的心意是否还会一如既往。 陆轻舟思来想去,始终不能笃定自己的答案,可当郁润青盯着她,开口的一刹那,她的本能替她做出了回答。 束起纱幔,起身走到郁润青身旁,指腹抚过她潮润的脸颊,陆轻舟知道,那是清晨尚未凝结的露水。 “身上这么凉,在这坐多久了?” 许是因为确认了彼此的心意,郁润青不再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只看着陆轻舟抿唇一笑,乌眸明澈,目光灼灼:“没多久,我起来还不到半个时辰。”紧接着又问:“吵醒你了吗?” 陆轻舟摇摇头,未待开口,郁润青便将早就沏好的茶水递给她。放置不足半个时辰的凉茶,在夏日的晨间格外清爽,而杯中还漂浮着两颗芬芳扑鼻的丁香。 陆轻舟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郁润青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我就是知道。”她要故弄玄虚,又迫不及待地想被夸赞:“在狐仙堡那日,你给我沏了一盏热茶,可自己却不喝,我摸了一下你的杯壁,是凉的,杯底还有一颗丁香,所以我猜你有晨起饮凉茶,含两颗丁香的习惯。” 小狗在摇尾巴。 陆轻舟饮下凉茶,含着丁香,摸了摸她散乱的长发:“要我帮你梳吗?” 那日在狐仙堡,陆轻舟也这样问过。 “嗯,好啊。”郁润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是不大会束发,平时都是我师姐帮我……”她忽然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平时”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止住了声,可很快又仰着脸,忧心忡忡地问:“我师姐真的没事,对吧?” 陆轻舟心神一空。 太顺风顺水了,叫她差一点忘记,十九岁的郁润青,心里是装着一个人的。 “我说再多,你也不肯信,还是等宗主回来,你眼见为实……” “我信。”郁润青微微睁大眼,很有可亲可怜的无辜之态:“我没有不信……” 陆轻舟用木簪挽起她柔软乌黑的长发,愈发温声细语:“别担 心,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便能见到宗主。” 郁润青果然受到安慰:“这样,就太好了。”她说着“太好了”,眉眼间却暗藏着一丝怅然。 陆轻舟心知肚明,对于年少的郁润青而言,相比青梅竹马的阿檀,形影不离的师姐,宗主是陌生且遥不可及的。 “我今日须得下山一趟,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要!当然要。” 那一丝怅然转瞬即逝了。 若非逼不得已,年少的郁润青从来不会去深究自己的心。 陆轻舟想,她对岳观雾究竟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还是爱而不自知……恐怕此生都无法得到答案。 按捺住心中的酸涩,陆轻舟垂下眼帘,抵住她的发顶:“别乱动,还没梳好呢。” 郁润青很乖顺的不动了。 之后的几l日,郁润青经常随着陆轻舟下山,奈何陆轻舟事务繁忙,她只能独自在附近闲逛,待到陆轻舟得空,两人才好寻一处清净地方,喝喝茶,说说话,小眠片刻,十分的短暂。 不过亲眼见证了陆轻舟到底多忙,能在夹缝之中拥有如此短暂的相处,郁润青倒也满足,总胜过自己一个人了无生趣。 这一日傍晚,终于得闲,想着陆轻舟接连数日都没有好好歇一歇,郁润青本打算吃过晚饭回去倒头就睡的,可一进院门,迎面就撞见了风尘仆仆的钟知意。 “师父!”钟知意一见她,简直像蒙冤受屈的苦主见了主持公道的青天大老爷,那叫一个悲喜交加,只差抱着她的大腿怆然涕下:“师父!我家先祖不是盗墓贼!” 关于流云伞和钟氏先祖的故事,还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风铃山还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这荒郊野岭间有这么一个无名野洞,因为人迹罕至,野洞也只是寻常洞穴,不足为奇。直至许多年后,北方闹了饥荒,百姓逃难于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由一个难民组成的小村落渐渐汇聚成热闹的县城,这山里的烟火气自然也越来越浓,有砍柴的樵夫,有打猎的猎户,有采药的大夫,还有玩耍的孩童。 风铃山算是个风水宝地,满山也没有要人性命的野兽毒蛇,因此附近的孩子都很愿意到山上玩,总是成群结队的到处疯跑。 此情此景,大人看了难免心惊,毕竟这山里有那么一个野洞,倘若孩子一时不慎跌落洞中,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因此全县城百姓不谋而合的给这野洞取了个响亮的名号,即为吃小孩洞。 吃小孩洞起初只是为了吓唬孩童,以免有孩童丧身于此,可日久天长,代代流传,这吓唬孩童的故事竟流传成真事,甚至连当地县志上都有关于吃小孩洞的记载:平安县,风铃山,食童洞,深有千丈,内藏乾坤,吞食孩童上千。 待到钟家先祖游历至平安县的那一年,风铃山上已经空无一人了,百姓都称山上的吃小孩洞成了精,只要小孩子进了山里,便会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必寻找,定然是被吃小孩洞给吃 掉了。 钟家先祖彼时正值年少,一腔热血,无畏无惧,听闻平安县一年间被吃小孩洞吃掉了数百名孩童,便决心要下洞一探究竟。 然而那洞里虽险,却并没有什么妖邪精怪,只有一把在黑暗中沉寂千年万载的流云伞。 “所以吃小孩洞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借着吃小孩洞的传闻从中掠童!后来被我家先祖揭穿,叫官府处以了磔刑!”话至此处,钟知意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师父!我家先祖不是那翻尸倒骨的盗墓贼!”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好几l遍了。” 郁润青并不理解钟知意此刻的心情,她自幼以家族为荣,以祖辈为傲,将“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家训挂在嘴边,时刻奉行,倘若先祖是那等穿掘夺宝,道貌岸然的盗墓贼,她半生的骄傲与信仰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查明真相的那一刻,钟知意只觉劫后余生,恍若隔世。 “不过,既然不是盗墓,为何你家先祖要守口如瓶?” “嗯……这个……” 见钟知意难以启齿,一旁的瑶贞便替她解释:“不是盗墓,只是恰巧进到人家的墓里,拿走了人家的陪葬品。” 郁润青:“……” 瑶贞的解释和郁润青的沉默让钟知意暗暗红了脸:“可,可我家先祖事先也不知道那吃小孩洞里会有个墓穴啊,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洞的,本意是好的啊,师娘你说是不是?” 陆轻舟笑着点点头。 钟知意见状,顿时有了底气,继续说道:“后来我和瑶贞去了风铃山,也下了那吃小孩洞,本想着带流云伞故地重游,见一见它的鸿蒙之主,可它却怎么也不肯靠近墓穴。我想是因为它作为陪葬品被送进墓穴后,千年万载都不得重见天日,所以生了畏惧之心。” 郁润青道:“那你们可查明墓穴的主人是谁了?” 钟知意道:“洞中倒是有碑文,可惜沧海桑田,碑文早已模糊了,只知墓主人名唤流云,死于十七岁。” “十七岁?” “没错。据我祖父说,先祖当年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流云伞的伞柄和伞骨是由千丝藤所制,所以才将其带出了墓穴,那个时候,流云伞还并没有显露出它的不寻常之处……我的意思是,也许,墓主人刚得到流云伞,就死于非命了。” 且不说千丝藤是上古灵植,世间罕见,那伞面也是数以万计的天蚕丝纺织而成,更是极为难得,这样一件法器,不敢与春蓬和重葵齐名,却也称得上当世一流。 墓主人十七岁得此法器,已经很了不得,而在她死后,埋葬她之人又将这件法器留在了她的墓穴,只为陪伴她的尸骨。 钟知意非常笃定道:“可以想见,墓主人一定出身高贵,且倍受宠爱。” 郁润青并不认同:“若按你说的,为何将她葬在荒郊野岭?” 钟知意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风铃山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郁润青摇摇头:“年少早逝,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舍不得将她孤零零的葬在那里,无人看护,无人祭拜,千年万载的寂寞。” 瑶贞闻言,不由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是弄不清楚流云伞的来历了……”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望着一筹莫展的三人,陆轻舟道:“或许可以试着引出流云伞之中的溯灵。” 钟知意一怔:“这不是禁……” 她话尚未说话,便被郁润青一把捂住了嘴。! 第 107 章 两相思(八) 问心宗创立之初,取名“问心”,原本是为了警示弟子,时常抚心自问,是否无愧于天地,是否无愧于心,可后世魂息之术愈发精益,各种搜魂引灵的法术层出不穷,以至于“问心”二字逐渐变了味道。 大约两百年前,仙盟意识到有越来越多的修士在使用魂息之术时遭到反噬,轻则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同归于尽,重则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双双堕魔,而堕魔的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魂息之术虽精妙绝伦,但对修炼并无益处,因此仙盟在商议后决定,将诸多由魂息衍生的法术列为了禁术,严令禁止弟子使用。 “逐溯”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追根究底,“逐溯”算不上魂息一类的法术,比起那赫赫有名的“寻往生”,“逐溯”实在要温和许多,只是将深藏在魂魄里的溯灵引出后查探一番,期间并不会与溯灵中的人或物共通五感。 可饶是如此,也曾有修士为自己在溯灵之中的所见所闻而动摇了道心,生出了心魔,数十年的修行都毁于一旦了。 不过,话虽如此,因为“逐溯”生出心魔的修士毕竟是极少数。瑶贞对自己的师姐深信不疑,根本没有想过使用禁术的后果,只是睁大了眼睛问:“法器也会有溯灵吗?” 众所周知,溯灵的形成是因为人死后一旦入轮回,就会遗忘前世所有难以割舍的美好与刻骨铭心的仇恨,可不论美好还是仇恨,世间大多数人都不甘愿这般轻易的遗忘,于是那些过往便成了溯灵,隐秘的埋藏在灵魂深处,一同轮回转世,正因如此,才会总有人声称梦到了仿若前世的情景。 “按常理,法器不会入轮回,自然不应当有溯灵。”陆轻舟看向格外沉寂的流云伞,又说道:“可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溯灵,因无法忘怀的过往而备受煎熬,宁愿彻底遗忘。当这份执念过于强烈,记忆便会被封存,成为溯灵。” 瑶贞了然“所以俗世间那些由于太过惊恐和悲愤以至于失去记忆的人,其实并非记忆消散了,只是被自己的执念封存起来。” 陆轻舟颔首:“逐溯正是因此应运而生。” 惊恐,悲愤,只有由最强烈的情绪引发的执念,才会封存记忆,形成溯灵,偏偏有人要用魂息之术找回这段记忆…… “难怪仙盟要将逐溯列为禁术……”原本对陆轻舟深信不疑的瑶贞忽然有些动摇,她抬眼望着钟知意,犹犹豫豫道:“流云伞再怎么有灵性,终究只是一件法器……能让它都觉得受煎熬,想要遗忘的过往,恐怕……你真的,确定自己不会受影响吗?” 连瑶贞都考虑到的问题,钟知意怎会考虑不到。 钟知意捧着流云伞,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我能感觉的到,它现在就像一个走失的孩子,茫茫然的,想找回自己的家……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它的来历。” 什么魂息之术,什么溯灵,郁润青一个外门弟子,还没有学过,稀里糊涂的听了半天,才勉强听了个明白。 现下除了“逐溯”,再没 有任何方式可以查探清楚流云伞的来历,这是铁打的事实,而“逐溯”问世之初,显然也是为了应对这般困境。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必要的时候应该学会变通,这会使用禁术,郁润青以为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陆掌教…… 看着仿佛永远从容微笑着的陆轻舟,郁润青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心里憋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纠结。 流云伞无数次为钟知意全力以赴,钟知意为流云伞冒一次险,在郁润青看来实在是情理之中,即便真的因此生出心魔,彻底斩断仙缘,那也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心,无愧于流云伞。 只是这样一来,陆轻舟该怎么办呢,她会不会觉得是她擅用禁术才害了钟知意…… 思及此处,郁润青简直坐立难安了,有心想劝陆轻舟,看看钟知意,又怎么也开不了口,憋了半晌,结结实实的叹了口气。 陆轻舟偏过头来,像是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略带着安抚意味的朝她笑一笑,随即对钟知意说道:“别担心,引出溯灵后我会与你共情,一旦察觉到你心神不稳,我便将你带离溯灵。” 共情,显而易见,也是魂息之术的一种,即施术者与被施术者共通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完全同步。 不管怎么看,陆轻舟都不像轻易被动摇的人,何况那到底只是一件法器的过往。她这番话,可谓给了钟知意一块免死金牌。瑶贞放下心来,一双亮晶晶的杏眸盯着陆轻舟,里面装着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崇拜。 夜幕四合,明月高悬。 钟知意怀抱着流云伞,双目紧闭,盘膝坐在咒阵之中。昏暗的烛光里,她的魂魄若隐若现,似一道虚无的重影。 接下来只要引出流云伞的溯灵,她的神识便会进入溯灵当中。 钟知意紧张的抿了抿唇,心绪颇为杂乱,甚至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状态之下,是不可能入定的,为了稳住心神,钟知意暗暗攥紧了伞柄。 千丝藤制成的伞柄,是微微凉的,略有些潮润。钟知意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进到溯灵里,多半是附在流云伞中,可流云伞又没有五感,她要如何看到属于流云伞的过往? 钟知意刚想问一下陆轻舟,便觉身体骤然失去了重心,似坐在轿子里那般摇摇晃晃。 睁开眼,是一片漆黑,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声音。 看样子她已经进入了溯灵。 钟知意纹丝不动,不需要最基本的呼吸和眨眼,却觉得自己可以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甚至能感知到四周包裹着的绸缎的光滑,以及被包裹时密不透风的闷热。 原来法器也有五感…… “砰”的一声响,令钟知意回过神,发觉外面似乎安静了许多,脚步声变得很明显。 “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有人开口问,声音听上去似曾相识。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有人这样回答,比上一个声音更似曾相识,几乎让钟 知意感到惊恐。 不会吧! 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缓慢的打开了匣子,手指握住黑绸缎,一丝光透进来,温暖而明亮。 “我打开啦。” “打开呀。” 柔软光滑的绸缎,被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稚气未脱的面孔。 “哇……”她很小声的惊呼,怯生生的欢喜,细白的指尖抚过伞柄上篆刻的两个字,像是有点不敢置信,又很受宠若惊:“这是送给我的?” “嗯,喜不喜欢?” “喜欢。”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眼眸弯弯,笑意清甜,那样的目光,平白叫人心里很柔软。 而钟知意看着仅仅是年轻稚嫩一些的“陆轻舟”,觉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喜欢就好,我也算没有白费功夫。” 随着另一个人开口,钟知意眼前的情景也跟着转到了另一边。 毫不意外的,那人是与郁润青一模一样的相貌,只是眉目之间的神态有些不同,郁润青闲暇时总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眼中含情,如春水梨花,很难不叫人沉醉其中,而眼前这个与郁润青有着相同相貌的人,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即便语气温柔的近乎亲昵,眼神也没有丝毫令人心生妄念的情意,乌黑的眸子,澄澈见底。 她轻唤了一声“阿云”,弯唇笑道:“你打开看看。” 阿云,想必就是流云,流云伞的鸿蒙之主,那个年仅十七岁便不幸陨落的流云。 钟知意心道:溯灵是从流云伞初见流云这一刻开始,那么流云伞想要封存的记忆,大抵都是关于流云的记忆,它彻彻底底的忘记了流云,才会在面对陆轻舟时毫无反应…… 伞面张开,伞柄和伞骨完完整整的露出。 流云微微睁大眼,没有丝毫迟疑的,立刻收拢了伞面,随即紧盯着对面的人,那稚嫩的面庞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心事重重:“怎么会是千丝藤……” “千丝藤虽然珍贵,却又不能拿去炼剑,放在藏宝阁里也是一年接着一年的落灰,我一向主君开口,他便很爽快的答允了。”那人顿了顿,紧接着说道:“何况,这千丝藤本就是你寻来的,该属于你。” 钟知意愈发的弄不清楚情况了。 原以为流云必定是出身高贵,地位超然,才会小小年纪得此法器,可看流云谨小慎微的神态,听这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流云似乎…… 钟知意正满肚子疑惑,忽见流云上前一步,仰脸看着那人,轻声说道:“长寒,你明不明白,我们两个一辈子都是陈家的门生。” 长寒!!! 竟然是长寒!!! 这个人竟然是长寒!!! 钟知意万分惊愕之下,突然想到陆轻舟正在与她共情,急忙稳住心神。不是怕自己受影响,是怕见她所见,听她所听,知她所想的陆轻舟被吓出个好歹。 不过,据宗史记载,长寒仙尊不曾有过道侣,而流云又是英年早逝,难不成,这两个人是情投意合,已经到了山盟海誓的地步,所以流云死后,长寒才会为她封心锁爱,从此孤独一生。 如果是这样……那流云伞岂不是目睹过很多非礼勿视的场面! 看着相顾无言的两个人,钟知意简直有些慌张了。! 第 108 章 流云伞(一) 钟知意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多虑了,自己的猜测也不大准确…… 她以流云伞的视角,旁观着这段千年万载前的过往,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长寒此刻的神情,流云分明离她很近,触手可得,可那双乌泠柔润的眸子里,并没有多少缠绵的情意。 “门生又如何。”长寒似乎不愿多谈此事,随口应付一句,便拾起自己的佩剑,对流云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我答应了你哥哥要照顾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流云见长寒要离开,微微垂下眸,轻声说道:“你待我这样好,只是因为哥哥吗……” 此话一出,钟知意顿时明了,原来她眼前正上演着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 长寒大抵知道流云的心思,毫不避讳道:“我与风起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你是他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 流云像是无话可说,沉默许久才抱紧了怀里的伞,略微勉强的笑一笑:“我知道了……你送我的生辰贺礼,我真的很喜欢。” 长寒看着她,似感触良多:“一转眼,你竟然已经十六岁了。” 钟知意一怔,心想:这样说来,距离流云的死期岂不是只剩一年? 流云低着头道:“你也才比我年长一岁,做什么总是这样的语气……”十六岁的少女,声音是浑然天成的甜糯,如同裹着白糖的米糕,一星半点的埋怨从她嘴巴里说出来,无异于可怜兮兮的撒娇。 虽然仅仅是年长一岁,但长寒看流云的眼神,全然是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样的无可奈何。 因此,十六岁于长寒而言,分明已经到了可以试着放手的年纪,可她对流云显然还不能放手。 “好了,你不是说想吃杨柳畔的蟹酿橙吗,晚些时候我带你去。” “还想吃凉水荔枝糕……” “嗯,荔枝糕。”长寒随手将装伞的匣子合上,又习惯性的把椅子摆正,而后才道:“那我先走了。” 流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钟知意望着长寒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长寒仙尊和她师父,不仅容貌和身形十成十的相似,就连言行举止也有几分相近,按照常理,完全可以说她师父是长寒仙尊的转世。 然而宗史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长寒仙尊是得道飞升了的,不应当入轮回。 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钟知意思来想去,更愿意相信长寒其实并未飞升,毕竟彼时的问心宗是指望着长寒才得以统领仙盟,一旦长寒陨落的消息传出去,恐怕要起不少风波,所以长寒身为问心宗宗主,仙盟之首,不论真假,都是一定要飞升的。 由此推断,她师娘必定就是流云的转世…… 钟知意的念头一会一变,一晃神的功夫,天色已然暗了。 流云坐在窗边,时不时向外张望,明摆着是在等长寒赴约,那翘首以盼的模样,钟知意看了都觉得可怜 又可爱。 钟知意想,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应当是:随着流云渐渐长大,长寒不再将流云视作妹妹,两个如水到渠成般相知相爱,情正浓时,阴阳两隔,十七岁的流云不幸枯骨黄土,而十八岁的长寒为此与家族决裂,一直到百世轮回后,两个缘分未尽的有情人才再度相遇…… “阿云,等久了吧。”长寒如约而至,只是不知从哪里赶来,面颊微红,乌发凌乱,有些气喘吁吁。 但这都不是重点。 庭院深深,灯火照不见的暗处,缓缓走出一个身着淡雅青衫的少女,那相貌,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年少的岳观雾。 苍天啊,居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相比遥遥见过几面的宗主,钟知意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眉眼要柔和一些,并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冷厉。 可流云见了她,却十分的拘谨,睫羽倾覆,一声不吭。 那青衫少女倒像是习以为常,只对长寒道:“我和门房交代过了,记得二更天之前一定要赶回来,这几日教院管得紧。” 长寒并未多言,只随口应了一声“好”,甚至连视线也并未落在那青衫少女的身上,钟知意却从中嗅到一丝非比寻常的气息。 有时候太不客气了,就会显得过于亲昵。 果不其然,眼看那青衫少女要离开了,长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唤道:“盈月。”她嘱咐:“早饭少吃一点,我给你带杨柳畔的豌豆黄。” 盈月笑一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在她走后,流云惨白如纸脸上才渐渐有了一点血色,显而易见,她对盈月是心存畏惧的。 “阿云,不要害怕。”长寒伏在窗台上,平视着流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没能说出口,最终只是轻叹道:“走吧,蟹酿橙,荔枝糕,去晚可就没有了。” 流云伞所耳闻目睹的过往到底有限,溯灵内时间流逝又时快时慢,钟知意着实费了些功夫才梳理清楚这二个人之间的关系。 而要梳理清楚这二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得不提及风起。 风起是流云的哥哥,兄妹俩自幼失怙,几乎靠乞讨为生,可乞讨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整日里忍饥挨饿,偏巧那一年楚家在江都城招收门生,众所周知,世家霸权时期极其看重门生对家族的忠诚度,各家门生都是从小培养,走投无路的风起便想领着流云去碰碰运气,即便没有被选中,也能混几顿饱饭。 不承想兄妹两个都很有天资,竟然双双被选中,而长寒也是那一年的入选者之一。 数十名入选者,都是六七岁的年纪,从早到晚的同在一个屋檐下,可以想见究竟有多“热闹”。长寒是喜静的人,为此烦躁不已,就在这时,风起和流云这对格外安静的兄妹走进了她的视野中。 风起小小年纪,见惯了世态炎凉,与同龄人相比要老成许多,和长寒很谈得来,流云则是秉气柔弱,又很怕生,总是一言不发地躲在哥哥身后,没有丝毫存在感。 如此,二人结识,并在楚家教院度过了五年光景。 第六年的二月初,从始至终都稳居首位的长寒被与楚家有姻亲的陈家选中,一跃成为了家主门生。 第九年的七月末,长寒收到来自风起的一封信,应当算作是遗书。 遗书上说,风起不堪忍受楚家嫡系亲传弟子的欺辱,心存死志,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年仅十四岁的妹妹流云,因生平无亲无故,只有长寒一友,所以厚颜将妹妹托付与长寒。 待长寒赶到楚家时,风起早已自尽身亡了,剩下一个流云,守在哥哥的尸首旁,也是命若悬丝。 安葬风起后,长寒便将流云带回了陈家。! 第 109 章 流云伞(二) 或许是因为目睹了哥哥的死,又或许那些亲传弟子欺辱的不止是风起,总之,被带回陈家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流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像狂风骤雨中一只失去了庇护的,羽翼未丰的雏鸟,湿漉,可怜,惊惶不安。 长寒花了很多心思,才让她能好受一些,不过面对如陈盈月这般地位超然的陈氏嫡系,流云仍然会无法抑制的感到恐惧。 至于陈盈月…… 受限于流云伞,钟知意见陈盈月的次数十分有限,了解自然也不够多,只知道陈盈月在陈家几乎可以称得上说一不二,以及,她和长寒之间的关系非常不简单。 其实依照教院里那些有理有据的传言,基本能推断出陈盈月和长寒是绝大多数人公认的金玉良缘,终有一日,陈盈月会成为新一代的陈氏主君,而长寒自不必说,是要一生为陈盈月保驾护航的。 可入问心宗必读的宗史首卷上明确记载着长寒推翻世家霸权的全过程,其中有那么一句话,大意是中原几大仙门世家在最后一次合力围剿长寒时,被长寒以渡劫天雷为法器诛杀殆尽,此战之后,几大仙门世家皆伤亡惨重,再无回天之力,更有甚者,一夜灭族,成为漫漫长河中的一粒尘埃。 虽然宗史上并没有详尽记录参与围剿的一众世家,但钟知意记得清清楚楚,那上面绘制了围剿之战的路径图,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主力军”,便是从中原汉水出发。 中原汉水,陈氏独大。 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陈盈月和长寒势必会反目成仇,甚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有这么一个前提,钟知意委实很难去评判陈盈月和长寒之间的关系,只好暂且先将其称之为“非常不简单”。 老实说,钟知意打心眼里希望陈盈月和长寒是纯粹的友情,毕竟……万一她俩情投意合,那流云这边岂不就是单相思了…… 单相思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流云的单相思,是极具侵略性的单相思,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长寒的依恋,像黏人的小鸭子,时时刻刻想要跟在长寒身边,并且总是看似不经意的和长寒产生一些肢体接触。 倘若没有陈盈月的存在,这段过往在钟知意看来完全是她师父师娘的前世纠葛,她大可以一边尴尬一边乐滋滋的做个旁观者。 偏偏有个陈盈月,还是和宗主长得一模一样的陈盈月,这让钟知意心里隐隐约约的萌生了些许担忧。 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假设不是她师父师娘的,而是她师父和宗主的可怎么办……钟知意一早就听说,她师父和宗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还有传言,宗主从前是她师父的童养媳,只因她师父要修仙,候府为着有人能照料她师父的日常起居,便将宗主也一道送来了…… 虽然听着就不太靠谱,但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这传言足以证明她师父和宗主关系匪浅,多半也是“非常不简单”。 钟知意越往深了想,越觉得这是一潭危机四伏的浑水,却又无法抽 身而出,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庭院里开满了洁白的五瓣花,那花名为六月雪,只有六月才会这般盛开。夏日已至,流云也换上了轻而软的薄衫,半长不短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雪白的面孔湿淋淋的藏在发间,显然正在晨间梳洗。 她闭着眼,什么都瞧不见,钟知意却看的清清楚楚,此刻长寒正站在廊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神情颇有些复杂,像是为难,又像是别的什么,待流云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珠,再度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就只剩下淡淡的冷意了。 这阵子,长寒在刻意疏远流云。 而流云望着廊下的长寒,目光灼灼,却不开口。 如此对视了不知多久,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是个身着玄衣的陈氏门生,虽然与长寒一样是家主门生,但在长寒面前总是略显低微。 “长寒,主君叫你过去。”他压低声音道:“好像是为着不落海遗迹的事。” 不落海遗迹,相传不落海的海底留存着上古遗迹,其中不仅有无数秘宝,还有上古神祇失落的天书。 因不落海万物不可沉,未曾有人去到过海底,所以这些传闻从前只是子虚乌有的,可前两日沿海传来消息,称一艘商船途径不落海时遭遇风暴,数十人不幸遇难,也就是沉了下去。 此消息一出,可谓掀起哗然大波。各大世家的眼睛都紧盯着不落海遗迹,踌躇,观望,不敢冒险入海,又唯恐旁人抢占先机。 眼下就看谁先出手。 汉水陈氏的弟子大多精通水性,陈氏主君没道理叫旁人抢了先,得到消息那日起便跃跃欲试。 不过世家掌权者的性命是一等一的金贵,而掌权者的血缘至亲,可以算是二等金贵,当然,不论三六九等,金贵就是金贵,决不能贸贸然的就赔上性命,如此一来,便需要一批炮灰先去不落海探探虚实。 可若是让炮灰捡了便宜呢? 显而易见,陈氏主君还需要一个值得信任、办事牢靠,死了也不至于叫他太难受,还能让其他门生毫无怨言的领头人。 符合这几点的,无疑只有长寒。 长寒自己心里也有数:“我知道了。” 那门生将声音压得很低:“长寒,倘若主君命你去不落海,你千万要当心……”他顿了顿,又说:“你不在的日子,我会替你照顾好流云的。” 钟知意一听就明白了,这门生明摆着是不想去不落海充当炮灰,所以用照顾流云为借口留下来,也是以此向长寒示好。 然而不等长寒开口,流云便义无反顾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长寒没有看她,更没有回应她,只朝那门生微微一颔首就转身离开了,这个态度,让钟知意断定长寒会不辞而别,没承想到了晚上,长寒却主动敲响了流云的房门。 “阿云,你睡了吗?” 流云蜷缩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长寒推门走进来,目光落在床榻上,似是叹了口气,又唤一声:“阿云。” 流云翻过身去,背对着长寒,很像是在闹别扭。 见她没睡,长寒才温声说道:“前往不落海的门生都是主君亲自选定的,当中没有你,我也没办法……紫林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你去闭关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一定回来。” 沉默半晌,被子里的流云终于探出头来,雪白的面孔,染着潮红,波光潋滟的眸子,倔强又执拗的看向长寒。 长寒蹙起眉头,几乎立刻察觉:“你喝酒了。” 流云脸上有醉态,言语中却没有丝毫的醉意:“你明明可以带我一起去,只要你开口,主君没理由拒绝。” “不落海凶险至极……” “所以我才要跟你一起去。” “等你长大了,我自然会带你去。” “你看我,哪里像没长大的小孩子。” 流云跪坐起身,仍披着发,衣襟半散,那一抹红从面颊蔓延,及至锁骨,被稀释成浅淡的粉。 长寒移开视线,声音骤冷:“我说不能带你去,就是不能带你去。” 流云那样惊弓之鸟的性子,此刻竟毫不退让:“我一定要去呢?” 长寒回答的也很干脆:“那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好……好狠。钟知意心说真不愧是推翻世家霸权,创立了问心宗的长寒仙尊,一开口就拿住了流云的命脉。 流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只有一个长寒,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失去长寒的。 可“不肯失去长寒”和“不肯失去长寒”又是两个意思。 翌日晌午,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流云,长寒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想也不想便快步走到流云身前,眉眼间是少有的凌厉:“谁准你来的。” 流云垂眸敛睫,一副乖巧的样子,说的话却能把人气得半死。 “是主君,我去求主君,他就答应了。” 长寒怎么也没想到,流云竟然会去找主君请命,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早一点知道,她还可以动用一点手段把流云留下,可大庭广众,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已经容不得她替流云“贪生怕死”了。 长寒深吸了口气,那隐忍的模样,很像是克制着自己不要一口吞了流云。 流云偷瞄长寒一眼,又鹌鹑似的埋下头。 “长寒。” 钟知意赶在长寒前望过去,果然是盈月,她穿着一袭并不华贵的裙衫,通身没有带任何首饰,是与一众门生别无二致的打扮,可那高挑明艳的身段,柔顺如瀑的乌发,还是让她很轻易的脱颖而出。 和盈月相比,流云的确没有长大。 钟知意心里忽然有点伤感。虽然才短短几个月,但流云明显长高了一些,如果没有死在十七岁,她应该是可以长大的。 十七岁…… 这样一算,流云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半年,半年…… 看着长寒冷漠的背影,钟知意无法抑制的替流云感到难过。! 第 110 章 流云伞(三) 陈氏主君对不落海遗迹是势在必得的,自然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将前往不落海的陈氏门生分成了三支队伍。 第一支队伍里绝大多数都是陈氏主君认为对陈家不够忠心耿耿的门生,倘若抵达不落海,不肯为陈家赴死,又或存着别的心思,那么回过头来,迎面便是由长寒与盈月为首的第二只队伍。 纵使第一支队伍中有人侥幸取得遗迹中的秘宝和天书,在第二只队伍的严防死守下,也绝无独占的可能,而第一支队伍一旦葬身不落海,则由长寒带领第二支队伍再度入海,与此同时,盈月退守到第三支队伍中,以免其他仙门世家趁机夺宝。 显而易见,第三支队伍中几乎都是陈氏一族的亲传弟子,他们的任务只是将秘宝天书带回汉水,并不需要冒险潜入不落海。 因此,流云像万花丛中的一棵稻苗,即便那么突兀,即便格格不入,也还是被安排在了大后方。 钟知意很清楚,这是出自长寒的手笔。 世间最令人恐惧的是未知,流云在那群亲传弟子中日子或许不好过,可远比前往未知的不落海遗迹更能使长寒安心,何况,长寒人虽然不在大后方,但眼睛却在,手也伸得到。 “天资高又怎样,区区一个家奴……” “伯父没给她赐姓,她连家奴都算不得。” “早晚要给她几分颜色看看。” “算了算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贯目中无人,张狂得很,能怎么办呢,少主素来偏爱她,主君也是,那上古灵植千丝藤,多么罕见的珍宝,她一张口,主君竟然就赐给了她。” 提及千丝藤,众人皆望向不远处抱伞坐在树下的少女。 不知道流云什么感受,被如此凝视的“流云伞”简直脊背发凉。钟知意暗道不妙,这些人嫉恨长寒,又不敢明着与长寒作对,恐怕要在背地里使阴招。 果不其然,没一会的功夫,便有一个衣着富丽的男子走过来,颇为友善的朝流云一笑,随即说道:“流云,今早我们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竟害你掉进了水里,好在是没出什么事,不然我还真不好和长寒交代。” 流云低着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那男子看着她,又不紧不慢道:“说起来,长寒也就罢了,关键是少主,临行前再三嘱咐我要对你多加照拂,少主的话,我自然是要听从,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怎么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才不至于叫大家心生怨言,你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他这一句接着一句,乍一听好似客客气气,却是一目了然的憋着坏,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轻易上钩。 钟知意真希望流云能仗着自己那两座靠山狠狠回绝了面前的男子,可心里比谁都明白,在流云看来,永远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流云点头,男子面露得意:“那好,今晚就由你巡夜。” 一众嫡系弟子,无一不娇生惯养,受不了日夜兼程的赶路,故而选择 昼出夜伏,可荒郊野岭里安营扎寨,三五十人全都倒头就睡,总归是不稳妥的,因此每晚会留两个人在营地附近巡逻,这便是巡夜。 此等苦差事,轮流着来也是情理之中,流云更没法回绝。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 钟知意心里止不住的打鼓。她已经摸清了溯灵里的规律,一旦时间流速变慢,必定是有令流云伞印象深刻的大事发生,又或者有长寒的存在。 这会长寒正领着第二支队伍赶赴不落海,片刻不容缓,显然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一定是今晚巡夜遭遇了什么大危机。 钟知意正这么想着,林中忽然传来异动,窸窸窣窣的,像是蛇在地上爬行,倘若是蛇,单听这动静,绝对不止一条蛇。 向来胆怯的流云此刻却格外的沉着冷静,她紧抿着唇,抽出伞柄中的软剑,如同一只轻盈的小雀鸟,脚尖一点便轻盈的飞身到树冠上。 由上望下,昏暗的林中,竟然是无数藤蔓正朝营地的方向涌来。 钟知意也算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那是绞人藤,思及绞人藤的恐怖之处,心中不由一惊,倘若营地里那些亲传弟子遭绞人藤猎杀,那么唯一活下来的流云,岂不是死罪难逃? 流云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才…… 眼见绞人藤越来越近,钟知意简直心急如焚,可急也没有办法,这绞人藤只有饿极了才会出现,不吃饱绝不罢休,斩不尽,杀不绝,除非…… 流云伞被迎风抛出,突然升高的视野打断了钟知意的思路,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流云便已踏着伞面腾空而起,纵身一跃,足有半箭之遥,落于树冠之上,回手召伞,再度抛出,如此不过片刻之间,流云就手持着软剑闯进了绞人藤的根系。 终究是灵智未开的精怪,不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绞人藤不仅将心脏藏在了根系中,还用藤身在四周围绕的似铜墙铁壁一般,于流云而言,简直是明晃晃的活靶子。 钟知意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箭步攀上藤身,毫不犹豫的一剑刺下。 草木精怪,已然修炼出血肉,流云这一剑,直接刺穿了那盘根错节的藤蔓,一时红光大现,血水飞射,湿淋淋的溅了流云一脸,味道又腥又甜,难闻极了,可流云却毫不在意,面无表情的用袖口擦拭掉眼皮上的血迹,拔出剑来,又狠狠刺入,连补了两剑才从藤身上跳下来。 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钟知意万分震惊。 这就,这就完事了???? 虽然知道流云平日修炼是非同一般的勤奋刻苦,但见惯了她谨小慎微,弱不禁风的样子,钟知意打心眼里就没把她当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可是,如此干脆利落的一剑……她还不到十七岁…… 钟知意以流云伞的视角凝注着它的鸿蒙之主,忽然间就明白,这便是令流云伞封存记忆的执念。 它的鸿蒙之主,一个天资极高又懂得韬光养晦的少女,它想,终有一日她会一鸣惊人,会带着 它一起名扬天下,她与它,注定流芳百世,永恒不泯。 到头来呢,她命薄如花,匆匆凋零,它也落得个永不见天日的下场。 好遗憾,好多遗憾。 与其日日回想,日日受折磨,倒不如统统都忘了。 钟知意晃神的功夫,流云已经取出绞人藤血肉模糊的心脏,那心脏离了根系很快现出原形,有点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石榴,可又不是石榴。 流云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蹭了蹭上面的汁水,将那果子揣进怀里,确保看不出来,这才收起软剑朝树林外走去。 快要到营地的时候,林子里又响起脚步声。 静谧的深林,清辉满地。 流云抬头望去,在微风中颤栗摇晃的花丛中,有人徐徐走来。 长寒正生她的气呢,不肯理她,不肯见她。 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流云怔怔的看着长寒走到自己跟前,没眨眼,也没开口,甚至以为自己是中了幻术。 “怎么弄的一身血。” ……??[” 长寒蹙着眉,将手帕递过来。 流云松了口气,不是幻术,倘若是幻术,长寒该替她擦一擦脸上的脏污。 “你,你怎么会来……” “你看这是什么。” 长寒摊开掌心,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味罕见的灵药,对修士没什么大用处,却是世间精怪争相抢夺的宝物,且这灵药成熟之后会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气,对于渴望修炼成妖的精怪非常有诱惑力。 “他们让我巡夜,又用明心芽引来精怪……” “一群蠢货。” 长寒大抵是气急了,钟知意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么强烈的字眼,不过想想也是,若非流云当机立断,直接捣毁了绞人藤的心脏,今晚恐怕要有一场血战了。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觉得是谁。” 流云稍稍迟疑,说了一个名字,长寒听后颇有些意外,问她:“你怎么会知道?” 流云低下头,小声说:“我就是知道……”她这几日过得不好,衣裳脏兮兮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此刻溅的一身血迹,看上去实在是很可怜。 钟知意才见过她杀伐果断的样子,都心软的一塌糊涂,又何况长寒。 “走吧。” “嗯?” “我说,跟我走。” 流云弯起嘴角,从怀里掏出那枚奇形怪状的果子,小跑着跟上去:“给你。” “什么东西?绞人藤的心脏。” “嗯!” “你吃吧。” “我们一人一半。” “我才不要。” “那我也不吃,丢掉。” 长寒笑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那枚红彤彤的果子,咬一小口,又还给她:“腥甜腥甜的。” “怎么会呢,书上说是很甜的……”流云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笃定道:“就是很甜。” 说话间,两人途径营地,钟知意不经意的往下方一扫,只见那一群人高举着火把,上下左右的到处挥舞,似乎是在驱赶着什么。 她瞧见了,流云自然也瞧见了:“怎么回事?” 长寒笑一笑:“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民间驱蚊,讲究祸水东引。” 蚊虫向来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坊间百姓为了图个安生,便将一种招引蚊虫的花凝成花露,放置于房屋四周,如此一来蚊虫便被花露引走了,不会往屋子里闯。 不晓得长寒用什么方法,将花露撒在了那些人的身上。 小小报复,让钟知意很舒爽。 可流云却说:“她呢,她给你通风报信,你怎么还捉弄她。” 长寒淡淡道:“傻子,你以为这些人为什么总针对你。” 长寒不愿意多谈,可钟知意听懂了,那女子分明是爱慕长寒,却苦于难以亲近长寒,故而终日撺掇这些亲传弟子欺负流云,再暗地里给长寒通风报信,一来二去的,总能熟络起来。 “哦……我知道了。”流云抿了下唇,举起手里的果子:“你还要吃吗?” 长寒看她一眼,低头又咬了一小口。! 第 111 章 流云伞(四) 钟知意看得出来,流云对于长寒而言是很特殊的,但这份特殊似乎又无关情爱,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哎…… 眼见天色微亮,离第二支队伍愈发近了,想到与长寒关系匪浅的陈盈月,钟知意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她私以为,这三人朝夕相处,多半是要生出什么事端。 暗藏着对流云的担忧,陈盈月一露面,钟知意就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 一袭月白锦衣,即便是在荒郊野外,即便是日夜兼程的赶路,也平整服帖,洁净如新,在一众身着玄衣的陈氏门生中,仿佛真是夜幕中一轮清冷冷的明月,连同那双睫羽低垂的凤眸,都好似藏着凛冽的寒光。 可抬眼望向长寒时,又隐隐透出一种犹如暮雪红梅般的姝色,是悬在天上,却触手可及的月亮。 “怎么样?”盈月想必是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长寒只是问:“没出乱子吧?” 长寒摇摇头,并未开口。 盈月像知道她心中所想,走上前,轻声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上古遗迹,不好节外生枝,等回去之后再同他们算账。” 长寒稍侧过身,对流云道:“你去换身干净衣裳。” 又是这样。 这就是钟知意对陈盈月了解不够多的根本缘由。 她有话就直说嘛,做什么老是要先支开流云啊啊啊啊! 钟知意抓心挠肝的好奇,好奇的简直想死,架不住流云很听长寒的话,让走就走,从来没有过偷偷躲起来听墙角的念头,以至于钟知意到现在都不晓得这关系匪浅的两个人匪浅到什么程度了。 不过,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钟知意非常清楚那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愈发深不可测的,难以跨越的鸿沟,说白了,她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将近晌午时,以长寒盈月为首的第二支队伍进了一座小城。小城极小,镇子一般大,只是地处要塞,构筑了城池,才有了黍城的名号。 黍城,顾名思义,是种植黍米的风水宝地,而城中自然到处都是卖黍米酒和黍米糕的铺子。 流云停了停脚步,目光在铺子里那几个大酒缸上流连。掌柜瞧见她,满脸堆笑的招呼道:“姑娘可要尝尝小店的黍米酒?甜着呢!我家这招牌在黍城可是数一数二的!” 流云回过头,望向正朝这边走来的长寒,因为生平没喝过黍米酒,眼巴巴的。 长寒脾气温和,相貌却是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又何况手中持剑,她一走过来,那掌柜便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讪讪笑着。 “看我做什么,这酒不醉人。” “……我没带钱出来。” 长寒笑一笑,低头拆下腰间的荷包。 恰巧这时盈月从一旁经过,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而她身后跟随着的两个陈氏家奴,纵使修为极高,此刻也是垂眸敛睫,悄无声息。 长寒握着荷包,看了眼盈月和那两个家奴的背影,很快收回视线,将荷包递给流云:“你收着吧,别给我弄丢了。” 流云“嗯”一声,就转过身去买黍米酒了,那股干脆爽快的劲,乍一看,几乎可以说她对长寒毫无邪念。 可钟知意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是知道她的心思。 哎,真是急死个人!钟知意心想:看这情景,长寒和盈月之间明摆着是闹矛盾了,甭管她俩的关系是深是浅,这个时候不赶紧趁虚而入还等什么呢,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啊…… 生命的短暂,流云犹不自知,买了酒又跑去买黍米糕,清甜软糯的黍米糕很合她胃口,只是比想象中更不好吞咽,流云鼓着腮嚼了好一会才勉强咽下去。 钟知意看着流云稚气未脱的脸,忽然心头一紧。 长寒和盈月并非一路人,她看得出来,流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知道长寒在冠姓为奴前叛离了陈家,流云大抵也有所预料。 或许,十六岁的流云期盼着长大,等待着来日方长。 思及此处,钟知意简直不忍心看下去,只是溯灵未完,叫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看。 一行人在黍城饱餐一顿,不多时又出发上路,直至三更天才寻到一条小溪稍作休整,而在此期间,长寒和盈月没有说过一句话,显然她俩平时并非这般相处,以至于旁人察言观色,也不好轻易开口。 深夜的荒岭,繁星密布,寂静非常,尴尬的仿佛空气都凝结了。 长寒倒是很善解人意,随手从马背上取下两个水壶,转过身对流云道:“走吧,跟我去上游打些水。” 山岭间鸟兽极多,上游的水是要比下游的更干净。流云将伞背在身后,从长寒手中接过一个水壶,闷不做声的跟着她走了。 始终没有朝这边看的盈月在她俩起身离开后才缓缓将目光挪了过来,那眼神,钟知意瞧得很真切,不由暗道:看样子这场冷战撑不到天亮,大小姐要先服软了。 盈月很快消失在流云伞的视野中,钟知意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到长寒与流云身上,发自内心的盼着这两个人能有点进展。 其实,换做平时,长寒要真如钟知意所想,一边与盈月不清不楚,一边又与流云藕断丝连,钟知意定然是要对此等行径嗤之以鼻的,奈何小流云命不久矣,且溯灵中的过往是已成定局…… 钟知意顾不得许多了,只希望流云离开的那一日,能少一点遗憾,哪怕少一点点。 可惜事与愿违,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老远,别说进展了,一个眼神接触都没有,好不容易,到了取水的地方,长寒主动开了口,却是对流云说:“这竟然有荔枝树,还结了好些果,看着都熟透了,你去摘些来。” 旁的不提,长寒这随意指派的语气,一母同胞的妹妹也不过如此了,倒难怪长寒对流云处处照顾维护,盈月却从来没有吃味过。 哎…… 心里源源不绝的酸涩让钟知意不忍再看傻傻摘荔枝的流云,只怀揣着几分莫 名的气忿目不转睛的盯着长寒。 盯着盯着,又长叹一口气,因为对着郁润青那张脸,实在是怨不起来。 钟知意百转千回之际,长寒已经在溪边打好了两壶水,望向不远处的流云,一抿唇,又道:“你为什么走到哪都带着那把伞?” 流云很理所当然的说:“我怕弄丢了。” 长寒道:“那是你的法器,召之即来是最基本的。” 钟知意一怔。这话她师父也说过,一字不差。 流云道:“可要是被旁人拿去,我召不回来该怎么办?” 长寒思忖片刻道:“把伞给我,你先回去,召一次试试。” 钟知意明白了,陈氏门生大多修习剑法,即便佩剑被人夺去,召剑出窍也仍有一战之力,可伞柄之内的软剑并不能应召,这意味着一旦伞落在旁人手里,流云是很难夺回来的,所以她这些日子以来才时时刻刻把伞带在身边。 “好。”流云将荔枝装进布兜里,伞递给长寒,很认真严肃的说:“你要抓紧了。” 长寒“嗯”了一声,学着流云的样子,也把伞抱在了怀里。 啧。 被流云抱习惯了,冷不丁换个人,钟知意还有点别扭。 等等!有人来了! 意识到来人是盈月,钟知意不由的紧张起来,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目睹长寒和流云的独处,也就是说,困扰她许久的“关系匪浅”马上就要有定论了。 “长寒。”盈月走过来,声音竟然是很轻柔的,颇有示弱的意味。 可长寒却罕见的冷了脸,丝毫没有要理会盈月的意思。 “你真的不打算再理我了吗?” “……” 长寒沉默片刻,微微偏过头:“起码现在不想。” 说到底,长寒不过才十七岁,又生得俊眉修眼,红唇齿白,不论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纵使此刻顶着一张冷脸,也是难以言喻的冷俏可爱。 盈月看着她,大抵所有的不愉快都抛诸脑后了,只是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长寒抬眼看向盈月,似乎想说什么,可在盈月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然而有些话,哪怕不宣之于口,彼此也心知肚明。 “父亲行事,的确有些不妥。”盈月垂下眸,长睫轻颤,眼波流转:“可他毕竟生我养我一场,你那样说,我才会一时情急……” 原来这两个人产生矛盾不是因为流云。钟知意猜测,所谓行事不妥,多半和陈氏主君对不落海遗迹的这一番筹谋有关,长寒最终会叛离陈家,也多半是从这件事上就埋下了隐患。 不过眼下有盈月在,长寒显然还没有生出叛离陈家的念头。 陈盈月是陈家的大小姐,同时也是下一任主君,她的秉性和作风与她父亲又是那样的截然不同。 陈氏主君对长寒颇为偏爱,长寒对陈家也不是全无情义,恐怕不到逼不得已 ,长寒是断然不会选择叛离的。 她会等,等到盈月成为下一任陈氏主君,到那个时候…… ?小锦鲤呀的作品《万人嫌断情绝爱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不对不对不对。 钟知意醒过神来,想起自己还要给这两个人的关系下个定论,又屏气凝神的观察起她们俩的一举一动。 长寒和盈月很明显是两个极端,一个外热内冷,一个外冷内热,那盈月已然放低了姿态,长寒却仍旧是若即若离,不咸不淡。 “我们不回去吗?” “你方才一直躲在那,难道没听见我和阿云说的话。” “还不是因为流云害怕我。” “她为什么害怕你。” 果然,身份和地位的差距是一条不容跨越的鸿沟,三两句话,竟然又说到这么敏感的话题上了。 盈月微微蹙起眉,看长寒的眼神近乎哀怨了:“你一定要这样吗?” 长寒抿唇,望向波光粼粼的溪水,声音里透着很缥缈的惘然:“我不知道。” 她自幼在教院长大,那种地方,不论吃饭读书,还是一言一行,都被严格监管着,从小被灌输要以世家血脉为尊,要以被主君重用为傲。 钟知意想:过去的许多年里,长寒一直都是陈氏主君最寄予厚望的门生,前途不可限量,人人高看一眼,可风起的惨死,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隐秘的种子,她一无所觉时,那颗种子已然根深蒂固。 倘若风起没有死,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又或许,未来还会有无数个风起死在长寒面前,直至她真正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