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第1章 盛夏大暑。 下午已过,昏红的日光,有气无力,渐渐从山峦中退去身影。 清水村不大,依山傍水,一条清水河贯彻始终,岸边长着刺果树,结酸甜刺果,挂掉果子上的软刺,放嘴里咬开,掏净果子里的籽,吃多了,晚上牙齿酸到连豆腐都咬不动。夏天,小孩沿着河摘刺果淌水玩,摸石头翻螃蟹,一玩就是整个下午。 蒋霜舅舅家就在河下游。 八岁时,父母过世,她被送去大伯家,待了不到一年,被舅舅接过来抚养,养到现在,十七岁,已经是上高二的年纪。 早先舅妈从地里摘下的豆角,挑拣洗净,焯烫过后,晾晒在簸箕里。蒋霜捏了下干透的豆角,晒得差不多了,她拿过袋子装进去,扎紧后放在厨房柜子里,准备烧火做饭时,听见舅妈叫她过去守会儿小卖部。 小卖部是前两年舅舅舅妈四处借钱才办起来的,几平米,见缝插针地摆放商品后,里面待两个人都有些挤,卖的东西不多,油盐酱醋,纸巾什么的,一些烟,辣条零食堆在纸箱里,杂七杂八的一些必需品。再多就没了,村里的人没什么闲钱,进货卖不出,就只能砸手里。 很小一个,赚不了多少钱,如今供着两个高中生,家里并不宽裕。 现在是暑假,蒋霜平时会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跟农活,舅妈有事,她也会照看下小卖部。 蒋霜过去,舅妈还没走,跟人聊着天,她规规矩矩地叫声二婶。 眼前是张白净的脸,五官长得很好,到腰的乌黑长发,简单扎成马尾,柔顺服帖,走起路来也不怎么晃动,像本人一样乖顺文静。 二婶笑着应下。 “霜霜现在是大姑娘了,个子这么高,长得是越来越水灵了。我还记得她舅舅带她回来的时候,唉哟,瘦得跟只瘦皮猴似的,拳头大的脸,眼睛像牛眼,还以为难养活呢。那家可真不是个东西,还是你们家养得好。” 舅妈笑笑,听着话心里舒坦,看蒋霜一眼:“这孩子听话乖巧,身体也健康,一年到头也没个什么病,我们也没操什么心。”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么多年你们也不容易。现在姑娘养大,有儿有女的,你们享福在后面呢。” “哪有什么福,都是为儿为女的劳碌命。” 二婶见状对蒋霜道:“你以后可要好好报答你舅舅舅妈啊,谁家能这么好,对你跟亲姑娘一样。” “我会的。”蒋霜笑了下。 舅妈看眼时间,也不多聊,村子里有人家里办丧事,她被请去帮忙。临走前过来跟蒋霜叮嘱几句,舅舅在那打牌,弟弟陈阳也在那吃席,她晚上一个人吃,可以泡袋方便面。 “要是没什么人,八九点关门,门窗记得锁好。” 蒋霜点点头。 她没有泡面,将剩菜剩饭热了吃了。 中途陈阳溜了回来,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杯,杯子里装着只小鸡腿跟几只虾,他扬扬下巴:“快吃。”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两个人只相差五个月,初中时蒋霜跟陈阳差不多高,没想到一个高一,陈阳迅速拔高,到现在,换蒋霜才堪堪到他肩膀,个是长高了,长相还是青涩稚嫩,浓眉圆眼。 “你没吃?” “我吃了,我们桌有个老人,啃不动。”陈阳故作玄虚地比划着,“说时迟那时快,我抢在大伯娘前面,把鸡腿给夹过来。” 蒋霜弯唇:“没骂你?” 陈阳笑:“骂了。” 学着对方语气,横眉竖眼的,叉着腰,捏着嗓子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吃这么多也不怕噎死。” 活灵活现。蒋霜笑意更深。 “陈阳,还走不走了?” 后面有人催。 陈阳说自己去朋友家玩会,晚点就回来。 “快开学了,你作业还没动呢。”蒋霜提醒他。 陈阳摆摆手:“不着急,还有好几天,明天,明天我一定做!” “姐,我走了。” 勾肩搭背,几个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鸡腿已经冷掉,蒋霜吃得很仔细。 夜色渐深。 蒋霜打开小卖部外面的灯,照亮小卖部窗口前的一方天地。路灯是舅舅做的,从小卖部里牵出电线,白炽灯泡上搭着舅舅做的简易灯罩,挂在被虫蚁蛀食的柱子上,风一吹,灯罩晃动,灯影摆动。 没人的时候,她埋头做着作业。 其他人应付交差的暑假作业,蒋霜认真在做,学校里老师推荐的购买的题集她没买过,因为要额外找舅妈拿钱,这种必须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写得用心。她拥有的不多,得到的就显得格外珍惜。 蒋霜成绩还算不错,一直在班上前三,老师说她考上一本的希望很大,只有她自己清楚,考上不一定就能上,陈阳跟她一届,供养两个高中生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两个大学生。 这些问题,她只是暂时不去想。 陆续有人来买东西,说时间不早,她一个小姑娘危险,让她早点关门算了, 蒋霜将零钱找给对方,只说作业还没做完,再待一会也没关系。 夜越深,风也越大,木柱轻微晃动,发出吱吖吱吖的声响,她早已经习惯,但还是盯着那根干枯柱子发呆,想它哪天撑不住砸下来,往哪个方向,拦腰还是连根……出神间,她听到脚步声,混合着砂石,有种拖曳的摩擦感。 蒋霜回神抬头,撞见暗处走来的身影。 光线太暗,隔得远,看不清脸,就像是简笔勾才勒出的轮廓,村子里的人大多互相认识,她一时辨认不出是谁,直到人走近,从阴影里走进,她才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是张并不熟悉的面孔。 对方长得比陈阳还要高,身上有伤,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领口被拉扯变形,是刚打过架的样子,肩胛消瘦锋利,脸上的血迹未擦干净,眼神阴骘漠然,像只凶狠孤僻的野狗。 生冷又野性。 蒋霜瞳孔骤缩,一时忘了反应。 他也看见她,视线撞入分明清澈的眼,湿润且柔软。 办丧事放的音乐荡在村子上方,浑厚的唢呐声,拉扯研磨着神经。 蒋霜是知道他的——傅也。 十岁时因用药不当,高烧不退,最后送到县医院,病好后却听不到声音,父母离异谁都不要,最后抛弃给独居的奶奶,之后被送去聋哑学校,寄宿,并不怎么回村子里,这次傅奶奶生病,傅也剩下半年高中不念了,回来照顾奶奶,老师知道他们情况,说完成基础课程,还是照样发毕业证。 这些,是傅奶奶告诉她的。傅奶奶心慈面善,有时会过来买东西,说起自己的孙子,总是满面愁容。 大人作孽,孩子遭罪,他又落得残疾,打架斗殴不学好,往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忧虑过后又笑,说孙子从小孝顺,知道她病发腿脚不好,怎么说都不听,一定要回来。 “这孩子什么都好,会心疼人,就是心思不在念书上,也不怪他,他又听不到。” “……” 是啊,听不到。 蒋霜没法想象听不到声音的世界是什么样。 要更难吧。 去看过医院吗?可以佩戴助听器。 奶奶摆手:“去过,太贵了,他怎么都不肯,说听不见” 傅也走到小卖部窗口,也才十几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嶙峋,他骨相生得很好,单眼皮,深眼窝,看人的眼神是冷的。 他看起来那样正常,并不比别人缺什么。 蒋霜闻到血腥味。他衣服上的暗红血迹,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像是陈年的疮疤。她迅速地移开视线。 傅也指向她身后,绷着的下颚线锐利如刀,抿着唇,他没说话,她扭过头看他指的位置,才意识到,他是来买烟的。 “哪种烟?”蒋霜下意识问。 问完有些懊恼咬唇,她一时忘记他听不到。 傅也眼里情绪很淡,像是已经习惯,手指再次点了同一个位置。 红塔山,两块五一包,她舅舅也抽这种,舅舅说这种烟便宜,抽起来口感醇厚,但抽到最后,嘴里发苦。 蒋霜转身,最便宜的烟在最上面,有些高,她踮着脚取下来。 傅也从口袋里掏出揉成团的零散纸币,五十十块一块,全都一视同仁的皱得不成样子,他从里面抽几张递过来,三张一块的。 蒋霜垂着眼睫,看到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有伤口,连指缝都被浸染成暗红色。 血已经止住,但伤口皮肉外翻。 蒋霜收回视线,找五角的零钱,关抽屉的动作顿了下,从旁边的小盒子里拿了一枚创可贴,贴着纸币,放在烟下,一起递了过去。 她动作快而隐秘,但仍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见。 蒋霜有种羞耻感,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鬼使神差间,她已经那么做了。 傅也拿过烟,眼皮只是略抬了下,没看她,转身往外走,同时做着拆开烟盒的动作。背影单薄,像沙漠里枯死的胡杨树。 人没走远,烟已经点上,他仰头,深吸一口,醇烈的烟气的入肺,神经跟着被麻痹。 正要将烟揣进兜里,烟下有东西掉在手心,傅也忽的停顿,斜乜一眼。 背影突然顿住让蒋霜做贼心虚一般低头,来不及想其他,心脏突地跳动,面上烧红,她握着笔装模作样地写着作业,眼神聚焦很久,才逐渐看清楚题干。 这道题空许久,她算不出最终解,怀疑是题目本身错误。 她只写了个解字,迟迟没有往后写,她在分神,余光延伸到窗台后一寸位置,担心会多出一道身影。 就这么撑过几分钟。 蒋霜再抬头时,前方是空荡夜色,人早已经走了。 第2章 快十点时,陈阳溜回来,蒋霜才关上小卖部的窗,锁紧门窗,一块往家里走。 第二天一早,蒋霜先烧热水,沸腾的先灌进保温壶,剩下的倒入盆中,兑了凉水洗脸。舅妈熬夜起的比平时晚,呵欠连天,说年纪大了真不能熬夜,熬一晚都够呛。 说完,揭开锅,热腾腾蒸汽扑面,拿来挂面下进滚烫的汤里。 蒋霜叫陈阳起床,一家子坐上桌吃饭。 舅妈说昨天晚上丧事办得敷衍,席面抠搜就算了,连鞭炮也没花几个钱,几个儿子合伙竟办成这样,可见儿子多,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活着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养,还指望他们死了尽孝?”舅舅道。 舅妈叹气,视线扫过陈阳。 嘴里的面条还没完全咀嚼,陈阳扯着嗓子给吞进去:“您别这样看我,我肯定不会这么没良心,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姐呢。” 蒋霜正安静吃着碗里面条,闻言认真点头:“是的。” 舅舅欣慰笑笑。 舅妈道:“我们也不指望你们俩以后多出息,就只一点,别像傅家那儿子一样,成天打架斗殴,以后迟早是要进去的。” 村子里大多姓陈,姓傅的不多,是后面搬来的。舅妈提到傅家,蒋霜直接想到傅也。 “这才刚回来几天啊,就在晒场那边跟人打了一架,地上都是血,看着吓坏人,也是够浑的。” 陈阳皱眉,咬着牙:“傅也哥从不主动惹事,他要真动手就是那群人欠揍。” 早在蒋霜过来,陈阳就跟傅也认识,他小傅也两岁,小时候就喜欢跟着对方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傅也哥,后来傅也生病听不见声音,就很少出来,但陈阳还是三天两头跑去傅家,即便见不到人也没关系。 “你知道什么?他以前是怎么转去聋哑学校的,差点把人给打坏了,是他奶奶跑到别人家,又是送钱又是磕头才摆平,有这样的孩子,就是遭罪。这次转回来,你少跟他一起混。” “那人更是该打,他……”陈阳下意识要辩解几句。 “陈阳!”舅妈的声音拔高,筷子一把拍在桌子上,“我说什么你听不进去,你也聋的是不是?” 陈阳不悦撇眉,知道三言两语也改变不了父母的偏见,也不再说了。 舅妈视线偏向蒋霜,语气缓和了点:“还有你,你以后也离这种人远一点,就算是一个村子的,看见了也不要打招呼。” “好。” 蒋霜迟缓地点头。 舅舅道:“放心吧,我们家孩子都乖,跟那些孩子混不到一块去。” “那也怕被带偏。”舅妈抄着碗里面条,嘟囔着,“身体有残疾,哪个知道心理会不会有残疾。” 陈阳烦不胜烦地抬头:“妈!” 舅妈回瞪一眼:“不说了,赶紧吃完把你作业写了。” 蒋霜埋头吃光面条,又将面汤喝干净,身体里的热浪阵阵,激出满头的热汗,吃完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筷,用锅里余温烧热的水洗碗。 白天舅妈守着小卖部,舅舅去给人帮忙修房子,蒋霜跟陈阳在家里补着作业,她的写完了,帮着陈阳写,还要模仿着他的字迹,她学了这么多年,对比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陈阳心浮气躁,写几页就丢开笔,问:“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傅也哥是个烂人?” 蒋霜抬头,眼里平静:“我不认识他。” “也是,你来的时候,傅也哥已经去聋哑学校了,我这些年也没见过他。”陈阳叹气,“但傅也哥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 “你都很久没见过他了,人会变的。” “他不会变!”陈阳语气笃定。 “姐,真的,你见过他就不会那么认为了。”陈阳趴在桌子上,神情认真,“我没跟你说过,傅也哥救过我的命。” 陈阳记得很清楚,也是夏天,他才六七岁,在河边玩石头,一群十几岁的男孩经过,连哄带骗的带他到深水处,他们让他从石头上跳下去,他怎么也不肯,喊着要回家时被人推进水里,要被淹死时是傅也救了他。 傅也当时也才八九岁。 陈阳口鼻里呛满水,上岸后,咳得面红耳赤,看见傅也将推他的人狠狠推搡了把,带着他走了。 “回家路上,傅也哥把我揍了顿,说下次再在河边见到我就揍死我。” 陈阳腼腆笑了下,那之后他的确也没去河里玩了,一半来自淹水的阴影,另一边来自傅也的拳头。 蒋霜停顿,想到夜晚那张神情漠然的脸、单薄的背影,没跟陈阳说自己已经见过了,她拍了下陈阳的肩膀,催促道:“快点写,我只帮你做完数学跟物理。” “啊,姐,你再帮我做一门好不好?英语?” “不好。” “姐,我亲姐,帮帮小弟我吧。”陈阳戳着她的手臂,开始卖惨,“眼瞅着离开学没几天,写不完我就没学上,你忍心?” 蒋霜禁不住磨,抿唇忍笑,松口:“就再加一门,这是底线了。” “大恩就不言谢了!”陈阳夸张地作了一揖。 晚上,蒋霜洗完躺在床上,熄了灯,一时半会没有睡意。 刚接回舅舅家时,蒋霜跟陈阳睡一个房间,舅舅搬了张旧床,铺上被褥床单,当天她梦见去世的父母,半夜哭醒,陈阳从自己床上爬起来,笨拙地给她擦掉眼泪,说没事的,姐我以后保护你。再大一些,就在这间房间里做一个隔断,她主动选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关掉灯,就只有黑暗。 那台破旧的风扇呼呼地转。 不知疲倦般。 蒋霜想到很早去世的父母,时间冲淡情感,她已渐渐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只剩下隐约的轮廓,记忆里,他们是很好的爸爸妈妈。 开学前几天,舅妈要回娘家一趟。 蒋霜听到舅妈跟舅舅说话,开学学费不够,舅妈想要回娘家借钱,舅舅抽着烟,沉默半晌道:“不用,钱不够我去借。” “去哪借,能借的都已经借了个遍,孩子开学谁家不用钱?” “你回去,爸不会给你好脸色。” 舅妈声音闷闷的:“那能怎么办,两孩子要上学。” …… 蒋霜主动要求看守小卖部。 她其实很喜欢这种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是有用的,并不只是一味地像蛀虫般,啃食着这个家,而是也做了点什么,即便微乎其微。 小卖部虽然不大,也算在“要塞”,村里人在地里干完活,扛着锄头回家都要路过,有时候会买上一包烟,盐或者酱油,心情不错时给家里小孩带个糖、辣条、方便面,但基本不会买水饮料,他们对自己一向苛责,不会多花钱。蒋霜话不多但会喊人,只说一句“要回去吃饭了吗?”,也会被夸嘴甜,村子小,虽然贫瘠,但人情味浓。 就这么坐一天,也会无聊,蒋霜作业已经做完,手臂撑着脑袋,抵抗着汹涌的睡意。 眼睫将垂未垂,似乎就一个眨眼空挡,眼前多了一个身影。 蒋霜猛地睁开眼,看清楚对方的脸,睡意一下子消弭。这次是黑色白边T恤,干净的,没有血迹,衣料被宽阔肩胛撑开,下摆却有些皱,短裤到膝盖……只是仓促一瞥。 没有了血腥味,是陌生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肥皂的洁净味道。 他身上有一股子压迫感,蒋霜忍不住绷直脊背。 傅也眼型狭长,眼底漆黑,视线落在她脸上,依然是抬手,手臂上,是刚结痂的伤口,像只爬行蜈蚣,他指向她身后的位置。 于是,蒋霜转身去拿烟。 似乎跟第一次一样,一个买烟,一个卖烟。 烟拿过来,傅也低着头,垂着眼睫,从窗台前盒子里挑拣,都是一些诸如棒棒糖的小零食。 小卖部外面的白炽灯是新换的,比里面要亮一些。 他朝内,面色阴影过重。 蒋霜等着他挑,他眼睫很长,垂着时,有种安静无害的错觉。 但舅妈说他经常打架斗殴,发起狠来是不要命的,十几岁时差点闹出人命来。 蒋霜有些出神。 傅也最后挑了一条口香糖,薄荷味的。 口香糖一块五,蒋霜抬手,竖起四根手指头:“一共四块钱。” 傅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抽出四张一块的放在窗口,伸手把烟跟口香糖拿走,走之前掀起眼皮,情绪很淡地看他一眼,蒋霜手指扣着桌边,莫名紧张,很快,傅也转身,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人一走,蒋霜绷紧的背放松下来。 她拿过钱,要打开抽屉放进去时,摸到了不一样的触感,仔细去看,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纸,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一角,纸上有字。 ——少管闲事。 笔力很深,墨水洇出毛边,停笔的位置纸张被戳破。看得出来,写字时很用力。横撇竖捺,锋利落拓,透着股子无所谓的张狂劲,字如其人。 他看到创可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蒋霜面红发烫,将纸张揉成一团。 她的确不该多管闲事,还只是一张创可贴,有些可笑,简直不知所谓。 他们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第3章 八月末,天气依然没有降温的苗头,午后的太阳炙烤将水泥地烤得烫脚。 高温下,人也显得焦躁。 陈阳从冰柜里拿出一支绿豆冰棍,递给蒋霜,蒋霜没拿:“你吃,我不爱吃。” “天气这么热,吃根冰棍才爽,姐,你吃一根。” “我不喜欢吃甜的。”小风扇力度不够,吹出来都是热风,蒋霜捏着扇子,企图凉快一些。 远远的,有佝偻身影走过来,蒋霜先认出是谁,跟陈阳一起叫人。 傅奶奶走得慢,颤巍巍地扶在窗口,银灰短发,被黑色发箍整齐地往后梳,朴素干净,她是来买米的,以前一个人住,每次散称一小袋就够吃一段时间,现在傅也回来,男孩子能吃,想着买一袋划算些。 还有一些,专门为傅也买的。 陈阳趴在边上,问:“奶奶,傅也哥怎么样?” 傅奶奶耳背,没听清,问他说什么,陈阳声量拔高又问了一遍。 “哦,你问阿也,很好挺好的,长好高了,跟他爸爸越来越像了。”傅奶奶笑笑,“你有时间来玩。” “傅也哥今天在家吗?”陈阳问。 傅奶奶摇头:“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哦,那我下次去找傅也哥。”话是这么说,陈阳心里也没底,自己能不能见到人。 蒋霜将零散东西装进袋子里,十斤重的米单独放一边,摁着计算机,算出一共多少钱。 傅奶奶从口袋里拿出钱,用小方巾仔细地包着,眯着眼点好钱,一张一张递给蒋霜。 “奶奶,我帮您送回去。” “不用不用,就几步路,哪用得着送。”傅奶奶摆手。 蒋霜已经拎着东西站起来:“这米很重的,反正没几步路,我很快。” “我去吧,姐。”陈阳道,手里的冰棍还没吃完。 “没事,你看下小卖部。” 傅奶奶的家离小卖部有点距离,正常走过去也要十来分钟,顶着烈日,蒋霜跟着傅奶奶的步子,路上听她唠家常,蒋霜想到自己的奶奶,住在大伯家,前几年半夜里走了,那也是个絮叨心善的老太太。 快到了,傅奶奶让蒋霜进去喝口水。 傅家住的是栋老旧木房子,但收拾得很干净,院子一角堆着可能从哪里拆来的旧木板。 傅奶奶主动说起:“阿也搞的,说房子有些木板都坏掉了,要换新的。我跟他说请人来弄嘛,他不肯,要自己来。这孩子,从小就心疼人,从不问我多要一分钱。” “他很能干。”蒋霜说的是心里话。 东西没有送进去,刚走到院子,一道身影从旁边小路上跳下来,傅也三两步就走到她面前,看向的是傅奶奶,他抿着唇,鼻梁上冒着细汗,他手指了下傅奶奶,握拳食指勾着,打在左手掌心…… 蒋霜意识到他在比划手语,她以前没接触过,看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傅奶奶笑笑:“没事的,就两步路,买的东西也不多,霜霜乖得很,非要帮我送回来。” 蒋霜猜,傅也大概是责备傅奶奶不听话。 傅也看过来,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淡,两人视线相撞,她短暂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那张字条上的字历历在目,他大概以为她又在多管闲事。 “我……” 蒋霜下意识解释,又想起他听不到声音戛然而止。 场面反而更尴尬。 傅也没感觉,脸上没有多余情绪,从她手里拿过东西,手指难免碰到,他手指很硬,像是骨头上包裹粗粝的茧子。他提着东西进屋。 “他性格是有点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霜霜,进去喝口水。”傅奶奶盛情邀请。 蒋霜笑着摇头,说还要回去看小卖部。 傅奶奶挽留不住,连声说谢谢,让她下次来家里吃饭。 傅也弓着腰将米放进柜子里,合上柜门,直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仰头灌入,余光透过发黄的玻璃窗,人已经走了,剩个背影,过宽的T恤明显不合身,走起路来,长马尾小幅度左右晃动。 …… 晚上,陈阳去朋友家玩,舅舅最近接了个活,在工地赶工,不常回来。 有几个年轻人过来买烟,都是生面孔,蒋霜感觉是附近村里的混混。 其中两个往窗口上一靠,看了眼蒋霜,扭头问同伴:“要什么烟?” “都有什么?” “村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喂,同学,先把你们这最贵的烟都拿过来。”为首的抬抬下巴示意。 蒋霜留了个心眼,道:“最贵的二十,要几包?” “都要。” “一条烟两百。”蒋霜道,没有拿烟的动作,对方枕着手臂也没有给钱的动作,好整以暇望着她,彼此僵持着。 身后有人笑出声:“新哥,这位同学等着你拿钱呢。” 被叫新哥的男生怪诞地笑了:“同学,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没钱?” “没有,钱有点多。”蒋霜道。 稀稀疏疏笑声跟着响起,似嘲弄似讥讽,还有人骂了句土包子,男生懒散地仰着头,道:“东西都不拿过来,我怎么给钱啊,万一你把我的钱吞了,不给我东西怎么办?” “我不会。”蒋霜看着他,她也紧张,这么多人围着,真要做点什么,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不拿,我就自己拿了哦。”男生直起身,双手撑着窗口,要跳上来一样。 蒋霜面色苍白,但还是摸到手边的棍子,没举起来,只是露出了个头。 “哟,看着挺斯文的,性格这么烈呢?” “我舅舅在家,你们再不走,我就叫人了。”蒋霜紧抿着唇,咬紧牙齿泛出酸意。 “扯谎呢,你舅舅舅妈都不在家,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蒋霜心生恐惧,才意识到这群人是知道没大人特意跑过来的,她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舅舅家就指着这个小卖部,要是东西在她手里被抢走,她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时候,她既希望陈阳出现,又希望他不要出现。 这么多人,陈阳只有挨打的份。 “别跟她废话了,快点拿东西走人!”放风的人在催。 男生就要撑着手臂跳进来,其他人跟着围拢上来。 蒋霜握紧棍子,心脏要从胸腔里跳脱出来。 男生还没跳起来,有人挤过来,从容地拿出一张五块纸币递过来,蒋霜紧盯着他,反应迟缓,几秒后不太确定地接过来,傅也竖起两根手指,而后指向她身后的位置。 ——要两包红塔山。 那群人盯着他,傅也视而不见。 蒋霜没敢动,她担心会打起来,真打起来,她还有棍子,多少能有点作用。 傅也单臂搭在窗口,肌肉线条绷着,有着不言而喻的力量感,他偏头迎上对方的视线,眼尾耷着,看着平静,又像是下一秒能随手抄着东西往人脑袋招呼的狠角。 对方摸了下鼻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扭头吊儿郎当地抬了下下巴,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其余人跟着,嗷呜龇牙着乱叫。 过了会,声音平息。 蒋霜身上全是汗,T恤被打湿,黏在皮肤上,她才记起可以呼吸了。 傅也看她一眼,苍白的脸上贴着几缕碎发,眼睛里惊魂未定,就这么睁着,胸口起伏,他垂下眼,身体前倾撑在窗口前,双手平伸,碰了下。他打手语时是看着她的,眼神专注,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 蒋霜眨眼,是懵的,她看不懂。 傅也手越过窗口,拿了桌上的记账的圆珠笔,然后伸手示意,蒋霜后知后觉是要纸,她放下棍子才感觉手掌通红,因为太用力,手指僵掉了,她试着抓握几下,去找桌上的书,最后将自己草稿本递过去。 他在写字。 蒋霜靠过去看,感受到属于男生蓬勃的热气,比夏日里的风更燥热,意识到靠太近,又移开些距离。 夜里的温度降下来,吹来的风带着凉意。 蒋霜看见他握住笔,指骨用力,利落地写了两个字:扯平。 扯平? 蒋霜轻微皱眉,认真在想他们之间有什么可扯平的。 傅也看出她眼里的困惑,牵扯了下唇角,有些嫌弃。 蒋霜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说白天,她替傅奶奶提东西。 但那件事,她想帮忙的对象是傅奶奶,跟傅也没关系,他不在时,她也是这么做的。 蒋霜想了想,从他手里拿过笔,将稿纸转向自己,她写字时姿势端正,好学生做派,垂着眼睫,一笔一划,同样写了两个字。 傅也扫了眼。 谢谢。 字很秀气、规整。 感谢他出面赶走了那帮混混。 两个人鸡同鸭讲一般。 傅也斜乜她一眼,T恤很宽,更像男式的,两肩瘦削,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她脸色渐渐有了血色,不像刚才惊慌失措,望着他,有过分诚挚的傻气。 蒋霜唇弯了下,一个善意的笑容。 回应她的只有冷淡眉眼。 傅也站直,乌黑碎发下,半阖着眼睨着她,右手食指拇指分开,贴在嘴边……很快,他就收了动作,拿回钱拔腿走人。 蒋霜愣在原地。 回忆他的动作,尝试着比划了下,是微笑的意思吗?她不知道,但猜测应该是友好的意思,虽然他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友好。 蒋霜担心那些人会回来,提前关掉小卖部。 陈阳回来时,蒋霜已经洗漱完,他好奇问:“今天怎么关这么早?” 她没说混混的事,怕他担心,只说家里没大人,早点关门好一点,陈阳点头:“你终于开窍了,之前说好几次你都不听,晚上谁还来买东西。” 蒋霜心不在焉,等陈阳上完厕所回来,忍不住问:“你会手语吗?” “会一点,怎么了?” 傅也生病耳聋后,陈阳为了两人能继续玩,也去学了一点皮毛,但基本没用上,因为他连人都见不着,没有施展的机会。隔这么久,学的都差不多忘记了。 蒋霜将动作演示了一遍,问:“这是微笑,或者谢谢的意思吗?” “这样?”陈阳又做了一遍,耷拉着眼,看起来呆呆的。 蒋霜点头。 陈阳笑出声:“姐,这是骂人呢。” 果然,不管学什么语言,骂人的话总是记忆深刻。 “骂什么?” “笨蛋。” “……” 第4章 学费在舅妈回来后凑齐。 舅妈脸色不好,这钱借的很不容易,舅舅想法设法逗她开心,蒋霜只能抢着干活,连陈阳都比平时懂事,发誓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舅妈难得露出点笑意,拍他一巴掌,说就你小子会吹。 几天后正式开学。 学校在县城,离家有二十几公里,像他们这种都是住宿,周末放假,再到车站搭车回家。 舅舅借来一辆面包车,送蒋霜陈阳报名,扛着棉被进宿舍就要忙着进货去了。宿舍是八人寝,上下床,她睡在下铺,套被子时,跟着进了几个室友,互相打声招呼,收拾完,已经下午。 六点,上第一节课。 蒋霜在高二五班,陈阳是三班,都是理科班。第一天照例是不怎么上课,班主任胡铭挑了班里几个男生搬书,新书一摞摞地陈列在讲台,带着油墨味,胡铭让班长念名单,念一个就过去领书,他拿着保温杯立在边上,调侃着一个暑假不见,不是黑了就是胖了。 “我更惨,黑了,也胖了。”同桌苏芮叹气。 苏芮家在县城,家境不错,又是独生女,父母宠爱,吃穿用度都是班里最好的,苏芮身上没什么娇惯劲,性格开朗,大咧咧的,人缘很好,高一下分文理后,认识蒋霜,两个人坐了半年的同桌,也成了最好的朋友,平时吃饭上厕所,都在一块。 也是认识苏芮之后,蒋霜才知道,原来城里的小孩是这样长大的,衣食无忧,兴趣班、夏令营这些词她甚至不曾听过。 苏芮聊着暑假跟爸妈去海边玩,捡了一罐贝壳,还给她买了礼物,一只银质手镯,蒋霜觉得贵重了不肯要,苏芮塞进她手里,板着脸:“你要是不要,就没当我是朋友。而且,我也有一个,是姐妹款。” 蒋霜只好收下,说谢谢,之后整日戴着。 苏芮满意,抱着手臂凑过来,打量着她:“霜霜,你是不是长高了?” 蒋霜发育比同龄女生慢,大多女生初一月经初潮,她初二快结束时才来,个子不高身形扁平,跟其他人走一起,更像是低年级的妹妹,真正开始长身体,是在高中,膝关节常常抽疼,镜子里,胸前的弧线越来越明显,麦子抽穗一般,她迅速长到165。 “是长高了点。”蒋霜道。 “不止长高,五官还长开了,霜霜,你睫毛好长啊,真好看。” 蒋霜被她盯得不自在,推着她肩膀回自己的位置,真心实意道:“你最好看,谁都没有你好看。” “那也架不住晒得这样黑,我决定了,这个冬天一定要养回来。”苏芮托腮感叹,满心满眼,藏着少女的愁思。 学校正常上课,高二课程难度拔高,尤其物理,蒋霜学得更用心,一直上到周末,学校放假,苏芮拉着蒋霜逛街吃东西,蒋霜只是作陪什么也没买,最后吃了碗面,苏芮送她去车站。 说是车站,其实也只是一个固定的上车地点,到村子里的班车车次并不多,都有固定的发车时间,只慢不快。 “霜霜,有帅哥!” 苏芮目光平直,手肘推了推蒋霜,示意她往前看。 前面是几家修车店,隔着一条马路。蒋霜顺着苏芮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傅也。 傅也从车底钻出来,套着灰色背心,工装裤,衣服上全是黑漆漆污渍,手套黑的看不出原来颜色,扳手随手丢在工作台,他摘掉手套,摸出一根烟,低头点燃,就蹲在门口抽起来。面颊微凹,深吸一口后狠狠地吐出来,烟雾笼罩他不耐眯起的眼。 一根烟没抽完,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丢下烟,用脚碾过,重新戴上手套过去。 跟他一样的年轻人,还有几个,看起来是学徒模样。 蒋霜怔愣。 苏芮还在那道:“看着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诶,真的很帅,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有可能是技校的,那边都不怎么学习,不过长成这样,学习差也没关系。” 蒋霜低头笑得很勉强。 之后周末蒋霜回家,都会看见傅也,连脸上都沾满油污,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眼,野狗一样狠戾发亮。苏芮后来跟她说起过傅也,说家里车坏,她拉着自己爸爸去了那家汽修店,如愿近距离看见了他,她第一次体会到小鹿乱撞的感觉。 但苏芮托着脸叹气:“长得是很好看。” “可惜,是聋的。” 残疾遮盖掉长相上的优势,修车店里小学徒再也勾不起她的兴趣。 蒋霜面前的书迟迟没有翻页,不知道在想什么。 真正跟傅也有接触,也是在学校放假周末。 因为当天是舅妈生日,在舅舅的授意下,陈阳跟蒋霜提前定好生日蛋糕,从蛋糕店取完坐上班车,车里渐渐挤满人,家长里短,好不热闹,快开的时候,傅也上了车。 陈阳先看见傅也,腾地起身,晃动着手,激动叫着傅也哥,等人看过来,笨拙又腼腆地比划着手语。 傅也视线扫过来,平淡冷漠,同样扫过蒋霜脸上,她抱着蛋糕盒子,错开视线。 陈阳对那份冷淡视而不见,扒着前座靠背,身体往前靠,越过人堆几乎快碰到傅也的衣服,他仰着头傻笑,费劲蹩脚地比划:傅也哥,你坐我这。 车内的视线来回扫过,蒋霜垂着眼,拉了下陈阳的衣角,力道微乎其微,他根本没察觉,仍然在盛情邀约。 但傅也看到了。 他随意掀开眼皮,深陷眼窝里,有着缺乏睡眠的阴翳,他拨开人群走过来,陈阳动作利落地腾出位置。 阴影闪过,傅也直接坐下来,蒋霜眼神骤缩,本能地绷住身体,她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汽油、金属、以及洗衣粉肥皂的味道。他往后靠上椅背,手肘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衣服,她坐得笔直,纹丝不动。 陈阳趴在前面位置的靠背上,眼神炙热,像是找到归属的大型全科,他想说的有很多,但他会的手语寥寥,无法支撑他的表达,一边比划一边说出声补充。 傅也回应相较下冷淡很多。 班车开出县城,进入曲折山路,开得并不平稳,车里的人被带动着左右摇晃,蒋霜艰难护着蛋糕,不可避免地撞上傅也,他手臂抓握着前座,她脑袋撞上他坚实手臂,他身上气息灌入口鼻,带着蓬勃热气,她慌张要坐正,又是一个转弯,她再次撞上去。 傅也始终没动,甚至没看她一眼,似乎并不在意。 撞的次数太多,蒋霜也逐渐认命。 煎熬一路,车开到站。 车里的人陆续下车,陈阳大力地跟傅也挥手再见,傅也点了下头,抬步走得很快。 人走远,陈阳收回手,才道:“我还以为傅也哥把我忘了。”他说这话神情很满足,有种粉丝对偶像的热忱,虽然蒋霜不太理解。 “姐,你觉得傅也哥怎么样?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他其实没我妈说的那么混。”回去的路上,陈阳追着问。 蒋霜只含糊说不清楚。 陈阳道:“你刚才回来把人手臂都要撞青了,人也没说一句。” “……”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蒋霜就有些气,抬脚作势要踢他:“你还好意思说,是谁非要让坐,我得护着蛋糕。” 陈阳嬉笑躲开,叫嚷道:“蛋糕蛋糕!” 蒋霜只好乜他一眼。 舅妈看到蛋糕嘴上埋怨是浪费钱,但神情难掩开心,蒋霜给舅舅打下手,做了一桌子菜,舅妈提前关了小卖部,甚至跟舅舅一起喝了点酒,气氛很好,舅舅举着杯说对不起舅妈,跟他这么多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舅妈抹掉眼角的眼泪,说知道就好。 “挺好一日子别煽情了啊,我建议现在吃蛋糕。”陈阳起哄道。 舅舅笑骂:“你这臭小子。” 吃过蛋糕,看电视时,舅舅无意提起傅也现在在一家汽修店里当学徒,说他聪明能干,上手还挺快,以后应该是要走上正途,舅妈不以为然,她看多了小混混不上学后,通常能做的不就这几样工作,他逞强好斗,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 陈阳想辩解几句,还没说话,就被舅舅一个眼神噤了声。 在这种情况下,蒋霜是不会多嘴的。 她只是觉得闷闷的,他们生在大山里,不念书,不走出去,未来一眼望得到头。 再见面,是因为傅奶奶的嘱托,是稍带给傅也的衣服,说马上要换季了,他没带件厚衣服,只怕会受凉,又塞给蒋霜用帕子包好的钱,眼里湿润,道:“阿也性格要强,在外面被打挨骂从来不说,他去给人当学徒,他又听不到,不会说话,也不知道会不会遭嫌弃。” 蒋霜看着傅奶奶,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东西要怎么给蒋霜想了好久,为此头疼,陈阳跟同学有约,一早就去了城里,她盯着拿包衣服发呆,最后咬咬牙,拎上挤上了班车,就算被说多管闲事也认了,村里的人谁不互相搭把手呢。 怀揣着忐忑,蒋霜走到那家汽修店,她没看到傅也,店里是跟他同样年轻的学徒在忙,问她有什么事。 “我找傅也,他在吗?”她面色局促,抱着包。 “傅也?”对方眯眼笑了,丢开手里的扳手问:“傅也是你什么人?” “只是给他捎带东西。” “等着,我去给你叫。”对方咧嘴一笑,往里面走,没等一会,走出来两个人,他搭着傅也的肩,伸手指蒋霜。 傅也看到她,皱起眉,有些烦躁,蒋霜则紧张抿唇,挪动着脚慢慢靠拢,甚至有些懊悔同意帮这个忙,傅也已经走过来,身上穿得汽修店连体工装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另一个男生单腿蹬在工具箱上,半蹲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蒋霜将衣服塞给他,一同塞过去的还有张提前写好的纸条。 “傅奶奶让我给你送厚衣服,她说现在天凉,让你别感冒。”她希望傅也能明白,不是她自己想来的。 傅也抓过纸条,扫了眼。 男生拉长脖子,表现出对纸条的兴趣,他扭头问:“你是不是傅也的小女友?这我可就要告状了,傅也这小子脸长得好看,可没少有女孩偷偷跑来看他。” 蒋霜赶紧解释说不是。 “那你们什么关系,他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看着还是学生,在哪念书,一中?”对方说着就要起身靠过来,没走近,一包衣服砸过去,他抱着,疑惑看向丢给自己的傅也,傅也没看他,抓着蒋霜的手臂,就这么走出汽修店。 蒋霜手臂被抓疼,从他手里抽出来。 傅也盯着她。 蒋霜转动着手臂,被抓的地方还疼着,比起生气更多是有些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粗暴对待,想到傅奶奶还给过她钱,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直接塞进他的手里,带着气,挺冲的。 帕子耷下一角,露出里面折叠好的钱,有些旧,但是齐整干净。 傅也胡乱地塞进口袋里,又拿出钱,从中抽出两张十块地递给她,她没接,睁大直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有多种情绪,其中一种他读懂,感觉到被侮辱。 “我不要。” 蒋霜语气生硬,怎么都不肯拿钱。 傅也没有坚持,随手塞回兜里,比划了个手势,这次蒋霜看懂了,是在问她吃过饭了吗?她眼神懵懵的,摇头。 傅也手指做往前走的动作,蒋霜回头看,在不远处是一家面馆。 事情发展的很诡异,傅也抬腿走在前,蒋霜迟疑几秒跟在后,她从后面看傅也的背影,他似乎长高了些,后面不比前面干净多少,但他走路姿势大步流星,随意慵懒,对这个问题并不在意,他先走到面馆,拉开椅子,跨步坐下。 傅也点的是碗牛肉面,蒋霜看着卷边的塑料菜单,点了份最便宜的素面。 面上之前,两人对眼,沉默着,彼此的眼神,像拼桌的陌生人,面送上来,傅也拆开一次性筷子,不顾热气扑面埋头吃起来,呼呼作响,吃相跟文雅沾不上半点关系,但也不至于失态,只是速度快,却干净利落。 蒋霜握着筷子,才吃到一半,傅也已经吃完,又喝了一大口汤后将汤碗往前一推,抽纸擦嘴,她抬眼跟他视线对上,他做了个手写的动作,然后伸手,要来了纸笔。 还是那个草稿本,她用什么都很节省,在他曾经笔走龙蛇留下扯平两个大字的周围,被她填写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傅也翻开空白页,身体斜倚着,开始写字。 蒋霜继续吃面,时不时压抑不住好奇抬眼去看,她吃东西时没什么声音,像缩在角落里半大的猫。 傅也写完,草稿纸丢过来。 “我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蒋霜放下筷子,回复:“没说什么,说你没带厚衣服,担心你着凉。” 草稿本在两人之间来回,像课堂上传递小纸条,只是对象从苏芮变成傅也,他字迹越写越潦草,缺乏耐心,让她再有下次直接拒绝他奶奶,就这样,蒋霜吃完一碗面条,分量很大,她吃得有些撑。 “下次别来了。”草稿本最后递过来,字迹很深。 蒋霜点头,将纸笔放回书包里。 桌上放下二十,傅也拔身而起,没给她付钱的机会,从店里走了出去。 第5章 蒋霜还是“会去”。 每当放假回去,傅奶奶总会来小卖部问傅也的情况,傅也什么也不肯跟她说,问什么都是好不让她担心,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只能从蒋霜这里打听。 蒋霜看着傅奶奶佝偻身形,笑着说傅也的确很好。 在那双希冀目光望着自己时,她会润色故事,说汽修店生意忙不过来,带傅也的是个老师傅,也是个好人,知道傅也有听障问题,对他有特别照顾,教东西时也比对其他人耐心,有时候加班干完活,还会带着他去吃宵夜,老师傅夸傅也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别人好几天上不了手,他可以,而且活儿还做得比别人好。 说这些时,蒋霜面不改色,有那么一瞬,她也相信了这个版本。事实是,她并不清楚,只是几次隔着马路望向汽修店时,他都是钻入车底的那个,而里面年纪大的,板着的脸麻木冷戾,年轻学徒在旁弓着背如鹌鹑般小心。 “我们阿也从小就很聪明,几岁的时候就老爱拆屋里的东西,什么都好奇,拆完还能给装回去。”傅奶奶抿唇腼腆笑了,眼角沟壑纵横。 傅奶奶过来越频繁,引起舅妈的注意,问过蒋霜是为什么事,蒋霜眨了下眼,说大概傅奶奶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舅妈说也是,平时也没个说话人。 傅也回去的次数不固定,店里生意忙时走不开,闲一点时候搭车回去,待的时间不长,过个夜第二天一早,搭乘最早的班车回县里。 夏天一过,天黑的早,傅也炒了两个菜,奶奶夹肉给他,让他多吃些,他干的是体力活,多吃肉,才有劲。 傅也埋头,剪成寸头的头发短短的,像冒出的青色胡茬。 饭吃到一半,奶奶比划着说,屋前那棵橘子树今年接的不错,过几天就能熟,问要不要带给他师傅,奶奶仍比划着道:“人家这么看重你,又对你这么好,我们不能只拿别人的,就是家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只希望他不会嫌弃。” 傅也回不用。 “怎么不用,听说他还带你吃喝,又那么照顾你,我们应该还礼。” 听说? 傅也抬头,后背往后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吖声,他抬手问:“听谁说的?” “霜霜,陈家小卖部的外甥女,上次还给你送过衣服,她真是个好姑娘,从来不嫌我烦,轻声细语的,真乖。橘子熟了,也要给霜霜送一点。” 傅也眯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只问还说了什么。 傅奶奶将蒋霜告诉她的说了一遍,在她的版本里,人人和善,关心世界和平社会进步,对残疾抱有怜悯却没有偏见,他得到很好的对待,受到器重的同时,也得到不错的照顾……手里那只塑料打火机来回地转,傅也垂着的眼睫,掩盖眼里多余的情绪。 屋前的橘子树是在傅也五六岁时种下的,傅父不喜欢种地,索性在土里种上果树一劳永逸,这几棵树也就一直这么长着。 到现在,繁茂枝叶里藏着青果,顶部已有变黄的,用不了多久,就该熟透了。 — 舅舅在工地做事,衣服上水泥点子跟泥巴污渍用洗衣机洗不干净,蒋霜拿到河边手洗,洒上洗衣粉,棒槌捶打过后,再搓衣板狠搓,污渍顽固,一时半会洗不干净。 一大盆,估摸着要洗到天黑。 蒋霜洗得仔细,来洗菜淘米的婶子已经提桶走人,渐渐的,就只剩她一个人。 河水冰凉,手指泛红发烫,倒没那么冷了,她不喜欢冬天,山里的冬天更阴冷,早上起来,水缸里都冻上一层冰。 冻疮每年都会长,瘙痒难忍,有时候还裂开口子,要拿煮熟萝卜反复烫。 四周安静,只剩洗衣服的“唰唰”声。 “嘭……” 一团黑影重重砸进放着洗干净衣服的洗衣盆里,蒋霜毫无防备被吓一跳,本能地惊呼一声,整个人失衡往后倒,慌乱中手撑地,才没有坐在湿透的石板上。 抬眼看去,河岸上站着瘦高身形,黑色外套,拉链拉到下颚,垂着的眼瞟她。 傅也听不到那声惊呼,但能看出她惊魂未定的神情,被冻得发白的脸,溅着洗衣服还来不及擦掉的水,停滞的眼神,胆子小的可以,傅也偏头扯了下唇角,尔后半蹲下身,手臂抵着膝盖,右手指了下刚丢下去的东西。 是一塑料口袋的橘子。 蒋霜又看向傅也,漆黑眼眸里,是不解。 这是给她送橘子?为什么? 傅也指向橘子的手指移向她,意思是给她,又指向他家的方向,简单地比划着手语,很快地,也不在乎她能不能看懂,似乎解释这么多已经耗光他的耐心。 但蒋霜大概读懂了。 橘子是傅奶奶送给她的,他只负责送过来。 蒋霜摆手,还是不太想要,傅也已经站起来,瞟她一眼,再没有多余手势,拔腿往村口走去。 她跟着站起来,人已经三两步走远了,她低头看了眼盆里的橘子,新鲜摘下的,还挂着叶子。 蹲久的腿发麻,蒋霜缓缓蹲下来,继续洗剩余的衣服。 衣服洗完,蒋霜提桶端盆往家里走,迎面撞上舅妈。 “哪里来的橘子?”舅妈瞥见盆里,随口问起。 蒋霜说傅奶奶给的。 舅妈点头也没说什么,挑拣了一个皮黄的,村子里邻里间送点东西很正常,再加上傅奶奶时常会来小卖部,没见着蒋霜,就问她什么时候放学回来。 蒋霜先将衣服晾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进厨房烧火做饭,往灶膛里添柴火,火烧得很旺,火舌吞吐,发出噼里啪啦声响。 她脸上瞳孔里映着闪烁火光。 蒋霜剥开橘子皮,清新的气味溢出空气里,沾染到手指,她尝了一瓣,橘子汁水充沛,挺甜的。 她想起丢橘子给自己的傅也。 也是近黄昏,他后背是大片火烧云,山峦也被点燃似的,他顶着寸头,双手随意插进外套口袋里,目光炯炯,看到她吓一跳反应,很细微地扯着一边唇角,尔后看向天边,挺坏的样子。 那幅躯壳下,突然有了些血肉。 蒋霜有些出神地想。 再见到傅也,已经是一周后,有人上楼,蒋霜在桌子前做题,以为是陈阳回来,抬头,跟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沉冷冰凉,多少有些突然。 他抬了下下颚,算是打招呼。 蒋霜虽觉得不自然,但作为回应也点了下头。 陈阳跟在身后,知道她在家,喊了声姐,跟着笑道:“傅也哥,你上次见过的,我妈不知道傅也哥来玩,你可一定要帮我保密。” 舅妈有多讨厌傅也他们都清楚,也明确让陈阳不要跟他有往来,要是知道陈阳不仅没听,还把人带进家里,陈阳怎么也得挨顿打。 蒋霜木木点头。 陈阳带傅也进自己房间玩,房门正对着书桌,没关,傅也坐在床上,从蒋霜的视线,能瞥见斜支着的两条长腿,脚上踩的是双旧帆布鞋,干净的。 房间里传出陈阳的声音来,语气激动地展示他们以前玩过的藏品,像个小迷弟,要表明忠心,小时候那些过往他还记得,后来又开始谈篮球,一些外国球星名字,那都是蒋霜陌生的领域。 蒋霜也不是有意要偷听,房子不大,声音轻易就飘过来。 她努力让自己集中精力在最薄弱的物理题上,力学电学于她而言都是抽象难以理解的,她前期更倾向于死板记住模版去套,但题目是瞬息万变的,她没有弄懂其中逻辑,就很难拿到分。 笔尖划过纸张,细微的摩擦声。 陈阳从房间里走出来,边穿外套边问:“姐,我去前面拿些吃的回来,你有什么要吃的?” “没有。” “喝得呢?” “不要。” 蒋霜翻过一页,回答干脆。 “姐,你真的很奇怪,我们班上女生都爱吃,就你零食不吃,可乐饮料不喝。”陈阳轻啧一声,双手撑上桌:“没想要的,我就自己给你拿了?” “我真不要,你拿了我也不吃。”蒋霜抬头看他,无奈道。 “我去去就回来。”陈阳又转头跟出来的傅也说,让他等自己几分钟,拿点吃的就回来。 陈阳步履轻快踩着楼梯下去了。 傅也从屋里走出来,外面没什么坐的位置,他拉过蒋霜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椅子是建房时木匠用边角料做的,比正常的小一些也矮一些,傅也手长脚长,看着多少有些憋窘,但他很神情自然,往后一靠,单肩支在椅背上。 也许是等的无聊,他随手抽了几本看起来,其中有她刚做完的物理作业,他看书时的样子不见得多认真,垂着眼皮,更像是潦草扫过,漫不经心,可想上课时,也是这副样子,不太受老师待见。 蒋霜没办法忽视他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对照明显,她坐姿握笔的手势,都是好学生模版,规矩到有些刻板,写字时一笔一划,连稿纸都排列整齐,数学还算得心应手,她条理清晰地列着步骤。 四周安静。 从窗户看出去,是群山环伺,阻挡住向外探寻的目光。 陈阳过会儿回来,提着袋小零食跟饮料,一股脑地倒在桌上,拿这么多怎么也得被骂一顿,他没事人一样,推着零食让傅也跟蒋霜吃,他扯着脖子去看傅也看什么,笑说看书有什么意思,家里也就蒋霜一个人整天抱着书看。 傅也将书合上,放回位置,吃的没动,他坐了会儿就走了,陈阳挽留多玩一会也没留下人。 鬼使神差的,蒋霜拿回物理作业翻开,粗略看了遍,合上时才注意到,作业上有不属于她的笔迹,例图上她以为不确定,受力分析的箭头痕迹浅,但现在,多了几个深色痕迹的箭头,纠正了她的几个错误。 蒋霜按照新的受力分析,重新算了一遍。 得出的结果顺眼多了。 她呵出口气,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反倒生出些难以言说的惆怅。 “姐,物理你都做完了,借我抄抄。”陈阳作势就要来拿,被蒋霜用笔敲了下手背,她直接合上,放在他拿不到的角落。 蒋霜故意板着脸:“自己做,陈阳,你基础不好,再不多做点题就跟不上了。” “我知道,再给我抄最后一次。”陈阳再次伸出手臂。 “不可以。” 手背再次被笔头敲了下。 蒋霜看起来铁面无私:“高考没得抄,你是要上大学的。” 陈阳满不在乎地嘟囔:“我自己什么样子我清楚,就不是上大学的料,姐,你会读书,你上就行了,我到之后赚钱养你,给你钱花。” 蒋霜喉咙如堵。 她清楚舅舅家是什么情况,欠的债舅舅虽然不让提,但她也明白供两个孩子上大学有多艰难,她其实能上完高中就已经很感激了。 “就你这屁大点什么工,先把物理做了。”蒋霜尽量不去想,凶巴巴的语气,就差摁头让陈阳给做了。 “姐,我说真的,如果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上,我希望是你。”陈阳望向她,眼神清澈,比河水干净。 蒋霜扯唇笑,酸涩从喉咙里洇出来:“说什么呢,我们都要上大学。” “所以现在,把题给做了。” 陈阳哀嚎一声,一只手抓笔一只手抓脑袋,苦大仇深做题。 转眼,一个夜里突然降温,有那么些初冬的苗头,蒋霜开始穿袄子棉布鞋,浑身上下裹得严实,上学前傅奶奶突然过来,请她给傅也捎带棉衣过去,自上次在家里见面过后,她也碰见过傅也,两个人开始会打招呼,虽然也就是抬抬下巴跟点头,但傅也态度不再像之前冷淡疏远。因此,蒋霜答应得爽快。 衣服还是像以前一样送到汽修店,傅也仍穿着单衣,手指冻得泛青,有种瘦骨伶仃的单薄,他这个人不喜欢亏欠人情,通常会带她去吃碗面作为报答,她食量不大,刚开始硬撑,到后来面看起来越吃越多,实在撑不动,还剩下半碗。 浪费粮食是可耻的,这不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 蒋霜想休息下,腾出空间再吃点,但对面目光就那么盯着她,有种如芒刺背的感觉。 傅也早已吃完,斜乜着她,看她一筷子夹不了几根面递到嘴里,到后面筷子在面里戳着,不见夹一根面条,就知道她是吃不完了。 他鼻腔里溢出声轻哼,将她的面碗拨过来,将她剩下的面全倒进自己的碗里,握着筷子,埋头,三两下就清扫完毕。 抽纸擦嘴,拿钱买单,动作利落。 蒋霜怔愣了下。 那是她吃剩下的。 这之后,蒋霜会提前分出面条,傅也照单全收,他吃面速度快,连着面汤也一并喝掉,有种野蛮生长的野性。 两个人交流很少,次数多了,蒋霜也能看懂一些简短手语,比如“走了”、“笨”、“家里怎么样”,怎么回她也问过陈阳,陈阳好奇她怎么突然对手语感兴趣,她解释是傅奶奶让她给捎带东西给傅也。 陈阳睁眼:“那怎么不叫我带?” 蒋霜拿着书轻拍他脑袋:“平时放假找得到你人吗?” “也是。” 陈阳摸摸鼻子,教她“很好”怎么比划。 白炽灯下,蒋霜学得不怎么样,动作生疏笨拙,跟傅也比差太多,他手指修长,分明的骨节里是蓬勃的力量感,打手语时,眼神过分专注。 偶尔,漆黑瞳孔里,也有熠亮的光。 第6章 初冬,前些天已经纷纷扬扬落下第一场小雪,山尖落下了白,山下没有垫起,化成水迹,湿冷的很。 中途,蒋霜找过傅也几次,撞见过他被师傅训斥时的样子,他只是站着那,悄然无声,也没有任何辩解的肢体动作,即便对方的手快要点上他的脸,他也只是梗着脖颈,眼如点漆,这时候她竟然庆幸他听不到,那些话脏污到不能入耳。 蒋霜没过去,在原地来回地踮着脚尖,直到那边刺耳的骂声停止,她吸入一口冷气,穿过马路。 她如往常一样,将傅奶奶捎给傅也的东西递过去,傅也也跟没事人一样,照例还是带她去吃面。 这次,将蒋霜的素面换成了肉丝面。 “不用,我素面都吃不完。”她立刻摆起手来,每次能白吃一碗面,她已经很难承受了,她亲眼看到傅也在汽修店做得多辛苦,而学徒也拿不到几个钱。 傅也挥手,让老板不用管直接去做。 蒋霜抿唇,傅也穿着汽修店的工装实在单薄,沾满油污,像是无法痊愈的暗疮,他脸上手上,是清水洗不干净的机油,渗透进皮肤的纹理,黑线遍布,野狗脏兮兮的,只有眼底是干净的。 傅也问她要来笔跟纸,问她们学校里有没有借书的地方,他在找几本书。 蒋霜回:学校没有。 傅也:有其他地方借吗? 蒋霜:新开的县图书馆,那里书多,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傅也抬了下眼皮,继续写:行。 蒋霜:需要办借书证,要三百押金。 傅也:…… 蒋霜想到苏芮,她不确定能不能借,但还是跟傅也说了,自己好朋友有,看能不能借用一下,她得先去问过朋友。 傅也:好。 面上来,热气腾腾冒着白雾,蒋霜拿过筷子,企图将肉丝跟面都肉都分一半过去,还没夹过去,被一双筷子挡住,傅也面不改色将她筷子打掉,只从底下夹了一半面条走了。然后埋头,大口吃面。 蒋霜只看到他发顶,那短到扎手的发茬长长了些,竟有些柔顺的样子。 面吃完,这次蒋霜先走。 傅也坐在原地没动,点燃一根烟抽起来,低劣的香烟抽久了,嘴巴里全是腻人的苦味,他倒也不怎么在意,能过瘾就行,烟雾深入肺部又被吐出来,笼住视线。 蒋霜穿着沉闷黑色棉衣,背着的包重重往下垂着,细胳膊细腿,浑身没有二两肉,随时要被压垮似的,小鸟胃,吃那么点,什么时候能长点肉? 一根烟抽烟,傅也付钱走人,从面馆走回汽修店,门口蹲着抽烟的丁毅望着他走过来,嘴里噙着笑意,起身跟他往店里走,撞了下他手臂,意味深长笑笑,又指了下自己。 “介绍介绍呗,小姑娘看着挺招人喜欢的。” 傅也凉凉地瞟过他,推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直接回撞过去,力道要大许多,丁毅被撞退,揉着被撞的发疼肩胛骨,对着他背影啐了一口。 “一个破聋子,装什么。” — 蒋霜回学校后跟苏芮借卡,苏芮欣然应下,说自己正好有几本书要还,又问:”什么时候去,这周末?你这周要不然别回去了,就在我家住两天,我们晚上逛街。“ “其实我是替我一个朋友借的,他有几本书想借。” “谁啊,我认识吗?” 蒋霜只好将傅也的事告诉她。 苏芮倒是很意外:“那个汽修店的,还挺帅的那个聋……听不见声音的小哥哥?” 蒋霜点了下头:“如果你介意……” “没关系啊,我借给你们。”苏芮抱着她的手臂,“但是你要跟我说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 蒋霜唔了声,从她眼里读出点暧昧情愫,那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东西,她显得有些局促,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同一个村。” “真的?” “真的。”就差要起个誓了。 苏芮认真瞧着她的眼睛,弯唇噗嗤笑了,坐正道:“逗你玩的,霜霜你好认真哦,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跟我一样都觉得他挺可怜的吧。” 可怜? 蒋霜没这么想过,像她这样的人,没资格可怜谁,她只是在傅也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很小就没有父母的人。 她希望他更好,而不是落入大人口中的既定结局。 周五,最后一节课结束,提前就已经收拾好东西的学生提包就往外跑,苏爸爸的车已经等在校外,苏芮跟蒋霜说再见先走了,而陈阳朋友众多,一贯不见人影,蒋霜背着书包一个人从校内出去。 没出校门,蒋霜看到等着的傅也。 挺高的个头,套着再臃肿的棉服,也照样板正挺拔,绷着的脖颈线条,瘦削脸庞,垂着眼皮没什么善意,冷冰冰的,并不是好好学生的样子。 这种不读书的小混混门卫见得多了,从门卫亭盯着他,警惕着他有什么举动。 往外走的人潮里,有窃窃私语,推搡着朋友肩膀,让看门外的帅哥。 蒋霜低着头,脚步走得更快,很快经过傅也,略停顿点了下,跟平时打招呼差不多,只是没怎么看他,从他眼皮子底下晃过去。 没两步,她走不动了——书包带子被人抓住。 蒋霜回头,撞进黑色的眼里,他盯着她,眉眼里有被人忽视的不爽,两根手指就这么扣着她书包肩带,等她一个说法。 感觉到周围越来越多视线看过来,蒋霜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又听不到,她的手语水平也不足以表达,情急之下拿出借记卡,手指点了点卡,又指向县图书馆的位置。 傅也才掀了下眼皮,勾着书包带子将她往后拉回来,直到跟他同一个位置,放开手,抬步往前走。 蒋霜呼出口气,跟了上去。 路上,两个人并无交流。 县城不大,出租车四处转悠基本都是起步价,从学校到图书馆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图书馆是新建的,在附近一片灰头土脸的建筑物间,它像是外来物种。 周末了,已经有写中小学生挤进来,抱着书直接往地上坐。 蒋霜不知道傅也想借的是哪种书,他独自去逛,她先还掉苏芮借来的书后,去找自己感兴趣的。 她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什么书都看,也能看得进去,从老人挑着箩筐卖的五毛两本连环画小人书,到舅妈拿着垫桌角的《故事会》都看得津津有味。 蒋霜拿了三本书,左右环顾不见傅也的影子,便随手抽了本,就这么站着看起来,站到?腿僵,垫脚活动时才注意到傅也不知道什么已经在自己旁边,手里抱着几本书,偏着头,视线落在她翻开的书页里 。 她被吓了下,立刻合上书,塞回书架里,她想起前段时间从陈阳那里学来的手语,有些蹩脚比划着问:“你好了吗?” 傅也略周围,点头。 “走吧。”蒋霜两跟手指交换着模拟行走的姿势。 傅也扯唇,微乎其微的弧线,有些嫌弃意味,算是对她手语水平的回应。 两个人走到前台登记,蒋霜也看到傅也借的书,全是跟修理与机械有关,他聪明,学习能力不差,这些对他来说,应当并非难事。 蒋霜将书放进书包里,跟傅也前后脚出去,要带她去吃饭,再看时间,现在赶过去,正好到末班车,她谢绝,着急赶车,傅也也没坚持,单手揣着书,就要送她到车站。 到车站,才知道车几分钟前刚开走,车已经坐满挤不下人了,就直接出发了。 蒋霜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班车没了之后也会有一些小车,末班时间一过就坐地起价,但都只会在镇上,不会去村里。 怎么办? 蒋霜头疼地想着各种可能回去的方式。 傅也扯过她的肩膀,手背贴着下颚,指向自己——等我。 蒋霜看懂,下意识不想麻烦他,但傅也没给她机会,三两步从车站出去,她根本追不上,最后茫然看着他背影消失,她停步,环顾一圈,去往别处的班车还在,唯独去他们村里的位置空荡荡。 这时候,除了等傅也,也没有别的选择。 蒋霜盯着手表上的指针,一分一秒都像是被拉扯过,显得格外漫长,就这么等了二十多分钟,傅也出现,一并出现的还有辆半旧粗犷男士摩托。他停在路边,单腿撑地,双指并拢朝内勾了勾,叫她过去。 “……” 蒋霜张嘴,想说还是算了,她再想想其他办法,一只头盔就这么丢了过来,有些年头,头盔里混合着汗渍、烟味以及香水味道,傅也斜乜着她,看着并不是跟她商量的样子。 眼神很直白地问:还想不想回去? 想,当然想。 她不想晚上沦落到去睡桥洞。 这时候不是挑的时候,蒋霜一咬牙,戴上头盔,抬腿坐上后座,她浑身僵硬,背挺得笔直,双手不知道往哪放,只能垂在腿边。 山风作响,未卜的不止前路,还有她的小命。 蒋霜尽可能往后面靠,连傅也的半片衣角都不去触碰,要保持距离,他们只是点头之交,甚至算不上朋友,更应当界限分明。 车轰隆启动,车身往前冲了下,惯性带动下,蒋霜整个人往前扑去,直接撞上傅也的背部。 触感坚实,钢铁一般,却又像是烧的焦躁的火,滚烫鲜活。 第7章 两边的风刮过来,生出一些不安全感,蒋霜抿唇,喉咙里作了个细微吞咽动作,还是抓住他衣角。 怕摔下去,惜命地握得很紧。 乡道环山曲折,路边无人打理的草木疯长,有枝条越界,延伸到路面,闪避不及时,有被抽打的风险。 蒋霜只坐过舅舅骑的摩托车,后来借钱开小卖部,摩托车也卖掉了。 在之后,就只有傅也。 冬日里的山风狠毒,湿冷透过棉衣粘附在皮肤上,傅也在前面,宽阔两肩挡掉了大部分,她透过头盔的狭窄视线看他,他像是不觉冷,背挺立得笔直。 他车骑得平稳,不像街上呼啸而过小混混,路过坑洼处会低速驶过,蒋霜没感觉到颠簸。 路是一段段的,有些路面湿滑,阳光照不进来,行至高处,没有草木遮挡,日光明晃晃的。 蒋霜看到夕阳将落,晚霞绚烂,美好到近乎虚假,车开始下坡,视线被绿荫遮掩。 傅也送她到路口,走几分钟到小卖部。 蒋霜撑着手从车上下来,腿僵冷的很,傅也带着头盔,她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眼皮半阖将醒未醒地看她。 她比划了个谢谢的手势。 一个很简单的手语,握住的手,伸出拇指,弯曲两下就好。 傅也手搭着方向把,没反应。 蒋霜弯腰低头,感谢表达的差不多,她挥了下手,没走两步,又被扯着书包带子拉回来。 她眼神茫然地看他。 傅也曲着腿,脚撑着地面,身体往她的方向倾斜,在蒋霜怔愣时,他扣着手指,在她头顶上敲了两下,清脆的“咚咚”声,不急不缓的,嘲弄意味拉满。 蒋霜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摘头盔就要跑,羞得无地自容,手忙脚乱地去摘头盔,但越着急越摘不下来,就像是要打定主意套牢在她脑袋上一样,燥热窘迫,她恨不得将整个脑袋一并摘下来。 直到一只手绕过来,贴着她的下颚,冰凉的触感,双指捏着卡扣,咔哒一声,卡扣解开了,头盔顺利被摘下来。 “……” 蒋霜满脸通红,脸上憋出汗,头发乱糟糟的,碎发被沾湿,贴着额头双颊,眼底漆黑,明亮如碎星。 傅也看着她张着嘴,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学的那点皮毛的手语也忘了个干净,他单手拿着头盔,抵着腰腹,好整以暇地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憋出一句话。 一两分钟后,蒋霜才想起对不起的手语怎么比划。 真是笨蛋。 傅也舔唇笑了下,神情隐匿在头盔下,没有被看到,他侧身拉起车座,将那只头盔丢进去,而后骑车走人。 后视镜里,蒋霜挥着手,像只笨拙企鹅,车往前开,身影缩成黑色小点。 有点笨。 也有点可爱。 — 傅也骑车回汽修店。 摩托车是店里的,老板人爽快,平时有点什么事可以用,傅也没怎么用过,多是被叫去送东西,因为私事,用车是第一次。傅也停好车,将钥匙放回去。 汽修店几个学徒下班,勾肩搭背嚷着要去喝酒吃串,迎面撞上傅也,便打招呼,做个吃的动作,让他一块去。 傅也让他们去。 丁毅摸摸鼻子,推搡身边其他人:“走了走了,你什么时候见到他跟我们一起过?” 有人回头看一眼,印象里傅也吃住都在店里,干最脏最累的活也没什么抱怨,他干得活最多,学东西也最快,但不怎么受师傅待见,他听不见,沟通起来麻烦,谁也不想受拖累。 “他骑车去哪了?”有人问。 丁毅意有所指笑笑:“谁知道,谈恋爱了吧,骑出去带女孩子兜风。诶你不是见过,那个女生总过来找他。” “靠,那是他女朋友?他这样……”男生指了下耳朵,“也有女朋友?” 丁毅道:“人还有张脸啊,不过,他也就能用那张脸骗骗学生妹。” 跟着响起几声怪笑。 傅也从门店往里走,里面是个杂物间,堆着几个纸箱轮胎扳手之类的,屋里是铁锈汽油的味道,角落的空地支着个上下床,他睡在下铺,借来的几本书就堆在床头,他随手拿过一本坐下去,就这么看起来,他看书速度还行,用不上两周能看完,不会耽误还书。 书看到半夜,困的时候抽支烟,一个晚上过去,地上全是烟蒂,烟盒已经空掉。 傅也在的汽修店基本上是半工半学,能学多少东西,全靠师傅愿不愿意教,教他的师傅是四十多岁,泡在烟酒里,脸喝成猪肝色,脾气暴躁易怒,突如其来被一脚踹翻是常有的事,平时让他做的无非是装气缸盖的拧螺丝、钻车底换滤清器等体力活,往深了的东西,就不愿教了。他倒不怎么在意,有些东西用点心也能学,找书来看,过个两三年,怎么也能学出来。 不久后,生出点变故。 傅奶奶有段时间没见过孙子,只听蒋霜只言片语始终不怎么放心,又想着傅也当学徒这么久,她还没表示过感谢,在家里煮了地瓜,太阳底下晒成干儿,仔细地扎上两大口袋,又将门口的橘子全摘了,背篓装得满满当当,搭车去县里。 有人问她是不是背去城里卖,傅奶奶笑笑,说是去看孙子。 傅奶奶去的时候,撞上傅也挨训,他听不到声音,带他的师傅也不多话,酒气熏天,揪着他的后衣领往车头按,傅也梗着脖子神情阴测,个高也长得结实,拖拽费劲,于是,一脚接着一脚踹上他的小腿,他身体歪斜,怎么也不肯跪,踹完又直起来,不服气不服管束,也没有反抗的架势。 真动起手来,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师傅满头大汗,红透的一张脸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气的,店里那么多人看着,他要是压不住自己徒弟,以后也别想再抬起头来。 “他妈的,老子还不信治不了你了!” 店里有员工学徒来修车的客人扯着脖颈观望,架势不小,谁也不敢妄自上前,有人小声问要不要给老板打电话,被丁毅白了一眼,嫌他多管闲事,要让师傅知道,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傅也头被摁在车前盖上,脸被挤压变形,车是刚开到店里,还冒着热气,他也不觉得难受,难受是在看到颤巍巍的佝偻身影之后,一句“别打别打”像一柄尖刀刺入心脏。 他闭眼,发疯地想咒骂出声,这他妈贱烂的日子。 闹剧中止,换了个地方,傅奶奶被请进狭窄办公室里,傅也被关在门外,里面并不隔音,谈什么一清二楚,其他人都能听到,他听不见。 脏污的脸,眼里冰冷,只剩木然。 师傅说傅也不受教,愿意收个聋哑徒弟那是考虑朋友的面子,他平时对他已经挺照顾,这次跟他唱反调,在客人面前下他的脸。 “看过几本书,就当自己真能行了?他要是这么能耐跟我学什么?我看也别学了,趁早滚蛋!” 傅奶奶脸上眼泪纵横,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傅也是个好孩子,做错事尽管打骂,就是别赶他走,他这个样子,能找到个事做实在不容易,说完,去拿背篓里地瓜干橘子,往桌上塞,讨好地挤出笑:“再给一次机会,就这一次,我保证他再不会了。” 师傅自顾自地点燃根烟抽起来,呼出的烟雾呛人刺鼻,抽出根地瓜条,有些厌嫌地丢回去。 “别来这套,不管用,人您直接领回去。” 傅奶奶别无他法,作势要跪下来,哭咽道:“这孩子苦啊,从小爹妈不要,扔在我这里没问过一句,但再怎么样,他也是条命,您就当做个好事成不成……” “行了,最后一次。”师傅摁灭手里的烟,也被烦透了。 …… 傅也带傅奶奶去吃了顿饭,奶奶看到他脸上的淤青,心疼地问疼不疼,他淡然摇头,送她去车站,人都已经上车,颤巍巍地回头,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颤着手嘱托:忍一忍,忍忍就好了。 他抬着下颚,点头,眼睫跟着阖了下。 傅也在车外一直等到车发动才从车站离开,他舔舐着干裂地唇,无端端地想发笑。 忍一忍,崽崽,忍一忍。 这是他高烧耳聋后,奶奶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不然能怎么办呢?他无父无母,像垃圾一样丢给独居奶奶,他耳聋,瘦如麻杆,只有挨欺负的份。 刚开始听不到声音的感觉很怪异,像一夜之间被世界孤立抛弃,他能看到他们张嘴,却是无声的,他对着镜子说话,同样,他嘴张合,却没有半点声音。 再声嘶力竭的吼叫,也是无声的,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了。 适应的过程漫长,一段时间后,他回到学校继续上学,起初,身边人对他耳聋更多是好奇,甚至好玩地跟他比划,他开口说话,看到他们捂着嘴笑,夸张模仿着,他怀疑自己不会说话,渐渐地,他也不再开口,到后面,彻底习惯。 他也想过隐忍,也这么做过,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愚弄欺负,被无缘无故推搡踢打、骂野种残疾也无动于衷,直到有人专门学了手语,骂他奶奶,一个死老太婆。 那是傅也第一次动手。 他推到桌子,掐着对方脖子摁在地上骑上去,挥着拳头往下砸,对方同伙上来拖拽,拳打脚踢,他身体像钢板,他只专注地死死摁着他,他听不见对方怎么喊叫,说什么,骂他或者求饶,他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对方惊恐的眼神。 那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打完仰躺在地上,笑到剧烈咳嗽,笑到五官扭曲,其他人被吓坏,跑去叫老师,他爬起来,脸上都是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的,他瘸着腿,一拐一扭地走了。 …… 回汽修店的路上下起雨,在灯下亮如银丝,傅也蹲在汽修店马路对面抽完一支烟,薄烟混着呼出热气形成的白雾,已经燃到烟蒂,他摁灭最后点火光,起身,吸了下泛红的鼻子,抬步走过去。 丁毅先看见他,手里还握着扳手,胳膊肘戳了下身边的人,更多人看见他,最后是坐在里面的师傅,跟两个打着牌,桌面摆着摊开的地瓜干袋子,吃一半掉一半,橘子皮乱糟糟堆着。 师傅衔着眼眯眼扔下两张对子,只抛了余光过去,喉咙里溢出声嘲弄,正要指派他去钣金修复,人已经到杵到跟前。 十九岁,已经成年了,快要长成一副成年男性的体格,就这么挡在他眼前,心底不怵是不可能,他拍拍手,站起来。 “杵这干什么,要不是你奶奶要死要活地求我……” 话没说完。 回应他的是抡起砸在脸上的拳头,傅也动起手来,没什么表情,揪着他衣领挥拳,有种宰鸡的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拳接着一拳。 — 期中考试将近,学习越发紧张,放假的时间要赶着回去接替舅妈看小卖部,她跟傅也见面次数只手可数,只是傅奶奶挺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过她问傅也的情况,她觉得奇怪也没多想,直到后面从舅妈口中听到傅也被汽修店给开了。 蒋霜睁大眼,陈阳早她先问:“那傅也哥现在在做什么?” 舅妈给舅舅添着饭,道:“还能干什么,干回老本行,小混混一个,迟早要将自己玩进去。” 蒋霜感觉难以置信,她第一反应是不信,他前段时间刚找自己借书,神情是那么认真。 书是陈阳转交给她的,对傅也的事并未多提,只是跟蒋霜感叹,人是不是真的会变。 书是陈阳转交给她的,全都在,没有半点破损,陈阳对傅也的事没有提什么,只是跟蒋霜感叹,姐,人是不是真的会变? 期中考结束,蒋霜看见傅也。 在网吧楼下,聚着一群不务正业的混混,傅也就在其中,他不再穿沾满油污的工装,头发不再是寸头,长长了些,额前垂着碎发,眉眼冷淡,他周围很热闹,谈笑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他只是安静抽着烟。 傅也也看见她,视线从她脸上扫过,没有任何情绪,直接忽略,只剩陌生。 第8章 看见傅也的不只蒋霜,还有同行的苏芮,她抱住蒋霜的胳膊,拧眉问:“霜霜,他上次不是还找你借书吗?” “嗯。” “我当时还挺意外的,没想到他在那种环境下还那么努力,这才多久啊,他怎么跟校外这些混混在一起了?” 蒋霜笑容勉强:“我不知道。” 苏芮是城里的孩子,从小被父母教育见到这种逞凶斗恶的混混要跑得远远的,这些人整天不务正业,替网吧歌厅娱乐放贷老板打工,说的好听是打工,都是些热血上头就不要命的。 “霜霜,我不是要说教,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你以后真的要离这个人远一点。”苏芮神情是认真的。 蒋霜点了下头。 苏芮皱皱鼻尖,有些不屑:“这些人现在这么嚣张,以后,指不定一个比一个惨。街上老有这种新闻,谁把谁给砍了,残废了,死了,被抓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图什么?” 蒋霜想起的是那天傅也立在岸边丢来一袋橘子,他身后,是晚霞满天,绚烂过后,是漫漫长夜。 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很快收回视线,偏头对苏芮笑了下,问她这次期中成绩怎么跟父母说,苏芮神色懊恼,生无可恋表示想负荆请罪,没准看她认错态度积极的份上,退步一点还能被接受。 蒋霜安慰她:“期末加油。” “唉,往后越学越难,霜霜你说,同样都是一个脑袋,你怎么那么聪明?” “没事的,我帮你补习。” 苏芮头蹭过来,撒娇道:“诶霜霜最好啦!” 说话间,已经穿过一条路,身影很快转过拐角处。 进入漫长冬季后,太阳就很少露面,白天也总是阴恻恻的,冷空气像厚重的塑料膜,罩得人喘不过气来。 半截烟被丢在地面上,脚踩灭最后一点火星。 — 蒋霜这次考班里第二,其他科发挥不错,物理是败笔。 陈阳跟蒋霜都是同一个年级,也同是理科,成绩出来,难免要被拿出来比较,这次陈阳考得很差,班里中偏下,总分比蒋霜差了一百多分。 舅舅拿着成绩单对比,忍不住打趣:“陈阳,学校可能要给你单开一门,你才能赶上你姐了?” “爸,再单开一门主课,那我也得考满分才成。”陈阳嘟囔一句。 舅舅笑:“你小子倒有自知之明。” 瞥见舅妈黑沉的脸色,又扯着嗓子故意说给她听:“你爸我大小就聪明,还考过满分,你这吊车尾的成绩真不知道随谁?” “随我妈吧。”陈阳配合道。 舅妈从厨房踱步出来,瞪了父子一眼:“你就读过小学,一年级谁没考过满分,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只读小学怎么了?我那时候家里穷,吃都吃不饱,谁还去读书。”遭到白眼后,舅舅笑着改口,“像我像我,儿子像老子,天经地义!” 蒋霜在里面择菜,听着外面的对话垂眼笑了笑,青菜叶淘洗两遍后放在一边备用,擦干手,往灶膛里填些火柴,噼里啪啦的火星四溅。 夜里,蒋霜下楼倒洗脚水,拿着水管将盆里仔细冲洗后晾在墙根边,上楼时,听到舅妈的声音。 “你这样的成绩往后怎么办,你每天吊儿郎当的,怎么考得上大学?” 陈阳满不在乎:“我想好了,我上完高中就不读了,拿了毕业证就去打工,跟刘威他们一起,去厂里打工,也有不少钱。” “你要死啊,好好的书不读,跑去干苦力?” “我们男的可以卖力气赚钱,姐不一样,姐会念书,她适合上大学。” 舅妈没说话,陈阳痛呼一声:“妈,你下手能不能别这么重?”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 “……” 蒋霜退下台阶,穿过堂屋摸黑走出大门,靠墙在楼下待了会,无事可做,只能抬头看星星,稀稀疏疏,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小时候夜空很亮,满天的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期中考过后,蒋霜花更多时间在物理上,有不明白的就去请教第一名,第一名是个独来独往的男生,性格孤僻,有人来问题,他都会讲解,只是似乎情商不高,偶尔蹦出一句话,让人噎住。 苏芮有次问他数学题,他反复讲了三遍她从弄懂,苏芮说自己有点笨,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懂,第一名大概想安慰她,想了想憋出一句话:没事,我高一就会的,你现在会也一样。苏芮被气乐了。 第一名见蒋霜花大量时间在物理上,拧开水壶的盖子喝口水淡淡道:“物理讲天赋,努力不一定有用。” 笔尖顿住,蒋霜固执回答:“勤能补拙。” “是补拙,但补不到高分。”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标注了结果。 蒋霜抬头,合上书页,平静道:“有事者事竟成。” 是吗? 她知道自己只是在嘴硬。 蒋霜很少再听到傅也的名字,车站对面,仍有年轻学徒被呼来喝去,钻入车底,拧螺丝拧到手僵。她去看过傅奶奶,傅奶奶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话没以前多,也不再提傅也,下午傅奶奶留蒋霜吃饭,蒋霜说自己也得回去煮饭了,走出院子里回头多看一眼,只见到佝偻的孤孤单单的背影。 再听到傅也的事,是在车站撞见丁毅,蒋霜等车时,有个年轻面孔过来搭话,问她记不记得自己。 他下巴朝汽修店的方向点点:“我丁毅,汽修店的,你来找傅也的时候我们说过话,记得吗?” 蒋霜想起来,迟疑地点了下头。 丁毅自来熟地跟蒋霜聊起来,话音戛然转到傅也身上,他啧啧道:“你是不知道当时情况,傅也手可真够黑的,把带自己的师傅给打进医院了,那么多人拉架都没用,差点就闹出人命来。” “后来,怎么样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凉凉的。 “人是没出什么大事,但这面子就丢大了,扬言要让傅也混不下去,没想到,傅也跑去跟炜哥混,他一个聋的也就打架够狠够玩命,现在混得有声有色。”丁毅摸了下下巴,多少有些羡慕嫉妒。 蒋霜问:“他为什么会跟他师傅打起来?” “这个啊,你是没见过看过他师傅平时怎么对他的,打骂是常事,什么也不愿教,什么丢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干,欺负他聋的残疾人嘛,那天又动手了,傅也奶奶给看到了,挺惨的,一大把年纪还要求人。傅也送他奶奶走了,回来就把人给打了。” “换我我也忍不了。”丁毅嗤了声。 蒋霜沉默。 丁毅好奇地问她最近跟傅也见过面没有,方不方便帮着问问那边还缺不缺人,他也不想干了,忍气吞声干个两三年,哪有拉帮结派风光潇洒。 “没有,我们不太熟。”蒋霜实话实说,带话这种事,他找错人了。 “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不是。” 丁毅拍了下脑门,笑起来:“怪我,搞错了,这样,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不如加个好友以后有时间一起玩啊?” 说着拿出手机来。 “我没有手机。” 车来了,蒋霜说了句再见背着包上车,丁毅被晾在原地,嘶了声:“得,白费口舌了。” — 苏芮十七岁生日,在周五,已经提前两周跟蒋霜提过,希望她能那天别回去,跟同学们一块吃饭切蛋糕,晚上在她家住一晚,这样,她们还能一块逛逛街。 蒋霜先跟舅妈提起,舅妈欣然应允:“去玩吧,别总想着回来干活,活都有人干。在别人家要懂事,别给人家里弄乱了。” 周五一放假,平时一块玩的同学凑齐往餐馆去,餐馆老板是苏芮大姨,给他们留了个包间,想吃什么随便点。 吃过饭,推进来双层蛋糕,一半吃掉,一半抹在脸上头发上,生日就这么热热闹闹过完。 走出餐馆,才发觉已经很晚了,但苏芮很有兴致,拉着蒋霜逛街,玩累回去时抄了个近道,从桥下穿过去,是一条已经没什么人来的商业街,没什么生意,关店也早,街面黑漆漆的,只有几盏路灯还能亮起来。 却没想到撞上一伙人给其中一个店铺泼油漆,刷子蘸油漆桶里,唰唰唰地在墙上写着“死全家”的字样,泼在门口的红色油漆,在昏暗光线里格外渗人。 两个人心惊肉跳,下意识想扭头往回走,被望风的人看见,对方笑眯眯冲着她们招手,问有没有看见什么。 苏芮紧紧抓住蒋霜的手臂,低着头,害怕地躲在她身后,蒋霜硬着头皮挡在前面,僵硬地摇头说没有。 “没看见就好,我们也不是坏人,这么做是因为这家店老板欠了钱不还,你们老师应该教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还,我们只能想点办法。” “嗯。” 蒋霜甚至不敢看对方眼睛,余光里,那些泼油漆写字的跟着停下来,勾肩搭背盯着他们。 “又在逗妹子?”另一个声音响起。 “去你妈的,你以为都跟你似的。”笑骂一声过后,又打量了眼前两个人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还真有几分漂亮,怯生生的,还挺招人疼,好整以暇问起,“所以两位妹妹有没有男朋友?” 蒋霜不说话了,苏芮抓得更紧,腿像是铸铅,将她定在原地。 “别紧张,没别的意思,聊个天又不会少块肉。” “你撒泡尿照照镜子,你这个色痞样,哪个小姑娘不紧张?我不一样,妹妹,我是好人。” “滚滚滚!” “……” “怎么不吭声,瞧不起人?” 有人往前走近。 短时间里,蒋霜将所有可能都想过,跟苏芮往回跑,他们要存心不让她们走,跑也跑不掉,或者顺着话聊几句,没准别人也没其他意思,如果情况更糟糕怎么办,这里都没什么人,真要做点什么,她们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脚步越来越近,蒋霜感觉苏芮手在抖,怎么办,怎么办?一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她猛地抬起头,喊道:“傅也!” “什么?” “傅也,我认识他。”蒋霜作了个细微的吞咽动作,竭力表现得镇定平静,面不改色补充,“我是他女朋友。” 她只能寄希望这些人跟傅也是一伙的。 闻言,最先说话的人怪诞地笑起来,扭头看向身边人,又看回来:“真的假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是真的。”蒋霜镇定了些,至少,这些人的确认识傅也。 “是不是问问也哥不就知道了?要是假的就有意思了。”说着,就点人要去叫人。 “也哥在哪?” “就附近啊,来的时候我还碰见了,吃面吧。” “……” 蒋霜睁大眼,心脏再一次急遽跳动,喉咙里像枯井,她想张嘴说点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办?”苏芮压低声音,快吓哭了。 蒋霜只能握住她的手,什么都做不了,什么话也说不出。 空荡的街道里,有瘦高人影走过来,走近,昏暗光线里渐渐显露出五官,面部被阴影分切成块,目光漆黑生冷,不偏不倚地落在蒋霜的脸上。 他左手缠着白色纱布很是显眼。他打人,也被人打,很公平。 “巧了,也哥来了。” 这一堆里有个母亲失聪所以会手语的,手指抹了下鼻子,往傅也身边凑去,将刚才的事打着手语说了一遍,最后一个动作,蒋霜看得很真切,指向她,捏了下自己的耳垂后,双手拇指竖起碰了碰。 不用想都知道,他问蒋霜是不是真是他女朋友。 蒋霜定在原地,像是生吃了辣椒,脸上火辣辣的,那种难堪、心虚、羞耻在胸腔里翻滚,她只能抿紧唇,不泄露任何情绪。 傅也撩动了下眼皮,什么也没回,是还是不是,没有表明。 他直接走过来,阴影兜头罩过来,他在她面前停住,冷气一并刮过来,压迫感隐而不发。离得近了,蒋霜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并不怎么好闻,烟味很重,重到有些呛人。 “这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看着不太像,这女的八成是胡说八道。” 傅也看着蒋霜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长马尾滑到肩前,后脖颈白皙秀气,余光里视线聚焦过来,探寻的好奇的甚至是下流的,什么都有,他捏着蒋霜的下巴半强迫地抬起来,视线相接,看到她眼底有泪光一闪而过。 他皱眉,似有些不耐烦的情绪。 蒋霜咬紧牙关,唇色因为抿得过紧泛白,又倔又劲劲儿的模样,就那么直视着他。 傅也肩膀忽地塌了下,整个人都像是往她这边靠,他扯唇笑了下,整个人像是柔和下来,他碰了碰她的脸颊,落在其他人眼里,更像是暧昧抚摸。 触碰的地方,就像是被静电点了下。 傅也绑着绷带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随手抽了两张一百的塞进她手里,蒋霜不要,他抓着她的手,直接塞过去。 蒋霜抬头,不理解,傅也单手搭着她的肩,直接往反方向推了把,拉着抓着她的苏芮跟着踉跄一步。 她再回头,只看见他背对着的身影,对着那群人懒散地打着手语。 “也哥说两个人吵架呢,好多天没说话。”还是那个会手语的,主动做起翻译。 “还真是嫂子啊。” “嫂子你等会,我还没道歉呢,我这,都怪我这张嘴。” “也哥说让她走,看着就烦。” 跟着响起哄笑声。 “别啊,这女朋友生气都不哄的吗?” “哄个屁!”说的人嗓门颇大,喊完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也哥说的。” 第9章 冷风兜头吹过来,两个人无比清醒。 苏芮惊出一身冷汗,抓着蒋霜的手快步走开,到最后直接用跑的,生怕慢一点,又会被叫住。 从桥下跑回去,是条宵夜烧烤街,灯火通明,看见人,才放心地停下来,跑得急了,两个人都累得不停喘气。 “霜霜,我刚才真的要吓死了!”苏芮气息不稳,脚底还发着软,她抓着蒋霜的手臂,借力站稳。 蒋霜面色透白,也好不到哪去。 经过这遭,两人再也不敢绕路,老老实实走人多的道。 苏芮跟蒋霜说前段时间才发生过一次恶性事件,因为摊位矛盾,对方叫来一些混混,有人直接持刀,将人捅成重伤,她刚才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人要真对她们下手怎么办,这些人什么都敢做。 蒋霜心有余悸,握住她的手:“以后别再抄近路了。” “我再也不去那边了,今晚的事我都不敢跟我爸妈说,肯定要被教育一顿。” “现在没事了。” “嗯嗯,你当时说傅也的时候我都懵了,我真怕他不帮我们,幸好,他还有点良心。”苏芮轻哼一声,对这种人仍然喜欢不起来。 长得好看也不行。 蒋霜手里还有傅也塞的两百块钱,新钱的缘故,比一般钱要硬,边缘抵着掌心。 两人回到苏芮家里,苏芮爸妈还没睡,看电视等着女儿回家,蒋霜在身后,乖巧叫了声叔叔阿姨。 “快进来,叫蒋霜是吧,芮芮经常提起你,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饿不饿,要不要煮点宵夜给你们吃?” 蒋霜拘谨摆手:“不用不用,我们不饿,您别麻烦了。” 苏芮挡在她前面,道:“我们现在都还撑着呢,你们就别管我们了,我跟霜霜先回房间了。” “行,早点休息。” 苏芮拉着蒋霜溜回房间,又找来自己的睡衣给她,结伴去洗澡洗漱,折腾完再折回房间,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聊天,被子有纱边,软乎乎的,有馨甜的味道,房间里有书桌,带大面圆镜的梳妆台,这些距离蒋霜生活很远。 聊到半夜,苏芮还不肯睡,蒋霜眼都睁不开,让她放过自己,苏芮抱着被子说好吧,又抱住她胳膊说跟朋友一起睡的感觉真好。 蒋霜习惯性地很早醒来,但不好意思自己出去,换好衣服叫醒苏芮,苏芮看到时间气笑了,转过身又睡过去,等她睡醒,再出去,苏芮父母已经出门,买来的早餐放在桌上,吃完,蒋霜起身收拾碗筷。 苏芮让她别管了,有人会收拾。 蒋霜笑了下:“趁手的事。” 从苏芮家离开,蒋霜没直接去车站,她还有件事,那两百块不还回去,她无论如何都不安心。 怎么还?要先找到傅也。 蒋霜不知道傅也在哪,只想着县城不大,混混们有常待的地方,她想着去碰碰运气,最后还真让她找到了人,三五成群的年轻男生,走哪都显眼,傅也那张脸尤其突出,她不敢这么直接过去,就隔着一条街跟着,找机会把钱还回去。 一连跟了两条街。 到底是第一次跟踪人,蒋霜生怕跟丢,目光紧追那边,好几次差点都撞到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道着歉,瞥眼,一群人已经停在网吧楼下,碰着了熟人,停下来聊天。 傅也也在其中,回着手语。 对方拍拍他的肩膀。 …… 蒋霜小心地在观察。 对方给傅也递来一支烟,他递到唇边咬住,一支打火机伸到面前,点燃一小簇火苗,他低头,点燃了烟,就这么抽起来。 薄雾里,傅也撩起眼皮,似乎往她的方向看了眼。 蒋霜唰地低下头,又想起自己本来就是来找人的,没道理躲,又抬起头,只看到他挺拔的侧脸,看向的是另一边。 一行人开始上楼。 蒋霜抓着书包垂下来的带子,有些焦急,但也不能跟着上去。 怎么办? 等着,上去了,总会再下来。这两百块钱她今天一定要还回去。 — 傅也跟身边的人不一样,他要做的事不多。 跟明纬养的两只凶神恶煞的黑狗一样,平时绳子栓着,生肉骨头喂着,必要时候,能咬人就行。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就是只咬人的狗。 傅也其实很早发现蒋霜,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跟踪。 一行人走上网吧,在一片烟跟泡面混合味道里,选了位置,先开个机子。 他对游戏并没多少兴趣,也许是少了声音的刺激,但没事的时候还是会过来,单纯只是消磨时间。 在这里,可以一个人待着。 到中午,一些人叫网管泡泡面,傅也关掉游戏界面,下楼去,楼下支着个馄饨摊,有人伸手,招呼他过去坐,他坐下去,余光里,还能看见那个身影。 瘦瘦的小小的,不再是呆愣愣地站着张望,找了个地方坐着,拿了本书,嘴唇翕动,可能是背单词,背一会抬起头,视线小心翼翼地扫过来,看了眼,又继续低头看书,周而复始,有心要死磕。 倔的要死。 馄饨上上来,冬日里冒着白雾热气,他低头呼呼吃着,几分钟见底,扯了张纸胡乱擦了下嘴,身体往后倒,随手扯过身边的人。 — 蒋霜等到中午,感觉到饿了,买了碗最便宜的面,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吃,吃完还是没看见人,只好拿出书来背单词。 单词背完好几页,又折回回去巩固了两遍。 人终于是下来了,但还是一群人,她开始怀疑她能不能等到他落单的时候,最晚也只能等到末班车。 再等等,蒋霜视线落回书里。 “firm,证实……” 店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却并往里走,而是在她面前停下来,男士运动鞋,连鞋带都脏兮兮的,她抬头,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的人,瘦长脸,眼睛细长,隔了会儿才记起来是昨晚给傅也做手语翻译的那个。 “也哥让你回去,他不会见你的。” 唔。 蒋霜才反应过来,傅也看见自己了,叫人过来带话,她抿唇先从口袋里拿出那两百块钱,递过去:“那麻烦你把钱还给他。” 对方扫了眼,却没接:“也哥说了,你们分手了,这两百块钱就当是你的分手费,拿了钱就走人,以后别再来纠缠了。” 话里的意思蒋霜能听懂,他不想再看见自己,但是这两百块钱莫名其妙,她怎么也不能收。 蒋霜站起来,将钱塞给对方:“你跟他说,我不要钱,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那不行,也哥没说要把这钱拿回去。” “我说了,我不要钱,以后也不会再纠缠他。”蒋霜板着脸,面容倔强清冷。 没想到对方比她还死脑筋,傅也没交代的事他肯定不做,在他看来,分手后还给钱,说出去也好听,拿回来算怎么回事,那不是给兄弟脸上抹黑吗? 钱又被塞了回来。 “我就是个带话的,话带到了,我的事就算完了。”他怕钱再塞回来,说完就跑,跑到一半回头看一眼,挺好看一姑娘,怎么舍得说甩就甩了呢。 饱汉不知饿汉饥! 蒋霜皱眉,再看馄饨摊哪里还有傅也的身影,手里的两百块被来回塞,已经皱成一团,她只能展开,折好,又揣进口袋里。 一直快到五点人再没下来过,回去就只剩最后一趟车,蒋霜收回书,拉上书包拉链,背上往车站去。 这钱她迟早要还回去。 车站里涌出数个年轻人,一些染着黄毛,眼神不善,跟傅也混的那堆人一样。 因此,蒋霜多看了眼。 那群人迎面走过,为首的双手插兜,裹紧大衣,吸着鼻子,吊儿郎当的。 “连残疾人都打不过,你们以后还怎么混?” “他又聋又哑,倒是不耽误打架,打起架来,眼都红了,跟野狗似的,逮着谁咬谁。” “明纬现在嘚瑟的很,明目张胆地抢地盘。” “我就说你蠢得很,把狗先弄死了,你看他还能怎么叫?” “……” 蒋霜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那些人从她身边擦过。 “把家伙拿上,不找回点场子,以后混个几把。” “……” 蒋霜如遭雷击,脑子里有瞬间停滞,她还没来得及去想,她穿过马路走到另一条,起初还是走的,到后来直接用跑的,一刻不停地往网吧的方向跑。 她得赶在他们前面找到傅也。 蒋霜一路跑到网吧,这次直接上了楼,她第一次到这种地方,被里面的空气呛住,在网管问她是不是要开机,她说找人,就往里面走。 目光扫过里面的人,根本没看到傅也。 她心焦如焚,脑子里不断地闪过傅也被打的画面,小混混街斗致死的消息在他们这里已经不新鲜,她不想又多一个,出事的那个人还是傅也。 蒋霜看到了前面带话的人,她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问傅也在哪,对方以为她还不死心,摇头说不知道,她将路上听到的又说了一遍。 “真的假的?有人要来闹事?” 蒋霜不住地点头。 他又问对方长什么样,她大概描述了一遍,他跳起来,骂了句脏话:“靠,他们来找死啊?” “傅也在哪?” 他拧眉有些茫然,仔细想了下:“不知道啊,也哥走的时候没说,可能是回他的住的地方了?” “他住哪?” 他说了个地址。 菜市场那边,还挺偏的。 细长眼说要去叫兄弟,蒋霜不放心,往菜市场那边跑。 天眼看着就要晚了。 蒋霜已经看到菜市场,从菜市场的边上进去,是自建的居民区,都想多占一点土地,房子修得密集,只留出窄窄的巷子。 她咬牙进去。 里面曲折,光靠细长眼的描述,蒋霜根本找不到傅也的住处,慌乱中,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不小,将她整个人拽了过去。 蒋霜惊呼一声,直到看到傅也的脸,戛然而止。 傅也偏着下颚,抿着唇,打了个手语:你怎么过来了? 蒋霜慌张地边说边比划,让他快跑,有人要来寻仇。 傅也就那么看着,神色平淡的出奇。 蒋霜脸上都是濡湿的汗水,头发贴着白皙皮肤,两个人隔得很近,她呼吸不稳,胸口不断起伏。 看起来跑了很长一段路。 那些人找他寻仇,她来干什么?就那么大点胆子,被一群人围住说几句话都害怕的人,知不知道什么是斗殴? 蒋霜隐约听到外面响起说话声,很像是她在车站撞见的那批人,她睁着眼,神色慌张说那群人来了。 他擦着蒋霜的肩往里走,轻车熟路摸到潮湿角落处,一脚踩上绿漆铁皮垃圾桶,单手撑上围墙,直接跳了上去。翻身的动作轻巧,他蹲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黑漆漆的眼神望着她。 蒋霜愕然,第一反应是不行,她做不到。 要不然她还是就这么出去,他们要找的人是傅也,不是她。 但傅也用眼神告诉她:上来。 第10章 第10章 蒋霜咬牙,心里一横,踩着砖头上去,一只手伸过来,她握住,被掌心的温度烫了下,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被拉上去。 只是墙面还不到一脚宽,站上去,来回不稳地晃了晃。 傅也跟她近在咫尺,他的气息裹挟在冷空气中。 人声在靠近,在几堵墙的另一边,骂骂咧咧,扬言找到人先把手脚给废了。 蒋霜小心挪步,哆哆嗦嗦。 傅也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害怕二字就差直白地写在脸上,他牵引住她的手臂,等她站稳后转身,踩着墙翻上屋顶,他身姿矫健稳定,好像在她来之前,这条路他已走过上百次,蒋霜吃力地跟着,傅也轻车熟路地跳进一个大露台上。 跳进露台,蒋霜看到紧缩的门窗才知道房子是别人的,露台堆着杂物,盆栽里植物早已经枯死,角落里长着青苔,这里很久没人住,就这么荒着。 不起眼,也足够隐秘,那些人应该找不到这里来。 蒋霜探头往底下看去,街巷如血管分布,抬起头,有亮起的灯光,再看的远些,是连绵群山,将这一方天地包裹严实。 山里的孩子,很容易生出对山后世界的向往。 她也一样,她记得自己是出去过的,父亲出去拉货,带上她跟母亲,就算是次家庭出行,到现在只剩下一段模糊的记忆,货车从山里开出平原,她趴在窗户边,得以窥见一个全新的世界。 原来,山外不止是山。 蒋霜出神,傅也已经坐在她旁边的矮墙上,黑暗里,山一样挺拔,从侧面看,他的鼻梁要更挺,睫毛余下一点点弧度。 她记起他手上有伤,看过去,纱布还裹着,只是不像昨天,松松垮垮的,染得脏兮兮的,渗出的血迹,洇成深褐色。 冬天本就冷,到夜里又在室外,风一刮,像刀似的。蒋霜裹紧大衣,拉链拉到最高,将脖颈藏起来。 好安静。 傅也变戏法一样,从另一边身侧掏出一罐啤酒来,单手拉开易拉罐,啵地一声,递到蒋霜的眼前。 是啤酒。 在冬天,室外就像是天然冰箱,啤酒冰的像冻过。 酒是他之前买了放着的,藏在角落里,安全的很。 蒋霜木木地摇头。 傅也已经猜到她的反应,也没有一定要塞给她,在她旁边放下,扭身又拿了一罐,随手打开,仰头喝了大口。 蒋霜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咕噜的吞咽声像是身体本能反馈,她看着,感觉很好喝的样子。 在夏天,舅舅也会喝,从冰柜里提前冰过,玻璃壁沿上溢着水珠,就这么灌上一口,都会发出舒服的喟叹。 真这么好喝? 她被蛊惑,很想尝一下味道,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尝第一口就开始后悔,比想象中还要难喝,发酵的古怪味道,蒋霜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眼,眉毛跟鼻尖都忍不住皱起来,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喝 这种东西。 傅也偏着头,她的反应被尽收眼底,他无声笑了下,然后仰头喝了口。 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蒋霜还是没想着丢。 虽然难喝,但是冬天喝冰的,那种凉意从嘴到胃,五脏六腑都跟着冰了下,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有种很爽快的感觉。 末班车的时间早已经过去,蒋霜知道自己回不去,在这会儿竟也没那么担心,有种随便怎么样都好的放纵感,大不了就在这待上一晚,冷风吹得脑袋木木的,一些事就淡化了很多。 两个人聊天,严格来说,算不上正常聊天。 蒋霜会的手语实在有限,只会一些简单的词,要聊天远远不够用,她开始还磕磕绊绊地比划,到后面就有些放飞,自创了许多手语,乱七八糟,竟也这么聊下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喝了半罐啤酒。 傅也早已经喝完一罐,空的易拉罐被单手捏瘪,声音很解压,他又开了罐新的。 蒋霜在想,那群人可能还在找人,一个巷子跟着一个巷子,今晚找不到人,还有明晚,还有更多的晚上。 他既然入这行,就避免不了。 走运的时候,挨几个拳头,受点皮外伤,严重点,打断骨头,不走运,被刀砍,能不能捡回一条命都难说。 一定要做这个吗?蒋霜问傅也。 傅也反问不然做什么? 他侧过头看她,眼神是打手语时一贯的专注,脸上没有自怨自艾的神情,他扯着唇,无所谓地笑笑。 烂命一条,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继续读书? 蒋霜脑子里想到的就是这个,在她的认知里,也就只剩读书改变命运了,傅也那么聪明,他认真学,考上大学没问题。 考上之后呢。 蒋霜沉默了下,她抱着手臂,呼出气凝成冷雾。 如果有的选,谁不想选一条好路。 “我想出去。” 蒋霜呵出一口气,看着环伺群山,眼里是闪过熠亮的光,说出了声:“我真的很想走出去。” 她知道傅也听不见,才有勇气说出来。 说出来舒服多了,蒋霜笑笑,比平时看起来更精神,她撑着手臂站起来,问傅也: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昨天晚上,细长眼双手握紧竖起拇指,碰了又碰,她也如法炮制。 算吗? 她的朋友不多,甚至少得可怜。 问这句话时蒋霜抿着唇,透着紧张,她并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性格跟开朗不沾边,她内向沉默,甚至是有些无趣,也许是沾了点酒精的缘故,她有那么点反常。 傅也看着她,阴影叠进眼窝,他撩着眼皮,好一会都没什么反应,他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肩膀往她的方向靠近了点,而后抬起右手,食指搭着中指,很轻地碰了下。 ——是。 — 那边发来消息,事已经基本摆平,明纬让傅也 现在过去,露个面?[(,双方握手言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傅也收回手机,旁边蒋霜还在。 这个点,无论如何也没有回村的车,他考虑了下,将人带到了他的出租屋里,房子虽然老,也没什么家具,但是收拾的干净,厨房里灶台干净,锅碗瓢碰全都没有,屋里不开火,平时他要么出去吃,要么泡面解决。 本来也是突发安排,一切都随便凑合。 蒋霜也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只是就这一张床,她睡了傅也睡哪,他看了眼,让她睡,他今晚不一定回来。 门窗都要锁好,这一片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傅也交代完,推门走出去,三两步下楼梯,身影很快消失。 蒋霜打量着眼前陌生环境,房间里连衣柜都没有,只有一个晾衣架,就几件衣服就是他全副身家,一张床,床边还有个破沙发,一个歪腿茶几,就这些,构成了房间里所有家具。 现在还早,她打开书包,翻出物理书跟题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万籁俱寂,傅也没有要回来的迹象,她打着呵欠,再也扛不住,将书收好,到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下,脱下外套躺在床上,呼吸里全是陌生的味道,床很硬,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应该,会没事的吧。 的确没什么大事,傅也过去的时候,两边都已经坐在同一桌上,菜点了一桌,酒是白的,他进去,桌上的人看过来。 明纬站起身,手搭上傅也的肩膀,手里夹过嘴边的烟,开口道:“以前的事,今天全说开,以后都是兄弟。” 事不能只靠嘴说。 白酒一杯杯倒着,总得有人喝。 傅也觉得聋了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也不需要,清静的很,他不需要去想那些人张嘴闭嘴,到底他妈的说的什么,他只需要做,白酒入肚,胃里翻滚,像是一锅烧开沸腾的水。 回去的时候是后半夜。 傅也拿钥匙开门,里面亮着灯,他走进去,蒋霜已经睡着,因为冷而蜷缩成一团,白炽灯光照在线条柔和侧脸上,鼻尖挺翘,皱着眉,睡觉时也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灵气俏皮,大多时候麻木迟钝,灰沉沉的,有时候显得过于老沉。 傅也知道蒋霜的事,从奶奶那,陈阳那,还有自己亲眼见到的。 他知道她很小时父母出事双亡,留下她一个人,起初是被大伯接过去照顾,但那家人开始是为了保险,在知道她父亲为了省钱没给人买保险,根本赔不到什么钱,她就成了拖累,最后被舅舅接管过来。 知道她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被子隆起一小块,那么小,像是眨眼就能不见。 傅也收回视线,拿了干净的衣服进洗手间,冲了个澡,酒味淡去不少,他从被子里拿出备用的被子,打算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关了灯,房间里陷入黑暗。 傅也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去,整个人往后仰去,盖上被子,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耳聋久了,用眼睛去看就变得极为重要。 他也能会点唇语,简单的,语速慢的,他“听”到蒋霜最后在露台上的说的话。 她想出去。 从这里逃出去。 他也是。!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1章 第11章 床太硬,蒋霜以为回到宿舍◆_[(,模模糊糊睡着,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光从窗户里探进来,玻璃上贴纸被揭得坑坑洼洼,将光分割成一束束的,光线里,尘 粒在跳舞,她出神地眯着眼看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不是宿舍,她是在傅也租的房子里过了夜。 蒋霜侧身,看到睡在沙发上的傅也。 他整个人瘫躺在沙发上,套着白天的衣服,四肢摊开,乱糟糟的头发,是路边肆意生长的扁草,丢哪都能活。 一束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横亘在鼻梁上,构成一幅凌乱的静物图。 蒋霜不知道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身上没有添新的伤,空气有酒精味道,想来那件事应该已经摆平。 也许是感应到她的视线,傅也忽地睁开眼,寂静的空气被划开一道口子。 蒋霜闭上眼,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纠结半晌,再睁开眼,对上一双漆黑眼眸,没怎么睡醒,眼里还带着熬夜的红血丝。 被看到了,就没办法闭上装睡了。 蒋霜从床上坐起来,缓慢地,她想了几种开场方式,但她的性格摆在那,天生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缺乏经验,课本上也没学过。 醒了? 睡得好吗? …… 蒋霜肢体僵住,呆呆的,迟迟没有动作。 傅也眨了下眼睫,一手抵着胃部,在问她饿了吗? 昨天算起来只吃了顿时间有些晚的午饭,睡前时就已经饿了,这会儿肚子空空如也,她坦诚地点点头。 傅也掀开被子出去,将房间留给了蒋霜。 蒋霜穿上鞋下了地,拿过外套穿上,又将被子铺开,四只脚扯得齐齐整整,被面铺平,一大块晒在阳光下。 再出去,傅也还在洗漱,弯腰捧过冷水就往脸上浇,来回几次,扯过毛巾胡乱擦过就算完事,没擦干,水迹顺着下颚线下滑。 两个人照例还是吃面。 蒋霜像往常一样,将碗里一半的面条夹给他。 傅也看她,臃肿的外套下,反衬的人更瘦小,脖颈下空荡荡的,毛衣下,就像是两根骨头撑着,也许是因为瘦,气色并不好,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白,唇上只有淡淡血色。在他看来,就是活脱脱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提着筷子,往回夹过肉去。 蒋霜下意识去挡,被绕开,一半的肉进了她的碗里,她抬头看过去,傅也已经拿回自己的碗,低头大口吃面。 她想了下,也没再往回夹。 面吃完,蒋霜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放在桌上,推过去。 傅也只是抬了下眉,随手拿过钱,叫人来收钱,用的是其中一张,老板拉开挂在腰间包的拉链,一张一张数钱出来。 今天已经是周日,晚上有自习,蒋霜准备直接回学校,傅也昨晚睡得时间少,眼下还早,准备回去补觉。 朝着 两个方向。 蒋霜回头,背影挺括,双手插/进兜里,鼓囊囊的,往前走,是东升旭日,阳光照在街道上,也照在他肩上。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蒋霜整日埋头在书里,睁眼闭眼,全是铅字,学习越来越吃力,老师给他们发了其他地区的试卷测试,全校考得很差,她勉强及格,都已经是前列,那种地区差距感照面砸过来,他们如梦初醒,像他们这样,要怎么跟别人比。 蒋霜比以前更拼,她感觉到,她的前面,是千军万马。 傅也的消息还是别人拿传过来,有好有坏,蒋霜也会遇见她,有时间就一起吃碗面,更多是路边擦肩而过,她主动打招呼,没过一会,傅也折返回来,丢过一瓶牛奶。 蒋霜刚开始懵懵的。 傅也隔着马路,食指与拇指捏了个圆,两只手交替着往上叠,最后扯着唇线,看出点嫌弃意思。就这么个动作,比划完就直接走人。 苏芮好奇问:“什么意思啊?” 蒋霜愣在原地,也反应了好一会,手语接触多了,一些表达就有迹可循,有些形象化,傅也的动作,是一节一节的,是竹子? 竹竿? 她抿了下唇,弄懂了,道:“……他说我像竹竿一样。” “啊,他说你瘦得像竹竿,所以给你牛奶补身体?”苏芮也明白过来,笑了下,拍拍蒋霜的屁股,“我们霜霜还在长身体,是要多喝点牛奶哦。” “……” 春节临近。 舅舅进了一批礼花鞭炮,更多是小孩玩的,擦炮、摔炮、滴答筋、花筒……种类多,价格便宜,一两盒可以消磨一整个下午。 最热销的是擦炮,五毛钱两盒,捏着头,擦过纸盒边的磷纸,丢水里、放瓦片下、或者随即吓唬路人,能玩出不少花样。 小卖部前,挤着一堆村里的孩子。 蒋霜就看着他们,不许他们丢到路人的脚边去吓人,口头上说没用,她板着脸,说谁要是不听话,就是拿钱来也不卖给他,几个才乖乖听话。 越到年底,生意越好,舅舅又去进了一次货。 除夕,小卖部也会开着,舅妈要跟其他婶婶做年夜饭,守铺子的责任就落在蒋霜身上,这一天来买的东西也不少,多是买饮料烟酒的,炮仗也很好卖,就这么一直到晚上,陈阳跑来叫她吃饭。 饭前会先给过世的亲人烧纸,一般是舅舅带着蒋霜跟陈阳。 一堆是给蒋霜父母烧的,舅舅往里面添纸,黄纸遇火就燃,火光映在脸上,舅舅说:“都烧在这,姐,姐夫,你们自己来拿,多给你们烧点,你们在下面也保佑抱我们。俩孩子都还不错,眼看着都要上高三了。” 蒋霜一张纸一张纸盖上去,先冒起烟来,很快,火焰窜出来。 “霜霜,舅舅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其实是你妈妈养大的,那时候家里穷,有点粮食就被你嘎嘎噶公换烟换酒了,人都快饿死了,你妈妈那时候也不大,天天往山里钻,什么能吃摘什么,什么能卖就 采什么。” “后来,你妈妈结婚早?[(,也是运气好,遇见你爸,日子好过很多,给我钱让我出去打工,我那时候,十三四岁,贪玩,不落实,你妈怕我连回来的钱都没有,就把回来路费缝进衣服里。哪里晓得,那钱还是被我花光了,回来一分钱都没有,扒火车,抓别人的鸡当给司机搭车,还真这么一路给荡回来了。” “……” 蒋霜笑:“回来被打了吗?” “打,怎么不打,那么大竹竿都快打断了,你妈凶的很,我从小不知道挨她多少打。”舅舅咧嘴笑笑。 蒋霜已经没有印象,对爸妈的记忆,只剩下称呼。 舅舅低头点燃一根烟,衔在嘴边:“我现在还挺想被打的。” 纸烧完,照例是要磕头。 也能许愿,舅舅的愿望一如既往是保佑家里平平安安, 舅妈从厨房里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好了,吃饭了。” 舅舅拿来鞭炮点上,鞭炮炸完,一家人齐齐整整吃饭,一年眼瞅着就只剩个尾巴。 比较起来,傅家算是最冷清的。 傅奶奶前后生了三个孩子,两个都没能养活,只剩下一个小儿子,离婚后把傅也丢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几年里都没通过一次电话,听同村的人说是又结婚了,在女方那边定了居,这辈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这样,傅也也买了对联,买齐了年货,起了个大早做一桌子菜,别人家的有的,他未必会少什么。 傅奶奶烧纸祭祖,拜了又拜,嘴里念念有词,只希望孙子能健健康康,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到晚上,少不了看春晚打牌搓麻将。 蒋霜守在小卖部,脚底下有盆炭火,整个人被烤得暖烘烘的,她没事可做,就拿着本书看起来,有时候会有人来换零钱,她攥着那张一百的,在光下翻看一遍,确定是真钱。 “大过年一个人守铺子,不去跟朋友玩?” 蒋霜将找来的零钱递过去,笑道:“我要是跟朋友去玩了,您这钱不就没地儿换了。” “我看了,这村子里的小孩,就属你最懂事。” “……” 等人走,蒋霜又坐回去,拿书继续看。 她已经习惯除夕夜守铺子,舅舅舅妈好不容易喘口气,陈阳从小玩伴多,就她一个人没什么可干的,一个人待着,冷不着也饿不着,看看书,时间轻易就被打发掉。 十一点已过,又有人来,身影靠上窗口,蒋霜的视线从书里抽离出来,看清楚来人。 傅也撑着窗口,眼瞟过她看的书,书皮上贴有县图书馆的标签,蒋霜放下书,笑了下,先打手语问他要买什么? 她的手语已经进步许多,日常交流没多大问题。 傅也问:这么晚还开着? 蒋霜回:还早,都没过十二点,毕竟除夕这天都睡得挺晚。 两个人算得上都“无所事事”,就这么聊天,最后难免会提到期末成绩,蒋霜随手就从书里抽出成了临时书签的成绩单,傅也撩了下眼皮,对她这个的动作轻啧了一声。 他打开对折过的成绩单,偏过身,将成绩单拿在灯光下看。 蒋霜重回班里第一名,物理提高不少,刚好擦过优分线,虽然没拿到高分,但也只跟前第一名几分的差距,这几分,轻易从其他科目里找回来。 还不赖。 他扯着唇线,给出评价。 蒋霜抿唇笑,微微抬起下颌,表示欣然接受这个评价。 午夜十二点一到,天空准时放起烟花。放烟花也是有讲究的,往往是谁家赚得越多,放的烟花也最多,互相都憋着股劲儿,要在这上面争一个输赢。 蒋霜站起身,从窗口探出去,擦过傅也的肩,他斜靠着看过去,听不到声音,这能看到烟花寂然地绽开又熄灭,世界在他这里,是一部漫长的默片。 烧纸时,蒋霜有向父母许过愿。 第一个。 希望她考上大学。 还有一个。 替傅也许的,希望他以后能听到声音。!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2章 第12章 又一个暑假结束,蒋霜升高三。 学校将假期统一调整,每个星期只放周日,月假两天,随之更改的还有早晚自习的时间,黑板上单独空出一个位置,已经写上距离高考的倒计时。 以前觉得很遥远,转瞬就到了眼前。 苏芮咬着笔,忍不住感叹:“不敢想象,高考结束的那天我有多开心。” 前第一名从过道走来,敲了下蒋霜的桌面,道:“蒋霜,班主任叫你。” 蒋霜抬头合书,早有预料:“好。” “什么事啊?”看着蒋霜走出教室,苏芮扭头好奇问。 前第一名迟疑一秒,平静道:“教辅书的事,蒋霜没写名字。” “林老师。” 蒋霜敲了下办公室门,站姿规矩。 林老师点着下颚,叫她过去,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她先坐下,等她坐好,问:“怎么回事,我看这上面没你的名字,不准备买吗?” 摊在蒋霜面前的,是一份统计名单,学校推荐给高三的一整套的教辅书,让学生自愿购买。班上有一半人写了自己的名字,蒋霜没有。 蒋霜点头。 “169是有点贵,但这已经是学校能争取做大的优惠了,在外面都拿不到这个价格。”老师转动椅子,面对面的,双手交握。 已经到高三,仅靠学校指定的练习册已经远远不够用,这一套也是高三组老师仔细筛选过后定下来的,又争取到内部优惠,已经是最低价格了。 “林老师,我明白的。”蒋霜笑了下,低着头,“我不是嫌贵。” 老师或多或少知道她的情况,叹了口气:“蒋霜,老师对你是最放心的,你这个成绩,今年再努力拼博一年,肯定是可以考上一本的。” “我会努力的。” 老师拧开保温瓶盖子,言辞恳切:“最后一年了,以前都熬过来了,关键时候可不能掉链。老师是真的建议你能买一套,回去跟家长好好说。” “……” 到最后,蒋霜被说服,她想先跟舅妈说一下。 月假两天,蒋霜跟陈阳从学校里回去,经过小卖部,先跟舅妈打招呼,旁边坐着的二婶笑道:“眼瞅着都上高三了,没多久,你们家就要出两个大学生了。” 舅妈笑意复杂了些,说考不考得上还难说,转头让他们先回去,先煮饭,她买了条鱼,已经腌上了,让蒋霜先炖上,晚上舅舅也回来吃饭。 一家人难得凑齐。 舅舅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暑假,人被晒得焦黑,问两人学习紧不紧张。 陈阳迅速刨了口饭,说还行,就是现在时间安排得太没人性,一个星期放半天,吃个饭,就没什么时间打球了。 舅舅一巴掌拍他头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球。” “爸,这就是你狭隘了,打球有助于健硕体格,高考是场持久战,需要体力。”陈阳说得煞有介事。 “那 你跟我去工地,混个把月??[,什么肌肉都练出来了。” “行啊,我愿意去,就看我妈同意不同意了。” 舅妈白他一眼,比任何语言都直接。 舅舅往蒋霜的碗里夹鱼:“多吃点鱼,对脑子好。” 蒋霜还想着辅导书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筷子握紧又放开,鼓足勇气叫了声舅妈。 舅妈偏过头看她,脸上带笑,问蒋霜还记不记得陈莉。 “记得。”蒋霜点头,两个人是初中同学,陈莉成绩一般,没考上高中,去读了技校,虽然是同班同学,但蒋霜跟她关系一般,没什么来往。 “我就记得是你是同学,她上个星期结婚了,嫁去镇上了,男方家里条件蛮好的,卖过地的,房子刚建,彩礼就给了五万,父母也年轻,往后生个孩子,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舅妈道。 舅舅问:“是街道上住着的刘家?” “对,就那家。” 陈阳也认识陈莉,插过话:“这么早就结婚了?” “早什么,遇到条件好的嫁了,总比挑挑拣拣剩下的好。”说着,又举了同村女孩的例子,年轻的时候仗着条件好这挑那挑的,到最后嫁了个二婚的男人,给别人当后妈。 “时代不一样了。”陈阳反驳道。 舅妈不耐烦地道:“什么时代,都是要结婚生孩子,你以后不结?你姐以后不结?读书读书,读到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酝酿很久的话哽在喉咙里,蒋霜笑得勉强,又咽了回去。 陈阳小声嘟囔:“不结也没什么。” 舅妈都懒得搭理他,转而问蒋霜:“霜霜,你刚才要说什么?” 蒋霜摇头,说没什么。 待在家里时间蒋霜也没闲着,舅妈最近腰疼,上了村里卫生院输液,她跟陈阳轮流着守小卖部,做完饭给送过去,但输了两天没见好,舅舅想着上市里去检查检查,舅妈怎么也不肯。 舅舅拧着眉:“你跟我犟什么?” “是我不想去吗,家里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哪里来的闲钱?我姐一直催我还钱,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能怎么样,哪里来钱还给她。” “等年底,我工地上钱一结就还给她。” “到年底难道就她一家要钱吗?” “……” 声音从二楼传出来,蒋霜佝着背从盆里拿衣服的动作顿了下,末了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将衣服抖开,一排排地挂在晾衣绳上。 教辅书的事蒋霜压根没提,回校跟班主任说不太想买,班主任看出她的窘迫,也没戳破,只说教辅书不买也无所谓,平时学习不能松懈。 从办公室出来,天灰扑扑的,快要下雨了。 — 转眼国庆长假。 各科布置的作业铺天盖地,各课代表在黑板上较劲儿样一条条罗列,底下哀鸿遍野,知道的是放七天,不知道还以为是个把月。对作业再不满,也被长假的喜悦压下去, 课铃一响,纷纷做鸟兽散去。 蒋霜假期生活很简单,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守小卖部以及刷题做作业。 ?想看今雾的《余温》吗?请记住[]的域名[( 因为放假的缘故,有不少年轻人回村,小卖部生意好起来,蒋霜就在舅妈旁边打下手,找找零钱什么的,中间,一个斯文男人走过来,跟舅妈认识,先叫了声小婶婶。 “陈政,你也回来了。” 男人笑了下,余光瞥过旁边的蒋霜,道:“单位放假,过来看看噶公。” “有孝心,看看,要买点什么?”舅妈问。 陈政瞟过后面,先要了一箱牛奶,两条烟,再加上松软的小蛋糕之类的零食,舅妈边摁着计算机算钱,边跟人聊天,说他买的多,又抹了零头。 蒋霜就在旁边,马尾扎得齐整,鬓角边碎发贴着脸,没她什么事的时候,她就低头写题,坐姿板正,眉眼秀气。 干干净净的,忍不住多看。 “蒋霜,我外甥女,”舅妈碰了碰蒋霜胳膊,让她叫人,“是湾子后孙爷爷的外孙,你得叫人陈政哥。” 小卖部前人来人往,舅妈没这么郑重介绍过。 蒋霜放下笔,乖乖叫人。 陈政推了下眼镜,斯斯文文,问:“你今年念高三?” 蒋霜不知道他是从来猜出来的,点头说是。 “蛮好的。”对方又笑了下。 蛮好的,蒋霜不知道好在哪里,对方也没再说,打过招呼后提上东西走了。 等人走后,舅妈对蒋霜朝人背后努努嘴:“陈政是县银行里上班,家里条件很好的。” “看出来了。”毕竟一买就是几百块的东西。 蒋霜当时没多想,直到两天后陈政提着东西到舅舅家时,舅妈喊她给客人倒茶时才有点反应过来,对方不只是来看外公的。 没一会,舅妈留陈政在家里吃饭,说要去地里摘些菜,对蒋霜道:“霜霜,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又什么不懂的题问你陈政哥,没准他知道。” 等舅妈走了,陈政笑道:“问题怕是不行,我离学校很久了,学的那点东西只怕早还给老师了,要不然还是出走走,我很久没回来过了。” 虽然没有明说,蒋霜心知肚明,这应该是场相亲,她想起舅妈跟自己提过的陈莉,可能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想通这一点,她还挺平静,没什么不好,只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停往下坠,是什么,她不清楚。 她听见自己说好。 村子里其实也没什么可走的,到处是农田,最后还是沿河走,一左一右,蒋霜低着头,踢着脚下石头。 陈政跟蒋霜说着村子里好像都没怎么变之类感叹的话,感觉到她挺拘谨,情绪也不高涨,大概也能猜到她应该是看出来点什么,索性就直接把话摊开,说是不是很反感这种事。 “还好。”一块石头被踢进河里,噗通一声就消失不见。 “我也像你这么大过,知道这种事有多反感,你不防就当成是认识一下,不是家里介 绍。”陈政停步,看她。 蒋霜抬头,与他对视:你好像这样过很多次。 ★想看今雾的《余温》吗?请记住[]的域名[( “是有过经验,但也不至于很多次,我平时工作还是挺忙的。”陈政笑容无奈,为自己辩解。 既然是相亲,难免提到自身情况,陈政今年二十六了,比蒋霜要大九岁,在银行上班,县里刚买了套房,还没装修,有辆几万块的代步车,有房有车,工作稳定,相貌端正,放在哪里都是抢手,他眼光也高,介绍过几次没成。 “大是比你大了点,但二十五六,也不算太老吧?” 陈政对蒋霜挺满意的,长得漂亮,干干净净的,听说成绩也不错,文化程度不低,文文弱弱也招人疼。 念完高中,正好成年。 陈政条件很好,蒋霜相信这是舅妈精挑细选的结果,以她这种条件,已经挺难得了,她连怨恨都怨恨不起来。 结婚生子,总要走到这一步,她只是早了些,男方家境殷实,不需要她出去上班挣钱,婚后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好一日三餐,打扫卫生,以后也算半个“城里人”,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不是吗?她已经是高攀了,是村里人见了都要说夸一句嫁得好不是吗? 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蒋霜脚步虚浮,耳朵里出现杂音,她看见陈政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溺水濒死的状态,水积到胸口,饱胀窒息,她竭力要将这种不适感咽下去,喉咙里又干又涩,怎么也吞不下去。 视线飘远,她看到个瘦高身影,眼里起着雾看得模糊,她没有一定要看清是谁,眼睛也并不聚焦,看那个身影,同样也看他身后的天,那么高,蓝得有些虚假。 直到眼神再次聚焦,对方已经走近,那张脸变得清晰,高耸眉骨下,单眼皮向下垂着,漆黑眼珠,恹恹地平视着前方。 陈政也看见他,先一步招手打招呼,她没想到两个还认识,蒋霜僵在原地,无处可躲。 “等我一下,跟朋友说几句。”陈政走过去。 蒋霜感觉到看过来的视线,脸像被火燎过,她低头,快要将脚下的帆布鞋盯穿。 陈政跟傅也碰到一块,就像其他男生见面一样,陈政掏出烟盒递给傅也一支,又拿出打火机,不同于廉价的塑料的,是一支金属壳的,摩擦过后,燃起一小簇蓝色的火焰。 烟被点燃,白雾袅袅。 陈政会一点手语,一边比划一边说出口,无非是一些见面的客套话。 蒋霜跟他们隔得不远,头依然埋得很低,耳边的碎发簌簌往下掉,她挽回耳后,没多久又掉下来,重复两次,碎发不受管束,她自暴自弃,再也懒得去管。 一直是陈政的声音,傅也那边悄无声息。 蒋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是什么表情……又是怎么看她的,耳朵里的杂音还没停,像电视烧坏发出的嘶嘶声。 “下次一起吃个饭。”陈政同时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蒋霜得以喘息。 傅 也从她身边走过,擦过她的肩,卷起一小阵凉风,很快便了无踪迹。 蒋霜到这会儿才抬起头,看到傅也的背影,穿着黑色薄外套,单薄布料下,是嶙峋的肩胛,少年气,远没有成年男性体格健硕。 陈政靠过来,道:“他跟我有点亲戚,很小耳朵就聋了,被丢给了奶奶,就还挺可怜的。” 蒋霜没搭腔。 “再走走?”陈政伸手示意,还想继续聊下去。 远处,红日坠上山头,犹如一颗泛着油光的咸蛋黄,天快要黑了。 蒋霜看着,突兀地问:“结婚后,能让我上大学吗?” 静了几秒。 陈政笑:“结了婚还上什么学?” 是结婚,不是做慈善。 蒋霜也笑,说也是。 吃完晚饭,舅妈非要送陈政的车开出村口,夜里冷,她抱着手臂,嘱咐他路上慢点,村里里路不好,车难开着。 蒋霜在小卖部,做着未写完的作业,她出神地盯着,忽然觉得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没有了意义。 傅也再出现时舅妈还没回来,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他从暗处走来,两道视线对视,分外平静,他走到窗口前,下颚点了下,依然是来买烟。 蒋霜木木地去取,又木木地收钱,做这些时,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想。 傅也拿了烟,没直接走,舌头抵过上牙膛,面颊微凹,蒋霜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立刻移开了视线,低头握住笔,动作很用力,以至于指尖泛白,漆黑发顶对着他,无声的拒绝。 拒绝任何沟通,也拒绝任何视线,审判也好,悲悯也好,全都一并拒绝。 朋友之间,也是有界限的。 蒋霜听到离开的脚步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掉在她写的字上,墨迹被洇开,渐渐模糊掉,她吸了下鼻子,抹掉眼边的水迹。 舅妈送完人回来,脚步轻快,看见蒋霜,双手枕着窗口靠过来,笑着问:“霜霜,你觉得陈政怎么样?” 蒋霜平静道:“挺好的。” “是吧,舅妈的眼光不差吧,他家里条件是真的好,以后生活不差的。” 蒋霜眉眼低垂,快要窒息。!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3章 第13章 夜里睡不着,熬到天灰亮爬起来,先烧水,又把衣服洗了晾上,楼上楼下扫干净,她没让自己停下来,人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 舅妈说陈政对她印象挺好的,知道她现在高三时间紧张,所以暂时以她为主,等到高考结束,时间多了,再好好培养下感情。 陈政来过学校,送过吃的,分给同班女生,以哥哥的名义,周日带她吃了顿饭,不住地夹菜,让她多吃点,现在看着太瘦了。 “谢谢。” 谢什么,应该的。?_[(” 事情应该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这是正确的,蒋霜自我催眠。 国庆过后,逐渐转凉,天气时而阴雨时而晴朗,难以琢磨,唯一确定的是秋天太短,而冬天又总是那么漫长。 苏芮对陈政有点好奇,问蒋霜:“你这个哥哥以前怎么没见过?” “两家也是最近才开始走动。”这么解释也没问题,她没有说谎。 “难怪哦。”苏芮点头,她还想问傅也,但这座县城实在太小,来来往往就那几条街,轻易就能遇见,正如现在,路对面的傅也。 身后跟着两个混混,话都看起来挺多的,傅也在人行道停住,等待着绿灯,他也看到了她们,视线不冷不热,却也没见移开。 苏芮凑到蒋霜耳边,说了句傅也。 她知道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傅也会给蒋霜丢牛奶,有时候,还有她的份,时间久了,她对傅也有点改观。 虽然是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太一样,没有那些人的流里流气,打手语的样子,还挺吸引人。 可能是外貌加持,苏芮笃定地加上一条。 蒋霜睁了睁眼,却没往那个方向看,她扭头往那另一个方向走,说自己突然想到还有东西没买。 “什么东西?”苏芮一头雾水。 “本子。” “那条街有文具店吗?”她还是被蒋霜给拉走了。 街上撞见傅也的次数不少,蒋霜每次都避开,时间久了,苏芮也知道蒋霜在躲着傅也,至于是为什么,蒋霜怎么也不肯说,她不愿意说,苏芮也不问了。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躲开。 苏芮已经回去吃饭,蒋霜买一些日用品,买完回学校的路上,差一点跟迎面走来的傅也撞上,他跟一堵墙似的立着,单眼皮,不那么爽地睁着,盯着她。 蒋霜低下头,盯着脚面,就要从他身边绕过。 没走两步,书包带子被拉住,傅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拽回来,他头发又剪短成寸头,一张没有遮掩的脸棱角分明,五官冷硬,有着从泥巴堆里滚出来的野性。 傅也问:你躲什么? 打手语的动作也颇为的不耐烦,就像是憋久了,终于找到宣泄口。 蒋霜看着他,什么也没回,她不知道回什么,她的确是在躲他。 为什么躲。 或许是还有那么丁点儿的自尊心作祟,不见 到他,也不会想起那天的难堪。 傅也等了会??[,继续:说话。 要上课了。蒋霜文不对题地回了一句。 有些话并不必说得很直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足够,建立一段关系需要时间,结束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她想抽走他手里的书包带子,别过脸后再看过来的眼神疏远冷淡,她很急,着急要走。 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这种眼神傅也再熟悉不过,挺没意思的,大街上,拽着个小姑娘。 “也哥!” 平时跟着他的几个人朝他这跑过来。 傅也松开手,抬了下下颚,示意她可以走了。 蒋霜感觉胃里堵得慌,像是吃多积食,怎么也消化不了,她顾不得多想,提着手里的购物袋,匆匆走了。 傅也的脸一闪而过。 就像是长长的休止符。 几个人已经过来,看向刚跑掉的蒋霜,还有点印象,不就是傅也前女友,怎么回事,两个人又和好了? 好奇,但是没人敢问,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索性闭嘴。 余光里,蒋霜已经从阴影处跑到光亮里,明暗的分界线在这时候竟那么分明,分明到不像是一个世界。 傅也低头,焦躁地从烟盒里掏出烟来,很奇怪,他没瘾,最近却抽得很凶。 — 时间,平稳度过。 直到又一个月假,舅舅脸色黑沉地回来,舅妈还以为是工地上出事,从小卖部跟着走回家,问是什么情况。 舅舅一声不吭。 到了家,才问出口:“陈政上我们家做什么?” 舅妈也没瞒着,道:“陈政条件挺好的,你知道的,他刚买了套房,准备结婚就把房子给装了,他工作也好,人也不错……” 话没说完被舅舅粗暴打断,指着她骂道:“霜霜才多大,你就这么着急把她嫁出去?梁英,你还是个人吗?” 舅妈被一声呵斥惊得抖了下,回过神来,眼眶先是红了,难以置信地皱眉,指着自己说:“我不是个人?我不是个人,你说这话不丧良心吗?” 陈阳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出来,还不清楚是什么事,愣愣问了句怎么了,没人理会,看着情况不对,赶紧跑去小卖部叫蒋霜。 舅妈眼泪唰地掉下来,隐忍地咬唇,泪眼婆娑望过去:“陈家庆,我嫁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拿不出一分钱我也跟你,我跟你过这么多年,抱怨过一句吗?你把蒋霜带回来,跟我商量过一句吗?这些年,我对她不好吗?少过她吃穿,打骂过一次吗?” “霜霜是要读大学的,你让她去嫁人是什么意思?” “家里供得起吗?”舅妈陡然拔高音量,“她上大学,陈阳怎么办?两个高中生都已经供不起,两个大学生怎么供?”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没一点私心,陈阳是她亲儿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苦了半辈子,把机会让给别人,让儿子走他们的老路,她做不到,真的 做不到。 钱我会去挣,我当牛做马,也绝不会让两个孩子上不起学。舅舅黢黑的脸涨得通红。 ?本作者今雾提醒您《余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你挣那点够吗?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每天,每天半夜惊醒,想到我们欠的债,我愁的根本睡不着。” 没有谁是活菩萨。 至少她梁英不是。 “……” “妈,我不上大学,我出去打工赚钱,我供我姐念书。”陈阳跟蒋霜跑回来,他听到后面那句,本能地站出来,挺着胸膛,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蒋霜拉住他的手往后扯,让他别说了。 舅妈笑了,边笑眼泪边往下掉:“这个家就我一个是坏人是吗?” “舅舅,是我自己不想读了,陈政哥人很好,对我也很照顾,我们也聊得来,真的。”蒋霜挡在舅妈面前,“舅舅,你别跟舅妈吵。” “谁同意你不读书了?你要是不想读书,你就趁早给我滚出去,去嫁人,嫁给谁都跟我没关系,算我白养你一场。” 舅舅扭头上楼,宽阔肩膀像山一样沉默,有些驼背,常年扛着重物压的,直不起来。 舅妈当天收拾东西回娘家,蒋霜跟陈阳怎么阻拦也没用,她抹了把脸,对蒋霜挤出个笑脸:“霜霜,你别恨我。” 蒋霜心快被拧碎:“我怎么可能会恨您呢,舅妈,是我对不起你。” 舅妈笑笑,什么也没再说,提着包走了。 舅妈一走,家里就冷清下来,陈阳也再乱跑,就再小卖部里待着,蒋霜负责做饭洗衣服做卫生,舅舅白天上工地,晚上回家住着。 又是晚上,舅妈依旧没有回来的意思。 舅舅坐在院子石阶上抽烟,蒋霜洗完碗走出来,在旁边坐下。 月朗星稀,明月并不圆满,有一小块缺口。 蒋霜抱着膝盖,说:“舅舅,你还记得你去大伯家的那天吗?” 没等舅舅回答,她继续道:“我记得,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是冬天。 父母出事后,蒋霜被带回大伯家里,大伯家有三个孩子,堂姐堂哥,她是年纪最小的,大伯母比大伯还要高,大骨架,从没对她笑过,大伯好赌,大部分时间都在牌桌上,两个人时常吵架,不仅吵,还会打,会冲进厨房里拿刀的那种,家具上都有刀砍过的痕迹。 蒋霜带来的衣服被两个堂姐瓜分干净,把自己的破旧衣服丢给她,玩具头绳发夹全都没能留下,奶奶抓着她的手安慰,说没事的,给了东西,就不会被欺负了。 不是的,东西给了,还是会被欺负。 刚开始,蒋霜就跟着奶奶,不敢多吃,晚上就睡在奶奶旁边。平时,大伯母就当没看见她。 没多久,大伯跟大伯母又吵起来,大伯母从厨房里拿出菜刀,蒋霜被奶奶护着,瑟缩在角落里,大伯母歇斯底里吼着:“钱呢,是你跟我说能拿到几十万的,你个骗子,现在一毛钱没有,还多了拖油瓶,你怎么不去死?” “ 我怎么知道他们蠢得没买保险?”大伯吼回去。 “要死了,指望你就没有成一件事,我是眼睛瞎了才看上你。” 大伯母回头,瞪向角落里的一老一少。 从此之后,蒋霜在大伯家的待遇更差,她成了肉中刺眼中钉,早上要跟奶奶上坡割猪草,要扫地洗碗洗衣服,下地干活,插秧拔草,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要做,这样才有饭吃,吃饭要站着,不能夹菜,奶奶偷偷给她夹,大伯母拿筷子使劲敲碗,骂奶奶偏心,菜都给蒋霜吃了,他们吃什么? 蒋霜在被子里偷偷哭。 奶奶拍着她的背,跟她说长大就好了。 最难熬的那次是年后,正月亲戚拜年,最常见的是送面条冰糖腊肉,好点的是夹心蛋糕沙琪玛,但那些不能动,回礼以及去别人家拜年要用上,拜年完,堂姐堂哥偷偷吃冰糖,被蒋霜看见,为了封口,他们给了她两颗。蒋霜没忍住拿了,吃了一颗,真甜啊,扭头就要将剩下的给奶奶。 偷冰糖的事被大伯母发现,堂哥堂姐一致指认是她偷的,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被大伯母揪着耳朵从家里拎出去,沿着村里的路,边骂边扇她耳光,骂她偷东西,养不熟的狗,偷东西偷到家里来了。 村里的人听到动静出来了,蒋霜流着泪,伸手去挡,却怎么也挡不住落下来的巴掌,她尖叫求饶说她没偷,还是被打得嘴里全是血,肿到说不出话来。 有人看不下去,问偷了什么,得知是冰糖,皱着眉说孩子还小,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算了。 大伯母耸眉竖眼,声音尖锐高亢:“这是偷什么的事吗?这孩子没爹没妈,现在都会偷东西了,我不替她爹妈管教,长大了还得了?我现在打她是为她好,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蒋霜被打得半死,奶奶晚上捂着嘴哭了四五次。 那之后,蒋霜没碰过零食,再也没犯过馋。 舅舅来看她的时候,她在洗衣服,红色的大盆里堆着一家人的衣服,生了冻疮的手泡在冷水里,反倒是滚烫,但冬天的衣服太厚,浸过水更沉,她都提不太起来,艰难地在搓衣板上回来搓着,背后有人试探性地叫霜霜,她转过头,还没巴掌大的脸木木的,看清是谁,不确定的,很小声地叫了声舅舅。 “诶,是舅舅。”舅舅眼眶猩红,眼底闪过泪光,舅舅抱起蒋霜,脸贴着她的额头,低声问冷不冷。 蒋霜摇头,说不冷,还烫呢。 冻疮那儿,烫得人想去挠,又不敢,会破皮流血。 舅舅进屋,跟大伯大吵一架,扯着蒋霜身上没一点绵的单衣,举着她全是冻疮的手,说怎么能连耳朵脸上都长冻疮,问他们还是不是个人,大伯被说得提不起头,大伯母踢翻凳子:“你要这么心疼你带回去养啊,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我养得过来吗?” 舅舅摸摸她的脸蛋,温声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 蒋霜握住他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点头。 她跟奶奶告别, 奶奶让她乖一点,只有乖一点才会有人要,哭完又笑,给她扎好辫子,让她跟着去,有时间就过去看她。 奶奶是个骗子,她没有,一次也没有,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舅舅抱着她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给她买了衣服鞋子,直接换上,旧的全丢进垃圾桶,回去的路上,舅舅跟她说,舅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会对她很好,像妈妈一样好。 回去不可避免的发生争吵,蒋霜站在院子里,她慢慢打量着眼前陌生环境,最后注意力落在角落里搁着的一盆衣服里,她想了想,走过去,打开水龙头,将衣服浸泡在水里,洒上洗衣粉。 “陈家庆你有病,自己家里什么情况不清楚啊,赶紧哪来的送哪去。”舅妈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看到角落地蹲着的身影顿住了。 蒋霜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手里抓着的衣服还在往下嗒嗒嗒滴水,她圆圆眼睛红彤彤的,怯生生地喊了声舅妈。 舅妈拧眉,没打算搭理她。 蒋霜站在那,声音细弱:“舅妈,我吃得很少,真的,我也不爱吃菜,我很勤快的,什么都能干。” “舅妈,你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眼里雾蒙蒙的,近乎哀求地望着她。 舅妈心烦意乱,胸口被什么堵了一样,三两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衣服:“你洗什么,屁大点能拧干吗?净添乱!” 回头又瞟了眼舅舅:“桌上还留着饭菜呢,自己热了吃,你不饿,孩子不饿吗?” “好,好诶。”舅舅舒了口气,招手让蒋霜过去。 舅舅在陈阳房间里支了张床,蒋霜就这么留了下来。 …… 蒋霜望着月亮,擦掉眼角的湿润,就像是被带回来的那天一样,轻轻握住舅舅的拇指,感受到指腹上生着厚茧,沟沟壑壑,粗糙的很,再也不是记忆里的感觉,但还是温暖的。 “舅舅,够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妈妈也不想你这么累的。挺好的,真的,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安排。”她叹息一声,积压在心底很久的。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舅舅,舅妈也是最好的舅妈。” 没两天,舅舅起了个大早,去接舅妈回来。 — 高三月考,蒋霜第一次掉出全班前三,年纪排名更不用说,班主任以及其他科老师轮番叫她进办公室,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压力太大,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尽早跟他们说。 蒋霜说没问题,可能是考试时身体不舒服。 只有她清楚,她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高考变得毫无意义,她甚至后面的课也不上了,找份工作,给陈阳上大学攒点钱,等六月份,再回学校象征性地参加高考。 蒋霜没拿定主意,放假出校门时,有几个人走近,她认出其中一个,细长眼,总在傅也身边打转的混混。 “嫂子?”对方不确定地喊了她一声。 蒋霜有些戒备,问:“有事?” “有事,出大事了。” 找到了人,细长眼松口气,“也哥受伤了,伤得还挺重的,这几天一直发高烧,吃药也没见好,我们几个糙老爷们的也照顾不来,那什么,嫂子你能不能去照看一下?” 蒋霜愣了下,声音是冷的:“怎么伤的?” “你知道我们,打架是家常便饭,哪知道这次玩阴的,早早地藏了刀,我们什么也没带,赤手空拳的,怎么打得过,也哥挡在前面,挨了好几刀……” 傅也的确伤得很重,几刀砍在胳膊上,几刀在背上,胸口也挨了一刀,上半身缠满了纱布,右手手臂包裹的更严实,他躺在出租屋的房子里,旁边凳子上堆着消炎止痛的药,蒋霜进来时,他还在睡,睡得沉,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他发着烧,脸上是不正常的红,额头上冒着汗,嘴唇干裂枯白,烧了几天,人也跟着瘦了一圈,下颌骨突出,就像是病入膏肓,麻木等死中,房间里连热水都没有,被子胡乱给塞了两床,地上全是烟蒂,桌子上堆着吃过的泡面,没有一点照顾病人的样子。 几个人将钥匙给了她,很快就溜走了。 蒋霜静默地立了会儿,缓慢地呵出一口气,她卷起袖子将一床被子拿走,折好放回柜子里,又打来一盆冷水,毛巾浸过水后,替他擦脸,擦过脖颈,唇上用水润了下,过了会儿开始清理桌上的垃圾,扫掉烟蒂,找来烧水壶,烧上热水…… 中途回了趟学校,找到老师,面不改色地撒谎说家里生病,想请假几天照顾。 老师答应得爽快,毕竟以前,蒋霜生怕落下一节课,从没请过假,半天都没有。 再回傅也出租屋时,手里多提了一份粥,到时候热一热就能吃,傅也还没醒,她身心俱疲地坐在破沙发上,仰着头往后靠,整个人有些麻木。 有时候,不得不认命。 她注定念不了大学,而傅也,打架斗殴的小混混,要么有天被人砍死在街头,要么把别人砍死蹲牢里。 他们的未来,很早就被人言中。 …… 傅也是在半夜醒来的,脑子被烧得迷迷糊糊,他支着左边没什么事的胳膊缓缓坐起来,动作不能太剧烈,胸口背部连呼口气都疼,别说做点什么动作,光是坐起来,就花了他好几分钟,黑暗里,看不清,他凭着感觉去摸凳子上烟跟打火机。 单手不太好操作,好不容易抽出一根,放在嘴边咬住,憋出一脑门的汗。 手上没劲儿,摁打火机的点火器都难,指腹好几次滑过去,终于摁动,呲的一声,蹿出一小簇火焰。 傅也低头去点烟。 没点上,有人抽走他嘴边的烟,他抬眼,看到微弱火光照亮的脸,眉眼干净,杏眼黑白分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蒋霜:“不许抽烟。” 皱眉蹙眼,乍一看还挺凶的。!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4章 第14章 烟被拿掉,唇上余留着滤嘴的涩味。 傅也盯着她⑾_[(,就像是认不出一样,眉骨压低,漆黑眸光像滴上墨迹,晕染不开。 蒋霜忙了大半天,也没什么胃口,累得瘫在沙发上睡过去,醒来天已经黑了,她听见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偏头去看,眼睛适应黑暗,傅也已经醒过来,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开场,静默坐了会儿,直到傅也抽了支烟出来。 对视好一会,直到手指头被打火机烫了下,傅也松开手,火苗熄灭。 蒋霜起身去开灯。 傅也扭过身,眉毛不大高兴地皱起,打手语问她怎么在这里? 蒋霜想了下,回:是你朋友找的我,你情况不好,让我照顾你。 傅也:你不念书?在这干什么? 动作过于用力,牵扯到伤口,他忍耐地扯着唇线,即便如此,态度冷硬又恶劣,如果身体允许,他大概要直接上手撵人。 但,他现在做不到,他就是个病人。蒋霜不打算跟一个病人计较,她倒了水,又按照药盒上的剂量说明取药,一小把,全都递过去。 喝水,吃药。 多管闲事。 烟抽不了了,傅也随手将打火机给丢了回去,正想躺回去,一杯温水就已经塞过来,望过来的眼底黑白分明,平静里带着倔意,大有他不吃药,她就硬塞的意思。 “……” 傅也拿过水杯,吞了一口水咽下去,温水浸润着烧得干焦的喉咙,他才感觉到活过来,再拿过药一把吞,用剩下的半杯水送进去。 蒋霜拿过杯子,将药装回去,他盯着她,眉头始终没放下去,前不久跟他划界限的人,现在就飘在他跟前,他们算什么关系? 可怜他同情他? 他不需要。 饿了吗?昨晚这些,她问,眼睫眨了下。 你回去。傅也答非所问,还是赶人的架势。 他体质还成,浑身是血地送进医院,周围人手脚都在抖,还以为他活不成了,昏睡一天,醒来上身包成木乃伊,明纬丢来两千块,养伤修养,让他好了再过去,没钱了说一声就成。命贱,轻易也死不掉,用不着人照顾。 蒋霜还是做自己的,傅也这什么也没有,她就隔水热起打包来的粥,平时干活习惯了,做事时利落干净,粥热完,洗了水壶,又好了一壶热水。 凳子拉到床边,充当起桌子,放在他眼前,他视而不见。 对傅也,蒋霜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威胁道:你要不吃,我只好请奶奶来了。 这招是绝杀,傅也再不耐烦,也老老实实将粥给吃完了。 蒋霜不走,傅也也不可能真拿她怎么样,他还病着,没什么精神,吃完药更是昏昏欲睡,他倒头就睡,固执地拿背对着她,肩胛突出,这一场病下来,他好像就剩下刺人的骨头。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脑子像灌铅一样不清不白,他撩开眼皮,被 照进来的阳光刺了下,白光渐渐散开,已经是大中午,他想到什么,僵硬地扭过头,床边的凳子还在,吃过后的餐盒已经被收走,取而代之是一杯水,以及放在纸巾上的一小把药。 屋子里干干净净,不像前几日的样子。 蒋霜已经走了。 这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并没有显得多难以接受,胸口里像烧过的荒地,干焦得很,他倦怠地闭眼,连睡也懒得去喝。 静默许久,傅也听见门锁的声音,他猛地睁眼,不太想承认有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他抿了下因干裂而粘黏的唇,喉咙干痒,想咳嗽,他给忍住了。 开门的动作很慢了,就像是幻听,躁意越来越浓郁。 门打开又合上,脚步声轻不可闻。 一个单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提着购物袋,买了些动作,其中还有一个小锅,先去了趟厨房,再过来时购物袋轻了不少,剩下的是一些水果跟面包。傅也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在刚才呼出了口气。 两个人的视线撞上。 傅也目光怔愣,蒋霜指向他放在矮凳上的钱包,钱是他的,她从里面拿的。 问清楚了这一点,似乎就没什么可再说的,至少他没想到,就支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她忙来忙去,最后停在他眼前,下巴点了点药跟水:吃药。 这次没费什么力气,傅也直接把药给吃了。 面包给傅也先垫吧肚子,她起身去厨房下面条,最简单也是最快,开火烧水,水开后下面,汤底清淡就好,没几分钟,面捞起来,端了过去。 有两碗,两个人相对坐着,傅也早饿了,低头大口吃面。 他闻到蒋霜身上洗洁精的味道,是面味儿掩盖不住的,掀了掀眼皮,看了眼她的手,外套上,手臂位置有一圈湿掉了。 蒋霜洗了一上午的碗筷。 她睡不着,索性出去走走,准备买点吃的再回来,路过生意好的餐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去,店里的确缺人,一盆的碗筷堆着来不及洗,她搬个凳子坐下,戴上手套,手脚麻利地洗起来。钱不多,她也不挑。 工钱当天结算,拿到手边的感觉很不一样,这二十块是她赚到的第一笔钱。 老板看她干活认真,让她后面几天都过去。 蒋霜白天出去做事,到饭点准时回来,就用她买的小锅,煮两天面条后,意识到再这么吃下去就是虐待病人了,从外面带饭,自己炖了条鱼,出租屋里,第一次吃了顿像样的饭。 锅端出来,热气扑面。 傅也烧已经退了,中途还去换了次药,只是右手绑着行动还不太方便,他用另一只手拉过破茶几,蒋霜让他找东西垫一下,他从柜子里随手拎了房东留下的书出来,她愣了下,但锅是烫的,只好放下去。 蒋霜手艺是练出来的,炖个鱼很简单,鱼汤雪白,舀给傅也补身体。 这几天,莫名有些漫长。 就像是他们已经这么生活许久了。 吃过饭碗筷洗 干净,擦桌子时,蒋霜才注意到垫锅的书是初一的语文课本,缺损少页的,写在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像斗大的蝌蚪,她做完事无聊随手翻起来,自己距离初一已经好几年,挺多课文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模糊记忆。 傅也起身在屋里活动身体,目光落在她翻过的书页里,就这么有一眼没一眼看起来。 其中有一篇叫《在山的那边》,蒋霜在上面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小时候,我常伏在窗口痴想—— 山那边是什么呢? 妈妈给我说过:海 …… 可是,我却哭着回来—— 在山的那边,依然是山 山那边的山啊,铁青着脸 …… 蒋霜觉得没什么意思,合上书页,丢在一边,注意到傅也看过来的目光,她扯过话题:我没看过海。 傅也在床边坐下,长腿随意地支着,他回:你应该去看一次。 蒋霜顿了下,整个人往后靠,她有些出神地想,没有用的,山那边还是山,没有海。 她过了十几年的好学生生活,做题学习几乎成为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突然中断下来,怎么也不习惯,她只能找更多的事给自己做,傅也靠在床边,问她怎么没带书,平时不是书不离手,在哪都能做起题来。 蒋霜已经接受事实,但现在也能坦然回答,既然不准备上大学,高考就失去了意义,她现在只要等高三结束,拿到毕业证就好。 村里外出打工不少,她认识几个姐姐就在沿海地区,她这段时间找过人,对方说工厂缺人,她过去就能进厂,按小时计算,她一天能干十个小时,做到陈阳上大学,能攒下不少钱,那时候,她给陈阳付学费,不用舅妈再低声下气地去求人。 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傅也想到陈政,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见过的不读书的,中途辍学的人比比皆是,答案不外乎两个,读不进去以及家里没钱,陈家,有两个待考生。 他反应平淡,甚至没多少反应,让蒋霜感觉很好,忽然愿意多聊几句,但不是聊自己,她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不配一个助听器? 傅也反问:为什么要配? 似乎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别人看来的缺陷,他不以为然,他不需要听到世界的声音。 蒋霜被噎住,却又能理解。 两个人都不是会聊天的人,说几句就已经止住。 傅也伤口需要换药,现在用不着去医院,在家里就能换,他右手伤着,上药就落在蒋霜头上,这时候顾不上男女有别,洗干净手,一点点揭开缠绕的纱布,她看到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狰狞难看,横亘在胸口上,不难想象当时血肉翻飞的画面。 他赤着上身,下面套着休闲长裤。 傅也偏过脸,视线移开,下颚线绷得紧紧的,并不适应这种情况。 但,许久没下一步动作。 他回头,看到站起身,隔得有些距离的蒋霜,皱眉问:吓到了? 蒋霜抿了下唇,神情显得有些纠结,不擅长说谎,也不知道怎么委婉地说,望着他,回:臭到了。 “……” 好几天,的确应该洗澡了。 问题是怎么洗。!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5章 第15章 蒋霜给舅舅上过药,跌打损伤,红色的药水染到指甲盖里,怎么都洗不干净,贫苦最先折磨的总是肉/体,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皮肤,沟沟壑壑,怎么都抹不平,经年累月,血肉也无法铸成钢铁。她感觉到眼里有异物,以至于眼底分泌出湿润液体,想缓解掉这种糟糕情绪。 傅也一动不动,身体挺立笔直,肌肉线条紧绷,分明的肌肉壁垒在光下照得清晰,后背,两道很长的刀口,蒋霜想象不出那柄刀有多长,在看到的那刻,禁不住地叹息一声,很轻,肩膀跟着坍塌下去,她挤出药膏涂上去,动作不自觉地放轻,傅也没动,没知没觉,像雕塑般坚韧沉默。 涂完药,换上干净的绷带。 套上卫衣,整个人气色好多了。唯一缺陷,是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茬。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过了,往床上一躺,颓萎松垮。 蒋霜心念一动,提出要给他刮胡子。 傅也甚至没怎么想就直接给拒绝了,整个人往后靠,拉开两个人的距离,皱着眉,明显对她的话存疑。 你会吗? 小瞧人。 蒋霜从小就给舅舅剃胡须,舅舅的胡须又硬又多,她都能刮得干干净净,像傅也这种,也没什么难度。她去洗手间拿来手推的剃须刀,一块香皂,一盆清水,毛巾搭在盆沿边,像那么回事地端到了傅也面前。 蒋霜卷起袖子,眼神诚挚,就那么看着他。 傅也:“……” 他第一次感觉到生病的痛苦,也明白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蒋霜双手掌心朝上摊开,指向他,而后一手捂着耳朵,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最后指向自己——请信我。 …………?[(” 她手语倒是学得流利。 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下,出去跟人打架都没这么紧张,他抿唇,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想从自己的胡须下手,最后还是在眼神里败下阵来,警惕地叮嘱:小心点。 放心放心。 蒋霜获得准许,不禁莞尔,眼里多了一点不一样的神采,湿敷之前,甚至拍了下傅也的肩,示意他放松别那么紧张。 她靠近,身上是洗衣粉的洁净味道,夹杂在其中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味道,他从没在别人那闻过,是上次她睡过他床后,被子里残留下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来,但很好闻。 视线里,是放大的脸,柔软唇瓣近在咫尺,是很自然的红。 脑子在胡乱地运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他想偏过脸,刚移开一点,被蒋霜捏着下巴给扳回来,她低头,靠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他全身僵住,看着她眨了下眼睫,没反应过来时,下巴已经被打上一圈肥皂。 蒋霜也紧张。 傅也到底不是舅舅,他脸上没什么肉,碰着都是骨头,她屏着呼吸,握着剃须刀从边缘开始刮开,才刮了一下,手心里已经冒出汗来。 一回生二回熟,蒋霜很快刮顺 手了,青茬被刮得干干净净,下颚重新变得光洁,她直起身,手里还举着刮胡刀,欣赏了眼自己的作品。 挺好的,没给自己丢人。 擦干净剩下的肥皂沫跟胡碴,蒋霜拿来面破掉的镜子给他看,镜子里的人精神许多,一改病容,恢复这个年纪该有的面貌。 蒋霜很满意。 不用说傅也都知道,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摸了下下巴,抬了下眼,眼里有那么点赞赏的意思。 蒋霜扬了扬唇边,尾巴快要翘天上去了。 — 蒋霜照顾傅也四五日,中间细长眼来过,看到她在,跟傅也打声招呼又走了,这天蒋霜洗完碗回来,屋子里多出几个人,其中一个细长眼,拉着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打手语,翻译着另一个人的话。 他们来是想让傅也出去一趟的,自从上一次打输了,就没那么好混了,另一边越来越嚣张,他们也越来越憋屈,再这么下去也不用混了,都卷铺盖滚了,这次约着聊一聊,也不一定要打架,但需要傅也过去镇下场子。 蒋霜提着东西回来,往厨房里放去,乒乒乓乓的阵势不小,再出来时,里面的人回头看她,她捋过耳边的头发,神色平静。 没一会,几个人走了。 蒋霜靠在门口,打着手语问他会去吗? 傅也抬眉:去。 蒋霜背转过身,进厨房煮面去了,她看着锅里的水,地步的气泡升到水面破开,一个跟着一个,直至水烧开沸腾,她感觉自己也有气,不知道气什么,可能是觉得自己辛苦把人养好,却轻易被人给糟践了吧。 面煮好,端过来,沉默地吃完。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傅也跟她解释,就是露个面,真要打起来用不着他。 但真要动起手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蒋霜想说点什么,都哽在喉咙里,她似乎没什么立场去干涉,洗了碗,她就出门了,洗碗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她想着找个帮厨、服务员,或者卖衣服的店员,虽然工资不高,但在县城里消费也不会高,到时候租个房,陈阳还能过来吃个饭。 工作并不好找,小县城并不缺人,辗转几家,有个超市还在招人,老板看出她还是学生,问怎么不读书了,她说读不进去,早晚都要出来,不如早点贴补家用,又问了些基本情况,就让她跟家里打好招呼,说好了就来上班。 从超市出来天已经黑了,她还不知道怎么跟舅舅以及学校说,但未来的生活已经模模糊糊向她展开,遮掩掉她以前不切实际的幻想。 回去时,房子里是空的,傅也出去了。 他身上的伤没好,对方当初都是奔着要命砍下来的,才养了几天,哪里好这么快,庆幸的是天气凉快,刀口不至于捂到发炎化脓,疤都没长结实,涂药的时候能看见粉色的血肉,有点动作就开裂不是没可能。 蒋霜胡思乱想,最后揉了揉头发,放空一样,只剩下空洞。 傅也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了。 蒋霜没睡着,听见声音就睁开眼,听见拖着的脚步声,傅也走到门口,立了会儿,没开灯,又去了洗手间,隔几分钟再回来,合衣躺下去。 房间里又静下来。 蒋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傅也已经好的差不多,能蹦能跳,生龙活虎到能继续打架斗殴。 可能她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再两天吧,再待两天她回去跟舅舅说好,她出来上班,自力更生,再也不是捏着他衣角不放的拖油瓶了。 第二天一早,傅也醒得很早,见她起来,从皮夹里拿出一叠红色的钱,是给她的,算是这几天照顾他的工钱,外面请护工也不便宜。 多少?蒋霜问。 一千二。 明纬之前给的两千块,付掉医药费也没剩多少,昨天他过去,又给了五百,他跟之前的钱加一块,全都给了蒋霜。钱不多,但多少是点。 傅也让她回学校,去上课,他已经好的差不多,不需要人照顾。 四天一千二,傅也出手大方,只怕是护工里天花板的价格,她双手握紧,垂放在腿上,全身像是被卸了力,看着那叠钱,心脏像是泡在海水里,泡得饱胀酸涩,早知道这么赚钱,她应该去医院的。蒋霜起身,说她不要,见傅也还要说什么,她先一步表示自己白天还有事要做就匆匆走了。 傅也躺在床上,蒋霜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皱眉,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收。 不收钱,也不回学校不上课,成天在外游荡,越来越像他见过的小太妹。 县城不大,想找一个人并不难,蒋霜每天回来,手上全是洗洁精的味道,傅也隐约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有这种需求的餐馆,生意要不错,符合条件的就那么几家,所以他找到人也没费什么力气,老板带着他去后厨。 后厨乱糟糟的,盆里堆着小山似的脏碗,蒋霜坐在小马扎上,双手带着红色塑胶手套,长发全都扎起来了,脖颈又细又长,白皙耳朵藏在乌黑发丝里,刷碗的动作麻利迅速,偶尔抬起手臂,擦掉滑落的汗珠,机械熟稔,干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傅也悄无声息地看着,面色黑沉阴翳。 他见过她刷题的样子,随时随地,镇定自若,一页一页,笔记工整,这样的人,坐在逼仄的后厨里,刷完涮锅。 老板走过去,叫了下蒋霜,跟她说有人找,伸出手臂指向不远处的傅也,她抬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人视线相撞,一时寂静无声。 蒋霜咬了下唇。 有细碎情绪作祟,她并不觉得自己丢脸,本质上,他们做的都没差不是吗? 傅也就那么看着她洗。 已经过了早上饭点,没有新的碗筷送进来,蒋霜洗完最后的也就好了,照例还是当天结算工钱,皱巴巴的二十块递到手里,她收下,放进衣服口袋里。 回去的路上异常什么沉默,她跟在傅也的身后,亦步亦趋。 巷子还是那个巷 子,窄得人喘不过气来,地面潮湿阴暗,阳光照不进来,难闻的腥臭气息,两个人一前一后,同样的单薄。 开门进去,蒋霜便要往厨房去。 傅也往前迈一步,挡住,他让她把自己东西清一清,今天就滚回学校去,这里以后别来了。他是真的挺生气,手语动作暴躁又没耐心,甚至忘记右手还有伤,恨不得直接拎着她回学校,直接丢回班里去。 我再呆一天。蒋霜与他对视,眼里清清冷冷,倔得过分。 再呆一天,就是放月假,她会回去,在此之前,她不想回学校去,一切已经毫无意义。 回学校去。傅也不为所动。 蒋霜眼也不眨,只是摇头。她不回去。 傅也被她气到,曲着手指,在她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下,问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额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下,突如其来的一下,弹得她脑袋跟着往后仰了仰,痛意迅速蔓延,她嘶了声,气血上涌,连带着早上那一千二的气一并发出来:“我有什么问题?” 她甚至气到连手语也不打了。 “我不想读书了也不行吗?我连不上学的权利也没有了吗?我不就是洗碗吗,能赚到钱,能让我不用再问别人要钱,难道就那么丢人吗?” “我洗碗怎么了,不去学校又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吗?你跟那些混混在一起,拿刀砍来砍去,混到连命都差点没有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脑子是有问题,我脑子没问题不会跑来这里给人当护工,早知道这么赚钱,我就该去医院。” “……” 蒋霜情绪激动到语无伦次,她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她寄人篱下,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哪里轮到她给别人脸色看,她想过很多次父母出事的那天她怎么不在,一家人都死在那场意外,才落得个干净,何必留着她在夹缝里混口饭吃。 奶奶那句长大就好,她盼了又盼,长到现在,也想问一句真的会好吗,真的会好起来吗? 话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她靠在门边,眼眶已经红透,眼底水润剔透,眼睫已经浸湿,眼泪迟迟没有掉下来,咬着唇,又倔又要强。 想到傅也听不到,蒋霜感觉自己才像是那个哑了的人,无论怎么宣泄嘶吼,世界都不会听到她的声音。 她蒋霜,微乎其微,谁在意? 傅也扯了下唇,说:还挺能说,所以,为什么不说出来? 没有人一定要懂事,要善解人意,逆来顺受,还要自我开解,营造一切都好的假象。 蒋霜呆愣愣的,鼻腔里泛酸,情绪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垂下眼睫,滚烫的热泪扑簌掉下来。 “笨、蛋。” 傅也舔舐了下干裂的唇,良久,嘴唇一开一合的动作显得尤为生疏,不过也就十几年没开口说过话,他早已经习惯用手语,即便只是说出两个字,都陌生到极点,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具不具备这个功能,也许早已经缺失,他张了嘴,也发不出声。 突如其来的干哑男声让蒋霜愣愣地睁大眼,吸了吸鼻子,甚至忘记自己还难过的掉眼泪,她不确定,感觉更多像是在幻听。 你……会说话?蒋霜意外到连手语都打得磕磕绊绊。 看来,也没完全丧失。 傅也垂着单眼皮,恢复平时不以为意的样子,酷酷拽拽的,继续打手语回复:废话,我是聋了,又不是哑巴。 但没有声反馈,听不到自己声音,他也没那么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准确地说出来,他问蒋霜自己说了什么。 蒋霜还陷在惊到的情绪里,她听到声音发音并不清晰,就像是在牙牙学语阶段,但就两个字,她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她擦了下眼上的眼泪,一只手伸出拇指,有些迟疑地顿了顿,最后拇指弯曲两下。 ——谢谢。 傅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先是勾动了下唇,到最后抑制不住的弧度越来越深,眉眼展开,露出森白洁净的牙齿。 神他妈谢谢。!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6章 第16章 蒋霜靠上门,抹干脸上的水迹,苦涩地笑了下,挺好的,她还能开玩笑,生活总不算太糟糕。 胡乱发泄了一通,自怨自艾的情绪被冲淡,是这么多天里她感觉最好的一次,她去厨房做饭,不再是煮面条,炒了两个菜。 再怎么样,都要吃饱肚子。 夜里又去了荒废的露台,像那晚一样,踩上垃圾桶,站在墙头,身体晃动地挪动脚步,风将头发吹乱,挡在面颊,她顾不得去拨开,刺激到头脑晕眩,最后纵身一跃,落在平稳的台面上。 啤酒不再是上次藏起来的,而是蒋霜用自己这几天赚来的钱,买来的,付钱的那一刻,有种一掷千金的豪爽,即便也就十几块。 时隔一年,她又到了这里,一样的喝一口凉到胃的冰啤酒。 蒋霜也学着傅也坐上去,两条腿悬空,脚底下的那条路也没什么人经过,杂草长出半人高,将路封住,在这样阴暗的角落,肆意生长,月光照不进来,黑黝黝的,空洞、幽暗,仿佛能将人给吸进去。 不够高,这样,纵身一跃,摔下去也死不了,可能会摔断两根骨头,也许只会摔疼,龇牙咧嘴,站起来,拍拍尘土走出去。 今夜,什么话也没有,有的只是喝酒的吞咽声,酒液经过喉咙,是无法言说的畅快感。 蒋霜总算明白大人为什么爱喝了。 傅也视线平直,侧脸线条流畅,喝完一罐,习惯性地捏瘪,手指修长干净,在这种时候,他就像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少年意气,掩饰不掉的张扬青春,不会想到他的缺陷,想到他背后,挨过多少讥讽,多少拳头。 吃饭时,蒋霜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问出来就有些后悔,她应该知道才对,傅也那时候也不过十岁,面对的恶意,是她想象不到的,张嘴是嘲笑,闭嘴也一样,他已经习惯踽踽独行,说不说话,说了又有谁听,都已经不重要。 习惯闭嘴,时间长到连傅也都忘记,原来他还有这功能。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幸运也是。 蒋霜突然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矫情,她分明是身体健全那一个,有舅舅舅妈,有陈阳,从大伯家回来,她没怎么吃过苦。 回去吧。 酒喝完了,傅也叫她走,他转身跳下去,蒋霜小心转过身,面前,他伸出手来,她迟疑了下,握住了那只手。 — 时隔五天,蒋霜回到学校。 蒋霜先去见了班主任,老师问她家里人情况怎么样,她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老师拍拍她的手臂,安抚性道:“那现在就专心学习,这几天落下的你要抽时间补一补,不清楚的记得去找各科老师问问,现在是最后的冲刺时间了,可不能在这时候掉下链子。” “嗯好的。”她点头。 蒋霜从办公室出来,回班上,跟几个同学打过招呼后回自己的位置,桌面上堆着这五天的试卷跟复习资料,再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凳子上也没空着,堆着上 次自愿订购的全套的教辅书,不用想就知道是苏芮的。 苏芮见她回来很惊喜,张开双臂作迎接状:“霜霜,你终于回来了,没你的日子,我是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夸张。”蒋霜淡笑着回应,点了点下巴,“把东西收一下。” “这个啊,这个是你的。”苏芮解释,“我爸真的很离谱,他不知道我已经买了一套,自己不知道从哪跟我买了套新的,然后我就有了两套,一套我都做不完,别说两套了,所以霜霜,麻烦你受点累,帮我把它写完。” 说着,双手合十,做了一揖,做出摆脱的姿势。 蒋霜感觉堵了下,这么蹩脚的原因怎么会听不出来,全套的书挺重的,她从椅子搬到了书桌上,自己坐下来,苏芮还在说里面的题太难,正好以后可以问问蒋霜,她本来就是话痨,怕被拒绝,话更密了。 “谢谢。” 蒋霜一把抱住她,抱得很紧。 苏芮手足无措,向来只有她主动,蒋霜是被迫承受的那个,现在两个人对调,她还不太习惯,尤其是班里其他同学都看了过来,她鼓了鼓腮帮子,拍拍蒋霜的肩膀:“干嘛,很肉麻诶,别人还以为我们搞对象呢。” 蒋霜脸埋进苏芮的肩膀,呼吸里是少女的清新好闻的味道,她深吸,企图要永远记住。 苏芮抿了下唇,口不对心地抱住她的腰,安抚地拍拍。 回校没两天,到周五放月假。 陈阳难得来找蒋霜一块回去,去车站的路上,他状似无意地开口:“姐,我去你们班上找过你,你们班同学说你请假了,几天没上课。” 蒋霜看向他。 陈阳眯了眯眼,他问:“你这几天去哪了?”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蒋霜从来没这样过,她是发高烧也雷打不动去学校的人,怎么会连续请几天假,自从相亲的那事出来,很多东西都变了。 “已经没事了。”蒋霜道。 “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不比你小多少。”陈阳挡在她前面,高出她一个头,跟他说话,也要仰着头了。 蒋霜笑了下,“真的没事了。” “是不是上大学的事?姐,你放心,我不可能让你就这么嫁人的,我是真不想上学,高考也不想考了,今天回去就跟我妈说,过几天直接去打工给你赚学费。”陈阳信誓旦旦,一定要她如愿以偿。 他说:“就该你去上学的,姐,你身上有股劲儿,等你出去上学,毕业去CBD写字楼,大企业上班,光鲜亮丽的,到时候,我还要靠你呢。” 蒋霜想到到舅舅家的那天晚上,陈阳溜到她床边,给她抹眼泪,说不怕,以后有他,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陈阳刚说完,肩膀上就挨了一巴掌,蒋霜道:“用不着你去打工,你给我好好学。” “那你怎么办?” “陈阳同学,我是你不学习的借口是不是?其实你考不上是不是,现在就想到退路,怕以后丢人?” “什么啊,我成绩不差的好吗▊_[(,我要认真了,你还不一定比得过我。” “真的假的,你也就会嘴上说说。”蒋霜往前走。 陈阳从后面跟上,证明自己:“我们班老师都这么说,说我聪明,就是不用在正道上。” “安慰你的话,你也信?” “是事实为什么不信?” 蒋霜停步,抬头看他:“那就证明给我看,陈阳,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辍学去打工,我宁愿自己不读了。我们都要好好学,等高考结束,总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 陈阳愣了下:“那你还嫁人吗?” “不嫁,我们生在这里,本来路就比别人少,不试试怎么知道它走不通呢?” 父母去世后,蒋霜没主动要过一个东西,她乖顺听话,知道自己是个拖累,所以尽可能地避免带来麻烦。 现在,她是真的很想走出去。 她也想任性一次。 就这一次。 陈阳沉默了下,有那么点懂了,抬了抬下巴:“那你得做好被我超越的准备了。” “早做了十几年了!”蒋霜一巴掌拍他肩膀,被陈阳反手搂住肩膀,恨不得挂她身上,她反抗不过,被推着走向车站。 — 傅也好得差不多,明纬在歌厅让人办了场聚会,跟着混的基本都来了,还有些在学校里混的学生,面生,但自来熟,挤在他面前,恭顺地叫人。 场子热闹,玩到后半宿。 傅也大半时候窝在沙发里看他们折腾,也喝酒,喝得不多,他伤毕竟没完全好,其他人也不劝,剩下时候安静无声,只有一双漆黑眼睛,没情绪地扫过一张张面孔,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缭绕烟雾里,脸快笑烂了。 酒喝到嘴里,没滋没味的,寡淡如水。 突然觉得挺没劲的。 傅也本想出去抽根烟,走到外面改了主意,直接打车回了住处,厨房里蒋霜买的锅碗瓢盆还在,盆放在洗手间墙边立着,他盯着看了会,踢了脚,明明没待几天,哪哪都是她的痕迹。 那天之后,傅也有意无意淡出,能推的都推了,明纬当他是上次怕了,找他说过几次话,他反应很淡,久而久之,也就随他去了。 入冬后,气温持续走低。 大早上的雾蒙蒙的,山里水汽重,像是厚重的积雨云坠落其中。 路边,一辆货车抛锚在半道。 司机下了车,绕到车后放了警示牌,想着可能是主保险丝坏了,排查了一遍,什么问题也没看出来,打电话叫人又太早,几个都没人应,到最后合着衣服蹲在路边,抽烟打发时间,等晚一点,或者有车经过再说。 车是经过几辆,没人能帮上忙。 烟抽了好几支,新的一支抽到一半,看见个人影走过来,这里附近有村子,有人也不奇怪,看身量瘦高个,拨开雾气走近,才看到张生冷面孔。 还是个孩子。 司机低头 继续抽烟。 傅也走过车边,停住脚步。 司机见他停下来,慢慢站起来,从嘴里拿下烟,看他指了下车,他道:“坏了,抛锚了。” 傅也在耳朵边比划了下,司机反应过来,原来听不到,同情心还没开始泛滥,人已经走到他车头的位置,动作熟稔地排查起车的问题,司机愣了,走过去一看,拿扳手的姿势比他这多年老司机还熟稔,对车的内部构造也是。 看这架势,应该是在汽修店学过。 修车是个力气活,工程不小,司机在旁边打起下手,干些递扳手之类的活,一直到天大亮,太阳出来,雾气散开,车修好了,他上车试着发动,能挂挡了。 司机下车,又递过烟,两个人靠着车歇着,他手忙脚乱地比划,又是手指蘸上的汽油在车上写字,告诉傅也,他姓李,以后可以叫他李叔。 认识李叔是很碰巧的事,他是市里车队的货车司机,过来送货,货不多,就来了他一辆,在知道傅也没做事,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去,车队里就需要个修车的伙计,工资可能不高,因为本来也没那么紧缺,他跟老板有点交情,如果愿意可以回去说动说动。 去市里,总比县城里机会多,奶奶身体好得差不多,他没什么犹豫就这么定下来。 傅也回去,跟奶奶将情况说了下,傅奶奶自然是同意的,她本来就不愿意他跟人混,有个正经的工作比什么都好。 没两天,他去了趟市里,被李叔带着见老板,老板答应的很痛快,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在车队里做了个把月,渐渐熟悉情况,李叔拿他当半个儿子,平时挺照顾的,他没事的,也跟着李叔送货,路上多个人,多一份照应。 傅也对车亲近,什么毛病落他手里,基本都能解决个七七八八,李叔看他这样子,建议他去考个驾照。 李叔道:“你这个情况我打听过,有没有想过去配个助听器?戴上助听器,能听见声,就能考了。” 傅也回答也很简单:没钱。 也没这个想法,能不能听见,他不在意。 — 高三生即将迎来高中生涯最后一个寒假,比高一高二放的晚,开学早,认真算起来,也就是两周,即便这样,也是高压生活里的喘息。 寒假前一周半天假,蒋霜被苏芮拖去选手套。 已经是深冬,很冷了,厚棉衣也抵御不住的寒气,两个人脖颈上都系着条围巾,是苏芮妈妈织的,一样的样式,两个颜色,苏芮是淡粉色,蒋霜是鸭绒黄,过冷的时候,蒋霜会低头将大半张脸埋进去,露出双黑亮的眼睛。 苏芮臭美,总不愿意好好系,热衷于露出纤细脖颈,说这样显脸小。 县城来来往往逛了大半个,称心如意的手套依然没能挑到,回学校的路上,蒋霜却看到了一个多月没见的傅也,她知道他没跟明纬混了,去了市里,一个车队里专门给人修车。 “苏芮,我看见傅也了,先去打个招呼。” 苏芮还没反应过来,身边人就没了。 蒋霜是小跑过去的,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又是要去哪里,只是想着一定要打声招呼,怕他三两步就走远。 好在,傅也没多久发现她,立在原地,站姿有那么点懒洋洋的,深眼窝里,眸光漆黑,看着她,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脸上染上红/晕,终于跑到跟前,她又低头,连着深呼吸好几次,他等着她调整过来,难得的耐心,终于喘过气来,蒋霜脑子里空白,甚至忘记他听不到,手指压过围巾,露出整张脸,问:“你回来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又笑着打手语重复一遍。 蒋霜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雾,头发被风吹乱,连头发丝都生机勃勃,巴掌大小的脸,眼睛就占了一半,傅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眼睛这么亮,像小时候玩的玻璃珠,里面是乌黑一点,清澈透亮,仍保有小孩的天真。 她先开口说话,脸红扑扑的,模样鲜活。 十来年里第一次,他想听到声音,想听她的声音。!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7章 第17章 冬日天黑得早,才五点多,天色已经灰蒙蒙的。 ?本作者今雾提醒您《余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傅也黑色羽绒服,也许人安定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柔和许多,双手插兜,高出她一个头,眼皮低垂,像是人刚醒,有种惫懒劲儿。 蒋霜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单纯只是看见他,很想跟他见个面,哪怕就是几分钟,她的确不能跟他多聊,晚自习的时间快到了,苏芮还在等她。 傅也说放了假,回来看奶奶。 蒋霜点点头,又偏过头,指向不远处的苏芮,说自己同学还在等自己,就先走了。 傅也了然,颔首。 再见。蒋霜挥了下。 过年见。 傅也勾唇,似有笑意。 蒋霜抿唇笑了下,远处苏芮在叫她,她转身朝苏芮的方向跑回去,跑近了,苏芮撞了下她的肩膀,说她刚才这样特别像是去见男朋友。 “别胡说。” 苏芮视线越过她,看向身后,下巴扬了扬,道:“哟,人还看着你呢。” 蒋霜下意识回头去看。 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傅也背影直挺,大步流星。 苏芮捧腹大笑,俏皮地皱了皱鼻尖:“霜霜,你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啊!” 蒋霜无力反驳,抱住她的胳膊,往学校走。 苏芮还在说:“班上好几个男生喜欢你,都有人明里暗里跟我打听你,你都没当回事,怎么对他这么上心,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没有,我对谈恋爱没兴趣。”蒋霜老气横秋地回,说现在一切以读书为重,读完书,进入社会,赚多点钱,等空闲了,再想其他事。 苏芮夸张地拍手:“你比我爸还古板,我爸起码说大学能谈。” 蒋霜也没多说,只是推着她快点走。 — 寒假如期而至,期末成绩在回家几天后出来,蒋霜重回第一,年纪前十的好成绩,陈阳进步不少,拎着成绩单没少嘚瑟。 假日里,蒋霜自发地给陈阳补起课,他英语垫底,语法要从头开始教,假期就十来天,起早贪黑,不比在学校里轻松,舅妈看在眼里,天气冷,就先发好一盆炭火,放在桌底下,再铺上厚桌布,保留住热气。 吃过饭,蒋霜还想去看小卖部。 舅妈擦干净手上的水,道:“又没什么人,那么大点的地方也装不下两个人,你学你的。” 渐渐地,一些活也不让蒋霜干。 春节前两天,舅舅工程上的工资结算,满面红光地回家,从包里取出两叠红色纸币,全堆到舅妈的面前,舅妈看着,眼角细纹明显,抬眼,对上舅舅的目光,嗤了声:“瞎显摆。” “一年就这一次,还不许我显摆啊?”舅舅咧嘴笑了,往后面靠去,大刀阔斧地坐着,“等会我们也进城买点好的,今年我们也要过个好年。” “还不够还债的。”舅妈嘴上这么说,神情是柔和的。 “债要慢慢还,钱也 要慢慢挣,日子要好好过。”舅舅悠悠道。 陈阳很配合地鼓起掌来:“爸,你这话还怪有哲理的。” 舅舅挤眉弄眼,自信起来,“那是,你爸要是一直上学,没准就是哲学家。” “净吹牛,你读书的时候考多少分你不知道啊?”舅妈不留情面拆台。 “也是,要继续读书,就没你什么事了。” 舅妈笑骂几句,就差上手了,自顾自地收了钱,又被调侃是收租婆,陈阳跟蒋霜笑个没完,当天两个人就进了县城买年货去了。 除了对联,还带回来了红灯笼,陈阳蒋霜研究了一番,挂在门口,退到远处观望,红彤彤的,很有过年的喜庆氛围。 这次年夜饭,比往常都要丰富。 舅舅兴致很高,这次允许陈阳跟蒋霜都喝一点,不过是啤酒,白的不能沾。 陈阳这种小男生,私底下喝过酒,舅舅骂了句臭小子,又让蒋霜尝一尝,不喜欢就算了,蒋霜捧着杯子,如喝水一样喝掉半杯,三个人的视线都看过来,抿了下唇。 “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陈阳抓着她的手臂,难以置信。 蒋霜眨了眨眼睛,许多答案在脑子过了一遍,最后镇定道:“可能是遗传舅舅,天赋异禀。” 舅舅哈哈大笑,“都说外甥像舅,脑子也随我。” 陈阳嘁了声:“禁止夹带私货。” “碰个杯。” “来来来。” “说点吉祥话!” 陈阳看向蒋霜,抬了抬下巴示意。 蒋霜想了下:“祝愿我们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好!” “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吃过年夜饭,还有压岁钱收,一人五十,其他亲戚也会给,但这种一般是家长互相给孩子,交换来交换去的,最后还是舅舅舅妈掏钱,蒋霜一般都会上交,她赚不了钱,只有尽可能的省钱,这次,舅舅让她自己留下。 按照每年惯例,蒋霜主动去看守小卖部。 有几个小孩跑来买炮仗,拿着压岁钱,出手阔绰,一拿就是好几盒,村里大多互相认识,他们要叫蒋霜姐姐,乖巧的很,蒋霜就让他们自己算找出的钱,小不点们就拧着眉头,掰着指头算,错得离谱的被点了下额头,说数学不过关,立刻就有人抢着说他数学才考了三十分。 小家伙涨红了脸,辩解说自己语文满分。 蒋霜笑笑,将找来的零钱递给他,捏了下脸,说很棒,继续加油。 拿了钱,几个一溜烟又跑了,寂静中,时不时传来炮仗声跟笑声。 放过鞭炮,吃过年夜饭,大家聚一块打牌闲聊,小卖部的灯还亮着,月光皎洁,照在莹白的雪上,蒋霜托腮发呆,遍地如碎钻闪耀,今年的雪垫得比往年高,厚软如棉絮,竟也不觉得冷,她看见傅也踩着雪走来,像水墨几笔勾勒的落拓身形,厚外套和黑色长裤,两肩平直,露出修长脖颈,依然清瘦。 他 走近,带着雪天的冷意。 过年见,就像是一句心照不宣的暗号,她知道傅也会来。 去年也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看了场烟花。 蒋霜抱着双臂,做发抖的样子,问他冷吗? 还行。傅也回。 蒋霜问他要不要进来坐会儿,虽然里面挺小,但挤一挤也能坐两个人,底下就是炭火,比外面暖和得多,傅也摇头说用不着,他在外面就行,其实应该有更多话才对,像朋友那样寒暄,但手语不像正常对话,轻易就剔除掉你怎么样,这个年过得好吗之类的客套话,他靠近窗口,她递过几颗糖,熟悉得就像是天天见面。 糖也是舅舅买的年货,她不吃,舅妈塞了一把进她口袋,她捏着看了好一会,还是吃不下去,吃到嘴里或许是甜的,但她感觉的不是,现在全都给了傅也。 傅也随手剥开糖纸丢进嘴里,空气里,是淡淡的水果糖的味道。 味道闻起来很好。蒋霜合上书,放在手边。 吃过糖,傅也停顿了下,而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捏在指间,小小一个,就像一个造型奇特的耳机。 一只助听器。 看清他手里的东西,蒋霜怔怔,视线移到他脸上,小卖部里的灯泡用久了,灯泡壁附着着黑色,照出的灯光早已发暗,傅也松散地趴在窗口,立体五官被照出阴影来,眼窝显得更深,眉骨高耸,眼神平直地看她。 周围安静的过分。 他偏过头,将助听器挂在耳朵上,动作生疏,但总算是戴了上去。 蒋霜眼也不眨地盯着,似是见证一个奇迹出现,她屏着呼吸,静到能听见心跳声。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佩戴助听器,他没所谓的样子,让她以为他这辈子也会这样,听不到声音,世界寂静无声。 傅也曲着分明骨节的手指,指腹点了下耳边,示意她靠近。 蒋霜呼吸一滞,她撑着一只手臂有些费力的前倾着身体,一点点靠近,少年下颌线锐利如刀,长睫毛垂着,她摁着狂跳的心脏,贴近他耳朵,鼻尖几乎快碰触到他的耳廓,温热气息呼出,喉咙艰涩,缓了缓,耳语一声。 只一声。 饱含千万般情绪,好似耗光她所有的力气。 蒋霜退回来,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情。 傅也掀起眼皮,眼底闪过熠亮的光,他偏头对上她的视线,扯唇,于沉默中笑了。 十年,他第一次听到声音。 是蒋霜的,她叫他阿也。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是多年以后也依然回味的晚上,早已经习惯黑暗的人,见到了第一束光,习惯寂静无声的人,听到声音,起初是电流涌过,身体感官放大细枝末节的震感,前所未有的体会,分明只是蝴蝶扇动翅膀,却掀起滔天巨浪,声势浩荡的,完全将他淹没。 蒋霜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不止怎地,眼底先湿润。 助听器不便宜,几乎花光傅也所有的钱,他走近去,几分钟就出来,店家一再让他做完检查后配一个合适的,因为不知道他听力损失程度,随便买一个很可能听不到声音,还会让他剩余听力受损,他钱不够,买了一个便宜的,揣在兜里,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他想过戴上也听不到的情况,聋了这么多年,有没有用很难说。 买助听器的事傅也谁也没说,车队放假过年,他一直到现在才戴上。 听到了吗?蒋霜仍打着手语问,心里隐约有答案,但还是固执地要问一遍才安心。 月亮清冷地挂着,雪花一片片地往下飘落。 傅也头枕着手臂,轻阖了下眼皮,淡笑,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即便并不清楚,要费力去分辨,声音轻柔,像记忆中溪流声,余音似涟漪一圈圈荡开。 嗯。 原来这就是蒋霜的声音。 他听到了。!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8章 第18章 寒假结束,高三回校补课。 距离高考就只剩下四五个月,教室里的灯打开的越来越早,熄灭的越来越晚,未来近在咫尺,好像探出手就能触碰,又像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蒋霜起得更早了,宿管阿姨还没开文,她就拿着单词书,背到阿姨开门,从天色灰亮,到乍泄的一束曙光。 高考如期而至。 前两天反而松弛下来,甚至放了一部电影,电影里父亲对儿子说,我们会度过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但尽人事,莫问前程,板书一如既往的漂亮。 剩下的半天,留给学生去提前踩点,苏芮幸运地分配在本校,蒋霜分配到一所初中,跟同班女生结伴前往。 回学校路上,蒋霜看见傅也,她停住脚步,他好像黑了,也更高了,没怎么打理的头发有些过长,遮住前额,套着件灰色T恤,牛仔长裤,也许是等久了,耷拉着眼皮,没有表情时,看起来不怎么好惹。 他第一时间没看见她,直到她走过去,出现在他眼前,他眯着的眼睁开,神色柔和许多。 傅也过来找人,高一高二都早已经放起高考假,他问过门卫,才知道,学生都去看考场了。他知道她的班级,没见到蒋霜,见着了苏芮,苏芮才说人去初中看考场,过一下就该回来了。 蒋霜穿着校服,白色T恤跟蓝色长裤,款式宽松,她两肩单薄,内里空荡荡的,看起来更瘦了,两只细白手臂,带着银色手镯,手上没二两肉,手背上血管清晰可见。 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风一吹就倒似的。 蒋霜问:“你怎么来了?” “吃饭吗?”傅也问。嗓音嘶哑,发音没那么准,尾音上扬,最后一个字,更像是一声轻啊。 很久没说话了,再重新捡起来并不容易,语言功能已经退化,刚刚开能说一些简短的词汇,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语速放慢,说出来也是含糊不清,什么都意味着从零开始,助听器从开始佩戴一个小时,到现在的七八个小时,从听清到听懂,循序渐进,到现在,基本能近距离的交流。 微微弓起身,习惯性偏头,带着助听器的耳朵靠近对方。 蒋霜其实吃过,仰着头,凑过去,问:“去吃面吗?” “吃。” 面还是在汽修店旁边那家吃的,像以前一样两碗面,蒋霜分走自己碗里的一大半面条,面条上卧着两个鸡蛋,是迷信吃掉就能考一百分的傅也点的,她哭笑不得,一百五的满分,要真只考一百分就完了。 面吃完,傅也丢过一个黑色东西。 蒋霜打开来看,才知道是C1的驾驶证,挺新的,在前两个月考的,旁边贴着傅也白底的证件照,刚剪过的寸头,五官立体,眼窝深邃,那股生冷野性扑面而来,张扬的,不服管束的。 傅也大刀阔斧地坐着,手肘撑在腿上,身体往前倾。 视线从证件 照,移到现实里活生生的脸?_[(,人更黑了,也更结实了,肩膀宽厚,手臂上肌肉线条强劲有力,手指的皮肤粗糙,生着厚茧,是做多体力活的结果。 “驾驶证难考吗?”蒋霜问,胸腔里情绪很多,这个证就这么丢过来,只有她知道,傅也这一路有多不容易。 傅也抬眉:“不难,一次过的。” “紧张吗?” 蒋霜摇头:“还好。” 傅也保留着打手语时的习惯,说话时,眼神跟神情都分外专注,“那就好。” “我会考上大学的。”蒋霜补充,说给他听,就像是急切地想去保证些什么。 傅也扯唇,笑了,漆黑眼底有着熠亮的光:“好好考,钱不用担心。” 蒋霜怔怔愣住。 他说现在还在车队,空闲的时候就接一些搬家的活,做的多,拿到的也多,做上几个月,除去每个月固定寄给奶奶的钱,剩下的钱,给她付学费生活费也有余了。 助听器戴了段时间,差不多能过驾照前体检,他就去了,找了家驾校交了报名费,一大早过去练车,排队方向盘摸个两三遍就提前走了,手上的钱已经基本用光,他还需要回车队去。 四科一遍过,一个月不到拿了证件。 李叔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已经可以开些小型的面包车之类的。 车就有现成的,报废在车队车库里放着,是车队做起来之前的,做起来有钱后,接的都是些大单,以前的车明显不够看,能卖的全卖了,购置了新的大型货车,剩下辆破面包车,只能当废铁卖,老板舍不得,就这么搁置了。 放着也是放着,老板见他有兴趣,由着他折腾,他抽空就给车做了翻修,花几百做了车检,能上路了。 至于做什么,在之前就有了想法,就跑市区,给人送家具搬家的活。 第一单活是李叔介绍的,他能抗能搬,活干得干净利落,对方给钱也利落,他一把揣兜,给对方递烟,希望有活还能联系他,年纪轻有的是力气,又会来事,零零散散能有些活。 李叔看他玩命一样赚钱,劝说爱惜点身体,年轻的时候是有劲儿,老了就受罪了。 傅也深吸一口烟,烟雾迷了眼睛:“没办法,缺钱。” 第二天,还是如此,车队活干完,有单子就开着那辆破面包车去了。 蒋霜消化着他的话,说怎么可能要他的钱。 傅也不耐烦地摆手,问她懂不懂投资,“是借的。” 蒋霜顿住。 他嗓音仍然嘶哑:“等你走出去,大把赚钱机会,再还给我。” 蒋霜轻眨了下眼睫,看见他身后天际铺满的云霞,灿烂的不像样,就好像,他们都能有美好的未来。 高考就这么结束。 蒋霜从别的学校回来,教室里全是撕掉的书,就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狂欢,书页纷飞,就像这三年的时光,全都在这一刻划上句号,有激动的甚至捂脸哭泣,熬过最艰难的时光,终于能 喘口气了。 狂欢过后,是散伙饭。 眼泪与笑声齐飞,癫狂热烈,情绪都宣泄到极致。 家里有两个考生,舅舅舅妈都过来了,避免堵车还赶了个早,蒋霜东西一早就收拾好,舅舅搬到车上后,就去找陈阳,陈阳东西都没开始收,这也不想要,那也要丢了,被舅妈骂了,四个人都上手,没一会就收完了。 舅舅架着进货的面包车缓缓开出校门,陈阳跟蒋霜都下意识回头,这里承载了他们三年的时光,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考假快三个月,蒋霜跟舅舅舅妈说了自己的想法,虽然考试成绩还没下来,但她算了分大学没什么问题,她向老师打听过,上大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每年额度在一千到八千,如果大学学习出色,会有奖学金拿,这些不足以覆盖大学所有开支,她想上大学,也想自己出去赚钱。 “就几个月能赚什么?”舅舅第一个不同意,“学费舅舅会想办法。” 舅妈沉默,年底的钱早已经还债,新的一年一分钱没拿到,全靠小卖部供养一家子的生活,到九月开学,两个大学生的学费生活怎么一下拿得出来。 靠借,去拿借,周围人早已经借光。 陈政的事她出面给推的,也劝自己走一步看一步,但眼下,问题重新被摆上来,做不到自欺欺人。 蒋霜心里早已经有了打算,她挤出笑容:“我同桌苏芮,玩得很好的朋友,他爸爸说可以帮忙介绍暑假工。” “干什么的?” “市里,建材店看店。”蒋霜神色镇定,这套话早已经提前演练过数遍,“苏芮跟我一起,有伴,住在苏芮大姨家里。” “你又不懂建材。” “我可以学,我脑子很聪明的,学东西很快。” 舅舅说哪天自己去看看。 蒋霜面不改色,说舅舅如果不放心可以给苏芮打电话,电话那边的苏芮早已经跟蒋霜通过气,滴水不漏地打着配合。 舅舅这才信了,但在市区,又多少不放心。 舅妈出来说可以试试,如果不合适就回来,要跟家里打电话,什么事别憋着不说,别到时候被欺负了,也闷着。 蒋霜重重点头,再三保证。 陈阳知道蒋霜要去赚钱,准备倒头睡一个星期的,也就此作罢,喊着也要去打工赚钱,被舅舅抓着去工地了,搬搬砖扛扛水泥怎么着也算个小工。 没有建材店,没有苏芮大姨,环境闭塞,蒋霜能想到的赚钱方式并不多,外面环境并不好,不需要她这种做几个月就走人的暑假工,她想到傅也,他给人搬家,她就给他搬东西,她看着瘦,力气不小,两个人干活快,一天下来可以多干一单,她只要拿一点钱就好。 她知道傅也这几天在家,跑去傅奶奶家,他才刚起来,头发乱糟糟的,拿着水杯跟牙刷到院子边刷牙,她就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傅也,被直接拒绝。 “你知道东西有多重吗?” “我知道。” 傅也皱眉:“很累的。” “我不怕累。”蒋霜梗着脖子,脸上满是倔强。 “不需要,我说过,钱我给。”傅也不明白她到底在犟什么,甚至懒得跟她争执,灌了口水,漱完牙吐出来,看也没看她,“回去,就这样。” 蒋霜转头真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 蒋霜站在那,傅也差一点没认出来。 柔顺乌黑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蓬松枯燥的短发,贴着耳边,套着陈阳的宽大男士T恤,下面一条过膝裤子,乍一看,就像是模样秀气小男生。 傅也眉皱得更厉害,整个人有些狂躁,他粗着嗓子问:“你头发呢?” “卖了。” 早上去赶市集,有人收,她当街就给卖了,剪子都快贴着头皮,凉的她抖了下,但没关系,头发剪了还会长出来的。 养了多年的头发,也就两百块。 蒋霜看着他,还是那句话:“让我跟着你干吧。”!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9章 第19章 夏天天亮得早。 蒋霜整个人罩在晨光里,她刚剪过的头发,像是狗啃一样参差,过短的头发蓬起来,像只腼腆的刺猬,短发下,是双圆圆的杏眼,漆黑的瞳仁,固执地盯着他。 像十二三岁的小男生,处在叛逆期,意识过剩,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这样的人,傅也揍过不少,打一顿后就顺眼多了。 “谁让你卖的?”傅也眉头皱很深,短茬的头发闪着刺目的光,碍眼的很。 “我。” “为什么?” “搬东西不方便,而且有钱。”蒋霜早就打算卖了,养到现在,也只是为了卖更好的价格。 傅也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谁同意你去了。” “我力气很大,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洗衣服做饭,我都能做。” 县城里能赚钱的几乎少得可怜,钱也不多,整个暑假也赚不了几个钱,只有去市里,她可以一边搬东西一边找其他事做,她就没怎么出过远门,县城以外的世界,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会不会被骗,能不能找到工作,她没任何经验。 “就三个月,我只要三个月,赚些学费,我就走了。”蒋霜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水润透亮的眸底。 傅也偏过头去刷牙,劲大的像是要将牙给拔下来,刷了会,清水漱口,冲掉牙刷上的牙膏沫,咚一声丢进水杯里,才瞟了她一眼:“随你。” 事情就这么定下。 但也没那么容易,傅也给她试一次的机会,如果做不动,觉得累,就没有第二次,到时候管她乐意不乐意,他自个儿把人送回来。 蒋霜对自己有信心,只要他松口,基本就成了,立刻笑着应下。 弯唇一笑,配着那顶头发,傻到家了。 出来做事,在哪落脚最紧要,傅也租的房子就在车队附近,是两层自建房,他租的是二楼,一个卧室,跟一个空的置着桌子,洗衣机的房间,一间洗手间,房子里就抹了层水泥的,夏日潮湿阴冷,倒免去了电风扇。 蒋霜很自觉地准备睡在外面这间,搭个地铺,睡三个月没问题。 傅也没打算让她住下,性别就不合适,但再找短租的房子很难,租金就更能让人望而却步了,蒋霜不挑,有地方住就不错了,两个人无声对峙了一会,还是蒋霜先打破沉默,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 锅碗瓢盆还是县城里她买的,被傅也带了过来,厨房里还有挂面,有酱油,一些简单的调料,就简单煮了两碗面,清汤寡水不够看,但管饱。 傅也埋头,呼呼大口吃面,连面汤也没放过。 蒋霜从口袋里拿出钱,五百块,她的全部家当,有卖头发的钱,舅妈给的两百块,还有剩下的过年留下的,零零散散都凑起来了,她要跟傅也平摊房租。 三百递过来,蒋霜说剩下的后面赚了钱再补。 傅也仰头喝 到最后一口面汤,空碗搁置在桌子上,他斜乜她一眼,说她能不能做得下来还难说,倒也没必要急着给钱。 蒋霜也没说什么,将钱收回去,起身收拾掉碗筷,宽大的领口弹出挺直的脖颈,柔软坚韧,很快里面响起水声,碗筷碰撞,声音清脆。 要打地铺,就要先收拾房间,蒋霜手脚麻利地将一些东西给清干净,角落都顾及都全部扫了一遍,拖完地,湿冷的环境下久久不干,她打开窗,让风吹进来。 傅也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几个纸箱,撕开平上,再铺上棉被,套上床单,起身看了眼,还行,像那么回事。 楼底下,有人在叫傅也名字。 戴上助听器,能听见声音,但也需要近距离,太远,就跟放大的环境音一样,模糊不清。傅也没什么反应,蒋霜回身跟他讲,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对方已经上楼来了。 门没关,李叔看见屋内的两人。 蒋霜也看见来人,因面孔陌生愣住了。对方看着她也同样意外,转眼去看傅也,问:“你弟弟?” 傅也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弟”。 蒋霜在整理被角,半跪着,还是陈阳长高后穿不了的男士T恤,两条细长手臂,短头发下,巴掌大的脸,五官清秀,眼神懵懵的,不开口说话,的确有以假乱真的效果。 “是妹妹。”傅也纠正。 “妹妹?”李叔才认真去看,才知道虽然头发短,身板瘦小,但的确是女孩子,也是他看到短头发就先入为主了,他也是有女儿的,对自己的那头长发宝贵的不行,剪这么短非得要她命。 李叔忙跟蒋霜道歉:“哟不好意思,看错了。” 蒋霜摇头,说没事。 “什么情况?”李叔问傅也,傅也抬了抬下巴,示意出去再说,两个人出去,拉上了门。 傅也将情况说了一遍,蒋霜高考结束,家里情况不好,出来跟他给人搬东西赚钱。 李叔诧异:“她能搬得动吗?” 傅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过去,点上,道:“试过就死心了。” 搬家的事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赶过去,对方赶时间,还要去上晚班,就白天半天的时间。 蒋霜刷牙洗脸两三分钟解决,穿上鞋子,收拾出来不比傅也慢,下了楼去,自觉地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车外壳看着就挺久,还有生锈的地方,里面也没好多少,硬质塑料,傅也坐上车,插/入钥匙,车一启动,叮呤咣啷地发出快要报废的声响,蒋霜睁眼,感觉车随时都能散成一堆零件。 回头,后面空荡荡的,座椅都已经被拆掉,方便塞些家具进去。 目的地是个老房子,在五楼,是个瘦削女生,过去时东西都没还收,提前准备的纸箱堆在客厅,女生站在里面看向两人,抬了抬下巴,让帮忙收一下。 蒋霜就要动手,被傅也拉住手臂。 收东西,搬上搬下都不在搬家的范畴里,额外多出的事,需要谈清楚价格,蒋霜看着傅也 的背影,看他沉稳地跟对方谈价格,他要价很合理,女生也知道自己东西多,点头同意。 三个人分工,女生整理出要搬走的东西,蒋霜负责装箱,傅也先往下搬一些大件家电。蒋霜埋头做事,她对整理东西很有一套,箱子装得满满当当,用宽胶带封严实,一个个堆到门口的走道,方便搬运。 五楼上下不是易事,又搬着重物,几个来回,累的够呛,傅也楼底下抽了个根烟歇了会儿,灭掉烟,往楼上走,到半道,有人双手抱着纸箱下来。 上半身几乎被纸箱给挡住,蒋霜偏着头,脸贴着纸箱,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地探寻着脚下的路,一步两步踏下楼,步子倒也结实,看见傅也,说东西整理的差不多,只往下搬就好了。 “给我。”傅也声音粗哑。 “后面还多。”蒋霜咬了下牙,从他身边擦过,又很快到下一层楼梯。 傅也多看了一眼。 等他搬东西下楼,蒋霜又上了楼。 “……” 东西搬完,装上面包车,满满当当的,连副驾驶的位置都塞了东西。 女生给了新家地址,她跟着打车过去,瞟见蒋霜,惊叹道:“真没看出来,你看着挺瘦的,力气还不小。” 蒋霜腼腆一笑。 什么都是从小练出来的,她很早就跟着舅舅种地,挥锄头翻土种菜都干过,上山里捡干树枝,每次都是装满一背篓,比人还高,她走一两里地给背回去,再大些,舅舅自己修小卖部,货车开不进村里,砖头水泥卸在桥头,她就跟陈阳去背回来…… 生在乡野,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女生先打车走了。 蒋霜上车,因为放的东西,腿脚不能伸直,她就盘着,再不舒服也没听她吭一声。 车开到地址,又一件件搬进去。 这单不到十二点就完成,两个人气喘吁吁,脸上汗混着尘土,像路边脏兮兮的小狗,只剩下乌黑的眼珠转动,女生爽快地给了钱,看到钱,好像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她笑了下,乖乖跟人说再见,转身,跟在傅也的身后走出去。 中午日头最盛,热烈的让人睁不开眼,她身上全是黏腻的汗水,衣服湿透又被体温烘干,贴在身上,不是很舒服,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上了车,将车窗摇下来,风是热的,灌进来,扑在脸上,她闭着眼忍不住笑。 短发被风吹立起来,现在是只惬意的刺猬。 傅也舔舐了下干枯的嘴唇,瞥了眼,灰头土脸,累到半死,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冒着傻气,这样想,唇边扯了下,也有了些惺忪的笑意,手指微动,驾驶座旁的车窗也全摇了下来。 早饭没吃,干活干到中午,两个人都饥肠辘辘,在外面吃了两大碗面,热气腾腾,吃得淌汗,傅也要了两罐冰镇过的碳酸汽水, 才从冰柜里拿出来,遇上热空气,罐壁上水滴汇集成细小水流,扣开拉环,发出刺啦的水汽声。 就这么喝上一大口,冰到胃里,前所 有未有的畅快。 回到家,要先洗个澡。傅也让蒋霜先去,她抱着自己的衣服进洗手间,脱掉黏腻的T恤跟裤子,冲了个温水澡,短发比长发洗起来简单的多,只是她还没完全习惯,总忍不住伸手摸一下,但肩膀那空空的,只能改去抓一下。 洗完澡,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脸,皮肤晒红了,鼻尖跟双颊都红彤彤的,碰到水,有些刺痛,现在整张脸都被热气熏红,跟长发时的样子不太一样,漂亮这个词似乎离她越来越遥远……她抓抓还没吹,软趴趴贴着额头的头发,抓起凳子上的T恤往头上套,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直接扫空。 人得先活下来,再有其他。 她推门出来,傅也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空间就那么大,两道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 蒋霜头发还湿着,水珠滴到T恤,肩膀被打湿,洇出一大块水迹来,T恤太久了,白色布料穿到泛黄,湿过后有些透,映出细细肩带形状,脸蛋熏红,嘴唇也是红润的,身上带着洗过后的清洁味道,干净柔软,所有的细节构成最大的视觉冲击。 傅也倏地移开视线。 心脏止不住地剧烈跳动一下,羞耻感在蔓延。 蒋霜没意识到什么,让他将脏衣服丢出来,她一起给洗了晾上。 傅也仿佛没听见,从她身边走过,直接进了洗手间,蒋霜怔愣了下回过头,关掉的洗手间门又打开,伸出一只劲瘦手臂,肩臂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肌肉线条绷紧,手里拿的衣服丢在了不远处的椅子上。 蒋霜眨了下眼,过去拿了衣服,放进水池里倒上洗衣粉搓洗起来。 洗手间里镜子起了雾,模模糊糊的,中间的位置镜面清晰,被掌心擦拭过。 傅也咬着腮帮子,整个人躁得很,像丢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柴禾,水份被榨干,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来。!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20章 第20章 蒋霜就这么留了下来。 修理的活不多,傅也外出接活变多,车是车队的,拿到的钱部分也是车队的,剩下的钱,他对半分给了蒋霜,第一次的,有搬运费用在,分来了六十。 蒋霜退回去二十,道:“四六就好。” 车是傅也在开,油也是傅也在加,她没道理拿这么多。 傅也撩起眼皮瞟她一眼,回答很简单——要么拿钱,要么滚蛋。 外面的地铺也被傅也睡了,蒋霜换进房间卧室,多说一句,就这么一句话甩过来,没有争辩的可能。· 蒋霜闭嘴,选择拿钱。 没活干的时候,她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什么都干,但到底只有两个人,能做的事不多,闲下来的时候,看给人搬家别人不要的书,有次是给一位老师搬家,家里堆着的是收缴学生的书籍跟杂志,剩下一大箱全不要了,回去时蒋霜合不拢嘴。 傅也从车载镜乜她一眼,扯唇:“出息。” 她捡回来的也不只是书,只要别人不要,她觉得捡回来洗洗干净还能用的,也拿回来不少,有次是盏破台灯,换了灯泡插上电还能用,缺腿的凳子、电饭煲、刀具、菜板……零零散散,填满出租屋的角落。 傅也很嫌弃,称她是捡垃圾大王,净捡些破烂,真想要可以买新的,但蒋霜坚持,新的要钱,旧的分明还能用。 几次过后,他也就随她了,给那只凳子补了条腿。 还有一盆枯死的盆栽,叶片枝条都已经枯死,只剩下根茎带点绿,没死透,被蒋霜捡回去,给点水给点阳光,还真活了过来, 也不总是好的,也会遇到难缠的客人,污蔑他们偷东西要报警的,出口成脏,骂他们年纪轻轻不学好,辍学出来当苦力,也有谈好了搬东西需要额外加钱,等送过去时翻脸不认账的……接触的人越多,见过的恶就越多。抛开这些,一切都好。 给家里汇报情况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一切都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吃的好,睡得很好,大家都很和善,对她很照顾,这些话她向来信手拈来。 蒋霜没有手机,打电话用的是傅也的手机,一台老人机,打打电话发发短信。高考成绩出来,手机上查不了,晚上傅也带她去网吧。 上一次去网吧,是去找傅也,担心他被人寻仇,砍死在街头,这次是为了查询高考成绩。 傅也在前,蒋霜跟在后面,一进去,一股常年浸泡在烟味的浓烈气息扑鼻而来,她只是皱了下眉,傅也找网管开了两台机,在角落的位置,前后有人,旁边空了个位置,相对来说还算安静。 没到时间,傅也让她随便玩玩。 蒋霜没怎么用过电脑,只在学校里上信息技术课接触,课上轻松,基本都是自己随便玩,通常是看电影看剧,没碰过游戏,想了下,还是戴上耳机,选了部电影看。 公路片,荒凉的大西北,镜头像是蒙了层黄沙,粗粝泛黄,人性被淡化,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画面 充斥着黑色的暴力与血腥。蒋霜看得投入,傅也打开游戏,中途看了她屏幕一眼,斧头照着人脑袋砍下来,血浆溅到车窗上,过了会儿被雨刷器刷开,他偏头去看蒋霜,头戴式耳机下,巴掌大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睛都没眨一下,平淡沉静。 电影看完,也快十二点。 蒋霜登了企鹅号,班级群里早就炸开锅,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多是调侃,也有紧张的,时间越接近,那种紧张感,像怀揣着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 她多少感染到情绪。 过十二点,蒋霜在查询网页里,输入自己的账号跟密码,人有点多,没那么容易登进去,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进去,看到总分的6开头,也跟着松了口气,643,比她想象中的分要高。 “多少?”旁边傅也转过来。 蒋霜偏过身,让开位置,屏幕里的数字清晰可见,傅也撑着手臂,扯唇笑了下。 “考挺高。” “还可以。” 傅也轻嗤一声,眼皮耷下来,眯着眼,去细看每个科目的分数,算出来,加了一遍。 全部看完,笑了下。 他递过自己的老人机,道:“给家里人说一声。” 舅舅舅妈也都没睡觉,等着他们的成绩,她电话打过去,那边秒接,她先说了自己的分数,舅舅激动叫出声,将她的话重复一遍,舅妈笑着让他小声点,热闹过后,陈阳来接电话。 她问陈阳考多少。 陈阳回512,又问:“姐,你说能上一本吗?” 蒋霜忍不住笑了下,发自内心的,咬了下手指,说:“应该没问题。” “英语还是少了点,不过九十六,比我以前三四十分强多了。” “很好了。” “姐,你理综多少?” “……” 挂电话,蒋霜才注意到电脑上消息不停在往外跳,苏芮也来问分数,她考得还可以,一本基本是稳了,如果出线低在专业选择上还是很占优势的,知道蒋霜的分数,感叹号几乎要霸占满屏。 还有其他同学发来的消息,询问成绩,她逐条回答。 其中一个,是常年跟蒋霜争夺班里第一,姓文,文瑞,这次依然没能考过她,不过也不低,631。 文瑞:“认命了,千年老二的命运我是逃不掉了。” 蒋霜:“我也当过老二,你也拿过第一。” 文瑞:“没必要安慰我,输给你我也没那么沮丧,蒋霜,你准备去哪个城市?” 蒋霜:“没想好。”她的确没认真想过。 隔了几分钟,消息再次跳出来。 文瑞:“蒋霜,我们去一个城市吧,最好一个大学,读一个专业,没准运气好,还能同一个班。有些话我一直没说,怕耽误高考,其实我一直挺喜欢你的,你满足我对女朋友所有设想。蒋霜,我喜欢你,我们去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我愿意一直输给你。” “……” 蒋霜茫然地睁了睁眼,告白突如其来,她没做任何准备,回想高中三年,文瑞也没对她表现过任何特殊的关照,至少她一点也没察觉到。 “抱歉。” 蒋霜思考再三,最后也只能敲了两个字,发出去后迅速关掉对话框。 她坐在位置上出神,有那么一刻也在想,去新的城市后开始全新的生活,跟身边的人并肩,同一条路,同样的追求……毕业,找份光鲜工作,那份还不错的工资。 但也仅仅只那么一刻。 蒋霜回过神,扭头去看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起烟来,眯着眼盯着花花绿绿屏幕,他几乎不怎么在她面前抽烟,烟瘾犯了就出去抽,烟草点燃的味道是焦苦的,桌面上放着烟盒跟塑料打火机,他抽的还是红塔山。 “走了。”她道。 傅也鼻腔里溢出声轻嗯,摁灭了还没抽完的半截烟:“等会,打完这把。” 空气里残留着呛人的烟味。 廉价的,底层的。 那是属于他的人生,不是蒋霜的。 — 干完一单活是午后,太阳已有颓势,金色的光铺满整座城市,绚烂耀眼,像烧到余烬前的热烈。 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拿毛巾擦脸,汗渍浸到眼角,有些刺疼,汗水浸透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彼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上了车,傅也打开他自己装上去的电风扇,蒋霜脸上泛红,撑着手臂靠过去,吹来的风也是热的,但比憋闷燥热好。 就这么吹了会,两个人对视。 “晚上还有一单,还行吗?” “嗯,没问题。” 蒋霜抓抓头发,额前的头发刺挠着眼睫,她往旁边拨开,露出饱满的额头。 傅也侧着身,往车门的位置靠,为了方便,就套了件灰色背心跟短裤,手臂跟肩颈的皮肤被晒成偏黑的蜜色,肌肉线条越发分明,一手搭着方向盘,手背上的筋骨毕显。 矿泉水已经喝完,蒋霜将空瓶放到车门边,方便下车带走,但口渴的症状依然没有缓解,她不适地干咳一声。 “去买。”傅也手指往外指。 蒋霜扭头往外看过去,过一条街,街边是一家奶茶店,跟县里的饮料店不太一样,连锁的,她看过几家店,店前人不少,生意很好的样子,蒋霜一次也没有喝过。 一张五十递过来,傅也抬了抬下巴,让她去买,“今天活不少,赚的多。” “好,等我下。” 蒋霜没拿钱,推门下车,将空的矿泉水瓶也一并带走,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走得越近,步子越慢,她看着精致漂亮的店面,内心局促,应该怎么点单,点些什么,她没有喝过,她的蹩脚会不会被嘲笑……她硬着头皮穿过街道。 在她之前,走来几个女生,跟她年纪应当相仿,青春靓丽,衣着光鲜,走至店前营业台开始点单,彼此间谈笑风生,自然又平常。 蒋霜停步,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宽大的男士 T恤被汗水浸湿一片,脚下的鞋快要脱胶,手臂晒黑,甚至晒得太狠,红过后开始起皮,头发乱糟糟的甚至没过耳的短发,她甚至可能有味道,汗水混着尘土的刺鼻气息。 那些女生什么错也没有,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投来任何一个不善或轻蔑的目光,她们只是站在那,就已经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卑。 蒋霜揪了下衣角,转身往回走。 傅也已经下了车,在抽烟,看她空着手回来,皱眉问:“怎么没买?” 蒋霜强装平静,说自己没那么渴,也不想喝,去买两瓶矿泉水还省钱了。 甚至为了更真实一些,挤出了笑来。 傅也目光飘向她身后的位置,手指夹着烟吸了最后一口,丢了烟,脚踩过火星,抬步往她的方向大步迈过去,蒋霜还在说前面就有便利店,她过去买,话没说完,一只手臂伸过来,捏着她的脖颈,蛮横霸道将她转了个方向,那条手臂搭在她肩上,硬生生带着她往回走。 蒋霜还在挣扎,扭头闻到他指间的烟草味,焦急道:我不想喝,真的不想喝了。??[” 傅也仿佛没听见,脚步未停。 “傅也!”她低声叫他。 奶茶店越来越近,傅也抬手,说了句让一下,前面的女生听见让开位置,他揽着她,走到前台,将她钉在那,手指指向前台的菜单,问她喝什么。 店员愣了下,目光从两个人脸上略过,旁边的人或许也在看他们,蒋霜低着眼,心脏怦怦乱跳,并没有去看,她脑子里全是嗡嗡声,慌乱的像是沸腾的水面。 “请问喝点什么?”店员微笑询问。 蒋霜被禁锢在傅也的手臂之间,两具身体贴近,她感受到属于他身体蓬勃的热气,也闻到汗水跟尘土的混合味道,她自尊跟自卑在作怪,煎熬的一刻也待不下去。 但傅也力气很大,她无力挣脱,就这么摁在那。 店里的音乐一直在放,这对傅也来说是种干扰,他转过头,戴着助听器的耳朵偏向店员,下颌线流畅坚韧,问有什么推荐。 店员僵了下,意识到他戴的是助听器,低下身,开始语速放缓地介绍。 等介绍结束,傅也目光注视着她,挺有耐心地问:“喝什么?” 蒋霜抬头,撞进他的视线里,从容,无所谓,随意,他顶着染着灰的头发,穿最便宜的地摊货衣服,干着脏累的体力活,全身是汗地站在这,姿态随意放松,跟其他人一样,并没有多点什么,也没有少点什么。 他们只是走过来,站在这,用自己赚来的钱,换取一杯清爽的饮料。 蒋霜眨了下眼睫,平静下来。 饮料点了两杯,两个人都不爱喝甜的,要了三分糖的,傅也拎着回面包车里,插/上习惯,咕嘟喝了一大口,凉意渗进五脏六腑,舒服的让人想喟叹一声。 蒋霜喝了一口,偏头看他,傅也已经喝得快见底,抬眉瞥她一眼,神情在说,这玩意也没多好喝。 她靠上后座,风扇仍然在呼呼地转动,她垂眸笑了下,真心实意的。 在那以后,蒋霜再没喝过这么好喝的奶茶。!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21章 第21章 高考成绩出了没两天,车队接了个大单,老板为了庆祝,包了个场子请吃饭。 傅也带蒋霜过去。 蒋霜有些犹豫,她毕竟不算是车队的人,过去不太好。傅也拿着毛巾,随意擦了几下头发,说已经跟老板打好招呼,她点了下头,说好吧。 吃饭在露天烧烤店,大圆桌上铺上塑料播磨,一次性碗筷杯子,红色塑料凳,不远处就是烧烤炉,油烟往外冒,空气里是孜然跟肉串的香气。 车队人不少,都有带着家属的,坐满四五桌。 老板是个和气豪爽的人,说起话来也幽默,气氛很好,啤酒整箱地搬来,又满箱空瓶地搬走。 傅也喝得比平时多,年长的长辈过来敬酒,小辈没有不喝的道理,他不让她喝,这种场面跟他们私底下喝不一样,蒋霜看着他一瓶一瓶喝空,到后面,杯子都省了,直接对瓶吹。 吃得差不多,就剩下闲聊。 李叔问蒋霜高考考得怎么样,蒋霜腼腆点了下头说还可以,傅也摊开手,仰靠在椅子上,唇线拉扯着,隐而不宣的笑意,李叔继续问多少分,知道分数后,讶异地睁了睁眼,这分数足够上一所好大学,蒋霜内敛笑笑,去看傅也,他也看过来抬了下眉,面颊上是酒精的红晕,整个人放松的,不设防的。 蒋霜感觉他有些醉意,担心他会往后倒下去。 “来,李叔先恭喜你考上大学。”李叔举着酒瓶过来敬酒。 蒋霜忙得端起面前的水杯,有人起哄说这得喝酒,傅也从脚边捞起一瓶新的,对着瓶口,仰头吹起来。 她只看到他绷紧的下颚线,突出喉结来回滚动,就这么喝完了整瓶。 瓶口往下倒,只剩下啤酒沫。 “哟,到底是年轻哈,一口干完一瓶。” 蒋霜皱眉,不想他再喝下去,傅也投来一个没什么事的眼神,她抿唇,好在后面其他人也喝不动了。 酒喝完,场子才开始散。 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也不算远,走十多分钟的路就到了,半夜的街道空荡荡的,人少,车也少,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影子被拉得很长。 两个人本来是并肩走的,到半路,傅也渐渐慢下来,落在后面,低头抽起烟来,以缓解醉酒后的虚浮感,他抬头,看到蒋霜停在那,往后看她,他抬手挥了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蒋霜瞥见猩红的火光,还是转过身去,放慢步子。 傅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影子拉长又变矮,在他身边。 蒋霜在前垂着手臂,手指微曲。 那只手并不柔软,掌心生着茧子,有粗糙的磨砺感,细看,手背上有着数道伤痕,被刀,木屑,或者其他东西割伤,干活时总避免不了,时间太久,愈合后变成白色的印记……那只手他握过,比视觉感受还要瘦得多。 影子近在咫尺,只要略微抬手,就能碰触到。 傅也手指微动, 又自嘲式地笑笑,抬手拿掉嘴边的烟,可能是酒喝得过多,吹了风,脑子更不清醒。 回到住的地方,两个人上二楼,推门开灯,呲的一声灯泡坏掉了,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傅也先进去开卧室的灯,走了几步,可能是撞到东西,哗啦声响,以及沉闷的闷哼。 “怎么了?”蒋霜在外面问。 没有回应。 过了几秒,卧室的灯打开,里面也被照亮了些,傅也弓着身,一只手撑在腰上。 蒋霜看到被撞歪的柜子,反应过来是撞在那儿了,她本能过去,要去看撞到的位置,一手拉开他的摁住的手,另一只手已经去掀衣服,道:“让我看看。” 衣服还没掀开,手就被抓住,傅也嘶了声:“我是男的。” “……” 蒋霜反应过来,皱眉不太理解,平时干活,大汗淋漓,他脱掉背心揉成一团,像垃圾一样丢开,光着上身的时候怎么没意识到男女有别,现在只是看下腰,他倒注意起来。 “撞得狠吗?”她问。 “还行。” 傅也还抓着她的手,温热的,意识到时顿了两秒,尔后放开:“早点洗完睡了。” 喝多的感觉并不好,身体脱离灵魂,有些失控,他坐在蒋霜淘来的二手沙发上,看她给自己煮醒酒汤,环视了眼房间,从一开始的空旷,到现在也挤得满满当当。有了那么些生活气息。 没几分钟,蒋霜端来醒酒汤,葱蒜切片,水沸放进去,放上豆芽,放些盐跟生抽就好了,这是舅妈常做给舅舅的方子。 “喝吧。” 两个人视线相撞,她眼睛黑白分明,傅也接过来,视线很快移开。 一碗热汤下肚,症状似乎并没得到缓解,反而变本加厉,燥得更厉害了。 没两天该填些志愿,舅舅让她回去一趟,怎么填,哪个城市哪所学校都是大事,需要商量清楚。 分数线已经下来,陈阳超过一本线,在选择学校上没那么紧张,蒋霜可选择的就更多了。 傅也送蒋霜到车站,开那辆破面包车,到点下车,傅也将她的东西塞给她,蒋霜仰头,道:“我明天就回来。” “嗯。” 傅也没什么情绪应了声,抬腿上车,车门砰的一声直接给关了,没一会,车就开动,将蒋霜的身影丢在身后。 蒋霜站在原地,看了眼车,拿着行李进车站。 面包车没开出多远就停下来,傅也瞟了眼后视镜,那道身影早已经消失,他烦躁的想去摸烟来抽,烟盒已经空了,整个人有些挫败地往后仰,他知道自己这几天很不正常,心烦意乱,半夜躺着迟迟睡不着,想发泄,反而更沉闷,他干焦得像是一个火星就能点燃。 傅也开回车队。 李叔还没出去,看见他抬了抬下巴,他修车,李叔就蹲在一边看着,杂七杂八说上几句,瞥了眼傅也阴郁的神情,意味深长道:“我们这落后,跟外面的世界比不了,出去了,就难回来了。蒋霜,分 数考那么高,跟我们这些人,就不是一路人咯。” 他没应声,穿着背心短裤,钻入车底。 ?想看今雾写的《余温》第21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蒋霜的确跟他不是一路人,她有可以同行的人,考着差不多的分数,进入同一所学校,去同一个城市,谈一场轻松的恋爱,他们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 蒋霜回去当天就填好志愿,第二天,搭了末班车回市区,出车站就有公交,一路坐回住所。 陈阳在工地不过十几天,已经晒得黝黑,也要更健壮一些,性子更沉稳,逐渐长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他填的大学,靠近海边,在很远的地方,舅妈哭得很厉害,骂他没良心,以后回来的次数就少了。 舅舅倒是没说什么,只说随他的心意。 陈阳跟蒋霜说,既然都出去,就只想着越远越好。 “是新的开始,不是吗姐?”陈阳问。 蒋霜笑了下,说是。 黄昏已过,夜色渐深。 坏掉的灯还没修,屋子里一片漆黑,蒋霜以为傅也不在,摸黑想要去开卧室的灯时,灯突然亮起来,傅也立在门边,身影高大,声音干哑说了句回来了。 “嗯。” 蒋霜走进来,又问:“我以为你不在。” “睡了一觉。” “刚醒?” “嗯。” 蒋霜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她煮点东西给他吃,他说不用,她将自己的小包放在椅子上,看到桌上的包装完整的蛋糕盒,系着丝带,尚未拆开。 她愣了下,抬头看他,有些意外:“蛋糕?” “促销,打折。” “你知道我生日?” “哦,你生日。”傅也淡淡反问,好像蛋糕真只是因为促销便宜才买的,事实是,两个人都不喜欢吃甜的,蛋糕白送他都不一定会要,更别说花钱买了。 十八岁,也没什么特别的,蒋霜几乎不怎么过生日,小孩子生日不重要,她也没想过要什么礼物。 但这次很特别,因为有生日蛋糕。 蒋霜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昏暗光线里,眼神湿润干净,傅也移开视线,喉咙里干痒,他抑制住咳嗽。 蛋糕不大,也没什么特别造型,简单的水果蛋糕,六寸的,两个人吃刚好,傅也拿了蜡烛点燃,插在蛋糕上。十八了,成年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她不再只是拖油瓶。 没有生日歌,也没有许愿,她许的愿望已经成真,人不能太贪心,她吹灭蜡烛,又点燃,放在蛋糕角落,充当光源。 蒋霜握着刀,蛋糕切成小块。 傅也似随口问起:“报了哪里的大学?” “省内的。”全都是。 傅也皱眉,看向她:“为什么?你分数很高,去哪都行。” “省内的学校也很好。”蒋霜面色平静,将切好的蛋糕递给他。 “北京、上海不是更好?” “太远了,回来不方便。” “都出去了,还回来做什么? 蒋霜给自己切了块,低着头尝了下,挺甜的,水果的气息在唇齿间蔓延,有些甜,也不只是让她想到不好的记忆。 她抬头看他,没回答他的问题,跟他的视线对视,他眼神漆黑,却又将蜡烛的火光装进去,火光摇曳,他眼里的光也明明灭灭的。 蒋霜心脏收紧,手指在不自觉地攥紧,手臂撑着桌面,她小心翼翼地探过身,视线里,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她屏住呼吸,眼睫低垂,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她探近,温热的呼吸开始交织,柔软唇瓣贴上去。 触碰的一瞬,电流涌动,迅速窜过四肢百骸,肌肉在瞬间发僵,他像被推上手术台,手术灯照直打过来刺眼灼目,他被打了麻醉,不得动弹,明知落下的可能是手术刀,也甘之如饴。 那一刻,什么都明晃晃的,连带着他心底的欲/望也一并照了个干净。 只是一个很轻的碰触,甚至谈不上一个吻,蒋霜移开了些,彼此距离依然很近,近到再往前些,鼻尖就能贴近。 她面颊泛红,唇色鲜艳,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雨后的春夜,不安的,悸动的。 她第一次接吻。 那一刻,助听器像是失灵,他再次失聪,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谢谢。” “谢什么?”喉结上下重重碾过。 “蛋糕,记忆里,我生日的第一个蛋糕。”蒋霜眨了下眼睫。 “没几个钱。” “跟钱没关系。” 傅也的眼神很暗,手指本能地碰触到她的脸,似瘾似渴,粗粝手指握住她的下巴,指腹擦过唇角,他哑声问:“跟什么有关系?” 蒋霜被他掌心的热烫得颤了下。 他问:“蒋霜,我们是能接吻的关系吗?”! 今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