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何日还乡》 尼空尘浄室传兰语 春日负暄,岸柳垂枝。 岳昔钧滚着轮椅,往莲平庵去。 有邻家大娘路过,寒暄道:“岳郎君,又去上香?” 岳昔钧浅浅应了一声,停住轮椅和她说话。 大娘以为岳昔钧是要为自己的腿求神拜佛,便道:“吉人自有天相,岳郎君不必太过忧心。” 岳昔钧温声细语:“承您吉言,我近日也觉有些好转。” 大娘热心道:“那便好,我帮你推过去罢。” 岳昔钧婉拒道:“不劳烦,沿岸看柳,缓缓而行,也别有一番乐趣。” 大娘便道:“也好,我正要浣衣,就不多陪啰。” 岳昔钧与她道了别,戴着丝绢罗尉[1]的双手在木轮上一推,轮椅便缓缓前行。 行至莲平庵,岳昔钧隐隐有些薄汗。但她体质奇异,生汗透香,她曾女扮男装从军,在军中时,常要为此异香遮掩。好在她自幼被军妓收养,生长在洗衣院中,推说是脂粉香气,便也无人起疑。 莲平庵乃是京中小庵,是个只有两进的庵堂,香火平平。但春风拂佛香,缭绕芥子地,也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幽僻所在。 岳昔钧将轮椅停在门外,院中有比丘尼见了,行来为她卸了门槛。岳昔钧口中称谢,手中滚了两下,进了前院。 捐了香火,岳昔钧坐着拜了一回,心中道:我佛慈悲,行动不便,不能跪拜,当不怪罪。 岳昔钧其实不信神佛,但收养她的大娘信佛,今日岳昔钧遇见了一件关乎她大娘生死的事,竟生了替她大娘拜拜的心来。 岳昔钧来莲平庵,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她要见一位比丘尼。岳昔钧虽本是女儿身,但向以男子身份示人,眼下不便擅入比丘尼居舍,便问为她卸了门槛的比丘尼,道:“这位师父,敢问空尘师父可在?” 那比丘尼道:“空尘师妹现在庵中,施主请稍待。” 少顷,又一比丘尼随之而来,岳昔钧看去,此尼二八上下,身着百衲衣,生就一副菩萨像,面如满月,眼似净水,唇若莲花,正是空尘。 空尘谢过带路的师姐,对岳昔钧合掌一礼:“岳施主,今日可好?” 岳昔钧还礼道:“不甚好,说来话长,可否与师父借步小叙?” 空尘道:“自然,如不介意,贫尼为岳施主效劳。” 她指的是帮岳昔钧推轮椅,岳昔钧推辞了:“无妨,在下的双手还顶用。” 空尘怕岳钧因为伤处心里不痛快,便也不再提此事,只是说道:“请随我来。” 正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岳昔钧随着空尘穿行过月牙门,来至后院尼舍。菩提树遮天蔽日,文殊兰白花未结。 岳昔钧到京城来之后,也曾几度拜访空尘,但都与她在前院说说话便走,如今还是头一次到内院来。 岳昔钧将轮椅停在空尘房外,空尘推了门,卸下门槛后回顾,见岳昔钧并不动,便道:“施主请进。” 岳昔钧道:“师父虽是出家人,但终归男女有别,恐旁人看见,多生口舌是非,在下还是不进为好。” 空尘道:“向来清者自清,这俗世空名,不过世人作茧自缚罢了。” 空尘又道:“然则施主现身处俗世,贫尼不可强坏施主名声,自然遵从施主之意。且现今后院无人,施主可自在说话。” 岳昔钧道:“多谢师父体谅。她可醒转了?” 岳昔钧没头没尾的一句,空尘却知她说的是谁。 空尘道:“今日早间醒转了,施主来得甚巧。”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我不便面见,劳烦师父替我带句话。” 空尘道:“甚么话?” 岳昔钧道:“岳某挟恩自重,恳请足下援臂。” 空尘应了,将门槛又按好,转身进了屋内。屋里隐隐有几声咳嗽传来,岳昔钧瞧着脚边的兰草出神。 少时,空尘出门来,回道:“岳施主,她言说,‘大恩不言谢,恩公但讲无妨’。” 岳昔钧道:“此事说来话长,烦请师父代为细告。” 岳昔钧道:“师父也知,我生于岳城,三岁时失怙恃。其时,恰逢调军途经岳城,于城中驻扎一晚。我年幼无知,见人多热闹,又见一女子浆洗衣服,便凑了去瞧。那女子问我‘你是哪家小娃娃?’,我答不上来,哇哇大哭。那女子见我可怜,带我四处打听,得知我刚成了孤哀子,无人照料,便起了恻隐之心,报知军中长官,把我留在了军中抚养。” 岳昔钧道:“这位女子是受罪臣连累,发配充军,做了营娼。她还有八位结义姊妹,都是军中结识,感情甚笃。因此,我不但认了这女子做娘,还认下了其余八位娘亲。及我长大,便参了军。” 岳昔钧话锋一转:“我此次上京,乃是来受军功封赏。今日圣上召见,竟欲把公主下降。在下只想领了赏金、为娘亲赎身,无有尚公主的心思,便推说出身低微,不敢高攀金枝玉叶。” 岳昔钧道:“谁知圣上听了在下身世,竟毫不在意,定下了明日下旨封我驸马都尉一事。” 岳昔钧道:“我出得宫来,越思越想,觉圣上断然不可使公主向娼优妓子行公婆礼。” 岳昔钧归结道:“——我母危矣。” 她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讲,空尘听明白了:皇上不是不在意岳昔钧养母们的身份,而是要一劳永逸,直接除掉岳昔钧的养母。只是,空尘和岳昔钧一样疑惑——为什么不换个驸马人选,反而要如此大费周章?就算岳昔钧的养母们死了,但世人的嘴可不会死,在这个流言蜚语传得极快的京城,她母亲们的身份还是瞒不住。 空尘的疑惑只是在心中掠过,她向来“万事不过眼”,听罢么,也就过去了。 岳昔钧对屋内拱一拱手,道:“我无有趁手之人可以差遣,还请足下派人看顾家母,我的赏金不日将寄往斌州樟树营洗衣院,我母赎身之后,烦请足下差人暗中护送她们至岳城,我会寻机遁走回乡,到时便不需足下的人护卫了。” 岳昔钧歉然道:“此事说来棘手,岳某添扰了。” 空尘道:“施主请稍待。” 她进屋细细说了,半晌方出:“施主,她道‘此乃小事,救命之恩千钧为重,定会护得令堂周全’。” 岳昔钧又是一礼:“有劳了。” 岳昔钧出了莲平庵,回到了官驿。她与军中一伙人同来京城领赏,没有住处,便被暂置于官驿之中。 官驿中有一只鹩哥,养在檐下笼中,见了岳昔钧便叫:“瘸子,瘸子!” 岳昔钧道:“这般叫我无妨,不可如此叫旁人。” 鹩哥没有听懂,依旧重复道:“瘸子,瘸子!” 旁边厢房门被打开,有人探出头来:“哟,岳公子回来了?” 岳昔钧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问道:“赵易垄,是你教鹩哥说这些浑话的?” 赵易垄拿眼斜她:“是我,你待怎样?” 岳昔钧微微一笑:“不怎样。” 她转了轮椅回房去,赵易垄在她背后“呸”了一声,大声问道:“你今日面圣,皇上和你说甚么啊?不会是单独赏你吧?” 岳昔钧没有转头,淡淡说道:“窥探帝语,你是不想活了。” 赵易垄被噎了一下,又啐了一口,骂了两声“瘸子”,“砰”得把门关了。 岳昔钧在自己房门口停住,正欲抬手敲门,门扉恰好开了。门内一个扎囚髻、身穿浅青比甲、桃红粗布下裳、扎着绛青汗巾的丫鬟跃出来,没料到岳昔钧就在门口,被唬了一跳,兀自拍了拍胸口压惊,才道:“公子,赵二虫是不是又寻你麻烦了?我听得不甚真切,正要出来瞧一瞧——你怎生也不唤我?” 原来是赵易垄谐音赵一龙,这丫鬟便骂他作“赵二虫”。 这丫鬟名唤安隐,此名出自《妙法莲华经》中“长夜安隐,多所饶益”一句。安隐本是岳昔钧大娘的丫鬟,抄家发配的时候,大娘撕了一干丫鬟小厮的卖身契,不使他们受牵连之苦,由是走的走、散的散,独独安隐不愿离大娘左右,生生跪下磕破了头,才让大娘同意留她。 岳昔钧上京时,大娘顾念她腿脚不便,又是女扮男装,因此和几个姐妹凑了凑钱,替安隐赎了身,让安隐随岳昔钧同去。军中将士几乎没有人有丫鬟,见岳昔钧这个做派,诸如赵易垄之流,就讥她“没有公子的命,还得了公子的病”。 此时,岳昔钧听了安隐的话,道:“何必叫你,他也就逞些口舌之快罢了。这京城遍地是达官贵人,放任他这般性子,将来冲撞了旁人,自然有人替你我收拾他,何必脏了自个儿的手?” 安隐不忿:“他在此聒噪,便是比鸟儿喳喳还恼人。就好比癞蛤蟆爬脚面,他不咬人但膈应人呀。公子,这一路你都叫我忍,还要忍到几时啊?” 岳昔钧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你若闲来无事,把东边芍药端两盆来,悄悄放至赵易垄窗下,再沾水戳了他的窗纸便了。” 安隐不解:“这是何意?他这等粗鄙人,难道还要给他添风添雅不成?” 岳昔钧又是微微一笑,道:“莫要性急,明日自见分晓。” 传圣旨驿馆帝婿拜 安隐便不再多问,推了岳昔钧进屋。 岳昔钧饮罢了茶水,对安隐道:“瞧瞧屋外可有人走动?” 安隐推门绕屋看了一周,回来掩门道:“未有。” 岳昔钧便道:“我今日面圣,圣上欲以驸马封我。” 安隐吃了一惊,险些呼出声,堪堪忍住了,蹙眉道:“可是、可是……” 安隐走到岳昔钧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小姐你是女子呀。” 岳昔钧摇头道:“这倒是次要的,我为了拒婚,推了身世浮沉来挡,但皇上执意如此,甚是古怪。” 安隐道:“许是皇帝老儿见小姐气度不凡,已然被你的风姿折服哩。” 岳昔钧听得好笑:“出了门,万不可这么顽笑。” 安隐应道:“这是自然。” 岳昔钧道:“我需拜托你一件事。” 安隐道:“小姐忒客气了,只管吩咐便是。” 岳昔钧笑道:“你我一处长大,我叫你姐姐,你又不肯,我只好客气一些便了。” 安隐也笑道:“奴婢终归是夫人的丫鬟,当不起这声姐姐。” 岳昔钧道:“大娘早撕了你的卖身契,这些年待你如亲女,只有你还守着这个主仆来。” 安隐不答,转了话头,道:“小姐吩咐我甚么事?” 岳昔钧道:“我思来想去,恐怕这个公主身上有些个挂碍,你在街市走动走动,寻机打探一下。” 安隐领命去了,岳昔钧将两张椅子艰难地挪拼在一起,铺了笔墨纸砚在其上——这个高度,她坐在轮椅中写字还算舒适。 岳昔钧抄了一卷佛经,又抄了一卷道经,安隐便提着食盒敲门进来。 安隐帮岳昔钧收拾了笔墨,摆了饭菜,点了灯,也取了张矮凳坐下来:“小姐,你猜我打听到甚么?” 岳昔钧问道:“甚么?” 安隐道:“我听闻皇帝老儿有三位公主,一位是正宫娘娘所出的明珠公主,已然双十年华,还未出降,仍旧住在宫中。一位是良妃所出的广惠公主,去年及笄,已经与朔荇可汗和亲。还有一位是荣贵妃所出的端淑公主,不过豆蔻年华。” 安隐道:“小姐,我料想,端淑公主的婚事还不着急议,多半下降的是这位明珠公主。” 岳昔钧也道:“怕是如此了。在御前时,我只想着脱身,一时竟没细问。” 安隐苦恼道:“若是这位明珠公主,恐怕大大不妙。” 岳昔钧道:“如何不妙?” 安隐道:“我听人说,这明珠公主骄纵成性,不好相与。天底下这许多男子,她挑挑拣拣,竟是一个也瞧不上。” 岳昔钧道:“这倒奇了,她瞧不上,皇上还瞧不上么?像我这般一赐婚也就是了。” 岳昔钧说到此处,又道:“难道说,明珠公主先前议过亲,却出了甚么事端不成?” 安隐道:“这却不曾听闻,想来是没有议过罢。” 岳昔钧微微点头道:“除却性情这一桩,明珠公主还有甚么不妥么?” 安隐道:“这明珠公主除了祭天祭祖这些大事,是从未出过宫,传出来的也是些只言片语,若个中真有些古怪,也是不为外人所道了。” 岳昔钧道:“便是如此,还是叫人传出她脾性不好的话来,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安隐愁道:“宁可信其有,也好早做准备。若是她品性俱佳,自然是喜,倘若传闻是真,小姐你可怎生过活?” 岳昔钧笑道:“这圣旨还未下,便替我操心起婚后日子来,你真真盼着我尚公主不成?” 安隐“哎呀”一声,道:“小姐可是冤枉我啦,小姐不早说要抗旨,害得我心惊胆怕。” 岳昔钧道:“哪个说我要抗旨?” 安隐疑道:“小姐不抗旨,又不愿尚公主,这……” “自然是不能抗旨不尊,”岳昔钧道,“更何况我还贪图做驸马赏赐的几千两银子,再加上军功的赏赐,和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给娘亲们赎身,也就够了。” 岳昔钧又道:“到时候安顿了娘亲,你我寻机逃了出去,江湖之中隐姓埋名,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安隐拍手道:“小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妙极,妙极!” 岳昔钧道:“只是事成之前,需得应付那公主一段时日,唉,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难道能翻了天不成?” 安隐道:“正是。只是洞房花烛夜,恐怕有些不太好敷衍罢。” 岳昔钧也为此事发愁,后悔今日在皇上面前没说自己“不能人道”,倘若明日以这个缘由进宫求见,又不免有些推辞之嫌,反而多生事端。岳昔钧与安隐对坐叹了回气,都没有甚么好主意。 安隐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姐还是先用饭罢。” 用罢晚膳,岳昔钧自个儿擦了一回身子,安隐帮着换了腿部的药,服侍她温了一回书,岳昔钧便歇下了。 安隐端了夜壶去倒,悄悄绕了一趟路,果真移了几盆芍药到赵易垄窗下。赵易垄房内也吹了灯,安隐戳破了一截窗纸,轻手轻脚回屋去了。 翌日,用早膳时,安隐对岳钧道:“小姐,你究竟教我的是个甚么法儿?我瞧着赵二虫那厢没有动静。” 岳昔钧道:“他往日这般时候,早该出来乱窜,今儿个老实了,这难道不叫动静?” “是矣,”安隐恍然道,“难不成,这花里头有迷药?” 岳昔钧但笑不语,安隐缠着问了几回,她也只道:“倘你见了他出来,便晓得了。” 早膳用毕,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屋外官驿的小厮跑来敲门,道:“岳大人,圣旨到了,请出来接旨。” 安隐推了岳昔钧出去,宣旨官已然在庭院中了,岳昔钧见他鬓发已有些斑白,却不知这位老臣是谁。 官驿中其余人等听了动静,远远辍着看热闹,赵易垄的房间离官驿大门近,他开了一道窗缝,挤着半只眼睛往外瞧。 宣旨官冲岳昔钧笑道:“岳都尉,请来接旨罢。” 岳昔钧只是一个从四品的都尉,按丰朝的规矩来说,是没有资格面圣领赏的,但她在破荼切儿部一役英勇有功,被长官破格带入京中。 岳昔钧在安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要往下跪,宣旨官道:“传陛下口谕,‘免礼’。” 岳昔钧牵扯到伤处,额上、背上已经渗出了香汗。她缓缓坐定,面北一礼:“谢陛下。” 宣旨官展开了七色仙鹤纹蚕丝锦缎玉轴诏书,岳昔钧瞥见了这个形制,暗想:不过是封个驸马,用得着最高品级的诏书么? 她心下也对未曾谋面的明珠公主多了些慎重,看来这位公主受宠于圣前,她不可怠慢。 宣旨官宣读道:“朕膺昊天之春命,轻车都尉岳昔钧……” “阿嚏!”忽然,一声巨大的喷嚏爆了出来,安隐没忍住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竟是赵易垄。 宣旨官不为所动:“姿容俊逸,恭温义顺……” “阿嚏!阿嚏!” 陪在一旁的中都督史沉金黑着脸差遣人:“还不快把他带走?!” 赵易垄被拉出来,安隐悄悄瞄过去,只见赵易垄整个人都红彤彤的,好像钻过马蜂窝一般,脸上、手上都是红疹子,疹子上遍布抓挠的红痕。他被人捂住口鼻,想打喷嚏也打不出来,憋得皮肤发紫。赵易垄一直被拖到了后院,远离了宣旨的前院。 宣旨官接着道:“……勇略得宜,可封驸马都尉,尔当恪夫道,养颐体,亲亲尊尊,勿怠。” 岳昔钧领旨谢恩,双手接过诏书。 宣旨官踱步近前,道:“老夫宗正寺卿谢显德,恭喜驸马。” 岳昔钧笑着一礼:“同喜同喜。宗正亲来宣旨,折煞我也。” 旁边安隐收到暗示,上前给谢显德塞了一个荷包。谢显德笑呵呵地受了,道:“这乃是圣上之意,老夫也觉驸马与公主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 岳昔钧道:“有您这话,我才算是踏实了。” 两人言语几句,谢显德便离开了,临行时嘱咐岳昔钧早做准备。谢显德留了个宗正寺少卿谢令骞相陪。 官驿中众人这才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恭喜,也有疑惑岳昔钧怎忽然成了驸马的,都被岳昔钧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了。而赵易垄躲在一旁,脸上青红交加,不敢上前。 看众人闹够了,史沉金将岳昔钧带到一旁,道:“若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娘那边……” 若轻是岳昔钧的字。 岳昔钧道:“多谢都督挂心,实不相瞒,下官也有许多事不明。待我点了我娘的赎身银子,还要劳烦都督费心代我寄往斌州。” 史沉金道:“这个无妨,你若是日后有事,差人告知我便是。” 岳昔钧又谢了一回。 稍时,待岳昔钧收拾了细软,谢令骞引岳昔钧至驸马府,府中大小事务几乎一应俱全,皇帝昨日赐下的赏赐也收入府中。 岳昔钧送走了谢令骞,一位名女子走上前来。只见这女子手持青绿帕子,身着一袭绛紫宝相花锦缎长衣、月白提花裙,百花分肖髻上戴的是蓝绿飞凤金步摇。 这女子福了一福,道:“奴婢名唤百濯,娘娘差奴婢服侍驸马。” 岳昔钧料想是皇后的人,也不敢怠慢,微微颔首道:“有礼了。” 百濯道:“驸马居室已然收拾妥当,若有需要添置之处,吩咐奴婢便是。” 百濯本欲接替安隐推轮椅,安隐摆了摆手,百濯笑了一下:“这边请。” 驸马府分三进,由抄手游廊行过二进院,便至了上房。岳昔钧一路看来,粉墙新涂,绿瓦刚铺,池中无水,花根半出,想来一切都是匆忙为之。 这也让岳昔钧先前的判断有些动摇。她领了旨后,回房自个儿打开又细细看了一回,斟酌其中字字句句都是让她“听话”。岳昔钧那时心道:从拟旨到凤阁鸾台、宗正寺议定,再到交与匠人制旨,便是加急,也少不得要个十日,而我们到京领赏也不过三日,这极短的时间里,皇上真能把掌上明珠的终身大事匆匆决断?想必是我们还在斌州时,长官呈了面圣人等名姓的折子,皇上就有此计划了。 但现如今看了驸马府百废待兴的状况,岳昔钧又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诚如百濯所说,上房里确实收拾妥当了。房中置一小叶紫檀的暗八仙架子床,侧旁还有一略小些的鸡翅木缠枝纹架子床,百濯指着那张小床道:“听闻驸马近日行走不便,特意备下陪床方便驸马夜间使唤,望驸马不要怪罪奴婢擅专。” 岳昔钧道:“你有心了。” 安隐也道:“有劳妹妹费心。” “分内之事而已,”百濯道,“奴婢告退,驸马有事再传唤便是。” 待百濯离开,安隐憋了一路的话匣子终于能够打开:“小……公子,我瞧见了,那赵二虫今日丢了大丑,疹子起得跟石榴籽一般,若不是宗正在,我还要拍手称快哩!这么说来,你早便知道他不可靠近花草么?” 岳昔钧净了手,笑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他怎生痒痛喷嚏,与你我何干?” 安隐也笑道:“公子这句话,可算是得了七夫人真传啦!” 托亲思驸马寄札翰 与此同时,宫城凤阳阁中并不太平。 明珠公主谢文琼有些个不痛快。 她冷哼一声,道:“伴月,窗前放的是甚么?” 宫娥伴月答道:“回殿下,是前朝盈世祖之女宝珠公主的斗彩飞天小女警玉壶春瓶[1]。” “盈世祖不是无嗣么,这劳什子旁支公主用过的东西,也敢往本宫眼前放?”谢文琼翘手一指,“砸了!” 伴月心道:上月陛下赏下来的时候,您可是欢天喜地把玩了许久。 腹诽归腹诽,她手上可不含糊,果真抱了花瓶要砸—— 斜地里扑来一个嬷嬷,一下把花瓶抓定了,口中不住劝道:“殿下,这总归是陛下赏下来的东西,您这么砸了,岂不坏了父女的情分?” 谢文琼又是一声冷笑:“我念他是父皇,他念我是帝女了么?” 那嬷嬷道:“陛下赐婚,必定是有道理,殿下何必动气。” “何必动气?”谢文琼道,“严嬷嬷,你说得倒轻巧,不如这个亲,你来成好了!” 严嬷嬷满头冷汗:“殿下莫要开老身的顽笑,这位驸马爷文韬武略,生得也俊俏,可算良配,公主还有甚不满意?虽然现下有些个腿疾,但陛下差御医瞧过了,静养几月大略便能好。” 谢文琼道:“他好不好,与我何干?他俏不俏,本宫都不知,严嬷嬷怎生如此清楚?” 严嬷嬷撒了手,伴月也识趣地把花瓶放回原处。 严嬷嬷跪地道:“这……老身也是……” 谢文琼不想听她辩解,道:“想必是母后又遣你来游说我,你不妨说说,这个驸马究竟给父皇、母后灌了甚么迷魂药儿,都巴巴得要把他塞给本宫。” 严嬷嬷嘴唇张合几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谢文琼拂袖起身:“罢了,摆驾,本宫亲去问母后便了。” 公主仪驾浩浩荡荡地开往清宁宫,皇后听闻,轻笑道:“这是跟我置气呢。” 皇后说罢,也不叫人去迎,公主下了轿辇,绷着一张俏脸,也不许人通传,直接闯了中宫。 进得殿中,谢文琼往皇后身旁毫不客气地一坐,瘪瘪嘴道:“母后,孩儿不嫁。” 皇后着人给公主看了茶,道:“你道你父皇是害你不成?” “他罔顾我意愿,不就是害我么?”谢文琼道,“先前有适宜人选,还会送画像、文章来叫我挑拣,如今连知会我都无有,匆匆忙忙就定下了,莫不是嫌我使了宫中的银钱,要把我打发走了?” 皇后失笑道:“你这小脑瓜子,都想些甚么。怎会嫌你用了宫中的银钱,还不是你整日叫嚷着要出宫去,公主想要长久出宫,那只有成亲一途。你成了亲,开了府,封了地,到时候还不是天高海阔任你飞?” 谢文琼道:“我是想要出宫,却不愿随便找个男人成亲。便是不成亲,在宫中陪娘一辈子,也是使得的。” “这如何使得。”皇后道,“何况你当驸马真是随心定下的?那乃是你父皇精挑细选,怕你不分青红皂白、一概不乐意,这才瞒着你。” 谢文琼道:“不过是个军户,有甚么精挑细选?” 皇后道:“先不说此人人品如何,单论出身,此人无父母亲戚,又腿脚不便,成亲之后,你不需理会公婆家事,也以他腿疾养伤为由,推了圆房之事,礼法也说不得你,这岂不好?” 皇后心道:再加之他的干娘一死,他若是个有良心的,必定守孝三年,这又能再拖三年——但这些事情,公主还是不知为好。 皇后又道:“若是琼儿之后再瞧上哪家男儿,也有由头休夫——虽则母后瞧你是眼中没有那等‘须眉浊物’的了。” 皇后打趣了这一句,谢文琼便也笑道:“原来如此。怨不得父皇如此急切,怕是生怕这驸马腿疾好得快呢。”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仍旧有气,只不过皇后这三言两语晓以利害,逼得她不便发作。 谢文琼在清宁宫中吃了盏茶,又陪皇后叙了半日闲话,算是为先前无礼闯宫赔罪。 出了清宁宫,伴月问道:“殿下,可是要回宫么?” 谢文琼道:“不急,父皇现在何处?” 一个清宁宫的宫娥回道:“回殿下,陛下现在御书房。” 谢文琼便道:“摆驾御书房。” 御书房前的小黄门对谢文琼行礼:“殿下,陛下正与宗正大人议事。” 谢文琼笑道:“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偏生叫我撞见了。” 说罢,一提罗裙,在小黄门的报门声中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皇帝微微不悦道:“皇儿忒没规矩。” 谢文琼不答,转而道:“父皇与宗正在此,可是在商议怎样把我发卖了?” 皇帝怒道:“男婚女嫁怎生叫发卖?” “咦,”谢文琼佯作奇怪道,“原来是嫁娶么,我瞧着这聘礼几何、嫁妆几何的,不是算账呢么?” 不待皇帝言语,她又道:“算出来否?儿臣可算得是奇货可居么?” 皇帝气得髯须乱战,顾不得皇家礼仪,指着谢文琼叱道:“你母后不曾与你讲?你若是这段姻缘不能成就,朕看你是不用出宫了!” 谢文琼见好就收:“好么,孩儿不说便是了。” 这厢公主在算账,那厢驸马也在算账。 岳昔钧自个儿列了单子,细细把入账和花销款项算明白。 安隐陪在旁边瞧了,开口道:“小姐,我原先以为,皇帝老儿的赏赐便含了聘礼,哪晓得这聘礼需你自己出,也恁得小气了。” 岳昔钧笑道:“聘礼原本就需夫家出,这帝王嫁女,也没有甚么不同。皇上体谅我身无长物,已经为我出了大头,我总不能一毛不拔罢?” 安隐哼哼道:“谅谁稀罕娶他女儿么,这钱本就不用出的。” “小声些罢,”岳昔钧道,“不过这么一算,为娘亲们赎身的银子便欠缺了些,我本以为是够的。” 安隐小声道:“脱籍哪有那么容易?他们巴不得不放人哩!仗着我们没处说理,漫天要价!十两金子寻常人家能吃二三十年呢!小姐你且添上一笔,我这边的体己钱也凑一凑,蚊子再小也是肉么。” “不必,”岳昔钧道,“你自个儿留着也算是有些底气。我再想想办法罢。” 圣上赐下招驸马的赏赐是八十两黄金,军功赏赐随着皇帝的赏识水涨船高,也是八十两,聘礼要下百金,这就剩下六十两黄金。而赎一个人要十两金,九人便是九十两,还差三十两。岳昔钧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军功积攒下来赏赐和军费不足十两金,九个娘那边已经为了安隐赎身出过一回钱,若是再凑一凑,兴许能凑出一二两金,但岳昔钧不想动她们的钱,毕竟赎身之后还要过日子,哪里都需要花费。 剩下的二十多两便让岳昔钧发了愁。真真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这临门一脚最是致命,岳昔钧甚至想到:既然圣上赐宅给我,这府中大小物件便一应是我的,不若拿几只花瓶当了去,也就解了此急。 她转念又想:不可,这府中人等哪个不是圣上耳目?曼说是少了一只花瓶,便是少了一只蚍蜉,她们也都发现得了,到时一查,我岂不就是插翅难逃了? 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人手中或许能够筹到钱——那就是即将和她成亲的明珠公主。 岳昔钧思想到此,低叹一声:“罪过。” 安隐听得不甚真切,问道:“小姐,你说甚么?” “无甚,”岳昔钧笑道,“钱的事情你且宽心,我自有主意。” 安隐向来信任岳昔钧,“唔”了一声便不再询问。 恰好到午膳时分,百濯带人来摆饭,安隐瞧着这些吃食个个精致小巧,就是没有甚么荤腥。 安隐忍不住道:“百濯妹妹,我家公子正养身子呢,要吃些肉才好,劳烦妹妹跟厨房说一声,不拘甚么肉,给我家公子弄一块来,便是有个鸡卵也是好的。” 百濯道:“姐姐错怪了,不是厨房的苛扣,是御医瞧了驸马的伤处,说是忌这些油腻荤腥,怕到时伤口发起来,愈加难过。我想着,既不可多食,又不可不食,便嘱咐了厨房的,这个中有几样菜,是用精肉细细切了臊子,再用臼子捣碎了,细细撒上的。” 先前安隐开口时,岳昔钧就摆了摆手叫她不用说了,安隐权当不见。此时百濯说罢,岳昔钧便道:“也是我馋口儿,既是如此,我忍忍便了,难为你嘱咐厨房作出这许多花样来。” 又有侍女端了匜来请岳昔钧洗手、端了唾盂请她来漱口,岳昔钧在军中时哪有这般精细,但她也曾听娘亲们谈及未没落前的生活,一时倒没露怯。 便是露怯又怎样呢?岳昔钧想,她摸爬滚打实打实得来的军功,又不是养在绣阁,不知晓这些东西,就算被人暗暗笑话,也没有甚么。 大略五六个侍女在屋子里伺候,个个垂手站立一旁,微垂着头,连呼吸声也听不着。岳昔钧叫百濯等人坐下吃饭,百濯摇头侍立,岳昔钧不喜这许多人看着,只好费嘴费舌、好说歹说才打发她们自去吃便了。 众人退去,安隐咋舌道:“好大的排场,不过是吃顿饭罢了,这皇家仪礼忒严苛了,我都险些不敢言语哩。” 岳昔钧打趣道:“我瞧你伶牙俐齿的,适才还说人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克扣我们一两二两的肉呢。” “我瞧着这皇帝老儿心内藏奸,他手底下的人不晓得是甚么心思呢。”安隐道,“便也希望是我把人瞧坏了,小姐你的日子还是舒心些为好。” 岳昔钧敛了笑意,道:“谁知道呢。” 如此这般过了一日,谢显德登门来说:“圣上寻得佳婿,便想早日把事情定下,这纳采、问名、纳吉就从简,纳征、请期、亲迎也合一,后日便是吉日,直接成婚。” 随后又细细嘱咐了事项,岳昔钧一一记下、应下。 谢显德走后,百濯点了库房,备好了东西,全然不需岳昔钧操心。 岳昔钧便得空在房中写信。 正是给她九位娘亲写的信,她料想皇帝必定会派人盯着她的书信往来,想是有人会截了去读,于是也不提甚么尚公主,只说想要六娘的那柄琴,央她寄来,又随信附上一两金子,算作寄琴之资。 其实哪里花费得了一两金子。 岳昔钧写罢,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方折妥塞入函中,叫安隐寄送了出去。 候宫门昔钧全仪礼 大婚之日,岳昔钧早早的便晨起了。 其时,天色微亮,惊雀啁啾。 陪床的安隐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帖,过来给岳昔钧升了帐,扶她换了中衣。 安隐忧道:“小姐,你腿伤可好些了?” “不见大好,”岳昔钧照实说了,又宽慰道,“但想来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法,更何况我这擦着骨头扎穿皮肉的伤处。没有断骨已然是万幸了。” 安隐道:“虽是如此,他们还要你坐轿,而这轿子颠簸,岂不是太为难人了?” 岳昔钧道:“这已然是不要我骑马的去法了,总不能推着轮椅去娶亲罢。” 安隐一边服侍她洗脸,一边不忿道:“这大婚也太仓促了,总好似催命一般。我听旁人说,别个驸马宣系后,御赐骏马、宝伞,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归家。到了小姐这儿倒好,只得个七色诏书,真不知是重也,还是不重也。” “重也罢,不重也罢,”岳昔钧道,“左右我也不是诚心实意做这个驸马。好了,外头的人想必等急了,叫她们进来罢。” 安隐开门,一干侍女、嬷嬷鱼贯而入,然而安隐就挡在岳昔钧几步之前,客客气气地笑道:“诸位大娘、姐姐、妹妹,我们公子不喜人多,各事交由我代劳便好。” 有几位侍女、嬷嬷打不定主意,面面相觑,又皆看向领头的百濯。 百濯道:“安隐姐姐心灵手巧,只是终究只有一双手,恐误了吉时,还是叫我们从旁协助些罢。” 安隐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才给岳昔钧贴了髯须,这髯须是岳昔钧九娘所制,需用抹头发的刨花水粘到面上,而胶粘的那段毕竟不如自然生长的轻盈,细看是服帖滞重的,因此并非是天衣无缝,安隐怕侍女、嬷嬷瞧见而起疑。 安隐想了一想,道:“如此,几件较为贴身的衣物先交与我,余下便劳烦诸位了。” 安隐遮挡着为岳昔钧穿了两件,见胸上、胯|下瞧不出端倪,便交由他人为她套上层层叠叠的外袍。 与此同时,安隐为岳昔钧束了发,手上动作不时挡一下岳昔钧的髯须,不叫为她整前襟的侍女发觉不妥。 一切收拾妥当,安隐搀岳昔钧坐上轮椅,在院中上轿。轿子披红挂彩,好不珠光宝气。轿子中虽铺了狨毛软坐褥,但终究还是颠簸,待抬到驸马府正门,岳昔钧已然有些吃痛,但她面上不显,只是袖袍下的指尖掐紧了。 谢令骞等在门口,他身侧是一匹披金挂银的宝马,身后是随行仪仗数人。 谢令骞向岳昔钧一行礼,翻身上马,驸马轿子开路,仪仗也吹打起来。 安隐一直陪在轿侧,透过轿窗用帕子给岳昔钧拭了两回汗了。 好容易来到东宫门,停了一停轿子,待宫人向内通报,便又起轿去往凤阳阁。 轿子停在凤阳阁正门前,安隐搀岳昔钧下轿,岳昔钧拄了拐杖,上前请见公主。 宫门口的宫人道:“驸马请稍待,殿下还在梳妆。” 安隐听了,便悄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坐回轿子便是了。” 岳昔钧道:“礼不可废,不差这一会儿,站站无妨。” 岳昔钧心中自然也想坐着等,但又忧心这位“不好相与”的公主拿住她这点错处,日后千倍万倍讨要回来,因此也不敢妄动。 凤阳阁挂了红,红由上及下,檐下挂了红宫灯,地上铺了红氈。 凤阳阁中也是一片红火,却不是喜气洋洋的红火,是怒气冲冲的红火。宫人们进出匆匆,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文琼自早间被唤醒就有了脾气。 梳洗绞面时,左一个嫌弃这儿疼了,右一个嫌弃那儿痛了,服侍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才勉强收拾停当。 然而,在穿戴上,她又不愉起来。 谢文琼整整褕翟衣的袖子,挑剔道:“父皇赐婚不过几日,这嫁衣这般赶制出来,恐怕有些偷工减料罢。” 严嬷嬷道:“殿下,这是千名匠人日夜不休制成的,用的是圣上私库里的上等绮罗,其上缀的金、银、琉璃、真珠等也是由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挑选,成衣之后,娘娘与宗正都检视过的。” 伴月道:“哪个要你多嘴,殿下说偷工,便是偷工了。” 如此这般挑了一圈儿,急得严嬷嬷忍不住催促:“殿下,要误了吉时了。” 谢文琼不以为意:“催甚么,本宫甚么时候拜堂,甚么时候就是吉时。” 外面来人报说皇后车辇、太子仪驾已至门外,谢文琼才不情不愿地整理完毕,坐上了舆。 而凤阳阁门口,岳昔钧已然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安隐给她揩汗的帕子都换了一块。 岳昔钧只听“轰轰隆隆”之声从宫内传来,脚下的土地也隐隐有些震颤,安隐被唬了一跳,惊道:“敢莫是地动了么?” 一旁的宫人掩口笑道:“想是我们殿下的车舆呢。” 安隐奇道:“甚么车舆,这般惊天动地?” 宫人笑而不答。 安隐也不需她回答了,因为她已然见到了,她眼珠瞪得比铜铃还大,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一头油光水滑的灰象踏步而来,象鼻一甩,一口气便喷在安隐眼前。 象背上一顶刻凤铺毛的座席,上有一柄九彩飞凤祥云华盖,垂下轻纱随风而动。 明珠公主的身形就隐在垂纱之中。 牵象之人将象舆在岳昔钧身侧稍停,岳昔钧艰难地弯腰一揖:“驸马都尉岳昔钧见过公主。” 谢文琼看也不看她,居高临下地一问:“驸马,你好哇?” 岳昔钧答道:“托公主的福,臣甚好。” 谢文琼轻哼一声,道:“走罢。” 于是,驸马小轿在前引路,后跟礼官、童子、宫娥数十人手持灯笼、扇子,再后是公主象舆,太子骑马随侧,皇后九龙车跟于其后,再后是宗正寺长官、命妇夫人送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宫中往驸马府去,沿街观礼的百姓无不交头接耳,清道的人等举牌侍立。 转过两道长街,恰遇一道岔口。驸马小轿仍旧往前,走出一段,却听夹道百姓惊呼,岳昔钧也听着身后象踏声渐远—— 轿子停下,安隐扶窗道:“公子,公主车舆往西去了。” 岳昔钧稍愣,道:“这是何意?” 谢令骞打马过来,急急地下马,低声道:“驸马,公主的舆驾往公主府去了。” 岳昔钧前几日就提防着公主寻她麻烦,却一直风平浪静,如今这通变故,岳昔钧倒有了重石跌坠、尘埃落定之感。 岳昔钧沉吟道:“既然如此,驸马嫁入公主府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道:“烦请谢大人差人知会我府中管事百濯,命她询问公主府是否备下宴席,若无,便让她请公主示下,是否需将驸马府中九盏宴移至公主府。” 谢令骞领命去了。 轿子打了一个弯,插入已然转向的仪仗之中,随在皇后车舆之后。 岳昔钧心道:公主胡闹,我却不可跟着胡闹。原先便忧心驸马府坐得下这许多人否,瞧公主排场盛大,想必府邸也大,这便不用担忧了。 待等岳昔钧到了公主府,却发觉公主早自个儿下舆入内了,压根儿没有等她。皇后差了个宫娥来陪驸马一同入内,算是给驸马撑腰。 岳昔钧面色不变,被安隐搀上轮椅,推进正堂之中。 堂中上首置了两张座椅,一张坐着皇后,另一张却坐着公主。而太子站在一旁。 皇后劝道:“皇儿去与驸马拜堂罢。” 谢文琼道:“他已然在宗正寺过了明路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礼不可废,”皇后道,“左右都是要拜的,早拜便完。” 谢文琼哼了一声,显是不心甘情愿拜这个堂。她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岳昔钧,虽说严嬷嬷夸驸马清俊,但谢文琼本以为是溢美之词,实则久经沙场的驸马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岳昔钧果真生得风神俊朗、文秀清逸,反倒吃了一惊。 谢文琼见岳昔钧凤眸半垂、婚袍似火,好像整个人马上就能在玄焰中羽化登仙般,不像宿将,倒像化外之人了。 然而,谢文琼始终觉得哪里怪异,略略一想,关窍大约出在驸马那髯须上。谢文琼也说不出哪里怪异,她终究是对这个父皇指派的人无甚好感,一时间计上心头—— 谢文琼知晓,有好些男子爱惜自个儿一口“美髯”,说甚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谢文琼初听这句话时,煞是嗤之以鼻——这世上,男子不但要规训女子,还要规训男子自己。 因此,谢文琼见岳昔钧的三绺髯养得油光水滑,只道她也是受规训的男子之一,便倚在梨花椅上,顽劣道:“驸马,你留髯多久了?” 岳昔钧没料到公主会与她搭话,但她的诧异掩饰得很好,她答道:“回殿下,九年了。” 谢文琼思索道:“哦,如此说来,是加冠的时候便养起来了?”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来人,把驸马的髯须剃了!” 响瓷炮仗公主拜堂 皇后惊道:“不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向来只有罪人才被剃尽了须,皇儿这——成何体统?” 谢文琼道:“向来是甚时的向来?便是自古如此,打我这儿往后开了新例,又有何不可?母后,我瞧着那须心烦,若不剃了,我是不拜这个堂的。” 伴月已然端了水盆和剃刀来,正候在一旁。皇后好声好气规劝了几句,甚么祖宗礼法、仁义道德都说尽了,谢文琼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岳昔钧心道:被她剃了去也好,于我倒是便宜了,日后不需再戴这劳什子。倘有人问起,就说为讨公主欢心,日日绞面便了。 心思已定,见了伴月手中的物什,岳昔钧怕被她看出胶粘的端倪,便道:“不消这位……姑娘动手,岳某自便。” 岳昔钧用水沾湿了剃刀便刮,安隐要来替她动手,岳昔钧微微摇了摇头,安隐便作罢了,端了盆来接断须。 剃干净之后,岳昔钧放了剃刀,安隐搁了盆,拿出帕子沾了水,细细把岳昔钧脸擦净了,这才收了帕子退到一旁。 皇后自岳昔钧动手剃须便不再劝诫,太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伴月把水盆交给旁人,转身报公主道:“殿下,好了。” 谢文琼道:“抬起头来我看。” 岳昔钧便抬起了头。先时,岳昔钧恪守君臣礼,不曾抬首打量过公主面容,这才见得公主头戴九翚四凤冠,身披用金银线绣、琉璃真珠点缀的凤凰嫁衣,粉黛只是略施,就好似拿粉细细铺了、口脂细细点了、眉毛细细描了一般,宛如画上的人儿般,无一处不精致,身比衣贵,脸比花娇,不言语倒好,一拿眼看人、一开口说话,就真真个娇蛮起来。 岳昔钧暗暗打量谢文琼,谢文琼也把一双杏眼往岳昔钧脸上一遛,心中只蹦出一个词来—— 貌若好女。 谢文琼心中暗道:可惜,他不是个女子,若是…… 思想到此,反自个儿吃了一惊:我怎生会这般想?便是个女子,恐也是父皇派来看着我的人,也是动不得的——打了骂了倒还好,若是真往床上拉,父皇那边知晓了,不知怎样发作。 见岳昔钧果然顺眼了些,谢文琼支颐,奇道:“咦,你为何不为它求求情?” 这个“它”便是指那些惨遭毒手的髯须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悉听尊便。” 谢文琼听了,只道岳昔钧是个逆来顺受的,心下又恶了她几分,道:“那我要你削了头发,去做和尚,你也肯听么?” 岳昔钧口中道:“只要圣上应允,在下无不可。” 岳昔钧心道:不做驸马去做和尚倒好了,娘亲们不用受这无妄之灾。 听岳昔钧搬出皇帝来挡,谢文琼心中不喜,冷声道:“日后自有你做和尚的时候,现下趁早拜了堂罢。” 礼官这才战战兢兢上前来,正要宣礼,谢文琼又含怒道:“慢,伴月,这成亲怎么没有炮仗?摔几个瓶子、罐子、椅子的听听响儿,明儿再问皇上私库里要新的。” 皇后知道她心里头不痛快,索性也不拦不劝,由她去了。 伴月果然带了人先关了门窗,再把堂里头新置的东西摔了砸了,瓷碎声、木裂声交织,一时堂中当真“热闹”起来——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坐一般,半阖着眼;安隐被唬了一跳,心里头想着“这公主真是离经叛道,也不在意旁人说她身为皇家女,不懂礼仪端方”,眼里头倒是好好奇奇地乱看;严嬷嬷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甚么,全掩在巨大的动静声中了。 皇后被宫女扶进了内房,只等公主闹够了再出来。太子瞧了公主一眼,也跟着皇后去了。 谢文琼原本冷眼看着,听着清脆之声一个个爆开,怒气、怨气才略略消了,逐渐泛出些兴味来。 眼见堂里的摆件儿都推干净了,谢文琼拊掌道:“好极,快去请母后。” 伴月便又带人把地下的碎瓷木屑扫了,重新开了门窗,才差人去后堂请皇后。待皇后出来坐定,谢文琼拂袖起身,安隐搀着岳昔钧,谢文琼与岳昔钧两人匆匆拜了堂,这才算礼成。 谢文琼拜完,辞了皇后,自去后房歇息了。 皇后对岳昔钧道:“驸马伤处要紧,也去歇罢。” 岳昔钧本就因为拜堂动作大,脸上煞白,连汗都不出了,听到皇后说话,她强撑着谢了一回,宫女便带她从院子后门出去,那里候着一辆车,岳昔钧和安隐上了车,便回驸马府去。 岳昔钧心道:皇后许是不愿我结交那些宴席上的权贵,才把我支回去。 所幸她对这些仕途经济也无有兴趣,还乐得清闲。这番也不用忧心洞房之事,岳昔钧觉得伤口的痛楚都轻减了些。 回到驸马府中,百濯还未归来,岳昔钧知晓她大抵在公主府还有的张罗,也不去问,自和安隐对对诗书,抄抄经,一天便混过去了。 岳昔钧今日见了公主是这个性情,早把从公主那里得钱的心思丢开了,只等着伤养好些、行动再方便些,冒险带点府里不打紧的东西走了去,或许无人追究。 岳昔钧从娘亲们那里耳濡目染最多的,便是随遇而安、待时而动了,虽忧心娘亲们现下的处境,但她身处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人。 后来,百濯回来回了一会话,说席间云云的,岳昔钧听了点点头,打发她歇去了。 翌日,岳昔钧在驸马府中看人侍花弄草,灌了水塘,晒了半日日头,原本云淡风轻的,也有些懒懒散散,正寻思午后小睡,便见百濯匆匆奔来,见了岳昔钧在院中,忙住了脚,顾不得气不匀,欠了身便道:“驸马,公主府挂了红灯了。” 安隐“呀”了一声,自觉不妥,眼仁儿滴溜溜转了一圈,三十多岁的人做起小女儿情态来,也未有奇怪——她生得显小,又被九位夫人当女儿养的,刻意保全了她烂漫的习气——因而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少女。 岳昔钧心下也是奇怪:公主府上挂了红宫灯,就是要见驸马。但公主不喜自己是明晃晃的,又怎会想见自己? 岳昔钧应道:“晓得了,这便装扮起来——备车罢。” 安隐帮岳昔钧换了外出的衣服,口中道:“也不知这公主又有甚鬼主意了。” 岳昔钧道:“见招拆招便是。” 到了公主府,果真见门口檐下挂了两盏红宫灯,青天白日的好不扎眼。 门子开了门,却不卸门槛,拢着手叫了声“驸马”,便站在一旁陪笑。 安隐上前递了锭银子,门子拖拖拉拉收了,慢慢悠悠地卸了门槛。安隐心里头啐了一口这门子,觉得他势力眼儿,看人下菜碟,还嫌银子少。 进了门,倒是没把岳昔钧二人干晾着,有丫鬟来领路。公主府比驸马府可大多了,单是假山池水,就有驸马府的三四个大,更遑论屋舍了。 丫鬟领岳昔钧二人到假山石下,道:“驸马,殿下在亭中相候。” 岳昔钧抬首,见假山嶙峋,有近一丈高,最上被削平了,坐了一座雅亭,翼角檐下都垂着薄纱。 安隐犹豫道:“公子,这……” 石阶陡峭,恐怕岳昔钧难以爬上去。 “无妨。”岳昔钧扶着安隐的手臂起身,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 带路的丫鬟略微一拦:“驸马,路窄,恐怕只能一人通行。再则,殿下只允驸马独自上去。” 安隐冲口道:“我家公子腿脚——” “安隐,”岳昔钧声音又轻又缓,安隐听了还是住了口,“无妨。” 带路的丫鬟道:“驸马请。” 岳昔钧一手拄着杖,一手攀着山石,一步一歇地往上挪动。她受伤之后一直在赶路,于伤势恢复不利,一直都没有甚么好转,此时一动,都牵扯着从大腿痛到头顶百会穴。 春日暖阳从亭子的宝顶处泻下,挥挥洒洒沿着脊瓦滑下,落到了岳昔钧背上,像是薄被轻拂,然而岳昔钧没有一丝暖意,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却面色不变。 安隐在下方瞧着心焦,却被拦着,无计可施。 约略一炷香的时间,岳昔钧才终于爬完了这九节台阶,自己站在纱外缓了口气,报门道:“驸马都尉岳昔钧求见。” 谢文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没人打帘,岳昔钧自己撩开了轻纱,半拖着伤腿,进入了亭中。她只一瞥,就将这方亭子内景收入眼中——前方坐着公主和一位贵女,那贵女二九上下,衣着素雅,坐席与公主挨得极近,正盯着岳昔钧瞧,眼神中好奇夹杂着嫌弃与轻视,眼波一转又全敛了去,和公主那对岳昔钧浑不在意的眼神截然不同。两旁侍立两位丫鬟,案几上摆着茶水吃食,想来是公主正与人赏景谈心,不知怎想起把岳昔钧弄来。 谢文琼闲闲开口,道:“驸马,见了本宫,怎么不跪?” 昔钧使典指桑骂槐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回殿下,承蒙圣恩,体恤下臣,可见君不跪。” 听她又祭出皇帝来,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御前是御前的规矩,公主府是公主府的规矩。” 岳昔钧道:“既然是公主府的规矩,臣有一事不明。” 谢文琼道:“何事?” 岳昔钧道:“臣拜公主,是臣拜君呢,还是夫拜妻呢?” 谢文琼怒道:“哪个与你做夫妻!” 岳昔钧道:“既然宗正寺过了明路,昨儿又拜了花堂,可不是正经夫妻么?” 岳昔钧晓得谢文琼膈应这个,故而特意说出来,使她着恼。 谢文琼果真气极,连着冷笑两声,道:“既然不愿跪,那便不用跪了,驸马,请坐罢。” 岳昔钧心道:她几时这般客气了? 一旁侍女看了坐,搬来的却不是椅子,而是一块坐席。 岳昔钧心中又道:原始如此,料她不能叫我好过。 原来,这坐席须得跪坐,若是跪坐,股上的伤必定撕裂,但若是箕坐,又是大大不敬。 岳昔钧拄拐不动,谢文琼笑着催了一句:“驸马,怎么不坐?” 岳昔钧轻叹一声,单掌竖于身前,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谢文琼蹙眉道:“好端端的,念甚么佛?” “臣是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觉得此语有诈,又想不出她会使甚么诈,有些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却终究又有几分好奇,问道:“甚么典故?” 岳昔钧淡淡道:“昔者,达摩祖师于少林寺坐禅面壁九载,一日起身活动身子,有一只家雀闯入石洞。这家雀口吐人言,道‘大和尚,你在此作甚?’,达摩祖师道‘贫僧面壁参禅’。家雀道‘既然是参禅,为何不打坐,站着作甚?’,达摩祖师道‘正是坐禅倦怠,此时开定,舒活筋骨’。家雀道‘好个和尚,我道你一心向佛,原来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这话从何说起?’,家雀道‘释迦摩尼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一身肉体凡胎浑不在意,才得以成佛,你这和尚,坐一会儿子就叫累叫倦,可见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你是精食净水有人喂着长大,住的都是黄金白银打的笼子,哪里晓得皮肉苦痛。贫僧修心为上,若是未曾修成心,先抛却了肉身,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佛祖舍身是为救护生灵,贫僧在此白白坐死,又是为何呢?’,家雀道‘既然如此,你的肉也叫我啖一口便是了’。达摩祖师摇头叹息道‘好个狠心的家雀,以磋磨人为乐,贫僧若是舍肉于你,岂不是助你下地狱了?’” 岳昔钧的故事戛然而止,她微笑道:“适才见到一只雀儿飞过,想起这个典故来,故而宣了一声佛号。” 这番指桑骂槐,公主自然听明白了,她正要发作,一旁的贵女开口道:“驸马果然博闻强识,知道甚么鸟儿雀儿的,不像我们不通文墨,哪里晓得什么佛经佛偈典故,只知道臣为君死、客随主便罢了。” 原来,这位贵女不是旁人,正是丞相沈正儒的孙女沈淑慎,自小好往宫中去,伴着谢文琼一同长大,亲近非常。 岳昔钧听闻此语,便明白这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便是巧舌如簧也是徒劳。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昔钧轻叹一声,手顺着拐杖一寸寸摸下去,挺直脊背缓缓往下跪坐,皮肉伤处拉扯,汗浸了满背,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 公主冷眼看着,却也不那么痛快,只觉得岳昔钧话说得刁钻,她又不能不打自招,认下了自个儿就是那个“家雀”。虽然沈淑慎逼着岳昔钧坐了,谢文琼总觉得自己却像是输了一局一般,甚么发作的话儿全堵在喉中,全无奏凯之心。 谢文琼兀自饮了口茶,想起正事,道:“本宫问你,这个驸马,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父皇要你做的?” 岳昔钧眼睑微垂,心道:难道有人自个儿愿意做你这个驸马么? “圣上赐婚的诏书,还在臣家中。”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诏书是诏书,本宫只问你,皇上嘱咐过你甚么没有?” 岳昔钧道:“叫我……听话。” “我便知道,”谢文琼冷哼道,“父皇既然差遣你来监看本宫,怎么今儿也不呈拜帖?” 岳昔钧哪晓得她误会成了这个,解释道:“臣是半残之人,怎生监看殿下?圣上万无这样的嘱咐。” 谢文琼道:“如此说来,是本宫冤枉你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道:“倘若果真如此,你这一张嘴便守住了,莫要在外头说出甚么不好听的来,倘被本宫知晓了,休夫事小,丢命事大。”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见她乖顺,也挑不出错处,正要打发她走,岳昔钧又笑道:“只是,殿下,由来驯马熬鹰,打一棒子,总该给些甜枣儿,这才能叫人死心塌地不是?” 谢文琼那点微微的愧疚立时烟消云散,冷着脸道:“伴月,给她二百两银子——这可够了?” 岳昔钧心道:二百两银子就是二十金,恰好将娘亲们的赎身钱填补上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费了一些工夫,倒也值得。 由是,她道:“谢殿下。” 谢文琼摆摆手叫她走,岳昔钧已然撑着半个身子站起来了,谢文琼忽而道:“慢着。” 谢文琼道:“你带的甚么香?忒也熏人。”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实是道:没料到此人眼光倒好,此香非兰非麝,比兰更清,比麝更雅,似有还无,悠悠荡荡,汗气一激,更幽几分。 岳昔钧心道:她不喜我身上的汗香,日后便能少召见我几回,我也少受些罪。 于是,岳昔钧便照实说了:“回殿下,这是臣身上带的。” 谢文琼道:“本宫自然知道你身上带的香囊、香丸种种,只是问你是甚么香,敢莫是浥汗香么?” 岳昔钧道:“是臣打娘胎里带的,一出汗便浓,熏着殿下,实是不该。” 谢文琼心中又道了声“可惜”,想道:这般样貌姣好,这般香气袭人,怎就偏生是个男子? 谢文琼道:“退下罢。” 沈淑慎此时道:“殿下,我送驸马一程罢。” “何必送她?”谢文琼道,“她自有家里的丫头来接。” 沈淑慎道:“我有一句佛经里的话不懂,正要请教驸马呢。” 谢文琼道:“甚么话,不能在本宫面前说?” 沈淑慎道:“恐怕驸马对殿下不敬,不敢在殿下面前说。” “咦,”谢文琼道,“她对本宫不敬,与你何干?你如今倒护着她来了?” 沈淑慎道:“并非如此,是恐殿下听了生气,气坏了身子,谨儿心疼罢了。” 这“谨儿”正是沈淑慎的乳名。 谢文琼道:“她是甚么东西,本宫往后再不为她生气,你但说无妨。” 沈淑慎便道:“驸马,《法华经》中说的‘六波罗蜜’,是甚么?可否与我解惑?” 岳昔钧此时已然站定了,微风轻拂,她衣袖邀风,拄杖静立,好似上山采药的居士一般。 岳昔钧道:“回小姐话,六波罗蜜乃是布施波罗蜜、持戒波罗蜜、忍辱波罗蜜、精进波罗蜜、禅定波罗蜜与般若波罗蜜。” 沈淑慎细声细气地道:“我却不懂,这忍辱波罗蜜,驸马可行持么?” 岳昔钧道:“我非佛门弟子,哪里会修这些。” 沈淑慎讶然道:“竟是如此么,适才见驸马心有不忿,我只道是在殿下这里增长佛心呢。” 岳昔钧不上她这当,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在殿下这里也是一样。臣怎会心怀怨怼,当作忍辱负重呢?” 沈淑慎转而对谢文琼道:“唉,殿下,驸马本不是出家人,诳语打打么,也是没甚么打紧的。” 谢文琼道:“你与她说这些不相干的作甚么,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 沈淑慎便道:“既然殿下不爱听,谨儿不说就是了。驸马请回罢,莫要扰了殿下的兴致。” 岳昔钧道:“告退。” 又下假山来,这回伴月稍微扶了一扶,岳昔钧心中松快,倒也不难熬。 安隐扑上来问东问西,岳昔钧只让她“宽心”,从伴月处领了银子,推了轮椅要走。 伴月道:“驸马,奴婢多嘴一句。” 岳昔钧道:“请讲。” 伴月道:“明日归宁进宫,还请驸马顺着我们殿下些。” 岳昔钧道:“省得。” 出了公主府,安隐撇撇嘴道:“公主府里都是一丘之貉,门子仗势欺人,丫头也摆起谱、教训起人来了。” 岳昔钧道:“她也算是为主,听我今儿在公主面前说了些不敬的话,怕我心气儿高,到圣上、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参她们主子一本,她们也跟着受罪。” 安隐道:“你倒替她们说起话来了,我还不是在为你说话么?” 岳昔钧道:“倒不是为她们说话,只是觉得各家有各家的可怜、可恨之处罢了。” 安隐听了这话,倒是半晌不言,长叹一声。 岳昔钧反而笑道:“怎唉声叹气起来了?” 安隐道:“听夫人念了这许多经,如今方知,这‘佛心佛性’四字,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的。” 岳昔钧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论起,我不过是苦中作乐,宽慰你我的话罢了。我是甚么样人,你还不清楚?” 安隐不知想起甚么,也转忧为笑:“七夫人说你‘一肚子坏水儿’,是条‘咬人不叫的小狗’,我瞧着她是错啦,你进了公主府,立地成佛啦,哪里还会咬人呢?” 岳昔钧但笑不语。 钱索者缺钱便筹钱 安隐推岳昔钧回了驸马府,百濯迎上来,问道:“驸马此去可好?” 岳昔钧道:“好。” 便再没下文了。 百濯不敢多问,吩咐小丫鬟准备了沐浴的热汤,自己就退下了。 岳昔钧解了衣裳,见腿上伤处果然有些撕裂。她撑着桶壁,勉强沐浴了一番之后,又重新上药包扎。 岳昔钧吃了热茶,嘱咐安隐道:“你叫百濯开了库房,把我那些金子、银子的都打点一下,给史都督送去,劳他代寄至斌州,说我改日再登门谢他。” 安隐应了,正待要走,岳昔钧又道:“你再与百濯说,要了这些银子之后,库里几便空了,这不打紧,叫她列张单子,往公主府要钱去。只说驸马不事生产,又无田产商铺,无以为继。若是公主不给,就说驸马犯了口疾,正要些银子治病。” 安隐笑道:“公子,你这是打秋风去啦。” 岳昔钧也笑道:“莫要说破。” 安隐出门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百濯带着单子,向公主府呈了拜帖。 谢文琼还在亭中赏景饮茶,听了人来报,搁了茶盏道:“百濯原是母后跟前的么?” 伴月答道:“正是。” 谢文琼道:“叫她进来罢。” 百濯进亭中来,拜了一回,双手呈上了账单。伴月接了,递与谢文琼。 谢文琼随意翻了翻,道:“这驸马府中的吃穿用度,怎要由本宫支账?” 百濯搬出岳昔钧的那套说法,道:“回殿下的话,驸马支走了库里的银子急用,命奴婢来给殿下请安。驸马道她无有产业,加之口疾犯了,想请殿下|体恤,给平了账。” 谢文琼闻言冷笑道:“甚么口疾,拿这些个儿来迫胁本宫!真当本宫是个泥性人儿,对她千依百顺么?” 沈淑慎立时奉茶,劝道:“殿下莫要气坏身子,先时还说不为这等人生怒。驸马不过是眼皮子浅,见了公主的荣华富贵,心痒难耐罢了。殿下冷着晾着她,想来她也没有那个胆子乱嚼舌根,不消几日,自然来跟殿下赔罪。” “正是此理,可曾听见了?”谢文琼接了茶盏,对百濯道,“再有,你先前说,驸马支了银子急用,是作何使用?” 百濯道:“回殿下,奴婢不知,只听说驸马的贴身婢女带着银两往官驿去了。” 谢文琼道:“嗯,退下罢。” 百濯只好再拜退了下去,只听身后公主吩咐人查驸马这笔银子的使用。百濯回到驸马府中,将事情对岳昔钧据实说了。 岳昔钧道:“难为你了。这库中还有些许余下,撑个几月的不是难事,往后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岳昔钧本也就是试试公主,不给便罢——算来银子自京城寄去斌州,娘亲们再从斌州动身往岳城,若一切顺遂,也不过两月光景,到时岳昔钧遁走,驸马府还需要甚么开销? 恰是此时,有人来报,说景王府的食客李向顺求见。 岳昔钧道:“请进来罢。” 岳昔钧心道:公主府挂了一回红宫灯,就有人来拜访驸马,未免有些心急了罢。 百濯正在一旁,也听到了,便道:“驸马,恕奴婢多嘴,恐驸马不知京中事,娘娘吩咐奴婢,若是驸马问起皇家事,便知无不言。” 岳昔钧道:“多谢,但说无妨。” 百濯便道:“景王爷乃是荣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比皇后膝下的太子爷年长一岁,已然开府了。” 岳昔钧微微颔首,心道:料来这个大皇子也是个有野心的,否则怎会要来与我交好?也不怪皇后要差百濯提点我,这是要我不与大皇子走得太近。 安隐已然归来,便推着岳昔钧去了正堂见客。 这李向顺已过而立之年,见岳昔钧出来,起身叉手行了一礼。 岳昔钧道:“请坐,你家王爷可好?岳某腿脚不便,改日登门给王爷请安。” 李向顺道:“王爷一切都好,记挂着驸马,着小人呈上新婚贺礼。” 岳昔钧道:“大婚当日,已然收了王爷贺礼,万不敢再叫王爷破费。” 李向顺道:“王爷言讲,那日是贺公主与驸马结亲,今日之礼是给驸马道喜。” 岳昔钧知道他是说公主府挂灯的事,但还是装糊涂,道:“哦?喜从何来?” 李向顺道:“公主驸马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王爷身为皇兄,自然高兴。” 岳昔钧道:“那就多谢王爷,岳某却之不恭了。” 安隐接了贺礼,李向顺略坐了坐,又道:“三日后,王府将开桃花宴,不知驸马可肯赏光?” 岳昔钧道:“听来有趣得紧,可惜腿疾难耐,恐难以赴宴,请王爷不要怪罪。” 李向顺道:“这不打紧,驸马尽兴便回,王爷也可体谅。” 岳昔钧道:“如此,岳某叨扰贵府了。” 李向顺又呈了请帖,二人你来我往几句,李向顺便功成身退,告辞了。 陪在侧的百濯道:“驸马,奴婢再多嘴一回,若是驸马不好推脱,可请公主代为婉拒。” 岳昔钧道:“那岂不是有损她兄妹之情?你不必劝了,我自有分寸。” 百濯便不在此事上纠缠。 岳昔钧心道:防得倒紧,这大皇子难道是甚么豺狼虎豹不成? 那厢,公主府也听闻了消息,得知景王门客往驸马府去了,谢文琼心道:我那大皇兄也不是个成事之人,没瞧见老三、老四他们都没有动作么?怕不是被哪个作耍了,还兀自不知。 想过这一回,便把此事抛之脑后,只与沈淑慎吃膳玩笑,不提。 翌日,岳昔钧梳洗妥当,乘上马车,于东宫门处等候公主。谢文琼到了之后,连车辇也不下,瞧也不瞧岳昔钧,吩咐人径直进了宫中。 岳昔钧自己拄着拐杖,随谢文琼进殿向皇帝、皇后问安。礼毕,皇帝赐了座,岳昔钧谢恩落座。 皇帝问道:“皇儿、驸马,可有难处否?” 谢文琼道:“我若是瞧不见她,便是没有难处的了。” 皇帝佯怒道:“一派胡言!你二人既然成了亲,自然是和和睦睦的好,怎说出这等话来!” 岳昔钧道:“陛下息怒,倘若殿下不愿见臣,臣自然不去搅扰公主,也算得和和睦睦了。” 皇帝道:“驸马这话叫朕宽慰,只是委屈驸马了。” 岳昔钧道:“臣守分而为而已,不曾有甚么委屈。” 又讲了会儿话,谢文琼要留在宫中,想打发岳昔钧先走。 皇后道:“日后有你进宫的时候,今日外头还有宗正他们几双眼睛盯着,皇儿还是随驸马往驸马府走一趟罢,不可叫人拿住皇儿不是,说冷落了驸马。” “这算甚么不是?”谢文琼不以为意,“便是说我冷落驸马,他们又待怎样?本也不是交颈鸳鸯,何必人前做样。” 皇后道:“皇儿怎可如此糊涂,驸马有军功在身,皇儿若是轻贱了驸马,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岳昔钧听了,一言不发,心道:这是说与我听呢,叫我知晓他们早有防备,我不可在此点上做文章,只管伺候好公主便是。 谢文琼闻言,也不能反驳,只得不情不愿地动身,随岳昔钧往驸马府去了。 到了府门前,岳昔钧先下车,拄杖静立,等候公主。谢文琼今日没坐她那乘象舆,坐的也是一辆马车,只不过仍旧是装饰重重,华贵非常。 岳昔钧笑道:“殿下请。” 谢文琼扫她一眼,从旁掠过,带起一阵环佩叮当。 百濯在前方带路,穿过前院,谢文琼不满地道:“不去正堂,却是要去哪里?” 百濯道:“回殿下,此路通往驸马卧房。” 谢文琼道:“哪个要去她卧房?臭也臭死了。” 百濯踟蹰,道:“殿下,这……” 谢文琼不知想起甚么,眼睛蒲陶也似的,滴溜溜一转,又改口道:“去了也好,带路罢。” 岳昔钧在谢文琼身后半步,不晓得她打甚么主意,心下暗暗戒备起来。 进了卧房,谢文琼见其中布置得雅致素净,床帐扎拢,床铺叠得齐整,盆、桶之类各有其所,更遑论桌上笔墨纸砚也一丝不苟了。最打眼的当是墙上挂的一柄剑,剑鞘朴素,还带着些许经年累积、刷洗不掉的暗沉,在一众光鲜崭新的物什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文琼见屋中椅子擦得干净,便吩咐人搬来坐了,道:“驸马留下,其余人等退出院中,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可靠近。” 安隐脸现忧色,小声道:“公子……” 岳昔钧对她微微摇头,道:“去罢。” 安隐只好随众人退了出去,为谢文琼和岳昔钧带上了门,一直退到了前院。 安隐又体会到昨日在公主府假山下的心情了。她倚坐回廊,伸手去摘近处树枝上的叶子,不一会儿,一条枝干就光秃秃了。 惹得花匠来劝道:“我说姑娘,你也体谅我们些个,你这会儿痛快了,到时候百濯姑娘说我们照料不力,又怎么办哇?” 安隐这才惊觉,忙撒了手,不住赔罪。 而令安隐牵挂着的卧房内,岳昔钧轻叹了口气,道:“殿下有甚么吩咐?” 谢文琼道:“你跪下。” 岳昔钧不怵她,道:“怎得又要跪?殿下,这儿没旁人,也不碍着您的面子,还是体谅些罢。” 谢文琼道:“今时不同往日,本宫要你跪,不是要你行礼,乃是要审你。” 岳昔钧道:“殿下要审臣,臣何罪之有?” “本宫问你,”谢文琼道,“大皇兄可打发人来笼络你了?” 岳昔钧道:“景王爷是遣人来了,只是送个贺礼,发个请帖罢了,不曾有甚么笼络。” “这还不叫笼络?”谢文琼道,“贺礼你收了不曾?宴会你去是不去?” 岳昔钧道:“臣是下臣,君是上君,所应所承,皆非是臣的本意。” 谢文琼冷笑道:“好个‘非臣本意’,岳大将军,驸马府这座庙小,倒是委屈你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心中有火,要拿岳昔钧撒气醒脾,正愁没有由头,此时借着这个话头,把明眸一扫,指着墙上的剑问道:“这可是你的剑?” 岳昔钧道:“正是。” 谢文琼道:“好极,它饮过血不曾?” 岳昔钧道:“它随我五载,自然饮过。” 谢文琼道:“取它下来。” 岳昔钧道:“殿下要看它?” 谢文琼不耐地道:“废话忒多,本宫叫你取,你取下便是了。” 岳昔钧只好把轮椅滚过去,撑着拐杖起身,将剑取了下来,横剑膝上,又缓缓推着轮椅往公主身前去。 谢文琼的眼仁儿从剑首掠到剑柄,似笑非笑地道:“想必在京城里,它也渴坏了,今儿就叫它解解馋。” 借忆勇驸马捧旧剑 岳昔钧凤眸半垂,睫如鸦羽微颤,谢文琼以为她是害怕,便出声笑她:“怎的,对自个儿下不去手?” 岳昔钧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谢文琼。岳昔钧的眼里,哪有一星半点的害怕,清清澈澈的,好似甚么都入不了眼。 岳昔钧道:“殿下,你可知臣为何进京?” 谢文琼道:“说这些作甚?” 岳昔钧兀自道:“臣在破荼切儿部时,杀敌五十八人。” 谢文琼道:“区区五十八人——” 岳昔钧轻笑一声,道:“区区五十八人?” “朔荇勇士个个茹毛饮血、体壮如牛,”岳昔钧道,“横有两个我宽、竖着比我高两三个头的也比比皆是,又善骑射——臣的五十八人,已然是名列前茅之数了,否则,怎会如此荣幸,被都督领着进宫领赏?” 岳昔钧道:“殿下没亲自杀过人罢。就算杀人,也是叫人拖走了杖毙,没真正瞧见过血腥罢。” 谢文琼恼羞成怒,道:“你是要来教训本宫,是么?” “不敢,”岳昔钧淡淡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这条腿,就是被朔荇人砍坏的,一刀贯穿。正是这一刀,也让臣觑着了机会,结果了对方。尔后,臣拖着这条腿,和腿上的刀,又连杀三人。” 谢文琼勉强耐着性子问道:“你想要说甚么?是向本宫要赏么?” “臣是说,”岳昔钧平静地看着谢文琼,“虽则这把剑没有上过战场,但它一样能杀人。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谢文琼如同醍醐灌顶,醒悟过来,已然怯了几分,但仍旧不愿丢了皇家的面子,咬着一口银牙,色厉内荏道:“尔敢!” 岳昔钧道:“臣自然不敢,只是奉劝殿下,莫要见臣好欺。” 谢文琼顺势道:“谅你也不敢。” 谢文琼被威胁了一回,又怕又气,甩了手要走,却如鲠在喉,憋憋屈屈——从小到大,哪有人敢忤逆她?就是父皇母后有时也要让她三分。 谢文琼本都走至门前了,回首见岳昔钧不动,自以为看穿,心道:岳昔钧不过是吓唬一下我罢了,她坐一下都能出一身汗,哪里还有力气对我动手? 想通此节,谢文琼又不走了。她气定神闲地踱回来,老神在在地又坐回椅子上去,指使道:“过来。” 岳昔钧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只好推着轮椅到了谢文琼身前。 轮椅稍矮,谢文琼坐得高,金缕鞋一动,恰好轻踢到岳昔钧的胫骨。谢文琼实则内心还有点后怕,也不敢太过使劲,就这样轻轻踢了两下,抬着下巴,道:“莫要唬本宫,就凭你这条废腿,也想动本宫分毫?” 这个力道,岳昔钧只觉得挠痒痒也似的,心中好笑。 谢文琼怕这句话真个激起岳昔钧的血性,又连忙说道:“对君不敬,你可知错?” 岳昔钧乖觉地道:“臣知错。” 谢文琼小声“哼”了一声,难掩得意之色,显然是觉得自个儿扳回一城。 谢文琼道:“此次本宫不追究你,倘有下次,再不饶你。” 岳昔钧淡笑道:“只消殿下不作践臣,便没有下次。” “作践?这怎生叫作践?”谢文琼道,“不提倒好,这一提么,本宫倒想起来此事因何而起了。驸马,你瞧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因为你不恭而罚你?” 岳昔钧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不过是寻个人泻火罢了。” 谢文琼冷笑道:“好个‘恭温义顺’的驸马,想来是父皇打了眼,这四个字,驸马可是一个也不沾呐。” 岳昔钧心道:是了,我和她呛甚么声儿,也忒辜负娘亲们的教诲了。 心中想罢,便不吭声了。 谢文琼见她不语,也不乐意:“怎得不言语了?适才不是巧舌如簧么?” 岳昔钧拱手笑道:“适才冲撞了殿下,臣赔罪则个。” 谢文琼瞧着她也并非真心实意,心里头别别扭扭,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想她怎样,把眼上下打量了岳昔钧一回,勉强地道:“免了,本宫只嘱咐你一句,倘若你真要去那桃花宴,就作出爱慕本宫的样子来,莫要叫大皇兄晓得你我虚情假意。” 先前在宫中,谢文琼还说甚么“不必人前做样”,此时回过味儿来,也晓得利害,心中自然有些个不同的考量。 岳昔钧道:“是。” 岳昔钧也不问因由,谢文琼不便和她多说,虽则心中有些不信岳昔钧会如此听话,也只得如此了。 谢文琼绷着俊脸推门出去,安隐瞧见谢文琼出了院门,立时跳将起来,匆匆对着谢文琼福了一福,待等谢文琼离开,安隐马上撒腿跑到卧房中去。 安隐冲进来时,岳昔钧正在挂剑。安隐连忙帮她挂上了,口中问道:“公子,怎生连剑都取下来了?公主可有为难你不曾?” 岳昔钧道:“不曾,公主只是好奇,看看剑而已。” 安隐料定她没说实话,但又问不出甚么来,只好努努嘴,去给岳昔钧热茶了。 谢文琼回到府中,忍一时越想越气,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忘八,在旁标注“岳昔钧”三字,恶狠狠戳了几下,才稍稍消了气。 谢文琼道:“伴月,把这画儿装裱起来,送到驸马府上,告知她是公主墨宝,叫她好生收藏,不可遗失。” 伴月“哎”了一声,忍住笑过来拿画。谢文琼盯着那忘八,不知怎得想起岳昔钧一双上挑的凤眼,心道:这哪里是只忘八,分明是头狐狸。 待等伴月送画回来,谢文琼状似无意地问:“可见着驸马了?” 伴月道:“奴婢交由百濯姐姐便回了,不曾见着驸马。” 谢文琼没来由一阵可惜,她还想听听岳昔钧受辱之后作何反应。 岳昔钧无甚反应。她料定公主不安好心,见了那副“墨宝”,也只是失笑,一哂置之而已。 翌日得空,岳昔钧又去了一趟莲平庵,仍旧是独身一人,在尼舍见了空尘。 空尘从屋中走出,道:“岳施主,她说‘劳记挂,已然好多了。令堂之事已着人去办,放心。听闻恩公大婚,如何?若有用着英都之处,开口便是。’” 岳昔钧道:“不过一段敷衍姻缘罢了,多谢足下相助。” 空尘又进去代为传了一回话,出来道:“她道‘恩公也该好生养伤才是’。” 空尘合掌道:“阿弥陀佛,想来个人造化,也是由不得人。” 岳昔钧晓得她是在说自己的这段“敷衍姻缘”,也道:“然也,苍天旨意,最是难参。” 其时,春风徐来,树枝簌簌,一片树叶飘落,恰落在岳昔钧膝上,空尘见了,宣了一声佛号。 岳昔钧也随之道了一声。 岳昔钧携着一身佛香回到驸马府,安隐服侍她沐浴更衣,道:“公子,我打听过了,明日的桃花宴,景王广邀王孙公子、贵族小姐、文人雅士,宴乐赏花,作诗对赋,乃是风雅之会。” 安隐又笑道:“我还听闻,这景王粗通文墨,最好附庸风雅,他做的诗词,半白不白,半雅不雅,那些王府门客,一个个的别个本事无有,惯会捧景王的臭脚,将景王那些嚼之无味的诗呀词呀的,吹得天上地下,人间仅有,还要给景王印集子哩!” 岳昔钧道:“阎王小鬼的,说来也与我们无干,只消不惹出事端便好。我还有一事要知会你,昨日公主与我商议做戏,明日我作出爱慕公主的样儿,你千万别讶异。” 安隐此时先讶异完了,道:“晓得了,明日公子你是张生,我就是红娘,我引着你去见公主那崔莺莺!” “贫嘴儿,”岳昔钧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笑着念了句唱词,“‘这件事倒叫你心乱如麻。’” 两人笑作一团,安隐敛了笑,正色道:“公子,明日需得携礼登门,方不为失礼。只是这景王又不缺钱,也不短各色珍宝,须在这风雅之物上下手,你说,我们送甚么为好?” 岳昔钧想了一想,眼神落到公主送的那副画上,微微一笑,道:“有了。” 安隐了解,岳昔钧面上有这种神情,便是肚里在“咕嘟咕嘟”冒坏水儿,勾得安隐连声问:“有了甚么?有了甚么?” 岳昔钧笑道:“与你卖个关子,明日便知。” 安隐撇嘴道:“果真坏透啦!” 岳昔钧打发她道:“去玩儿罢,我要做你明日才能知之事了。” 次日,景王府门前,岳昔钧下了马车,叫安隐抱了两个长匣,递了请帖,她自己推着轮椅进了府门。 安隐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长匣必定就是那神神秘秘的礼品了,这个长度大略是画,可是画有甚关子好卖?莫不是画了甚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么? 岳昔钧先去见了景王。景王谢文璠今年廿五岁,生的与皇帝有七分像,学皇帝蓄了须,形状都修得一模一样,岳昔钧乍一见,心中点头道:果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岳昔钧又搬出自己腿脚不便的托词,坐着行了礼,谢文璠笑着叫“免礼”。 岳昔钧从安隐怀中取了一个长匣,呈与谢文璠:“臣的一点薄礼,拙作一副,不成敬意。” 谢文璠道:“驸马墨宝,自然值钱,待本王看来。” 谢文璠取出长匣中的画卷,展开一看,只见一副春日桃花图,笔法写意,却是灵动万分。 谢文璠道:“好画,好画!本王看了,诗兴大发!” 谢文璠吩咐左右拿笔墨来,当场在画上题诗一首: 一枝桃花朵朵开,胡蝶清风款款来。 莫道无有笑颜色,人比花娇到蓬莱。 蓬莱仙子蟠桃会,天蓬元帅是我辈。 倘有人笑本王呆,本王呆似醉桃摘! 岳昔钧:…… 安隐在旁见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生生憋得身躯微颤。 安隐心道:小姐好好的一副画,绝妙的留白处,全叫这劳什子大皇子给糟蹋了。这诗做的韵律也不对,意境也俗,酒囊饭袋之语,白白辱没了我家小姐的墨宝。 安隐又想道:不过,这副桃花图,正是应今日桃花宴的景,这有甚么关子好卖?莫不是应在我手里这另外一副图上?这副画不是给大皇子的,又是给谁的呢? 文琼报仇珠落夜室 谢文璠写罢,兀自欣赏了一回,满意地捋捋髯,得意地问岳昔钧,道:“驸马你来看,本王这首诗作得如何?” 岳昔钧微笑道:“王爷此诗洒脱自如,自成一派,超凡脱俗,是我等拍马也难及的了。” 安隐在心中快要乐疯了,心道:小姐这张嘴,真是半点也不饶人,这话乍听是夸人,实则是损人,秒极妙极! 一旁景王豢养的门客也都凑上来拍马屁,甚么“有醉仙风骨”“开一派之先河,领一时之风尚”云云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从这场马屁大会中解救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明珠公主谢文琼。 谢文琼身穿粉白八宝衣,乌云斜绾,珠钗满头,扶着伴月进来。 门客们恐冲撞了公主,早轰然退了出去,因此,堂内只有岳昔钧二人、谢文琼及其丫鬟四人,和谢文璠及其丫鬟仆役。 谢文琼与谢文璠寒暄两句,两人面上都淡淡的,无有甚么深厚的兄妹情谊。 谢文璠道:“先时听闻皇妹不中意驸马,后又听闻皇妹挂宫灯召见驸马、亲入驸马府,皇兄这便不明白了,皇妹这是对驸马有意呢,还是无意呢?” 谢文琼侧首瞧了一眼岳昔钧,见她今日一袭浅青道袍,如桃叶嫩芽,如山岚雾松。岳昔钧也见公主看过来,牵起唇角,对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谢文琼正纳闷岳昔钧眨眼何意,只听得岳昔钧未语先叹:“唉,王爷有所不知,臣是一片痴心付汪洋,求王爷教我。” 谢文琼嘴角一抽,心道:我叫你做戏,却不叫你这般、这般……这般轻浮! 谢文璠奇道:“哦?这是从何说起?”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岳昔钧缓声道,“臣进京领赏,有幸被圣上赐婚。臣初时还有些不情不愿,料来公主也是,由是大婚当日,公主与臣生了些嫌隙。公主只道臣是满腔怨怼,哪知臣见了殿下圣颜,恍恍惚惚,觉得九天仙子也不外如此,哪里还有怨怼。臣虽‘知好色,则慕少艾’,又非是囿于皮肉颜色之人,与殿下阴差阳错对谈两回,只觉殿下娇憨可爱、天真纯粹,不是空有好颜色,乃是兰心蕙质、顶顶聪明之人,因而托了一腔情思在殿下身上。” 岳昔钧又叹了一声气,道:“臣本以为当是两情相悦,谁知殿下避臣如豺狼虎豹,视臣如蠹虫草木,是瞧也不瞧臣一眼,见也不见臣一面,臣今日能见得公主,全是托了王爷的福、沾了王爷的光。” 岳昔钧叫安隐打开她怀里的另一幅长匣,道:“实不相瞒,臣也为公主作画一副,只是无有时机交与殿下,借今日之机,恳请殿下千万收下,以全臣一片爱慕之心。” 谢文琼听得肉麻,眼神也果真冷了起来,像是应了岳昔钧所说一般。 岳昔钧把画卷展开,先露出的仍旧是一只花枝端头,往下是工笔细描的桃花桃叶,花枝上站了一只抖着羽毛的麻雀,这只小麻雀歪着头,浑圆的眼珠正往画外瞧,好不神气机灵,又无端带上点傲气来,仿佛身上的花衣不是普普通通的褐黑色,而是五彩缤纷的绸缎锦衣。 谢文琼一见,立时黑了脸。她当然记得岳昔钧指桑骂槐的那个所谓的“典故”,甚么家雀、甚么达摩祖师的,这画不就是暗讽她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家雀么! 岳昔钧神色仍旧淡淡,但眼神专注,就让人觉得有些含情脉脉。她道:“这副雀得又一春图,乃是臣呕心沥血之作。画中麻雀正是臣自己,臣借着公主这股东风,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好似重生一般,又得一春,但臣仍旧不敢忘自己本是麻雀,与殿下是云泥之别,思想至此,又惋又痛,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隐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低头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心中狂笑道:甚么“雀得又一春”,分明是“缺德又愚蠢”! 谢文琼的脸色能够不崩,全仗着她那点对于皇家颜面的坚持,谢文琼在心中已然骂了岳昔钧百八十遍,恨不得此时就将岳昔钧揪出殿中,亲手暴打一顿,方能解此恨。 但怒归怒,谢文琼也不得不认:岳昔钧的画工实是极好的,雀羽绒毛分毫毕现,想是费了不少功夫。谢文琼思想起自个儿的那副忘八图,只不过是囫囵画个圈儿作龟壳,略点六笔作为头、四脚与尾巴便罢,却又称不上写意的画法——谢文琼书画皆不佳,只因她耐不住性子,学不来这等需精细雕琢的水磨工夫。 但谢文琼也绝不会在口头上承认岳昔钧的妙笔。谢文琼只道:“劳什子画,本宫稀罕么?” 谢文璠自以为懂了她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捋着须道:“皇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驸马一片痴心,又是书画圣手,生的又那样标致,还为了你,把髯须剃尽——这般情种,是天下再难寻第二个了。” 岳昔钧随着谢文璠的话微微颔首,瞥向谢文琼时,眼中泄出一点藏不住的笑意,一下便把她周身淡然出尘的气质拉回红尘中来了。 谢文琼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玉葱也似的指尖将手心掐了又掐,才勉强忍了下来,顾左右而言他:“皇兄,桃花宴何时开宴?” 谢文璠道:“恰是此时,皇妹、驸马与本王一道而出罢。” 谢文璠走在前头,谢文琼稍稍落后一步,等岳昔钧的轮椅推至近前,谢文琼在袖子遮掩下,把纤指往岳昔钧上臂上一拧,咬着牙低声道:“你、很、好!” 岳昔钧权当夸赞,笑眯眯地受了,道:“谢殿下。” 谢文琼“哼”了一声,觉得指尖还余着微烫的温度、紧实的触感,没来由有些不自在,但一想到这人是个男子,那点旖旎又烟消云散了。 谢文琼道:“散席之后,你来找我。” 岳昔钧晓得公主这是要报仇了,应道:“是。” 一行人出了屋房,往花园中走去。景王府的花园建得极广,山石流溪,桃树丛丛,正是花开时节,一树树粉花鹅蕊,一片片红霞绿云。 桃花宴就在这溪畔,乃是曲水流觞之宴,清水涓涓,树叶漂漂,酒水吃食无一不精致小巧,放在树叶上随水从上游流下,沿岸宾客可自行取用。景王喜风好雅,怎会如此流俗,又在树叶之上题了谜语、和诗、诗题种种助兴的雅趣——显然,这叶上文章,全是由门客代劳的。 岳昔钧的坐席在谢文琼下首,谢文琼上首是太子谢文瑜。 岳昔钧只在大婚时见了谢文瑜一面,只记得谢文瑜几乎一言不发。此时有机会,岳昔钧暗暗瞧了谢文瑜几眼,见他生的和谢文琼有三分相似,周身气派比谢文琼钝了一些,就好似蒙尘璞玉——璞中是否有玉,就不得而知了。 打量太子,自然要越过谢文琼,因此,谢文琼不察觉都难,她低声问道:“你瞧太子作甚?” 岳昔钧道:“何人瞧太子?臣是瞧殿下花容玉貌——” 话未说完,被谢文琼瞪了一眼,岳昔钧也不自讨没趣儿,撇了公主,自饮自餐。 谢文璠叫嚷着要行酒令,找个了门客作令官。 令官摇了牌,高声道:“今日是桃花宴,就押‘桃’字的豪韵,句中要有‘桃’字,以‘春风好’起首,后接七字一句。” 大抵是要顾及谢文璠,令官将令讲的清楚明白,自主位谢文璠始,再从太子依次往下。 谢文璠想了想,道:“春风好,桃花娘子墙头冒。” 安隐在一旁侍候,心道:果然,是“别具一格”“自成一派”的风格。 谢文瑜轻声说了,谢文琼也中规中矩说了一句。 岳昔钧见到了自己,便看向谢文琼,笑道:“春风好,不及余桃作旧谣。” 谢文琼暗暗着恼,心道:拿分桃之典来用,真真浪荡!那是男子与男子之典,她提来作甚,莫不是一知半解,抑或是从哪儿发觉我也爱慕与我一般的女子? 安隐却想道:这却不像小姐往日的风格了,有失水准。 岳昔钧全然不顾他人怎想,恪守公主旨意,只作个求而不得之人,说说笑笑、膈应膈应公主,一场宴会便也过去了。 谢文琼在宴上隐忍不发,散席之后,天色已然见晚,谢文琼冷冷地对岳昔钧说了句“来见我”,便催着车夫打马走了。 岳昔钧到了公主府,又被门子要了一回开门钱。此次不是在假山凉亭相见,乃是在正堂面见公主。安隐推着岳昔钧入了堂内,又被公主打发出去了,堂中只剩下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 谢文琼抖开那副“雀得又一春图”,恨声问道:“这是甚么?” 岳昔钧道:“回殿下,臣的拙作。” 谢文琼道:“本宫晓得!只问你安的甚么心!”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这副雀得又一春图,乃是臣呕心沥血之作。画中麻雀正是臣自己,臣借着……” “住口!”谢文琼叱道,“本宫要听实话!” 岳昔钧默然不语,正在谢文琼等的不耐烦之际,岳昔钧冷不丁地道:“殿下,这当真是臣沥血之作,你瞧桃花红得特别,那是臣以血和墨——” “住、口!”谢文琼要疯,也顾不得甚么皇家礼仪,抛了画卷,上前一把扯住岳昔钧的前襟,本想掌嘴,又怕手疼、又怕男人脸脏,犹犹豫豫还是松了手。 谢文琼哪里能够这么放过她,想了想抬脚要踹—— 鞋尖凤凰的金喙还未啄到岳昔钧小腹,谢文琼的脚踝便叫岳昔钧抓在了手中。 岳昔钧使了个巧力,将手中这段隔着绸缎也能感觉出的、凉玉般的脚踝一推,谢文琼便向后仰倒,眼见要鬓乱钗飞,岳昔钧又轻轻一拉—— 谢文琼只见岳昔钧的脸庞愈来愈清楚,她花容失色,双手胡乱去够轮椅的扶手—— 在谢文琼就要扑过来的一刹那,岳昔钧松开了手。 谢文琼委顿在地,身子半斜。 一室静谧,唯余窗外风声。 岳昔钧后了悔,觉得不该用武力欺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金枝玉叶,正要倾下身去拉她—— 啪嗒。 是谢文琼发上真珠坠落,绝非眼中鲛珠。 臣教君责抽枝溅血 岳昔钧心中轻叹一声,知晓今个儿是不可善了了,便将手中的拐杖往轮椅把上一支,自己推金山、倒玉柱地往下一拜,额头贴着手背,小腹也挨着大腿,伤处早已撕裂,有衣袍遮挡,却也瞧不出来。 谢文琼侧转粉面,珠钗作响,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提起下裳,缓缓站了起来。 谢文琼寻了个座子坐了,捧着茶盏灌了一口。饮毕,她才拿眼去瞧岳昔钧。 谢文琼只见岳昔钧一段小坡也似的脊背伏在地下,规规矩矩行着大礼。 谢文琼一见,心火便冒,抬手将手中茶水往地下一泼,溅湿了岳昔钧半边身子。 谢文琼道:“前倨后恭,这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不答。 谢文琼怒道:“你吃了哑药不成?!” 岳昔钧声音有些憋闷,却仍旧四平八稳:“臣知错。” “知错,”谢文琼嚼了一下文字,“知道何错?” 岳昔钧道:“一不该与君顽笑,作画逗趣。二不该不顺君意,拿话搪塞。三不该与君动手,伤君玉体。” 谢文琼道:“既然知道,自己来讲,本宫该如何罚你?” 岳昔钧道:“臣听凭发落。” “听凭发落,哼,”谢文琼道,“说得倒好,本宫发落你去监牢,披枷刺面,发配六千里,你也乐意?” 岳昔钧正色道:“殿下不可以此事为谑。” 谢文琼道:“何人与你戏谑!是了,你自是不愿,倒拿这话儿堵我,料定本宫就舍不得你么!”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臣不敢。” 谢文琼觉察不对,思想一回,福至心灵,道:“原是如此,我道是个甚么缘故。你倒是个孝子——本宫听闻,你那几个娘亲原是受累发配去的,你便也听不得‘发配’二字,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心道:她既然有此孝心,若我在此再做文章,便不是君子所为了,倒是小人行径。暂且饶过她这一遭,且在旁处出出气便是。 思想罢,径自下了座,绕开泼在地下的茶水及伏跪于地的岳昔钧,推了殿门,往外道:“折支花枝来,要遒劲枝干、岔叶甚多者。” 不多时,伴月折了枝桃花来,果真如谢文琼所要求般,枝干粗壮,分叉众多。 谢文琼拿手接了,沉甸甸一支险些抖手脱出。她又将此笔记在岳昔钧账上,命伴月掩了门在外候着,自己托着花枝往堂内走去。 倘若岳昔钧此时能抬头,便可见灯下美人捧桃花,比谢文璠诗上还要艳几分。 可惜岳昔钧无有此等眼福,她非但无有福气,还有罪要受。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将花枝交由右手,兀的往岳昔钧背上一抽! 岳昔钧猝不及防捱这一下,闷哼一声,又生生忍了。 打这一下,谢文琼也不好受。她不知轻重,松松抓着,重重去抽,花枝在岳昔钧背上滑软的丝绸上一跳,自脱手飞将出去!花枝不但在岳昔钧背上浅浅留下一道印子,粗糙的树皮也在谢文琼手心一刮,剌得她细皮嫩肉也火辣辣疼起来。 谢文琼吃了瘪,自然着恼,双唇一扁,又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谢文琼把足一顿,指着岳昔钧胡乱撒气:“好哇,天也助你,地也助你,本宫难道真个就打不得你?” 岳昔钧叹了口气,撑着上身坐直了起来。 谢文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微不可察地退后半步,面上撑着骄傲的神色,道:“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不如何,殿下莫怕。” “哪个怕了!”谢文琼恼道。 岳昔钧膝行几步,谢文琼眼随她动,神色警惕。 岳昔钧行至将才脱手落地的花枝之前,拾起桃花枝双手捧了,又一点一点膝行至谢文琼身前。明明是受辱的姿势,她却腰背挺直,好似过山观水。 谢文琼尚且站着,低头只见岳昔钧垂首将花枝高举过顶。 谢文琼伸手去拿花枝,谁料她抽了一下,却没从岳昔钧手中抽出。 谢文琼心中已然有些慌了,这个距离,可“血溅君王五步之内”。谢文琼勉强稳住声息,道:“作甚么?” 岳昔钧抬头,眸如远星。她将右手前推,左手后撤,将自己右手中花枝根部交到谢文琼右手手心之内,又将花枝端系细细软软又密密丛丛的小枝丫顶上自己的左肩。 岳昔钧沉声道:“臣斗胆,教殿下如何罚臣。” 接着,她的右手抓在枝干上,带着谢文琼离得几寸远的右手一起发力,花枝猛然从左肩划至右肩! 衣衫破裂出几道划痕,血珠滚滚从锁骨处跳出来,跃上枝头,滑入花蕊,润得桃花更红三分。 谢文琼惊呼一声,立时撇了花枝。她确如岳昔钧曾经所言,并未见识过血腥,如今乍见皮肉翻卷,不由腹中作呕,只把绣鞋一顿,脸儿一侧,顾不得甚么行缓声低,推户便喊:“叫太医来!脏死了!” 岳昔钧在她身后道:“不敢劳动太医,臣自己包裹便了。” 谢文琼心慌意乱,只知道要着急打发岳昔钧走,便道:“叫她家丫头来!” 不待安隐来,谢文琼又向岳昔钧道:“非是,非是……” 岳昔钧心领神会,从善如流,道:“非是殿下无有仁爱之心,乃是臣三番两次犯禁,自我惩处而已。” 谢文琼讷讷道:“正是如此。” 安隐扶岳昔钧上轮椅时,一双眼眶已经红了。她取了干净帕子,草草压在岳昔钧肩前伤处,便推着岳昔钧往驸马府去。 谢文琼自岳昔钧走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时觉岳昔钧屡屡顶撞着实可恶,乃是罪有应得,一时又觉自己适才惊慌失措,在岳昔钧面前失了颜面。她又暗暗埋怨父皇乱点鸳鸯,致使冤家聚头,才造成如今局面。 思来虑去,直至伴月小心翼翼来问是否更衣,才魂不守舍地沐浴安寝。 而驸马府中,安隐同样小心翼翼。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伤口的衣料,细细敷了伤药,又轻轻包扎起来。 锁骨处是如此,大腿上也是如此。 岳昔钧见安隐泪眼欲泣,宽慰她道:“我这一招乃是以退为进,我自个儿动手也知轻重,公主喜素净,自然日后不能让我见血。” 安隐咬牙道:“忒也欺人,只当公子是任人鱼肉的。” 岳昔钧道:“她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安隐道:“这不过是管辖人的话罢了,是信不得的。由来个人都是一条性命,千辛万苦投得人胎,哪个也不是生来就叫人作践的。” 岳昔钧道:“若是如此,你又何必甘愿为仆,不与我姊妹相称呢?” 安隐道:“公子,此间何来姊妹。” 岳昔钧知晓她怕驸马府中隔墙有耳,便也改口道:“是姊弟。” 安隐道:“你我之间,主仆也罢,姊弟也罢,不过虚名耳。” 岳昔钧道:“既是虚名,守它作甚?” 安隐道:“夫人养我大恩,不可不报。” 岳昔钧道:“既是报夫人恩,与我何干?” 安隐真被她绕了进去,怔怔愣愣瞧着如豆一灯,不知作何言语。 岳昔钧失笑,唤了她两声,见她不答,便由她出神去了。 半晌,安隐跳将起来,拍手道:“是啦,公子是夫人之公子,自然是安隐之公子。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报夫人,也当以涌泉!” 安隐又道:“公子害我想得好生头痛,险些儿忘记何出此言——那公主也忒草菅人命,不知人人皆可贵。” 岳昔钧道:“她尚且算好,真正草菅人命……” 她说到痛处,自住了话头,安隐也被勾起伤心事,想起为何沦落洗衣院,又堪堪打住了。 岳昔钧又道:“这种事情,却也是比不得的。” 安隐道:“是哩。” 岳昔钧道:“安隐,你可知适才为何会对灯发愣?” 安隐问道:“为何?” 岳昔钧道:“你不信君君臣臣的那套,却偏要入君君臣臣之世。他们信君臣的,自然和他们论君臣,我等不信的,自然有我等的逍遥,天下之大,谁又和江湖海川论君臣?故何必己所欲而强施于人呢?” 安隐念了一遍“己所欲而强施于人”,恍然道:“是了,正是此理。” 岳昔钧说教一回,又笑道:“一点浅见而已,倒也不必当作圣旨圣经。” 安隐也笑道:“我这遭是灌了醍醐啦!” 二人又说笑一回,自睡去,一夜好梦。 谢文琼却歇得不甚踏实。 梦中,岳昔钧跪在脚边,仍旧捧着花枝。 谢文琼正待伸手去取,岳昔钧忽而仰面,口生獠牙,眼冒青光,大吼一声如同夜叉,震得谢文琼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颤巍巍要跑,又被抓了脚踝,跌扑绊倒。 谢文琼战战兢兢转头去看,却见岳昔钧哪有半分鬼怪之样,面皮白净,身上换了女子装束,凤眼含情,自身后秋波荡来。 这时换作谢文琼大叫一声“妖怪!”,岳昔钧便七窍都流出鲜血,哀哀戚戚,仿若在望负心之人。 鲜血自岳昔钧的眼鼻耳口流经锁骨,再汇到地下,沾湿了谢文琼的凤鞋。谢文琼踢打不止,却怎也挣脱不开,正在绝望之间,只听“当——”得一声,谢文琼幽幽醒转,眼望帐顶,气喘不止。 已然四更了。 旧事重提文琼明性 谢文琼惊梦乍醒,呆呆愣愣不知身在何处,四顾见满室无人,孑然一身,竟心生冷寂之感,睁眼到天明。 用罢早膳,有人来报,说沈淑慎拜访。谢文琼兴致缺缺,与之下了一回棋,也是半晌不落一子。 沈淑慎瞧出她心不在焉,试探道:“殿下可是乏了?” 谢文琼摇头。 沈淑慎又问道:“殿下可是觉得对弈无趣?” 谢文琼将指间棋子丢入棋坛中,叹了一声气道:“见天怪无聊的,不若叫人来唱堂会罢。” 沈淑慎道:“这个好,也热闹。只是殿下,何不出去走走?好容易出得宫来,没道理成日在府中。” 谢文琼道:“外头人多,人来人往的,本宫不愿熏那些个腌臜气。” 话是如此,她心中自有三分怯:在宫中樊笼待得久了,不知怎样振翅飞。 沈淑慎便不再劝,只道:“谨儿常来与殿下作伴便是。倘若殿下开口,向我祖父要了我来服侍殿下……” 谢文琼不悦道:“此事莫要再提。” 沈淑慎黯然神伤,心道:十多载的青梅之情,竟也得不到她的真心么。 她一腔幽怨又不能诉之于口,只能苦情自吞,熬成一腔相思药汤,自病自医。 谢文琼早便知道沈淑慎是何等心思。谢文琼二八之年时,沈淑慎曾有一日进宫玩耍,偷偷携了一部野史。 谢文琼与沈淑慎二人夜间背着嬷嬷丫鬟,悄悄点了灯来读。此书不知是何人所作,书写的乃是前朝盈世祖的艳史。 书中写道,盈世祖不是男子,实乃是个女子,与皇后有着磨镜之情,故而无有子嗣。书中还列数项“铁证”,譬如盈世祖屡屡为女子之权舌战朝臣,譬如盈世祖曾拟立皇太女之诏,却被皇后亲族觉察,以致在外出祭天途中,宝珠公主鸾驾遭截杀。只因有人见世祖待皇后子侄亲厚,又抱了宝珠公主亲养,自有后族男儿动了歪心,试图染指太子之位。 此事之后,世祖大发雷霆,及驾崩都未立太女或太子。遗诏倒是立了太女,只是宝珠公主遭劫时伤了身子,不可思虑过重,否则便咳血不止。世祖久不放权,太子之位空悬,早有人招兵买马、蠢蠢欲动,只待世祖一死,纷争顿起。宝珠公主虽在夺嫡之争中有世祖遗部扶持,却因体虚之故,未有多久便香消玉殒。 其时,天下方太平几十载,烽烟又起,各地趁势举旗者不可胜数,其中有一支谢氏兵,兜兜转转,登了大宝,才有如今的丰朝。 谢文琼读罢,掩卷道:“这个盈世祖好不知事,岂能不料到她死之后,天下必乱?说甚么太平之君,却无有百年之见。那些男子也是被功名权势糊了眼,个个不晓天下大义,好端端的太平不要,反而要去兴乱世。” 沈淑慎不敢出言顶撞,只是心道:这不过事后诸葛之言罢了,盈世祖自然以为可为宝珠公主铺好道路,谁料天不予寿,功败垂成。再则,若你谢家先祖不争,何来你今日荣华富贵呢? 然而,沈淑慎偷运此书,并非要与谢文琼共论前朝旧事,她将书卷翻了几页,略过前部的“考究”,直翻至后文对于盈世祖与皇后耳鬓厮磨、琴瑟和鸣的臆测。 谢文琼方看两眼,先是羞恼道:“这劳什子淫文艳赋,没得污了本宫的眼。” 话虽如此,她又悄悄扫了两眼——原是这野史写得香而不淫、妙而不俗,各种后宫闺阁情思娓娓道来,仿若亲历一般。 沈淑慎轻声道:“殿下,想来这女子之间,也可相伴相携一世。” 谢文琼乍听此语,好似罄钟一响,心中涟漪波生。 沈淑慎大胆拉了谢文琼的手,柔声唤道:“殿下,你与我祖父说,要我来服侍你,祖父必然应允。我与殿下日日夜夜同在一处,岂不好?” 谢文琼悚然抽手,险些挥倒烛火。谢文琼冷然道:“本宫就当没听过这话!” 沈淑慎低头不语,良久方咬唇道:“谨儿知道了。” 谢文琼叫了人起来要连夜送沈淑慎出宫,宫娥沉榆劝道:“殿下,宫门已然下钥了,此时开门,恐惊动娘娘和圣上。” 谢文琼一听有理,只得打发沈淑慎去别间住了,往后一月,沈淑慎求见皆被拒。 再后,沈淑慎递书陈情,只说那日是一时糊涂。又有皇后从中说合,二人方重归于好,于那日之事绝口不提半字。 但谢文琼心中,自那日就有一种别样情思升起,见着唱戏的小旦要比小生多瞧两眼,却一颗心如信马由缰,不曾为谁停驻,也不曾叫人知晓。 而今日,沈淑慎旧事重提,谢文琼没来由的心中烦闷,略说两句,又改口说“乏了”,想打发沈淑慎回去。 沈淑慎临去时,忽而问道:“殿下,若是府中唱堂会,驸马可来否?” 谢文琼奇道:“她来作甚?” 沈淑慎展颜道:“谨儿随口一问罢了。” 谢文琼正因岳昔钧之故,不得安寝,本好容易忘了此事,又被沈淑慎提起,心中不甘之意顿生。 谢文琼心道:不错,合该叫她来,戏唱多久,就叫她跪地奉茶多久,也能挫一挫她的锐气。 主意打定,谢文琼又欢喜起来,叫了伴月去做准备,明日就要叫戏班进府。 岳昔钧得知谢文琼请她看戏的消息时,正在做木工活计。 安隐一边在旁协助,一边不住劝道:“公子,你肩腿都有伤,还是静养为好,别做这些了。” 岳昔钧正在兴头上,她有兴致的时候不多,因此尤为珍惜,故而说道:“无妨,只是做个小玩意儿,不费甚么事。” 岳昔钧听了人来说要她明日去公主府,笑着点头应了,还多饶一句:“替我问你家殿下安。” 安隐待人走后,说道:“公主又要作甚?总不该是向你赔罪罢。” 岳昔钧哼唱了一句“凤凰雀鸟有高低”的戏词,道:“她是帝裔,怎会向我赔罪。” 安隐道:“那便是又要折腾人了,好没道理。” “如此也好,”岳昔钧道,“待我走后,也不会因耽搁她而心中有愧了。” 安隐道:“何必有愧,这段姻缘又不是公子求来的。” 岳昔钧道:“是矣。” 岳昔钧小声哼着曲儿,手下锉刀磨着木头,而木头是园中修整花木余下的。 安隐瞧了一会儿,瞧出岳昔钧这是在做甚么,又好笑,又忧心:“公子,这东西,你是要送人,还是自个儿留着?” 岳昔钧笑道:“原是自己留着玩儿,但既然人家请我看了戏,总该有回礼才是。” 安隐道:“公主前次就恼公子的画儿,如今再送这个,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岳昔钧道:“她左右都是要拿我醒脾的,有无把柄有甚么要紧?更何况她不过是被娇宠坏了,使的都不是甚么严厉手段——总该叫我苦中作乐罢。” 一日之光眨眼便逝,公主府挂了红灯,请了戏班唱堂会。 岳昔钧本以为宾客众多,谁知到了之后,才知只有谢文琼、沈淑慎及自己三人。 岳昔钧转念一想:是了,外人在时,公主要佯装恩爱,她才不受这个憋屈。 公主府中搭了戏台,观戏台亭与其相对,亭中摆放两件酸枝椅,其上坐定谢文琼与沈淑慎二人,二人之间摆一小桌,桌上吃食茶水俱全。 谢文琼见岳昔钧乘着轮椅到来,指着脚侧蒲团道:“请罢。” 岳昔钧倒不忸怩,扶着安隐的手臂就跪了下去。 班主上前来送上戏本,请谢文琼点戏,谢文琼点了一出《孽海记》。 谢文琼心道:岳昔钧这个莽夫常去庵堂,也不知是诚心参禅还是心怀不敬之意,点了这出可一箭双雕——若是她是虔诚信徒,听了“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种种,自然着恼;若是她与姑子有些个腌臜事,见了台上妙尼,自然痴态毕现——总可破了她这通身“事不关己”的气派,叫人拖下去教训一顿。 主意打定,谢文琼将戏单递与沈淑慎,又作宽容样,低头问岳昔钧道:“驸马也点一出罢。” 岳昔钧心道:若是使得,我自当点出《打金枝》。 但她也知分寸,便道:“臣点一出《狮吼记》。”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怎的,不是货真价实的夫妻,还生怨气,以‘河东狮’比本宫么?” 岳昔钧道:“不敢,臣跪得辛苦,也想台上有人陪着跪跪。” 谢文琼哼了一声,倒也没要她改戏。沈淑慎点了一出《怜香伴》,又细细嘱咐了最后两折不唱,只因这戏乃是唱二位才女相知相遇直至情定,终同嫁一夫,方长相厮守。沈淑慎不喜“同嫁一夫”的安排,自然要把最后两折撇去。 丝竹声响,谢文琼与沈淑慎说说笑笑,好似岳昔钧全然不在。 岳昔钧跪于蒲团之上,动也不动,神情淡然。 安隐捧着岳昔钧昨日做的木工活计,等在廊下,心道:也不知小姐几时要把这玩意儿送出去,怎的这半天无有动静。 孽海波生木台雀鸣 《孽海记》正唱“思凡”这一折,谢文琼把眼儿一瞅,只见岳昔钧指尖在膝上闲敲,哪有半点失态神色。 谢文琼心道:若不是我料错,便是此人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好生难缠。 谢文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驸马,本宫口渴。” 岳昔钧转过头来,温声道:“殿下口渴,不知是阴虚、湿热还是痰阻、血瘀?” 谢文琼道:“哪个叫你瞧病,看茶。” 岳昔钧正待起身,谢文琼鞋尖在她膝上一点,道:“慢。” 岳昔钧只得又坐下去,膝行两步,行至谢文琼与沈淑慎之间的小几,捧了茶壶,向谢文琼手畔茶盏倒了七分满,又托了茶盏,呈与谢文琼。 谢文琼方要去接,指尖还未触及茶托,岳昔钧又略微收手,将茶盏收回,笑道:“这句可唱的是臣心声了。” 岳昔钧说这句话时,戏台上方唱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但她一语毕,台上色空已然唱至下一句,而这下一句恰恰是——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听了这句,二人心中皆是一动。 谢文琼心道:细细想来,她倒是没有那些个可恶的男子习气,可惜白白投了男胎。 岳昔钧心道:娘亲们为了我不步她们后尘,才叫我在军中女扮男装,如今也算是将要熬出头来,待回到家乡,自然改换女子装束,试一试脂粉裙钗。 岳昔钧一手捧茶,一手指了一指一旁的蒲团,笑道:“殿下,‘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纵臣有千般不是,废了臣的双腿,万方也不好交代不是?” 谢文琼没有拿到茶盏,已然有些不悦,听此语有拿天下人悠悠众口来堵她之意,又添一分不悦,道:“瞧来驸马吃了这许多苦头,却未曾学乖,言语间也不细思细量,如此还叫本宫开恩么?” 岳昔钧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一来她胸中也自有几分傲气,二来她生来二十九载,哪里见过公主这般残忍的天真,只觉逗她之后,见她气鼓了双颊,又不能真喊打喊杀的反应煞是有趣,当真对公主哀哀告饶反倒无有意思了。岳昔钧向来喜怒于面于心皆是淡淡克制,对外人向来是从不多言,万事鲜有能起兴致之事,如今好容易逮住一件,纵然受些皮肉之苦,于她也是值得。 岳昔钧重把茶送上,道:“殿下,请饮茶罢。” 谢文琼与她对视一眼,试着伸手取了,这回果真不再生波折。 谢文琼呷饮一口,又将茶盏放至岳昔钧手上,道:“淡了。” 岳昔钧将茶盏放回几上,往壶中添了一回茶叶,待给谢文琼换了茶水,沈淑慎也把茶盏往几上一放,口中倒客客气气地道:“有劳。” 岳昔钧停手不斟,微微笑道:“沈小姐这便不是了。” 沈淑慎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岳昔钧道:“我为殿下看茶,乃是臣子本分。沈小姐如此呼喝,敢莫也是君么?” 沈淑慎道:“不敢。驸马好生伶牙俐齿,不愿为举手之劳便罢,何必讲这些话来编排我呢?” 岳昔钧道:“怎敢编排小姐,只是小姐使唤在下,总该问过殿下才是。” 谢文琼道:“她使唤你,何必问我?” 岳昔钧道:“臣要‘恪夫道,亲亲尊尊’,自然要问过殿下。如若旁人有不会说的,讲臣向沈小姐大献殷勤、眉来眼去,就不好了。” 沈淑慎道:“驸马此言差矣,此间无有旁人,怎会有人嚼舌?难道驸马是在说殿下治下不严么?” 岳昔钧心道:这般绵里藏针之人见了千千万,倒不如公主通透爽快。 岳昔钧道:“怎会如此,只是假设而已。小姐岂不闻‘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有备无患罢了。” 谢文琼不耐烦听她二人斗法,道:“沉榆给沈小姐斟茶。” 岳昔钧和沈淑慎由是偃旗息鼓,岳昔钧便又捧了谢文琼的茶盏奉上,道:“殿下,此番不淡了。” 谢文琼吃了一口,“嗯”了一声,道:“回去跪着罢。” 岳昔钧应了声“是”,便又跪回蒲团之上。 台上《孽海记》唱毕,谢文琼放了赏,改唱《狮吼记》。正唱到“跪池”一折,台上陈季常跪在池塘边听见蛙声,岳昔钧忽而道:“殿下,臣险些儿忘却了,臣为答谢殿下请戏,特亲手做了个小玩意儿,供殿下解闷儿。” 没待谢文琼反应,岳昔钧高声道:“安隐,呈上来罢。” 外间,安隐听了,捧着匣进来,交给岳昔钧,安隐又退了出去。 谢文琼料她定没安好心,暗自警惕,问道:“甚么东西?” 岳昔钧打开匣盖,捧出一只巴掌大的木鸟来。只见这鸟身上细细上了颜色,乃是一只麻雀。 谢文琼近日最见不得麻雀,冷声道:“没完了?” 岳昔钧将木麻雀放在地上,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东西有趣的紧,不是个呆鸟,很是神气。殿下请看——” 她把手一拉藏在木麻雀腹部的引绳,小麻雀的翅膀便扑腾起来,黑珠子做的眼睛也打起圈,鸟头一点一点,鸟喙啄在木板地上,发出一串“咄咄咄”的声响。 此时,台上恰好唱到“蛙哥,你可怜我陈糙跪在此,且咀片时,不要叫了”,文武场板鼓声拟作蛙声“得、得、得”的尚有些闲适,木麻雀一啄起来便“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不停歇。 只见台上陈糙以石击蛙,小麻雀一双黑眼珠甩得飞起,浑身冒着傻气。又听“得、咄咄咄咄咄咄,得、咄咄咄咄咄咄”,谢文琼被搅得头痛,气得声音发颤,道:“带了下去!” 伴月忙上前捉了满地乱窜的小麻雀,谢文琼又指着岳昔钧,怒道:“这个也带走!” 岳昔钧撑着腿缓缓起身,拱一拱手,道:“谢殿下。” 谢文琼见她光说不动,又道:“怎的还不走?要讨本宫的茶吃?” 岳昔钧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安隐推了轮椅进来,岳昔钧才直着双腿坐下,不忘说道:“臣告退。” 岳昔钧走后,谢文琼怎也静不下心来看戏,只觉那恼人的“咄咄咄”声还在耳畔。 沈淑慎道:“殿下何必见她呢,不管她便是了,叫了她来,没的添烦。” 谢文琼道:“哼,本宫只是不信,她那张脸上,就只有一个神情么?只消见她露了别样神色,本宫也就歇了。” 沈淑慎道:“这个容易。” 沈淑慎如此这般说了一回,谢文琼将信将疑,终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厢,岳昔钧回了府,今日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僵硬疼痛。安隐拿油给推了一遍,又在心里骂了一回公主。 自堂会之日过后,近十余日,谢文琼都没有召见岳昔钧。 岳昔钧无可无不可,算算日期,她寄的那封要琴的信也该送到了,若是脚程快些,托人带的银子也当送至斌州了。 岳昔钧哪里是真心实意想要要琴,琴这东西,又重又娇贵,千里迢迢寄来实在是多此一举。她只不过是给娘亲们报个信,叫她们莫要被喜悦所惑,要注意身旁危机。 这日,岳昔钧正在花园晒日,有人来报,说莲平庵着人来,讲驸马供的灯有些闪失,叫她亲去瞧瞧。 岳昔钧心中一紧,不知出了何事——她从未供过甚么灯。 安隐本要跟着,岳昔钧找了个由头留下了她。实是在空尘房内养伤的英都身份有些不妥,若是叫安隐知道,恐怕安隐也有危险。 岳昔钧心内有些焦急,却不能将轮椅推得飞快,她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好容易行至莲平庵,空尘正等在正门处。 空尘引岳昔钧到了后房,推开自己的卧房门,只见门槛已经卸下,空尘低声道:“岳施主,兹事体大,顾不了这许多了。” 岳昔钧也知是此理,推了轮椅进屋。 只见禅房素净,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无有杂物。室内隐隐缭绕着药香,当中一张小床上半躺半坐着一个女子,这女子生得高鼻深目,浓眉大眼,兼具英气与柔美,衬得禅床都有些小巧,叫人一瞧便有八|九分肯定她是朔荇人。 这女子慢慢坐起,抱拳道:“英都见过恩公。” 岳昔钧还了一礼,道:“殿下客气了,唤在下若轻便是。” 原来,这英都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朔荇天汗之女,在与兄弟姊妹的争斗中隐落下风,因此身往母族荼切儿部寻找助力。没料想荼切儿部正与丰朝交锋,英都本就不喜战事争端——若非迫不得已,她连汗位都不愿争——因此,英都本想与丰朝交涉,求个两全之和,谁料荼切儿部的可汗不以为然,悍然开战。 英都本镇守王帐,没想丰朝军队势如破竹,直攻进荼切儿部驻地中来。一霎时马嘶人喊,鹰飞草伏,血色漫野。 英都从未历经如此阵仗,仓促之间上了战场,她长于马战,一时间身旁无马,兵刃也不趁手,失了先机,负了些伤。 英都正在苦战之间,忽有一骑马冲到身前,马上之人长矛破风一刺,英都险险躲过,将原本抓在手中的一个丰朝士兵一丢,挺刀迎上。 二人大战约几百合,俱都心道:此人好生利害。 英都先露了个破绽,长矛从铠甲下钻进,直直扎进腹部! 英都一手攥紧长矛,另一手手中大刀趁势飞出,也扎进了马上那人的大腿之中! 马上那人正是岳昔钧。 岳昔钧猛地将矛一抽,又要发力去捅,英都兵刃脱手,自知不敌,放手一搏道:“好汉,我乃天汗之女英都,来此乃是为了两朝议和之事,怎奈荼切儿可汗不听我言。倘你今时饶我一命,换得两国太平,岂不是造福千万人?” 岳昔钧本不信她言,但忽然想起在自己来前,曾瞥见英都对敌都未下死手,又有些犹豫。 英都见有机可乘,又道:“若你不信,只管抓了我去对峙。” 岳昔钧长矛一转,挑了英都扔上身前马背。 英都捂着腹部,道:“多谢。” 岳昔钧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又冲了出去,她长矛刺出,又结果了一人性命。 英都忙道:“好汉,不是应了我么,快快停手罢。” 岳昔钧不答,又连杀两人,听得鸣金收兵,方才调转马头。 她这时才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地对英都说道:“噤声。” 林道遇刺九女获救 岳昔钧虏了英都,其实是有些冒险之举——二人交谈时,未必没有人听见。就算督军一时不查,近旁的将士也有人瞧见。 但岳昔钧并不打算直接将英都交与长官。这并非是她不听军令,而是她知道斌州城守是个甚么主意——倘若无有战事,京城便不会往斌州多拨粮饷,人口也得不到消耗,斌州必当负荷过重。 因此,岳昔钧刚进斌州城,就将英都随意推了下马。旁人问起,她只说那人死了,带着无益。 所幸军中早不以割头或割耳计数,否则英都必遭毒手。 庆功宴后,夜阑人静,岳昔钧避开岗哨,拖着伤腿找到英都,和她相互搀扶着拜访了斌州一处庵堂。庵堂中有一挂单比丘尼,名唤空尘,云游至此。岳昔钧曾在陪大娘去庵中跪拜时,与空尘结识,知晓她是个慈悲之人,于伤患必当不会袖手旁观。 因此,当岳昔钧带着英都入庵,空尘万事不问,只说“阿弥陀佛”。 之后,岳昔钧进京领赏,空尘也驾马车,带着英都入京。 岳昔钧本不知如何处置英都,故而之前暂且带英都入斌州城中。在庵中为英都疗伤之时,岳昔钧见此人言语恳切,不似作伪,便计划叫英都留下一件信物为证,就放她回去。若日后英都变卦,举兵攻丰,岳昔钧也有物凭,到时不论说英都“通敌叛国”抑或“曾受虏于人”,都是有利之证。英都也确留了巴掌大的贴身骨笛为证,其上刻有朔荇王纹并英都之名。 然而,空尘却发觉,英都身中奇毒。此毒名唤“十四黑”,发作无有表征,不痒不痛,只在中毒一月后,大椎穴生黑子,此后每半月,沿脊柱穴位便多生一黑子,待等十四大穴皆生黑子,便是中毒之人的死期。 空尘曾在南方见过此毒,因而瞧见英都大椎穴上黑点,略一询问,便知此“痣”前所未有。十五日之后,果然陶道穴又生黑子。 空尘知晓解毒良方,只是有几味药于斌州缺少,京中倒算常见,因此,空尘决定带英都往京中配药。 空尘清贫,路途中靠化缘度日,而英都身上也无丰朝货币,因此岳昔钧从自个军费中资助了些盘缠。故而英都视空尘与岳昔钧为恩人。 岳昔钧曾不解,直言问英都,道:“我杀你族人,才得的这些银两,用这些银钱助你治病,又何必以此为恩?” 英都道:“此二事耳,救我性命,自然是恩,无关银钱来由。若是朔荇与丰朝和睦,天下皆是兄弟姊妹,也便没有这等喊打喊杀了。更何况空尘小师父慈悲为怀,我听她念了这几日的佛,隐隐有所触动。虽知家国大义为先,但事在人为,未必要以战争手段,也不必用细作手段,恩公但请宽心。” 朔荇在丰朝有细作,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英都从未想隐瞒。 英都护送岳昔钧娘亲们的手下,也正是这些细作。杀娘亲们是皇帝的主意,岳昔钧莫说没有趁手的人可用,就算是有,也要掂量掂量他们是否会转投皇帝,于这些细作,倒是没有这些猜忌。岳昔钧想到此节,只觉荒唐可笑,心中不由一哂。 今日,英都叫岳昔钧来,恰是手下传讯,说护送途中出了事。 八日前,斌州樟树营洗衣院。 一位身着黄褐色粗布麻衣的女子手持信筒,站在院中高喊一声:“姊妹们,钧儿来信啦!” 几间房门闻声陆续打开,走出几位女子来。只见这几位女子样貌举止各不相同,虽然都是荆钗布裙,但个个精气神倒好,有几位只是穿着粗布衣裳、簪着寻常花儿,也好似画中仙子一般,气度不凡。这几位便是岳昔钧的义母们了。 而适才喊话之人,正是岳昔钧的七娘。 七娘待等人来,展信念了一番,奇道:“咦,钧儿要琴作甚?‘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中有鬼。” 被要琴的六娘也道:“琴……有‘侵’之意,莫不是有敌情?” 三娘道:“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就算是被六妹说中,钧儿这是要俺们逃命么?” 八娘倒了倒信筒,道:“随信还有一锭金子,莫非是作逃命盘缠使用?” 五娘声音冷冽,道:“钧儿从不作逃兵。” 四娘轻声道:“既然钧儿不在信中明言,想必是受了监视,我等须弄清缘由,想法搭救才是。” 二娘道:“钧儿从小就不愿麻烦我等,又怎会有求救之意,想必是此事也危及我等。” 大娘拍板道:“近日我等留意打听消息,若有风吹草动,大家一同商议。暂且回信给钧儿,就说琴不便寄,叫她自身珍重。” 此时,九娘推门进来,道:“你们可曾听闻?京中传来消息,说钧儿做了驸马。” 几人皆是吃了一惊,性急的三娘更是跳将起来,拉着九娘的手问道:“这是真的?” 九娘点头道:“我去问信使有无钧儿的信件,听他所讲。既然七妹已然先我领了信,怎不曾听说么?” 七娘懊恼道:“啊呀,我只顾回来看信,倒没与信使谈天,亏得你也去了。” 大娘问道:“钧儿怎做了驸马?” 九娘道:“只听说是御笔钦点,唉,此番不知她怎样脱身。” 七娘思索道:“难道钧儿这信与驸马一事有关么?” 四娘心思一动,道:“莫不是圣上知晓我等身份,要顾念他皇家颜面了?” 几人皆觉有理,都暗自戒备,不提。一日后,岳昔钧寄来的金银也到了,九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完全脱籍,却无有轻松喜悦之情,心下凝重惴惴,不知前路如何。 几人打点了盘缠,决议按先前闲谈时所计划一般,去岳城乡下买地安身。 九人买了两辆马车,挨挨挤挤,轮换驾车,出了斌州地界。 这日,行至一处山林,树高丛密,径窄人稀,忽而跃出几个强人剪径,拦了车马。 前一辆车驾车的是三娘,她勒住马道:“几位大哥,俺们的钱都给你们,有话好说、好说。” 强人道:“钱在何处?” 三娘喊道:“八妹,把银两都拿出——” 她话未说完,强人忽然一刀劈来,三娘大叫一声,滚下车来,险险躲过那一刀。 第二辆车上的五娘立刻跃起,执着马鞭迎上,她本是将门之女,受罪臣九族发配之苦,才沦落洗衣院,但她一身功夫从未落下,还教了岳昔钧、三娘、七娘、九娘四人。 故而三娘、七娘和九娘也护在车边,不叫贼人近前。 然而,几人只有两条马鞭,分别在五娘和三娘手中,五娘倒还算游刃有余,三娘使着马鞭就不顺手——她原是屠户,恰是罪臣的九族——她还是喜欢自己曾经用惯的杀猪刀。 七娘和九娘的功夫不过堪堪能够防身,这般不要命的拼杀,二人心中都有些胆怯。 因此,交手不过几合,就有人负伤,眼见着就要走到穷途末路—— 一队蒙面人从树冠之上跳将下来,个个手持似钩似槊的兵刃,只一个照面,就结果三个贼人! 五娘见机扬鞭一缠,将最近的一位歹人拉至身前,手臂一拧,那人的头颅就软软地垂了下去。 蒙面人一至,局面豁然开朗,歹人尸横山林。大娘本想叫留一活口,哪想电光石火之间已然结束,只得捏着佛珠,叫八娘捧出一包银子,对几位蒙面人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我等未曾携带大量银钱,只有这点谢礼,还请笑纳。恩人不知可否告知我等姓名?日后也好报答。” 一蒙面人道:“不必。” 话音未落,蒙面之人又消失不见,仿若从未现身。 九人互相检查伤口,心中皆有猜疑——那似钩似槊的兵刃,正是朔荇人的武器,叫做“荇钩”。这荇钩,乃是朔荇人先祖为了既可冻水钩鱼又可打猎打仗所作。 九人心中都道:倘若蒙面人是朔荇细作,何必暴露这一显而易见的破绽?又何必出手相救?倘若蒙面人不是朔荇细作,又何必用荇钩? 几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大略猜到关窍在岳昔钧身上,只等与她汇合再论。 岳昔钧得知了娘亲们这一番遭遇,也是心有余悸。 岳昔钧先谢了英都,又道:“圣上必然不会罢手,也请贵部多加小心,若留下话柄,于你我皆不好。” 英都道:“明白,此事是她们不妥——她们来丰朝不久,只觉荇钩顺手,我已教训嘱咐过。” 英都又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怕有别的手段等着,若有机会,恩公提示提示令堂多加小心。” 岳昔钧道:“嗯,她们省得。” 岳昔钧关怀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英都道:“腹部之伤已然大好了,只是这毒有些难缠。本来半月之期到了,无有新的黑子生出,我以为便是好了,但空尘小师父却说‘若是真正好了,应当原有黑子皆消失不见’。果然,近日又生一黑子。” 岳昔钧道:“敢莫是药不起效么?” 空尘道:“有些微末效用,拖延了黑子生出的时候,只是不能根除。想来是此毒的毒方各个略有差别,须得知晓毒方,方好对症下药。” 岳昔钧道:“殿下对于下毒之人,可有眉目?非是在下刺探隐情,若有在下能助之事,开口便是。” 英都道:“不外我那几位好兄弟姊妹作出的下作手段罢了。我已与空尘商议,待腹部伤好之后,回朔荇查证,看看究竟是哪位如此不光明磊落!不用恩公再相助,此番已然助我良多了。” 岳昔钧道:“客气了,到时自来为殿下送行。空尘师父同去否?” 空尘道:“自然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若不能拔除此毒,贫尼也于心不安。” 英都笑道:“到时自说请空尘小师父去朔荇讲经论佛,开开教化,省得他们整日只知厮杀,不知‘大智不杀生,大仁不伤人’。” 岳昔钧也一笑,并不言语。 空尘道了声“善哉善哉”,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岳昔钧不便久待,就告辞了。 岳昔钧自得到娘亲们遇刺的消息,心中一直有些担忧,回得驸马府中,又不愿叫安隐也忧心,只作平常样子。 安隐有别事挂怀:“公子,明日的春狩,不若推说身体不适,不去了罢。” 岳昔钧道:“公主既然差人叮嘱要去,不去不妥。” 安隐叹息道:“这般日子,何时是头。” 岳昔钧只道:“料来也不会太久。” 春狩之日,岳昔钧登了马车,先去公主府相候。待等谢文琼出来,岳昔钧撩开车帘,瞧见她没坐车舆,乃是骑着一匹宝马,马鞍点金坠珠,辔头、缰绳、鞬、韇一干用具无不绣工精巧,五彩纷呈,却不显艳俗。谢文琼一身湘妃色袍服,绣了鹅黄、天青几色纹样,腰系宫绦,足蹬小靴,一双杏眼顾盼神飞。 谢文琼勒马停在车边,只把侧脸对着岳昔钧,道:“驸马可能拉弓骑马否?” 岳昔钧道:“不可。” 谢文琼虽瞧不起“男子汉大丈夫”那一套,但以为对岳昔钧有用,便激她道:“缩头乌龟,算甚么好男儿,昔日中刀后杀三人的骁勇何在?” 岳昔钧和和气气地道:“臣不是好男儿。” 谢文琼被她一堵,竟不知该说甚么为好。她哑口无言,贝齿将下唇咬了又咬,只憋出一句:“既然不是好男儿,本宫送你净身,也是使得的了?” 岳昔钧拿准她在胡沁,便也道:“自然使得。” 谢文琼“哼”了一声,也不和她纠缠,打马便走。 一行人到了宫门,又跟在帝后及太子车驾之后,往别苑猎场去。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旭日和暖,岳昔钧卷了帘子,闭目晒日,倒是缓和了些心中对娘亲们的挂念。 车驾摇摇晃晃,岳昔钧昏昏欲睡,只觉马车一停,她往外一瞅,大约是到了别苑。别苑草场广阔,稍远处山林重岩叠嶂,隐隐溪声潺潺,鸟鸣娟娟,好一处跑马所在。环视四周,车驾马匹皆雕龙刻凤,风声穿过,各色珠宝环佩叮当作响,马铃车铃清脆,一片华贵盎然景象。 帝后及众皇子皇女、作陪的王孙贵女皆上马调弓,有人放了猎物,皇帝往后一瞧,见谢文琼身旁无人,随口问了一句:“琼儿的驸马不曾来么?” 谢文琼就等着这一句——先时沈淑慎的那计,便是叫岳昔钧来春猎,再做文章。 故而,谢文琼道:“父皇,她来了,只是不愿下车,架子也忒大了点,父皇与儿臣教训她。” 皇帝道:“她腿上有伤,不下便不下罢。” 谢文琼道:“就是不上马,她总该与父皇请安不是?这般没规矩,可不是儿臣训教不好。” 岳昔钧此时正被安隐扶着下车,坐了轮椅,谢文琼回头一见,又道:“行动迟缓,想是也不把给父皇、母后请安之事放在心上。” 皇帝早听出她不爽之意,只道:“今日皇儿只管打猎玩闹,扫兴之事不必再提。” 岳昔钧上前问了安,谢文琼道:“你若不打猎,便莫要乱走,本宫稍后还有事寻你。” 岳昔钧道了声“是”,便退到一旁。皇帝一声令下,众人甩鞭冲出,走犬放鹰,呼朋引伴,箭矢飞尘,一片欢笑之声。 谢文琼抽箭搭弓,眯了眯眼,随手一箭,恰中马前灰兔! 跟在她身后的宫娥上前捡了兔子,收在袋内,就在这个间隙,谢文琼又是两箭连出,箭箭无虚发。 谢文琼于箭术一途天赋绝佳,只是懒于操练,射了三箭,已然觉得手臂酸累,兴味也减淡了。 身旁的沈淑慎察言观色,问道:“殿下可要歇息?” 谢文琼略一想,道:“不歇,驸马在何处?” 沈淑慎四下一扫,回道:“殿下,尚在原处。” 谢文琼略有些满意,道:“回去罢。” 谢文琼打马到了岳昔钧身前,岳昔钧抬头仰视她,道:“殿下可有收获?” 谢文琼道:“自然。你与我捉只麻雀来。” 岳昔钧道:“捉麻雀,须要粟米、箩筐、树枝、丝线这几样物什,如今臣一样无有,却是难办得紧。” 谢文琼道:“以飞石击晕,也不可么?” 岳昔钧道:“一来有伤生灵,二来臣无此手艺,恐怕辜负殿下所托。” “有伤生灵,”谢文琼笑了一声,道,“狩猎场上说这些,不免有些假惺惺罢。” 岳昔钧不语,谢文琼又向身后宫娥仆役们道:“驸马要的几样物什,尔等可听清了?去寻来便是。” 岳昔钧问道:“殿下要麻雀作甚?” 谢文琼不悦地道:“忒啰嗦,稍待便知。” 宫娥果然寻来了这几样东西,在岳昔钧的指点下,用绑了丝线的短树枝将箩筐支起一角,其下撒下粟米,只等麻雀自投罗网。 谢文琼从没见过这样的捕法,初时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等得有些久了,又有些不耐烦起来。 谢文琼道:“此法当真使得么?怕不是说来唬本宫的罢?” 岳昔钧道:“殿下稍安勿躁,此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之事,莫要强求。” 谢文琼实在不想枯等,正要叫人取网去捕一只来,只见一只麻雀飞下来,左右转转小脑袋,自以为侦察得当,没有威胁,便蹦蹦跳跳去啄那一堆粟米。 宫娥瞧准时机一拉丝线,树枝倒下,箩筐倾盖,将麻雀笼罩在了箩筐之中。 又有仆役小心地揭开箩筐一角,快速伸手将麻雀捉在了手里,呈给谢文琼。 谢文琼也不接,马鞭一指岳昔钧,道:“给她。” 岳昔钧拿手捧了,小麻雀受惊哆嗦挣扎,岳昔钧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麻雀竟然渐渐静了下来。 谢文琼道:“把它托在手中。” 岳昔钧照做,小麻雀似乎是轻易信任了她,竟然也不飞走。 谢文琼见状勾起唇角,行云流水般搭箭上弓,拉开便放—— 箭如流星,将麻雀穿体而过,一声“啾”戛然而止。 啪。 箭上穿着小麻雀的尸体,落在了地上。 岳昔钧的手尚作托举之态,箭来时她双手微微一颤,凤眼骤睁,双唇半启。 谢文琼十分满意岳昔钧被吓时的情态,道:“驸马曾言,你是画中麻雀,飞上枝头。今日本宫教你——” 她说着,又拉一弓,这一箭破风而来,擦着岳昔钧的脸颊飞过! “生杀予夺,全权在我。” 岳昔钧的视线缓缓落在中箭的麻雀身上,眸中同情之色微凝,又带起一丝自嘲。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谢文琼两箭射出,先是快意,然见了岳昔钧垂眸默然不语,又心底打鼓,不由想道:她不会、不会拚着腿伤也要跳起来抽我罢? 含担忧安隐翻往事 岳昔钧心道:公主顽劣,此事我早已知之,她今日之举,与往常有何不同?她不过视我如消遣,不曾一箭在我身上开个窟窿,已然是万幸,何必奢求她以礼相待呢?他们帝王家素来眼高于顶,觉我“匹夫之怒”,不过“以头抢地耳”,他们“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知还有“伏尸二人,天下缟素”的做法——然我却非专诸、聂政之流。是了,我先时开解安隐说“他们讲君臣的,自与他们论君臣”,怎么如今反自寻烦恼起来。 想罢,岳昔钧道:“臣受教。” 谢文琼道:“现下倒乖顺,非要见着棺材,才肯落泪么?” 岳昔钧道:“臣知错。” 虽然岳昔钧句句有回应,但谢文琼还是有种拳打棉花之感,只瞪了岳昔钧一眼,一夹马腹,甩鞭而走。 此地只余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安隐道:“公子……” 岳昔钧道:“无事。” 安隐忧心道:“当真无事?” 岳昔钧轻笑道:“我虽不会自轻自贱,却也不是过于自重之人。” 安隐却道:“公子,我并不忧心这个。你可还记得张大?” 岳昔钧道:“那是何人?” “我便晓得你不记得了,”安隐道,“那你可还记得大夫人和二夫人为何叫你抄经?” 这件事岳昔钧自然记得。 岳昔钧十七岁时投了军,有些个军痞见她“男生女相”,便爱拿些荤话招她。岳昔钧初时不懂,回来对娘一学,三娘勃然大怒,抄起扫帚就要去给她讨个公道,被其他娘亲拦下了。 岳昔钧细问之下,才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她当时也是个气性大的,趁着旁人拦三娘的当口,自个儿出了营帐,去军医那里谎称好几个娘都便秘,要了好些泻豆,又趁休憩时去伙头军帮厨,悄悄磨了粉,在分饭的时候下在了几个军痞碗里。 翌日操练时,几个军痞屁声不断,连汤带水,被百夫长好一顿打骂,丢了大丑。岳昔钧冷眼看着,也随旁人哈哈大笑,心下觉得痛快,下伍后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和娘亲们一学,都笑作一团,三娘拍着她的肩膀大声夸赞,岳昔钧自然得意非常。 大娘隐隐有些担忧,岳昔钧这些手段若是真想要查,并非没有端倪——泻药来源、突然帮厨,“事出反常必有妖”,岳昔钧这两点不同寻常的举动就够人怀疑了。大娘拉了岳昔钧的手,盘问细节,岳昔钧年轻气盛,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经大娘点拨,才发觉并非是神不知鬼不觉。 岳昔钧心中已然服气,但口中却不承认:“我便是咬死不知,谁又能定我的罪?” 大娘道:“这是军中,又不是堂上,谁与你一条条辩证?便是堂上,几十板子下来,你受得住?” 岳昔钧本想硬气地说“受得住”,但大娘一句“你受得住,我们岂不心疼?”便让她住了口。 岳昔钧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这个手段,倒不是她学会了隐忍,而是她之后的手段更加简单粗暴。有一日,一个叫张大的士兵在休憩时拿岳昔钧打趣,说道:“你认那些婊子作娘,我们睡了你娘,岂不都是你爹?” 他其实没有资格去洗衣院,但不妨碍他惹怒岳昔钧。岳昔钧冷冷看他一眼,猛然站起来,拿手中擦汗的汗巾死命勒住了他的脖颈!岳昔钧是下了死手,任张大怎么挣扎,她的手背被抠出血,她都不松手。 周遭还在哄笑的士兵都吓了一跳,见状连忙去拉。百夫长高声喊着岳昔钧的名字喝止,岳昔钧赤红着眼,也高声道:“大丰朝孝字当先,他辱我母亲,我杀了他,便是按律也该从轻发落!岳某何惧!” 最终,岳昔钧还是挡不住许多人来拉,松开了手。张大鬼门关前走一遭,脸早就涨得青紫,喉间带伤,说不出话来。岳昔钧看也不看他,被百夫长劝着走了。 后来,张大就被调去了别处,再也没有人敢在岳昔钧面前开她的、她娘的顽笑。 大娘虽知岳昔钧事出有因,但隐隐有些担忧她冲动之下酿成大祸,便叫岳昔钧随她一同抄诵佛经,养养性情。 岳昔钧初时不以为然:“军中就是要烈性,不然打甚么仗?” 大娘道:“上战场自然是要勇猛,但若不能能屈能伸,也不能长久。” 岳昔钧道:“便是能屈能伸,我合该多读些谋略兵书,读佛法作甚?佛能教我怎生打仗么?” 大娘道:“钧儿,你单知娘亲们皆是受我夫连累,发配至此,却未曾有人与你说过我夫犯何大错。娘今日便告知于你,望你引以为戒。” 大娘道:“十四年前,先帝病危,太子恰南下治水,床前侍药的乃是今上。先帝殡天之后,今上密而不发,试图矫诏即位。其时,鸾台侍中正是我夫,因圣旨须盖凤阁鸾台之印,今上故命我夫于伪诏之上盖章。” 大娘说到此处,情难自已,连念三声“阿弥陀佛”,方能继续言语,道:“我夫严词而拒,今上不敢叫人发觉,便不能差人往守备森严的鸾台盗印,只能威逼利诱我夫,然我夫抵死不从,被今上囚禁于宫中。” 大娘终忍不住哽咽道:“我夫觑得时机,闯出房门,被拖走前高喊‘大皇子矫诏谋逆,欺世灭祖!’。今上大怒,以‘诋毁君王’之名,诛放连及九族。” 岳昔钧为大娘拂背顺气,大娘拭了泪道:“此间种种,还是听我一交好宫娥冒死所传,再略微一想,便知来龙去脉,若不是有人相告,我还不知因何事而发配。娘遣散下人之后,本想一头碰死,却只晕了过去,醒时与安隐同在囚车之上,只觉天意不叫娘死,后来刚到岳城,便抱了你,更是不可一死。钧儿,你来想,我夫此事,本有权宜之计,可暂先哄骗今上,先出了宫去再议,他偏偏直言不讳,没料到先帝爱他这个性子,今上却不能容他,你说,这不就是‘过刚易折’的道理?” 岳昔钧听罢默然,她也知道自己发起怒来必定要找个人出气,这其实有些无理。若是抄诵经文能移性情,又能使娘亲高兴,她也乐意为之。 岳昔钧随大娘读了几天佛经,信道的二娘知晓了,也要教她道法。大娘和二娘一向亲近,只在信仰一途有些个争论,好不容易达到互相不提的状态,在岳昔钧身上又破了功。 一晚,大娘和二娘又因今日岳钧习佛法还是道法而有些口角,虽然两人都缓声慢语,但岳昔钧却知晓她两人是互不相让。 岳昔钧已经读了几天两家学说,此时施施然道:“两位娘亲,《坛经》云‘心不住法,道即通流’,《清静经》云‘大道无形’,二位执着于门户之争,岂不着相?倘使天上佛祖道君本为一体,此时听了你二人争论,岂不发笑?” 大娘和二娘虽觉她是在诡辩,但一时竟真让她这番言论镇住,没有反驳。 岳昔钧趁热打铁道:“不若大娘一日,二娘一日,这般轮换着学,也就不必争了。” 二娘道:“不妥,东学一句,西学一句,岂不全学杂了?” 大娘也反应过来:“此言甚是,就算……假使佛道相通,也终归有些不同,合该一一学来,不可混掺。” 两人倒在此达成了一致。 岳昔钧道:“我这几日不就是掺杂着学么?也未见有什坏处。” 大娘二娘异口同声地道:“现下无有,日后便有。” 大娘和二娘商议一通,大娘年长些,二娘便让她为先,决定让岳昔钧先学一本佛经,再学一|本|道经。 岳昔钧也算是三两句话化解了纷争,她尝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乐趣,也越发觉得逞强斗狠没甚意思,果真日渐化解了戾气,人人都赞她温润如玉,实不知这玉乃是块黑心玉。 安隐如今提起此事,是有原故:“赵二虫那事之后,我隐觉公子有‘死灰复燃’之势,如今公主一激,我只怕公子冲冠一怒,我虽是支持公子,但又恐辜负了大夫人和二夫人的教诲。” 岳昔钧笑道:“‘死灰复燃’,说得好生利害。你且放心,我知分寸。” 她一语毕,眼见谢文璠打马到近处,又道:“来得倒巧,推我去问大殿下安罢。” 若是岳昔钧真正乖顺,绝不会此时去接近谢文璠——因而安隐实际并未完全放心。 然而,安隐还是照做,推着岳昔钧到了谢文璠近前。 谢文璠正驻马逗鹰,见了岳昔钧很是高兴,道:“驸马别来无恙?” 岳昔钧太息道:“殿下莫怪臣直言。不甚好,公主恶了臣。” 谢文璠是一阵意想不到的狂喜,道:“哦?细细说来,本王与你想个主意。” 岳昔钧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真分说起来,还要从上次公主府唱堂会论起……” 谢文璠道:“此事本王也有所耳闻,皇妹不曾请旁人,就挂了红灯请驸马看戏,怎说恶了驸马?” 赚入山林行蓄谋计 岳昔钧道:“王爷有所不知,只因臣笨嘴拙舌的,送了个礼反而步入雷池,惹恼了公主,至今不肯赏臣个好脸,还要喊打喊杀的,臣是黔驴技穷,不知怎生是好了。” 谢文璠翻身下马,抑制不住的笑意上脸,又被他咳嗽一声,勉强压下去了。谢文璠道:“好办,本王教你个法子。” 岳昔钧做洗耳恭听之态,道:“王爷请讲。” 谢文璠四下一顾,冲安隐等人挥手道:“退后。” 待等侍从远离,谢文璠才低声道:“驸马不曾与皇妹圆房罢?” 岳昔钧羞赧道:“不曾。” 谢文璠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便是症结所在,只消驸马与皇妹圆了房,她自然待你大不相同。” 岳昔钧心中冷笑道:教唆我逼|奸公主,必定没安好心。先不说他此言视女子如蠢物,若我真做了这事,以公主那个性情,就算不亲自动手,向帝后一哭,不但我要身首异处,我娘亲们也难逃一死。大皇子出此言,必定是从中可以获利——他能获甚么利? 岳昔钧单知大皇子和太子隐隐有打擂台的架势,却不知自个儿在当中是甚么位置。谢文璠此番必定是要利用自己去攻讦太子,却不知这里头怎样操作。 岳昔钧面露犹豫道:“当真使得么?” 谢文璠信誓旦旦地道:“自然使得,本王还能诳你不成?” 岳昔钧黯然道:“公主既然恶了臣,又如何肯与臣行周公之礼,王爷莫要说笑了。” 谢文璠道:“蠢材,你怎能直言讲要与她云雨?须得准备周全,天时地利人和一一齐备,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岳昔钧心中又是一声冷笑,面上佯装不解道:“臣愚钝,何为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谢文璠道:“这个简单,本王可以助你。” 岳昔钧似是下定主意,点头道:“如此,还请王爷代为周全。” 谢文璠道:“好说,依本王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时今日便是好时机。” 岳昔钧惊道:“这、这不妥罢……无有牙床软褥、香炉净水种种,公主如何肯依?” 谢文璠道:“本王自有法叫她依,你且放大胆,听本王安排。” 岳昔钧道:“如此,就全仗王爷。” 谢文璠拿手往后略微一指,道:“你且将我身旁小厮认一认,到了好时候,他自然领你去赴巫山之会。” 岳昔钧往谢文璠手指处一看,果真有一个清俊小厮。岳昔钧道:“记下了,多谢王爷。” 谢文璠笑道:“客气了,本王吩咐人去准备,你且玩去,不必作陪。” 岳昔钧施礼而退,心道:只消我守得住,应不至于酿成大祸。倘公主因此要吃些苦头,便叫她吃去好了。 那厢,谢文琼将岳昔钧丢在脑后,和沈淑慎跑马、放风筝,好不快活。 不多时,谢文琼觉得饥累,便问伴月道:“可有吃食?” 伴月正要去舆车里取,谢文璠带着人近前,笑道:“皇妹收获如何?可是饥了?” 谢文琼道:“甚么风儿把皇兄吹来啦?” 谢文璠道:“皇妹这话好生无情,皇兄还念在兄妹情谊,要匀你些酒水吃食呢。” 谢文琼道:“不消,我自备了,哪里能从皇兄口中夺食。” “怎叫夺食,”谢文璠道,“西域的干果,皇兄尝着口味好,才来分享,皇妹这话可是令人伤心。” 谢文琼道:“甚么干果,敢是金子做的,才得皇兄的夸赞。” 谢文璠佯怒道:“你视皇兄是这般金银铜臭之人么,好好的与你美味,偏生怪里怪气,罢罢罢,我自己享用便是了,也不来寻你的晦气!” 谢文琼顺势道:“皇兄错怪了,正是与皇兄打趣。怎好拂皇兄盛情,伴月,接过来罢。” 伴月接了干果并一盏酒水,谢文琼心道:光天化日,又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他能把我怎么样? 也就不再疑心,与谢文璠、沈淑慎二人分吃干净了。 收拾毕,谢文璠离去,谢文琼乏困,正要上车小憩,有一小厮来禀道:“殿下,太子殿下请您林中相见。” 谢文琼见着此人似乎确实是谢文瑜身旁之人,奇道:“皇兄为何要见我?” 那小厮道:“小人不知,殿下只说有要事相告。” 谢文琼起身要走,那小厮却不引路,只道:“殿下,太子殿下说兹事体大,只请殿下一人前往。” 谢文琼冷笑道:“何人差遣你来诳本宫?皇兄万万做不出这等事来。” 小厮道:“实是太子殿下所差,小人不敢诳瞒。不知殿下还记得小人否,小人乃太子殿下跟前当值的,贱名黄熟,乃是圣上拨给太子殿下的奴仆。” 谢文琼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谢文瑜开府时,皇帝是送了人的,这人也被谢文瑜时常带在身边。 谢文琼虽心中还有疑惑,但又恐真有甚么要紧事,还是翻身上马,马上携了弓、箭,若有不对,谢文琼便可放哨箭传讯。谢文琼又嘱咐侍从远远跟着,只待到了山脚,侍从们方才停下。 小厮牵着马,往山林中去,是越走越偏僻,越行越寂静。谢文琼道:“皇兄究竟在何处?” 小厮道:“请殿下稍安,只在前方了。” 谢文琼道:“你与本宫指一指便是了,本宫催马过去,即刻便到。” 小厮道:“回殿下,此处山石滑碍,恐马儿失蹄,小人无法交代。” 谢文琼不耐地道:“那只叫皇兄来见我,忒得麻烦。” 小厮遥遥一指,道:“殿下,那帐子处便是了。” 谢文琼看去,果然有一顶小帐搭在林间,简简陋陋,似乎是仓促为之。 谢文琼朗声道:“皇兄在内否?” 小厮打了帘,谢文琼见果然有一男子背影,半遮半掩地坐在帐中。谢文琼下了马,小厮上前栓马于帐前树上,谢文琼没听得谢文瑜回应,已然起疑,手往弓上摸去,说时迟,那时快—— 小厮将谢文琼一推,谢文琼本已抽出弓箭,没料到脚下石头一绊,整个人扑进帐中! 帐子霎时被掩上,谢文琼伸手去拽,却发觉帐脚被人压了巨石,一时难以推动。谢文琼手中只有弓箭,帐中窄小,她也顾不得这许多,正要开弓—— 帐中那人忽而开口道:“莫动。” 谢文琼蓦然回首,才认出此人竟是岳昔钧。 帐中满散清幽香气,是岳昔钧身上之香。 岳昔钧侧过身来,谢文琼只见她颊上飞红,额上薄汗,不由脱口道:“你怎在此?” 岳昔钧苦笑道:“殿下,你可害苦我了。” 而与此同时,在往岳城的官道上的一处客栈中,岳昔钧的九位娘亲方下榻。 三娘道:“屋内坐不下,还是去大堂吃罢,四妹可曾好受些?你若不适,俺端了菜给你送上来。” 四娘用手帕掩口咳嗽了一回,方道:“下去吃罢,这几日病歪歪的,总胡思乱想,和姊妹们一处热闹些,也就忘了。” 五娘给四娘换了条手帕,三娘道:“有甚好胡思乱想,俺往日就和你说了,不要一个人钻牛角尖,你但凡心里有事,说出来,俺们大家都出出主意,也就解决了。” 四娘摇头道:“这个病愁煞人,倘次次都说出口,没的招厌。” 其余八位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还能厌烦你不成?只管说来。” 四娘道:“原也不是甚么大事,终归是生前身后名罢了。” 八娘立时道:“你念的那些书,我就说叫人都给框住了,无非是报效朝廷的那套老调,报效、报效,落得是甚么下场……” 七娘忙道:“八妹少说两句罢,四姐姐念的是治国之书,只是时运不济而已。戏文里不是唱么,‘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八娘道:“你也莫要说这些虚头八脑的,哪里有甚么春雷,我看这乌云蔽日的,咱们姊妹过好日子就是了。” 四娘黯然垂泪道:“我就是知晓八妹言之有理,才生此病。想我自幼时读了这许多经史子集,又读作何来?” “俺不懂这些个,”三娘一边从包袱中取东西,一边说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看书就是看书,这样想来,是不是自在许多?” 二娘也道:“‘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不生圣人,你我唯守中而已。” 六娘附和道:“我昔日侍花弄草、论诗作画、调琴品茗,极尽种种风雅事,有人笑我,二姐姐那时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四姐姐你深以为然,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怎的就看不开了?” 见四娘并未因此受到开解,六娘又道:“昔日温八叉悔读南华,卞和抱璞泣血,古来怀才不遇者千千万,岂独你我耳。月尚非日日圆满,更何况人乎?此乃人生之常事,既是常事,当以常心待之。” 三娘笑道:“还得是六妹,俺可不知道这些典故,只知道四妹你跟我读这些‘之乎者也’的,俺才睡的安稳,这不也是一大用?” 九娘频频点头,大娘道:“恐怕四妹并非是想不开,身子不利索也容易多思多虑,不若先将身子养好,日日有人陪伴说话,或许能见好。” 众人称是,收拾了行礼,往大堂吃膳。方吃到一半,有一女子怀抱琵琶,跌跌撞撞闯入客栈之中,鬓发微散,衣衫稍乱。 这女子双目在大堂中一扫,直奔九位娘子桌前来,“扑通”跪倒,声泪俱下道:“求诸位善人娘子救我!” 大娘慈悲为怀,叫快搀了她起来,问道:“出了何事?” 这女子道:“奴家姓贾,名唤元元,家中贫苦,家母下世早,撇下奴家和爹爹相依为命。七日之前,爹爹也去了,奴家身无分文,只得街头插草标,卖身葬父。” 那女子接过茶来吃了一口,接着道:“诸位瞧着面生,想来是外乡人罢?” 大娘道:“正是。” 那女子便道:“那想来是不认得钱二爷了。” 八娘道:“这钱二爷是此地的富户么?” 那女子道:“不错,就是钱二爷买了奴家。奴家本以为日子当好过起来,不料撞破了钱二爷的一个阴谋,他就要杀我!” 飞来石暗助开天道 贾元元说到此处,面露心悸之色,道:“奴家本与钱二爷说定了,今日家父头七之后,奴家再往他家去。没料想,奴家方才烧了纸,那钱二爷就带人来找,说奴失期。纸钱未曾烧完,就捉了奴走,要奴弹琵琶给他听。” “奴家手无寸铁,只得从命,只说旧琵琶用得顺手,央求钱二爷允我收拾细软、携旧琵琶同去,由此争得一段时间往后院去,想将纸钱烧完。”贾元元道,“不料钱二爷和他的小厮也转到后院来,奴若是此时回屋,必定被撞见,因此惊慌之下,躲入米缸之中。” 贾元元道:“正是在米缸中,奴家听得钱二爷吩咐他的小厮道‘把这小娼妇喂了药送给李大人,千万莫要弄出血来’。那小厮道‘李公子配她,这贱人有些高攀了罢’。钱二爷道‘李公子就剩一口气了,哪有正经人家女儿愿意嫁?更何况还要找八字合适的。等李公子咽了气,他二人还要做阴间夫妻,我哪能找好人家女儿?’。那小厮称是,奴家听得是遍体生寒,掀了米缸盖子就跑了出来,钱二爷二人被唬了一跳,追上来时被奴家抄起琵琶狠命砸了几下,奴家这才觑得时机脱开身。” 贾元元拉着大娘的手,盈盈下拜,道:“我瞧着几位是外来人,和这里的人都没有牵扯,才敢向你们呼救。你们同为女子,也当能体谅我的苦楚,求求你们救我一救。” 大娘将她扶起,道:“那钱二可曾知晓你逃到此处来?我们如何救你?” 贾元元道:“我甩开了他们,钱二爷应当还未发觉我来到此处。求几位姐姐带我走,去哪里都好,我愿意为仆,给姐姐们叠被铺床。” 七娘和九娘咬耳朵道:“这人来得蹊跷,句句要我们的同情,不晓得真有其事否。” 九娘也小声道:“那个李公子的事情,一问便知,我去寻人问问。” 说罢,九娘起身道:“姊姊们,我去瞧瞧那钱二现在何处,若是发觉了,我们也好换个住处。” 九娘出了门,打听了钱二正如无头苍蝇般寻人,也略放了心。她问了路,直往最有名的寿财店去。 寿财店掌柜正在算账,九娘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甚么好木头么?” 掌柜抬头道:“柏木、松木、柳木,你要甚么木?” 九娘道:“我初来宝地,新丧了丈夫,不知哪种木头好——你们这里大户人家,都用甚么木头?” 掌柜道:“赵家老太爷用的柳木,钱家老夫人用的柏木,我这儿的不是寻常柳木和柏木,都是能进宫的好木头!” 九娘曾是工户,祖上出过将作大匠,这些木头她扫一眼便知好赖——是进不了宫的,掌柜不过吹牛而已。 九娘并不点破,只道:“那我真是来对了地方。我听闻李家近日要有新丧,不知用的甚么棺材?我与我夫打个同样的也就是了。” 掌柜道:“你说县北李家么?他家早早打过了,李公子命大,一直没用上罢了。他家用的也是柳木,就在我这里打的,图样还在,你若要同样的,倒也容易。” “如此甚好,”九娘道,“请把图样与我看看罢。” 九娘看了图样,问道:“怎打了两口棺?” 掌柜道:“有一口是预备给李家少奶奶的。” 九娘道:“这个少奶奶也要仙逝了么?” 掌柜道:“你是外来的,你不知道,这少奶奶换了好几个人了。” 九娘奇道:“怎么讲?” “嗐,冲喜呗,”掌柜道,“李公子一病重,就和一人拜堂冲喜,说是正妻才能冲好。病好不了,就和离再娶,已经好几个了。” 九娘问道:“那之前和离的女子,都回家再嫁了么?” 掌柜道:“都是外头买来的,谁知道去了哪里。” 九娘道:“我听闻,这个李公子的父亲,很是厉害。” 掌柜道:“这你都不知?他父亲是县丞。” 九娘点头,欲走。掌柜问道:“这棺材你还打么?” 九娘正色道:“待我问过我家相公,再做决定。” 掌柜一愣,然而九娘已然走远,他只得对着九娘背影啐道:“来消遣老子!” 九娘出了寿财店,又略略打探了一回钱二动向,听得说他往县东客栈去了,心道“不好”,也匆匆回客栈去。 九娘奔回客栈,却终是晚来一步,大堂中鸡飞蛋打,客人四散,掌柜欲拦而不敢拦,跑堂的更是有多远躲多远。 ——堂中一个颐指气使的人应当是钱二,钱二和他手下的小厮追着贾元元不放,贾元元边尖叫边躲在大娘身后,五娘捏着筷子挡在最前,其余几人各在周遭护法。 见九娘一来,七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九娘会意,从背后对钱二抬脚一踹,钱二一个趔趄,“哎呦”一声转过身来,九娘身姿灵活地一闪,钻到了七娘身边。 七娘笑得快弯了腰,连连赞道:“九妹,你这一脚,禁军教头也不过如此!” 九娘认真地道:“姊姊谬赞了。” 钱二吃了瘪,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高叫仆役们,道:“打她们!动手!是女人也打!把那个小蹄子抓过来!” 钱二又对着九位娘子叫嚣道:“爷已经告诉过你们,她是李大人的儿媳,你们若是扣着不放,就等着见官罢!” 小厮们一拥而上,五娘手中筷子飞出,往一人穴道上打去。其余娘子也扔碗的扔碗,抡椅子的抡椅子,一时乱作一团,叫嚷声、说话声嗡嗡作响,竟难以分辨真切只言片语。 只听得乱中有人高喊道:“回避!” 一霎时,众人收手的收手、收腿的收腿——衙门来人了。 几位衙役开道,走出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来。此人近不惑之年,三角眼一眯,问道:“怎么回事?” 钱二忙道:“大人,我为您聘的儿媳,被她们抢去了。” 三娘啐道:“甚么叫抢,元元姑娘有手有脚,自己知道往哪走,我们也乐意给她赎身。” 李县丞道:“既然是钱家二公子买了人,那就还是钱家的人,自然该由钱家处置,要不要卖给你们,也是他说了算。” 不待旁人说话,李县丞又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几个妇人就抢人,可见是没把王法放在眼里,都带走!” 四娘一边咳,一边道:“敢问大人以何罪名捉拿我等?” 三娘赶忙为四娘拍背顺气,也道:“不错,我们有甚么罪?” 八娘道:“我们砸的东西,自然会赔给店家。其余还有甚么可以定罪的?” 李县丞怒道:“聚斗、藐视官吏,这两点够不够定罪?!你们还愣着干嘛?都带走!” 五娘拳头一捏,却被大娘按住了。大娘甩开贾元元,贾元元本想再贴上来,却被五娘拦了下来。大娘走到九娘身边,低声道:“九妹,你可探听出不妥之处么?” 九娘摇头道:“不曾,李公子之事多半为真,只是不知道个中是否有苟且。” 衙役拿着捆绳上前,用棍棒呼喝驱赶。大娘犹豫道:“正因不知是否是计……” 若是请君入瓮之计,断不可入衙门牢门。但若真是巧遇冤屈之人,不入官堂,又是公然与官府作对。 恰在此时,一石忽从窗口飞来,恰打在李县丞鞋前! 李县丞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有衙役出门去看,即刻又回,道:“大人,外面无人。” 二娘忽然道:“福生无量天尊,想是鬼罢。” 李县丞便不再纠结这事,道:“不管!带她们走!” 二娘纤手往李县丞身后一指,声色阴阴冷冷地道:“鬼来了!” 李县丞等人扭头去看,五娘并指作刀,劈手往身旁衙役手腕上砍去!那衙役猝不及防,竟真被她夺去了棍。 五娘拿棍一捣,另一衙役呼痛,手上一松,也被缴了械。五娘将棍一抛,三娘接了过来,两人一头一尾将姊妹们护了起来。 岳昔钧的武艺除了军中操练,余下全是五娘教习——岳昔钧在军中如此勇猛,五娘更是深藏不露。此时,五娘舞棍,如指臂使,霎时破开一条生路!李县丞和钱二等人没提防捱了两棍,连连后退,口中大呼小叫,叫旁人顶上。 贾元元变了脸色,抓着六娘不叫走,六娘和九娘合力把她扯开了。八娘趁乱抛给掌柜一锭银子作为赔礼,几人一路打将出去,直直打至栓马之处,上了马车,甩鞭驾车而走。 车行十余里,方甩开追人,行车缓了下来。 三娘舒了一口气,冲着天空道:“多谢诸位出手提醒!” 九人皆知,客店里那个飞石,恐怕便是当日救了她们的疑似朔荇人所为。看贾元元那般反应,其中果然有鬼。若不是有此提示,几人恐怕真要去衙门走一遭,皮开肉绽事小,恐怕性命也难以保住。 几人皆有些后怕,不知恩人是怎生发现端倪。恐怕这贾元元声冤乃是做戏,只为找个由头将她们押入牢中。只是贾元元事假,李家冲喜之事多半为真,这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方最难分辨。 劫后余生,大娘数着佛珠,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大娘心道:只是此番遭遇,不知可会受到通缉。 望前路,却只见烟云锁住。 三娘听得这声佛号,兀自笑道:“若是姊妹几个上了通缉令,钧儿思念之时,只消看看画像,也能稍解离情了!” 七娘在后边的车里大声附和道:“这也是那县丞功德一件,好事一桩!” 疑毒手英都闻噩耗 九位娘子这边险之又险地逃出生天,遣飞石之人的英都却也收悉噩耗。 荼切儿部大败后,北撤二十里,便是生生让了二十里地给丰朝。虽说这二十里丰朝可尽数占了去,却因为此二十里无有遮挡,难以驻守,因此斌州城守迟迟未动,方有近日缓冲之机。 荼切儿部便往天汗帐发信求援,天汗震怒,派贺罗悉勒部支援。而贺罗悉勒部可汗的侄女,正是天汗的可敦[1]、英都三兄之母。 而英都三兄,正是英都怀疑的下毒之人。 因着荼切儿部和贺罗悉勒部本就有些龃龉,英都三兄自幼时就与英都不对付。两人在争跤之会、骑射盛会上都互不相让,自小相咬到大。 朔荇人走的是以强为尊的路子,历任天汗俱都是拼杀出来的,英都也并非无有力气和血性之人,和三兄斗得是你来我往,各有输赢。 这位三兄,是个极其记仇之人,若是今日被英都多揍了两拳,定要下次变本加厉还了四拳才算完。且他从前也不是没使过阴招,曾在骑射盛会之前偷偷给英都的战马喂一种草药,这种草药会使马腹中痒痛,三兄妄图以此使英都输了比赛。三兄本以为无人发觉,正暗自窃喜,但他喂药当晚,恰有人偶然撞见,悄悄告知英都,英都得知此事,立时往马场跑,抓了三兄一个现行,暴打一顿。此事闹到天汗面前,天汗将二人都罚了,骂三兄阴狠,骂英都手软。 自此之后,英都与三兄彻底撕破脸皮,不再有一点和睦之情。 英都怀疑“十四子”之毒乃是三兄所下,还有一层缘故。三兄有一南疆好友,最擅草药。这南疆人是北上游历至朔荇,恰遇三兄跑马。三兄疑心这南疆人乃细作,抓了回去,细细盘问,才知道实情,二人不打不相识,竟称兄道弟起来。这南疆人教了三兄不少识草识药的本领,那次喂马儿的药也是南疆人所授,英都这是不得不疑“十四子”也是南疆人的手笔。 英都并非不怀疑其余兄弟姊妹,然而,虽则英都与其余的兄弟姐妹也都隐隐不睦,却仍能装装样子,大体还说得过去,余人也还需要她来牵制三兄,没必要这时就置她于死地。 因此,当英都得知支援自己母族荼切儿部的是三兄母族时,心中不由担忧起来。贺罗悉勒部早有吞并他部之心,若是趁荼切儿部元气大伤之时出手,恐怕荼切儿部难以支撑。 英都心中焦急,恨不能插翅飞回草原,但有两件考量使她不能立刻动身:一则是她的伤势并未好全,途中恐怕加重;二则是岳昔钧的娘亲们并未护送到岳城,部下若传讯给英都,英都在京城时,也方便直接告知岳昔钧。 因此,英都心事重重,斋饭也吃得比往日慢了些,空尘即刻便觉察了。 空尘道:“施主有心事么?” 英都叹气道:“正是为家事心烦,小师父,你说这世间争斗,究竟为何?” 空尘道:“‘众生因欲缘欲,以欲为本故,母共子诤,子共母诤,父子、兄弟、姐妹、亲族展转共诤[2]’。世间万事,终究逃不脱‘贪嗔痴’三字网罗。” 英都怔然道:“是了。” 空尘见她两眼发直,问道:“施主可是有所悟?” 英都回神笑道:“我能有甚么悟,只是适才方知受点化是何感,虽说明白此理,但终究难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空尘道:“贫尼与施主论佛,并非想要施主皈依。” “哦?”英都道,“讲经论法不是为了开度么?” 空尘道:“是为开度,却非皈依一途。” 英都似有所悟,道:“这才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空尘道:“施主也知,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瞧着施主是吉人自有天相。” 英都闻言笑道:“如此就借你吉言了。” 二人用饭毕,空尘搀着英都在屋内略走了一回,全算活动身子。庵小人少,诸位师姊妹其实都知空尘房内有人,只是不问不讲而已。 英都透过窗缝往外看去,只见繁枝下荫,不由喃喃道:“倘能在此久住,也是惬意之事。” 空尘不言。 英都又道:“待我伤好,小师父同我回朔荇,治好我的毒便走么?” 空尘道:“贫尼也不知,随缘而为罢。” 英都道:“你我是有缘的,否则芸芸众生,怎你我相遇了呢?” 空尘道:“自然。” 英都道:“既然有缘,肯不肯为我在朔荇多留几日?” 空尘道:“当然。” 英都心中叹了声气,想道:她看世间之人没有分别,想来我在她眼中,也不过一具肉体凡胎罢了。 春融胭脂仿若酒酣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却说别苑猎场山林帐中,岳昔钧与谢文琼相对而坐,帐小压身,暖意融融。 谢文琼也觉身上愈来愈热,又不是寻常炎日火烤般热,是心跳如雷、肤如蚁噬,一阵阵双膝发软、腰背欲弯,似是酒正酣,又好似梦入三更,凡心自咽。 岳昔钧看去,只见谢文琼云鬟微斜、胭脂化春,杏眼水雾渐显,娇若西子捧心,慌若墙头马上,是美人自风流,不语也引心弦动。 岳昔钧只消一眼,便自移开目光,手掐子午诀,心中念道: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1] 谢文琼没来由的心悸,大略也知着了甚么道儿,恨声骂道:“混账,尽使下作手段!” 她此时浑身无力,话一脱口,好似失势之箭,后继无力,似嗔似喃。 岳昔钧道:“殿下,他要拿个现行,你我约略还有一盏茶时分可待脱身。” 谢文琼道:“如此,就该叫我一箭射穿这帐!” “不可,”岳昔钧道,“出帐容易,遍身热意怎消?” 谢文琼警惕道:“你待如何?” 不待岳昔钧答话,谢文琼又道:“不消便是,正是要将此事告于父皇。” 岳昔钧却道:“殿下,何人引你来此?” 谢文琼道:“皇兄身旁小厮。” 岳昔钧道:“哪位皇兄?” “二皇兄……”谢文琼恍然道,“是了,我竟忘了……” 谢文琼难得大发善心地解释道:“父皇身旁原有一对双生子,似乎名唤黄熟与白附,黄熟给了二皇兄,白附给了大皇兄。想是白附赚本宫来,却说自己是黄熟!” 岳昔钧道:“原是如此,若是圣上到此,见你我一处荒唐,问出黄熟从中牵作好事,自然以为太子殿下插手殿下家务事,又有春|药作祟,太子殿下声名自然难保。” 谢文琼咬牙道:“是矣,好狠毒的心肠。那白附请本宫时,在众人面前谎报家门,便是本宫扯破诡计,也是死无对证,反倒牵扯上二皇兄。” 既然不可声张,便只得忍气吞声。谢文琼岂是肯忍气吞声之人?她手攥紧了箭,心中早将谢文璠千刀万剐。 岳昔钧忽而道:“殿下,也并非无有破局之法,可使大殿下自食苦果。” 谢文琼道:“何法?” 岳昔钧轻笑道:“殿下,臣这法儿,该值二百银。” 谢文琼讶异地道:“你钻进铜钱眼中不成?此时还来问本宫要钱?” “臣一向雁过拔毛,”岳昔钧道,“殿下,不到一盏茶……” 谢文琼嫌弃道:“二百银而已,值得如此么。忒也小器。” “多谢殿下,只请殿下拭目以待。”岳昔钧道,“身上这药既然不可声张,殿下可有解决之法?” 谢文琼撇了脸,道:“本宫能有甚么法儿!” 岳昔钧道:“臣有法。” 谢文琼道:“售价几何?” 岳昔钧道:“白送。” 谢文琼狐疑道:“你肯如此好心?” 岳昔钧笑道:“买一送一,这正是商贾之道。” 谢文琼道:“休得罗唣,快快说来。” 岳昔钧道:“可浸冷水。” 谢文琼道:“山林里哪里来的冷水。” 岳昔钧道:“那便唯有一法了。” 谢文琼觉得有诈,道:“甚么?” 岳昔钧道:“殿下,外泄内蕴之热毒,需要放血。[2]” “放血?”谢文琼犹豫道,“无有金针,如何放血?” 岳昔钧拿手一指,谢文琼看去,她手所指处,竟然是箭,一时惊道:“不可!” 岳昔钧道:“如何不可?” 谢文琼道:“疼也疼死了。” 岳昔钧道:“事出紧急,如若殿下不愿,就此出去,或许能祈得圣上不起疑。” “莫激本宫,”谢文琼道,“要放你先放。” 岳昔钧闻言便要去拿那支箭,倾身过去时,谢文琼只觉香风扑面,慌忙出言拦住道:“慢着!” 岳昔钧耐心地道:“怎么?” 谢文琼心道:适才仓促之间,我只扯了这一支箭进来,此时若是出去拿箭,必定打草惊蛇。如此说来,只得与她共用一箭,若是她先动手,箭上沾了她的血,我再用,不是怪不干净的?就算她用完之后擦净了,也终究难过我这关。 想罢,谢文琼把心一狠,道:“我先。” 岳昔钧不惊讶于她的变卦,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说道:“请殿下燎箭。” 谢文琼问道:“为何要燎箭?生怕不够难熬么?” 岳昔钧道:“殿下有所不知,箭头忒脏,用火燎一燎,许能干净些。军中好些人死于箭疮,不是失血而亡,乃是箭上脏污,入肤溃烂而死。” 谢文琼听得描述,又有些怯了,道:“罢了,人前失仪便人前失仪,本宫不要受此苦。” 岳昔钧点头道:“如此,请殿下将箭交与臣,臣要受苦了。” 谢文琼抓着箭犹豫不定,只觉额上汗生,体内热涌,是万不能如此见人的。 岳昔钧提醒道:“殿下,只有半盏茶了。” 谢文琼把心一横,玉腕也一横,道:“你来。” 岳昔钧打了火折子,取箭来烤,谢文琼看得心惊胆战,觉得帐中越发热了,索性用手半遮着眼睛,做一个眼不见而心不烦。 岳昔钧合上火折子,把箭在空中略晃一晃叫它稍冷,她只见谢文琼那段藕臂直挺挺地伸着,她双唇紧咬,两颊紧绷,好似英勇就义一般,不由在心中笑了一声。 岳昔钧道:“得罪了。” 说着,她左手执起谢文琼的手腕,谢文琼被一碰,如烫到般一抖,又生生忍住了。 微烫的箭头悬在肌肤一寸之上,岳昔钧比比划划,却不下手,正色问道:“殿下,是此处为好,还是彼处为好?” 谢文琼只觉箭带微风,拂上腕内侧不住发痒,好似兰息一口,吝啬狂风。 谢文琼恼道:“都可!”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遵命。” 岳昔钧手握箭柄,稍稍用力,锋利的箭头将瓷白的肌肤压出一个凹陷的弧度,像是小水洼盛着一弯新月。压得狠了,箭头便破开血管,鲜红的血液涌出来,打湿了箭簇,汇满了其上的凹槽。 谢文琼自箭头贴上时,就紧闭双眼,咬紧了手帕。血涌出的一瞬间,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像是幼兽悲鸣。 岳昔钧拖着箭略微一划,伤口处皮肉被撕破开来,又无力地聚拢,却难以合上。 谢文琼说了一句甚么,却被手帕堵在口中,听不真切。 岳昔钧往谢文琼脸上看去,只见她淋漓惊汗,眉睫微颤,双唇间含着素帕,花了胭脂,狼狈中还兀自强撑着一点骄矜。 岳昔钧轻声问道:“殿下适才说甚么?” 谢文琼含混道:“……轻点。” 岳昔钧道:“甚么?臣没有听清。” 谢文琼疏忽睁眼,吐了帕子,嗔道:“轻点!” 岳昔钧收回目光,果真将箭轻轻抬了起来。 谢文琼问道:“好了么?” 岳昔钧道:“是否有效,不得殿下自己感觉?” 谢文琼果真细细内视起来,她真觉体内原本横冲直撞的热流服帖起来,五感如今全聚在臂上伤处疼痛上了。 谢文琼便道:“可以了,与本宫包扎起来罢。” 岳昔钧于是将箭放到谢文琼手心中,谢文琼虚虚握了。岳昔钧又将谢文琼的小臂托到自己膝头暂搁,谢文琼使不上力,只觉得手臂之下触感温热,想要远离又没有法子,刚想要出言训斥,却见岳昔钧撩开外袍下摆,用力撕扯了两段里层袍服的下摆,想要用来包扎。 谢文琼抿抿嘴,道:“本宫不要用你的衣服。” 她一来觉得不干净,二来又觉得是别人穿过的,有些怪异。 岳昔钧道:“那殿下要用何物?臣无有干净手帕了。” 谢文琼也没有干净帕子可用,向来都是侍女替她带着这些东西。于是,谢文琼只得不情不愿地道:“那便用你撕下来的这块布罢。” 岳昔钧又托起了谢文琼的小臂,将布紧裹,死死一系——谢文琼惊呼出声:“说了轻点!” 岳昔钧道:“对不住。” 谢文琼瞧她这声道歉也没甚诚意,“哼”了一声,道:“你将箭擦一擦,本宫的血不要和你的融在一起。” 岳昔钧道:“晓得,殿下是凤凰,自然不愿和我等麻雀血肉交融。” 谢文琼最不喜她这般模样,道:“收起你那套阳奉阴违,本宫的箭法你敢莫是没有领教过么?” 岳昔钧应了一声,胡乱把箭往自己袍服下大腿处的袴裤上擦了两下,伪作腿上伤口溢血。她接着拂开袖子,信手一划,在血涌出来前,又用布捆上了。 谢文琼看得心惊,想道:她难道是铜铁做的不成,都不觉疼痛么? 岳昔钧自然觉得痛,她正是要这种痛,方能转移专注于药效的心思。岳昔钧知道,这种药,便是不管它,药力过了也就消散了,只是消散之前这段时光有些难熬罢了。 岳昔钧把箭擦净了,还给谢文琼,道:“殿下,我们出去罢。” 谢文琼看看压着帐脚的石头影子还在,道:“本宫开不得弓了,如何出去?” “不难,”岳昔钧道,“只是臣腿脚不便,劳殿下屈尊搀臣一下。” 谢文琼不想搀,但也知别无他法,只好磨磨蹭蹭抬起右手,虚虚地往岳昔钧左肘上一托。 岳昔钧无奈地道:“殿下,不是叫人平身的这种搀法,请殿下发力托住臣的上臂。” 谢文琼只得抬了抬手照做,岳昔钧借了力,拧着身子把没有受伤的右腿伸到压帐脚的石头处,猛然使劲一踹—— 大石真被撼动,往外移出几寸,只压着一点帐帘。而岳昔钧因使上浑身力气,自己便有些往后仰倒,险些撞到谢文琼身上。 岳昔钧稳住身形,道:“臣失礼了。殿下,臣手臂够不到,烦请殿下将帐帘拽出。” 谢文琼却没有反应。她并非是矜持拿乔,而是双目睁大,有些吃惊——适才岳昔钧往后那一仰,下巴恰擦了一下谢文琼的脸颊。 谢文琼来不及想甚么男人脸干不干净的了,她脑中全是惊异:大婚时是见过岳昔钧的髯须的,生得那样浓密,就算是剃了,也必定有扎人的胡茬。 但是没有。 只有光光滑滑好似绸缎般的一截皮肤,贴着面颊那一下,宛如蜻蜓点水,风吹涟漪,暗香细生。 谢文琼又仔细打量了一回,她先时从未和岳昔钧挨得如此之近,如今才看清楚:果真没有一点髯须生长的痕迹。 谢文琼心头大震:难不成那些髯须都是假的?她难道是个天阉?或者——是个女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