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裙下》 1、第01章 太子 太子死了,大玄朝绝了后。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纱灯晕黄的暖光投在座屏上,映出其后一道曲线玲珑的身影。 掌事宫女流萤手捧素色绢带立侍于侧,视线触及主子纤细妙曼的身躯,又发烫似的飞速垂眼。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具矜贵的身姿当真美丽至极。其腰细腿长,骨肉匀称,肤色莹白如玉而不显得羸弱,连同为女子的她见了都会脸红心跳…… 而现在,她却要亲手用生绢将这抹妙曼勒藏起来。 生绢一圈一圈缠绕,勒紧,再将里里外外的衣裳一层层穿戴齐整,直至完全看不出起伏的轮廓。 束发,戴上太子金冠,流萤谨慎地拿起一旁备好的银针。 “我自己来。”轻柔的嗓音响起。 流萤面上划过一丝意外,依言将银针与特制的染料捧至那道单薄的身影面前。 细白的指尖伸出,捻着银针点刺在自己眼角下。 有些疼,“他”眉头微蹙。 待放下银针,镜中少年淡然抬指拭去眼角洇出的血珠,一袭绛紫罗袍衬得面容精致无双。 这下连流萤都看得失了神,眼眶隐隐泛出湿热。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太像了。 那颗细小的嫣红泪痣一经点上,太子殿下就好像在她眼前活了过来。 来不及伤感,流萤低头奉上簇新的皂靴:“殿下的身高,较太子矮上半寸三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将所有靴履的内里也垫高了些许。” 这无疑是场豪赌,毫厘之差,则满盘皆输。 长风公主赵嫣—— 不,“太子”殿下着履起身,面向紧闭的厚重门扉,泠泠冷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定神,抬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 初冬凌寒,寒鸦自城外食腐而来,正餍足地立于宫墙上,歪头觑视下方吵嚷的人群。 太极殿议事,御史中丞刘忠立于群臣前列,眼角余光四顾,忍不住面露得意。 自太子在行宫归途中遇险,便一直闭门不出,整个东宫遮遮掩掩几个月,摆明了内有诡谲。他费心御前拱火,就为了能在众目睽睽下戳破东宫伪装…… 只有今日在圣上面前坐实了太子已死的事实,才能顺理成章推举主子雍王为皇太弟。 刘忠决定再添上最后一把火。 “陛下,太子是有些弱症,那也犯不着闭门修养这么久。销声匿迹数月,也不知太子到底是真的风寒,还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他拔高音调,假仁假义道,“殊不知朝堂坊间都在传,东宫里早已没有太子,只剩一具空壳了。” “刘中丞慎言!”有人低声呵斥。 然而东宫大门紧闭数月之久确为事实,呵斥之人心中亦是疑窦丛生,没了底气。 眼下这架势,东宫储君再不露面,好像真的糊弄不过去了。 正焦灼之际,太极门外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少年音。 “爱卿觉得,孤能有什么秘密?” 此言一出,吵闹的群臣瞬间安静下来,为首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似有惊异之色。 寒鸦振飞,伫立的群臣自动分成两列,回首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显露眼前。 小太子墨发低束,整个儿被包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中,仅露出一点单薄的中衣袖边,狐狸毛领子簇拥着尖尖下颌,更显得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蛋莹白如玉,飘飘然有回雪之姿。 似是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他眼睑下挂着淡淡的倦,眼尾一点朱砂小痣隐隐若现,显出几分雌雄难辨的弱态。 身为大玄太子,这张脸竟是世间少见的昳丽。他拢袖立于高门之下,仿佛风一吹就倒,当真是男生女相,福薄命短之兆。 少年穿过躬身行礼的众臣,视线落在为首的一名中年白胖文官身上,微抬眼睫,瞳仁在雪衣和肤色的衬托下,显出极致的黑。 “刘中丞见到孤还活着,好像很失望?”少年疑惑道。 被点名的文官低头,辩解道:“臣绝无此意。” 言辞虽算得上恭敬,可心里却是不服。 谁不知这个小太子是出了名的没脾气,说得好听些是“仁德”,说得不中听,那便是“懦弱”。 “绝无此意?” 太子轻咳两声,温温吞吞道,“可在御史大人嘴中,大玄不是‘早已没了太子了’吗?不如我收拾收拾,早日给刘中丞背后的主子……让贤?” 这声音轻而文弱,却足以让刘忠惊出一身虚汗。 “天地可鉴,臣绝无二心哪!” 他脸色变了,下意识喊冤道,“你看眼下蜀川的叛党快打到京畿之地了,是死战还是迁都避战,太子殿下身为储君须得出面商议,为主分忧啊!” 用国事施压,转移话题啊。 小太子默默颔首,掩唇几度咳喘,方无辜虚弱道:“食君之禄,为主分忧,不是众卿的职责么?若什么事都要父皇和孤出头,要尔等何用?” “……” 刘忠被抢白,又羞又愧,猪肝脸涨得通红。 众臣看得心惊胆战,一时备好的激进之言也忘了说,惟恐太子一口气上不来翻了白眼,只得连声恳求:“臣等惶恐,请殿下务必以身体为重!” 正闹腾着,忽闻太极殿内撞钟叮的一声,荡出清脆的回音。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适时而出,谄媚笑道:“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进殿问安呢。” 说罢,又望向阶前群臣:“各位大人见也见过太子殿下了,人好端端的在这呢!若无其他疑问,还请回吧。” 天子发话,众臣哪还敢生事? 忙叩拜齐声道:“臣等告退。” 一场密谋因太子平安现身而不攻自破,刘忠苦不堪言。 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样。 可脸还是那张脸,标志性的泪痣风华如旧,一副弱不胜衣之态。哪里不一样,刘忠也说不出一二来,真是见鬼了。 …… 太极殿内,百盏长明灯昼夜燃烧。 甫一进殿,降真香夹杂着丹炉内的火药味扑面而来,熏得赵嫣眼前一昏。 隔着飘动的垂纱,可见皇帝身穿青衣道袍盘腿坐于百灯中心,正闭目眼神。一名头戴金莲冠、手持拂尘的美人伴随其侧,想来就是这几年宠冠后宫的甄妃。 见到太子进门,这名道家美妃颔首一礼,自行起身避退。 内侍很快送来团蒲,赵嫣撩袍跪下,拿出毕生的警觉与耐性,学着阿兄的模样规规矩矩叩首到底,低声道:“儿臣给父皇问安。” “能出门走动了?”皇帝平缓的声音隔帘而来,无悲无喜。 赵嫣被流萤耳提面命了一个早上,早打好腹稿,对答道:“承父皇洪福,儿臣之疾已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太医说儿臣久病,身子尚有些虚弱,需将养些时日。” 她来前准备周全,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将阿兄“病弱”之姿演绎到底。 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怀疑起东宫,也不忍过分刁难一个病患。 谁料皇帝眼也未抬,客气得像是对待陌生人:“既是好转了,耽搁的学业也要捡拾起。有时间,继续于崇文殿听学。” 赵嫣不露声色:“是。”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帘后一身道袍的尊贵男人虽为生父,赵嫣对他的认知却并不多。只知他是庶子上位,刚登基那几年也曾励精图治,后来迷上求仙问道,宠信甄妃,与一心礼佛的嫡母皇太后背道而驰,生了嫌隙。 太后落败,迁居华阳行宫,从此不复相见。 一同带去行宫的,还有当年年仅九岁的小公主赵嫣。 六年多过去,太子猝然身死。叛军兵临城下,雍王党虎视眈眈,为了稳住局势,陷入绝境的魏皇后终于想到被“放逐”行宫的小女儿。 一道密旨召回,赵嫣被迫扮起了迎风咯血的东宫太子…… 思绪飘忽,赵嫣跪得膝盖发麻,索性垂眸,数着地砖上的烛影分神。 刚数到第六十一盏,便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太监气喘吁吁而来,于殿外扑通一跪,抖着嗓子欣喜道:“恭贺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呐!” 漫天黄纱鼓动,空气中裹挟着一丝冰雪的冷。 神像般静默的皇帝总算活过来,抚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乱必有转机,速请神光真人和肃王前来!” 肃王…… 听到这个名字,赵嫣下意识浑身一凛,入东宫那夜,母后哑忍的叮嘱犹在耳畔。 权倾朝野,狼子野心,肃王闻人蔺将是她要面对的、最危险的对手。 第一次露面,就要撞上这尊煞神吗。 她悄悄捏紧了手指,冷不防见帘后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这句话,显然是对太子说的。 赵嫣还未回过神来:提心吊胆了半日,这就放她走了? 朝中对东宫颇具流言,父皇却连正眼都没给“儿子”一个,是否太草率了? 虽有疑惑,但赵嫣并不敢耽搁,忙行礼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的天空果然飘下几点碎雪。 廊下,太监领着黄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而来,想必就是那劳什子“神光真人”。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低吟李义山的诗,赵嫣扯了扯唇角,垂眸盖住眼底的嘲意。 流萤还在太极门下候着,单薄的宫裙迎着风雪飘动,瞧着都冷。 “殿下。” 她迎了过来,面上一贯沉稳,紧绷的声线却出卖了她的担忧,“皇上问了什么?” 赵嫣“唔”了声,言简意赅道:“问太子身体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听学。” “没了?” “没了。” 于是流萤也陷入了疑惑中,这关过得比想象中轻松太多。 朝局波诡云谲,党羽众多。 雍王麾下的爪牙,赵嫣方才已经见识过了,至于肃王…… 万幸没碰上面。 “闻人蔺。” 赵嫣仔细品味着这个名字,试图找出些许记忆。 无奈她自幼被放逐出宫,跟在行宫礼佛的太后娘娘身边长大,对朝中近况并不十分了解。 拥兵自重的武将,想来是穷凶极恶之徒,且闻军营中人因常年佩戴头盔,捂闷不透气,大多脱发严重…… 赵嫣思绪歪了,脑中不可抑止地浮现出一个凶神恶煞、头发稀疏的粗鄙武夫,不由恶心得打了个哆嗦。 风一吹,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 离东宫还有一段距离,雪天路滑,无法乘坐步辇,赵嫣还扮演着弱不禁风的太子,只得先寻个僻静之所避雪。 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住,流萤蹙眉道:“奴婢去取油伞和斗篷来,还请殿下在此稍候,万不可走远。” 赵嫣知晓流萤行事谨慎,不放心让别的侍从进出太子寝殿,取用贴身衣物这等事必亲力亲为。 她摆摆手示意,又道:“等等。” 流萤停住脚步,转身听候命令。 赵嫣伸手捻了捻流萤的衣料子,“别忘了给你自己披件斗篷,穿太少了。” 流萤愣了一愣,而后飞快低头福了一礼:“谢殿下。” 回廊虽避雪,却并不挡风。 赵嫣拢掌呵了口白气,若没记错,长廊尽头是一座与东宫毗邻的暖阁,可供人休憩。 那处离等候流萤的地方不过十余丈远,赵嫣便让随行的内侍于廊下等候,自己登上台阶,朝暖阁中行去。 推开门,炭盆的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恍然如春。 抬眼望去,只见阁中竹帘随风而动,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临栏倚坐,一手扶额一手执卷,正看得专注。 未料有人捷足先登,赵嫣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自己眼下是东宫储君,万没有在旁人面前露怯的理,便直了直腰,悄声迈进暖室中。 碎雪隔帘飘落,融入池水中。 靠在椅中的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着朱红朝服,配玉钩带,墨发半披半束,交叠双腿随性而坐,修长如玉的指节间或划开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从赵嫣的视角看去,只见他双眸微阖,垂下的睫毛长且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翳,长眉如剑,唇淡而薄,侧颜看上去安静温良。 其身侧搁着一柄钓竿,鱼线垂直没入浮冰碎雪的池中,不见半点波澜。 赵嫣不自觉放轻脚步,微微侧首,暗中窥察。 能自由进出皇宫,且有闲情逸致雪天垂钓的,多半是某位宗室皇族。 可大玄爵位层层分封世袭,尾大不掉,能出入宫中的亲王、世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赵嫣实在想不起来宗亲中何时出了个仙人般风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朴的玄色指环,雕纹奇怪,像是……某种猛禽? 赵嫣不自觉挑开竹帘边角,试图瞧得更真切些,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 “太子可看够了?” 美人不知何时抬眼,正勾着笑看她。 2、第02章 美人 男人的眼型极美。 其双眸如漆,眼尾微微上挑,噙着似有还无的笑意看人时,漫天雪光也黯然失色。 他开口唤“太子”,则说明此人必定见过阿兄。 赵嫣作为冒名顶替的赝品,自然不会傻到直接去问:“你是谁?” 然而此时露怯退出,就更奇怪了。 她若无其事地撩开帘子,压低嗓音道:“雪天独钓,阁下倒是好雅兴。” “彼此。” 男人放下交叠的长腿,手中的书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掌心,“殿下冒雪漫步至此,其雅趣,与臣不遑多让。” 太子赵衍,并没有能雪中漫步的强健体魄。 赵嫣心中明镜似的,掩唇轻咳道:“雅趣谈不上,不过是寻个地方避避风雪,阁下不会介意吧?” 男人忽地笑了,白玉无瑕的脸逆着光,显出几分幽深莫测。 赵嫣心下警惕:莫非自己说错话了? 不可能。她仿着兄长赵衍的性子,将谈话的分寸拿捏得极好,应并无破绽才对。 男人放下书卷起身。 阴影笼罩,赵嫣被迫仰首。 男人坐着时只觉身形挺拔,站起来才发现他竟有这么高! 赵嫣自诩不矮,却只堪堪够着他的肩膀处,抬眼望去,朱红的朝服将他冷白的脸衬得如仙人般俊美。 男人伸手,指间的玄铁戒折射出丝丝冷光,赵嫣下意识后退半步。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只是从她耳畔掠过,轻轻掸去她肩头细碎的积雪。 男人含笑,温雅道:“殿下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想在哪里避雪都可。” 原来是这意思。 这人,倒是个谦和知礼的温润君子。 赵嫣稍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转身,寻了个避风处坐下。 静了片刻,没忍住问道:“如此冷的天,能钓着鱼?” “或许。” 男人的声音醇厚,似笑非笑道,“不太聪明的,便会自投罗网。” 这话怎的听起来别有深意? 言多必失,赵嫣露了个笑应付过去。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便起身道:“雪势已小,孤要走了。” 男人笑得温润无害,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才刚出门,身上沾染的暖香便被北风吹了个透凉,这回赵嫣不用刻意装虚弱,被风呛得连连喷嚏。 穿过游廊,果见流萤抱着斗篷回来。 赵嫣披上月白加绒的斗篷,戴上兜帽。 “我方才在暖阁遇见一人,很年轻,生得极为好看。” 她想了想,对身侧执伞的流萤道:“从其衣裳瞧来,至少是个王孙世子。你且派人回去看一眼此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以免出什么纰漏。” 流萤不敢耽搁,即刻道:“奴婢识人多,亲自去一趟。” 暖阁。 左副将张沧推门进来,便见自家主子凭栏而立,俊美无俦的侧颜镀着泠泠的雪光。 单看这副好样貌,谁能想到他竟是权倾天下的异姓王爷? “王爷。” 张沧掩上门,低声道,“没想到太子真还活着,也算是命大。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挡咱们的路……” 见主子不语,张沧提议:“可要属下的人亲自出手?” “有点意思。” 闻人蔺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本王手下的情报,还未出过差池。” “王爷是怀疑……有障眼法?” 亲卫忙道,“可是卑职于暗中观察,那太子言谈举止柔弱不堪,似与往常并无不同……” 正想着,便闻一声低笑。 “并无,不同?” 闻人蔺嗓音轻淡,重复了一遍。 张沧汗颜,立刻垂首道:“卑职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闻人蔺半眯眼眸,意有所指道:“这位小太子,居然不怕本王了。” 风雪席卷池面而来,一颗微小的瓦砾自檐上坠落,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电石火光的一刹,闻人蔺顺手手握住身侧钓竿一甩,丝线如银蛇扭动,直取屋檐。 鱼钩的折射出寒光,藏匿在暖阁屋檐上的内侍被细如发丝的鱼线缠住脖颈,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咕咚坠入寒池之中。 风停,殷红的血色自池底升腾晕染,随即消散不见。 竟有高手躲在屋檐上伺机行刺,而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张沧不由冷汗涔涔,抱拳下跪道:“卑职失察,还请王爷责罚!” “行了,将这里处理干净,查清楚是谁家放出来的狗。” 男人的嗓音轻描淡写,将手覆在雕栏的薄雪上拭了拭,“先去会会皇帝,至于这个碍事小太子……” 他薄唇微动,“他挡的,可不止本王一人的道。” “……是。” 张沧将折断的钓竿拾起,试图将功补过,“这柄南洋进贡的钓竿,卑职会命人修缮如初。” “不必。”闻人蔺慢悠悠负手跨过。 谁叫他今日,已钓到更有趣的猎物。 一盏茶后,流萤去而复返,悄声推开暖阁的门。 竹帘飘动,室内空空如也,唯有浮冰的池面荡开浅淡的涟漪,逐渐归于平静。 殿下嘴里那个世无其二的“温润美人”,早已不见踪迹。 …… 东宫。 赵嫣刚从马车上下来,来不及喘口气,便见一名女史迎上来,语气凝重道:“皇后娘娘谕令,召您即刻去主殿。” 听到皇后的名号,赵嫣秀气的眉蹙了蹙:“来得真快。” 东宫主殿门窗紧闭。 纱灯的昏光倒映在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地砖上又倒映出小少年垂眸懒倦的神情。 而前方高位上,衣钗华贵的凤袍女人手搭凭几端坐,丹唇长眉,凤眸清冷,眼尾有极浅的细纹浮现,却依旧不损其五官美艳,颇有不怒自威之态。 她皱眉凝视坐在下座的“太子”,似乎在透过那张脸看另一个人。 “谁许你擅自开口,与群臣正面交锋的?”魏皇后握紧了手指,单刀直入道。 小少年撑着下颌,纤长的眼睫投下暗影,盖住了眼尾的那点朱砂小痣。 “我自己决定的。太极殿之事,摆明了是有人煽风点火。若我如傀儡般不言不语,无异于授人以柄,届时幕后主使不依不饶闹到父皇跟前,向天子施压……” 没有刻意压着嗓子,赵嫣的声线才显露出几分少女的柔来,“到那时,母后还瞒得住吗?” 魏皇后眸色微变,冰冷的嗓音更低了三分:“那也不可擅自行动!你知不知晓你现在是何身份?” 身份? 是了,她得扮演母后最疼爱的儿子。 阔别这么多年了,母后待她还是那副老样子,动辄呵斥诘责,从不肯好好说话…… 不,对赵衍就没有这般严苛。十五年前一同降世的双生子,她永远是不被重视、不被喜爱的那一个。 “若今日做同样决定的是阿兄,母后也舍得如此责备他吗?” 没按捺住情绪,赵嫣到底问出了口。 皇后冷冷道:“衍儿行事稳重,仁德善良,从不做这般投机取巧之事。” 明明没了期待,赵嫣的心还是微妙地落空了一下。 她自觉今日这个“太子”演得还算尽职,心有不服,但也不想顶着兄长赵衍的身份与母亲吵架,遂不再辩解,只望着案几上袅袅晕散的香雾出神。 那颗照着赵衍的模样点上去的朱砂小痣,便如活过来般鲜红娇艳。 魏皇后喉间艰涩,却仍骄傲地端坐着,不曾流露丝毫软弱。 相对无言。 “殿下,该喝药了。”流萤的影子映在门扉上,适时打破沉寂。 深褐色的汤药搁在赵嫣面前,散发出浓重的苦味。 与她的皮实顽劣不同,太子赵衍生来体弱多病,几乎是汤药灌里泡大的,赵嫣如今自然得有样学样,方才不让人起疑。 只是她面前的汤药经人秘密改良过,并无强身健体之效,却能暂时改变她的嗓音,使之低沉更贴近于少年声线。 赵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在魏皇后复杂的视线中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苦! 苦得人胃疼。 魏皇后目光一软,如往常般,示意流萤将备好的蜜饯送过去。 甜腻的气味钻入鼻腔,赵嫣动了动嘴角,牵出一个似嘲非嘲的笑来。 再开口时,已是微哑的少年音:“母后又忘了,我讨厌吃甜食。” 魏皇后一怔。 喜爱甜食的,是她的儿子赵衍。 “儿臣告退。” 不等魏皇后开口,纤细漂亮的少年于座上拢袖一礼,俯身拜别。 她这张脸本就得天独厚,又刻意学着已故太子的模样,魏皇后只觉五味杂陈,思绪汹涌间不禁脱口而出: “幸而今日来的是雍王那帮乌合之众,若撞见的是肃王,你眼下已经没命了知不知道!” 疾言厉色的警告自身后传来,赵嫣脚步微顿。 这是秘密回宫以来,她第二次听母后提及肃王闻人蔺。 不知是怎样心狠可怖之人,竟连魏皇后这样骄傲心硬之人提及起来,也会心生惧惮。 眼睁睁那道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魏皇后这才支撑不住似的弯下脊背,捏着鼻梁直叹气。 她膝下这对双生子,如春水之于烈焰,性情天差地别。 当初发生那样的意外,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狠心将女儿赶出宫,多年未见一面。但凡有第二个选择,她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将女儿召回来。 “娘娘莫要动气。” 流萤过来给皇后按揉绞痛的胸口,宽慰道,“其实小殿下这性子,是随了娘娘当年。” “流萤,替本宫看紧她。” 魏皇后闭目,疲倦道,“如今群狼环伺,本宫……绝不能输。” 与此同时,太极殿外。 天子被发跣足立于薄雪之中,道袍迎风鼓动,黄冠羽扇的老道在一旁掐指低吟。 闻人蔺一袭红袍踏雪,姗姗来迟,刚好赶上这场占卜仪式的尾声。 “肃王,你来得正好。” 皇帝一手指天,风盈满袖道,“瞧瞧,这是上天下达的吉兆!” 闻人蔺直面天子,竟未行跪拜之礼,只略一欠身道:“天降瑞雪,蜀川叛党熬不住严寒,确是天赐良机。” 皇帝自信非常:“他们猖獗不了多久了。” “陛下英明,不过……” 闻人蔺话锋一转,似有顾虑,“近来朝中多有唱衰之言,扰乱民心。” 皇帝睁目,半晌,拿定主意道:“既然天佑大玄,这些人的嘴也该闭一闭了,再提‘迁都’之事者,不必留其性命。” 说罢,他望向面前这个看似温良的年轻人:“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唇线微扬,闻人蔺淡声道:“臣,领命。” 生杀予夺,他依旧温柔得近乎残忍。 皇帝心情大好,抬手示意身侧老道士:“赐仙丹。” 老道士收了法事,呈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漆盒子:“恭祝肃王殿下福寿绵延,百无禁忌。” 闻人蔺神色如常地接过,道了声:“谢陛下。” 将肃清朝堂之事交给肃王,皇帝自然是放心的。 他不顾劝阻封闻人蔺为异姓王,赐予无边权势,使其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也最骇人的一把利刃—— 因为他清楚得很,满朝文武中,只有这孩子绝对、绝对不可能背叛他。 “绝不,背叛?” 归府的马车上,闻人蔺屈起一腿而坐,质感极佳的袖袍蜿蜒垂在膝头。 他经络分明的手捻着案几上的小漆盒,一下又一下,慢悠悠转动着。 吧嗒一声轻响,他按住了漆盒,杀意将那双含笑的眼眸浸润得十分瑰丽。 3、第03章 恶鬼 “太子殿下的身体不是已经好转了么,怎的突然又加重了?” “听说是今日小公主偷偷将小太子拐出去疯玩,还让他爬树取乐,太子吹风着了凉,回来就烧得不省人事了。” “唉,太子殿下真可怜。你说都是同时降世的双生子,连样貌都如出一辙,怎么偏就咱们殿下身子弱呢?” “你不知道?当年皇后娘娘生产,太子殿下出生顺遂,不哭不闹。而小公主却是寤生,折腾了大半宿,让皇后娘娘险受产厄之灾……他们都说,小公主定是命里带煞,在胎中时以同胞兄长元气为食,否则怎么太子殿下生来体弱,而小公主却生龙活虎,连个小病小灾都没有过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难怪娘娘不亲近小公主呢!” “可不是嘛!若健康的那个,是咱们太子殿下就好了。” 闲聊的宫女们端着茶托果盘远去了。 春寒料峭,小赵嫣抬手狠狠擦了把眼睛,一张白嫩稚气的脸气得通红,愤愤踢走脚下的石子。 石子击在一双绣四爪龙纹的锦靴下,又弹了回来,发出吧嗒一声。 抬头望去,是赵衍听到动静,悄悄披衣下榻来了。 小赵嫣捏紧粉拳,刚转身要跑,就听赵衍短促唤道:“嫣儿,等等。” 他的声音也温温柔柔,像是女孩子,才刚开口便受不住似的呛咳起来。 大概不想让人听见声响,他硬生生将咳嗽闷在喉中,小小的肩背颤抖着弓成一团,有些可怜。 赵嫣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低头绞着袖边。 小赵衍眼睛弯了弯,只从身后拿出一团东西,小心递到妹妹面前。 是一张折损严重的纸鸢——上午赵衍跟着她偷溜出去时,一起在花园里放的那只,破损的骨架已经被人细心修缮过,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浆糊。 “这只纸鸢……咳咳,我替嫣儿捡回来了。” 赵衍喘息着抬头,绽开虚弱温柔的笑来,“下次我们还一起玩,可好?” 赵嫣惊诧,原来他偷偷爬到树上去,只为了赶在被人发现前捡回她最爱的纸鸢…… 就为了一只纸鸢,他冻成高烧不退。就为了这个东西,牵连她无端受母后迁怒责罚。 “谁要和你玩!” 被宫女议论的愤怒,被母后迁怒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赵嫣一把夺过纸鸢扔下,大声道,“赵衍我最讨厌你了!” 脆弱的竹骨崩裂。 下一刻,梦境陡然翻转。 华阳行宫雷声轰鸣,绿檀首饰盒裂开,精美的金笄坠落在地,雨雾中的少年面目模糊,渐行渐远…… “赵衍!” 猝然梦醒,赵嫣猛地坐起身。 陌生的帐帘鼓动,空气中漂浮着经久不散的浅淡药香。这里是皇城东宫,不是千里之外的华阳行宫。 赵嫣抱着被褥,下颌抵着双膝,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 又梦见赵衍了。 她缓缓吐息,从枕下暗格中摸出一只首饰盒。嵌螺钿雕花的绿檀小盒精美无比,但若仔细瞧来,依旧能瞧出修补后的裂纹。 打开盖,里头是一支光彩烨然的金笄。 那天是赵嫣十五岁生辰,避暑归京的赵衍瞒着众人改了路线,绕远路来看望被放逐华阳宫的她。 赵衍将早已准备好的生辰贺礼奉上,是一支他新手设计打造的金笄。 他半边衣衫都湿透了,却浑若不觉,一如既往地好脾气笑着,祝贺妹妹及笄快乐。 离宫六年,见到赵衍跋涉而来的苍白面容,赵嫣心中积压的委屈和不甘霎时如决堤之水,淹没理智。 从儿时起就是如此,每次赵衍不管不顾地来示好,身子出了事,受罚挨骂的却是她! “谁稀罕你的礼物!” 少女一袭石榴罗裙僵立,像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冲着雨中雪色襕衫的少年大喊,“赵衍,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那时阿兄是什么神情,赵嫣已然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夏末闷热,那天的雨很大,阿兄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甚至忘了,那天其实也是阿兄十五岁的生辰。 赵嫣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赵衍。行宫的不欢而散,竟成诀别。 赵嫣并非圣人,救不了天下,此番女扮男装归来,只想弄清楚赵衍到底因何而死。 她不明白赵衍那个笨蛋,为何总是学不会保护他自己! 赵嫣握紧了金笄,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压制心中那点挥散不去的悔与憾。 再睁眼时已恢复沉静,她将绿檀盒子放回暗格中,摇了摇床头的金铃。 掌事宫女流萤很快捧着备好的衣物,独自推门进来。 流萤刻意屏退了所有宫侍,服侍“太子”起居之事从不假借他人,尽管如此,她还是被眼前之景骇得眼皮一跳,迅速转身关紧殿门。 床上美人浓睡初醒,墨发垂腰,亵服松垮,睡前给她束好的裹胸已经散了大半,一抻懒腰,便隐隐露出雪白起伏的轮廓,如芙蓉初绽,极尽风华。 流萤放下帐帘遮掩,沉静道:“殿下夜里睡觉还请老实些,否则,东宫数百口人的脑袋还不够砍的。” 说话间,她抓住赵嫣松散的束胸带子一绕一缠,再用力拉紧,妙曼雪峰便勒成了平川。 “嘶……轻点!” 赵嫣一口气上不来,捂着勒疼的胸骨小声抱怨,“寝殿炭火太旺,热得睡不安稳,想必是翻滚时蹭散的。” 流萤丝毫不悯情,替她系好衣结:“太子素来体寒,炭火自然要旺些。衣裳也不能减,一来不至于让人起疑,二来也可遮掩殿下原本的身形。” 赵嫣撑着下颌,从铜镜中瞥了眼陷入沉思的掌事宫女。 太子出事后,皇后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撤换了所有侍从。东宫换血,流萤是唯一留下来的心腹。 她贴身服侍太子起居多年,行事稳重,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赵衍的人。 赵嫣入东宫这些时日,一直是流萤负责纠正教导她的言行,模仿故太子举止,兢兢业业将她这个赝品复刻完美。 说是“教导”,有时更像是母后派来监管的眼线。 毕竟外有叛党分裂,内有党羽之争,更有权倾朝野的肃王虎视在侧,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她扫了眼托盘中备好的衣物,兴致缺缺道:“又要去应付谁?” “殿下忘了?今日开始要去崇文殿听学。” “啊……” 赵嫣一头栽回被褥中,皱眉含糊道,“你差人告个假便是,反正太子体弱不能受寒,不会有人起疑。” 流萤道:“这是陛下的旨意,皇后娘娘也没法子。” 赵嫣翻了个身,捂住双耳,继续追随周公去也。 流萤道了声“得罪”,狠了狠心。 锦被被一把掀开,赵嫣立刻冻得蜷成一团,愤愤然睁眼道:“流萤!” 流萤捧着干净衣物跪于榻边,面无表情道:“请殿下更衣,移步崇文殿听学。” 赵嫣彻底没脾气了,一把抓过流萤手中规矩叠放的衣物,一层一层耐着性子穿戴齐整。 流萤过来搭手,内敛的目光时时扫过赵嫣的脸。 其实,小公主和太子殿下并非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想。 若太子殿下是空中明月,皎皎无尘,则长风公主更像盛夏骄阳,明艳姝丽。 同一张脸,气质截然不同。 “你总看我作甚,有话说?”赵嫣揉着惺忪的眼,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流萤下意识移开目光,低垂眼帘。 片刻恢复沉静,一本正经道:“太子殿下为天下君子楷模,行为端庄,从不做这等粗鄙行径。” 又来了又来了,每日例行纠正! 赵嫣弯腰的动作咔地一顿,只好放下手规矩垂在身侧,转而朝殿门走去。 “太子殿下从不疾行。”流萤的声音背后灵般飘了过来。 赵嫣耐着性子放缓脚步。 “太子殿下性情温和,要笑。”身侧女音持续不断。 赵嫣将手抵在门扉上,忍无可忍。 嘴角抽搐半晌,推开门扉,抬头挂出一抹和煦得体的假笑来。 所以,她才最讨厌赵衍那个呆子! 大雪初霁,粉妆玉砌,满目皆白。 去崇文殿的马车上,赵嫣瞥了眼身侧安静的流萤。 “怎么这会子反倒安静了?” 赵嫣一身雪色绣金线的太子常服,疑惑道,“不用像前几次那般耳提面命,教些太子与老师相处时的细节?” 流萤答得干脆:“不必。” 赵嫣讶然:“为何?” 流萤想了想,方道:“殿下去了便知。” 一炷香后,崇文殿。 赵嫣看着眼前拄着拐杖,颤巍巍对着一根红漆柱子叩拜的白发老者,终于明白流萤那句“不必”是何意思了。 太子太师文大人年过七旬,眼疾严重,三步以外不辨男女,一丈开外人畜不分。 这样的视力,自然分辨不出站在眼前的是真赵衍还是假太子了。 “老师请起,这边。” 赵嫣忍笑将老人扶起,换了个方向。 崇文殿不大,但很清幽,翰墨飘香。 赵嫣抱着镀金的小手炉,随意翻了几页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遗韵仿若跨越千年岁月,如浩瀚汪洋铺展眼前。 原来做男子有这般好处,可以学习经纬韬略、朝堂博弈,而不是像女子那般束缚于深闺,不见天日。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前方文太师手持水晶叆叇,将《孟子》逐字逐句放大,讲到精彩处,不禁摇头晃脑、忘乎所以。 正口若悬河,冷不防瞧见被叆叇放大的夸张视野里,小太子正手托下颌看着窗外,俨然走了神。 文太师清了清嗓子,颇为委婉道:“殿下心不在焉,可是老夫讲得不透彻?” 赵嫣收回视线,柔柔笑道:“老师勿怪,孤只是有几处句子不太明白,不禁琢磨出神了。” 见太子如此好学,文大人颇为欣慰,连连颔首道:“哪几处句子?” “‘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 赵嫣指着书上一列字,“凭什么男子的‘道’可以顶天立地,不惧王权,而女子的‘道’却是安居后宅,顺从丈夫呢?” “这……” 文太师正色,捻着花白长须道,“男主外女主内,夫为妻纲,伦常礼教,自古如此。” 赵嫣轻嗤:“谁定的伦常,谁说的礼教?” 文太师朝着虚空一拱手,敬畏道:“自是祖宗所定,圣人之言。” 赵嫣又问:“那圣人之言和‘忠孝’相比,孰轻孰重?” 文太师解答道:“自然是忠与孝。” “那好。” 赵嫣侧首托腮,无比认真道,“那若是孤希望天下女子可同男子一般读书明理,若是令堂希望自己能走出后宅、建功立业,你是遵循还是不遵?” “这……” 文太师一时语塞。 赵嫣桃花眼微弯,得出个刁钻的结论,“若是不遵,老师岂非不忠不义之辈?” “……” 学富五车的文太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答不上来。 此乃未曾设想过的难题啊,不愧是天资聪慧、举一反三的太子殿下! 半天的课业毕,流萤跟在赵嫣身后一步,直言道:“殿下理应宽厚仁德,实不该如此顶撞文大人。” 赵嫣倒是神清气爽,漫不在意道:“传道受业解惑,本就是夫子职责,谈何顶撞?” 东宫的马车就停在外边,赵嫣拢袖而行,便见前方长庆门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袭朱红官袍,身量颀长挺拔,玄青色的披风迎风猎猎,勾勒出大雪覆盖的皇宫中最惊艳的一笔。 赵嫣认出了这个背影,不由惊讶。 真是巧了!上次在暖阁中,还没能套出此人的名讳呢。 “殿下止步。” 流萤颇为忌惮地看向宫门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哑涩,“我们换个门走。” “为何?” 赵嫣疑惑,刚停下脚步,便见一股猩红猝不及自长庆门下防喷溅而出,染透了男人脚下的白雪。 赵嫣的浅笑还嵌在嘴角,瞳仁却因震悚而骤缩。 一名穿着绯色朝服的白胖文官面朝下扑倒,血色在他臃肿的身下不住蔓延,转眼浸染一大片。 而杀人者面不改色,只优雅平淡地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将指节仔细擦拭干净。 抬手一松,帕子飘飘荡荡坠落,轻柔地覆在那张死不瞑目的惊恐脸庞上。 赵嫣第一次亲眼见死人,还是在庄穆的宫门下。 寒意爬上背脊,她踉跄后退一步,攥住同样紧绷的流萤。 赵嫣下意识想走,然而为时已晚。 宫门下的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负手转身。 四目相接,他朝她缓步而来。 红袍白雪交映,分不清更似仙人,还是恶鬼。 4、第04章 肃王 “肃王身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把控朝野多年、拥兵自重,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入东宫那夜,母后哑忍的叮嘱犹在耳畔,字字切齿。 赵嫣曾设想过多次,唯独不曾想到令朝野上下谈之色变,令母后切齿痛恨的肃王闻人蔺……竟会是这样一个看似朗月入怀,俊美得世无其二的年轻人。 男人迤迤然而来,墨发浓密,身量颀长挺拔。 雪霁后淡薄的阳光自宫楼洒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赵嫣便站在这片影翳中,眼睁睁看着他止步面前。 “又见面了,太子。” 男人微微欠身,暗色披风撩动,朱红官袍衬着他冷白如玉的肤色,一如宫门下那抔覆着鲜血的雪。 他姿态优雅从容,仿佛方才不是在宫门下处决了名大臣,而是偶然信步至此。 赵嫣莫名透不过气来,不用照镜子,也知晓自己此时的脸色并不好看。 “孤是否……又打扰阁下雅兴了?” 她为自己先前的以貌取人而懊悔,一句话说得喑哑无比。 闻人蔺闻之一笑,仿若春风化雪:“太子说笑了。御史中丞刘忠听信妖言,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本王不过是奉陛下圣命,使其永远闭嘴罢了,担不起‘雅兴’二字。” 他将“刘忠”二字咬得极轻,落在赵嫣耳中却无异于惊雷。 前几日还在御前拱火的雍王党羽,五品大员,今日已成了闻人蔺脚下的一具尸首。 赵嫣本该幸灾乐祸,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闻人蔺看她的眼神与那句尸首并无区别,一样的从容不迫,一样的平静凉薄。 她知晓自己不该多言,可心中震惧久不能平息。 若是阿兄在此,纵使软弱,也不会袖手旁观—— 那个傻子,可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 “宫门非刑场,何须在此处决。”她呼吸颤抖道。 闻人蔺轻声道:“非此,不能震慑群臣。” 赵嫣无言。 借刀杀人,今日杀的是政敌,明日便可能是东宫,刀子落在谁身上都有可能。 此人城府极深,不宜久留。 赵嫣忽的以袖掩唇,扭头咳喘起来,微凉的指尖顺势攥住流萤的腕子。 流萤不着痕迹地回握,会意道:“殿下大病初愈,万不可再着凉受惊,还请先上马车休憩。” 小太子连忙颔首,脸白得与身后积雪无异,好像随时会气短晕厥。 闻人蔺长眉微挑,有些意外。 先前在暖阁,这少年尚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向前攀谈,仿若转性,怎么这会又吓成这样? “是本王疏忽,惊扰了太子殿下,实是罪过。” 闻人蔺嘴上说着“罪过”,可那张欠揍的俊脸上却是一点愧疚也无,甚至笑意更深了几分,“不过观太子反应,难道是第一日知晓我非良善?” 这话别有深意,赵嫣心中突突一跳。 她掐紧指尖,努力扯了扯嘴角:“肃王行事,孤见再多次也难以消受。” 闻人蔺眸中囚着她小小的身影,波澜不惊,却也深不可测。 “太子仁德。” 他表示认可,抬手示意身后随从,“还不快清理干净。” 尸体被拖走,雪地上留下一行拖曳的暗红,触目惊心。 “孤身体不适,便不奉陪了。” 哑声说罢,赵嫣垂眸避开闻人蔺的视线,搭着流萤的小臂朝马车行去。 若非顶着“病弱太子”的身份,她恨不能三步并作一步逃离此处,离那道貌岸然的疯犬越远越好。 禁卫的动作很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长庆门下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色也未曾留下。 踏过湿漉漉泼过水的地砖,赵嫣总觉得空气中还浮动着淡淡的血腥气,令人反胃。她僵着脊背,短短十丈远的距离,仿若走了一个甲子。 直到上了马车,放下车帷,她这才活过来般,卸下伪装靠在车壁上长松了一口气。 松开紧攥的五指,四个深刻的指甲印横亘掌心,微微泛白。 “速回东宫,快。” 流萤低声吩咐随行侍卫,又沏了一杯热茶塞入面色莹白的赵嫣手中,凝重道,“殿下见过肃王?” 马车摇晃,茶水洒出来些许。 赵嫣将热茶一饮而尽,直至腹中暖意升腾,漫进僵冷的四肢。 她抿了抿沾染水光的唇,扶额道:“那日暖阁避雪,我见到的人便是他。” 这回轮到流萤震惊:“那殿下可曾……” “别急着审我。” 赵嫣拿出秋后算账的架势,反守为攻道,“我倒想问,你们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什么?”流萤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脸。” 赵嫣道,“你们始终不曾提醒,闻人蔺生着这样一张表里不一的脸。” 害得她以为肃王是何等面目狰狞之辈,以至于暖阁中未曾认出此人,险些酿成大祸。 流萤怔然,好像确然如此。 提及肃王,人们第一想起的总是他那狠辣无常的手段,以至于忽略了他其实生着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相。 “是奴婢的疏忽,愿领责罚。”流萤起身跪拜,低头认错。 一看流萤恨不能以死谢罪的模样,赵嫣顿时没了脾气。 到底是服侍赵衍多年的人,脾性也和他一般古板无趣。 “罢了罢了,绷着脸作甚?没人要罚你。” 赵嫣柔和了语气,抚着心口道,“好在我随机应变,有惊无险。” 话虽如此,可心底的波澜却久久不曾平息,仍有余悸。 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脸上越不会写着“大奸大恶”几字,这是她回宫以来长的第一个教训。 冬夜苦寒,殿内静得只闻银炭哔剥的声响。 赵嫣拥着被褥,一闭眼脑中就是雪地里大片的猩红,以及那张垂眸漫不经心擦拭指节的侧颜。 风声鹤唳,辗转半宿未眠。 第二日早起去崇文殿听学,赵嫣顶着眼底两圈淡淡的疲青色,听着文太师满嘴老派迂腐的“之乎者也”,更是昏昏欲睡。 她托着下颌,手中的贵重紫毫也随之在宣纸上留下一尾曲折的墨痕,正眼皮打架,冷不防传来两声沙哑突兀的咳嗽。 赵嫣猛然醒神,睁眼便见文太师举着水晶叆叇凑于跟前,镜片后是他放大的夸张眼睛,显得尤其滑稽。 她不动声色换了张干净的宣纸,歉意一笑:“抱歉,文太师。孤昨夜半宿未眠,有些精力不济。” 整个大玄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最是勤勉好学,堪为天下少年楷模? 文太师断续教了太子一年有余,知晓他哪怕是在病榻之上,亦手不释卷。 想来是挑灯夜读,思虑过多,方劳困至此。 文太师不由心生怜悯,惴惴然道:“复学之初,殿下跟不上课业也是情有可原。还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切不可操之过急,过于劳累。” 这下轮到赵嫣无言。 没想到赵衍的身份竟有这般好处,连上课瞌睡,都有人争着为他找理由。 赵嫣抬手抚了抚眼尾的泪痣,心中说不出是歉疚更多,还是艳羡更甚。 宫道旁青檐藏雪,马车摇晃。 流萤严严实实放下车帷,将一叠经折装的册子奉上道:“殿下,您昨日吩咐的名册已收集妥当。” “很好,你办事挺快。” 赵嫣浅浅打了个哈欠,接过册子粗略翻看起来。 这册子是昨日撞见闻人蔺后,她特意让流萤收集而来的,上面有朝中各位肱股之臣的家世性情、面相特征等,方便以后见面时分辨,不至于像昨日那般措手不及。 翻到肃王那页,赵嫣目光一顿。 上面关于闻人蔺的生平仅寥寥数行,只记载着:天佑十年雁落关一战,闻人将军领十万大军被困孤城,几乎全军覆没,仅余一名幼子存活。 这名幸存的少年,便是闻人蔺。 “天佑十年……” 赵嫣喃喃,那正是她被逐去华阳行宫之时,途中对那场惨烈的战事亦有耳闻。 后来,闻人蔺扶棺入京,皇上感其全家忠烈,准袭其父官职。半年后,年方十七的闻人蔺请旨北上收复失地,势如破竹,开始掌控朝中军政大权。自此生杀予夺,威震朝野,他从忠烈遗孤一步步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座,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为过。 但具体用了什么手段,其党羽暗桩哪些,册子中提及甚少。 赵嫣左右翻看了几遍,白皙昳丽的脸皱成一团:“为何就这么点信息?” 流萤为难道:“肃王行事谨慎周密,京中耳目众多,这些……已经是我们能查出的极限了。” “功高震主,按理说不应该如此。” 赵嫣托腮凝神,问道,“父皇就如此信任他?” “极尽宠信。” 流萤道,“太子殿下也曾规劝过,陛下一概不理。” “竟到了这般昏聩的地步。” 赵嫣难以置信,想到什么,微微拧眉。 阿兄就爱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会不会他的死……也和肃王有关? 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她打了个寒噤。 若真如此,她在东宫的日子不会好过。 好在东宫不用参与朝政,最多去崇文殿听听课,想必不会与闻人蔺再有交集…… 如此想着,赵嫣悬着的小心脏终于落地,拨云见日。 肃王府。 积雪从压弯的枝头落下,转眼被人疾步踏碎。 左副将张沧捧着密文大步穿过庭院,停在书房前,恭敬地叩了叩门扉。 “进。” 得到允许,张沧这才推开了门。 此处说是王府书房,倒更像是一座偌大的藏书阁,墙壁四周的书架高不见顶,楼梯盘旋而上通往二楼。露出来的冰山一角已是磅礴,更遑论书架后还藏着深不见底的密室。 阁内周遭幽暗,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 肃王便坐在那光晕的中心,正用棉布仔细擦拭一柄薄如秋水的短刃,一身玄青色的常服如墨色浓重,更显得他容颜英俊深刻。 张沧脱了靴履掩门而入,躬身将手中密笺递上:“适合太子太傅的人选名单在此,请王爷裁夺。” 天子命太子于崇文殿学□□太傅和伴读人选却迟迟未定,是一个在东宫身边安插人手的绝佳时机,因此朝中各派都卯足了劲儿往里塞人,至于到底用谁,还得看王爷的意思。 只有王爷看中的人,才会顺利举荐到皇帝眼前。 闻人蔺放下棉布,单手持匕首挑走了张沧掌心的密笺。 密笺并未在眼底停留。 他指下刀尖一转,密笺横亘烛火之上,哧地燃烧起来。 张沧面露诧异:“王爷,这……” “泛泛庸才,不堪重用。” 火光跳跃于闻人蔺眼中跳跃,他俊美无俦的脸被光影分割成明暗两面。 张沧道:“王爷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密笺燃尽,闻人蔺轻飘飘吹散纸灰。 他修长的指节微微转动的匕首。 锋利如霜的刀刃上,映出他深邃疏冷的眸。 5、第05章 太傅 从入东宫的第一天起,周遭便疑云重重。 赵嫣又何尝不知,母后毁去所有太医院记录,绝口不提太子身死细节,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端坐东宫,扮好太子的替身。 她从未真正相信过,阿兄只是死于旧疾复发。 从流萤嘴里套不出话,赵嫣只能自己想法子查找蛛丝马迹。 夜色深沉,宫城静穆。 流萤添了茶水,取下拢帐的金钩,便领着宫婢们福礼退下。 待门扉关拢,赵嫣便放下手中的书本,撩开帐帘披衣下榻,赤足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而行,找到里间隐藏的书柜。 东宫藏书极多,书房与崇教楼她皆已找过,并未发现太子留下的文书痕迹。 正因为什么都没留下,反倒显得可疑,仿佛被人刻意清理过。 这里是最后一处,这些书籍字画藏在私密性极强的寝殿内,想必是阿兄极其珍爱的物件。 赵嫣借着幽暗的烛光掩映,轻手轻脚翻找起来。 一张折叠齐整的薄纸从书本中掉落出来,赵嫣忙蹲身拾起,却是一张设计草图。 上头画的,正是她十五岁那天收到的金笄。 图纸画得很精细,光是花纹便设计了四五种花鸟瑞云图案。 赵嫣用指腹轻轻描摹图纸上端正的“嫣儿生辰礼”几字,昏黄的烛火打在她的脸上,眼睫投下长长的的阴翳,勾勒出无言的哀伤。 她几乎能想象,在无数个挑灯的夜晚,病弱的兄长披衣执笔坐于此处,一边压抑咳嗽,一边用朱笔反复修改图纸的神情。 灯下的他,定然眉目温和,满心期许。 赵嫣揉了揉眼睛,将图纸仔细折好,轻轻揣在怀中。 她吸气定神,仔细翻查了几遍,再无所获。 她不免失落,只得先物归原样。 正将书籍一本一本推回书架,却发觉不对。 最下排的木板后略微松动,指节轻叩,似有空鼓之声。 赵嫣先前在华阳行宫时,曾无意间翻出当初工匠建造的图纸,照着图纸标注,搜罗出了好几间用于藏匿古董器玩的暗室,其中不乏有机关密道。 当即便知这块木板必有巧妙。 她用力一按,还真就发现一个长约一尺、宽盈六寸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本泛黄陈旧的书籍。 赵嫣顿时睡意全无,将灯盏小心地搁在地上,继而席地而坐,迫不及待翻开书页。 须臾,眼底的光亮又扑哧黯了下去。 暗格里藏着的并非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本晋代《古今注》的抄本。其扉页上落着一枚暗红的私印,上书“沈惊鸣”三字。 是个人名。 既然此书并非贵重之物,那么珍贵的,便只可能是赠书给阿兄的这个沈惊鸣。 书中还夹着一张纸笺,上书力透纸背的“拂灯”二字。字迹飘逸,并非赵衍的亲笔。 “拂灯……” 赵嫣喃喃,这是何意? 她琢磨了许久也没看出端倪,只得先匆匆复原,赶在流萤前来查夜前回到榻上,以被褥严实裹住细柔的身形。 滴漏声声,越发衬得东宫静若坟冢。 …… 次日听学,赵嫣又遇到了麻烦。 故太子的神态举止尚可模仿,才学文章却是难以炮制。 皇城积雪消融,水珠滚落殿檐,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泽。 崇文殿中,小太子低垂眼帘站立。 “抱歉,老师。” 小少年显出愧疚的样子,身量纤细,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文太师想起他周身的病,不免心软道:“是老臣思虑不周了。殿下-体弱,理应宽宥几日,若文章不会写……” “倒也并非不会,而是不懂。”赵嫣小声道。 一听学生有疑惑,文太师立刻正襟危坐:“殿下何处不懂?” 昨日文太师布置的文章是《中庸》见论,赵嫣回东宫后独自翻看了半宿,眉毛拧成疙瘩。 她九岁离宫,太后娘娘又是个青灯古佛为伴的寡淡性子,对旁的琐事不甚上心,只请了洛阳名门周氏的大儒定期为小孙女授课,便撒手不管了。 赵嫣哪能安分陪着打坐念书?见着无人约束,便如脱缰的小马儿,大半精力都花在了观山玩水,苦中作乐上。 是以杂书话本看了不少,四书五经却鲜少涉猎,一听那些克己奉公、存理灭欲的大道理便脑仁疼。 更遑论还动辄要写千字长文自省。 她伸出纤白的食指,指着书卷中的字列道:“书上所言,‘中庸之道’第一步便是君子慎独,即便是一个人独处也要藏起情绪,高兴时不能大笑,悲伤时不能痛哭,处处谨小慎微,事事不能逾矩。” 文太师端着茶盏,颔首表示赞同。 赵嫣蹙了蹙眉头,流露出为难的情绪。 文太师鼓励道:“殿下但说无妨。” “那,孤直说了。” 小太子腼腆,那双略微女气的眸如拂尘明镜般亮堂起来,“喜怒哀乐乃人之天性,人没了七情六欲,当与木偶傀儡无异。书上这般苛求,岂非让我们泯灭人性?是故孤以为,这不符合自然之道。” 文太师一口茶险些呛住。 课毕回宫,迎接赵嫣的,果不其然是流萤那张凝重板正的脸。 知晓她又要替母后教训自己,赵嫣解下厚重闷热的白狐裘,叹息道:“你知道我写不出文太师想要的文章,强行落笔只会露馅。不如,我去寻个代笔?” “不可!”流萤立即否决。 长风公主假扮东宫太子之事乃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机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国灭的下场,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份危险,怎可找人代笔? 何况太子殿下自小受鸿儒名士辅佐,精通文墨,要仿其文风谈何容易。 流萤咬紧下唇,然而一抬头,却撞见一双笑意吟吟的美人眸。那颗仿着太子殿下点出的泪痣明丽无比,却丝毫不显病弱。 便知她是在诓自己玩。 一时间有些晃神。 似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爱这样逗弄她。 赵嫣惯性地撑着下颌:“文章不能写,可我若还呆呆木木的,一言不发,亦会露馅。倒不如抛几个问题,让文太师自个儿琢磨去。” 流萤神色稍缓,主子说得也有道理。 “母后那边呢,如何说?”趁着流萤整理思绪的功夫,赵嫣又问。 流萤挑开车帷一角,见东宫卫和内侍都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四下并无外人,方低声道:“东宫三师的事,娘娘难以插手,不过挑个信得过的伴读倒不难,以后殿下在崇文殿也能有个照拂。” 流萤身为宫女,并无踏入崇文殿服侍的资格,每次都只能于门外等候,的确不方便。 身边还是得放个自己人才安心,赵嫣若有所思。 好在下月初一便是冬节,宫中例行祭祀酬酢。她记得每年此时,各府王孙世子都会入宫赴宴。 或许,是个物色人的机会。 脑中闪现那本藏在暗格中的《古今注》,赵嫣眸光微动,佯做不经意道:“今日听文太师提及,有个叫沈惊鸣的不错,他是何许人?” 听到这个名字,流萤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赵嫣将她这点微小的情绪收归眼底,便知自己赌对了。 此人果真和东宫有牵扯。 流萤似是在犹疑该不该说,许久方道:“沈惊鸣乃前吏部侍郎之子,是左丞相李大人的得意门生之一,与洛阳名门之后周及并称‘李门双璧’。” 听到“周及”的名字,赵嫣额角一阵抽搐,华阳行宫就学的不堪回忆争先涌上脑海。 抬手挥散思绪,赵嫣回归正题:“我记得吏部有母后的人,那若让这个沈惊鸣成为东宫伴读呢?” 流萤欲言又止。 “怎么,他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的问题。” 流萤声音低了些,“而是这位沈公子,已经过世了。” “死了?” 赵嫣诧异,“何时的事?” 流萤道:“七夕夜游灯,坠水而亡。” 死在兄长过世前一个月,这么巧? 线索还未开始便断了,赵嫣不免惋惜。 流萤瞥见主子的神色,便知她心里生了不该有的想法,抿唇片刻,低声劝解道:“太子是因病而亡,殿下只管做好本分即可,切莫引火上身。” 因病而亡…… 赵嫣轻嗤。 “你与母后不必紧张。东宫无权无势,眼下连个能用的幕僚都没有,以卵击石非明智之举。” 赵嫣别过白皙精致的脸,眸色通透道,“我有自知之明。” 她心中盘算,殊不知崇文殿中已是另一番愁云惨淡。 年过七旬的太子太师伛偻坐于书案后,水晶叆叇平搁在案几上,压着一份素白绢纸。 大太监亲自添了热茶,见他坐了半天未动,便笑问道:“文太师在看什么?” 老人家才回神似的,捋须抬抬下颌:“殿下的文章。” 太子殿下的文章? 大太监面露疑惑,可这份绢纸不是空白的么?一个字也没有呀! 文太师并不做解释,正是一字不写才显精妙啊! 他一辈子辅佐了三代储君,门生无数,讲过的经史子集数车之计,从未有人提出如太子今日这般的疑问。 面对太子殿下标新立异之言,文太师只能尽职尽责地劝勉他:君子就应该牺牲自己的欲望与喜乐,维护礼教法度,为天下人谋福祉。 文太师苦口婆心让太子殿下多多效仿先贤,克己复礼。甚至搬出了自己前两代辅佐的储君,极力称赞,言辞间难掩自豪之意。 然而殿下当时是如何说的呢? “孤让老师失望了。” 少年一副病弱可欺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可说出来的话却耐人寻味。 “但孤是个有思想、有血肉的活人,成不了谁的复刻。” 太子露出一个好脾气的笑来,诚恳道,“孔圣人还主张‘因材施教’,要根据不同人的性格进行教学呢。若老师教了三代人,用的却是一套标准,教出来的学生千篇一律,与呆板的泥人何异?” 轻言轻语,却字字珠玑。 仔细想想,历来东宫三师,哪个不是将储君当做泥人捏造? 就连文太师自己这一生,也都在致力于给太子灌输自己的理念,力求将白纸般干净的少年培养成推行自己政论的工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因材施教’。 太子殿下休养这数月,果真成长了,也有主见了,竟能看破个中玄机。 文太师惊惶之余,更多的是为人师者的欣慰。 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何必再深陷政治泥淖中而忘本心? 胸中豁然开朗,文太师轻喟一声,颤巍巍拄杖起身。 殿外暖阳正好,枯枝残雪之下,孕育着来年的万物争春。 …… “文太师致仕了?” 东宫寝殿内,赵嫣披衣盖住裹胸的生绢,眨眨眼道,“好端端的,他老人家为何要辞官?” “这得问殿下您。” 流萤利落地给她套上繁琐的衣物,束好白玉腰带,“据说文太师昨日从崇文殿里出来,便直接去了太极殿,以年迈体衰、颐养天年为由请辞。” “并未谈及东宫,说明他老人家还是懂得分寸的。” 赵嫣并不知晓文太师主动请辞的“分寸”,来源于她那份阴差阳错的空白试卷。 心道文太师的确很老了,眼花耳聋,每次需伛偻身形,将眼睛贴在叆叇上才能看清字,她见了都觉得脖子疼。 坐在镜前束发,赵嫣又问:“父皇同意了?” 流萤点头:“文太师言辞恳切,圣上不得不同意。” “文太师都辞官了,孤还得去崇文殿。” 赵嫣理了理身上的锦袍,巴掌大点的脸庞上略染苦闷,“东宫三师,今日要应付的是哪位?” “奴婢不知。”流萤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皇后娘娘那儿应该得到消息了才对,怎会到现在还没动静? 赵嫣拧了拧眉,又很快松开:“去了就知道了。” 崇文殿,轩窗半开。 赵嫣看着倚坐在太师椅中的高大身影,霎时如五雷轰顶。 年轻英挺的男人身着一袭暗色常服,左臂文袖,右臂武袖,容颜如玉雕琢,于座中微微抬眸。 那双眼睫浓长的眸子一打开,夺魄般慑人,波澜不惊道:“即日起,由本王兼任太子太傅,司教导之职。” 6、第06章 授课 “他方才……说什么?” 赵嫣仿若幻听,问身边执着拂尘的大太监。 老太监挂着笑,躬身无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肃王殿下兼任太子太傅,辅佐东宫,是陛下亲自点的头。” 大玄朝完了,没救了。 闻人蔺是何人? 他可是一言不合就能杖杀五品朝臣立威,跺跺脚就能让整座皇城颤上三颤的人。 让权倾朝野的异姓王辅佐尚不成气候的太子,这无异于将人质送上门给人拿捏,父皇如何想的? 思绪混乱间,闻人蔺已振袍起身。 其暗色的文武袍下露出一片殷红如血的中衣衣襟,雍容华贵。他的姿态依旧随性从容,面容温润无害,可赵嫣却再找不回暖阁初见时那样淡然的心境,只觉水漫咽喉般的压迫感,难以呼吸。 闻人蔺在她面前站定,审视片刻后,微抬手臂。 护腕紧束的武袖下,筋络微凸的手掌修长有力。 他会杀了自己吗? 赵嫣想起了长庆门下飞溅的鲜血,不免心弦紧绷。 然而那只主宰生杀予夺的手,只是动作自然地落在了她毛领厚实的肩头。 “太子体弱,不妨坐下说话。” 也没见闻人蔺使劲儿,赵嫣肩头一沉,跌坐在了书案后的席位上。 她眨了眨眼,没回过神来。 肩头的手力道不重,却让人从心底发憷。赵嫣扭头佯做咳嗽躲开,轻轻道:“多谢肃王体谅。” 掌下的温度稍纵即逝,闻人蔺虚握五指,不甚在意。 小太子的骨架如女人般单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捏碎。这样的双肩,怎能扛起这浊浊乱世的狂风骤雨。 闻人蔺俯身靠近,长臂自身后伸出,越过太子的耳侧,用白玉镇纸将她面前的宣纸一寸寸抹平。 感觉到那瘦小的身形颤了颤,他眼底轻慢渐浓。 “本王赴任匆忙,礼部尚未有所准备,故而今日不行拜师礼。太子先作策论一篇,本王瞧瞧水平,方能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几字,他说得格外自然缓慢,像是随口拉拉家常。 赵嫣眼睫一抖。 崇文殿里并无外人,可她昨日与文太师的谈话,今日就从闻人蔺嘴里吐出…… 肃王府的耳目,还真是灵敏得可怕! “肃王有心了。” 赵嫣坐得端端正正,比面见皇帝时还要谨慎小心,惟恐被人看出端倪。 闻人蔺似笑非笑,就着俯身铺纸的姿势稍稍侧首。 “太子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个姿势离得极近,低沉的嗓音仿若贴着耳廓响起,“否则,为何一见本王就如此紧张。” 冷静…… 不可自乱阵脚。 赵嫣容色不变,学着记忆中赵衍温吞的模样道:“肃王威名远扬,孤很难不紧张。” 闻人蔺笑了声,不置可否。 “本王为天子执刃,只杀暗室亏心之人。” 他手下研墨的动作不停,气息极轻地问,“太子应该,没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赵嫣按捺住想打哆嗦的欲望,一板一眼答道:“孤年少懵懂,连活着都艰难,能有何秘密瞒得过肃王?” 闻人蔺静静睨视她。 片刻,他倏地扬眉展颜,仿佛方才的凌寒压迫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戏言而已,太子还当真了。” 闻人蔺慢悠悠提笔润墨,递到不禁吓的小太子面前。 赵嫣哪敢去碰他递过来的纸笔? 只得故技重施,握拳抵着唇瓣轻咳,扶额虚弱道,“连日天寒,孤体虚目眩,怕是做不出什么好文章。” 闻人蔺点点头,收回笔道:“是本王思虑不周。” 咦,竟这么好说话? 赵嫣心下狐疑,偷偷用余光觑视,便见闻人蔺搁笔的右手转了个弯,朝她腕上摸来。 眼皮一跳,赵嫣忙抽手藏于袖袍中,弱声道:“肃王这是作甚?” 抽手时,闻人蔺的指腹擦着她的手背划过,冰冰凉带起一路颤栗。 他的手,竟是一点人的温度也无。 闻人蔺指尖微顿,慢慢掀起眼皮看她:“本王略通岐黄之术,可为太子把脉,调理一二。” 赵嫣暗自咬牙,自己的那点小心机在闻人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脉象即命门,病与不病一摸便知,更遑论男女脉象本就阴阳不同。 她笑得不那么自然了,裹紧狐裘道:“替孤调养是太医院职责,这等小事……不必劳烦肃王殿下。” “太子身系国之安危,不能算小事。” 闻人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可眼底的笑意却分明透出莫测的深暗,“还是太子以为,本王连太医院的庸医都不如?” 赵嫣嗓子发干,强自镇定道:“孤如今处境,肃王应该知晓。前不久才死里逃生,若是肃王调理时又出了什么好歹,恐会牵扯不清,连累于你。” 说罢她颤巍巍抬起水润的眼,一副“我也是为你考虑”的怯弱神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闻人蔺对她的反应颇为意外,也没收回手,戴着鹰纹玄铁戒的食指就势落在案几边沿,不疾不徐地轻点着。 无形中压迫感极强。 魏皇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闯了进来。 她凤袍葳蕤拖地,一国之母走出了女将般的飒爽威仪,冷然道:“肃王真是好兴致!朝堂百官还不够你管的,倒管起教书来了,天下的忠臣良将是都死绝了吗!” 流萤垂首跟在皇后身后,赵嫣便知是她悄悄搬来了救兵,不由暗自长松一大口气。 她起身行了个礼,殿内伺候笔墨茶水的太监们亦是齐齐退让叩首。 一片跪拜声中,闻人蔺负手挺立的身形便显得格外扎眼。 他竟是连欠身礼也无,略一颔首便当做打了招呼:“娘娘谬赞。本王虽年轻,教教太子殿下还是够格的。倒是皇后娘娘您……” 他顿了顿:“如此行色匆匆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是要急于遮掩什么。” “本宫就这么一位儿子,少不得要时时探望关怀。” 魏皇后凤眸清冷,不无讥讽道,“毕竟肃王对付旁人的手段,可是厉害得很哪。” 宫人们颤巍巍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唯一不正常的是闻人蔺,他半点不悦也无,甚至还有心情低笑出声。 “娘娘赏脸垂听,是本王的荣幸。” 闻人蔺旋身往太师椅中一坐,朝内侍道,“愣着作甚,难道让娘娘站着听讲吗。” 满地宫人们这才活络起来,搬椅子的搬椅子,沏茶的沏茶。 闻人蔺没再让太子做文章,只拿起一本《六韬》,便开始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低醇好听,娓娓道来,能将枯燥抽象的兵法讲得浅显易懂,单手执卷的模样颇有几分儒将风度。 可惜赵嫣实在没有心情仔细听。 她夹在皇后和肃王之间,只觉神仙过招,暗流翻涌。 好不容易捱到撞钟声响,闻人蔺也不拖堂,放下讲了一半的兵法便起身告辞。 一堂课心惊胆战而过,赵嫣抽去浑身力气般伏在案几上,如获大赦。 回过神来,才发觉后背凉飕飕,竟是冷汗浸湿了内衫。 手背上仿佛还沾染着闻人蔺的温度,寒入骨髓。 魏皇后起身,使了个眼色。 流萤会意,领着内侍们屏退。 赵嫣知道母后想问什么,哑声疲倦道:“此处不安全,回去说。” 肃王府耳目通天,昨日她与文太师的谈话已然传到了闻人蔺耳中,断不能在此处商议机密。 回到东宫,刚掩上大门,魏皇后低冷的声音自身后便传来。 “他先前与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之处?” 赵嫣独自面对闻人蔺的压迫,与他过招斡旋这么久,母后开口关心的第一句却不是她的惶恐与害怕,而是计划是否穿帮。 赵嫣瘫坐在软榻上,压着那点余悸道:“暂且糊弄过去了。不过再多来几次,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肃王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其危险程度,绝非雍王那帮乌合之众能比肩的。 得找机会逃离他的掌控。 对了,蜀川叛党! 赵嫣眼眸一亮:眼下天寒地冻,蜀川叛党受不住严寒,正是反攻蜀川叛党的好时机。若是能让父皇将肃王调出京去平叛,那么她在宫中,就能迎来喘息之机。 魏皇后见女儿眼珠滴溜溜转动,便知她在心中盘算什么。 她蹙眉,毫不留情道:“我劝你莫要胡思乱想,你父皇不会迎战。” “为何?” 赵嫣抬眼,将信将疑道,“连日大雪,即可乘势追击,又可调离肃王,乃一石二鸟之计,为何不迎战?” 魏皇后红唇微动。 她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好在衍儿极少露面,肃王也对他知之甚少,闻人蔺若使计诈你,你只管稳住,万事有本宫兜着。” 魏皇后曳袍转身,字字凛然道,“只有一条,万不可让他借机碰你!否则男女之别,恐瞒不过他的眼睛。” 届时不止她们母女,整个大玄都将坠入炼狱之中。 而此时,被看作邪魔恶煞的男人正倚坐在暖阁的美人靠上,手拿小袋子肉干,逗弄宫中散养的野猫。 野猫有花的、黑的、白的,俱是翘着尾巴,围着这位俊美邪魔喵呜轻蹭。 杀人不眨眼的肃王殿下眼睑低垂,唇畔含笑,时而怜爱地以指勾挠猫下巴,画面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率军平叛需要金山银山,皇帝眼下拿得出?” 他扬手撒了把肉干,风雅浑然天成。 越是兵荒马乱,便越是举国求仙问道,祈求能脱离苦海。 这些年来,国库银两早化成了三千宗室的锦衣玉食,化作了道观宫殿的一砖一瓦,如今的大玄只剩一具华丽的空架子,摇摇欲坠。 张沧迟疑道:“即便无需领军迎战,王爷也没必要亲自去监视太子,这等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做便可。” 闻人蔺慢悠悠乜眼,看着张沧。 方才还在讨食的小野猫们像是被看不见的气息惊扰,呜地炸毛四散逃去,只余零星的肉干残留在阶前。 闻人蔺负手起身,黑靴自残渣上碾过,轻描淡写道:“下次本王做事之前,先请教你?” 张沧微黑的脸庞瞬间白了一个度,喉结耸道:“卑职失言。” 闻人蔺却是越过他,径直走了。 宫道漫长,没人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 这么多年了,连张沧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家主子。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小太子落在肃王手里,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7、第07章 灼热 赵嫣裹着被褥坐于榻上,蚕茧似的露出一张脸,浮现出些许惨淡。 流萤将刚熬好的苦涩汤药搁在案几上,难掩同情地看着主子。 肃王成了太子太傅,谁也没料到,事情竟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流萤狠狠心,终是开口道:“今日礼部主持拜师礼,殿下不能缺席。” 闻言,赵嫣身子歪倒,蔫蔫吹起额前垂落的一缕碎发。 抵触归抵触,但也不可能真不顾大局,龟缩逃避。 她几度深呼吸,待做好准备,方从被褥中伸出纤细的胳膊,掌心朝上招了招。 流萤会意,忙将维护嗓音的汤药搁在她的掌心。 赵嫣皱着眉,咕咚咕咚大口饮尽。 下榻更衣,平日里她总嫌弃流萤下手太重,勒得胸部喘不过气,今日倒是乖乖咬牙,一声不吭地受了束胸之痛。 宫中雪化,恢复舆轿通行。 去崇文殿的路上,赵嫣翻出记录兄长人际关系与习性的册子,仔细研读起来。 晨曦透过摇晃的垂帷洒入,她眼睫镀光,菱唇紧抿,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此行不是去听学,而是赴刑场。 流萤留意着周边动静,暗自叹息。 殿下到底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平日里再伶牙俐齿,和肃王那样心机深重之人交手也会露怯。 崇文殿外,礼部礼赞官立于左右。 等吉时到了,闻人蔺方着正式的朱红官袍信步而来。 流萤向前给主子整理衣袍,借机压低声音道:“娘娘会让李浮跟着伺候,殿下不必紧张。” 赵嫣以余光向后看,果见一名眼熟的小太监捧着束脩向前,朝她笑出颗小虎牙。 赵嫣记得这张脸,是母后亲自把关教出来的内侍,年纪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但做事相当机敏伶俐,是个信得过的忠仆。 赵嫣安心稍许。 按礼制,皇太子拜太子太傅,需下跪叩首,以示尊师重道。 然而对着这样一个人…… 赵嫣思绪杂陈,只能说服自己当座上那人是尊玉雕石像,拜一拜石像无甚可怕的。 “太子金枝玉叶,繁文缛节便免了吧。” 闻人蔺开了金口,像是看透她心思似的。 赵嫣知他不怀善心,脸上却做出感激的神情,拢袖朝殿中行了个规矩的学生礼:“学生谢过太傅。” 若寻常臣子受储君大礼,当侧身避让。 闻人蔺却是连表面的谦卑都懒得做,坦然受之,可谁又敢说他狂妄呢? 礼赞官引太子入殿,内侍李浮奉上束脩六礼。 鼎炉焚香,上座的闻人蔺一袭朱红罗袍,貌若神祇。 他的眼睛是极为好看的,只是睁眼看人时无甚温度,而显凌寒压迫。 赵嫣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斟酒举于眉上,躬身再礼道:“学生受业于太傅,请太傅饮酒赐教。” 只待太子太傅饮下此酒,便算拜师礼成。 手中杯盏久久未被取走。 赵嫣举了一会儿便开始手酸脖子疼,半晌,方听到闻人蔺道:“本王得圣上抬爱,粗鄙之人获此虚荣,实乃惭愧。望太子多加勤勉,不耻下问才是。” 虽是勉励之言,他却说得极为缓慢,一个字恨不能拆成几个音似的。 这家伙,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 腹诽归腹诽,赵嫣面上仍要做出受教的神情,装模作样道:“学生谨记。” 她眼睫颤抖,高捧的酒盏也荡起了细密的涟漪。 闻人蔺这才纡尊降贵,抬手接过酒盏。 指腹不经意间与她相触,勾起寒玉般的凉意。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杯盏到了他手里,抖动的涟漪立刻平息,化作一汪碧镜,倒映着他幽深莫测的笑眼。 赵嫣捏紧手指,在袖袍中轻轻蹭了蹭。 闻人蔺像是没看到她这番小动作,将酒盏置于唇边,轻嗅一番,而后一饮而尽。 他抬了抬袖袍,将酒盏倒扣于案几上,姿态优雅至极。 赵嫣拢袖再礼,礼成。 皇宫中最危险的乱臣贼子,就这样成了与她日日相伴的老师。 赵嫣只觉自己的前路也如窗外深冬?冷雾一般,混混沌沌看不清方向,倒有点儿怀念在华阳行宫的无忧日子了。 阿兄的死,永远是横亘在她心中的刺。既然选此道路,哪怕荆棘遍地、粉身碎骨,也要走个明白。 定神间,礼赞官已躬身退出崇文殿,继而两排内侍提着炭盆鱼贯而入。 赵嫣定睛一看,只见十几个炭盆中俱是燃着霜白无烟的银骨炭,满满当当塞在殿中各处角落。 赵嫣的书案旁,格外贴心地多摆了两盆。 内侍们将所有窗扇打开一线透气,便井然有序退下,自始至终未曾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整座大殿暖气充盈,烘得人皮肤发干。 “太傅,这炭盆……会不会太多了些?” 赵嫣轻声嗫嚅。 “多吗。” 闻人蔺岿然不动,眼皮一抬,看向面前裹得严实的小太子,“昨日太子说天寒体虚,本王才特意命人多备了些炭盆散寒,以免太子又头晕目眩,不能提笔作文。” “……” 倒也不必如此! 这么多炭盆,恐怕她文章没写出来,人就烤得七窍生烟了! 赵嫣甚至怀疑闻人蔺是故意为之。 偏生眼前的男人面若止水,言辞关切,好像真的只是在为病弱太子考虑。 赵嫣心里有火,鼻腔里亦是燥热带火,捏得手心全是汗。 “太子不必紧张,今日不让你写策论。” 闻人蔺像是误会了她的幽怨,屈指点了点桌面道,“坐过来。” 他语气不算严厉,相反有种和风细雨的意味,可赵嫣早已见识过他的手段。 她只得小步向前,硬着头皮在书案对面坐下。 只要不写文章,什么都好说。 炭火一左一右烘烤着,赵嫣毕竟并非真正病弱之人,裹着厚重的狐裘,只觉身上着了火似的,抿了抿发干的唇瓣。 身后的李浮低着头,颇有眼力见地给主子递上一杯温凉茶水,又将窗扇的缝隙推开了些,笑道:“太子殿下有咳喘之疾,可不能闷着。” 赵嫣偷偷递给李浮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而杯水车薪,窗缝中这点气流压根带不进多少凉意。 她忍着想要将狐裘扒下的冲动,掩饰似的,端起茶水小口轻抿润嗓。 闻人蔺将书案上的黄梨木板一掀,翻面过来却是纵横交错的棋盘。 赵嫣愣住了:“太傅不继续讲解《六韬》吗?” 闻人蔺轻拂去棋盘上的一点细灰,漫不经意道:“听说太子棋艺不错,师从何人?” 皇城里飞进一只苍蝇都瞒不过肃王的眼睛,又怎会不知先太子的弈学夫子是谁? 莫非是对她身份起疑,借机试探? 好在赵嫣早将兄长的人际关系背熟,对答道:“数年前,幸得左丞相指点两局,略知皮毛罢了。” “李恪行的棋艺,在大玄是排得上号的,与他教出来的弟子对弈不算辱没。” 闻人蔺颔首,捻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请太子殿下,与本王手谈一局。” “……” 赵嫣满背的热汗开始发冷,昧着良心道,“太傅昨日所讲的《守土》篇,孤甚是喜欢,只是尚有几处不太明白。要不,太傅还是继续讲解吧。” 闻人蔺顺手挑出《六韬》拿在手中,将青玉棋罐往赵嫣面前推去:“对弈如两军交锋,其中奥妙,不比兵法少。殿下尽管提问,不耽误本王下棋。” 竟是轻飘飘堵了回来。 炭盆火势正旺,这回再拿天寒体虚说事便行不通了。 赵嫣脸颊生烫,咽了咽发干的嗓子,硬着头皮执起白子。 下棋么,她倒是会的。 先前在华阳行宫,周及曾教过她几手。 姓周的小古板是左丞相李恪行的得意门生,流萤嘴里的“李门双璧”之一,棋艺自是精湛。只是赵嫣天生不是安分之人,小聪明都用在琢磨如何悔棋上了。 可她如今的身份是太子赵衍,光风霁月的少年,自然不能再暴露先前习性。 她第一手落在星位,选了个保守的开局。 闻人蔺单手执卷研读,眼都没挪,跟着落下一子。 几招过后,赵嫣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面露难色,鼻尖上洇出细密的汗珠。 而闻人蔺便显得游刃有余多了,甚至还抽空打趣:“太子若再看不出陷阱,便要输了。” 末了轻飘飘补上一句:“这才第几手?” 对弈最怕攻心,心不稳,棋必输。 何况这殿内还烧着十几个火盆,气温燥暖,仿若蒸笼般熏烤着她的理智。 李浮拧了帕子给她拭汗,然而无济于事。 闻人蔺这才从书卷后抬起眼来,慢悠悠看向她。 小太子面色潮红,洇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 闻人蔺不由想起了有人曾赠送他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平时白若凝脂,一经被水浸透,便会呈现出胭脂般瑰丽的红来。 像极了小太子此时汗津津、红扑扑的脸蛋。 虽是传闻已久的男生女相,未免也太过娇弱漂亮了些。 闻人蔺以书卷抵着下颌,“咦”了声道:“太子因何汗出如浆?” 明知故问! 赵嫣唇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闻人蔺慢悠悠翻了一页书,一点燥热不耐的情绪也无。黑玉棋子在他骨相极佳的食中二指间摩挲转动,俊美的脸上清清爽爽,不见一滴脏汗,整个人宛若冰玉雕成。 他还是活人么?都不热的吗! 正腹诽,便见闻人蔺额头上长眼睛似的,适时补充道:“屋内暖和,殿下何不解下狐裘冬袄?免得气闷。” 这人看似端方纯良,根本连五脏六腑都是黑的,想出这等损招。 当众宽衣解袍,她的身份还能瞒得住吗! 见赵嫣不动,闻人蔺倾身。 “也罢,太子娇贵,本王亲自服侍。” 他勉为其难的样子,朝她伸出手来。 修长的指节碰到狐裘衣结,李浮怔住了,赵嫣也怔住了。 她下意识躲开,因为用力过猛险些仰倒,堪堪用手撑住地砖方稳住身形。 四目相对,闻人蔺微眯的眸子黯了黯。 赵嫣索性顺势做出虚弱力竭之态,“嘶”了声,摇摇晃晃道:“太傅勿怪,孤这是在出虚汗,失态了。” 李浮趁机搀扶住她,忙不迭帮腔:“正是呢!太医叮嘱殿下万不可去衣受风,得发出这身汗才算好呢。” 闻人蔺挑眉,也不知信了这番鬼话不曾。 他收回手,冷眼看着赵嫣挣扎爬起,问道:“那么,太子的后手可想好了?” “孤正想着。” 赵嫣低头小声嗫嚅,视线在棋盘上来回游移。 “李相独创的燕尾阵,可解此局。” 闻人蔺捻着棋子,别有深意。 赵嫣都没见过这位左丞相,哪里会什么燕尾阵! 可闻人蔺正盯着她,这手她不下也得下。 但下了,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赵嫣执着白子,只觉呼吸带火,脸颊灼烫,五脏六腑都快燃烧起来,眼前的棋盘也变得飘忽扭曲起来。 鼻腔忽的一阵湿痒,有什么东西正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李浮瞪大了眼,赵嫣茫然,抬手一摸,见到了指尖的鲜红。 竟是太过燥热,上火流鼻血了! 赵嫣眼睫颤了颤,随即就势两眼一翻,晃悠悠朝前栽倒。 额头磕在棋盘上,发出好大一声沉闷的声响,黑白棋子瞬时哗啦啦如水珠蹦落。 “来人哪——!太子殿下不行了!” 李浮眼疾手快扑过来,护住她悲壮大喊。 “……” 闻人蔺看着满盘散乱的棋局,眼皮一跳。 8、第08章 柳姬 崇文殿后是一处供皇子帝师休憩用的房舍,置有暖榻。 魏皇后匆匆赶来,凤冠上那对步摇也失了往日的端庄。 东宫麾下的太医张煦已候于殿中,流萤和李浮围着小榻擦脸的擦脸,递水的递水,没让旁的宫女太监近身。 隔着两人身形的间隙,可见赵嫣人事不省地躺在榻上,狐裘裹得紧紧的,额上红肿了一块,一侧鼻腔中还隐隐带血。 不由呼吸一窒,大步向前。 “怎么回事?”皇后坐在榻沿,屏退其余宫侍。 李浮间或抽搭一声,跪答道:“殿下与太子太傅对弈,不知怎的就口鼻溢血,猝然昏厥了。” 流萤额角抽了抽。 殿下不过是流了两滴鼻血,就被这小子说得像是命不久矣。可若不说得严重些,今日也没法从肃王眼下脱身。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拆穿。 魏皇后面色沉重,伸手去抚赵嫣额上的淤伤,那紧闭纤长眼睫便微不可察地一颤。 魏皇后指尖一顿,与年轻的太医交换了个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 宫中无人知晓,太常寺卿容仕青与皇后娘娘乃是年少旧识,有着过命的交情。而太医署隶属于太常寺管辖,选一个嘴严可靠的太医来遮掩真相并不难。 张煦才及冠之龄,却是太医署里百年一遇的奇才,生性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因研究方向颇有些旁门左道的意味而备受同门排挤,这样的人最适合收入岌岌可危的东宫麾下。 赵嫣日日饮用的改嗓汤药,便是他调制出来的。 “殿中暖炭元热,伤及肺气。太子殿下又过于体虚,一时受不住急火攻心,方至昏厥。” 张煦撤回手,胡诌得面不改色。 说话间已开好药方,交予李浮去抓药煎药。 门外立侍的小太监竖着耳朵,听罢立刻不动声色退下,赶去崇文殿中汇报。 待不相干的人尽数退下,魏皇后方命流萤关紧门窗,复杂的目光落向榻上昏迷不醒的病患。 “人都走了。” 魏皇后收神敛容,轻淡道,“还要装到何时?” 长睫鸦羽般几番抖动,赵嫣作势悠悠转醒,眸子搜罗了一圈,用气音小声道:“肃王呢?” 流萤贴着门缝待了会儿,确定外头无可疑之人,方回来禀告道:“肃王在殿中坐了片刻,便走了。” 赵嫣这才舍得将眼睛全打开,掀开狐裘坐起身,长长呼出一口肺腑中的灼热之气。 继续在崇文殿中待下去,她非得在冬日恐得热出暑病不可。 但脑袋上这一下,可是结结实实在棋盘上砸的,没有作假。赵嫣以指轻触额前红肿,当即疼得直吸气,眼尾泛了红,越发显得那颗细小泪痣嫣红娇艳。 屏风后的太医张煦就像个木桩子,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调配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呈上,便收拾药箱起身告退。 如此懂事省心,难怪会被东宫选中。 连张煦也走了,魏皇后这才彻底卸下“母慈子孝”的伪装,拿出素日的冷清道:“亏你想得出。若是被肃王趁机搭脉,你眼下已经凉了。” “不是有李浮在吗?” 赵嫣扶着隐痛的脑袋,难受嘀咕,“何况闻人蔺又不傻。储君在他的课上晕厥,他自是要避嫌……” 魏皇后语气严厉了些:“此非儿戏,你能次次如此侥幸?” 赵嫣气血翻涌,刚缓过来的鼻腔又开始发痒,忙仰头靠在榻上,眼睫可怜兮兮投下一圈长影。 “娘娘莫怪,肃王燃炭对弈,步步紧逼,殿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流萤忍不住向前一步跪拜,出声解释。 魏皇后何尝不知内情? 只是常年的杯弓蛇影,使她忘了该如何温声细语地说话。 “先上药。” 她喉间几番涌动,最终只说出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 流萤起身端来菱花镜,以温润玉片挑了一抹药膏,轻而仔细地涂抹在赵嫣额上伤处,再包扎上干净柔软的绷带。 小少年眼尾红红,素白的绷带低低压在眉上,更显得脸颊莹白小巧,楚楚可怜。 魏皇后不免想起了死去的儿子,难掩恍惚。 接下来的两刻钟,屋内只余沉默。 做戏自然要做足,赵嫣饮了药,在房舍内躺了半天方等到太极殿的传旨太监。 老太监来替皇帝抚慰,让太子好生休养,保重身体。 这意味着,东宫接下来几日都有借口不用听学。 终于能短暂逃离名为“肃王”的阴影,赵嫣只觉天都亮堂了,额头那一下总算没有白砸。 回到东宫,正是华灯初上,烛火通明。 下轿落地,赵嫣深深吐息,只觉神清气爽。 刚拐过廊庑,便见守门的东宫卫统领迎面而来,禀告道:“太子殿下,一位名叫‘柳姬’的女子求见。” 听到这个名号,流萤面色微变:“你们放她进来了?” 这批东宫卫是新调来的,并不知晓从前隐情,忙解释道:“她持有东宫令牌,见之如殿下亲临,属下等不敢阻拦。” 赵嫣听得云里雾里。 她记得东宫上下除了流萤外,其余人都撤换过了,这个“柳姬”又是谁? 观流萤的面色,似是对此人的出现颇为紧张。 刚开口要问,便听前方承恩殿的大门砰地由内踢开,发出震天的声响。 赵嫣诧异望去,只见一名遍身绫罗的大美人阔步迈出,往阶前飒爽一站,愠怒道:“赵衍!你把我支开了几个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赵嫣着实吓了一跳,不仅因为这名大美人竟敢直呼太子的名讳,更是因为流萤附耳低语的一句: “此人便是柳姬,太子殿下所纳的……妾侍。” 妾……妾? 她那柔弱不能自理,年方十五的兄长……已经有屋里人了? 正惊疑间,大美人发现了她额上的绷带,当即一凛。 “喂,你怎么受伤了?谁弄的?” 她大步向前,自然地抬手去碰赵嫣的额角,却被侍卫执戟拦在两步开外。 大美人从未受过这般待遇,当即柳眉一挑:“不长眼的东西,连我也拦?” 平心而论,柳姬是个一眼看上去便知特别的女子。 她的面容甚为大气,五官比寻常女子多了两分异域的深邃,身量高挑健康,脂粉难掩其英气,连声音也是中气十足,一点也无京中女子的纤弱娇柔。 风风火火,美得张扬带刺。传闻中的“恃美而骄”,大概就是眼前这般盛景了。 赵嫣感慨,来东宫这些时日,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惊心动魄。 不过,既是与赵衍亲密接触过的人,应对时要更谨慎小心才对。 “不小心撞到了头,已然包扎过了,你不必担心。” 赵嫣清了清嗓子,在流萤的目光示意下,硬着头皮开口道,“孤有点累,先去沐浴休息了。” 柳姬狐疑地看着她。 半晌,推开面前的长戟道:“妾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眼见着大美人比自己还高上两三寸,赵嫣忙仰首后退一步道:“不必,孤有流萤伺候。” 柳姬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看了流萤一眼,渐渐浮现受伤的神情:“殿下以前,不都是与妾身同浴同眠的吗?为何妾身回娘家一趟,便这般疏远了?” “……” 赵衍,我小瞧你了。 赵嫣刚包扎好的额角又开始抽痛起来。 “柳姬奔波数月,必是累了,理应好生休息。” 她佯做体贴,寻了个借口糊弄过去。 柳姬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沉吟片刻,忽而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殿下今晚,还与妾身一起登楼点灯吗?” 赵嫣下意识看了流萤一眼,而后含混道:“不了,下次吧。” 柳姬便不再多言,目送她缓步远去。 …… 没了闻人蔺的压迫,赵嫣难得睡了两个懒觉,唯一头疼的问题便只有如何妥善打发走柳姬。 “流萤。” 赵嫣权衡许久,唤道,“你将那个柳姬的事,仔细说与我听听。” 肃王府,烛台影绰。 闻人蔺照旧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练字。 “太子今日也以头疼为由,告假未去崇文殿。” 左副将张沧低声禀告,多有不平之意。 闻人蔺本人倒是没事人般,眸静如水,映着一点烛火的柔暖。 张沧琢磨着,王爷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小太子先是毁了王爷的棋,这几日又托病不见人,将王爷晾在崇文殿。更不可思议的是,素来杀伐果决的王爷也不生气,就慢悠悠踱回府中看书练字。 主子头顶都快生出圣人的光环来了。上次这般风平浪静,还是在他设计夷镇国公全族之前。 正揣摩呢,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 “王爷,孙医仙请来了。” 说话的是肃王府的另一名亲卫,右副将蔡田。 闻人蔺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 “备车,请孙医仙随本王进宫一趟。” 他审视着未干的墨迹,接过帕子慢慢擦着指节,淡然道,“太子病痛如斯,本王身为太子太傅,也该亲自登门慰问一番了。” 张沧讶然地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人定时分,灯火阑珊,正是人一天中精神最为放松懈怠的时辰。 往常他们抄家拿人就喜欢选在此时,一逮一个准。 明白了什么,张沧打了个哆嗦。 王爷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9、第09章 夜访 “今春会试前,太子殿下曾去过明德馆。一则是听临江先生讲学,二则是代天家劝勉儒生,以示惜才重贤之意。” 紧闭的寝殿内,流萤将往事一一道来,“当时奴婢于坤宁宫侍疾,并未随行,只知殿下与诸多志同道合的学生相谈甚欢,柳姬便是在这段时日结识的。殿下心生爱慕,归程时将柳姬带了回来,赐予宫籍。” 赵嫣额间扎着绷带半伏在桌上,捻着银针挑了挑烛台灯芯,问:“阿兄很喜欢她?” 流萤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殿下常留宿承恩殿,与她共习书画,秉烛夜谈。” 承恩殿便是划给柳姬住的地方。 “谈些什么?”赵嫣问。 流萤一愣,低下头去:“那会子,殿下是不用奴婢伺候的。” 赵嫣也愣住了,末了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违和之感来。 在她的印象里,阿兄瘦弱年少,循规蹈矩,不像是耽于女色之人。 她不太自然地挠了挠颈侧,看了一眼越发静默的流萤,岔开话题道:“柳姬既是太子深交之人,你之前为何从未提起过?” 流萤回道:“为了柳姬的事,皇后娘娘曾与太子殿下起过争执。” 赵嫣了然,看来母后并不喜欢这位张扬飒爽的大美人。 “太子殿下仁孝,出宫避暑的途中便修书将柳姬送走了。后来柳姬再无音讯,奴婢以为此事已作罢,是故没向您提及。” “若阿兄真舍得放她走,便不会留给她东宫令牌。” 这亦是流萤最担心的问题。 她几乎下意识说出了口:“柳姬不能留在殿下身边。” 赵嫣极少见流萤表露喜恶,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母后的意思?”她问。 流萤猛然抬起头来。 赵嫣看见她的脸色刷得白了,像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罪般骤然跪拜,规规矩矩道:“奴婢僭越,请殿下责罚。” “又来了……” 赵嫣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银针道,“人有喜恶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因个人喜恶便随意伤害他人即可,不必这般自责。起来吧。” 流萤脸还白着,那句“僭越”与其是对赵嫣请罪,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影子投在地上,像是无形的枷锁将她紧紧禁锢。 赵嫣只好换了个法子,琢磨片刻,稍稍坐直身子道:“毕竟是跟了阿兄半年的人,你去收回她的宫籍与令牌,再准备些金银细软,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宫安顿吧,就说是是孤的意思。” 得了任务,流萤这才舍得起身,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利落沉稳的模样。 待流萤走后,赵嫣凝神片刻,披衣行至廊下。 她唤来了正在领军巡夜的东宫卫统领孤星。 “今年春考前,孤曾在明德馆听学,你去将和孤有关的文墨书卷取回来。年底考课,孤用得上。” 想了想,她又温吞补上一句,“只要是有字儿的都别落下,行事低调些。” 孤星一句话没多问,抱拳领命便利索退下。 赵嫣看着浓墨般的夜空,下意识抚了抚左眼眼尾刺下的小痣。 多亏了柳姬的出现,她得以知晓阿兄年初曾去明德馆听学。 以赵衍的性子,既结交了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儒生,则必然留下书信文章,从中或许能窥察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流萤与李浮是母后的人,一向反对她追察太子死因,所以这事只能交给旁人去做。 赵嫣从入东宫起就在暗中观察身边侍从,甄选能真正为自己所用之人。 几番排查下来,孤星背景干净,算得上是老实可靠。她让他去取明德馆的书卷,一则是追察线索,二则也可借此机会投石问路,试探孤星品性。 若是真妥当地将东西带回来了,则其可堪大用;若是带不回或是走漏风声,也无伤大雅,并不会危及赵嫣眼下处境。 算是峰回路转,得以窥见一线曙光,赵嫣心中宽慰。 刚回寝殿,卸下面上名为“太子”的伪装,便听外头传来吵闹声。 继而哐当一声,寝殿的大门被人猛然推开。 赵嫣愕然回首,见到了柳姬那张浓颜艳丽、长眉倒竖的脸。 “殿下要赶我走?” 她冷笑一声,单刀直入道,“当初是你请我随你入宫,说了什么可都忘了?” 流萤匆匆跟来,面露难色,显然是事情办砸了。 柳姬毕竟是敢直呼太子名讳的人,一般人还真镇不住她。 眼下阻拦已是不及,赵嫣只得屏退一干侍从,关起殿门议事。 她只得拿出好脾气的笑来,学着赵衍的语气道:“东宫处于风尖浪口,并非好归宿。孤再三权衡做此决定,也是为你好。” 柳姬只吊着眉梢看她,眼中像是有一簇火苗烈烈燃着,透出与寻常女子不同的锋芒。 半晌,她脩长的指尖指向流萤,神情夸张道:“殿下近来只留流萤近身伺候,可是移情别恋,看上这小蹄子了?” 赵嫣笑容僵硬,只觉自己与朝秦暮楚的负心汉一般无二。 可东宫暗中换了主,继续藕断丝连拉扯下去,唯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赵嫣摇首长叹,无辜道:“你要这么想,孤也没办法。” 话还未落音,倒把自己给恶心住了。 别说是柳姬,她听了这话都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来。 柳姬眸色几番变化,向前一把揪住赵嫣的狐裘领子道:“你这混……” 大逆不道的谩骂之言还未说完,便听庭中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 灯影摇晃,侍卫们低沉的嗓音由远及近:“肃王请留步!殿下已经歇息了,夜闯宫门,是为不敬!” 肃王?! 措手不及间,赵嫣脸色微变。 这个时辰了,他来作甚? 身手最强的孤星刚被派出去,此时让人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不,即便孤星在,东宫上下谁又敢拦权倾天下的肃王? 那是面圣无需跪拜,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恶鬼! 她绷直身子,便见一道熟悉高大的影子映在了门扇上,随着摇曳的烛火微微跳动。 赵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门扇应声而开,疾风卷地而来,满殿垂纱疯狂鼓动。 “本王素来不喜隔门谈话,失礼了。” 闻人蔺缓步踏入,阴影在他身上一寸寸褪去,如白玉迎光,含着极淡的浅笑道,“太子头疼久不见愈,又是在本王授课时发作,本王心怀歉疚,是以特请孙医仙出山,为太子诊治。” 他让出身后鹤发仙姿的老者,视线投向内间寝榻:“孙医仙悬壶济世,乃杏林翘楚,他的医品太子总是信得过的。” 赵嫣咬牙暗道:“我说他这几日怎的这般安静呢,原是在酝酿这一手!” 没想到闻人蔺连避世退隐已久、能枯骨生肉的孙医仙都请来了。 这么厉害的人物,她哪敢让其诊治! 空气宛若凝固,柳姬面露狐疑之色,看了看月门垂帘后的影子,又看了看眼前的赵嫣,若有所思。 赵嫣额角的淤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顾不上处理柳姬,只给看向流萤。 流萤会意,出面道:“肃王好意,东宫心领。只是殿下好不容易安寝,实在不方便问诊,还请肃王……” 话未说完,直接被肃王府副将一左一右拦下。 眼瞅着闻人蔺朝内间而来,赵嫣心跳如鼓,惊惶之下来不及细思,一把抓将柳姬推在了榻上。 金钩碰撞出叮咚的声响,帐纱晃荡垂下,光影交替,映出柳姬那双惊诧的丹凤眼。 “嘘。” 赵嫣抬指压在自己唇上,示意柳姬噤声,低哑道,“配合孤。” 坏人好事,天打雷劈,这是赵嫣情急之下能想出躲避闻人蔺问诊的,最实用的办法。 柳姬即刻明白她的用意,面上划过些许古怪。 来不及犹豫,她翻身反客为主。 视线颠倒,这回换赵嫣惊愕。 纱灯明丽,帐帘晃动,模糊映出一上一下两道身影。 “殿下急什么?慢些才好。” 柳姬捏着嗓音嗔怪,暧昧之辞张口就来。 镂花月门下,闻人蔺抬手撩帘的指节一顿,停了脚步。 10、第10章 变故 柳姬那声以假乱真的低吟,弄得人耳廓发麻。 闻人蔺听到这不堪入耳的动静后,果真略一顿足。 赵嫣毕竟不是真的男子,对夫妻之事懵懂得很,贴太近又担心柳姬察觉出异样。 她不动声色地使劲儿,试图寻回掌控,谁知刚伸出手便被柳姬一把攥住腕子压下。 赵嫣睁圆眼睛:这位姐姐,手劲如此大的吗! 外头静悄悄的,但她知道闻人蔺并未离开。 果然,仅是片刻的顿足,闻人蔺便迤迤然迈了进来,撩袍坐在了内间的小桌旁,甚至颇有雅趣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水,细细品鉴起来。 帐帘昏昏,闻人蔺的身形剪影便变得模糊影绰,难辨喜怒。 尽管如此,赵嫣依然能感受到闻人蔺的视线透过帐帘朝她望来,无声无息,却令人遍体生寒。 赵嫣欲哭无泪:他……他怎的还不走? 柳姬也蹙起了眉,冷着脸掐出缱绻的声线,演得越发入戏:“肃王杵在这儿,还让殿下怎么办事?” “……” 赵嫣听得头皮发麻,实在没脸去想闻人蔺是何神情。 帘外端坐的影子不动如山,只闻杯盏被放回桌面上的轻微碰撞声,在安静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本王记得,狐媚惑主者当处以极刑。” 闻人蔺波澜不惊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赵嫣浑身一僵。 她知道闻人蔺并非有意恫吓,他是真做得出来。 赵嫣朝隐隐含怒的柳姬摇摇头,示意她忍耐。 待柳姬松开了压制的手,她便拢着宽松的袍子稍稍撑身,低哑道:“孤实在没有供人观摩的癖好,现下夜已深了,肃王回府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本王只是有些好奇。” 闻人蔺用最低沉磁性的嗓音,说着最为放肆的话语,“太子殿下昼时还病得下不来床,夜里却有精力与女人寻欢作乐,堪称医门奇迹,令人咋舌。” 赵嫣听得身冷手僵,一脱力险些摔倒,不禁闷哼一声。 这声闷哼藏在帐帘后,却是说不出的旖旎,惹人遐思。 赵嫣忙咬唇,索性将错就错,硬着头皮答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眼下并非闲谈的良机,太傅若再不走,孤就真的不行了。” 闻人蔺笑了起来,光影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连笑声也变得莫测起来。 他做出理解的神情,从孙医仙的药匣里挑了瓶药,骨相极美的手握着不知名的玉瓶,细细把玩着。 “太子尽管办太子的,只需腾出一只手来,让孙医仙切脉即可。” 听听这是什么凶猛之词! 赵嫣脸颊燥热,绷着嗓子:“孤头疾已快痊愈,何必再小题大做,劳烦医仙他老人家。” “病好了?” “好、好了。” 闻人蔺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那么,太子明日可来崇文殿听学?” 赵嫣咬牙切齿,急得眼眶儿都快红了,眼下情况只想闻人蔺越快离开越好。 遂乖乖点头道:“来的。” 闻人蔺目的达成,这才满意地“嗯”了声,抬手理了理袖袍起身。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脚步:“对了。” 赵嫣登时一口气提在嗓子眼。 闻人蔺微微侧首,将手中的药瓶搁在了案几上:“这个记得吃,对太子的身子有好处。”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药瓶,这回真的走了。 直到那抹高挺的身影远去,殿门关上,连脚步声也彻底听不见了,赵嫣方塌软了背脊,以被褥裹住僵冷的身躯。 柳姬就倚在榻上看她,似是考究,可赵嫣实在没力气去猜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在柳姬很快移开了目光。她略显粗鲁地扯着碍事的长裙下榻,拿起肃王留下的药瓶嗅了嗅,然后蹙起眉头。 赵嫣见她神情凝重,便从帐帘中探出一颗脑袋,身子严严实实捂在其中,紧张道:“这是什么?有毒吗?” 柳姬嫌恶道:“逍遥丹。” “什么丹?”赵嫣不懂。 柳姬看了她一眼,换了个说法:“温阳补肾的。” “……” 这回赵嫣懂了。好不容易扳回的一局,到底失了守。 …… 净室水汽氤氲,赵嫣抱着双膝坐在浴池边缘,半截脸埋入水中,只露出琼鼻与潋滟的眼睛来,任由晃荡的水波冲去满身余悸与疲乏。 一天中也只有这片刻能卸下伪装,做回自己。 以前在华阳行宫,多的是山林野漱,后山还因地制宜开辟了一处天然温泉别院。她闲来无事便带着贴身宫婢去泡会儿,日子过得天然烂漫,无拘无束,不似如今这般过招拆招,步步悬心…… 意识到自己开始怀念过往安稳,赵嫣站起身甩了甩脑袋,目光重新变得沉静坚定起来。 更衣回到寝殿,柳姬已然不在。 赵嫣打着哈欠歪在榻上歇息,等了两刻钟,迟迟不见流萤。 往常夜里,她都要屏退宫侍而来,掌灯再三检查赵嫣的束胸是否勒紧,方肯退下。 已是子夜,赵嫣不再等候,拢紧衣物被褥一盖,渐渐阖眼。 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她觉察不对,忽的起身披衣。 唤来殿外值夜的宫婢,赵嫣问:“流萤呢?” 宫婢答道:“奴婢方才见流萤姊姊从膳房出来,往承恩殿去了。” 承恩殿,是柳姬的住处。 赵嫣心中一紧,继而问:“宫里有无使者来过?” 宫婢忙不迭点头:“坤宁宫的张女史来过。那会子殿下在沐浴,流萤姊姊说无甚大事,不必惊扰殿下,便自行接待了。” 赵嫣不动声色,待宫婢退下后,便抓起大漆衣架上的狐裘匆匆一裹,提灯出了殿门。 长廊曲折,灯火蜿蜒,流萤端着托盘穿过庭院。 大概有心事,她竟然没有察觉立在廊下的赵嫣。 “流萤。” 赵嫣轻声唤她,“这么晚了,到哪里去?” 流萤双肩一颤,抬首间难掩错愕慌乱。 她很快低下头去,立在原地低声道:“柳姬助殿下解了围,奴婢去给她送些酒水宵食。” 赵嫣朝灯火尚明的承恩殿看了眼,问:“是母后的意思吗?” 流萤面上的细微神情波动,并未逃过赵嫣的眼睛。 她心下了然,猜出了母后的用意。 柳姬与阿兄朝夕相对半年之久,对其习性甚至于身体了如执掌,是这次“偷梁换柱”计划中最大的变故。 母后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变故存在。 若说一开始只需将柳姬送出宫便可,那么今夜肃王突袭后,与“太子”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柳姬,便不能留其性命。 毕竟于果决寡情的皇后而言,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凄冷的寒风撩动衣袍,赵嫣垂眸,半束的长发自耳后垂下一缕,额间绷带勾勒出几分戚戚病态。 她无权去指责母后凉薄,毕竟她们走的这条路本就是刀山剑树,白骨铺途。 她只是有些伤感。 阿兄大概真的十分敬爱柳姬,才会纵容她直呼姓名,才会给她畅通无阻的令牌防身。若他知晓柳姬今夜因何而死,大概……会于九泉之下伤心落泪吧。 沉默中,流萤的头颅越发低垂,清瘦的肩胛骨从背后突出,端着托盘的指节泛起了惨白。 “我知你是听从母后命令,为大局着想,没有怪你的意思。” 赵嫣凝神,那双与故太子如出一辙的眼眸染着夜的沉重,“把东西放下吧,我亲自去送她。” 流萤紧抿唇线,没有动。 赵嫣嘴角微动,露出一个不太像笑的笑来:“放心,我知晓轻重。” 承恩殿布置得大气整洁,书盈满屋,壁上还挂着一张象牙雕弓,不太像是女子的内室。 窗边留了一盏纱灯,柳姬手搭凭几,屈起一腿坐在案几后,侧首看着窗外枝头悬挂的泠泠残月出神,姿态洒脱,似是在等着谁。 流萤放缓了动作,将酒水与宵食搁在案几上,柳姬的目光也不曾有半点偏移。 暖光映在她的侧颜上,鼻挺而唇红,耳垂干干净净,并未像寻常女子那般穿耳洞。她的身形并不丰腴,亦无玲珑的曲线,有那么一瞬赵嫣恍然觉得,柳姬若是褪下脂粉扮起男装来,定然比她更为俊秀耀眼。 赵嫣也未穿耳洞。 按照大玄的习俗,女子十五成年那天,会由族中女性长辈亲手为她穿耳戴坠,意味着可成亲嫁人了。 赵嫣素来不服:穿耳便嫁人生子,这和牲口待价而沽,烙下可以出栏的印记有何区别? 好在华阳行宫中压根没几个人记得她的生辰,自然也就免了穿耳之痛。唯一记得她生辰,跋山涉水而来的,只有她那傻乎乎的兄长赵衍…… 而现在,她连兄长的房中人都护不住。 赵嫣示意流萤退下。 流萤欲言又止,迟疑须臾,还是选择听话地屈膝一礼,端着托盘悄声退出,掩上殿门值守于外。 赵嫣压了压嗓子,敛袍跪坐在柳姬对面,温声一礼道:“今夜之事,孤要多谢你仗义解围。” 柳姬这才转过脸来看她,瞳仁在灯火下呈现出极浅的琥珀色。 她的眼神如她这个人般张扬,直勾勾不加一点掩饰。就在赵嫣端着“太子”的架势,思索该如何继续话茬时,柳姬忽的嗤了声。 “我知道,你并非真正的太子。”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赵嫣心脏骤然攫紧,浑身汗毛争先起立。 冷风自窗扇吹入,月光摇碎一地枯枝暗影。 “赵衍在哪儿?”柳姬再次语出惊人。 见面前的小少年不语,柳姬拧眉,像是有了答案,瘦长的手指微微握紧。 “他……怎么死的?” 她的语气低哑了不少,像是压抑着怒。 赵嫣一眨不眨地看着柳姬,狐裘毛领被窗边夜风吹得微微颤动,摩挲着下颌。 在宫中讨生活的人,大多心眼似蜂窝,赵嫣心知肚明,还不至于被人一诈,就供认不讳。 “柳姬在说什么,孤怎的听不明白了?” 她面不改色,露出太子招牌的笑来。 …… 宫门下,马车静立,两盏车灯投下三尺暖光。 闻人蔺便站在这光中,朝车中的耄耋老者拱手:“今夜兴师动众,劳烦先生随本王跑这一趟。” “你该知晓,老夫跑这一趟不为东宫,而是为你。” 孙医仙须眉长垂,精神矍铄道,“你若死了,九泉之下老夫如何面对闻人将军?” 闻人蔺直身浅笑:“本王不值老先生费心。坠入炼狱之人,早救不回来了。” 孙医仙摇首叹气,乘坐的马车很快出了宫门,残月斜斜挂在西楼上。 肃王沿着宫道慢慢地走着,殷红的官服被夜色浸润成了暗紫,金钩玉带,华贵从容。 张沧远远地跟着,已是满肚子疑问。 “王爷不是怀疑东宫有异吗?” 他忍不住拐肘捅向身侧的蔡田,小声道,“今晚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就这么走了?” 正说着,一只通体油黑的猫轻巧从夹道旁的墙上跃下,小步踩着一地霜寒,熟稔地围绕闻人蔺讨食。 蔡田叹了声,朝那一人一猫抬抬下巴:“你知道猫如何捕食吗?它们捕获猎物后并不急于生吞入腹,而是按着猎物的尾巴玩弄于股掌,徐徐图之。” 张沧一脸茫然:“这和王爷有何干系?” 蔡田用看朽木的眼神看着同僚,沉稳道:“对于王爷而言,有趣的并非结果,而是享受布局收网的过程。急功冒进,是会引火自焚的。” 张沧想起方才王爷的那句:“坠入炼狱之人,早救不回来了。” 王爷过去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说出这般心冷之言? “喵呜~” 黑猫得了肉干,满足地蹭了蹭闻人蔺的掌心。 闻人蔺垂眸轻抚,侧颜如画,长影投在宫墙上,月下红衣风雅无双。 11、第11章 露馅 承恩殿中,已是另一番暗流汹涌。 “柳姬在说什么,孤怎的听不明白了?” 赵嫣面不改色,露出太子招牌的笑来。 “一个人想要回避问题时,往往会抛出另一个问题来掩饰。不答反问,这样的人要么就是被说中要害了,要么就是心虚有鬼。” 柳姬单手搭在案几上,道:“你不必担心我在使计诈你,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也没胆戳破这层窗户纸。” 于是,赵嫣眸中秋水般的笑意便浅了些。 肃王夜访,无意将柳姬卷入,她早料到会有这般结果。 “但相貌如此相似的人并不好找,就连替太子身死的‘影子’,模样身段也做不到如你这般神似,非血脉相连之人不能胜任。” 说着,柳姬稍稍前倾身子,“我猜,你来自东南方千里地外。” 东南方,距京一千里,正是华阳行宫的位置。 赵嫣不声不语,眸中烛光跳动。 她还是低估了兄长同寝共枕的身边人,其敏锐聪慧,远超常人。 她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对付肃王上,未曾想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姬妾身上栽跟头…… 不,柳姬真的只是困居后院的金丝雀吗? 赵嫣仅是片刻的沉思,便做出了决定。对方既已亮出“兵刃”,她也没必要遮掩。 柳姬虽咄咄逼人,却并无半点敌意。真正可怕的,是闻人蔺那般笑颜相对,却袖里藏刀的阴狠之人。 如此想着,她反倒轻松起来,抬手放下支撑窗扇的红漆叉杆。 窗扇落下,在瑟瑟朔风中隔出一片的静谧天地。 外头的流萤听到动静回头,只见柳姬与太子的影子相对而坐,影影绰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她踌躇片刻,到底没进去打扰。 殿中,静闻落针。 赵嫣将红漆叉杆横搁在膝上,面上的怯懦消散不见,随之变得轻柔懒倦起来。 柳姬的话不可小觑,既然她能看出端倪,说不定旁人也能看出,须得弄清楚漏洞在哪。 “我不明白,是哪里露了馅。” 赵嫣仔细回想,反思道,“是我对你的态度不够热忱,还是在床榻时暴露了什么?” 柳姬笑了。 “殿下放心,你装扮得很好,若是旁人定看不出端倪。我之所以能瞧出不同,不过是侥幸得益于……我曾与太子殿下私下约定的一个秘密。” 柳姬端起流萤送来的酒壶,大方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个秘密连流萤都不知道,遑论你这个赝品。” 赵嫣凝神:“什么秘密?” 既是秘密,柳姬怎肯轻易吐露? “其实自归途中,我便隐隐猜到了是这般结局。” 柳姬一声冷嗤,说不出是怒是嘲,握紧酒盏自语道,“我早说过,赵衍迟早会把他自己作死。” 说罢,她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般,当着赵嫣的面端起酒水,仰头要饮。 赵嫣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 酒水晃荡溅出,倒映着柳姬那双惊诧的眸。 “什么‘结局’,什么‘作死’?” 赵嫣抿唇,胸口起伏道,“柳姬,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片刻的死寂。 倾倒的酒水沿着案几边沿淅淅沥沥淌下,在织花席毯上洇出暗色的水痕。 空气中氤氲着浓重的酒气,仔细闻来,还能品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苦味。 赵嫣抓着柳姬的指节不自觉用力,沉静道:“太子是不是遭遇过什么?告诉我。” 柳姬神情复杂,只道:“殿下应该,让我饮下这杯酒的。” 赵嫣加重语气:“告诉我!” 面前的小殿下与太子一般纤细无二,看似瘦弱,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透出的是与太子截然不同的倔强坚忍。 柳姬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别过头,将手从赵嫣掌中抽离。 “我与太子的关系,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 她道,“我与他打赌输了,所以践诺跟在他身边。他给我提供庇护之处,我为他排忧解难,实在要说,更像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这倒像赵衍的作风。 阿兄看上去懦弱无能,却有样令人嫉妒不已的本事。无论他玩何种博戏,逢赌必赢。 每每见对方输的惨烈,还要柔声谦和地说上一句:“承让了。” 赵嫣在他手中输过不少回,气急了就耍赖皮,骂他欺负人。赵衍只是眼睛弯弯地望着她,宠溺笑笑,明明是苍白脆弱的笑容,却如春风和煦温暖无比。 现在想想,这段鸡飞狗跳的记忆,已是她九岁之前少有的甜了。 赵嫣从思绪中抽离:“所以,你佯做与流萤争风吃醋,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 柳姬默认,继续叙说:“去避暑山庄时,他寻了个拙劣的借口将我支走,我虽略有怀疑,却并未深思。直至后来听到了一些关于东宫闭门的流言,我心中不安更甚,匆匆处理完琐事归来,却发现东宫侍从守卫全换了陌生面孔,方坐实猜想。” “仅是如此?” 赵嫣将信将疑,直取重点,“你与太子约定之事,到底是什么?” 柳姬看了赵嫣许久,忽的一笑:“我诓你的。不这样说,你怎会替我挡下皇后的毒酒?” 赵嫣也笑了,笃定道:“你这句话,才是在诓我。” 闻言,柳姬笑意一顿,玩世不恭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你方才,是真的想饮下鸩酒吧?” 赵嫣拧眉,“你与赵衍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才会做好赴死的决心?” “既是秘密,我为何要告诉你?” 柳姬抬臂搭在支棱起的膝头,自嘲道,“左右活不过今晚了,不将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皇后如何放得下心?” 赵嫣知道她不会说出全部实情,聪明之人必不会一把掷出所有筹码,总得留张底牌傍身。 “你不会死的。”赵嫣道。 不仅不会死,还得好生护着,一切与兄长死前无异。 她眼眸澄澈,仅是一瞬的思索便做出抉择:“我用得上你。” “你?” 柳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信任之情溢于言表。 连太子赵衍都无法做到的事,她一个危如朝露的赝品,凭甚说此大话? 赵嫣并不过多解释,凝神片刻,望向一旁书案上的棋盘道:“左相李大人教太子的那招燕尾阵,你可会?” “啊?” 话题转变突然,柳姬一怔,下意识点点头。 …… 长夜将明,黛蓝的天际浮现出一弧微白。 烛花坠落,发出哔剥的细响,伏在案上的赵嫣猛然惊醒,惺忪道:“我想到了。” 手中的棋子重重按在棋盘,激起一声清脆的玉石之音。 大剌剌仰躺在榻上酣睡的柳姬一哆嗦,睁开眼起身,诧异道:“你不会在此打了一晚上的棋谱吧?” 赵嫣满意地审视棋局,但笑不语。 她抻了抻酸麻的肩背,蓝白的光映在窗户纸上,将她纤细的身形镀成暗色的剪影,一时分不清是位秀气的少年还是位落落大方的少女。 想起什么要紧事,赵嫣揉肩的动作一顿,暗道了声糟糕。 她匆匆整理衣袍起身,因伏案而眠的浑身酸痛而皱眉吸气,朝殿门处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朝着支腿坐在榻上的柳姬拢袖一躬。 “多谢你替我保守秘密,还有,谢谢你教的棋。” 她直起身,眼睛在混沌的晦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我会竭尽所能保下你。” 就像阿兄待她一样。 说罢来不及审视柳姬是何神情,她微微一笑,推门走入那片晦暗的清寒中。 柳姬起身下榻,行至窗边,歪着脑袋看满盘交错的黑白棋子。 最后一手白子下得极妙,燕尾阵形成,如金蛟利剪刺破黑子的围剿,反败为胜。 一缕纤薄的晨曦自窗缝中洒入,照在那颗收官白子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柳姬抬指轻抚那颗熠熠发光的官子,闭目喃喃:“我终究是来晚了一步,赵衍。” 赵嫣出了内院,果见寝殿前立着坤宁宫的贴身女官。 李浮躬身立侍,一脸欲言又止的焦灼。 赵嫣心下咯噔,加快步伐上了台阶,推开寝殿大门。 殿内烛火通明,魏皇后一袭凤袍端坐在她的寝榻上,旁边跪着唇色发白的流萤。 殿门再次在身后关拢,赵嫣向前行了个男子礼,定神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这个时辰风寒霜重,母后来此,怎的不差人通传一声。” 她刻意仿着赵衍的神情姿态说话,这点小心机瞒不过魏皇后的眼睛。 但这次魏皇后并未心软,面不改色道:“你还知道回来,太子?” 那声“太子”哑忍带怒,是在提醒赵嫣如今的身份。 “倒掉鸩酒是我一人的决定,一人担责,与流萤无关。” 赵嫣看向流萤,低声道,“你身为太子宫婢,听从太子号令何错之有?起来。” 流萤跪着没动,朝主子轻轻摇头。 赵嫣唇线一抿,索性撩袍在她身边跪下。 “柳姬已经看穿我的真实身份。” 未等震愕的皇后与流萤回神,她话锋一转,轻而坚定道,“但母后,我想留下柳姬。” 魏皇后凤眸严厉,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眼下局势本就如履春冰,留下此人后患无穷!” “我理解母后心中忧虑,但我不赞同母后的做法。顾全大局,并非只有杀戮这一种办法。” 赵嫣字字清晰,“母后有无想过,柳姬是受太子宠信之人,在东宫闭门数月后回宫,撞见肃王夜访后就无端暴毙,会否更让人起疑?” 魏皇后眉头微蹙。 赵嫣便知她听进去了,继而道:“母后当然可以悄悄处理,再令侍从三缄其口,就当柳姬从未来过东宫,可肃王会相信吗?” 她说的这些,魏皇后自然也考虑到了。 “即便如此,也不可留她侍奉身侧。无非是两害取其轻,事关国运,你我都赌不起。” 赵嫣见母亲面色庄穆,声音却不似先前严厉,便知事情略有转机。 哪怕是一线希望,她也要争取到底。 她趁热打铁,谈完利益,又动之以情:“柳姬在明知东宫有异情况下,依然义无反顾回来。明知看出我身份会引来杀身之祸,依旧选择坦诚相待……足以证明阿兄对她的信任是值得的。何况她与阿兄朝夕相对,兴趣相投,对阿兄的文章棋艺了如指掌,杀了她,我们恐再找不出第二个称心之人。” 魏皇后抬指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良久问:“你的意思是?” 赵嫣沉静道:“柳姬于我们有用,请母亲暂且留她性命,辅佐东宫。” “若她心术不正,泄露机密……” “若出了什么差池,我愿亲手了结此事,再向母后请罪!” 但至少,至少现在要为柳姬争取活下去的机会。赵嫣轻轻蜷起手指。 魏皇后权衡良久。 沉默中,窗外天色渐明,地砖上投射的昏暗烛火逐渐被熹微的白光取代。 “流萤。” 魏皇后开了口,起身命令,“暂将柳姬禁足承恩殿,不许她与任何宫侍接触。如有异样,格杀勿论!” 流萤顾不上膝上的疼痛,忙俯首称“是”。 魏皇后不多做停留,要在天亮前折回坤宁宫去。 赵嫣知道,柳姬这条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不由跌坐在地砖上,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一颗心还未落到底,又倏地悬起。 天色已亮,她还得去崇文殿听学。 又是一场大劫。 赵嫣蔫蔫的,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更衣梳洗,进宫面对那满腹黑水的闻人蔺。 赶到崇文殿时,闻人蔺已先行而至。 他照旧一袭墨色常服,左手文袖执卷卷坐在太师椅中研读,右手护腕武袖微微前伸,漫不经心地转动修长有力的手掌,将指节置于炭盆上烘烤。 好在殿内除了这盆炭火外,再无其他赘余,淡淡暖香拂面,温度不寒不燥刚刚好。 闻人蔺面前案几上置着棋盘,黑白交错。 赵嫣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棋路眼熟,似是前几日她假晕毁掉的那盘。 闻人蔺竟是凭着记忆,一子不差地将棋局全部复原了! 赵嫣咽了咽嗓子,伸手在棋罐中摸了颗白子,吧嗒一声,轻轻按在右上断点处。 燕尾阵形成,白子一转颓势。 闻人蔺从书卷后抬眼,见到残局已破,不由眸色微动。 赵嫣露出一个小心的笑来,轻声轻语道:“太傅,孤的病已经大好了。” 才怪! 这招燕尾阵压根就是夜里临阵磨枪,跟着柳姬学的。 闻人蔺的视线只轻轻一扫,赵嫣便觉浑身发麻,仿佛被他从头到脚看穿似的。 他不置可否,以书卷敲了敲案几:“过来。” 赵嫣老老实实在书案后坐下。 闻人蔺又道:“靠近些。” 赵嫣一愣,磨磨蹭蹭往前挪了半寸。 闻人蔺眼尾一挑。 这回赵嫣不敢耍滑了,乖乖伏案倾身,半截身子越过棋盘靠近。 闻人蔺拿起一旁备好的青瓷小药罐,拔开塞子,指腹挑了一指药膏。 他骨节分明的指节冷白若霜,竟是与那药膏颜色一般无二。 他手伸过来时,赵嫣逃避似的闭了双目,连呼吸都快暂停。 下一刻,额上淤伤处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 她颤巍巍睁眼,便见闻人蔺俊美无俦的脸庞近在咫尺,半垂着眼,漫悠悠替她将药膏涂抹均匀。 闻人蔺抬眼,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赵嫣袖中的五指紧攥,拼尽全力压抑着想要逃跑的欲望,听见闻人蔺散漫问道:“给太子的药,可按时吃了?” “药……” 啊,那瓶温阳补肾的什么丸吗? 赵嫣眼睫抖了抖,有些尴尬:“多谢太傅盛情,下次一定。” 一定扔掉,赵嫣暗中腹诽。 闻人蔺给的东西鬼知道是什么,傻子才上赶着吃。遑论这药在她手中并无用武之地。 闻人蔺抬眼,小太子昨夜显然没睡好,脸白得欺霜赛雪,眼底挂着两圈淡淡的疲青。 他道:“太子小小年纪,纵欲可不行。” 赵嫣点头如捣蒜:“太傅教训得是。” 闻人蔺看着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眼底漾开极浅的笑,收回手道:“太子将《玄女经》中的‘鹤交颈’背来听听。” 赵嫣正欲点头敷衍,忽的一愣。 《玄女经》是什么? “鹤交颈”又是什么? 见赵嫣怔愣,闻人蔺缓缓眯起眼眸。 “宫中每位皇子晓事前,皆会学习御女术,《玄女经》便是诸位的必读之作。” 闻人蔺捻起内侍捧来的棉布拭去指腹残存的药膏,意味深长道,“我见太子昨夜与姬妾颠鸾倒凤,必是深得其奥义,不会背不出来吧?” 赵嫣傻眼了。 12、第12章 推搡 赵嫣尚未经人事,亦非晓事的皇子,哪里会看那种不正经的书? 闻人蔺根本就是因昨夜之事借机刁难,阴险至极。 赵嫣心中清楚,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拢袖呆呆坐着,眼神颇为澄澈无辜。 闻人蔺对她的装傻并不买账,指腹不经意摩挲,徐徐背诵道:“‘男正箕坐,女跨其股,手抱男颈1。’正是昨夜太子所用的姿势。” 赵嫣本懵懂无知,但听闻人蔺用低沉醇厚的声音念着直白通俗的香艳场景,耳尖竟开始发烫。 明明殿中并不热,却有一股无名燥意涌上脸颊,又向四肢奔涌而去。 闻人蔺后仰靠向椅背,平静的俊颜上并无半分狎昵轻浮,仿佛只是在探讨什么经学难题:“太子素来博闻强识,过目成诵,怎么这会反倒装痴作傻?” 赵嫣埋下头去,依照赵衍的性情选了个最合适的借口:“文太师曾教导孤,君子立于世,当以礼教为尊,博览圣贤,是以孤不曾看过这些闲书。” 闻人蔺低低“哦”了声:“这么说来,太子是无师自通了。” 赵嫣汗颜,继而听见这个刁钻恶劣的家伙又道:“此姿势虽于男子轻松些,但太子毕竟年少体弱,过度沉湎其中,会长不高的。” 最后一句,已是隐隐带了笑意。 赵嫣赧然,闷闷盯着面前的棋盘:“学生受教。” 又抬起头来,桃花眼轻轻一眨道:“太子太傅,还管教这些的吗?” 太子太傅当然不管教这些,不过是一点睚眦必报的恶趣味罢了。 闻人蔺将小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那片质感极佳的文袖衣料便随之蜿蜒垂下,不见丝毫多余折皱。 他审视够了小太子“挣扎求生”的忐忑,方心情愉悦地屈指叩了叩棋盘。 内侍立刻向前将黑白棋子重新归位,收拢于棋罐中,动作麻利轻快,不曾发出丁点刺耳之声。 李浮一直跟在赵嫣身后,见状提起一旁小炉上温煮的热汤,为她沏了一杯茶。 茶叶动了点手脚,饮下后会在短期内扰乱脉象,装病的同时还能掩盖赵嫣原本的女子阴脉,原是太医院张煦熬夜赶制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但来日且长,总不能每回都靠装病糊弄过去。 赵嫣将茶汤搁置一旁,并未取用。 好在昨夜临阵磨枪,跟着柳姬将赵衍的那手“燕尾阵”学了个大概,虽技巧生涩,用来做做表面功夫却是绰绰有余。 毕竟“太子”年少,输给权倾天下的肃王殿下,也不算破绽。 果不其然败得惨烈,所谓的“燕尾阵”在闻人蔺面前根本撑不过七手。 “孤输了。” 赵嫣乖乖投子认输,心中却是暗自松气,仿若渡过一劫。 闻人蔺却并不打算放过她。 “输哪儿了?” 他翻阅着明日要讲的兵法,将一心二用发挥到极致。 赵嫣一副自省的温驯模样,眼睫却不安分地颤个不停。 闻人蔺以书卷点了点右上的位置,指上的玄铁戒折射出森森寒光。 他道:“太子只见眼前之利,稍一引诱便坠入陷阱,何时变得如此急功近利了?” 赵嫣低着头,温吞道:“毕竟是与太傅这般厉害的人物下棋,紧张了些。” 闻人蔺望了过来,视线落在她眼尾的小痣上,琢磨了会儿,缓声道:“棋差一着,尚可重来。若太子在皇城中也走错了位置,哪还有第二条命重来。” 赵嫣颔首:“太傅所言极是。” 闻人蔺靠在椅中,以书卷轻敲掌心:“烦请太子回宫手抄《合纵》一篇,磨一磨心性。” 赵嫣点头:“太傅高瞻远瞩。” “冬节将至,举朝休沐七日,太子这几日便不必来崇文殿。” “太傅……” 等等! 赵嫣涣散的眼睛叮地聚神,抬起头看向闻人蔺。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赵嫣摇首叹息,那一瞬将生平所有难过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方堪堪压住那颗雀跃起飞的心。 闻人蔺嘴角勾起无甚温度的笑意,懒得拆穿她。 撞钟适时而响,半天的课业结束。 赵嫣拢袖行礼拜别太傅,直到脚步声越过她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她方从拢着的袖袍后抬起眼来,示意李浮:“走了?” 李浮端着凉透的茶盏退下,瞥了一眼门外道:“走啦。” 赵嫣活过来了。 年关将至,京城的天总是阴得多,晴得少。雪化还未及一旬,北风中又隐隐有了冰雪的湿寒。 春风得意的唯有赵嫣一人,归程时嘴角都止不住上扬。 想起柳姬之事,赵嫣又折回坤宁宫请了安,将柳姬助力自己应付肃王之事如实告知,好让母后放心。 回到东宫已是黄昏,赵嫣捧着鎏金手炉下轿落地,远远便见东宫卫统领孤星立于永福门下。 赵嫣清了清嗓子,吩咐流萤道:“肃王命我手抄《合纵》兵书,你去给孤找来。” 流萤不疑有他,领命退下。 赵嫣去了书房,屏退侍墨的内侍,等了不到半盏茶,孤星果然提着一个不起眼的绸布包来见。 “太子殿下。” 他行了礼,方将布包里的东西小心呈上,“您让卑职取的书卷纸墨,都在此处了。” 赵嫣不动声色道:“可曾惊扰旁人?” 孤星道:“卑职只说归家取些东西,没让旁人知晓。在明德馆,亦是卑职亲自清点整理的。” “你做事踏实。”赵嫣颇为满意。 孤星忙低下头:“此乃卑职本分,不敢居功。” 办事踏实谨慎,人又老实忠诚,是个可用之人。赵嫣暗中赞许。 “去忙吧,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赵嫣示意孤星退下。 她粗略翻看一番,几本书籍大多是听学之用,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彰显着执笔之人的端正认真。 留下的书信甚少,赵嫣趁着流萤还未回来,将布包藏在宽大的狐裘中,悄无声息带回了寝殿。 夜阑人静,流萤例行来寝殿检查了一番,替主子仔细掖好被角,吹灭多余的烛盏,便放下帐帘掩门退去。 赵嫣竖着耳朵听,待殿门关拢,脚步声远去,她方披衣下榻,提着床头那盏起夜用的小纱灯朝屏风后的小间行去。 她按下书架最底层的暗格,取出白天存放于此的明德馆书信。 赵嫣席地而坐,将阿兄遗留下的这点信件文章捂在怀中,深深吐息,方怀着近乡情怯的微微怅痛打开。 夜灯昏暗,唯一人一影相伴。 【贡生王裕,叩禀太子殿下】 【贡生程寄行,亲禀】 【沈惊鸣亲笔】 几封信寥寥数言,于礼教、国法、时政提出自己的精练见解,书信落款皆是明德馆的儒生,想必就是那批与赵衍相谈甚欢的同道之人。其中沈惊鸣出现的次数最多,其次则是王裕与程寄行。 沈惊鸣已死,剩下的两人却不知是何身份,赵嫣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录在纸笺中。 最底下压着两张折叠的信笺,展开一瞧,却是赵衍亲笔字迹。 想必是他写给诸位儒生的回信,未来得及送出,便和书本一块积压于此。 赵嫣将搁在地上的灯盏挪近些,继续往下看。 【诸生来信,吾已拜阅。如君所言,无财便无军,无军便国弱,大玄宗室之制陈旧繁琐,乃积弊之源。开国伊始皇亲勋将有数百,然王、侯、伯、卿,子孙世代分封延袭,至今已逾三万人,其泱泱士族钟鸣鼎食,遍身珠玉,国库便如池中之水,出多进少,必三年而竭矣……】 赵嫣越看越清醒,从一开始的一目十行,到最后的逐字咀嚼,桃花眼中满是难以遮掩的惊异。 在她印象中,赵衍是个好脾气到近乎懦弱的人,其笔下文字必然也是风花雪月的花拳绣腿,华丽有余而力量不足。 然而观此打信,却字字珠玑,力透纸背,将大玄朝积弊已久的腐朽内里剖出,鞭挞于笔下。 母后对他的偏爱并非全无理由。 赵衍若还活着,必成一代贤明仁君。 偏生这样一个人,死得不明不白,连真相都不配被人知晓。 想到此,赵嫣捏紧了手中绢纸,心中情绪交错翻涌,久久不息。 要带此物去见柳姬吗? 不,再等等。赵嫣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柳姬如今对她、对东宫尚有防备,并不会和盘托出,得晾她一段时间,观其态度。待她想清楚,愿意诚心合作,赵嫣才能摊出自己的筹码。 冷静下来,她将书信仔细叠放齐整,置回暗格中。 一夜北风呜咽,在窸窣的雪粒声中,冬节悄然降临。 大玄朝素来重视冬节,再贫寒的百姓亦会在这日穿上得体新衣,祭祖访友。而宫中排场更为浩大,天子设宴犒劳百官,王侯贵胄皆可携女眷嫡子赴宴,筵席从永麟殿正殿一直到长廊之下。 据说辖领巴蜀诸地的梁州州牧也派了通判入宫,共议蜀川兵的招安之事。声势浩大的宴饮喜气中,便蒙上了一层波诡云谲的阴翳。 如此场合,赵嫣身为“东宫太子”,自然要在场的。 马车停在承天门下,赵嫣身着紫袍金冠,外罩月白斗篷,将东宫太子的文弱与矜贵演绎得淋漓尽致。 “册子上的众臣画像与人名,殿下可都记住了?”流萤再三确认。 那本册子,赵嫣日日置于床头观摩,光看画像,几十个人的脸记起来还真不容易。好在她想了个标新立异的法子,提取出每个人五官中的特点,取个诨名,便记得牢固多了。 遂拢着袖袍道:“差不多了,若一时有遗漏的,你在旁边多提点。” 流萤点头:“奴婢省得。” 又叮嘱:“朝中党派众多,要应付周全并非易事。待行过飨礼,殿下便找个借口离开。” 赵嫣含糊“唔”了声,穿过左廷朝宫廊行去。 她还记挂着“伴读”之事,要趁此机会摸清局势,择出能用的目标人选。当然,此事是不能说与流萤听的。 正凝神想着,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刺耳的谈笑声。 赵嫣抬眸望去,迎面走来了一群衣着华贵的世家子。为首的那个约莫弱冠之龄,生得油头粉面,眉淡瘦高,一脸阴柔刻薄之相,罩着一件浮光雀羽裘,活像是簇拥在人群中的一只彩羽斗鸡。 赵嫣一见这张斗鸡脸便想起来了:呵,这不是雍王世子赵元煜吗。 雍王身为天子胞弟,是除太子以外的第二皇位继承人,此乃朝中不争的事实。雍王的儿子亦是打小与太子平起平坐,是故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纨绔性子,偏生赵衍性子软,使得赵元煜几次三番骑到东宫头上。 赵衍一旦出事,直接获利者就是雍王叔父子。赵嫣停下脚步,静静审视。 赵元煜显然也见着了立在廊下的小太子,眸色当即阴了阴。 他嘴角咧开嘲讽的笑,非但不避让,反而朝着赵嫣径直走来,贱声幸灾乐祸道:“哟,太子还活着呢,真是庆幸。” 六年多过去了,他这张脸还是这般倒胃口。 赵嫣提了提唇角,回敬道:“正是呢。若孤有个三长两短,雍王世子便是头号疑犯,要被诛全族的。眼下孤好端端的,雍王府才能好端端的,当然值得世子庆幸。” 赵元煜的讥诮之言尽数堵回,气得脸红脖子粗。 这下越发像只斗鸡了。 “娘们儿似的逞口舌之利!不如回你的东宫闭门绣花,短命鬼。” 赵元煜这声恶毒的咒骂压得很低,但赵嫣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抱着手炉的五指微紧。 宫廊并不宽敞,赵元煜见一向懦弱知礼的小太子没有给他这位堂兄让路,面上焦躁更甚。 他索性硬闯,欲强行推开太子。谁知臂膀刚碰到太子衣角,脚下就被绊了个趔趄,一头磕在红漆柱上,登时眼冒金花。 其拥趸哗然而上,扶人的扶人,高呼的高呼,将四周路过的官员家眷全引了过来。 赵元煜捂着额头怒目回瞪,指着赵嫣道:“你……” 赵嫣已先一步跌在了廊下美人靠上,单手扶额,一副隐忍痛楚之态。 “殿下!” 流萤蹙眉焦灼,扶着赵嫣回首,凛然道,“雍王世子,即便太子殿下碍了您的道,您也不能下这般重手推搡!” 赵元煜眼睛瞪得老大。 “我没有推他!不,我压根没有用力!” 赵元煜脸色绛红,望向身边那群跟班道,“你们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跌倒的!” 跟班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轻易吭声。 他们的确看到雍王世子去推太子,力气之大都将他自己给踉跄了,然后太子便轻飘飘倒了。可毕竟自己是在雍王府下讨生活的,不好说实话,亦不能帮着欺辱储君,索性支吾不语。 赵嫣嘴唇紧抿,撑着美人靠起身:“的确是孤不小心跌倒,与雍王世子无关。” 赵元煜大笑:“你们都听见了吧?他自己都承认了!” 然而谁信呢? 这两人站一块,力量之悬殊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 偏生“太子”好脾气,朝围观之臣虚弱笑笑,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样:“真的与世子无关,还是……算了吧。正值大好节日,切莫让父皇添堵……” 一番说辞言真意切,无不令人动容。 对比之下,雍王世子实乃面目可憎。 “太子大病初愈,怎禁得起世子这一推。” “是啊,再得势也是臣子,怎可对储君出言不逊!” 围观的官吏不乏有正义之辈,纷纷向前关心宽慰太子,有性情刚正的,更是直接指责雍王府气焰太盛。 赵元煜眼睛都红了,撂下一句“你等着”,便拨开众人拂袖而去。 前方廊桥之上,垂帘随风晃动,流苏轻舞。 闻人蔺凭栏而立,嘴角噙笑,将这一切收归眼底。 13、第13章 引火 “王爷,梁州通判一行人已入宫。” 左副将张沧抱拳禀告。 闻人蔺抬手示意知晓,方将视线从廊下的纤细少年身上收回。 到底不谙世事了些。蜀川寇首和雍王的人非蠢即坏,可不像他这般良善,装装病就能逃过一劫。 “良善”的肃王殿下抬眸望向远处翻涌的云墨,笑意疏冷莫测。 好戏才刚开始呢。 宫廊下,围观官吏很是关切了柔弱可怜的太子一番,方陆续散去。 做戏做全套,赵嫣顺势坐在美人靠中休憩,突然有些好奇。 “我装病对付赵元煜,你怎的不规劝我了?” 赵嫣看向面前躬侍的流萤,眼中缀着明亮的笑意,“如此配合,还真有点不适应。” 流萤默了片刻,方低声道:“他辱骂太子殿下。” 她嘴里的“太子殿下”,是赵衍。 赵嫣颇为讶异,她还以为流萤心中只有命令和大局呢,没想到竟也有通情理的一面。 流萤却误解了什么,自责道:“奴婢知错了。” 赵嫣顺手抚平流萤习惯性蹙起的眉间,轻笑道:“有什么错的?你护主,我护短,再好不过了。” 眉间的温软一触即分,流萤怔怔,那双素来低顺理智的眼眸中浮出隐隐碎光。 赵嫣想的却是令一桩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2。有直接利益冲突之人最是可疑。雍王党气焰嚣张,如食腐硕鼠闻风而动,他们即便不是赵衍之死的元凶,也多半脱不了干系。 雍王叔整日醉心山水,看似闲云野鹤两袖清风,他的儿子却是极不省心的。赵元煜蠢笨又恶毒,一激便怒,这样的人既可恨,也最容易露出把柄。 得想法子查一查。 山池园外,赵元煜已是满心戾气翻涌。 十八年前那场夺嫡之争惨烈收场,皇子死了十之八九,到这一代,赵家子嗣更是伶仃单薄。 以前父王的人上书劝谏皇帝,将他认做儿子,以备万一。可他那皇伯父却嫌他鲁莽好色,以春秋正盛为由婉拒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这么多年皇帝再无儿子诞生,只待赵衍一死,他父王便可封皇太弟继任大统,他就是下一个东宫太子! 赵衍死了才好啊,死了就省心了。 原是板上钉钉之事,可为何那个病秧子又会好端端出现在他面前,还让他蒙受如此大辱! 越想越不甘,赵元煜气得一拳砸在漆柱上。 随行之人见状,小心劝解道:“世子消消气。今日冬节宫宴,还有梁州牧的人入宫谈判,圣上颇为重视。如此节骨眼,还是莫要横生枝节为好。” 梁州牧1,蜀川乱党…… 对了。 赵元煜眼底划过一丝阴戾,对方才说话之人道:“你爹是鸿胪寺少卿,不是正愁没有出使梁州蜀兵的人选吗?你让他告诉梁州通判,本世子给他们力荐一人。” 说罢附耳吐了一个名字。 那人微微色变,惶然道:“世子,这恐不合适。太子何等金贵之躯,皇上怎舍得让他出入虎狼之地?遑论如今肃王担任太子太傅,世子动他看中的人,实非良策啊……” “什么他的人?你以为肃王真的要辅佐东宫呢?不过是磨刀霍霍罢了。我替他解决这一大难题,他谢我还来不及!” 见同伴还想劝解,赵元煜勃然大怒,“让你去你就去!别忘了你爹的前程是谁给的!” 那人只好惴惴领命,下去安排。 永麟殿内觥筹交错,不断有清丽的宫娥捧着瓜果琼浆鱼贯而入。 大太监扯着嗓子通传赴宴勋贵,那些公侯伯卿、郡王世子接踵而至,一个个锦衣华服,红光满面。一开始赵嫣还能耐着性子记一记,将人名和长相对照起来,记到后面已是头昏脑涨,眼神呆滞。 如此多的宗亲权贵,便是赵衍也不能一一对应,索性破罐破摔。 大太监的嗓子从一开始的尖细嘹亮,到最后逐渐沙哑无力。赵嫣悄悄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百无聊赖之际,便听大太监哑着嗓子喊了声:“吏部右侍郎沈大人入殿——” 吏部,沈大人? 职位姓氏耳熟,赵嫣转念一想,这不是落水而亡的沈惊鸣的父亲吗? 赵嫣瞬间来了兴致,循声望去,便见一名两鬓微霜的端肃文官。 约莫是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沈大人面容沧桑,双目浑浊,与一众言笑晏晏的宾客格格不入。 赵嫣眼眸一转,示意身后流萤:“去把那位沈侍郎请过来,我与他说两句话。” 沈侍郎很快过来了。 他伛偻躬身行礼,赵嫣忙道:“爱卿免礼。孤叫你过来,是为令郎沈惊鸣之事。” 听到这个名字,身后立侍的流萤心头一紧。 想起方才停留在眉间的温柔触感,她没有阻止,只借着斟酒的空隙换了站位,莫让其他人靠近打扰。 沈侍郎听到儿子的名字,面上的沧桑惨淡淡去,化作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威仪。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沈侍郎忍痛,硬声道,“然犬子顽劣不堪,闲游浪荡,遭此横祸乃是咎由自取!不值殿下垂问!” 说罢再一行礼,便退去自己的席位上,竟是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赵嫣怔神。 她全然没料到沈侍郎竟是这般反应,视儿子之死为耻辱。难道真是她想多了,沈惊鸣的死与太子之死并无关联? 魏皇后伴随天子入殿,见到的就是沈侍郎忍痛离去的背影。 她看向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蛾眉微微一拧。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身后传来一声朗润的男音,打断她的思绪。 魏皇后回首,只见一名文雅隽秀的月白袍男子携同女眷迈入殿中,朝她行了个礼。 男子颇为俊逸,逢人自带三分笑意,五官与魏皇后有几分相似;而他身边的女眷云鬓花颜,素面朝天却难掩国色,周身仿若蒙着一层月华光晕般打眼。 如此出色登对的璧人,赵嫣这辈子都难以忘怀——舅舅宁阳侯魏琰,以及舅母容扶月。 赵嫣在华阳行宫时,曾听太后祖母说起过魏氏一族的过往。 当年外祖父母去世时,宁阳侯府已经凋敝没落,留下一个入不敷出的烂摊子。舅舅魏琰成为家主时才十四岁,母亲魏泠也只有十六,姐弟俩去哪儿都不被人放在眼里,受尽冷落嘲笑。 也是从这时起,姐弟俩便相约要振兴门楣。于是魏泠靠着“英烈之后”的好名声入宫,从籍籍无名的美人爬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 而魏琰则于宫外刻苦勤学,广交贤士,用了十年时间,从人人轻视的落魄少年历练成声誉大振、一呼百应的宁阳小侯爷。 若论家底人脉,如今的魏氏一族枝繁叶茂,当之无愧为京师士族之首。 然而光看气质,谁能想到这般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竟是一个温润随和的宠妻狂呢? 都说外甥像舅,赵衍那面人般的好脾气,当真与宁阳侯魏琰如出一辙。 魏皇后毕竟身居高位,对亲弟弟并不热忱,略一点头便去了上头的凤位上端坐。 魏琰便朝赵嫣看了过来,问道:“臣携阿月与京郊休养,昨日方回,未及谒见太子殿下。殿下的病可大好了?” 以前在宫中时,舅母虽孤高安静,但总会给她带些零嘴,舅舅也曾笑着将她抗在肩头玩耍。这些年来断了联系,赵嫣却始终对他们抱有一份好感。 便起身回礼道:“多谢舅舅挂念,孤已好多了。” 魏琰温声道:“那就好。” 还未说两句,殿外太监忽的传来一声尖长的唱喏:“梁州通判入殿——” 殿内的热闹气氛瞬时凝结。 谁人不知梁州通判名为与朝廷商议招安事宜,实则是叛军寇首派来试探的棋子? 魏琰也稍稍正色,不再寒暄客套,携着爱妻一同入座就席。 一名穿着松绿六品文官服的矮瘦男人堆着满脸谄媚进殿,点头哈腰朝两侧神色各异的王侯公卿拱手作揖,一副天生的走狗姿态。 朝廷派这样的墙头草去监管协助梁州牧,也难怪梁州会反。 满脸横肉的魁梧武将紧跟其后,进殿竟然身着盔甲,甲胄上满是刀剑斫痕,目露凶光,一看就非善类,约莫就是梁州牧麾下的家将,何虎。 一场宴会暗流涌动。 今年京师大寒,蜀川叛党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粮草耗尽,大雪过后士卒冻伤无数。而大玄明明可趁机反击,却因国库连年赤字,军心不稳,亦是消极避战。 双方都需要喘息之机,如何谈,是个问题。 蜀川那边俨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到嘴的肥肉,强攻不成,也必定要连皮带骨咬下一口来。 何虎并不满足于大玄提出的条件,冷哼道,“我们兄弟们随州牧大人一路清剿匪寇,饮血啖肉出生入死,皇帝只封州牧大人一个爵位便敷衍了事,未免太不够诚意了吧!” 闻言,赵嫣冷嗤。 什么“一路清剿匪寇”?梁州牧借着勤王的名号攻城略地,率二十万蜀军合围京城施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匪寇! 皇帝不露声色:“卿欲如何?” 何虎道:“这一路的军饷,战死弟兄的抚恤,皇帝不补偿过来?” 死寂中,众臣或讷讷不语,或作壁上观,更多的是我为鱼肉的愤慨。 起兵反大玄,还反过来向大玄要钱,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见皇帝不语,何虎粗声道:“既然皇帝不够诚意,那我们也只好死守城外了。” “够诚意,够诚意的。” 鸿胪寺少卿擦着冷汗打圆场,给一旁自顾自喝酒的梁州通判使了个眼色。 通判会意,放下酒盏起身。 “为了表明我大玄招安的诚意,臣有一建议。” 梁州通判出列躬身,一对鼠眼朝太子座上瞥来,“太子贵为储君,乃是大玄第二尊贵之人,最能代表陛下天威。若能派太子殿下亲自入营答复梁州牧,以示大玄礼贤下士之心,州牧大人必然感念陛下诚意,欣然领诺啊。”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赵嫣抬起倦怠的眼,缓缓坐直身子。 她不过来当个摆设,未料竟看戏看到了自己头上。 对面,赵元煜将一颗干果抛进自己嘴里,满眼的幸灾乐祸。 看来这出戏,多半还有雍王世子的功劳。 行,她记住了。 何虎与之沆瀣一气,很快转过弯来:将大玄唯一的独苗捏在手里当人质,岂不比那点蝇头小利的金银财帛更有用? 他当即拍桌道:“就这么定了,让小太子跟我们走一趟!” “陛下,万万不可!” 魏皇后凛然色变,声音微微发颤。 闻人蔺负手伫立殿侧阁门下,指腹轻轻摩挲玄铁戒,将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张沧捏了把汗,没忍住骂道:“王爷,这狗贼好大的胆子,您看中的人他们也敢打主意!” 闻人蔺乜眼过来,眸若黑冰。 “……卑职失言。” 张沧讪讪认怂,心里却嘀咕不停:本来就是嘛!主子逗弄小太子的兴致,甚至于超越了宫中的野猫,咋说出来还不高兴了…… 见殿中气氛愈演愈烈,张沧没忍住又碎嘴了:“您不出面压一压那狗贼?” “不急。” 闻人蔺神色淡淡,仿佛那正处在火坑里煎熬的人,不是他朝夕相对的学生。 他倒要看看,太子这回用何种姿势晕厥。 14、第14章 射艺 赵嫣当然不会晕。 国事当前,她不会拿东宫太子的名誉开玩笑。 “既要金银权势,还要人质在手,我看没有和谈诚意的是你们吧!” 蓦地一声冷嗤,赵嫣循声望去,却是不远处席位上的一名劲装少年。 少年身侧的晋平侯握拳低咳,示意他住嘴。 少年视若不见,赵嫣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器宇轩昂,只是左眉有一道细小的旧伤,使之形成断眉,看上去有点凶,却是大殿内唯一敢直言相怼之人。 “我又没说错。” 少年凛然道,“若论尊贵,怎么不选雍王、肃王去谈?无非是其心可诛,欺软怕硬罢了!” “家父志在山水,无权无势,担不起如此重任。” 赵元煜皮笑肉不笑,祸水东引,“让肃王护送太子前去,倒是个好主意。” 殿侧阁门下,张沧听了这话已是额角突突狂跳。 他悄悄去看身侧的主子。冷光自门外斜斜铺展,闻人蔺隐在晦暗中,一张脸无甚表情。 “世子这话,未免有失妥当。” 殿中传来小太子荏弱却清晰的声音。 赵嫣顶着众臣的视线起身,朝皇帝一礼,“非是孤贪生怕死,只是朝中皆知孤有弱症,若孤在招安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这笔账是会落在肃王头上,还是梁州牧头上?” 这的确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若太子在招安途中出事,不仅可顺理成章推举雍王府上位,亦可嫁祸于肃王和梁州牧,将其一同拉下马。 毕竟这两人一个把控朝野,一个为祸一方,任谁活着都对雍王府极其不利,一日不除,便一日如芒在背。 此番被当众戳破算计,赵元煜强作镇定,心中却暗自切齿。 这该死的病秧子!以前碍于面子还会假惺惺忍让于他,而今却敢当着群臣直面给他难堪,真是越发能耐了! 梁州通判獐眉鼠目,讪笑道:“太子多虑了。州牧大人若见太子亲临,必倒履相迎,又怎舍得让太子遇险呢?” “前不久孤不过闭门休养些时日,便有谣言横行,扰我国本。梁州通判何来胆量越俎代庖,做此保证?” 赵嫣身姿纤弱,看向对面的赵元煜,“一旦有心之人拿孤之死大做文章,污蔑随行忠良不说,还会再次挑起朝廷与梁州蜀地的嫌隙,则今日之谈必功亏一篑,难道这些都是世子想看到的?” 闻人蔺听到“忠良”二字,嗤的一笑。 倒是很久不曾有人这般形容过他了,乍一听还怪讽刺的。 他看够了戏,方吩咐一旁等候命令的大太监:“去回禀陛下,殿外的刑杖,臣已准备妥当。” 说罢也不待太监复命,转身出门去了。 大太监躬身将肃王的回禀耳语转告,皇帝端着不露喜怒的神仙脸,朝梁州通判的方向看了眼。 一旁的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立即领悟圣意。 他不动声色行至唾沫横飞的梁州通判身旁,堆出慈善的笑来:“通判大人,陛下劳您借一步说话。” 梁州通判还以为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天子要垂问行赏,不由心下大喜,连连谄笑应允。 出了殿门,便见白玉雕栏边置着一张圈椅,玉带红袍的俊美男子靠坐其中,纵使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其风华之万一。 他身旁摆着一张长凳,一捆粗绳,还有四名手持刑杖的禁卫。 梁州通判认出了这张脸,笑成两条缝的鼠眼瞬时睁大,茫然驻足。 等他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 两名禁卫一左一右挟住他,扒下衣裳面朝下按在长凳上,想要挣扎起身,连手脚也皆被绳索缚住。 “陛下!陛下何以对臣如此……唔!” 声音戛然而止。 殿外很快传来了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以及堵在喉咙中的惨叫。 那惨叫声在沉寂的大殿内被无限放大,众人面面相觑。 闻人蔺便在此时逆光而来,明明是闲庭信步的姿态,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尖上,颇具凌寒压迫。 “梁州通判监管不力,意欲挑拨皇上与梁州关系,置朝堂于险境,其心可诛。臣奉皇上之命,杖责六十以儆效尤。” 他说这话时仍是带笑的,若没有殿外杀猪般的惨叫,当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尔等何意!杀鸡儆猴,这就是朝廷的待客之道?” 何虎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震天声响。 到底是鲁莽武将,猜不透天子心思。 龙椅上的男人年轻时,也是从十一位皇子中杀出来的铁血帝王,如今再如何求仙问道,也不会纵容皇权被践踏。招安,自然要招,但绝不能是朝廷跪着招安。 赵嫣心知肚明,梁州通判这棵墙头草吃里扒外,是最好的弃子。 这六十杖落在他身上,亦是落在在场每位臣子的心上:恩是天子施来的,不是抢来的。再有站错队伍者,梁州通判便是下场。 但这些帝王之术,大字不识的何虎自然不懂。 他只知道一旦深陷敌营遇险时,应当下意识寻找人质挡刀,使之投鼠忌器。 所以,他凶狠的目光落在了看起来最有份量、也最好挟持的大玄太子身上。 何虎刚想起身,便觉肩上一道重力压来。 “宴会还未结束,何将军不妨坐下谈。” 闻人蔺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何虎自诩夜不卸甲、机敏警觉,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何虎满脸赤红,颈侧青筋暴起。 闻人蔺单手按在他的肩头,修长如玉的骨节泛出霜白,掌背上亦是筋络凸显。 于旁人看来肃王只是亲近和煦地同何虎打了个招呼,赵嫣离得近,却是看得明明白白:闻人蔺只用单手就按住了杀意弥漫的何虎,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道! 何虎心不甘情不愿卸了力,闻人蔺这才松手,一边从袖中摸出素白帕子拭了拭手,一边朝自己的位置上行去。 他的食案在赵嫣右手边,离天子最近之处。 赵嫣将视线定格在面前的酒盏上,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极浅的木质熏香。 殿外的哀嚎声由盛转衰,很快连间或的呻-吟也听不见了。 鸿胪寺少卿面如菜色,赵元煜也明显坐立难安起来,不住饮茶压惊。 六十杀威棒听起来不多,可这些年来他们已见证多少谏臣犯官死于杖下? 二十杖皮开肉绽,四十杖骨断筋残,六十杖么……能不能剩口气还未知。 棍棒的噗嗤声中,皇帝的声音格外平和:“梁州牧辖领蜀川诸地,算起来还是太宗的九世孙,朕的堂兄。此番一路清剿匪寇立下大功,朕便封他为蜀王,赐金万两,美婢舞姬数十,准其世代镇守西南千里地,自此退兵回梁州安享晚年,可好?” 这招先威后恩用得恰到好处,赵嫣却只觉凄凉可笑。 然而剥离皇权的华袍,内里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满目疮痍? 忠良之辈埋骨他乡,窃国之贼却封王封侯,真是荒唐至极。她如今,倒是有点明白赵衍坐在太子之位的卑弱与无奈了。 赵嫣离席之时,剥了官袍的梁州通判还被缚在刑登上示众,由背至股一片血肉模糊,头无力地向下垂着,口鼻不断溢出一线黏腻的淤血。 这模样,多半不中用了。 赴宴之人一个接着一个从他面前走过,以此自警,不敢直视。 阶前已经有内侍冲洗过了,可赵嫣依旧能闻到空气中那股鲜血和着失禁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闻人蔺不知交代了句什么,禁卫便向前解开粗绳,将梁州通判拖了下去。 他的唇线轻抿着,没有挂着往常那般高深莫测的笑意。这让赵嫣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他应是极厌恶血腥味……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一个制造杀戮的人,竟会厌恶鲜血? 胡思乱想着,闻人蔺就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身看了过来。 赵嫣下意识别开视线,拢袖朝他行了个学生礼,便僵着颈子下了汉白玉阶。 寒风卷来,她的狐狸毛披风掀起一角,轻轻掠过闻人蔺黑色干净的靴面。 啧,就这么怕? 肃王殿下望着小太子近乎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眯眼眸。 赵嫣的确看不透闻人蔺。 他的手修长干净,昨天还在执卷对弈,今日就能取人性命。梁州通判固然是自作自受,可怀揣着天大秘密的赵嫣又何尝不会心生凄惶?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无法预料,闻人蔺的那双手下一刻会落在谁的脖子上。 捧着小暖炉,赵嫣努力将闻人蔺那张可恶的脸赶出脑海,问流萤:“柳姬近况如何?” 流萤摇了摇头:“饮食作息正常,未有其他动静。” “不管她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的都尽量满足。从前太子如何待她,今后还是如此,切不可怠慢。” “奴婢知晓。” “对了。” 想起另一桩重要之事,赵嫣习惯性托着下颌问,“方才在宴席上,为我鸣不平的少年是谁?就坐在我左三位置的那位。” 流萤亦对那少年印象深刻,答道:“回殿下,是晋平侯世子裴飒。” 晋平侯,赵嫣略有印象。 他与宁阳侯魏氏同出簪缨世家,近几年闻人蔺一手遮天,这才被压了风头。 虽说如此,晋平侯却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寿康长公主的驸马霍锋,霍大将军。 因此晋平侯虽交了职,在军中尚有些威望,且至今不曾依附任何党派。 世子裴飒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路见不平敢直言相怼,可见是个能用的。 赵嫣心中有了主意,清灵道:“告诉母后,我要裴飒做伴读。” 入夜,从宫里传来了消息。 闻人蔺亲自领着一队亲卫和敕官连夜出城,前往屯守西京的蜀川叛党中下达招安退兵的圣意。 赵嫣以为和梁州牧那样的反贼打交道,闻人蔺多少得十天半月才能归来,怕赶不及休沐后的崇文殿授课。 她暗生窃喜,直到第二日被侍墨的小太监领去崇文殿后的小校场,见到正坐在圈椅中擦拭弓箭的闻人蔺,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叫天地不灵。 这个人是生了翅膀么,怎归得这般迅速! 赵嫣认命地行了礼,俯身时闻到空气中有股极淡的伤药味。 未来得及细究,便见闻人蔺眼也没抬,指了指一侧兵器架上各式各样的臂弩、弓箭,淡淡道:“烦请太子去挑把趁手的。” 弓弦锐利,箭矢锋寒,每一样都透出沉重慑人的气息。 赵嫣摸不准闻人蔺又在想什么折腾人的法子,咽了咽嗓子问:“今日……不对弈吗?” “兵法,对弈,骑射,换着来方不烦腻。”闻人蔺回她。 赵嫣刚要张嘴,闻人蔺却像是看透她的灵魂般,叩指点了点案几上的两个黑瓷药瓶。 “本王特向孙医仙讨了两瓶回春丹,莫说小小晕厥,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也能拉回来。” 他垂眸轻勾嘴角,补上一句,“太子大可放心,药管够。” 赵嫣气得捏紧拳头,肝一阵抽疼。 她去一旁挑选大弓,纤细的手指试探抚过弓弦,便听身后闻人蔺说道:“太子正是不安于现状的年纪,近来不甚本分,学点本事防身也好。” 赵嫣指尖一颤,艰难吞咽一番,方若无其事道:“太傅此言何意?” 她装作认真挑选□□的模样,实则连那些兵器长什么样都没看清,一颗心狂跳打鼓,如临大敌。 闻人蔺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本王说过,看得太透彻未必是件好事,站错了位置,就会挡他人道路。” 赵嫣想起了长庆门下飞溅的鲜血,想起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梁州通判,亦想起了猝然死去的兄长……压下去的情绪争相叠涌,到底问出了口。 “若是孤挡了肃王的路,会如何?” “……” 身后久久未有回应。 赵嫣提着一颗心,有些许后悔。 她只能佯做镇定地挑了一把最小巧轻便的弓,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孤选好……” 寒光闪现,疾风扑面,一支森寒的羽箭已抵到眼前。 闻人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箭杆,矢尖距离她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遥。 心脏骤停。 赵嫣骤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闻人蔺无可挑剔的容颜,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然而他只是轻笑一声,指尖一转,将箭矢调了个方向,锋利的箭尖向着自己,无害的尾羽向着赵嫣。 “那要看太子挡的,是本王的哪条道了。” 说罢,闻人蔺将亲自磨好的箭交到了赵嫣冰冷的掌心。 见小少年仍呆呆不动,他眼底晕开些许得逞的浅笑,温声道:“听话点。” 15、第15章 袖箭 箭矢黑漆为杆,玄铁为鏃,握在赵嫣手中似有千斤之重。 闻人蔺擦身行至兵器架前,已经挑好了称手的弓箭。 是一张二石力的良弓,挽于左臂,廊下颀长的影子一直延伸至赵嫣脚下,英挺矫健仿若射日之姿。 他在等赵嫣过去。 于是赵嫣平静神色,踏着地上的斜影缓步向前,行至闻人蔺身侧的站位。 闻人蔺这才从箭筒中摸了一支羽箭,侧身而立,双脚微微岔开与肩齐平,将拉弓搭箭的要领一一示范清晰。 “箭羽于食中二指间,三指扣弦,拉弦时左臂前推,右臂齐平。以眼指手,瞄准。” 因是拆解示范,闻人蔺将一举一动刻意放慢,倒生出一股从容不迫的优雅来。 其冷白的指节拉弦如满月,食指上玄铁戒的冷光映在他的侧颜上,那份优雅便染上了些许凌寒。 指节一松,箭矢“咻”地离弦,如疾光破空而去。 一箭穿透红心,力气大到草靶震裂,碎屑飞舞中,箭矢钉入校场砖墙三寸,裂缝蛛网蔓延,箭羽犹嗡嗡颤抖不止。 那支箭,甚至没有开锋。 可即便如此,二石良弓于他手中不过是孩童玩具,小试牛刀罢了。 他这样的身手,便是于马背上开七石重弓,三箭齐射,亦能做到例无虚发。其臂力、目力,已非“可怖”能形容。 赵嫣看着远处四分五裂的草靶,不自觉攥紧了五指。 她手中的弓是兵器架上最轻便的一把了,比闻人蔺手里的那把要小上一圈,饶是如此仍是沉得慌。 闻人蔺放下弓,转过身看她。 这便是轮到她上场了。赵嫣抿了抿唇线,学着闻人蔺的模样一前一后岔开腿,弯弓搭箭。 赵衍体弱,每年皇家围猎皆称病缺席,应是不擅射箭的。赵嫣在华阳行宫,接触骑射的机会亦不多。 是以不用刻意藏拙,在闻人蔺手中轻松无比的技巧,到了她这儿就变得漏洞百出,不是箭尾凹槽卡不准弦,便是箭头朝下垂坠。 好不容易拉开了弓弦,手臂却因乏力而抖得瞄不准靶心。 赵嫣后背发热,全神贯注,压根顾不上闻人蔺是何神情。 闻人蔺看着摇摇晃晃的小太子,眸色幽凉,晕出些许轻淡的笑意。 他重新取了支钝箭,以箭杆为戒尺,轻轻将赵嫣下垂的箭尖抬起,而后顺着她的手臂不断上移。 他的箭矢并未开锋,可赵嫣还是能感觉到金属冰冷的质感透过衣料传来,带起一路的战栗。 箭矢最终停在她绷紧的小巧下颌处,点了点。 赵嫣不自觉抬起下颌,嗓子艰难地吞咽一番。 狐狸毛领严实遮住了小少年纤细的颈子,唇上干净,像是未经发育一般,不见少年应有的青涩绒毛。 闻人蔺冷冷睨视:“腰背挺直,颈项勿要前倾。” 说话间,他负在身后的手掌自然地向她的后颈搭去,纠正动作。 赵嫣指尖一抖,箭已歪歪扭扭射出,叮地撞在五丈之外的砖地上,倒了。 被这么一打岔,闻人蔺悬在她颈后的手顿了顿。 赵嫣脱力地垂下轻弓,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笑笑:“孤的力气太小了,不知何时才能追上太傅射艺之万一。” 闻人蔺盯着她那双通透的眼,半晌才将手收回,重新负于身后。 他道:“太子手里这弓,是给总角孩童启蒙用的。” 言外之意,她竟是连十岁的孩子也不如。 赵嫣假装听不出他言辞中暗含的奚落,反正射出那一箭也只是为了避免与他身体接触。 她好脾气地弯了弯眼睛,诚恳道:“孤会好好学的。” 闻人蔺笑了。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赵嫣射出的那支羽箭,指腹沿着做工精良的黑漆箭杆一路抚去,然后屈指在鏃尖上一弹,发出清寒的金属之音。 “太子这支羽箭是开过锋的,只需小巧的力道,便能贯穿最坚硬的胸骨。” 他垂眸敛目,徐徐道,“可惜如此良机,太子错过了。” 错过了什么? 反应过来,赵嫣微微睁大眼。 她观摩着闻人蔺的神色,可他脸上并无半点玩笑的意味。 杀闻人蔺吗?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若赵嫣同何虎一样是个鲁莽冲动之辈,此时恐怕已经被勾出杀意来了。可她很清楚,这支锋利的羽箭未必能近得了闻人蔺的身,但闻人蔺手却能轻而易举捏碎她的颈骨。 她拿不准闻人蔺这番言辞疯狂的暗示,是源于他兴致来焉的恶意逗弄,还是别有企图…… 直觉告诉她,不要试图在闻人蔺面前撒谎,以卵击石必自取其辱。 “孤总是猜不透太傅的心思,是以有时……的确惧惮太傅。” 赵嫣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箭矢,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真诚些,“但暗箭伤人非君子所为,孤亦不齿。骑射是为强健体魄,肃王殿下说这些话,实在太骇人了。” 不知哪个词戳中闻人蔺笑点,他忽的抬手抵着鼻尖,扭头低笑起来。 “强健体魄?” 他笑得双肩都在微微颤动,良久方平静下来,垂眸俯视面前这个看似天真纯稚的太子,“先练臂力吧,或许有生之年太子能拉得开这张……轻弓?谁知道呢。” 这一次,赵嫣明明白白在他眼中看到了戏谑。 不由暗自切齿,教储君骑射不为强身健体,难道还是为了上阵杀敌吗? 有何好笑的! 罢了罢了,左右她是仿着赵衍的语气说话,就当这人嘲笑的是赵衍吧。 然而依然可气!他又凭甚嘲笑她的同胞兄长! 赵嫣憋着一肚子火拉弓,练了一个上午臂力。 回到东宫,双臂宛若灌铅,酸痛难忍。 赵嫣僵着纤细胳膊,龇牙咧嘴地任凭流萤给她推拿放松,心中已是将那黑心肠的闻人蔺腹诽百遍。 可冷静下来,又品味出几分不对。 闻人蔺言辞间,似乎对她颇有敲打警醒之意。 肃王这般位高权重之人,从来不说废话。只是不知他敲打的是真正的赵衍,还是对她这个赝品起了疑心…… 一颗心下沉,赵嫣不由蹙眉打了个寒颤。 肃王府的马车碾过长街。 摇晃的马车中,闻人蔺坐得四平八稳,慢条斯理解开宽大文袖遮挡的护腕,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来。 伤口显然裂开了,绷带上渗出些许血色。 一旁的张沧捧来金疮药,忍不住又开始絮叨:“那些狗贼下黑手行刺,王爷手上还带着伤呢,就赶着回来给小太子授课。要卑职说,那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去将库房里那支袖里菖蒲找出来。” 闻人蔺重新上药包扎,打断了张沧的话。 “是……啊?” 张沧一愣:那东西女里女气的,王爷找它作甚? …… 连着练了两天开弓,赵嫣连着数日手抖得连抬笔都困难。 连流萤见了也心生不忍,忙不迭让张煦送了舒筋活络的药油来,劝道:“殿下不擅骑射亦非大错,何必如此拼命?” 赵嫣按住流萤手中的药瓶,牵连到伤处,不由直吸气。 “你以为我转性了,突然奋发图强?” 扮成太子模样,她的浅笑是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明亮,“我是故意如此的,上了药好得快,这苦肉计就不灵了。” 流萤直到第二日,方知她这话含义。 那天闻人蔺说“兵法、对弈、骑射轮着来”,赵嫣便算到了这几日轮到讲习兵书了,课上文墨居多。 虽说自入东宫以来,她一直在模仿赵衍的笔迹,如今已得八九分神似,但应付肃王这样的危险人物显然还不够,能拖一日是一日。 眼下小胳膊腿儿酸痛成这样,便是极力控制,一落笔便如蚓走蛇行,这下连模仿赵衍字迹的功夫都省了,任神仙也写不出原本雅正的字体来。 闻人蔺单手抵着太阳穴,平静扫视她那份不甚雅观的誊写,半晌,搁置一旁。 “去将本王备好的东西取来。”他吩咐身后的侍从。 侍从领命,很快取来一个比巴掌略长的漆盒。 赵嫣端坐于案几后,偷偷观察他的动静。 这又是何物?闻人蔺不会又想出什么试探折腾的把戏来了吧? 正凝神间,座上之人已吧嗒打开了盒子,取出一个黄铜鎏金类似于护腕的精巧玩意儿。 闻人蔺屈指点了点案几,示意她:“手。” 赵嫣不明所以,迟疑着将手搁在案几上。 她的指甲修整得齐整圆润,手掌不似女子那般十指尖尖、软若无骨,却也没有男子应有的硬朗修长,纤白秀气得很。 闻人蔺没什么神情,伸手撩开她的袖袍,露出细瘦的腕子。 赵嫣倏地蜷了蜷手指,如临大敌。 察觉到她的紧绷,闻人蔺一手拿着那鎏金的护腕,一手捻着她的中衣衣袖,抬眼看她。 赵嫣只好强忍着要抽回手的恐慌,老实温吞道:“手臂还疼着……” 脉象可以改变,女子的骨量却无法遮掩,她怕闻人蔺摸出什么来。 然而闻人蔺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腕子上,将冰冷的金属物件套上,严丝合缝一扣。 大小刚刚好,三瓣菖蒲花的镂纹清冷流光。 “这是……何物?”赵嫣细声问。 “袖里菖蒲。” 见她茫然,闻人蔺换了个通俗的说法,“袖箭,暗器。” 暗……暗器? 赵嫣心下惊异,抬起左腕仔细观摩了一番,发现这的确不是一只普通的护腕,下方有精细的机关,连接着小指粗细的一个孔。 “太子若不想当场被射穿脑袋,便别对着自己瞎触。” 闻人蔺凉飕飕的嗓音传来,唬得赵嫣立刻将东西拿远了些,僵着酸痛的胳膊,再不敢随便触碰。 闻人蔺笑了声,倾身指了指她腕下的一枚突出机括,“此物隐秘,不易被查出,且对臂力没有要求。只需对准目标,按下此处机括,暗箭能伤百步以内目标。不过只有三箭,太子省着点用。” 赵嫣像是拿了一个烫手山芋,不明白闻人蔺此举何意。 对手的东西不能随意收,恐出祸端。 赵嫣权衡片刻,方试探道:“孤身边有东宫卫护着,许是用不上此物。” 闻人蔺抬起眼来,悠然道:“质帝亡于舞姬行刺,元帝死于回宫途中,安王崩于汤池之中,他们死时哪个身边没有护卫守着?” 赵嫣眨了眨眼,无言辩驳。 她悄悄收回手,将那冰冷的暗器藏于袖中紧紧捂住,半晌方鼓足勇气问:“那太傅,为何想起赠我这个?” 她可不相信闻人蔺是照顾她那柔弱的力气,才为她挑选如此称心的“礼物”。 闻人蔺看了她很久,漆眸映着窗边黯淡的冷光,仿若寒潭深不可测。 他嗤的一笑,手搭扶手靠回太师椅中,淡然道:“就当是,回报太子在永麟殿上的良言夸赞。” 永麟殿?那场暗流涌动的招安冬宴。 赵嫣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什么夸赞闻人蔺的话了,只觉他此时的神色高深莫测,仿佛只要再对视两眼,便能从头到脚将她看穿。 赵嫣握拳干咳一声,扭头避开了视线。 寒风钻入窗缝,吹散案几上袅袅的暖烟。 今年的最后一场冬雪便在此时悄然降临,洋洋洒洒,落在闻人蔺晦明难辨的眼中。 16、第16章 除夕 书房中,赵嫣给孤星看那支护腕造型的袖里菖蒲。 “卑职已检查过了,此物的确是袖箭,内外并无问题。只是……” 孤星将袖里菖蒲重新奉还,方在赵嫣疑惑的目光中继续道,“只是此物小巧,应是给女子防身用的。” 见赵嫣拧眉,孤星垂首,忙补上一句:“若是半大少年,也可使用。” 护腕上的镂花菖蒲精细华丽,的确是女子喜爱的风格。何况少年生长极快,骨量一天一个变化,有几个会去定制这等用不了几个月的凶器防身? 是嘲讽东宫太子男生女相,还是怀疑…… 赵嫣不敢继续揣测,看着面前这物件都觉得扎眼起来。 她抓起袖里菖蒲欲丢出门外,然而手扬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慢慢收了回来。 她如今顶着赵衍的身份,须得忘记自己的原名与喜好。而赵衍是个宽厚到近乎傻气的人,断不会因为一支疑似女人使用的袖箭而心存芥蒂,流露慌乱。 赵嫣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她倒想看看闻人蔺那张人畜无害的皮囊下,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 仅是须臾便沉静下来,赵嫣恢复了东宫太子应有的温和敦厚,握着那暗藏杀机的袖里菖蒲道:“对了,孤的那两个故交,可有下落了?” 冬节过后,赵嫣便暗中命孤星去明德馆,找寻与故太子有过书信往来的王裕与程寄行。 她有很多事想问这两人。如今大半月过去了,按理说应该有结果了才对。 孤星也是为回禀此事而来。 沉默半晌,他如实禀告道:“回禀太子殿下,那位姓程的贡生七月中突发急症,猝死于寝舍内。他乡下的寡母认领了程生的尸身,并未提出什么质疑,没几日便下葬了。” 赵嫣讶异,忙问:“什么病死的?” 孤星道:“似是通宵挑灯读卷,诱发心疾。” 赵嫣莫名听得心尖发凉。 一个月内明德馆暴毙两名贡生,与赵衍有交集的沈惊鸣与程寄行皆先后而亡,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想了想,她问:“查过程寄行的病史么,确定死于心疾突发?” 孤星明白主子的意思,点头道:“卑职自称为程生同乡,向其同窗打探过此事。可奇怪的是,同窗皆言程生素日身体康健,骑射一流,连风寒小病都极少有过。翻看明德馆今年来的儒生出勤册子,程生亦是满勤。” “这说明,这一年来他从未告过病假。” 赵嫣了然,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患有心疾之人该有的表现。 “王裕呢?” 赵嫣将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人身上。 “程生病故不久,此人便谢师云游了,至今未有音讯。” 孤星抱拳道,“殿下放心,卑职正在全力追查。” 不太对劲。 多少儒生学子视科考为登天之梯,盼望鱼跃龙门,这个王裕已是贡生身份,离最终殿试仅有一步之遥,为何偏偏在此时选择辞师远游? 心中疑窦渐浓,赵嫣觉得自己有必要再与柳姬谈谈。 刚行至承恩殿门口,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倾倒声。 流萤呈来的新鲜糕点,刚要劝,赵嫣便止住她的话茬道:“母后只说不许她出门,没说不许我去看她吧?” 说罢亲自接过糕点托盘,推门进去。 一只靴将才迈进殿中,便踩到了一本仰躺在地砖上的旧书,远处还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纸笔书卷,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柳姬支棱着腿歪在窗边坐床上,正百无聊赖地掷棋子玩。 一枚白子蹦到了赵嫣靴下,她顺势拾起,将它补在了棋盘上的断点处。 柳姬挑眉,朝她看了过来。 “呵!这还没到清明节呢,殿下怎的就想起来看我啦?” 大美人一开口便夹枪带棒的,字字不提委屈,但字字都暗讽禁足殿中的无聊至极。 “想让母后放下戒心,总得需要时日。再说了,我这不一直在等你想明白,给我答复么。” 赵嫣被她逗笑了,将装着各色精致糕点的托盘置于案几上,随即规矩坐在她对面,“听流萤说你爱吃甜食,便让膳房多做了些。” 柳姬皱了皱鼻子,半晌,没忍住挑了一块蜜豆糕塞入嘴中,哼哧道:“我没什么好答复你的。既然已确定赵衍不在了,真相如何又有何重要?” “若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冒险回宫了。” 赵嫣也不废话,取出那张曾与赵衍书信往来的名单,“这三个人,你认识吗?” 柳姬的目光从纸笺上一掠而过,不假思索:“不认识。” “沈惊鸣和程寄行死了,王裕下落不明。” 赵嫣道,“死在太子出事前一个月。” 听到这话,柳姬那双玩世不恭的琉璃眼才微不可察地一颤,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新的糖糕来。 柳姬撒谎了,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守口如瓶。 赵嫣心知肚明,适时退让,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字笺抚平在柳姬面前—— 是在沈惊鸣赠予太子的那本《古今注》中发现的字条。 “那我换个问题,这个‘拂灯’是何意?” 这一次,柳姬的目光在力透纸背的纸笺上停留了许久,神色几番变化。 她回道:“扑棱蛾子。” “什么?” 赵嫣一滞,随即慢慢拧起眉头,“我并非在与你开玩笑。” “我也并非在与你开玩笑,你没仔细读过那本《古今注》吧?” 柳姬已是不耐,咽下糕点道,“‘飞蛾善拂灯,一名火花,一名慕光。’1拂灯,便是飞虫,俗称扑棱蛾子。” 赵嫣愣住了。 她没想到自己视作重要线索的,费尽心思去追察的纸笺,竟只是沈惊鸣随手誊写的飞虫别称。 柳姬捧着糕点,眼睁睁瞥见赵嫣缓缓垂下眼帘,眼中的光彩明显黯了下去。 记忆浮现脑海,面前的身影变得模糊斑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与之形似的少年。 曾几何时,柳姬与赵衍也曾于此执子对弈,嬉笑调侃。 “赵衍,你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身边一个伺候的美人也没有?” 她大剌剌盘腿坐着,喋喋抱怨,“害得我整日只能对着你这张小白脸,好生无聊。” 赵衍将外袍松松照在单薄的肩头,温声道:“美人没有,不过孤有个孪生妹妹,甚是漂亮可人。” “有多可人?”柳姬两眼放光。 赵衍手抵着下颌沉思良久,方慢吞吞道:“嗯……和孤一样。” 柳姬作势要打,赵衍却愉快地耸肩低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得天昏地暗。 柳姬终是不忍,悬在半空的巴掌终是轻轻落下,改为给他抚背顺气。 “既是这般疼爱,为何不护在身边?”她问。 赵衍气喘吁吁地摇头。 “孤体弱无能,常惹她生气厌恶。何况东宫并不安全,孤不想……将她拖入泥淖中。” “她厌恶你?那你还这般挂念着她。” 赵衍只是摇首笑笑:“我知道嫣儿说那些都是气话,因为她一心虚,便喜欢气势汹汹地反问回来。譬如‘谁稀罕你的东西’‘谁担心你了’……说完气话又会一个人悄悄躲起来后悔,嘴硬心软的模样倒与你有几分相似。” 他眼中全是兄长的宽厚温柔,应允道:“下次有机会,定然引荐你们认识。” 柳姬没有等到他的“引荐”,倒是记住了赵衍嘴里那个一心虚便下意识反问的小姑娘。 可怜的小公主与她一样,都被剥夺了原本的身份和姓名,顶替别人坐在了摇摇欲坠的东宫危椅上。 “那么你呢?你为何在意太子的死因?” 柳姬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我听赵衍说过,你似乎很讨厌他。” 那极低的“讨厌”二字,如同细针刺痛赵嫣心中最脆弱之处。 她蜷起了手指,上等的衣料在指间起了褶皱。 “是,我讨厌他。” 她低声道,“讨厌他背负那么多人的喜爱与希冀,而我再如何努力也从不被认可。讨厌他明明脆弱得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掌控,却还总想着去照顾别人……” 仅是一瞬,她低垂的眼帘重新抬起,眸光澄澈坚定。 “可那又怎样?他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低柔的嗓音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柳姬微张唇瓣,久久不语。 赵嫣以为今日又是无功而返,不由轻叹一口气,起身离去。 “王裕在沧州有田产。” 身后蓦地传来柳姬低沉的嗓音。 赵嫣诧异回首,见柳姬拍了拍指尖的碎屑起身。 “我知道的并不比殿下多,既然目标一致,与殿下合作也行。” 柳姬环顾承恩殿,抛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行动自由。日日禁足屋中,我已是待到厌烦了。” 如云开见日,柳暗花明。 赵嫣拢袖一笑,轻而郑重道:“当然。” 转眼便是一年岁末,除夕在满城烟火的热闹中如期而至。 梁州牧带着数以百车赏赐搜刮而来的珍宝满载而归,厉兵秣马。而朝廷扬汤止沸,围城之急解了不到半月,宫中已是歌舞升平。 除夕家宴,皇帝并未出席。 赵嫣与那几个妃子及未出嫁的公主不熟,索性寻了个借口提前回了东宫。 沐浴洗去一身的疲乏,赵嫣只在发尾松松地绑了一条君子发带,裹着厚重的狐裘出来,便见一袭绯衣的柳姬提着一小坛罗浮春2迎面而来。 “殿下怎的这个时辰回来了?” 她解除禁足后便恢复了以往的随性,来去自由。此时未施粉黛,五官竟比涂脂抹粉时更为英气清晰。 一提起家宴上所闻,赵嫣便心觉烦闷。 “那神光教国师又借着占卜天机的名义,怂恿父皇大兴春社祭祀,以求苍天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恹恹道,“劳民伤财不说,春社祭祀正巧在上元节。这下我连花灯也没得看了。” 无需端着名为“太子”的伪装时,她总爱以“我”自称,仿佛昼夜之中也只有这会儿能做回自己。 柳姬眯了眯凤眼,食中二指勾着酒坛晃了晃:“陪我喝酒去?罗浮春,甜的。” 赵嫣嗅了嗅空气淡淡的甜香,宴会上本就没动几口的肚子开始咕噜响起来,眼波一转,颔首笑道:“悄悄的,别让流萤知晓。” 柳姬亲昵地去勾她的肩,手臂抬起来方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娇俏的少年已然不是当初的赵衍了。 便不着痕迹放下,别过头哼道:“你倒是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我这张脸,你舍得下手?” 赵嫣不动声色地揶揄回去,又问,“沧州那边,王裕可有下落?” “暂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与巡逻的宫侍看来,就是一对恩爱的小情人。 积雪自屋檐坠落,远处中升起红黄蓝紫的光束,在黑蓝的夜幕中炸开朵朵荼蘼。 直到烟火完全绽开了,震耳的砰砰声才相继传来。赵嫣停下脚步,朝着廊庑尽头望去。 流萤独自坐在石阶的阴影中,仰头望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出神,身上落着色彩斑驳的烟火余光。 除夕夜放恩,其他近身服侍的宫人都去偏房吃年夜饭了,赵嫣好不容易才说动流萤休息两个时辰,却不料她一个人坐在此处,剪影萧索而孤寂。 赵嫣想了想,朝流萤走去。 “流萤姊姊在看什么呢?” 听到身后动静,流萤忙按了按眼睛回头。 烟火升空而起,璀璨的光芒下,她的眼角泛着微微的红。 那一瞬,赵嫣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将狐裘下摆垫了垫,坐在流萤身边。 流萤惶然欲起身,涩声道:“石阶寒冷,殿下万不可坐于此。” 柳姬皱眉将流萤按回去,也跟着坐在了流萤身侧。“太子殿下”与“宠妾”一左一右,将沉稳内敛的掌事宫女夹在中间。 这下流萤动不了了,只好绷着身子坐下。 “你也很想他吧?” 赵嫣托着下颌,望向那轮被积雪与枯枝切割得破碎的明月。 流萤没说话,素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流露出近乎哀伤的神色。 柳姬去而复返,不知从哪里顺来了三只酒杯,拔开酒坛木塞一人斟了一杯。 赵嫣先取了一杯酒,流萤迟疑了片刻,也取了一杯捧在手心。 “敬故人。”赵嫣举杯提议。 “敬故人。”柳姬附和。 三只酒杯于月色下叮的一撞,然后不约而同倾于阶前,告慰泉下孤魂。 三线酒水自左而右-倾洒,赵嫣也红了眼眶。 月下烟火正盛,三人依偎在这静谧无人的角落,看同一轮皎月,品同一坛清酒,亦是缅怀同一个温柔过他们岁月的少年。 夜风拂过,满城灯火随之摇曳,灿若星河。 烟火尚在继续,肃王府大门紧闭,隔绝了外边的热闹。 书阁只燃了一对鹤首铜灯,闻人蔺坐在离炭火最近的椅中,正用血色的朱砂笔勾画册子中的名字。 右副将蔡田带来了外边的消息,知晓主子到了那寒骨毒发作的日子,正是心情不佳之时,便越发放轻声音恭敬道:“皇上定了上元节郊祀,储君亦会随行。” 见主子不语,蔡田继续回禀道:“探子来报,似是有人在暗中查探明德馆那几个儒生的消息。” 闻人蔺勾画的朱笔慢了下来。 蔡田继而道:“近来城中混进了不少江湖浪士,属下追查之下发觉,这批人与雍王世子的幕僚多有接触。郊祀将近,他们恐会有动作。” 郊祀? 一旁立侍的张沧瞬间激灵,“那岂非是冲着储君之位来的?那群狗贼,就知道与咱王爷的抢食!” 蔡田抱拳垂首,白眼翻到后脑勺。 他这个同僚什么都好,就是嘴太碎,脑子不甚聪明。 张不聪明丝毫没领悟到蔡田的暗示,摩拳擦掌道:“王爷,这回咱们还要不要出手?” 炭盆的火光映在闻人蔺脸上,不见丝毫暖意。 他看着苍白指尖沾染的那一点朱砂血色,眼睫垂下阴翳,像是在思索要不要救一只来历神秘的野猫。 良久,手中朱笔终是落下,毫不留情地划去最后一个名字。 “本王早说过,东宫挡的不止本王一人的道,多活几日少活几日,又有何区别。” 热闹的除夕夜中,他置之事外的嗓音显得格外冰冷。 给她那支袖里菖蒲,已是他最大的善意。 至于最终是死是活…… 与他何干呢? 17、第17章 求救 罗浮春味甘,赵嫣多贪了一杯,不多时,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极淡的绯色。 赵衍血气不足,饮酒时是不会上脸的,并无她这般鲜活的颜色。 间或亮起的烟火光芒下,柳姬忽而撑阶越过中间的流萤,眯睎仔细端详她。 赵嫣捧着酒杯,眼睫极慢一眨,疑惑柳姬的突然靠近。 “赵衍说得没错,的确可人。” 柳姬似醉非醉地嘀咕着,随即伸手去搭赵嫣的肩,“以后,我替他照顾你。” 流萤过于端肃的脸上也染了几分艳色,毫不留情截住柳姬那只不安分的手,皱眉道:“还请柳姬说话行事注意些。” 柳姬不在意地收回腕子,反手撑在阶前仰望黑冰般的夜空,笑得挑衅十足:“流萤,你就是在妒忌太子偏爱于我。” 流萤抿了抿唇,别过头不理她。 赵嫣恍然间觉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那场夏末初秋的悲剧前,互相看不顺眼的柳姬与流萤之间,夹杂着一个好脾气的赵衍。 夏末华阳行宫的那场大雨,又淅淅沥沥浮现脑海,潮湿了她的心事。 金笄坠在地上,张扬带刺的红裙少女握紧双拳,红唇急促张合,朝着雨中的同胞兄长说出了那句令她抱憾终身的气话…… 赵嫣猛地闭目,阻止自己再回忆下去。 半晌,她颤颤睁眼,没事人似的望向身边酒意恍惚的流萤:“所以流萤姊姊,太子走前说过什么?” “……” 意识到这两人是在互相配合套话,流萤酒意瞬时清醒,道了声“奴婢该去铺床了”,便警惕起身。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然而走出一丈远,脚步慢了下来。 “娘娘不让殿下知道太多,是为殿下好。” 说完这句,她才低头匆匆离开。 烟火停了,世界一下变得悄静起来,唯有阑珊的灯火还在檐下微微晃荡。 “流萤的话,你也听见了。” 柳姬轻轻摇晃着小酒坛,听了听响儿,“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赵嫣知道,柳姬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抬起酒意熏得潋滟的眼,只回了两个字:“绝不。” 说罢浅浅打了个哈欠,将空酒杯放在阶上,起身朝寝殿而去。 柳姬仰首将仅剩的一口罗浮春饮尽,任凭空酒坛咕噜噜滚下石阶。她抬手覆在心口,隔着厚实的冬袄,那里隐约可以触及布料夹层中的一张绢纸—— 这是她必须回来的理由。 冷月斜斜坠下西檐,没有赵衍存在的天佑十八年,于烟火的余烬中悄然而至。 因春社祭祀之事,赵嫣的新年休沐过得苦不堪言。 每日天还未亮,她便要乘轿前往太庙署,由礼赞官教导祭祀礼仪。一旬下来,已是精疲力竭。 “这么多闲杂琐事一桩接一桩,也难怪太子的病折腾成那样。” 赵嫣坐在榻上揉着酸痛的腰背,倒是理解赵衍坐在东宫之位上的难处了。 “明日就是郊祀,殿下忍一忍便过去了。” 流萤拧了温热的帕子给她拭手,想起方才坤宁宫女史的传话,沉声道,“娘娘那边得了消息,皇上擢选了侍讲暂代少师之职,为殿下传授文课。明日郊祀百官汇集,应会与殿下碰面。”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个闻人蔺已经够她受的,还要再来一个。 “这次是谁的人?”赵嫣问。 “左丞相李大人和文太师亲自举荐,具体是谁尚不知晓。” 流萤声音低了些,似是忧心,“皇上身边有了甄妃,对坤宁宫上下越发冷落提防,娘娘能打探的消息便不似以往灵敏。” 所以丧子之痛,对母后来说既是心理的致命打击,亦是中宫地位不保、国将动乱的灭顶之灾。 “我心中有数,会小心行事。”赵嫣宽慰。 她已见过皇城中最危险的一个人,不管来的是谁,都不可能比面白心黑的肃王更令她心惊。 明日就是上元节,皇城开放宵禁,街上已经提前挂好了各色花灯。 蜿蜒的长街灯火下,碎雪飘零,赏灯的男男女女执着纸伞往来不绝,宛若春风一夜入城,盛开各色荼蘼。 左相府,静园内,暖黄的窗纸上映着一老一少对弈的两道身影。 “你自天佑十六年夺得殿试魁首,外放为官已有两年。此番请求圣上将你调动回京,一则是为暂代太子侍讲学士之职,因是短期兼任,你也不必担心自己年轻能否胜任,我李恪行教出来的得意门生,自当是帝师之才。” 左相李恪行落下一枚棋子,端肃道,“只是听文太师所言,太子自病愈后想法变了许多,大玄就这一根独苗,想推行咱们的政令,他便是唯一的希望,当好生引导纠正才是,切不可听之任之。” 棋盘的另一端,一只温润隽秀的手伸来,按下棋子规矩道:“是。” “二则,是老夫的一点私心。” 李恪行想起了另一个乖张浪荡的得意门生,眉间凝结郁色,“你师弟沈惊鸣的死讯,想必你已听闻。他虽不如你稳重守礼,却是老夫倾尽毕生心血教出来的关门弟子,如今与东宫牵扯不清,死得冤枉蹊跷,此番你兼任侍讲之职,若有机会……”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 灯下执子之人极为年轻,约莫弱冠之龄,一袭宽袖青衫挺拔隽逸。其面容虽算不上剑眉星目的俊美,却胜在白皙干净,举手投足间尽显浑然天成的士族礼节,让人想起高山上终年不化的晶莹积雪。 “学生与惊鸣受恩于老师,情同手足,责无旁贷。” 李恪行眼中流露慈爱。 若没有七夕那起横祸,此时坐在这里与挽澜谈经对弈的,便是沈惊鸣那孩子。届时一个含霜履雪的端方君子,一个恃才傲物的风流少年,将碰撞出文坛乃至政坛中多么璀璨耀眼的火花来。 可惜,“李门双璧”终残一半。 “我知你志向高洁,想回翰林著书立言。此番卷入这名利场中,委屈你了。” 李恪行长叹一声,收子道,“肃王为太子太傅,与之共事,当谨慎克己。” 青年起身,拢袖行了大礼,字字清朗道:“学生周及,谨遵老师教诲。” …… 春社祭典选在南郊祭坛。 四更天,正是苦寒的夤夜,赵嫣就被迫换上庄重的衮冕礼服,跟着引路的宫侍前往太庙前候着。 到了太庙,方见文武百官乌压压立着,她竟算是来得晚的。 然而抬头看看天色,黑魆魆不见一点光亮,离破晓还早着。 有大臣陆续来向她打招呼,国舅宁阳侯魏琰也在。 “舅舅。” 赵嫣给他回了个礼,方问道,“舅母呢?” 她记得这场祭祀,命妇亦可随行参与,这是只有勋贵宗亲才有的殊荣。以魏琰爱妻如命的性子,竟然没将她一同带来? 魏琰解释道:“阿月病了,尚在府中将养,不便来此。” 赵嫣这才想起舅母亦是盏风吹就坏的美人灯,有心衰之疾,据说是以前太过伤神损及根基,全靠魏琰想方设法搜集来的珍奇药材养着,钱财消耗不说,动用的人脉、花费的精力更是数不胜数。 宁阳侯却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就连她那不理俗世的父皇听了,都曾言“魏氏出了一个情种”。 正想着,魏琰的目光投向赵嫣身后,含笑拱手道:“李相。” 说罢直身,看向左丞相身侧的年轻男子:“若我没记错,这位便是天佑十六年的周状元吧?” 赵嫣下意识回身望去,去在见到那抹眼熟的身姿时微微一愣。 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直到李恪行师生二人行至火把的明光下,橙黄的暖光将周及那张冰山脸照的清清楚楚,她才突地心头一跳。 周挽澜! 他怎的会在这! 错愕间,周及的视线也朝她望来,顿了一息,似有些疑惑。 “挽澜,还不快见过太子殿下。”李相适时引荐。 周及很快恢复平静,规矩行礼道:“臣周及,见过太子殿下。” 赵嫣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压着嗓子道:“周卿免礼。” 好在皇帝与皇后终于姗姗来迟,赵嫣与周及一行人各自退让两旁,跪拜行礼,这才打断了这场尴尬至极的相会。 启程前往南郊,辂车上,赵嫣总算松了口气。 “李相身边那位年轻大人,大概就是殿下的新侍讲。” 流萤观摩着赵嫣的神色,低声问,“殿下如此神色,是觉得他有问题?” “倒也无甚大问题,只是……” 赵嫣一言难尽,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只是在华阳行宫时,他亦曾兼任过我一个月的夫子。” 那一个月简直令赵嫣终身难忘。 遇见周及之前,她从来不知一个人可以耐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去膳房偷食打牙祭,周及便站在窗外看她。 她爬墙出去游玩,周及便站在墙下看她。 她逃课泛舟采莲,拨开田田莲叶一瞧,周及那厮便在岸上一边走一边看她。 直到她愿意乖乖坐下来,跟着他念书习字为止。他若想做成一件事,天打雷劈也动摇不了。 车轮辘辘,盖住了主仆二人的交谈。 流萤凝思道:“这么说,他很有可能认出殿下。此人不能放在身边。” “倒也不一定。” “殿下何意?” 赵嫣嘴角一翘:“周及认人困难,有点轻微的脸盲。” 祭祀站位时,赵嫣刻意从周及面前行过,这次他果然目不斜视,没有半点反应。 虽说如此,皇后听闻后依旧不放心。 流萤带来了皇后的口信:“娘娘已经替殿下请示过了。皇上体恤太子体弱,恩准殿下不必参加分胙宴,可提前回宫歇息。” 赵嫣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的确有些精神不济,便颔首道:“换辆轻便的马车,孤补个觉。” 流萤便利落下去安排。 马车摇晃驶入回宫必经之路,赵嫣抱着绣枕歪在车壁上补眠。 正昏昏欲睡间,忽见马车倏地急停,赵嫣一个不设防险些栽倒,忙惊醒道:“怎么了?” 前方开道的孤星勒马,一手按在佩剑上,警惕环顾道:“不太对劲。”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咻咻的破空声呼啸传来。 “保护殿下!”孤星一声暴喝,斩落面前羽箭。 电光火石间,流萤熟稔地扑了过来,将赵嫣紧紧护在身下。几乎同时,数支羽箭刺破车帷钉在了赵嫣耳侧的车壁上。 流萤微不可查地一颤,赵嫣看到她破损的衣袖下不断渗出触目的殷红色。 “流萤,你受伤了!” “殿下勿动,奴婢没事……” 还没事?血都快滴她脸上来了! “别犯傻扑在我身上了!另一只手能动吗?搭把手!” 赵嫣困意全无,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搬起车中的案几。 明白她的意思,流萤这才忍痛搭手,以案几为盾挡在车窗上,阻拦乱箭。 “替天行道,杀了卖民求荣的狗皇帝!” 讨伐声自道旁响起,混乱中拉车的两匹骏马中箭,吃痛狂奔起来。 赵嫣被颠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时马车已跑出百余丈远,将孤星等侍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更要命的是,流萤晕了,而配合默契的刺客追了上来。 赵嫣拼命伏在车底,伸长手试图去控制缰绳,然而五脏六腑都颠得移了位,根本就是徒劳。 又是一箭射来,马儿终于吐着白沫嘶鸣倒下,赵嫣也被巨大的惯性甩出车外,滚落在地。 蒙面的匪徒举着刀,步步朝赵嫣逼近。 见到是个少年,匪徒一愣。 赵嫣方才在车内,听他们喊什么“狗皇帝”,便知这群亡命之徒行刺错了人。 她飞快打好腹稿,刚要开口糊弄过去,便听前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坊道一端迎面走来一队人马,为首那人骑坐在乌云踏雪的骏马上,一袭墨色的文武袖袍颀长熟悉。 来的不是救驾的禁军,而是恰巧奉命赶往南郊面圣的……肃王殿下。 可匪徒不这么认为,下意识擒住赵嫣,将刀刃架在她的脖子上做人质。 反正箭在弦上,总要带一个人头回去交差才行。这少年弱了吧唧的,身上的衣裳倒是华贵得很,不是太子也该是个王爷世子之辈。 “让开!不然我宰了他!”匪徒大吼。 冰冷的刀刃抵在脆弱的颈侧,激出与生俱来的战栗,若说不害怕,那定然是假的。 赵嫣僵着身子,喉间艰难地吞咽一番,那双澄澈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坐于马背的肃王殿下,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冷风呼啸而过,四目相触,闻人蔺暗色的披风猎猎翻飞。 下一刻,他意义不明地提起唇角,勒马调开了视线。 是的,他调开了视线,放任匪徒挟持太子而去。 仿佛那刀下战栗的,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赵嫣眼前一黑,气得咬牙。 18、第18章 摸骨 赵嫣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她不该将求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喜怒无常的危险权臣身上。 冷静下来,得想个两全之法。 赵嫣被刀刃逼着前行,心中飞速盘算。 方才匆忙间看了一眼,追上来的刺客共有两人,一个以刀挟持着她,还有一个弓-弩手藏匿于道旁屋脊后。 就算她有能力解决挟持她的匪徒,只怕还没跑出两步,就会被屋脊后的弓箭射个对穿。 赵嫣死死咬唇,抬起手臂攀住匪徒握刀的手,将目光落在了冷眼旁观的闻人蔺身上。 只是这次不再是乞求,而是决然。 闻人蔺唇畔的弧度淡去,还未来得及思索小太子眼神的变化,便见她调整腕下角度,而后朝着刀刃相反的方向猛一后仰。 几乎同时,一支袖箭从她腕下射出,由下而上贯穿了身后挟持者的喉管。 闻人蔺长眉一挑。 他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哀求,小太子用他那日随手赠来试探的袖箭,利落解决了挟持之人—— 他以为那等凶器,小太子会吓得回去就扔掉呢,谁想竟一直带在身上。 时间仿若凝固,匪徒高大的身躯如山般僵直倒下。赵嫣紧跟着射出第二支袖箭,却因距离太远,未能击中藏在屋檐后的刺客。 只剩最后一支袖箭了,赵嫣脚下一个踉跄,有意朝闻人蔺跌去。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蔡田和张沧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刺客的箭也跟着朝肃王射去! 乌云踏雪受惊,高高尥起马蹄,闻人蔺眸色一寒,抬手攥住那支飞到面前的流箭,随即翻身下马,将赵嫣从马蹄下拎了回来。 天色晦暗,积雪泠泠,他的漆眸格外幽冷。 方才那一搏花去了赵嫣的全部力气,她呼吸凝滞,根本来不及窥探闻人蔺那眼中的薄怒因何而来。 闻人蔺将她圈在怀中,从身后以一个半搂的姿势抓住她颤抖的右臂,引导她将袖箭对准屋脊后正挽弓搭箭的刺客。 “射。” 低醇的声音自耳畔传来,赵嫣下意识扣动机括。 最后一支袖箭飞出,刺客手中的弦还未来得及松开,眉间便应声出现一点殷红,僵了僵,从屋脊后直挺挺栽了下来。 那沉闷的坠地声使得赵嫣瞳仁一颤,无力地垂下手来。 她微微张嘴急促喘息,视线模糊,只听得见闻人蔺喷洒在耳后的,潮湿的呼吸声。 等到血液回流,混沌的五感渐渐清晰,她才感觉到脸颊上传来了不轻不重的酥痒。 赵嫣茫然调转视线,只见闻人蔺半蹲在她身侧,正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她脸颊上飞溅的鲜血—— 是第一支袖箭射穿匪徒颈子时,不留神沾染上的。 意识到现在两人的距离与姿势有多危险,赵嫣下意识要躲,却被闻人蔺用另一只手钳住了下颌。 明明没用多大的劲儿,她却像定穴般动弹不能,只能僵硬仰首,眼睁睁看着闻人蔺耐着性子,将她苍白的脸颊擦拭干净。 闻人蔺半垂着眸,过浓的眼睫盖住了那双慑人的漂亮眼睛,显得安谧无害。 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擦得极认真,也极磨人。 他视线往下,落在了赵嫣被血濡湿的狐狸毛领上,松软的白色上一抹湿红,像是雪地里娇艳的落梅。 那不是刺客的血,而是从赵嫣的颈侧渗出来的。 闻人蔺捏着帕子的手往下,拨开毛领子瞧了瞧,果然见一条寸许的细细伤痕横亘,想来是那匪徒的刀刃抵伤的。 他极轻地“嘶”了声,皱眉道:“太子为了拖本王下水,当真是连命也不要了。” 一提起这事赵嫣就来气。 若不是这人一副坐收渔利的漠视态度,她也犯不着兵行险着! “孤实在太害怕了,一时着急了些……” 她声音还有些微微的颤,可怜兮兮道,“万幸未曾连累肃王受伤,否则孤难辞其咎。” 闻人蔺扬了扬唇线,拇指轻轻碾过藏在毛领中的细白颈项,抚去那滴渗出来的血珠,没有拆穿她那拙劣讨好的谎言。 今日这群杂碎既然撞上了他,便没有不出手清理的道理,否则容易落人话柄。 他不过是,想看小太子哭着求他罢了。 闻人蔺微凉的目光落在太子平滑干净、不见丝毫粗糙起伏的喉上,片刻,淡然吩咐随从:“取本王的金疮药来。” “不必了。” 赵嫣拢紧狐裘,撑着地砖艰难起身道,“孤的车上有药……” 话音刚落,甲胄溅血的孤星领着小队侍卫策马而来,着急道:“殿下!” 马还未刹住蹄子,他便匆忙翻下马背,快步朝前跪拜道:“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来得再及时不过了! 赵嫣终于有理由逃离闻人蔺的审视,忙不迭虚扶起孤星道:“卿牵制刺客主力,使孤得以突出重围,何罪之有?” 说罢又回身看向闻人蔺,细声诚恳道:“多谢肃王殿下及时赶到相助,将孤从刀挟刺客手中救出。” 说罢拢袖,朝他行了一礼答谢。 直身时她避开了闻人蔺的视线,在孤星的护送下上了马车。 流萤昏了片刻便醒了,额上磕破了皮,小臂上亦被箭矢划破,好在都是轻伤。东宫太子归程遇刺并非小事,禁军很快赶到,正在和闻人蔺等人交涉。 赵嫣瞧瞧挑开车帷一角,闻人蔺负手而立,掌心还松松握着给她擦拭血迹的帕子。 帕子上沾染的触目殷红,反而将他的指节衬得如玉白皙。 闻人蔺微顿,毫无征兆地转过脸来。 赵嫣立刻放下了车帷,将自己藏在逼仄的阴影中。 禁军很快清完道路,孤星则牵了新的马匹套上。再次启程前,车壁上传来极轻的轻叩声。 车外传来闻人蔺平淡的声音:“本王与禁军一道,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颈侧被他抚过的地方开始发麻,赵嫣端正身子,隔着帘子低哑道:“有劳肃王。” 在崇文殿以外的地方,她极少唤他“太傅”,像是守着一条无形的界线,时刻提醒自己不应放松警惕。 闻人蔺没多说什么,松松握了握手中的帕子。 禁军一路送到了东宫门口。 赵嫣在闻人蔺的目光中下车,僵着背脊入了东宫,拐过长廊,直接去了内院的承恩殿。 直到关上殿门,她方撑不住似的一个踉跄,撑着桌面慢慢地跌坐下来。 “怎么了?” 柳姬倏地自窗边起身,一见她与流萤的狼狈惨状,瞬间反应过来,“郊祀途中出事了?” “殿下。” 流萤顾不得处理身上伤口,忍着疼痛沏了杯热茶奉上,“喝口茶压压惊。” 赵嫣抬起冰冷的指尖,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已抖得端不住茶盏。 “现在你还敢说,太子是死于旧疾复发吗?” 赵嫣望向流萤,哑着嗓子问。 流萤低下了头,颤抖不语。 柳姬神色凝重起来,含怒问:“谁对你们下的手?” 赵嫣摇了摇头,孤星说那些都是死士,行刺事败便服毒自尽了。 但眼下的危机,并非这群来历不明的刺客,而是…… 她垂眸敛目,看向自己腕上的那支射空了的袖里菖蒲,菱唇压成一条线。 闻人蔺将她护在怀里,握着她的腕子对准屋脊后的刺客时,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闻人蔺指节熨帖的温度。 那瞬间生死攸关,她根本无力阻止闻人蔺的触碰。 他摸出什么来了吗? 或许没有。衣料那般厚实,何况他当时的神情太过于平静,没有丝毫惊诧异常。 赵嫣撑着额头,累极般阖上双目,努力平复紊乱的思绪。 她不敢想下去,不敢揣测明天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 宫门外,闻人蔺骑坐于马背上,迎着光端详着指腹沾染的一点血色。 那是他为小太子拭去颈侧伤痕时沾染的,一同染上的,还有那片温暖柔滑的触感。 冷云低垂,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张沧和蔡田一左一右护在凝神的肃王身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向前催促。 闻人蔺捻了捻那抹淡红,半晌才舍得掏出那方起皱的帕子,将痕迹仔细擦去。 他嘴角有了笑意,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乐趣。 “差人出一趟远门,本王有要事询问。” 说完这一句,他方心情大好的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19、第19章 长风 东宫,承恩殿。 赵嫣搁笔,朝微凉的指尖哈了口气。 “华阳那边不能留下把柄。” 她吹干墨迹,将信笺交予流萤,“我以太子的名义书信一封,你即刻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华阳,时兰会知晓怎么做。” 时兰是她在华阳行宫的贴身宫婢之一,因与她身形年纪相仿,又是个伶俐忠诚的,是以每次赵嫣偷溜出去玩耍,都会与时兰互换衣裳,让她代替自己待在殿中应付嬷嬷们的查访。 此番被召回京前,她特意将时兰留在了华阳行宫伴随太后,以备万一。 反正长风公主年幼离宫,这么多年过去,又有谁知晓公主如今是何模样? 流萤接过信笺,思虑道:“太后娘娘那边……” 赵嫣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让宫婢假扮自己,瞒得过皇城的人,却瞒不过常年相伴的太后娘娘。 想起临行前,太后命嬷嬷送来的那串檀木佛珠,赵嫣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把祖母看低了。她虽一心向佛,却并非局外之人,她比我们更知晓该如何去做。” 流萤便不再多说什么,福礼下去安排。 赵嫣坐在书案后,想了许多。 方才在坊中遇刺,流萤扑过来的反应太过熟稔及时,仿佛经历了很多次,身体已形成了本能一般。 赵衍是这般死的吗? 这样的刺杀,他经历了多少次? 可整个大玄都知晓太子常年卧榻,幕后之人为何要迫不及待地行刺一个不成气候的病弱少年? 诸多疑团如墨云凝集,沉甸甸压在她的心头。 一旁,柳姬囫囵擦去指上的墨迹,默然许久,忽而道:“流萤有没有和你说过,今春圣上龙体有恙,曾让太子代理朝政。” 赵嫣极慢地抬眼,怔怔的,似是明白了什么。 所有人都教育赵衍要心怀仁德,要挑起储君的责任……唯独没有人教教他该如何保护好自己。 “那婢子嘴严又死心眼,想也不会说。” 柳姬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提问,泄愤般捻起桌上甜腻的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塞入嘴中。 赵嫣忽而想起,阿兄也爱吃甜,因为他从小灌了太多汤药,苦怕了。 “害怕?” 柳姬瞥着她的神色,问道。 四面楚歌,焉能不怕? 赵嫣点点头,又极轻地摇了摇头:“敌人不会因我害怕而放过我,就像他们不曾因赵衍体弱而留他生路。从回宫那日起我便明白了,不想被洪流吞没,便只能抓住每一根浮木逆流而上。” 因遇刺之事,东宫眼下乱得很,外头禁军往来巡防,询问细节。 赵嫣似是困倦般揉了揉眼睛,起身行至柳姬的小榻上,歪身小心而缓慢地躺下。 她轻轻阖上双目,呢喃道:“不能连我们也忘了他,柳姬。那个笨蛋,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那声音轻而坚定,藏着一股子韧劲。 柳姬顿神,回首望去,只见赵嫣紧紧拢着狐裘,纤细的身量微微蜷缩着。 记得赵衍说过,他这个孪生妹妹睡觉最是不安稳了,一晚上不知要踢几回被子。 而眼前的少女,睡姿却安静警觉得仿若初生婴儿。 柳姬起身,扯了被角给赵嫣盖上。 她思虑许久,终是提笔润墨,凭借记忆在宣纸上描摹起来。 …… 雍王府,僻静的偏厅门窗紧闭。 “啪”地一声巴掌的脆响,赵元煜如同陀螺似的转了个圈,又摇晃着站稳脚跟,捂着脸不敢言语。 “我且问你,郊祀归程的路线是谁泄露出去的!” 雍王来回踱步,手指几乎戳上儿子的面门,压着嗓子道,“去年那事后我便警告过你,不可轻举妄动,不可急躁求成!你怎的就听不进去,才不到半年就又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和江湖乱党扯上了关系,你……你是要气死本王!” 赵元煜那张刻薄的斗鸡脸上立刻浮出斗大的巴掌印,委屈道:“儿子所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父王。” “为了本王?哼,我看你是坑害你老子。” 雍王为了迎合皇上求仙问道的喜好,也终日道袍加身,只是终归没有仙人的气质,道袍勒在膀大腰圆的身形上颇为滑稽。 他训斥道:“皇上没有子嗣,而东宫太子又是短寿之相,也就是忍个几年的事。” “父王倒是能忍,也不怕那短寿的太子临死前折腾出个皇太孙来。毕竟他小小年纪,身边便有美婢宠姬日夜伺候。” 赵元煜冷笑道,“几年够他生好几个了呢,父王也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逆子!” 雍王扬手又要揍,赵元煜忙举起袖子躲避。 雍王一见自家儿子那怂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但凡他这嫡子内外兼修些,有太子的一半聪慧与气度,皇帝也不至于嫌弃到连认他做儿子都不肯,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铤而走险的地步。 雍王铁掌紧攥成拳,视线扫过儿子下面某处,重重哼道:“东宫若有皇孙诞生,那也是命数如此!在操别人的闲心前,不妨先管好自己的那条软虫!” 赵元煜被戳中痛处,脸色唰的变了。 他生来好色,弱冠之龄便已御女无数,可自从去年春搜围猎坠马伤到下面以来,他那处便越发不行,到最近两个月已是完全不能人道了,就连胡子也越发稀少。 他害怕啊! 那么多美人无福消受了不说,一个不能人道之人如何继位成下一个东宫太子?他只能拼命地吃药,拼命地吃,就连那群女冠奉来的催-情猛药也尝试过了,可女人折腾死了几个,自己那物却还是不争气! 于父王看来,他是沉溺于女色的浪荡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恐慌。 他不敢禀明真相,只忍气吞声道了声“是”,从偏厅失魂落魄出来。 一名幕僚模样的中年男子从角落出来,朝他行了一礼,只看了一眼雍王世子脸上的掴痕,便知雍王这回动了肝火。 他道:“世子爷这回做得,的确冒进了些。” “连你也来训我!”赵元煜才压下的火气腾得上来了。 “世子稍安勿躁,属下的意思,行刺之事一击不中,便不该再有第二次,以免留下把柄。” 幕僚左右四顾一番,鬼祟道,“世子要除去那位,何必与虎谋皮,选用这下下之策?” 赵元煜不耐:“照你的意思,何为上上之策?” “那位不是颇有贤名吗?杀人诛心才是上策,莫过于让他声名狼藉,德不配位,方能显出世子爷的好来。” 幕僚露出一个只可意会的笑,“再过月余便是春宴,太子必然在场,世子何不……” 他凑过去,几番耳语。 赵元煜眯了眯眼,心情大悦。 “啧,倒是个好方法。” 他迫不及待要找人去安排这事,正巧见柴房前的石阶上蹲着一人。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高足有九尺,猿臂蜂腰,穿着一身脏兮兮破烂的黑蓝色武袍,沾着泥点的靴子破了一个洞,露出黑黝黝的大脚趾来。 他捧着一只海碗蹲在石阶上,大口扒拉着一点荤腥也无的剩饭,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狗。 在赵元煜的眼里,这人也确实只配当条狗。 他走过去,从背后踹了那男人一脚,轻蔑吆喝道:“喂,去把红香院的女冠叫来!本世子有事找!” 男人受了他这一脚,石头般岿然不动。 直到将最后一口隔夜饭扒入嘴中,他方一抹嘴起身,拿起身侧的弯刀,将颈上那块起了毛边的黑色三角巾往上一提,遮住脸上的疤痕,沉默着去了。 男人一个字没说,幕僚却察觉到森森寒意,不由劝道:“世子留下此人,恐有后患。” “能有什么后患?三姓家奴而已,谁给饭吃就跟谁。” 赵元煜不屑,龇牙咧嘴地抻了抻踹疼的脚掌,“我养的那批人,还就这条狗最听话,使唤得顺手。” 想起这人的来历,幕僚欲言又止,终是摇头叹了声。 …… 赵嫣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翌日一早,宫里的老太监便带来了皇帝的口谕,传太子于太极殿面圣。 赵嫣没想到太极殿的旨意来得这般快,再联想到昨天闻人蔺摸骨之事……她不敢细思,只命流萤将束胸紧了又紧。 去太极殿的轿辇上,赵嫣一袭紫袍金冠,对着镜子将细腻的妆粉补在唇上,问道:“如何?” 脂粉盖住了她原本红润的唇瓣,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来。因束胸也勒得极紧,她的呼吸亦是短促无力,颈侧包扎好的刀伤处也渗出浅淡的红,任谁见了她这副“病容”都会心生怜悯。 流萤便颔首道:“确有受惊病重之姿。” 赵嫣这才稍稍宽心。 太极殿内还是熏香缭绕,烛盏通明。 赵嫣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缓步入殿,正欲晃悠悠下跪,便见垂纱后还立着一人。 闻人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执着烛台,正替皇帝将那木架上的百盏长明灯一一点燃。 四目相接,他朝她略一勾唇,露出个意义不明的笑来。 暖光扑在他那张俊美无瑕的脸上,烛火在他漆黑的眸底微微跳跃,那仙人般的笑容便变得诡谲起来。 赵嫣呼吸一窒,头顶宛若轰的一声雷鸣。 闻人蔺为何会在这里! 他是来向父皇告密的吗? 父皇全都知道了,所以才唤她来此审讯? 一时间千万个念头从脑中呼啸而过,赵嫣嗓子干涩,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发颤的声线,平静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叩首时手掌贴在地上,一时竟分不清指尖与地砖,究竟哪个更为冰冷。 “起来吧。” 皇帝于团蒲上打坐,徐徐道,“听肃王说,你昨日于坊中遇刺……” 果然为这事而来,赵嫣下意识五指一紧。 “……身体可有伤到?” 皇帝顿了顿,补全了下句。 “谢父皇关心,都是小伤,已无大碍。” 她虚弱回应,眼角的余光却投向地砖上的倒映,揣摩着皇帝的神色。 “那便好。” 皇帝点点头,睁目道,“朕欲于下月特设恩科,为朝廷遴选人才。得中者设簪花宴款待,你既为储君,此事便交予你负责。” 赵嫣一愣,眼睫颤了颤:就为这事? “你也是。” 皇帝看向一旁专注燃灯的闻人蔺,“朕记得你及冠已有两三年,一直未有妻室。朕会让皇后多选几家未婚贵女赴宴,届时你也挑一挑,看有无心仪合适之人。” 闻人蔺点完最后一盏长明灯,起身吹灭手中的烛盏。 他立在渺渺灯影中,仿若画中走出来的仙人般,淡然道:“是。” 他嘴上应着,眼睛却透过薄纱,望向正忐忑盯着脚尖的小太子。 赵嫣的确忐忑。 她可不相信,闻人蔺是专程散步来的太极殿。然而紧绷心弦严阵以待,皇帝除了让她负责给恩科进士簪花之事外,再未开口。 赵嫣心下疑惑,却也只能乖乖领命告退。 前脚刚出太极殿,闻人蔺后脚便跟了出来。 “太子殿下。” 身后传来那道低沉优雅的嗓音,赵嫣闭了闭眼,只得认命地停下脚步,轻咳着转身回礼:“肃王还有事?” 闻人蔺停在她面前,微凉的目光在她渗出殷红的颈侧绷带上驻留,片刻伸手道:“这血,还未止住?” 眼看他的指节就要碰上自己的脖子,赵嫣下意识捂住颈侧,后退半步道:“孤体虚,故而好得比常人慢些。” 才怪,这是她出门前用特制的药水染的,为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些,以唤起父皇的舐犊之情。 闻人蔺收回顿在半空的手,垂眸看她。 “殿下见了本王,怎的老鼠见了猫般?” 他忽而一笑,俯身极低地问,“不会是因为自己女……” 赵嫣心脏骤缩。 “……屡教不改,装病逃课,恐本王向皇上告状吧?” 他笑吟吟将下一句补全。 赵嫣蹦到嗓子眼的心脏顿了顿,又猛然坠了下去。 她张了张唇,半晌只哑声憋出一句:“孤没有……装病。” 闻人蔺颔首“哦”了声,徐徐道:“是没有装病,只是装男……” 赵嫣又是一紧。 “……装难受而已。”闻人蔺轻轻道。 “……” 赵嫣已然呆怔了,唇线紧抿,一颗心七上八下,吧唧撞死在了胸腔中。 闻人蔺却是别过头低低笑了起来,明明是春风化雪般和煦的面容,怎奈眼中却晕染着恶劣的愉悦。 赵嫣袖中五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默念了三遍“他杀人不眨眼我打不过他,他杀人不眨眼我打不过他,他杀人不眨眼我打不过他”,这才绽开一抹乖巧柔弱的笑来,恭敬道:“孤知错了,以后定然不会再让太傅失望。” 顿了顿,她诚恳道:“簪花宴上,孤定然为太傅选一个贤良淑德的夫人,聊表敬意。” 闻人蔺眼尾一挑,有些意外。 “那殿下可要好好挑,毕竟寻常的庸脂俗粉,可入不了本王的眼。” 他看着赵嫣的眼睛,漆眸中囚着她纤细的身影,意味深长道,“依本王看,殿下的胞妹长风公主,就很不错。” 第20章 第20章 阴谋 “殿下的胞妹长风公主,就很不错。” 话一经落下,赵嫣心脏骤然痉挛。 闻人蔺噙着浅笑垂眸审视,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放过丁点细微的变化。 风从殿前穿过,衣袂翩飞。 然而赵嫣只是懵懂地僵站着,回过神来,慢慢地弯起了眼睛。 “孤的胞妹,自是世间极好的,可惜配肃王并不合适。” 她以赵衍的口吻夸赞自己,那双惴惴半垂的眸子也染了亮色,仰首温吞道,“若孤的太傅成了孤的妹夫,岂非降了辈?这于伦常不合。” 闻人蔺的笑意浅了些,目光扫视,试图在她那张莹白的脸上辨出些许慌乱无措。 然而她的眸子干干净净,倒映着他晦明难辨的容颜。 闻人蔺并不着急,玩弄人心的游戏,他总是相当有耐心。 “那就要看,殿下给不给本王这个降辈的机会了。” 他抬手拭去小太子衣襟上沾染的殷红药水,方越身离去。 身后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稍片刻,连寒风吹动他衣袍的窸窣声也无了,赵嫣才敢松开紧捏成拳的五指,呼出一口白气。 和肃王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一场兵不厌诈的交锋。有那么一瞬,赵嫣以为自己的底细真要交代于此,他那双深邃慑人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明一切。 直到他问出了“长风公主”…… 闻人蔺若已掌握她鱼目混珠的铁证,方才在太极殿内必有直接行动,断不会这般出言试探。换而言之,他虽怀疑对了人,可手里并不实证。 而他这般身份的人,也不可能堂而皇之要求东宫储君验明正身,那是大不敬之罪。 闻人蔺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想看她自乱阵脚,可赵嫣偏不如他所愿。 她知晓,只需自己抗住他三番五次的试探逗弄,便暂无性命之忧。 秘密层层包裹于严实的衣物与束胸之下,连她自己都只有沐泽那片刻时间能看到真身,闻人蔺不会有找到实证的机会。 永远不会。 赵嫣拢紧了身上的衣物,如同护着自己最后的甲胄,定神走入瑟瑟寒风中。 出了正月,霜雪融化。 风中依旧残存着冬日的凛寒,天空却不再灰蒙阴翳,阳光透过乳白的云层洒落,已有了几分春的和煦。 然而这份和煦对赵嫣来说只是累赘——她尚裹着太子必备的狐裘,遮挡得严严实实。 若是去年刚回宫那会儿,她说不定还得小声抱怨两句闷热,而今却紧抿唇线乖乖忍了。 距离闻人蔺上次试探已过去半月之久,此番崇文殿复学,还不知闻人蔺又挖了什么坑等着她跳。 于长庆门落轿,便见门洞下候着一名马尾高束的劲装少年。 赵嫣见那劲装少年的背影眼熟,还未及询问,流萤便贴心道:“娘娘恐殿下孤单势弱,故而命伴读提前来了。” 正说着,裴飒一眼瞧见了阳光下文文弱弱的太子。 赵嫣对他在冬宴上的仗义执言颇有好感,正欲主动打招呼,便见裴飒不情不愿向前行了个礼:“臣裴飒,见过太子殿下。” 说罢退至一旁,一路上再未言语,有着和宴席上截然不同的冷淡。 赵嫣瞥了他冷硬的侧颜几眼,忍不住问:“裴世子可心情不佳?” 裴飒停了脚步,留有小疤的断眉一拧:“敢问太子殿下,臣可是哪里得罪过你?” 这话将赵嫣问懵了:“世子冬宴上仗义执言,孤感怀还来不及,何来‘得罪’之说?” “若非如此,为何偏偏挑了我做伴读?”裴飒眉头拧得更紧些。 赵嫣眨了眨眼,以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流萤亦是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来得较早,离辰正还有两刻钟,然而崇文殿内已有人候着。 有伴读陪着,赵嫣的底气稍足了些,对着屏风后那道伫立的身形深吸了口气,方踏入殿中拢袖道:“学生见过……” 话卡在喉中,赵嫣诧异地望向一袭儒雅青衫的青年:“怎的是你?” 周及正凝神观摩壁上《鹤唳图》真迹,闻言转过身来,淡漠的视线在赵嫣脸上略一停留,面上又浮出了那点疑惑。 但他素来是知礼守礼的,很快移开视线,躬身行礼道:“臣周及,暂领东宫侍讲学士一职,见过太子殿下。” 赵嫣自然知晓他是今后的太子侍讲……可上午时辰的课业,不一直是交由太傅辅佐的吗? 管他呢! 只要能离闻人蔺远远的,她自是高兴还来不及。 赵嫣还是头一次觉得周及这张冰山脸如此可爱,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忙道:“久仰小周先生大名,快请坐。” 周及在她眼中看到了如盼甘霖的热忱,心中略有违和。 然而思及太子素有贤名,待谁都这般温柔和煦,也就慢慢释然了。 他略一颔首致意,方撩袍端坐,问道:“臣初上任,对先前教学进程尚不了解。还请殿下告知,如今所学是何书何篇目?” 自文太师致仕后,倒是有几位翰林的学士来讲过学,因都是兼任辅佐,讲的文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无甚系统可言。 赵嫣本也志不在此,便随意点了一篇自己熟知的:“年前学到了《春秋要义》第二卷。” 周及表示明了,温润的指节拿起镇纸由左至右一抚,开始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不如闻人蔺那般低沉醇厚,清清冷冷有如泉水漱石,波澜不惊。 赵嫣曾一度嫌弃周及讲书的音调宛若念经般枯燥,现在才知自己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至少面前这位小古板一生以文墨为友,心无旁骛,坦荡磊落,全然不似闻人蔺那般外白内黑、危险狡诈。 右边书案的裴飒一脸惊讶,盯着周及空空如也的书案,没忍住问道:“他不用看书就能授课的吗?” 赵嫣对周及的教学方式习以为常,便含笑答道:“周挽澜记忆好得很。胸有千卷,倒背如流。” 裴飒肃然起敬,拿书的姿势都端正了几分。 然而,那书卷拿倒了。 “……” 这下赵嫣明白他那番凶巴巴的“得罪”之辞从何而来了,晋平侯世子竟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纯武夫。 要这样的少年规规矩矩坐在崇文殿伴读,也难怪他会如此闷闷不悦。 赵嫣正迟疑要否出声提醒,便见一道阴影自身后侵袭,越过头顶在书案上蔓延,直至将她整个儿笼罩其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赵嫣缓缓回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暗色的袍角,视线再往上,便是闻人蔺那张不辨喜怒的俊颜。 该来的还是来了。 赵嫣忙调开视线,佯做认真看书,听见闻人蔺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今日崇文殿,倒是热闹。” 周及方才一心认真授课,直到闻人蔺出声方反应过来,便也抬眼看他。 四目相接,周及依旧端坐如松,不见丝毫怯意。 “肃王殿下!哎哟,都怪老奴!” 崇文殿的掌事太监适时打破了死寂,解释道,“周侍讲暂代少师之职,为太子殿下授课,陛下就将辰正匀出来给周侍讲,武课则挪至巳正。老奴原是亲自去给您回话的,谁知您正巧入宫面圣,这才岔开了。” 掌事太监擦了擦额上细密的冷汗,赔笑道:“您看这……可否去后殿歇息一个时辰,容老奴给您沏杯热茶赔罪?” 闻人蔺的脾气看起来好极了,目光在小太子低垂的后脑勺上微顿,略一抬手道:“无妨,本王就在此处旁听。” 说罢,他行至先前皇后旁听的圈椅前,堂而皇之振袖坐下,屈指抵着太阳穴示意他们继续。 掌事太监自然不敢劝阻,见周及没有出声反对,于是奉了茶讷讷退下。 周及确实对文墨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致——甚至可以说,有些迟钝。他只朝着闻人蔺略一颔首致意,便接着讲解起来。 殿内看似平静和谐,如果没有忽略那道若有若无扫来的微凉视线的话。 赵嫣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书卷,时不时执笔圈画,纤长的眼睫半垂着,显出几分女气。 闻人蔺端详着她这副好好学生的认真模样,冷白而筋络分明的手随意搭在膝头,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叩着。 在别人的课上,倒乖巧得很。 别说发病晕厥了,连眨眨眼皮都舍不得。真稀奇。 没由来一声低嗤,轻飘飘落在相隔极近的赵嫣耳里。 她不知闻人蔺在哼笑什么,只觉一半身子凉飕飕的,任凭她再凝神,也无法阻止时辰的流逝。 撞钟声响,一个时辰的文课很快过去。 周及平静起身回礼,将崇文殿交给了兼任太傅的肃王。 闻人蔺放下交叠的长腿,刚要朝赵嫣行去,便见她一溜烟起身,跟着裴飒一同去殿外长廊远眺透气去了。 闻人蔺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顿了一顿,缓缓眯起眼眸。 廊下风铃叮当晃动,阳光浅淡,晒得很舒服。 裴飒倚靠在栏杆上,抱臂与人闲聊:“没想到周侍讲年纪轻轻,与肃王对峙却丝毫不落下风,真是当之无愧的文人风骨。” 赵嫣听了不免失笑。 风骨么,周及自然是有的。世人皆言周挽澜是高岭之花,难下凡尘,只有赵嫣知晓他纯粹是因为略有脸盲,为避免认错人的尴尬,索性闭口不语,等候对方自报家门。 久而久之,便给人一种孤高难近的错觉。 赵嫣收敛心神,戚戚然望着京城远处青灰色起伏的群山,长长叹了口气。 裴飒果然被她这番愁苦的模样吸引了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接下来肃王的课,恐有难度。” 赵嫣适时将话题朝自己预设的方向引。 裴飒不以为意:“骑射是我的强项,对弈和兵法亦略懂,无甚难的。” “是呢,所以孤才特地请世子为太子伴读,襄助于孤。” 说着,她面露几分凄惶,垂首叹道,“都怪孤身体太弱了,是以在太傅的课上表现得不尽如人意。” 裴飒是个仗义的直肠子,听太子是特意请求他相助的,心里的抵触郁闷已消了大半。 又见小太子神色低迷,便了然道:“他刁难殿下?” 赵嫣只摇首一笑,一副委曲求全的好脾性。 裴飒心中责任油然而生,直言道:“明白了。臣虽不喜殿下柔弱,但该尽之责,义不容辞。” 赵嫣面露感动,待裴飒转身先行入了殿,她才转头对候在殿外的流萤道:“张太医研制的那茶,给孤泡一杯来。” 若没记错,今日的武课又轮到了骑射。 赵嫣最头疼的,便是这门课程。因其不似兵法、对弈那般只需端坐即可,教学时少不了身体接触,还是多留一手准备为好。 皱眉饮下那杯苦茶,待脉象发生了变化,赵嫣再回大殿时步履轻松了许多。 闻人蔺没有去崇文殿后的校场。 殿中的书案已经挪开,腾出一片空地来,闻人蔺正盯着周及坐过的那把椅子,慢悠悠道:“把这脏东西给本王丢了。” 掌事太监擦着冷汗,点头哈腰地命小太监将椅子挪了出去,换上闻人蔺方才坐的那把。 而方才提前进殿的裴世子,正腰腿上各绑一沉重的沙袋,端着一盏茶在角落里扎马步,鼻尖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怎么回事?”赵嫣愕然问李浮。 她不过去饮了一杯茶的功夫,她的“盟友”怎就这样了? 李浮悄声答道:“许是对肃王今日的授课内容不满,裴世子便为您抱不平,主动提出代您对战。然后就……” 说着,李浮摇了摇头:“裴世子的身手绝对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惜对手是肃王,抗了几十招还是败下阵来。肃王说其下盘不稳,得多练练,于是便这样了。” 即便如此,赵嫣对裴飒的好感只增不减。 裴飒说过不喜太子滥好人的性子,可到了关键时刻仍会挺身而出,这份不以自身喜恶待人的忠贞,在人人自危求保的朝堂中颇显得难能可贵。 何况闻人蔺是单手就能压制叛军猛将何虎的人,能与他过上几十招,虽败犹荣。 一阵喑哑的拖动声传来,打断了赵嫣的思绪。 闻人蔺抬手握住椅背,将其拖到了窗边的位置,而后面朝赵嫣坐了下来,交叠双腿抚平下裳。窗边柔和的暖阳斜斜投射进来,一半打在他英挺的侧颜上,一半顺着他的衣裳下摆和靴尖蜿蜒垂下,仿佛勾了一匹金纱。 这样的闻人蔺如去年雪中初见时那般,安静而无害。 “太傅。”赵嫣平静地朝他行了礼,没有半点慌乱躲闪。 闻人蔺抬起眼来,浓长的眼睫便也染了金的光泽。 “看来殿下,是想好如何应付本王了。” 他含着兴味的笑,示意她靠近些。 赵嫣依言向前一步,对答如流:“太傅这是哪里的话,孤说过会好好学的,再不懈怠。” 闻人蔺却是笑了,拇指微微摩挲玄铁指环。 内侍很快将教学所需兵器搬了上来,刀剑长枪,应有尽有。 “春寒料峭,校场上四面通风,易风邪入体,便不必挪动了。今日教授殿下简单的格挡之术,将来再遇险,便可防身。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闻人蔺看出了赵嫣的心思,起身行至兵器架前,指节挨个点过兵刃,“上次是殿下命好,反抗时万幸只伤了表皮。下次若再这般不管不顾……” 他睨眼过来,半边身形陷入阴影中,抬指轻轻横过自己的颈侧。 轻描淡写的动作,却让赵嫣蓦地发寒。郊祀归途遇刺的惊险画面争先恐后浮现脑海。 她乖乖伸手,接过了闻人蔺为她挑选的轻便匕首。 匕首冰冰冷冷,握在手中有些不适。 裴飒还在角落里蹲着,手中的茶盏已晃起微微的涟漪。闻人蔺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只专心致志地为赵嫣拆解讲解动作。 赵嫣面上“受宠若惊”,心中暗自切齿。 难为肃王殿下对她如此关爱,连一对二的课程,也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她一人身上。 “被人从身后以利刃挟持,切不可随意晃动脑袋挣扎。” 闻人蔺只单手就攥住了赵嫣握刀的腕子,轻松将匕首反搁在了她自己的颈上,“殿下方才那动作,便不对……” 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搏,他尾音微妙的一顿,若有所思。 赵嫣自知是那杯茶的药效起了作用,唇线一扬,挣了挣道:“太傅只为孤讲解,而对裴世子置之不理,是否不太公平。” “殿下这般挣动,只会激怒歹徒。因如此攀住我的手臂,往下压,另一只手臂曲肘,用尽全力往后击。” 闻人蔺一边纠正她的动作,一边气定神闲道,“太子太傅,自然只对太子殿下负责。本王素来专一,不似殿下这般……” 他低沉的嗓音自耳后传来,想了个合适的词:“……朝秦暮楚。” 谁朝秦暮楚! 赵嫣一肘子回击,却被闻人蔺轻松包住。 “力道不够,必失先机。” 闻人蔺钳制着她,“殿下自病愈受惊以来,待人对事总留有几分警惕。可对那周状元,却颇为亲近信任,好似早就相识一般。” 赵嫣眼皮一跳,装糊涂道:“太傅说笑了。孤沉疴病体,连伴读都是临时凑的,相交更是伶仃寥落,怎会认识周状元?不过是久仰其才高志洁,心生敬意罢了。” 闻人蔺“嗯”了声,淡然颔首:“他才高志洁,本王阴险狡诈,是以避之不及。” 原来您还知道呐? 赵嫣抬手反击,却被他连另一手也制住,反钳在身后。 自始至终,闻人蔺都只用了左手,而力量更强的右臂一直负在身后。 他凝视她因恼怒挫败而泛红的耳尖,眼底笑意递染:“听闻周状元曾在华阳游学,许是见过长风公主。” 与旁人看来,肃王只是在尽职尽责地与她拆分讲解动作,只有赵嫣知晓他藏在道貌岸然下的恶劣心机。 “是吗?若真如此,他日有机会见面,周侍讲定是第一个认出嫣儿的人。” 言外之意,周及没认出她来,则说明她并非他的故人。 赵嫣反将一军:“肃王殿下对孤的胞妹,倒是十分上心呢。” “自然。” 闻人蔺俯身挨近了些,故意道,“本王还盼着簪花宴上,能一睹长风公主芳容。” “……” 赵嫣束胸勒得紧,本就喘息困难,闻言险些眼前一黑。 匕首叮当坠落在地,赵嫣捂着腕子跌坐,从闻人蔺的角度看去,只见她瘦弱的双肩不住耸动,似是难受至极。 他目光凝了凝,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方才也没用什么劲。 “同样的招数用第三遍,便不管用了。” 说着,他伸手去扶赵嫣。 指尖才触及她的衣料,便见寒光已闪到眼前。 闻人蔺眸色一凛,左手轻飘飘攥住她的腕子,刚想嘲弄她的偷袭不堪一击,便发觉不对。 她手中握着的只是刀鞘,那么匕首只可能在…… 耳畔风响,闻人蔺下意识以右臂格挡住赵嫣挥来的另一只手,略一侧首,刀刃擦着他的下颌而过,带起锋芒的凉意。 阳光从僵持的两人中静谧穿过,照亮空气中舞动的尘埃。 风停,两人蹁跹的衣料也随之落下,殿中静得只听闻一急一缓两道交缠的呼吸。 闻人蔺很快回过神来。 方才她佯做脱力跌坐,只是为藏好匕首和刀鞘做掩饰。这一招佯攻用得极妙,竟然能逼他出双手应付。 “殿下这是,真打算弑师?” 他虚垂着眼帘,看着面前气短不已的少年,漆眸晕开如墨般的深暗。 “学生怎敢?” 用力过猛,赵嫣束好的发髻散下一缕,脸颊血色充盈,急促喘息道:“兵不厌诈,是太傅教得好。” 她声音是虚弱的,脉象紊乱,可眼睛却很明亮。 仿佛在说:你看,孤说过会好好跟着太傅学的。 闻人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凝神瞧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生生剥开她的层层伪装,露出最真实干净的内里。 被制住双手的姿势并不好受,赵嫣心脏突突打鼓,见他果真不再提“华阳”“长风公主”的话题,便不动声色地挣了挣腕子。 闻人蔺当做没看穿她这点小心思,平静松了手。 撞钟声适时响起,赵嫣轻咳两声避开视线,朝闻人蔺晃悠悠行礼告别,这才行至仍在扎马步的裴飒面前,替他取走伸臂端着的茶盏道:“你没事吧?” 整整一个时辰,杯子里的茶水竟是一滴未洒。 裴飒解了腰腿上的沙袋,抬手按着后颈,将僵痛的脖子撇得咔嚓响,语气透着浓浓的不甘:“无碍,练练基本功而已。” 趁着闻人蔺还未反悔,赵嫣忙带着裴飒往殿外走。 上了回东宫的轿辇,放下重重车帷,赵嫣这才瘫倒在绣枕堆中,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也无了。 阿兄保佑,今天又是苟住小命的一天。 崇文殿。 闻人蔺抬起右臂,紧束的武袖上,衣料被划开齐整的一道小口。 这是方才太子偷袭之时,他抬臂格挡下的。虽然只是极细极浅的一道破口,旁观了全局的张沧却难免额角突突直跳。 除了在敌军如蝗的战场上,他还没见有谁能近王爷的身。 这一刀多危险呐!若非王爷身经百战,及时化了招式,匕首说不定就划在王爷的脸上了! 平心而论,王爷这人吧喜怒不定,手段呢也不甚光明,名声更不用说了,能止小儿夜啼…… 也就着一张脸算得上出色,若是连最后的优点也没了,以后还如何找媳妇儿? 眼瞅着簪花宴要到了,他还指望着王爷找个知冷知热的温柔夫人相伴呢,可不能在这关键时刻破相。 与张沧千回百转的心思相比,闻人蔺倒是淡然得多。 “华阳那边,可有动静?”他问。 张沧这才想起正事来,答道:“已收到蔡田的飞鸽传书,他按照您的吩咐谒见了太后娘娘,长风公主随行在侧,并无异常。” 闻人蔺略一沉眸:“确定,是小公主本人?” 张沧道:“蔡田会继续潜伏在行宫一段时日,观察是否有变。” 闻人蔺抬指抚了抚那道微小的破口,忽的低笑起来。 每当他略觉乏味之时,小太子总会勾起他新的乐趣。也罢,倒想想看看东宫的这场戏能演多久。 不知到了藏不住的那日,她会露出怎样惶恐颤栗的神情呢。 真是期待极了。 料峭春风穿堂而过,云翳遮挡了太阳,于皇城上空投下大片阴影。 惊蛰,潮湿的雨气席卷京城。 春雷滚滚,雍王府别院一派阴沉。 纱帐鼓动,映出里头蛇一般扭捏的身形,吟哦夹杂在雨声中,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欢愉。 赵元煜看得口干舌燥,可这燥热也就止步于胸腔,再往下,便没了半点反应。 帐中是他买来的最烈性的女子,只沾了一点那药,便神志不清成了这般模样。 “这药,确定男女都能用?”他扯了扯衣襟,问道。 衣着轻薄透肉的女冠没骨头似的贴着他,媚笑道:“世子放心,仙师亲自调配的灵药,便是阉人用了亦能重振……” 说罢意识到自己戳中了赵元煜痛处,女冠面色一白。 可眼下赵元煜并不在乎这些。 他对这药性颇为满意,即将摧毁太子贤名所带来的扭曲愉悦感,掩盖了他身患隐疾的痛苦。 赵元煜仔细盘算着,几乎按捺不住兴奋道:“光是如此还不够,得再加上一条罪,使其万劫不复。” 女冠赔笑,从善如流敬酒道:“妾替仙师恭祝世子一步登天,荣光无限。” 赵元煜哈哈大笑,一把将女冠拉入怀中,紫白的闪电将他阴鸷的脸照得狰狞。 几场春雨过后,京师焕然一新。 厚重的青灰色逐渐掩映于桃红柳绿中,天上纸鸢纷呈,地上百花齐放,蜂蝶萦绕,一派生机盎然。 恩科放榜,最不开心的是柳姬。 “若非东宫遇上祸事,今年的恩科我……” 恩科如何,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赵嫣明白她的未尽之言:若没有去年的接连祸事,考中恩科的或许就是沈惊鸣、程寄行那样的少年英才…… 东宫也不至于势单力薄,至今未有拥趸跟随。 赵嫣看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册,一个头两个大,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哪!和朝中各党派沾亲带故,一个干净能用的都没有。 偏生父皇闭关清修,无暇顾及簪花宴,这重任便落在了东宫头上。 天快黑了,赵嫣还忙着温习宴会流程,桌上关于各部官员为恩科进士引荐官职的奏折堆积成山,她还未来得及查阅。 流萤进来掌灯,见奏折后的少年眉头紧锁,便劝道:“明日还要赴宴,殿下早些歇息吧。” “是这个理。” 柳姬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几上百无聊赖地画王八,“你如今并无实权,皇帝也不会真的放心将任免之事交予你手中,那些奏折随便批个‘阅’字就行,不必急于一时。” “倒不全是为奏折苦恼。” 赵嫣抬起纤细的手掌,轻轻覆在点了朱砂小痣的眼尾。 不知为何,从午后开始,她这只眼皮便跳个不停,搅得人心烦意乱。 春风满城,肃王府却仿佛被神明遗忘。 在京城争妍斗艳之时,这里只有苍松翠柏挺立,不见半点桃粉杏红。 蔡田自华阳行宫归来已有数日,可连王爷的面也不曾见到。算算日子,已快到了病发的时候了。 每当此时王爷的心情便不佳,谁也不见。 他大门,问道:“上个月的药,王爷几号吃的?” 张沧想了半天,才道:“王爷说想看看身体的极限,撑到第七号才服药。” 蔡田点点头。 今天才是初二,看来还有几天才到那时候。 “发病的时日一月比一月晚,说不定哪天就不用吃药了呢,也是好事。” 张沧正絮叨着,书阁的门便从里打开了。 闻人蔺除了脸色比平常白些,并无其他异常。 “备车,入宫。”他道。 暮色中,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步履从容,仿佛世间没有一物能使他驻足折腰。 第21章 第21章 赴宴 三月初三,上巳节。 辰时,鸟雀的脆鸣先于晨光醒来。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水汽氤氲蒸腾,在梁上凝成细密晶莹的水珠。 屏风后映出一道曲线玲珑的影子,赵嫣一手从颈后拢起半干的长发,露出细白的颈项,一手按住胸前质地柔软韧性的素白绸布,一圈一圈转着身子慢慢缠绕勒紧。 缠了小半年的绸缎,这胸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然而天气回暖,春衫日渐单薄,赵嫣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再紧些。” 赵嫣皱眉道,随即被勒得一窒,好半晌才徐徐找到呼吸的间隙。 “祝酒后便无需太子出场,若流程走得快,则殿下只需忍耐半日。” 流萤伺候主子披上素白的中衣,遮盖住那层层紧绷束缚的白绸,低眉道,“春夏最难熬,殿下受苦了。” 她是皇后亲手教出来的宫婢,行事自然也和皇后一般只问结果,不在乎手段,难得说两句体己话。 “流萤,你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赵嫣尚有心思逗弄她,穿上绯红的罗袍,将拢起的长发放下来道,“当初回宫前我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熬也得受着。” 穿戴齐整出门,便见柳姬戴着帷帽立于廊中。 她抬手撩起垂纱一角来,朝赵嫣道:“我要出宫,殿下将我也带出去吧。” 柳姬虽有东宫令牌,但顾及朝中各派盯得紧,又有肃王那样手眼通天的人在,是以行动并不方便。若能藏在太子的车中一并出宫,便可省去这些麻烦。 赵嫣其实挺喜欢柳姬的性子。 她想什么、做什么都会直言说出来,且极有主见。譬如她这会儿说的就不是询问“能否将我也带出宫”,而是拿定主意的“将我也带出去”。 赵嫣也没打探她出宫去做什么,“用人不疑”是太后祖母教她的处事之道。 簪花宴设在皇城以北的蓬莱苑,从东宫侧门出发,拐个弯沿着宫墙外的夹道行两刻钟,便可抵达蓬莱门。 “你在何处下车?”赵嫣问柳姬 柳姬撩开车帷看了眼,道:“就在此处即可。” 说罢,戴好帷帽下了车。 赵嫣以指拨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柳姬自永昌坊门而入,在街边铺子随意转了转,便没入了往来不绝的人群中。 赵嫣目送她远去,方吩咐孤星继续驭车前行。 柳姬穿梭数条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大半个时辰,直至确定身后并无可疑之辈跟随,这才进了大宁街的一家胭脂铺子,从后门出,绕到了明德馆的后院围墙处。 她豪迈地提起裙边往腰间一别,也不管露出的里袴和小腿,熟稔地踩着那棵歪脖子枣树,翻身爬上围墙。 卖豆花的小贩挑着货架路过,目瞪口呆地望着大剌剌坐在墙头的女子。 柳姬揉脚踝的动作一僵,将碍事的裙摆放下来盖住,头发一甩凶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幽会情郎?” 说罢白眼一翻,跳进了明德馆后院中。 墙上鸟雀惊飞,小贩道了声“世风日下”,摇头走了。 柳姬抱臂躲在院角的假山后,皱眉等那群吟诗闲逛的酸腐儒生走了后,这才转出来,径直朝镜鉴楼行去。 一路上东躲西藏,倒还真像个见不得人的苟且之辈。 上巳节明德馆内休假,儒生们要么归家探亲,要么结伴出门踏青,风雅点的还会寻个山清水秀之地曲觞流水,吟诗作对。故而此时阁楼空空,并无人值守。 柳姬踩着盘旋老旧的木楼梯而上,上了五层顶楼。 顶层是一间三面开窗的阁楼,因荒废已久,未有人及时洒扫,阁中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使得案几与木地板黯淡无光,几乎辨不出原有的颜色。 陈年腐朽的气息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柳姬抬手拂去头顶一个硕大的蛛网,几度握拳,方有勇气重新踏入这片萧索的晦暗中。 莲花烛台倾倒在地,纸糊的灯罩破损得只剩下竹制骨架,仿佛一架白骨残骸横亘于地。 柳姬将烛台扶起,指腹用力拂去案几边角处的灰尘,只见笔锋端正的“拂灯”一字隐现眼前。 去年此时的记忆如洪流涌现,儒生们围着病弱温柔的太子殿下谈经论道的盛况历历在目。 他们浑然不知疲倦,累了就横七竖八相枕而眠,有时睡梦中突然涌出一条极妙的点子,便蓬头垢面爬起来奋笔疾书,直至晨光熹微,方怀着莫大的满足倒下。 那时阁楼的灯盏彻夜明亮,一如他们胸腔中的火种热烈燃烧。 他们都以为长夜将尽,黎明就在眼前…… 柳姬细眉一拧,拔下发间簪子,将案几角落上的“拂灯”一字一点点划破,切割,直至完全看不出原貌。 她敛袖蹲下,撬开一块空木板,将封存了近一年的物件取出。 那是一卷卷轴,巴掌大。挑去绳结展开一角,入眼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状图案,继而是几个笔触各异的落款。 大玄太子赵衍,沈惊鸣,程寄行,王裕,还有柳…… 柳姬没有继续看下去,将这沉甸甸的卷轴往怀中一塞,转身下了楼。 …… 蓬莱苑是皇家花苑,占地颇广。 其由东自西开辟了大小十来处园子,栽种着成片的桃梨杏樱等各色花植,兼有山池林立,殿宇错落,楼阁掩映于一片云蒸霞蔚之中,好似人间仙境。 东宫车驾停在正门下,赵嫣踩着脚凳下车,忽的驻足揉了揉右眼,那颗细小泪痣被揉成了艳丽的红。 “殿下眼睛还是不舒服么?”流萤关切。 “眼皮直跳。”赵嫣皱眉。 流萤去车上捧了个小袖炉出来,替她熨在眼尾穴位道:“恐是殿下这几日用眼过度,不曾休息好。” “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赵嫣想了想,吩咐一旁随行的流萤,“待会儿宴上所有奉上来的酒水吃食,你都要私下验过再呈上。还有兽炉中所用的熏香,也要换成咱们自己的东西。” “是。” 流萤回道,“已提前交代过李浮了,入席后,奴婢会再提醒他一遍。” 蓬莱苑的防备不如宫中严密,宴上鱼龙混杂,多点戒心总没错。 主仆正说着,忽闻徐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嫣手中还握着温烫的袖炉,余光瞥去,只见斜生出宫墙的梨花下,闻人蔺单手捏着缰绳驭马而来。 大玄以玄红一色为尊,他今日亦穿的一身红底的常服,颜色比官袍款式更深,是鲜血染就般的暗红色,既勾勒出他肩阔腿长的矫健身形,也衬得他的面容比平日更加霜白清俊。 是了,父皇让他在宴上挑选合眼缘的贵女,自然要穿得打眼些。 赵嫣侧身避开视线。她昨日收到了华阳来的回信,是时兰以“长风公主”的名义写来的,说是感谢宫中来使挂念,太后娘娘在华阳行宫一切安好…… 这信写得委婉,暗指确实有人在暗中打探华阳的事。 闻人蔺近来神出鬼没,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再联想他三番五次提及“长风公主”,赵嫣猜想他不会善罢甘休。 难怪从昨日起,这眼皮便跳个不停。 思索间闻人蔺已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梨白如雪,在他靴旁翻飞。 赵嫣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迎向刚落轿的周及。 “周侍讲来得正好。昨日所学的簪花礼节,孤尚有一处不太确定,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说罢,她从侍从奉来的托盘中取了一朵层叠绽放的十八学士1。 如此,便自然巧妙地避开了与闻人蔺撞上。 闻人蔺脚步未停。 小太子素来打扮雅净,常服以雪色、杏白居多,今日却难得穿了一袭浅绯色的罗袍,鲜丽的颜色让其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连眼尾的泪痣都带了几分娇艳。 而此时,她颇为勤勉地捧着一朵层叠绽放的白茶,根据周及的提点不断调整姿势,眉眼间尽是浅浅笑意。 “十八学士”的花瓣与她的指尖相比,竟不知哪样更为洁白。 闻人蔺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缓步越过那言笑晏晏的两人,上了石阶。 他这一趟,可不是为太子而来的,没心情逗猫。 擦身带起的凉风转瞬即逝。 赵嫣闻到了闻人蔺身上那股极淡的木香,还夹杂着一丝之前未曾嗅过的气息,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 “殿下?”周及唤了声。 赵嫣回神,糊弄道:“多谢周侍讲,孤已记住了。” “利用”完周及就走,似乎也不太够意思,她便将手中的白茶递了过去:“这个,就当酬谢先生。” 簪花宴,储君赐花乃是莫大的恩赏,不可拒绝。 周及便伸手接了,道了声:“多谢殿下。” 那朵白茶躺在他温润的指间,倒也与他的气质颇为般配。 赵嫣满意离去。 周及看着她轻松的背影,脑中浮现出熟悉的一幕。 华阳行宫桃花如霞,灵动娇艳的少女随手折了一枝蓓蕾递过来:“春色正好,闷在书房中实在可惜。小周先生不要这般固执嘛,送给你!” 微风撩动青衫,周及对猝然浮出的记忆感到疑惑。 明明声音截然不同,性子也天差地别,他为何会觉得眼前之人仿若旧识? 看来自己这脸盲之症,是越发严重了。 赵嫣没料到,前来赴宴的女眷还挺多。 除了各家选送上来的未婚贵女,闲来无事的后宫娘娘也聚集在东北角的揽芳阁中,登高赏花,远眺盛景。 赵嫣一经出现,席上众人的目光便纷纷投射过来。 在一众青蓝袍服的恩科进士中,东宫太子那身绯色绣金的罗袍便格外抢眼,更遑论他还生有一张祸水般雌雄莫辨的脸! 如此出色的容貌,纵观全席男子,也就肃王能胜一筹。 但肃王位高权重,喜怒无常,并非容易接近之人。贵女们多少受父母长辈训导过,自然不会傻到以身饲虎。方才郭尚书家那个不自量力的女儿鼓起勇气去“偶遇”肃王,也不知在画桥上,那肃王浅笑着与她说了句什么,郭家嫡女不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手脚冰冷颤抖,宛若失魂…… 她们看在眼里,便彻底绝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 他矜贵漂亮,见之可亲,身量纤弱而不萎靡,是极能激起女子心中母性与怜惜的。 年纪小算得了什么问题?姐姐们可以! 贵女们正是怀春的年纪,纵是有帷帽垂纱遮面,也难掩脸红心跳。 赵元煜站在门洞的阴影下,看着远处受尽美人青睐的太子,阴柔刻薄的脸也染上浓重的阴暗。 “那贱-人怎么还没来?赶紧把东西呈上去!” 他几乎咬着槽牙催促,迫不及待要将赵衍拉下神坛,连同东宫的尊严一起踏成烂泥。 小太监不敢违逆,打着飞脚跑去传话。 另一边,赵嫣耐着性子,含笑同每一个前来跪拜问礼的恩科进士点头致意。 礼部冗长的开场辞过后,终于捱到了御赐簪花的流程。 两排宫女鱼贯而入,奉上托盘中早已准备妥当的金银绒花。 按照大玄旧制,状元、榜眼、探花赐金叶绒花,其余进士则赐银叶绒花。太子当亲自将花簪于他们的纱帽一侧以示圣恩,连用何姿势拿花,用何角度簪花亦有严格的规定。 赵嫣捻起状元的金叶绒花。 这花极为精巧细致,仔细嗅来,连香味也做得十分逼真。 赵嫣并未多想,按礼制将花别在了那年纪能当她爹的状元郎帽上。 状元郎感激涕零,三跪九叩方退下。 好不容易赐完了花,还未到开宴的时辰,礼部便呈上清雅的舞乐以供新贵们消遣。赵嫣胸部闷得慌,便去廊下寻了个阴凉之处透气。 一旁,按捺了许久的贵女们你推推我,我瞅瞅你,俱是三五结伴地凑了过来。 有几个胆子大的,直接大大方方开了口。 “太子殿下,请给我们也赐朵花吧。” “是呀是呀!殿下哪怕赏根草,也是臣女们莫大的荣耀啦。” 闻人蔺从曲水蜿蜒的廊桥上下来,见到的便是这番热闹场面。 小太子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正将新采摘的各色花卉赠予她们。那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全然乐在其中。 闻人蔺脚步一转,朝她们行去。 热闹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连燥暖的风也停滞下来。 赵嫣抬首,微弯的眼眸在见到信步而来的闻人蔺时一滞。 有了郭尚书家嫡女的前车之鉴,众贵女见到容貌俊美的杀神款款而来,俱是以他为中心飞速撤离。 一名年纪稍小的少女站在原地,竟是看呆忘了反应。她姐姐咬唇向前,将她猛地扯了回来。 闻人蔺对她们的识趣颇为满意。 他将视线落在赵嫣身上,看了半晌,无甚温度道:“殿下这花,倒是送得勤快。” 赵嫣可不信他是专程来话家常的。 不过是乐于摧毁她的兴致,享受众人的颤栗罢了。 宫人采摘来的玉英已基本赠完,只余一支早开的榴花孤零零躺在石桌上。 “替父皇赐花恩赏臣民,是孤的职责。” 赵嫣心绪一动,顺势捻起那支榴花递出,仰首乖顺道,“这支,是给太傅准备的。” 她这话茬接得巧妙。闻人蔺的视线从她的唇瓣下移,落在那枝同样鲜妍的榴花上。 花影扶疏,他们一个负手挺立,一个笔直端坐;一个殷袍如血,一个绯衣明亮。 赐花是对忠臣良将的恩赏,赐者是君,受者是臣。 可惜,他既非忠臣,也非良将。君臣的身份之别,约束不了他分毫。 “殿下有心了。” 闻人蔺接过了榴花,指腹漫不经心捻了捻。 花枝在指间转了一圈,闻人蔺嗅到了极浅的、属于榴花之外的一缕清香。 有些违和,他眸色微凝。 “王爷。”张沧朝闻人蔺一抱拳,似有话禀告。 闻人蔺将花枝负于身后,朝赵嫣略一颔首,走了。 火红的榴花在他指间轻轻转动,那霜雪般苍白修长的指节,便染了花的艳色。 浮云飘散,暖阳重新倾泻,赵嫣的视线晃了晃。 她忙撑着脑袋,吐出一口热气。 “殿下怎么了?”流萤第一时间扶住她。 “有点头晕。”赵嫣道。 流萤抬头看了眼燥暖的日头,低声道:“许是闷着了,奴婢扶您去拾翠殿歇息片刻。” 拾翠殿并不远,赵嫣躺在小榻上,头昏脑涨的感觉并未减轻。 她以为是束胸太紧,喘不上气才导致晕眩,便道:“去和礼部打声招呼,开宴祝酒的事孤许是赶不上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流萤见她面色实在不对,且祝酒也非什么必不可少的流程,便颔首道:“殿下在此稍候片刻,奴婢去安排。” 自明化年间发生亲王带侍卫入宫,欲于宴上行刺皇帝的事以来,宫中便下令:除武将卸甲解刀入宫述职,可领一名副将随行外,其余人不管王爷世子,皆不可携侍卫家将入宫。 是故连孤星也只能于蓬莱苑宫门外候着。 人手不够,流萤只能去找内侍传话。 然而四下空无一人,再等下去恐殿下撑不住。她略一皱眉,沿着花林掩映的小道朝不远处的宴席行去。 流萤一关上门,赵嫣便撑不住身子,渐渐软了下去,眼皮宛若灌铅,意识仿若陷入泥泞的沼泽中。 门猝然被推开,宫婢扶着一名后妃模样的女子跌撞进来。那女子钗环尽散,呼吸急促,已然神志不清。 “刘美人,您就在此处好好歇息。” 赵嫣听到宫婢怯着嗓音,如此说道。 她呼吸一窒,便是再晕沉混沌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虽不知是哪个流程出了纰漏,但她的确……是中套了。 还是最肮脏下作的圈套。 来不及呼喊,刘美人身上散发的甜香涌入鼻腔,与赵嫣体内的那股交融相撞,宛若烈火浇油,哧得烧出汹涌无比的、陌生的燥热来。 慌乱,还有无措,赵嫣死死掐住了掌心。 假山之上的小亭中,赵元煜将一切尽收眼底。 直到亲眼看到收买的宫婢将刘美人送入殿中,他才哼了声,确认道:“赵衍近来谨慎得很,凡是入嘴的东西一应不碰,就连熏香也得用他们东宫自备的。你确定这药下进去了?” “这鸳鸯香是仙师亲自调配的,分雌雄一种。雌的下在刘美人的酒水中,而雄的那份嘛,秋娘已扮成宫女染在了金叶绒花上,只要太子赐花时哪怕沾染上一点,也必然中招。” 小太监露出一个猥鄙的笑容,“若单闻一种香,无毒无害,最多有些酒醉般的头晕。然雌雄一香一旦相遇,阴阳相吸,那反应……世子您是亲眼见过的。” 回忆起在府中几次试药的结果,赵元煜扯出一个阴沉的笑来。 若非自己不能暴露身份,他非得亲自去瞧瞧那小太子剥离礼教伦常,如同低等野兽同皇帝的女人苟-合的下-贱模样。 真解气啊! 仙师让秋娘送来的这药,果真甚合他意! 察觉到少了什么,赵元煜回头一看:“对了,秋娘呢?” 小太监摇摇头:“奴也奇怪呢,按理说秋娘混入宫女之中,下完药便该回来了。” 赵元煜眸色一沉,很快忽略掉了这点插曲,一挥袖子兴奋道:“不管她!按计划引那群妃子去拾翠殿,务必抓现行!” …… 这是……哪儿? 秋娘被缚住双手瑟瑟跌坐在地上,茫然四顾。 她不过是去替雍王世子办事,刚要回去复命,便被人一个手刀劈下,粗暴掳来此处…… 秋娘视线一顿,怔怔看着陷在阴影中的俊美男人。 她认出了这身暗红色的衣裳,脸上中一半是惊惧,一半是难掩本性的惊艳。 “你们的仙师,藏身何处?” 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种缱绻的错觉。 秋娘瞳仁一颤,咬唇道:“妾……妾不知什么仙师。” 男人摆弄着手里的榴花,晦暗中只看得见他暗红的衣裳轮廓,以及指间灼燃的红。 “你会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嘴角带笑。 一声惨叫还未彻底冲出,就被堵在了喉中。继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带回去,慢慢审。”张沧吩咐门外侯着的内侍。 女人很快被拖下去了,不出一刻钟,便会送进肃王府的地牢中。 “王爷,咱……” 张沧回头,却在见到主子的脸时骤然色变。 那张脸煞白如霜,唯有唇瓣泛出不正常的绯红。 闻人蔺抬起眼来,漆色的眸隐隐透着诡谲的暗红色,妖冶至极。 张沧知道,这是寒骨毒发作的征兆。 “王爷,你的毒!” 张沧回过神来,拼命在身上各处摸索着,然而什么也没摸出来。 他们都以为这毒要到七号才发作,是以这个月的药丸还搁在王府的暗格中…… 怎么会提前?为何偏偏是今天! “暂时死不了,慌什么。” 晦暗中,闻人蔺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 这毒彻底发作时有多凶猛可怖,连张沧这样的铁血硬汉也不忍心再看一遍,他能不急吗! “王爷还能走动吗?咱们马上回府吃药,来得及的!” 他向前半蹲,拍了拍自己健硕的肩臂,“来,王爷搭着卑职的肩走。” 闻人蔺笑了:“本王这副尊容若让人瞧见,以后还能太平?” “那要如何……” “你回府取药来。” 闻人蔺道,“半个时辰而已,本王受得住。” 张沧一拍脑门,说道:“卑职这就去!” 言罢旋风般跑了,连门也忘了关。 闻人蔺起身去了窗边,坐在那三尺暖阳下。 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虚握五指,又缓缓松开,仔细感受着骨骼肺腑中传来的阵阵阴寒刺痛。哪怕阳光也如冰刀般彻骨,他亦面不改色。 反正,早习惯了。 拾翠殿。 赵嫣面色潮红,喘息着提着半截花瓶。 花瓶的另一端,碎在了那已然昏厥的宫婢脑袋上。 解决了宫婢,赵嫣将视线投向软榻上不断扭动吟哦的刘美人身上。 而她身上所受之痛苦,一点也不比刘美人少。 这药异常凶猛,先前她一个人呆着时只是觉得头晕,刘美人一来,她心里便烧起了无名的邪火,几乎要吞没理智。只是下药之人并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对同样是女子的刘美人并无兴趣,是以能勉强残存一丝清醒,趁宫婢放松戒备偷袭了她。 不能傻傻呆在这儿。 即便没有构成事实,她身为太子与衣衫凌乱的后妃共处一室,亦是弥天大罪。 抖出真实身份倒是能自证清白,可她怎么敢?欺君罔上、牝鸡司晨的罪,可比“通-奸”之罪大了不知多少倍! 破损的花瓶哐当坠落在地,赵嫣胡乱扯了被褥给刘美人盖上,护住她最后一点尊严,这才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出门。 赵嫣脚步虚浮无比,视线扭曲模糊,只能凭借本能摸索前行。 “人呢?怎么不见了!快去找来,可别坏了事!” 远处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嗓音。 赵嫣心一慌,下意识朝相反的方向踉跄而去。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这条曲折不见尽头的长廊要通往何方。她只想离人群越远越好,不要让人看到“太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人语声渐渐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那陌生急促的喘息。 燥火从体内一路烧上脸颊,化作热汗淌下。赵嫣宛若涸泽之鱼般,痛苦得快要死去。 在坚持不住之时,她终于看到了一处隐藏在苍林后的,僻静的殿宇。 赵嫣躲了进去。 因力气耗尽,她几乎是整个儿扑入殿中。 然后猝不及防地,摔在一片熟悉无比的、殷红的衣料下。 赵嫣没想到殿中有人,一时懵了。 她没有力气起身,只能用力地咬紧下唇,昏昏然顺着那片衣料抬眼望去—— 涣散的视线中,那张凑近的冷白容颜显得缥缈而模糊。 她拼命睁大双眼,直至那五官慢慢拼凑成她最熟悉的模样。 闻人蔺看着鬓发汗湿、面色酡红的“小太子”,眼底有诧然划过。他正受着毒发之苦,心情自然不佳,听到脚步声靠近便萌生杀意,谁知撞上来的却是…… “殿下?” 他抬起冰冷的指节,将赵嫣脸侧散落的束发拨至一旁,似是想看清她的脸。 赵嫣脑中嗡的一声,一瞬间竟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 她绝望且屈辱地闭上了眼。 事实证明,还有更绝望的。 闻人蔺抬手时,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便浮动在她的鼻端——是与刘美人截然不同的、异性的气息。 赵嫣甚至怀疑他身上也下了某种烈性蛊药,因为她坚守的最后一丝清明,也在撞上这个男人的那一瞬彻底断裂。 压抑的陌生渴望如决堤之水,千百倍地反噬了回来。 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指尖颤巍巍穿过殿门外投射的那缕阳光,轻轻攥住了那片殷红的衣袖。 乞怜般微小的力道。 闻人蔺怔愣。 他看着小太子涣散的眼眸,仿佛明白了什么,眼底的瑰丽浅笑徐徐递染。 第22章 第22章 完了 “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赵元煜焦躁于亭中来回踱步,又倏地揪住小太监的衣襟,“今日绝不能再失手,否则你我都要完蛋!” “世子息怒,息怒!” 小太监被提得踮起脚尖,警惕四顾一番,咧嘴赔笑道,“那位确然中了招,且其身子本就虚弱,不就地解决是会死人的。即便没有幸他的庶母,也必定在哪个角落与宫女苟-合,只要找到了人,依旧能弹劾他荒淫无道,德行有失。” “那还不快去找!” 赵元煜愤愤松手,声音几乎从齿缝挤出,“手脚干净些,别让人看出异常。” 小太监连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去了。 可这毕竟不是在雍王府,偌大一个皇家花苑,山林殿宇众多,人多眼杂,要找一个存心藏起来的少年谈何容易! “你去这边,你往那边,眼睛都给我擦亮点!” 小太监安排底下能用的人,“悄声儿去寻,找到了即刻来报!” 他擦了擦脸上的油汗,鬼祟地四下张望。 现在,就只剩下西边那处鹤归阁没有安排人了。 皇上最倚重的左臂右膀,除了神光教的国师,便是这位肃王殿下。因时常诏他议事到深夜——圣心难测,总有一些旨意和决策是见不得光的,而鹤归阁毗邻正北门,离太极殿近,皇帝则拨给了肃王做偶尔留宿之用。 平时不好说,但今日簪花宴就设在蓬莱苑,肃王必定在此歇息的。 谁敢去阎罗爷的地盘搜人啊?只怕还没靠近,就被当成刺客肃清了。 何况即便太子真有力气跑那么远,又恰巧闯入了鹤归阁,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落在肃王手里,只怕比落在雍王世子手中更为凄惨可怕…… 小太监蓦地打了个寒颤,决定先将其他地方搜完再说。 …… 鹤归阁。 空气中那股清香越来越浓,已甜得发腻。 平日里精致端庄得仿若瓷人的“太子殿下”,此时眸色迷蒙,汗津津宛若缺水的鱼儿般徒劳翕合唇瓣。 潮热的呼吸拂在闻人蔺的手上,一声接一声,冲淡了他骨缝中渗出的阴寒疼痛。 闻人蔺感到意外且新奇。 他的指节只顿了一息,继续如常地将她散下的那缕发丝撩起,轻轻别至她的耳后。 “殿下这是,着了谁的道?” 他问,顺势搭上她的脉息。 皱眉,脉象乱的很。 赵嫣全然任他拿捏。腕上指腹冰冷,仿佛久旱之人得到了一滴甘霖,渴求更多的同时,也唤起了她一丝混沌的神智。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烫着似的收了手,仿佛将才攥住的不是闻人蔺的衣袖,而是焚身的烈火。 赵嫣根本没有足够的理智,去分析或是回答闻人蔺提出的问题。 她将唇线咬得发白,艰难地撑起身子,试图离他远些。 然而收效甚微,她连骨头都是软的,才别在耳后的那缕头发又散了下来,粘在她潮湿的下颌。 闻人蔺的目光也跟着那缕湿发晃了晃,停在她的唇角,目光深了些。 赵嫣不敢再看他,难受和恐慌淹没在陌生的洪流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害怕自己做出更丢脸、更无法挽回的事,只能硬着头皮难堪地,向面前的男人请求。 “请肃王……暂且回避……”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知是体内的药效太猛,还是张太医的方子失了药效,她的嗓音已恢复了些许女子的低柔,甚至更为酥软。 闻人蔺惊异于她此时的声线。 他抬起眼来,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 “殿下不请自来也就罢,还想将屋主赶走?好没道理。” “……” 如果知道这里是闻人蔺的地盘,赵嫣宁可死在路上,也不会踏入此地半步。 她倒是想自行离开,可做不到。 方才躲避搜寻她的太监,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叫人……来救孤……” 赵嫣吞了吞嗓子,艰涩道。 “恐怕也不行。” 闻人蔺感受着体内窜动的寒毒,声音像是隆冬霜雪,轻柔,但是寒冷,“本王现下的处境,并不比殿下好。不便见外人。” 赵嫣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她脑中空白一片,那丝凉意带来的清醒已被本能的渴求蚕食殆尽。 该怎么办,谁能来救救她? 谁都好,只要能帮帮她…… “周侍讲!” 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有人扯着嗓子道,“太子殿下身体抱恙,不能主持祝酒了,尚书大人正寻您去救急呢!” 周及…… 赵嫣听到熟悉的名字,便仿若溺水之人瞥见了一根浮木,拼命全力也要抓住。 周及是正人君子,是她保全体面的最后希望。 她下意识挪转身形,扶着门框一点一点、颤巍巍撑起上身。 “周……挽澜……” 她用尽全部力气呼救,可吐出来的声音却是春水浸透般的潮湿。 闻人蔺面上的从容不迫,忽的消失殆尽。 他眸色一凝,猛然抬臂,阴寒的袖风击在门扉上,砰的一声关拢。 斜铺的暖阳在赵嫣指尖消失,她还保持着抬手呼救的姿势,茫然着,眼中的希冀也随之寂灭。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高大的阴影从身后寸寸侵袭,直至将绵软战栗的她完全笼罩其中。 “本王说过了,” 闻人蔺从身后靠了上来,低沉的声线带着浓重的压迫,“今日,不宜见外人。” 赵嫣的双肩抖了抖,她听出了闻人蔺掩藏在平静语气下的微妙不悦。 可若没有人帮忙,她这副模样……根本撑不了多久。 闻人蔺也发觉了这个问题,眼眸微微眯起。 “殿下可想活命?”他问。 那不是废话! 赵嫣咬牙,用力点头。 “那就听话些。” 他很是思索了一番,以一臂从下超过她的膝弯。 赵嫣只感觉身体一轻,继而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 她愣了愣,以为闻人蔺是要将她丢出去,让自己的丑态暴露于众人面前。不由闷哼一声,紧张地攥住闻人蔺的衣襟,直至那片上等的衣料起了皱…… 感受到她的渴求与战栗,闻人蔺微微皱眉。 事实上,他的确有一瞬是这般想的。 虽说他现下毒发难忍,但若要将神志不清的小太子丢出鹤归阁,任其自生自灭,他还是勉强做得到的—— 这个念头,在她用糟糕透顶的声音叫出周及的名字时,就已荡然无存。 笑话!她已见过自己这副尊容,怎么可能轻易放她离开。 是故他改了主意,步履一转,竟抱着她朝里间那张休憩用的软榻行去。 薄如烟雾的垂纱从赵嫣滚烫的脸上掠去,又拂向闻人蔺。他尚且抱着人,腾不出手来,便侧首躲了躲,脸颊不经意蹭过赵嫣滚烫的额头。 一时间,两个人同时怔了怔。 闻人蔺还好,赵嫣已是要疯了,呼吸急促得不行。 她甚至又恬不知耻地伸出了双臂,颤抖着挂上他的脖颈。然而闻人蔺什么反应也无,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将她连人带手臂从身上分离,平搁在了榻上。 离了那片惑人的气息,赵嫣立刻如置身火海,难受地蜷缩起来。 她忍不住去碰闻人蔺撑在榻沿的手,将两根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节握在掌心。 见闻人蔺没拒绝,赵嫣又壮着胆子,将另一只手也覆上。 温软的炙热,恰好抵消他指骨的坚硬阴寒。 赵嫣已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了,胡乱道:“太傅……” 这一声叫得可怜无比,闻人蔺眼尾一挑。 不过姑且求对了人,没再叫错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闻人蔺从阴寒的疼痛中品出了一丝近乎自虐的快意,心情尚好,便由着她不老实地四处攀援。他将另一只手从她腰后抽离,摸上她颈后的睡穴,不轻不重地一按。 赵嫣立即低哼了声,抬起水汽迷蒙的眼睛看他。 晦暗的光线下,她眼尾勾着不属于少年的媚。 闻人蔺没想到赵嫣中的毒竟这般凶猛,连能让人昏睡的穴位都全然失效。 正思索有无别的办法,赵嫣垂眸凑了上来,这次是唇。 气息离他不到一寸,笨拙地靠近。 张沧就在此时闯了进来。 哐当一声门响,赵嫣一惊,本能的反应让她下意识扑入了闻人蔺怀中。 闻人蔺皱眉,宽大的殷红袖袍已兜头罩下,将那颤栗的身形严实护住。 “王爷,药来……” 声音戛然而止。 张沧手拿着药盒,愕然看着软榻上相拥的两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枚鸡蛋。 闻人蔺略一抬手,安抚似的轻轻落在怀中人痛苦颤抖的肩背上,然后朝张沧乜过眼来。 他眸中暗色翻涌,妖冶而凌厉。 张沧什么都懂了,目不斜视地飞速将药盒搁在了榻边案几上,再目不斜视地飞速离开,仔细掩上殿门,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消散。 殿中重新恢复了缱绻的暗。 闻人蔺一手还搭在赵嫣背上,虚虚拥着她不住下滑的滚烫身形,一手摸到案几上的药盒,单手拨开,取出暗红的药丸含在嘴中,嚼碎了一点一点咽下。 寒骨毒很快得到缓解,但阴寒并不会立即散去,因此怀中的温软便恰到好处地诱人。 故意拖延了半晌,他才在赵嫣崩溃之前开口:“人已走了。” 怀中人没有动静,唯有滚烫的鼻息一股接着一股喷在他的心口处。 察觉不对劲,闻人蔺松开了遮掩的袖子,借着冷淡的光一瞧,赵嫣鲜红无比的唇瓣急促张合,汗珠凝在散乱的鬓角,双目已经没了焦距。 她像是即将陨落的花,美丽而又脆弱。 这毒再不发出来,她便是侥幸不死,人也会废了。 “请太医已是来不及。现在摆在殿下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闻人蔺半垂眼帘,声音仿佛闷在鼓中,又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在赵嫣耳畔勾起混沌缱绻的回音。 “其一,殿下立即自尽,保全名节。其二……” 话还未说完,便觉唇上蓦地一阵湿软,赵嫣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闻人蔺微微睁眼,鼻息间尽是醉人的甜香。 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赵嫣扑上来时,他并没有反抗。 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欺他。 回过神来,闻人蔺眼底寒气氤氲,下意识抬手朝她颈上桎去。 赵嫣却柔柔握住了他掐来的手,纤细滚烫的指节趁虚而入,与他五指紧扣。 柔荑素手交扣在硬朗的指缝间,软若无骨,闻人蔺眼睫一抖,不自觉卸了力道。 “你……” 甫一开口,嘴也被堵住了。 闻人蔺对她是打不得,骂不了,逗猫反倒把自己给逗进去了。 赵嫣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毒性加之有人突然闯入殿中惊惶,使得她的心脏不堪重负,疼得几乎炸裂。她整个人都处在濒死的边缘。 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赵衍的死因还未查清,奏折还未批阅完,朝中隐患未除……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有做,不能以如此难堪的方式倒在这里。 当然,她的神智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思虑这些,支撑她做出如此胆大决定的,是骨子里的求生欲,还有毒性催动下的本能。 唇瓣辗转,她尝到了闻人蔺唇间清苦的药味,却也如饮鸩止渴般一发不可收拾。 光这般怎么够呢?可赵嫣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她能想到的,只有当初柳姬与她做的那场戏。 是以,她也这般做了。 闻人蔺再次愣然,气急了,反倒轻笑出声。 “敢对本王放肆的,殿下还是第一人。” 他一手还扶着赵嫣摇摇欲坠的身形,一手曲肘抵在榻上,抬头望她,“殿下,就这么喜欢鹤交颈?” 话音未落,他视线一顿。 赵嫣的衣襟不知何时松乱了,汗珠顺着精巧的锁骨蜿蜒往下,浸湿了层层缠绕素色绸带。那绸带同样半散了,随着呼吸不住起伏,似有还无。 闻人蔺图谋已久的答案,就在眼前。 明明已经猜到了结果,但亲眼看到,他仍是止不住的惊艳。所谓世间极致的美好,大概就是眼前这般风华。 说实话,闻人蔺并不反感这样的“太子”,柔软,娇艳,诱人采撷。 他叹了声,不再控制内息,眼底的笑意,也染上了混沌的暗色。 “殿下,当真不后悔?” 闻人蔺抬手捏住她束冠的金簪,轻轻一扯,墨云般的长发霎时泼洒下来。 赵嫣看到他漆眸中透出瑰丽的暗红色,仿若堕仙般惑人。 “不能……不能死……” 她破碎喃喃,也不知是勉励自己,还是在回答他。 “想好了?” 闻人蔺松松握住那根松散的束带,若即若离地拉扯着,“无论是本王以下犯上,还是殿下欺师灭祖,可都是罔顾人伦。” 赵嫣人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人伦? “救我……太傅!” 这一声“太傅”,已然带了命令般的哭腔。 于是闻人蔺的手掌穿过她缎子般的长发,轻轻扣在她的后颈处,托起她桃花带露般明丽的脸庞。 “别哭,太傅领命了。” 伴随慵懒低哑的嗓音落下的,还有一根蜿蜒的束带。 金红的夕阳滚下山坡,余晖将晚霞染成瑰丽的红。 簪花宴已经陆续散了,可还有不少宫女太监在蓬莱苑角落里乱窜,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找什么。 张沧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宛若拦路恶鬼坐镇,没有让任何人靠近鹤归阁。 说到鹤归阁…… 张沧回头顶,纳闷道:原来抱着女子,也可以缓解王爷体内的寒骨毒发作吗? 那个女人是谁呢?看样子不像是个普通宫女,因为露出的那片袍角一看就知不是凡品,还有点眼熟。 可惜有垂纱遮挡,王爷又护得紧,没有看清。 张沧琢磨着,又肃然起敬。不愧是王爷啊,身体不适还能熬到此时,天赋异禀! …… 赵嫣从昏睡中醒来时,还有些茫然。 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她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可每一处酸软无力的身体都在尖叫着告诉她,那不是梦。 空气中浮动着旖旎的余韵,赵嫣僵硬地转动脖子,猝然望见榻边倚坐的高大身形。 那位权倾天下的肃王殿下,正披发散衣在侧,似是闭目养神。夕阳的余光从窗缝中投入,在他轻阖的眼上渡上一条狭长的金红。 听到动静,他极慢地打开眼睫,微挑的眼睛慵懒而又危险。 “醒了?”闻人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赵嫣怔怔看着缠绕于他指间的束带,下意识挪动指尖,触及柔软的胸口…… 完了! 完了完了! 赵嫣脸上残存的那点血色,迅速褪成了惨白。 第23章 第23章 阅她(修) 最后一缕余晖收拢,天边晚霞徐徐黯淡,夜幕自东蚕食而来。 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赴宴的新贵陆续离去,来时车水马龙将夹道塞得满满当当,而现在却只余东宫的马车还远远立着,墙下骏马不住刨着马蹄,已然不耐。 流萤面上看似平静,心中早已焦急若焚。 她不过去席上传达了殿下的口谕,仅一刻钟再回拾翠殿,太子殿下便不见了。屋内只有碎裂的花瓶以及昏迷的宫婢,还有在床榻上痛苦呻-吟的刘美人。 流萤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龌龊手段没见过?发觉不对,便第一时间处理妥当。 果不其然,那宫婢醒来后,眼睛还未睁开,就一口攀咬太子殿下砸伤了她,欲对刘美人行不轨之事。 好在当时太子并不在殿中,刘美人亦被流萤安置妥当,宫婢那颠三倒四的话这才不攻自破。 宫婢见计划败露,彻底慌了神,趁流萤叫太医和禁卫来查问的功夫,一扭头跑去了后院,等找到的时候,只余井边一只掉落的绣鞋。 至于到底是真的畏罪自尽,还是被人灭口,一切不得而知。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太子殿下。 “怎么样?” “孤星统领回去瞧过了,殿下并未回东宫。” 李浮擦着汗道,“蓬莱苑内的楼台殿宇和假山也都找过,眼下就余池沼里还未搜寻。” 听到“池沼”一词,流萤脸色微变。 若殿下真因眩晕而失足落水,这会儿怕已经…… “瞧我这嘴!” 李浮嘀咕着,作势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掌,而后抿出嘴角的梨涡道,“殿下许是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昏睡过去了,我命人多打些灯,再去仔细找找。” 流萤也知晓,李浮不过是在宽慰自己。 若殿下真藏在哪处睡着了,倒还算好的。可她方才领人去杏园时,正好撞见几个眼生的奴子,一见人就着急忙慌躲避。流萤心下警觉,几番审问,对方便推说是雍王世子的一块什么宝玉丢了,正命他们找寻。 联想拾翠殿中莫名出现的刘美人,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流萤道:“你让孤星盯着雍王府,我怀疑今日之事是雍王党在推波助澜。还有,太子失踪并非小事,切不可将动静闹大。” 安排好了这一切,流萤提灯继续朝西面找去。 春夜寒凉,不知殿下身处何方,有无受伤着凉。 她已失去过一次太子殿下了,决不能再让旧事重演。 想到此,流萤握紧了手中的提灯。 远处,内侍们执着长钩而来,沿着主道一盏盏挂上宫灯。 东风一过,烛火与花影一同摇曳,偌大的皇家花苑便添了几分仙境的瑰奇。 西面山林苍翠,鹤归阁兀立其中,黯淡的窗纸上晕开灯的暖黄,是闻人蔺披衣赤足下榻,点燃了榻旁的落地宫灯。 柔光镀在他微白无暇的脸上,也照亮了满地狼藉。 衣袍亵服不分彼此地胡乱纠缠着,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它原来的位置。那长长的素白束胸随着闻人蔺的起身而垂落,一半堪堪挂在榻沿,一半蜿蜒堆在地上,盖住了那枝同样滚落在地的火红榴花。 束带一角上染了被水稀释般的浅淡暗红,分不清是榴花的花汁,还是那会子…… 赵嫣面色又白了两分,身体的每一寸不适都在助她回忆难以启齿的解毒过程。 趁着闻人蔺在专心点灯,她终于艰难地撑身爬了起来,伸指去够榻边的里衣。 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刻却做得格外艰难,她甚至觉得,酷刑过后的酸痛与羞耻也不过如此了。 为了活命,主动招惹了旁人也就罢了,偏生招惹的还是整个皇宫里最危险的那个…… 没人教过赵嫣该如何处理眼下的糟糕局面。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翻捡起来,仿佛如此就能找回她无所不能的盔甲,将自己重新伪装。 可思绪乱得厉害,连束胸也系不利索。 这东西本就长且累赘,平时都是流萤帮她才能束齐整,眼下她就两只手,还都酸抖得厉害,按紧这头松了那头。 她莫名喉头发哽,满心挫败。 人走背运,连一块布料都欺负她。 闻人蔺早就听到了她那点细微的小动作,不过暂且未决定好如何处置她,是以并不着急回头问话。 他神情平静,直至慢悠悠点完了所有的灯,他才轻轻吹灭火折,转身看去。 这一看,眸色微顿。 灯火明丽,小太子……不,小公主正费力地试图将束胸裹上,垂下的眼睫如鸦羽颤动。 因太过着急,散乱的鬓发从她玉色的颈后垂下,质地丝软的薄被也稍稍滑下,露出了臂上的指印,并不重,却因肤色过白而显得触目。 闻人蔺视线下移,那不盈一握的腰侧也有。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伤痕如何来的。那毒药性太猛,小公主神智混沌而毫无经验,闻人蔺怕她年纪轻轻将腰扭伤,这才帮扶了一把。至于这帮扶有几分理智,几分情难自禁,如今已无甚重要了。 闻人蔺无意识地蜷了蜷指节,唇线微微一动,朝她走去。 赵嫣一察觉到他的靠近,便不能自已地绷紧了身子。她连衣裳也顾不上穿戴齐整,靴子匆匆一套,转身就跑。 下一刻,衣带被勾住。 闻人蔺嗤了声,嗓音染上不悦:“这就跑,不好吧?” 赵嫣下意识伸手去扯,却碰到一节硬朗的指骨。 模糊不堪的回忆霎时涌上脑中:轻抚发丝,紧握纤腰,十指交扣按在枕边。她烫着似的缩回指尖。 闻人蔺将她的反应收归眼底,指间的衣带绕了两圈,慢条斯理说着:“本王半生清白,毁于殿下之手……” 顿了顿,他刻意补充:“……两次,不给个交代?” 第一次又不是我想的!赵嫣几乎在心中咆哮。 然而事已至此,她亦非不情愿,现在再纠结一次两次的又有何用? 她脑中一片混沌,只想赶紧离开这儿,找个安全无人的角落将自己藏起来,独自消化眼前狼狈的败局。 她墨发披散,想了半天,只白着脸磕巴道:“我……我去阅奏折。” 说罢真想掐自己一把,这真是个拙劣又可笑的借口。 是她主动招惹上来的,闻人蔺又如何肯轻易放她走? “好啊。” 身后男人不急不缓地勾着她的发丝,低哑道,“殿下阅奏折,臣阅殿下。” 说罢指间一用力,赵嫣便被衣带扯着往后跌去,坐进了一张温热硬实的椅中。 意识到这“椅榻”是谁的身躯,赵嫣浑身一僵,下意识弹起身。 目光扫至凌乱被褥中的一抹金色,她朝后退了一步,跌坐在褥子上,手撑着榻沿。 只是如此一来,月晕若隐若,方才胡乱缠绕的束胸再次松散,看起来比不缠还要糟糕。 闻人蔺视若不见,屈起食指抵住赵嫣的下颌,轻轻将她僵着的脸抬起来,迎向落地宫灯的暖光。 他果真阅得极富耐性,甚至还有闲情将赵嫣鬓角的发丝拨开,别在耳后,方便看得更仔细些。 此时灯下看美人,竟比方才初见时更要惊心动魄。 闻人蔺的漆眸染着莫测的笑意,竟生出几分缱绻的错觉。 赵嫣只觉麻意顺着被他抚过的发丝爬上后脑勺,身体残留的记忆使得她情不自禁想要打颤。 闻人蔺察觉到了她的微抖,春夜微寒,容易着凉。 他的视线顺着她凹陷的锁骨往下,看了半晌,方纡尊降贵地抬指捻住那根松散的束带,另一只手点了点她的胳膊。 “抬手。”他道。 赵嫣将手蜷缩进袖中,抿唇照做。 手臂一经抬起,立刻酸痛得闷哼一声。 闻人蔺听到她的痛哼,便抬起眼来。 他已取下了她那根乱糟糟不忍直视的束胸,素白的绸布挂在他的指间,像是催命的白绫。 赵嫣僵坐,忍不住以最坏的恶意揣度。 闻人蔺大概会弄死她吧,只是不知会是什么死法,疼不疼。 “殿下不妨将手臂搭在本王肩头,会好受些。” 闻人蔺说着,将那根束带覆在了她的胸前,一手按着,另一只手从她胸侧穿过,将束带一圈圈缠紧。 赵嫣诧然,当然不觉得闻人蔺是出于好心。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便是如此,他每一次温柔的假象,都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胸腔骤然紧疼,打断了她的思绪。 赵嫣骇然一窒:闻人蔺果然想勒死她! 见她反应如此之大,闻人蔺也怔了怔。 可对上那双猜疑的漂亮眼睛,他又难以抑制地生出几分愉悦来,略一顿便继续动作,这回动作好歹轻了些。 “本王也是第一次为女子束胸,不懂轻重,殿下多担待。” 闻人蔺目光微暗,拖长尾音道,“束上这碍事的物件,真是暴殄天物了。” 因两人姿势离得极近,几乎是胸膛贴着胸膛相拥,闻人蔺低沉微哑的声音就落在赵嫣的耳畔。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唇瓣的热度,以及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 赵嫣不自觉往后挪了挪,细声乞求:“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她愣住了。 闻人蔺发现了束胸尾端的污迹……不,或许早就发现了,赵嫣醒来时便见他指间勾着这条束胸。 总之他刻意放缓了动作,指腹轻轻捻了捻那片暗红。 赵嫣脸颊一燥,逃避般调开了视线。 闻人蔺却将她的脸又轻轻转了回来,让她瞧着那抹痕迹,神色如常地问道:“殿下觉得,如何处理为妙?” 他就是在欺负人,存心看她难堪! 视线无处躲闪,赵嫣索性闭上眼眸道:“随便……” 闻人蔺微微抬眼,盯着她不住颤抖的眼睫,笑了声:“殿下这回才脸皮薄,未免晚了些。方才压本王的胆量哪儿去了?” 说罢,他拇指轻敲食指上的玄铁戒,一枚锋利的小刃便应声突出,在烛火下闪烁着清冷的寒光。 赵嫣如临大敌,亦攥紧了方才褥子下的锐物。 嗤啦裂帛之音,闻人蔺将那截弄脏的束带裁了下来,然后收回利刃,替她将缠好的束胸扎紧。 闻人蔺继续替她穿衣。 赵嫣如提线木偶般随他摆弄,那块染着浅红的束带,便整齐地叠在榻沿。 她咽了咽嗓子,终是试探道:“肃王,可否放我回东宫……” 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 她不自觉舔了舔唇瓣润泽,继而道:“孤消失这么久,恐生变故。” 闻人蔺没有回答,仔细替她合拢衣襟,系好衣结,再慢慢抚平褶皱,举手投足优雅至极。 “出了这等事,还想完璧归赵,殿下未免太天真了些。” 闻人蔺望向她,试图在她眼中辨出些什么,“毕竟殿下解毒时,可是见过本王那等模样。” 他凑过来时衣襟微敞,依稀可见胸处的抓痕,肩背上只怕还有。 赵嫣伤了他,甚至还下嘴咬了……她以为闻人蔺在计较这事。记忆模糊混乱,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别的什么“模样”。 可她不明白:若闻人蔺要她性命,那时见死不救便可,为何要等到现在? 莫非,只是想趁人之危? 自己丢了小命事小,但此事波及甚广,不知多少人会跟着丧命。 还有赵衍…… 若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去见他,九泉之下,定会被他耻笑的吧。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赵嫣忽的沉静下来,握着袖子。 她低下头去,小声嗫嚅了句什么。 闻人蔺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她绯红润泽的嘴唇张合,便略一蹙眉,凑上前道:“殿下在嘀咕……” 话未说完,锋利的寒光已横至眼前。 第24章 第24章 罗袜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闻人蔺下意识抬手,握住了赵嫣扎来的利器。 定睛一瞧,却是太子束发的金簪。 原来她方才跌坐被褥也好,绞紧袖边也罢,就为了藏起这物什。 “本王还以为,殿下是要用它来自裁。” 短暂的讶异,闻人蔺顺势将她拽入眼前,眸中染了几分深暗的笑意,“原是要卸磨杀驴,来刺本王?” 赵嫣喘息着,眸光颤动。 她若是有轻生寻死的意思,中药最难捱的那会儿便该自裁,何苦忍到现在? “孤现在,不能死。” 闻人蔺的压迫感太强,赵嫣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来抵在他的胸口,试图隔出一线喘息的生机,“太傅既救了孤,又何必绝人生路。” 那一声“太傅”,又勾起了闻人蔺缠绵的回忆。 是他看轻她了。这样青葱热烈的少女,怎会是那等自怨自怜的庸脂俗粉? “谁叫殿下招惹得实在不是时候,本王不得不谨慎些。” 闻人蔺指节稍稍用力,压下她掌中的金簪,“看着本王的眼睛。好好想想,该拿什么筹码来和本王谈。” 他的瞳色漆黑,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一贯低沉含笑的嗓音,也带了几分逼问的深意。 赵嫣恍惚间想起自己似乎看过一双更瑰丽疯狂的眼睛,想要深究,却回忆不起更多的细节。 如果他们之间必须死一个人,方能守住这个秘密…… 她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天已近全黑,再磨蹭下去,即便闻人蔺不杀她,她亦在劫难逃。 那日所学的防身术骤然浮现脑中,一招一式清晰无比。回过神来时,她已卸力旋身,另一只手接过右掌中抛来的簪子,再次横向闻人蔺的喉结。 闻人蔺单手制住,皱眉:“你……” 话音未落,第三招已至眼前。 闻人蔺“啧”了声,不得不反剪她的双手,指下用力,金簪终于脱力坠在了地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赵嫣双腕被他单手缚在背后,下意识勾腿朝他蹬去。眼看那只秀气的龙纹黑靴就要踹上双腿-间,闻人蔺忙侧身避过,屈腿她的膝弯一顶。 赵嫣膝盖一软,闷哼一声朝前扑去,面朝下摔在柔软凌乱的锦被间。带起的风使得她的黑发如云烟般扬起,擦过闻人蔺的下颌与手臂,再丝丝缕缕散落。 闻人蔺屈膝抵在榻沿,一手按着她乱动的身子,一手撑在她的脸庞,俯身覆了上来。 这真是个危险的姿势,赵嫣整条背脊都僵了,难以启齿的酸痛又争先恐后涌上。 赵嫣头发散乱地盖着半张脸,影绰的视线中只见闻人蔺撑在榻上的那只手霜白修长,淡青色的筋脉略微隐现,距离她的颈子只有不到两寸。 她甚至能闻到身后传来的清冷木香,宛如被按在案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本王尽心尽力辅佐殿下,殿下却用本王教授的招式来杀本王,好生凉薄。” 闻人蔺万年淡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不悦,抬起她的下颌道,“冷静点了?” 声音略微一顿。他望着眼尾通红,犹自喘息不定的小公主。 褪去了名为“太子”的怯懦伪装,她整个人都张扬明丽起来。明明是春水般潋滟的眸子,里头却仿佛烧着两簇火焰,柔中带韧。 在榻上亦是如此,有好几次闻人蔺以为她会哭出来,可她宁可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嚼碎呜咽,也未曾掉一滴眼泪。 眼下被桎在榻上,她仍徒劳地瞪着双腿,就像是一头困境中的漂亮小兽,龇牙咧嘴地想要冲破牢笼,拼一线生机。 掌心下的纤细腕子脉搏急促紊乱,药性损伤加上情绪起伏,已有急火攻心之兆。 闻人蔺不再开口逼问结果,略一皱眉,抬手朝她耳后覆去。 赵嫣僵着脖子,盯着他缓缓靠近的指节…… 这回,恐怕是真的要完! 她瞳仁一颤,继而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黯淡。她的眼睫徒劳地颤了颤,终是慢慢阖下。 待赵嫣急促的呼吸渐渐绵长平静,闻人蔺这才收回手。 “还真是不省心……” 闻人蔺另一只手也从她腕上松开,翻身坐在榻沿,小臂随意搭在膝头道,“该担忧头疼的,明明是本王才对。” 自语毕,又觉出几分不对。 权倾朝野的肃王必须无坚不摧,所向披靡,而体内的寒骨毒,是他不能触及的命门。若让旁人知晓,还不知会引来怎样的麻烦。 是以闻人蔺方才几番出言试探,可赵嫣宁可拔簪相向,以命相搏,也没有提及和寒骨毒有关的一星半点, 赵嫣不笨,相反她颇有些聪明小伎俩,才能几次三番从他设的套中跳出。 莫非自己毒发时那副人鬼不如的尊容,赵嫣真的不记得了? 方才看她眼中的茫然愠怒,似乎不像是作假。 闻人蔺睨视榻上昏睡的少女半晌,抬手替她将遮面的墨色长发拨开些,露出芙蓉般明丽的脸来。 这样也好。 纵使她当时真看出了什么端倪,他也是有那么点儿……舍不得善后的。 闻人蔺唇角提了提。 兴致来焉,他以指腹轻碾过她的眼睫,而后顿住,遮住了眼尾那颗不属于她的泪痣。 唔,看起来顺眼多了。 地上还散落着两只罗袜,闻人蔺踏着烛火的暖光向前拾起,而后转身撩袍半跪,大手托起赵嫣垂在榻沿的小腿,轻轻将她的革靴褪下。 秀气白皙的足尖一览无余,在灯火下镀着暖玉般的光泽。她竟是连袜子也顾不得穿好,便着急要跑。 闻人蔺嗤笑着捏了捏那带粉的脚趾,低声道:“殿下但凡肯说两句软话哄哄,何至于落得这般狼狈?” 赵嫣自然听不见他这声似嘲非嘲的喟叹。 她浑然不知,任由他摆弄。 闻人蔺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对着灯看了会儿,又将自己的手掌比上去。 见这只嫩脚竟是比他的手掌还小上一圈,他挑眉似是诧异:“这么小。” 他以目光研究了片刻,方将罗袜从她脚趾往上套去,扎好裤腿,重新套上靴子。 闻人蔺抬指抵着下颌端详了榻上美人片刻,才摸出命张沧备好的丸药,俯身挑开她松散衣袍的一角,将丸药搁在她轻轻起伏的肚脐处。 然后,抬掌覆上那片细腻软玉,以掌心的温度暖化那颗药丸,直至化开的药油被那片凝脂般的肚皮完全吸收。 自己虽控制得还算好,可这种事,难免有个遗漏。 这原是给各宫娘娘避子用的,比饮那等寒汤要管用些,但用多了亦会伤身。 下次得研发些不那么伤身的法子……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闻人蔺揉推的动作微顿,眼帘垂下阴影。 一次已是意外,哪还有什么下次? …… 赵嫣仿佛陷入一片黑色的沼泽中,寻不到出路。 “嫣儿,嫣儿……” 有谁在唤她,声音缥缈仿若来自天际。 赵嫣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仿佛又回到了华阳行宫的寝殿。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赵衍披着雪色的襕衫坐于她面前,身上镀着一层银色的雨光,正含笑望着她。 自己……这是死了吗? 赵嫣试探伸手,似是要触及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却更加温柔的脸。 然而纤细的指尖顿在半空,又慢慢蜷缩起来。她紧紧抿住菱唇,抱膝将自己藏入黑暗的角落。 “嫣儿很难受吗?” 赵衍轻柔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蕴着难以遮掩的担忧。 “你一定很失望吧,”赵嫣闭上眼睛,“我将事情搞砸了。” “怎么会?嫣儿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大部分女子甚至男子,都要勇敢聪慧。” 赵衍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温声道,“不要再苛责自己,那并非你的错。孤的妹妹,可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赵嫣眼睫一抖,抬起眼来,可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黯淡,渐行渐远。 “赵衍!” 赵嫣低叫着从梦中惊醒,一只手还向前伸着,抓住了流萤的袖子。 ……不错,是流萤。 这里不是鹤归阁。 赵嫣四下环顾,只见自己正躺在东宫寝殿的大床上,淡黄的清透帐纱正在灯影下微微晃荡。 她撑着额角怔忪片刻,回过神来,立即朝胸上摸去。 束胸仍在,衣裳齐整,连簪冠亦是端端正正,她甚至觉得簪花宴上经历的种种只是一场噩梦…… 如果,忽略她现在遍身隐秘的酸痛的话。 屏息撩开衣袖一看,那枚浅淡的指痕还在,一切都在提醒她所经历的并非噩梦。 赵嫣飞快放下了袖子,茫然半晌,哑声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流萤将纱灯往床榻的方向挪了挪,答道:“殿下在鹤归阁昏睡过去了,肃王发现了殿下,便差人告知奴婢,这才将殿下接回了东宫。” “肃王……” 赵嫣嗓子紧了紧,攥着褥子道,“谁去接的我?可瞧见……什么异常?” “是奴婢与李浮亲自去的,只见殿下独自在榻上睡得正浓,其他的什么也未曾瞧见。” 言毕,流萤又轻声道,“张太医,已经为殿下把过脉了。” 赵嫣才稍稍放下的心又骤然提起,紧张道:“他怎么说的?” “说殿下饮酒受寒,风邪入体,是故引起昏睡,休息两日便好了。” 流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神色起伏,心中一个可怕的猜想形成。 她咬唇半晌,终是放下帐帘悄声问:“殿下受奸人陷害,可是……被谁欺负了?” 流萤措辞隐秘,这赵嫣却像是受惊雷劈顶,所有的秘密和难堪都暴露在了那片煞白的怔愣中。 “殿下放心,张太医什么也没说,他是个信得过的人。” 流萤狠狠握了握手指,后退一步跪拜请罪道,“是奴婢自作主张给殿下更衣时,才发现……” 那时赵嫣虽穿戴齐整,束胸也缠得严实,可眼尖的流萤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其缠绕的手法,根本不是出自自己之手,再看到那纤细腰肢上的浅痕…… 在宫里当值的人,哪能看不出这意味着什么呢? 流萤当时都快吓傻了,坐立难安。 那时张煦已经赶来请过脉,正在外间写安神补气的药方,见流萤沉着脸欲言又止,便道:“殿下只是风邪入体,气虚晕眩。姑娘放心,无论是谁来问,下官都这样说。” 流萤这才明白,张太医的想法与她一样——那便是会豁出性命守住这个秘密。 因为小殿下以弱质女流之身卷入这乱局中,半年以来日日如履薄冰,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他们守口如瓶,往轻了说,是为情义;往重了说,是为家国。 赵嫣看着帐外跪着的流萤,混乱的思绪反倒清醒了不少,有种尘埃落定的沉静。 “是我不小心着了道,怎能怪你?” 她艰难抬臂抱住屈起的双膝,甚至还有心思朝柳眉紧皱的流萤笑笑,“越是这种时候,你可越不能自乱阵脚呀?我们之间,总得留一个清醒的。” 流萤咬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殿下看似灵动张扬,不循规蹈矩,但其实她与太子殿下一样,骨子里都是极温柔重情义的人。 流萤没有问“欺负”主子的人是谁,若是宴会上某位普通的男子,东宫自然有手段使其闭嘴,将此事遮掩过去。 但殿下自醒来起,就绝口不提“处置”之事,只能说明那个男子,是连东宫也无法撼动的人。 整个皇城内外,这样的男子能有几个?又是在鹤归阁出的事…… 流萤略一推演,心中便有了结果。 这场暗流涌动的争斗中,殿下本就是最无辜的那个,流萤怎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坠下高台,万劫不复呢? “让娘娘送殿下走吧,离京城远远的。” 流萤下定决心,沉声道,“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愿看到您受此牵连。” 赵嫣怔了怔,下意识问:“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流萤沉吟片刻,低语道:“自太子殿下出事,奴婢本就该一同去了。托小殿下的福,方能苟活至今,已是莫大的幸事。” 赵嫣将下颌抵在膝头,闻言轻而坚定地摇头:“我不能走。” 赵衍有句话说得对,她向来倔强叛逆,绝非轻言放弃之人。 闻人蔺既然将她送回来了,眼下并无其他动作,便说明此事或有转机。 然而流萤着实为主子担忧,还欲再劝,便听殿外内侍一声唱喏:“皇后娘娘到——” 赵嫣眼睫微颤,流萤忙让她躺好,严严实实盖上被褥,方转身跪迎道:“皇后娘娘千岁。” 魏皇后伴了一天的圣驾,能脱身了便直接来了东宫,闻言她道了声“起”,便径直走向内间床榻。 她看着帐纱后那团朝里侧躺的纤细身形,半晌道:“听闻太子在鹤归阁晕睡了一下午,可有不适?” 赵嫣睁着眼睛,压了压嗓道:“只是头晕,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尽管她刻意隐藏,魏皇后还是听出了女儿声音的微妙不对劲。 她心下略沉,亲手挑开帐帘,坐在床沿看了女儿半晌,问道:“真没事?” 这回,声音轻了许多。 赵嫣“嗯”了声,莫名有些鼻子发酸。 自懂事以来,她与母后时常势同水火,极少有这般心平气和谈话的时候。她也不知母后是在关心“太子赵衍”,还是女儿赵嫣……可是,就是莫名想拉着母后的袖子,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和她宣泄点什么。 可她不敢,她怕看到母后冰冷失望的眼神。 魏皇后红唇微动,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是本宫的孩子,要记住,即便有东宫兜不住的事,还有中宫在。” 铿锵的话,让赵嫣心里一阵酸软。 她咬了咬唇,正迟疑要不要将一切摊开,便听太监的唱喏声再次传来: “太子太傅到——” 闻人蔺! 赵嫣那点娇气犹豫荡然无存,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他这会儿来做什么?! 第25章 第25章 看中 赵嫣躺在床榻最里侧,听到一连串窸窣的动静。 她辨不出闻人蔺带了多少人来,是否领着父皇的敕令,只听见那道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缓缓逼近,停在了镂空雕花月门下。 “娘娘金安。” 闻人蔺朝皇后略一问礼。 魏皇后不动声色放下帐帘,起身直面来客:“已是宫禁时辰,肃王怎还有闲情散步至此。” “娘娘说笑。本王忝居太子太傅一职,出入东宫辅佐不受宫禁约束,便是夜宿于此亦无不妥。” 闻人蔺接过宫婢奉上的茶置于唇边,却并不饮,只随意道,“本王顺道来此,是为今日鹤归阁一事。” 帐中的赵嫣登时竖起了耳朵。 闻人蔺是要打算揭穿她的秘密了吗? 寂静中,赵嫣身子越发僵硬,头顶仿若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下一刻就要落下。 捅破之后,要如何应对? 若难逃一死,索性将责任全揽于自己身上好了,至少莫要牵连其他无辜之人。 赵嫣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鼓噪的心跳,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鹤归阁是天子赐予本王留宿之处,奉命在那里处理了多少政务,连本王自己都记不清了。今日蓬莱苑设宴,守卫人手不足,这才让太子殿下醉酒误入,酣眠其中。” 闻人蔺顿了顿,嗓音颇为低沉,像是故意说给谁听,“幸而其宫婢发现得早,即刻将太子寻回。否则宣扬出去,一顶‘刺探圣意、出位僭越’的帽子压下,御史台弹劾,太子殿下的地位只怕不保。” 意料中的腥风血雨并未到来,赵嫣紧绷的心弦倏地松散,化作无限茫然。 闻人蔺这番话看似是敲打警告,但仔细一揣摩,似乎太子只是醉酒误入鹤归阁酣睡,且“即刻寻回”,而至关重要的中药与解毒过程,却只字未提…… 听起来,怎么更像是在为她遮掩开脱? 不,闻人蔺不会如此好心。 赵嫣又打起精神,只能愈发屏息敛神,继续听下去。 魏皇后也在揣摩肃王的意思,可烛影中的年轻男人始终面不改色,颇有几分大节凛然的气度。 好似他真的只是,专程来进谏的正人君子。 好在身居高位之人最擅长维系表面的和谐,魏皇后猜不透,便顺着话茬道:“吾儿年幼,一时春景醉人贪了杯,还请肃王宽宥。待太子酒醒,本宫自会罚他。” “那倒不必。” 闻人蔺目光投向悄静的帐帘处,指腹轻捻道,“这罚,想必殿下已受过了。” 隔着重重帐帘,赵嫣依旧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背后,沉甸甸,凉飕飕的。 是啊,可不是“罚”过了,眼下腰腿还酸痛得很! 赵嫣咬唇愤愤。 “这解酒药,殿下醒来记得喝。” 闻人蔺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搁在案几上,别有深意地屈指点了点,再未多一言。 竟是就这么起身走了。 赵嫣扭头看着影绰帐纱外的那只药瓶,轻轻蹙眉。一颗心倏地从半空落到了底,说不出劫后余生的欢喜,还是悬而未决的余悸。 闻人蔺这一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赵嫣猜不明白,觉得自己脑子快要炸了。 东宫外,马车上的灯笼随风曳动,沁人的花香沉浮。 自入夜起,张沧的行径就颇为古怪。 他时而抬起佩刀出鞘三寸,以刀刃为镜,左右照了照粗犷的古铜色脸颊,又时而眉头拧成疙瘩,唉声叹气。 右副将蔡田抱臂靠着宫墙,看着身边这位愁眉不展的仁兄,终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了?自从蓬莱苑出来,就心事重重的。” 张沧的确有心事。 先前他送药时,撞见毒发的王爷怀中抱着一人。因那人身量纤细,王爷又举袖护得紧,是故他下意识以为那是个赴宴的女公子,只是那片露出的浅绯色衣角,怎么想都觉得眼熟。 直到张沧眼睁睁扶了回去,他才一拍脑袋想起来:难怪眼熟呢,这不就是太子殿下的衣裳吗! 回过神来,八尺大汉张副将不由悚然一惊。 难怪王爷二十来岁了,连一个女人都没有过!应酬时的舞姬不说,便是下面孝敬来的美人,他也从不多看一眼,一应打发干净。 却原来是投其所好投错了路,王爷喜欢来旱的。 千年老狐敢欺龙,那魄力,啧! 张沧震惊归震惊,但跟了肃王这么多年,嘴还是严实的。可这么大一桩秘辛压在心头,憋久了,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又曲肱比了比壮实的肌肉,问蔡田:“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不?” 蔡田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脸,眼角一阵抽抽,面无表情道:“见过门上的钟馗像吗?是你亲兄弟。” 张沧欲反驳,吸一口气,又重重叹出:“你不懂!” “我怎的不懂?”蔡田奇了怪了。 “那我问你,明明你跟着王爷的年岁更长,为何王爷却偏生将我放在身边伺候?” “因为你四肢发达却头脑粗苯,干不了传信刺探的活儿,只能留在王爷身边长随?” 蔡田忍不住说了实话,张沧自是不服。 “说你不懂了吧!那必然是我生得比你孔武英俊,更招王爷喜欢。” 说着,张沧似乎又发现了新的难题,飞扬的眉毛又瞬时耷拉下来,仰头对月唏嘘,“可我只喜欢大屁-股婆娘,只怕是……要辜负王爷厚爱了。” “……” 蔡田撇头“呵”了声,白眼翻到后脑勺。 东宫的侧门就在此时开了,闻人蔺身姿颀长挺拔,踏着满地月色花影缓步出来。 宫墙下的灯火那样明亮,却映不暖他霜白的面容。 方才还信誓旦旦要“辜负厚爱”的张沧立即搓手迎了上去,殷勤放下车凳道:“王爷今日是宿在鹤归阁,还是回王府?” 抬靴刚踩上脚凳,闻人蔺忽的顿了顿,抬掌捂住嘴唇,极低地咳了声。 片刻松手,苍白的掌心已有了一小片暗红的血迹,格外触目。 蔡田面色微变,忙移了站位,挡住不远处东宫卫的视线,低声问道:“王爷服用解药之后是否没有好好休息,怎会突然如此?” 张沧道:“王爷本就操劳了一个下午,入夜又急着赶来东宫,哪里顾得上休息?” 闻人蔺本人倒是颇为平静,仿佛方才吐出的并非他的血。 他略将指节一蜷,面不改色地上车,从怀中摸出一方柔软的帕子拭了拭掌心,慢悠悠道:“回府。” 车内有盏纱灯,闻人蔺借着灯一瞧,才发现用来拭血的布料并非什么帕子,而是他下午裁下来的一截束胸。 束胸齐整的断裂处还烙着那抹兑水般的淡红,与他方才吐出的浓重暗红色交染在一起,如同一幅靡靡艳丽的春图。 收拾床榻前,他鬼使神差地将这方布料叠好,揣进了怀中。 闻人蔺眼底晕开些许绮丽的笑意,淡色的唇线因血气而染了几分艳色,改了主意:“去鹤归阁。” 来日方长,但愿小公主别让人失望。 …… 赵嫣心事重重,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合眼,总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一会儿是赵衍身死的场面,一会儿是她身份暴露的惊惶。 捱到后半夜,小腹又隐隐坠痛起来,起来一瞧,竟是提前一旬来癸水了。 流萤立即将弄脏的衣裤拿去秘密烧毁,又伺候着赵嫣擦拭更衣,等折腾完毕,烛火黯淡,窗外已天色渐亮。 一宿未眠加上身体不适,赵嫣的精神着实算不上太好。 流萤捧来了干净的衣物,看着主子的面色半晌,不忍道:“要不殿下还是歇息两日吧,奴婢请张太医作证,为殿下告个假。” 赵嫣坐在床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托着下颚,皱眉摇了摇头。 “父皇尚是第一次让东宫代他主持宴会,还没处理妥善就告病假,父皇会怎么想?” 赵嫣深吸一口气,取来衣物艰难披上,吩咐道,“让李浮将批好的折子取来,备轿入太极宫。” 流萤知晓主子是为了大局在强撑,虽心疼却也不忍阻拦,只好下去安排。 人力轿辇不如马车平稳,平时一颠一颠的悠闲晃动,此刻与赵嫣而言却无异于酷刑。 她的腰本就酸痛,加上癸水,酸痛加倍。 更难以启齿的是,那处也颇为不适,颠簸起来更是肿痛。 赵嫣靠着车壁,扭动身子略微抬起一边股,片刻,又换另一边,试图稍稍减轻那股疼痛感,然而收效甚微。 流萤看出了主子的隐忍,将包好的手炉塞在她手中,轻声道:“马上就到了,殿下先用它暖暖肚子。” 说罢又搴帘探首,吩咐抬驾侍从道:“你们稳当些走。” 好不容易捱到太极宫门下,落轿下来,赵嫣险些腿软跪地,多亏流萤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缓过劲儿来。 清晨下了雨,阶前溅着烟雾般的水汽,潮湿得很。 赵嫣抱着折子在太极殿外候了两盏茶,传话的老太监这才躬身出来,歉意道:“太子殿下,陛下正在与国师坐谈论道,可能……还要些时候。” 赵嫣咬咬牙,好脾气道:“无碍,孤就在此等父皇传召。”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外头的雨势由小转大,又由大渐无,赵嫣左右脚换着站了几轮,正腰酸腹痛难忍之际,身后传来了轻缓熟悉的脚步声。 赵嫣都不需要回头,只闻到那股极淡极冷的木质熏香,便知是谁来了。 不由忙站直身子,将头埋得更低些。 闻人蔺一大早见到赵嫣在此,颇有些意外。 他的目光从赵嫣抖动的眼睫上掠过,落在她抱着奏折的、发白的指尖上,略一顿,便擦身而过。 竟是无需通传,直接进了大殿。 赵嫣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该松气还是警觉。 正思绪混杂之际,老太监又躬身出来了,这次面上的笑意深了许多:“肃王向陛下开了口,陛下特地让老奴请太子进殿呢。” 赵嫣抿了抿唇,收敛心绪道:“有劳。” 皇帝不知在调配什么丹药,面前摆了一堆瓶瓶罐罐。 见到太子进殿行礼,他眼也未抬道:“簪花宴的事,肃王都与朕说了。” 说了什么? 闻人蔺会否向父皇吐露什么不利的东西? 一切都不得而知。 她压下那一瞬的忐忑,神色如常地含笑道:“儿臣特将各部举荐的折子呈来,请父皇过目。” 皇帝略一抬手,老太监便微微颔首领命,向太子行去。 还未走到面前,就见一只冷白修长的大手斜伸,替他取走了太子手中的折子。 太监一愣,赵嫣也愣住了。 闻人蔺一袭殷红官袍挺立,指腹有意无意拂过她的指尖,握着折子随口提道:“这场宴会,太子殿下办得极为周全。” 皇帝这才抬起眼来,接过折子略一翻看,颔首道:“虽批得生涩,却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言罢,将折子随意置于案几上,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你呢?朕让你遴选王妃,可有中意之人。” 闻人蔺欠身,眼睛越过木架的烛火而来,落在“小太子”身上。 赵嫣蓦地一凛,总觉得闻人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许,带着几分促狭的捉弄。 “倒是,有那么一个有趣的。”他说。 第26章 第26章 上药 “倒是,有那么一个有趣的。” 闻人蔺刻意放缓了声音,使得赵嫣能听得真切清楚。 皇帝并未留意那一瞬的眼神交锋,闻言诧异,单手按在盘坐的膝头,问道:“是谁家女子?若家世背景得当,朕可为你做主。” 所谓“家世背景得当”,便是要对方无权无势,结亲也不影响朝堂制衡。 赵嫣心知肚明,惟恐闻人蔺一张嘴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名讳来——譬如,长风公主。 反正,他总喜欢用这事儿来恫吓自己。 那短暂的沉寂,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 每一息,都是对赵嫣心态的莫大挑战。 “宴上惊鸿一瞥,又匆匆离去,是以还未来得及请教对方芳名。” 闻人蔺含着完美的浅笑,再次瞥向赵嫣,似是诚恳请教,“太子殿下可知,那是谁家女子?” 赵嫣当然知道,但她如何敢说实话? 索性抓住抛过来的话茬,语气平静道:“宴上来宾颇多,孤并未仔细留意。回头还请太傅将那女子的容貌特征描述一番,孤好命人去找寻。” 闻人蔺眼底笑意递染,直至她眼睫又不安地颤动起来,这才“嗯”了声,道:“有劳殿下。” 如此一来,总算将这危险的话题揭过。 皇帝大概有什么要紧事要与闻人蔺说,交待了赵嫣几句,便放她离去。 出了太极殿,因紧张而压下的五感方渐渐回笼,酸痛又漫上全身,赵嫣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潮湿的雨气,扶着流萤递来的臂膀道:“去崇文殿吧。” 因去太极殿回禀父皇耽搁了时辰,赵嫣撑着酸痛的腰腹爬上崇文殿石阶时,已晚了两刻钟。 晋平侯世子裴飒歪身坐在席位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毛笔玩儿。 而周及正执着铜制香压,静静整理兽炉中的香灰,其一袭青衫常服,宛若窗边映着雨光的清隽修竹,没有半点的焦躁不耐。 赵嫣记得自己中药那会儿似乎听见远处有人唤周及的名字,不由有些心虚。 周及是个绝对的端正君子,一生坦荡从不撒谎,而她当时药昏了头,竟然有那么一瞬想将他拉入浑水。 招惹闻人蔺虽然是件可怕之事,但有一个好处:只要闻人蔺不想揭露春宴之事,便没有人能动得了她。这世上,能凌驾于肃王之上的人,几乎没有。 而周及呢? 他区区一个五品侍讲,只怕是不管成与不成,都会因撞破东宫秘闻而丧命。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牵连更多无辜之人。思及此,赵嫣定神吸气,姿态较平日多了几分认真,道:“周侍讲,孤来迟了。” 裴飒起身行礼,抬头见到赵嫣额角的虚汗,一愣:“殿下怎的脸色这般差?” 这两天的倒霉事,赵嫣实在不想再忆及。 她接过李浮递过来的帕子,于书案后艰难坐下道:“无碍,簪花宴上着凉了。” 春日渐暖,座下已撤换成进贡的薄绒波斯地毯,不如冬日的厚毯那般柔软厚实。 赵嫣跪坐,只觉小腹酸痛更甚,纵欢那处也被足踝抵得颇为难受。 一开始她尚能勉强挺直背脊,过了不到片刻,干脆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她神情恹恹地趴在案几上听讲,一宿未眠的眼皮坠重无比。 周及见赵嫣歪了身子,似是在思索什么。 他还记得老师交给他的任务,若要套话,此时的小太子精神松懈,正是最佳时机。 然,君子不趁人之危。 他迟疑了半晌,终是咽下备好的腹稿,转而道:“殿下若身体不适,可宣太医问诊后,再告假回宫歇息。” 赵嫣迟钝回神,揉了揉眼睛摇首道:“方才在太极殿前站了许久,真是一点力气也无了,让孤先在这儿养养神吧。” 周及见她面色着实惨淡,颔首应允道:“那臣继续讲解,殿下无需听,只管休憩便可。” 赵嫣知道周及是个有原则的人,既然领命来为太子授课,便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时辰,非得讲到撞钟声响为止。 但他从不用自己的原则去强求别人。 赵嫣遂枕着掌心趴在案几上,伴随着那阵平淡的讲读声阖上双眼,不稍片刻,便疲惫地坠入了幽深的梦境中。 周及见状,声音微顿,起身取了大漆衣架上晾干了的油布斗篷,轻轻披在小太子瘦弱的双肩上。 …… 闻人蔺从太极殿出来,身上沾着那股浓重的降真香,令他略微不适。 候在长庆门下的张沧迎上来。他胳膊下夹着一柄纸伞,一手提着一件遮挡雨气的藏蓝斗篷,歪身给主子披上。 闻人蔺上下扫视他一眼,问:“穿新衣了?” “嘿!王爷厉害,一眼就瞧出来了。” 张沧摸了摸自己刮得干净的铁青色下巴,嘿嘿笑道,“洗了个澡,胡子也刮净了。” 张沧回去琢磨了半宿,自己这辈子是铁了心要找婆娘过日子的,虽无法迎合王爷的喜好,但怎么着得仪容整洁,方对得起王爷的另眼相待。 他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又殷勤执伞为闻人蔺遮挡檐上滚落的积雨。 伞沿低低压在头顶,险些戳瞎眼睛。 闻人蔺忍着要将这破伞一掌掀翻的念头,抬指抵着伞沿,皱眉将其从自己眼前移开。 张沧又举伞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念叨:“快到巳时了,王爷去崇文殿见太子,别忘了带上那个……” 说罢,露出一个只可意会的神情。 崇文殿…… 闻人蔺顿了步伐。 当初他接下太子太傅之职,不过是想将小太子放在眼皮下,置于股掌中,当做自己无聊时日里的一桩解谜乐趣罢了。 现今谜底已然揭开,按理说“小太子”对他而言已无任何观察的价值,这个“太子太傅”,又何须当下去? 闻人蔺思忖着得寻个时机卸了这职,将精力放在雍王身上。毕竟要成事,少不了这些弃子搅浑水。 不知不觉上了崇文殿的石阶,穿过廊庑,从半开的轩窗望去,只见周及微微躬身,正替伏案补眠的“小太子”披衣御寒。 裴飒也冷着脸,顺势伸手替她掖了掖衣角边缘。 闻人蔺若有所思,微微眯起了漆眸。 …… 赵嫣昏昏沉沉醒来时,正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盖着丝质滑软的春被。 殿内空无一人,她眨了眨迷蒙的眼,很快辨出这里是崇文殿后殿的休憩之所。 可她不是在前殿听周及讲学吗,怎的会到这里? 她揉着睡僵的脖颈起身,略一扭头,便瞧见了坐在床头椅中的闻人蔺。 轩窗半开着,依稀可见外头斜飞的雨光,闻人蔺便坐在这光中,手里执着一卷兵书翻阅。 赵嫣瞬时清醒,一些糟糕的画面涌上脑海,她不得不偷偷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物…… 还好还好,衣衫齐整,裹胸也都在。 动作幅度太大,她又捂着肚子躬身,缓过那一阵绞痛。 闻人蔺听到她的动作,便从书后抬眼。 又见她皱眉缩成一团,便知昨夜给她的那瓶药没有服用。 他放下书卷起身,提起外间小炉上煨着的滚水,注了一盏,再起身回到榻边,将热气腾腾的茶盏搁在案几上。 他慢条斯理的样子,颇有几分风雅的意味。 赵嫣一眨不眨地盯着闻人蔺,水润的桃花眼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转动。 直至看到闻人蔺从怀中摸出一个和昨夜送来的、一模一样的小药瓶,且拔开玉塞子,当着她的面倒进去小半瓶琥珀色的液体,她才掩耳盗铃般垂下了眼帘。 闻人蔺并未解释,只将茶盏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命令她:“喝了它。” 赵嫣咽了咽嗓子,五指紧了又松,方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无甚血气的纤手,顺从端走了茶盏。 浅金色的水氤氲热气,赵嫣抿了抿唇线,终是仰首闭目小口小口饮尽。 有点苦,还有点辛辣,她小心地舔去唇上的水珠。 闻人蔺看着她一晃而过的嫣红舌尖,没忍住伸手,温凉的指腹拭去她下唇遗留的水痕。 四目相对,一时两人都怔了怔。 霜白的指腹按压在艳丽的唇瓣上,勾起某些不合时宜的记忆。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赵嫣仍是难堪且慌乱。 好在只是蜻蜓点水的一拂,闻人蔺便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嗤笑:“这回,不怕本王给的是毒了?” 赵嫣强作镇定,没回答。 如果是毒,闻人蔺不会用两次,也不会蠢到在崇文殿堂而皇之动手。 果然,腹内很快升起一阵热意,顺着血脉游走,暖上四肢百骸。不稍片刻,连那腰腿的酸痛也缓解了不少。 这药……竟然有这般神效? 那她这大半日的担惊受怕,痛苦煎熬又算什么呢? 闻人蔺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一个白玉小药盒,倾身将其搁在赵嫣枕边,示意道:“外用。” 外……外用? 赵嫣顺着闻人蔺的视线望去,一惊,下意识并拢了双膝。 “我回东宫再抹。”她避开视线,艰涩道。 “殿下初经人事,又是与本王……” 闻人蔺微不可察地一顿,眸色深了些许,“再拖下去,别说回东宫,殿下下榻行走都困难。” 被说中了。 颠簸了半日,确实已到赵嫣能忍耐的极限。 “那……请肃王暂且回避。” 赵嫣扭过头,随即回过神来:昨日中药时误入鹤归阁,她好像也是这样对闻人蔺说的。 好在闻人蔺没再提什么难堪的记忆,将一块干净的棉布搁在案几上,便起身去了外间。 赵嫣以为他走了,这才小心地解了金玉革带,以指挑了药膏抹上疼痛之处…… 她万万没想到闻人蔺会在此时回来,一紧张便下手重了些,顿时疼得闷哼一声。 闻人蔺端着一盆温热的净水,挑眉看着跪俯着缩在被褥中的赵嫣。 当真是既可怜,又……叫人想欺负。 闻人蔺唇线动了动。 他肩阔腿长,三两步就走到了床边,将那方棉帕置于铜盆中浸湿,又轻轻拧干。 使劲儿时,他的指骨微微突出,清透的温水从他修长有力的指缝争先溢出,仿佛清泉漱过冷白的寒玉。 “这药,要擦净后抹上。” 闻人蔺握着赵嫣纤细微颤的腕子,将她藏在被褥下的手拉出来,屈指在她紧握的拳上轻轻点了点。 赵嫣僵着身子,一点一点将指节打开。 指腹上沾了鲜红的颜色,混着药膏的清香,闻人蔺便垂眸,以湿棉布仔细替她擦拭干净。 赵嫣颤巍巍抬眼,试图在闻人蔺脸上辨出些许情绪。 然而无果。闻人蔺的神情始终悠闲平静,浓密的眼睫落下一片无害的淡影,没有半点轻佻的狎昵,仿佛只是在对待一件脆弱而美丽的玉器。 “殿下身体不适,不好好休息还到处乱跑,是怕本王告密?” 闻人蔺语气低沉散漫,像是随口一问。 待他松手,赵嫣便飞快缩了回去,咬唇摩挲着在被褥中穿戴齐整。 殿内很安静。 有些事即便赵嫣再不想提及,也不得不直面它。 “没想到肃王还会来崇文殿。” 她主动开了口,细声道,“我以为,我对肃王而言没有试探价值了。” 闻人蔺敏锐地发现她以“我”自称,而不是披着太子皮囊的“孤”,如同一只收了爪子的颓靡小兽。 即便被她猜中了心思,闻人蔺脸上也无半点波澜。 “绯色衣裳,腰细,腿长,肤如凝脂,玲珑无双。就是牙尖嘴利,有些爱咬人……” 见赵嫣蔓延的诧异与疑惑,他嘴角噙出一抹浅淡,要本王将那女子的容貌特征告知于殿下吗?这便是了。” 赵嫣懵然。 她没想到自己的样貌身段从闻人蔺唇间吐出,竟是如此……如此的不堪入耳。 闻人蔺如愿以偿地看到她莹白的脸颊烧出胭脂般的血气,逼近些,笑问道:“殿下,可为本王寻着她了?” 赵嫣张了张唇,复又闭上。 “反正是将死之物了,寻来何用?” 她垂眼盖住情绪,小心地措辞试探,“肃王不杀我吗?” 闻人蔺握着那方染着鲜红的棉帕,将其浸入铜盆中,直至淡红色如墨般晕染,飘散。 “我为何要杀殿下?” 他道:“这么大一个把柄捏在本王手心,殿下投鼠忌器,今后行事就要多掂量几分,岂不是比杀你有用?” “……” 闻人蔺将要挟之言说得好不要脸,又好光明正大! 要不是打不过,且败得惨烈……赵嫣早张牙舞爪扑上去了。 “殿下也是如此想的,不是吗?” 闻人蔺抬手,微微抖了抖指尖的水珠,波澜不惊地说。 见赵嫣那双漂亮的眸子褪去懦弱的伪装,又隐隐燃出愠恼的火苗,闻人蔺便抵着唇愉悦地笑了起来。 “好好养伤,下次,本王要亲自检查。” 闻人蔺捻了捻指腹的水渍,意味深长道,“顺便替殿下,将今日落下的功课补上。” 第27章 第27章 秘药 京郊锦云山庄闲置了七八年,近日迎来了新主。 春雨绵绵,隐藏在山林中的半荒废宅邸,挂着两盏红色的簇新灯笼,风一吹寒意逼人,鬼气森森。 内院不断传来女子破碎的哭喊与求饶,不多时帐帘撩开,满头虚汗的赵元煜披衣出来,气喘吁吁地咒骂了一声。 侍卫们默不作声地进来,将榻上半死不活的两名女子拖下去处理掉。那些女子腕上皆绑着粗绳,露出的胳膊血痕累累,若仔细看来,其苍白的面容稚气未脱,俨然都是未及笄的小姑娘。 婢子战战兢兢地进来更换带血的褥子,却被赵元煜一把掀翻。 前不久,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师给他送了新炼成的药丸,取名为“无上秘-药”,据说有回阳之效。而代价是,需要雍王府配合做点小事。 赵元煜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毕竟他簪花宴陷害太子不成,已失了先机,断不能再有别的闪失。为了稳住“皇位继承人之一”的身份,治好子孙根隐疾之事便迫在眉睫。 如今赵元煜服了几丸,便有些回阳的感觉了,可每每刚起效就戛然而止,还疼得慌……弄得他心情着实不算好,手下也没了轻重,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宣泄他内心的无能与焦虑。 “秋娘那贱-人怎么还没下落?” 赵元煜连灌了两杯凉茶,口干舌燥道,“春娘呢?去把春娘叫来,立刻!” 春娘是红香院的另一女冠。 和秋娘的风-骚媚俗不同,春娘穿着齐整规矩的暗黄褐裙,容颜素净,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方外之人的假象。 她抬起右手,拇指与食指微屈,行了个礼道:“见过世子爷。” “免礼免礼!” 赵元煜面色极差,眼底两圈暗青色,耐着性子问,“‘无上秘-药’还有吗?再多给本世子送些,吃个几瓶必大有增益!” “世子勿要心焦,这药是仙师倾尽毕生心血炼制,过程十分繁琐困难。” 春娘敛目道,“上个月世子送来的那七七四十九只童子鸡,已经尽数炼完,如今没了药引,只怕世子还需再等上数月。” “这么久?!” 赵元煜能等,他这日渐萎靡的隐疾也等不了。 何况皇伯父已经开始让赵衍替他主持簪花宴了,若东宫得了重用,还有他雍王府什么事? “不就是几个药引吗?京城外遍地无主的,差人去抓便是!” 想到什么,赵元煜面露阴鸷道,“去回禀你们仙师,尽管专心炼制无上秘-药,旁的不用操心!别说几只童子鸡,便是要龙肝凤髓做引,本世子照样能给他寻来。” “下月初是十年难遇的纯阳之日,最适合炼制此药。那妾便回去禀明仙师,恭候世子佳音。” 春娘略一颔首,行礼告退。 …… 流萤去御药房找张太医领了些外用的药,再回崇文殿,便见自家主子不甚自然地从后殿出来,原本苍白的面容浮了一层薄薄的绯色,似是隐忍愠恼。 “谁惹着殿下了?” 流萤有些担忧地朝门扉半敞的后殿看了眼,无奈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没什么。” 赵嫣扶着红漆阑干徐徐吐息,待情绪稍稍平息,便摆手道,“今日课毕,回东宫吧。” 闻人蔺给的药也不知什么来头,赵嫣再乘坐轿辇,总算没有受刑般那么难捱了。 她悄悄握紧了袖中的两只药瓶,只觉身子飘飘然暖和,似是泡在一汪极为舒适的温水中,所有的酸痛阴寒都随之洗涤殆尽。 唯有那处里边没有抹药,还有些痒痛,不过尚能忍受。 趁着精神好转,赵嫣想起正事来,问道:“簪花宴的事,查得如何?” 流萤将一只柔软的绣枕轻轻塞在赵嫣的细腰后,使她倚靠的姿势更舒服些,答道:“孤星还命人在那边蹲守着。昨夜将殿下寻回后,雍王世子便乘着一辆低调的马车悄悄出城了,至今未归,行踪颇为诡秘。孤星怕打草惊蛇,故而没跟太紧。” 赵嫣拧眉。 “大战初歇,城外流民遍野,他在这种时候出去乱窜,不是心虚逃遁,便必有其他蹊跷。” 她暗自思忖:得给孤星传信,让他务必跟紧这条线。 且不说赵元煜是害死兄长的最大疑犯之一,便是看在簪花宴这一桩龌龊黑手,也绝不能轻饶他! 回到东宫,赵嫣一眼就瞧见在廊下抱臂等候的柳姬。 春雨沾湿落英,一枝的海棠横斜,恰巧点缀在她珠钗摇曳的鬓间,颇有几分工笔画中美人的韵味。 可惜这位美人过于泼辣高挑,安静时还好,稍稍一动,便将美人图的意境击了个粉碎。 “听闻殿下昨日身体不适,怎么样了?” 柳姬扯着碍事的裙子,大步流星走来。 赵嫣这才想起将她给忘了,忙敛神道:“好多了。你呢,要办的事可办完了?” 柳姬看了默立的流萤一眼,低声道:“我有话想与殿下说。” 柳姬难得肃然,赵嫣便示意流萤在殿外等候,自己则跟着她去了承恩殿。 殿门一经关上,柳姬便歪身坐在窗边案几旁,将一幅画像展开。 画像上的男人刀眉隼目,面容瘦削仿若刀斧凿成。他蓄着扎手的胡茬子,额角和颈后烙有罪犯才有的刺青,腰后还别着两把缠着破布条的弯刀。 不得不说柳姬的画技一流,只凭简单粗糙的墨色线条,便能将男人身上那久经杀戮的阴沉与压迫绘得淋漓尽致。 “这是……” 赵嫣捧起画像仔细辨别,可记忆中实在搜寻不出有这号人物。 “流萤可与你说过,太子殿下曾礼贤下士,从死牢里捞出来一个重刑犯?” 见赵嫣愣神,柳姬长眉一蹙,不悦道,“流萤那小蹄子,怎么什么都瞒着你!” 流萤自然有流萤的立场,人活着,本就各有各的无奈。 赵嫣瞥着画像上受了黥面之刑的凶恶男人,了然道:“所以阿兄捞出来的那名罪犯,便是这画中人?” 直觉告诉她,柳姬出宫这一趟,定然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赵嫣放下画像,神情凝重了些,认真道:“和我说说他的事,柳姬。” 柳姬打开一包从集市上买来的松子糖,丢了两颗在嘴里,这才用沾着糖油的食指朝画像上一指,娓娓道来。 “此人无名无姓,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丢入牢中,等待问斩。那时太子殿下身边缺人,急需用人之际,便不顾众人劝阻将此人从牢中捞出,赐名为仇醉,拿他当太子府宾客养着。我入宫之前,仇醉便已擢升为太子的长随,负责贴身护卫太子安危。 东宫出事闭门那会儿,我听闻仇醉死了。想想也对,若是仇醉在,以他身手不可能护不住太子。” 说到这,柳姬嚼着松子糖的动作慢了下来,陷入回忆之中。 她拧着眉,许久才道:“可昨天在明德馆外,我分明好像……看见他了。” 昨日柳姬取了那份密卷下楼,准备原地逃离。 正骑在墙头,便见远处拐角的阴影中似乎站着一人,阴森森注视着这边。 “仇……” 柳姬心头一惊,踩着墙外的歪脖子枣树哧溜滑下,就这么一岔神的功夫,墙角那人便不见了。 “明德馆?” 赵嫣沉默。牵涉的人与事如蛛网交织,而蛛丝交错的中心,赫然写着“明德馆”三字。 赵衍去年在明德馆的那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沈惊鸣之死而断裂的线索,似乎又延伸出了另一条隐晦的旁支。 赵嫣不自觉屏息,问道:“你确定,昨天看到的是这个仇醉?” 柳姬点头:“没看着脸,但身形和佩刀错不了,不离十吧。” 赵嫣思忖片刻,将画像仔细卷好道:“我会让人去查此人下落,有消息了便告知你。” 她欲将画像藏入宽大的袖袍中,谁知一戳,却不小心带出一只白玉小药盒。 药盒落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停在柳姬的脚下。 “这是什么?”柳姬欲伸手去捡。 赵嫣眼睫一抖,忙不迭先一步拾起,险些咬着舌头道:“没什么,太医院送来的薄荷油而已,提神醒脑用。” 柳姬望着“小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愣了愣。 “薄荷油就薄荷油,脸红什么?” …… 回到寝殿,赵嫣盯着那只小药盒看了许久,终是难堪地将其藏回了袖中。 待安排好诸项事宜,已是华灯初上。 赵嫣特殊时期不能坐浴,流萤便为她备了几桶热汤,数条干净的帕子,让她将身子擦拭干净。 擦身完毕,重新裹上束胸,赵嫣想起还有一事没做,便抿了抿唇,状若自然地吩咐:“剩下的衣物我自己穿,你先下去吧。” 流萤颔首,将赵嫣换下来的衣物及月事带收好,带下去处理干净。 待流萤一走,赵嫣便翻出了先前藏好的小药盒,忍着难受挑了一指出来。 她是第一次上这种药,要心平气和地接受,说实话有些难。里头还有些隐痛,可她不敢探指,只摸索着在外围随意抹了一圈,便匆匆濯手洗净,穿戴齐整。 赵嫣坐在小榻上,颓然地想:男欢女爱,蚀骨都是骗人的。 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难堪不说,事后还麻烦。 待心情平复了些,她便披上外袍,推开净室的门出去。 “殿下!肃王殿下来了,正在寝殿里候您。” 李浮步履匆忙地过来,紧张道,“要不,您去柳姬哪儿避避?” 赵嫣怔了怔,终是缓缓摇头。 闻人蔺已经知晓她是女儿身了,再拿“宠幸柳姬”挡枪,已然说不过去。 “你在远远候着,别让旁人靠近寝殿。” 赵嫣吩咐完李浮,这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在寝殿的门扉上,轻轻推开。 明亮的灯火迎面扑来,闻人蔺便坐在灯火中心,俯身翻阅书案上她还未誊写完的文章。 抬眸见她僵立门口,闻人蔺忽而笑了,仿若春风化雪般和煦。 “殿下为何这副……” 他顿了顿,想出一个合适的措辞,“……视死如归的神情?” 赵嫣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春衫单薄,盯着闲情逸致的闻人蔺半晌,轻声道:“快到就寝的时辰了……” 闻人蔺眼尾微挑,疑惑她没头没尾的这句。 于是赵嫣又咽了咽嗓子,说得明白些:“我……要睡了。” 闻人蔺直起身来,“嗯”了声。 “殿下放心,要不了多久。” 他缓步靠近,长臂越过赵嫣的耳侧,将她身后的殿门轻轻关上,“检查完,本王就走。” 第28章 第28章 软玉 检……检查什么? “下次,本王亲自来检查殿下的伤。” 想起午后在崇文后殿中,他那句暗含深意的话,赵嫣不太自然地捏了捏袖边。 她没想到闻人蔺说话算话,竟然真的来了。 身后门扉合拢,赵嫣嗅到了闻人蔺衣料上干净的木香。 她朝后退了半步,贴着门扇哑声道:“我已按照太傅的吩咐做过了,不必检查,也……不方便。” “今日事今日毕,检查一番晌午落下的功课罢了,有何不方便?” 说到这,闻人蔺的声音微妙地一顿。 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垂眸收手,眼底笑意递染:“……殿下以为,是检查什么呢?” 轻描淡写的语气,刻意拖得低沉而缓慢。 赵嫣难掩尴尬,在脸颊热起来之前躲身绕过闻人蔺,行至案几后规规矩矩地坐下。 动作幅度略大,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尖,随即掩饰般提起笔,佯做凝神地誊写未完的文章,却连墨也忘了润。 眼前暗影投下,是闻人蔺走过来,取走了她那支笔锋不稳的紫毫。 “殿下倒是提醒本王了。” 闻人蔺自后头俯身,笔杆在骨相极佳的指间一转,重新挂回了笔架上,“有好好上药吗?” 手中一空,赵嫣不甚自在地蜷了蜷指尖,轻声道:“上过了。” “里边呢?”闻人蔺随口问。 赵嫣一噎,移开目光道:“已经好了。” 那一瞬的目光躲闪并未逃过闻人蔺的眼睛。 再一看她略微僵硬的坐姿,心下了然。 “撒谎。” 闻人蔺慢慢地收回手,声音低了些许,“去榻上。” 托昨日解毒的福,赵嫣如今一听“床”“榻”之类的字眼,便下意识发怵。 她磨磨蹭蹭地眨着眼睫,僵坐着没动,将掩耳盗铃的心态发挥彻底。 闻人蔺取了方棉帕,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拭手,“明日入宫面圣,只怕皇上又会问及簪花宴看中的女子是谁。” 他抬眼,意有所指:“殿下觉得,本王是否要如实回答?” 赵嫣立刻起身,三两步走到榻前,麻溜儿地坐下,一点拖泥带水的迟疑都没有。 她捏着手指,面上乖巧柔顺,眼睛里却快窜出火星子来,咬牙切齿地腹诽:好了,知道你捏着本宫的把柄了!不用时时刻刻提出来要挟! 闻人蔺听着榻上的动静,唇角笑意更甚,有条不紊地将手拭净,方打开了随手带来的一个锦盒。 锦盒中垫了柔软的绸布,隐隐有温润的光泽流淌。 赵嫣还欲再仔细看,闻人蔺已托着那盒子绕过镂空雕花月门而来,搴帘道:“那药可还在?” 赵嫣默了默,将藏在袖中的白玉小药盒取出,捏在纤细的指间。 闻人蔺笑了,随手拖过小几旁的一张圈椅,坐在赵嫣面前,将手中的锦盒轻轻搁在床头案几上。 借着纱灯的暖光,赵嫣清楚地辨出盒子里的是几根长约一指、小指粗细的光滑玉条,色泽纯净无一丝杂色。 “午时本王见殿下出门,步伐依旧略有生硬,就料到殿下拉不下脸面仔细上药。正巧王府库房里有一块上等软玉,极为温润细腻,想着殿下养伤用得着,便亲自磨好了带来。” 赵嫣正疑惑玉条如何养伤,就见闻人蔺神色如常地从盒中取了一条,另一只手取过赵嫣手中的药盒置于案上,单手打开…… 赵嫣蓦然睁圆双眼,这玉条……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说什么检查功课,他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闻人蔺转过脸来,看了衣着齐整的赵嫣一眼。 意识到他在等待什么…… 赵嫣双膝并紧,试图挣扎:“我自己来。” 闻人蔺淡然问:“殿下找得准?” “那……让流萤来。” “殿下若肯让旁人瞧见自己的这副样子,又怎会拖到现在。” 闻人蔺声音既轻且沉,一针见血,“那宫女再体贴,也是坤宁宫的人。” 赵嫣只觉自己强撑的体面瞬间被看透,露出狼狈仓皇的内里。 她是大玄名正言顺的嫡亲公主,有她自己的骄傲。深处的疼痛仿佛是对她无能的嘲笑,她无法直视,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 她习惯了一个人消化情绪,从未想过去依赖谁,哪怕那个人是流萤。 赵嫣眼睫如蝶翅抖动,更紧地揪住了衣料。 即便她与闻人蔺已做过最亲密的事情,她还是无法越过心理那关。 昨日着了道,神志不清之下自然没有礼义廉耻。而现在的坦诚相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她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闻人蔺的视线从她隐忍的玉色脸颊往下,落在了她紧攥的、泛白的指骨上。 仿佛只要再说一句话,她就会红了眼眶。 她刚沐泽完,披着单薄宽松的春衫,腰间没有系正式的革带,而是用一条四指宽的月白绸带松松一束。 闻人蔺抬指勾住绸带的结,轻轻一扯。 赵嫣一愣,只觉腰间的衣物瞬间松垮。 她以为闻人蔺耐心耗尽,要直接上手。正心跳紊乱之际,闻人蔺只是将那条解下的腰带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本王手里拿着药,不甚方便,还请殿下纡尊为本王蒙一蒙眼。” 见赵嫣诧异,他慢条斯理地往椅中靠了靠,难得解释了两句,“本王并非好色之人,稀里糊涂与殿下搅和在一块儿,实属意外。殿下大可不必防贼似的防着本王,该看的本王都已看过,殿下不愿让本王看的,本王……也没兴趣。” 他说得这样坦荡从容,仿佛赵嫣这两日的惶然失落只是庸人自扰。 都说到这份上,再扭捏便是矫情。 赵嫣终于抬起僵硬的手臂,抓起那条腰带跪坐。 闻人蔺很配合地前倾身子,轻轻阖上了眼。 明明是顺从的动作,于他身上却别有一番凛然不可犯的高洁。 赵嫣抿了抿唇线,将手中的月白绸带蒙上他深邃的眉目,绑至脑后。 惟恐绸带留有缝隙,她特地用力多打了个结,便听闻人蔺极低地闷哼,挑眉道:“殿下这是想公报私仇,勒死本王。” 我倒是想。 赵嫣暗自惋惜:可惜打不过。只怕还没勒上他脖子,就会被他掐断了小命。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过后,绸带遮目的闻人蔺稍稍侧首:“好了?” 赵嫣坐在榻沿点点头,反应过来闻人蔺看不见,便又轻轻“嗯”了声。 闻人蔺一手执着抹了药膏的玉,一手向前触及赵嫣的脚踝,再沿着她的小腿摸索往上。 他的手掌偏大,指节极为修长,却又不似书生的手那般清隽,手背微微突出的筋络使之看起来极富力量感,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掌控一切。 赵嫣不自觉朝后一跌,忙曲肘撑住身子。 闻人蔺忽而顿了动作,仿佛遇到了什么阻碍。 他眉头皱了皱,低沉道:“放松点。” 赵嫣一声不吭。 闻人蔺虽看不见,可她的视野却清晰得很,温良的触感使她分不清是上药的软玉还是闻人蔺的指节。 这种情况下,她很难想到什么放松的法子,越是不知所措便越是紧张。 闻人蔺也察觉到了,这样下去根本没法成功上药。 “殿下这样绷着,不疼吗。”他道。 赵嫣憋了半晌,忍不住回嘴:“疼也是太傅害的。” 闻人蔺笑了,明明蒙着眼,却准确地望向赵嫣的方位,视线仿佛穿透绸带而来。 “本王冤枉。” 他故意拖慢语调道,“当时殿下中毒颇深,只顾着自己左摇右摆,若非本王帮扶着些,殿下这会儿恐怕痛得下不来床了。” 听出了他话中戏谑,赵嫣恼羞成怒,气头上也顾不着伏低做小了,下意识一脚蹬了过去。 闻人蔺抬手准确地攥住了她纤细的脚踝,趁她怔神的功夫一推…… 赵嫣只觉微微一凉,接着便是药油暖化后带来的温热,并无想象中那般难堪不适。 “殿下年纪小,面子薄,总觉得委身于人……尤其是本王这样恶名远扬的人,是件难以直面的事。” 闻人蔺迎着烛火的暖光,绸带遮掩下越发显得鼻挺而唇薄,说道:“人快饿死了,就得吃饭,没饭吃便嚼草根树皮,若是连树皮也没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空旷悠远起来:“哪怕是腐尸虫蛇,也会闭着眼睛拼命地往肚子里塞。同理,殿下中毒性命垂危,便要想发设法解毒,求生意志人皆有之,做都做了,有何丢脸的。” 闻人蔺用平静的语气讲着骇人听闻的譬喻,可赵嫣却敏锐察觉出他言辞间夹杂的淡淡嘲意,仿佛叙说的是某件他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她安静下来,试图从闻人蔺脸上窥探出什么。 可暖光下,对方那张绸带半遮的脸依旧如玉无暇,不见半点波澜。 闻人蔺收回手,在案几上摸了摸,食中一指上还沾着些许触目的红。 赵嫣眼皮一跳,猜想他是要拭手,便匆匆穿戴齐整,将案几角落里那方棉帕往他指腹下挪了挪。 这回闻人蔺摸到了,取过来慢悠悠擦净了指节,这才将眼前的绸带取下。 乍一接触暖光,他颇为不适地眯了眯眸,半晌打开,望向榻上拥被端坐的“小少年”。 她两颊还残存着浅淡的绯色,眸光因隐忍而显得水色潋滟,仿佛满目潮湿的春意都到了她的眼睛里,格外动人。 闻人蔺又忍不住伸手,轻轻遮住她眼角那颗碍事的泪痣。 就当赵嫣眨眼,疑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何意时,闻人蔺突然凑近些许。 “这玉本该含足一晚,待上头的药性全然吸收方能取走。不过殿下如今身子特殊,一个时辰便可。” 他气息极低地问,“可要本王留下帮忙?” “不必!” 光是斩钉截铁的语气还不够,赵嫣还用力地摇了摇头。 闻人蔺心情大好,又露出往常那般深暗莫测的浅笑,起身将那方用过的帕子塞在赵嫣手中,指腹自她掌心触过。 “那殿下,可要自己记着用药的位置。” 语毕,他理理衣袍搴帘而出,提笔在她那份未完成的文章上批了一行字,走了。 赵嫣着实好奇他在文章上批了什么,待他出了殿门,便迫不及待地穿鞋下榻,趴在案几上一看,两行遒劲洒脱的行草朱批写着—— 【早晚一次,盒中软玉用毕即止。】 “……” 赵嫣呼吸一窒,将那份被“玷污”的文章连同手中棉帕一起丢入铜盆清水中,还泄愤地搅了搅,直至完全看不出痕迹为止。 可气归气,赵嫣不得不承认里外用过药的伤处,真的不再疼痛。 难得一夜安稳,酣眠无梦。 第一日神清气爽醒来,连流萤都夸赞:“殿下今日的气色好多了。” 晨间春雨明亮,落红满地,等准时赶到崇文殿时,恰逢雨霁天青,屋檐上的积雨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光。 赵嫣眼尖地发现她席位上加了一层厚绒毯子,跪坐上去仿若置身云端,舒服得紧。 想必是流萤见她身体不适,命李浮提前加了一层厚毯,赵嫣并未深究,将精神放到课业上来。 周及照旧醉心于研究儒学政论,闻人蔺教授棋艺兵法,除了偶尔若有若无扫来的视线让赵嫣有些心虚外,一切似与平常无异。 这日课毕,闻人蔺单独唤住了赵嫣。 赵嫣心头一跳,已有了不好的预感,状若平静地回身问:“太傅还有何事?” 闻人蔺靠于椅中,翻阅她仿着赵衍文风呈上去的策论,随意问:“上次的玉,殿下可用着称心?” 他说话语气不重,可赵嫣还是觉得他声音太大。 她眼睫抖了抖,下意识往身后整理案几的裴飒处看了眼。 “已经用完了。”赵嫣低着头,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闻人蔺微微颔首,指腹又划开一页纸:“用完了,记得还给本王。” 什么? 还、还要还的吗! 赵嫣不禁呆愣,正不知该如何回绝这个糟糕的话题,便看见闻人蔺眼底噙着笑意。 便知他是故意如此。仿佛揪住了赵嫣的小辫子,就得隔三差五扯上一扯。 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么大一个把柄捏在他手中,赵嫣投鼠忌器,以后只能活在他闻人蔺的阴影下,唯他马首是瞻。 可泥人还有三分脾气,更何况赵嫣本就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人活于世,总会有弱点和短处。” 她忍着气,声音反倒有种倔强的平静,“孤只祈求太傅永远强悍无情,永远不会有病痛衰败、受制于人的一天。” 赵嫣也是被拿捏久了,心有不甘,随口那么一说。 可闻人蔺翻阅文章的手一顿,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优雅俊美,可赵嫣就是能敏锐地察觉的气氛僵了下来,连空气都仿若凝结。 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触及到闻人蔺的逆鳞,只被那审视的目光压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肃王殿下。” 太极殿的老太监迈着碎步进殿,及时打破了殿中沉寂,擦着汗道,“王爷,圣上宣您即刻去太极殿。” 赵嫣忙逮住机会,朝座上男人行了个学生礼,便匆忙告退。 闻人蔺抬手,示意老太监先行退下。 望着赵嫣纤细的背影,闻人蔺眼眸危险地一眯。 良久,他低嗤了声:自己忍着毒发之痛充当她人的解药,可人家呢,却想着怎么揭他短处呢。 呵,小没良心的。 真抓住了他把柄,还能活命? 第29章 第29章 还玉 赵嫣明显地察觉到,近来闻人蔺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锐减。 每日的武课换成了另一位新擢上任的太子少傅,兵法讲得晦涩难懂不说,棋艺亦是杂乱无章。 闻人蔺偶尔会出现一两次,然后又会莫名消失六七日。少有的几次见面,他平静悠闲得近乎疏离,讲完课就走,目光不在赵嫣身上多做片刻停留。 按理说,闻人蔺不再盯着自己,赵嫣应该开心。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莫名有些惴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仔细想来,似乎是那日在崇文殿闻人蔺刻意提及“软玉”之事,她担惊受怕之下脾性上来,没忍住回了一句嘴,闻人蔺的眸色便明显冷淡了下来。 赵嫣将自己那天所说之言翻来覆去回味了好几遍,也没发现是哪句犯了他禁忌。明明簪花宴后她惧怕交加下直接动了手,闻人蔺也未曾放在心上呀! 那几日闻人蔺虽爱恫吓她,却是含着笑的,赵嫣紧张归紧张,却也能察觉出闻人蔺并无明显杀意。 现在么,闻人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可捉摸,可就说不定了。 到底是该主动去探探口风,还是静观其变,赵嫣很是纠结了几日。 直至四月底,一桩悬案震惊朝野,赵嫣的注意力暂时得以转移。 承恩殿内,窗边阳光明亮,花影摇曳。 赵嫣与柳姬坐于罗汉床上,共看一份摊开的京郊舆图。 年底冬宴之后,蜀川乱党带着成车掳掠而来的金银珠宝及无上封赏餍足退兵,留下千里疮痍焦土和无数聚集在京师外避难的流民。 “起先是年初那会儿,流民营地中陆续有男童与少女失踪,渐渐的延伸至城郊贫苦百姓家的孩子。” 柳姬伸指从舆图的京郊位置至西城门处一划,继而道,“当时朝廷刚避战招安,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粉饰太平之际,京兆府尹便将此事压了下来,随意处死了两名人牙子后便草草结案。” 但风波并未就此停歇,幕后黑手竟猖獗到将爪牙伸往了官宦人家。 赵嫣颔首,将上午从裴飒那儿打探来的消息告知:“四月份,陆续有京城官员的幼子及豆蔻少女失踪,其中还有何御史的老来得子,以及兵部侍郎岑孟视作眼珠疼爱的幼妹。” 一时京师各家人人自危,奏折一封借着一封送入太极殿,皇帝被迫提前出关,坐镇朝堂。 柳姬颔首,根据赵嫣的提示找到何御史及岑侍郎的府邸,以朱笔在舆图的相应位置上画了个圈,再将诸个红点一一连接起来。 “出事的位置,似乎都是围绕着京郊这块地展开。我会让孤星查查,这块地属于谁家。” 赵嫣看着柳姬的动作,忽而问,“柳姬,你为何知晓这么多?国事朝局不说,就连官员府邸也大致清楚。” 她笑了笑:“这些细节,孤都不知道呢。” 柳姬笔尖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托着下颚道:“不然你阿兄,为何费尽心机也要将我留在身边呢?” 赵嫣看着柳姬张扬大气的五官,也跟着抬手撑住下颌道:“我总觉得,柳姬不像寻常女子。” 闻言柳姬将眉梢高高吊起,一脸的不可置信:“殿下怀疑我?” 她这副模样,反倒跋扈得可爱。 “我若是疑你,在你拆穿我真实身份的那一天,就该任凭母后将你处置了。” 赵嫣凑近些,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何况,柳姬姊姊议事的时候真的很耀眼啊,眼界高远,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赵嫣夸得真诚无比,柳姬难得有几分局促,抬手揉了揉鼻尖道:“我?我不过是装模作样的,殿下才是真与寻常少女不同。若寻常十五六岁的姑娘临危受命,恐怕还未坐于东宫危椅之上,就早吓哭了。” 她目光躲闪了一瞬,随即又理直气壮地瞪了回来:“殿下还说不疑我?自簪花宴之后,殿下便时常一副晃神的模样,摆明了有心事。” 赵嫣怔然。 “看吧看吧!” 柳姬一副了然的神情,轻哼道,“殿下心有苦闷却瞒着我,摆明了就是不信任我嘛。” 赵嫣一直以为自己将这桩秘密藏得极好,连流萤都在刻意回避此间话题,惟恐说错什么惹主子伤神。 于是赵嫣也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应付东宫里外事宜,却未料被素日里大大咧咧的柳姬一语道破。 心事就是如此,无人在意的时候,你反而觉得尚能忍受。一旦有人破开了一道口子,便会迫不及待想要宣泄出来。 赵嫣托腮垂眸,眨了下眼睛说:“我最近,的确遇到了一个费解的难题。” 柳姬抬掌朝上,勾了勾指尖,示意她说来听听。 “是前不久在崇文殿,周侍讲提到的一个故事。” 赵嫣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轻声道,“说是河东有一望族,其族中幼子做了一件有违礼教的事,却无意间被宿敌当场撞破。这少主慌乱之下错上加错,与那宿敌做了一件更加可怕的坏事,于是那宿敌便捏此为把柄,时不时拿出来要挟于少主……你说,此局该如何破解?” 柳姬疑惑,周及是名门君子,除了政论外,竟还会给太子讲这种世家大族的勾心斗角之事? 她眼睛一转,笑道:“这还不简单,想个法子除掉宿敌便可。” 赵嫣微微拧眉:“可若那宿敌,是个无法撼动的位高之人呢?” “那便想法子打探他的弱处,揪其把柄互相制衡。” “他处事果决狠厉,滴水不漏,似乎也并无把柄。” 柳姬愕然。 她愣了许久,问赵嫣:“这宿敌位高权重,难逢敌手,却放下身段去威胁一个空有其表的少主,他图什么啊?” 这话把赵嫣给问住了。 “许是想控制少主,吞并族中家产?”她揣摩道。 柳姬抱臂回击:“那他为何不直接借此机会杀了少主,取而代之?” “……” “你看,一般我们揪着把柄去威胁某人,是因为那人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亦或是能用这个把柄换得更大的利益。可周侍讲故事中的那个宿敌,显然不需要这些龌龊手段也照样能达成目的,甚至借机杀了少主更加省事。” 柳姬将手一摊,难以理解道,“所以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图什么?这不合实情。” 他到底图什么? 赵嫣仿佛被这句话问到了灵魂深处,于脑中“叮”地撞出清越的回声。 的确,以闻人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想要得到什么,根本不需要东宫的助力。 那他为何不对自己下手? 逼急了自己,对他有何好处? 灵光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抓住,便如水月镜花般消散不见。 五月梅雨天,整个京师都笼罩在朦胧清新的烟雨中,宛若一幅的水墨画卷。 连着下了半月的雨,今日终于放晴。春季的落英已化作香泥消失殆尽,滋润着墙头的满树绿荫。 夏天终是来了。 再过八十天便是赵衍过世周年的忌辰,赵嫣今日课毕特地去太极殿请了安,委婉提出要和去年一般去明德馆主持祭孔大典,抚慰大玄的下一批栋梁之材。 数条性命的陨落皆与明德馆息息相关,仇醉至今未露踪迹,她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走一趟。 皇帝沉默了许久,方轻描淡写道:“京中局势不稳,太子就不必劳师动众了。安心呆在东宫研读圣贤,磨磨性子。” 竟是直接拒绝了。 赵嫣虽心有不甘,却也深知不能急功近利,道了声“儿臣遵旨”,便拢袖躬身退出了大殿。 入夏后,阳光已有几分刺目。 流萤前来请示道:“日头正盛,殿下是想乘坐轿辇回东宫,还是马车?” 赵嫣看了眼湛蓝的天,轻轻摇首道:“孤想散会儿步。” 下了太久的雨,赵嫣只觉骨头缝里都能挤出水来,正好晒晒太阳散散湿气。 流萤从内侍手中接了把纸伞撑开,稍稍为主子遮了遮。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宫道缓步而行。 赵嫣正想着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出宫一趟,便见一侧的宫墙上传来了细微的“喵呜”声。 赵嫣驻足抬首,手搭凉棚遮于眉前,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撅臀打了个哈欠,然后尾巴水草般悠然一摆,转身跳下了宫墙,消失不见。 宫里的野猫若无人照看,只怕捱不过苦寒的冬日。何况这猫油光水滑,不像是无主的样子。 赵嫣心下好奇,下意识拾阶而上,拢袖穿过了垂花门。 树影在头顶婆娑,她穿过庭中阳光斑驳的小道,却见廊庑之下坐着一条熟悉而高大的身影,那身殷红的官袍与满庭绿荫交映,别样醒目。 闻人蔺交叠双腿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头搁着一个绸布小袋,手里捻着两颗肉干,正悠然自得地逗着猫玩。 他深色的官靴下,已然聚集了七八只色彩迥异的猫儿,俱是随着他指间的动作转着圈,摇头晃脑。 闻人蔺似乎找到了莫大的乐趣,直至那些猫儿馋得喵呜直叫,方大发慈悲地一扬手,将肉干抛下,霜白修长的指节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度…… 心狠手辣的肃王殿下逗猫,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可看在眼里,又透出一股赏心悦目的和谐来。 他不应该在忙着调查童男少女失踪案吗?怎会有闲情在此喂猫? 惊诧之下,赵嫣不禁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闻人蔺逗猫的动作有些眼熟。 不仅眼熟,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正隔着叶缝窥探,便见闻人蔺漫不经心捻去指腹的肉渣,不轻不重道:“太子殿下何时,有窥人墙角的癖好了?” 被发现了,赵嫣心中一咯噔。 左右躲不过,她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树影后走出,朝着闻人蔺颔首道:“方才孤见墙头有只漂亮的鸳鸯眼猫儿窜过,一时好奇跟过来,未料肃王也在此处。” 话音刚落,那只黄绿色鸳鸯眼的白猫从一旁的花丛中钻出,亲昵地跳上闻人蔺的膝头,在他一丝不苟的官袍上留下了几枚带着尘土的梅花爪印。 闻人蔺面不改色,任由那只猫踩着他宽阔的胸膛跃上肩头。 “这些小东西来历不明,有东西吃时便撒撒娇,供人逗弄,无利可图时便转身离去,不似犬类那般摇尾谄媚。” 闻人蔺抬手挠了挠肩头白猫的下颌,目光却是穿过半座庭院望向赵嫣,似笑非笑道,“殿下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赵嫣不太明白他话中深意,半晌含混道:“是很有意思。那孤,便不打扰肃王雅兴了。” 她略一拢袖,便转身离去。 闻人蔺哼笑一声,抬手拎下肩头的那只雪白小猫,随即淡然拂去身上的爪印与猫毛,唤了声:“张沧。” 张沧不知从哪个角落闪出,抱拳道:“卑职在。” “去和太极殿的张公公说一声,以后太子再想着面圣出宫,一应回绝。” “是。” 张沧知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不可能让小太子介入其中,搅乱大局。可他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小声问道:“王爷不去崇文殿吗?这都有大半月没见着太子了,您不想……” 接触到肃王漆冷的眸,张沧识趣地咽下后半句话。 “之前,确是本王高估了她。” 闻人蔺将绸袋中的肉干尽数倾下,无甚表情道,“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 孤星回东宫复命了。 赵嫣见他不再是以飞鸽传信,而是亲自回来禀告,便知他此行定有重大发现。 果然,孤星一进书房便抱拳道:“卑职近来发现雍王世子频繁出入城门,身后总有侍卫押送大量木箱。一开始卑职以为其是在转移金银私产,直到昨日卑职借机凑近去瞧,赫然发现箱子上皆凿了通气的孔洞。” “你的意思是,箱子里运送的是活物?” 赵嫣托腮沉思,再联系到近几个月来不断失踪的童男少女们,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脑海,令她汗毛倒竖。 “不仅如此。” 孤星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卑职还看见肃王殿下进出雍王府,似有暗中接触。” 赵嫣忙直起身子:“可知晓他们私下往来,所为何事?” 孤星摇头:“肃王警觉得很,其手下副将亦是万中挑一的高手。卑职能力不足,已被他们发现,恐再难近身。” 闻言,赵嫣心中略沉。 赵元煜运送的那些木箱中,装的可是失踪的孩子们? 以闻人蔺的能力,既已接近雍王府,不可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管闻人蔺想做什么,赵元煜都是赵嫣的仇人,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必须想法子出宫一趟。 不仅要出宫,还得名正言顺地接触到此案核心。 可她今日的提议已被父皇否决,整个朝堂上下能助她达成这般心愿的,只可能是…… 赵嫣又想起了闻人蔺悠闲逗猫的画面,想起了他数次逗得自己紧张脸红时,眼底淡淡晕染的笑意。 “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图什么?” 赵嫣忽而觉得,柳姬当初问她的这个问题,已有了清晰答案。 她在书房静坐到日落黄昏,想了很多。 随着思绪的清晰,她的眸光逐渐坚定,终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踏着金红的余晖迈出了房门。 门外只有流萤尽职尽责地守着。 “流萤,你让李浮带个口信去肃王府,就说孤有个难题不会,请肃王殿下入东宫为孤释疑。” 赵嫣眼中映着夕阳的绮丽,嘴角微微一提,轻柔道,“还有,去给孤弄一套胭脂水粉,以及女孩儿的衣裙。” 想了想,她在流萤惊诧的目光中补充:“要孤穿着合身的。” 那就不妨赌一把,他对自己有兴趣。 ……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所有的侍从皆遣散开去。 赵嫣看着镜中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抬手拢了拢鬟发,道:“行了,钗饰不必太多。” 反正倒时候得取下来,省得麻烦。 流萤握着玉梳,欲言又止。 赵嫣从镜中看她,宽慰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逗一逗就战战兢兢的小公主了,她得自己去争取筹码。 流萤一咬唇,搁下梳子道:“奴婢伺候太子殿下惯了,并不知女子时下妆容。奴婢这就去请柳姬帮忙。” 柳姬颇为义气,也不多问赵嫣这唱的哪一出,拿起妆台上的脂粉便开始描摹起来。 赵嫣也不知最终成品如何,只知红妆落成之时,连柳姬也看得呆愣了许久。 她撑着下颌坐于寝殿书案后,连裙摆散开的褶皱都精心设计过,从日落时分等到华灯初上,殿门外总算传来了流萤的恭迎声。 下一刻门扉被推开,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迈了进来。 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肩阔腿长,负手信步绕过屏风,便见坐于璀璨灯火中的妙曼少女。 她肘间挽着流光的绫罗披帛,石榴长裙如花瓣散开于膝下,乌发迤逦,纤手轻轻托着下颌,露出一截皓如凝脂的小臂,恰如般般入画,月中聚雪……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闻人蔺只略一挑眉,便神色如常地行至她身旁站立。 他半垂眼帘睨视,平淡问:“殿下大费周章请本王前来,是哪句不懂?” 说着提起笔架上的朱笔,俯身去看她横摆于案上的文章。 赵嫣抬起眼来,灯火聚集在她眼中,澄澈明亮,泛着粼粼的光泽。 她没有回答,只将一旁眼熟的锦盒轻轻挪到了闻人蔺手边,吧嗒一声打开,露出了莹白暖润的玉色。 赵嫣极轻地眨了下眼睫,竭力平静道:“我来将玉……还给太傅。” 闻人蔺指间的朱笔倏地一顿,在纸上划开一条鲜艳的红痕。 第30章 第30章 狗咬 闻人蔺将视线从那滴鲜红的朱砂墨迹处移开,又瞥向赵嫣。 少女眉间点着花钿,黛眉雪腮,薄敷胭脂的唇瓣娇艳欲滴。剥离太子男装的遮掩束缚,其修长纤细的脖颈下是微微凸起的锁骨,拥雪成峰,在暖灯下的映衬下宛若月华晕染般夺目。 闻人蔺不苟言笑之时,眼波幽深无底,颇有几分莫测的凌寒。 这回赵嫣忍着没有躲开视线,自己都以最真实的面貌见他了,也没有装病弱怯懦的必要。 是以她勇敢回望,伸出纤白的一指,将盒中软玉又挪过去一寸,问:“盒中玉已经洗净,太傅不检查一下吗?” 闻人蔺好像才明白过来似的,手中笔锋从那排齐整的暖色软玉上轻轻掠过,那玉便染上一条鲜红的湿痕,像极了那晚闻人蔺蒙着眼为她上药时沾染的暧-昧血色…… 那笔又沿着她纤细的指尖往上,而后停在她细嫩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 “殿下这是,在引诱本王。” 闻人蔺维持着俯身落笔的姿势,脸不红心不跳,端的是一本正经。 赵嫣真想撕开他这副道貌岸然的假面,露出黑心黑肺的内里来。 “我只是觉得,事已成定局,倒不如对太傅坦诚相待。” 赵嫣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真诚些,微抬手臂问道,“太傅对我原本的样子,可还满意?” 闻人蔺看着她如芙蓉绽放的衣裙,片刻,轻淡道:“自然。” 眼下灯火明丽,她妆容精美,比簪花宴上那迷蒙脆弱的模样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知晓她并非真的诚心请教疑惑,闻人蔺轻轻搁了笔,收手时顺势轻捏住赵嫣的下颌,将她的脸朝自己的方向转了转。 他甚为仔细地扫视着赵嫣的眉眼丹唇,直至那双鸦羽般的眼睫禁不住起了颤,这才低且随意问:“这妆,谁给殿下画的?” 赵嫣本凝神留意他的反应,却不料他问了个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不由怔了一怔。 “流萤不会妆造,是柳姬帮的忙。”她说了实话。 这种小事,没必要瞒闻人蔺,也瞒不过他——赵嫣身边知晓她真实身份的、能用的人,统共那么几个。 不知为何,闻人蔺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赵嫣甚至在他漆色的眼底看到了类似……嫌弃的神色。 是今日的妆容不好看吗? 不可能呀! 柳姬擅丹青,许是触类旁通,偶尔给琢磨画出的妆容就极为好看。 莫非是柳姬五官本就深刻明艳,所以才画出来好看,其实并不适用于她? 赵嫣正暗自揣摩,闻人蔺已拿起了案几上叠放齐整的那方绸帕,丢到一侧净手的铜盆中浸湿,单手略一抓干水分,便将其覆在了赵嫣脸上。 “唔。” 赵嫣被湿帕子盖了满脸,下意识要扭开,却被闻人蔺稳稳托住。 他将另一手覆了上来,竟开始慢悠悠擦拭她脸上刚描不久的红妆,帕子上很快染上了红红白白的脂粉。 “闭眼。” 闻人蔺将帕子停在她右眼下的泪痣处,淡然吩咐。 赵嫣依言阖目,眼睫不安分地抖动着。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尾染了墨线似的,即便拭去了脂粉,肤色依旧莹白无瑕,甚至更为通透自然些。 “殿下终于想通了?” 赵嫣闭着眼,听到闻人蔺不带情绪的声音传来。 她无意识蜷了蜷手指,又缓缓松开,仰首“嗯”了声:“太傅说得对,中毒的人要解毒,就跟快饿死的人要吃饭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默然片刻,她又极小声地嘀咕道:“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无甚大不了的。” 擦拭眉眼的湿帕子一顿。 半晌,赵嫣明显感受到卸妆的棉帕手重了不少,闻人蔺轻嗤一声道:“那殿下,还挺会挑狗。” 他按了按赵嫣的眼尾,迫使她睁眼,“这会子,不怕被本王弄死了?” 赵嫣打开眼,于是满殿灯火又重新汇聚于她眸中,透着小公主该有的盈盈矜贵。 她想了想,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不怕。毕竟太傅与我,是一条船上的共犯。” 闻人蔺眸色微深。 “太傅若大义灭我,揭发公主假冒太子的事实,我也只好如实招供与太傅的纠缠苟-且。毕竟以下犯上,染指公主,亦是大罪。” 赵嫣还维持着仰首的姿势,感受下颌处闻人蔺渐渐收紧的指节,一字一句清晰道,“即便父皇选择保太傅而处死我,能以尸骸为太傅铺出活路,亦是我之幸事。而若父皇留我性命,那便更好办了…… 到时候父皇为了遮掩丑闻,定会挑个老实可靠的世家子将我随意嫁了。我年纪轻轻就能睡到两个男子,似也不亏。” 她眼眸弯了弯,抬手握住闻人蔺握着棉帕的微冷指节,刻意认真道:“你说是吗,太傅?” 闻人蔺看着她,神情岿然不动,却隐约多了两分危险的压迫。 赵嫣反而镇定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说到节骨眼上了。 “本王有些好奇。” 闻人蔺左右晃了晃指间这张纯稚娇靥,慢条斯理道,“殿下究竟,是被哪位高人点化了?” 赵嫣心脏突了突,当然不会供出柳姬。 事实上柳姬只是一个思绪的敲门人,诸多细节都是她花费一个下午的世间,冷静下来一点一滴捋清楚的。 如果闻人蔺对她逗猫似的戏弄,并非出自要挟的目的,而是出于兴趣使然…… 那么,这何尝不是肃王殿下的一个弱点呢? 想明白了这点,这场必败的死局便有了破解的生机。 闻人蔺抬指擦去赵嫣唇角残留的胭脂红,随即握着棉帕坐于案旁圈椅中,屈指抵着太阳穴道:“说吧,殿下纡尊降贵,又有何事相求。” 总之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 “我想出宫小住几日,散散心。” “殿下该与皇上、皇后商议,本王可不管皇子私行之事。” 赵嫣点了点头,擦湿的鬓发潮湿地贴在她脸颊上,勾勒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柔丽。 “但是,孤想要太傅同行。” 想起赵元煜做的那些龌龊事,赵嫣的语气更坚定几分,重复一遍道,“不少眼睛盯着东宫,为了安全,孤想与太傅同行。” 闻人蔺这些日子常宿在城外,他在查什么案,赵嫣自然心知肚明。 她就是故意如此,孤注一掷,看看闻人蔺能为她退到哪步。 “也并非不可。”闻人蔺道。 这下反倒是赵嫣怔愣了。 回过神来,她眼中流露出几分狐疑,才不相信闻人蔺是这般好说话的人。 果然,闻人蔺屈指叩着膝头,接上话茬:“只是殿下求本王办事,总要有求人的态度。譬如,为本王做一件事。” 看吧,我就知道! 赵嫣浅笑道:“孤愚钝,还请太傅指点。” 闻人蔺抬眼:“做什么都可以?” “……” 赵嫣告诉自己不能露怯,便竭力稳住想要逃遁的双腿,思索片刻,沉静道,“虽然不大喜欢如此,但想到与之亲近的是权倾天下的肃王殿下,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她自顾自微微颔首,笃定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就有经验了。” 闻言,闻人蔺叩指的手一顿。 这都哪跟哪儿? 不过小公主既然主动提到了这个话题…… 闻人蔺勾唇,抬起那双睫毛浓密的眼来:“殿下不会天真的以为,本王还会如上次一般由着殿下压吧?” 赵嫣愣然,不太明白。 “要玩,也该换本王来玩。” 闻人蔺刻意拉长语调,直至赵嫣忐忑地咽了咽嗓子,方低沉道,“知道何为‘虎步’吗?” 赵嫣心虚地抿了抿唇,明显茫然。 她这副干净纯稚,却又故作洒脱柔媚的模样,着实有趣得紧。 闻人蔺略一抬眉,了然道:“晓事必备的《玄女经》,殿下又没看。难怪上次没轻没重。” 谁没轻没重! 赵嫣两颊生燥,索性别过了头。 耳畔传来衣料的窸窣声,是闻人蔺起身从圈椅中站起。 阴影笼罩,赵嫣还未回过神来,便觉身下一轻。 闻人蔺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抄起,面不改色,稳步朝里间行去。 葳蕤的裙摆随着步伐摇晃,露出两只藕丝绣鞋及纤细的脚踝,赵嫣的心跳瞬时乱了,鼻端尽是闻人蔺身上混着霜雪冷意的独特气息。 她隐约记得自己中药那会儿撞见闻人蔺,也是被他如此打横抱起,接下来就…… 可这回没有中药,两人都清醒得很。赵嫣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真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自如。 赵嫣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甫一被放在榻上,便立即腾地站直身子。 她试着拉开些许距离,然而手腕被攥住,继而闻人蔺屈膝朝她膝弯一顶,赵嫣便惊呼一声,轻飘飘扑倒在床榻中。 鬓发松散,几缕调皮地散在脸旁。她懵了,终于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不是上次鹤交颈那般,上位者掌握主权的方法! 赵嫣红了脸颊,下意识屈膝爬起,却被一只大手按住肩头。 “令女俯,尻首伏。1” 闻人蔺低醇沉稳的嗓音自身后欺来,逐句逐词为她演示。 “男跪其后,抱其腹1……别动,好好学。”说着,他另一只手顺势掐住赵嫣的纤腰往上一提,笔直修长的双腿已跪于榻上,欺身笼罩上来。 赵嫣跪伏,只觉后背发凉,这次是真的后悔了,忙不迭手脚并用朝里头逃去。 然而纹丝不动。 闻人蔺的臂力,根本不是她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能撼动的。 乌黑的长发柔柔地自颈后分散而下,发丝随着她的呼吸轻颤,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和两只通红的耳朵。 她看不到身后的闻人蔺是何神情,因为未知,所以才愈发忐忑紧张。 但她是公主,亦不甘心服软认输,脸颊红得快要滴血,索性咬唇将脸往被褥中一埋,活像一只欲盖弥彰将头藏入沙土中的小孔雀。 然而想象中的羞耻并未到来,赵嫣揪着被褥竖耳倾听半晌,终是颤巍巍从锦绣堆中抬起一只水光潋滟的眼睛,小心窥视…… 便见闻人蔺曲肘倚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赵嫣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又被这人吓得乱了分寸,不由羞愤交加,顶着一头微乱的云鬓起身,瞪着闻人蔺微微喘息。 她着实赧然,闻人蔺也看出来了。 “本王只是一条狗而已。” 闻人蔺伸手理了理她鬓角散乱的碎发,微凉的指节有意无意从她滚烫绯红的脸颊处蹭过,眼底笑意晕染,低哑道,“殿下何必生小狗的气呢?” 赵嫣一愣:什么意思? 闻人蔺不再言语,噙笑替她理好鬓发,起身愉悦地踱出了大殿。 一同带走的,还有案几上那盒温润的暖玉。 赵嫣终于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她那句“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她坐于被褥中,不知是气还是笑。 随即,又垂眸懊恼起来。 闻人蔺这态度,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有呢? 第31章 第31章 同行 闻人蔺又消失了两日。 赵嫣一度怀疑自己前晚那场试探败得彻底,不免有些悻悻。 初五端阳节,赵嫣难得清闲一日,不用去崇文殿上学。东宫上下忙着洒扫布置,一大早光禄寺命人送来了新鲜的粽子及榴花、艾草等物,一并送来的,还有太极殿的一道口谕。 “太医院诸位大人的意思是,太子殿下近来睡眠不佳,去年冬积攒的阴寒之气迟迟未发,恐有碍寿数。正巧京郊玉泉宫建成,夏日泡温泉有助于排毒延寿,皇上怜悯太子殿下,特请您移步灵泉宫休养半月。” 老太监满脸堆笑,“午膳过后,未时出发。这还有半日的时辰供您安排随行事宜,老奴便不多打扰了,愿殿下福寿安康!” 赵嫣面色平静地命流萤行了赏,然后转身朝寝殿行去。 她步伐越来越快,嘴角亦是微微上扬,一进门便趴在书案上,长长舒了口气。 之前赵嫣有意无意提及出宫之事,不是被父皇忽视,便是母后阻拦。今日这道旨意,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是闻人蔺的功劳。 她知道,这一场暂且赌赢了。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玉泉宫里行事不便,得寻个法子接近闻人蔺,伺机查找“幼童少女失踪案”与雍王府相关的直接证据。 正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门外传来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赵嫣一听这声音便知谁来了,抬眼一瞧,果见柳姬迈进门来,直言道:“听闻殿下要去玉泉宫疗养,可带我随行?” “当然。” 赵嫣弯唇笑道,“此次出宫事关重大,孤正愁少人帮忙。即便柳姬姊姊不说,孤亦会主动去请你同行的。” 柳姬给了个“这还差不多”的神情,扬眉的样子颇有几分神气。 夏衫单薄,没有厚重冬袄遮身,她的身量越发显得高挑平坦,有种深闺女子身上没有的洒脱干练。 想起什么,她脸色又沉了下来,手撑在案几上倾身逼近道:“我忍了两日,还是忍不住想多问一句。前日你恢复女孩儿的打扮,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殿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赵嫣想起了那一招铭记于心的“虎步”,没由来心一慌,声音低了下去:“没什么,唔……只是扮“太子”久了,想看看自己真实的模样。” “殿下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柳姬哼了声,眼睛不自在地从赵嫣昳丽的面容上移开,半晌,又坚定地移了回来。 “那,我是殿下入东宫以来,第一个有幸瞧见殿下女孩儿模样的人吗?”柳姬认真问道。 赵嫣刚说了个“流”字,柳姬立刻挑眉补充,“流萤不算!” 赵嫣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鹤归阁那半日的厮混,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在闻人蔺面前显露无疑…… “算……吧?”赵嫣不无心虚地说。 柳姬是除了流萤以外,第一个在东宫瞧见她女孩儿妆扮的“女人”,也不算说谎。 柳姬果然眉开眼笑,像是得到了什么莫大的嘉奖般。她将袖中藏好的一柄精巧短刀递出,平搁在案几上。 “这是?” 赵嫣接过短刀,拇指拔鞘一寸,只见刀刃薄如秋水,寒若霜雪,一看便知是吹毛断发的珍品。 柳姬道:“这是赵衍的佩刀,先前一直收在我箱中,现今将它转赠给殿下。此番出门可带着防身,以备万一。” 赵嫣知晓她是担心去年遇刺之事重演,颔首道:“多谢。” “本就是你阿兄的东西,我不过物归原主罢了。”说着,柳姬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嫣的脸。 直到赵嫣被她盯得疑惑起来了,她方轻笑一声,低哑道:“快些收拾,到了玉泉宫,我要陪殿下泡温泉。” 赵嫣所图之事压根就不在玉泉宫,不过想着能泡个热澡放松一下,未必不是坏事。 “好。”她含笑应允。 柳姬转身回去收拾随行的衣物,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赵衍说得没错,殿下真的是个美人儿。” 说完这句,方笑着走了。 赵嫣也不知柳姬为何如此开怀。她眨眨眼,索性将目光放在面前的匕首上。 刀鞘是牛皮制成,低调内敛,上面还有一道浅色的划痕。她以指轻轻抚过,试图找出些许赵衍存在过的温度…… “很快了,赵衍。” 赵嫣将刀鞘贴于胸口,敛目自语,“你若泉下有知,保佑我此行顺利,尽快查出真凶。” 午膳过后,前往玉泉宫的随行人员及箱箧行李皆已收拾妥当。 流萤站在垂花门下,正垂首与坤宁宫的女官交谈什么,见到赵嫣一袭杏白的襕衫缓步而来,她匆匆说了句什么,这才行礼道:“殿下,马车已安排妥当。” 赵嫣猜想母后是担心她此行安危,这才派人来对流萤耳提面命,便没多问,略一点头朝门外跨去。 孤星领着卫队在前方静候,门口一前一后停着两辆四驾的马车。 赵嫣正迟疑该上哪辆,就见后头那辆马车深青色的帷幕挑开一角,露出半张熟悉冷峻的脸来。 赵嫣心中有数了,朝身后流萤道:“你与柳姬上前头那辆车,我坐后面的。” 流萤虽知此举不妥,但看到主子坚定沉静的眼神,踟蹰片刻终是领命。 闻人蔺的马车甚是宽敞,坐四个人也绰绰有余。 四周车帷垂下,光线略为昏暗,闻人蔺抵着太阳穴坐于主位上,金白的一线光透过车帷的缝隙洒入,落在他安静的侧颜上,不见半分暖意。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他今日的脸色看上去过于苍冷,薄唇却是格外绯红,俊美若仙的容颜便透出些许妖冶。 还未来得及多看两眼,便撞入一双幽深莫测的美人眼,一如去年雪中初见。闻人蔺略一勾唇,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 赵嫣安静地挪了过去,端坐于他身旁。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她以余光觑视一眼,只见闻人蔺换回了暗色的文武袖袍衣裳,右手随意搭在膝头,握着一柄玉骨折扇,扇把上坠着一对指节长的云纹暖玉。 他食指上的那枚森寒玄铁指环不见了,换成了嵌暖玉的指环,衬得他指节又长又白。 腰间也换成了簇新的雕螭玉钩带,亦是同样的暖玉材质,为他平添几分儒将的温润之感。 不知为何,闻人蔺今日的装扮似与暖玉杠上了。 且这些玉饰的材质看上去……怎的有些眼熟呢? 正看得入神,闻人蔺嗤了声,抖开扇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扇坠上的一对玉也随之丁零摇晃起来。 “殿下对自己用过的东西,就这般在意?”他问。 用过的东西? 一对扇坠,一个指环,一个玉钩带……刚好四样,尺寸也都差不多。 赵嫣忽而有了个荒谬的想法:这些玉饰,该不会是那晚闻人蔺取走的那盒玉条……雕琢成的吧? 见小殿下满眼的不可置信,闻人蔺指腹摩挲着嵌玉指环,故意问:“临时赶工,做得有些粗糙,殿下海涵。” “……” 算了,反正是他自己用的东西,他都不嫌丢脸自己又何必尴尬呢? “肃王这两日,就是在雕琢这些?” 赵嫣皱了皱鼻子,她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霜雪气息。 “也不尽然。殿下放下身段请求出宫,本王总得抽出时间亲自送一程。” 闻人蔺并不想提及月初的遭遇,以扇抵了抵赵嫣的袖袍,“藏了什么凶器?” 这家伙果真是属狗的,藏在袖中的东西也瞒不过他! 赵嫣腹诽归腹诽,老老实实将柳姬送来的那把短刃取出,摆在案几上。闻人蔺粗略扫了一眼,淡然问:“男人的?” “是阿兄的遗物,我带着防身。” 闻人蔺不置可否,把玩着玉坠道:“防本王。” 赵嫣一噎,抬起干净的眼来,诚然道:“肃王殿下的本事,我即便想防也防不住的。不过是有阿兄的前车之鉴,防防小人罢了。” 说到此,她抿了抿绯色的唇,声音低了下去:“还未谢过肃王,助我离宫休养。” 闻人蔺把玩玉坠的指节微顿,挑起眼尾问:“如何谢?” 赵嫣抵着下颌垂下眼帘,正思索着如何将话题朝自己有利的方向引,便见马车猝然急停。 赵嫣一个不察,朝前栽去,额头撞入一片微凉的掌心。 闻人蔺单手便稳稳托住了她的脑袋,使她免受头破血流之苦。这么热的天,那片掌心依旧如冷玉般不见半点湿热。 反倒是赵嫣一惊一缓之下,热血上涌,脸颊都快烧起来了,忙稍稍坐稳身子。 闻人蔺虚虚握了握手指,感受那片温暖细腻的余韵,方收回手,从座凳下取出一包早备好的物件。 搁在案几上打开,却是一套嫣红的女子裙裳,一套钗饰,一盒胭脂水粉。 闻人蔺将胭脂盒拧开,提起描妆的细笔,让每一根细软洁白的羊毛都染上了胭脂的绯红,这才转身托住赵嫣的下颌,将她茫然的小脸转过来,朝着自己。 第一笔落在了赵嫣的右眼下,鲜红的染料遮住了那颗过于柔弱的泪痣。 有点痒,赵嫣无意识抖了抖眼睫,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闻人蔺是在亲自给她描妆。 今日端阳节,大道上人多,马车走得慢而颠簸,他的手却那样稳。离得近了,赵嫣甚至于能察觉到他偶尔扫过的极轻鼻息。 “前夜本王说过,殿下想要本王陪同出行,就得为本王做一件事。” 闻人蔺仔细地在她眼尾画花瓣,又稍稍离远些,捏着她的下颌左右端详了几眼,“可还作数?” 赵嫣愕然,愣愣地想:不是已经陪他在榻上演示了“虎步”的姿势吗? 难道那竟不算?! 闻人蔺就像是能听到她的心声似的,重新沾了沾胭脂,低沉道:“那本《玄女经》,殿下都仔细研读透彻了?” 赵嫣摆在身侧的双手,立刻僵硬蜷了起来。 她点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不安地猜测:闻人蔺所说的“做一件事”,该不会就是将那册子上的招式全“演示”一遍吧? 她缓缓蹙眉:那着实……有些难度。 闻人蔺抬指为她拭去多余的脂粉,那冷白的指腹便沾上了靡丽的浅红。 他冷眸移了过来,停笔问:“殿下要食言?” 第32章 第32章 美妾 赵嫣捂着肚子,小声说了句什么。 闻人蔺耳力极佳,明明听见了,却装作无动于衷。 赵嫣只好又稍稍提高一丝音调,重复道:“我小日子将至,不太方便。” 闻人蔺看着她佯作镇定的眸子,半晌点点头。 “本王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没有强迫殿下的嗜好。既如此,便换个条件。” 他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想了想道,“正巧本王身边缺个贴身女婢服侍,殿下可愿屈尊补上?” 让堂堂长风公主扮成婢女服侍,闻人蔺怎么敢? 然而和“演示”《玄女经》九势相比,这个要求反倒能接受些…… 或许,闻人蔺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玄女经》上。 见赵嫣眼眸滴溜溜转动,抿唇不语,闻人蔺收了描妆的笔,淡然撩帘道:“来人,送殿下……” “就扮一天。”赵嫣忙拉住了他的袖边,能屈能伸。 两害取其轻,即便明知是闻人蔺挖好的坑,她也得咬牙往下跳。 闻人蔺乜眼看她,伴随着车轮辘辘,极浅的阳光在他眸底轻轻摇晃。 “……送殿下冰鉴降暑。” 他含着浅笑,低沉而清晰地将后半句话补完。 “……” 马车停下,两名侍从捧了沉重的铜制冰鉴进来,又默不作声地躬身退下。 车帷重新遮挡,赵嫣的手从闻人蔺袖边滑落,颓然地坠在身侧。 又中计了。 赵嫣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他,只拧着眉,泄愤似的揭开冒着丝丝凉气的冰鉴,将凝了白霜的冰镇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这时候少贪凉,若是再腹痛,本王可不管。” 闻人蔺抬扇覆住她意图继续的指尖,示意道,“将衣裳换了。” 赵嫣诧异:“在这?” 闻人蔺好整以待:“车内又无旁人。” 赵嫣倾听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吆喝,为难道:“可车帷摇晃,难免走光。且我的真实样貌不能为人所知,若上车时是太子,下车时是女子,宫人们见了该如何想?势必也会给太傅惹来麻烦。” 见闻人蔺不语,她掩饰似的挑开车帷一角朝外望去,远远瞧见前方安平寺的七级宝塔耸立,便知此处离毗邻京城北门的大宁街不远。 “久闻大宁街多食肆酒楼,热闹非凡,不如悄声去那儿寻个落脚之处,我再换回女子妆扮伴随左右。” 赵嫣眨了眨眼睫,放软语气道,“可好,太傅?” 说罢惟恐闻人蔺反对似的,从车窗探身命令:“让他们继续前行,孤改道去大宁街。” 因太子年纪尚小,她未束全发,后脑处柔黑的头发垂落腰际,勾勒出袅袅纤细的轮廓。 闻人蔺眸色平静,若有若无地笑着,倒也没阻止。 他撩开车帷朝侍从吩咐了一句什么,马车慢慢停下,然后脱离冗长的队伍,只带着副将和数名亲卫、暗卫朝大宁街行去。 归海楼是大宁街最大的酒楼,建于云霄桥边,龙水渠畔,四方之客往来不绝,凭栏远眺能将京师盛景尽收眼底。 刚赛过龙舟,高楼上还挤着不少看客。其中四楼阑干处斜倚着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一袭华服美冠,身边簇拥着四五名花枝招展的姬妾,俨然是谁家出游的富家子弟。 公子张嘴衔去姬妾喂来的干果,兴味索然地哼了声:“还以为今日盛景,必是美人如云,可惜在此看了一个下午,所见不过凡桃俗李。” 喂干果的小妾不过十七八岁,闻言噘嘴啐道:“员外都有我们了,怎还想着拈花惹草!” “天下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负。你们?终究是差点意思啊。” 华服公子笑着捏捏美妾的粉腮,刚转身,便脚下生根似的呆住了。 楼上一名少女挽着杏色披帛缓缓下楼,绯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葳蕤轻绽,恍若一幅会动的美人图。那张脸更不用说,花容月貌如明珠遗世,明丽的海棠花钿非是画在眉间,而是别出心裁地落在眼尾处,美而不俗。 更难得的是,少女气质矜贵出尘,不似寻常女子含胸低顺,连蹙眉整理披帛的动作都显得天然娇憨。 华服公子咽了咽嗓子,不自觉向前一步。他满院的美人,和眼前之人一比,全如泥塑般失了颜色。 姬妾们知他痴病犯了,一气之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就这么一岔神的功夫,那少女穿过堂厅过道,朝另一侧的阑干处行去。 那里负手站了一名身量颀长高大的男子,光一个背影已是不凡,待他转过半张冷白的俊脸来,方才咬牙切齿的姬妾们也看得呆了。 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男子抬指,替少女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随即揽着她的纤腰往自己身边一带,姿势亲昵俨然不是兄妹之流。 一时间公子和姬妾们齐齐倒吸一口气,心有戚戚焉:可惜可惜,原是个有主的。 只有赵嫣知晓,看似亲密搭在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禁锢得多严实。 偏生闻人蔺脸上一派风轻云淡,温和端方,拾起一旁亲卫递来的帷帽轻轻往赵嫣头上一戴,低沉道:“殿下这张脸,还真是招摇。” 赵嫣抬手理了理被风吹拂在脸上的垂纱,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 “本王久侯殿下更衣,有些口渴。” 见赵嫣无动于衷,他睨过眸来,“既是扮做女婢,这点小事总不用人教吧。” ……行,为了线索,就忍他这一日。 赵嫣提起一旁食案上的凉茶,沏了一杯,单手递到闻人蔺面前。 闻人蔺不动,她便又耐着性子往他唇边送了送,咬咬牙笑道:“郎君,请饮茶。” 听到“郎君”二字,闻人蔺流露一丝讶异。 让她扮女婢,她却自己抬了身份,唤起了“郎君”,小算盘打得精细。闻人蔺并未纠正她,单手收了折扇,方就着她的手将唇凑了过来。 赵嫣只觉茶盏一重,不得不将另一只手也托上来。夕阳下闻人蔺的薄唇抿在杯盏杯沿,眼睫享受般半垂着,落下两弧暗色的阴影…… 一点也不像令朝堂闻风丧胆的肃王。 然而当他抬起漆色的眼眸,期间的深暗戏谑又让赵嫣看得牙痒痒。 她收起了杯盏,眸光一瞥,指着楼下买花的小姑娘道:“郎君,我想要买花。” 闻人蔺眼尾挑了挑,看她又要作什么妖。 赵嫣撩开帷帽垂纱一角,露出那只眼尾点缀海棠妆的明亮眼睛来,笑得无比灿烂:“郎君,陪我去买花可好?” 倒忘了,她是能将太子赵衍模仿得活灵活现的人,扮个恃宠生骄的女子自然也不在话下。 闻人蔺兴致渐浓,依言道:“走吧。” 夫唱妇随,身后阑干处又是一片心碎的声音。 卖花的是个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长相平平,鼻尖和脸颊上散落着几点雀斑,粗布衣裙打了补丁,却收拾得水灵干净,想必也是个受爷娘疼爱的穷苦孩子。 此时日头西斜,她篮中的香包只卖出了零星几只,花也还剩大半,即便不断用水珠润泽也难掩蔫态。 天色已晚,这花若是再卖不完,她便只能空手回去了——近来城里城外频繁有豆蔻少女与孩童失踪,爹娘不许她天黑后还在外边逗留。 见到一对年轻的璧人上前,她眼睛亮了亮,忙打起精神清脆问道:“贵客要买花吗?这位姊姊一看就知是个大美人,贵客买朵花送她吧!” “要哪个?”闻人蔺朝身侧问。 民间的植物没有经历花匠修剪,旁逸斜出的枝条反而有种天然野性的美,赵嫣正俯身为难挑选,便见闻人蔺淡淡道:“都买了。” 话音刚落,王府的亲卫便不知从何处窜出,取了一颗小碎银在买花少女手中,再悄无声息退下。 小姑娘喜上眉梢,诚实道:“这花不值这么多钱的,这花篮是我阿爹用柳条编织的,也送给姊姊好了!还有这些香包,也都是阿娘亲手做的……” 小姑娘一股脑将所有的物品都交给了赵嫣,这才将那几钱碎银小心揣入荷包中,欢喜地跑远了。 今日真是好运,遇着大方的贵客了! 她将装有碎银和零星铜板的荷包捂在胸口,比得到了全京城最甜最甜的糖果还开心:有了这些钱,阿娘这个月的汤药钱就有着落了! 小姑娘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越跑越快,恨不能脚下生风立刻跑回家中报喜,全然不觉拐角处几双阴鸷的眼睛正盯着她。 短促的惊呼被死死捂进嘴里,淹没于京城热闹的欢笑声中。 一辆堆满菜叶的牛车驶过,停在拐角。待车轮再次滚动时,那处已没了卖花小姑娘的身影,只余一只陈旧褪色的旧荷包坠落在地,任往来鞋底踢踏踩践。 …… 闻人蔺买下整篮花,可不是为了博小公主欢心。 他单纯只是觉得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是件不值当的事。 但赵嫣很开心,在华阳行宫时她便酷爱游走于山林野漱间,归来时必带一大捧各色野花插满殿中花瓶。 自从成为“太子”后,她便不能做这等事了,如同一个得体精致的傀儡木偶,摆在不属于她的位置上。 此时暮色四合,天边残阳还未湮灭,大宁街的灯笼已然亮起。赵嫣就挽着花篮立于云霄桥边,站在这天上人间交映的瑰丽中,回眸时风撩动她浅色的披帛,满袖生香。 她腕上戴着茉莉花手串,低头嗅了嗅,嘴角悄悄漾开笑来,恍惚间让人想起她原只是个矜贵无忧的二八少女。 那一两银子,花得也值。 闻人蔺负在身后的指节,不自觉抚了抚食指上的嵌玉指环。 “王……主子。” 蔡田大步上前,临到头改了称呼,压低声音道,“那边已有动静。” 闻人蔺略一抬手,示意赵嫣过来。 “要去玉泉宫了吗?” 赵嫣看了眼倒映着夕阳与灯火的粼粼渠水,不舍道,“未到关城门的时辰,我还想再逛会儿。” 闻人蔺看着她的眼睛,如同望进她的灵魂深处,攫取了她所有隐秘的想法。 他缓缓开口:“不管殿下此行在盘算什么,别挡本王的道。” 最后一缕余光收拢,夜风自相对的两人间穿过。 赵嫣脊背蓦地一寒,迟疑地抬眼,闻人蔺面色不辨喜怒,语气也算得上温柔:“自己去玩,两刻钟后启程。” 说罢他将亲卫留下,负手转身朝酒楼行去。 人潮涌动,他挺拔的背影很快隐入晦暗中,孤高难近,而又坚不可摧。 “姑娘与那郎君,还未成亲吧?我见你还梳着少女的髻呢。” 一个银铃般带笑的声音从一侧传来,赵嫣扭头一看,却是先前在酒楼上见着的几名姬妾之一。 “奴叫兰香,是陈员外府上的四姨娘。喏,那位便是员外大人。” 兰香朝楼上努努嘴,赵嫣顺势望去,只见那名美冠华服的年轻男子正殷切地同她招手。 心下了然:这名女子,恐是那陈员外派来投石问路的。 赵嫣道:“虽未成亲,但我已是郎君的人,差不多。” 兰香了然:“你们不常出门吧?奴时常随员外出门应酬,游遍京城,却从不知谁家有姑娘这般的人物。” 听兰香似对京城大小事宜了如指掌,赵嫣来了兴致。 “是呢,因我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中无人识得,近来身子好些了才出门走走。” 赵嫣不动声色地问,“兰香姊姊可知京城内外,有何玩耍之处?” 兰香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奉命来套话,反被赵嫣套了回来,掩唇笑道:“那可多了!大宁街七夕的花灯,兴宁街的四海美食,昌平街的瓦肆杂耍……对了,还有城东的圣灵寺,风景独美不说,求姻缘最是灵验。” 赵嫣想起了柳姬圈注过的那张舆图,问道:“那京郊西北处呢?我方才登楼远眺,只见那边林木掩映,隐隐露出古宅一角,别有一番探幽之趣。” 兰香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忙道:“姑娘快打住,那边可去不得!” “为何?” “那边有座锦云山庄,曾出过命案,自此以后便阴森森的。” 兰香打了个哆嗦,神神秘秘道,“前些月吧,那庄子开始闹鬼,凡是接近之人尽数无端消失,无一例外。听闻夜里还能听见鬼哭狼嚎,鬼火闪烁,可怕得紧!” “何时开始闹鬼的?” “就开春那会儿,具体何时奴也不知。近来城中少女孩童无故失踪,有人说是给山上怨鬼吃了,便是官府的人都不敢靠近,遑论姑娘您!” 赵嫣心下一沉,面上却做出惊恐的神情:“竟是如此可怖!还好兰香姊姊提醒了我。” “嗨,也没什么。” 兰香瞥了眼楼上抓耳挠腮的陈员外,想起正事,“我们姊妹几个,想请姑娘上楼小酌一杯,就当结交个朋友,不知姑娘可赏脸?” 赵嫣为难道:“多谢姊姊好意。只是我家郎君让我在此处等他,不可走远,他素有官威,容不得旁人忤逆,还是不给姊姊添麻烦了。” 兰香一听那俊俏郎君是当官的,便知自家员外惹不起,只好作罢。 她兴冲冲接了赵嫣致歉的一束芍药花,回楼上复命去了。 四楼雅间,闻人蔺从轩窗望去,朝着那翘首等候美人的陈员外一指,吩咐道:“去将此人揍一顿,丢远些。” 说罢拂袖落下窗扇,接过蔡田递来的密文抖开。 晚风拂去一日的燥热,京城夜景在橙黄暖灯的浸润下,逐渐温柔起来。 赵嫣梳理着方才得来的消息,挽着花篮缓步上了如飞虹跨水的云霄桥,站在石桥最高处俯瞰下头静谧的渠水。 此处,便是沈惊鸣坠水而亡的地方。 虽然孤星该查的都已查过,可她还是想来亲自看看,沈惊鸣和程寄行之死,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意外”。 错过了此次机会,她恐再难出宫查探。 赵嫣不想让自己后悔,这也是她想方设法要在大宁街下车的主要原由。 桥洞下陆续有小船载着出游的年轻男女经过,船夫在船尾摇浆,小厮在船头撑篙。 不及一丈长的船篙撑到水底,又缓缓抽-出,水面哗啦荡开波纹。 赵嫣看了眼长篙上的湿痕,估算出此地水深不过六尺左右,大概在一个成人的肩膀处。 “这么浅的水,能淹死一个成年男子吗?”她不禁喃喃。 “不能。” 身边蓦地传来一个熟悉朗润的嗓音,“除非酒醉跌落,无意识溺水。” 赵嫣一怔,循声望去,不由微微睁大双眸。 周及? 她险些惊叫出声,还好及时咬住了唇,只凌乱地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风悄然掠过,撩起赵嫣的帷帽垂纱,那张残留着诧异的姝丽容颜一晃而过。 她手挽花篮,绯色裙裳蹁跹,似曾相识。周及恍惚间仿佛又想起了行宫中那个令人头疼的少女,亦是时常捧着大束山花,逃课归来。 周及略微侧首,疑惑道:“长风殿下?” 他不是脸盲的吗?这会儿怎么认出自己来了! 是因为她换回了女孩儿打扮的缘故吗? 赵嫣心乱如麻,抬手按住不断鼓动的轻纱,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疏离道:“站于桥上,的确易被长风侵扰。” 声音不像。 周及眼中的疑惑消散,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清冷自持的模样,后退一步拢袖惭愧道:“姑娘很像在下的一个故人,一时错认,多有冒犯。” 长风公主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华阳行宫,又怎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京城民间呢? 他于心中耻笑自己的病越发严重,竟到了这般地步。 在华阳时亦是如此,长风公主无意间知晓他识人困难,便常让宫婢时兰扮成她的模样坐在堂中听课,自己则偷溜出去玩。周及直到几天后才发现换了人,至此下定决心要改掉这个毛病。 他下定决心要做某事时,纵是不休不眠亦要攻破。是以他不骄不躁,跟了长风公主六七日,看着她偷食翻墙、泛舟采莲,盯久了,自然寻到了区分她的最好方法—— 人群中穿嫣红罗裙最灵动好看的那个少女,定然是长风公主。 自此之后,周及再未看走眼。 今天认错了人,他的确始料未及。他想要确认,又觉惭颜失礼,索性往旁边挪了一步,隔出合乎礼节的距离,一袭竹青襕衫仿若要乘风飞去。 酒楼四层阑干处,闲杂人等已清理干净。 闻人蔺负手而立,目光穿透靡丽的京城光海,落在石桥上伫立攀谈的两人身上。 他将写满字的纸笺置于油灯处焚烧,手一松,任凭纸灰黑蝶般随风飘散,消失在喧闹的灯火中。 楼下,桥上行人渐疏。 赵嫣也没想到偌大一个京城,她竟能随随便便就遇见熟人。想要先行避开,又有些舍不得方才的话题。 她清了清嗓子,含混试探:“公子在此处,也是等人吗?” 周及目不斜视,平静道:“不是。” “那为何……” “在下的师弟,溺毙于此。是故每逢休沐闲暇之际,在下便会来此驻足。” 原来如此,也是为沈惊鸣而来。 “公子的师弟,是醉酒落水的吗?” 赵嫣意识到自己即将接触到什么重要线索,连声音都小心起来。 “也不是。师弟千杯不醉,从不酩酊,且自幼习得凫水。” 周及适时止住了话题,再一拢袖道,“叨扰姑娘雅兴,失礼了。” 赵嫣知晓周及并非交浅言深之人,问多了反而惹他猜疑,遂敛衽回礼。 再直起身时,一只温凉的大手熟稔搭上了她的腰肢,不轻不重地虚扣着。 赵嫣蓦地警觉,刚要曲肘回击,就听闻人蔺低沉闲散的嗓音传来:“周侍讲与本王的美妾,在聊些什么?” 美……美妾? 赵嫣悻悻放下胳膊:行吧,肃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闻人蔺今日没有佩戴那枚特制的玄铁戒,是以周及清冷观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方辨认出来这股凌寒压迫独属于肃王殿下。 可是,肃王身边何时有女人了?他不是一直将女子视为弱点累赘,从不沉湎其中的吗? 周及不懂,也无心揣测。 “见过肃王。” 周及行礼,不卑不亢,“不知是王爷所爱,无心冒犯,还请海涵。” 周及的出现实属意外,赵嫣惟恐闻人蔺多想,便出言解释道:“我与……这位公子萍水相逢,不过聊了句天气家常。” “萍水相逢也是缘,说不定还能他乡遇故知。周侍讲何不留下来共饮一杯?” 闻人蔺望着臂弯中的少女,沉沉目光仿若穿透薄纱而来,慢条斯理笑道,“就让本王的……烟烟,为周侍讲斟酒举觯如何?” 赵嫣险些咬着舌头。 闻人蔺知道她不敢暴露身份,他故意的! 自己兢兢业业的,何时惹着他了? 赵嫣倔劲一上来,偏不如他意。 她手一握眸一抬,笑得要多顺乖巧有多乖巧:“好呀,我很乐、意。” 闻人蔺睨眼,眸色微暗。 第33章 第33章 喂酒 闻人蔺没接话茬。 赵嫣亦不甘示弱,挂着笑与他对视。 搭在腰上的手惩戒般收紧,赵嫣不动声色地扭了扭,挣脱不能。 两人相对而立,看似含情脉脉,实则暗中较量,其侧颜的缝隙中可见暖光明灭,隐约露出周及清冷隽秀的脸来。 桥上往来之人面目模糊,他对尘世浮华了无兴趣,便淡漠端庄地略一拱手,作别离去。 赵嫣终是先一步移开了目光,按住闻人蔺的小臂提醒:“周挽澜已经走了。” “……挽澜?” 闻人蔺扬着唇线重复了一遍,抬手沿着她的背脊往上,在她颈后轻轻一碰。 赵嫣只觉脖颈生寒,下意识捂住被他碰过的地方。闻人蔺却是敛了神色,凝着一双比夜色还浓的眸,转身走了。 风盈满袖,吹落篮中几朵红红白白的芍药与茉莉。赵嫣怔然片刻,忙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城门戌时关闭,蔡田已命亲卫备好马车,准备继续启程。 赵嫣弯腰钻上车,车帷一经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透气。 闻人蔺面前案几上的冰鉴已然搬走,换成了七八碟新鲜热腾的饭菜。 赵嫣在太后娘娘身边待久了,也曾想方设法打牙祭,因此对“伪素斋”颇有研究。 譬如闻人蔺手边的那一碗看似不起眼的清汤豆腐,实则“豆腐”是取新鲜鸡脯剁成细泥调制而成,而“清汤”则是以山珍海味搭配豚骨,文火吊熬出小小一碗,光是闻着味道就知鲜香无比。 没想到闻人蔺的饮食如此精细轻淡,赵嫣还以为他这样的人,即便不是话本折子里那般茹毛饮血的怪物,也必定酷爱敲骨啖肉。 她悄声坐下,将花篮搁置一旁。闻人蔺眼也不抬,只用湿棉帕专心致志地拭手。 赵嫣的确饿了,匆匆擦净手便捻起玉勺,先给自己盛了碗汤。 碗勺碰撞的声响清晰可闻,闻人蔺终于抬眼,片刻道:“好吃吗?” 赵嫣诚实地点头:“好吃。” “以前怎的没发现,殿下能如此乖巧顺从。” “嗯?” 赵嫣双手捧着小碗,略一侧首,反应过来他指的方才那句“奉酒”的戏言。 “不是太傅说,要孤……我扮演美妾么?” 想起什么,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莫非太傅不喜欢听话的?” “听话自然有听话的妙处。” 闻人蔺看着赵嫣饮完了垫腹的汤,又去夹白玉般细嫩的鱼肉,扯了扯唇线道,“只是旁人不在之时,殿下似没这般听话。”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自己汇聚了满桌精华的碗中,眼睫颤了颤。 她的确没有服侍人的经验,吃喝玩乐皆习惯了以自己为先,倒忘了闻人蔺还未动筷。 赵嫣试图亡羊补牢,转而拿起另一副干净的牙箸,依样夹了一遍,方将那只冒出小尖的碗轻轻朝他面前推了推,牙箸搁在白玉筷枕上。 闻人蔺单手抵着额角,看着那碗着实算不上雅观的吃食,默了半晌方道:“酒。” 赵嫣又斟了一杯酒。这回学乖了,直接将杯盏递到了他嘴边。 谁料夜路崎岖,马车轱辘恰巧碾过一块石头。骤然颠簸间,赵嫣一个不稳下意识伸手撑在闻人蔺肩头。 如此一来,杯中酒水洒了一半在手上,另一半顺着闻人蔺的衣襟滴落下裳,晕开一片深暗的湿痕…… 位置看上去有些糟糕。 闻人蔺看着衣裳上的酒渍,微微眯了眯眸。 赵嫣忙收回手,正举杯迟疑要不要找帕子给他擦擦,便觉手背处一阵温软。 只见闻人蔺淡然垂首靠近,以唇轻抿去她右手指节处残留的几滴酒水,慢条斯理地品着。 赵嫣怔愣,手背上被他薄唇碰过的地方仿佛火燎。 “酒不错。” 闻人蔺语气平静,给出结论。 赵嫣咽了咽嗓子。 不知是否错觉,每当她以为自己小胜一局的时候,闻人蔺总有法子扳回来,偏生还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令她无从招架。 赵嫣有些僵硬地坐回位置上,将杯盏往桌上一顿,决心不再理会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端起自己的小碗闷头吃了起来。 闻人蔺眼底的波澜一划而过,也拿起牙箸,在那堆得冒尖的玉碗中扒拉出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送入嘴中。 鲜,香。 …… 马车赶在城门落锁的最后一刻出城,行了近一个时辰山间大道,方赶到玉泉宫。 彼时尚未收拾妥当,宫人来往搬着箱箧归置,连灯笼都未来得及备齐,是以昏暗中并没有多少人留意赵嫣的归来。 车还未停稳,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流萤便迎了上来,福礼道:“殿下,何女史奉命前来慰问,奴婢以殿下疲乏小憩为由,将她暂时稳在了观云殿中。” 赵嫣没想到父皇母后派来监管的人来得这般快,想了想,她道:“从正门进恐动静太大,有别的门可进吗?” 流萤道:“北边角门离观云殿近。” 赵嫣颔首吩咐:“你将无关侍从支开,准备擦脸的湿帕子和干净衣物,孤就来。” 流萤福礼退下,赵嫣又朝赶车的侍卫道:“去角门,轻些。” 侍卫似有顾忌,没有动。 赵嫣这才恍然想起,这些侍卫都是闻人蔺的人,当然不会听她的。 她趴在车窗处,回头看了闻人蔺一眼,眼巴巴的样子颇有些可怜。 “殿下的话,你们没听见?”闻人蔺总算发了话。 马车立即启动起来,又快又平稳。他轻飘飘无甚情感的一句,却比赵嫣焦急的命令来得更有效。 入了角门,果真只有流萤捧着栉巾衣物等候在那。 赵嫣来不及与闻人蔺道别便跳下了马车,一边穿过廊庑一边随手摘下帷帽和钗饰,又接过流萤沉默递来的栉巾擦净脸上的红妆,散下鬟发以手随意抓了两把,以玉簪束于头顶。 从观云殿后门进,她刚脱下披帛便听何女史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必惊醒太子殿下了,还是让太医把个平安脉,确定殿下安然无恙,我才好回宫复命。” 衣裳换齐整已是来不及了,赵嫣在流萤的帮衬下匆匆缠好束胸,披上亵服,连裙子也顾不上全然脱下就钻入里间寝房中,从遮掩严实的帷幔中露出一颗脑袋。 几乎同一时刻,女官与太医一前一后进殿。 “何女史,张太医。” 赵嫣朝女官和张煦点点头,借着帷幔的遮掩,不动声色地踢去堆积在脚踝处的裙裾。 “殿下醒了?” 何女史讶然行礼,见小太子面色红润,发髻与衣衫皆微微松散,的确像补眠刚醒的模样,暗自放了心。 “刚醒。” 赵嫣佯装责备流萤,“何女史是母后的最信任之人,她来了怎的不叫醒孤?” 何女史忙道:“从皇城至此需颠簸半日,殿下确然辛苦,奴婢万不敢惊扰。只是娘娘与圣上牵挂殿下,叮嘱奴婢一定要看着太医请脉后再回宫复命。” 赵嫣表示理解,乖乖从帷幔中伸出一只手来,看向张煦道:“有劳张太医。” 张煦行礼向前,忽而一顿。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而后一惊,自己匆忙之下,竟忘了将那鲜花编织的小手串摘下。 好在张煦是自己人,恹恹耷拉着眼皮,取出一方柔软轻薄的丝帕垫在赵嫣腕上,遮住那半蔫的茉莉手串。 切脉毕,他收手道:“殿下每日泡一刻钟温泉,将体内虚毒渐渐逼出即可。因夏日温泉较燥,臣再开一些解暑的方子。” 赵嫣立即缩回手,只见张煦笔走龙蛇,转瞬写好,却是酸梅汤和酥山等甘甜冰饮。 何女史彻底放下心来,行礼辞行,连夜赶着回宫复命。 有惊无险,赵嫣长舒一口气,扯了扯身上黏腻的衣裳道:“流萤,汤池在何处?” 流萤道:“有龙凤两处,殿下要用哪个?” 赵嫣不太习惯与旁人一起泡澡,想起还有个想手拉手与她共浴的柳姬,立即回答:“男的那边吧。凤池留给你们,都离宫了就不必拘着,你与柳姬也好生放松放松。” 柳姬的确是个难缠的家伙,从前粘着太子殿下,现在粘着小殿下,难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流萤点头:“奴婢下去安排。” “等等。” 赵嫣回身,从方才带回的花篮中抽出一束粉白月季并一个香包,递了过去。 “在坊间顺手买的,端午安康。”她盈盈浅笑着。 流萤懵了懵,半晌才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花束与香包,将这份祝福小心轻握于掌心,低低道:“谢殿下。” 赵嫣摆摆手,一旦松懈下来便有了困意,揉了揉眼睛道:“是我该谢你。流萤姊姊要多笑笑,时时刻刻板着脸多累啊。” 流萤规规矩矩道了声“是”。 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这反应实在太疏离板正了,想要如柳姬那般自来熟一些,却又迈不过名为“主仆”的坎,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好。 她索性-福了一礼,几乎落荒而逃。 皓月当空,流萤看着手中绽放得热烈的花束,任凭山间清凉的夜风拂去脸上的燥热。 “多笑笑,流萤姊姊。” 曾经,也有个温柔脆弱的小少年如此对她说过。 他也曾站在避暑山庄的廊下,数着庭中萤虫告诉她:“不要艳羡柳姬,也不要因为不能与孤并肩作战而倍感自卑。你看,流萤不与星辰明月争辉,渺小如它,也能照亮一寸夜空。” 可是后来,她的月亮陨落了。 世间再无温柔的月光,照拂那颗孤独而又卑微的流萤。 她以为自己会湮没于黑暗中,怀着憾与恨无声死去,直至迎来了另一轮骄傲而坚韧的小太阳…… 流萤将香包揣入怀中,端肃的面容渐渐坚定。 她的确没有柳姬那般博弈的才华,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殿下身边。但至少现在,她也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了。 …… 龙池温泉就在观云殿后,赵嫣浅浅打了个哈欠,屏退提灯的宫婢道:“你们都退下吧,衣物搁在外间便可。” 内侍领命,将衣物搁在外间榻上,便掩门退出。 赵嫣撩开镂花月门下的垂帘,继续朝里走,只见暖黄的灯火混着潮热的水汽铺面而来。 波光粼粼的龙首温泉边,闻人蔺正执着火引点燃最后一盏花枝落地铜灯。 第34章 第34章 温泉 赵嫣诧异。 她把闻人蔺忘记了,完全没料到他会留下来泡澡! 不知现在去凤池那边是否还来得及…… 思忖着,赵嫣若无其事后退一步,准备溜走。 “说好的服侍本王一日,这才到晚上。” 闻人蔺吹灭手中的火引,回身看她,“殿下又要食言?” 闻人蔺此人喜怒不定,城府颇深,若是不如他意,他总能挖出新的坑给她跳。 于是赵嫣又转了回来,磨蹭向前,问道:“肃王也要泡澡祛毒?” 闻人蔺抬起眼皮,赵嫣便知自己问了句废话。据说玉泉宫下这眼灵泉来自龙脉深处,受天神庇佑,池水能治百病,来都来了,焉有不泡之理? 闻人蔺微微张开双臂,这架势,必定是要她为其宽衣。 当初在鹤归阁不是解得挺顺溜么,今日倒像是没长手似的。赵嫣垂眸腹诽,硬着头皮向前。 手指碰到他腰间那枚螭纹玉钩带,想起这枚暖玉原先是干什么用的,赵嫣心虚地移开视线,拧眉抠了半天,越解越紧。 闻人蔺耐性极佳,就这么看着小殿下柔软蓬松的发顶在胸前晃动,任凭她纤白的手指艰难地与玉钩带做斗争。 她好半天解开腰带,又与衣结较上了劲儿。 半天,赵嫣终于泄气地垮下双肩,抬起一张微红潮湿的脸来,无辜道:“变死结了。” 闻人蔺抬袖,看着腰侧那一串不堪入目的衣结,万年不变的面色终是有一瞬的怔神。 “殿下还真是金枝玉叶,天生是受人伺候的主。” 不知为何,赵嫣听他说“受人伺候”一词时,似是在别有深意地暗指什么。 “我这辈子又没伺候过别人,难免生疏。” 才怪,她在心底道。 她虽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也不至于连衣结都解不开,只是深知一旦开了头,做得太完美太乖顺了,以后被拿捏的日子只怕会更多。 事情办不好,还办不坏吗?她就不信自己这般败兴,闻人蔺还有闲情雅致继续什么。 果然,闻人蔺握住那串衣结捻了捻,衣结应声崩开,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 “衣结,是这般解的。” 闻人蔺抬手在赵嫣腰上一拂,宽松的外袍即刻滑落,堆在脚下。 赵嫣穿着单薄的亵服,胸间束胸隐现,茫然了半晌,也没看清他方才是怎样动作的。 闻人蔺将外袍搭在漆木架上,自行褪了里衣,仅穿一条亵裤赤足迈入水池中。 水波一层层荡开,满池碎光折射于他壁垒分明的精壮上身,宛若涉水而去的俊美男妖。 原来他的胸膛这般厚实,腰腹肌肉这般分明的吗?穿上衣裳真看不出来。 还有那双极富爆发力的臂膀,难怪能轻而易举拉起七石力的重弓…… 脑中忽的闪过一些记忆碎片,在鹤归阁时,赵嫣曾记得自己十指合拢也握不住闻人蔺钳在腰侧的手臂,推不开躲不掉,最后只能呜咽着一口咬上去,绷起的肌肉反震得她下巴发麻。 意识到自己在回忆什么,赵嫣倏地别过脸去,将那场败局有关的一切赶出脑海。 她逼迫自己认清两人的身份,稍稍静心,就顺势将身侧的一篮子湿润的花瓣尽数倒入池中。红白交映的靡丽芳菲即刻飘满池面,遮住清澈水波下的光景。 花瓣粘在闻人蔺的胸口和臂上,他微不可查地挑眉,抬手拂开,似是嫌弃。 闻人蔺单臂反搭在池岸雕龙的背脊上,闭目养神,任凭水珠顺着他经脉凸起的修长手掌划过,再顺着指尖吧嗒滴落池中。 赵嫣观察了许久,发现闻人蔺泡温泉竟然不会出汗,肤色依旧霜白清冷,就好像他整个人都是冰玉雕成般,感受不到世间的暖意。 去年冬天亦是如此,他命人搬了十几个炭盆在崇文殿中,赵嫣热得大汗淋漓,他却连一丝燥热也无,干净清爽得不似凡人。 偶尔触碰到他的指节,亦是微凉。 整整一刻钟,闻人蔺泡在温泉中一动也未动。 泡这么久不出来透气,会晕的吧? 该不会死了? 赵嫣忽而有了个荒谬的想法,没忍住手撑在池子边沿,猫似的膝行靠近,试图观察得更仔细些。 相隔不过咫尺,赵嫣却几乎看不到闻人蔺胸膛起伏的轮廓,只隐约觉得他的面色稍稍正常了些,唇瓣也恢复了以往的淡色。奇怪得很。 正凝神观摩,一只湿漉漉的大手从汤池下伸出,呼啦攥住了赵嫣的腕子。 赵嫣吓了一跳,险些栽入池中,另一只手拼命寻找支撑,扶住了闻人蔺的胸膛。 闻人蔺微怔,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的那只纤白小手上。 赵嫣咬唇想要抽回,但已然来不及。 久等赵嫣不至的柳姬抱着衣物闯了过来,恼然推开殿门道:“说好的一起泡温泉,殿下却将我和流萤丢去那边,自己独自在此享受,真是好没意思!” 此时根本来不及阻止柳姬,又不能让她看见自己和闻人蔺这般关系。 赵嫣慌乱之下没了主意,下意识按住闻人蔺的脑袋和肩膀道:“快躲水里!” “……”闻人蔺危险地眯起了眼眸。 赵嫣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忘了自己还在扮演女婢美妾之流,只手脚并用的使尽浑身力气一按! 哗啦一声水响,潮湿的花瓣拍上池岸。 “我的身子又不是谁都能看的,流萤可没那福气……” 柳姬喋喋不休地搴帘进来,愕然看着满池凌乱未平的波澜,半晌吐出一句,“殿下是哪吒吗,在这闹海?” 赵嫣双足没入花瓣飘零的池水中,掩饰般踢了踢浪花,努力笑道:“水温合适,便禁不住玩了会儿水……柳姬找我有事吗?” 话音刚落,浸在池中的足尖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水怪咬了一口。 赵嫣忙抿着唇,将闷哼吞进腹中。 柳姬显然有心事,平日眼观六路的一个人竟没有察觉到赵嫣的异常,只抬着下颌哼道:“殿下答应了,会与我共浴的。” “啊,这事……” 赵嫣为难道,“我这几天不方便,不能泡澡。要不推迟两天?” 她一说柳姬便懂了,不免有些失望。 赵嫣惟恐她再提出“一起泡脚”这样的要求,便岔开话题道:“我从坊间经过时,给你带了些鲜花还有香包,就放在观云殿中,不去看看?” 一听有礼物,柳姬眼睛又精神起来,挑眉道:“那我再等你两天。” 她转身要走,赵嫣忙去看渐渐平息的池面,谁知柳姬又半道折了回来:“对了。” 赵嫣吓了一跳,问道:“何事?” “我方才好像看见肃王的人从这出去,那是个心狠手辣的,殿下切要离他远点。” 说完这句,柳姬才抱着衣物出去,看礼物去了。 待脚步声走远,赵嫣立刻伸手拨了拨水面的花瓣,紧张道:“肃王?” 花瓣拨开一重又来一重,水波晃荡不休,根本看不清水底。 该不会憋晕了? “太傅?”赵嫣又唤了声。 依旧毫无动静。 完了完了,她莫不是无意间为国除害了! 赵嫣趴在池边,紧张将手往水里摸索,忽而腕上一紧,她来不及惊叫便整个人被拽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热流从四面八方用来,赵嫣觉得自己像是随波逐流的一叶苇草,漂浮着落不到实处。她不会憋气,气息瞬时乱了,只能凌乱地划动手脚,直至被拽入一个宽阔的怀中。 唇瓣一痛,像是对她方才大胆无礼之举的惩戒。继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在她憋不住之时撬开她的牙关,给了她喘息的生机。 赵嫣懵懂地睁开眼,只见烛火荡碎在池面,水中的闻人蔺也随之变得光怪陆离。她仿若遇到了吸人精气的水妖,身体被禁锢,气息紊乱,连灵魂也快被攫取殆尽。 她有些后悔方才那样对待闻人蔺,可她已然受到了最“可怕”的惩罚。 灯火静谧,浮光跃金。 花瓣随波晃动,间或从水底冒出两串微小的起泡,破碎在荡漾的涟漪间。 从水中出来时,赵嫣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次般,只能徒劳地攀着闻人蔺的肩大口大口踹息。 头发湿了,衣衫湿了,连眼睛里也像是盛满了水光,一片潮湿的脆弱。 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赵嫣想要揍闻人蔺,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溺毙于池底的纠缠中。 闻人蔺单手托住她,漆眸盯着她微微张合的艳丽唇瓣,缓声低沉道:“殿下好大的胆子。那几脚,不是在泄私愤?” “你不……也拉我下水了吗。” 赵嫣不甘地睁目,气喘吁吁道,“扯平了。” 她的亵服湿漉漉贴着身躯,滴水淋淋,现在嘴还疼着,肯定破皮了。 闻人蔺低笑一声,但这会儿他笑比不笑还让人心里没底。 笃笃,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王爷,有消息。” 殿外传来了亲卫刻意压低的声音,赵嫣记得,他叫蔡田。 胶着对峙的气氛稍稍平息,闻人蔺目光移开,半晌松了手臂。 他一松手,赵嫣便抑制不住地往水中飘滑过去,忙不迭扑腾着趴在岸边稳住身子。 抬眼间,闻人蔺已踩着石阶上了岸,带起一路淅沥的水痕。 他精壮高大的身形转入屏风后,再从另一端转出时,身上已换上了干爽的衣物。 他步履从容,脸色看上去极为平静,可赵嫣莫名有些不安,忙问道:“太傅去哪儿?” 呵,这会子又叫上“太傅”了。 “今夜月光很美。” 闻人蔺拾起暗色外袍披上,声音无比温和,“杀起碍事之人来,一定痛快。” 杀谁? 涉案相关的嫌犯,还是方才碍事的柳姬? 赵嫣越想越觉得后者有可能,据理力争道:“不知者无罪,是我慌了神,与我身边之人无关。” 闻人蔺嗤笑了声。 赵嫣忐忑地低下眼,复又抬眸,将粘在唇边的湿发撩开道:“太傅要如何才能消气?” 闻人蔺湿润的眼睫半垂着,慢条斯理将护腕扣上,凉凉睨向浮在池中的妙曼少女。 “如果殿下也送个香囊、香包,再勤切献浴,本王或许能消气吧。” 他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第35章 第35章 赠扇 赵嫣泡在池水中,脖颈连同脸颊都泛起了热浴后的浅红,蜿蜒服帖的湿发给她添了几分芙蓉出浴的柔媚。 堂堂肃王殿下还缺一两只香包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赵嫣试图分辨闻人蔺这话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句暗讽玩笑。然而那张脸隐在垂纱后的暗影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待闻人蔺走后,赵嫣方头晕脑胀地从池子里爬出来,换下因浸湿而显透明的亵服,抬手绞干滴水的头发。 半晌,她倚倒在小榻上,摸着痛麻的下唇轻哼了一声。 不远处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响,接着是瓶罐倾倒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赵嫣紧张起身问:“什么事?” 门扇外一盏灯晃荡靠近,继而传来李浮的声音:“殿下,好像是柳姬房中传来的动静。” 赵嫣蓦地心惊,拿起玉簪匆匆挽起湿发,将衣裳往身上一披便匆匆拉开了门。 流萤亦从观云殿中赶了过来,一行人提灯来到柳姬的听雨轩。 “柳姬姑娘,你没事吧?” 李浮在赵嫣的示意下抬手叩了叩门,又加重声音,“柳姬姑娘?” 见里头久久没反应,赵嫣有些心慌。 她快步上了石阶,抬手欲强行破门,才听里头传来了微弱的回应:“等等……嘶!现在不太方便,我衣裳没穿好。” 又是一阵窸窣的动静,估摸着时间门差不多了,赵嫣便用力推开了门。 一时大家都被眼前之景骇了一跳。 屋内一片狼藉。地砖湿漉漉的,垂幔也掉下来了,花架倾倒,花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柳姬披头散发地跌在碎片之间门,身上的大袖衫也染了脏污,捂着额头直皱眉。 “哎哟!怎么了这是?” 李浮将花架扶起,又打起飞脚去外头取了扫帚簸箕等物,小心麻利地将碎瓷片扫尽,以手仔细摸了摸地缝,确定没有瓷片残留了才放心让主子进来。 “去请张太医来一趟。” 赵嫣吩咐流萤,随即又蹲身拿开柳姬遮掩的手,望着她额角那块破皮的红肿拧眉,“怎么弄成这样?” “刚沐浴回来,准备将花养在瓶中,不留神地上湿滑,跌了一跤。” 柳姬的模样看上去沮丧极了,抿着发白的唇道,“一头磕在了花架上,脚扭伤了不说,殿下送的花也撒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花作甚?” 赵嫣吩咐两名宫婢将柳姬扶去榻上,自己则弯腰将她的裙摆往上撩了撩,果然脚踝处略微肿起。 她看得认真,全然不察柳姬的视线落在她下唇的破皮处,问道:“殿下的嘴怎么伤了?” “……狗咬的。” “啊?” “没什么,也是不小心在浴池中磕伤的。” 赵嫣抿了抿唇,试图岔开话题,“你回来的时候,屋内没有旁人吗?” 柳姬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会儿,捂着刺痛的额头摇头道:“应该没有,我换衣衫时素来不习惯别人伺候。本来我还想着借此机会和殿下坦白……现在这脚莫说一起泡温泉,恐怕数日都不能沾水。” 说着她扭过头,难堪道:“殿下还是快走吧,我这副模样太狼狈无用了。” 赵嫣等张太医前来诊治毕,确定柳姬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后,又拨了两名勤快的宫人留下照顾,方安心离开。 “今晚的月色很美。” 耳畔又不自主浮出闻人蔺离开前的那番低语,“杀起碍事之人来,一定痛快。” 闻人蔺一走,柳姬便受伤,真的只是巧合吗? 赵嫣不愿意多想,又很难不多想。 山间门夜风从廊下穿过,发髻末尾的水珠滴落脖颈,赵嫣没由来一哆嗦,竟觉察出了几分寒意。 回到观云殿,孤星已在廊下等候。 “奴婢去给殿下取些抹唇的药膏。” 流萤很自觉地福礼告退,将观云殿的侍从也一并带了出去。 “殿下,今日城中又失踪了一名少女及一名男童。” 孤星言简意赅,将探来的情报奉上,“方才见肃王的车马匆匆下山,想必就为此事。卑职恐肃王察觉,是故不敢追踪太近。” 赵嫣接过情报,想了想道:“肃王直接下了山,没有在玉泉宫停留?” 孤星道:“卑职远远戒备,确未看到异常。”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柳姬跌伤只是意外? 不,人命关天的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赵嫣压下心中的疑惑,将写有失踪之人信息的情报抖开,不由瞳仁微缩。 【刘小妹,年十二,父篾匠,母重病,五月初五辰时入集市卖花,酉末于龙水渠畔失踪; 胡阿满,年三岁,父大理寺主事胡敬德,五月初五申时自家后院失踪。】 “刘小妹……”赵嫣认得。 她下意识瞥向木架上搁置的那只柳条花篮,脑中不由回想起下午在云霄桥边遇到的那个俏皮懂事的贫家小少女。 小少女的衣裳收拾得那样干净,必是受爷娘疼爱的乖孩子。如今猝然消失,她的爷娘此刻必是心急如焚,陷入无尽的痛苦深渊中。 赵嫣不禁指间门用力,宣纸在她指尖起了皱。 太慢了……东宫势力不足,即便让孤星日夜兼程地查探,也还是太慢了。 每拖延一日,就会更多的无辜之人遭遇不测。 思及此,赵嫣冷静下来。她快步行至木架旁,将花篮取下,抱在怀中思索。 不管是为阿兄的死因,还是为城中这些被掳走的孩子,她都得亲自去闻人蔺那儿走一趟。 赵嫣摸出仅剩的一只桃粉色香包,仔细端详半晌…… 算了,还是换一样吧。 这俗不可耐的颜色,她怕闻人蔺会温柔地,将香包连同她一起丢出门厚葬。 …… 锦云山庄。 密室墙上火把跳跃,仿若鬼火森森,照着黑不见底的幽幽洞口。 “没用的东西!” 赵元煜拿起一方砚台狠狠朝沉默凶悍的男人砸去。 墙上,男人极为高瘦的影子一动不动。砚台从脑袋上弹开,哐当坠在地上,男人的额角流出殷红的血来,他别说眨眼,连眼睫毛都不曾动一下,好像只是一潭死水,一块石雕。 “我让你去抓童子鸡,你这条蠢狗倒好,抓到朝廷命官家里去了!身手这么好怎么不把赵衍给我弄死!” 眼下动静闹得太大,赵元煜越说越气,拿起一旁缚人的铁链噼里啪啦朝男人身上抽去。结果力气没使对,自己反被重力拉得一绊。 “现在并非动怒的时候。” 女冠春娘执着拂尘从密室中出来,冷眼劝道,“现已打草惊蛇,此地不宜再留,世子爷不妨断尾求生,趁早清理灭迹为好。” “你的意思是,让本世子跑?再过几天就到炼药的日子了,跑哪儿去?” 赵元煜满头虚汗,阴柔的脸上满是恶毒,“好不容易抓到那么多小孩,本世子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儿了!” “世子慎言。” 听到“小孩”二字,春娘冷然加重语气。 修道者怎会杀人炼丹?所以那些孩子不能叫做“人”,而应是“童子鸡”。 知道自己犯了忌讳,赵元煜瞬时偃旗息鼓,喘着粗气道:“知道了知道了。” …… 用过早膳,赵嫣戴上帷帽,坐上了下山的马车。 她让孤星踩好点了,闻人蔺这几日都宿在义宁街北的西山别院里,离玉泉宫一个时辰的车程。 马车摇晃,斑驳明亮的树影不住从车帷上掠过,赵嫣帷帽上的垂纱也随之轻轻晃动,掩人耳目的男装之上,却是略施脂粉的姣好面容。 她膝上搭着一柄折扇,是她花了一个晚上亲笔所绘。 赵嫣想了很久,昨日端阳节已过,送香包已然错过了最佳时令;而香囊又太暧昧,何况她自小没学过什么女红,也绣不出来花样;送玉么,更没必要了…… 闻人蔺身上至今还挂着那几枚令她面红耳燥的暖玉。 大玄有夏日君赐臣扇的传统,赵嫣想起闻人蔺昨日拿在手中的那柄折扇没有题字绘花,素白一片,心中便有了主意。 左右只是一个去见他探口风的借口,闻人蔺喜不喜欢倒也没那么重要。 思及此,赵嫣稍稍安心,接过流萤递来的扇套装好,握在手中。 到达别院时正值午时,闻人蔺有事出门,尚未归来。 开门的是王府另一副将,赵嫣记得这张粗犷的脸,好像叫张沧。 张沧知晓小太子与自家主子的关系,当然不敢让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站在炎炎烈日中,便搓着手将她请进了厅中歇着,又是端茶又是送水,殷切得很。 屋檐上不断传来信鸽振翅的声音,张沧守着赵嫣,眼睛不住外头瞟。 赵嫣心知肚明,放下凉茶道:“张副去忙自己的事吧。请问别院可有读书消遣之地?孤去挑两本书看,顺便等太傅归来。” 张沧道:“有个小书房,请跟卑职来。” 王爷行事谨慎,但凡机密信笺要么及时烧毁,要么就是将相关卷宗留在了肃王府或是鹤归阁中,这处别院里干净的很,并不担心会泄露什么重要秘密。 能留下来的只言片语,都是无伤大雅的东西。 尽管如此,赵嫣还是找到了些许关于失踪案的零星线索——倒不是她刻意翻找,而是这本小册子就压在书案的一本畿县方志下。 册子中分开记载了所有失踪的孩童与豆蔻少女,数量比赵嫣查到的还要多许多,光是报上官府的就有七十余人,更遑论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与流民中的乞儿。 长长的失踪名册后,是一份锦云山庄的地契买主信息,赵嫣眸色一沉,取下碍事的帷帽置于案上,继续朝后翻去…… 熟悉的阴影自身后蔓延笼罩,一只修长的大手从耳畔越过,轻轻取走了赵嫣看得正入神的案件册子。 赵嫣回头看见闻人蔺,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自己看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若是机密…… “若是机密,殿下此时已经没命了。” 闻人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将册子置于掌心敲了敲,殷红的常服袖袍如最深重的血色铺展于赵嫣眼前。 “……” 赵嫣定神,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孤此番前来,是有样东西想赠予肃王。” 说着,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扇子,递给闻人蔺。 闻人蔺视线定格了一瞬,坐于圈椅中抖开扇子,望着上面所绘的绵延雪山与孤月,微微挑眉:“就这?” 不然呢? 赵嫣疑惑:“我只是觉得,这雪月孤月的意境与肃王有些相似。” 一样如夜色般黑不可测,如冰雪般近之刺骨。 “还以为殿下研究了这么久的《玄女经》图解,必颇有心得。” “?” “也罢。” 闻人蔺勉为其难地合拢扇子,望着赵嫣憋得耳根发红的模样,心情略好。 他单手合拢折扇,盯着那枚蓝灰色的流苏扇坠半晌,终是将其拆下,换上自己那柄扇子上缀着的暖玉扇坠。 “过来。” 闻人蔺慢悠悠捋着暖玉,抬眼看赵嫣。 赵嫣迟疑了片刻,起身站于他面前。 闻人蔺明明坐着,气势却半点不减,骨节修长的手握着那柄雪山孤月的扇子,颇有几分温润对了,本王是个心思狠辣之人,殿下最好离本王远些。” 他慢悠悠抬手,指腹隔空点了点她眼尾的泪痣,缓声道,“看在殿下哄人还算称心的份上,给你个忠告:这桩案子不是你能动的,想活命,就别插手。懂了?” 赵嫣的眼睫不可抑制地颤了颤,羽毛般。 闻人蔺低笑一声,指腹往下,缓缓蹭过她刻意抹了薄薄胭脂的下唇。 赵嫣看到他冷白的指腹下便染上一抹淡绯的艳色。 下一刻,他抖开折扇,将从她唇上搜刮来的胭脂按在了扇面留白的那轮满月上,旋了一圈。 那轮清冷的雪月,便成了妖冶的血月。 第36章 第36章 焚烧 “昨日肃王说,不论我想做什么,只要别挡道。” 赵嫣望着闻人蔺半垂的浓密眼睫,轻轻道,“我不知肃王所求为何,但我所求从来都不是皇权地位,无非自保罢了。既无利益冲突,又何苦对我如此刻薄?” “本王刻薄?” 闻人蔺被赵嫣的用词逗笑了,审视扇面上那轮胭脂染就的红月道,“殿下难道天真以为,本王所求只是权势地位。” 赵嫣一惊,光无边权势还不够吗? 那还能做什么,造反夺位吗? 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闻人蔺微微一顿。他以前可不是这般意志松懈之人,近来是否对小公主太过纵容了些? 闻人蔺慢慢合拢了扇子,幽暗眼眸里的笑意淡了些:“殿下不必费心套话了,本王不吃这一套。” 见他软硬不吃,赵嫣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总归我说什么,肃王都不会满意。昨晚本就半宿未眠,又大热天下山来送扇子,本想着能让肃王开怀片刻,谁知竟无端被说了一通。” 赵嫣蹙了蹙眉,取了案几上的帷帽重重一扣,“我回去了。” 闻人蔺看了眼外头发白的刺目阳光,道:“站住。” 赵嫣没理他,下一刻,手臂被攥住。 “晌午日头毒辣,不要命了?” 闻人蔺慢慢垂下眼眸,将她拽回自己面前,“只许自己使小心机,不许本王戳穿,殿下的牙怎的这般尖利无理。” 说话间门,他别有深意地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的肩臂,那对暖玉扇坠也随之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赵嫣莫名想起在鹤归阁纠缠时,自己受不住咬在他肩臂上的那两枚牙印,不由脸颊一燥。 “肃王当初不也是因为我与阿兄性格迥异,才心生兴致,留我性命吗?” 同闻人蔺这样的人撒谎并非明智之举,赵嫣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别过脸道,“总之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旁人三番五次害我,我必要咬回来。” 拭去了口脂,她下唇上的那道细小的破皮处便格外起眼。 闻人蔺回味起昨夜于汤池水下,小公主乌发如云飘散,被迫张开唇舌,憋得不住用拳捶打他肩膀的情景。 心中的阴翳消散,闻人蔺俯身以扇压在她的唇瓣上,轻慢问:“那昨晚这一口,怎么不咬回来?” “……” 赵嫣的确牙痒痒,可还不至于被他一激就顺着坑往下跳,平静道,“若咬回去,焉知肃王不会给我小鞋穿?” 闻人蔺显出极浅的、诧异的神情:“小殿下又聪明些了。” “是太傅教得好。” 赵嫣轻声回敬,“为了不负厚望,我必将牙再磨尖利些……” ……咬在他喉管上才好。 闻人蔺颔首“嗯”了声,像是看穿她心声似的笑着,“本王必洗干净些,引颈受戮。” 赵嫣愕然,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惊疑。 闻人蔺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挂着愉悦,朝门外吩咐:“让膳房备些吃食,给殿下磨磨牙。” 午膳照旧是清淡的饮食,不过赵嫣的手边多了一碗甘甜解暑的酸梅汤。 常温,不是冰镇的。 用过午膳,待日头稍斜,闻人蔺亲自送赵嫣回玉泉宫。 马车穿过一路绿荫蝉鸣,发白的阳光渐渐转成秾丽的赤金色,穿透山间门林木投下一道道光纱。 赵嫣见闻人蔺曲肘抵着额角养神,忍不住问道:“肃王是不喜欢吃荤腥辛辣吗?” 见闻人蔺慢慢打开了眼睫,她托着下颌,理所当然道:“这可不是套话。我不过是想多了解肃王些,以后才能少犯些错,省得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人蔺避而不答,屈指点着膝上的折扇,“只要殿下乖乖听话,自然不会死。” 马车适时停下,玉泉宫到了。 赵嫣准备去摸案几上的帷帽,却被闻人蔺先一步取走。 他顺势将帷帽轻轻扣在赵嫣头上,微微俯身侧首,修长的指节捻着系带穿梭打结,端的是优雅至极。 赵嫣被迫微抬下颌,看着闻人蔺近在咫尺的平静俊颜。 “别院中告诫殿下的那些话,记着了?”他问。 温凉的指骨时不时蹭过下颌,赵嫣咽了咽嗓子,小声道:“记着了。” “嗯。殿下听话,本王才愿意哄着。” 闻人蔺抬手调整了帷帽的角度,又将垂纱仔细捋顺。 视线隔着一层纱,他的面容模糊难辨,唯有低沉的嗓音清晰传来:“否则就算殿下哭着相求,本王也绝不搭救。” 赵嫣搭着流萤的手下了车,回到观云殿,于透窗的夕晖中坐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 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她提笔润墨,将那份名册和地契中的信息默了出来。 戌时,玉泉宫灿然的灯火点缀在群山之间门,宛若仙人之境。 听雨轩,柳姬惊异地看着面前这份墨迹初干的名册,问道:“这从哪儿弄来的?竟比官府登记的还要详实。” 赵嫣轻摇纸扇,顿了顿道:“这个你无需知晓。地契的买主我已让孤星去查了,唯有这份名册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快帮我瞧瞧。” “失踪的人都在这了?” “十之七八吧,时间门有限,我只记住了这么多。” 柳姬认真扫视一眼,而后拧起英气的眉:“这些孩童及少女失踪的日子,有些古怪。” 说着,她单腿蹦跶着取了朱笔,又坐回案几旁,将几个日子圈给赵嫣看,“每逢失踪案频发,都是在月初月末几日,而每逢月中则太平无事……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赵嫣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思索道:“除非月中是什么特殊日子,他们不能作案。” 对了,根据孤星之前蹲守得来的情报,似乎每逢临近月中之时,赵元煜便会悄声溜出城去,数日方回。 这两件事之间门,必有关联。 “难道他们掳人还讲究黄历,月中不宜出行?” 想到什么,柳姬又蹦跶着去了里间门,一阵翻箱倒柜,拿出来一本半旧泛黄的册子蹦跶出来。 赵嫣起身扶了他一把,好奇道:“什么书?” “《阴阳大和录》。” 见赵嫣迷茫,柳姬难得别扭一回,抬手抵着鼻尖轻咳一声,“就……讲房中术的。” 赵嫣愣然,而后慢慢睁大眼睛。 “来玉泉宫,你为何会带这种书?” “以前掌事宫女塞来的……好吧,我自己也有兴趣研究。” 柳姬坦荡承认了,揉了揉略微发红的耳尖道,“这本书上写了,男子月中阳气最盛,夫妻若要生小孩,这几日同房正合适……” 见赵嫣也凑过脑袋来,柳姬忙一把合拢小黄本子。 “殿下是女孩子,不宜看这些。若让赵衍知晓,非得跳出来痛骂我不可。” 话音刚落,她与赵嫣齐齐一怔。 若真能让赵衍活生生站在眼前痛骂,又何尝不是好事? 见柳姬面露懊恼,赵嫣忍不住笑道:“你也是女子,为何就看得?” “我……” 柳姬避开视线,嘀咕一声,“我又不算。” 这么一插科打诨,赵嫣反倒思绪清晰了些,回归正题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月中阳气盛,那些被掳走的小少女就是被抓去同房生育了,故而月中才不见犯案?” 不,说不通。 未及笄的少女还未彻底长成,于生育不利,要抓也应该抓成年女子才对。而且那些未满四岁的男童又作何解释? 除非对方的目的不是为了生育,而是…… “采阴补阳。” 柳姬适时接上话茬,“此书上说,处子气息纯净,最适合采补。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为何会有小童失踪了:大玄崇道,宣扬人有五脏之气,而心阳最盛,童子心头血被誉为纯阳之气,传闻有倒阴还阳之效……” 寥寥数言,编织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 赵嫣终于明白为何闻人蔺不许她插手此事,为何明明肃王府查到了失踪案的诸多线索,却迟迟不曾拿人结案—— 因为此案涉及神光教道义,而神光教的顶峰,站着当今天子。若让天下知晓有人借求仙问道的名义草菅人命、屠戮稚童,将案情真相摆在明面上,那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 或许,闻人蔺在斟酌。又或许他有别的企图。 可赵嫣等不及了。若赵元煜真的是幕后元凶,父皇要粉饰太平,肃王心思难测……那整个大玄能治得了雍王府的,还能有谁? 炎炎夏夜,竟衣衫寒透。 赵嫣搁下纸扇,沉声问:“柳姬,这个月阳气最盛的日子是何时?” 柳姬掐指算道:“十一至十三,这三天。” 只有不到五天时间门了。赵嫣心下一沉。 看出了她的想法,柳姬肃然半晌,开口道:“当初赵衍好不容易走到能代理朝政这步,手下多少有几个能用的人,可即便如此还是丢了性命。如今殿下只有孤星带来的二百东宫卫,以及一百名为保护、实为监督的禁军……” 赵嫣明白柳姬的意思:她手下能调用的人太少了,若上报皇帝,只怕也是个一拖再拖、息事宁人的态度。 “要动锦云山庄,未必需要我亲自出头。” 赵嫣抬起落满暖黄烛光的眼睫,轻声道,“朝中有人比我们,更想救出那些孩子。” 柳姬一愣,回过神来:“殿下的意思是,兵部侍郎岑孟?” …… 幼妹岑毓已经失踪二十天了。 岑孟双目赤红,胡子拉碴地游走于大街小巷,因为一路上问了太多人,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只能拿着小妹的画像着急比划。 连他的同僚都说,十四岁的水灵姑娘,想想都知道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只怕找回来也没有个人样了,还不如认命。 气得他不顾往日情分,抡起拳头就狠命朝对方脸上砸去。 那是他的亲妹妹! 爹娘死得早,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妹妹与他相依为命。他一口粥一口水地将妹妹仔细喂养大,风风雨雨依偎取暖,谁都可以认命,他这个当哥的不能! 因为殴打同僚,岑孟被罚奉停职半月,他索性利用这段“长假”风餐露宿地往来各地,查找小妹的下落。可这么多天过去,马累死几匹,人黑瘦了一圈,连采买扬州瘦马的小船他都去搜寻打听过了,为此还险些丢了性命,可还是没有得到妹妹的半点消息。 要是多教妹妹两招拳脚功夫就好了,岑孟满眼悔与痛。 妹妹向往行侠仗义的江湖,总吵着闹着要学习拳脚功夫,可他却嫌弃妹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许她舞蹈弄棒,导致妹妹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 如果能好好教她防身之术,亦或是那天没与她争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几天几夜没合眼,岑孟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家驿馆,桌上压着一封信笺,附带一张标注了锦云山庄位置的呈图。 看完信中内容,岑孟既惊又疑。 他一心以为妹妹是被人拐走,所以只将找寻的范围局限于秦楼楚馆和采买姬妾婢女的人牙子上,全然没有想到世上竟然会有人为了“采阴补阳”这种荒谬的理由,就掳走那么多孩童与少女。 岑孟也曾怀疑过送信之人的身份,可妹妹失踪已久已容不得他迟疑不定。因为这一线希望,就很有可能是妹妹的全部生机! 想到这,岑孟立即告知了同样是苦主的何御史与大理寺胡主事,一起先斩后奏,调动吏员护卫近百人,朝那幢鬼气森森的锦云山庄涌去。 可等他们连夜赶到山上时,却只看到了庄子里四处燃起的火堆。 何御史承受不住希望破灭的打击,险些晕厥,一时集结起来的人乱做一团。 “有哭声。” 岑孟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赤红的眼睛一亮,翻身下马道,“里面有孩子的哭声!快救人!” 浓烟窜天而起,像是一片鬼影盘旋在远处的半山腰上。 赵嫣一边披衣一边从观云殿出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孤星气喘吁吁回来禀告:“兵部侍郎他们上山搜人,赶到的时候锦云山庄已经失火。” 赵嫣冷笑:“他们这是要连人带庄子烧干净,毁尸灭迹。” 山中缺水,风一吹火势必蔓延至整座山,岑孟带去的那么点人根本不够救火! 难道眼睁睁看着赵元煜抽身逃走,证据毁于一旦吗? 赵嫣站于玉泉宫门俯瞰,夏夜凉风中一袭杏白襕衫飘然若仙。 她眸中映着漆黑远山中的红色火光,目光冷静,深吸一口气喝道:“备马,带上所有能用之人前去锦云山庄!” 王府,西山别院。 闻人蔺负手于书房练字,窗纸上隐隐映着远处山腰上的刺目火光。 蔡田快步奔来,沉声禀告:“锦云山庄失火,看来是要逃。” 闻人蔺笔走龙蛇,波澜不惊道:“岑孟不是去救人了吗。” “可是证据……” “烧了就烧了,赵元煜这枚棋子,本王还用得着。” “是。” 想起一事,蔡田声音低了些,“太子殿下也赶去了那边。” 折扇跌落在地。 闻人蔺笔锋一顿,上等的玉笔在他指间门断成了两截。 第37章 第37章 兄妹 乌云蔽月,空气中满是风雨将至的燥闷,锦云山庄已成一片火海。 火舌破窗而出,舔舐着山庄屋脊,浓烟裹挟着黑灰肆意飞舞,半边夜空都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孤星策马而来,回禀道:“卑职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最近的屯所,若顺利,驰援之人半时辰能到。” 赵嫣带上了赵衍留下的那把短刀,坐在车内都能感受到火焰熏烤的灼热,拧眉道:“火势太大,等不及他们来了。” 她撩开车帷,望着山庄后头黑魆魆的密林,心中盘算:赵元煜要确定证据烧毁,必然留了同党在暗处观察。 沉吟片刻,赵嫣将短刀挂在腰间门,吩咐正指挥人群的孤星:“将咱们的人分成两队,一半去救火,勿让山火蔓延累及乡野村民。另一队人马则从后山搜寻,遇见可疑之人一概拿下审问。” 何御史见过太子几面,亦知晓“他”来玉泉宫养病之事。是以赵嫣一下马车,何御史便将怀中那个熏得脏兮兮不住啼哭的稚童交给仆从,老泪纵横地要下跪:“惊扰殿下清修,臣……” 赵嫣及时虚扶住他,示意他勿要点破身份。 她环顾安全空地上转移出来的二十多名不住哭啼的稚童与少女,问道:“人都救出来了?” 何御史道:“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困在火场中,岑侍郎他们正在全力营救。” 话音未落,只闻山庄主屋轰隆一声巨响,烧塌的房梁倾倒,火海中冲出一个衣裳着火、须发皆焦蜷的男人。他怀中湿衣冒着炙烤的白烟,紧紧护住两名不及三岁的幼童。 众人惊呼,冲上去灭火的灭火,抱孩子的抱孩子。 岑孟满脸黑灰,嘴唇干裂,衣服已被烧得千疮百孔,露出的手臂和手背上满是燎出的水泡。 他顾不上喝一口水润嗓,只焦急地奔向那群死里逃生的少女们,不住用粗糙烫伤的大手抹去女孩儿们脸上的黑灰,挨个辨认。 “不是阿毓。” “你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 岑孟倏地站起身来,双目拉满血丝,熏哑的嗓子发出近乎绝望的嘶吼,“谁看见我妹妹了吗?她叫岑毓,十四岁,穿一身缃色襦裙,颈上有小银锁,个子瘦高,约莫到我下颌……谁看见她了吗?” 最后这一句,已变成了破碎的气音。 三四岁的孩童只会啼哭,而少女们被关了这么久亦是身心受损,终于有个神智稍稍清晰女孩子抹着眼泪,弱声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阿毓姐姐还在牢屋中……” 牢屋…… 岑孟回头看了眼,屋舍相继在大火中坍塌,滚滚的热浪冲击着他死灰般黝黑皴裂的面容。 他没想到自己拼了命救出那么多人,却唯独没有救出自己的妹妹。 “怎么会……她不是最爱习武的吗,不是要当侠女的吗。” 岑孟失神喃喃,转身不要命地往火场里冲,却被同行的吏员死死拉住。 现场乱成一团,大火焚烧的不仅是锦云山庄,还有赵嫣追踪了这么久的证据与希望。 她眸中映着熊熊烈焰,忽而灵光一动,想到了什么。 “这山庄并不大,关押如此多的孩童难免日夜啼哭,怎么做到无声无息的?” 除非,山庄里还有密室或是地牢。 孤星也想到了这层,立即转身去查探,不稍片刻就有了结果。 “殿下,她们的确看到有女冠进入后院书房后,就凭空消失不见。” 孤星按着佩刀低声道,“小姑娘们胆子小,还以为那些女冠是山中吃人的精魅,来无影去无踪。” 相比中庭与前院的惨烈,后院要安静得多。 书房早已烧得只剩一具焦黑的房梁骨架,应是最先失火之处。 赵嫣猜测,赵元煜这么急着烧毁这屋,恰说明此处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果不其然,孤星命人清空烧焦的木头,确定不会有烫伤的危险了,这才摩挲着找到博古架后的一个不明显的凹槽,用力一按。 机括咔哒运转,烧黑的地砖轰隆打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密室洞口来。 …… 隐蔽的偌大炼丹房,丹炉仍在熊熊燃烧,热气混着呛鼻的烟雾从四面的通风口涌入。 赵元煜满头热汗去而复返,胡乱揽着案几上的半成品丹药,面露疯狂道:“我的药必须带走,必须带走!” 瓶子跌落在地,黑红的丹丸洒落一地,他竟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捡拾。 “世子爷,快走吧!” 侍从使劲拉扯他,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药,再走就来不及了!” 赵元煜将半瓶药死死攥在手中,被两名健硕侍从架走时,口中仍状若疯癫地念叨着“无上秘-药”。 一枚私印从他腰间门坠落在地,谁也未曾察觉。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门,赵嫣抬手挥去鼻端飘散的烟气,迈进丹房之中。 角落里有座莲花台,用来缚孩童的细铁索凌乱散落台上。赵嫣看着铁索上的暗红斑驳血迹,只觉一股无名怒火从心肺一路烧上脸颊。 近百名失踪的稚童与少女,活着等到救援的不及三成。 赵嫣捏紧手指,扫视一眼案几上散落的丹药方子,对孤星道:“把证物都收集起来。” “阿毓!阿毓……” 岑孟竟是跌撞撞地跟了进来,颤抖着捧起铁索。 “哥?” 角落里传来一个孱弱的声音。 神情灰败的岑孟立刻活了过来,倏地起身张望道:“阿毓!是你吗阿毓!” “是我,哥!”这一次,那少女音带了强忍的哭腔。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赵嫣示意侍卫推开石门,这才见里边还有一方供水的小池,一大一小两名少女依偎着蜷在及膝深的池水中,借此来抵挡不住渗透的热浪。 大的那名少女穿着缃色衣裙,从白嫩的脸颊和价值不菲的装扮来看,定然就是岑孟视作眼珠疼爱的妹妹。 而小的那个衣裳粗糙,腿受伤了,点缀雀斑的小脸上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正是前两日在云霄桥边卖花的刘小妹。 见到她们还活着,赵嫣略松了一口气,拨了两名侍卫前去帮忙救人。 岑孟扑通直接跳下水池,将妹妹打横抱出来,放在相对安全的密室通风处。他借着微弱的火把光芒上下扫视,确定妹妹身上没有受伤,这才沉下脸来呵斥道:“让你不要乱跑,你非不听!天天叫嚷着行侠仗义,却连个牢房都逃不出来!要是听哥哥的乖乖待在府中,何至于险些丢了小命!” 有些人就是如此,嘴硬心软,明明不见面时牵肠挂肚,可一旦见面就梗脖子,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岑毓年纪小,尚不懂有些爱是藏在严厉之下的。 她被兄长喑哑的斥责整懵了,呆滞半晌,湿红的眼中泛起委屈:“哥哥若是嫌我麻烦,大可不必来救我。” “你!” 岑孟恨铁不成钢,厉声道,“你知道为了救你们,动用了多少人力吗?就为了你的一时任性出走,甚至惊动了太子殿下亲自出马!你若不是我妹妹,我就该不管你!” 听说面前这个俊俏漂亮的小少年是太子殿下,岑毓既羞又难受,推了一把岑孟道:“谁稀罕你管我!” 赵嫣一怔。 风拂过记忆的尘埃,她仿佛在羞愧难当的岑毓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少女的影子。 岑毓忍着泪意,跺脚道:“哥哥最讨厌了!我再也不要见到……” 赵嫣及时拉住了岑毓的袖边,止住她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 “不要说违心的气话。” 赵嫣的目光像是穿透沉重的记忆而来,轻轻告诉气得脸颊通红的少女,“否则,后悔的是你自己。” 岑毓愣了愣。不知为何,她从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小太子眼中,看到了类似哀伤的情绪。 太子殿下曾经,也对家人吵过架吗? 那他们和好了不曾? “贵人不要责怪阿毓姐姐。” 刘小妹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向前,清脆将真相说出,“那些人想放火烧死我们,是身手灵敏的阿毓姐姐打开了铁牢门,将我们放了出去。大家都跑了,可我的腿受伤了……” 说到这,刘小妹眼中涌动泪花,“其他人都只顾自己逃命,只有阿毓姐姐又折返火场,将我救来此处保命。” 岑孟喘着气,有些茫然地看着妹妹。 他甚至能想象在熊熊火海之下,自家娇惯的妹妹逆着奔逃的人群往回跑的情景,那样明媚,又那样勇敢。 岑孟高高扬起了手掌,岑毓眼神闪了闪,但还是昂首挺胸地站着。 可那只满是烫伤的粗糙手掌,只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脸颊旁,替她抚去那块黑灰脏污。 “是哥哥错了。” 岑孟嘶哑道,“阿毓做得很好,岑家以你为荣。” “哥……” 岑毓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落下,一把扑入兄长的怀中。 赵嫣看着洞口相拥而泣的兄妹俩,眼中泛起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艳羡。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瘦弱但宽容的胸膛给她依靠了。能让岑家兄妹重归于好,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宽慰。 “证物都收好了吗?” 见孤星点头,赵嫣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说着,她瞥见了墙角隐现的一条人影,不由骇然一惊。 那是个年轻清冷的女冠,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手握鸡蛋大小的铜丸立于阴暗中。 “殿下小心。” 孤星立刻按刀,领着侍卫将赵嫣护于身后。 岑毓显然认出了女冠,忽的睁大眼大喊道:“拦住她!她是想炸丹炉!” 说罢,她不要命地朝女冠冲去,竟试图以身阻止。 “别动!”赵嫣一把拽住岑毓,将她朝洞口方向推去。 几乎同时,女冠将手中的铜丸抛向火势旺盛的丹炉中,抬起右手竖于面前,低眸念道:“神光降世,无量仙师!” 丹炉轰的一声炸开,碎片炸裂,地动山摇。 赵嫣下意识往里边躲去,被巨大的冲力甩得跌倒,随即被孤星等人及时合围护住。 密室梁柱坍塌,尘土和碎石不住从头顶簌簌抖落,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慢慢平息下来。 “殿下没事吧?可曾受伤?” 孤星拿起地上掉落的火把,沉声问。 赵嫣甩掉身上厚重的土灰,扶着被震得耳鸣的脑袋道:“没事,你们呢?” 孤星臂上受了点轻伤,其他四名侍卫亦是多少有些狼狈,而剩下的大队人马则与她们分散,困在了密室的另一边。 坍塌的巨石挡住了出路,孤星领着侍卫试图顶肩搬挪障碍物,却纹丝不动。 “殿下,你们在里面吗?”岩石的另一端,传来岑孟细若蚊蚋的声音。 “我们都在!”孤星扯着嗓子回应,“你们呢?” “我们也都还好。” 岑孟嘶哑的声音几近破音,“殿下别怕,我们这就去叫人来救你们!” 然而这么大一块巨石横亘,刀劈斧凿,谁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搬空。 逼仄的黑暗中,唯有仅剩的一支火把照明,四周一时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有风。” 孤星盯着火把上倾斜的焰苗,笃定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门内回荡,唤起一丝希望。 赵嫣想起那个凭空出现的女冠…… 人总不可能从地底钻出来,再回想自己顺着工匠图纸闯华阳行宫密室的情景,她立刻明白过来:“应该有别的出口,快找!” 孤星执着火把不住摸索墙面,而后一顿,手掌覆住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用力旋转。 喀嚓喀嚓几声哑涩的声响过后,赵嫣身后的石壁应声而开。然而方才丹炉爆炸损坏了机关,石门只开了一尺多的缝就卡住了。 赵嫣身量娇小,轻松钻过,那几名侍卫就没这般好运了。 孤星解了铠甲,领着另外两名侍卫勉强钻出,而剩下的两名身形太过壮硕,又是吸气又是含胸也都挤不过去,只好无奈放弃,在原地等候援兵到来。 密道狭长曲折,不见尽头,幽暗的火把光芒中,隐约可见前方有个物件折射丝丝光芒。 “等一下。”赵嫣抬手,视线微凝。 她示意侍卫将火把凑近些,待看清楚那物的轮廓,瞳仁骤然一缩。 那是一块成色极佳的莲花纹玉佩,与赵衍曾经佩戴的那枚一般无二。 天佑十七年夏末,那段潮湿痛苦的记忆再次涌上脑海,裹挟着尖啸声席卷而来。 “谁稀罕你的礼物!” 少女倏地拂袖,那只嵌螺钿的精美绿檀盒子便磕在赵衍腰间门的莲花纹玉佩上,哐当坠落在地。 金笄滚落,少年腰间门的莲纹玉佩也出现了一道浮冰似的浅淡裂纹。 火光幽微,赵嫣见到自己捡拾的这枚莲纹玉佩左上角,亦有一道一模一样的裂纹。 而现在这枚无比眼熟的莲纹玉佩下,却坠着一颗小小的私印,私印上赫然篆刻着雍王世子的表字! 赵衍的玉佩为何会在赵元煜手里! 拨散迷雾,心中的猜想渐渐成形,赵嫣眸光闪动,紧紧攥紧了玉佩。 这一趟,她知道自己来对了。 是赵元煜匆忙逃命间门掉落的吧?这么说来,害死阿兄的疑犯就在眼前。 思及此,赵嫣抿唇抬眸,目光望向黑魆魆的密道深处,一派沉静清寒。 …… 火星乘风飞舞,恍若漫天萤虫,还未来得及伸手触碰,就化作灰烬散落。 密室入口处,闻人蔺背映着火光立于焦土之中,一袭红袍翻飞,宛若吸血般瑰丽。 他俯身看着被炸得半死不活的女冠,温温和和问:“说,殿下在哪儿?” 女冠口鼻溢血,被肃王府的亲卫按着下跪,断续冷笑道:“他追查到……丹房密室中,碍了……仙师大业,早被炸死……” 知晓赵嫣在密室中,闻人蔺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说这话时,他仍是优雅带笑的,而下一刻寒光闪现,女冠睁大双眸,直直地倒了下去。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没看清面前这个貌若神祇的男人,是如何动的手。 闻人蔺顾不上擦净手上死亡的味道,起身时眸中的笑意沉去,化作幽暗的寒意。 他看着坍塌的石壁,只说了两句:“两刻钟,凿开它。” 第38章 第38章 仇醉 密道曲折不见尽头,踏着火把的昏光深入腹地,赵嫣满身的暑热消失殆尽,只余寒意彻骨。 墙壁潮湿,头顶嶙峋的怪石倒挂,间或吧嗒滴落积水。 孤星蹲身,以手抚过地上的水洼,探查片刻方抬眼直视前方幽暗处:“脚印很新鲜,约莫十余人逃过,前方必有出口。” 一行人踩着坑洼深一脚浅一脚趟过,复行百来步,狭窄的密道渐渐开阔,到了一处天然形成的石洞,潮湿之气渐浓。 前方开道的孤星忽的停了脚步,抬手示意众人戒备:“脚印消失了,当心有埋伏。” 话刚落音,只见石壁上几条人影倏忽掠过,继而惊弦破空之声乍响,数道臂-弩短箭直取面门而来。 “保护殿下!”孤星一声沉喝,抬刀连斩两箭。 其余两名侍卫亦是拔刀而出,训练有素。赵嫣将身子紧贴在拐角处凸起的岩壁后,耳畔只听得见箭矢与刀刃碰撞出的叮当声,霎时火星迸射。 侍卫们为了挤过方才那道石门,都卸甲轻装上阵,在暗箭的连番攻势下并不占优势。 “敌暗我明,不能硬碰硬。” 孤星将手中的火把丢入水洼中,喘急道,“殿下藏好勿动。” 赵嫣握着短刀颔首,火把浸灭,四周即刻陷入一片漆黑。 偷袭之人失去目标,胡乱放了几支冷箭便销声匿迹。 赵嫣知晓他们并未离去,而是如野兽般蛰伏在暗处,等候猎物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绽。 石壁上渗出的水汽浸透了赵嫣的衣衫,她屏住呼吸,察觉到黑暗中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立即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殿下,是我们。”孤星摸索过来。 赵嫣绷紧的心这才稍稍放松,听孤星压着气音道:“弩-箭无法转弯,石壁拐角后暂且安全。” “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另一侍卫中了箭,气息略微凌乱,“对方迟早会找到这儿来。” 这种情况,自然不能硬碰硬。而走了这么远,又无火光照路,折回去亦不现实。 极致的黑暗与死寂中,赵嫣脑中清晰浮现的,竟是在崇文殿中听闻人蔺讲解兵法谋略的画面。 她冷静下来,轻声道:“眼下大家都是瞎子,谁杀谁还不一定。” “殿下的意思是?” “投石为饵,诱敌近前。我们反杀他。” 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孤星捻起一块石子掷在不远处的水洼中。黑暗中,这点声响被无限放大,于石壁上撞出清脆的回音。 最近的一名杀手听到动静,立刻提刀来砍。早已等候在此的两名东宫卫一拥而上抱住他,再利落一扭颈子,那人便软软倒了下去。 孤星再故意踩踏水洼发出动静,与下属配合默契,以同样的方法陆续解决了第二人、第三人。 剩下的两名杀手见形势不对,皆蛰伏起来,不再露面。 若想顺利前行,就必须解决他们。 那名受伤的侍卫也想到了这点,主动道:“属下做诱饵,引出那两人。” 赵嫣担心道:“你身上有伤,太危险了。” “殿下放心,属下跟随孤统领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能与殿下并肩作战,属下这辈子值了!” 说罢那侍卫快步向前,摸出从刺客尸首上顺来的火引吹燃,大声道:“我认输,不要杀我!” 两支冷箭射来,侍卫堪堪躲开,继续诱敌。 又是两支冷箭射出,孤星看清楚了箭矢的方向,按刀悄声迂回靠近。 躲在暗处的弓-弩手再次抬臂搭箭,箭尖瞄准下方体力将尽的侍卫,全然不察孤星已攀上石台,绕至他身后。 颈上一寒,那弓-弩手睁大眼睛跌下石台,没了声息。 最后一名刺客见大势已去,立即转身朝出口逃去。 赵嫣知晓他一旦逃走,必定回去报信求援,不由低喝:“孤星!” 孤星抬刀一掷,刀刃破空而去,那人应声扑倒。 确定刺客都解决了,赵嫣快步向前,一把揪其那苟延残喘的刺客:“雍王世子呢?” 刺客颤颤不语,张嘴就要咬舌自尽,却被东宫卫利落地卸去下巴。 “总归跑不远。” 赵嫣将短刀入鞘,吩咐侍卫,“把他绑起来丢在此处,事后也算得上是个人证。” 扫平了障碍,再往前走不远,空气逐渐新鲜,一点暗蓝的微光隐现于前。 赵嫣扶着石壁走出密道,闷热的山风扑面而来,借着浓厚乌云中泄露的一点毛月光,方觉自己已经穿过整座大山腹地,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畿郊之处。 风吹动满山林木婆娑,仿若桀桀冷笑,有几条人影正围着篝火席地休息。 见到赵嫣一行人平安出来,赵元煜大惊失色,仓皇爬起来就跑。 “赵元煜!” 赵嫣握紧了腰间的莲纹玉佩,哑声道,“站住!” 赵元煜哪敢停下?领着仅剩的几名护卫一路狂奔,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颓圮街道中。 大雨将至,星月无光,不知谁家的破灯笼被风吹落,砸在路边的那块裂纹界碑上,“刘氏义庄”四字隐约可见。 刘氏大族在去年的叛军扫荡中已然没落,街边义宅凋敝,空无一人,最适合鼠辈藏身。 孤星护于身前,按刀道:“殿下,对方的踪迹自入庄起便消失不见,必是躲于暗处。” 仿佛印证他这句话,身后传来枯枝被踏碎的细响。 赵嫣回首,只见方才还落荒而逃的赵元煜挂着阴笑向前,抬脚狠狠碾了碾脚下的破灯笼。 “阴魂不散的,你还真敢追上来,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赵元煜抬手示意,雍王府护卫从街道四面围了上来,各个目露凶光。 …… 义庄驿馆二楼,闻人蔺负手立于黑暗中,从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破败窗户中俯瞰。 他循着踪迹快马加鞭而来,刚好赶上这场好戏。 张沧见小太子实在势单力薄,华贵精致的衣料也因长途跋涉磕碰而略微狼狈,忍不住问道:“王爷,可要属下领人去帮一把……” 话才说一半,就见蔡田一个拐肘捅来,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外面狂风大作,幽暗中的闻人蔺却岿然不动。他面沉如水,漆色的眸子冷冷落在那道纤细对峙的身影上,不见半点情绪。 张沧莫名一凛,将未说完的话吞回腹中:这回,王爷恐怕真动了怒。 空荡破败的街头,落叶翻卷而过。 赵嫣估算了一下赵元煜身边人马,约莫六七人,搏一搏未必没有生机。而若放过他,无异于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赵嫣问孤星:“你们还能战吗?” 孤星等人毫不迟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好。” 赵嫣眸色坚韧,迎风向前一步,朝雍王府护卫朗声道,“行刺大玄太子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各位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妻儿亲友。我知诸位好汉受制于人,迫于无奈才跟随赵元煜,只要诸位肯放下刀刃悬崖勒马,助孤擒拿此贼,必有重赏!” 那些护卫并非杀手,听赵嫣这么一说,几个胆小的已心生动摇。 “他说谎,他不是太子!” 见护卫往后退了一步,赵元煜心一慌,抽出护卫的佩刀指向赵嫣,狠声道,“杀了他!待我成为东宫太子,你们就都是从龙功臣,都要封侯封爵!只有我,才能给你们想要的一切!” 眼下这种情况,就看谁给出的利益足够动人。显然,疯癫的赵元煜在卖官鬻爵上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刀刃相接之时,大雨倾盆而至。 驿馆楼上,闻人蔺听着雨打屋檐的淅沥声,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拇指慢慢抚了抚食指上的嵌玉指环,垂眸没有动。 方才一路疾驰而来,闻人蔺想了上百种方法惩戒小公主的不听话,恨不能将其锁在自己身边,使她再不能开口骗人、不能再下地乱跑…… 可眼下见她以纤弱之姿对抗赵元煜,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平静的外表下,是难以消弭的汹涌。 闻人蔺倒想看看赵嫣不惜违逆他也要卷入此案中,到底准备了多少勇气来承接真相,到底能坚持多久不后悔呜咽。 到那时他再悠然出面,好好欣赏她那张漂亮脆弱的脸上,涕泪涟涟的狼狈。 轰隆—— 雷鸣炸响,紫电将雨夜撕开一道惨白的裂痕。 孤星被牵制住,回身一刀斩下冲上前的敌人,朝不远处的赵嫣喊道:“殿下!” 铺天盖地的雨声席卷而来,赵嫣握拳而立,任由雨水自脸颊滚滚淌下,滴落下颌。 又一道闪电落下,将赵元煜那张狰狞可怖的脸照得煞白。 赵嫣扯下腰间的莲纹玉佩高举于眼前,问步步逼近的赵元煜:“这个,为何会在你手里?” 赵元煜定睛一看,下意识摸向空荡的腰间。事到如今,他也不再隐瞒,呵呵狞笑道:“为何……赵衍啊赵衍,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病恹恹一副弱鸡样儿,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可就因为你是皇帝的独子,所有人都捧着你让着你,太子之位不费吹灰之力就落于你手中,何其不公! 而我,我想要什么只能凭本事去抢,这枚战利品如此,储君之位亦是如此!” “……战利品?” 赵嫣敏锐地察觉到了关键词,沉声问,“行刺太子的人,果然是你?” “是我又如何!” 赵元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阴鸷道,“你若安心做个短命的药罐子也就罢了,偏生要改田赋、擢寒门、裁勋贵,装出一副仁德贤良的明君风范,这里要高我一头,那里要压我一等,恨不能将我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呼朋引伴好不威风!” 赵嫣抿唇:“你见不得东宫太子势起,所以明德馆那些即将殿试入朝的儒生,也是你杀的?” 赵元煜一副毫不在意的轻蔑神情,嗤道:“本世子除过那么多碍事的人,谁知道你指的是哪条狗?” 赵元煜显出不耐的狂躁来,抬刀大吼:“要怪就怪你自己,赵衍。你早该……死在行宫归途中了!” 电闪雷鸣,鬼影攒动。 赵嫣抬手握住腰间短刀刀鞘,一字一句哑声问:“所以,是你杀了他们。” “想拖延时间吗?可惜这畿郊荒城可不是行宫途中,没有人替你送死。去年没弄死你,现在下手也不迟!” 赵元煜哈哈大笑,抬刀凶狠朝赵嫣颈上砍去。 孤星被数人围攻,脱身不能,只能沉痛大喊:“殿下,跑!” 在赵元煜的印象中,太子赵衍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堪。 是以当那抹纤细的身影抬刀格挡住他致命的一击时,赵元煜傻了般愣在原地。 赵嫣眼中落着刀刃清寒的冷光,仿若冰层之下涌动着炽热的岩浆。 虎口因反震而发麻,她却恍若不觉,满脑子尖啸着一个念头:杀了他! 杀了赵元煜,给阿兄报仇! “殿下力道先天不足,招式当以灵巧取胜。若退无可退,必须死拼之际,当一鼓作气攻向对方薄弱,决不能给对方回神喘息之机……” 崇文殿后校场,闻人蔺缓慢清晰的拆解动作犹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手中短刀转了个圈狠狠朝赵元煜劈去! 驿馆楼上,张沧与蔡田俱是面露惊愕。 他们都没想到,生死攸关之际,疲惫纤弱的小少年还能爆发出这般力道。 “长刀对短刃,难有胜算。” 张沧啧啧摇首,叹道,“雍王世子是存心激怒羞辱,小太子未免冲动了些。” 闻人蔺眼中落着潮湿的雨光,未出一言。 赵嫣的每一刀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每一次挥刀的果决与坚韧,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看出了赵嫣使出的招式是谁所教,也曾想起在多年前的同样雨夜,有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趴在腐臭的死人堆里,挨个辨认父兄尸首的绝望与愤恨。 张沧说小殿下太过冲动了些,那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亲人横死的呕血之痛。 闻人蔺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盛怒的源头是什么。 雨太大,他看不清赵嫣的神情,不知道小殿下有没有疼到哭泣。 他有点厌倦了这场无聊的旁观。 闻人蔺向前一步,手搭在窗台之上,忽而一顿,漆黑幽寒的目光穿过雨幕,直直刺向对面屋舍。 同为猎手,他嗅到了野兽身上的恶臭。 …… 不能松懈,不能迟疑!赵嫣豁出性命挥动手中的短刀。 一刀两刀,接二连三的招式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刀刃相接,雨花四溅,赵元煜竟被那凌乱而带有盛怒的招式逼得连连后退,勉强举刀遮挡,眼中的轻蔑变作惊愕,再化作惊恐! 他手中的刀很快出现豁口,继而叮地一声脆响,刀刃竟在赵嫣的连番攻势下断成两截。 失去凶器,赵元煜就像是一条拔去爪牙的败犬,呜咽着跌倒在地。 “你……你不是赵衍?”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前的“小少年”没有丝毫的怯弱仁慈,沉静执着,像赵衍,却又不像赵衍。 赵元煜仿若见鬼般大叫一声,挣扎着向前爬去,却被赵嫣一脚踩趴于地上,只能徒劳地划动手脚挣扎。 “不,不要……” 赵元煜哆嗦地回望,瞳仁骤缩。 雷电中,赵嫣没有一丝迟疑地举起了手中的短刀——赵衍的短刀,朝赵元煜的后背狠狠扎去。 没力气了,她的手抖得厉害,这一下竟被赵元煜挣开,只在他那具肮脏的身体上划破一道血口。 但并不妨碍她举起第二刀。 赵元煜惨叫起来,涕泗横流地朝前伸手,仿佛朝隐匿于黑暗中的恶鬼求助:“救我,救我……” 他满脸惊惧,嘶声大喊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仇醉——!” 轰隆,雷声炸响。 伴随震天声响坠落眼前的,还有一道足有九尺的高瘦身影。 他蹲身落在赵元煜身前,溅起一地泥泞的水珠,手长脚长地蹲着。破旧的箬笠下,一道翻卷的旧伤从他左眉越过鹰勾鼻梁,斜划至右脸,一双眼睛透出麻木的死寂。 赵嫣只看了眼那双死寂的眼睛,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便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暗处还藏了赵元煜的底牌。 仇醉…… 阿兄从死牢里捞出来的仇醉…… “仇醉,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赵元煜在他身后大喊。 仇醉木然地挠了挠颈后的罪犯刺青,抬手将破损的箬笠往下压了压,盖住额角的刺配,然后站起身朝赵嫣走去。 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是蛰伏的凶兽,又像是跳动的鬼影。 催命的脚步声逼近,赵嫣就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小鹿般睁大眼,身体失去了站起的力气。 她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杂音,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叮当的声响来源于她自己身上——她在发抖,剧烈的抖动使得手中短刀撞击在地砖上,发出不住的战栗声。 那是一种绝对的死亡压制,赵嫣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扑面而来浓重血气,刺激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阴影笼罩,仇醉俯瞰着她,沉寂的眸色微动,终是双手缓缓背至身后,握住了两把缠着破布条的弯刀。 赵嫣咬牙举起了手中的短刀,却见仇醉沉默片刻,屈指轻轻一弹。 她手中的匕首便脱力飞向一边,直直插入地缝中。 几乎同一时刻,一道身影从楼上跃下,一掌拍向仇醉胸口。 疾风震荡,雨珠碎裂。 仇醉睁目,下意识抬臂交叉于胸前格挡,却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得连连后退,后背哐当砸在墙上,震开蛛网般的裂纹。 仇醉将自己从凹陷的土墙中扒拉下来,抬臂按住后颈喀嚓一撇,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一袭红袍的谪仙翩然收手,抬手解下身上的暗色斗篷抖开,裹住身后簌簌发抖的赵嫣。 闻人蔺踏着雨水将小公主的短刀捡回,顺势解决了扑上来的两名雍王府护卫,这才抬袖仔细擦干净刀刃上的血渍,将短刀奉还至赵嫣冰冷的手中。 “好了,没事了。” 闻人蔺蹲身半跪,拇指仔细抚去赵嫣眼角的雨水,轻声示意,“呼吸。” 赵嫣茫然睁大眼,停滞的呼吸这才开始运作,空气裹挟着雨水争先恐后涌入口鼻,呛得她躬身咳喘起来。 闻人蔺敛目,将她颤抖脱力的纤细身躯揽入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她的背脊顺气。 “肃……肃王。” 赵元煜知道来了尊根本惹不起的煞神,忙不迭催促仇醉,“走,快走!” “别跑!” 赵嫣大口大口喘息,厉声道,“别跑!” 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带着满腔恨意将手中的短刀朝赵元煜掷去! 仇醉将揽着赵元煜跃上土墙,几个起落间消失在暗夜中。 那柄短刀只来得及擦过仇醉粗黑的手臂,带着一丝血痕,钉入土墙的蛛网缝隙中。 张沧和蔡田立即去追。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抓住他……” 赵嫣双目湿红,如同溺水之人般揪着闻人蔺一丝不苟的衣襟,近乎绝望地呐喊,“太傅,助我杀了他!” 说是呐喊,却因极度脱力只发出了破碎的风声。 心中某根强撑的弦终于断裂,聒噪的雨声悄然寂静。 赵嫣最后感受到的,是在栽倒在闻人蔺怀中闻到的清淡木香。 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第39章 第39章 唇舌 赵嫣并没有昏迷多久,醒来时在马车里,躺在闻人蔺的怀中。 她的听觉先一步回笼,嘈杂的雨声再次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继而视野渐渐清晰。 雨水自闻人蔺冷白的下颌滚落,滴在赵嫣的额间。 马车的昏光中,他潮湿的外袍显现出浸血般厚重的暗红色。 耳畔一阵尖锐的嘶鸣后,追击赵元煜的记忆涌上脑海,赵嫣一把握着身侧的短刀,挣扎着起身。 “躺着别动。” 闻人蔺抬掌按在她的肩上,轻而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的眼睫亦是湿漉漉的,一簇簇粘连着,遮住了眼底的情愫。 赵嫣被他按着,方觉自己浑身脱力发颤,只能徒劳喘息道:“赵元煜……” 她要杀了他。 她必须杀了他! 闻人蔺凝视她眼底近乎淬火的执拗,半晌,指腹轻轻抚过她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脸颊,落在她失了血色的唇瓣上。 “本王不认为,一条败犬的性命比殿下重要。” 闻人蔺的嗓音低沉,带着几分缱绻的错觉,“本王喜欢殿下的骨气。但偶尔也会想,若殿下的脾气也能像这唇舌一般柔软,就好了。” 他只是想让小公主服个软,乖乖躲在他的身后。 可当那头野兽手持弯刀靠近雨中瑟瑟强撑的小小公主时,不可否认,闻人蔺有一瞬的杀意迸发。 赵嫣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 想要从闻人蔺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懂得的。 所以赵嫣努力抬起颤抖的指尖,毫不迟疑地压下闻人蔺的脖颈,将微凉湿润的唇瓣印在了闻人蔺嘴角。 闻人蔺看着她,一动不动。 赵嫣发梢滴水,闭了闭眼,狠心贴得更紧了些,唇瓣笨拙而生涩地压了压,又抿了抿,试图撬开那片牙关,到最后已近乎啮咬。 她虚虚搂着闻人蔺的脖子,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撑在着她全部愤怒与仇恨的短刀。一个献祭般的轻吻,在这个绝望的雨夜显得靡丽而又惊心。 闻人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仍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微微垂下眼帘。 耳畔雨声渐停,狭小的空间内只听得见衣料的摩挲声。就当赵嫣快要坚持不住了时,闻人蔺抬起的手总算落在了她的颈后,在她将自己憋死前,轻轻推远了些。 他凝视赵嫣不甘而微红的脸颊,许久,哑沉问:“赵嫣,你把本王当什么了?” 这是闻人蔺第一次唤赵嫣的真名,带着些许切齿的意味。 赵嫣苍白的脸上浮出绯色,答不上来。 她视线涣散,呼吸短促,连挂在闻人蔺颈上的手臂也无力垂下。 掌心下的皮肤滚烫,闻人蔺终于发觉不对,抬手覆在她的额上。 半晌,眉头一皱:发热了。 …… 赵嫣开始频繁梦见往事。 她梦见六七岁的时候,她趴在赵衍寝房的窗棂上,垫着脚尖朝里看。 太医们尽职尽责地围着病榻上的赵衍切脉诊治,母后衣不解带地陪伴着儿子,不时以丹蔻玉指摩挲着他苍白的小手,就连父皇亦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探望,神情流露出少见的慈爱。 小赵嫣怔怔看了许久,大眼睛中除了对兄长的担忧外,更多的是孩童纯稚的艳羡。 她扭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故意减了衣物,光着脚丫坐在殿门前吹风祈祷。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生病,便也能得到父皇母后无微不至的关爱;只要自己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阿兄就会好起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本宫省点心?” 母后只是看着衣衫单薄的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梦见十五岁生辰那日,赵衍被雨气打湿的病弱脸庞。 他漆黑的瞳仁温和宽厚,弯腰将绿檀首饰盒捡起,“嫣儿,哥哥不是在可怜你。哥哥只是,不知该如何弥补你这些年所受委屈的万一。” “你就是!” 少女脱口而出,“赵衍,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可以,我宁愿与你互换身份。” 一语成谶,终成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呢?赵嫣不止一次质问自己。 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吐出那样的“诅咒”,若是没有说出那番违心伤人的话,赵衍是不是就能活得好好的? 可万事没有“如果”,她只能背负着回忆的阴影举步前行,从此扮成赵衍的每一日,都是上苍对她无知的惩罚。 直到这个雨夜中,她亲口听到赵元煜承认一切。 “是我又如何!” “赵衍……你早该死在行宫归途中了!” 雷雨中狰狞的大笑,震得她肝胆欲碎。 原来赵衍并非懦弱死于疾病,也并非死于她所谓的“诅咒”。她没有害死赵衍。 她梦见自己手持短刃追击仇人,可怎么也追不上。赵元煜癫狂的笑声却从四面八方响起,滚滚火焰将她裹挟其中,斩不断,挣不开。 “赵元煜……别跑!” 她仿若置身熔炉之中,嘶声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斗争,精疲力竭。 直至一片温凉贴上她的额头,宛若一泓冷泉淌过,驱散她梦魇中的狞笑与烧灼。 赵嫣难受地将脸颊往那冷泉处拱了拱,祈求更多。直至整个身子都蜷缩着贴上去,方阖着潮湿的眼睫,疲惫坠入安谧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雨霁天青,鸟语啾啾,夏日骄阳透过油绿的叶缝,在窗台边洒下一片明亮的光影。 赵嫣脸朝下趴睡太久,只觉头重身轻,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唯有熟悉的陈设告诉她,自己已然回到玉泉宫的观云殿中。 她上衣半褪,露出束胸和肩背,有人坐在床榻尾处,以手轻轻推拿她因挥刀过度引起的酸痛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药油香气。 那手法轻柔得当,赵嫣以为上药之人是流萤,便轻咳一声,瓮声喑哑道:“流萤,给我一杯水……” 推拿的手微顿,一阵淅沥的濯手声后,那人起身走到桌旁,倒了一盏温茶。 然而执盏递到眼前的那修长指节,明显不属于流萤。 赵嫣顺着那片暗色的衣袖往上看去,不由一愣,立即抓起那团冰丝清凉的夏被盖住身子。 雨夜中那场决斗耗尽了她的体力,又高烧初退,手臂尤为酸痛,蓦地撑身闷哼一声,耳后柔软的黑发丝丝缕缕垂下,遮挡了半张脸颊。 闻人蔺神色如常地坐于榻沿,道:“殿下上下,哪处我没见过?” 说的也对,赵嫣稍稍放松身形,伸手去接闻人蔺递来的杯盏。 闻人蔺没动,赵嫣只好又默默收了回来,任由闻人蔺将茶水喂至她嘴边。 他在生气吗? 自己不仅无视他的警告插手了失踪案,还弄得这般狼狈……他应是生气的。 赵嫣就着闻人蔺的手小口小口抿茶润嗓,试图从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闻人蔺连眼也没抬,喂完了水,问了句:“还要吗?” 赵嫣摇头,他便将杯盏放回了案几上,握住赵嫣的脚踝。 赵嫣一颤,忍着没动。 闻人蔺将她的裤腿往上卷了卷,露出膝盖上的擦伤——是与仇醉出现时,她在地上跌伤的。 闻人蔺熟稔地取了创伤药,仔细涂抹在那发红结痂的伤处,有点凉,还有点疼,赵嫣抿唇缩了缩。 闻人蔺这才抬起眼来,低低问:“现在知道怕了?” “没怕。”赵嫣哑声道。 即便再来一次,她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毫不迟疑挥刀斩向赵元煜。 闻人蔺手撑在榻上,漫不经心问:“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本王没有及时出手呢。” 赵嫣捏紧了褥子。 她知道闻人蔺定然不放心,必派人暗中盯着自己。领东宫卫亲自追击赵元煜,未必没有赌的成分在。 “我必须杀了他。”赵嫣坚定道。 “为了杀只阴沟老鼠,不惜放下身段亲近本王?”闻人蔺问。 赵嫣这才想起在马车中的零碎画面来。眼睁睁看着仇人逃走,无能为力的愤恨之下,促使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力量。 “对太傅来说,只是一只阴沟老鼠。对我来说,却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未得到回应,赵嫣别过头,掐着掌心道:“手足亲情,太傅又怎会懂?” 闻人蔺指腹微顿,须臾,收回了手。 他直身看着赵嫣,目光宛若幽不见底的寒潭,颔首笑道:“是。本王的同胞手足都死在天佑十年的雁落关了,的确不太懂。” 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家人,以凉薄平静的嗓音,叙说着惊心动魄的事实。 赵嫣没由来心头微震。 她张了张嘴,很想再说一句什么,然而闻人蔺抓起棉帕擦了擦手,起身走了。 阳光下,他暗色的背影映着重叠山峦,宛若千年不化的墨冰,挺拔锋寒,坚不可摧。 待他走远了,流萤才撩开垂幔进来,将精致的粥水吃食一字排开。 赵嫣抱着双膝,问道:“流萤,我昏睡了多久?” 流萤本分道:“殿下鲜少生病,头一次烧得这般厉害,足足昏睡了两天一夜。” 竟昏睡了这么久吗?两天一夜,足够赵元煜逃遁远方。 赵嫣恨恨咬牙。 流萤观摩着赵嫣的脸色,低声道:“是肃王将殿下抱回,亲自用药诊治。” “他……一直在这吗?”赵嫣有些恍惚,想起了梦里那片熨帖的微凉。 “肃王夜里会来殿下榻边小坐片刻,白天鲜少见人。” 流萤绝口不提赵嫣救火失踪的那一晚经历了什么,只道,“柳姬闹着要来探望殿下,被奴婢拦下了。” 赵嫣接过流萤递来的一小碗碧粳鸡蓉粥,轻轻搅了搅,终是开口:“我见着仇醉了。他如今,跟在赵元煜身边。” 流萤怔忪,忽的退后一步,直挺挺下跪。 “你跪什么?” 赵嫣疑惑,“又要阻拦我查下去?” 流萤用力摇了摇头,攥着袖边道:“奴婢恨不能与殿下一起,手刃仇人。” “仇人……” 赵嫣轻声喃喃,蓦地眼眶一湿,像是长久以来独自坚持的那些东西,都有了回应。 “你终于承认,太子是死于凶杀了?” 流萤点头,抬起微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仇醉,杀了太子殿下!” 第40章 第40章 让步 京畿百里外一座破庙门口,十来名雍王府雇来的江湖浪士或坐或立。 沙地水洼倒映着雨后流云,仇醉蹲坐在门槛外,破损的箬笠压得极低,正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描画什么。 仔细看来,那线条歪歪扭扭的,隐约形成一朵梅花的形状。 “十一号,你有名字吗?” 暗无天日的地牢底层,病弱的小少年从外头带来了一枝藏雪的绿萼白梅,俯身看着铁索加身的困兽,“孤是说,你原来的名字。” 阴暗中,被铁索重重禁锢的高大身影蛰伏不动,唯有一双凶漠的眼睛望向那枝铮然怒放的白梅,间或微动。 “囚罪。” 嘶哑的咕哝声,难听得像是野兽的低语。 时刻控制铁索的狱吏警惕着,给少年解释:“殿下,杀手没有名字,没有过往。因其弑主叛逃,必深陷囚牢以死赎罪,故而他有个别名叫做‘囚罪’。” 小少年品味这两字,摇首道:“这个名字不好,孤给你取个新名字。” 他眉目温和,以指沾了酒水在案几上一笔一划写着,笑道:“仇醉,你可愿跟孤走?” 仇醉不识字,他至今不明白这笔画复杂的两个字代表什么,也不会写。 他只记住了那日置于案几上的,那枝纯洁脱俗的白梅。 树枝在仇醉粗糙的大手中显得笨拙而又纤细,他于沙土上画了许久,才勉强画出那么一朵像样的梅。 一只沾满泥点的靴子踏过,将那朵花踩得稀烂。 赵元煜一臂以夹板固定吊在颈上,身上缠满绷带,鼻青脸肿狼狈至极。 “父王那边接应的人怎么还没来?”赵元煜无能怒吼。 然而江湖浪士只认钱不认人,不比王府奴仆顺从,一时间磨刀的磨刀,小憩的小憩,无人搭理他。 赵元煜面上挂不住,转而一脚踩在仇醉画花的小树枝上,发出喀嚓一声脆响,又狠命碾了碾道:“你说你刺杀了赵衍,我原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是真的!呵,前后咬杀两任主子,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犬,现在只有本世子才愿接纳你!起来探路!” 仇醉漠然看着地上被踏得凌乱一片的沙土,半晌,拿起弯刀起身。 风卷地而来,庙外竹海翻涌,落叶翩跹。 仇醉鹰隼般的目光骤然锐利,抬首望向密林深处:有人来了。 …… 赵嫣一直在想流萤的那句“是仇醉,杀了太子殿下”。 说这话时,流萤眼底含泪。她亲眼所见,并不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莫非仇醉是雍王府埋在东宫的细作,想方设法获得单独保护太子的机会后,就设计在行宫归途中行刺? 可在刘氏义庄拼杀的那个雨夜,赵元煜那句惊恐的“你不是赵衍”并不像作假。 若仇醉真为雍王府走狗,应是最清楚太子是否遇害的人,没理由赵元煜直到此刻才确认东宫太子换了人…… “殿下。” 孤星臂上扎着绷带,于外间抱拳禀告,“锦云山庄的买主已经押解回大理寺狱。他确是雍王府的幕僚,奉雍王世子之命购买山庄,用于藏匿掳来的少女童男,炼制无上秘-药。” “无上秘-药?” 赵嫣想起了那个炸丹炉,试图同归于尽的女冠,“他可有招供,指使赵元煜炼药的‘仙师’是谁?” “只说炼丹之事有女冠对接,就连雍王世子也从未见过仙师真容。然而女冠已死,再往上的事他也不知。” 孤星道,“卑职仔细审问过,倒不像是有所隐瞒的样子。” 这些疑团,或许只有真正缉拿到赵元煜和仇醉的那一刻方能解开。然而两天过去,现在想要抓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赵嫣披衣而坐,命人赏了随行奋战的东宫卫各一百两银。孤星的配刀在决斗中损了,赵嫣单独赏了他一把花柄皮鞘的横刀,刀身似雪,无一丝杂色,是功臣才配受赐的上品。 孤星忙单膝下跪,垂首道:“尽忠职守乃卑职本分,不敢受此大恩。” “你随孤出生入死,铲奸除恶,这是你应得的。” 赵嫣将横刀置于掌中,清朗道,“好刀配忠良,不算辱没了它。收下吧,以后用此刀立功的机会还多着呢。” 孤星喉结耸动,郑重双手接过道:“卑职谢殿下恩赏。” 流萤自己呆了一下午,此时已恢复冷静,如常进来奉药。赵嫣朝她身后看了眼,没见着闻人蔺。 不是说她病着这几日,都是闻人蔺亲自给她上药的吗? 赵嫣想起了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手足亲情,太傅又怎会懂”,似是明白了什么。 “药放这儿吧。” 赵嫣示意流萤,又朝候在殿外的李浮道,“你差人去告诉肃王,就说这药旁人不会使,劳他亲自过来看看。” 李浮领命退下,不稍片刻便擦着汗快步归来,皱眉回禀道:“肃王说,这药不会使就扔了,他忙着沐浴,没心情陪殿下。” 沐浴…… 赵嫣下榻,吩咐道:“掌灯去龙池。” 流萤看着她还白着的面容,心疼道:“殿下大病初愈,实不该操劳奔波。有什么事,请交予奴婢去做。” 赵嫣扶额缓了缓,微微吸气道:“你知道的,有些事只有我能做,也必须去做。” 汤池殿中灯火明亮,闻人蔺果然泡池中,双目轻阖。 他没有束发,极黑的发尾顺着肩背飘散在池水中,宛若浓墨晕染开。没有那些碍事的花瓣阻拦视野,只见水波澄澈,从胸腹紧实的沟壑延伸往下,池中景象一览无余。 赵嫣呼吸一窒,将目光稍稍移开,半晌,又坚定回移。 她坐于池边小榻上,单手托着下颌蹙眉,寻思着如何开口,便听闻人蔺疏淡的嗓音传来:“有话就说,别打扰本王清净。” 他先开口,赵嫣反而宽心了,原本没头绪的腹稿也豁然开朗,清晰涌现于唇边。 “我来向肃王道谢。” 赵嫣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病后的沙哑,柔而不怯,“还有,我不该说肃王不懂手足之情。” 闻人蔺宛若入定,未有丝毫回应。 赵嫣想了想,这回声音轻了许多:“我不听话,性子硬,自小便是如此。没有人教我如何撒娇……” 她似乎耻于剖析自己,很快止住了话茬,抿唇别开了视线。 闻人蔺从那句“没人教我如何撒娇”开始,便睁开了眼,隔着晃荡的水波注视她。 “过来。” 他抬手,臂上的水珠哗啦连成线滴落,搅碎一池平静的光。 赵嫣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搭理自己了,是以听到这低低沉沉的两个字,还有些怔愣。 眨了眨眼睛,她终是起身坐于闻人蔺身边,将双足浸入汤池热水中。 那晚跑了太远的山路,脚后跟有些破皮磨损,被热水一刺激,又痛又痒。赵嫣吸了口气,蹙眉抱怨:“白天还未上完药,肃王就跑了。” “本王若不走,怕忍不住弄死殿下。” 闻人蔺抬手在她恹恹的眉间按了按,话虽可怕,语气却并不威严,“殿下如今是太子,不妨养几个裙下之臣,入幕之宾,让他们替你做去。” 譬如周什么,张什么,裴什么,还有那个东宫卫统领……甚至是,连正经女人都算不上的柳姬。 赵嫣作势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此种可能,才在闻人蔺幽沉的目光中道:“有肃王一个足矣。” 闻人蔺抱之以嗤,对这番拙劣虚假的答案无动于衷。 “肃王永远是我的第一选择。” 赵嫣映着水波的面容脆弱而美丽,带着几分小公主的骄矜道,“肃王不愿,我再找他人替代。” 这回,闻人蔺看了她许久。 “殿下不妨试试。”他睨目,眸底荡碎水光,辨不出情绪。 “那就请肃王,别给孤尝试的机会。” 赵嫣手指紧紧抠着玉雕的池沿,俯身侧首,仔细分辨着闻人蔺脸上的神情。 烛光影绰,满池涟漪如同心绪起伏,在沉默中回归悄静。 赵嫣不知道闻人蔺能为她退到哪步,许多事总归还是要靠自己。 回到殿中,赵嫣取出先前柳姬所绘的呈图展开。 以赵元煜外强中干的性子,此时必如惊弓之鸟,多半以假路引凭证改头换面后方敢潜逃出去。 伪造凭证身份需要时间,若此时以东宫太子遇刺、捉拿刺客为由命畿县严加盘查,未必不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然而离京路线众多,赵嫣也拿不准该往哪个方向查,于是将呈图仔细卷起塞入袖中,准备去听雨轩询问柳姬。 甫一出殿,便见蔡田立于庭下,朝赵嫣恭敬道:“殿下,请移步。” 赵嫣知他定是奉闻人蔺之命前来,权衡片刻,终是调转了脚步。 流萤与孤星欲跟上,被蔡田拦下。 赵嫣回首朝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跟随,这才跟着蔡田出了角门。 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赵嫣上车,果见闻人蔺单手撑着膝头倾身而坐,质感极佳的深暗的袖袍如墨般垂下,半散的发丝沿着他宽阔的肩滑下,发尾还带着汤池的潮湿。 他面前摆着一盘果肉晶莹饱满的冰镇荔枝,冒着丝丝凉气。 见到赵嫣过来,闻人蔺顺手以玉叉子叉了一颗,递到她唇边。 那枚一指长的玉叉子亦是暖玉制成,小柄处的雕花精细无比。 马车启动,赵嫣顺势咬住那枚荔枝肉,汁水于唇齿间爆开,润泽了无甚血色的唇,满嘴沁人的甜。 “好吃?”闻人蔺问,慵懒平静的神情像是在扬着肉干喂猫。 赵嫣诚实点头,随即又问:“肃王请我来此,总不能只是品鉴荔枝?” 闻人蔺没说话,又叉了一块荔枝肉送至她唇边。 赵嫣总觉得这枚玉叉子的前身有些眼熟,不由狐疑,下意识扫过闻人蔺腰间的玉钩带与扇坠。半晌,她张嘴含住荔枝肉,小心抿进嘴里,唇瓣没有碰到那枚材质眼熟的玉叉。 闻人蔺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殿下自己用过的东西,嫌弃什么。” 赵嫣愣住,含着荔枝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微白的脸颊上总算有了几分血气。 闻人蔺抬手撑着下颚,漆色凌寒的眼底也有了几分笑意,就着赵嫣用过的那枚玉叉子戳了荔枝肉送进自己嘴里,淡色的唇若即若离地从温润的玉叉上抿过,像是品味荔枝的甜,又像是在回味别的什么。 赵嫣咳了声,垂眸专心致志地咽荔枝肉。 马车没有下山,而是沿着小道朝密林深处而去。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停在了某处藤蔓掩映的峭壁前。 下马车时,闻人蔺伸手扶了赵嫣一把。执着火把的蔡田将峭壁掩映的藤蔓拨开,露出一扇青苔密布的兽首石门。 按动机括打开门,森凉之气扑面而来,几点火光相继跳跃,延伸至地底深处。 “这是……何处?”赵嫣愕然。 察觉到她跟得踉跄艰难,闻人蔺稍稍放缓脚步,负手道:“通往玉泉宫的密道。” 赵嫣好奇这密道另一端是玉泉宫哪个地方,便问:“既是与玉泉宫相连,那方才我们为何不直接从玉泉宫入口下来?” 闻人蔺低低哂笑:“既是密道,又岂会随意让外人知晓入口和出处?” 莫非我就不是外人? 话在嘴边打了个圈,又被赵嫣咽下。 这条密道的精巧坚固,绝非赵元煜的锦云山庄能媲美,她小心地跟在闻人蔺身旁,竟不知玉泉宫后有这样的隐秘之所。 他在皇家疗养的玉泉宫下弄这样一条密道,是想做什么呢? 想着闻人蔺总不至于兴致来焉杀人越货,赵嫣渐渐放下疑惑,不再多问。 沿着密道直走数十步步,便到又一处暗门前。闻人蔺抬手示意蔡田停下脚步。 他微微侧首,面容轮廓在暗室中显得尤为深邃难辨,看着赵嫣道:“这是最后一次,本王为殿下让步。” 说着,他抬靴踩踏暗门机括,露出另一处通往更底层的密室。 赵嫣下了密室,才明白闻人蔺方才的话是何意思。 这是一间地下密牢,关着赵嫣此刻最恨之人。 第41章 第41章 凶手 仇醉被用儿臂粗的铁索镣铐吊着双臂,右手腕似有脱臼,软软地垂着,头发凌乱地散在瘦削粗糙的两颊边,一双凶悍淡薄的眼睛随着赵嫣的靠近而微微转动。 而赵元煜已然昏厥,死猪般狼狈地躺在地上。 赵嫣握紧手指,在汹涌的恨意吞噬理智前深呼吸,问闻人蔺:“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只手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闻人蔺看向仇醉脱臼的右手,淡然道,“所以,本王就将它卸了。” 赵嫣想起来了,在刘氏义庄的那个雨夜,仇醉曾用这只手弹走了她手中的匕首。 她像是明白了闻人蔺的意思,漂亮的桃花眼中聚起一簇火焰:“肃王的意思,是他们任我处置?” 闻人蔺未回答,示意蔡田留下。 “肃王不留下吗?”见他转身,赵嫣忙问。 “本王没有殿下这般好奇心。” 闻人蔺顺着石阶出了密室,轻淡的声音随着他的影子渐行渐远,“处理完就上来。” 闻人蔺之所以没有好奇心,是因为这皇城对他而言没有秘密。 见他真将仇人送到自己眼皮子下,赵嫣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很快,赵元煜苏醒的哼唧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赵……赵衍?” 赵元煜抬手遮住光线,仿若见鬼般不住往后缩,抵着墙壁嗫嚅,“不,不……你不是赵衍,你是谁?” 赵嫣盯着他,字字清晰道:“来让你偿命的人。” “你是赝品!冒名顶替东宫太子是死罪,你也得死!” 赵元煜嘶声大吼,瞥见一旁被枷锁缚住的仇醉,眼睛一亮膝行向前,“你这条死狗!快起来杀了他!杀……” 赵嫣攥指向前一步,赵元煜立刻缩了缩脖子,举袖遮住脸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事到如今你还敢翻供?” 赵嫣握住腰间的莲纹玉佩,逼问道,“不是你,这玉佩为何会在你手里!” “真的不是我!” 意识到仇醉不中用了,赵元煜没出息地呜咽起来,“我的确命人在赵衍归京途中伏击,谁承想他的麾下来了一招金蝉脱壳,拼死护他逃回了东宫!我杀死的那个,是与赵衍互换了衣物的影子替身,这玉、这玉就是我从那替身身上拽下来的……在义庄时我是存心气你辱你,才没有辩白清楚……” 赵嫣一怔,随即沉下眸色:“行刺不成,你便让仇醉再下黑手!” 赵元煜疯狂摇头:“那时我并不认识仇醉!他是东宫出事后,自行投奔至我门下的!他说他行刺了太子,以此为投名状……对!没错,是他叛主杀了太子!你问他!” 赵元煜裤-裆一片濡湿,显然是吓得失禁了。 赵嫣见他疯癫惊颤,也不知所言真假,冷静道:“不急,一个一个来。那几十个死去的少女孩童,你总抵赖不掉。” 赵元煜忽的安静下来。他死死盯着赵嫣,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是赵嫣吧?”他问,像是发现了一个可以拿捏的秘密。 “你以为赵衍是什么安分之人吗?他暗中谋划的那些事,不知会触多少人的霉头,想要他死的可不止我一个。” 赵元煜将手背至身后,警惕地瞥了蔡田一眼,“我知道还有谁想杀他,你附耳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人听。” 赵嫣盯着他阴鸷的眼睛,缓步向前。 一丈,半丈,尺。 赵元煜忽然将藏在身后的半截树枝取出,以尖利的断口为刃,暴起扑向赵嫣的颈项! 事发突然,蔡田立即按刀道:“太子!” 一只纤细的手掌先一步拔-出了蔡田的佩刀,继而寒光闪现,一声细微的皮肉噗嗤声响起,赵元煜维持着行刺的姿势僵住,震愕地看着面前横刀的“少年”。 他手中的尖利树枝出现了整齐的切口,鲜血迸溅时,赵嫣握刀闭上了眼。 蔡田亦是惊诧地看着面前溅着星星点点血渍的“太子殿下”,这具娇贵而又纤弱的身躯,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迸发出令人惊绝的力量。这一瞬带给他的震撼,无异于雨夜刘家义庄里的那场殊死拼杀,酣畅淋漓。 他现在有点明白,独身行走于深渊之下的王爷,为何独独愿为她退守一寸底线。 赵元煜扑倒于地,没了动静。 解决了第一个杀兄仇人,赵嫣倏地垂手,刀尖顿在地上,发出叮地一声脆鸣,空气中晕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蔡田以为“太子”会忍不住吐出来,但她没有,只是抬手抚去下颌上的恶心血渍,目光沉静地转向仇醉。 仇醉看着已经没气的赵元煜,眸色翻涌,身上铁链挣得哗哗作响。 赵嫣握刀站在他面前,如同幼鹿之于巨兽,刀尖止不住发抖。 她依旧竭尽全身力气站得笔直,与仇醉对峙。 “赵衍遇险的时候,你也像保护赵元煜一样地保护过他吗?” 赵嫣扬声,红着眼尾质问,“有吗?” 仇醉看着她,青筋暴起的手臂忽而松懈了下来,沉默着不说话。 赵嫣很难形容仇醉此时的眼神,空洞,木然,像是世间再无一物可以填满这种空洞。 “是你杀了赵衍吗?” 赵嫣没有逼问他“为什么要杀你的知遇恩人”这样无聊之言,只颤声说了一句,“如果是你杀的,为何你没有告诉赵元煜太子的确已死,为何在刘氏义庄时没有当众揭穿我,而是由着雍王府上下作妖试探?” 仇醉眼珠动了动,似乎有微妙的波澜一划而过。 “我,没有杀主公。” 他咕哝着沙哑难听的嗓音,只说了这么一句。 赵嫣微微睁目,片刻反应过来,他口里的“主公”是赵衍。 对于只认钱不认主的刺客来说,叫谁一声“主公”,无异于野狗自愿套上颈圈,那是绝对的忠诚。 疑窦渐浓,赵嫣急促道:“那为何流萤亲眼所见,是你杀了太子后打伤数人逃窜?为何你要归顺雍王府,告诉他们是你刺杀太子?” 仇醉沉默了很久,似是在调动仅限的智力挣扎。 “你在帮主公,你是好人。” 很久很久,他才含混嘶哑道,“回宫途中遇刺,影子诱敌,我带主公逃回东宫。我受了伤,在包扎,有人递给主公一封信,主公拆开……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信里被动了手脚?流萤发现太子死时只有你在身边,所以认为是你杀了他?” 赵嫣握紧了刀柄,抿唇问,“那你为何要逃?” 仇醉默认,艰难道:“我没有,保护好主公。我想杀仇人,可是发现……” “你发现雍王世子背后还有人,故而选择蛰伏在他身边。是那个仙师吗?” 见仇醉再次沉默,赵嫣思绪飞转,将一切疑点穿针引线贯通,“何御史的幺儿与兵部岑侍郎的妹妹岑毓,也是你将计就计绑走的吧?只有你有这样大的本事,为的就是将赵元煜的阴谋闹大,引起朝廷重视?” 仇醉不再说话。 他不相信主公以外的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有着和主公一模一样的脸。 “我换个问题。” 赵嫣一字一句,颤声道,“告诉我,是谁给赵衍送了那封信?” 或许是她这一声带着压抑的哭腔,仇醉终于又抬起那双凶漠的隼目看她。 他用嘶哑难辨的嗓音,吐出一个残忍的真相:“长风公主,赵嫣。” 天佑十七年,八月末雷雨初歇。 死里逃生的赵衍脸色煞白,披衣坐在东宫寝殿中,急促咳喘道:“你们不该让影子替孤去死。以别人的鲜血换自己苟活,踏着尸骨前行,孤算什么光明磊落的明主?” 见高大的刺客绷着一身的伤口跪拜不语,少年心生不忍,扶起他道:“罢了,我是在怪自己无用,非是责备你。去将伤口处理一下。” “殿下,华阳行宫长风公主来信。” “嫣儿?速速取来。” 仇醉取了药回来,与那匆匆送信离去的内侍擦肩而过,空气中飘动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淡香,转瞬即逝。 他盘腿坐在殿前,撕开血糊粘着皮肉的上衣,将药粉一股脑倒在伤处。 身后传来吧嗒一声细响,像是有什么黏腻的液体打在宣纸上。仇醉一愣,警惕回身,漠然的瞳仁中第一次有了惊恐的神色…… 荏弱的太子殿下握着那封异香浓郁的信笺,茫然地摸了把鼻端溢出的殷红,想要张嘴,那血却从他的口中争先涌出,而后如一只断翅的蝶般轻飘飘倒下。 仇醉疯了似的扑过去,以掌托住那抹瘦弱的身形。 太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在众人发现前将那封沾满鲜血的信置于烛火中烧掉,于黎明前飘飞的黑灰中,静静阖上了双目。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的妹妹。 …… 密牢的门开了,赵嫣从厚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闻人蔺闻声转过脸来,却在见到她略微苍白的面色,以及脸颊上沾染的血珠时怔住。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他说这话时,眼睛乜向蔡田。 蔡田立刻低头:“属下失职。” 不过得到那样的答案,殿下没晕厥崩溃已是莫大的毅力。 闻人蔺也顾不得脏不脏了,抬袖蹭了蹭赵嫣脸上的血,见拭不干净,便不悦地拧起眉。 “我有点累了,太傅……”赵嫣眨了下眼睛,喃喃道。 闻人蔺一顿。他打横抱起那具发冷发颤的身躯,朝密道尽头走去。 从密道出来,灯火明媚,水汽氤氲,竟是直接到了龙池殿后的更衣小屋中。 闻人蔺解了外袍,抱着赵嫣涉水步入汤池之中。他难得没有逗弄赵嫣作茧自缚,而是掬水仔细洗去她脸颊和下颌处的血星子,神情专注而平静。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衬得赵嫣内心越发汹涌,压抑已久的情绪叫嚣着要决堤而出。 先是吧嗒一滴,落在闻人蔺的手背。 他似乎怔了怔,半晌,抬起眼帘看去,那双倔强漂亮的眼睛中早已蓄满了潮湿水雾,泪珠滚滚而落,接一连砸在他抬起的指间。 这是她第一次哭,为了死去的赵衍。 闻人蔺早就看出来了,小殿下似乎很容易陷入自责的怪圈中,将别人的意外揽于己身。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只攥着衣料咬住下唇,安静得令人心疼。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该有的性子,她这样明丽的人,合该骄纵无礼,受尽众人宠爱方对。 “旁人借殿下之手杀人,是杀人者的错,不是你。” 闻人蔺抬手抚去她眼角的湿痕,示意她松开咬得发白的唇瓣,声音低而沉稳,“不必自责。” 赵嫣索性一口咬在闻人蔺的手上,哭得更厉害了,攀着他双肩一抖一抖,宛若风中瑟瑟的带露花朵。 闻人蔺也曾想逗得她眼角含泪、面红耳赤才好,那是他一点隐秘的恶趣味。如今真看到这滚滚晶莹的泪珠,他却并无想象中的那般愉悦,甚至隐隐不悦。 小殿下说没有人教过她撒娇,其实,是没有人能让她肆无忌惮撒娇。 真是惹人怜。 水波荡漾,闻人蔺靠在汤池边沿,骨节修长的手掌穿过她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轻抚她颤抖的柔弱背脊。 他任由她宣泄,垂眸敛目,以唇细碎吻去她眼角的湿痕。 第42章 第42章 绝笔 月色西斜,满池的波光也随之安静地蛰伏下来。 赵嫣裹着干爽的亵服坐于榻上,眼角湿润,鼻尖微红,未加束缚的身形玲珑起伏,宛若月中聚雪。 池中,长而轻透的绢布如云岚袅袅浮散,那是她哭得喘不过气时,闻人蔺顺手拽下来丢在水中的,免得她因气短而晕厥过去。 闻人蔺陪着她在池中泡了许久,衣裳亦是里外湿透了,这会儿换了身霜色的中袍出来,头发以一支油光的木簪束了一半,另一半潮润地自肩头披散,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他行至一旁取了巾栉,以干净柔软的棉布握住赵嫣黑缎般垂腰的长发,一寸一寸自上而下替她吸水擦干,再仔细梳开。 落地铜镜中映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侧颜映着烛火的暖,有种漫不经意的从容。 察觉到赵嫣于镜中窥探的视线,闻人蔺敛目问:“好受点了?” 赵嫣抬手拭了拭眼尾,轻哑道:“饿了。” 闻人蔺轻笑一声,这个年纪的少女哪有不会撒娇的呢? 他将玉梳放回台面上,手背上一圈小而鲜红的牙印清晰可见。赵嫣也瞧见了,想起这牙印从何而来,不由别开了视线。 闻人蔺行至外间,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不稍片刻便端着几样粥水宵食迈了进来。 赵嫣也不知玉泉宫里有多少他的人听候调遣,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她无心顾及这些。 见闻人蔺将吃食摆在了自己面前,赵嫣下意识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抬眼看人时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闻人蔺不禁笑笑,顺手从台边拖了一张椅子坐下,端过粥碗搅了搅,舀了一勺递于她唇边道:“本王没有吃宵食的习惯,殿下自便。” 赵嫣这才张嘴抿入那勺温热的粥米,咽入腹中,思绪翻涌不息。 闻人蔺只扫了一眼她略微失神的湿红眼睛,便知她还未彻底走出来。 他将粥碗搁置一旁,以帕擦了擦她嘴角沾染的晶莹水渍,随意道:“殿下这副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到底如何养成的。” 赵嫣很难不自责。 她知道,赵衍性子温软,但并不傻。 那封信必是仿着她的笔迹做得十分逼真,又选在兄妹俩不欢而散后的恰当时机,赵衍才会毫无防备地拆开查阅。 在意识到已然中招的那一瞬间,赵衍唯一能做的就是烧毁那封信。 直到最后一刻,赵衍都在以羸弱之躯保护着她。而她留给赵衍最后的记忆,只有那句锥心的伤人话语。 要是没有说出想和他互换人生的话语就好了,若是再坦诚一点就好了。可世间哪有那么多“若是”?多的是死者的遗憾,生者的追悔罢了。 或许是太想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了,赵嫣喃喃启唇道:“他死于名为我送出的信,可是……他烧了它。” 闻人蔺稍加联系就猜出了赵嫣这话的意思,最终真相,倒是与去年探子查到的相差无几。若非赵嫣冒名顶替太子,扰乱了片刻视野,大玄朝现在怕是如他计划中那般,乱得不成样子了。 “明明留下证物,就能更快查出真凶……” 赵嫣不自觉一哽,忙将下颌抵在膝头,闭目道了声“笨蛋”。 闻人蔺夹了一块水晶梨片递去,见她怔怔不愿张嘴,方问:“殿下怎会想不到,若太子不烧毁证物,殿下牵扯进这么大的案件中,会遭遇什么?” “信非我所写,自能证明我的清白。”赵嫣道。 比起缉拿真凶,为阿兄昭雪,她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闻人蔺眼睫微动。 “殿下学过《承德广记》,想必读过‘杨金疑仆’的故事1。” 他像是陷入长久的回忆中,慢悠悠叙说道,“殷朝承德年间,上将军杨金兵败逃亡于外,身边唯有一忠仆相随。某日杨金渡水路遇追兵,疑心是仆从告密叛变,便将仆从喝令于前百般拷问。仆从辩解无力,乃以刀剖腹,剜心验之1。” 天佑十年,云翳灰灰。孤城无援,尸横遍野。 闻人将军浑身浴血,雨水混着血水从他身上蜿蜒淌下,他半跪的身形宛若一座丰碑,将最后的药丸塞入幺儿的嘴中。 “以我性命,全忠义之名。”他死死捂住少年的嘴,不让他将药丸吐出,“为父去了。好好活着。” 羽箭如麻,鲜血溅在少年绝望震颤的瞳仁中。闻人蔺抬目,漆眸中也晕开同样的暗色。 他唇线微动,低低沉沉道:“殿下,自证清白是要剖腹验心的。” 所以太子并非是在替小公主遮掩什么,他只是单纯的,不愿妹妹受这验心之苦。 赵嫣也明白了闻人蔺的意思,不由怔怔,双目再次泛起潮湿的水光。眼睫一颤,眼泪便止不住流了出来。 闻人蔺屈指抚去她眼睫下那颗晶莹的泪珠,俯首吻舐而去。 他没再说话,缓缓抬起一臂将赵嫣揽入怀中,以掌轻抚背脊,下颌极轻极慢地蹭了蹭她潮湿轻颤的鬓发。 矜贵的小猫儿,生来就是要被疼爱的。 灯影渐暗,直至窗外浓夜渐渐化作纤白。 赵嫣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她躺在观云殿的寝房中,闻人蔺并不在身边。 昨晚哭得太厉害,醒来时头晕目眩。她撑着脑袋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凌晨是如何回到此处的。 她很没出息的,在汤池殿中揪着闻人蔺哭了大半宿,将他霜白齐整的衣襟蹭得湿乱不堪。 哭累了好不容易阖眼,又被斩杀的赵元煜梦魇吓醒。闻人蔺没法子,只得好脾气地从后门将她送回了观云殿寝房中,命人送了安神的香过来,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经过彻夜宣泄,赵嫣心口总算没有如巨石堵着般的窒息难受了,因情绪冲击而混乱的思绪亦渐渐归拢。 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她得弄明白那个假冒自己传信的人究竟是谁,赵衍究竟做了什么才惹来如此横祸…… 静坐醒神片刻,赵嫣摇铃唤来殿外值守的流萤,捂着肿痛的眼睛哑声道:“给我弄些冷敷的冰块来,还有……准备一块新的束胸。” 以冰敷了许久,到入夜时分,赵嫣哭红的眼睛总算能见人了,就是脸色还有些许苍白。 她抬手拍了拍脸颊,直至淡淡的血色浮现,方长长吐息,穿衣束簪前去听雨轩。 她想知道,柳姬到底隐瞒了什么重要细节。 听雨轩门户大开,似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 赵嫣屏退侍从独自迈入房中,只见柳姬只穿着简单的中衣中裙,外头松松罩一件月白的袍子。她未以钗饰绾发,而是以一根素色的发带松松系在末尾。 两只小虫跑进了灯罩中,怎么也飞不出去。 柳姬就凝望着纱灯内扑腾的飞虫出神,暖光打在她英气深邃的容颜上,一时竟难辨雌雄。 赵嫣定了定神,行至柳姬对面坐下。 案几上摆了一份巴掌大绢帛卷轴,一件叠得齐整的冬袄——赵嫣认出,是去年柳姬归来时穿的那件,此时已经被剪破了了一道口,露出里头的夹层。 “你知晓我为何而来?”赵嫣目光扫过桌上的东西,轻声问。 柳姬点点头,声音沉且哑:“知晓。自殿下追踪赵元煜归来,我便猜到瞒不住了。” 说着,她从冬袄夹层中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轻轻展开,推至赵嫣眼前。 “殿下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 赵嫣望见纸笺上熟悉而雅正的小楷,没忍住鼻头一酸:“这是……” 柳姬道:“太子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是他留给殿下……不,是他留给下一任储君的遗言。” “遗言”二字如千钧之重,狠狠砸在赵嫣心间。 她深吸一口气,拾起那张薄薄的信笺,逐字逐句审视。 【君见此笺,则吾已不在人世。人生十五载,壮志未酬,今汝继任东宫储君,但求承吾未完成之志,推吾未施行之法,挽救大厦于将倾……吾于九泉之下顿首,再顿首。 赵衍,绝笔。】 看到最后一行字,赵嫣止不住眸光颤动。 她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将赵衍留下的绝笔信放回案上,坚韧的目光落向一旁的的卷轴:“这就是赵衍在谋划之事?” 柳姬默认。 一切答案,一切祸事的起源,都在这份耗尽他们心血起草的革新政论中。 赵嫣伸手去拿卷轴,却被柳姬按住。 柳姬喉间微动,难得严肃道:“殿下要想好,很多真相一旦知晓,便再回不到曾经了……” 赵嫣神色不变,沉静道:“从赵衍死的那一刻,我坐上东宫的位置,就不可能回到懵懂的过去了。” 柳姬咬了咬唇,终是慢慢松手。 赵嫣抬指解开绳结,拂袖一扫,三尺长、小字密麻的卷轴立刻如浩瀚烟海呈现于前。 【国之革新,首在赋税。当改按人丁交税为按田亩多寡交税,如此士族不再大肆兼并土地、吞并地方政权,贫者亦有地可耕,繁衍生息;其次当改革科考,擢寒门、削勋贵,削弱世袭贵族对朝廷要职之掌控……】 上千字的卷轴,从赋税、科考、宗室改革,甚至是崇儒轻教等大小十余条例进行分析,提出改革要义。 这份文稿会触及到多少人的利益,引来多少祸端,赵嫣想都不敢想。 卷轴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上面写着极有风骨的数行誓言:【不管身居何位,吾皆愿以死践诺。 此生愿效拂灯夜蛾,虽死而向光明。】 “拂灯……” 赵嫣总算明白沈惊鸣所赠的《古今注》中,阿兄珍藏的“拂灯”二字有何意义了。 此生愿效拂灯夜蛾,虽死而向光明——多么宏伟而纯粹的愿望。 那群博学多才的少年愿以用生命践诺,将来入朝拥护太子革新,就如同飞蛾扑火般万死不悔。 可他们都一个个的,倒在了黎明到来前。 赵嫣手捧着这份沉甸甸的革新政论草案,指尖微微颤抖,闭目几度呼吸,方问:“这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柳姬亦是眼尾泛红,低声道:“我也不是一开始就信任殿下,而且,赵衍不愿你卷入其中……” 她顿了顿:“本来那日想和殿下泡温泉,将一切坦白,可是……” 可是,终究错过了那个时机。 赵嫣盯着她,半晌轻轻问:“柳姬,你到底是谁?” 柳姬没说话。 灯罩中的蛾虫终是一头撞入了烛火中,化作壮烈的青烟消散。 许久,柳姬像是下定决心般抬首,越过案几,拉住赵嫣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 外袍滑下肩头,继而是垫着柔软突起的里衣,他将最真实的自己暴露于赵嫣面前—— 烛火的暖光下,那片瓷白的胸膛一马平川,没有半点应有的起伏。 他看着赵嫣的眼睛,道:“我的真名,叫做柳白微。” 风过无声,闻人蔺站在廊下,刚巧看到窗纸上两道影子相对而立,拉手按胸。 肃王殿下以指腹蹭了蹭冷白手背上的牙印,半晌,微眯眼眸。 第43章 第43章 咬指 柳姬的声音并不柔媚,身量亦不娇小,五官轮廓张扬大气,浑身上下透着绫罗脂粉也掩盖不住的飒爽洒脱。 当他以超常的学识侃侃而谈时,赵嫣并非没有怀疑过。 而今亲手触及那片平坦紧实,她仍是微微睁大了眼眸。 “所以,你也是明德馆的儒生?”赵嫣不太适应地微蜷手指,问道。 柳白微腰腹线条紧实瘦削而不羸弱,松手轻咳了一声:“算是吧。” 赵嫣不太明白,即将科考入仕的少年为何甘愿隐姓埋名。读书人通常带分三分清高,最是讲究文人风骨,应是最不齿于涂脂抹粉扮成女子的。 想起被柳姬识破身份那晚的细节,赵嫣道:“你扮成女子入宫,是因为和赵衍的赌约?” 柳白微闻言扬眉一笑,“我这样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被区区赌约束缚?” 他视线下移,望向灯罩中跳动的烛火,仿佛又看到了去年初明德馆镜鉴楼彻夜不息的灯火下,儒生与太子殿下促膝长谈的盛况。 天佑十七年,春夜。 浪荡不羁的沈惊鸣四仰八叉地躺着,与数名儒生相枕而眠。程寄行性格腼腆,则自己蜷缩在角落小憩,满是墨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起草的卷轴…… 轩窗半开,孤灯之下,瘦弱稚嫩的太子殿下披衣而立,俯瞰夤夜中暗无光亮的楼阁屋舍。 “临江先生一言点醒了孤。大玄建朝以来科考所擢官吏,十之出于各士族门下,这些人入朝后巩固的,是其背后门阀的利益,并不在乎黎民苍生。大玄上有数万宗室嗷嗷待哺,下有神光教要建观祭神,国库疲敝,乱世凶年,非猛药不能根除。” 赵衍转过温和的眉目,望向身侧一袭雪袍黛襟的张扬少年,“新政非孤一人能推行,非一年之功能成就,须得集结尔等志同道合之辈,花费十年、乃至毕生心血方能换一番崭新天地。” 他顿了顿,温声道:“白微,孤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方寸之地,需有一人隐姓埋名换上最不令人起疑的身份,替孤做传声信使,集结起每一份可用的力量。” 柳白微昨天与太子射覆,输得惨烈,闻言撇了撇嘴道:“最不会让人起疑的,大概只有查不到背景、空有美貌的女人了吧。” 可这样的女子不好找。 “谁说不好找?” 沈惊鸣不知何时醒了,以折扇挑起柳白微尖尖的下颌,又看了眼赵衍,不正经地调侃道,“眼下不就有两个么?” 柳白微长得不太男人,他习惯了众人以此打趣,却没想到沈惊鸣这个浪荡子竟敢连太子一起取笑。 不由炸毛,翻了个白眼怒道:“滚。” 太子本人倒是毫不介意被说“美人”,握拳抵在唇边轻笑一声。 柳白微打闹够了,大剌剌抱臂倚在书架旁,说:“我可以一试。” 赵衍讶然地望向他,连沈惊鸣也收敛了脸上的玩世不恭。 柳白微道:“即便有那样一个女子,也不能保证她行事谨慎,心地忠诚。我擅丹青,可以脂粉修饰喉结与五官,再加上殿下帮忙遮掩,许能蒙混过关吧。” 赵衍敛神:“白微,明年会增设恩科,你若扮成了女子则会错过……” “我来明德书院,本就是为了藏身。能有机会藏到东宫之中,自是更好。” 柳白微佯做轻松地抻了个懒腰,哼道,“再说了,等我恢复身份,你们或许都已成为朝中肱骨,我入朝坐享其成,岂不轻松痛快?” 于是众人都笑了起来。 “如今新政草案初步形成,不如就以十年为期,立个字据共勉。” 沈惊鸣执笔提议,“不管身居何位,吾皆愿以死践诺。” 月下飞蛾扑闪,义无反顾地飞入灯罩之中。 赵衍沉吟,向前一步提笔,于卷轴末尾郑重补上两行小字:此生愿效拂灯夜蛾,虽死而向光明。 “拂灯……妙,甚妙!” 沈惊鸣抚掌大笑起来,“你我皆为扑火之蛾,不若就以明灯为号。太子殿下有吩咐时,便于东宫嘉福高楼上挂高灯一盏,我等见了信号自会集结于镜鉴楼,商榷殿下指令。” 众人皆点头称“可”。 他们中有的已是接近而立之年的贡生,有的还是十多岁的少年,无一例外,相继虔诚而庄重地在小字后写下自己的姓名。 想起什么,赵衍抬头朝门外尽职戍守的两人看了眼,笑道:“阿行,仇醉,你们也来。” 自前朝元安太子暴毙以来,皇帝都会为太子选一“影子”同住同行,关键时刻使其李代桃僵。 阿行是赵衍的“影子卫”,主仆一般年纪,身形样貌有七八分像。 影子行于暗处,本没有名字,是赵衍从自己的名字“衍”中分了一半给他,取名为“阿行”,并告诉他没有谁生来就是谁的影子,人行于世,当为自己而活。 阿行受宠若惊,踟蹰不敢向前。 他这样卑微的身份,怎配在这份千斤之重的卷轴上落名? “若无你们日夜守护,我等又如何能安心筹划这些?” 赵衍温声勉励,阿行这才敢接过润了墨的笔,在卷轴末尾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小而端正的名字。 他将笔转交给了身后的仇醉,仇醉直直地杵着。 “我不识字。”仇醉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羞愧。 但没有人笑话他,连内敛的程寄行都主动开口道:“无碍,盖个手印或是画个别的什么也可。无非明志互勉罢了。” 仇醉这才握拳似的抓住那只笔,生疏且缓慢地在最末的位置画了几条扭曲且粗糙的线条。 柳白微擅丹青,一见这画技就直拧眉,古怪道:“仇兄,为何画了个煎蛋?” 仇醉没有解释,他画的不是煎蛋,是梅花。 回忆淡去,明德馆镜鉴楼中那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终究没能走完他们约定的十年。 赵嫣静静听柳姬叙说来龙去脉,指腹抚过那一个个或狷狂或端正的名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余温。 有人泄露了他们的革新内容吗?赵嫣猜测。 那人能仿她的字迹,必是对她与赵衍十分了解的人。神光教、士族、皇亲……所有被赵衍触动利益之人,皆有可能为帮凶。 赵元煜与劳什子“仙师”牵扯不清,神光教这条线是跑不掉了。 有空还得亲自去沈惊鸣等人的家中走一趟,或许能查到些许蛛丝马迹。 赵嫣将赵衍的绝笔信与卷轴揣入袖中,心事重重地回到观云殿。 流萤迎上来,欲言又止。 赵嫣顺着她的暗示看去,才发现闻人蔺不知何时到了观云殿,正垂眸倚坐于宫椅中,一手曲肘搭着扶手,一手随意搁在膝头,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 那极富力量感的修长手掌上,一枚淡红的牙印隐约可见。 见他等候在此,赵嫣莫名有一丝丝心虚,忙将袖中的卷轴藏紧些,轻声道:“夜已深了,肃王怎会在此?” 闻人蔺闻言抬眼,轻淡道:“本王来不得了?” 赵嫣一怔,回想起昨晚夜深,自己还抱着闻人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今夜问出这句实属多余,显得过河拆桥似的。 她刚欲辩解,便见闻人蔺看向她拢在袖中的手,低沉道:“去洗干净。” “洗干净……什么?” 莫不是让她去沐浴吧?大晚上孤男寡女,沐浴一词听起来怪暧昧的。 赵嫣迟疑未动,谨慎道:“我已经洗过了。” 闻人蔺没说话,不疾不徐起身,扣住赵嫣拢袖的右手,带着她朝外间盥洗架处走去。 他身高腿长,一步能顶人两步。赵嫣被他拉得身子前倾,踉踉跄跄方能勉强跟上,不由连声道:“慢些,慢些!” 快步跌撞中,袖中的卷轴不小心坠出,滚落在闻人蔺脚下。 赵嫣眼皮一跳,若被闻人蔺知晓她又卷入了太子之死的乱流中,只怕会天翻地覆。 然而出乎意料的,闻人蔺的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只视若不见地跨过卷轴,将赵嫣的右手按进了铜盆中已然凉透的清水中。 刚下过雨,山间夏夜透着一丝凉意,赵嫣骤然接触到凉水,不禁微微一僵。 闻人蔺面上看不出情绪,无甚表情地掰开她蜷起的手指,一根根以指腹亲自揉搓着,仿佛她触碰过什么脏东西似的,洗濯得极为细致认真。 男人的骨节硬朗,指腹略有薄茧,与其说是服侍,倒更像是不轻不重的惩罚。 直至赵嫣纤白细嫩的手掌被洗得泛起了淡淡的绯红,闻人蔺才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取来棉布为她擦拭。 这只手,是怎么不如他意了吗? 赵嫣实在不明白,忍着手掌的酥麻与微痛轻声试探:“肃王在生气?可是因为孤昨夜斩杀赵元煜,惹肃王心烦了?” 除了手上沾过仇人的鲜血,赵嫣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脏污让闻人蔺如此介怀。 闻人蔺瞥了眼地上的卷轴,低笑道:“本王烦了有甚要紧,殿下左右还有别的胸膛可以依靠。” 看似平淡无常的语调,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味道。 赵嫣真思索这奇怪之感从何而来,就惊觉指尖一痛! 她忍不住“啊”了声,兀然睁目,只见闻人蔺低头叼着她的尾指卷入唇间,牙关轻轻一合……赵嫣一颤,寒意立刻从指尖爬上头皮。 闻人蔺见她呆呆愣愣没了主意,眼底这才化开些许浅淡的笑,抿了抿那节指尖,终是没舍得下重嘴咬。 “此事到赵元煜打止。本王说过,这是最后的让步。” 他捏了捏那根骨节纤细的尾指,不轻不重道,“若殿下再做什么不该做之事,碰什么不该碰的脏东西,本王在这不老实的指节内侧刺一个印记,再用链子将手紧紧缚起来。” 赵嫣怔怔看着闻人蔺丢了棉帕离去,半晌反应过来:他说的“碰不该碰的脏东西”…… 莫不是知道柳白微拉她的手摸胸膛了吧? 就像看见自己养的小猫,去蹭了别人的手掌? 这人是在房梁上安了眼睛吗!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赵嫣蹲身将卷轴拾起贴上胸膛,心有余悸。 可是,她如何甘心就此罢 第44章 第44章 心悸 仇醉逃了。 没人知晓仇醉是如何在守卫的严密监察之下,从无人知晓的阴森密牢里逃出去的。据说等到蔡田发现时,牢中只余两截从脆弱接口处断裂的铁索。 是闻人蔺刻意放走的吗?赵嫣陷入沉思。 两日后,赵元煜的尸首被押送回城。 据说雍王去大理寺认领的时候,赵元煜的尸首已被野兽啃咬得不成样子,除了一张脸勉强可辨认身份,几乎未有全尸。 肃王对皇帝做出的解释是,雍王世子犯下重罪潜逃,于途中坠崖身亡,尸首遭野兽啮咬损坏。 只有赵嫣知道赵元煜是怎么死的。 倒不是闻人蔺为她开脱遮掩,而是父皇一向重用神光教愚民,必然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打自己的脸。唯有将罪责坐实在赵元煜身上,方能稳住局面。 赵嫣料到必是这样的结局。当朝廷不可信之时,便只能寄希望于私刑,她从不后悔亲自让赵元煜偿命。 山间雨雾绵绵,赵嫣记事以来的第一场病也大好了。 她捏着小指坐在半开的窗边透气,那儿仿佛还残留着被闻人蔺啮咬警告的酥痛痕迹。 孤星立于外间,尽职尽责地汇报道:“肃王尚在宫中处理雍王世子一案的后续事宜,暂未露面。” 这倒是个好机会。 赵嫣捻着小指的手一顿,微蹙的眉头慢慢舒展,起身道:“将柳白……柳姬请来,孤要与他回一趟京城。” 赵嫣先按照孤星呈上的地址,去了一趟外城东门下程寄行的家。 青苔密布的小径深处,砖墙颓圮,一座盖着苇席遮雨的破败小院隐约可见。 “程寄行乃真正的寒门子,其父早亡,唯有寡母靠浆洗衣物供他读书科考。” 小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柳白微脚伤还未好利索,戴着帷帽走得艰难道,“程寄行本是程家祖坟冒青烟出来的栋梁,深得临江先生赏识,这才破格录入明德馆,乡试、会试亦是名列前茅……” 而现在,这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成了祖坟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 赵嫣以同窗好友的身份谒见程母,命身后孤星奉上沉甸甸的抚恤银两。 她告诉这个眼中几乎没有光亮的妇人:她的儿子曾胸怀伟愿、藏道于心,敢以蚍蜉之身撼乱世大椿,虽九死而未悔。 语毕,赵嫣摘下斗篷风帽,后退一步,替死去的赵衍、替天下寒门,朝程母拢袖,行了迟来一年的躬身礼。 程母坚持没有收赵嫣的银两,这个两鬓霜白的木讷妇人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目光浑浊而坚定地告诉赵嫣: 她虽听不懂贵人那些家国天下的大话,但她知道人穷不能志短。儿子为天下大业而死,她这个做母亲的断不能辱没儿子的品性。 赵嫣辞行上车之前,程母想起了一事,用不太熟稔的官话道:“认领阿寄时,老妪曾在其衣上嗅到一股清淡异香。因官府催得急,且确实无外伤中毒的迹象,是以老妪先前不曾起疑,而今听贵人讲述内情,方觉有所不对。” 又是死于奇毒吗? 赵嫣了然,郑重颔首道:“您放心,我必竭尽所能查明真相,为令郎洗冤。” 程母眼眶泛红,坚持屈膝行了大礼。 马车调转入大安街,载着拐去沈惊鸣家府邸。 较去年冬宴相见,沈侍郎的面容又瘦削沧桑了许多。 他先是恭敬万分地迎接了微服来访的“太子殿下”,然而一提及儿子的死因,沈侍郎立刻换上微沉脸色,痛斥道:“犬子性情顽劣,行为浪荡,定是眠花宿柳时灌多了黄汤,落水丧命。” 沈侍郎会如此想,并非没有缘由。 沈家家风严苛板正,偏生沈惊鸣恃才傲物,不服礼教管束。 生于黑暗世道,太过清醒反而是一种痛苦。而痛苦外放,便成了狷狂。 沈惊鸣常寄情山水,与秦楼楚馆的红粉知己厮混,故而在沈父眼中,这个儿子除了有那么点才华外,简直一无是处! 要安抚沈父的心结,决不能用财帛金钱。 所以赵嫣取出沈惊鸣呈给太子的书信,将信中所纂的“赋税论”递给沈侍郎。 她不能将那份惊世骇俗的卷轴坦白于世,但她至少要让这个哀戚的臣子明白,他的儿子是为什么而死。 沈侍郎迫不及待展开那份厚重的信笺,面色从一开始的严厉肃穆到最后的不可置信,将策论的署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乎在确认这份敢与大半个朝堂为敌的磅礴文章,真是出自那个玩世不恭的儿子之笔。 “‘不管身居何位,吾皆愿以死践诺。’” 赵嫣复述,字字清晰道,“惊鸣以血为墨,以骨为刀,绝非侍郎所言的顽劣不堪之辈。” 沈侍郎的手剧烈抖动起来,浑浊的眼泪溢出眼眶,一颗颗砸在宣纸之上。 赵嫣拢袖一躬,辞行离去。 刚行至庭院,沈侍郎在家仆的搀扶下蹒跚跟了出来。 他似是下定决心,握着儿子那份墨迹磅礴的策论迟缓下跪,朝赵嫣拱手哽咽道:“若殿下不嫌臣老朽,有何需要,臣万死不辞!” 一叩到底,庭中积雨浸湿了他蓝靛色的袖袍,背脊嶙峋,形销骨立。 从沈侍郎府邸出来,细雨初停,淡淡一抹斜阳自天边洒下,照亮满地水洼。 上了马车,孤星问是否要回玉泉宫。 赵嫣思索片刻,抬眸道:“去明德馆。” 正值五月中田假1,暮色四合,明德馆内留守的儒生并不多。 柳白微提着碍事的裙裾先行下车,如常搭手扶了赵嫣一把,吹开帷帽垂纱道:“这种时候,殿下身份不宜大张旗鼓,我知后门处有一隐秘小道可入。” 赵嫣看了眼隔着袖子虚搭的修润指节,微微一顿。 柳白微察觉到了,坦然问道:“殿下怎的突然如此生分?明明以前同行共谈,亲若姊妹,而今知晓我的身份了,反而嫌恶起我来了。” 赵嫣收回手,浅浅一笑:“并非嫌恶,就是知晓你是男子……还不太适应。” 风一吹,满树积雨簌簌抖落。 柳白微举袖替她遮在头顶挡了挡雨,露出少年人纯粹张扬的笑来:“无妨,多看两次就适应了。” 街边,一辆暗纹垂帘的马车停靠在槐树的绿荫下。 微风撩动车帘,从缝隙中望去,男装的小殿下与女装的柳白微比肩进了明德馆后门。 少年背影隽美如画,意气风发。 闻人蔺观摩片刻,将手中凉透的茶盏置于案几上。 茶水溅出,发出叮当的一声脆响。 明德馆内书香气浓厚,随处可见松柏修竹,幽雅宁静。 镜鉴楼兀立眼前,五层楼顶可见一小阁,翘起的檐角映着晦暗的暮色,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 临到头了,赵嫣才发现自己并无想象中近乡情怯的心思,只余狂澜过后的深暗与平静。 木质楼梯盘旋而上,延伸至望不见顶的暗处,她抬手搭在门扉上,吩咐道:“给孤取一盏提灯过来,要亮。” 柳白微心神微动,似是明白什么似的,踉跄向前一步。 赵嫣知晓他跟着自己奔波一日,受伤的脚踝定然快撑到极限了,便对他道:“我想上去一个人静静,你腿还伤着,就不必跟着了。” 柳白微张嘴欲逞强,然而脚踝实在疼得厉害,只好悻悻作罢,自己跛着脚走到廊下,寻了个位置坐下缓神。 孤星领人将空荡无人的镜鉴楼上下巡视了一遍,确定并无隐患,这才放心将手中的六角提灯呈给赵嫣。 提灯在脚下铺出一圈橙黄的暖光,赵嫣抬手拂去头顶的蛛网,踩着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缓步而上。 半盏茶的时间,她站在顶层的阁楼中,微微喘气。 提灯的暖光摇曳,稍稍驱退潮水般厚重的黑暗,阁中静得只听见她低低的呼吸声,映着满目荒废萧条,尤显寂寥。 赵嫣抬手抚过半倒的书架,抚过墙上残留的墨痕,最终定格在楼阁中间的那张落满灰尘的长长案几上。 案几的边角有一处突兀且崭新的划痕,像是原本在此处刻画了什么字样,又被人用尖利的物件划去,泛白的木色触目惊心,仿佛划开皮肉露出年轻文人的寒骨。 世界仿佛瞬时悄静下来。明明是第一次来到此处,赵嫣却莫名有种重回故地的熟悉之感。 是双生子之间的心有灵犀吗?指尖下的死物仿佛有温度似的,在她脑中活了过来。 赵嫣仿若能看到兄长赵衍披衣坐在案几后,含笑倾听儒生们辩论天下局势。他们或坐或立,或执楼的每处角落…… 她曾不齿于兄长的仁弱谦卑,总觉得他像是案台高奉的琉璃灯,弱不禁风。而今她方知道,那具一触即碎的身躯中,燃烧着怎样的灵魂。 风从窗户潜入,拂动赵嫣的衣袍,仿若谁在耳边低声呢喃。 放眼望去,星月无光,暗夜展开它硕大的羽翼侵袭大地。 翘起的檐角低低压在窗扇上,梁架处的铜钩空荡荡生了锈,再无明灯悬挂高楼,与东宫嘉福楼的火炬遥相呼应。 赵嫣回宫前曾想,只要查清赵衍之死的真相就好。 而现在她终于知晓赵衍因何而死,知晓了暗夜之下鬼魅猖獗,却再也没有了置身事外的勇气。 她想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 窗架上铜钩太高,赵嫣将提灯轻轻搁在地上,再将那张陈旧的长案几挪到窗边。她从提柄上取下六角灯,迎着夏夜的柔风踩上案几,仰首望着近在头顶的铜钩。 她抱着灯盏,如同抱着一颗滚烫炙热的火种。她抬手举臂,橙黄的暖光落在她澄澈的眼眸中,温柔而又坚定。 “把那盏灯给本王放下。”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无甚起伏的声音,沉沉道,“下来。” 案几吱呀一晃,赵嫣愕然回首。 闻人蔺整个人嵌在楼梯口的暗影处,一袭暗色的袍服厚重深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风过无声,风撩动她的衣袍翩跹。 赵嫣知晓查到赵元煜身上,已是闻人蔺能让她插手的底线,继续查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会牵连出哪些人,连她自己也无法预知。 这盏灯一点,赵嫣便将自己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火种不灭,斗争不止。 她或许该服软下去,将这盏灯藏在心底,做一只被驯服的乖顺小猫。 但这一次,她不想骗他,也不该骗他。 赵嫣转身,轻声道:“天太黑了,我来点灯。” “下来!”闻人蔺岿然不动,加重了语气。 赵嫣微顿,终是微颤着抬高手臂,垫着脚尖将灯盏挂在了铜钩上。 灯如红日高悬,微小,但热烈。 闻人蔺漆眸仿若凝着冰渣,翻涌着浓重的暗色,第一次气得想将人拽下来狠狠抽上一顿。 然而吱呀一声木材的惨叫,年久失修的案几榫卯松动,咔嚓塌下一条腿来。 站在上头的赵嫣猝不及防,一头朝前栽去,腹部重重磕在窗台上,疼得几欲窒息。 她慌忙抓紧窗扇稳住身形,几乎同时腰上一紧,前栽的身形被大力揽得后仰,撞入一个硬实宽阔的怀抱中。 发丝飞舞,衣袖撩起又随之落下。 闻人蔺箍得很紧,赵嫣几乎喘不上起来,后背处熨帖着闻人蔺急促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得她心尖发麻。 灯影在头顶摇晃,落在闻人蔺眼中,晦明难辨。 “还是把殿下锁起来吧。”他轻轻扭过赵嫣的脸,端详着。 迅猛的袖风砸在窗扇上,砰地一声关紧。 安谧的阁楼,即刻成了一座密闭的监牢。 第45章 第45章 揉揉 镜鉴楼上轩窗紧闭,仍有微弱的光从窗棂缝隙中投入,照亮阁楼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赵嫣跌坐于地上,被迫扭头凝望闻人蔺。 这个姿势太过刁钻,拗得赵嫣脖子酸疼得紧。她不得不小心翼翼挪动膝盖调转身形,换了个面对面的姿势。 直面之下,方觉闻人蔺的眼神有着与温和语气截然不同的凌寒压迫,暗色翻涌。 赵嫣只颤了颤眼睫,便很快稳住了视线。 “如果打断腿就能让我乖乖听话……那去年遇刺时,亦或是面对赵元煜的威胁时,我就该老实了。” 闻人蔺被她坦诚到近乎理直气壮的话语气笑了,单手攥住她的腕子拽至胸前,缓声道:“那就连手也绑起来。再不听话,就封了经脉穴位做成人偶摆在本王身边。” 他声音低且轻,另一只手沿着赵嫣颈后和脊骨的各处穴位往下,似是比划。 赵嫣忍着颤抖的欲-望,被攥住的手轻握成拳,抵着闻人蔺的胸膛隔出些许距离,轻声问:“那真是太傅想要的吗?” 见闻人蔺不语,她抿了抿唇线:“太傅教我防身骑射,教我兵法对弈,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变成口不能言,足不能动的死物吗?” 闻人蔺指骨突出,眸色微暗。 半晌,他忽而笑了,盯着她润泽的唇道:“本王可没有教殿下,如何来违逆本王。索性,这舌头也别想要了。” 赵嫣忌惮似的闭了唇,菱唇压成一条线。 然而只是安静了片刻,她明白什么似的抬眼,不是很确定地问道:“肃王是在……担忧我吗?” 闻人蔺愕然。 因为太过惊讶于这个莫名的结论,以至于他一时间忘了反驳。 赵嫣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反而笃定了些,清晰道:“除非赵衍的死与肃王有关,我继续查下去会牵连到肃王头上,否则肃王有何理由阻拦于我?” 闻人蔺看着她,道:“殿下又怎知,太子之死与本王无关?” 赵嫣想了想,摇首道:“如果兄长的死真是肃王的手笔,我不会活到现在。今日肃王如此生气,或许是因为我挡了你别的什么计划,又或许,只是为我的不自量力而有那么一丁点的……担心?” “……担心?” 闻人蔺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唇角漾出温和的浅笑来。 连皇后都不相信他未曾对东宫下手,小殿下却信了,可那又如何? 他这样的人,身上背负着这样沉重的阴暗,怎么能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公主而动摇担忧? “殿下想多了。你的命是本王拘下的,要寻死,也只能死在本王手里。” 他说得漫不经意,桎梏于她后腰的指节稍稍收紧,赵嫣立刻闷哼了一声。 闻人蔺一顿,语气不辨喜怒:“本王还未下手惩戒,殿下哼唧得是否太假了些?” “疼。”赵嫣轻轻吸气。 闻人蔺垂目落在她紧捂的地方,轻淡道:“殿下这点疼都受不了,还做什么救世圣人。” “我从未想过拯救谁,只是想找出以我之名杀害兄长的仇人。暗夜行舟,总得有一盏灯将希望延续下去,我问心无愧……” 赵嫣后知后觉地蹙起眉头,身子渐渐佝偻起来,有些可怜道,“方才肚子磕在窗台上,真的疼。” 她的神情不像作假,闻人蔺的眉头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终是不情不愿地压下心中阴暗的念头,长臂一带,将她从地上轻且稳地拽起。 阁楼许久未曾洒扫,跌坐这么久,赵嫣月白的精致袍服后沾了一大片灰尘。 闻人蔺扶着她的腰俯身,动作自然地朝她臀后下裳的脏污处拍了拍。 男人的手掌硬朗有力,赵嫣被拍得朝前一个趔趄,顿时半边股都麻了,忙反手护住那娇嫩之处,一股耻感涌上脸颊。 闻人蔺这拍灰尘的动作多少带了两分泄愤的意思,啪啪两下闷响,像是长辈打屁-股责罚不听话的小辈似的…… 疼痛微不足道,但很丢脸。 赵嫣不免脸颊发烫,腹部的疼痛都淡忘了,震惊地看着闻人蔺。 她虽不受父皇母后待见,可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谁敢如此待她! 可偏生闻人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稳住她的身形道:“把手拿开。” 毋庸置疑的语气,赵嫣深知不能再骑脖子上脸,只得咬了咬唇,无可奈何地将手挪开了那么两寸。 “轻……轻点。”她小声难堪。 闻人蔺没答话,又是啪啪两声轻响,专注掸着她下裳处的灰尘。 掌下触感柔软微弹的触感,随着衣料一颤一颤,闻人蔺不自觉敛目,拍得慢了些。 …… 孤灯高悬,很快吸引了学馆中几位留守儒生的注意。 “快看,镜鉴楼的灯亮了!” “自临江先生告老还乡,几位授课的博士官也相继被逐出明德馆,惊鸣与寄行埋骨泉下……有一年了吧?这么久以来,那间阁楼再无人敢踏入。” “是啊,没想到还能看到灯亮的一天。” 一个年纪稍小的、新入馆的儒生歪着脑袋探望,不明就里。而去年旁听过临江先生讲学,围观过太子殿下谈经论道的几名贡生皆是神情庄穆,久久凝视。 今年恩科,所擢之人皆为各家士族子弟,明德馆无一入选。抱璞泣血,没人比他们更怀念百家争鸣、镜鉴楼灯火通明的那段时日。 “这天日,昏昧太久了。”学馆内,有人小声叹了句。 明德馆后门,枣树虬结青葱,随风婆娑。 簌簌抖落的枣花下,一名布衣芒鞋、胡茬凌乱的落魄书生气喘吁吁扶墙而立,望着镜鉴楼上的灯火出神。 他生而胆怯。 听闻沉寂了近一年的太子殿下出宫休养,他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冒险从沧州回到了京城,可半个月来一直犹豫踟蹰,未有勇气踏出驿馆。 今日远远见到明德馆高楼灯亮,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失魂落魄地站在了此处。 “你蓄胡子了啊,还弄得这么狼狈。” 身后传来一个微哑的声音,似是嫌弃,“简直苍老了十岁。” 书生仓皇回头,只见一名戴着帷幔的高挑女子瘸着腿从后门出来,抬手一撩,露出一张熟悉而张扬的脸来。 “白微……” 书生后退一步,似乎耻于以“逃兵”的姿态面对故友。 当年意气风发的同窗们有的隐姓埋名,有的成仁取义,只有他害怕了,在祸事未降临在自己头上之前选择了卷铺盖逃跑。 “你这人啊,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小怕事。当初事起时我就劝太子殿下,你心性不稳,不该用你,可殿下说‘他心里有光,哪怕微弱,只要镜鉴楼的明灯一亮,他仍会如扑火夜蛾般无畏而来’……” 柳白微跛足向前,抬手重重地捶了书生胸口一下,低声愤愤道,“你小子怎么才来,王裕。” 王裕一声不吭,直被捶得踉跄抵在砖墙上,怔怔流下两行泪来。 …… 孤星守在楼下厅中,见到闻人蔺和自家殿下一前一后下楼,眼中划过一丝意外。 殿下手中的提灯不见了,跟在气定神闲的肃王身后,脸颊上浮现出可疑的浅绯色,迈步下楼的步伐略有一些许不自然。 “柳姬呢?”赵嫣清了清嗓子,问道。 孤星道:“柳姑娘说去见个故人,往后门去了。” 赵嫣瞥目,只见闻人蔺负手站在前方,指腹轻轻摩挲,似是在回味什么触感。 他越是风轻云淡,便越是捉摸不透。 赵嫣只得识时务道:“将孤的马车留与他,孤自个儿乘肃王的马车回玉泉宫。” 孤星看了眼天色,再等候下去恐会错过太子殿下出城的时辰,便抱拳道:“卑职领命。” 夜间山路走得缓慢而颠簸,赵嫣尾椎骨还有些发麻,不由微微侧了侧身子,试图离闻人蔺远些。 风撩动车帘,从半山腰往下看去,皇城灯火如星散落,温柔地回应着赵嫣的凝视。 玉泉宫。 流萤按照赵嫣的吩咐,亲自端来沐泽的棉巾与净水,又松开层层浅黄的垂幔,直将寝房遮掩得密不透风,这才谨慎福礼离去,候于廊下。 重重垂幔内,赵嫣的外袍与腰带胡乱散落在脚榻上。 她跪坐于床沿,束发也被弄散了,纯白的亵服松松褪至肘弯处,露出莹白单薄的肩背与层层束胸…… 闻人蔺审视着她腹部红紫的撞伤处,以指轻触检查。 他指腹温凉,赵嫣不免缩了缩。 闻人蔺抬眼,什么也没说,走到一旁矮柜中取出上次没用完的跌打损伤膏,单手拧开盖挑了一指,涂抹在赵嫣的淤伤处。 一阵舒坦的微凉后,药膏暖化渗入,渐渐激起的感觉。 赵嫣没忍住吸气,平坦柔软的小腹一起一伏。闻人蔺抬手在她后背一搭,眼也不抬道:“别动。” 夏日发热着实不太舒服,还有些痒,偏生闻人蔺抹药抹得极慢,又推又揉,简直煎熬得很。 “差不多可以了……” 赵嫣小声反抗,没忍住抬手去挠。 闻人蔺一把抓住了她,慢悠悠道:“药没干,别碰。” 说罢他略一沉思,从堆叠的衣料中抽出那根嵌玉的蹀躞带,在赵嫣被扣住的双腕处一缠一绕。 赵嫣都没看见他是如何动作的,双腕就被缚在身后不能动了。 她挣了挣,松紧力道拿捏得刚好,挣不开却又不至于勒得疼。 赵嫣茫然,委屈道:“肃王何至于此?” 闻人蔺继续揉擦药膏,不急不缓道:“谁让殿下手脚都不老实,总爱碰不该碰的东西,本王只好出此下策。” 赵嫣愕然:她不过是不甘于浑噩懵懂,想要追察真相到底……怎么就成他嘴中这样了? 她不可置信:“肃王是在假公济私,罗织罪名吗。” “是。” 闻人蔺稍挑眼尾,“又如何?” 还能如何?赵嫣挣不开手,只得泄气地红了脸。 正咬唇受着那不轻不重的按揉,忽闻殿外传来人语声。 “殿下已经歇息了……” “我有要事要说,两句话。” 柳姬旁若无人惯了,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到了寝房的垂幔外。 赵嫣蓦然一紧,忙扭身往里躲了躲,试图将挂在臂弯的衣裳蹭上去。 闻人蔺一手还托着药盒,不悦地,慢慢拧起长眉。 第46章 第46章 争风 “殿下怎的先行回来了,也不等等我。” 柳白微小声嘟囔着,已经绕过座屏朝内间门而来,“殿下猜我今日见着了谁……” 赵嫣被反缚着双腕,眼下可不是议事的好时机,只得及时喝止道:“等等!” “怎么了?”柳姬怔愣,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赵嫣刚说了个“我”字,就觉脚踝被一只大手扣住。 昏暗的床帐内,闻人蔺屈膝抵在榻上,撑身道:“淤血还未散开,跑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轻,几乎是呢喃耳语,可赵嫣还是觉得心惊胆战,忙睁圆眼睛瞪他,示意他噤声。 她越是紧绷,闻人蔺便越是从容自若,眸底甚至有浅淡的、坏性的笑意晕染。 果然,他不退反进,温声道:“殿下也跌着了,可要顺便一起检查……” 赵嫣无法用手去捂他的嘴,又怕他继续胡言乱语弄得人尽皆知,索性侧首挺身,以唇封缄。 帐帘鼓动,未说完的低语,被堵在了柔软的唇间门。 闻人蔺总算安静下来,垂下的眼睫于投下一圈浓密的阴影,慢条斯理地磨了磨牙尖,启唇反咬住那片芳泽。 赵嫣吃痛,呜了声。 “什么声音?” 柳白微听到动静,影子映在垂幔上,跛着脚靠近了两步。 一阵可疑的衣料摩挲声,继而赵嫣气息不稳的声音隔着重重垂幔传来,短促道:“没什么,抽……抽筋了。” 声音有些气急败坏的微哑。 柳白微狐疑道:“真的?可要叫人进来给殿下捏捏?” 赵嫣哪敢? 帐中昏昏,闻人蔺的神情也变得影绰缱绻,意有所指地抬指轻轻摩挲唇瓣。他抬眼看人时,浓密的长眉低低压在眼上,美人眼格外深暗慑人。 赵嫣不由抿了抿痛麻的唇瓣,可不想费力再堵他一次嘴。 “不必,我已经宽衣了。” 赵嫣猜想柳白微想要说的正事与兄长一行人有关,当着闻人蔺的面谈论着实危险,便忙解释道,“今日实在困倦,有何要事咱们明日再说。” 柳白微颇为意外地“噢”了声,瘸着隐痛无比的脚行至一旁,将一个小食盒搁在了座屏后的案几上。 “明德馆后有家饆饠店味美无比,我给殿下带了些回来。” 想起什么,他又笑着补充道,“放心,是蟹黄饆饠,不是甜口的。食盒里垫了棉布保温,殿下定要趁热吃,冷了可就腻了。” “多谢。” 赵嫣没敢直视面前闻人蔺的眼神,目光随着垂幔上柳白微的影子挪动,清了清嗓子道,“你腿还伤着,快回去休息吧。” 大约是她赶客太过明显,柳白微哼了声:“殿下以前都与我姊妹相称,而今却是一口一个“你”啊“你”,怪生分的。” 赵嫣如今知晓柳白微是男子身份,断不可能如往常那般亲密无间门地唤他“柳姬姊姊”。顾及还有个危险的闻人蔺在帐中,她亦不能大剌剌唤柳白微本名,索性选择缄默。 柳白微玩笑般嘀咕:“不能叫姊姊了,以兄弟相称亦可。” 他不知闻人蔺在帐中,就差将自己的真实底细全抖出来来了。 赵嫣吓了一跳,下意识望向闻人蔺。 闻人蔺曲肘斜倚在榻上,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赵嫣纤腰后轻轻揉捏,面容平静不辨喜怒。 柳姬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这才轻咳一声掩饰落寞,道了声“告辞”。 殿门重新掩上,狭小的帐帘内只听得见赵嫣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她不确定闻人蔺是否知晓柳白微的真实身份,亦或是知道后会做出什么反应…… 然而看不出来,闻人蔺姿态悠闲,面容温和得近乎完美。 他抬了抬被赵嫣压得起了细微褶皱的袖袍,霜白的手指撩开帐帘,将未上完的药膏吧嗒搁在了床头矮柜上。 要走了? 赵嫣忙提醒:“我的手还未解开。” 闻人蔺侧首睨视,忽而一笑:“殿下身边素不缺人,随便唤个兄弟、哥哥前来解开即可,何须劳动本王。” 好嘛,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赵嫣的确可以唤别人进来解开,然而她素来面子薄,怎肯让流萤他们瞧见自己这副凌乱不堪的模样? 堂堂长风公主,可丢不起这人! 何况若柳白微的身份真惹得闻人蔺不悦,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还是就地解决清楚为妙。 见闻人蔺当真起身要走,赵嫣情急之下双腿一勾,交叉勾在闻人蔺矫健紧实的腰间门,试图阻拦——玉钩带微凉的质感熨帖着赵嫣露出的小腿肌肤,没人比赵嫣更清楚这条腰有多“可怕”。 但她强忍着打没退堂鼓。 闻人蔺诧异,略垂眼帘,视线落在盘在自己腰间门的那双骨肉匀称的小腿上。 垂幔轻动,寝房光线昏昧,反而衬得那两截小腿白得发光似的,透出淡淡月华般的柔光。闻人蔺不禁伸手,轻轻拍了拍腰间门还在不断收紧的小腿。 掌下温软细滑,闻人蔺留恋般顿了须臾,方轻声道:“谁教殿下这般耍赖的,嗯?” “不要别人解……” “殿下在说什么?” 闻人蔺假意听不见,赵嫣只得稍稍加大那么一丝音调。 “不想让别人来解。” 她清楚重复了一遍,微抬下颌道,“我说过,肃王永远是我的第一选择。” 闻人蔺背对着坐着没动,似是对这句话不甚满意。高大的身形投下影子,刚好将半仰躺的赵嫣整个儿笼罩其中。 赵嫣委屈起来,这人怎么这么难对付! 手缚在身后半躺的姿势并不好受,她愠恼地握了握发麻的指尖,腰腹一用力,就着双腿勾腰姿势挺身,一口咬在了闻人蔺肩上。 隔着衣料,这一口也就跟猫挠似的轻微。 是以闻人蔺纹丝未动,半晌才抬手抚了抚咬在肩头那颗脑袋,嗤笑道:“也不嫌脏。” “肃王纵使心中有气,欺负这么久,也该消气了。否则未免太过小气。” 赵嫣恨恨松了牙,额头在闻人蔺背上来了记轻轻的头槌,闷声道:“因为肃王总是不许我查案,我才迫不得已动用他人,现在又闹的哪出?管绑不管松,真是过分。” 闻人蔺险些给她气笑了。 “看来殿下病好透了,又恢复了往日的牙尖嘴利。本王还未找你算账,倒先苛责起本王来。” “哪敢?可手绑久了真不舒服,指尖都是麻麻的。” 闻人蔺自己动手缚的腰带,焉能不清楚力道?倒也没拆穿她,只一手握住盘在腰间门的小腿,一手攥住身后赵嫣的手臂,使力一转。 赵嫣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以闻人蔺的腰肢为轴心转了半圈,从他身后转到面前,面对面盘坐在他大腿上。 男人的腿硬邦邦的,赵嫣眨了眨眼睫,有关“鹤交颈”的描述涌上脑海。 她松了双腿,忙不迭换成跪坐的姿势,刚要起身,就被闻人蔺单掌按住肩头。 “殿下迟早得适应这革带束缚的力度。” 闻人蔺悠然垂目,几乎是以贴脸颊的姿势拥着她,腾出另一只手去解她腕上的活结,“不听话,以后锁起来的机会还多着。” 手腕一松,赵嫣立刻如释重负地撑身远离,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腕子。 闻人蔺掌中勾着蹀躞带,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眸子微微一眯。 赵嫣也知道自己有些“过河拆桥”,试图弥补:“肃王奔波劳累,可要留下用些饆饠?” 闻人蔺睨着她,唇线微扬道:“本王偏爱樱桃口味,甜。” 说罢他抬指,意有所指地按了按赵嫣红润的唇瓣。 唇上的力度稍纵即逝,赵嫣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闻人蔺所说的“樱桃”非彼樱桃。 她摸了摸唇,再抬眼时,闻人蔺已撩开垂幔缓步离去——从观云殿正门。 庭中石路发白,山风拂面,闻人蔺乘夜信步而行,走得优雅缓慢。 廊下暗处有条身影狼狈闪过,他勾唇冷笑,视若不见。 …… 盛夏明媚,山间门郁郁葱葱,几幢宫楼掩映其中,宛若避暑仙境。 赵嫣记挂着昨夜柳白微有要事禀告,用过早膳便沿着荫蔽长廊拐去了听雨轩。 听雨轩窗户大开,可见远处群山绵延。 柳白微坐在窗边,似乎精神不济,连特地给他带的荷花酥都没心情吃,撑着下颚将昨夜和王裕相见的情形道来。 “程寄行猝死于寝舍内,王裕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据他所言,程寄行死时面朝下扑倒在案几上,油灯耗尽,面前摆着一本翻看到一半的《风水论》。” 柳白微顿了顿,方沉声道,“程寄行重实干,最是厌恶虚无缥缈的风水神明之说,这也是他为何会支持太子新政的主要缘由。” 赵嫣了然:“也就是说,以他的性子,应该不可能通宵研究《风水论》。” 柳白微点头:“王裕也察觉不对,又有沈惊鸣的前车之鉴,他便第一时间门将那本《风水论》藏了起来,连夜收拾东西逃去了沧州。” 赵嫣凝眸,忙问道:“那本书还在吗?” “王裕他……他耻于来见殿下,昨夜亲手将书托付给了我。” 柳白微说着,从里间门箱底翻出一个层层包裹严密小布包,搁在案几上。 赵嫣欲伸手去取,却被柳白微一把按住道:“别碰。王裕说这书上有股奇怪的淡香,他就收拾的时候碰了那么一小会儿,结果头晕目眩了好些日子才缓过来。我猜想,上头应该有毒。” 赵嫣心中一沉:若真如此,这下毒的技巧倒是与谋害太子的那封信一般无二。 会是同一人吗? “得想个法子查验查验。”柳白微道。 赵嫣起身行至廊下,吩咐孤星将张煦请来,顺便带来了上次在赵元煜炼丹房中搜罗来的证物。 张太医一向负责为“太子”调理,是以也跟来了玉泉宫。不到两刻钟,他便提着药箱进门,行了个礼。 张煦照例一副离群索居的寡淡模样,只有在接过柳白微递来的那卷《风水论》时,耷拉的眼中才迸发出兴奋的光芒来。 他接过书卷,毫不避讳的翻了翻,又嗅了嗅。 赵嫣看得心惊胆战,提醒道:“当心有毒。” “殿下放心,微臣自小浸淫奇毒,不会危及性命。” 说罢,张煦年轻的眉皱起,“这香味,有些熟悉。” “有头绪?”赵嫣期许道。 张煦想了想,摇头道:“需要时日排查。” “此物于我十分重要,拜请张太医竭力为之。” 赵嫣神情郑重,又示意孤星将从赵元煜密室中捡拾来的丹药与药方奉上,嘱托道,“这些也请张太医一并查验,看是否有相通之处。” 张煦是个医痴,接过一应疑难毒物,只说了句:“微臣需要一间门四面通风的药庐,两个跑腿人力。” “好。”赵嫣示意孤星去安排。 张煦如获至宝,竟连辞别礼都忘了施,转身就跟着孤星去药庐忙碌了。 赵嫣安排好一切,才发觉柳白微的状态着实不太对,似有心事般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 她看着柳白微眼底的疲青色,关切道,“昨夜没睡好吗?” 柳白微回神,张嘴欲说什么,而后又悻悻闭嘴。 “天阴了,出去走走吧。”赵嫣望着窗外闲散的浮云,提议道。 以往在东宫,赵嫣与他商议对策商议累了,也会在庭中散会步。 柳白微没有意见,与她一前一后出了门,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放空思绪。 “殿下不怕吗?”柳白微问。 赵嫣知道他指的是继续查下去这事儿,想了想,诚然道:“偶尔有点儿。你呢?” “我?” 柳白微笑了声,“以蜉蝣之身,直面雷霆电光,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赵嫣也笑了,轻声道:“我亦如此,问心无愧。” 柳白微侧首看着她半晌,忽而道:“那时在东宫,我曾与殿下说过:赵衍不在了,我会替他保护你……” 顿了顿,他又扭过头去:“殿下的兄长是太子殿下,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僭越自大,但那句话是真心的。” 柳姬的性别是假的,但那句话是真的。 他只想告诉殿下这么一句。 赵嫣虽不明白柳白微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柳姬姊姊是第一个知晓我身份的外人,亦是我第一个真正信任之人,说的话自然是真的。我信。” “真的?” 柳白微云开见日般,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 然而笑着笑着,他如临大敌般,忽的停住了脚步。 赵嫣疑惑他如何突然变了脸色,正欲询问,却见柳白微一把攥住她的腕子道:“我们换条路走。” 赵嫣一愣,下意识扭头回望,才发现前方凉亭之下站了一抹熟悉的身形。 闻人蔺一袭墨袍挺立,面朝着赵嫣的方向,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后的苍林群山。 赵嫣感觉背脊凉飕飕,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想要挣脱腕子,然而柳白微着实攥得紧。 赵嫣跟着拐了至少十多丈远,才堪堪停住脚步,不由拧眉道:“柳白微,你到底怎么了?” 蝉鸣疲倦,柳白微背对着赵嫣停住脚步。 许久,他喘着气说了实话:“昨夜,我看到他从你房中出来了。” 第47章 第47章 意外 “我出门后越想越觉不对,担心殿下出事,就打算折回去看看。” 柳白微的声音闷闷的,也不知在和谁置气,“谁知就看见他大摇大摆从你房中出来!” 再回想起帐中发出的细碎声响,他当时整个人都快裂了! 若非流萤及时出现将他拽了回去,且脚踝实在疼得紧,他定要冲上去问个清楚明白。 赵嫣看着柳白微气呼呼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柳白微是兄长最信任的同盟,亦是第一个辨出她真实身份的外人,如同一根纽带牵连着她所有与赵衍有关的回忆。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坦诚,垂下眼睫轻声道:“我常把你看作兄长其人,没有告诉你闻人蔺的事,是怕你知晓后会失望。” 她这话已是委婉承认了,柳白微愕然地回过头来。 “殿下与他……并非近期才开始的?” 柳白微是个聪明的人,想起赵嫣如蚌壳紧闭般颓靡的那段时日,顿时呼吸一窒,“簪花宴后殿下状态就很不对,是那时?” 赵嫣默认。 “后来殿下让我描眉施妆,也是……为了他?” 赵嫣还没回答,柳白微已是震惊地蹬蹬倒退两步,“如此说来,我并非第一个见着殿下女孩子模样的男人?” 瞒了柳白微这么久,赵嫣并不好受。 此刻坦白了,她反而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解释道:“簪花宴上,我受赵元煜暗算,只是……一场意外。” 柳白微脑中轰隆一声,捂着碎裂的心口喘气。 柳白微一向张扬热烈,赵嫣还是第一次见他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不由歉然,低叹道:“抱歉。” “抱歉?殿下为何要说‘抱歉’?” 柳白微的神魂被这两个字硬生生给炸了回来,气得脸颊飞红道,“该肉袒面缚、跪地请罪的,不应该是那个以下犯上的无耻之辈吗!” 赵嫣眨了眨眼,心道:这世上能让闻人蔺跪地请罪之人,怕是还没出现。 “是他强迫殿下的?他威胁殿下?” 柳白微来回踱步,又问。 “没有。” 赵嫣无奈笑笑,那一次严格来说,是她勉强了闻人蔺。 “殿下怎还笑得出来?”柳白微比自己受辱还义愤填膺。 赵嫣抬指抵着下颌,纤长的眼睫微垂,盖住眼尾那颗嫣红的小痣,低柔道:“我只是觉得,帝王常宠幸各士族贵女以平衡朝堂,说到底也是以雨露换利益。既如此,为何我不可以呢?” 说罢,她自个儿倒是一怔,长久以来的隐秘心结仿若清泉漱过,豁然开朗。 论权势利益,天下谁能及肃王?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他驻足,若能让他为自己裙下之臣,又算得上什么丢脸难堪之事呢? “那也不能是他!” 柳白微撸起袖子道,“此人危险狡诈,阴狠至极,放眼五陵年少、文臣武将,哪一个不比他乖巧合适?就连我……” 太子殿下唯一的妹妹,骄矜无双的长风公主,岂是闻人蔺一介佞臣能染指的?! 柳白微气得胸口发堵,然而更多的是后悔。 如若他早些坦白自己的男儿身份,多如若颗心眼日夜守着长风公主,是不是就能护她明媚如初?是否这些糟糕的纠缠意外就不会发生? 柳白微泄气般萎靡起来,靠在柱子上恍惚道:“以后见了赵衍,我该怎么跟他交代……” 和赵衍的温和宽仁不同,柳白微没说两句就要气得炸天,看似跋扈咋呼,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护短,名副其实的刀子嘴豆腐心。 风过千山,云岚散尽。 赵嫣眸中暖光递染,认真道:“放心,以后见了赵衍,我亲自与他交代。” 凉亭中,蔡田将在长廊边听来的对话事无巨细禀告。 “是吗?只是一场意外。” 闻人蔺品味着赵嫣方才的对话,面容冷白俊美,不见多少情绪,“小公主还想效仿帝王,将本王当做攀附利益的筹码……” 他自顾自笑了声,孤亭下竹帘飘动,青黛色的远山也变得模糊起来。 闻人蔺脑中不由回想起方才两人言笑晏晏而来的情形,那样轻松明媚的笑颜,是面对他时不曾展露过的。 连小手都拉上了,很好。 头也不回地跟着姓柳的离去,一刻钟了还未回来认错,真是翅膀硬了。 身边狂蜂浪蝶那么多,无怪乎她说的是“第一选择”,而非“唯一”呢。 闻人蔺摩挲着食指上的嵌玉指环,胸腔蓦地一阵熟悉的刺痛,如涟漪轻浅扩散。 竟又要毒发了吗? 他抬手按了按,感受那阵稍纵即逝的余悸,薄唇淡得几乎不见血色。 闻人蔺又立了一盏茶的时间,目光投向空荡的长廊下。很好,他给过她机会了。 许久,闻人蔺转身,缓慢道:“后日启程回宫,姓柳的不必留了。” 见到他眼底晕染的瑰丽暗色,蔡田一惊。 离毒发还有近一旬,王爷的脸色……怎的就这般苍白可怖了? …… 回宫那日天气晴好,青云出岫,搬运箱箧的队伍蜿蜒不绝。 赵嫣虽只在玉泉宫住了短短二十日,但这二十日内所见、所发生的事已胜过往昔半年,如同从山脚攀上山腰,不再一叶障目。虽有迷雾,然所见亦更深广。 现在又要回到皇城,过崇文殿与东宫两点一线的日子,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柳姬呢?”赵嫣环顾一眼排列齐整的宫侍与车队,没见着柳白微。 莫非是打击如此之大,闭关了一日还在生气? 流萤向前摇扇,回道:“方才遣李浮去听雨轩问了,说是还未收拾妥当。日头渐热,殿下先上车。” 赵嫣点头应允,刚要上东宫的马车,就见蔡田赶了另一辆更宽敞的马车而来,朝她行礼道:“请太子殿下纡尊乘坐这辆。” 赵嫣认出这是闻人蔺的车,便吩咐流萤道:“将我的那辆留给柳姬。他脚还伤着,我的车舒坦些。” 流萤应允,扶着赵嫣上了肃王府的马车。 车中绣垫蓬松柔软,蜀锦车帷隐隐浮光,长长的案几上置了香炉与冰鉴等物,淡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晕散,惬意无比。 然而不见闻人蔺在其中。 “你们王爷呢?”赵嫣心下奇怪,撩开车帘问了句。 蔡田驭马护卫在侧,恭敬答道:“王爷有要事处理,脱不开身,命卑职代为护送殿下回宫。” 赵嫣记得负责王府日常护卫的是张沧,而这个蔡田神龙见首不见尾,应是一向负责缉拿刺探等重任的……闻人蔺怎么派他来了? 虽有疑惑,赵嫣并未多想,下令拔营启程。 沿着山路往下,绿荫倒退,斑驳的阳光从叶缝中切割漏下,晒得赵嫣昏昏欲睡。 许是车中熏香浅淡,冰鉴沁凉,连流萤手中的摇扇都慢了下来。赵嫣便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曲肘抵着腮帮阖上了双目。 睡了没多久,忽闻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夹杂着惊呼传来。 马车急停,赵嫣立即警醒,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莫不是又有谁家不怕死的来行刺? 刚撩开车帘欲问,就见孤星策马从路队后绝尘而来,面色凝重道:“殿下,柳姬姑娘的马车忽然警觉狂奔,坠下山崖去了。” 流萤手中的摇扇一顿,满目震愕。 赵嫣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亦或是听错了,呆坐半晌方问:“谁的马车?” “柳姬姑娘。” 孤星声音低沉了下去,翻身下马请罪道,“属下等人阻拦不及,没能救下她……” 赵嫣忽的弯身跳下车,匆匆穿过车队,越过或惊慌或沉默的宫侍们,朝队伍末尾的出事点赶去。 流萤大步跟在后头,低声示意孤星:“请孤统领加强戒备,保护殿下。” 这条山路直通玉泉宫,为了保护皇家贵胄的安危,道旁以阑干加固。而现在阑干被撞开了一处缺口,地上数道凌乱的刹痕,沿着车轱辘的刹痕往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 蔡田领人将出事地点围了起来,从现场遗落的木料碎片与车帷来看,的确是赵嫣让给柳白微乘坐的那辆马车。 她胸口一窒,足以想象马车冲下去的那一瞬是如何的惊险绝望。 “派人下去搜!务必把人带上来!” 赵嫣声音发哑,低声喝道,“快!” 然而这么高的峭壁,夏季如此湍急的涧流,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 整整四个时辰,从上午到日落西山,东宫卫和内侍相继下去了三趟,只从下游处打捞出来些许马车的木料碎片,还有一件湿漉漉沾着泥沙的浅碧色大袖夏衫—— 是柳白微着女装时,最爱穿的那件。 没有找到尸首,赵嫣反而平静了下来,问道:“柳姬出事时,身边都有谁?” 孤星答道:“卑职赶到时,蔡副将已经在那儿了。” 赵嫣眉色一沉,望向不远处面色如常的蔡田。 冷静下来想想,方才蔡田让自己上肃王府的马车,确实有些许诡谲刻意。她一离开,身后的柳白微就出事了,一切真会这么巧吗? 回想起前日柳白微拽着自己逃离闻人蔺时,身后那道沉甸甸莫测的视线,一个大胆的揣测浮上赵嫣心间。 她对孤星道:“继续沿着水流搜查,一有消息即刻回禀。” 继而撩开车帘,朝驭马护卫在侧的蔡田道:“孤要见你们王爷,烦请蔡副将引路。” 快马加鞭,入夜时分,马车停在了肃王府正门。 这是赵嫣第一次真正踏入闻人蔺的领地,王府整洁静穆,她却无心观赏此间风景。 她手中攥着柳白微那件沾着泥沙的大袖衫,白着小脸走得又快又急,连疾行惯了的蔡田都快跟不上,不得不加快步伐领着她来到三层高的偌大书阁前。 蔡田上前叩了叩门,里头很快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进。” 不待蔡田开门,赵嫣自己快步闯了进去。 顿时,宽敞幽暗书阁铺展眼前。 赵嫣视线所及先是三面高不见顶的书柜,继而是阁中一对引吭高歌的鹤首铜灯,铜灯烛火投下的光晕中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 闻人蔺便穿着一袭墨色的大袖常服坐在书案后,眉目半敛,抬笔润墨。 他似是早料到赵嫣要来,眼也不抬道:“殿下晚归了三个时辰。” 赵嫣气都没喘匀,开门见山道:“柳姬呢?” 闻人蔺笔锋不顿,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淡然道:“谁?” “柳姬,他今日坠崖了,我知那不是意外。” 赵嫣像是抓到一缕微弱的希望,向前一步道:“如若他还活着,请太傅将他交还于我,可好?” 闻人蔺总算停笔,抬眼看她。 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在烛火下映着温和的暖光。 闻人蔺看着赵嫣紧攥的那件脏污衣料,忽而一笑,轻声道:“殿下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本王吗?” 和他温柔语气截然不同的,是眸中的慑人压迫。 “他是阿兄最好的盟友,不是外人。” 赵衍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这么一个柳白微了。赵嫣只是觉得,不能连兄长最后的盟友都护不住。 她咽了咽嗓子,抿唇道:“我身边总共只有这么两个可信之人了,纵其有千错万错,我愿代为认错。请太傅将他还与我。” “可信之人?” 闻人蔺轻轻重复了一遍,胸口霎时隐痛蔓延,既闷且冷。 他近乎自虐般品味着这丝陌生的闷痛,而后才看着赵嫣带着乞求般希冀的眼睛,起身缓步走到赵嫣面前。 他拭去手上的朱砂墨迹,道:“柳姬死了,殿下身边不会再有柳姬其人。殿下对本王这个答案,可满意?” 赵嫣睁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殿下是在生气吗?” 闻人蔺神色不变,抬手抚了抚她湿红的眼尾,温声道:“殿下来之前,不就已认定是本王杀了他?本王不过是承认了早已安上的罪名而已,而今殿下又生气什么呢。” 他语气这般温和,可说出来话又是如此残忍。 赵嫣眸光闪烁,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一丝细微的,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她茫然站着,呼吸微抖道:“你为何要这样呢,太傅?” “殿下现在才服软撒娇,晚了。” 闻人蔺视面色冷白若霜,凝望她平静道,“姓柳的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怕是尸骨无存。殿下带来了她的衣物,也好。” 他转而吩咐蔡田:“去将柳家兄长带上来,认领遗物。” 他竟是将柳白微的家人也羁押起来了!? 赵嫣脑中嗡地一声,回过神来时已颤抖着握住了袖中短刀。 蔡田很快将人带上来了,是个穿着雪色黛襟儒服的少年,他低着头踉跄而来,身形有些熟悉。 闻人蔺胸口越是戾气翻涌,面上便越是轻淡平静:“衣服拿去,给令妹做个衣冠冢。” 少年几度呼吸,终是抬起一张气红的脸来,抛却毕生的君子素养大声道:“你妹的衣冠冢!” 再熟悉不过的张扬嗓音,赵嫣终于确认了少年的身份—— 那是柳白微,恢复男装的柳白微。 紧绷的心脏瞬时落回胸腔,赵嫣猛然扭头看着苍白俊美的闻人蔺。 而后慢慢地,红了眼眶。 第48章 第48章 堵嘴 闻人蔺这个混蛋,竟骗她! 赵嫣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先问了一句柳白微:“你没事吧?可有何处受伤?” 闻人蔺本专注地凝视赵嫣眼尾的那抹湿意,闻言,轻冷笑了声。 柳白微面对赵嫣焦急关切的脸,低着头,自觉放轻了声音:“无甚大碍,就是伤了两根手指。” 赵嫣视线往下,果见柳白微右手指骨上有几处青紫破皮,看上去还挺严重。 被用刑了吗? 赵嫣忍不住又以余光瞥了眼身侧,闻人蔺坐在紫檀木宫椅中,臂搭扶手,冷眼屈指轻叩。 柳白微擅书画丹青,若这右手因此落下什么病根,赵嫣难辞其咎。 她虽满肚子情绪,却也只得先处理完眼前的情况,问道:“怎么伤的。” “被人阴了一把。”柳白微磨牙恨恨。 那日在玉泉宫,他得知闻人蔺对小殿下做的那些破事,着实难以接受,闷闷掷了一晚上的棋子。 万幸自己眼下还顶着“柳姬”这个宠妾身份,以后在殿下寝殿外间打个地铺日夜值守,纵螳臂当车,未必不能从肃王虎口下护殿下周全。 想到这,柳白微心中方好受些,正要出门去找赵嫣,就被人从身后一个手刀劈晕。 醒来时,他已经到了一间陌生的地牢中。 有个自称“张沧”的糙脸汉子丢给他一身男子的儒服,告诉他“柳姬”已坠崖身亡,让他以柳姬兄长的身份前去收尸。 柳白微这才知道,自己昏迷的这几个时辰内竟被抹杀了“柳姬”的身份,强行恢复了男儿身!从此别说是日夜贴身保护殿下,就是想入宫见她一面都难于登天…… 阴险,真阴险呐! 柳白微一气之下抡拳捶向石门,门没事,他手险些废了,气红的脸唰地疼成煞白。 听到柳白微的手是这般伤的,赵嫣总算彻底放下心来,向前道:“你先回去上药,万不可冲动冒进。” 柳白微骤然抬头,似乎不可置信。 他看了眼椅中搭臂而坐的始作俑者,随即明白什么似的,沉下脸色道:“请殿下和我一起走。” 赵嫣诧异,不用回头也知闻人蔺是何神情。 “别怕,柳某虽一介书生,却也懂主辱臣死的理。” 柳白微向前一步,凛然道,“无非伏尸二人,流血五步1。” 再不走,真得流血五步了。 “柳白微!” 赵嫣凝重神色,“明德馆的灯,你得给孤亮着。” 她声音轻而焦急,柳白微神情复杂,握拳半晌,终是低声道:“殿下保护好自己,我会再想法子的。” 柳白微被带了下去,赵嫣知晓,他这条小命暂时保住了。 蔡田沉默着关上了书阁大门,偌大的厅堂内,只听得见烛芯燃烧发出的哔剥细响。 赵嫣慢慢转过身,紫檀木的宫椅中已不见闻人蔺的身形,那道高大冷峻的长影转过长长的山水屏风,消失在内间珠帘后。 闻人蔺这样身份的人,真动起怒来也不会是狂风暴雨般可怖,反而是温柔的,挂着优雅的笑意,弹指间灰飞烟灭。 他越是平静,赵嫣心中的情绪越是无限放大,空荡荡撞出回响。 想了想,她抿唇跟了上去。 今日之事,必须要说清才行。 撩开珠帘,里头是休憩用的宽敞茶室,放着各色珍稀古玩的博古架延伸至里边,靠墙的位置摆放着长榻桌椅,闻人蔺便坐在椅中,去取小炉上温着的冰玉酒壶。 自始至终,未曾抬头看她一眼。 内间没有多余的椅子,赵嫣便自个儿坐在了长榻上,清了清嗓子道:“盛夏炎热,肃王怎还喝热酒?” 闻人蔺没搭话,耳畔只听闻潺潺的细微斟酒声。 “也给我一杯酒吧。” 赵嫣眼尾残留着湿红,压了压唇线道,“吓出了一身汗,冷得很。” 说着,尾音竟真有些发抖。 赵嫣虽知晓闻人蔺一向老谋深算,被他吓到也非一次两次了,但这次怔忪之余,隐隐添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很奇怪,她自小要强,并非娇气之人。可近来在闻人蔺面前委屈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似乎他总有能耐击溃自己所有的伪装,露出脆弱的内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闻人蔺总算稍稍抬眼,不知是否灯火的原因,赵嫣总觉得他的眼睛与平常不同,好像多了几分……熟悉的妖冶。 他单手执着冰玉酒盏,并未依言给她,视线顺着赵嫣微红的眼尾往下,落在她袖中交握的指尖上。 “本王好奇,殿下袖中那柄短刀要何时才会出鞘。”他道。 赵嫣听出了他的淡淡嘲意,不由一怔,下意识道:“太傅身手卓然,我败过一次,断不会再以卵击石。” 闻人蔺了然,缓声道:“不是行刺本王,那便是想架在殿下自己颈上,逼本王放人?” 赵嫣那双漂亮眼睛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并未逃过闻人蔺的眼睛。 他这样的人,早已练就了看人心事的本事,明知如此,可胸中仍是漫上一股陌生的沉郁,血气翻涌。 连他都不舍得下重手的骄矜少女,竟然想以性命做赌,换另一个人生路? 姓柳的也配? “殿下千金之躯,肯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闻人蔺给气笑了,将半滴未饮的酒盏轻轻置于桌上,“平日殿下见着本王,跟兔子见着苍狼似的,连诚心笑一笑都不愿,与旁人倒肯交心。” 他说着,语气越发轻柔:“天下皆至纯至善,唯本王大奸大恶,与本王这样的人苟合,是殿下一生都难以直视的污点。殿下是否后悔,若簪花宴那日遇见的不是本王这等‘无耻之辈’,而是周挽澜那般含霜履雪的正人君子,或是姓柳的那等雌雄皆可的独特少年,兴许会快乐……” 闻人蔺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凝目,望着那颗毫无征兆滚落的晶莹泪珠,打湿了赵嫣紧攥的袖边。 赵嫣也不想哭。 她记事以来,只在得知赵衍死亡真相的那晚抵在闻人蔺怀中哭过那么一次。方才得知柳姬“死讯”,她急红了眼也未落泪,被闻人蔺说上两句反而受不了了。 她觉得很丢脸,视线模糊,看不清闻人蔺此刻的神情。 他很久没有说话。 “若肃王肯与我商量此事,不以柳白微的死来骗人,我又何至于蒙在鼓中,出此下策!” 赵嫣下颌轻抖,却仍固执地睁着水光潋滟眼眸,挺直单薄的背脊道,“明明是肃王先恫吓人,不安抚解释也就罢了,还要这般盛气凌人……” 许久,模糊的视野中隐隐见闻人蔺起身。 继而面前阴影笼罩,闻人蔺抬指轻轻抚去她眼睫上的湿意。 赵嫣略一侧首,很有骨气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肃王为何不肯与我商议?是害怕我知晓你的计划后,会舍不得柳白微吗?” 赵嫣趁着那股气,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倒出,“我于长庆门下见肃王的第二面,肃王便在杀人。而今自作主张处理柳姬,又不好好与我说明内情,怎能不让人心慌害怕。” 话一出口,她与闻人蔺皆是一顿。 确然,比起费尽心思让柳白微恢复男儿身,杀了他不是更简洁干脆吗? “殿下说得对,杀了姓柳的才是本王的行事风格。” 闻人蔺轻轻扳过赵嫣怔然的脸,微微颔首道,“何须大费周折,现在杀也不晚……” 他起身欲走,赵嫣抿唇,下意识攀住他的双肩用力一压,只将他高大的身形压得俯身垂首。 而后效仿在观云殿寝房的那晚,阖目迎面,以唇封缄。 世界悄然安静。 珠帘晃荡,璀璨的光落在他们相贴的面容上,忽明忽暗。 然而只要赵嫣喘息着稍稍离开,闻人蔺便垂下眼帘,笑得很是低哑轻淡:“同样的招式用两次,殿下也太高估自己了。” 赵嫣没说话,忍着气又堵了上去。 这次可不是同样的招式。 闻人蔺只是任她挂在身上,垂眼欣赏她近在咫尺的容颜由浅转深,绽出芙蕖般娇艳的霞色来。直到小殿下手臂快挂不住了,他才伸手扶了把那抹纤细的腰肢。 “想要本王做裙下之臣,真不知殿下是人傻,还是胆大。” 闻人蔺唇间摩挲落下的低语,慵懒而又缱绻,“哪天本王死了,是会拉着殿下一起陪葬的。” 他怎么还有功夫说这些气人话? 赵嫣眉头一拧,索性在他唇间一咬,愤愤含混道:“祸害遗千年,太傅可没那么容易死。” 闻人蔺的笑闷在喉中,消散于唇齿间。 小殿下不知道他本就是死尸中爬出的修罗,迟早有一天会回去炼狱之中,那日并不久远。 而她,什么也不知道。 他该是生气的,应该将不听话的小公主缚在身边,锁起来。然而怒意涌到嘴边,化作辗转厮磨,抬起的手掌,也只是轻轻压住了她的双腕。 闻人蔺专注地阖上眼眸,在泄愤够了的小殿下准备撤退前,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张唇更用力地吻了回去。 赵嫣舌尖一痛,只觉呼吸发窒,灵魂都被攫取走。 闻人蔺以微凉的薄唇,教给她一个真正的吻。两人都带着满腔情绪,恨不能分个彼此高低,赵嫣脸颊很快热出了汗意,她试图反击,将局势扭回簪花宴上那般…… 然而未果,恍惚间看见闻人蔺浓密的眼睫轻轻垂着,眼底瑰丽的暗色若隐若现。 “你的眼睛……” 赵嫣从呼吸的缝隙中艰难挤出几个字眼儿,随即被吞进一声呜咽中。 严格来说,今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闻人蔺显然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苍白诡谲的模样,扳着她的肩轻轻一转,赵嫣便面朝下跌在了榻上。 一声裂帛之音,杏白的绸带倏地散落,赵嫣下意识撑肘起身,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后腰下压。 “此为‘虎步’,殿下要好好悟。” 质感极佳的陌生衣料自身后贴上,闻人蔺沉而醇厚的声音就在耳边。 光是“第一选择”怎么够呢,他要的是唯一,也只能是唯一。 …… 隔壁净室传来了倒水声,继而闻人蔺的脚步声靠近。 赵嫣脸颊通红,气息未匀,转过身面朝里边闭目,不想见他—— 虽然经过这么一闹腾,她已经忘了自己在和闻人蔺置气什么了,满腔情绪就像是掏空了似的,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平和。 闻人蔺看着那团纤细窈窕的背影,毫不介意,弯身将她连人带薄被一同抱起,走向隔壁净室,剥离干净置于浴桶中。 水汽氤氲,蒸得赵嫣原本红霞未褪的脸颊又红了几分,连纤细漂亮的脖颈也泛出淡淡的绯。 闻人蔺不由多看了两眼,解了外袍搭在檀木衣架上,只穿着单薄的雪色里衣,边挽起袖子边朝她而来,坐在一旁,舀水一点点濯湿她秀美的长发。 赵嫣看着他衣冠齐整的模样,眼中不甘又多了几分。 闻人蔺坦然接受她愠恼的眼神,指节轻轻刮去她耳朵上沾染的水珠,似笑非笑道:“本王已经给殿下肉袒面缚、跪地请罪过了,殿下还气什么。” 缚不是那个缚法,跪也不是那个跪法! 论无耻程度,赵嫣自然甘拜下风。 她索性背对着闻人蔺换了个跪坐的姿势,皱眉攀着浴桶边缘,带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闻人蔺望着墨发贴服的纤薄背脊,低沉道:“怎么还跪着?” 浴桶里倒是贴心地置放了供人坐着沐浴的小凳,但这时候…… “坐着不太舒服。”赵嫣扭头小声道,声音还哑着。 闻人蔺淋水的动作微顿,很快明白过来,颔首道:“殿下太小了。” 小吗? 赵嫣恍惚,她十六了,寻常公主到了这个年纪,已要交由皇后择驸马出降。 “本王并非说年纪。”闻人蔺伸臂替她揉揉,补上一句。 他神色如常,赵嫣却是扭头瞪了过来,拍开了他的手。 闻人蔺微微侧首,避开溅起的水花,眼睫打开,眼底笑意晕染。 他似乎也气消了,漆色的瞳仁又恢复了往日的常态。赵嫣扭回身子,累得压根不想搭理他。 沐浴完,闻人蔺又将她抱回长榻上,擦干长发,临时翻出一身没穿过的干净里衣为她裹上。 衣裳有些大,袖口长长坠着,衬得赵嫣越发纤细。 忙了一通,闻人蔺自己的衣裳倒是湿了个透,将中衣一松,越过屏风去里间沐浴。 赵嫣抱膝听着隔壁的水声,脸颊微热,思绪变得空荡茫然。 这次和簪花宴上不一样,没有药性的浑噩,一切都如此清晰,没有很难受,相反…… 她阻止自己想下去,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残毒未消,否则那会儿怎会陌生得不像自己? 赵嫣不确定这步走对了没有,可不得不承认,闻人蔺是除亲卫外唯一一个出手保护过她的人。 他没有杀柳白微,反而证明是为她再一次退了底线。 赵嫣想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膝盖上的不适。她悄悄掀起过长的衣服下摆一看,膝盖果然红了。 回到东宫,恐流萤发现异样,她寻思着下去找点药抹抹。 床头有个没上锁的矮柜,她顺手拉开看了眼,里头果然有几瓶药,还有个巴掌大的红漆小木盒。 那木盒做得精巧,像是宫里的款式,摇起来有丹丸滚动的声响,也不知里头装了颗什么药。 赵嫣心下好奇,拿起药盒前后看了眼。 刚打开,身后一只带着湿气的大 第49章 第49章 太硬 盒中隐约有颗暗红的丹药,赵嫣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上一眼,红漆小木盒就被人从身后按下。 她骇了一跳,蜷起指尖,目光顺着越过手臂往后看去,只见闻人蔺带着满身水汽,自后俯身笼罩。 他雪色的衣襟松散,浓颜深刻,眉目上沾染着泼水沐泽过后的潮湿,别有一番缱绻温和。半干的墨发披散,顺着他俯身的姿势从肩头垂下两缕,凉凉扫过赵嫣的脸颊与颈窝。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侧的湿痒,闻人蔺已将木盒握在掌心收回。 他并未起身离去,而是就着俯身的姿势将赵嫣圈于身下,蕴着若即若离的掌控意味,垂眸似是在思索该如何处置眼下的局面。 这间书阁从未让外人涉足。按理说,他不该让这样的意外发生,而窥探到他秘密的人,也决不能活着离开。 闻人蔺微微侧首,乜向赵嫣。 他穿起来刚好合身的柔软亵服,穿在眼前少女的身上却颇为松垮宽大,下摆垂在她的膝上,斜襟领口几乎要顺着单薄的肩头滑落,拥雪成峰,更添几分平日见不到的娇柔可怜。 她望着闻人蔺几乎贴脸的侧颜,芙蕖般的面容带了几分怔忪,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 闻人蔺涌动的眸色渐渐归于平静,那只能轻松取人性命的手抬起,却只是轻轻搭在她的胸口,替她将快要滑下的衣襟拢了拢。 “那里面,是什么药?”赵嫣随口问了句。 闻人蔺随手将小木盒随手放回屉中,闲散道:“时隔几月,殿下-体力大涨,竟还有力气下榻乱跑。” 这都什么和什么! 赵嫣思绪被岔开,抿唇道:“我只是想找些药抹抹。” “伤着了?”闻人蔺有些许意外。 他已是尽可能顾及了,离开前还特意看了眼,除了有些泛红外倒也没看到别的伤痕。 “膝盖有点疼,红了。”赵嫣揉了揉膝头。 说起这事她就恼然,那时自己被剥了个干净,闻人蔺倒是衣衫齐整,温润的玉钩带与质感精细的衣料不断摩挲着她,带起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最磨人的刑罚也不过如此。 闻人蔺视线往下,果见她刚痊愈的娇嫩膝头跪出一片胭脂色。他抬手挽起她过长的袖口,肘弯外侧亦是撑红了一小片,好在没有破皮,只是衬着周遭莹白细腻的肤色,实在过于靡丽惊心…… 闻人蔺眸色漆暗,指腹仔细碾过膝头那一片擦红,这才起身行至外间,取了赵嫣所需的药膏回来。 他弯腰将赵嫣抱回榻上,随即坐在榻沿,将她的身子稍稍扳过来些,打开小药罐挑了一指腹,俯身为她涂抹药膏。 他的指腹温凉,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药膏也是凉丝丝的,膝盖的热痛立刻消弭殆尽。 赵嫣忽而想起,这几个月来闻人蔺为她抹药的次数似乎越来越频繁,涂抹的手法也越发自然娴熟起来。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两人就有了这种默契。若放在去年刚回宫时,别说让闻人蔺上药,纵是被他碰一下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闻人蔺瞥了眼她轻垂的眼睫,似是看穿她此刻心思般,慢悠悠道:“殿下越发娇气了,跪不得,打不得,还得本王上下伺候着。” 赵嫣恼然,辩白道:“是肃王府的床榻太硬。” 此间长榻铺着夏季的玉簟,仅一床薄薄的褥子,行军床般硬邦邦的,也不知闻人蔺在上头如何睡得着。 闻人蔺闻言轻笑,以湿棉帕拭净指节,“殿下不知,硬有硬的好处。睡得太安稳了,容易醒不来。” 赵嫣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信息,正欲张口追问,却见闻人蔺倒出一枚雪色的白丸塞入她唇齿间,堵住了她试图刨根问底的话头。 带着轻淡药味的指腹从唇上抚过,赵嫣微愣,抿着那枚指尖大小的白丸卷入舌尖,登时眉头一皱。 这小丸长得如糖霜一般晶莹,竟是苦的。 “别吐。”闻人蔺压住了她的唇。 “是……什么东西?”赵嫣眉头拧成疙瘩,艰难问。 “免让殿下受苦的东西。” 见赵嫣疑惑,闻人蔺端来早已备好的茶水,说得更直白些,“避子丸。经本王亲手改良过,殿下大可放心。” 赵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耳尖浮上一层薄薄的红。 “你不是,没……没有弄在……”她磕巴起来,不知该如何描述。 闻人蔺回想起那一幕,眸色深了些许。 “这种事,殿下最好莫太相信本王的定力。” 赵嫣没想到这层来,没人教过她这些。 她这下也顾不上嫌苦了,接过闻人蔺指间的茶水一饮而尽,仰头送服,怔怔然道:“那上次簪花宴……” “上回用的外服,不如这种效用好。” 闻人蔺顺势抬指,抹去她唇瓣上沾染的水光。小公主年纪尚轻,那种粗劣的东西用多了伤身,怎配得上她这般金枝玉叶? 赵嫣说不出话来,眼下情况……怎么这么像是夫妻之间闲聊的闺房秘语? 闻人蔺看着她一抖一抖的眼睫,捻了捻指腹蹭来的水光,眸色也渐渐平和。 夜还长着,有那么一瞬,他想要起身取出柔软的被褥,将长榻铺得更软和清爽些,不要再硌伤小公主娇嫩的身子。 他恍惚间明白,自己费尽心思迂回做那些破事,只是为了像此刻一样,安静而长久地独占这份风华。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泡,就被他生生压下。 这是干什么呢? 闻人蔺暗自一嘲,他竟动摇如斯,妄想同榻留宿。 他正沉吟,眼皮开始打架的赵嫣倒是先一步开口:“我该回东宫了,流萤他们还在马车上候着。” 闻人蔺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赵嫣便揉了揉眼睛缩回榻上,在被褥中摩挲着穿好亵裤,而后伸出白皙的手,去拽散落在榻沿的束胸。 她没法一个人将束胸扎紧,正左支右绌,闻人蔺终于倾身向前,替她将束胸层层裹好——力道不轻不重,比簪花宴上那次熟稔了太多。 赵嫣闻着他身上极淡的霜雪气息,也就放开了手。 他食指点了点手臂,赵嫣就抬起双臂穿袖,他叩了叩细腿,赵嫣便抬腿穿靴。 闻人蔺为她簪上玉簪,从镜中看了眼她恢复了昳丽少年的模样,动作慢了下来。 才刚穿戴齐整,他就想将这身不属于她的、碍事的衣物重新扒下来。 赵嫣浅浅打了个哈欠,从镜中观摩闻人蔺漫不经心的俊美容颜,几度措辞,终是轻声试探道:“太傅消气了吗?” 闻人蔺调整了玉簪的角度,敛目看她。 赵嫣继而道:“等会儿将柳白微遣回明德馆,我会命人好生看管教训他,绝不再给肃王府添乱。” 闻人蔺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调整玉簪的手顺势往下,捻着她鬓角的一缕垂发慢慢绕着。 “谁说本王要放他走了?” “有何关系?反正他如今也不能出入东宫了,不会再碍太傅的眼。” 赵嫣从镜中回望他,心情冷静下来,思绪也清晰了不少,“我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太傅也不能时时护着我。如今没了柳白微,更是举步维艰,我还没向太傅索赔呢。” “没有索赔吗?” 那这一晚在是在作甚呢? 闻人蔺眸色深暗,若有所思颔首道:“是要赔。” 赵嫣见好就收,起身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闻人蔺。 “以后有何涉及东宫的计划,还是知会我一声吧。” 她仰首,明眸盛着光,“我不禁吓的。” 闻人蔺抬手捏了捏她柔软微红的耳垂,语气一如既往地低柔:“还走不走?” “走。” 赵嫣点了点头,朝外间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过来。 珠帘摇晃,闻人蔺的身形影绰难辨。 片刻,他终是披衣搴帘而出,亲自送赵嫣出府上车。 赵嫣什么话也没说,可紧绷了一个晚上的嘴角,终于在此时轻轻翘起。 …… 流萤在马车中等得心焦,见赵嫣在肃王的护送下归来,终是微微松气。 殿下延迟这么久回东宫,中途还在肃王府中逗留了半夜,恐皇后娘娘那儿不好交代,但流萤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赵嫣扶上马车,贴心递上润喉的凉茶。 见肃王跟着上了车,便知他是要亲自护送殿下回东宫,流萤自动下车步行,将里头的位置让出来。 马车启动,肃王府静穆的灯火逐渐远去。 赵嫣实在累得很了,撑着下颌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梦中。 醒来时,入目先是一片暗色的衣襟。 她不知怎么倚在闻人蔺的怀中,脑袋搁在他的肩头,而闻人蔺则一手抵着太阳穴,一手松松圈在她的腰上。 见他也睁眼,赵嫣忙坐直了身子,困顿问道:“到了?” 闻人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脸颊上的那片淡红压痕上,眼底有极浅的笑意。 “多谢肃王。” 赵嫣揉了揉脸颊,再说下去就过于刻意暧昧了,于是无意识咬了咬下唇起身。 从东宫侧门入,赵嫣立于高门下回首,闻人蔺的马车还停在远处。车帘落着,但赵嫣能感觉到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并未离开。 再往里走,过了长廊,东宫侧门落闩,重新戒严,外头才响起马蹄离去的细微声响。 赵嫣一鼓作气回到寝殿中,坐在床榻上。 许久,她轻轻抬手,嗅了嗅指尖残留的、微不可察的一点清冷淡香,像是隆冬苦寒的霜雪。 那是她在打开闻人蔺矮柜里那只红漆药盒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她怕触及到闻人蔺什么隐秘,故而虽有怀疑,却忍着并未表现出来,直到回到东宫,才敢打开手指轻嗅确认。 那颗暗红的丸药,是丹药吗? 可闻人蔺素来不敬天地鬼神,不像是求仙问道之人,他的房中为何会有丹药? 还放在书阁那般重要的地方…… 赵嫣也不确定,想了想,唤来流萤道:“去将张太医请来,孤有要事问他。” 张煦很快来了,眼中还带着惺忪的睡意,行礼道:“那卷□□的书以及丹药方子,微臣还在剖析中,请殿下宽宥些时日。” 赵嫣摆摆手:“我叫你来是有别的事。” 她又嗅了嗅指尖熟悉的霜雪味,然而味道太淡了,即便是张煦也不可能就凭这点味道闻出什么来。 眼下唯一可以确认的,闻人蔺的那颗药没毒。 想起闻人蔺偶尔不太正常的体温,赵嫣心中疑惑渐浓,示意张煦暂且退下。 想起什么,她又抬首唤道:“等等。” 张煦提着药箱止步,转身听候指令。 赵嫣抿了抿唇,方轻声道:“张太医有无避子汤?” 她被闻人蔺点醒了,到底有些后怕,还是加服一副药较为放心。 避子……汤?应该是这种吧,她儿时听嬷嬷聊起各宫娘娘时提到过。 张煦看了赵嫣一眼,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提醒赵嫣道:“常用避子汤乃寒凉之物,服多伤身,殿下能少服就尽量少服。” 他拱手退下,不一会儿便让流萤送来了一碗热腾的苦药,说是固元养身之用。 赵嫣心照不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不知是否药效的缘故,后半夜赵嫣小腹便隐隐坠痛起来。 第50章 第50章 腹疼 张煦说得没错,这避子汤果真寒凉无比。 赵嫣素日里还算皮实,此番饮了汤药后来癸水,竟疼得好似钝刀割腹,一阵一阵发冷。 流萤将主子换下来的底裤层层包裹着拿去销毁,随即又灌了个汤婆子塞到赵嫣冰冷的指间,轻声问:“殿下今日还能进宫吗?” 赵嫣艰难地点了点头,焐着肚子道:“出宫归来,于情于理都得去请个安。” 流萤欲劝又止,颔首道:“殿下再躺会儿,奴婢下去安排。” 赵嫣本半宿没睡好,晨起又饮了压嗓子的汤药,被太极殿内的降真香与丹药味一冲,便有些犯恶心。 薄可透光的垂纱后,皇帝一袭青衣道袍盘腿坐于明灯中心,头戴金莲冠的甄妃与手持拂尘的神光真人一左一右伴随其侧,似是在掐指谋划什么要事。 赵嫣隐约听到“北苑殿宇受风雷摧毁”“重建摘星观”等字眼,就知多半和劳民伤财有关。 “……金丹已成,玉燕投怀,此乃天赐之喜。” 甄妃玉手轻斟碧茶,见到“太子”进殿,便含笑止住了话茬。 赵嫣压下胸中的翻涌,直待垂纱后的声音消停了,这才规规矩矩朝皇帝拢袖叩拜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你回来了。” 皇帝似有些心不在焉,徐徐道,“休养这些时日,身子好些了?” 地砖冷硬,赵嫣低眉垂首,忍着不适道:“承父皇庇佑,儿臣体质大有进益。儿臣感激父皇垂怜,特带回二物,聊表孝心。” 她略一抬眸,身后李浮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托盘奉上。 托盘中装了一份仿太子文风而成的文章,一壶从玉泉宫泉眼深处取来的净水。 皇帝略过那份字迹端正的厚重文章,只拿起玉壶倒了一杯,赞道:“好水!” 神光真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刻捻须附和:“久闻玉泉宫泉眼之水涌自龙脉深处,有延年益寿之效,用来送服丹药最是合适。” “太子有心了。” 皇帝难得夸了一句,却不为文章策论、不为天下苍生,只为一壶随手带回的“灵泉”。 “谢父皇谬赞。”赵嫣垂着眼帘,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你来得正好。” 皇帝临时想起一事,交代道,“再过月余便是你母后生辰,去年你离宫避暑,未能于眼前尽孝,今年就交予你好生操办这场生辰宴,也算弥补缺憾。” 赵嫣道:“儿臣领命。” 皇帝不再多言,挥袖示意她退下。 赵嫣如释重负,行礼告退时与大太监擦身而过。 大太监朝赵嫣拢袖躬身,随即步履匆忙地附耳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 皇帝沉吟权衡,阖目道:“不急,过两日再送去。” 大太监面色微变,只喏喏道了声“是”。 赵嫣拢袖退出了太极殿,后续如何已不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流萤的手缓过腹中那一阵阵的阴痛,而后问道:“方才我听甄妃说什么‘玉燕投怀’,你可知是何事?” 流萤左右四顾一番,压低嗓音道:“奴婢方才从何女史处得知,许婉仪有孕了,据说诊出来的前夜还做了祥云入怀的梦。众人议论,许婉仪很有可能怀的是位皇子。” 赵嫣闻言冷笑,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她向来不信。 不过赵家这代子嗣单薄,父皇耕耘了大半辈子也只得五女一儿,近十年更是无所出,如同被诅咒了般。如今这节骨眼上突然传来后妃有孕的消息,还真是奇怪。 赵嫣凝神片刻,问道:“这个许婉仪,是甄妃的人吗?” 流萤摇首道:“据闻甄妃一心向道,倒并不曾见她有什么心腹。不过因其心境淡薄,与世无争,妃嫔们都愿与她交好。” 严格来说,甄妃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却胜在气质出尘。她头戴金莲冠、手持拂尘捻香浅笑,真有几分从画像中走出的神妃模样,几乎正中求仙问道的父皇下怀。 甄妃这等仁善可亲的人性,再添上道袍加身的神性,是冷艳威仪的魏皇后所远不能及的。 赵嫣调转脚步,吩咐道:“去坤宁宫。” “娘娘这些时日积忧成疾,头疼得厉害,刚请太医施过针,正在里间休憩呢。” 女史向前福礼,恭敬领赵嫣进殿。 赵嫣用力抿了抿唇,又以掌揉搓腮帮,转而悄声问流萤:“怎么样?” 流萤端详着她脸颊上搓出的血气,点头道:“气色好多了。” 赵嫣这才装出如常的模样,放心抬脚迈入殿中。 案几上香烟袅袅,魏皇后端坐在小榻上,闭目让宫婢为她揉捏太阳穴放松。 她的面色并不好,长眉蹙得宛若一个打不开的结,饶是如此,也依旧妆容大气齐整,凤袍葳蕤不见半丝颓靡,仿佛一位永远不败北的女将端坐上方。 见赵嫣进门问安,她睁目,恢复往日的清冷端肃,抬手示意宫婢退下。 “听闻母后凤体微恙。” 赵嫣行礼,抬首道,“是因为许婉仪的事吗?” “老毛病了。” 魏皇后看着面前这张熟悉万分的脸,略微失神,“你憔悴了些。” 赵嫣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明明已经拍了几分气色出来,还是被看穿了。 她只好寻了个借口:“昨日回宫途中,有马惊厥坠崖,许是被吓到了,还未回过神来。” “此事本宫也有耳闻。” 魏皇后凤眸冷静,说道,“柳姬留于身边终究是隐患,如今不在了也好。” 赵嫣知晓母后此言是为大局设想,不掺杂私情,可心中还是没由来一堵。 身居高位者看到的似乎只有利益和大局,人命不值一提,赵衍枉死的真相也不值一提。 赵嫣掐了掐手指,抬起漂亮倔强的眼来:“母后不想问问,儿臣出门在外的这些天知道了些什么吗?” 魏皇后注视着她,平静道:“若你是指‘拂灯’之事,本宫没什么好问的。” “母后知道?”赵嫣愕然。 “衍儿是本宫的儿子,做母亲的怎会全然不知孩子在想什么、做什么。” “您知道阿兄是为何而死……您知道凶手?” “雍王,肃王,甚至是被利益触及的世家大族……哪一个不可能是凶犯?可那又如何,你我谁能动得了他们?” 魏皇后深吸一口气,徐徐闭目,“本宫知晓你想质问什么,但是长风,本宫这半生犹如怀抱珍宝攀援登高,年轻时本宫只想爬到最高、跑得最快,直到有一日怀中的珍宝忽然摔碎了一件,痛彻心扉……” 从此她便没了向前冲的勇气,只想着如何平稳些,如何于风雨中护住怀中仅剩的那件,护住它不要也碎了才好。 …… 肃王府,蔡田脱靴立在书阁外间,将情报一一禀告。 “一切如王爷所料,放出的饵已查探到‘仙师’的踪迹,近期应该会有行动。” “柳白微之事,亦按王爷吩咐处置妥当。” “今日太极殿中来了信,说丹药未成,送药之期得延迟两日。卑职揣测,皇上是对雍王世子一案不满,借机敲山震虎。” 书案后,一袭暗色文武袖袍的肃王殿下交叠双腿靠在宫椅中,左手执卷,右手置于温酒的小炉上烘烤。 临近毒发之日,王爷心情不佳,总会以读卷分神。 只是以前王爷读的都是高深莫测的兵法诡论,近来却换成了男女风月之卷。他眼睫投下两弧暗影,冷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狎昵情绪,仿佛只是兴致来焉的正经求知,又仿佛方才那条骇然的情报与他无关。 主子没开口,蔡田也不敢贸然退下。 见久久没有动静,蔡田宛若老僧入定的心荡起忐忑来,无端猜想:莫非是自己还有情报漏掉了,亦或是王爷对他的表现不尽满意? 蔡田思索间,又闻哗啦一声极轻的翻页声。 闻人蔺指腹划开一页,翻至后头压住,然后换了右手执卷,将左手置于炉旁烘烤。 蔡田搜刮着腹内所有情报,终于试探着道:“太子殿下派人去了明德馆,仍在关注柳白微动静。” 肃王烘烤着的修长手掌微微转动,扫视书卷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蔡田脑中情报飞速筛选,又补上一条:“今晨太子殿下入宫请安,有宫侍瞧见殿下脸色不太好,时常捂着肚子,似有隐疾。” 闻人蔺眉峰微不可察地一皱,侧首望向窗外。 斜阳铺展拉出长影,晚霞瑰丽如火烧,白日余热将蝉鸣烘烤得绵长无力。 张沧袖口挽在肘上,擦着汗前来禀告:“王爷,马车备好了,可要即刻出发去玉泉宫?” 快到月初了,多泡温泉能稍稍缓解王爷身上的寒毒。若非要处理雍王世子和照顾小太子,王爷这几日实在不该下山回城的。 闻人蔺不置可否,轻轻放下手中未看完的书卷,负手出门。 东宫,华灯初上。 赵嫣拖着疲惫隐痛的身躯回寝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 夏日炎炎,她却从头到脚冷得发抖,不得不拥着薄被蜷缩于榻上,额角尽是疼出的冷汗,捱到最后,甚至有些头晕想吐。 东宫里没有柳姬张扬跋扈的声音,还真有点不适应,安静得如同坟冢似的。 赵嫣总算找到了点事分神,拥着被褥下榻寻来纸笔,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道:“我给柳白微书信一封,等孤星办事回来,你让他亲自转交去明德馆。” 流萤提着半桶刚烧好的热水进来,闻言颔首。 她也是昨夜才从殿下嘴中得知,柳白微竟是男儿身,男扮女装只是为了不引人怀疑地充当太子谋士。 她很是震愕了一番,一是因为太子殿下竟瞒了她这么久,或许是对她不信任;二是因为柳姬常与小殿下姊妹相称,举止随性亲密,不知这里头几分是因为公事,几分是因为私情。 想了一晚上,渐渐的也就接受了。只要是殿下信任之人,她也应该学着信任。 流萤往木桶里头放了驱寒的药材,挽袖为赵嫣研墨道:“殿下身体还难受着,不妨先歇歇,这信明日写也来得及。” 赵嫣轻轻摇首,坐于案几后道,“柳白微性急直爽,若等不到我的消息,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正说着,流萤磨墨的动作忽的一顿,朝外间行礼道:“肃王殿下。” 屏风后立着一道颀长高大的影子,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赵嫣笔尖一顿,只见闻人蔺缓步转出,朝她稳稳走来。 赵嫣不自觉咽了咽嗓子,示意流萤和门口的内侍道:“你们都下去吧。” 流萤看了眼格外冷峻的肃王,终是在赵嫣的眼神示意下福了一礼,掩门退下。 “太傅怎的没让人通传……” 赵嫣话还未说完,整个人连人带被子腾空,被闻人蔺俯身抱回了床榻上。 她愣然,下意识伸手环住闻人蔺的脖颈,疼到发冷的异常体温也随之递染到他的颈侧。 闻人蔺顺势拉下她的手,眼帘半垂,二指搭上脉门。 半晌,他慢慢皱起眉头,抬眼看向赵嫣:“殿下乱吃了什么东西?” 赵嫣心知瞒不过,只得缩回手,闷而轻地说了一句:“……避子汤。” “什么?” 闻人蔺略一扬眉,语气明显阴沉了不少。 被他用那样深而沉的眼睛望着,赵嫣宛若受审的犯人,没敢说第二遍。 “本王不是已经喂过殿下了吗?外头的粗劣东西,怎可乱吃?” 闻人蔺声音既低且沉,轻轻抬起赵嫣的下颌,使她的目光无处可逃,“谁给殿下开的药?” 赵嫣不得不直视他,只得艰涩道:“是我自己要吃的……不是太傅说的吗,莫要对你的定力太有信心。” 令人心慌的沉默。 “那句话,殿下是这么理解的?” 良久,闻人蔺心平气和地问。 赵嫣惟恐他下一句就是要将张煦拉下去砍了,只得捂住肚子蜷缩起来,像只想缩回硬壳中的软蚌,汗津津哑声道:“回头再审吧,我现在没力气与你说话……” 闻人蔺看着一旁墨迹未干的信笺,轻笑一声。 他转过身脱了外袍随手仍在书案上,默不作声地开始挽袖口,一层一层,直至卷至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 赵嫣心下一紧,心道莫不是要揍人吧? 示意闻人蔺俯身握住她的脚踝时,赵嫣下意识缩了缩。 闻人蔺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再乱动,就将姓张的和姓柳的抓来,取其热血为殿下暖身。” 赵嫣立刻僵住。 闻人蔺不甚温柔地拽去靴袜,然后将她的双足以掌托着,轻轻浸入温度适宜的热水中。 第51章 第51章 探望 热水中泡着驱寒的药材,浸润双足,热意很快顺着脚底攀爬而上,赵嫣不禁蜷了蜷脚趾。 她撑在榻上,悄悄打量着闻人蔺的神情。 明明腹痛的是自己,闻人蔺的脸色却比她还要冷上两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却又不知这股违和之感从何而来。 凝神间,闻人蔺抓起一旁叠放齐整的棉布擦了擦手,随即起身,毫不留情拽开了赵嫣腰间的玉带銙。 细微的崩裂声,衣物骤然松垮,赵嫣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来癸水了……”她迟疑着,小声说了句。 闻人蔺看了她一眼,撩袍坐于身侧道:“本王对殿下这副狼狈的模样,并无兴致。” 赵嫣汗颜,正专心看着木桶中荡漾的琥珀色水光,就觉闻人蔺的手掌揽上她单薄的双肩,轻轻一扳。 赵嫣一愣,上身不受控制地朝旁微仰,靠在闻人蔺的胸膛上。 还未回过神是怎么回事,一只被水浸得温热的大手从她散开的衣结处探了进去,捂在她的小腹处,画着圈不轻不重地推拿。 赵嫣小腹寒痛,刚一推拿时并不舒服,仿佛腹中滞涩的伤口被直接按压似的。她下意识要撑身,却被闻人蔺轻而易举制住。 “就这般抵触?” 闻人蔺掌下揉推不停,兼顾活血化瘀的穴位,“殿下若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疼。”赵嫣咬唇辩解,不是他想的那样。 闻人蔺极轻地哼了声,可掌下的力度明显轻了不少。 “初时有些难受,忍着。本王身边并无女人,不过体寒时按揉此处穴位尤为有效,想来女子淤血凝滞亦是同理。” 两人姿势离得极近,他低沉的嗓音紧紧贴着耳畔。赵嫣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轻微震动。 赵嫣不再僵硬,渐渐放松了身子,软软地靠在他怀中。 闻人蔺神色悠闲,可赵嫣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微妙的违和:“肃王如何知晓,体寒之人的疗法?” 闻人蔺没有回答。 他这人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深似海,喜怒不形于色,不愿说出口的事便无人能打探到分毫。赵嫣也是与他相处久了,才能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揣摩出些许浅淡的情绪。 不稍片刻,小腹疼痛渐缓,一股热意从穴位升腾扩散,驱散阴寒。 赵嫣像是终于从寒骨的冰窟中走了出来,夏夜的热意温柔地包裹着她,后背开始隐隐渗出薄汗。 她置于热水中的纤足-交叠着踩了踩,水光荡碎,舒适使得心底那点疑惑也随之无限放大。 终是没按捺住,她试探道:“肃王为何有时……又待我这般好?” 这就算待她好了? 闻人蔺不由失笑,想起方才进门时,小殿下面色煞白的模样。 也不知皇后是怎么养女儿的。别的女孩儿能依偎在父母怀中撒娇喊疼,她却只能一个人捂着肚子生捱…… 当然,最主要的缘由并非仅在于此。 他早已为自己选定了结局,眼下之景,无非是亲手织就的蛛网中误入了一只柔弱的蝶,在收网前看着她蜕变扑腾,也挺有趣。 他欣赏这份美丽与倔强,这是独属于他的猎物。 闻人蔺低垂眼帘,揉推的手收回,顺搭在她的纤腰上,说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殿下自投罗网的样子漂亮又有趣,本王暂且有那么些稀罕。” 赵嫣自他怀中扭头,眼眸上望,似是想辨别此言的真伪。 “稀罕到要我陪葬吗?” 她想起了昨夜在肃王府唇舌打架时,闻人蔺的那句缱绻又沉重的低语。 闻人蔺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来,笑得胸膛都在震动。 他眼底烛火绮丽,垂首端详着赵嫣昳丽精致的容颜,伸手捏了捏她的腰肉,“可惜殿下又不甘于困顿罗网,总爱扑腾翅膀。将来若是腻了,殿下想求本王垂怜都求不来。” 闻人蔺似乎还有私事要处理,倒也没久留。 待赵嫣手脚都暖和了,他便为她拢好衣物,起身离去。独留赵嫣一个人抱膝蜷缩在榻上,思索他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翌日清晨,照旧要去崇文殿听学。 周及还是老样子,眼中除了文山书海,心无旁骛。只在课毕回礼时,他忽而浅淡说了句:“殿下去玉泉宫休养的这大半月,臣归了一趟华阳。” 赵嫣心脏一抽,装作如常的样子笑道:“早知周侍讲要去华阳,孤就该修书一封,请周卿转交给孤的胞妹。” 她知晓了前因后果,再以赵衍的口吻关怀着自己,便难免心酸落寞。 好在周及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袖中轻握的手指,只道:“长风公主甚是安好,殿下勿忧。” 虽然,他一眼就辨出华阳那位“长风公主”是假的。 恩师李左相曾告诫他:“挽澜,老夫知你心性高洁,不容污垢。然天下之事,不是事事看破才叫聪明。知何能言,何不能言,未必不是一种大慧。” 周及铭记于心,是以虽对长风公主的去向有疑,也只是点到为止。 他神情恬淡坦然,拢袖告退,阳光下一袭青衫如竹,不见半点阴霾。 赵嫣知晓周及亦在查探师弟沈惊鸣的死因,却踟蹰不敢将真相告知他。毕竟周家和李家背后立着洛阳士族百年根基,若知沈惊鸣为协助太子推行的新政,第一个要动的就是他们这些士族,很难说不会与东宫生出嫌隙…… 但赵嫣很快没有心情思量此事,下一堂武课,闻人蔺没有来。 不止今日,连着四五日的武课都换成了靳少傅,那是一个讲兵法如说天书的奇人。 赵嫣听得头昏脑涨,不禁回想起闻人蔺倚坐太师椅中,深入浅出,将晦涩难懂的合纵之术娓娓道来的,肃王这几日称病,连太极殿议事都推辞了,狂妄得很。 赵嫣闻言将信将疑。 闻人蔺这样的强悍的人,也会身体不适?亦或是随口的托词? 他不打算继续担任东宫太傅了吗? 赵嫣满腹疑窦,回到东宫仍在揣度此事。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觉,闻人蔺几乎知晓她所有秘密,而她却始终不曾看透闻人蔺的心思,连他在想什么、做什么,都一无所知。 正想着,流萤前来禀告道:“殿下,张太医来请平安脉。” 赵嫣看了眼天色,还未到请脉的时辰。 她知晓定是交代张煦去查的毒有了眉目,忙敛神道:“请他进来。” 张煦行了礼,赵嫣屏退一干侍从,只留流萤在身侧,随即问道:“结果如何?” 张煦道:“殿下所给的这几副丹药方子皆有回阳助孕之效,微臣照着方子炼了两丸药,除了没添加童男心头血的药引子外,其他药物一应俱全。而后发现,炼出的丹药上夹杂着一缕淡香,似与那书卷中夹杂的毒-香同出一宗。” “有毒?”赵嫣凝思。 “臣起先也怀疑如此,可经过数次排查,确定香味的来源为南疆特产的烛蛇腺体。此物至阳至热,能治病,亦能害人,关键取之于用药之人如何配药。” 张煦将赵嫣从锦云山庄丹房中搜出的丹药方子置于案几上,指出其中用朱笔圈出的那味奇药,“但此物香味特殊,非其他药材能压制住,是以不管配成回阳秘-药或是毒-药,皆会留下味道。且此物极其稀有,臣托遍了所有的关系,才在黑市老道手中买到够炼成两丸的量。” 这东西有市无价,可赵元煜一炼便是几十丸,他有这般门路? 赵嫣端详着张煦递来的那颗黑色小丸,谨慎道:“这丸有毒吗?” 张煦道:“微臣已亲自试过药,无毒。” “……” 赵嫣佩服张煦的胆量,命流萤取了一袋金叶子赠与张煦当做“以身试毒”的犒劳,这才小心接过仅剩的那丸丹药,凑到鼻端以手轻扇。 极浅的冷香萦绕鼻端,赵嫣忽然一滞。 略微熟悉的味道,她似乎在哪些地方闻到过,大同小异。 赵嫣想起了在肃王府看到的那只红漆小木盒,眸色微凝:是那种味道吗? 赵嫣不太确定,示意张煦先行告退。 闻人蔺销声匿迹了几日,赵嫣琢磨起他消失前那句“将来若是腻了,殿下想求本王垂怜都求不来”…… 总不可能是腻了吧? 赵嫣凝望着指间这颗散发出淡淡冷香的黑色药丸,眉头一皱,将药丸随手装入一个小药瓶中封严,起身道:“备车,孤要去肃王府一趟。” 肃王府,夜幕深沉。 张沧长舒了一口气,甩了甩满手的鲜血道:“吃了解药,总算压制住了……险些连我一起杀,吓死人。” 蔡田却是不语,望向灯火通明的净室。 正此时,王府正门被叩响。 蔡田警惕,下意识按住刀柄贴在门后,示意张沧开门。 张沧谨慎将门打开一条缝,随即将沾血的手藏至身后,愕然道:“太子殿下?!” 赵嫣在肃王府书阁的长榻中坐着等候,玉簟下垫了一床薄褥子,总算不那么硌人。 没多久,隔壁水声停,一阵开门关门声后,闻人蔺散发披衣,带着满身潮湿的水汽而来。 见到下意识站直身子的赵嫣,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执着烛火点燃了阁中所有的灯盏,方坐在她对面的椅中道:“殿下又有何事相求?” 赵嫣似乎又嗅到了那股极淡的霜雪气息,端详着闻人蔺如常的脸色,闻言反问:“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 闻人蔺微挑眼尾,良久,面不改色道:“那便是殿下孤枕难眠,想借本王的身子使使。” 赵嫣一噎,热意攀上脸颊。 “不过听闻太傅托病在府,连朝堂和崇文殿都不去,故而来看看。” 赵嫣抿了抿唇道,“看来是我自取其辱了。” 闻人蔺这游刃有余的模样,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见赵嫣别过精致的脸去,眼尾的泪痣带着薄愠的微红,闻人蔺逗够了,这才心情大好地低笑一声。 他抬了抬手臂,意有所指道:“这几日是有些不自在,兴许殿下纡尊抱上一抱,本王就好了呢。” 说到底,他又缓缓放下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叩了叩:“险些忘了,若殿下抱了,高低得再喝上两碗汤药才罢休。” 怎么还提这事? “我多喝那碗药,只是想着这样保险些。否则将来出了什么事,无人会为我善后……” 赵嫣恼然,“我不懂这些,以为身子能捱住。” 坚韧的小公主还是不太擅长示弱,声音越发低细起来。 可闻人蔺还是听清楚了,轻轻“嗯”了声:“本王的过失。” 他若有所思道:“下次本王带两本书去东宫,亲自教教殿下,也不枉殿下叫我这一声‘太傅’。” ……什么书? 赵嫣怔怔然看着闻人蔺正经的面容,心中隐隐有些不详之感。 第52章 第52章 补课 不过既然提到了教学之事,赵嫣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深意。 “这么说,太傅还会来崇文殿授课?”她问,眼睫上落着明亮的灯火。 去玉泉宫前,闻人蔺去崇文殿授课的次数就越发少了,近几日更是全然不见人影。 赵嫣心中着实有些没底。于公于私,都没有比闻人蔺更合适的太子太傅人选。 闻人蔺唇线微动,搭在扶手上的霜白指节点了点。 寒骨毒刚压制下去,他今晚并不想与谁亲近交心,是以方才那些逗弄之言,大半是他刻意为之。 按照小殿下以往的性子,定是红着耳尖恼然离去了,今日却没有,站在灯火中的纤细身影透出几分沉静恬淡。 闻人蔺心下稀罕,不答反问:“殿下是期待呢,还是不期待?” 他眼底带着浅浅戏谑,仿佛不管得到的答案是“是”亦或是“否”,都会掉进他提前挖好的陷阱中。 赵嫣自然不会再中计,于是抬起眼来,显出几分苦恼道:“靳少傅讲的内容冗长晦涩,实在难懂。我既已身居此位,还是想学些东西的。” 闻人蔺看着她的眼睛,不置可否地道:“殿下自玉泉宫归来,越发勤奋了。只是不知学起别的东西,是否也这般积极。” “那得看是谁教。”赵嫣勇敢回击。 闻人蔺笑了起来,起身行至赵嫣面前看她。 “殿下的小日子走了?”他低声问,眉目疏朗潮湿。 怎么突然又问这个? 赵嫣猝不及防,张了张嘴,不知该说实话还是装作没听见。 “若是身子好了,明日去小校场教殿下骑马,将来万一遇险,策马总比两条腿跑得快……” 说到这,闻人蔺微妙地一顿,含笑凝望赵嫣躲闪的眼睛,“殿下这神情,是想哪儿去了?” 赵嫣怔怔,脸颊缓缓漫上一股热意。 闻人蔺仿佛明白了什么,片刻又正色道:“殿下尚且虚着,还是等两日较为合适。” 赵嫣眨眨眼,这回懂了:闻人蔺说的“等两日”,定是在指骑马之事。 她的思绪绝不会被带偏两次,遂颔首道:“好。” 闻人蔺眼尾微挑,眼中笑意更深,抬手扶了扶赵嫣在马车上颠歪的发冠,“那殿下先回东宫去,今夜就不留宿了。” 赵嫣下意识点点头,回过神来,眼中掠过讶然。 什么留宿?她原本也没想过和他过夜! 到底被闻人蔺绕进去了,她欲开口解释,可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欲盖弥彰似的,只得悻悻抿住菱唇。 闻人蔺唇红而眸亮,散发披衣的模样透着几分妖冶的俊朗,谈吐甚至比平时更老谋深算,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见肃王行有余力,我就放心了。” 赵嫣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慢慢停了下来。 她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十指轻轻一握,终是转身回来,而后伸出纤白的手指拉住闻人蔺的袖袍,朝他肩上靠了靠。 怀中的温软一触即分,闻人蔺还未回过神来,赵嫣已抬起染了墨线般的眼尾,快步离去。 那是一个少女轻而矜持的“拥抱”,只蜻蜓点水的一下,落在闻人蔺带着湿气的宽阔肩头。 闻人蔺知晓她是在回应那句“兴许殿下纡尊抱一抱,本王就好了”,不娇媚,还有点敷衍,但很真实。 明知如此,胸中那点泛着血腥气的燥郁,也还是随之烟消云散。 半晌,他回味般微眯眼眸,从喉中闷出一声极低的笑。 赵嫣回到马车上。 车帘放下,一盏摇曳的小灯映亮她浅绯的脸颊。 方才碰闻人蔺那一下乃临时起意,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公是私,回过神来连他是何神情都没看清,落荒而逃。 她抬指碰了碰鼻尖,那里仿佛还沾染着闻人蔺沐泽过后的味道,是一种浅淡的冷香,与那日在红漆药盒中看到的那丸黑红丹药的香气,几乎如出一辙。 那丹药到底是什么呢? 若闻人蔺并非真的生病,那他借口不入宫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迷雾渐浓,赵嫣托着仍在微微发烫的脸颊,总觉得有什么真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禁蹙眉。 …… 翌日从崇文殿归来,礼部就拟定了皇后寿宴接待事宜,交予赵嫣过目。 说是过目,也不过是看在皇帝交予太子操办的份上,告知一声。 去年叛军围城,民心本就不稳,加之前不久“童男少女”失踪一案牵涉颇广,朝中认为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歌舞升平、与民同乐才好。 祝寿事小,显出“国泰民安”的盛况才是最终目的,因此礼部呈上来的折子可谓是冗长繁琐至极。 “届时封地中各位皇亲贵胄来京庆贺,少说有近百位王侯世子要接待,按照礼部这规格,光是安置这一项便已超支太多。父皇还听从那劳什子神光真人的建议,执意于北苑重修摘星观,为许婉仪肚里未出生的皇嗣祈福……” 赵嫣坐于榻上,将手中那份足有四尺多长的折子丢至一旁,头疼道,“这是要寅吃卯粮,把国库未来三年的银子都掏空。” 蛀虫遍地,禄蠹横行,将大玄朝啃噬得暗无天日,难怪赵衍铁了心要做拂灯之蛾。 “听闻寿康长公主一家子已在归京的路上,大概再过个一旬就能抵达。” 流萤端了新鲜的冰镇葡萄过来,为赵嫣摇扇道,“届时长乐郡主会入宫小住一段时日,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希望殿下能多加照拂。” 闻言,赵嫣恹恹扶额,原本蹙起的眉头又添了两分愁绪。 长乐郡主霍蓁蓁,寿康长公主与霍锋霍大将军的独女,从小娇惯任性,儿时为了吸引太子赵衍的注意,没少和赵嫣吵架。 虽有七年多未见,赵嫣依旧能想起霍蓁蓁气呼呼挽着金纱袖子,趾高气昂噘嘴瞪她的嚣张劲儿。 母后让她代为照拂长乐郡主,原因很简单:其父霍锋在军中有些威望,且与裴飒之父晋平侯交好;其母寿康长公主乃是父皇亲妹,当年父皇能顺利登基为帝,离不开妹夫霍锋与闻人家上下的襄助。 而长乐郡主霍蓁蓁,原本是母后为赵衍擢定的太子妃人选,要做亲上加亲的。 如今赵衍出事,许婉仪有孕,霍家这棵大树不能不拉拢,多少能为岌岌可危的东宫加固些砖瓦。 要替兄长照拂未来的太子妃,且这女子还是和她儿时的小宿敌,赵嫣一时五味杂陈。 不过眼下还有更头疼的问题。 “母后寿辰,东宫往年都送什么贺礼?”赵嫣问。 “长风公主”那份倒是容易,华阳盛产玉石,到时候从那边挑拣精美得当的玉器摆件送来,再手书一封言明要长随太后娘娘左右、不能于膝下尽孝云云,便算了结。 往年都是这样做的,反正,母后也不在意她送的是什么。可她如今还是“太子赵衍”,以太子身份送的东西,自然要认真谨慎些。 流萤回道:“往年皇后娘娘的寿礼,都是太子殿下亲力为之。” 赵嫣眼眸转动,凑过去低声道:“可要我仿太子字迹,撰篇文章?” 流萤想了想,道:“去年太子殿下便是献了篇祝寿赋,今年万不能相同了。” “那书画可行?” “奴婢听闻今年宁阳侯亦是在筹备万寿图,准备进献皇后娘娘,论书画造诣……” 赵嫣听懂了流萤的言外之意:舅舅宁阳侯魏琰素来笔精墨妙,论书画造诣,赵嫣这点依样葫芦的功力实在难登大雅。 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赵嫣歪身倒在榻上,头仰着悬在榻沿,望着房顶交错的梁架长叹一声。 “若是柳姬在就好……”她无意识喟叹一声。 柳白微见多识广,又视赵衍为伯乐知己,若他在身边参谋,定然能提出许多好主意。 正想着,倒转的视野里出现一条颀长挺拔的熟悉身影。 伴随着内侍小心翼翼的通传,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停在赵嫣榻前。 阴影笼罩,闻人蔺负手俯身,深邃浓重的美人眸凝望着赵嫣,问道:“殿下方才,在唤谁的名?” 他问这句的时候嗓音轻而低,嘴角甚至还带着些许浅笑。 赵嫣眨了眨眼,忙起身坐直身子,拧过头去看他。 “今日的武课已经结束了。”说着,赵嫣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暮色四合,正是万物初歇的时辰。 闻人蔺坐在对面的椅中,接过流萤奉上的茶盏执在指间转动,语气平和道:“本王说过会带两本书来东宫,亲自教授殿下。” 那些内容,可不能在崇文殿教。 赵嫣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往后一看,闻人蔺身边的内侍捧了一个蓝布包裹的物件,的确带来了几本书…… 看形状大小,还挺厚实的。 见闻人蔺接过布包,修长白皙的手指开始慢条斯理地拆解布结,赵嫣莫名有些紧张,忙敷衍道:“我想起来了,却有此事!” 她惟恐闻人蔺当众拆出什么不雅之物,只得正襟危坐,吩咐一旁的流萤道:“你们都退下吧,孤想单独请教太傅。” 流萤看了眼赵嫣,将案几上的灯火挪近些,这才领着内侍们福礼退下。 殿门关上,闻人蔺手中的布包也拆开了,从长方形的锦盒中拿出一叠书册图本。 赵嫣瞥了眼,隐约看到了《经》《养阴》等篇目…… 和《玄女经》一脉相承的文名,想也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赵嫣咽了咽嗓子,别开视线道,“其实不看这些,也可以……” “殿下不懂阴阳调和,只一味造作身子,将来年纪大些便知苦楚了。” 闻人蔺倾身将书本置于床头案几上,抬眼道,“还不长教训,到时候找谁哭去?” 赵嫣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放在这,我得空了自己学习。” 闻人蔺仿若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不急不缓道:“皇子到了年纪也是要学这些的,殿下自恃不输男子,害臊什么。” 他将小臂随意搭在扶手上,质感极佳的暗色袖袍蜿蜒垂着,示意道:“殿下挑一本先看着,有不懂的且问本王。” 这便是要监督她学习,不许偷懒耍滑了。 赵嫣没有法子,只得认命地从那一堆书中随便挑了一本。 翻开扉页,顿时被那引人遐想的图画与文字震惊,忙啪地合上书本,眸光闪烁。 闻人蔺看着她坐立难安的神情,不由低笑:明明最亲近的事都做过了,小殿下的反应还是这般青涩纯澈,和那般芙蕖尽绽的娇媚模样全然不同。 书是必须要看的,他并不想小殿下每次都是稀里糊涂将她自己交代出去,再浑浑噩噩潦草善后。 “殿下若不好意思,本王讲解给殿下听也无妨。” 他伸手拿起赵嫣手中的那本,虚阖眼睑,还真以低沉好听的嗓音徐徐念起,“‘黄帝曰:何以知女之快也’1,意思是从哪些迹象可以得知,女子已获得了愉悦之感……” 赵嫣想起了在肃王府中的某些荒唐画面,那些记忆都在这句低醇的话语中有了对应,涌出生动的画面来。 偏偏闻人蔺衣衫齐整,一本正经地传授讲解,没有半点捉弄之意。 赵嫣面色烧红,忙道:“我可以自己看的。” 说罢夺过闻人蔺起来。 她视线转得极快,脑子乱糟糟的,看得囫囵吞枣,实则什么也没记住。 闻人蔺似是看出了她的应付,从果盘中捻了颗带着冰霜的葡萄,慢悠悠剥了皮,塞入赵嫣嘴中。 他汁水湿润的指腹掠过赵嫣的唇,低沉道:“念出来。” 第53章 第53章 学习 赵嫣不想念,太羞耻了。 “还是由本王代劳吧。” 闻人蔺笑了声,作势起身道,“殿下这小眼神转悠,只想着如何蒙混过关了。” “不不!我自己来。” 赵嫣没法子,只得起身坐在书案后,一手托着绯红发烫的腮帮,一手压着书卷,以细弱蚊蚋的声音磕磕绊绊念了起来。 她的眼睫半垂着,随着大胆通俗的话语而微微抖动,投下的长影如同蝶翼轻颤。 闻人蔺将纱灯往她书旁挪了挪,使明亮的光线能清晰地照亮每一个蝇头小字,随即拖过椅子倚坐一旁,右腿交叠搭在左腿上,暗色下裳中露出一截修长笔挺的官靴。 他的面容浸润在逆光的阴影中,眸光深暗平和,监督得比在崇文殿时还仔细些。 读完某篇时,闻人蔺会伸手替她翻页,略过不需要了解的那些内容,翻到指定篇目。 有时念到某句,他会轻沉打断赵嫣,提一两个问题。 赵嫣支吾着答不上来时,他再以平缓低沉的语调,一一讲解给她听。 一开始,赵嫣以为闻人蔺此举多少夹带私怨,刻意为难于她,是以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闻人蔺授课时是极为认真的,俊美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轻浮不耐,无论从何角度看,都只是在传道受业解惑罢了。 他这般清正凛然,赵嫣再羞恼便有些自作多情了,于是也收敛了那些不该有的遐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摒弃了羞耻心,赵嫣才知晓书中说的那些亦有可取之处。譬如来癸水时不能同房,行事前后该做何种准备,饮药过量会致体寒不孕…… 看进去了,曾经迷糊懵懂的那些全都豁然开朗。 可她一向是擅长举一反三的,了解得多了,又生出几分不甘来。 “明明风月是两个人的事,为何受苦的总是女子?” 赵嫣拧眉,也不知在向谁抱怨,“生子与避子,损伤的都是女子的身体,男子什么也不用承受……” 闻人蔺闻言,略微抬眼。 不想负责的苟合只是累赘,所以他这些年来才不碰女人。偏生破了他二十来年原则的小殿下,此时还满是嫌弃抱怨。 “是不太公平。男子越是萎靡软弱,便越要靠束缚女子来寻求自尊。” 闻人蔺从果盘中摘了颗葡萄,“不过,这世间也有不用饮药就可愉悦的法子,只是男子高高在上惯了,不愿俯身迁就罢了。” 见赵嫣偷来疑惑的目光,闻人蔺眸色深了深。 不知是误会了赵嫣的意思,还是刻意为之。 他冷白修长的指腹捻着绛色的葡萄转了转,又捏了捏,忽而问:“殿下想学?” “……” 赵嫣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忙摇头如拨浪鼓,“不,不用了。” 闻人蔺看着她敬谢不敏的模样,没由来闷笑。 终归是年纪小,不解其中奥妙。慢着来吧。 夜沉如水,殿内静谧,赵嫣合上书卷,端起一旁凉好的茶水小口抿着润嗓。 见闻人蔺久久没有发话,赵嫣这才从杯盏后抬起眼来,合拢书本道:“这本读完了。” 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怠,无意识舔了舔唇瓣润泽,补充一句:“夜色已深,马上就到宵禁的时辰,肃王还不归府吗?” 说罢才觉此话多余,闻人蔺还有鹤归阁可以去,根本不受宵禁束缚。 闻人蔺视线从她带着水光的唇瓣上移开,道:“回不了王府,借宿东宫亦可。” 赵嫣诧然。 闻人蔺顺势将剥好的葡萄塞入她微张的唇中,起身抽走了她掌下压着的书本,满意道:“今晚就到这,殿下去沐泽。” 赵嫣看不透闻人蔺此言深意,只得依言起身,推开了殿门。 净室中,流萤早命人准备好了热汤,赵嫣浸泡其中,揣摩着闻人蔺那句“借宿东宫亦可”的真假。 东宫如今根基不稳,众臣审时度势,态度微妙,就连身为太子伴读的裴飒都没住在东宫中。若闻人蔺留宿,如此青睐之举,无疑是在向朝中官员宣布站队…… 可闻人蔺会这样做吗? 他这样的人,会甘愿屈人裙下? 赵嫣难以置信,水汽将她的思绪蒸腾得混乱无比,不由抱膝朝下一缩,将半张脸浸入热水中,只留眼鼻露在外头。 待沐浴过后,赵嫣披着外袍回到寝殿,屏风后的圈椅中果然不见闻人蔺的身影。 夏夜凉风从殿外涌入,撩动垂纱,吹得案几上的书卷哗哗翻页不止。 赵嫣快步走过去,在那书翻出什么奇怪的画面时一把捂住,一股脑塞入了床头的矮柜中。 闻人蔺那句话,果然是逗弄她的吧。 赵嫣歪身倒在榻上,心中说不出是松气,还是别的什么。 东宫外,肃王府的马车沿着宫墙缓行。 马车摇晃,闻人蔺单手按膝而坐,身形稳若磐石。 他垂眸轻轻摩挲指腹,上头还沾着些许黏腻的甜香,分不清是葡萄汁水的味道,还是少女柔软唇瓣的芳泽。 待马车驶入空荡无人的街道,抱刀坐于车头的蔡田左右四顾一番,搴帘钻入车中,将一小块木料呈给闻人蔺。 他禀告道:“重修摘星观的楠木已经工部之手运入北苑,一切如王爷所料。” 车中灯火昏暗,深褐色的木料握在闻人蔺冷白的指间,散发出淡淡的陈腐味。 闻人蔺眸中晕开绮丽的寒意,指间一用力,木料便化作碎渣。 朝廷花费巨额银两采办的楠料,果真被换成了浸过水的陈年废木。 翌日,崇文殿。 日头将皇宫的砖瓦晒得发白,殿内四周竹帘半卷,如同屏障隔绝外边所有的热浪,兽炉焚香,殿内只听得见周及讲解《周礼》的朗润嗓音。 《周礼》包罗万象,周及却无需持卷,博征旁引,将“天官”卷中的要义一一阐述。 周及的授课方式和他的坐姿一般端正古板,一旁的裴飒已百无聊赖地在宣纸上写画起来。赵嫣虽能听懂大半,但天热疲惫,也难免涌上困意来。 她昨晚被盯着“学习”到深夜,着实没睡好。 讲到“礼乃国之根本,废则国亡”之时,赵嫣忽而睁开眼睛,温吞道:“那也要看是哪种‘礼’。有些礼法是顺应当时朝代所需而产生的,譬如士族建立的礼法维护的是士族的利益,经过数百上千年的更迭,或许并不适应如今的朝局,那便不能一概沿袭。《周礼》中还讲究‘时宜’‘地宜’呢。” 她正倦怠着,替赵衍、也是替她自己说出了心中所想,却令周及微微一怔。 他想起了前些时日在沈侍郎府中打探到的消息,想起了师弟沈惊鸣的意外之死,不由抬目望向“太子”。 阳光透过窗边的竹帘投入殿中,切割成无数明暗分明的细条。那窄窄的阴影便恰巧落在赵嫣的眼尾,遮住了那颗细如蝇足的小痣。 眼前这张的脸,忽然变得无比熟悉与清晰。 风撩动竹帘,阴影淡去,一线阳光交错落下,那颗嫣红小痣又浮现出来。 赵嫣终于察觉到了周及的视线。 “周侍讲看着孤作甚?” 赵嫣笑问,对他难得的失神感到好奇。 周及目光坦然,诚实道:“殿下方才所言,很像臣的一个故人。” 赵嫣嘴角的笑,淡了一淡。 第54章 第54章 骑马 赵嫣很快稳住了心神,若无其事地抬眼,笑道:“周侍讲的眼睛,怎么看谁都像故人?” 周及清隽的面容镀着一层盛夏的暖光,仿若高山冰雪,清冷而干净。 他将识人不清的小毛病隐藏得极好,按理,太子殿下是不知道的。 香钟撞珠,发出丁零清脆的声响,文课结束。 一旁的裴飒抻了抻腰,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 周及适时而止,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颔首抱以浅笑,便归拢案几上的纸墨,一样样齐整摆放好,这才起身拢袖告别。 周及这个小古板有个好处,做什么事都极有原则:撞珠声一响,授课;撞珠声再响,课毕。该讲的不少讲一句,不该问的,也绝不拖沓多言。 赵嫣浅浅吐息,如释重负的同时又难掩疑惑。 周及不是略微脸盲的么,怎的对她就越发敏锐,两次三番险些认出她来? 有一个闻人蔺已经够她应付的了,再来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周及…… 赵嫣不禁心有戚戚焉,撑着腮帮长叹一声。 裴飒见这纤弱的小太子满面倦容,不由插了一句嘴:“太子殿下昨晚没睡好?从晨起便见殿下没精神,声音也哑。” 话音刚落,便见沉稳的脚步声靠近,闻人蔺低沉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啊,殿下昨晚干什么去了?” 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沁凉的崇文殿内像是涌进一股热浪,赵嫣以手背贴了贴脸颊,嘀咕了一声:“念了半宿的书,自然声音嘶哑。” “如今暑热难耐,太子还熬灯夜读?” 少年武夫裴飒难掩惊讶,看向赵嫣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赵嫣心虚地别开视线,望着窗台上明亮的光影,没敢去看闻人蔺此刻是何神情。 “太傅,今日是教骑射吧?” 裴飒没有察觉气氛的微妙,迫不及待地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 闻人蔺置若罔闻,只停在赵嫣的书案旁,俯身侧首道:“请殿下更换骑射服,移步校场。” 嗓音低低的,沉沉的,赵嫣不自觉颤了颤眼睫。 天边叠涌的云层遮住了燥热的日光,阴翳徐徐侵袭,连风也泛起了凉意。 倒是个练习骑射的好天气。 小校场内,执驭们牵着数匹骏马静候。这些马儿大都是从太仆寺马厩中临时借调来授课的,但也有两匹由闻人蔺亲自挑选送进宫来的良驹。 其中一匹马通体雪白,鬃毛柔顺分垂颈侧,睫毛如雪般卷翘在漆黑的瞳仁上,不算特别高大,但皮毛养得如雪缎般顺滑,看上去极为温顺高雅。 裴飒一眼就知这匹温驯的漂亮马驹是为太子殿下准备的,于是很自觉地走到一旁,挑了匹次等的棕马翻身骑上,英气十足。 “如何?”闻人蔺问赵嫣。 他素来说话算话,既许诺等小殿下身子好了就教她骑射,便定然会做到。 不但亲自教,连万里挑一的良驹都一并赠送了。 赵嫣拍了拍白马的脖子,目光却望向一旁打着响鼻的另一匹胭脂马。 那马毛色油亮通红,唯额间一抹白,瞳仁炯亮带紫,躯干矫健而四肢有力,一看就知是匹千里骅。 若放在去年,赵嫣定会仿着兄长的性格选择那匹漂亮温驯的白马。可如今在闻人蔺面前无需伪装,她便大大方方挑自己喜欢的来。 “我要这匹胭脂马。” 赵嫣穿着杏白束袖的骑射服,看向闻人蔺。 闻人蔺看着她眼中期许的碎光,不免想起去玉泉宫的路上,她穿着一身石榴红裙裾,以轻纱遮面的模样。那样的娇艳,堪与这烈焰红马相配。 “这马颇为高大,且有些小性子。” 闻人蔺摘下食指上的嵌玉指环轻轻搁在案几上,这才负手下来,手把手教赵嫣道,“上背前,得先让这畜生熟悉殿下。” 赵嫣点头,正面站于马前,抬手去碰它额前白毛。 红马倔强地后退两步,刨动马蹄抬首啾鸣。 “别退,盯着它。” 闻人蔺自身旁伸臂,手掌包裹住赵嫣的手,引导她从马头抚下,落在马笼头的缰绳处,“良驹通人性,若在它面前露怯,是上不了马背的。” 闻人蔺今日亦穿了身殷红的束袖武袍,扎玄色护腕,肩阔腰窄,与那红马一般桀骜,一般矫健。 赵嫣一时有种荒谬的错觉,不知自己到底驯的是马,还是身旁这个…… 闻人蔺修长冷白的手离去,红马打了个响鼻。 赵嫣立刻回神,全神贯注地与马儿打交道,牵着它在校场中来回随行了半圈。见红马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抵触,她便踩着侍从递来的木凳去够马镫。 马背有点高,她拽着马鞍子有些吃力。 侍从要来帮忙,赵嫣抿唇拒绝道:“我自己来。” 说罢脚下一蹬,抬腿跨过,稳稳端坐马背。 赵嫣在华阳偷骑过小马驹,并非全然不懂的生手,没多久就能驭着马匹沿边慢走。 闻人蔺在阶前的阴影中随行,不时出言指点两句。 云开见日,天光乍泄,小殿下捏着乌漆小马鞭,脸颊泛出水淋淋的荔红,衣袍随风轻舞,在阳光下划出夺目的弧度。 赵嫣第一次骑高头骏马,并不急于冒进,差不多了就勒缰回赶。谁知裴飒的马这时候疾驰而来,扬起身后一路尘灰。 裴飒骑术极好,及时勒缰立马。 赵嫣身下的红马却是受惊,人立而起。 闻人蔺眸色一暗,电光火石间时已单手攥住缰绳下压,力气大到指骨微微泛白。直将那躁动的马儿拉得嘶鸣一声,马蹄哒哒落回地面,他仍紧紧拽着缰绳。 寻常人这一下定然已被颠出马背,踏于马蹄之下了。 但赵嫣身子前倾,手下紧紧攥着马鞍,竟是稳住了身形。 她长舒一口气,难得展露了笑颜,桃花眼弯弯。 这就该是她本来的样子,骄傲如风,灵动而耀眼。 心脏骤然收缩,又无限放大,闻人蔺感受着胸腔中的陌生余悸。 他的心早在七年前就该死在腐尸堆里,从此只剩冰冷麻木,呼呼漏着风。 可如果心死了,此刻的暗流汹涌又算什么? 赵嫣意犹未尽地下马,被颠了那一下,股间略疼,落地时微微趔趄。 闻人蔺的眸还冷着,下意识抬臂扶了她一把。 赵嫣双颊绯红,呼吸急促地站稳,回首朝闻人蔺笑笑:“多谢太傅。” 闻人蔺眸中那点深暗随之淡去,接过侍从递来的干净帕子,顺手为她拭去鬓角的汗珠。 裴飒牵着马路过,便听一道低沉散漫的声音传来:“裴世子既然这般爱策马,不如再围着校场跑三十圈。” 裴飒背脊略僵,只得翻身上马,顶着炎炎烈日一圈圈奔跑起来。 课毕,赵嫣又与礼部、光禄寺核对了皇后寿宴事宜,裁减了一些款项。诸如器皿陈设、绢花绫罗之类能重复使用的,可从库房中现有的中支取,无需置办新的。 待回到东宫,已是日落黄昏。 赵嫣手脚酸痛,坐在书房中缓神,便见孤星按刀穿过中庭而来,于门外抱拳。 “进来。” 赵嫣眼眸一亮,打起精神问,“是烛蛇香腺的事,有眉目了?” 烛蛇产量极少,从天佑十年起就成了南疆岁供之物,宫中达官显贵能有那么一一钱用以入药,就已是莫大的恩赐。 赵元煜哪来那么多烛蛇香腺炼丹?这其中必有蹊跷。 孤星将查到的线索双手呈给赵嫣看,禀告道:“卑职按照张太医提供的线索,亲自走了一趟黑市。那贩药的老道警惕得很,卑职与下属日夜蹲守,才在昨天夤夜跟上了与那老道交易之人。” “如何?” “卑职怕打草惊蛇,便一路跟随,天亮时见那男子混入出宫采办的宫人队伍中,入了宫。” 宫中? 赵嫣心下一沉,问道:“可知是宫里什么人?” 孤星道:“卑职听那人与老道交易时,说了句‘神光降世,无量仙师’,与在锦云山庄遇到的那名女冠言辞一致,想来是教中之人,” 天子座下,神光教…… 赵嫣额角抽疼,这已是设想中最坏的结果了。 按照赵衍的革新政论,大玄士族根深叶茂,动起来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除非改朝换代才能根治。但处理神光教就简单多了,将什么真人、仙师处死或流放,便足以瓦解这条依附于大玄敲骨吸髓的毒虫。 神光教为了自保,极有可能对太子下黑手。 然而神光教之上是天子,东宫的力量太单薄了,要动起来谈何容易? 可她必须走下去,必须要让所有残害赵衍和明德馆儒生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以告慰泉下那群纯粹无畏的年轻魂灵。 “还有一事……” 孤星垂首,沉声打断赵嫣的思绪,“柳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回事?” “据派去护卫的人说,柳公子询问了好几次殿下的近况,似颇有顾虑。近期属下忙于追查烛蛇之事,与明德馆联络渐少,今晨护卫前去查看,就见柳公子不见了。” 赵嫣眼中的惊愕化作担忧,起身道:“是自行离开的,还是有歹人作乱?” “卑职检查过寝舍,并无打斗闯入的痕迹,应是自行离开。且桌上留书一封,是给殿下您的。” 孤星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恭敬递给赵嫣。 赵嫣迫不及待拆开,抖开信笺,上面果然是柳白微的亲笔字迹。 只有短短两个字:等我。 有了赵衍和程寄行的前车之鉴,赵嫣总疑心这封手书是不是别人冒充的,柳白微是否遭遇了不测…… 然而信上没有可疑的香味,以柳白微的聪敏,也不至于傻乎乎被人掳走。 那么这句“等我”究竟是何意思? 莫非,柳白微还留有什么后手? 赵嫣迟疑,抬眼望去,潮湿的凉风破窗而来,天边早已风云涌动。 鹤归阁,闻人蔺于顶层凭栏而立,俯瞰皇城灯火喧嚣。 “王爷,那边查到神光教头上来了,卑职怕打草惊蛇,坏了王爷大计。” 黛蓝的夜色逐渐蚕食天边晚霞,蔡田压低声音道,“可要咱们出手,暂时压一压?” 闻言,闻人蔺只是轻轻一笑。 “不必。” 闻人蔺眸色深凉,袖袍无风而动,“非但不插手,还要将此消息放出去。” 蔡田一愣,半晌转过弯来:“王爷的意思是,逼‘仙师’自乱阵脚?” 闻人蔺不置可否。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人的性命,而是彻底的毁灭。一点点收网,看着他们徒劳挣扎,相互猜忌厮杀,那才叫有趣。 灯影缱绻,将他谪仙般的容颜分割成明暗的两面。 不远处,东宫嘉福门楼上的明灯晃荡,格外耀眼。 闻人蔺心情略好,若有所思地叩了叩阑干。 不知给小殿下的那些书,可读完了? 第55章 第55章 少渊 闻人蔺近来不知在忙什么,已连着数晚不曾来东宫监督“学习”。 赵嫣忙着筹备皇后寿宴的大小事宜,也就乐得偷个小懒,将没看完的那两本锁入屉中,抛诸脑后。 明日事来明日愁,等闻人蔺哪天想起检查功课了再说。 六月中,殿中静谧,冰鉴的微凉难抵中伏酷暑。 赵嫣捧着两三张玉佩花纹的草图,夏衫下还裹着不透气的束胸,烙饼似的在簟席上翻滚。一旁的案几上,刻刀、铰具杂陈,锦盒中摆着几块成色极佳的玉料。 流萤交握双手进殿,接过李浮手中的扇子,轻轻为赵嫣扇风纳凉。 李浮很有眼力见地退下,顺便掩上了殿门。 “有柳白微的消息了?” 赵嫣知晓流萤有要事要禀,问道。 流萤摇了摇头,低声道:“是娘娘身边的何女史来过,说颍川老郡王昨日已携庶孙入京,意在求圣上恩旨,让小王孙认祖归宗。” “颍川郡王?” 赵嫣搜罗了一番朝中宗室名录,想起来了。 这位老郡王勉强算是父皇的堂叔,年近古稀,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且这位独子十年前就因病故去了。 “我记得颍川王世子故去得突然,并未留后,这个小王孙是从何来的?” “据闻是外边女子生的,前不久才认回。” “偏偏是这种时候……从哪里捡回的?” “暂且未知,老郡王将消息满得紧。” 赵嫣想了想,唇角一提道:“颍川郡王虽与父皇同宗同姓,但毕竟已出了五代,空享爵位而已,并无实权。多个小王孙,也不会对东宫造成影响。” 倒是许婉仪肚里那个,还未出生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流萤道:“虽说如此,但这位小王孙毕竟出现得太过巧合,又急着进宫来,娘娘担心事出蹊跷,让殿下多加小心。” 赵嫣点头以示明了,而后想起什么,从枕下摸出赵衍遗留的那块莲花玉佩,以指抚了抚上面的轻微的裂纹。 “就选这个花样吧。” 她挺身而起,下榻行至案几后坐着,比对着从锦盒中挑了块成色一致的玉料。 赵衍素爱莲纹,以他的名义亲手雕琢赠送,母后应该会喜欢吧。 赵嫣心想,就当是为赵衍尽孝了。 …… “去年冬天苦寒,非但叛党熬不住,城外流民也不知冻死多少。谁承想入夏了又热成这样……” 崇文殿中,裴飒挽袖袒露两条手臂纳凉,断眉拧成一团。 赵嫣以扇扇风,衣裳裹得严实不说,还有束胸层层缠绕,亦憋得胸闷气短。 这天气,着实反常。 正想着,李浮自殿外入,悄声请示道:“殿下,颍川小王孙求见。” “谁?” “颍川老郡王刚认祖归宗的庶孙。” 赵嫣和颍川老郡王面都没见过,与小王孙更是不熟,不由讶然:“他求见孤作甚?” 李浮环顾殿内端茶送水的宫侍们,欲言又止道:“您见了便知。” 赵嫣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这位小王孙打照面,对方到底意欲何为,一见便知分晓。 此时离闻人蔺的武课还有一刻钟,她思索片刻,吩咐道:“你让他去后殿等着。” 赵嫣穿过长廊,朝后殿行去。 房舍门扇半掩,隐约可见一位身着月白缎滚金边的贵气少年临窗而立,环胸抱着双臂,高束的马尾随着他轻点的靴尖微微抖动,似乎等得有些不耐。 脾气倒是挺大,赵嫣仿着“太子”的神态,温声开口道:“听闻你找孤……” 少年闻声转过头来,赵嫣未说完的话语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赵嫣装出的温和霎时崩裂,半晌,睁大眼眸道:“怎么是你!?” 颍川小王孙……不,柳白微放下环胸的双手,所有的焦躁不耐都在见到赵嫣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他微抬下颌,长眉习惯性一挑,张扬道:“我说过,会回来找殿下的。” 不远处宫墙的树荫上,一只通体油黑的碧眼乌云弓背抻了个懒腰,迈着优雅的步伐穿梭于交错的枝丫间,而后纵身一跃,踩着飞翼翘起的屋檐往上,翻入阑干中,熟稔地蹭了蹭那双修长笔挺的官靴。 “是吗,姓柳的果真选择回来了。” 闻人蔺坐于椅中,从随身的小袋中摸出一颗肉干投喂玄猫,容颜逆着阳光,不见半点波澜。 “那真是个阴魂不散的狐狸精,换了身皮囊,摇身一变成了颍川小王孙。” 张沧盯着崇文殿后殿的廊下,义愤填膺道,“王爷何不用点手段,让他小王孙的身份作废?反正流亡在外这么多年,谁知他是真是假。” 闻人蔺抚着黑猫的皮毛,睨向张沧:“聪明。” 张沧嘿嘿一笑:“那当然……” 察觉到主子渐沉的目光,张沧笑容冻结,讪讪低头道:“卑职僭越,又教王爷做事了。” 他认错快,可脑子转得不快。 以前柳白微扮成女子黏在小太子身边时,王爷眼里容不得沙子,不惜得罪小太子也要将姓柳的假死弄走,怎么这会儿反倒不着急了? 张沧琢磨着,忽然想到什么,做出恍然的样子道:“卑职明白了!那狐狸既认回了小王孙的身份,就算与太子是同姓同宗。本朝礼法,同宗同姓之人哪怕相隔十七八代,也是不能在一起的!” 还得是王爷高明啊!兵不血刃,就彻底绝了那男狐狸的心思! 张沧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边排山倒海,闻人蔺倒是淡然。 他以帕子拭净了手,垂眸转着霜白修长的手掌,忽然想换一样更柔软细腻的东西抚抚。 遂转身下楼,朝崇文殿而去。 廊下,赵嫣与柳白微比肩而立,听檐铃丁零作响。 “老爷子去太极殿面圣了,估摸着要候上一阵,我便自己偷溜来此。” 柳白微换了云缎锦衣,金白二色衬得他唇红齿白,极富少年气,比扮女装、做儒生时大为不同。 他哼了声:“明德馆的灯要亮着,可我也不愿如深闺怨妇一般翘首等候殿下音信,只能出此下策了。” 赵嫣着实用了好一会儿,才接受眼前所见。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不知从何问起,“你不是姓柳吗?” 柳白微似是难以启齿,张了张唇,才坦诚道:“柳,是我的母姓。” 颍川王世子为老郡王独子,在当地一手遮天,看上哪个美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一个少女的清白。 那少女是私塾夫子的女儿,生得如兰花般清婉美丽,却无端遭此横祸。世子吃饱餍足,拍拍屁股走人,转头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士族贵女,连个名分都没给柳家姑娘,气得柳夫子呕血而亡。 柳白微嘲笑:这些恶霸行径放在话本中都嫌老套,而可笑的是,它竟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噩梦。 柳家姑娘变卖家产投靠亲戚,拼死生下了儿子,本以为会这样了此残生,谁知颍川王世子作孽多端遭了报应,突发恶疾而亡。 郡王府绝了后,一旦老郡王撒手人寰,则朝廷将收回颍川郡王府的爵位与俸禄。 皇家禄蠹,怎么可能放弃到手的肥肉? 世子妃这才想起,丈夫还有个遗留在外的私生孽种。 她派人追杀柳家妇,想要去母留子,稳住郡王府基业。 熟料那妇人却带着儿子逃了出来,于倾盆的雨夜,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年仅九岁的儿子托付给先父好友临江先生。 “我改名换姓,跟着临江先生游历七年,颍川郡王府从未停止搜寻我的下落,直到天佑十六年,临江先生举荐我入明德馆。” 柳白微背靠着阑干,平静道,“第二年春,我遇见了下榻明德馆的太子殿下。” 他恨极了这些摧毁了柳家的皇亲权贵,也恨极了自己身上那一半肮脏的血脉。他毕生所求,唯见天日昭昭,暗夜魍魉无从遁形,以告慰母亲、外祖父亡魂。 是以和太子殿下交谈的第一天,他就知自己跟对了人。 赵嫣忽而想起,在玉泉宫听雨轩,柳白微向她吐露“拂灯”真相时,的确提到过:“我来明德书院,本就是为了藏身。能有机会藏到东宫之中,自是更好。” 只是那时的赵嫣受阿兄一行人飞蛾扑火般的纯粹风骨所震撼,心中悲潮翻涌,一时忘了深究柳白微那句剖白的深意。 柳白微别过头,低声解释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后来,也想过向殿下坦白身世……” 可后来镜鉴楼点灯,见王裕,又得知肃王欺负殿下,继而被迫假死……事情桩桩件件涌来,他终是丧失了剖白的良机。 听到这,赵嫣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也靠着阑干,通透的眼眸望向身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倨傲少年,轻声问:“你回来,是为了东宫吗?” 柳白微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拜颍川郡王府所赐,他应是,极其厌恶这个“小王孙”的称谓。 柳白微一怔,随即失笑,下意识要去揽赵嫣的肩。 而后反应过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能再亲昵地去勾殿下的袖边或肩头了。 抬起的手于空中转了个弯,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道:“也不全为了名正言顺见殿下。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有现成的权势可以利用,何乐而不为。” 赵嫣仿佛看透他的心事,道:“你不必勉强自己。” “殿下此言,是在担心我吗?” 柳白以手指心,清朗道,“殿下放心,我只是换个身份和殿下并肩作战罢了。我的心志,不会因此而改变。” 赵嫣明白,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坚守’二字。 柳白微如此,死去的赵衍与拂灯者们亦是如此。 她笑了声,认真道:“柳白微,你是真有少年意气,君子之风。” 她一笑,云间所有璀璨的光都落在了她的眸中。 柳白微顿了顿,而后不甚自然地别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殿下这般谬赞,也不怕良心痛。身世可怜并非自甘沉沦的借口,我拼命抗争,就是为了不成为作恶之人,怎能因自己身居高位而忘记当初的信念。” 然深究起来,到底是有遗憾的。 柳白微有些失神:“我常说要替赵衍照顾殿下,如今,倒真成一家人了……” “成为一家人也无甚不好,算起来,我得叫你一声堂兄呢。” “都六七代开外的远亲了,算什么堂兄?” 柳白微似是抵触,又似是不甘,咬牙切齿的模样颇有几分“柳姬”的影子。 然而同姓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只得悻悻断了念想。 赵嫣看着他一会鼓气,一会泄气,不由好笑:“父皇怎么说?” 柳白微兴味索然道:“老爷子求皇上给我赐个字,就算认祖归宗了。” “这么早就要取字了?”赵嫣讶然。 她记得柳白微还未到行冠礼取字的年纪。 柳白微解释:“老爷子急需我撑当门面,故而未及二十岁也可取字。” 赵嫣了然,想起舅舅宁阳侯魏琰十四岁为家主,十五岁就取字为“泽然”。 闻人蔺呢? 她好像从未听谁叫过闻人蔺的字,尽管他早两三年就及冠了。 正想着,柳白微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打断她的思绪道:“殿下还在查那毒香的来源?” 赵嫣回神,凝神道:“是。” 果然如此,柳白微正色。 “我发现连颍川郡王府都在求丹问药,和神光教道士有往来,可见这群妖道的触须已经遍布朝野。” 云翳掠过,蝉鸣低伏,柳白微压低嗓音道,“我总觉得近期会有大事发生,殿下务必小心。” 赵嫣颔首:“我知道。文脉乃一国之魂,明德馆那边就交给你了。” 二人交换了情报,便见一名内侍远远地走来。 柳白微知道那内侍是来寻自己的,站直身子道:“我该走了。” 话虽如此,他双脚却没舍得离开分毫。 赵嫣颔首说“好”。 柳白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别过头说了句:“我会常来看殿下的。” 说毕行了个儒生礼,深吸一口气方转身离开。 赵嫣回到崇文殿中,迟了半盏茶时间。 殿中竹帘半垂,兽炉烟雾袅散,裴飒和所有侍从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闻人蔺临窗而立,竹帘缝隙中透入的阳光,将他的官袍镀成了艳丽的金红色,侧颜冷白英挺,如嵌画中。 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后殿回廊之景。 赵嫣心间蓦地一跳,遂低眉敛目,老老实实地蹭回书案后坐下。 “裴伴读他们呢?”她没忍住问。 闻人蔺回首,看着坐得端正的小殿下,缓声道:“忽而想起检查殿下功课,便让碍事的人都滚了。” 赵嫣眼皮一抽,也不知他说的“功课”是什么功课。 空无一人的大殿气氛实在暧昧,总让她如坐针毡,惴惴难安。 她佯做沉静地铺纸润墨,忽然想起一事,执笔问道:“太傅字什么?” 闻人蔺抬眼看她。 赵嫣也知道自己岔开话题的方式有些拙劣,可又实在想知道答案,只好硬着头皮道:“突然想起太傅年已及冠,还不知太傅取了什么字。” 字么,闻人蔺是有的。 他及冠成年时,家里的长辈都死绝了,字是他自个儿取的。 如今成了把控朝野的异姓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无人敢唤他的字。若非小殿下心虚提及,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 赵嫣观摩着闻人蔺的神情,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抵触或是厌烦的情绪。 他只是步履平稳地从窗边走来,被切割成条条窄缝的阳光一层层从他身上褪去。 他在赵嫣身后站定,而后倾身俯首,温凉如玉的指节握着赵嫣执笔的右手,脸颊贴着脸颊,如教小儿悬腕般引导她在宣纸上写下遒劲的两个字。 赵嫣甚至能感受到轻拂于耳畔的绵长呼吸,属于闻人蔺的气息从四面包裹而来。她心跳鼓噪,手臂如同租赁来的般失去了知觉,只能任凭闻人蔺牵引写画。 “少……渊?” 赵嫣品味着墨迹未干的二字,只见其笔锋峥嵘如剑,磅礴大气,不由侧首问道,“是渊博的渊吗?” 闻人蔺笑了声。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这声笑带着些嘲弄的意味。 闻人蔺感受着掌心细腻如玉的肌肤,声音波澜不显:“是深渊的渊。” 第56章 第56章 试试 少渊,非是少年学识渊博。 而是少年时便堕于深渊,行于暗夜。 赵嫣想起了刚回东宫时,让流萤搜罗来的那本朝中肱骨重臣的名册信息,上头有关闻人蔺的身世不过薄薄一页。 可这一页,字字触目,句句惊心。 天佑十年,孤城围困,闻人家父子四人领十万将士血战到底,以血肉筑墙,护住了身后十三城百姓的安宁。滚滚乌云下剑折旗残,尸骸遍野。 听说闻人将军战死时仍保持着持剑站立之姿,震慑北夷敌军不敢向前,直至霍锋率领援军至,含泪取走闻人将军手中残剑,那具石像般高大残破的身躯才轰然倒下。 闻人家长子闻人苍、次子闻人慕相继战死,十六岁的幼子闻人蔺被人从尸山里刨出来时,也仅剩一口气吊着。 朝廷驰援军令为何迟迟未至,如今已不得而知。 去年年底,赵嫣也曾让孤星暗中查探过雁落关一战的详细内情,试图窥察闻人蔺的目的以自保。可奇怪的是,当年涉及此战的监军与御史皆已亡故,根本无从查证。 没人知道闻人蔺在孤城受困的那两个月,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心就如同他为自己取的字一样,深渊无测,望不见底。 心脏仿佛被小小地牵动了一下。 赵嫣不自觉侧首,唇瓣几乎擦过闻人蔺的脸颊。 她很想再问点什么,关于雁落关一战,关于闻人蔺的过往。 她轻启唇瓣,正思索如何措辞,闻人蔺却是松开了她的执笔的手,经络分明的手掌撑在案几上,将她半笼罩在臂弯中。 是一个看似躬身垂问,而又略显亲近压迫的姿势。 “现在,该我问殿下了。” 他食指轻轻点了点案几边沿,“书都学完了?” 话题又绕了回来,赵嫣一阵心虚,只得支吾拖延:“回东宫再问吧。崇文殿是太子学习经纬政略之处,问那些,恐有辱斯文。” 闻人蔺乜眼看她,轻淡道:“本王殿下都辱过了,还在乎斯文?” 赵嫣心底刚涌起的那点苍凉隐痛瞬间跌散,恼然拍了笔,在宣纸上落下一条曲折墨痕。 她近来忙得回到东宫就只想呼呼大睡,压根没看书,闻人蔺问的那些养生之道,她自然大多答不上来。 闻人蔺便以她的身形为示范,将暖宫的穴位一一比划给她看。 他一脸正色,指节隔着衣料一触即离,举止并不轻佻刻意,可赵嫣还是被折腾得唇红面绯。 这里毕竟是崇文殿,不是东宫寝殿。 差不多了,闻人蔺才噙着笑,若无其事地拿起《合纵》继续讲解。 …… 夏夜,骤然一声雷吼,暴雨毫无征兆席卷而至。 整整半个月不见天日,各地水灾的奏折纷至沓来,堆满了太极殿的长案。 朝中上下为赈灾粮款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连皇后都主动减了寿宴规格,一切从简。宫中恨不能一两银掰成两份用,唯有摘星观的建造仍是热火朝天地进行,要赶在年底前封顶。 寿康长公主一家因暴雨洪涝耽搁了行程,直到七月初才赶到京城。待其在长公主府邸安置妥当,就要入宫拜谒皇帝与皇后。 宫门外,水洼倒映着天上流云。 赵嫣一袭东宫太子的紫袍金冠,亲自迎姑母寿康长公主下车。 铜铃叮当,华盖香车还未停稳,车帷就被一只柔荑小手掀开。 “太子哥哥!” 长乐郡主霍蓁蓁挽着浅金色的烟纱披帛跳下车,踩着小水洼快步奔来,腰间的金铃铛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丁零作响,笑着扑了赵嫣满怀。 怀中少女软香四溢,赵嫣被她撞得后退一步,堪堪站稳。 不由惊讶:儿时那个时常与她拌嘴扯头花的莲藕团子,竟出落得这般水灵可爱了? 霍蓁蓁腕上的金玉镯子碰撞出叮当的声响,她稍稍后退半步,连珠炮弹般道:“洛州一带到处都发洪水,我险些以为赶不到京城了呢!对了,听说太子哥哥身边那个柳狐狸没了,是真的吗?哼,敢抢我的太子哥哥,可见是报应!” 又叉住小腰,神气道:“太子哥哥,我上个月及笄了,你怎的没写信给我呀?我也想要太子哥哥亲手打造的金笄,赵嫣有的我也要有!” 赵嫣微笑着看这表妹编排自己,正忍得眼皮抽搐,便闻后头传来一声清泠的女音:“蓁蓁,你已是成年的大姑娘了,莫再像小时候那般没有规矩。” 赵嫣闻声望去,只见一名钗环灿然的贵气美妇搭着侍婢的手下车,身后跟着小心翼翼护着她的霍大将军。 赵嫣收敛神情,规矩行礼道:“侄儿赵衍,见过姑母、姑父。” 美妇只略一点头,便调开视线,径直走到霍蓁蓁面前,温柔替她理了理方才跑松的鬟发。 霍锋抱拳回礼,打破尴尬:“臣霍锋,给太子殿下问安。” 长公主入宫先要面见帝后,赵嫣亲自领着姑父姑母朝会客的紫云阁而去,一路上夫妇俩不发一言,好在还有个雀儿般的霍蓁蓁叽喳个不停,气氛不至于太沉闷。 赵嫣看了眼前面略微冷淡的寿康长公主,侧首低声问流萤:“我方才什么礼数不周全,惹姑母生气了么?” 流萤压低声音飞快道:“去年春,太子殿下执意带回柳姬,长乐郡主知道后来东宫哭闹了一番,后来就负气离京了。” 赵嫣明白了,姑母是在为女儿撑腰。 若说霍蓁蓁有多心悦赵衍,倒也不见得,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加上嫉妒赵嫣有个宽厚温柔的兄长,而她没有,于是铆足了劲儿也想得到这份温柔罢了。 而赵嫣呢,打小羡慕姑父姑母鹣鲽情深、将夫妻俩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霍蓁蓁身上,那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爹娘模样。 两个小孩儿互相嫉妒,互相看不顺眼,赵衍就成了夹在她们中间争夺的香饽饽。 而今回想起来,只觉好笑又唏嘘。 在宫中用膳毕,霍蓁蓁又缠着“太子”去西苑樱桃园逛逛。 赵嫣正愁没有借口接近神光教,便笑道:“如今樱桃过季,西苑里无甚好看的。倒是北苑地阔景宜,孤带郡主去走走?” 霍蓁蓁不疑有他,欣然应允。 晚霞如胭脂浸染了半边天,不知名的飞鸟振翅掠过。北苑被风雷摧毁的殿宇已推翻重建,地基扩了数倍,搭起的梁架如巨兽的骨骼耸立,衬托之下,往来搬运的工匠宫人们便如蝼蚁般渺小。 “太子殿下,前方石料木材堆放如山,着实危险,还请您止步。” 负责监察的工部吏员作揖赔笑,“别说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就算一个小石子崩下来小人也承担不起啊。” 赵嫣好脾气地应着:“好,我们就远远看上一眼。” 说着,她掩唇轻咳,给了身后的李浮一个眼神。 一队运送木材的车马辘辘经过,离开时已不见李浮的身影,没人留意“太子”身边少了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待天完全黑了,李浮才带着满鞋底的泥土匆匆归来,默不作声地回到赵嫣身后的宫人队伍中。 赵嫣送寿康长公主一行人离宫归府,这才上了回东宫的轿辇。 今天跑了一身的汗,赵嫣痛快地沐泽干净,双手拢着半干的长发随意束在头顶,披衣回到寝殿,李浮已收拾干净候在殿外。 赵嫣屏退左右,问道:“可有查到什么?” “回殿下,通天台有道士时刻把守,观其步伐神态,都是练家子,奴实在无法靠近搜查证据。不过……” 李浮向前一步,谨慎道,“不过奴听他们说什么‘木料不太对’,就混进摘星台木料棚房去查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问题。” 说着,李浮将巴掌大的一块楠木边角料呈给赵嫣。 赵嫣接过楠料看了看,初始没看出什么来,直至李浮出言提醒,才发觉气味颜色有些不对。 凑近了闻,能嗅到淡淡的湿腐味。 是积年陈木,被连日的暴雨一泡,就只能作废了。可朝廷拨出的银款,明明是足够买最精良的新木的,中间硕大一笔差价去了何处,用头发丝想都能明白。 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赵嫣也知道动父皇的臂膀有多难,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 必须仔细谋划,一击即中。 赵嫣垂眸凝神,慢慢转动着掌中湿冷的陈木。东宫如今没有朝堂议政的实权,要想扳倒神光教,须得选一个天时地利的恰当时机。 而纵观近期,能符合条件的只有…… 想到什么,赵嫣看了眼案几上那枚尚未抛光的莲花纹玉佩,潋滟的桃花眼中有挣扎之色。 如果真这样做了,母后会失望的吧。 时光静静地流淌,赵嫣李浮屏息以待,听候下一步指令。 许久,赵嫣握紧了手中楠木,像是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疲倦道:“你执孤的亲笔信,去一趟何御史与兵部岑侍郎的府邸,不必说是什么事,他们看了信自会明白。”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她在锦云山庄一案中积攒的人情了。 肃王府,书阁。 蔡田踏碎阶前的水洼,朝鹤首灯前倚坐的男人道:“王爷,探子来报,那边的人狗急跳墙,果真开始行动了。” 闻人蔺放下了手中的书,面白而唇绯,比平日更添了几分颜色。 危险的颜色。 蔡田算了番日子,放低声音道:“王爷可要去趟玉泉宫?” 可蔡田心里也十分清楚,王爷已经连着两个月去过玉泉宫了,再有第三次,恐会被有心之人揪住把柄。 闻人蔺果然没答话,冷白如霜的指节轻轻一叩,起身道:“备车,去东宫。” 半轮皎月隐匿云端,东宫寝殿灯火明丽。 闻人蔺负手行至门口,听到殿中传来了一阵着急忙慌翻找物件的声音。 待迈入殿中,便见小殿下松松束着微潮的发髻,端正坐于书案后夜读,纤白的颈项低垂,一副焚膏继晷的认真模样。 闻人蔺看了眼她急促起伏的胸膛,便知她是在临时抱佛脚应付,不由提了提唇线。 他走过去,俯身握住赵嫣的指节轻轻挪开,从摊开的书卷下摸出一枚打磨光滑的莲纹玉佩。 “殿下近来偷懒,就是在忙这个?”闻人蔺问。 反正被发现了,赵嫣便不再伪装,破罐破摔道:“是。我不如太子博才,母后的寿礼,只想起来送这个。” 闻人蔺抚了抚玉佩略显生涩的雕纹,半晌,道了声:“也行吧。” 他作甚这么一副勉强的神情? 赵嫣不由恼然,起身从闻人蔺手中夺回玉佩,收回锦盒中。 正欲盖上,闻人蔺却是眼尖地瞥见了什么,抬掌按住了锦盒。 “这也是……给皇后的寿礼?” 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了捏赵嫣的指尖,从锦盒中拿出另一块三指宽的羊脂玉佩。 见到这枚玉落到闻人蔺手中,赵嫣忙伸手去抢,然而闻人蔺身高腿长,将手举起她便够不着了,还险些扑进他怀里。 闻人蔺一手松松圈着赵嫣的腰,使她不至于情急跌倒,一手将玉举于头顶迎光而照,只见玉佩上雕的是一只四爪小兽,看上去怪模怪样,不像是女子佩戴的风格。 闻人蔺难得皱眉,啧了声问:“雕的什么东西?狗?” 赵嫣气得睁圆眼睛,辩解道:“什么狗?那明明是只狸奴!” 这四不像的纹路,竟然是只猫? “猫”谐音“耄”,有长寿之意,闻人蔺手臂收紧,温声逼问:“这玉,殿下想送给哪个相好的?” “……” 赵嫣挣开了他的桎梏,气喘吁吁坐回案几后,撑着下颌泄气道,“你说是狗,那就是狗吧。反正是送给狗的。” 闻人蔺眼底轻慢的笑意一滞,似是怔了怔。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本王只是一条狗而已,殿下何必生小狗的气呢?” 小殿下归还玉条的那晚,两人的对话犹在耳侧。 闻人蔺望着手中这枚刻纹青涩的玉佩,几乎不用思考就明白了过来,这玉佩原是要送他的啊。 是小殿下无数个夜晚挑灯琢玉,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玉质高洁,送他这样的恶鬼还真是暴殄天物。 纯稚少女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放到这场寿宴的筹备中,满怀期许,全然不知她亲手筹办的宴会,本就是一场局,一个火引。 真让人怜惜。 闻人蔺眸中波澜叠涌,抬手按了按刺痛的胸口。 “我并非不懂恩情之人……上次太傅送了我一匹胭脂马,我就顺便琢了这块玉,想着当个回礼。” 说着,赵嫣声音越来越细。 她实在不想看闻人蔺戴着那枚嵌玉指环和玉钩带到处晃悠了,总让她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暧昧来。 赵嫣也知这块玉没有琢好,原想重新再琢一块,选个恰当的时机送出,没想到闻人蔺的眼睛这么尖,整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半垂眼帘,掩饰般哗哗翻了两页书,终于回过神来—— 殿中过于安静。 余光瞥去,闻人蔺握着玉佩隐于阴暗中,看不清神情。 是嫌雕工太差了么?果然该重新琢一块的。 赵嫣难以承受这样的寂静,背脊渐渐僵硬起来,懊恼且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随手指了指书上某行,寻了个破冰的话题道:“这句话我不懂,何为‘赤珠’?” 闻人蔺总算从玉佩上移开了视线,望向赵嫣所指的那句。 纤白的指尖下,“扣其赤珠”四字清晰可见。 她灯下容颜精致,双目如此纯净,纯净到想让人将她揽入怀中,恣意疼爱一番。 闻人蔺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神情自然地将玉佩挂在腰带上,仔细抚平玄青色的流苏,而后从赵嫣身后俯身,将她整个儿包揽于怀中。 他挑开赵嫣的玉带銙,修长霜白的指节往下,以实际行动告诉她答案。 男人的指节温凉硬朗,带着些许薄茧。 赵嫣先是怔愣,随即浑身一颤,眼尾泪痣被烧得绯红,受惊的小鹿般要弹跳起身。 闻人蔺单掌就按住了她的肩头,半垂的眼睫打开,勾魂夺魄地慑人。 “本王说过,世间有不必饮药、也不必伤身的法子。” 他脸上落着灯火的缱绻,神情虔诚而专注,“愿请殿下一试。” 第57章 第57章 坍塌 月光自云层漏下,积雨沿着瓦楞滴落阶前。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烛火将窗纸浸成柔暖的橙黄。 夏夜虫声悄静,赵嫣不知何时坐于闻人蔺腿上,鬓角碎发汗湿,白皙的脸颊渐渐蒸腾出娇艳的霞粉色。 闻人蔺不得不揽紧了怀中柔弱无骨的纤腰,掌心扣在她不住起伏的小腹上扶稳,右手隐于松散的杏白下裳中。 他垂首敛目,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不肯放过她面上丝毫的神情变化。 赵嫣被他审视得低下头去,索性咬唇闭眼,将他严丝合缝的暗色衣襟攥得起了皱。 察觉到她的逃避,闻人蔺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转过来,侧首撷住了那片紧抿的芳泽。 他长眉浓而眼睫密,半垂眼帘的样子优雅而缱绻,如同品味上等珍馐,徐徐图之。 等赵嫣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唇舌被抵了回来,呼吸被搅碎,连神智也仿佛顺着舌尖被慑夺。 冰鉴中冒尖的冰块渐渐消融,化作一汪清水,倒映着殿中重重灯火。 赵嫣上下唇瓣都鲜红欲滴,眸中亦是一片波光潋滟,只能抵着闻人蔺的胸膛平复呼吸。 许久,闻人蔺将右手随意浸入冰鉴中,就着融化的冷水濯洗,而后搭着案几边沿晾干指间的水珠,另一只手慢悠悠抚了抚小殿下散落的长发。 待她呼吸平稳些,闻人蔺便拧干帕子给她擦了擦,再将她的下裳仔细整理抚平。 那条玉玉带銙还躺在地上,反正到就寝的时辰了,也就懒得再扣上。耳畔的潮汐声褪去,赵嫣才发现殿中竟然如此安静,安静得每一声失衡的心跳都如此聒噪。 她缓过气来,觉得男人硬朗的身躯硌得有些难受,想要起身,却被大手按住。 “先别动。” 闻人蔺垂首贴着她的脸颊,声音哑且沉,“殿下不必紧张,这回无需吃药。” 这是吃不吃药的问题吗? 赵嫣面色绯红,察觉到什么,果真不敢再动。 过了很久,她才盯着闻人蔺经络凸起的修长手掌道:“下次……不要这样。” 闻人蔺抬眼,问她:“不喜欢?” 赵嫣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羞于被闻人蔺注视,仿佛沉溺其中的只有自己,这种感觉着实撩拨却又奇怪。仔细想想,之前要么中毒记忆模糊,要么方位不对,她好像还从未正面见过闻人蔺失控的神情。 这真是不公平。 赵嫣惊异于自己此刻的想法,心中怪异,半晌瓮声道:“你一直在看着我。” 闻人蔺怔了怔,明白过来小殿下在害羞什么,深暗的漆眸荡开些许笑意。 “不能碰,连看也不行?” 他轻轻掐了掐掌下腰肉,低声道,“这么难伺候。” 被这么一闹,赵嫣实在困得不行,匆匆擦了把脸就爬上了榻。 阖眼间听到远处宫楼上传来了二更天的钟声,宫道禁行,闻人蔺还没走。 他坐于榻沿,指节插-入赵嫣的鬓发中,替她理了理枕间压乱的发丝,慢悠悠俯身道:“明日寿宴,殿下露个脸就回东宫待着,莫要乱跑。” 赵嫣正迷糊着,闻言艰难睁开眼,含混问:“肃王不赴宴吗?” 闻人蔺摩挲着腰间羊脂玉佩,眸色深暗平静,没有回答。 赵嫣也没力气深究,眨了眨眼睫,便徐徐坠入梦乡。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床榻边已不见闻人蔺的身影。 流萤端着洗漱的栉巾进殿,听赵嫣询问,答道:“肃王殿下一直在寝殿坐着,寅时方走。” 寅时? 闻人蔺竟是在东宫寝殿待了大半夜吗? 见赵嫣望过来,流萤立即道:“殿外只有奴婢守着,东宫卫亦有孤统领管束,不会乱言。” 赵嫣想的并非这个。相反,有肃王支持,东宫以后的路或许会好走很多。 她正欲开口,就听李浮于殿外禀告道:“殿下,何御史和兵部岑侍郎都回信了。” 赵嫣倏地抬眼,披衣下榻道:“快呈上来。” 李浮将信笺内外核查了一遍,确认并无陷阱,这才双手呈给赵嫣。 赵嫣抖开何御史的回信,示意流萤掌灯靠近。 【殿下尚且年少,如朝水东流,来日方长。老臣衰朽之年,于御史台尸餐素位,苟延残喘,幸得殿下于锦云山庄挽救幺儿性命,得以延续何家血脉,老臣死亦无憾!今愿于众目之下上书死谏,揭妖道贪腐之面目。不论成败,万望殿下珍重!】 兵部侍郎岑孟的回信只有两句话:【但为马前卒,听候差遣。】 何府,油灯晦暗。 内间传来中年老妇哄睡稚子的哼吟,何御史身穿官袍端坐,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他连夜写好的奏疏。 待天际微明,他方长舒一口浊气,颤巍巍起身,双手捧着官帽郑重戴上,拿着写好的奏疏蹒跚走入了黎明将至的晦暗中。 岑府,岑毓刚偷溜着在后院练习拳法,就被兄长逮了个正着。 原以为少不了一顿诸如“女孩子要温婉娴静些”的训斥,谁知这回阿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走至庭中,纠正妹妹的动作。 岑毓懵了半晌,惴惴问:“哥,你不生气了?” 岑孟哪里舍得生气? 在锦云山庄时,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竟然敢豁出性命去解救另一群蒙难的少女,他以她为傲。 岑孟仔细端详妹妹,平和道:“书房案几上有个包裹,若哥哥申时还未回府,阿毓就带上包裹里的东西与王叔乘车出行,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水。” “真的?!” 岑毓禁不住狂喜,随即又发现不对,迟疑道,“哥,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不会是出事了吧?” 岑孟不语,只问:“太子殿下好吗?” “当然好!太子虽纤弱但勇敢,不以贫贱论高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就对了。哥哥……也要去做一件勇敢的事。” 小厮提灯来催,岑孟抬手按了按妹妹的发顶,迎着破晓的晨光肃然上了马车。 …… 皇后寿宴设在北苑栖凤阁中。 才巳时,廊桥、栈道上便挤满了赴宴的贵女命妇及王孙贵胄,互相往来寒暄。 赵嫣以玉簪束发,穿着一袭太子的紫袍下车,低声吩咐孤星道:“赴宴不能带侍卫家臣,你想法子去通天台守着。奏折一递上去,神光真人必有行动,到时你再见机行事。” 孤星领命。 流萤捧着赵嫣准备的寿礼,忧虑道:“殿下可要提前将计划告知娘娘,以做准备?” 这个问题,赵嫣昨天已设想了太多遍。 “不必。”她道,母后根本不可能同意的。 流萤大概也料到了结果,遂不再多言。 入了北苑宫门,赵嫣远远就见廊桥边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等待的熟悉身影。 “柳……” 赵嫣唤了声,迎向前道,“都不知道称呼你什么好了。” “殿下唤我‘柳白微’便可,我只认这个名。” 柳白微放下环胸的手,嗤笑道,“老爷子急着带我赴宴,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他颍川郡王府后继有人了。要不是想着能见殿下一眼,我才懒得来。” “难道不是为了寿宴上的美酒与甜糕?” 赵嫣打趣他,忽而发现他衣襟有些散乱,一旁的系带还断了一根,不由问道,“你与人打架了?怎么衣裳这样?” 一提这事柳白微就郁卒,抬指掸了掸衣襟道:“还不是赵衍的小青梅弄的?” “霍蓁蓁?” “可不就是她。方才在宫门口与长乐郡主狭路相逢,她非得指着我骂‘柳狐狸’,我自然不能承认,这小姑奶奶竟然上手扒我衣服,说要看看我皮下到底是雌是雄。” 若不是寿康长公主及时制止,他还真就清白不保。 赵嫣听了,噗嗤笑出声来,因为楠料之事的紧张心情也消散不少。 “殿下还笑?”柳白微挑眉,一副要炸的神情。 “抱歉,我只是觉得有趣。” 赵嫣捂着笑疼的肚子,眉眼弯弯道,“你这张扬跋扈的性子,难得有人能让你吃瘪。” “不然能怎样?以前做柳姬时,借着女子的身份,还能与长乐郡主呛上两句,如今恢复身份了,总不能大男人欺负人家小姑娘吧?” 说着,柳白微想起一事。 “当年赵衍顶着压力将我带回东宫,有很大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让情窦初开的长乐郡主死心。他说他已经连累自己的亲妹妹了,不能再害了另一个妹妹。” 他环顾周围一番,见并无外人,方低声问,“我一直很好奇,当初皇后娘娘为何雷霆震怒,执意要将你送去华阳?” 见赵嫣愣神,柳白微才觉失言,忙收声道:“我多嘴了,殿下别介意。” 赵嫣莞尔,抬手抵着下颌思索:“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是什么原因了,总归是儿时不懂事,闯了祸而已。” 北苑有廊桥贯通栖凤阁,登桥远眺,可见西北角摘星观耸立的巨大骨架。 赵嫣停住脚步,感受雨后拂面不燥的凉风,轻而坚定道:“摘星观的楠料有问题,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两人之间,话无需说得太明白。 柳白微眸中划过一丝诧异,随即平静下来:这事闹出来只有两个结果,一是皇上彻查此事,解决神光教;二是皇上为了保全颜面遮掩事实,解决提出问题之人。 而要扳倒跗骨之蛆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使此案没有斡旋的余地,这无异于在逼皇帝做选择。 无论怎么看,都是第二种结果的可能性更大。可即便只有一线希望,他们也得去争取。 “记住,此事不能由东宫出头。” 柳白微凝重,“我会想办法帮你。” 赵嫣心中隐隐触动。 她昨夜送出去的信写得极为隐晦,只是试探何、岑二人对楠料问题的态度,甚至没有提及宴会进谏之事,可何御史、岑孟或是柳白微,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挺身而出,无一退缩。 盛夏燥热,栖凤阁却三面透风,阴凉沁人,视野极为开阔。 巳末,宾客陆续入场。 何御史和岑侍郎先后入殿落座,自始至终没有与座上太子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一切如常。 随着一声尖长的唱喏,皇帝与魏皇后入殿,寿宴正式开始。 各家轮流给皇后叩首祝寿,宁阳侯魏琰赠出的果然是一幅亲笔挥毫写就的百寿图,一百个寿字风格迥异,有楷行草隶,亦有古今名家风骨,这些大小不一的寿字又恰巧组成一个大“寿”。 每一笔都堪称妙手,引得众宾客啧啧称奇。 赵嫣虽早知舅舅满腹经纶,此番还是被小小震撼了一番。比较之下,她准备的寿礼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轮到太子,赵嫣起身奉上锦盒,恭敬跪呈道:“儿臣不才,为母后亲琢玉佩一对,恭祝母后千年之寿,璇阁长春!” 女史接过赵嫣掌心的锦盒,转呈给魏皇后。 魏皇后打开锦盒,目光不由一怔。 锦盒中躺着一对莲花纹玉佩,其中一块流苏陈旧,玉身略有裂纹,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此为儿子赵衍曾佩戴的那块。 另一块玉料簇新,花纹虽与旧的那块一样,但看得出是个新手耐着性子一笔笔雕琢而成,再仔细打磨光亮。 两块玉比肩双生,一块代表她死去的孩子,一块代表她面前的孩子。这是他们兄妹的孝心。 魏皇后眸色微动,心中酸楚蔓延,又坠入无尽的黑洞中。可她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有丝毫的软弱失态。 她合上锦盒,望着殿中跪着的、她蓬勃生长的女儿,颔首温和道:“太子有心了,起来吧。” “谢母后。”赵嫣再行大礼,以额触底。 替赵衍尽了孝,她也就无甚愧疚了。 她回到席上,轻轻端起酒盏,目光与对角席位的何御史隔空相触,她在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眼中看到了决绝。 可是,赵嫣怎么可能明知此举危险,还让别人替她出头送死呢? 不管如何,父皇现在只有她这一个“儿子”,再迁怒也不能真拿她开刀。 赵嫣放下酒盏,撑身站起,沉静望向高位上的至尊帝王。 正欲开口,身侧的柳白微抢先她一步起身,朗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赵嫣震惊地看着他。 宴饮的众宾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这位突然冒出的小王孙,气氛霎时凝重。 明白柳白微要做什么,赵嫣霎时气得肺疼,咬牙道:“柳……” 正此时,只觉一阵地动山摇的颤抖。 继而轰隆巨响自西北方传来,宛若山崩石裂,雷霆怒吼。 殿中一时顾不上小王孙要禀告何时,俱是慌乱惊叫起来。禁军闻声一拥而入,拔刀大喊“护驾”。 混乱中有谁发出一声尖利的颤音:“摘星观塌……塌了!” 赵嫣顺着众人惊恐的视线望去,不由微微睁大眼眸。 窗外鸟雀惊飞,阳光下,摘星观宏大的骨架坍塌萎缩,扬起的尘灰铺天盖地,仿若垂死巨兽的最后一声叹息。 无法挽回它的坍塌,无人能挽回。 栖凤阁中噤若寒蝉,一片死寂。 赵嫣看向何御史和岑孟,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愕。 不是她的人出 第58章 第58章 暴露 摘星观工址上,先是极轻的一声“喀”,像是某处台基的下陷,又像某根梁架的断裂。 起初无人在意,直至裂纹迅速蔓延,成决堤之势。地动山摇间,宫台化土,扬起的厚重尘灰笼罩着木料的残骸。 鹤归阁,悬挂的檐铃受此震动,发出急促混乱的丁零声。 顶层平座,闻人蔺一袭玄红袍服临风而立,寻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眺望这座巨物骨骼的崩塌。 张沧瞪大双眼,啧啧道:“王爷才刻意漏了点风声,他们就禽困覆车,狗急跳墙,竟闹出这么大动静!” 闻人蔺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羊脂玉佩,苍冷的唇极轻一扯。 阴沟虫鼠果然不会让人失望,自相残杀起来,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轰烈。然而,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闻人蔺心情愉悦,这种痛快使得他甚至忘记了脏腑中的阴寒剧痛。坍塌的死灰映在他眸中,化开绮丽的艳色。 “去将太子殿下护回去,让她安心在东宫等着。” 闻人蔺噙着一泓温和的笑,吩咐身后的张沧。 小殿下精心筹办的寿宴被毁,难免惊忧扫兴,他总得放下身段去安抚安抚她。 栖凤阁。 众宾客震悚坐立,缄口结舌。工部数臣皆是骇得面无人色,不住举袖拭汗。 宁阳侯魏琰没有去看摘星观的惨烈,只下意识握紧了容扶月的手,温声宽慰受惊的妻子。 魏皇后起身,冷静训斥禁军:“愣着作甚?即刻封锁宫门,查清缘由。” 何御史逮住这个机会,凛然出列,双手捧着奏疏跪呈道:“臣何颐,弹劾神光教与工部沆瀣一气,以次充好,采购陈腐楠木以致今日之祸!请陛下严查!” 岑孟继而出列,伏地叩首道:“请陛下严查!” 这话一出,殿中无人不惊骇。 一时质疑者有之,震惊者有之,如清水入油锅,吵得不可开交。 赵嫣立于一片沸反盈天中,仍保持着起身直禀的姿势,隐隐觉得何处不对。 虽说楠料的确有问题,但在皇后寿宴上当着父皇与百官命妇的面恰时崩塌,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何御史以头抢地,吏部沈侍郎也跟着下跪请求彻查。皇帝面色凝重,殿中乱成一片。 皇帝毕竟是皇帝,经此大乱依旧面不改色,只顿了杯盏起身道:“神光真人何在?禁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混乱中,赵嫣想到什么,忽而一凛。 摘星观坍塌,禁军的主力几乎都集中在栖凤阁和摘星观。北苑乱成一团,神光教自顾不暇,其老巢通天台必是防范松懈…… 此乃极佳的,潜入通天台搜查人证、物证的时机! 柳白微显然也想到了这层,隔空与她对视,略一颔首示意。 寿宴俨然无法继续下去,魏皇后起身请罪告退,抬首时越过人群望去,不由微蹙柳眉。 太子席位上空荡荡的,赵嫣已然不见了身影。 …… 赵嫣此时正领人沿着长长的石陛登上通天台。 摘星观一出事,通天台的道士都不知躲何处去了,遇到几个懵懂迷糊的丹童,也被柳白微喝住。 主台之上,有左右两座小殿楼,为论道、炼丹之所。 “你去左边,我去右边。” 赵嫣朝柳白微示意,不忘认真补上一句,“安危最重要,保护好自己!” 柳白微洒脱一笑。 二人兵分两路,穿过前庭朝左右二殿而去。 右殿门户半开,里边不时传来东西倾倒碎裂的声音。李浮和另一名内侍捡了根棍子防身,伶俐地护在赵嫣身前,而后一脚踹开了殿门。 殿内一片狼藉。 案几倾倒,瓷瓶碎裂,门后躺着两名昏倒的道士。而提前趁乱赶到的孤星正与另一名年轻道士缠斗在一起,争抢一本厚实的名册。 那年轻道士生得短小精悍,目露凶光,身手极为不凡,徒手对抗孤星竟然难分胜负。见赵嫣等人闯入,道士自知寡不敌众,忙将手中的厚实册子抛入丹炉之中,试图焚烧灭迹。 明火立即窜出一尺多高,孤星见状立即伸长手臂,试图去夺回丹炉中焚烧的书册,却被道士连番阻止。 “李浮!” 赵嫣一声低喝,李浮立即冲上去将册子从丹炉中扒拉出来,转着圈用脚飞快跺灭明火,霎时火星和纸灰四溢。 孤星趁那道士着急乱了章法,看准破绽一腿扫去,道士被踢得飞出一丈远,砸翻了丹炉。 道士烫伤了腿,见逃不掉了,立即咬破藏在舌下的毒丸,倒地而亡。 李浮“噫”了声躲开,将从丹炉中抢出的册子拾起,拍了拍灰,又嗅了嗅,确定无毒,方双手呈至赵嫣面前。 丹炉中温度极高,虽抢救得及时,却烧得也只剩下比巴掌略大的一半了。 “卑职奉殿下之命,一直留意通天台的动静。方才摘星观骤然坍塌,通天台大乱,卑职就寻着机会混了进来,正巧撞见此人翻箱倒柜地找寻这本名册。卑职猜想名册定是至关重要的证据,才使得他冒险来翻找,于是就交上了手。” 孤星三言两语说清来龙去脉,抱拳道,“卑职无能,还是让他烧毁了大半证据。” 赵嫣直到此时才有力气吐出胸中浊气,摆摆手道:“不怪你。那人的行径明显不像道士,而是死士。” 万幸多少还抢救回了一半。 正想着,殿外忽有凌乱虚浮的脚步声靠近。 一个苍哑的嗓音急促传来:“快,快去把贫道的账册藏起来!” 孤星闻声立刻护于主子身前,赵嫣将名册揣入怀中,抬眸一瞧,却是神光真人冠歪襟斜,气喘吁吁地站于槛外。 神光老道看了眼赵嫣等人,又看了眼地上死去的道士和倾倒的丹炉,骇得双目圆睁,转身就逃。 赵嫣追出殿门,神光真人却是抄近路下了盘旋踏道。 赵嫣沉静吩咐孤星:“拦住他!若他落到禁军手里,孤就没有问话的机会了……” 话未落音,仓皇而逃的神光真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气喘如牛地望着盘旋的石阶踏道,如同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般,被逼得颤巍巍步步后退。 踏道下,入目先是璀璨的高髻凤冠,再是雍容葳蕤的凤袍,踏道的阴影自魏皇后身上层层褪去,阳光照亮了她威仪冷艳的容颜。 她腰间那对莲花玉佩丁零作响,身后一数名心腹内侍随行,将踏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嫣心脏蓦地一紧,紧声道:“母后怎会来此?” 她目光在流萤和李浮之间扫视一眼,见李浮心虚地垂下头,便知此事多半是他向坤宁宫递了信。 赵嫣无权去责怪李浮什么,他毕竟是坤宁宫里调-教出来的人。 母女俩的视线隔空相撞,赵嫣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垂眼帘。 母后都知道了…… 她没有听话停止追查真相的脚步,还顶着赵衍的身份,让母后的寿宴败了兴。 神光真人正了正冠冕,痛心疾首道:“娘娘来得正好!太子殿下率人闯入贫道的丹房,毁丹炉,杀道童,这可是触犯神灵的大罪啊!” 魏皇后闻言拧眉,望向垂目抿唇的赵嫣。 赵嫣默然承受着那两道沉甸甸的视线,几乎能想象出母后会用怎样失望的神情看着她。 耳畔又响起了多年前的那句:“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本宫省点心。” 她悄悄掐紧了掌心,深吸一口气地抬起眼来,等候斥责。 神光真人眼观鼻鼻观心,掐指阖目,神叨道:“太子伤了贫道不要紧,可不能坏了陛下的修道大业啊!还请娘娘容贫道禀告陛下,焚香做法,以平天怒……” 话还未落音,只见当胸一脚,将神光老道踹得“哎哟”一声仰倒在地。 赵嫣愕然,怔怔看着魏皇后放下提裙的手,收脚站稳。 魏皇后华贵的凤袍迎风飘舞,仿若战场上披风猎猎的女将,审视蝼蚁般垂眼望着地上捂着胸口挣扎的神光教道士。 “惑众妖道,安敢于本宫面前搬弄口舌,构陷吾儿!”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所有人耳畔激起铿锵的回响。 赵嫣这才想起来,她只记住了母后凤袍威仪的模样,却忘了魏家祖上曾追随高-祖打天下,是以武封侯的簪缨世家。 魏家养出来的女儿,自然有骨子里的刚烈气性。 赵嫣喉间微动。 她顾不得深思,示意孤星将神光真人押下,快步向前审问道:“你就是那个‘仙师’?” 神光真人才将爬起,索性阖目打坐,做出一副超然物外的平静来。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能相安无事?摘星观倒了,朝廷为了弹劾你吵得沸反盈天,父皇为了平息民怨,迟早会查到你头上来。可神光教藏污纳垢,你冒险赶回通天台,是为了这本册子吧?” 赵嫣拿出怀中那半本未烧毁的册子,见到老道面色明显一僵,方了然道,“方才在你丹房中翻找的那个人,并非你手下的道士……也就是说,还有别人要趁乱销毁这册子上的秘密。即便孤放你走,在陈情的路上,或是大理寺狱中,真人又有几分把握不被灭口?” “贫道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那孤说得明白些:现在只有孤,能让你活。” 老道胡须颤抖,干枯的眼皮飞速颤动。 所有方外之人的淡泊涵养,都在生死面前分崩离析,只剩下本能的战栗慌乱。 “毒杀明德馆儒生以及送入东宫的信上,那种能溶于纸墨、以烛蛇腺体为引的毒香,是你做的?” 见老道心神动摇,赵嫣提高声线,“因为他们的政论会威胁到神光教的利益,你便下毒谋害皇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不是……” 老道防线崩溃,倏地睁目道,“贫道虽忌惮殿下,可哪敢堂而皇之谋害于殿下啊!炼毒也是奉他人之命行事,着实与贫道无关哪!” 赵嫣怔神,向前一步逼问道:“谁指使你做的?你背后到底是谁?说!” “贫道给那么多家送过药,怎还记得……” 咻地一声极轻的破空之音。 “长风!” 魏皇后眼尖手快,一把攥住赵嫣的手将她拉开。 几乎同时,一支羽箭擦着赵嫣的鬓角掠过,尽数没入神光真人的喉管,又从他的后颈射出。 他仍保持着张嘴说话的姿势,瞪大眼,直挺挺地朝后栽倒,当即毙命。 “保护殿下!”孤星厉声道。 赵嫣跌坐在地,瞳仁微微收缩。 阳光,她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尖锐的寒意来。 禁军蜂拥而至,朝魏皇后和赵嫣抱拳道:“卑职奉圣命,前来请神光真人问话……” 禁军统领的话还未说完,看到地上神光真人的尸首,不由呆愣。 神光真人死了。可地上那支带血的玄铁箭,分明隶属于禁军弓-弩库。 “谁杀了他?” 赵嫣缓缓起身,金紫的袍服随风盈动,环顾方才赶到的禁军,“你们谁放箭杀了他?” 禁军讷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回答。 “本宫和太子来晚了一步,神光真人遭禁军内鬼灭口,兹事体大,速随本宫上报陛下!” 魏皇后三言两语镇住场面,随即又回头看向沉默的赵嫣,放低声音道,“太子受惊,今日不必面圣问安,好生休养。” 说罢深深看了赵嫣一眼,领禁军宫人离去。 赵嫣又站了会儿,冰冷的四肢才渐渐回暖。 “怎么回事?” 柳白微刚从左殿搜查回来,惊愕地看着禁军搬走神光真人的尸首,“发生什么了?殿下没事吧?” “人证被灭口了。” 赵嫣轻轻摇首,好在还有这本册子。 她捂着怀中残存的一半线索,垂眸思忖着。 似是有了抉择,她抬眸坚定道:“回东宫。” …… 鹤归阁。 张沧快步上楼,气都没喘稳,便朝坐于椅中读卷的闻人蔺禀告。 “王爷,太子殿下不知怎的查到了通天台,从那些人手里抢走了半本账册。” 闻人蔺抬眼,张沧艰难地吞咽一番,硬着头皮道,“卑职去晚了一步。太子拿着那半本账册,已在赶回东宫的路上。” 太子拿着那样一个烫手山芋,无疑是成了众矢之的、移动的活靶子啊! 话才刚落音,闻人蔺已放下书卷起身,越过张沧下了楼。 他面容霜白,眸色绮丽,身上的衣袍无风自动。 张沧被他身上慑人的杀气逼得倒退一步,直至身影消失在楼下,才回过神般一拍脑袋! 王爷毒发就在这两日了,可还没吃药! 东宫的马车出了北苑的庆安门,便沿着与宫墙毗邻的夹道,绕回东宫。 孤星与一众东宫卫按着刀,护卫两侧。 刺杀就发生在瞬息间。 埋伏于夹道一侧坊墙上的刺客箭发如雨,直取东宫马车中的太子! 孤星拔刀叮叮当当斩落箭矢,且战且退,大喝道:“护驾!” 一名刺客跃下坊墙,一路杀上马车,似是要抢夺什么。 可他只来得及跑出几丈远,就被另一支玄尾羽箭射扑在地。 夹道的另一端,一袭玄红衣袍的肃王驭马而来,于马背上拉弓如月,瞄准坊墙后的刺客。 三箭齐发,反手再是三箭,例无虚射! 剩下的两个刺客,亦被孤星拿下,利落地卸了下巴以防其自裁。 马匹还未刹住蹄子,闻人蔺便挽弓翻身下马,稳稳立住身形,大步朝东宫的马车行去。 他走得那样疾,伸手撩开被射成蜂窝的车帘,指节有一瞬微不可察的轻颤。 车帘撩开,光线洒入,照亮了里头穿着藤甲、戴着头盔全副武装的…… 李浮。 李浮愣愣缩在藤甲中,臂上还插着几支可笑的羽箭,茫然地看着面前分不清是修罗还是神祇的男人。 闻人蔺静静垂下了手,翻涌的眸色微微一凝,而后渐渐平息。 他压住胸腔中那股反噬的窒闷,半晌,低哑道:“殿下呢?” 第59章 第59章 毒发 半个时辰前,左殿中。 “殿下此时回东宫?” 柳白微看着赵嫣手中的半本册子,“这东西棘手得很,恐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赵嫣极淡地笑了声,双眸在盛夏骄阳下显得干净而通透,“知道。敌在暗我在明,所以我们才需要将计就计,化被动为主动。” 柳白微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赵嫣的意思,诧然抬眼。 神光真人当着众人的面被灭口,小殿下生死一线,换成任何一个同龄少年此时恐怕已如惊弓之鸟,两股战战。 但她仅是白着小脸沉思片刻,便利用自己的劣势做出了清醒而大胆的决定。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已成长颇多。 “就按殿下的意思,兵分两路。” 柳白微双臂环胸,思索道,“殿下带着证物先行藏好,我则与殿下互换衣物,坐上东宫的马车引他们出手。” “不可。柳……” 流萤顿了顿,改口道,“小王孙的身量比殿下高,还是由奴婢顶替较为合适。” 柳白微利落扯下腰带和外袍,哼道:“是去诱敌,不是送死!这种事还轮不到你一介弱质女流上场。” “要不……还是奴去吧。” 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赵嫣循声望去,见到了小心翼翼举手的李浮。 李浮年纪不大,又自幼为太监,骨架身高皆与赵嫣接近。 赵嫣看出了他的内疚与不安,思忖道:“母后于你有恩,你为坤宁宫传递消息乃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是,可殿下待奴亦是不薄。殿下若不给奴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奴今后无颜再面见殿下,倒不如一头触死算了……” 李浮苦巴巴皱着包子脸,伏地跪拜道,“求殿下应允。” 说着,他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大有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赵嫣拗不过他,且柳白微和流萤的扮相的确不太合适,再三权衡之下,只得吩咐孤星:“想法子给他弄一套甲胄来,置于马车中,待人上车后,再悄悄换上防身。” 李浮霎时破涕为笑:“谢殿下!” 赵嫣伸手虚扶起他,故意板着脸道:“好生护着这条小命,待平安回了东宫,我还要与你算账的。” 李浮挺身拍了拍胸膛,笑出嘴角的酒窝:“放心吧殿下!奴机灵着呢!” 马车行至半路,果真遇袭。 听李浮战战兢兢说完前因后果,闻人蔺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单手勒缰返回。 张沧紧跟其后,掏出令牌大喊道:“肃王急事入苑,开门!” 蓬莱苑的守门禁卫忙开门栓,大门才刚打开,肃王便驭马长驱直入,扬起一片尘灰。 通天台与蓬莱苑之间有一条隐秘甬道相连。 此时斜阳流金,鸟雀啾鸣。 鹤归阁前,长廊石阶上,一名身量纤细的“小太监”抱膝而坐,身上落着一层细碎斑驳的树影。 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穿着赭色太监服的赵嫣抬起下颌,缓缓站起身。 玄色的骏马人立而起,长声嘶鸣,闻人蔺顾不上安抚这匹疾驰过度的畜生,只将长弓往马背上一挂,踏着一地光影朝赵嫣大步走来。 他走得那样稳,又那样快,掠起的疾风裹挟着不属于盛夏的霜雪气息铺面而来,鼓动袖袍翩跹,赵嫣不由眨了眨眼睫。 “我从通天台抄近道过来,谁承想刚好与你错过……” 她的话还未落音,就觉指尖一紧。 闻人蔺一言不发,拉着赵嫣的手穿过石阶,转过廊庑,推开了鹤归阁的大门。 阴凉的气息拂面而来,驱散满身燥热。 赵嫣踉跄着站稳脚步,察觉到闻人蔺的异样,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受伤不曾?” 闻人蔺转过身打量她,语气一如既往优雅温和,可那双眼睛却蕴着赵嫣看不透的深暗阴凉,和平时大不一样。 她愣了愣,望着他的眼睛摇首道:“没,没有。神光真人死了,禁军里有内鬼,我实在不知还能去哪儿,就和李浮换了衣裳,来此处找你。” 她说过,肃王永远是她的第一选择。 情急之下,她能想到的安全之处,也只有闻人蔺所在的鹤归阁。 脸颊上忽的一阵温凉,是闻人蔺抬指轻抚,从她的眉眼而下碾至脸庞,似是在确认她的安危。 “昨夜我怎么叮嘱殿下的,嗯?” 闻人蔺垂眼,绯色的薄唇轻轻张合,“知不知道拿走神光教的账册,意味着什么?” “知道,所以我才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赵嫣还没有想清楚闻人蔺的苍白病态从何而来。她迟疑着,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之兆,“是太傅教我的,即便我为鱼肉也不可自暴自弃,而要学会利用自己的劣势布局做饵,引对手上钩。” 闻人蔺凝目,轻轻颔首:“很好。” “殿下做得很好。”他又笑着说了一遍。 早在簪花宴时他就知道,这个外柔内韧的小少女绝非依附他人而生的蒲草,她有自己的风骨和韧劲,总在不经意间汲取雨露,蓬勃生长。 奇怪的是,他竟然会为早已知道的事实方寸大乱。 那一瞬的心脏刺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凉薄的理智。心狠手辣的肃王,竟连万分之一的败局都难以承受…… 他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他在害怕什么? 真是可笑,视逗猫为消遣的人,怎么会因为猫儿可能遇险而张皇失措。 松懈下来,闻人蔺听到了内心深处枷锁断裂的细微声响。 如同摘星观的坍塌般,先是微不可察的一道裂纹,继而摧枯拉朽,压抑的情绪瞬间成倍反噬,五脏俱焚。 他抬手捂住了唇,几乎同时,一口热流喷在了掌心。 猝不及防,他苍白的指缝瞬间被浸成了黑红色,刺目的颜色顺着他苍白的、经络分明的手掌淅沥淌下,触目惊心。 赵嫣瞳仁微颤,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震惊且茫然。 携药追了一路的张沧恰时撞见这一幕,亦是被吓得三魂飞去两魂。他慌忙解下腰间的绸袋,从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红漆小药盒道:“王爷!药!” 闻人蔺没有接药。 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怔忪的赵嫣,淡然放下手,任由掌心的血腥蜿蜒交错,沿着指节淌下。 “张沧。”他唤道。 张沧将药盒恭敬置于一旁的案几上,闻言立刻转身:“到!” “滚出去。” “啊……啊?” “滚远点。” “是!” 张沧圆润地转了个圈,心惊胆战地走了,顺带掩上了阁中房门。 暖光自闻人蔺眼中寂灭,只余下诡谲氤氲的暗红。 他从怀中摸了快棉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上的鲜血,甫一启唇,又是一大股暗色的鲜血涌出,溅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那诡谲的暗红色刺着赵嫣的眼睛。 闻人蔺一向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连定人生死亦是从容优雅,没有弱点,不见软肋。是以看到他唇间不断溢出的血色,她竟涌上一股认知崩塌的强烈无措感。 “你怎么了,太傅?” 赵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茫然地,下意识抬袖去擦拭他染血的唇,“是受伤了吗?可要叫太医来?” 手腕被攥住,赵嫣被强烈的气势逼得背脊抵上房门,不得不仰首望着闻人蔺。 他苍冷而俊美,眼尾暗红,这份俊美便染上了几分陌生而慑人的妖冶,让人连骨缝都不住战栗。 这实在不是受伤该有的表现,更像是…… 赵嫣仿佛明白了什么,看向一旁案几上的红漆小药盒。 是了,她想起来了。 闻人蔺总会突然消失,时隔几日,又突然出现,她每次嗅到闻人蔺身上的霜雪味,都是在月初或是接近月初之事。 簪花宴那场混乱的情-事中,她隐约也看到了这样一双瑰丽妖冶的眸。事后闻人蔺曾对她说: “毕竟殿下解毒时,曾见过本王那等模样。” “殿下招惹得实在不是时候,本王不得不谨慎些。” 那时赵嫣不明白闻人蔺的言外之意,如今却是如梦初醒:闻人蔺是在试探她。 在闻人蔺撞破她女扮男装、冒名顶替的秘密时,她也撞破了闻人蔺不为人知的秘密。 “见到本王这副尊容,殿下定然很解气吧。” 闻人蔺抬掌托住她的后颈时,染血的唇角仍挂着缱绻的笑意,“殿下不是一直想找到本王的弱点吗?现在,殿下找到了。” 赵嫣望着闻人蔺暗红阴寒的眼睛,很清楚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 二人目光交织,胶着,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翻涌的挣扎。 或是一瞬,又或是许久。 最终闻人蔺率先垂下眼帘,扣住赵嫣后颈的手掌缓缓松开。 他站在眼前,身形高大如山,苍白而又强悍。 他极低地笑了声,压住胸中翻涌的腥甜,嘴角勾起极淡的嘲意:“都结束吧,弄死本王……” 自嘲的话语戛然而止。 赵嫣下意识向前一步,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肢。 感受到扑入怀中的温软,闻人蔺怔了怔神。 赵嫣很清楚,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揪住闻人蔺的这个把柄,为己所用。 可她只是轻轻抱住了他。 就如同闻人蔺明知杀了她才是最保险的做法,却依旧选择将生死权交到她的手上…… 他们只是都平等的,做出了违背理智的选择而已。 去肃王府探望时,闻人蔺说过的:或许纡尊抱上一抱,他就好了呢? “吃药吧,太傅。” 感受着怀中几乎毫无人气的阴冷身躯,赵嫣不自觉收紧手臂,安抚道,“把药吃了再谈,好不好?” 低柔的声音,因为害怕和无措而染上了颤音。 如同阳光照入冰山,有那么一瞬,闻人蔺的的确确忘记了骨缝中渗出的阴寒戾气。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抬手摸了摸怀中少女的后脑,缓缓将鼻尖埋入她的颈窝。 阳光透过门扇的缝隙落在他们肩上,镀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第60章 第60章 异常(修) “闭眼。” 闻人蔺俯首叮嘱赵嫣,呼吸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本王这副样子不甚好看,须先去处理干净。” 那气息吐纳的寒意,尖锐得仿佛穿透赵嫣颈侧娇嫩的肌肤,直直地扎进她的血肉里。 她不用看也能想象闻人蔺此时承受的剧痛,忍着颤,依言合上了眼睫。 闻人蔺笑着道了声“乖”,抬起干净的那只手掌抚了抚赵嫣的后脑,“本王需要点时间。累了就去榻上睡会儿。” 赵嫣点了点头,说:“好。” 按在后脑的那只大手骨节硬朗,又满意地揉了揉,翻江倒海的阴寒戾气中带了一丝怜惜的意味。 大手离去,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转了个弯,顿了顿,踩着蜡质光滑的木楼梯上了一楼。 直至听不见什么声响了,赵嫣才颤巍巍打开眼睫。 入目有些模糊,继而视野渐渐清晰,她看到案几上那只红漆小木盒被打开,里头嵌放药丸的位置已经空了。 闻人蔺取走了药,赵嫣竟隐隐有种松气的感觉。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眼下的一切,遂撩开软烟垂纱,怔怔坐在里间的软榻上——她与闻人蔺第一次纠缠的小榻。 张沧领着两个沉默的小太监提着大桶的热水咚咚上楼,又咚咚下来,许是情急,无暇留意坐在内间隔纱静坐的赵嫣。 她撑着下颌,渐渐想明白了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譬如闻人蔺为何敢笃定地,将自己的秘密交予她来定夺。 如同去年年底,两人认识后的第一场骑射课中,闻人蔺刻意将唯一一支开锋的箭矢交到她手里般…… 他极擅长抛饵做赌,来拿捏赵嫣对他的微妙态度。 所以他才能在本该脆弱狼狈的呕血处境中,笑得那般从容而强悍。在棋局对弈和心理博弈中,闻人蔺稳如泰山,从未输过。 然而赵嫣深知,自己能安然活着坐在此处,思量这些有的没的,本质上就已是一场莫大的胜利—— 闻人蔺宁可迂回试探,温和地逼她做选择,也不曾动她一根汗毛。 或许他们之间,早已分不清胜负输赢。 要是换在去年,赵嫣简直想都不敢想她与闻人蔺之间,会有互相袒露弱处,安静依偎相拥的一天。 而她出乎意料的,并不抵触这种感觉。 赵嫣并不知自己在内间坐了多久,只知张沧等人去楼上换了四趟热水,窗棂光影倾斜,阳光由浅淡的白金变成绚丽的赤金色。 屋内渐渐晦暗,楼上的动静停了。 赵嫣时隔许久都没有听到新的声音响起,不免有些难安,犹豫是否该起身上去瞧瞧。 刚起身,木楼梯上便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闻人蔺松松穿着一件雪色的长袍,带着浑身水汽搴帘而入,先是执起火引点了灯,而后才转过身,拉着赵嫣的手坐在软榻上。 赵嫣这才回过神来,她傻坐了大半个下午,连灯盏也忘了点。 灯火逐渐明暖,充盈内室。闻人蔺的面色仍是苍白,唇绯而质冷,不过眸底平静了很多,不再透着那抹骇人的暗红。 小太监将楼上凉透的水提走,很快换了几样轻淡的粥食小菜过来,垂眉敛目地搁在榻边的小圆几上,又目不斜视地退出阁去,重新掩上了房门。 “就这么傻傻坐了一个下午?” 闻人蔺以小勺盛了碗鲜美的蕈鸡汤,喂至赵嫣面前,声音有些低沉慵懒。 “嗯……我自己来。” 赵嫣接过那碗鸡汤,小口小口啜着。她宴会上本就没来得及吃什么,奔波了一个下午,的确饿了。 片刻,她放下空碗,侧首观摩着闻人蔺的神色:“还难受吗?” 闻人蔺单手端着粥碗抿了一口,随即皱眉放下。 “或许殿下亲一亲就不难受了……谁知道呢。” 他眼里噙着笑,又拿出了那套说辞,甚至于变本加厉。 赵嫣移开了视线,手指揪着下裳的衣料,抿了抿唇。 她挣扎片刻,终是稍稍转身,手臂松松环上闻人蔺的腰肢,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衣料单薄,她触到了男人偾张硬朗的肌肉,以及连热水也泡不暖的微凉体温。 ……也行吧。 闻人蔺眸色微动,对她今日的柔软颇为意外。 他随手取下赵嫣头上的宦官帽,随即微微低头,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以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 安静中,赵嫣忍不住问:“若我选择了利用,要挟太傅为我所用,太傅又当如何?” 闻人蔺听到“要挟”一字,便已轻笑出声。 这个词对于他而言并无实际意义,连假设的可能都没有。他若心甘情愿受制于人,就不会踏着尸山血海走到今天这步。 “杀了殿下……” 赵嫣一僵,便听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自是舍不得的。那便只能委屈殿下脱下伪太子的皮,换个听话的身份待在本王身边了。” “太傅就不能一口气将话说完?” 赵嫣这才重新放软身子,安静了会儿,又问,“那我的选择,可有让太傅满意?” “殿下一向聪明。” 闻人蔺绕着她后颈松散的一缕碎发,不置可否。 赵嫣趁着他此刻心情尚可,在心里权衡了一番,问道:“太傅的身子……是中毒了吗?” 闻人蔺垂下眼帘,慢悠悠说了声“是”。 “怎么回事?” “大将军亲自喂的。” “什么?” 赵嫣从他怀中抬头,满眼意外。 “闻人大将军,本王的生身亲父。”闻人蔺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重复了一遍。 赵嫣眼中倒映着他淡然的面容,无法理解这个答案。 她还以为闻人蔺身上的毒,是遭哪个仇家或是对手暗算中招的……又怎会是至亲为之呢?这有悖伦常。 赵嫣隐约觉得,自己将触及到某个核心。 “大将军……也不喜欢太傅吗?” 可虎毒尚不食子,母后再不喜欢她,生再大的气,也只是将她逐去华阳而已。 “他虽严厉,却很爱他的孩子。” 闻人蔺轻声否定,又补充道,“每一个孩子。” “那为何要……” “嘘,殿下今天的问题太多了。” 闻人蔺拇指上移,轻轻压住了赵嫣的唇瓣,“本王倒是好奇,殿下这颗心素来堪比石子、不解风情,怎的突然开了窍?” 赵嫣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从她方才不受控制抱住呕血讥嘲的闻人蔺开始,她便不断地于内心自省自问。 她蹙眉思量许久,终是小声的,诚实道:“我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或许抱上一抱,闻人蔺真的会好受点。 她年幼时难受委屈,就很想有个人能抱着哄哄她。 闻人蔺显然对这惜字如金的答案并不满意,眉睫浓密的美人眸微眯,颔首道:“不怪殿下,是本王教得不够明白。” 说罢,他撑着榻沿俯身,赵嫣便被他上身的重量压得朝后倒去,忙不迭揪住他的衣襟。 在脑袋磕上床榻前,一只大手稳稳扣住了她的后脑勺,随即阴影欺身而上。 “再扣个赤珠,殿下许能明白些?” 闻人蔺凝望着赵嫣瞬间飞霞的脸颊,嘴角有了一丝缱绻的笑意。 他像是受毒性影响,整个人连那层温文尔雅的假象都懒得伪装了,情绪外放,像是暗夜里蛊惑人心的妖魔。 赵嫣惟恐他又刺激得呕血,张嘴咬了他压在唇上的指节一口,道:“不,我不想。” 闻人蔺纵容她在自己指节上磨牙,面不改色道:“换别的也可。” 赵嫣索性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两人一上一下对望,赵嫣气喘吁吁说:“我记得太傅说过,让我学习那些……隐晦的知识,不是为了戏弄我,而是为了让我能够清醒地做出不后悔的选择。现在你病了,同样并非清醒状态。” 她认真道:“你需要休息,闻人蔺。” 她第一次唤他的全名,闻人蔺涌上一股新奇。 他没有勉强,只顺势咬了咬赵嫣细嫩的掌心,这才将她的手从唇上拉下,躺在她的身边。 两人都有些累,赵嫣也随之侧躺,微微蜷起身子。 闻人蔺应是不习惯有人睡在身侧的,漆眸一直半睁着,抬手松松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赵嫣无暇顾及他,自顾自阖上了眼。 斜阳的余晖逐渐收拢淡去,时辰点滴流逝。 赵嫣是被叩门声弄醒的。 骤然睁眼,身侧已不见闻人蔺的身影,张沧刻意压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王爷,太极殿派人来请了两次,就等您过去处置…… 还有长乐郡主得知太子遇刺的消息,执意赶去东宫探望,那边快遮掩不住了。” 赵嫣看了眼窗外迷蒙的夜色,猛然起身道:“劳烦张副将让流萤再拖延两刻钟,孤这就回去。” 说话间赵嫣摸到榻边的宦官帽戴上,匆匆穿鞋下榻。 闻人蔺已穿戴齐整,除了面色苍冷些,再看不出丝毫毒发的迹象。他走过来,替赵嫣正了正帽子,又抬指为她将折进去的衣襟翻出,一寸寸抚平。 他捏了捏赵嫣的脸颊,意义不明地说了句:“眼下朝廷的事,你不要沾。” 赵嫣一愣,便知宫里肯定出了什么事,点头道:“知道了。” 闻人蔺这才勾了勾唇,放她走。 有肃王府的马车护送,一路畅通,抄近道从北门直入东宫,前后不过一刻钟时辰。 赵嫣总算知晓为何每次闻人蔺夜访检查功课,总来得这般及时且突然了。 赵嫣刚抹黑绕回寝殿,便听庭中传来了霍蓁蓁与人的争执声。 “气煞我了!你连脾气都和柳狐狸一样,为何我讨厌的人都长着同一张相似的脸!” “我还奇怪呢,郡主为何单单和我过不去?莫非是对我太过在意,才会觉得天下人与我相似。” 这是柳白微的声音。 “不要脸!” 霍蓁蓁的声音,“以前被狐狸精拦着也就罢了,如今你个男子也要霸占太子哥哥?请你让开。” 眼瞅着就要吵起来,赵嫣只得匆匆脱了太监服,随手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轻咳着拉开了寝殿的门。 “你们在吵什么呢?” 霍蓁蓁和柳白微同时望了过来,一个大喜过望,一个如释重负。 “太子哥哥!你没事吧?” 霍蓁蓁提着裙裾小跑过来,身后跟着两排手捧托盘的宫女。 “孤没事,刺客不曾伤到孤。就是累着了,小憩了片刻。” 赵嫣眼也不眨地胡诌,望向霍蓁蓁身后两排宫人,“这是?” “噢,这些呀!是我听闻太子哥哥遇险,特意让爹娘准备的补品,给太子哥哥压压惊。” 霍蓁蓁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招手示意宫女们将东西送进去,朝着柳白微哼了声,“不像有些人,拜谒太子殿下竟然空手来,不知礼。” 赵嫣按了按额角,温声道:“多谢郡主。不过孤体虚,吃不了这些大补之物。” “啊,吃不了吗?” 霍蓁蓁眼眸一转,“无碍,赏给侍从吃也一样!他们保护太子哥哥辛苦了,理应受赏。” 赵嫣耐心说是,轻咳一声道:“天色已晚,再过片刻就要关宫门了,郡主还是先回长公主府吧。否则姑母、姑父就要担心了。” 霍蓁蓁迟疑地看着赵嫣。 太子殿下脸还是那张脸,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好像多了份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 她失落道:“那,太子哥哥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柳白微给了赵嫣一个头疼的眼神,向前道:“我送郡主吧。” “不必!” 大概觉着不太礼貌,小姑娘又微抬秀气的下颌,不情不愿补上一句,“谢谢!” 目送霍蓁蓁离去,赵嫣立即回到寝殿,从那一堆脱下的太监服中摸出半本册子。 直到现在,她才有时间好生查看这本半册子中的内容。 册中记载了与神光真人有丹药往来的人员名录,年月日和丹药名称、剂量都记载得详实清楚,可惜如今大半烧毁了,显得无头无尾。 赵嫣坐在纱灯下翻阅,还是推演处了不少端倪。譬如不少皇亲贵胄都在神光真人处求过各色延年益寿的丹药,其中不乏有朝中的肱骨重臣。 雍王世子,颍川郡王,工部尚书皆在其列。 最后一页中,她甚至发现了【宁阳侯为妻求……】的字样,至此打止,剩下的内容皆被烧毁,无从查证。 “舅舅?” 赵嫣没想到连光风霁月的舅舅,居然也会和神光教道士有往来。 然而以人情度之,亦能理解。 舅母容扶月的心衰之疾,吃了多少珍奇药材都不见好,舅舅那般爱妻如命,想必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赵嫣放下册子,望着跳动的灯影,不由想起闻人蔺。 闻人蔺的解药中有烛蛇香腺为药引,是否也与神光教有关? 如今神光真人死了,那他的毒……又该如何呢? 第61章 第61章 撒娇(补完) “太子”刚躲过一场暗杀,赵嫣到底要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称病卧床两日。 翌日一早,坤宁宫就来了消息。 “奴婢给太子殿下问安。” 何女史于殿外行礼道,“娘娘这两日伴驾,委实脱不开身。闻太子殿下遇险,特托奴婢来探望殿下。” 赵嫣披衣靠于榻上,猜想何女史定有话要传,便抬手屏退左右。 “母后有何吩咐?”她问。 何女史这才交握双手进殿,隔着屏风低声禀告:“回殿下,方才禁军上报了摘星观坍塌的伤员情况,死一名监工、三名苦役,伤十九人。” 这还是因坍塌时正值午时饭点,其工匠、苦役大多聚集在窝棚中休憩,若非如此,伤亡人数还不知得翻上多少倍。 赵嫣松松拢着衣襟,问道:“何御史他们如何?” “何御史弹劾妖道乱世,勾结朝臣,坚决请求圣上严惩。可神光真人在这节骨眼上死了,今晨太极殿议事,圣上大怒,将禁军统领高见褫衣杖责四十,顺带……” 女史顿了顿,方道,“顺带连同何御史一起杖责了。” “打言官?为何?”赵嫣稍稍坐直身子。 神光真人死于禁军弓矢之下,掌管禁军的高统领被罚尚且能理解,杖责何御史又是什么道理? 何女史摇首道:“娘娘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只知圣上让肃王亲自监刑,百官围观,可见是动了真格。” “何御史还好么?” “娘娘派人打听过了。何老的伤口看着骇人,但没伤到筋骨。” 那便是闻人蔺命人手下留情了。 赵嫣心中清明,思忖片刻,又问道:“父皇下令廷杖之前,说了什么?” “圣上说,摘星台刚倒,何御史的奏折就递到了眼前,莫非他有通天的本事可以预知此劫?可见是蓄谋已久,居心叵测。” “百官没劝?” “劝了,今晨朝堂跪了一片。圣上只说了一句……” 何女史看了眼四周,向前一步复述道,“圣上说,‘你们难道还要逼朕写罪己诏?’” 这句话,已然能表明父皇的态度:他一旦摧毁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神光教,就如同向天下认错,而帝王的颜面绝不允许他向臣子低头服输。 所以,他只会将雷霆天威挥向神光教以外的人,令朝臣噤声。 难怪昨夜离开鹤归阁前,闻人蔺对她说:“眼下朝廷的事,你不要沾。” 母后专程派何女史前来传递太极殿的动静,必然也是让她审时度势,莫要卷入这场君臣对峙的乱流中去。 “母后的意思,孤明白了。” 赵嫣没有什么宏图伟愿,自始至终只是想点一盏孤灯,替赵衍求个真相而已。 神光真人死了,她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赵嫣抱膝发了会儿呆,不自觉想起了去年长庆门下,闻人蔺一袭红衣玄氅,悠然擦拭指间鲜血的画面。 那时他便说过,公然行刑是为了震慑朝堂。 这次竟然留了何御史的命,莫非是看在她的面儿上? 这般接二连三的动乱中,他又是何种态度呢?旁观者,还是……布局者? 这个想法只冒了个尖儿,就被赵嫣摇出脑海。 流萤恰时进殿,打断赵嫣的思绪道:“殿下,孤统领去了趟大理寺,昨日行刺之人已有眉目。” 赵嫣收敛心神,忙问:“审出来了?” “两个活口,其中一个在审讯时就已伤重而亡,另一个问出的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 说罢,流萤从袖中摸出一份供词,铺展在赵嫣面前。 赵嫣扫视了两眼,垂眸轻笑:“都是江湖杀手,并不知雇主是谁?骗谁呢。自我在通天台抢到半本账册,到李浮假扮的‘太子’遇刺,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哪来得及临时雇江湖杀手?” “殿下的意思是,其背后必是宴会在场的朝中之人。” “只怕是账册中涉及的哪家,狗急跳墙罢了。” 流萤立刻会意:“奴婢去转告孤统领,务必给大理寺施压,严加审讯。” “不必了,他既是死士,再审下去也审不出什么。” 交给闻人蔺或许能撬开嘴,但赵嫣并不想拿这种小事去麻烦他。她本身也并非攀附他人而生的性子,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 她撑着下颌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让孤星将刺客活口关押在大理寺狱的消息放出去,就说刺客已经透露了雇主的些许线索。” 流萤疑惑:“幕后之人位高权重,若得知有活口在大理寺狱,或会如对付神光真人一样,杀人灭口。” “去灭口才好。” 赵嫣起身下榻,抻了抻躺得酸痛的细腰道,“只有他们潜入大理寺下手,我们才能顺藤摸瓜。” 流萤豁然:“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等等。” 赵嫣思忖道,“何御史被杖责,宫中太医定然不敢违抗圣命为他诊治。老家人不容易,又是在还我的情,你去拿些金疮药和血参给他送去,务必让他好生将养。” 流萤行礼道:“奴婢省得,已命李浮去安排了。” …… 夜幕降临,山腰上半轮明月低悬。 鹞鹰振翅掠过屋檐,张沧躬身上楼,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王爷,自皇帝责罚了几名言官之后,有内宦鼓吹摘星观坍塌乃为上天对大玄敬神之心不诚的惩罚。皇帝默许此言,不仅要举办一场极为盛大的悦神祭祀,还建议征发适龄少女为出家侍奉神明……” 说着,张沧咋舌叹了声,“如今国库亏空,洛州的赈灾款还未筹集齐,户部几个官员头疼得都快上吊了,哪还有钱搞祭祀?太极殿外跪了一片谏臣,连左相李恪行都来了,恐怕又得闹起来。” 闻人蔺一袭玄青长袍,灯下容颜深邃,不辨喜怒。 一切如他预料的那般,摘星观的倒塌如一根火引,必将引发燎原之势。他太懂龙椅上坐的那个男人了。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闻人蔺轻抚着腰间玉佩,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找个机会,将皇帝的想法传到洛州。” 洛州是此次洪涝的重灾区,冲垮良田万亩,房舍无数,就等着朝廷赈灾救命。若是他们知晓自己的救命钱粮被朝廷挪去祭天和豢养道士了…… 张沧打了个哆嗦,不敢深思。 “对了王爷,蔡田还说了一件事。” 张沧道,“太子殿下将刺客关押在大理寺狱的消息放出去了,似是有什么想法。” 闻人蔺笑了声。 小殿下对他教的知识总能学以致用,这么快就能将诱敌之计运用得炉火纯——当然,风月之事除外。 “暗中护着即可,不必插手。” 说着,闻人蔺望向远处灯火喧闹的宫城,视线定格在明灯高悬的东宫嘉福楼处,淡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张沧抬头望天,摸着铁青的下颌想了想,道:“七月初七,今天是乞巧节。宫里的娘娘和女官们都在登楼拜月,故而宫中灯火较往日喧嚣些。” 闻人蔺微眯眼眸,想起了月下那抹纤细的身影,白皙精致的脸蛋蒙着月华般的柔光,漂亮得不像话。 两天不见,还挺想的。 张沧见主子一直时有时无地抚着腰间的羊脂玉佩,定睛一看,昧着良心夸赞道:“王爷这块玉雕得真好看啊!雕的这条狗两只耳朵四条短腿,有模有样的,可见赠玉之人心诚手巧!” 闻人蔺侧首看他,目光幽静:“说得好。” 张沧抬手按着颈项,嘿嘿笑道:“卑职这人吧,就爱说实话……” “扣半个月月俸禄,回去好生看看眼睛。” 说着,闻人蔺转身下了楼层。 徒留张沧傻愣愣站在平座上,挠着后脑勺不理解道:“不是……为啥啊?那玉上雕的不就是一只丑狗吗!” 东宫嘉福楼上,赵嫣亲手点燃了宫灯,以长柄勾挂在梁下。 极目远眺,夜浓如墨,京城灯火如海,望不见明德馆镜鉴楼的回应。 “太子哥哥,乞巧节不是要拜月吗?挂灯作甚?” 霍蓁蓁提着一盒子做巧果的江米面皮与红豆馅料,仰头看着宫灯上写着的两字,念道,“拂……灯?这是什么意思?” 赵嫣转身看着小尾巴般跟在身后的霍蓁蓁,无奈道:“今夜乞巧,郡主不在宫里陪姑母和娘娘们,来孤这里作甚?” “想太子哥哥了,来看看嘛!” 说着,霍蓁蓁将手里的各色巧果捧上来,“赵嫣和那柳狐狸不在,都没人给你送巧果。喏,来陪我一起做。” 赵嫣上一次做巧果,还是在华阳行宫之时。 她有了兴致,便洗净手,同霍蓁蓁一起坐在案几后,将江米团子压扁,包上馅料合拢。 霍蓁蓁用手掌根去压模具里的巧果团子,问道:“咦,太子哥哥不是素来爱吃甜口吗?怎么包的是蟹黄馅儿?” 赵嫣指尖微顿,找了个理由道:“给妹妹做的。” “太子”嘴里的妹妹,自然是远在华阳的长风公主。 霍蓁蓁有点不高兴了,噘着嘴哼道:“我就知道,你眼里心里只有你的亲妹妹!若是爹娘也给我生一个这样温柔宽厚的哥哥,处处惦记着我,护着我,就好啦。” 赵嫣哑然失笑。 她羡慕自己,可自己又何尝不羡慕她? “姑父姑母将郡主视为掌上明珠,有他们疼爱还不够?” “够什么呀?爹娘私下相处的时候,都不许我靠近的!有时他们整天都关着房门,直到侍婢们伺候水梳洗才出来,也不知在里头作甚……我只能跟着乳母,身边连个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 说着,霍蓁蓁将压好的巧果交予流萤,让她放在一旁的小炉子里烘烤熟。 赵嫣蹙眉看着自己那只做得歪斜露馅儿的蟹黄巧果,犹豫半晌,也置于炉上,不知会烤出一个什么玩意儿。 “再过十天就是太子哥哥生辰了,太子哥哥打算如何庆贺?” 霍蓁蓁换了个话题,双手托着腮兴冲冲道,“请个杂耍班子热闹热闹,可好?” 生辰? 是了,原来一年过去了。 赵嫣垂下眼,从去年华阳行宫的那场大雨开始,从此过的每一个生辰,都失去了庆贺的意义。 比起这些虚假的欢乐,她更想出宫去看看赵衍……的无名坟冢。 见她久久不语,霍蓁蓁有些疑惑,正要问,却听李浮上楼道:“郡主,长公主殿下来接您回府了。” “知道了知道了。” 霍蓁蓁挥了挥手,一时也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只倾身道,“那太子哥哥,我先回去了哦!巧果熟了要记得吃!” 赵嫣学着赵衍的样子温和颔首,起身道:“好,郡主慢走。” “不用送了,我自己下楼。”说罢霍蓁蓁提着裙子,在金铃的清脆声中轻快下了楼。 赵嫣站在嘉福门楼上,凭栏望去,只见一袭浅金裙裾的霍蓁蓁如一只轻快的稚鸟,无忧地扑入其父霍锋的怀抱。 霍锋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撒娇的女儿。寿康长公主则满脸宠爱的笑,替女儿抚了抚鬓角散乱的碎发。 正看得入神,不妨身后高大的阴影靠近。 赵嫣倏地转身抬头,险些撞到闻人蔺的下颌。 闻人蔺伸手贴住赵嫣的额头,免得她撞上,低笑道:“看什么,呆成这样。” 他顺着赵嫣的视线望去,霍锋抱着女儿转了个圈,方稳稳放下,携妻带女上了马车。 闻人蔺了然,随即微抬手臂,敞开胸怀示意赵嫣道:“过来。” 赵嫣有种秘密被看破的羞恼,后退一步道:“作甚?” 闻人蔺没说话,只伸手拉住赵嫣的腕子一拽,将她拥入怀中。 夜风拂过,星月无声,赵嫣的脸颊紧紧贴着闻人蔺质感微凉的衣襟,感受着他胸腔内沉稳有力的心跳。 一个无声而沉稳的拥抱。 赵嫣怔怔睁着眼,就像是一件儿时得不到的东西,现在闻人蔺忽然给了她,惊讶只余还有点忸怩难安。 闻人蔺却不给她挣脱的机会,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太傅的怀抱偶尔也能用来撒娇,殿下。” 他含笑的嗓音像是闷在胸腔中,震得赵嫣脸颊发烫。 第62章 第62章 祭祀 男人的指节硬朗修长, 揉抚时带起一阵不容忽视的酥麻。 赵嫣被闻人蔺揉入怀中,月华淡去,灯影消匿, 眼前除了他暗色的衣襟什么也看不到, 呼吸间萦绕着他身上熟悉而清冷的气息。 赵嫣渐渐放软了身子, 安静地靠了会儿,方抬手,握住了闻人蔺腰侧的衣料轻轻拽了拽。 “有点热。” 她的声音捂在怀中, 显出几分黏软的鼻音。 闻人蔺这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松臂膀,放她出来透会儿气。 皎月自云层中探首, 清泠泠落下一层柔和的光,照得墙砖发白。赵嫣以手背熨帖着绯红的脸颊,瓮声道“宫墙上如此,也不怕被人瞧见。” 然而转身一瞧, 宫楼上空荡荡的, 唯有灯影照耀着小炉上烘烤的果食, 哪里有别人 小炉炭火正旺,上头烘烤的巧果忘了翻面, 冒出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赵嫣道了声“糟糕”,忙拿起案几上的银箸将果食夹出, 置于盘中。 霍蓁蓁团的那只祥云红豆馅的巧果还好,赵嫣捏的那只鱼形蟹黄馅的就没这般幸运了,一面已焦糊,另一面因馅料太足而开裂,滋滋流出金黄的蟹油来。 闻人蔺走过来,俯身看着那只龟裂的金鱼果食半晌,忽而极轻地“啧”了声。 赵嫣从这声低不可闻的气音中, 听出了些许取笑的意味,不由懊恼。 她正欲将果食藏起,却见闻人蔺撑身坐于案几对面,伸手取走了那只开裂的鱼形巧果。 赵嫣怔怔的,看着他将巧果送入薄唇间,轻轻咬下一块来。 三只巧果,他偏偏挑了最丑、最失败的那只。 闻人蔺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慢条斯理咽尽嘴里的面食,方含笑道“殿下的手艺还是这般惊人,无论放在何处,本王都能一眼认出。” 说罢微微抬袖,露出腰间悬挂的那枚羊脂玉佩,玉佩上名为“猫”、形似“狗”的简易纹路隐约可见,佩在威风凛凛的肃王腰上,显得颇为幼稚可笑。 赵嫣只得撑在案几上倾身,伸手去夺“我又不曾逼你享用不好吃就别吃了。” 闻人蔺轻而易举就压制住了她的腕子,“形虽差些,胜在味道不错。” “哎,别吃这一面都焦黑了” 话音刚落,便见闻人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抬手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 “你看,都说了让你别吃了” 赵嫣恼然,皱眉看着端着茶盏清口的闻人蔺半晌。约莫觉得眼前这幕荒诞且幼稚,她忽而别过头,耸肩轻笑一声。 闻人蔺乜眼看她。 他鲜少见小殿下露出开怀的笑颜,大多时候她都是将自己藏于“太子”的面具之下,以纤柔之姿独抗波诡云谲。 此时蓦然一笑,恰似云层中漏下一缕光,眉弯唇扬,身后满城灯火也黯然失色。 闻人蔺待她笑够了,方放下手中杯盏,捏了捏赵嫣无力蜷起的指尖。 “七月十八,殿下生辰,本王可准许一个心愿。” 闻人蔺回味着唇齿间蟹黄的醇厚与边皮的焦苦,温声问,“想要什么” 赵嫣不假思索,扬着眼尾道“想要太傅永远站在孤身边。” 不只是位置,更是立场。 闻人蔺被她的答案给逗笑了,真是狮子大开口,直白得可爱。 只可惜,苟延残喘之人没有“永远”可言。 闻人蔺眼中蕴着看不透的浅笑,警告似的敲了敲赵嫣的手背,低沉道“本王不信永远,换一个。” 赵嫣没再开玩笑,这回神情认真了许多。 她凝思许久,方敛目轻声道“若方便,中元节我想出一趟宫,去祭拜兄长。” 除了为赵衍报仇,她能想到的小心愿,也只有这个了。 七月十五,通天台上举行盛会。 冗长的祭文的过后,皇帝被发跣足,身着青衣道袍,亲自点燃了高台上堆积如山的纸钱,祭奠七年前大战中死去的十万将士。 百官伏拜,赵嫣跪在最前端,心中十分清楚这场法会选在神光教通天台,不过是借祭奠英灵的名头向天请罪,求仙问道之心余烬复燃罢了。 火舌沿着钱山窜天而起,纸灰弥漫皇城,闻人蔺一袭黑袍、腰间扎着白绦挺立祭台一侧,热浪扭曲了他的面容。 这场法会将持续三个昼夜,不过后续也无需太子露面。赵嫣捱过了晌午,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别帝后,先行离开。 马车自北苑出,拐过甬道,便与另一辆低调的马车迎面相逢。 对面车夫朝着赵嫣抱拳,赵嫣认出此人是闻人蔺身边的右副将蔡田,便知这车定是闻人蔺派来接她出宫的。 她想了想,对流萤道“你是太子身边的贴身宫婢,跟在我身边太打眼了,就委屈留在东宫善后,勿使任何人发现我离宫。” 流萤道了声“是”,将装有香烛纸钱等物的小篮交予赵嫣,咬唇艰涩道“还请殿下代奴婢,向太子敬一炷香。” 赵嫣点头应允,趁两车并驾之际撩开车帷钻出,跃入了蔡田的那辆。 两车很快相错而过,宫门下禁军值守,无人发现太子车中已换了人。 闻人蔺准备的这辆马车低调却舒适,瑞兽香炉熏香袅散,沁人幽凉。 案几上还置放了一个包裹,赵嫣打开一看,里头是一身寻常的牙白色束袖胡服,并遮面的帷帽。大概是考虑她独自于车中更换不方便,衣裳选的是少年的款式。 赵嫣脱了太子外袍,换上束袖胡服,又将金冠取下,簪上玉簪,问赶车的蔡田道“你们王爷呢” 蔡田驭车而行,回道“王爷尚有要事处理,让卑职先伺候殿下出宫。” 赵嫣想起通天台上,闻人蔺被热浪扭曲模糊的身形,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压抑的苍凉。 七月半,云层投下一片厚重的阴翳,冲淡了地面的阳气。 雍王府大门紧闭,后院中堆积着无数扎成童男童女形态的纸俑,煞白的纸糊脸庞上点着两团红晕,看上去诡异至极。 “煜儿啊你戴罪惨死,按理是不能给你立牌位、烧纸钱的,可父王心疼你个小畜生哪父王只能关起门来,偷偷烧给你。” 雍王坐在阶前,一把一把将纸钱丢入铜盆中,时不时抹泪道,“父王没用,护不住你。给你多烧些纸钱,童男童女也都烧了,保你在下面衣食无忧、美人成群如今宫妃有孕,太子也日渐康健,父王恐是登基无望了,煜儿若有怨气,尽管朝那些人撒去,啊” 正絮叨说着,平地里一阵阴风卷地,吹得角门砰地一声打开,纸俑仿若活过来般阴森森摇晃。 雍王骇得险些跌坐在地,闻声望去,门外并无人影,唯有一支短箭钉于门扉之上。 雍王颤巍巍撑起肥硕的身子,吩咐小厮道“去,去看看是什么。” 小厮小心翼翼向前,用力拔下短箭,而后快步向前道“王爷,箭上有您的密信。” 雍王狐疑接过箭矢,取下上方绑着的密信,展开一看,不由瞳仁骤缩,变了脸色。 与此同时,城郊,西山万里。 赵嫣戴着帷帽,沿着曲折的山道蜿蜒而上,爬上了杂草蔓延的山顶。 这里是埋葬宫中意外死去的奴婢、以及获罪宫妃的乱葬岗。魏皇后下令封锁了太子亡故的消息,赵衍的尸首是混在病死的太监尸堆中运出宫的,就葬在这座山头。 赵嫣根据先前流萤的提示,找到了那棵大枫树下的小土包,那是赵衍的无名坟冢。 而此时坟冢前蹲着一个阴沉高大的人影,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仇醉” 赵嫣还是无法适应他身上浓重的阴冷杀气,谨慎地后退一步。 仇醉自从玉泉宫密牢中逃出,两个月不见踪迹,赵嫣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他依旧穿着靛蓝的破烂武袍,裤腿上满是草籽泥泞,显是凌晨飘雨时就到这儿了,坟周的杂草已被他踏平,清理出很干净的一片来。 仇醉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坟堆,像是野狗守着它珍重的物什。赵嫣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便向前两步,将装有香烛纸钱的提篮置于坟前。 “你是长风公主” 仇醉蹲着,长臂搭在膝头,声音像是闷在喉中的兽语,沙哑难听。 上次见面,赵嫣没有向仇醉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是没来得及,二是两人之间的信任不够。 过了两个月,仇醉或许查到了什么,或许是他自己调动仅有的智力想通了。 赵嫣想了想,沉静道“我是。” 仇醉木然地转动隼目,盯着赵嫣。 疾风乍起,吹得漫野的杂草簌簌起伏。 枫叶打着旋落下,仇醉手中未出鞘的弯刀猝不及防劈至赵嫣的面门。 蔡田立即抬剑格挡 王爷将小殿下交予他保护,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自裁也难以谢罪 然而仇醉的弯刀离赵嫣的面门还有寸许时堪堪停住,刀柄下移,抵着赵嫣的肩膀,沙哑道“你,踩着了主公的花。” 赵嫣呼吸凝滞,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地上果然放了一捧素白的小野花,和杂草融在一起,以至于她方才没察觉。 “抱歉。”她移开了革靴。 仇醉果然收了戾气,将弯刀插回腰后,粗糙黝黑的大手重新整理好野花,置于无名的墓碑前。 见赵嫣看着自己,他漠然道“夏季无梅,我只找到了这些。” 赵嫣沉默良久,问“你不怀疑我吗” “怀疑。” 仇醉又是沉默良久,才咕哝了句,“主公信你。” 因为赵衍信她,到死都在维护她,所以他愿意按住手中刀鞘,不让它见血。 赵嫣喉间涌动,许久方涩声道“我和你一样,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仇醉不知听懂不曾,按着腰间的弯刀转身离开,来去一人。 直到仇醉远去,蔡田才回剑入鞘,抱剑绕去枫树的另一端,远远守着赵嫣。 此处可纵览皇城风景,风吹草伏,仿若人语呢喃。 赵嫣垂眸,抬指抚了抚冰冷的无名墓碑,心中阵阵酸胀。 她想起了儿时赵衍披衣坐在廊下,教她诵读的那句“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1” 儿时不解其意,如今再回味,竟品出了一丝尖锐的切肤之痛。 自从她回到宫中,坐上太子之位,就一直被被洪流裹挟着前进,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停下来审视心中的哀伤。 “赵衍,你在这冷不冷” 她触及墓碑,茫然不知说给谁听。 回应她的,只有风抚枫叶的婆娑声。 赵嫣浅浅笑了笑,在这座安静的小坟包前伫立了良久,向他叙说回宫以来发生的诸多琐事。 譬如张太医的药越来越难喝,譬如包藏祸心的赵元煜死了,以毒害人的神光真人亦死于箭下,譬如她真的很想穿上漂亮的裙裾,戴上兄长亲手打造的金笄 然而她也知晓,这些琐事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若真有来世,赵衍此时应该快周岁了吧。 赵嫣心想说不定他有了一双家境殷实、鹣鲽情深的父母,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不再困在病弱的身躯中,可以平安顺遂地长大,成为一个温润博才的端方君子,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斜阳下,香烛燃烧,纸灰如蝶。 “已经一年了。” 最后,赵嫣蹲身平视坟冢,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周岁生辰快乐,赵衍。” 赵嫣从山上下来,城中正好传来酉时的暮鼓声。 飞鸟掠过残阳,肃王府的马车停在道边。赵嫣撩开车帘进去,猝不及防看见了屈指抵着太阳穴静坐等候的闻人蔺。 他换了身暗色的文武袖袍,也不知在车中等了多久。 见到赵嫣愣愣的,眼眶还有一丝残红,闻人蔺无声地抬了抬臂膀,示意她道“过来。” 赵嫣什么话也没说,只弯腰进去,坐在了闻人蔺的臂弯中,额角轻轻抵了抵他的肩。,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63章 第63章 掐腰 闻人蔺永远这般沉稳冷静, 仿佛世间万物无甚能让他动摇。赵嫣靠在他怀中,心中的伤感也随之渐渐平复。 蔡田驾驭马车,朝城郊西门驶去。 不知转了多少条街道, 人语声渐远,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之所。 赵嫣回过神来,撑着身子越过闻人蔺的身躯, 撩开车帘一看,只见马车停在了一座佛寺门口。古木森森, 青苔遍布的山门上写着“灵云寺”三字。 夕阳的光从撩开的车帘中洒入,将赵嫣的眼睫和鬓角碎发镀成漂亮的橙金色。 她狸奴般眯了眯眼, 问道“怎么停在这儿” 闻人蔺感受着松松趴在自己怀中的柔软身躯,半晌,抬指抚了抚她的腰侧, 散漫道“殿下自个儿于车中休息,本王去见个故人。” 故人 自七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赵嫣倒不知晓闻人蔺身边还有什么故人。 “我能和你一起进去吗”她下意识道。 大概意识到这个小要求有一丝丝的“越界”,毕竟闻人蔺是个将心事和领地藏得及严密的人。赵嫣又轻声补上一句“没别的意思, 就想进去看一眼。若不方便就罢了。” 闻人蔺垂着深不可测的眸子看她,取来帷帽为她戴上,方牵着她的手躬身下了马车。 今日中元节, 山门前置有盂兰盆。 因大玄天子宠信神光教, 如今京师遍地道观, 人人皆称神光弟子,佛寺香火越发伶仃稀薄。是以这座灵云寺中并无外客,幽静得很。 赵嫣跟在闻人蔺身边,从山门而入,便见一名瘸腿的老僧领着小沙弥向前, 朝闻人蔺合掌一礼道“不知王爷驾临敝寺,有失远迎。” 老僧身形清瘦,跛着一条腿,眼上一道陈年刀疤横亘,使得他的眼皮无力地半耷拉着,不能正常睁合,虽慈言善语,看上去到底有些诡谲。 闻人蔺微微侧首,叮嘱道“殿下自己逛逛,别走远了。” 赵嫣回神,点头说“好”。 闻人蔺示意蔡田留下护卫,便跟着老僧穿过放生池和东庑,来到后院一座不被外人踏入的英灵宝殿前。 抬掌推门,凉风灌入,木架上灵位如山,灯影如海,满殿长明灯随之摇曳晃荡。 殿门一经关上,老僧眼眶微红,艰难单膝跪拜,朝闻人蔺行了个军礼“末将于随,叩见少主公” “起来吧,于叔。” 闻人蔺只抬手轻轻一托,就将老僧扶起站稳,“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府少主公。” “只要您在,闻人家的军魂不倒,您就永远都是末将的少主公。” 老僧抬袖抹了抹眼角,又道,“今日,容家人又来了,于菩提下远远上了一炷香” 见闻人蔺不搭话,老僧识趣不再多言,取了线香恭敬奉上。 闻人蔺接过线香,慢悠悠理齐整些,方置于油灯上点燃。袅散的青白烟雾中,他的神情显得阴晦难辨。 抬眼望去,灵位最前端“先考闻人公讳晋平君之灵位”清晰可见。 木架上,每一块灵牌、每一盏明灯,都是一个战死沙场的英灵。 十万将士,最终遗骨运回京城的,只有这三百六十一人。 赵嫣以前跟在皇祖母身边时,没少吃素斋念佛的苦头,那时只觉无趣,如今再回到伽蓝古寺中,倒颇有几分怀念。 趁院中无人,赵嫣撩开帷帽垂纱四处观望,只见药师佛殿后隐隐可见一株硕大的树荫参天而起,枝丫上红绸飘荡。 赵嫣心生好奇,穿过环廊和小门,便见庭中石坛中耸立着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菩提。 赵嫣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的一株树,暗自惊叹。只见其枝干虬结,树身苍劲,约莫六七个成人手拉手方能合抱,繁茂的树冠笼罩着大半庭院,遮天蔽日,仰不见顶。 树枝上挂满了红绸带,似是香客祈愿之用。 赵嫣好奇那红绸带上都写着什么,正欲向前,冷不丁发现菩提树下还站着一道清丽的身影。 那身影颇为熟悉。 赵嫣忙停住脚步,藏身于漆柱后,悄悄探首看了眼,不由讶异“舅母” 容扶月一袭月华般素色的裙裾,素面朝天,仍难掩西子绝色。她将线香举至齐眉,闭目虔诚,方将其敬入兽足香鼎中。 舅母是来祭奠双亲的吗,可为何会选择这处清幽小寺 不待赵嫣细思,容扶月推开侍婢的手,从侧门离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马车离去的轱辘声。 赵嫣这才从廊柱后转出,走入那片苍绿如云的荫蔽下。 风一吹,菩提树枝叶婆娑,红绸翻涌,仿若瑰霞倒垂,壮美至极。 “殿下可要写下心中所愿,挂于枝头”身后,蔡田问道。 “可以写吗” “若为旁人,自然不能。若为殿下,写多少都可。” 说罢,蔡田命小沙弥取来绸带和笔墨,铺展于石桌之上。 千言万语涌入心间,落笔却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忠魂不泯,星火长明。 有人死守孤城,扶旗顿剑,死在寒沙战场;有人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倒在黎明之前将士魂,文人骨,一并撑起了大玄摇摇欲坠的根基。 唯愿忠魂不泯,星火长明。魂兮,归来。 赵嫣将绸带合于掌心,闭目凝神。 闻人蔺从英灵宝殿中出来,转过环廊,所见便是眼前这一幕。 遮天蔽日的菩提树下,夕阳穿透叶缝投下道道光柱。那抹牙白束袖胡服的纤细身影就立于光柱之中,合掌闭目,虔诚的低着头,指间红绸迎风飞舞。 明亮鲜丽得仿若仙子临凡,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赵嫣睁开眼,斜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寺中钟声苍浑无比,惊起倦鸟西归。 她仰首看着头顶繁盛的枝丫,打算寻个空荡之处将绸带挂上。然而踩着石坛围绕菩提树转了一圈,伸手能够着的的枝丫皆已绑满了绸带,上头写着一个个陌生的姓名,而空荡些的枝头又太高,指尖够不着。 赵嫣垫脚努力伸长了手,看中的那根枝丫在风中摇曳,就是不肯被她触及。 她鼻尖渗汗,正欲麻烦蔡田搬个小凳过来,就忽觉腰侧一紧。 继而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举至半空,头顶拂进一片绿荫红绸中。 帷帽被枝头扫落,云烟般飘然坠地。赵嫣惊愕回首,看到了轻而易举托举她的闻人蔺。 他身量极高,臂力极稳,连一丝颤动摇晃也无,漆眸蕴着悠然的浅笑看她“够吗可要再高些” 说罢将她往上一耸,还欲举得更高。 赵嫣面红心跳,忙不迭道“够了够了” 她扭回脑袋,专心且虔诚地将红绸带系在那片空荡的枝头,仔细捋了捋。 待她忙碌完了,闻人蔺方收回手臂,让她轻稳落地。 赵嫣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久久未曾平息。 “写了什么”闻人蔺低沉的嗓音自耳畔传来。 他虽让她足尖落地,却并未放开那抹不盈一握的腰肢,仍换了个姿势松松圈着。 赵嫣半边耳廓都麻了,别过脸打了个颤,细声道“你这般高,自己看便是。” 闻人蔺笑了声,抬眼望去,小殿下扎的那条红绸迎风微动,清秀的小楷隐约可现。 “这根枝头,不许再挂别的东西。” 闻人蔺吩咐蔡田。 赵嫣诧异于他的强势,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倒也不必如此。空着反而不好看。” “不空着。” 闻人蔺漆眸含笑,捏了捏她的腰侧,“以后本王,将自己的姓名挂在旁边。” 赵嫣抬眼,不知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 宁阳侯府。 容扶月扶着婢子的臂膀下车回府,却见原本有事入宫的魏琰却先一步回来,正于庭中望月。 见到妻子归来,魏琰温和一笑,迎上前道“阿月,你回来了。” 他不问自己去了哪里,仿佛只要还能回到他身边,便别无所求。容扶月怔怔站在原地,片刻,愧疚道“对不起,我” “傻阿月,我说过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都永远无需道歉。” 魏琰将妻子揽入怀中,安抚地摩挲着她的鬓角,柔声问,“饿了吧我命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荷花酥,尝一口” 容扶月美目噙泪,轻轻点了点头“好。” 太子生辰前半月,各家贺礼便陆续送来了东宫。 生辰当日,更是门庭若市,大小贺礼几乎堆满了整个庭院。 赵嫣虽极力上书生辰从简,但依礼还是得于西内苑设小宴,与父皇母后及诸位公主、皇亲小聚一番。 “贺礼清点完毕后,各加一匹捻金纱原路送回,原先太子府是什么规矩如今照旧。” 赵嫣对着铜镜整了整束发的玉冠,垂眸思忖片刻,又吩咐流萤道,“那些贺礼送还前务必仔细检查,提防有人出阴招,在贺礼上动手脚。” 流萤大概想起太子赵衍因何而死,声音低了下去“奴婢知晓。” 宴会设在蓬莱苑边,除了寿康长公主一家外,两位未出阁的庶出公主、颍川小郡王柳白微以及伴读裴飒皆在场。 皇帝未曾露面,只派了身边的大太监传了几句嘉勉的客套话,魏皇后和甄妃倒是在场,各坐一方并无交集。 气氛正凝滞着,忽见张沧命人抬着一箱子东西入苑,朝赵嫣拱手道“肃王殿下特备薄礼,恭贺殿下诞辰,请笑纳”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翘首观望闻人蔺这么大阵仗送来了何物,就连赵嫣也好奇起来。 张沧一把打开了箱子,露出了里头满满一箱的古籍书卷。 每一本都足有一两寸厚,抡起来能当砖使的程度 这可不是薄礼,“厚实”得很哪 闻人蔺这个太傅未免当得太称职了些,这么多书怕是日夜赶工也学不完。 赵嫣顿时头疼,掐着掌心,强撑微笑道“多谢肃王好意孤必勤勉刻苦、挑灯夜读,不负众望。” 最后几个字,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们王爷说了,殿下定然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说着,张沧再行一礼,“王爷有公务在身,待事毕,会亲自来为殿下贺寿。” 魏皇后对闻人蔺送的东西并不领情,使了个眼色,示意内侍将那一大箱书本挪远些。 宫婢太监们端着酒水吃食鱼贯而入,一名小太监端着酒水躬身敛目,步履匆忙,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刚入蓬莱门的宁阳侯夫妻。 魏琰下意识抬手护住容扶月,自己却被小太监撞上,酒水打湿了一片衣袖。 小太监忙伏地请罪,魏琰却是淡然摇首,示意道“太子生辰大喜,不必以小事扫兴,起来吧。” 小太监忙爬起,端着托盘飞快入席。 李浮领着人挨个查验宫侍们呈来的菜肴酒水,反复确定无毒,方敢呈去宴席。 正此时,刚入席的宁阳侯似乎发觉不对,低低“咦”了声。 “舅舅怎么了”赵嫣离得近,关切地问了声。 魏琰望着空荡荡的腰间,略一皱眉“宫牌不见了,方才还在腰上” 闻言,众人皆是面色微变。 宫牌是皇亲国戚持有的,能出入宫门的令牌,若是落到居心叵测的人手中,还不知酿出什么祸端。 “舅舅莫急,先回想方才遇到了什么人,或是落在附近什么地方。” 说着,赵嫣低声吩咐近侧的流萤,“你们帮忙找找,别闹出事儿来。” 流萤领命,带着内侍于附近搜查,宾客和禁卫们也自发搜罗了一圈自己脚下,以免遗漏。 魏琰看着袖袍上的酒渍,仿佛明白了什么。 然而已是来不及,那名奉酒的小太监阴沉着脸,从袖中摸出一把轻薄的匕首,直直地朝赵嫣刺去 “太子哥哥,我送你的那方砚台喜不喜欢呀” 霍蓁蓁端着酒盏过来攀谈,全然没有察觉身旁刺过来的寒光。 众人发觉不对,已经晚了。 赵嫣瞳仁骤缩,下意识将霍蓁蓁推开,寒光擦过赵嫣的袖子,一路直取她心脏。 匕首还未触及到她,就被一把横出的刀刃及时格挡。 张沧拔刀,一脚将太监连人带匕首踹出一丈远,重重扑倒在地。 小太监呕出一口血,艰难撑身,看到了面前一双黑色的革靴。 他顺着靴子抬首,看到那张如仙般的俊颜,不由睁大眼眸颤栗 是肃王来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64章 第64章 结案 “蓁蓁!” 霍锋毕竟久经沙场,第一个反应过来,将白着脸跌坐在地上的霍蓁蓁一把抱起。 霍蓁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闭了气,被寿康长公主和霍锋拥着,这才红着眼哭出声来。 “拿下这个逆贼!” 魏皇后冷声低喝,宴上众人惊醒般纷纷起身。 裴飒起身护在赵嫣和两位公主身前,柳白微直接不顾礼节从案几上跨过,皱着眉问:“殿下,你没事吧?” 说话间门,惊动的禁卫一拥而上,将行刺的太监死死压伏在地上。 他似是早已料到了这般局面,面有惨色,仍握紧了手中匕首,似要殊死拼搏。 那只黑色的革靴踏上,碾了碾。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嚓细响中,太监发出喑哑的惨叫,松了手。 张沧趁机将一团布料塞入太监嘴中,以防他咬舌自尽,继而将匕首拾起,双手呈上。 锋寒的刀刃宛若薄冰,映着闻人蔺幽冷的眼眸。 刀口隐隐发蓝,显然涂了剧毒,但万幸未沾染血色。 闻人蔺将匕首交还张沧,径直朝赵嫣行去。迎着宾客或惊恐或惊异的目光,他屈起一膝蹲下,垂首敛目,将赵嫣捂着小臂的手轻轻拿开。 现场除了霍蓁蓁间门或的抽噎,鸦雀无声。阳光炽烈,驱不散闻人蔺身上厚重的凌寒压迫。 但他的神容依旧是平静的,垂眸盖住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意,低哑问:“伤到哪儿了?” 柳白微警惕起身,赵嫣朝他摇了摇,示意他不用担心。 “躲闪及时,没伤到什么……” 赵嫣摊开手,将划破的袖边给他看。 袖袍破了一道齐整的口子,露出的白皙小臂上有一道寸许的浅淡红痕,只伤到细嫩的表皮,未出血见肉。饶是如此,亦是十分凶险。 宁阳侯魏琰安抚好妻子,便起身行至那名行刺的太监面前,果从他袖中搜出一块玉色宫牌——正是魏琰方才丢的那一枚。 生辰宴不欢而散,行刺的太监很快被拖了下去。 在问出幕后主使前,宴席上所有的宾客都安置在后方的观花殿中,由禁军把守。 赵嫣则跟着闻人蔺留在主殿,太医院的张煦很快赶到。 张煦切脉,许久方确定道:“殿下脉象平稳,毒素应并未侵入血脉。保险起见,还请殿下清洗擦痕后涂抹化毒玉露,于此观察一个时辰。” 赵嫣点头,示意流萤道:“你去回禀母后一声,以免她担忧。” “是。”流萤领命告退。 闻人蔺接过张煦奉上药膏绷带,坐于椅中,亲自给赵嫣上药包扎。 他一手托着赵嫣的小臂,一手以湿棉布仔细清理浅淡划痕,问道:“知道是谁下的手?” 赵嫣回想起前几日放出的饵,凝神道:“大概能猜到。” 闻人蔺不语。 “王爷。” 张沧匆匆而至,于殿外请示道,“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已至,为将刺客送去哪个监牢问审之事争执不下,特来请王爷拿主意。” 闻人蔺以绷带将赵嫣的腕子包扎好,修长而霜白的食指随着绷带的缠绕而一松一压,沉沉道:“让他们闭嘴,就地问审。” “在这儿?” 张沧讶然,见闻人蔺不耐睨过眼来,忙躬身抱拳道,“是!卑职这就去!” 就地问审也好,省得中间门转运押送出什么纰漏。 赵嫣以未受伤的手托着下颌,目光随着闻人蔺上药的动作轻轻移动,轻声问:“稍后会审刺客,我可以去旁听吗?” 闻人蔺悠悠剪断多余的绷带,方抬首看她。 “殿下今日生辰,不宜见血。” 闻人蔺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到足以掩盖眸底倾涌的一丝杀意,“本王审讯犯人的时候,并不好看。” 一年一次的吉日,她只需干干净净、开开心心的过完就好。 闻人蔺走后,赵嫣又在主殿坐了会儿,一是听从张煦的建议观察那道轻微的擦伤有无中毒反应,二是为了方便留意审讯刺客的动静。 隔壁园子里隐约可闻刑讯官的呵斥声,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沉默,最后不知是谁无奈说了句:“这刁奴不愿开口,再磨蹭下去也不是办法!肃王殿下,您看……”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后,便是长达两刻钟的死寂。 树影于窗纸上摇曳,阳光正好。赵嫣甚至未曾听到什么酷刑加身的惨叫,只闻一阵镣铐窸窣,那太监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破碎起来,几乎是尖哑地求饶道:“我说……我都说……饶、饶了我!” 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呛入气管,行刺的太监又咳又喘,含混不清道:“是雍王……是雍王让我做的!” 一阵哗然。 不稍片刻,李浮自外头悄声进来,禀告道:“殿下,都问出来了。据说这太监唯一的亲人捏在雍王手中,故而受命前来行刺……奴方才去问过掌事,此人确实有个姐姐在雍王府上为婢,前两日无故失踪,想来就是因此事而起。” 闻言,赵嫣面上没有一丝意外。 前不久,赵嫣以摘星观坍塌之日活捉的那名死士为饵,引幕后之人灭口。第二日夤夜,果有狱吏趁机下手,将死士伪装成突发急症的模样毒死于牢中,所用之毒竟与谋害程寄行的一般无二。 孤星得了她提点,并未打草惊蛇,一路暗中尾随那名狱吏,折腾数趟,直至昨日才顺着这条线摸到了与其接应之人。 竟是雍王府的一名方士。 雍王叔与其子赵元煜不同,行事极为低调,最多就是迎合皇帝兄长的喜好道袍加身、炼炼丹药,鲜少参与朝政之事。 他若为了半本账册来行刺太子,不太说得通。除非,还有别的隐秘缘由。 赵嫣原本想着,若幕后主使真的是雍王叔,以他韬光养晦的性子,短期内应不会再动第二次手。 谁知第二次行刺来得如此之快,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急躁得反常。 赵嫣捻了块酸枣糕,咬了一口,凝神回忆神光教账册中的内容,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雍王世子炼丹所需的大量烛蛇香腺,皆是从神光真人手中所得。虽是勾结大罪,可雍王世子伏法,雍王叔完全可以把他自己摘出去,不必铤而走险…… 这十天内,或许还出了别的什么事。 思及此,赵嫣抬眸对李浮道:“你去告诉孤星,让他继续盯着雍王府。在父皇下达最终命令之前,仔细留意何人与雍王接触过。” 接下来,她必须见一见这位雍王叔,亲自问清楚。 正盘算着,太极殿的太监来了,请太子于太极殿回话。 赵嫣更衣面圣,向父皇陈述了遇刺的前因后果。 寿康长公主也在,还特地在皇帝面前提及:若非太子殿下救了长乐郡主,今日必血溅当场。 皇帝敬重长公主,不得不立即下令严查此事。 事毕已是酉时,夕阳的余晖将宫楼渲染得十分壮丽。 赵嫣坐在马车中,问流萤:“舅舅他们都走了吗?” 流萤答道:“审定了疑犯,娘娘便让观花殿的宾客们都离宫了。” 赵嫣颔首道:“回头你给赴宴之人各备一份薄礼送去,今日事发突然,他们也算是护驾有功。” “奴婢省得。” 说着,宫门下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 领头的是张沧而非闻人蔺。见到赵嫣的马车,他勒缰急停,驭马踱步一圈,抬手示意身后的禁军先行。 “殿下,我家王爷在宫中伴驾呢,可能要晚些才有空闲。” “无碍,不麻烦他。” 赵嫣撩开车帘,朝张沧微微一笑:“我能与你一同去雍王府吗,张副将?” 雍王府,黑魆魆一片死寂。 虽有行刺的太监指认为雍王授意,但在搜查出证据定罪前,作为皇亲的雍王无需褫衣下狱,只收押在府中,由禁军日夜看守。 可负责审问的是肃王,于罪臣犯官而言,落在他手里远比下狱要可怕得多。 王府后院,疾风吹起纸钱漫天,禁军火把的光芒打在庭院中那些堆积的苍白纸俑身上,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浓稠死气。 负责看守的禁军将后院偏房的锁打开,推开门,雍王赵稹就坐于桌旁的孤灯下,一手握拳搁于膝上,一手压着袖子。 见到“太子”和肃王身边的副将先后进门,赵稹惨淡地闭上眼,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张沧执起那盏孤灯,将屋中所有的烛盏点燃。刺目的火光立即逼退黑暗,刺得雍王不得不如阴沟虫鼠般侧首躲避。 赵嫣趁机向前道:“孤来此,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雍王叔。” 雍王嗤之以鼻:“成王败寇,本王没什么好说的。” 张沧冷哼一声,粗声道:“趁着舌头还在,雍王应该珍惜尚能说话的日子。” “你们难道,还要对本王用刑吗?”雍王捏紧拳头,声音颤哑。 “雍王叔是皇亲,没必要失了体面。” 赵嫣声音沉静,拢袖而立道,“孤只想知道雍王叔冒大不韪之罪行刺于我,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神光真人的账册,还是金銮宝殿上的位置?” 雍王不知受哪句话所激,愤然睁眼道:“竖子何须惺惺作态!” 见他这般,赵嫣心中一紧,隐约猜到了什么。 “皇兄只有你一个儿子,本王也只有煜儿一个嫡子。” 雍王面露哀戚,指着赵嫣道,“可怜我煜儿啊!他纵有千般不是,当交由皇上处置、国法裁决,焉能私刑杀之,惨死于你这竖子刀下!” 心中猜想证实,赵嫣耳畔嗡地一声,仿佛又回想起了鲜血溅在手上的恶心黏腻感。 张沧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眉头随之打成个死结。 蔡田前不久才说赵元煜的墓被掘了,他还以为是盗墓贼所为,却原是作用到了此处。 “还有你……你们和东宫沆瀣一气,合起伙来骗本王!” “雍王叔,你与赵元煜三番五次对东宫下手,难道就不是践踏律法人伦、不是在私刑杀人?” 赵嫣努力不被赵稹颠倒黑白的狡辩牵制,眸色清明,字字清晰道,“若国法公正,那几十名被炼成丹药的童男与少女,又怎会无辜丧命于赵元煜之手!只有你的孩子是孩子,他们就不是吗?” “童男少女……是,是了!太子做的那些腌臜事,真以为本王不知道?” “你指什么?” “去年春搜围猎,我儿坠马伤及命根,以致不能人道生育!本王一直以为是天灾,近来方知为!” 雍王面有灰败之色,肥硕的身躯颤抖,却仍梗着脖子斥道,“是你指使禁军惊马,害了我儿,逼他不得不为了炼丹回阳而走上歧路!他落得这般下场,都是你们东宫一手促成的!你们借刀杀人,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以救世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质问诘责!真真是好计谋,好狠的心哪!” 风从钉死的窗缝中渗入,拂得烛火扑腾闪烁,赵嫣的眸光也随之跳跃不休。 “你撒谎。” 她捏紧了袖中五指,拔了张沧的佩刀抵上雍王,刀刃的寒光映亮了她肃然的脸庞,“我不许你,如此污蔑东宫太子!” “污蔑?” 雍王刀尖抵得浑身一颤,随即凄声呵笑,“本王若无证据,焉敢舍弃一身荣华搏命?可惜太子命硬,我儿命轻!” “所以你是为了赵元煜刺杀孤,你在给他善后?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唯有不甘驱使……你们东宫不给人留活路,连皇上的神光教都敢动,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 雍王却是脱力靠在椅背上,闭目按着急促起伏的胸口道,“与其落在闻人蔺手中,猪狗般受辱,倒不如……走得干净些……“ 赵嫣收回到,发现不太对。 张沧也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向前掐住雍王的腮帮,喝令门外禁军道:“快来压住他的舌根!” 两名禁军慌忙来帮忙,却终归晚了一步。 雍王倏地朝前喷出一大口乌血,痉挛着扑倒在桌面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只银香囊自他肥硕的指间门坠落,叮叮当当滚于赵嫣靴下。香囊已被打开,里头放香丸的位置原本应该藏着一颗毒,因藏得隐秘,故而未被禁军搜出。 而现在,香丸的位置已然空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室内陡然安静。 良久的沉默,有个禁军擦着汗,小心翼翼禀告:“殿下,张副将,雍王……服毒自戕了。” 雍王自知行刺失败,落到肃王手中生不如死,遂赶在他们进门前服毒自裁,免受刑讯之苦。 张沧一副头疼之态,惟恐冲撞了小太子,忙以身挡住那片骇人的狼藉道:“殿下,你看这地儿脏,要不您……” “将雍王府近几年的账册找出来。” 赵嫣将刀插回张沧手握的刀鞘中,冷静道,“还有府中搜出的丹药证据,一律交予我过目。” 赵衍是全天下最仁德善良的大傻蛋,生前不争,死后无名。 赵嫣绝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他的清名,哪怕是临死前的胡乱攀咬也不可以! 禁军的动作很快,不稍片刻,便抬来一个小箱子,里头满满都是雍王府及别院田产的出纳账册。 赵嫣只粗略翻看了几本支出的款项,发现雍王府每年都花费大量银两供养一帮方士。 她合上账本,叫来孤星道:“那个与狱吏接应的雍王府方士呢?” “卑职正要禀告殿下。” 孤星扬了扬手,立即有人押着一名蓄着山羊胡的灰衣方士上来,“卑职听候殿下的吩咐,率人日夜守在雍王府门口。方才禁军来封锁雍王府,便见此人鬼鬼祟祟爬墙而出,正巧被卑职拿下。” 赵嫣示意禁军将火把靠近些,问道:“他就是为雍王炼药之人?” “据闻如此……对了,卑职在雍王的丹房暗格中发现了这个。为了安全起见,请殿下捂住口鼻。” 赵嫣抬袖掩住口鼻,依言照做。 孤星这才退后一步,将一个里外三层的玲珑盒打开,露出了里头一只密封严实的黑色鹤颈瓷瓶。 即便孤星刻意退至安全的距离,赵嫣依旧能问道那股若有若无的奇特异香。 她心中一凛,看向那名战战兢兢的方士:“打开瓶盖,让他吸一口。” 方士立即骇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叩首道:“不可……不可啊殿下!这瓶是仙师炼就的剧毒,小人不能闻!” “你用这毒害人之时,可曾想过这毒不能闻?” 赵嫣喉间门艰涩,垂眸睥睨方士,“说,你用此毒害过谁?” “这毒是仙师的得意之作,小人、小人充其量只是个跑腿,并、并不知晓……” “孤星,把这一瓶毒都倒进他嘴里!” “别!小人招,小人都招!” 方士哆嗦道,“有几个儒生和博士官,大理寺的一个犯人,还有……还有去年一封送去东宫的信……就这些,别的小人也想不起来了,求殿下开恩!” 听到“一封信”,赵嫣心脏骤然一疼。 “开恩?” 她扯了扯唇线,一字一句道,“九泉下见着了被你们戕害的那些人,你再亲自求他们开恩吧。” 方士闻言,竟猛地挣开禁军的桎梏,拔腿就跑。 赵嫣静静的站着,直至那方士跌撞跑出数丈远,她才夺过身侧禁军的弓-矢,拉弓如月。 弓弦在火光下折射出一线金色,那线弦光便映入了她的眼帘,清冷漂亮。 “以眼指手,瞄准。”骑射课上,闻人蔺低沉的指点犹在耳畔。 指节一松,箭矢带着咻咻风响破空而去,那方士脚下一跄,应声扑倒。 赵嫣缓缓垂下手,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般,任凭长弓抵于地上。 久久无声。 “孤星,将那瓶毒小心带回去,交予太医院张煦查验核实。” 说罢,赵嫣又转头看向怔愣的张沧,颔首道,“劳烦张副将,将这里处理干净。” 张沧对她的敬佩更上一层,不由挺胸应道:“是!” 赵嫣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雍王府的。 马车辘辘,赵嫣思绪不宁,宛若深处梦境的虚幻中。 她不敢相信,追查了这么久的真相,竟然在雍王身上彻底浮现了结。 害死赵衍他们的毒香竟藏在雍王府,极有可能是因为赵元煜行刺未果,雍王叔为了给儿子善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赵衍下毒…… 如此一来,一切似乎能捋顺。 只是雍王府有如此奇毒,为何一开始不用,而要等到赵元煜行刺失败后,才将毒混入那封以“长风公主”名义所写的信件中? 还有雍王叔所说的,东宫太子暗中让赵元煜坠马,使其不能生育之事…… 她笃信赵衍绝不会暗箭伤人。她担心的,是有人从中挑唆作梗。 沉思着,赵嫣不由垂眸看向自己被弓弦勒得发红的纤白指节,微屈五指,又缓缓松开。 她在衣裳使劲擦了擦手,直至擦得掌心发红才作罢,缓缓吐出胸中沉闷的浊气。 闻人蔺如此护着她,让她生辰之日不见血,可她还是辜负他了。 这个时辰宫门已下闩,马车便停在了东宫侧门。 赵嫣下车,听流萤担忧道:“殿下可要传膳?您忙了一天,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呢。” “没胃口,算了。” 赵嫣摇了摇头,按着额角道,“备好热汤,我想沐泽干净……” 正说着,就见前方拐角处站着一人。 蔡田迎了上来,朝赵嫣抱拳道:“殿下,我家王爷有请。” 赵嫣倏地睁眼,问道:“闻……肃王?他在哪儿?” 蔡田没说话,只抬头看了眼。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嘉福门楼上灯火灿然,闻人蔺便负手立在这一片橙黄的暖色中,暗色的剪影高大挺拔。 赵嫣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猜想,他此刻眼底一定含着淡然的浅笑。 回过神来时,赵嫣已抬步朝嘉福楼的石阶处行去。 初始步履还算平稳,继而越来越快,最后几阶石阶她几乎是三两步跨过,闯入那片温柔的明亮中。 闻人蔺就在楼梯口等她,赵嫣险些撞入他怀里。 四目相对,星幕低垂,仿若触手可及。 夏夜凉风拂过,楼上宫灯摇曳,仿若尘埃落定。 “你在这作甚?” 赵嫣无意识撩了把鬓角跑乱的碎发,绯色的唇瓣微微张开,气息有些不稳。 闻人蔺拉起她的腕子,将袖口折叠往上,确认绷带下的那线细伤并未恶化,这才敲了敲她的手背道:“现在才亥时,来得及。” 赵嫣刚想问“什么来得及”,就见闻人蔺轻而强势地圈住她的腕子,将她引至楼阁的案几后。 上次烤巧果的炉子撤了铁网,换上砂锅,里头正咕噜噜沸腾着热气。 一旁的案几上摆了一筛子刚扯好的均匀细面,还有菜叶葱油等物。 赵嫣怔怔看着闻人蔺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往碗中调试佐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 “阳春面?”她抿了抿唇问。 “长寿面。” 闻人蔺漫不经心舀了一勺滚水冲入碗中,油花浮起,葱香四溢,飘散的雾气中,他低沉道,“别这般看着本王,面是厨子扯的,本王的手除了杀伐作恶,并不会这些。” 赵嫣细细“噢”了声,眼中的光亮不减反增。 他自个儿活得像是没有未来似的,倒希望她长命百岁,好生稀奇。 “面是太傅亲手泡的,一样特别。” 赵嫣吸了吸鼻子,胃口竟被勾了上来,忍不住问道:“太傅不是已经送过礼物了吗?那么多书呢!” 闻人蔺撒了把新鲜面条在锅中,单手敲了两个鸡蛋卧上,闻言抬眸道:“殿下不会以为,本王送那些书,就只是送书吧?” “不然呢?”赵嫣微微侧首。 闻人蔺笑了声。 小殿下聪明伶俐,偏对情爱之事迟钝。有时候他真想敲开她那颗脑瓜子,看看里头都塞了什么。 雾气模糊了闻人蔺的神情,他将烫好的面与荷包蛋捞出,置于汤碗中。 “尝尝。”他将面碗推至赵嫣面前。 赵嫣嗅着香气,接过玉箸夹了一口,轻轻吹凉,送入口中。 清汤鲜美,面条劲道柔软,从唇齿间门一路暖入腹中。 赵嫣一口一口吃着,回宫以后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也不如这一碗面来得简单及时。 闻人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她小口吸完最后一根,方问:“饱了吗?” “再来一碗。” 赵嫣胃口小,其实已经饱了七分,但今日也是赵衍的生辰,她得连带他那份多吃一碗。 闻人蔺又给她烫了一份面,锅气中沸腾的,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尘世羁绊。 赵嫣撑着下颌,身心轻盈。 面熟时,忽见远处一支烟火窜上,继而“砰”地一声炸开荼蘼,映红了半边天。 “砰砰!” 烟花接二连三,如繁星,似垂柳,色彩斑斓,璀璨至极。 赵嫣忙起身远眺,见烟火是从鹤归阁的方向放出,心下一动,她忙问:“这烟花是你准备的吗?” 闻人蔺不置可否。 他将面条捞出,淡然含笑道:“本王将那刺客烧成了灰,做成烟花,给殿下的生辰添彩。” 第65章 第65章 背背 赵嫣回过头来,桃花眼微微惊讶地睁圆,流溢着斑斓的烟火余光。 “是真的吗?” 闻人蔺不点头也不摇头,眸色随着烟火间或明灭,饶有兴致地欣赏赵嫣由怔愣到迟疑的神情。 “面好了。”他笑得莫测。 赵嫣只好放弃思索眼前的烟花到底由什么构成,依依不舍地回到案几旁。 烟火仍在继续,经久不息。 赵嫣喜欢烟火,这是渺如蝼蚁的人类构建的太虚梦境,是敢与雷电朝霞齐肩的壮美。 嘉福宫楼与鹤归阁遥相呼应,是极佳的观景之处。她接过闻人蔺递来的玉箸拌了拌面,轻轻呼着,唇瓣被汤面润得鲜红娇艳。 闻人蔺盯着它看了会,就见赵嫣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触,推了推面碗问:“你要吃吗?” 闻人蔺目光深了些许,放下挽起的衣袖,平缓道:“本王想吃的,可不是面。” 这一句隐藏在烟火绽放的热闹声响中,赵嫣没太听得清,回过神来时,闻人蔺伸手拭去了她嘴角沾染的一点面汤。 烟火瑰丽,两人间的距离也变得飘忽起来,似真似幻,迷离惑人。 赵嫣下意识抿了抿唇,闻人蔺神情自然地收回手,屈起右腿,右臂随意搭在支起的膝头,左臂翻盏提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甘冽的紫罗衣酒1。 这酒来自岭南上贡,赵嫣闻到了荔枝的甜香,当即勾起腹中馋虫,咽下最后一口面道:“给我也来一杯。” 闻人蔺将自己手中那盏给了她,而后重新取了杯盏,自斟一杯。 赵嫣双手捧着,垂眸浅饮一口,当即眼眸一亮。 “甘甜柔和,好喝!” “殿下厌恶甜食,酒倒爱喝甜的。” 闻人蔺单手执盏,朝着赵嫣隔空示意,“生辰吉乐,小殿下。” 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他勾着浅笑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落拓不羁。 赵嫣心中一动。在闻人蔺面前,她不用再受枷锁束缚,不必再考虑复仇的沉重,只身心轻松地,下意识端着酒盏与他一碰。 恰时而起的烟火倒映在酒水中,随着叮的一声,荡开无数瑰奇的碎影。 紫罗衣酒果香甘冽,却后劲十足,若非闻人蔺抬掌覆住了赵嫣的杯盏,她能把剩下的小半壶都喝光。 饶是及时止损,杯下肚,赵嫣的目光也变得水润模糊起来,脸颊渐渐浮出霞红。 “困了?”闻人蔺放下杯盏问。 赵嫣双手撑着脸颊,眼皮坠着,略微迟钝地点点头。 闻人蔺笑了声:“能起身吗?” 赵嫣默了会儿,又迟钝地点点头,撑着案几起身。 叮叮当当杯盏倾倒的声音,闻人蔺及时拽住了她的小臂,将她扶稳。 “酒量这么差,还学人贪杯。”闻人蔺似是叹了声。 “没那么差,是你这酒太烈。”赵嫣按着额角,思绪倒是清醒得很。 这种紫罗衣酒乃是上品,的确上瘾易醉,闻人蔺这种时刻保持警觉清醒的人,也只有在心情极佳时会小酌几杯。 候在宫楼下的流萤听到动静,仰首看见楼梯口东倒西歪的主子,正迟疑要不要上去搭把手,就见闻人蔺先行两步,向后屈起一膝蹲身。 “上来。”他微微侧首,将宽阔矫健的肩背展露给她。 赵嫣扶着墙愣了愣,许是酒意上涌,又许是别的什么,她没有拒绝。 前胸贴上硬实宽阔的后背,随即身躯被顶起,闻人蔺反手托住她的大腿,背着她迈下石阶,每一步都沉稳妥当。 候在楼梯下的流萤和蔡田俱是面露诧异,随即不约而同地低眉垂首,提灯引路,目不斜视。 夜风吹拂着赵嫣燥热的脸颊,星河奔涌,灯火迷离,她的视线也随之一上一下,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和自己沉快的心跳交织。 净室中备了热水,小池中水波荡漾。 闻人蔺蹲身将赵嫣放在榻上安置,刚要起身,就察觉袖口被轻轻攥住。 “你要走了吗?” 她睁着眸子,眼睫像是承载不起灯火般微微颤动。 闻人蔺任由她握着衣袖,漆眸深邃道:“殿下是希望本王走呢,还是不希望?” 明知故问。赵嫣咽了咽嗓子,垂下眼帘。 闻人蔺眼底笑意晕染,不再逗她:“待过了子时再走。” 赵嫣莫名有些松气,放开了他的袖子。 流萤奉了栉巾进来,服侍赵嫣于屏风后沐浴更衣。她昏昏然泡了个澡,洗去一身的疲乏穿衣出来,闻人蔺果然还坐在外间灯下,手里拿着她的玉梳。 流萤看了赵嫣一眼,见她颔首点头,方福了一礼退下。 闻人蔺示意赵嫣坐在榻上,取了绸布将她微潮的发尾擦干,继而拖过椅子坐下,将她微蜷的指尖打开,露出右手食中二指上一道弓弦的勒痕。 闻人蔺没有问这道勒痕的由来,亦没追问她今日去雍王府做了什么,只轻轻摩挲那处红痕道:“舒坦点了?” 赵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了想,点点头。 在雍王府的所见所闻的确让她十分在意,她忘不掉雍王临死前对赵衍的陈述,和那双哀戚怨毒的眼。可现在,长寿面和紫罗衣酒的暖意驱散了沉重的阴寒,只余微醺的暖意。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戛然而止,顺遂得仿佛身处梦境一样。” 赵嫣于榻上抱着双膝,任由发丝从脸颊旁垂下,喃喃道,“可是我有点不安,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闻人蔺以指代梳,一缕缕理开她柔顺的长发。 他没有提点太多,只淡然道:“复仇本就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赵嫣蓦地被这一句触动。 她抬手茫然地将闻人蔺拽近些,然后以额抵住他的胸膛靠着,仿佛这样就可以触及他隐藏在优雅从容之下的万丈深渊。 她唤了声:“太傅……” 除了毒发时的安抚,她主动的依靠还真是少得可怜。 闻人蔺抚了抚赵嫣柔顺的长发,抬指抵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凝望她被酒意和热水熏得娇媚的脸。 那双桃花眼迷蒙漂亮,眼尾带着钩子似的,流转着令他矛盾又着迷的波光。 闻人蔺拇指压了压她红润的唇,若轻若重碾着。 他收紧了手臂,指骨微微突出浅白,垂下浓长的眼睫,俯首靠近那片他肖想了一个晚上的芳泽。 离唇一寸时,赵嫣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皮坠坠打架,俨然是困顿至极。 闻人蔺顿住,半晌,有些失望地啧了声。 今日奔波,赵嫣的确累极了,以至于连自己何时回到寝殿、闻人蔺又何时离开的都毫无知觉。 只隐约记得自己尚蜷缩在小榻上时,身上盖着的外袍萦绕着轻淡的木香,而屏风后男人精悍的身躯模糊难辨,浴池里的水声响了许久。 翌日一早,寿康长公主府就收到了东宫送来的歉礼。 东西倒不是十分贵重,重在心意。 “明明太子才是受害之人,却还不忘安抚旁人,难得小小少年有这份谦和知礼的气度,冲着这一点咱们也该承他的情。” 说着,霍锋背着手长叹一声,“可惜他去年就纳了妾婢,受女色所惑,又身处风口浪尖,非蓁蓁良配。” 驸马自顾自说了一通,没听到回应,不由好奇回头。 “宛柔,你怎的不说话?” 宛柔是寿康长公主的闺名。她与霍锋奉旨成婚,婚后磨合时也曾吵过闹过,可感情反倒越发深沉恩爱,一向以表字互称,而非冷冰冰的“长公主”“驸马”。 寿康长公主坐在窗下摇扇,若有所思道:“长戈,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东宫风浪不止,皇后娘娘一向有立蓁蓁为太子妃的意愿。” 寿康长公主朝里间小榻上酣睡的女儿看了眼,方徐声道,“可此番我们回京这么久,皇后娘娘竟一次也未提及定亲之事,岂不怪乎?” “这有何怪的?从前有雍王和雍王世子在,朝中风向摇摆不定,故而皇后需要长公主的首肯帮扶。如今雍王父子自取灭亡,许婉仪肚里那个还未见分晓,东宫地位稳固,自然不急于此时。” 霍锋大步进屋,取过寿康长公主手中的扇子,殷切地替她呼呼扇着,“何况,你不是也怕蓁蓁嫁去东宫,会护不住她吗?这不正好。” “……也对,但愿是本宫多想了。” 说着,寿康长公主抬起保养如少女般的柔荑素手来,软软在霍锋的粗臂上一拍,嗔道:“别扇了,扇得本宫头疼。” 霍锋嘿嘿笑着,抓住那只细嫩的手送到唇边,啜豆腐般用力亲了一口。 …… 东宫,李浮正在协同太子家令清理各家送来的生辰礼,以便将其原路返回。 唯有一份特殊随礼不知如何处置,李浮只得提着笼子来请示赵嫣。 打造成藤蔓缠枝形态的纯金嵌宝石的华贵笼子里,关着一只雪白矜贵的鸳鸯眼狮子猫。 猫儿约莫还未成年,眼睛圆溜略显幼态,粉鼻粉爪,丝毛蓬松,显是在笼子里饿了一天,此时正发出细碎可怜的喵呜声。 “我不养狸奴……” 想到什么,赵嫣眼眸一转,唤住李浮道,“等等!把猫留下,笼子还回去。” 李浮“哎”了声,打开笼子捧出猫儿,笑道:“古有买椟还珠,殿下您是留猫还笼。” 赵嫣接过这只松软温热的小东西,抚了抚毛。 她知道有谁喜欢这些小东西。 闻人蔺最近都歇在鹤归阁,此处离皇宫近,见谁都方便。 他刚从宫中归来,就见窗边椅中坐着一道纤细熟悉的身影。 窗棂是最好的画框,将花影连同她一同框在其中,宛若一幅的绝妙工笔。 闻人蔺穿着文武袖的袍服,俊美挺拔,缓步走到她身前道:“殿下今日怎么有兴致……” 话未说完,便闻一声奶声奶气的喵呜声。 他视线往下,落在赵嫣鼓囊蠕动的袖袍处。 “殿下袖子里,藏着什么?” 赵嫣笑而不语,眸子弯了弯。 她松开交握的手,一团雪白的小脑袋立刻从她袖中冒出,睁着蓝黄二色的宝石眼看闻人蔺。 第66章 第66章 贴贴 赵嫣捏着狮子猫柔软的粉爪,招了招道:“底下的人送我的贺礼。我不会养,想着太傅常怜爱宫中野猫,便抱来了。” 闻人蔺了然:“殿下这是借花献佛?” “嗯,是。那这花,佛喜欢吗?” 说着,赵嫣微微侧首,观摩着闻人蔺面上神色。 她袖袍中那团探头的小东西也随之歪头,眨了眨圆溜的眼睛,一人一猫的神态动作出奇地一致。 闻人蔺目光一软,眼底有了轻浅的笑意。 他双手接过那团温暖柔软的小东西,捧着狮子猫的前爪腋下将它举起,随即迎着夏末暖光,与猫儿贴了贴鼻尖。 赵嫣看着他挺拔的鼻梁,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与他少有的两次交吻时,他亦是如此半垂着浓密的眼睫,高鼻辗转蹭过她的脸颊…… “殿下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闻人蔺不知何时睨眼,正单手托抱着娇气的狮子猫审视她。 赵嫣不太自然地调开视线,片刻,又将坚定挪回目光。她瞥见到闻人蔺墨色衣襟上沾染的几根猫毛,嘴角也有了笑意。 “太傅还真是爱猫。” 她姿势自然了许多,理了理袖袍道,“现在太傅也有自己的猫啦。” “猫么,本王早就有了。” 闻人蔺笑眼幽深莫测,意有所指地望着赵嫣,踱步于她身畔坐下。 赵嫣坐的是一张禅椅,比一般的座椅长许多,饶是如此,坐两个人仍有些拥挤,几乎衣料摩挲着衣料,手臂抵着手臂。 闻人蔺抬起骨相极佳的大手,娴熟地抚了抚怀中安静眯眼的狮子猫,由脑袋抚至背脊,再捏了捏粉色的耳尖。 挨的这般近,他稍有动作,赵嫣都能清晰察觉到,甚至能感觉到他抚动时臂上硬实肌肉的鼓动。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忽而听闻人蔺道:“这狸奴的皮毛,还差点意思。” “是吗?” 抱猫过来时,赵嫣还特意让李浮给它擦拭梳理过了,应该不会有脏污影响手感。 她撑身越过闻人蔺的腿,伸手来回摸了摸猫背,可掌心下的皮毛明明丝滑无比…… 正将信将疑,就见闻人蔺抬起空闲的那臂,顺势圈住赵嫣的肩,从她半束半披的头发一路抚至她的纤腰,指腹轻轻拍了拍。 赵嫣蓦地一颤,就听闻人蔺缱绻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任凭世间冰雪软玉,皆无法媲美殿下分毫。” 赵嫣恼然道:“我该谢谢太傅盛赞吗?” 闻人蔺却是摇头,下颌随之轻蹭过她的发顶:“实话而已,殿下只管欣然受之。” 赵嫣听出了他话中笑意,知晓他此刻心情不错,便不再计较。 “殿下给这小畜生赐个名吧。”闻人蔺低沉道。 倒忘了这事儿! 赵嫣望着狮子猫雪白蓬松的皮毛,搜刮了一番腹中文墨,思忖道:“它通体若雪,唤作雪奴如何。” “殿下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唤它粪球都可。” “你!” 小猫也似乎听懂了这句,在闻人蔺怀中扒拉前爪,喵呜抗议。 “还是叫雪奴吧,俗就俗点。” 赵嫣被闻人蔺闷在胸腔中的低笑震得手臂发麻,无甚力道地瞪了他一眼,又道,“听李浮说猫没养熟前容易跑丢,记得关窗。” 闻人蔺微挑眼尾,含笑道:“本王事多,忙起来可顾不着。不过,殿下可时常过来照看照看。” 赵嫣又焉知他不是在挖坑设饵,诱她自投罗网? 她轻哼道:“孤也事多。不若这样,你没时间照看它时,就差人送到东宫来……” 说着,她隐隐觉得何处不对。 两人商讨的语气,怎么好像爹娘商议如何养小孩似的?赵嫣微蹙眉心,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日头西斜,光影安静地匍匐在窗棂下。 闻人蔺将她的小神情收归眼底,半晌,鼻尖贴了贴她的鬓角:“就这样便好。” 眼下就挺好,维持在一个能感知彼此温度、又不会伤害到她的距离。 再多的,他给不了。 “什么?”赵嫣没懂他的意思。 闻人蔺以指挑起她肩上的垂发绕了绕,面上满是平和的纵容。 赵嫣回到东宫,当天晚上便收到了闻人蔺差人送来的一小坛紫罗衣酒。 那名眼熟的内侍擦了擦汗,笑道:“王爷说了,这酒后劲足,还请殿下莫要贪饮。待喝完了,再找王爷要。” 赵嫣命流萤取领钱赏赐跑腿的内侍,自个儿抱着小酒坛坐于榻上,轻轻嗅了嗅飘出的甘甜果香。 她餍足地翘起唇角,任由笑意晕开在眼角,染红那颗细小的泪痣。 凉风吹散地表的暑气,秋意在一场骤雨中悄然而至。 左相府,静园内芭蕉滴雨,于阶前溅出清越的声响。 “查到了?” 左相李恪行身着燕居服立于檐下,似是预知到了什么,苍沉的面容蒙着一层黯淡的哀光。 “是。” 周及立于老师身后一步,青衫下尤见骨形,答道,“学生走访了与师弟有交集的儒生,得知有些同窗曾抄录过师弟答复临江先生的赋论,寻来一阅,大约能推演出他生前所做之事。昨日学生又拜谒了沈伯父,已证实猜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份文章,恭敬递给李恪行。 李恪行接过那份文章,迎着余光展开,细细阅读起来。 越看,他的面色越凝重,问道:“挽澜,你如何看这份文章?” 周及道:“旁征博引,直切要害,乃百年第一震耳之言,当无愧于老师之教诲。” “你赞同他的政论?” “非也。虽不同道,然君子和而不同1,师弟知其不可而为之2,呕血成文,拆骨铺路,学生对他唯有敬意。” 李恪行赞许颔首。 他的这双得意门生,一个明明出身官宦,却养出了一颗干净为民的赤子之心;一个即便不认可同门政论,依然愿以最大的敬意回馈对手。 这才是君子之风,才是他李门下最耀眼的一双无垢明珠啊! “惜哉,痛哉!惊鸣才十八岁啊!” 李恪行仰天长叹,眼角隐隐泪意,许久方摇首道,“他太年轻,将朝局国事想得过于简单,也怪老夫只教会了他文章道理,却未教他如何明哲保身……大刀阔斧,而刚者易折;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挽澜,你要引以为戒,慎行之。” “学生谨记。” 李恪行又看了看手中那份誊写的文章,有赞许,亦有惋惜,悲怆之下竟难以站稳身形。周及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李恪行的臂弯。 他道:“请老师珍重身体。” 李恪行摆了摆手,将沈惊鸣的遗作仔细收好,踉跄回到屋中,长叹着坐下。 “今日老夫唤你来,还有一件正事要交代。” “老师请说,学生躬听。” “八月十一开设经筵,圣上命老夫主持。你也知晓,本朝经筵一为君臣商讨国策,一为遴选有才之人委以重任,这是个好机会。” 李恪行接过周及亲手沏的茶盏,端肃道,“洛州暴-乱不断,国库疲敝,《开源策》不能再等下去了。经筵上《周礼》一课,便交由你去讲,务必好好讲。” 这些年来,李恪行一直在思索如何堵上国库的大窟窿。 只是他本身为洛阳士族一脉,自然不肯在自己头上动刀,想法比那群少年的更温和,也更保守。不能节流,便只能开源,以求缓大玄沉疴之一毛。 周及明白老师的意思。恩师年纪已大,致仕之前总得寻个接班人替他,亦是替洛阳士族于朝堂发言。 “还有一件私事。” 李恪行润了润嗓,正色的面容缓和了些,“你年纪不小了,你父数次托信于老夫,询问朝中有无门当户对、品性贤淑的女子与你登对。老夫觉得,这事还得看你的意思……挽澜,你回京这么久,可有遇见什么心仪的女子?” 周及微怔,脑中闪过一张张模糊的脸庞。 李恪行观察着他的沉默与迟疑,慈祥勉励道,“只管说来,老夫替你做主。” 周及垂首,片刻,清冽道:“学生唯愿与文墨为友,并无心仪之人。” “你……” 这个得意门生什么都好,唯独在人情世故上稍有迟钝,只怕等他自个儿意识到何为“心仪”时,已经晚了。 李恪行看着周及,半晌“哎”地长叹一声。 “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你们一个个的,总该留个后啊。” …… 自赵嫣生辰宴遇险,东宫许久未起波澜。 风雨随着雍王的畏罪自戕戛然而止,岁月静好,平和得仿若一场梦。 赵嫣浑噩且平淡地穿梭于崇文殿和东宫之间,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还留在东宫的意义。她还未想明白,最后这场博弈为何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八月初,赵嫣受诏前去太极殿回禀旁听经筵事宜,却惊闻洛州发生暴-乱,起义的灾民攻占了大小十三个县。 皇帝将百里加急的奏折重重置于案上,虽未有一句怒言,却骇得殿中大臣与内侍齐刷刷下跪。 赵嫣也跟着跪下,听父皇来回踱步,开口道:“太子先退下,经筵照旧例即可。” “儿臣领命。” 赵嫣叩首起身,退出大殿时听父皇道,“肃王呢?去将肃王给朕请来!” 赵嫣已有好几天没见着闻人蔺了,他并未在鹤归阁,雪奴也交给了内侍照看。 赵嫣出不了宫,也不知他是否回了肃王府。 又是一月之初,赵嫣担心他毒发了没解药,会否有性命之忧…… 她胡思乱想,太过入神,全然不察迎面撞上一人。 赵嫣下意识踉跄一步,就见一双大手扶了她一把,低低道:“想什么呢?” 暗色的衣襟,赵嫣嗅到了熟悉的清冷霜雪香。 她诧异抬首,看着闻人蔺似笑非笑的冷白面容,一时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担心。 奇怪,神光真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上次的药丸亦已用完,为何闻人蔺身上还有这股丹药的冷香? 第67章 第67章 经筵(补完) 赵嫣又去坤宁宫给母后请了安,出来后下意识顿了步伐,往太极殿的方向看去。 她屏退流萤和一众宫侍,在无人的宫道上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闻人蔺迤迤然自太极门下出来。 赵嫣转身,在原处等他过来。 闻人蔺今日穿的是一身暗色文武袖常服,肩阔腿长,映着宫墙黛瓦,仿佛是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停下脚步,漆眸含着赵嫣小小的身影,忽而笑道:“殿下欲言又止,是那坛紫罗衣喝完了?” 隐隐浮动的霜雪气息,冲淡了初秋阳光的燥意。 赵嫣轻轻吸气,与他比肩而行:“我就不能为别的事找你?” “当然能。那猫也一日三餐地喂着,胖了一圈。” “噢,挺好……” 倒也不是为猫。 绿荫探出宫墙,一片片从他们头顶拂过,时影时亮,斑斑驳驳。 赵嫣拢袖而行,看着身侧闻人蔺如常的神色道:“这两日,你没事吧?你的药……” “殿下想说什么?本王的药没了,会不会死?” 闻人蔺看着明显一颤的赵嫣,眸中莫测的笑意更浓,“殿下这是,在担心本王。” “就……随口问问。” 赵嫣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扭头看着墙上两人比肩移动的影子,“毕竟我现在,还得仰仗太傅的庇佑呢。” “殿下如今红炉点雪,遇事自决,何曾真正仰仗过本王?” 闻人蔺慢悠悠逗了两句,方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回道,“殿下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么,哪有那么容易死。” “也是。” 赵嫣认同地颔首,胸中那口浊气霎时松了大半,顺着话茬问,“那,是还有别人给太傅炼药吗?” 闻人蔺慢了脚步,凝视赵嫣装扮成小少年的精致面容。 她那一瞬的如释重负并未逃过他的眼眸,他看到了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类似于明快的情绪。 闻人蔺垂下眼帘,面上树影掠过,明暗不定。他行于深渊,再难承受暖意,可光照过来时,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卑劣窃喜。 赵嫣显然误会了闻人蔺的沉默,这个问题着实有些越界,倒像是故意套取情报似的。 她专注看着地上摇曳的树影,不着痕迹换了话题:“过几日开设经筵,太傅可会来坐镇垂听?” 闻人蔺淡淡道:“本王对那群酸儒舌战,并无兴致。” 如今洛州动乱,正是收网之时。 赵嫣低低“噢”了声,侧首瞥了眼闻人蔺身上沉重的衣料,没忍住又开了口:“太傅私下,似乎很喜欢穿文武袖的暗袍。” 赵嫣倒挺喜欢他穿文武袖袍的,英挺而不失优雅,像个文武双全的儒将,不似他穿殷红官袍那般凌厉妖冶。 闻人蔺索性停了下来,专注地看着赵嫣。 小殿下问题颇多,而这些问题,大多来源于对他的兴致。像是得到了一件什么青睐的东西,对他充满了乐此不疲的求知欲。 虽然这是他一手纵容的,但…… 闻人蔺目光微动,又归于平静温和,许久方在赵嫣疑惑的目光中轻缓道:“殿下应该知晓,本王有两个兄长。” 赵嫣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 “本王的长兄闻人苍骁勇善战,十六岁时他曾一袭戎服劲装直捣敌营,一战成名;本王的次兄闻人慕精通兵法,文袍磊落有‘小军师’之称,所布之阵未尝有败绩。” 闻人蔺漫不经心地说着,抬手拂去头顶斜生的枝叶道,“天佑十年雁落关一战,长兄为护住城池,孤身诱敌,却死于敌军马蹄之下,尸骨无存;箭雨袭城时,次兄和他的亲卫们自发将本王护于身下,换本王一线生机。” 他们死时,一武一文的衣袍浸透鲜血,早已千疮百孔。 闻人蔺至今能回想起鲜血浓烈的腥气,和尸首的刺鼻腐臭。 树影婆娑,赵嫣听闻人蔺以低醇平和的语气讲述那些血淋淋的过往,没由来从心底漫上一阵苍凉。 “抱歉,我不知道……” 她只知晓当年闻人蔺是躺在尸堆之下,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她不知道那些尸堆……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以血肉之躯筑就的城墙。 闻人苍和闻人慕之死,又何尝不是武将之中的赵衍和沈惊鸣? 闻人蔺见她拧着眉,不禁笑了声:“殿下作何这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人死如灯灭,本王穿这身衣裳倒也不是为了祭奠死人,而是为了提醒自己。” 他浓密的眼睫垂下两圈淡淡的阴翳,低沉道,“本王并非良人,殿下如往常那般对本王撒撒娇甚至是利用即可,但,莫对本王存有过多的期待。” “……是何意思?” 赵嫣歪了歪脑袋,没太明白。 闻人蔺的目光温柔而怜惜,抬手轻轻碰了碰赵嫣束胸紧缠的心口,如往常崇文殿授课那般教她。 “殿下守好这颗清明心,别让它失望受伤。” 她生而璀璨。而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没有未来。 闻人蔺说得委婉,然而赵嫣何其通透?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睫,明白了他的意思,应道:“好。” 他们之间,本就理应如此。 遂她又郑重颔首,低声重复:“我会的。” 话虽如此,须臾间,心脏却仿佛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突的一声,而后轻缓缓地飘沉了下去,只留下些许陌生的怅然。 八月十一,经筵秋讲开设,天子集众臣于崇文殿说书讲学。 冗长的礼节过后,天子旁坐而听,众臣按品阶整齐分列讲座两侧,听候讲官讲学。 天子近来被洛州之乱弄得头疼,也就开筵这样的大日子露面,剩下的时日则交给太子代为旁听。 赵嫣的席位在天子左侧,身旁跟着裴飒和柳白微—— 原只有裴飒一人陪伴,可裴世子不好文墨,赵嫣为了方便询问不解之处,便寻了个理由将柳白微也捎上了。 霍蓁蓁听闻“太子哥哥”有好几个月都要待在崇文殿听讲,也闹着要来旁听经筵。 皇帝本就因太子生辰遇刺一事,对寿康长公主颇具愧疚,略一思索,答应霍蓁蓁做公主伴读,与未出阁的四公主一同旁听。 崇文殿东厢房挂了一道垂帘,与正殿严密隔开。开讲前隐隐可见一活泼、一文静的两道身影从帘后入席,正是霍蓁蓁与四公主赵媗。 赵嫣落座时,瞥见一向厌恶文墨的裴飒居然换了身广袖文袍,手搭在膝头坐得规规矩矩,视线正追着垂帘后的两道娉婷身影移动,连案几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也未曾察觉。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了然一笑,抬指抵着下颌道:“孤若没记错的话,晋平侯与霍大将军是过命的交情,两家时常走动吧?” 裴飒如梦初醒,有些仓皇地收回视线:“殿下想说什么?” “世子方才,可是在看旧识?” “……” 裴飒拧起断眉,硬声道,“殿下莫不是以为,臣方才在看霍蓁蓁?” “难道不是?” 赵嫣讶然,再次顺着他躲闪的目光望去。 回想起生辰宴上太监行刺、裴飒下意识起身护住自己和赵媗的场景,赵嫣明白了什么,眼中惊愕更甚。 次间一共就坐了两位娇贵少女,不是在看霍蓁蓁,那能让裴飒失神之人……就只可能是她的四姐赵媗。 赵嫣迁去华阳时还小,对赵媗的印象并不深,只知她是掖庭宫的宫女所生,年幼时还生过一场大病,以至于右耳听力丧失。 听闻赵媗还在病中时,她的生母还因“不贞”之罪被赐死,后来她就交予贤妃抚养。可贤妃没两年病逝,她又辗转寄养在了许婉仪膝下。 赵媗是活下来的五位公主中,唯一一位至今没有封号的公主。 赵嫣回宫就见过她两次,每回她不是躲一旁看书,就是在角落里发呆。卑微的出身和右耳的残疾使得赵媗养成了内敛安静的性子,存在感极低,即便是出现在家宴上,也总是低眉敛目的乖顺模样。 但奇怪的是,对赵媗一直不咸不淡、颐气指使的许婉仪竟然一反常态,请求父皇将赵媗指婚给她的侄儿许茂筠,说要亲上做亲。 赵嫣一直觉得这门亲事可疑,许婉仪要提携侄儿,为何选择出身低微的四公主赵媗? 然而再疑惑,赵媗定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世子可知,孤的这位四姐姐已经定亲了。” 为免裴飒御前失仪,赵嫣只得好心提醒了一句,朝前面文官队列最末的一名清瘦的年轻男子抬抬下颌道,“那位,便是四姐姐的未婚夫许茂筠。听闻其文章锦心绣口,是颇有大才的后起之秀。” 裴飒微微握紧了拳头,应道:“臣知道。” 柳白微坐于赵嫣左后侧,歪着耳朵偷听秘辛,闻言嗤笑了一声道:“什么‘颇有大才’?以我识人的眼光,那姓许的一看就不是有真才实学,多半浪得虚名……等着瞧吧。” 正说着,台谏官的讲学开始,殿中肃静,赵嫣便直身端坐,不复言语。 日影自桌案缓缓挪下,乳-白的烟雾自兽炉中流泻。 殿中除了台谏官的阐述声和父皇偶尔的垂问外,连一声多余的咳嗽也无。 皇帝问的几个问题都颇为犀利,直切要害,这不禁令赵嫣有些惊讶。 这些年来,父皇留给她的印象似乎只有道袍加身的无悲无喜,与降真香混合丹药的沉重味道。 柳白微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微倾身,低语道:“听说十九年前,有个年轻人曾以一场寿宴设局,诛乱王,荡贼寇,并在掌权后清查南方田地,轻赋税,重农桑,大刀阔斧推行了数项政令,使得大玄有了近十年的短暂繁荣……” 赵嫣来了兴致,问道:“此人是谁?” 柳白微神情复杂地看向主位的天子,沉哑道:“殿下的君父,当今天子。” 闻言,赵嫣也变得神情复杂起来。 当年励精图治的中兴帝王,如今却亲手推翻了自己一手建立的政令,沉湎于求仙问道的虚渺中。 “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迷失自我。” 当年为苍生发声之人,如今也快听不到苍生的哭嚎了。 思及此,赵嫣忽而道:“柳白微,你说将来我会不会也……” 她原本想问,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因身处高位,而忘记自己的本心…… 然而转念一想,她这身“东宫太子”的皮是假的,身份亦是借来的,迟早有一天要归还干净。 这个问题实在多余。 柳白微却是看出了她的思虑,洒脱一笑道:“殿下放心,即便有忘其本心之时,我也会极力规劝的。” 赵嫣摇首笑道:“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就难听进逆耳忠言了……” 无心之言,却令赵嫣心头震动。 乍现的灵光撕破心中迷障,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蹦跶出来。 父皇当年行差踏错时,可也有人规劝过他? 申时,一日的经筵终于结束,赵嫣行礼跟着人群退出崇文殿。 柳白微见她眉头紧锁,并未多言询问,只默默陪伴着,护送了她一段路程。 “柳白微。” 赵嫣停住步伐,立在斜阳中唤道,“听闻父皇当年与闻人将军亲如手足,他能顺利夺嫡登基,亦有闻人家功劳……是也不是?” “啊?哦。” 柳白微愣了愣,“是这样没错……殿下为何突然问这个?” 赵嫣也不太清楚,她只是直觉这中间还有什么未曾理清的关联。 一时千头万绪,头脑昏沉,她蹙眉按了按太阳穴,犹豫是否该去问问闻人蔺。 可,闻人蔺并不喜欢她越界。 上回不过多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告诫自己“莫有过多期待”“要清醒些”,说一些有的没的…… 罢了,还是不要去烦他了。 反正这事和东宫没关系,何必多管闲事。 赵嫣舒了口气,心不在焉地踢了踢面前的石子道:“走吧……” 刚抬头,就见狭长的宫道上迎面走来一人。 残阳下,他一袭殷红官袍若血,飘然如神祇。 赵嫣心间突地一跳,思绪还未回笼,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倏地转身,催促柳白微道:“快走快走!” 看着赵嫣步履匆忙的背影,闻人蔺从容的步伐顿了顿,眼眸缓缓眯起。 第68章 鹿血(补) 鹿……鹿…… 柳白微其实有些怕闻人蔺。 那个人他看不懂,危险而莫测,而聪明人对看不透的东西总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慌。 他被赵嫣催促着,回头看了眼,当即郁卒道:“我如今都成这样了,他能拿我怎么样?” 赵嫣叹了声:“不是因为你。” 她明明想清楚了,面见闻人蔺时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平常心,把控两人间微妙的平衡。可临到头,她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逃避。 柳白微环抱双臂,觑视赵嫣的神情,拧眉道:“那就是他欺负你了?” 赵嫣怔了怔,无奈道:“真不是。我是任人欺负的人吗?” “也对,殿下的牙口尖利得很。” 柳白微稍稍放下心,又小声叮嘱道,“万一他要欺负你,你定要与我说。我如今好歹算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兄了,有理由为你出头的!” 赵嫣破功一笑,这么一岔神,那点懊恼纠葛也随之浮散不少。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空伤春悲秋,遂收敛神容,重新整理好心绪。 行至长庆门下,见四五个文官拿着一份绢纸聚在一块儿,时而指点时而谈笑,甚为陶然。 “他们在作甚?”赵嫣好奇问了句。 柳白微看了眼,嗤道:“多半是在传阅许茂筠的那几首诗。那诗虽工整漂亮,却力量不足,颇有些脂粉气,哪里值得这般称赞。” 赵嫣知他不服,笑道:“你比他有才,为何不亲自上场?” 本朝经筵重在选贤,按照旧例每讲完一课后,皇子王孙与旁听者会聚集在一处,围绕今日讲官所论述的内容习字或赋,交予皇帝与讲官圈出其中优秀之作,共同评赏。 这是一个能被天子看中的极佳时机,故而许茂筠才会那般削尖了脑袋表现自己,以盼能被天子重用,一步登天。 可惜柳白微没动笔,周及又不屑于沽名钓誉,否则今日的第一是谁,还真难说准。 “去年在明德馆,我们曾与太子殿下约定,先借春日恩科入朝,再登仲秋经筵雄辩,力求受天子重视,为将来的新政做准备……谁承想恩科进士十之凭家世录用,而非才学。殿下也看到了,如今经筵上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说到此,柳白微嗤之以鼻,“食禄者相互吹嘘,鸡犬升天,我只觉可笑,哪还有心情作文。” 柳白微这个人有些少年傲气,然说得未必不是事实。 赵嫣道:“所以书上常说,有贤臣不如有明君。” “谁说不是?日至黄昏,便有阴晦;人至中年,难守清明。若是太子殿下还在……” 顾忌宫门将近,柳白微适时止住了话茬,抱臂思忖许久,方决定道,“不行,即便只余我一人,也需奋战到底。后日经筵,我得想想写点什么,压一压许茂筠的风头。” 赵嫣连连颔首,鼓励道:“那柳爱卿加油,靠你了!” 两人如同道好友般拉闲散闷,各自会心一笑。 长庆门下,赵嫣悄然回首,晚风穿过门洞,灌满她的衣袖,黄昏下满地金红,并不见闻人蔺的身影。 一时不知是空落还是松气。 “殿下?”柳白微唤了声。 赵嫣回神,与柳白微穿过长庆门,各自上车离去。 经筵两日一开,八月十四乃第二讲。 今日皇帝不在,旁听众臣姿态皆稍稍放松。 其中有两课为魏琰主讲,一为书,二为乐,翰墨飘香,琴音流淌,赏心悦目极尽风雅,众人皆陶陶然不知身处何方。 赵嫣端坐在一群摇头晃脑的王孙贵胄间,听身后一名襕衫文官手搭在膝头,随着琴音轻轻叩着节拍,与邻座倾身交耳道:“我单知宁阳侯书法一绝,一幅字价值千金,却不知他鼓琴亦如此好听。” “宁阳侯精通音律,最擅长的却并非鼓琴,而是吹箫。” 邻座之人便笑道,“你若听过他夫人鼓琴,就知何为流水凤鸣,仙山天籁。” 这点赵嫣甚为赞同。 她儿时有幸听过舅母与舅舅箫琴合奏,印象极深。可惜经筵之上并无女子地位,舅母又心悸多病,鲜少出门露面,想听她一曲怕是难于登天。 书乐课过后,便是周及主讲的《周礼》。 连左相李恪行也拄杖来旁听,顿时殿中殿外的一应朝臣皆起身让路,躬身给这位德高望重的肱骨老臣让座。 作为“东宫太子”的赵嫣也起身行学生礼,亲自请李恪行入座。 两位侍讲交接,周及与魏琰互行文士礼,一名执讲义立于书桌后,一名则抱琴退至席位中,举手投足高雅至极。 周及今日讲的是《周礼》中“地宜”之论,有意思的是,这原是赵嫣在崇文殿听学时驳过他的论题。 那时周及并未反驳她的见论,只平静地说了句:“殿下方才所言,很像臣的一个故人。” 今日方知,周及不是辩不过她,而是不屑于逞口舌之利。 今天的讲课,他以“地宜”为切入,旁求博考,讲述了青苗应时而种、水利应时灌溉及鼓励农耕营造的重要性,田沃则粮丰,粮丰则国盛……最后收束为“开源”二字。 赵嫣早听人说过,周及是名门之后,按照本朝惯例,各肱骨重臣皆有一定名额举荐亲友抑或门生入朝为官。以周及的家世,即便什么也不做亦能官运亨通,可他偏偏铁了心去挤科考的独木桥,凭实力夺得状元魁首。 赵嫣一直觉得周及是个古板得有些无趣的人,还因轻微脸盲而疏离淡漠,可一旦提起笔墨,面对群臣,他这个人仿佛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好似他穿梭于浩瀚文海之中,以一种谦和而掷地有声的方式,酣畅淋漓地战着。 阳光渐渐西斜,众臣听得认真,时不时交耳低语,颔首附和。 谁也没发现殿门外多了条挺拔高大的身影。 侍茶的小太监们见到闻人蔺,吓得险些打碎手里的杯盏,刚要伏身请罪,就听一旁的副将低喝道: “别出声,赶紧下去。” 小太监们见肃王目光落在崇文殿中,的确没有责罚他们的闲心,这才一骨碌滚远了。 闻人蔺望着坐于次主位上的赵嫣,“小少年”襕衫玉冠,规规矩矩地坐着,侧颜镀着一层夕阳的暖光,正认真地聆听周及讲学,时而蹙眉,时而展颜。 “王爷可要进去旁听?”张沧悄悄请示。 闻人蔺神情平淡,负手道:“不必。” 离了他,小殿下照样有自己的生活,这原是他所期望的。 可…… 闻人蔺静静地注视着,品味着胸腔中那丝浅淡的窒闷,半晌,自嘲般轻笑一声。 怎么放不下的,反倒是他自己? …… 周及的课毕,大家果然又聚在一起题字作文,这次柳白微没有藏拙,一篇赋文引得满堂喝彩。 许茂筠被比了下去,在角落尴尬地站了会儿,不太高兴地离席退出,趁无人注意掀开垂帘,朝东厢房行去。 厢房内,坐着安静捧卷的四公主赵媗。 明日正巧是中秋,皇帝特于宫中设晚宴招待群臣。赵嫣从崇文殿出来,便与柳白微结伴去了布置宫宴紫云阁。 柳白微一副邀功的得意神情:“殿下瞧见许茂筠方才的神情没?不过文章略逊一筹,就将脸拉得比驴还长,真正有才之人怎会这般小肚鸡肠?可见造势出来的。” 赵嫣笑吟吟道了声“恭喜”。 “兄长他们若知晓今日你笔下生花,言他们未言之事,定然十分开怀。” 柳白微眉宇间神气更甚,又道:“他们这些贵族公子里,唯有周挽澜我还服气几分。可惜周及讲得虽出彩,到底还是士人那一套。” 正说着,忽闻前方一阵骚乱。 两名小黄门惊呼:“晋平侯世子和许编修打起来了!” “裴飒?” 赵嫣愕然,忙闻声而去。裴飒是东宫伴读,若宫门下失仪,惊动父皇,她也得跟着受训。 裴飒毕竟是武将之后,身手不凡,说是“打起来了”,其实也不过是裴飒单方面碾压,许茂筠抱头哀嚎而已。 四公主赵媗紧紧绞着袖子站于一旁,吓得小脸发白,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赵嫣气息微乱,示意柳白微和身后李浮,“快把他们俩拉开!” “别打了,都冷静!” 柳白微试图拉开他们两个,谁知许茂筠吓得肝胆俱裂,一肘子顶在了好心劝架的柳白微下颌上。 “……” 又是一肘子不出话来。 他张扬惯了,哪里是个受委屈的性子? 当即道了声“你大爷”,一拳朝着许茂筠挥了过去,甚至加入了战场! 现场一片混乱,赵嫣无奈扶额。 李浮和另一名内侍势单力薄,拉住这个管不了那个,顿时欲哭无泪道:“流萤姊姊,你再去叫几个高壮些的太监来!别惊动禁军和御史台的人,不然今天咱们殿下也得跟着挨训!” 流萤不放心留赵嫣在原地,正踟蹰着,便见一掌轻轻拍来,击得裴飒连连倒退两步,背脊撞在宫墙上,当即脸就白了。 柳白微瞥见来人,立刻停了拳头,唯有许茂筠吓破了胆儿,还在抡着王八拳胡乱防卫。 下一刻,赵嫣眼睁睁看着许茂筠的身子腾空而起,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扑入宫墙下的浅口水缸中,哗啦一声响。 闻人蔺甚至没动手,无人看清许茂筠是如何飞出去的。 “许编修不妨在这醒醒神。” 闻人蔺负手而立,轻飘飘说着,周遭即刻噤若寒蝉。 本就内敛胆小的赵媗更是吓得面无血色,踉跄后退一步,一份折叠的宣纸从她袖中落出,被风一吹,飘飘然坠在赵嫣靴下。 察觉到闻人蔺若有若无的视线,赵嫣无端有些不自然,只好垂下目光,弯腰拾起赵媗落出的宣纸。 那是一份字迹娟秀的辞文,显然出自赵媗之手。 赵嫣当时并未多想,只将宣纸重新折叠道,递还给赵媗道:“四姐姐,给。” “谢……谢谢太子。” 赵媗声音细弱蚊蚋,抖着手接过那份辞文,飞快藏入袖中。 赵嫣再回首时,闻人蔺已经走远了,似是前往宫宴的方向。 她顿了顿神,这才想起正事来,示意赶到的宫人将还在缸中扑腾洗澡的许茂筠扶出来,带下去换衣裳,命令在场之人不可多嘴。 许茂筠吓得不轻,失魂落魄地走了,赵媗紧跟其后,走了几步,又颇为担心地看了裴飒一样。 她苍白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远。 赵嫣看向按着胸口皱眉的裴飒,正色道:“现在世子说说,为何要与许茂筠互殴?” 裴飒本不愿说出缘由,见赵嫣沉了脸色,这才别过头道:“姓许的和同僚谈笑,拿四公主与青楼女子做比。” 赵嫣这才明白,许茂筠瞧不起出身卑微又木讷的四姐姐,大约欺负四姐姐耳有残疾,听力不佳,便与同伴说了两句浑话。 挨揍也是活该。 裴飒大概也知道会连累太子,语气缓和了下去:“殿下放心,臣下手有分寸,专挑他衣服下看不见的地方揍,不会留下证据。万一圣上责问,臣一人承担。” 好一个“有分寸”! 赵嫣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行了,你此举虽是为了维护公主颜面,可毕竟莽撞了些,就罚你回去面壁思过。” 说着,赵嫣看向李浮,“带世子去看太医。” 毕竟闻人蔺是能单掌将仇醉拍到嵌入墙中呕血的人,方才那一下即便收了力,也够裴飒受的。 “谢殿下宽宥。” 裴飒郑重抱拳行礼,方转身告退。 流萤担忧道:“殿下放裴世子走,可要知会皇后娘娘一声?万一许编修向陛下告状哭诉……” “放心吧,他不敢。” 柳白微捋下袖子哼道,“他嘴上没个门把,诋毁当朝公主,哪儿有脸去告状?” 入夜,万家灯火齐明,星河流转涌向人间。 进了紫云阁,赵嫣眼尖地发现自己的食案左侧还安排了一个席位。 而地位在太子之上、能毗邻帝王而坐的,放眼整个大玄也只有一人…… 那是闻人蔺的位置。 不过眼下他还未入席,赵嫣也就平常心坐下,专注地嗑着面前的紫玉葡萄。 宫宴上,许茂筠果然没敢向父皇搬弄口舌,只在开宴后起身拜礼,献上他所撰的青词一篇。 御前太监双出来,用词之华丽精湛令人咋舌。 然柳白微满脸不屑,文人都有骨子里的清高,多少看不起这种以鬼神祝词邀宠的谄媚之徒。 然赵嫣却越听越不对劲,这份青词甚为耳熟。 尤其是听到那句“离霄以御祥云,道合而百物兴”,她眸色一亮,下意识想起了那份从四姐赵媗袖中掉出的宣纸。 许茂筠献上的青词,为何会和四姐手中的那份内容一模一样? 这份青词到底是谁写的? 赵嫣隐约记得,许茂筠以前籍籍无名,今年恩科之后才声名鹊起,进步神速。 恩科之后,恰是赵媗与许茂筠议亲之时…… 一个猜想于她心中形成,她侧首示意流萤靠近,低语道:“你去同柳白微说一声,让他想法子试试许茂筠。” 流萤领命,悄声退下。 刚安排妥当,就听殿外太监唱喏,肃王姗姗来迟,殿中欢快的交谈声立即淡了一半。 宫婢摆上精致的菜肴,一同奉上的,还有一杯盛在琉璃盏中石榴色美酒。 那身熟悉的殷红官袍逐渐靠近,赵嫣掩饰般垂下眼帘,以为盏中是葡萄酒,想也未想,端起来一饮而尽…… 味道不太对,有点腥,有点酸。 赵嫣皱着眉,刚怀疑酒中是否掺杂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听父皇于座中道:“今偶得新鲜雄鹿血,特兑薄酒,与诸卿共飨!” 鹿……鹿血酒? 赵嫣怔然,只觉腹中酒意化作热意,缓缓烧灼起来。 闻人蔺落座,似是察觉她的不对,漆眸无声望了过来。 第69章 酒意 樱桃酥山。(修)…… 流萤见到赵嫣手边的空酒盏,愣了一下。 她俯下身,不动声色地将琉璃酒盏唤走,低声问:“殿下饮了鹿血酒?” 赵嫣点了点头:“看颜色,以为是葡萄酒。” 她不确定鹿血酒对女人有无效用,但她自饮下那一杯后,的确有股子热意从腹腔烧上脸颊,上头得很。 更尴尬的是,赵嫣总觉得身旁有道视线时不时扫来,令人难以忽视。 她索性抬起左手撑着脸颊,借此姿势稍稍侧身避开,夹了几样小菜,慢慢吃着,试图压下那股子翻涌的酒意。 然收效甚微,她吃了几口就停了箸。 “殿下身体特殊,方才又服过张太医开的药,恐与鹿血药性相冲。” 流萤递给赵嫣一杯漱口的香茗,委婉道,“可要请张太医来为殿下瞧瞧?” 这几日开设经筵,赵嫣每日都要与大量文人士子打交道,为了方便起见,张煦就将原先的改嗓汤药换成了药丸,由原先的晨起一次换成早晚各一次。 这改嗓药本就性燥,鹿血亦大补,难怪才喝一杯就晕乎乎热得慌。 “不是什么大事。” 赵嫣并不想劳师动众,只按了按略胀的太阳穴道,“宴上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醒醒酒便好。” 说着,赵嫣朝帝后所坐的方向行了一礼,便悄悄起身离席。 身后,闻人蔺的目光追随她离去,若有所思地顿了杯盏。 出了紫云阁,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吹散些许燥热。 圆月高悬,空气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赵嫣深深吐息,沿着侧廊走了几丈,就见前方红漆柱旁立着一人。 周及还穿着讲课时的绯色文官官服,仰首望着宫檐上的皎洁的月光,浑然不觉肩头落满了碎金般的桂花。 听到脚步声,他淡然回神,不卑不亢地朝着赵嫣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赵嫣颔首回礼,同他打了个招呼。 “如此皓月,的确不应错过,周侍讲好雅兴。” 周及的目光自赵嫣酡红的面颊掠过,垂眸道:“殿下谬赞。” 赵嫣心里清楚,周及素来识人困难,这等需与朝臣寒暄客套的宫宴对他来说无异于折磨,定是出来躲清静的。 这迟钝淡漠的模样,倒与经筵讲课时判若两人。 提及今日经筵,赵嫣有几句话憋了一下午,想想还是得说出来。 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开口道:“周侍讲今日的课讲得绝妙,‘开源’之论也有点意思。” 周及疑惑地看过来。 赵嫣见他如此神情,不禁扬唇:“但孤并不全然苟同。” 周及对待学识政论极为认真,当即凝目,谦逊道:“愿闻殿下赐教。” “你与左相大人主张开源,鼓励耕种,缫丝织绸,力求扩大收益以充盈国库。这本该是好的想法,可你们有无想过,这个‘源头’或许从根本上就是坏的。” “殿下此言何意?” “粮肉盈仓者,非力田农户;遍身罗绮者,非养蚕之人。” 赵嫣笑了声,徐徐问,“‘开源’挣来的银两养着的是谁?会是辛苦耕作的百姓吗?” 她的嗓音低且柔,带着少年特有的微哑,却无端有种掷地有声的力度。 周及面色始终平静,清朗道:“臣明白殿下的疑虑。然当下局势危如累卵,任何一次动乱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大玄经不起内斗了。” 所以他和老师的想法一样,在尽量不触及掌权者利益的前提下,寻找‘开源’之法。 月华泠泠如霜,照在周及身上,与他气质极为吻合。 赵嫣并不打算与周挽澜争输赢,即便辩论,也始终拿捏着君臣间应有的分寸。 她只是想起了赵衍写给继任太子绝笔遗书上的那句“但求承吾未完成之志,推吾未施行之法,挽大厦之将倾”,想起了那份卷轴上虽傻而勇的新政内容,忽然想为赵衍说点什么…… 赵嫣怀藏秘密,不能在经筵上出风头。她只能像眼下这般,借着酒意对着一个信得过的端方君子,将赵衍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些话一一道来。 “扬汤止沸,终归是与士族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1。” 赵嫣点到为止,换了温吞的语气,“孤有点醉了。如有失言,还请周侍讲别介怀。” 说罢点头作别,继续沿着曲折的回廊信步而行。 周及拱手恭送,望着脚下的长影,久久凝思。 大概方才和周及辩得太认真了,骤一松懈,才发觉那股酒热更甚,飘飘然若踩在云端。 她以手背贴了贴绯红的脸颊,吹着风穿过长廊,转过拐角,险些撞上等候在此的某人。 看到眼前熟悉的衣料,赵嫣心中咯噔一声。 还未来得及后退,她就觉腕上一紧,继而被拉入了一旁的偏殿中。 门吱呀一声在耳畔关上,带起的风撩动赵嫣耳后的垂发,使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睫。 宫人都在前面的紫云阁伺候,偏殿空无一人,黑灯瞎火。 暖光透过门缝,在闻人蔺眼中投下窄窄的一线橙红,洇入深不见底的眼波。 “殿下?”流萤被关在外头,担心地叩了叩门。 赵嫣忙道:“我没事,就在此处歇会。” 闻人蔺仍维持着手掌抵门的姿势,俯身垂首看她,含着浅笑道:“殿下在躲本王。” 赵嫣蓦地心虚,贴着门扉道:“哪有?” “那为何殿下一见本王就跑。莫非是本王有什么地方,对殿下操劳得不够尽心吗?” “操劳”二字,他咬得格外轻沉,带着悠然逼问的意味。 “没有的事。”赵嫣瓮声道。 闻人蔺半垂眼帘,慢悠悠道:“都好几天了,也不去鹤归阁……看看雪奴。” “……” 赵嫣抿了抿唇,按着额角道,“下次,下次一定。” 闻人蔺望着她酡红的脸颊,和因酒意而略微急促的呼吸,了然道:“饮鹿血酒了?” 赵嫣诚实地点了点头:“那酒是烈的,我现在有点晕,还有点热……” 她顿了顿,嗅着闻人蔺身上浅淡的木香,脑袋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的,只好无奈道:“要不,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那可是补肾的好物。殿下怎么什么东西都乱吃?” 闻人蔺漫不经心地说着,手臂却未松开一瞬,甚至抬指一勾,落下了门闩。 吧嗒落栓的声响,在空荡漆黑的殿内格外清晰。 赵嫣的心也跟着一跳:“你……” 闻人蔺抬指碰了碰赵嫣发烫的脸颊,继而牵着她朝里走,将她按在了那张供人对弈休憩的罗汉床上。 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入,投下一地清白。 闻人蔺一言不发,背对着赵嫣单手解开了腰带,褪下殷红的外袍搭在椅背上,仅着雪色里衣挺立。 月光清亮,赵嫣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甚至能看出单薄雪衣下他肩背肌肉的线条。 闻人蔺少有的两次在床榻上,亦是衣冠齐整,赵嫣只在玉泉宫汤池时有幸见过他赤-身的模样,说实话,那具身躯在武将中亦是罕见的精悍矫健,近乎完美…… 都怪闻人蔺给的那些杂书看多了,教了她一些有的没的,导致她思绪也变得奇怪起来。 赵嫣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并紧双膝。 然而闻人蔺并未靠近,只转过身,坐在了罗汉床对面的椅中,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 赵嫣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下一步的动作,不由疑惑起来:“你不继续吗?” 闻人蔺披着一身的月光,宛若寒境神祇,反问道:“继续什么?” “……” “殿下想让本王做什么?” 闻人蔺眼底染了笑意,如蛰伏的猎手循循善诱。 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 酒意果然能麻痹人的心智,鹿血酒更甚。赵嫣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肖想什么,不由热血直冲脑门。 “不继续的话我走了。” 赵嫣倔性一上来,起身就要走。 起得太急,屋内又太暗,她晕乎乎步伐一跄,险些撞上床脚。 闻人蔺伸手扶了她一把,长臂揽过纤腰,闷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一同坐于罗汉床上。 “吃药多少有些伤身,况且今夜赴宴匆忙,也不可能带那些东西。只能委屈殿下先吃点小菜解解馋了。” 闻人蔺在耳畔低低说着,抬指去解赵嫣的玉带銙。 赵嫣倏地一颤,随即放松了些,没有吭声。 胸口骤然一松,闻人蔺收回手,指节上还勾着她那条素白的束胸。 “为何要解我的……” “中秋不是要赏月吗?” 闻人蔺缱绻的目光往下,久久驻留,意有所指道,“天上的月亮,哪有殿下的好看?” “你!” 未说完的话语戛然而止,湮没于短促的气息中。 “夏季冰饮有名为‘酥山’者,是以牛乳冰刨成碎末,堆成雪山绵延之态,再点缀上葡萄和蜜瓜。” 闻人蔺大掌托着酥山,小臂隐于下裳中,低沉道,“本王倒觉得葡萄太酸,点缀一颗樱桃正合适。殿下以为呢?” “说这些作甚……” “这些,姓周的会做吗?” 闻人蔺齐齐整整地坐着,唯有衣襟处被她抓得起了皱,低眉凝望着赵嫣的面容温声道,“这样呢?说。” “闭嘴!” 赵嫣总算明白了,方才她与周及的交谈定然全被闻人蔺听见。这个满腹黑水的家伙! “嘘,该噤声的是殿下。” 闻人蔺漆眸如潭,不疾不徐道,“此处离紫云阁并不远,或许还有宫人往来。” 明知有闻人蔺的人和流萤值守,外人闯入不太可能发生,赵嫣还是咬紧了唇,气喘吁吁地闭眼不看他。 闻人蔺忽而想起小殿下不喜欢他旁观。虽然看着能照顾周全些,亦有些别的趣味,但他还是轻笑一声垂下头去,认真品味酥山的香甜。 “……”赵嫣蓦地一紧,张嘴咬在他的臂上。 罗汉床上像是打翻了一盏清水。 “这么急?” 闻人蔺有些诧异,望着满手水光,这才到哪儿? 月影西斜,赵嫣说不出话来。 “既是这般想本王,怎还要处处躲着?” 闻人蔺迎着月光转了转手掌,嗓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沉而纵容,“小没良心的。” 赵嫣总算从呼吸的间隙中找回一丝清明,恼然道:“不是你让我时刻保持清醒,别对你有过多期许么?” 闻人蔺不语。 他生而掌控一切,并不会说“后悔”二字。 “你这是在借题发挥,好没道理。”赵嫣蹙眉总结。 闻人蔺忽而低笑,颔首道:“是,又如何?” 他抬指于唇上一吻,薄唇上立即染上了浅淡的水光,“本王这般佞臣是从不讲道理的,殿下。” 赵嫣望着他的唇,脸又热了起来,他怎么这样? 在厚脸皮上,她永远斗不过闻人蔺。 然而事实证明,佞臣的心思还可以更‘坏’。 “礼尚往来,现在轮到本王了。”闻人蔺撑掌覆住榻上那抹湿痕,倾身逼近。 轮到……什么? 赵嫣眼中落着他高大身形的阴翳,忽而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第70章 旁听(补) 我现在没…… 大多时候,闻人蔺的忍耐力强得不似正常人。 即便偶尔放下身段的侍候,他的双掌亦是习惯于掌控一切,垂下的目光深暗而冷静。 赵嫣说过不太喜欢他置身事外的样子,那般衣冠齐楚深沉凝望的模样,使得她平白生出一股近乎羞耻的狼狈。 但这回不同,闻人蔺支棱着一条长腿斜倚,雪衣松散,一手随意搭在膝头,一手揽着赵嫣的腰,垂眸细细的吻咬着。 殿中黑暗,只辨得出模糊的物影轮廓。 赵嫣想借着月光看看闻人蔺此刻的神情,却蓦地唇上一痛,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认真点。” “……” 赵嫣掌心烫出细细热汗,半晌,方咬唇艰难道,“不行,我捋不……” “本王侍候殿下之时,并未闲着手。” 闻人蔺抬起搭在膝头的手,只一掌便轻松包住赵嫣的双腕,教她正确悬笔。 “殿下聪慧。”闻人蔺在耳畔夸她。 黑暗中触感被无限放大,赵嫣手臂酸得不行,刚要开口偷懒罢学,唇舌就被尽数堵住。 一个强势而缱绻的吻,她只能仰着头被迫承受,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桎梏在他掌心,那杯酒即刻化作热汗渗了出来。 赵嫣不知过了多久,闻人蔺才松开她。 她唇瓣艳若滴血,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捞出来般,只能徒劳地依靠着男人宽厚的胸膛小口喘气。 身边一阵窸窣的声响,闻人蔺起身,在黑暗的殿内穿梭自如。 再回来时他已穿好了官袍,收拾妥当,手里提着一壶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茶水。他以凉透的茶水浸湿棉帕,拉起赵嫣纤白的手,慢悠悠为她擦拭干净。 晦暗中他齐整的官袍呈现出沉重的暗红色,而当他抬起眼来,深刻俊美的眉目就被这身暗红衬出了十分颜色。 “殿下将本王的衣裳下摆打湿了。” 他嗓音带着几分慵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夜色也盖不住赵嫣脸颊的霞色,她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随即被闻人蔺轻而强硬地摁住,棉帕擦拭过后的湿凉带走了指间门的酸麻潮热。 他道:“殿下披着别人的皮,身边难免有些狂蜂浪蝶。可这些事,只能来找本王,听见不曾?” “这会儿不要我保持清醒了?” “让殿下别对本王有过多期许,不代表躲避本王。殿下领悟有错,怪谁?” “左右都是你有理。放纵自己,却为难别人。” 闻人蔺这样的人,够强也够狠,更遑论还与他纠纠缠缠经历了这么多,要平常心对待还真有些难度。 或许知道了他的想法,就能明白他那些不讲道理的矛盾从何而来。 赵嫣索性抬眸,问道:“我一直猜不透,太傅到底想做什么呢?” 闻人蔺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凝望着赵嫣思索不语的面容,反问道:“殿下可曾想过脱下这层伪装,去过长风公主该有的平静生活。” 赵嫣一愣。 雍王父子伏法,许婉仪肚里那个才四个月,新政未施,皇族无后……她想象不出若是自己此时抽身离去,等待大玄的将是什么。 “想过,但不是现在。” 赵嫣侧伏在罗汉床上,少年袍服下身形曲线一览无余,坦诚道,“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何况‘交战顺利恐有诈’,这是太傅教的。我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劲,需弄清楚。” 闻人蔺轻笑,蛊惑般道:“这些本王可以为你做。殿下只需收心,将自己交予本王。” 赵嫣借着月光打量闻人蔺,试图辨别他此言真假。 “我不要。” 她压了压唇线,清晰且清醒道,“我不要将性命交到旁人手中。我只属于我自己,这些事我可以自己做。” 意料之中的回答。 闻人蔺看着她尤为清亮的眼眸,不禁抬指,按了按她眼尾那颗艳红的小痣。 “本王就喜欢殿下这股柔中带韧的气性。” 他俯下身,于她耳畔低语,“直教本王想将殿下揉入怀中,狠狠欺负。” 赵嫣倏地瞪大眼,拢着衣裳道:“你不会还想……” “王爷。” 殿门外张沧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些许难言的局促,“皇上请您去太极殿。” 闻人蔺将潮湿的棉帕置于小桌上,捞起束胸重新为赵嫣裹上,问道:“殿下是回宴上,还是东宫?” “东宫。” 赵嫣毫不迟疑,抬着手臂闷声道,“我现在没力气……” “没什么?” 闻人蔺打好束胸的结,故意问。 “没力气!”赵嫣只好忍着臊又说了遍。 闻人蔺愉悦地低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动。 “殿下这体力有待改善。” 笑着,他又道,“下次本王教殿下一套简单的剑法,既可强身益体,亦可防身。” 赵嫣默然。很好,这下没理由避着他了。 “殿下在此休憩片刻,自会有人来收拾干净。” 闻人蔺替她仔细系好玉带銙,这才抬掌揉了揉她的发顶,直身离去。 开门关门的声响,闻人蔺于殿外吩咐:“殿下酒醉,备车送她回东宫。” 不稍片刻,流萤提灯推门进来,唤道:“殿下?” “别点灯。”赵嫣脸皮薄,生怕她看到点什么。 榻上还潮着一小片,万幸铺的是玉簟席,过会儿也就干了。 赵嫣坐起身子,捻了捻指尖道:“去打盆清水来,我再洗洗手。” 流萤提灯依言退下,关上门,殿中又陷入一片安谧的暗。 赵嫣屈腿倚在罗汉床上,手臂搭着围屏,指尖在月光下泛着纤白的柔光。掌心磨得通红,仿佛还残留着异样的触觉,她不由捏紧了手指,将燥起来的脸埋入臂弯。 怎么回事,为何每次都会用这种方式泯恩仇? 关键是她还挺……真是莫名其妙。 正想着,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赵嫣不觉竖起耳朵。 一个略显仓皇的低沉声音道:“自黄真人死后,主子没了耳目,传递消息都只能借宴会的由头。” “黄”是神光真人的俗姓,“主子”又是谁? 赵嫣下意识一紧,悄悄起身,扶着罗汉床的靠背伸指,小心地于窗扇上戳开一个不明显的小洞。 狭窄的视野中,可见□□一片假山石路,石子被月光照得发白。 一名道士模样的男人执拂尘而立,背对着赵嫣的方向同另一人交谈着什么。而另一人则隐在假山后,连一丝袍角都未露出,看不出身份。 不知说了什么,先前那人又道:“放心,待许家那位取得陛下信任,将比黄真人更好用。” 交谈毕,他竖掌屈起拇指和食指,低声念了句什么。 赵嫣太熟悉这个手势了!当初在锦云山庄的密室中,炸丹房的那名女冠便是如此行礼,念叨着什么“神光降世,无量仙师”…… 神光教还在猖獗?“姓许的”是指许茂筠? 赵嫣对着窗扇跪坐,正凝神沉思神光教的用意,就被流萤开门的声音吓得一跌。 流萤忙躬身请罪:“奴婢该死,忘了叩门。” “是我走神了,不怪你。” 赵嫣挪身坐在罗汉床边,仔细濯洗了一遍手,再将那方用过的湿棉帕浸入清水中,直至泡去所有痕迹方长舒一口气。 她穿了靴子下榻,落地时还有点腿软。 “殿下小心。”流萤忙扶了她一把。 赵嫣尴尬摆手,垂眸站稳,没忍住腹诽了闻人蔺一通。 …… 经筵间门隙,文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或谈笑或远眺。 赵嫣托着下颌坐着,望着案几上流泻的雾白熏香出神。 这几日经筵开讲,百家争鸣,倒让她见识到了一国文脉的重要性,笔墨文章中未尝不是另一个战场。 她有了想法,歪身以笔叩了叩身侧柳白微的案几,低声道:“我有个想法,若能以明德馆为范本广开书院,传授我们的想法,潜移默化之下定能聚集同道之人,聚水成川,岂不比单打独斗强?” “确实如此,去年我们就与太子殿下讨论过类似的提议。” 柳白微风雅地将手中折扇转了个花,挑眉道,“然而,殿下有钱吗?” “……” 赵嫣的神情变得幽怨起来,以笔抵着鼻尖道,“容我想想办法……对了,许茂筠的底细探得如何?” “和殿下猜的一样,此人之前没什么代表作,恩科之后才声名鹊起,性格狷狂,写的诗文却内敛得很,漂亮有余,力道不足。” 柳白微眼眸一转,收了扇道,“我去试试他。” 说罢他起身,朝许茂筠的那桌走去。 “经筵群贤毕至,怎可无诗助兴?许编修,来与我联诗敢否?” 柳白微单刀直入,张扬洒脱,许茂筠愣了愣方道:“我为何要与你联诗?” “你害怕了?” “胡言!我十年寒窗苦读,岂会怕你?” “不怕就好。那便以‘秋’为题,请诸君做评如何!” 文人都好斗墨,见有热闹,便连声叫好。 赵嫣瞥见许茂筠于桌下捏紧了双拳,便知他露怯了。她淡笑一声,起身撩开垂纱,进了东厢房。 霍蓁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此时不知去哪里闲逛了,东厢房内唯有四公主赵媗与一贴身宫婢在。 见到赵嫣进来,赵媗有些紧张地放下笔,以书卷盖住案几上墨迹未干的宣纸。 只此一眼,赵嫣还是看见了宣纸上“平波送秋”几字,是一句未写完的诗—— 她在对柳白微的诗。 一旁的宫婢行了个礼,眼睛直往赵媗身上瞥,看起来比赵媗还紧张。 赵嫣猜想四姐在许婉仪手下过得并不顺畅,跟在身边的也不会是贴心忠仆,便朝着那宫婢道:“孤想饮君山银针,你去沏一壶来。” 宫婢有些犹豫,然而为服侍太子乃是天大的荣耀,她不敢推辞,忙福礼下去安排。 支走了宫婢,赵嫣这才于赵媗对面坐下,笑吟吟道:“孤忙于经筵听讲,还未来得及正经与四姐姐打声招呼。” “多谢太子。” 赵媗明明是姐姐,却像个妹妹似的低着头,不自然地捏着袖边道,“裴……” 赵嫣知道她想问谁,便道:“裴飒没来,还在家中禁足呢。” 赵媗轻轻“啊”了声,连担心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流露分毫。 生母被赐死,右耳失聪,辗转寄人篱下,也不知许婉仪做了什么,才将赵媗养成了这副谦卑内敛的性子…… 赵嫣拿捏着分寸,开口道:“四姐姐可知,裴飒因何对许编修动手?” 许是听力有损,赵媗的反应总比常人慢半拍,片刻才娴静道:“知道的。” 赵嫣望着她压在书卷下的那张宣纸。以四姐姐的性子,若挑破这个秘密,只会令她警觉和难堪,效果恐适得其反。 赵嫣思忖片刻,轻声问:“孤今日来不为别的,四姐姐是大玄公主,当真要嫁给这样的人?” 赵媗愣了愣。 “我……算什么公主呢。” 赵媗清秀的眼睫低垂,细柔的嗓音有着看透一切的平静,“做大玄的公主,又有什么好?我并无别的选择。” 大玄有五位公主,长姐的驸马因酒后失言妄议朝政,说杀就杀,长姐的幸福成了政治争斗中的第一牺牲品;雁落关一战后,二姐被迫下嫁北夷王子,死在了和亲的路上;三姐出家修行,至今还在观中为大玄祈福…… 至于幺妹长风公主,她当初离京时,还不满十岁。 相比之下,赵媗觉得自己已是幸运。正如许婉仪说的那般,身为女子能帮衬到夫家,就是她最大的价值了。 生于这样的世道,想得太明白反而痛苦。所以赵媗不多想,不多求,读读书发发呆,本分地听从安排。 “四姐姐,性子可以腼腆,但该站出来的时候定然不要畏缩,该表达想法的时候定然不能沉默。只求四姐姐扪心自问,眼下的婚事是你期许的吗?” 赵嫣笑了笑,温声道,“我不知你有何难处,但世间门道路千万条,只要跨出去那一步就好了。万事还有孤,还有母后。” 赵媗心中一动,怔怔然抬起眼来。 面前的“少年”依旧纤细,却少了几分病气,多了一分明媚,恰到好处的温暖。 赵嫣乘胜追击:“别怕。事情办不好,还办不坏吗?” “四殿下,你……” 垂帘被掀开,孙茂筠顶着一脑门的虚汗进来。 见到“太子”在,许茂筠尴尬顿住,一边行礼一边拭汗。 赵嫣挂着得体的笑:“许编修来得正好。你前夜那首青词写得绝妙,听闻父皇有意提拔你入户部?” 许茂筠嘴角的笑都快压不住,朝天拱手道:“陛下抬爱,臣受之有愧。” “许编修自谦了。昨日父皇还在为洛州洪灾的事头疼,说谁若能进献道词以平天怒,必厚赏之。” 赵嫣轻轻摇首,似有苦恼,“可惜那么多人,没有一篇能拿得出手。” 许茂筠果然面露喜色。 见差不多了,赵嫣只深深看了赵媗一眼,搴帘出去。 柳白微坐在案几后玩扇子,见赵嫣回来,便低声笑道:“他联不出来,尿遁了。殿下那边如何?” “不离十,这个许茂筠有问题。” 赵嫣品了口茶,悄声道,“我设了个坑,看四姐如何选择。实在不行,咱们再用另外的法子……” 话音刚落,休憩时辰到,众臣回归座位。 门外忽的传来一声通传:“肃王殿下到——”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臣霎时安静,主讲的台谏官惊得险些丢了怀中讲义。 “肃王?他怎么来了?” “是否讲了什么冒犯的内容,前来问责……” 赵嫣讶然看着闻人蔺信步入殿,晏然自若地穿过侍立的群臣,朝她身边那张空位行去。 第 71 章 兜着 万事有本王…… 殿中人神色各异, 哑然行礼。 闻人蔺撩袍坐下,理了理一丝不苟的宽袍,方含笑瞥向赵嫣道“殿下, 该让他们开讲了。” 他不是说“对酸儒舌战并无兴致”么怎么今日倒来旁听了 赵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回神端坐身子,颔首示意台谏官道“陈台丞,开始吧。” “是,是。”主讲的御史台中丞陈伦略有紧张地翻开讲义。 不冷不燥的秋风潜入殿中,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陈伦不得不以镇尺压平讲义, 方清了清嗓开讲。 陈伦今日讲的乃为朝纲纪要, 里面有提到一句“祖宗旧法不可变也。若人皆恪守, 则朝纲整肃,无乱臣僭越。” 自去年底, 依附雍王府的前任御史中丞刘忠因出言诽谤东宫、妄议迁都之事被闻人蔺处死, 李左相便提拔陈伦补了御史台中丞的空缺。故而他今日所讲,也是左相李恪行那派人的“守旧”之论。 本来这也没什么,经筵本就是政论与经史融合的戏台。 可偏偏今日殿中旁听的是肃王闻人蔺,大玄第一权倾朝野的“僭越之臣”,一时间门不少人皆垂下目光,神情有些微妙。 赵嫣悄悄以眼角余光瞥了闻人蔺一眼。他依旧屈指抵着额角倚坐,晏然自若, 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到陈伦翻了一页,打算继续往下讲时,闻人蔺搭在膝上的指节叩了叩,终于开了尊口。 “陈台丞所言之法,是为谁效劳”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却令陈伦无端背脊生寒,当即慎重应答“自是为君臣百姓。” 闻人蔺唇线一动,悠然抬眼道“夏衣不御冬寒,前人的礼法也未必适应如今之人。既如此,为何法不随人变”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虽然经筵之上,旁听者有权随时提出疑问,然肃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子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开口询问祖宗礼法的合理性,意义大不相同。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毕竟今上求仙问道,所举亦不在礼法之内。 一个月前摘星观坍塌,老御史何颐弹劾妖道乱世、工部贪墨,就被陛下当庭杖责,全然不顾礼法人情 一时间门讲课的陈伦如置热锅之上,生怕答错一句,也落得个杖责受罚的下场。 “法最初之目的,为规训人向善。只要人人恪守礼法,便可一直向善,何须变也” “一直向善去年蜀川之乱,兵临城下,你们的祖宗礼法可能救国” “这”陈伦脸色涨红,一时语塞。 闻人蔺极轻嗤笑“经筵之上,别总讲些故步自封、执而不化的东西。” 殿中众人目光相接,一时拿不准闻人蔺此言深意。 另侧的柳白微亦是惊讶,悄悄歪着身子同赵嫣耳语道“他怎的突然和左相的人呛上了虽然很解气” 话音刚落,就见闻人蔺的目光扫视过来,淡淡道“颍川小王孙交头接耳,坐姿失仪,史官记上。” 一旁立侍的史官立即奋笔疾书,于册中记录“八月十六申时三刻,颍川小王孙于经筵上坐姿失仪”一句。 柳白微敢怒不敢言,愤愤然坐直。 赵嫣哭笑不得,视线与闻人蔺幽深的目光相触,一时心潮叠涌。 她知道闻人蔺为何说这些,也知道他是在替谁开口。 今日经筵课毕,众臣无甚心情交谈评赏,早早就散了。 崇文殿中很快只剩下赵嫣和闻人蔺在,如同往常授课那般,安静平和。 他一直没走,垂眸倚坐,品着掌中那盏清茶。 赵嫣想了想,起身行至他身边坐下,轻轻道了句“多谢太傅。” 闻人蔺执着茶盏,睨过眼不动声色道“谢本王什么。” “太傅质问李相的人不懂变通,实则是在为东宫新政撑腰。” 赵嫣挪了挪膝头,倾身道,“那晚在紫云阁外,我替兄长质疑周挽澜的开源策太过守旧,并非真正的惠民之策,你听到了对吗” 闻人蔺颔首“殿下不算太笨。” “我本来就不笨。” 赵嫣抿唇小声驳了句,又忍不住问,“太傅说这些,不怕朝臣多想吗” “他们爱想,不妨随他们瞎琢磨去。” 闻人蔺摩挲着杯沿,徐徐道,“以后殿下想说什么就对他们说什么,不必顾忌。” 赵嫣眼眸一亮,笑道“真的” 闻人蔺端详着她,声音散漫低沉“万事有本王给殿下兜着。” 微凉的秋风潜入窗扇,撩动赵嫣耳后垂发轻舞,黏了一缕在她因怔愣而微张的唇上。 自回宫以来,所有人都在警戒她谨言慎行、这不能做那不该做,闻人蔺是唯一一个让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人。 她无暇去辨别此言真假,只知那一瞬,思绪的确如潮汐涌动,温柔地漱过心间门。 若说周及是约束,教她克己复礼、肩负责任。则闻人蔺是放纵,教她如何变强、如何保护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只有在闻人蔺面前才会流露出属于“赵嫣”的一面。 或许,风天生就是不甘约束的。 闻人蔺放下杯盏,顺手捻下她唇上的那缕耳发,问“肚子饿不饿” 男人的指腹一触即分,没有半分越界。 赵嫣诚实地点点头。经筵上一坐就是两个时辰,除了茶水外什么吃食都没有,她的确腹中空空。 闻人蔺示意殿外立侍的太监,道“时辰尚早,去后殿吃些东西果腹。” “吃什么”赵嫣问。 闻人蔺看了她一眼,唇边有了笑意“樱桃酥山。” 赵嫣一颤,恼然抬眸,就见闻人蔺得逞似的轻轻摇首道“不,殿下不爱吃甜食。还是花生酸酪吧,有位御厨的手艺不错。” “你这人,说话能不能别总断在不该断的地方。” 赵嫣低声抗议,到底还是没能拒绝酸酪的诱惑。 她吸了吸鼻子,握住闻人蔺递来的臂膀,借力起身,坦坦荡荡同他一起偷食果腹去了。 经过几场秋雨的冲刷,宫墙上的浓荫转眼褪出了浅淡的枯黄,风一吹颇有些瑟瑟的意味。 前些天还穿着夏衫讲得满头大汗的经筵官们,今日已穿上了厚重的秋衣。 “我想了想,于大玄建造学馆耗费巨大,我如今的确承担不起。不过倒是能将明德馆扩建,提高津补,广纳贤才,培养属于我们自己的一支文脉。” 赵嫣下轿,与柳白微一前一后穿过长庆门,闲聊道“我让李浮将东宫的库房清了清,加上华阳的金银细软,除了父皇赏的那些不能动,其他那些变卖倒是能撑个两年。至于两年后如何再看吧。” 柳白微点头“我如今手头并不宽裕。不过一年内足够我斗赢郡王府的老妖婆,等着吧,将来我出资襄助殿下。” “老妖婆”是指颍川世子妃,那个试图去母留子、逼死柳白微生母的狠角。 颍川郡王年迈体衰,身后大事也就今年内了,柳白微正和颍川世子妃争夺郡王府掌控权。 赵嫣知他艰难,摇首道“我不要你的钱。” 柳白微登时有些受伤“堂兄的钱也不要吗” 赵嫣噗嗤一笑“不是,我不能要,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若是真想帮我,就替我寻个靠谱的渠道,我要变卖些东西,万不能惹人起疑。” “好吧。” 柳白微收敛起失落,应允道,“我手中有信得过的人脉,尽管交给我。” “还有,我想给明德馆擢几位同道的博士夫子,可有推荐” “自去年沈惊鸣和程寄行接连意外身故,临江先生悲痛呕血,没几个月便大去了。不过他有个门生承他遗志,仍在著书游学,颇有贤名。” 柳白微思索道,“那名师兄我见过,和咱们一路的。只是他太过于清高自傲,闲云野鹤惯了,恐不愿受拘束,回头我替殿下去请他出山。” “好。届时我亲自书信一封,他既重情,我便以情动人” 正说着,忽闻前殿一阵喧闹。 “怎么了”赵嫣问。 李浮去探了探,不稍片刻回来禀告道“回殿下,是许编修出事了。听闻进献了一篇大逆不道的道词,触犯圣怒,如今还在太极殿外跪着受审呢。” “许茂筠” 赵嫣和柳白微对视一眼,便知前几日埋下的线起作用了。 “御风摧五岳,踏浪斩蛟龙这句有何问题不是向上天请求平息水患之乱的意思么” “你懂什么。摘星观坍塌,印证了摧五岳,而斩蛟龙则暗含水患巨浪是妖龙作乱” 解释的那名文官适时而止,摇首道,“这个节骨眼上,很难不让陛下多想啊。” “啧,杨大人这么一说还真” 先前询问的那人叹了声,“这下许家的仕途算是彻底完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见赵嫣进殿,围拢的众臣纷纷闭嘴避让。 赵嫣穿过人群停至垂帘前,就听一个娇滴滴的女音从东厢房传来,带着锋芒的冷意道“四公主,你现在随本位1去陛下面前认罪,还来得及。” “是许婉仪闯进来了。” 李浮于一旁解释,“她如今怀有龙嗣,谁都不敢拦她。” 裴飒今日才解除禁足,刚到崇文殿便撞见此事,不由握拳向前。 赵嫣拦住了他,不动声色道“你若真想帮她,就该让她自己硬气起来。” 过了许久,东厢房内才传来一声细弱但平静的答复“我没错。” “你说什么” 许婉仪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四公主想清楚了,他是你未来的夫君” “我没错。” 这回,赵媗的声音大了些许,带着一丝颤,“我随手放在案几上,是他自作主张偷走据为己有。凭什么要算我的错我不要再受人支配” “偷他偷你什么” 许婉仪压低声音,“本位要去陛下面前告你忤逆” 说罢,许婉仪气急败坏地掀开纱帘,姣好艳丽的面容上有一丝难以消弭的狰狞狼狈。 撞见赵嫣等人,许婉仪故作优雅地理了理鬓发,挤出个笑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嫣这才撩开垂帘进去,赵媗呆呆坐在案几后,眼泪打湿了面前的书卷,洇开一团团油墨的暗痕。 太极门下,闻人蔺冷眼看着被禁军压在阶前的许茂筠。 赵媗软弱惯了,不可能有这等手段。 想起那日赴经筵,赵嫣从赵媗的东厢房出来的场景,顿时了然。 是小殿下的意思啊。 闻人蔺淡然一笑,抬手示意,“二十杖,打完了再审。” 他说过,不管她想说什么、做什么,万事有他兜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72. 第72章 夜读(补) 殿下要和谁…… 坤宁宫,博古架旁挂着宁阳侯魏琰的手书的《百寿图》,笔酣墨饱,字字绝妙。 赵嫣陪同四公主赵媗立侍一旁,而许婉仪坐于椅中,正哭得梨花带雨。 “中秋宴上陛下才夸过茂筠,圣恩之下,茂筠怎敢犯大不敬之罪?这其中必有蹊跷,请皇后娘娘为妾做主。” 魏皇后目光投向赵嫣,而后落回许婉仪身上,平静道:“这是皇上审定的事,后宫不容置喙,许婉仪求错人了。” “是这个理。可妾实在替侄儿委屈,又不敢去惹陛下烦心,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来求皇后娘娘做主。” 说着,许婉仪作势抹了抹眼角,看着赵媗道,“茂筠是个本本分分的孩子,与四公主亲事在即,便时常凑一块谈论诗文。前日两个孩子弄混了纸墨,茂筠误将四公主的词作带走,才引发了如此误会……” 这就是要将罪责尽数推到赵媗身上了。 魏皇后看向一言不发的赵媗,问道:“四公主,是这样吗?” “我……” 赵媗脸色微白,下意识捂住了右耳。 许婉仪说话又急又快,从不会照顾到她的耳疾。赵媗每每过度紧张,这只残疾的耳朵就会泛起尖锐的疼痛,如针刺翻搅。 许婉仪还在尖声催促:“四公主,你说话呀!说那份道词是你写的,陛下怪错人了。” “可是许婉仪,好端端的四姐姐怎么会写道词呢?她又在替谁而写?” 赵嫣实在听不下去了,做出疑惑的神情,“就算那份道词是四姐姐写的,两人文风笔迹全然不同,从取走到呈上时隔一日,怎会认错?” 许婉仪答不上来,就抬袖作势抹泪,哭诉道,“人难免有疏漏之时,最多治妾侄儿一个失察之罪,不至于仕途尽毁吧。” 赵嫣拿出太子的好脾性,温吞道:“不管许编修是无意间弄混词作,还是故意弄混,拿旁人的文章进献父皇乃欺君之罪。保仕途,还是保性命,许婉仪须想清楚了再言。” 若旁人来说这话,多少有些要挟之意,然而“太子殿下”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 其贤名加身,说出来的话无端令人信服。 “这……这可如何是好。”许婉仪立即吓得止住了哭。 她光顾着诉苦,倒忘了这层。 她深知许家只是依附他人的一颗棋子,走到今天不容易,可即便是棋子也想活命啊。 魏皇后放下茶盏,适时开口道:“此事自有圣意裁断,许婉仪不必过于心急,安心保养龙嗣才是。” 对了,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才是她最重要的倚仗。 “多谢娘娘宽慰,是妾鲁莽了。” 许婉仪强压下情绪,扶着宫婢的臂膀起身告退,朝赵媗道,“走吧,四公主。” 赵媗抿唇,知礼地福了福,也退出了殿。 赵嫣有些担心地回首看了眼,就听魏皇后于座上道:“四公主虽爱文墨,但素来娴静老实。今日这事,可有你的份?” 赵嫣知晓瞒不过她,颔首道:“是。许茂筠是神光教捧上来的人,放任其立足朝堂,只会是一大隐患。” 魏皇后蹙眉:“你如何得知,他与神光教有关?” 赵嫣没有说夜宴那晚在偏殿窗下听到的对话,只反问:“儿臣试过许茂筠的才学,实在平平。若许家背后无人,他何以一步登天?” 魏皇后默然。 甄妃位列四妃之首,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直逼中宫。如今又有许婉仪仗着有孕越发蛮横,若真生下皇子还不知会如何,借此敲打一番也好。 赵嫣打量着魏皇后的神色,踟蹰道:“还有一事,儿臣想请母后帮忙。” 魏皇后俨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你想让本宫出面,照顾赵媗?” “是,儿臣应允过,会做四姐姐的后盾,她才有勇气……儿臣怕许婉仪降罪,刁难四姐姐。” “赵媗与许茂筠有婚约,又承许婉仪多年养育之恩,本宫无理由插手瑰霞殿之事。” “倒也不难。许婉仪不是要告四姐姐忤逆吗?母后以训导之由将四姐姐留在身边,许婉仪也无话可说。” 赵嫣轻浅一笑,拢袖行礼道,“儿臣先谢过母后。” 话音刚落,人已快步出了殿,生怕她反悔似的。 魏皇后看着小少年远去的背影,红唇轻启,终是轻叹一声,吩咐女史道:“去将西阁收拾出来,拨几个忠实的宫婢,给四公主备着。” 赵嫣出了坤宁宫,就见赵媗一身素裙站在阶前,望着地砖上的云影出神。 那个长相尖酸的宫婢皱着眉,不住劝道:“四殿下去给婉仪娘娘认个错吧,这像什么话呢?” 何女史交叠双手出来,朝那宫婢道:“去回禀你们娘娘,四殿下年少,难免有冲撞许婉仪之举,故而皇后娘娘要亲自训导。以后四殿下就留在坤宁宫听训,让你们娘娘安心养胎便是。” 那宫婢听罢,连声说“是”,回去复命去了。 赵嫣这才向前,走到怔然的赵媗身边道:“‘听训’只是个借口,以后四姐姐不必担心受人牵制了。” 赵媗这才反应过来,眼圈渐渐泛起了红,细细道了声谢。 赵嫣笑了声,示意何女史先派人去将赵媗的贴身之物搬来坤宁宫,这才回首对赵媗道:“孤陪四姐姐走一程?” 赵媗挽了挽鬓发,郑重颔首。 “太子……为何帮我?”赵媗沉默许久,还是问出了口。 “孤并未做什么,是四姐姐自己迈出了这一步。真正帮了你的,是你自己。” 赵嫣莞尔道,“实在要说个理由的话,天下还有许多如同四姐姐一般的勇者,或为己,或为国,孤希望他们振臂疾呼时,也有人能够站在他们身边,面不公而抗之。” 如若这样的人再多些,以人心为避风之罩,镜鉴楼的明灯或许能亮得再长久些。 两人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行至太极门下,就见许茂筠宛若死猪般被两个太监架了出来。 许茂筠已被罢免了编修的职位,官袍被扒了个干净,后背连着大腿上一片杖刑过后的血痕,两股战战,气若游丝地哼唧着。 许婉仪候在宫门下,见状扑上去,抬起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最终只按着胸口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姑母,姑……” 许茂筠费力睁开被冷汗糊住的眼,瞧见赵媗,忽而颤巍巍指向赵媗道,“是你,是你故意写下那句大逆不道之词!” 赵媗身形一僵,下意识要避退。 许茂筠一抖,凄惶道:“我冤哪!我竟不知何处得罪了你,无端受此坑害……” “许公子慎言。” 赵嫣缓步向前,不动声色挡在赵媗面前道,“于太极殿门前喊冤,莫非是对父皇的处置心有不满?” 赵媗僵立着,颤颤闭目。 从小到大,她是皇室子女中最不起眼、最无存在感的那个。她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 可习惯了,就活该被人拿捏欺辱吗? “四姐姐,性子可以腼腆,但该站出来的时候定然不要畏缩,该表达想法的时候定然不能沉默。” 那日太子对她说的话犹在耳畔,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都看得比她透彻。 “等等。” 与许茂筠擦身而过时,赵媗涩声开口。 许茂筠以为她要道歉,半死不活地抬起头来。 赵媗深吸一口气,拿出平生最大的勇气,握住腰间的玉环用力一拽,将拽下的玉环往宫墙上一撞。 清泠一声脆响,玉环崩坏了一道口,渐起细碎的玉屑。 当着许婉仪惊讶的目光,赵媗将那块那块玉环递到了许茂筠面前,抖着呼吸,一字一句道:“还给你。” 许茂筠的视线落在她的掌心,顿时脸色白了白。 那块玉环,是定亲时他送给四公主的信物。而此时,玉环缺了一道口,形似玉玦。 玦者,决绝也。 四公主这是……要与他情断义绝! “四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许婉仪几乎尖叫起来。 “你送的东西,还给你。” 赵媗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嫁给你。” 说罢,她蹲身将那块断玉置于地上,朝怔忪的许婉仪行了大礼,起身就走。 “等等……四殿下!四……嘶!” 许茂筠方才的拿腔作势全没了,惶恐地想要抬臂阻拦,却牵连伤处,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狼狈至极。 他已经被罢免官职了,就靠着做驸马光耀门楣,虽说四公主出身卑微,到底是个公主,嫁妆不会太寒酸……他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啊! “四公主,勿要意气用事。” 许婉仪娇艳的脸扭曲着,冷冷道,“你以为退了这门亲事,还有谁肯要你?” 赵媗步伐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直至走到宫道尽头,拐过弯,赵媗强撑的背脊才骤然一软,踉跄扶住宫墙。 流萤和另一名宫婢忙上前搀住她,引她于阶前坐下休息。 赵媗仿若抽离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抱住自己的双臂,喃喃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赵嫣蹲身,与她平视道:“不,四姐姐做得很好。” “许婉仪说,许茂筠是我的未婚夫,帮他就是帮我……能为夫家做贡献,就是女子最大的价值。” 赵媗闭目,如同在审判自己般,断续道,“我是故意那么写的……写毕压在镇纸下,是他自己偷偷取走,据为己有。” 赵嫣道:“他若不投机取巧,便什么事都不会有,可见是咎由自取。” 赵媗摇了摇头:“我私自悔婚,父皇定然震怒。” 想到此,她蒲柳般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受尽冷落的少女总是格外脆弱,旁人的一句评论,一个目光,都能让她诚惶诚恐。 赵嫣仿佛在四姐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不同的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总是选择张牙舞爪的方式来抗争。 回东宫的轿辇上,流萤见赵嫣沉思不语,便宽慰道:“殿下勿忧,许公子犯下不敬之罪,早已失了驸马的资格。圣上多半也就顺阶而下取消赐婚,不会过分责罚四殿下的。” “我思虑的,不全然是此事。” 赵嫣抵着下颌,垂下的长睫盖住眼尾小痣,“女子若想被人记住,往往需冠以夫姓。我要做想做之事,也需借助兄长的身份……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如此不讲道理?” “殿下……” “我知道,世道如此,想得太多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既然想了,就总得做些什么。” 譬如,或许能于明德馆外另设女馆,使女子也能读书明理,能光明正大占据文墨的一席之地。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看似小小的一个想法,真施行起来有多难。且不论“三纲五常”的礼法束缚, 家人的阻拦或是世人的鄙夷……光是那一笔庞大的银两支出也够令她头疼的了。 这些年东宫除了父皇赏赐的那些,以及例行的年奉和田庄产出外,连一分额外的贿礼都不曾收下。 整个东宫如同赵衍其人一般,皎月无尘,干干净净。 斜阳万里,残云好似火烧。 赵嫣灌着两袖清风,轻叹一声,只觉任重道远。 刚入东宫,就见一道鹅黄的轻快身影扑了过来,脆生生唤道:“太子哥哥!” 赵嫣眼皮抽了抽,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倒忘了还有霍蓁蓁这个粘人精。 “长乐郡主。” “唤什么‘长乐郡主’,叫我蓁蓁就可。” 霍蓁蓁笑着,颈上的璎珞项圈丁零作响,“方才经筵后不见你人,去哪儿了?” “去坤宁宫拜见母后。” 赵嫣说着进了殿,见霍蓁蓁也跟着进来,不动声色暗示道,“姑母何时返回封地,时日定了吗?” 霍蓁蓁果然瘪了瘪嘴,怏怏道:“下个月,秦岁首(立冬)之后。” 粘人精终于要走了,赵嫣强忍住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刚想要装模作样地惋惜一声,便听霍蓁蓁继而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话题。 “不过回封地之前,我大概还得去趟华阳。母亲说,我都好些年没有见过皇外祖母了,她老人家今年身子不好,须得去尽尽孝心才行。” 说到此,霍蓁蓁神气起来,叉着小腰挺胸道,“顺便去看看赵嫣,她在华阳这些年,还不知沦落到何等模样。我定要当着她的面,从头到脚好生嘲笑她一番!” “咳咳……” “太子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旧疾复发了,怎么脸色这般奇怪?” 赵嫣摆摆手,摁着心口半晌,终是挤出一抹和煦的假笑道:“要不,郡主还是在京城多留些时日吧,年关的烟火和上元节的花灯皆为京中盛景,错过可惜,过完年再走也不迟。” “真的?” 霍蓁蓁眼睛一亮,笑吟吟凑上来问,“那太子哥哥会陪我一同去看吗?” “嗯……自然。” 赵嫣心虚地抿了口茶,“叫上颍川小王孙和裴飒他们一起。” “好!” 霍蓁蓁丝毫未察觉出这些人碍事,反而觉得人多热闹,当即抱着赵嫣纤细的胳膊道,“太子哥哥你最好了!” 察觉到少女毫无顾忌贴上来的柔软身躯,赵嫣道了声“罪过”,正欲将手抽出来,就瞥见殿门外冷不丁站着一人。 “太傅?” 赵嫣一愣,下意识坐直了上身。 闻人蔺负,还请郡主回避。” 霍蓁蓁“啊”了声,问赵嫣:“太子哥哥夜里还要读书吗?” 偶尔也读,不过那些书嘛…… 赵嫣没敢抬眼直视,只随意“嗯”了声,装模作样研墨铺纸。 “好吧,真辛苦。” 霍蓁蓁松了手,起身道,“那我先回去商议留京之事,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拍拍手,轻快地蹦跶出门。 一阵木料划动地砖的细微声响,闻人蔺拖了张圈椅坐在赵嫣对面,一手曲肘抵着额角,一手随意压住膝上的袖袍,藏住袖里一团隆起的东西。 他拿出审问的架势,温和含笑道:“殿下要和谁看花灯来着?” “……” “颍川小王孙,裴飒……还有谁?” 他一个一个名字复述着,每说一个名字,赵嫣的心头就蓦地一跳。 “还有……霍蓁蓁?”她迟疑道。 闻人蔺微眯眼眸,模样悠闲而又危险。 赵嫣反倒笑了起来,扬起明媚澄澈的眼,以笔管抵着下颌轻声问:“那,太傅会陪我去看花灯吗?” 73. 第73章 奖赏 还不至于砸钱来…… 闻人蔺原本只是逗逗赵嫣。看她脸上各色神情灵动,是件十分愉悦的事。 可这回小殿下显然没被唬住,甚至于大方地将他纳入将来的计划中,问他会否陪她一起看花灯。 闻人蔺从不设想未来,此言于他毫无意义。 明知如此,他还是慢悠悠算了下时日,距离来年的上元节花灯,还有四个月。 倒也来得及。 赵嫣见他沉吟不语,眼中笑意有片刻的凝滞,心道:莫不是这话又越界了? 一时也有些窘迫,正迟疑要不要岔开话题,就听闻人蔺低沉道:“本王尽力。” 赵嫣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这简单平和的四个字,是对她方才邀约的回答。 心间陡然一轻,赵嫣强忍住上扬的唇角道:“肃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什么都是信手拈来,怎么与我看场花灯还要‘尽力’?又非赴汤蹈火的难事,连句明白话也不给,真是好生勉强。” 闻人蔺听她絮叨,眸中极浅的笑意划过,屈指敲了敲膝头道:“殿下莫要得了便宜卖乖。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1” “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2” 赵嫣默契地接出下一句,鼻尖抵了抵笔管,瓮声道,“知道了。” 话刚落音,就听闻人蔺的袖袍里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喵呜”声,似是抗议。 她这才注意到闻人蔺质感极佳的宽大袖袍中鼓囊着一块,正不时地蠕动着。 “你将猫带来了?”赵嫣诧异。 闻人蔺抬起压住袖边的手,那团隆起一耸一耸,继而从他腕下钻出一颗毛发凌乱的小脑袋来。 “雪奴!” 赵嫣桃花眼一亮,忙搁了笔,起身将猫抱过来。 雪缎般养得丝滑的皮毛,上头还沾染着闻人蔺袖袍中的清淡冷香,赵嫣笑道:“果然胖了不少。” 闻人蔺安静地看她逗抚臂弯中的猫,指尖隐入柔顺雪色的猫毛中,一时分不清哪个更为莹白。 他道:“放它在殿下这儿寄居两日,肉干与藤球也一并送过来了。” 赵嫣下意识要问为何,刚抬首,才想起来又到月初了。 鹤归阁和肃王府中都不缺人伺候,能将雪奴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闻人蔺专程来这一趟,或许本意不在于托付雪奴,而是借此由头知会声,让她安心罢了。 赵嫣垂下眼睫,压住那点想要刨根问底的渴望,低声道:“好。肉干什么时辰喂?” “辰、申各一次,睡前一次。净水要备足。” 闻人蔺慢条斯理交代着,又补充道,“这东西不甚老实,半夜时常作孽,若打坏了东西尽管记账上,本王翻倍赔偿。” 赵嫣单手抱猫,正执笔将闻人蔺交代的东西记在纸上,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笑出声来。 “好,我记着了。” 想起什么,她又垂下眼睫,捻着笔杆轻声道,“嗯……太傅也要保重身体。” 语毕方觉此言有些刻意,她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低下头懊恼反思,便见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闻人蔺抬指,温凉的指腹自然而缓慢地抚平赵嫣眉心的蹙起。 “殿下因何皱眉?本王还死不了。” 他神情波澜不兴,垂眸挂着笑,一如既往地强悍莫测,“只是若不做做样子,难免有人寝食难安。” 赵嫣似懂非懂,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捡拾起漏下的些许信息。 闻人蔺不太满意她的走神,指腹往下,按在她的唇畔,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殿下今夜,想读什么书?” 赵嫣张了张唇,有些泄气:“还真要夜读啊?听经筵日讲已经够累的了。” 又道:“今晚我要审看别的东西,能否不念那些书了。” 闻人蔺望着她不自在躲闪的神情,意义不明地笑了声。 他直身看了眼,随行的那名小太监便将手中的提盒奉上,打开盖,从里头端出几碟精致的咸口点心,及一碗点缀着果干碎的花生酸酪。 上次赵嫣跟着闻人蔺尝了这碗酸酪,只觉开胃,绵密丝滑,惊为天人。可惜除非父皇赐食,否则即便是皇太子也不能随意品尝御厨的手艺,皇城上下,也只有肃王能有这份殊荣。 许是闻人家满门英烈的缘故,而闻人蔺又恰到好处的强悍,父皇对他总是格外倚重些。 浓厚的盖住了空气中那股浅淡的冰雪气息,赵嫣吸了吸鼻子道:“给我的?” 闻人蔺单手拎走那只试图抢食的猫儿,以眼神示意:不然呢? 赵嫣眼眸一弯,道了声:“多谢太傅。” 正巧太子家令丞来送整理好的账簿,赵嫣便一边拿起细细的银匙小口舀食,一边翻查账簿。 雪奴绕着殿内转了一圈,好奇地打量够了,方蜷缩在赵嫣身边呼噜睡去。 殿内只有烛花的哔剥声,以及两人间或的翻页声。这种宁静令赵嫣沉迷,她不觉惬意地舒展了腿,从太子标准的跪坐换成了侧坐。 闻人蔺顺手拿了份赵嫣所写的经论翻看,单手执卷,一臂搭在扶手上。 他间或一抬眼,见赵嫣时而蹙眉,时而正色,便放下经论凑近些:“为何想起查账?” 赵嫣猝不及防从惬意中回神,下意识伸手捂住那些过于寒酸的账目,上唇还沾染着一点酸酪。 “本王连殿下的底裤都见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见。” 闻人蔺的视线在赵嫣唇上停留,半晌,抬指慢慢替她抹去唇角那点乳色酸酪,带起羽毛拂过般的酥麻。 他眸中有极浅的波澜递染,“何况,东宫的账册比殿下的底裤还干净。” 赵嫣一时耳热,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缺钱了?”闻人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窘迫。 赵嫣只得点点头,“我在清算东宫的产出,看能否挤一笔钱出来。” “故太子要推行新政,渐少宗室支出,必然先从自己头上动刀,怎会留生财余地。” 闻人蔺将她捂在账目上的手拿开,嗓音沉沉道,“不过,本王可帮你。” 赵嫣讶然,随即摇首道:“我不要你施与。” “帮,和施与,其义大不相同。” 闻人蔺耐心纠正她,轻笑道,“放心,本王还不至于砸钱来折辱殿下。” 他记得雍王伏法后,雍王的家财田产全都上缴国库充公,用作填补法会祭祀和重建摘星观的空缺。 不过,雍王的几个拥趸还未定罪。 闻人蔺原想留着这几颗棋子,必要时搅搅浑水。不过既然小殿下需要,就拿他们祭了吧。 反正,这天下已经够乱的了。 不由愉悦:他难得做一件不计回报的好事,就当是给小殿下的奖赏。 …… 赵嫣账簿还未看完,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待再醒来时,她已躺在了里间床上,身上的被褥盖得齐整严实,而月门外烛台燃尽,晨光熹微,椅中早已不见闻人蔺的身影。 直到当天下午,赵嫣才明白昨夜闻人蔺的那句“帮你”是何意思。 这次来的是蔡田,朝赵嫣抱拳道:“禀殿下,刘、江二家随雍王作乱,构陷东宫,罪不容诛。今将其抄家查办,所得资产清单在此,依律交予太子殿下处置。” “给孤?” 赵嫣将信将疑地接过蔡田递过来的清单,刚一打开,便见经折装的清单哗啦啦流泻在地,密密麻麻的小字足足写了丈许长。 李浮和另一个小太监不得不躬身上前,替赵嫣托起垂落的纸页。 “雍王府抄检的资产才是大头,足抵大玄国库一年收入。如今这些只是九牛一毛,按照大玄律,构陷皇子者其家产抄没可赠予皇子抵偿损失,此前亦有先例。” 蔡田三言两语说清缘由,又道,“王爷还说了,就当是奖赏殿下拔除雍王党有功,及经论文章写得好。” 经论文章? 赵嫣想起昨晚闻人蔺看的那份,朝蔡田道:“多谢蔡副将,也请副将代孤向肃王道一声谢。” 说罢,三两下捞起那份长得夸张的经折清单,将其交予李浮怀中,自己大步回到殿中,从书案上翻出了昨夜闻人蔺审读的文章。 那是赵嫣在听了大半月的经筵后,随笔所写的感悟,而今上面写满了遒劲锋芒的朱批,见解青涩或用典不当之处,都被圈注了出来。 这实在是份敷衍的随笔之作,担不起“奖赏”二字,可赵嫣的嘴角仍是不可抑止地翘起,笑意染上眉梢眼尾。 “殿下。” 李浮还抱着那一大堆清单,请示道,“这些……该如何处置?” 赵嫣收敛心神,思忖片刻道:“其侵占的田产土地、房舍等,尽数归还给当地百姓,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侵占。金银字画及器玩等物折算汇总,我另有他用。” 虽说这两家比不上雍王府一根手指头,但毕竟也是敲骨吸髓的官宦人家,搜出来的钱财数目并不小。 以不义之财,行有义之事,应该不算违逆兄长原则吧? 赵嫣于心中暗道:这笔钱是用来扩建明德馆,不以男女之别、尊卑之分选材,使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3…… 赵衍,你可一定要理解我。 …… 闻人蔺消失了两日,然皇城中秋雨并未停歇。 雨天不能出门,重阳之日亦无需开设经筵,赵嫣便坐于书案后,将李浮整理好的清单重新分门别类,每两银子都尽可能将它用在最需要的位置。 累了她便伸展胳膊腰腿,抱着雪奴撸上一把,倒也过得充实愉快。 如今许茂筠仕途已毁,婚约解除,眼看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赵嫣总觉得心中不甚踏实。 神光教“仙师”死了,但闻人蔺依旧会于月初服药疗毒。神光教的阴云依旧密布于皇城上空,如这场秋雨般无孔不入,寒凉透骨。 赵嫣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其中定然有她还未看透的暗局。 暗中扶植的许茂筠,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思及此,赵嫣起身坐至榻上,打开枕下的暗格。暗格中静静躺着修缮后的绿檀嵌螺钿首饰盒。盒下压着赵衍的绝笔遗书,以及那本烧毁了一大半的账册。 她将神光真人的账册取出,不知第多少次翻看,上头涉及的名字和丹药名称她已能倒背如流,可仍是没有查出什么新的线索。 赵嫣凝目,视线定格在最末的熟悉名字上。 或许,有一个人可以问问。 74. 第74章 拜访 兄长遗落的佩玉…… 晨间刚下过雨,阶前如洗,一片阴冷的潮湿之气。 霍蓁蓁果然如期而至,人还未进殿,先闻笑声清脆传来:“太子哥哥,好消息!母亲和爹爹同意我留京过完年再走啦!” 说罢进了书房,在宫婢的服侍下解开遮蔽湿气的斗篷,“咦”了声凑上前来。 “太子哥哥在看什么呢?哦,严书圣的《临湖饯别序》,有何问题吗?” 前日抄没的江家贪墨之财中,有一幅前朝严书圣的真迹,赵嫣临时拿来一用。 她拧眉做思索状,望着案几上展开的飘逸书法道:“此乃孤偶然所得,本想进献给父皇赏玩,又担心是赝品犯欺君之罪。郡主,你过来替孤瞧瞧。” 霍蓁蓁辨别胭脂水粉的色泽是内行,可文墨却不大精通,当即犯了难。 “应该……是真的吧。” “可是纸墨的颜色不太对。” “唔,墨迹是淡了点。不过看其笔锋与题跋印章,不似作假。” “是吗?我看悬,若有内行人能帮忙鉴别就好了。” 霍蓁蓁装模作样地同赵嫣辩论了一番,闻言便道,“明日经筵,太子哥哥拿去叫那些老翰林们辨别辨别不就成啦。” 她说话时,总习惯于尾音上扬,轻快得很。 赵嫣想起自己儿时和霍蓁蓁拌嘴,总爱说她是“撒娇鬼”,气得霍蓁蓁又握拳又跳脚,不由失笑。 霍蓁蓁看了过来,赵嫣收敛了笑意,做出为难的神情道:“毕竟是要进献给父皇的东西,不可太过张扬。” 霍蓁蓁点头表示赞同,歪着头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天,忽而道:“对啦!宁阳侯不是通晓书画吗?咱们找他去。” 赵嫣等的就是她这句。 “可是孤为太子,不能随意出宫……” “这还不简单!你换上便服,悄悄上我的马车,那些禁卫不敢严查的。” 霍蓁蓁拍了拍胸脯保证,随即又垮下肩来,小声哼唧道,“就是,你得多带几个高手暗中保护。” 毕竟若太子在宫外出了什么事儿,她可兜不住。 “好,当然。” 赵嫣颔首微笑,“多谢郡主。” 这幅字只是个引子,其实没有霍蓁蓁,她也能想法子出宫。只是若自己单单为一幅字去拜访舅舅,终归有些冒昧突兀,麻烦也多,而和霍蓁蓁做赌就大不相同了。 毕竟这位小姑奶奶一向众星捧月,又与太子关系匪浅,拐带个人出宫实属正常。 宁阳侯府外,有数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在一块苦吟,见到侯府门开,便争相将手中的诗作呈上。 赵嫣早听舅舅有“魏伯乐”之称,慧眼识人,为朝廷举荐过不少人才。是故时常有苦读落第的书生蹲守在侯府四周自荐,期盼能得伯乐一顾。 赵嫣以斗篷风帽遮面,跟着霍蓁蓁下了马车。 宁阳侯府的管家见到霍蓁蓁腰间的宫牌,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道:“二位贵客请移步上座!侯爷正与侯夫人在行止轩谱曲,容仆前去通传一声。” “是我们不请自来,不必惊扰宁阳侯雅兴。” 廊后传来阵阵清雅的琴音,赵嫣接过李浮递来的书法卷轴,与霍蓁蓁一起朝琴音流淌之源行去。 行止轩前,梧桐落叶萧萧,墙边墨菊垂瓣如丝。 容扶月一袭月白长裙端坐,素手抚琴,指下叮咚,清雅若月中仙子。而魏琰一袭襕衫立于琴旁,以玉箫和之,风流蕴藉之态,宛若一幅画卷铺展。 琴箫和鸣,悠扬婉转若云间天籁,涤荡心神。赵嫣示意身后随行之人放轻步伐,安静欣赏。 一曲毕,余音不绝,竟引得附近的鸟雀于枝头啁啾。 抬首见到赵嫣等人,魏琰有些意外,扶着妻子起身,一同向前行礼道:“太子殿下。” “舅舅、舅母不必多礼。” 赵嫣回礼道:“方才入府时,我见外边有不少自荐诗文的儒生,舅舅还给他们备了坐凳和茶点,倒像是门客的待遇了。” “殿下过誉。臣年少时自荐吃过闭门羹,不想他们也受此轻视罢了。” 魏琰伸手示意赵嫣进屋落座,温润笑道,“太子来寒舍,可有要事?” 赵嫣还未开口,霍蓁蓁便连珠炮般抢着回答:“太子哥哥得了一幅严书圣的真迹,不知真假。我俩争论了好一会儿,实在难分高下,特来请宁阳侯帮忙鉴定。” “原是如此。” 魏琰谦逊道,“殿下要鉴字,召臣入宫即可,怎敢劳烦殿下屈尊来此。” “不打紧。孤也想来看看舅舅。” 赵嫣抿了抿笑意,从锦盒中轻柔取出字卷,一寸寸铺展于书案上。 魏琰俯身仔细观摩题跋印章,又风雅地扼袖抬手,以指腹碾了碾纸张上的墨迹。 霍蓁蓁托腮在一侧等了半晌,没忍住问:“如何,是真迹还是赝品?” 魏琰笑了笑,温柔招手,示意自己的妻子也过来瞧瞧。 “到底如何,我与太子哥哥谁看得准?”霍蓁蓁催促。 容扶月审视良久,莞尔道:“这幅画不算赝品,也不全然算真迹,太子殿下与郡主应当算平手。” 意料之中的答案,赵嫣并无多少惊愕的神色。 霍蓁蓁却是瞪大双眼道:“为何?” 魏琰指着卷轴的装裱处,指腹从宣纸边缘轻轻划过,解释道:“这种宣纸名为‘夹宣’,为双层夹。若将其小心揭开,便可将一幅书画真迹拆分成一模一样的两层,上层墨稍浓,下层墨稍浅,殿下的这幅便是揭出来的下层。” “也就是说,这幅字确然出自严书圣之手,只不过是从真迹里揭下来的一层纸皮?” “不错。” 赵嫣做出了然的样子,颔首道:“舅舅慧眼,孤受教了。” 魏琰道“不敢”。 他看了赵衍片刻,忽而想起一事。 “去年殿下来寒舍时,似落下一枚佩玉。后来臣带着阿月离京休养,一时也将此事忘了,今日殿下既在此,臣便将其物归原主。” “有这事?” 赵嫣讶然抬眼,兄长遗落的佩玉? 魏琰点头道:“请殿下稍后,臣去取来。” 赵嫣正愁如何开口打探消息,闻言忙不迭颔首道:“好。” 行止轩是魏琰为爱妻打造的谱曲看书之处,布置得极为雅致,窗边一张美人榻,屏风后书案笔墨一应俱全,供着一张价值千金的古琴,三面墙壁围满了书架,墨香与熏香混合,沁人心脾。 而外间是一间茶室,置有小炉与茶具,还有长案和柔软的坐席。 容扶月花费数道工序,方沏出两盏琥珀无尘的清茶来,供霍蓁蓁和赵嫣品鉴。 赵嫣端着茶盏,适时开了口:“舅母身体可好些了?” 容扶月恬淡如兰,温婉答道:“多谢殿下关切,妾今年已好许多。” “我观舅母气色,亦是大好之兆。” 赵嫣笑了笑,好奇道,“孤自小体弱多病,灌了多少汤药也不见好,不知舅母平日吃的什么药?是何来头?既大有裨益,孤也想试试不一样的方子。” 容扶月失笑:“殿下,药哪能乱吃的呢?” “也对,不知是否对症。” 说着赵嫣侧首,拿出炉火纯青的装病技巧,掩唇轻咳两声。 许是病患间的惺惺相惜,容扶月动了恻隐,柔声道:“妾的药,是侯爷从一名云游方士那求来的。殿下如有需要,稍后可问问侯爷。” 闻言,赵嫣略一错愕。 舅舅明明是从神光教手中求药,为何要骗舅母说是云游方士? 此事若当面刨根问底,就太刻意了。赵嫣只得摇首道:“孤开玩笑的。孤这弱症,真交给外面的人,母后也不放心。” 又问:“那云游方士开的,可是丹药?” 容扶月答道:“是。” “定然很苦吧?” “不算太苦,气味也甚是沁人。” 赵嫣想看看那药丸是何模样,正打着腹稿,就听容扶月担忧道:“殿下近来,可有长风公主的消息?” 赵嫣下意识心脏一突,不动声色道:“怎么了?” “许久没有那孩子的音信了,不知其近况如何。” “还能如何?她被逐去华阳,定然羞于与夫人联系。” 霍蓁蓁撇了撇嘴,哼了声,“虽然,我并不认为她那时犯了什么大错。” 赵嫣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说话,颇有几分意外。 容扶月也有些惋惜,轻柔道:“妾自患心疾,这一生恐怕再无自己的子嗣,说句僭越之言,是殿下与长风公主填补了妾的膝下遗憾。” 舅母素来温柔如兰,只是严重的心疾使她再难以承受过重悲喜,才收敛情绪,养成了孤傲安静的假象。 赵嫣也陷入了斑驳的回忆中,应和道:“是呢,儿时我……我与妹妹的书画启蒙,还是舅舅与舅母您一手教习的。” 容扶月浅笑:“殿下从小端正好学,时常一练就是两个时辰。而小殿下生性活泼,坐不住一刻就扭动身子,眼睛飞到窗外去了。” 顶着赵衍的身份听舅母评论自己儿时的窘态,赵嫣一时尴尬,掩饰般看向手中的茶盏。 舅母是没看到她在华阳念书的模样,唯一一个没被她气得拂袖走人的,就只有周及。 容扶月知晓太子极为疼爱妹妹,见她不说话,便补充道:“稚童难免贪玩,长风殿下一向聪慧。观其近年书信,字迹倒是进步颇大……” 正说着,忽闻内间书架前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是霍蓁蓁在踮起脚尖寻书看,却不小心拂落了藏在书架上的一个小木盒。 “抱歉抱歉!我没看清上面有个盒子!” 霍蓁蓁歉意地蹲身去捡拾,随即“咦”了声,好奇端详起来。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黄铜圆片,如同一面镜子,光可鉴人。 “无碍。” 容扶月起身,将盒子放置一旁,柔荑素手轻轻抚着霍蓁蓁光洁的额头,温声道,“没砸伤郡主吧?” “没,没有。” 容扶月这般温柔,霍蓁蓁反而不好意思,闹了个脸红,“对不起……” “没伤着就好。是妾放置不妥,惊到了郡主。” 容扶月安抚着霍蓁蓁,将那枚铜片捧起,轻轻放入匣中。 赵嫣这才认出来,那是枚护心镜—— 奇怪。舅舅不通武艺,而舅母亦是出身书香门第,身边怎会放着武将的护心镜?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魏琰笑道:“聚在一块商量什么呢?” “妾未照顾妥当,差点让坠物惊吓到郡主。” 说着,容扶月将那小匣子重新放回书架上。 那层有些高,容扶月举得有些吃力,魏琰顺势从身后帮了她一把,温柔道:“我来吧,阿月。” 放置好东西,魏琰这才转身,将那枚玉佩交予赵嫣。 “殿下看看,是这块么?” 那是一枚莲花玉,与赵衍平时佩戴的那枚极为相似。 赵嫣伸手去接,临近了却发觉不对。 自她被逐去华阳后,赵衍就只用华阳所产的水玉琢玉佩,而这枚莲花玉的材质却是和田暖玉。 赵嫣一时也疑惑起来,迟疑道:“这枚……不太像……” “不是殿下所遗落的吗?” 魏琰也有些讶异,望向手中的暖玉。 容扶月过来看了眼,“兴许是别的客人落下的。” 魏琰这才收回手,将玉置于桌案上道:“也对,许是臣记混了。看到是莲纹,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殿下。” 侯府备了午膳,但赵嫣并未留用。 出了侯府,赵嫣戴上兜帽遮面,上车前想起一事,问霍蓁蓁道:“郡主可知,容家曾与哪家武将交好?” “宁阳侯夫人?” 霍蓁蓁想了想,一拍手道,“我听阿爹说起过,容夫人在嫁给宁阳侯前曾订过亲。” “是谁?”赵嫣忙问。 霍蓁蓁皱眉,泄气道:“不记得了。他们说得隐晦,我也没听清。” 霍蓁蓁还未答复明白,就听街对角传来了马蹄声。 蔡田驭着肃王府的马车,缓缓靠边停下,垂帷中伸出一截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一角。 赵嫣知晓,闻人蔺回来了。 她顿时一轻,朝霍蓁蓁笑道:“郡主先回府吧,不必送孤了。” “不送?那你怎么蒙混回宫?” “有人来接。” 说着赵嫣快步向前,上了闻人蔺的马车。 宁阳侯府。 魏琰看着手中的莲花玉,直至它从指间滑落,摔成三块。 玉似君子,连破碎声都是轻淡而内敛的。 他从碎玉上踏过,没有回头。 75. 第75章 想猫 她是这个意思吗!…… 马车内坐着稳如泰山的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将他的俊颜衬托得如冷玉无瑕。 赵嫣的心不自觉安-定下来,躬身坐在他身侧,在他半披的墨发间嗅到了一丝沐泽过后的潮湿水汽。 她不自觉轻松了语调,“今天休沐,满城都在登高赏菊,我以为你要明日才回来。” 闻人蔺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又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乐此不疲地玩了半晌,才“嗯”了声说:“想见我家猫儿。” 闻人蔺一向唤雪奴“小畜生”,赵嫣当然知晓他话里的“猫儿”非彼猫。 有点痒,她耸了耸肩,偏着脑袋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和宁阳侯府有关?”轻缓低沉的嗓音。 赵嫣一顿,托腮叹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闻人蔺笑了声,跟着前倾身子,一手搭在膝头道:“殿下刚从宁阳侯府出来,心事只差写在脸上。”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直言道:“太傅可知,宁阳侯夫人容扶月,曾与哪家武将有过往来?” 闻人蔺换了只耳朵捏,直至将她另一只耳朵也揉得绯红起了烫,才回道:“不仅知道,而且很熟。” “谁?” “本王死去的长兄,闻人苍。” 赵嫣怔愣。 她不由想起中元节在灵云寺,见到舅母于菩提树下燃香合掌的样子,穿针引线,那些断续的碎片缓缓拼凑成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似乎能猜到,舅母心衰之疾的病根从何而来,也明白那枚藏在匣中的护心镜曾隶属于谁。 “那为何他们……” “长兄年轻负气,与容扶月起了争执,来不及说清就北上御敌。本王猜,他一定很后悔,因为每次京城来信,他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查看,再垂着头失望离开,那方绣着容扶月小字的绸帕,被他摩挲得勾丝断线了也舍不得扔。” 说着,闻人蔺嗤了声,“后来,他就这么死了。” 赵嫣抬眼,闻人蔺的神色始终淡淡的,不见波澜。 大概逢秋多悲,她无端涌上一股伤感,为自己也为闻人家。她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可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嫣垂了垂眼睫,很快抬起头来,澄澈清明道:“送我回宫吧,太傅。我也想……猫了。” …… 重阳之后,京中绿意仿佛一夜之间萎靡,只余瑟瑟秋寒。 最后一场经筵,盛况尤为空前。刚到辰时,诸位大臣便陆续赶至崇文殿中,围着炭盆取暖寒暄。 唯“太子”旧疾复发,告假于东宫闭门休养,已经有大半月了。 “太子殿下的身子,一到秋冬就容易犯病。” “可不是吗?去年这时候还闹得沸沸扬扬,谣言四起。” “诸位大人慎言,去年妄议诽谤东宫的刘忠是何下场,都忘了?” “嘘!陛下和肃王来了,噤声。” 不知谁低声说了句,四散寒暄的大臣们即刻敛容起身,仔细端正衣冠,分列两侧行礼。 而此时,传闻中缠绵病榻的“太子殿下”正披衣跪坐于书案后,执笔审视面前的纸稿。 流萤端着吃食进殿,一脚踏在了飘落的宣纸上,纸上字迹夹杂着划掉的墨团,彰显了落笔之人心绪的不宁。 她忙放下手中的托盘,将纸张小心拾起,再抬头一看,从书案到地上亦是摊满了写满字迹的宣纸,而殿下则披衣坐于其中,如纸墨里修行的苦行僧,时不时用笔杆戳着太阳穴凝思。 披衣沉思的模样,竟像极了故太子赵衍。 “殿下,地上寒凉,不可久坐。” 流萤取了个柔软的垫子,轻轻置于赵嫣身下,又将踢在一旁的靴子捧来为她穿上,问道,“雍王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复查?” 跪坐久了,腿麻得很,赵嫣小心翼翼抻了抻小腿,蹙眉道:“你不觉得太顺利了吗?顺利得就好像是有人将线索刻意引向雍王,精心为我设计了一场戏。” 流萤不明白,经历了那么多九死一生的刺杀与暗算,还能算“顺利”吗? 但殿下聪慧,她的直觉定然不会有错。 “雍王府失踪的那名婢女,可有消息了?”赵嫣问。 “暂未。” 流萤答道,“孤星统领还在全力追查。” 赵嫣点了点头。她近来的确越发不安,再想出对策之前,索性借着养病的名义待在东宫内,将雍王父子和神光真人伏法的始末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思虑之细,以至于写了满屋纸张,沾了满手墨渍。 她终于从这场看似完美的胜利中,剖出了几个疑点。 譬如生辰宴上太监行刺,供词是雍王挟持了他的姐姐,逼他下手。但雍王伏法后,所有家产抄没充公,却无人找到那名被挟持的婢女。 譬如若以冒名信件毒害赵衍的人是雍王,为何他放着如此奇毒不用,而选择让太监以刀刃刺杀? 为他传递“赵元煜坠马不能人道,是太子暗中所为”消息之人,到底又是谁? 再者若神光真人死于禁军流箭之下,若此事为雍王授意,那为何不顺势追加一箭将在场的“太子”也一并射杀灭口,反而要等到她回宫的路上再命江湖浪士伏击? 赵嫣将这些疑点一一以朱笔圈出,而后问道:“最近有何宴饮斋醮的大事吗,需要太子出场的那种?” 流萤略一思索,回道:“十月十四为吉日,天子率王公大臣出郊迎冬,再折回西苑赐宴饮,按礼制太子殿下需随行。” 十月十四啊,快了。 赵嫣用过晚膳,竟累得伏案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指节上一阵湿漉漉的,又痒又凉。她掀开眼皮,朦胧的视野逐渐聚焦,而后倏地直身坐起,肩上宽大的暗色外袍随之滑落腰间,脸颊上还粘着一张满是墨迹的宣纸。 闻人蔺坐在椅中,取了一块湿棉布擦拭她满手的墨渍,动作轻而慢。 见她醒来,他索性懒得慢吞吞擦拭,直接捋起她的袖子,将她那只沾满墨水的手按入铜盆的温水中浸泡。 “什么时辰了?” 赵嫣抬起另一只手,愣愣揭下粘在脸上的宣纸,压得发红的细腻脸颊上印着墨痕,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闻人蔺以帕子擦净她脸颊上的墨迹,慢条斯理道:“亥时,早得很,天还未亮。” 他说话听不出情绪,相反有点和风细雨的轻柔意味,薄唇每吐出一句,赵嫣的头便低下一分。 这些时日她告假没去崇文殿听经筵,是闻人蔺每晚酉末准时赶到,从那一大箱“生辰贺礼”中挑出一两本,为她讲解一个时辰方离去。 当然,偶尔一两次赵嫣兴致不错,他讲解完正课后会破例待到夤夜,教她做点别的再离开…… 赵嫣没想到自己打个盹,就足足睡了一个时辰,不由抬手按了按酸痛的脖颈,细声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殿下睡着了甚是好看,肤白唇红,眉目如画,本王便多看了会儿。” 闻人蔺边说边往上挽了挽袖袍,笑得别有深意,“难得见殿下睡得沉,怎么碰都不醒。” “你……你怎么碰我了?” 赵嫣愕然,没有浸水的左手悄悄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衣袍,“碰我哪儿了?” 闻人蔺的目光从她睡得嫣红的唇瓣划过,自然而言落入水中,冷白的手掌按入,轻轻揉去她指尖泡淡的墨渍。 男人的指节硬朗有力,骨相优美,手背好看的筋络随着濯洗的动作而微微凸起。为了给她搓得更干净,他修长的指节径直穿过她的指缝,五指交扣揉搓,连边边角角的也未曾放过。 水声哗啦,酥麻没由来从指间缝隙蔓延,脊背蓦地一抖。 这种感觉着实奇异,她想起前不久闻人蔺来给她上晚课时,她刚沐浴完,头发松松束在头顶,衣裳亦是单薄松垮的,露出潮湿纤白的颈项,一副在他眼前毫不设防的松懈。 闻人蔺扫了她一眼,当时没说什么,从身后握笔纠正她的文章中的不妥之处,嗓音低沉醇厚,平静而好听。 他认真肃然,赵嫣也不敢造次,听得很认真,直至搁笔抻腰时才察觉到他顶着自己。 她倏地回过头去,不可置信又羞恼。 闻人蔺睨过深暗的眸,没有半分尴尬羞耻,反而冷淡地责备她走神不认真,那张脸端的是如高山神祇般凛然淡漠。 后面的事,不提也罢…… 赵嫣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闻人蔺发现了,抬起眼来:“乱动什么?” 赵嫣还未开口辩解,就见他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指尖:“殿下癸水未走,安分点吧。” “……”她是这个意思吗! 赵嫣不太自在地捏了捏手指,复又松开。 过了许久,她轻轻道:“闻人蔺,你父亲为何要喂你吃那样的药?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是吗?” 她还是敲开了禁忌的话题。 “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句话与其在问闻人蔺,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闻人蔺没有计较她直呼其名的大胆,指节熨帖着她的不安,慢悠悠唤了声:“小殿下。” “嗯?” “诡者,乃人心的博弈。勿要轻信于人。” 他不会阻拦赵嫣查下去,却也不能助她卷入乱流。斟酌之下,只能不轻不重地提醒这么一句。 小殿下聪慧,自然会懂的。 …… 十月十四,立冬。 寅时,天色还是一片墨蓝的深沉,东宫已是灯火通明。 赵嫣沐浴更衣,缠好束胸,任由流萤一层层为她套好衣裳,系好腰带,一切仿若回到去年此时,她刚回宫扮做赵衍的那日。 穿戴齐整,她定了定心神,裹着厚重的狐裘推开殿门,于檐下呵出一口白气。 星沉月落,夜沉如水,暗不透光。 “出发吧。”她轻声道。 76. 第76章 迎冬(补) 要再杀那…… 去年叛军围城,今年洛州灾民起义,大玄这场迎冬祭礼进行得胆战心惊。 前方公卿开路,禁军护卫两旁,蜿蜒的队伍色彩缤纷。有肃王闻人蔺护送天子,赵嫣并不太担心路上出什么幺蛾子,果然一路风平浪静。 抵达北郊时,天方大亮,淡薄的晨光自云头倾泻,尚未察觉出暖意,就被寒风吹了个透凉。 赵嫣从辂车上下来,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左眼皮不可抑止地跳了跳。 百官列队,远处祭台耸立,她眯眼从指缝中窥望,声音残留些许少眠的懒倦:“情况如何?” “孤星统领率东宫卫暗中戒备,并未发现异常。礼部、禁军亦多次查验祭台和酒胙,李浮确认过,没有问题。” 流萤替赵嫣捋了捋被风吹皱的衣袍,小声说着,“今日迎冬,殿下本可托病告假的。” 赵嫣放下遮挡的手,提了提唇角道:“托病只是缓兵之计,我担心缺席太久,会有人以此为把柄大做文章。何况,同暗处的劲敌博弈,非按兵不动就能赢的。” 事到其间,不如兵来将挡。 按照礼制,迎冬祭祀时需燃炉升烟,太子随天子登台,将供奉冬神的贡品、祝帛等物置于燔柴炉中焚烧。 赵嫣穿过百官队列,看着台下正在准备火把的礼赞官,突然顿住步伐,心脏蓦地一抽。 还漏了一处! 禁军只检查了祭台上下,而炉中香灰厚重,隐蔽晦暗,是极易暗藏玄机之处…… 凝神想着,面前的阳光被人遮挡,一道低而平和的嗓音传来:“冷?” 赵嫣于阴影中抬眼,见到闻人蔺负手而而来。风那么大,他却岿然不动,连一丝衣角的凌乱也无。 祭祀之时人人庄穆,赵嫣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只垂眸不动声色道:“我想起燔柴炉中的木料和火引……还未检查。” 原是这事。 闻人蔺唇线微动,示意她看向祭台。 赵嫣依言望去,台上几名禁卫已打开燔柴炉,麻利取出里头的香灰木料等物,换上新的。 “你早想到了?” 赵嫣明显松了口气,面容在阳光下极近莹白。 闻人蔺不置可否:“这都想不到,本王也无需在这位子上待着了。” “王爷。” 先前检查祭炉的一名禁卫匆匆下来,朝闻人蔺一抱拳,“香灰中混了硝石和硫磺……” 禁卫声音压得极低,赵嫣离得近,还是隐约听到些许。 竟还真让她撞上了,燔柴炉果然有问题。 硝石、硫磺混合木炭,乃火-药的原料,若她随父皇登台燃炉时点燃柴火……后果不堪设想! 闻人蔺看了赵嫣一眼,随着禁卫去祭台后查看撤换出来的燃料。冷白的指腹于木料上一划,再置于鼻端轻嗅,果然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 蔡田按刀向前,禀告道:“王爷,经手之人已被拿下,可要就地处置?” “先扣着。” 闻人蔺慢悠悠看向百官前列的赵嫣,轻笑一声,眸色渐浓。 这是小殿下的局,先看她会如何应付。 若她连这点伎俩也看不穿,他再出手善后不迟。到时候定要将她拎回东宫,好生惩罚教导一番。 迎冬流程繁琐,赵嫣手捧祝帛登祭坛一侧,被风吹得脑仁疼。 燃炉之后,天子望燎,而赵嫣亲手将祝帛奉入燔柴炉中燃烧,执香三拜,方退至一旁。 众臣随之叩拜,炉中火焰刮杂,燔柴炉完好无损。 有惊无险。 随后启程回宫,折腾了半天,仪仗随行的众人皆有些疲乏,归程的队伍明显缓慢了许多。 赵嫣又困又饿,又不敢放松警惕,便抓了一把果干嚼着吃提神。车行至一半,忽闻队列前方传来一阵骚乱。 辂车猝然停下,赵嫣险些被果干呛着,憋着咳灌了一杯茶才堪堪缓过来,问道:“出何事了?” 禁卫来回奔走安抚,东宫卫亦是齐刷刷戒严。孤星探路过来,回道:“前方有人伏击行刺,已被肃王的人拿下。” 赵嫣点了点头。 这是回宫的必经之路,回了宫就再无机会,若她是刺客,也会在此设伏。 剩下的路果然畅通无阻,再无波澜。 迎冬郊祀的队伍由皇城北门而入,因夜间国宴盛大,故为男女分席:皇帝领百官宗亲于永麟殿暖酒设宴,而皇后领后妃命妇于栖凤阁宴饮。 按礼,太子应先去栖凤阁拜见皇后,再更衣前往永麟殿抚恤众臣。 辂车停在北苑门下,禁军往来巡视,赵嫣这才彻底松开紧握的手指,仿佛历了场劫般,徐徐呼出一口白气。 接下来,就看闻人蔺能从燔柴炉和刺杀者身上审出点什么线索来了。 “回了宫,殿下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流萤扶她下车,亦是如释重负。 天边暮霭沉沉, 而此时,永麟殿后的曲波池旁,宁阳侯魏琰独自负手而立,一袭月白锦袍凌风而动。 “侯爷是下不了手吗?今日已失败两次,不能再失手了。” 一名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道:“若顾及血脉亲情,小人可代劳。” “我虽不舍,却也并非不顾大局之人。” 魏琰温声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1危机过后,人总是容易放松警惕。” “侯爷的意思是还有后手?” “太子于栖凤阁拜见皇后,酉正乘轿前往永麟殿,途中会经过一条夹道。因在宫中,太子身边除了宫人随行外,不能带侍卫。” 道士立即明白:“侯爷真正的目标是在此处,在所有人都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动手?可夹道两边皆是高墙,即便用箭,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普通的箭威力太小,自然不行。” 魏琰平静道,“但若换成‘祝融’,则只需一禁卫,一火箭。” “祝融”为仙师炼丹偶得,鸡蛋大小一枚铜丸,中空内置火药,被火点燃后可爆出巨大冲力,以至于能炸毁丹炉。 一座轿辇,牢固程度岂能和丹炉相比? 将铜丸绑在涂有硝油的重箭之上,即便只有一人站在数十丈开外,也能轻松完成刺杀……且根本不会留给对方任何一丝反应的余地,即便侍从近在咫尺也无力回天。 道士不由大喜过望,竖掌行礼道:“小人静候侯爷佳音。” 魏琰却并无多少喜色,夕阳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哀伤。 明明已经给东宫一个完美的交代了,只要太子不继续钻牛角,就能相安无事。可惜,那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 要再杀那孩子一次,总归是……难受的。 万幸阿月饮了他亲手泡的香茶,在侯府中休养,并未赴宴。若是惊扰到她,那他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 北苑门外已停了不少香车宝马,各家命妇华衣美服而入,钗饰摇曳生辉。 赵嫣入殿更衣,格外问了句:“宁阳侯夫人到了吗?孤有些话想单独问问她。” 流萤解下她繁复的衮冕祭服,换上紫金罗袍道:“娘娘未与殿下说吗?宁阳侯夫人旧疾复发,今夜不能来赴宴了。” “舅母病了?” 赵嫣穿袖的手顿了顿,上个月去宁阳侯府看她,她不是还说吃了舅舅给的丹药大有增益吗? 无缘无故,怎的又犯病了? 想到什么,赵嫣只觉一股恶寒由心而生,脊背发颤。 她忽的弯腰,按住了抽痛的太阳穴。 “殿下?” 流萤忙扶住她的身子,察觉到她指尖微凉,下意识就要叫太医来。 “没事,别担心……我只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事可能还没完。” “奴婢立刻去查殿下要触碰的酒水吃食,及香炉器皿。” “不,不会这么简单。” 赵嫣穿着松散的紫金罗袍,连腰带也顾不上束,坐于椅中撑额喃喃,“别出声,让我仔细捋捋,想想该如何应对。” 赵嫣,冷静。 她不住暗示自己,调动仅有的理智仔细分析:若她是幕后真凶,会在何处布局? 可她一时拿不准,有太多种可能了。 去求闻人蔺吗?不,还未到那种时候。 人是会惰化的,一旦她心生依赖,骨软性弱,就很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不是她想要的。 到底落下哪步棋,才能将这场敌暗我明的被动之局盘活…… 赵嫣以指节抵着唇瓣,眼睫垂下纤长的暗影,陷入前所未有的纠结之中。而她很有可能,只有这一次诱敌的机会。 “诡者,乃人心的博弈……” 她想起了前夜闻人蔺的提点,颤动的眼睫一顿,如止水般平复下来。 “流萤。” “奴婢在。” “你去求皇后娘娘,让她下一道懿旨,召宁阳侯夫人赴栖凤阁叙旧,要快。” 闻言,流萤微微一愣:“殿下,上位者有抚恤之心。何况宁阳侯夫人称病在府,恐不会应召。” 赵嫣自然也想到了这层。 “你让母后给舅母带一句话,她会赴宴的。” 仅是片刻的迟疑,她抬起沉静的眸来,轻声道,“就当是,赌一把人心。” 坤宁宫的人动作很快。 半个时辰后,素裙银钗的容扶月一入阁中,满堂花枝招展的女眷仿若被明月照耀的泥塑般,黯然失色。 她并未驻足,略一颔首为礼,便随着何女史入了栖凤阁内里的厢房,面上的病容非但不减颜色,反给她增添了几分美玉易碎的脆弱之感。 魏皇后正围炉煮茶,见她入殿,遂放下手中的青竹茶夹道:“你来得正好,这陆圣茶本宫一时忘了该如何点了。” 容扶月病容难掩哀伤,仓皇向前两步,朝魏皇后盈盈一拜道:“娘娘所问之事,臣妇惶然难安,特来此求娘娘解惑。” …… 赵嫣换好衣物赶来,见到舅母容扶月,心已定了一半。 她向前行礼,唤了声“舅母”。 容扶月却怔怔然坐着,眼中清泪恰似芙蓉泣露,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我竟不知……” 话未说完,她忽的捂住心口,柳眉紧蹙,似是承受不住般小口喘息起来。 “侯夫人。” “舅母!” 赵嫣记得舅母一直随身带着药,遂解下她的香囊倒出药瓶,给她服了一丸丹药。 浅褐色的一丸药,散发着极浅的淡香,容扶月很快缓过来,呼吸也渐渐平稳。 容扶月即便忍着泪意,也并无半丝狼狈失仪之处,起身行礼道:“拜谢娘娘今日告知此事。臣妇身体不适,恐冲撞娘娘,先行告退。” 魏皇后语气柔缓,看向赵嫣道:“太子,你送侯夫人出殿。” 说话间,魏皇后暗自朝赵嫣点点头。 赵嫣得此暗示,便知她的猜测多半坐实了。心中不由一坠,漫出无边悲凉。 容扶月虽面色惨淡,但心神还算沉静,出了栖凤阁,她朝赵嫣柔柔一礼。 “舅母,你这是作甚?”赵嫣忙虚扶住她。 容扶月微哽道:“殿下,妾想见侯爷,当面问他一句。” 此时永麟殿内款待的都是王公大臣,容扶月作为女眷要去那儿,就只能借助太子的身份与轿辇。 从北苑出,长长的夹道尽头便是宫城北门,北门内,直通永麟殿。 赵嫣知道容扶月想问什么,亦无法拒绝。她扶着容扶月上车,放下垂帷遮挡视线。 纱灯在风中轻轻摇曳,暮色四合,赵嫣迟迟未发号启程的施令。 宫人安静垂立两侧,她想了许多,终是抬眼坚定道:“舅母,你愿意相信孤一次吗?” 永麟殿,灯如明昼,歌舞升平,宴饮正酣。 一名宫婢借着斟酒的机会,悄悄与魏琰通气了一声。 魏琰眸色微凝,以不胜酒力婉拒晋平侯的敬酒,放下杯盏起身离席。 一出大殿,橙黄明亮的灯火自他脸上褪去,带走了他脸上的温润随和。 阿月此时应该在侯府养病,突然出现在栖凤阁中,必有蹊跷。 姐姐叫走阿月,到底与她说了什么? 魏琰步伐略快,径直出永麟门,却见门洞外流萤领宫人执灯而立,而宫人身后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眼尾下一点泪痣嫣红,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魏琰一顿:是太子,完好无损的太子。 赵嫣咽了咽嗓子,温声道:“舅舅看到孤在此,似乎有些惊讶。” 魏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恭敬谦和地行了礼:“臣不敢。殿下怎现在才来?” “来的不算晚,宴会才刚开始。有人曾告诉过我一条捷径,幸而赶上了。” 赵嫣拢袖道,“倒是舅舅,急着离席是要去哪儿?” 魏琰笑笑道:“阿月卧病在家,臣想先回去照顾她。” 风从两人间穿过,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刃,划下细微的割裂声。 “儿时舅舅教我们兄妹俩习字,教我们对弈,我记得舅舅的棋风颇为缜密,极擅蛰伏……” 赵嫣垂下眼睫,抬手按了按眼尾那颗刺下的小痣,轻缓道,“尤擅长在别人放松警惕,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出手,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魏琰面色不改,问道:“殿下怎的突然提及往事?” “孤不知舅舅在何处设伏,是准备用禁军里的暗箭,还是藏在东宫的毒-药……但孤知道,舅舅唯一的软肋是什么。” 闻言,魏琰轻笑了声 赵嫣凝目,握紧袖中手指:“舅舅笑什么?” “太子光风霁月,贤良仁德,不是这样的人。” 他摇首,像是在纵容一个孩童的胡闹。 赵嫣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不是残暴无脑的赵元煜、不是庸碌无为的雍王叔,而是一个隐藏了十余年、不识其真面目的弄权者。 赵嫣掐紧掌心,竭力平静地寻找一丝突破的缝隙:“舅舅定然很好奇,母后用了什么方法,让舅母不顾养病也要入宫拜见?” 魏琰不语。 他谦和笑着,一眼就能洞穿一切,仿若从高处俯瞰,一览无余。 这是一场人心的博弈,一句话的犹疑、一个眼神的怯懦都将铸成败局。 “我让母后给舅母带一句话。” 赵嫣抬眼勇敢回视,轻而清晰道,“问她‘当年闻人苍负气北上,你为何不给他写信’?” 魏琰完美平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像是春风和煦的涟漪终于平息,露出深静的暗流。 77. 第77章 定罪 真是比刀斧戮之…… “殿下从何时知道这些的。” 魏琰嗓音淡淡,温润的面容在宫灯的光影下有些割裂。 “说实话,孤心中虽有疑窦,却始终不敢往这方面想。即便神光真人那半本来不及销毁的账册上留有舅舅的名字,孤也只当是为舅母求药。” “臣的确是在为阿月求药。” “是,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舅母,但并不妨碍舅舅顺手要点别的东西。” “殿下何意?” “雍王伏法后,孤一直觉得此局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般,所有矛头与线索都了结在雍王身上,可孤并不知背后推手是谁。直至重阳节孤登门拜谒,舅舅拿出了那块根本不属于孤的莲花玉……” 那时赵嫣隐约能猜到,原来她旁击侧敲神光教丹药的同时,舅舅也在以莲花玉试探于她。温情之下暗流涌动,这是可怕猜想的伊始。 “舅舅这样博闻强识之人,怎么可能记错呢?” 赵嫣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回到东宫后,孤重新梳理了所有案件的始末,更是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无论是去年郊祀归途遇刺、摘星观坍塌还是孤生辰宴遇刺,舅舅都在场。” 魏琰坦然自若:“这又如何?同时在场之人有许多,殿下总不能说他们人人皆可疑。” “是,可舅舅忘了这几起事件中的一个变数,那就是舅母。” 赵嫣沉静回击,清晰道,“舅母将我们兄妹当做亲子看待,舅舅爱妻如命,怎舍得她因目睹孤的死而伤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缺席这场鸿门宴。” “殿下难道忘了,皇后娘娘寿宴之上摘星观坍塌,还有殿下生辰宴上的行刺,阿月是在场的。若幕后一切都是臣所为,为何这两次又舍得阿月冒险?” “那是因为这两起意外,目标根本就不是孤的性命。” 赵嫣仔细观察着魏琰的细微神情变化,“舅舅担心有人会顺着神光教的线索查到你头上,故而摘星观坍塌,是为了制造动乱引走禁军,只有如此舅舅的人才能混入通天台销毁账册,只是后来,你没想到孤会卷入其中,得到了另外半本账册; 再说生辰宴,舅舅知晓有肃王的人在,这次行刺压根不可能成功,故而将计就计,将全部线索和矛头指向雍王。换而言之,生辰宴的真正目的,是让雍王成为你脱罪的牺牲品,而非孤的性命……所以今日舅母不在,孤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殿下说笑了。臣哪有如此本事,能调动各方人马。” “舅舅当然有,因为您是‘魏伯乐’,受您赏识、举荐的,可不止儒生文臣,还有不少内监方士。舅舅,要查出这些并不难。” 魏琰仍保持着最谦和的修养,不露丝毫破绽。 “这只是殿下的妄加揣测,毫无证据。” 聪明人就是如此,非但不会吐露丝毫对自己不利的证言,反而能从对方的推演中精准地扼住要害。 是,赵嫣没有证据,这场交锋原本走到这就该陷入死局。 所以,她只能赌一把人心,让舅舅自乱阵脚,现出纰漏。 而舅母作为唯一的变数,是她盘活整个僵局的唯一突破口。 “那日在侯府,霍蓁蓁不小心翻出了舅母藏在匣中的护心镜,孤得知舅母曾与闻人家长子闻人苍定亲,两情相悦……” “阿月与他并无两情相悦!” 魏琰几乎是冷沉地打断了赵嫣的话。 赵嫣掐了掐虎口,稳住声线。 “可闻人苍直到死也未收到舅母的一封回信。试问若舅母若真对闻人苍无情,又怎会收着他的护心镜近十年,且每年中元皆会出门祭拜?” 赵嫣顶着魏琰沉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舅舅对孤起疑,对舅母隐瞒,到底在遮掩什么,又到底在害怕什么?” 寒风瑟瑟,光影将魏琰的面容分成明暗的两面。 他道:“殿下不该用这些年陈年旧事,去伤阿月的心。” 赵嫣自嘲地笑了声,压住那一丝悲伤。 “舅母说她写过信,写过很多很多,但是皆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那时她被家人禁足于内院,所有书信皆是交由贴身侍婢与舅舅送出……所以舅母想来问舅舅,那些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舅母没有宫牌,必然只能求助于孤。” 赵嫣抬起眼眸,而后轻轻的、吐出了最后的筹码,“现在舅舅不妨猜猜,现在坐在孤轿辇上的,是谁?” 远处传来酉正的钟声,惊起飞鸟掠空。 魏琰的瞳仁有一瞬的震颤,来不及迟疑,他转身朝宫门大步行去。 “侯爷,宫宴才刚开始呢,您这就要出去?” “宁阳侯,夜间宫门戒严,还请出示令牌查验……哎!我的马!” “宁阳侯抢了云骑的马,朝北门而去了!” 赵嫣拿出令牌示意禁军,沉声道:“宁阳侯此举恐生变故。上报陛下,快!” 禁军担不起这责,忙差人上报,剩下之人按刀追踪前去。 望着魏琰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赵嫣缓缓靠在宫墙上,浑身宛若抽力。 魏琰很清醒,很理智,正因为如此才看出太子并未撒谎。 阿月的确知晓了当年信件的事,她藏不住心事,赶来当面质问亦是她的性子…… 魏琰知道自己此时赶去夹道意味着什么。 只有布局之人才知晓哪里设有伏击,一旦他成功拦下轿辇,避开刺杀,则等同于承认自己为设局真凶。 只要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阿月乘坐的轿辇穿过夹道,他就不会落人把柄。 这里头或许有个陷阱,可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赌、赌不起。 骏马狂奔,在狭长的夹道内荡出清脆急促的蹄音。寒风呼啸,如刀割切刮面容。 魏琰看到了远处徐徐而来的东宫轿辇,余光之外,是藏匿于阁楼中的硝油重箭的微弱火光。 “停下!” 他勒马高呼,逼停轿辇。 翻身下马,他以从未有过的仓皇步伐疾步靠近轿辇,风一吹,轿辇垂帷飘动。 里头空无一人。 万籁俱静,魏琰久久伫立不语,只听得见自己快要炸裂的呼吸声。 他自诩能揣度人心,洞悉一切,到头来却输在了这场以人心做赌的局中。 …… 半盏茶前。 北门城楼之上,闻人蔺将夹道中的动静尽收眼底。 他听着蔡田事无巨细的汇报,眸中漾出笑意,直至看到魏琰策马狂奔拦轿,他终于扬起眉梢“嗤”地笑出声来。 闻人蔺许久没有笑得这般恣意过了。他没想到小殿下竟能在如此被动的僵局中,反逼得魏琰这只人面兽心的狐狸现出原形。 能见此情形,真是比刀斧戮之还痛快! 只可惜,这还远远不够定他的罪。 魏琰极擅玩弄人心,需趁热打铁将他的罪名钉死,截断他所有斡旋脱罪的后路。 闻人蔺漆眸中漾着兴奋的浅笑,吩咐蔡田:“传信张沧,护送于随和那雍王府的婢子来宫,将计划提前。” 闻言,蔡田略微愕然。 魏琰一倒,必将牵涉出深埋暗处的一张巨网。如今孙医仙还未研制出寒骨毒的解药,此时将计划提前无异于一步险棋…… 可他也很清楚,王爷自地狱深渊中归来,最不放在心上的就是他自个儿的性命。 蔡田很快整理好情绪,低沉道:“卑职领命。” “等等。证人交给颍川郡王孙,让姓柳的替太子出面。” 魏琰终归是太子的舅舅,想要皇帝不迁怒到小殿下身上,唯有东宫出面大义灭亲,表明立场。 然小殿下重情义,亲自定魏琰的罪对她来说太过沉重,故而交给柳白微出风头最合适。他既是太子交好之人,代表东宫的立场……啧,也就这点用处。 思及此,闻人蔺慢悠悠摘下食指上的嵌玉指环,轻轻置于案几上,而后套上玄铁护指,抬掌接过两名侍从捧上的一张大弓。 他的目光望向夹道对面的高楼,一片幽沉。 夹道旁的高楼隐蔽处,一名禁军打扮的男子蛰伏于黑暗中,将两枚鸡蛋大小的铜丸绑于重箭之上,再以火折点燃缠有油布的矢尖。 天黑-道远,他无法辨出闯入夹道的是何人,能让他取消刺杀的,唯有主子的命令。 瞄准,松弦,硝油火箭带着凌厉的风声,在夜空中灼出一道光痕。 赵嫣与禁军从北门而出,瞳仁中映着火箭的流光。 原来这才是魏琰的后招! 可魏琰还站在原地,在问出所有的真相前他绝不能死! 几乎同时,另一道破空的风声从反向而来,精准地击中空中火箭。只听见“叮”地一声脆响,箭镞相撞,铜丸引爆,于空中炸开刺目的火光。 霎时一声震天声响,热浪裹挟凛风席卷而来,赵嫣抬袖眯眼,借着炸开的火光准确捕捉到对面楼阁中那道如射日之姿般,手挽七石硬弓的矫健身形。 炸裂的铁屑如花火般纷纷坠落,仿若一场星雨。 仅是一瞬,火光堙灭,永麟殿中被这响声震动,众臣吓得面面相觑。 皇帝放下杯盏,问道:“怎么回事?” 禁军禀告道:“宁阳侯夺了云骑的马闯出北门,那声响正是那边传出,好像是……是带着硝石的飞矛。” 殿中一片惊哗。 夹道中,魏琰已被禁军团团包围。 “宁阳侯,你到底要做什么?”禁军统领高见连宴会也顾不上,驭马而来。 魏琰见轿辇中无人,容色已平静下来。 行刺失败,那名忠心耿耿的禁军校尉会立即自裁,绝不活着被俘。 只要阿月不在,他就没有软肋,再无任何东西能牵制住他。 魏琰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温润君子之态,缓声道:“内子病重入宫,本侯实在担心她出事,故而着急莽撞了些,惊扰了禁卫和圣驾。” 高见一口气憋在胸中,道:“侯爷抢马闯宫门,就为了见侯夫人?那方才的空中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这,本侯也不知。” “总不能是谁家烟火吧?” 高见复杂道,“侯爷对我说无用,还请去圣上面前请罪。” “应该的。” 魏琰一副配合的模样,目光却是穿透人群,望向赵嫣。 赵嫣不由浑身一寒。舅舅知道,即便他在她面前坐实了行刺之事,可没有人证物证,也不过是不痛不痒了之。 她无法给他定罪。 所以,魏琰敢如此坦然。 赵嫣凝神,转身朝宫楼之上行去。 她步伐快而急,上了宫楼,正好见蔡田等人将一具禁卫的尸首抬至闻人蔺面前。 见到怔愣的赵嫣,闻人蔺面色微凝,走过来捂住赵嫣的眼睛,示意蔡田将脏物处理干净。 他的手掌修长宽大,带着玉石般的微凉。 赵嫣听到耳畔传来衣料皮肉曳地的沉闷声,略一皱眉,而后抬起纤白的指尖轻轻覆在闻人蔺手背上,往下拉了拉。 “我没有那么脆弱。”她轻轻喘着气道。 闻人蔺未曾松手,反而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略显僵硬的背脊,熨帖她藏匿于内心深处的、与血亲对峙为仇的沉重痛意。 直至城楼上清理干净了,闻人蔺才“嗯”了声道:“小殿下长大了。” 赵嫣眼睫颤了颤,抬手揪住闻人蔺的衣襟道,“我知道凶手就是他,他已在我面前无从遁形……可是,我无法给他定下死罪。” “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人蔺极慢揉了揉她的脑袋,低醇的嗓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本王。” 赵嫣从他怀中猛然抬眼,眼下泪痣泛红,喃喃道:“你有法子?” 闻人蔺轻笑一声,漆眸中蕴着绮丽的笑意。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1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几个人的性命,而是要让其身败名裂,受万民唾骂。 宁阳侯受审,夜宴戛然而止。 打破深夜宁静的,是远处如雷般咚咚急促的击鼓声。 皇帝按了按额角,问:“又怎么了?” 过了许久,大太监才连滚带爬地跪入殿中,膝行向前禀告道:“陛下!阙门下有人击登闻鼓鸣冤!” 阙门下,登闻鼓,那是给有天大冤屈的人上达天听之用。 皇帝求仙问道,不理政事,这鼓多少年没有响过了!还是在深夜! 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啊! 皇帝稳声问:“击鼓者何人?” “是……是个瘸腿的老和尚,自称乃闻人苍身边的副将,名叫于随。” 太监颤巍巍伏地道,“说、说是为当年闻人苍惨死之真相而来。” 78. 第78章 御审(补) 薄唇凑到她…… 容扶月做了一个梦。 那是天佑九年的初春,闻人家父子四人领兵北上的前夕。 梨花飘白,风过吹雪,闻人苍一身劲装靠墙而立,额前一缕碎发垂落鼻尖,年轻的脸庞不笑时有些冷峻严肃。 “容府当真要退亲?是我哪里不好吗,还是……你仍旧看我不顺眼?” 容扶月一袭浅藕色长裙随风摇曳,仿若空谷幽兰,闻言脸颊浮现一层薄红。 两人少年时受父母之命定亲,他嫌她娇弱,她恼他粗犷,初始相处得并不算太愉快。可自从前年容扶月遇山匪劫持,闻人苍一人一枪策马而来,舍身救她于水火之中,一切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父亲的意思,我并未同意,也……不会同意。” 容扶月垂首将早已备好的小木匣奉上,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恰似此时春风拂面,暖香盈怀。 “愿大公子早日凯旋。” 闻人苍不禁站直了身子,双手接过,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枚打磨得锃亮光滑的护心镜。 他属虎,护心镜的背面就刻了威风凛凛的虎纹。 贴在心口处的东西,既是保他平安,亦是表明心迹。 闻人苍冷峻的眉目暖化,流泻一缕温情。他抬手揉了揉鼻尖,望着镜面上倒映的花影,低声问道:“这护心镜材质上佳,挑了很久吧?” 容扶月将北风吹散的鬓发挽至耳后,笑了笑道:“久闻城西剑斋里铜质最佳,但锻造物件需提前数月预约,我原赶不上了,是魏小侯爷托人使了便利,这才及时打磨出来。” 听到魏琰的名号,闻人苍才将扬起的嘴角复又沉了下去。 “他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干什么?” 容扶月一顿,下意识道:“没有缠着,只是去剑斋时偶遇。” “偶遇?他一个文人去剑斋干什么,你信是偶遇?” “大公子,魏小侯爷并未得罪过你,你因何总对他抱有成见?” “我没有对他抱有成见,我只是单纯的厌恶他。” 闻人苍一想到那张笑脸迎人的和煦面容就习惯性皱眉,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我说话一向如此直接。我不喜欢他,不稀罕他这点便利!你今后离他远些,别对谁都一副滥好人的菩萨心肠。” 容扶月怔了怔,眸中隐隐泛起水光,良久胸口起伏道:“闻人苍,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闻人苍一见她微白的面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当是我做错了事……” 容扶月双肩瘦削,低着头道,“若惹你不开心了,不如将东西还我。” 闻人苍指节抠着木匣边缘,几片柔软的梨白落入匣中。 他还真就啪地一声合拢盒盖,将木匣子连同护心镜递回。 容扶月没想到他真的退回了信物,一时仿若僵住了般,失了反应。 闻人苍沉默着拉起她的手,将匣子归还于她掌中。 容扶月眼圈儿渐渐红了,不知是羞是伤。 闻人苍大步走了几丈,复又停住步伐,高墙边,唯有漫天梨白簌簌。 容扶月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唤一声,他就会回头。 可心中那点薄脸皮的傲气作祟,她几度启唇,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闻人苍终是大步离开,此去便是诀别。 画面陡然翻转,容扶月梦见雁落关之战中,敌军如黑云滚滚压境,闻人苍率一队人马出城诱敌。 困守边城多日,兵疲马乏,闻人苍所领小队皆是浑身浴血,战袍披风猎猎,上头满是刀剑所斫的透光窟窿。 苍穹下尘土飞扬,闻人苍与仅存的亲卫顺利将敌军大部引向矿山腹地,眼看就要成功脱险,忽闻破空声响自身侧传来。 闻人苍骤然回首,瞳仁中映着锋寒的鏃尖。继而视线颠倒,烈马嘶鸣,空中盘旋的孤鹰发出凄厉的哀鸣。 一方沾有血迹的半旧手帕从马背上飘落,如一片雪花,湮没于万马奔腾的黄沙之中。 容扶月捂着绞痛的胸口从梦中惊醒,颤抖得宛若风中将谢的花。 “夫人。” 侍婢披衣而起,慌忙给她倒出平复心疾的药丸,送水服下。 容扶月喘息不定,推开空盏朝窗外望了眼,虚弱问:“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子时了。” “侯爷没回来吗?” 侍婢讷讷。 方才护卫一路狂奔回来报信,说侯爷不知因何事被扣在太极殿了,府中上下皆是慌得不行。 “尚未……许是受陛下召见,商讨国事绊住了脚。” 侍婢喏喏回答,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心虚不已。 容扶月想起在栖凤阁外的轿辇上,太子对她说的那番话。 “舅母,你愿意相信孤一次吗?” “孤有个法子可以试探舅舅,但恐有眼线监视,故而需舅母配合孤……” “瞒过所有人后,孤会秘密送舅母回府,若舅舅按时归家,则一切如常。而若他被扣留宫中,则说明你我猜测属实。” 子时人未归,容扶月心中已有了答案,抱着双臂缓缓闭上了眼。 相识十八载,成婚八年,竟是……不识枕边人。 回想起梦中所见,她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般,泛起尖锐的疼痛。 宫中,月影在屋脊上镀了一层寒霜。 永麟殿的宴席已经散了,太极殿暖阁中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登闻鼓响时,赵嫣便知闻人蔺出手了。 为了避嫌,她刻意与闻人蔺错开,先一步赶去太极殿。 三法司的人几乎皆已到齐,魏琰随禁卫入殿,施施然朝皇帝撩袍跪拜请罪。 宴席上王侯公卿都在,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只能被迫御审。 他坐得不似平日端正,右手曲肘撑膝头,左手叉腰微微前倾身子,道袍蜿蜒垂地,平声道:“肃王何在?” 话甫落音,闻人蔺不疾不徐自殿外迈进,颀长的影子在地砖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暗痕。 他径直从魏琰旁边行过,欠身行礼:“臣来迟,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示意道:“都来齐了,将击鼓之人带上来吧。” 柳白微一路将证人护送入殿,视线与一旁的赵嫣短暂相接,心照不宣。 见到证人的模样,赵嫣不由微愣。 来者穿着灰扑扑的僧衣,眼上刀疤翻卷,一瘸一拐,正是中元节她在偏僻小寺中见到的、那名招待闻人蔺的瘸腿老僧。 老僧艰难屈起残腿,朝皇帝抱拳行了个军礼道:“末将于随,叩见陛下!” 皇帝龃了龃槽牙,问:“你是闻人苍身边的副将,于随?” “回陛下,正是。” “是你击登闻鼓,状告宁阳侯魏琰?” “是。” “宁阳侯。” 皇帝抬了抬手,指向这位面毁腿残的老僧,“你可认得此人?” 魏琰扫了于随一眼,温润道:“臣眼拙,不识得这位高僧。” “宁阳侯不识得末将,末将却忘不了宁阳侯暗中所做之事。” 于随顿首,嘶哑道,“天佑十年雁落关,宁阳侯暗中买通苍将军身边暗卒,在将军出城诱敌途中以冷箭伏击,使其含冤而死……请陛下明察!” 赵嫣没想到,她今夜的反击竟会牵扯出这么大一桩旧案隐情,殿中顿时一片吸气声。 “什么?!” “闻人苍将军不是死于敌军马蹄之下吗,怎会和宁阳侯有关?”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瞠目结舌,齐齐望向皇帝。 皇帝深吸一口气,对于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细道来。” “天佑十年,九月十七夜,敌军压境,弓尽粮绝,苍将军为给城中残部争取御敌时间,领一支小队出城诱敌,几番厮杀,死伤大半,才顺利将敌军主力引向西北矿山腹地,只要再往前一里地,数万敌军便可葬送于矿脉塌方之下,从而逆转局势……” 说到此,于随的声音哽咽起来,喑哑道,“可就在即将得胜归城之时,那叛贼竟从身后放冷箭!将军毫无防备之下被一箭射穿心口,跌于马蹄之下!” 敌军狞笑着拍刀策马而过,黄沙滚滚中,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没留下。 而讽刺的是,那叛贼贪生怕死,险些落入敌手时,还是苍将军单枪匹马将他救出来的。可谁承想救回来的是一条毒蛇啊! 短短数言,字字泣血。 赵嫣不由攥紧手指,望向闻人蔺。 闻人蔺静静站着,面上始终看不清情绪。 “本王的长兄闻人苍骁勇善战,十六岁时他曾一袭戎服劲装直捣敌营,一战成名。” 赵嫣想起了八月暖阳下,闻人蔺那番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心口一阵钝痛。 难得的青年将才,竟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之下,一箭穿心。 赵嫣又蓦然想起舅母收在匣中,没来得及送出的护心镜。 若是闻人苍收下了此物,贴身佩戴,是不是……就不会死? 答案是苍凉的。 “于副将,你所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刑部尚书开口问道。 “那叛贼知晓密谋不论成败,自己都难逃一死,便私藏了一封宁阳侯的书信,原是打算以此为把柄,行勒索保命之用。末将死里逃生,将叛贼斩于马下,得此密信。” 于随眼中拉满血丝,从怀中取出一封带着斑斑血迹的密信,粗糙的双手颤抖呈上,“末将毁了容貌,断了一腿,辗转躲藏数年,就为了今日能将此信奉上,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激动之时,于随猛烈咳了声,几欲呕血。 如此惨烈之言,无不令人扼腕动容。 皇帝接过转呈的密信,迎着光抖开。 多年颠簸,信已经很破损了,然魏琰的字迹并不难认。 他的字颇有造诣,鲜少有人能模仿出其间神韵,更遑论上方还落有宁阳侯府的私印。 那叛贼好赌成风,欠下一屁股债,魏琰拿捏他的妻女家人,再许以常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官厚禄。叛贼贪饵吞钩,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几乎是证据确凿。 皇帝从信后抬眼,望向淡然若水的魏琰。 “宁阳侯,你还有何话可说。” 魏琰默了默,平静道:“欲加臣罪,臣无话可驳。唯有一句。” “说。” 魏琰看向闻人蔺,淡笑道:“若于副将手中这份证据是真的,那为何七年前不拿出来,而要等到今时?” 皇帝咀嚼肌微动,从鼻腔呼出一口浊气。 胶着的气氛有一瞬微妙的凝滞。 舅舅极擅揣度人心,他抛出的这个问题,无疑是在父皇心里拉开一道怀疑的口子。父皇的猜忌一旦形成,他就有脱罪的余地。 思及此,赵嫣抿唇向前一步。 正欲开口反驳,就见柳白微微微抬手,示意她别出头。 “宁阳侯,于副将不傻,若风口浪尖露面,恐怕信还未送到京城,就被截杀了。宁阳侯既然不信七年前的铁证,那就再听听近期的。” 说罢,柳白微向前一步,面朝皇帝躬身,“臣请求陛下,允臣提雍王刺杀太子一案的证人入殿陈词。” 皇帝默然许久,方道:“准。” 第二名证人是为年轻的青衣婢子。 她刚迈进殿门,便扑腾一声跪软在地,抖着双肩伏下身子,不敢面见圣颜。 “你又为何事?”皇帝道。 “奴……奴婢要检举宁阳侯指……指使雍王府方士挑唆雍王,行……行刺太子。” 侍婢说得磕磕巴巴,皇帝皱眉。 “那方士与宁阳侯有何关系?” “那方士是、是宁阳侯暗中举荐,安插在雍王府的眼线。” 侍婢几乎整个上身伏在地上,卑微道,“雍王将奴婢关在柴房中,以挟持奴婢的弟弟于生辰宴上行刺……在柴房中,奴婢恰巧听见后院方士与宁阳侯的幕僚交接,说只要唆使雍王行刺,一切就将结束,奴婢听……听得一清二楚,不敢有半句虚言。” 若非有人出手相救,雍王事败之后,她必然被灭口了。 皇帝起身,看向魏琰:“宁阳侯,你还有何话可说?” 魏琰看向皇帝,依旧是温温和和的样子。 君臣目光相接,他仍是那句:“臣无话可言,请陛下明鉴。” 皇帝颔首,连说了两个“好”。 他指着宁阳侯,对禁卫道:“先褫夺魏琰爵位,即刻押入天牢候审。” 赵嫣的心略微一沉:还要审,父皇是出于严谨考虑,还是有所犹疑? 不给她思索的机会,皇帝挥了挥手,面露疲倦:“都退下吧,朕累了。” 赵嫣只好随着众臣行礼,退出大殿。 “肃王。” 皇帝单独唤住了闻人蔺,声音有些哑浊,“今夜事关重大,你有什么想说的。” 闻人蔺答了什么,赵嫣并未听清。 已是寅时,临近破晓,连风也安静地蛰伏起来,整座皇城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静谧无声。 柳白微从身后而来,揉了揉一夜未眠的眼睛道:“人证都交给刑部了,有肃王的人守着,不会有事。殿下回东宫吗?” 赵嫣摇了摇头,道:“你先走吧,我等个人。” 柳白微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踏着夜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坤宁宫派人送了御寒的斗篷过来,流萤接过抖开,为赵嫣披上,系好衣结。 赵嫣拢着袖袍行至太极门下,寻了快干净的石阶,将斗篷下摆垫了垫坐下。 她一直在想舅舅的那句话:“为何七年前不拿出来,而要等到今时?” 除此之外,面对铁证如山,他始终不发一言。 这句话到底有何深意? 若舅舅对闻人苍下手因舅母而起,那毒杀赵衍又是为了什么? 正抬手撑着下颌想得入神,不察身后某人靠近,俯身颔首,薄唇凑到她唇边轻声: “砰!” 赵嫣本全身心投入推演中,猝然被耳畔这声低沉的“砰”吓了一跳,抖着肩“啊”了声。 抬头一看,闻人蔺那张冷白俊颜近在咫尺,含着得逞的浅笑。 他孑然一身行于暗夜,无亲无友。 赵嫣望着他漆眸中游刃有余的笑意,不知为何,鼻腔泛出一丝酸涩。 79. 第79章 动机 模仿吾妹赵嫣的字…… 一夜未眠,闻人蔺脸上半点倦怠也无。 见赵嫣怔怔,他敛了笑意,凑近些。 “吓着了?鼻尖都红了。” 闻人蔺朝赵嫣伸出一手,稍一带力,轻松将她从石阶上拽起。 “没,大概风吹的。” 赵嫣露出个笑,柔软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而后掩饰般低头,拍了拍斗篷上沾染的尘灰。 凌晨时分,残星未陨,天际一线晦暗的蓝白。 闻人蔺身高腿长,即便闲庭信步亦有种说不出的凌寒之势。他腰间那枚略显粗糙的玉佩微微晃动,刻意放慢脚步,与赵嫣比肩而行。 赵嫣走在他身边,只觉宫道上的凛风都被尽数遮挡,沉稳而可靠。 “你和父皇说什么了?”她问。 闻人蔺嘴角提了提。 魏琰擅度人心,临头还不忘扎下一根刺。闻人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皇帝单独留下他,是真的想听他这位“遗孤”对御审的看法。皇帝只是想问清楚,这背后有无他在推波助澜。 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臣信陛下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全凭陛下圣裁。” “就这?” “就这。” “我还以为你定会趁热打铁,让父皇定下魏琰死罪呢。” 赵嫣揣摩着,又道,“我说怎么一直查不到那名婢女的下落,原是落在你的手里。” 闻人蔺似笑非笑:“等殿下想明白其间始末,那婢女恐早成了一具枯骨了。” “……也是。” 赵嫣有些挫败,自己拼尽全力才能想通的难题,于闻人蔺而言不过易如反掌。 她没有追问闻人蔺,为何不提前告诉她证人在他手中,为何不将计划和盘托出,再一手遮天替她荡平荆棘…… 有时赵嫣觉得,闻人蔺是理解她的。 真相要自己探索,血仇要自己肃清。闻人蔺教她强大起来的方法,提醒她如何自保反击,以深沉的注视,陪伴她跌撞前行,却不会将她视作笼中鸟雀、以关切之名行禁锢之事。 两人有各自的目标,或短暂交集,或背道而驰,虽然走得艰难些,但赵嫣觉得踏实。 闻人蔺见赵嫣拢着袖子或展眉或凝思,神情灵动,不由失笑。 “殿下也不必自惭。东宫危若朝露,殿下回京一年,能走到今天这步已是十分不错。” 他抬手,自然而然地按了按赵嫣的发顶,“以后即便本王不在,殿下亦能自保。” 明明是纵容夸赞的语气,赵嫣却听得不是那么开心。 “对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舅舅当年做的事,太傅为何选择今夜才挑破?” 难道仅仅因为她做出了反击,两人目标一致,闻人蔺才顺水推舟将舅舅一军吗? 闻人蔺停住脚步,垂眸望向赵嫣。 漆眸在夜色下深若寒潭,泛着浅淡的冷光,但他的嗓音甚是轻和:“因为本王想要的,不只是他的性命。如今天时地利,自然不想再等了。” 赵嫣下意识道:“那太傅想要什么呢?” 闻人蔺没有回答,目光扫向宫门外停着的轿辇,笑道:“殿下回去好生睡一觉,眼底都熬青了。”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眼下。 为了应付这场迎冬郊祀,她前夜绷着精神未曾睡好,昨晚又熬了一宿,的确快撑到极限,脑袋宛若锤凿般隐隐作痛。 “那你呢?”她轻声问。 “本王先送殿下回东宫。”闻人蔺回答。 赵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垂下眼笑了声:“好。” 回到东宫,赵嫣整个人宛若漂浮般疲乏无力,简单洗漱一番,便解了斗篷随手一丢,歪身倒在榻上,扯过被角随意一盖。 闻人蔺走过去,弯腰给她脱了靴履,听她困顿的声音含混传来:“舅舅没有招供,我怀疑他还有什么招数。譬如拖到父皇圣寿,大赦天下之时……” 她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小,眼皮都困得粘在一块儿了,还有精神想这些。 闻人蔺以掌托着她的双足塞入被褥中,替她慢慢掖了掖被角,方撑着榻沿俯身道,“放心,人言剐之,刀尚未出鞘。本王这样的恶人,怎会让仇者死得轻松。” 赵嫣意识昏沉,无力思索他话中深意,只隐约觉得闻人蔺大概还未拿出最后的底牌。 她下意识往床榻里头挪了挪,让出一半被子,让闻人蔺也躺下歇会。 闻人蔺顺势坐在榻边,就见一双手臂藤蔓般缠上,拥住了他革带冰冷的矫健腰肢,甚至还贴得更近些,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很快绵长起来。 闻人蔺凝望侧蜷在身边的柔软身形,视线从她眼角的泪痣到绯色的唇,眸中晕着缱绻的暖意。 他抬指摩挲她的鬓角,俯身以唇轻吻那片耳尖,悠然低语:“睡吧。” …… 赵嫣直至几日后,才明白闻人蔺那句“人言剐之”是何意思。 宁阳侯魏琰因私怨残害闻人苍,间接导致雁落关近十万将士惨死之事不胫而走,一时举国震惊,民怨四起。 先是曾与闻人家交好的霍锋等武将请命彻查,继而以明德馆为首的年轻儒生们亦振臂高呼,紧接着无数战殁将士的遗属自发从各地赶来京城。 宫外万人静跪,上至八十老者,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身披缟素,相搀跪于宫门外,为那以尸骨筑墙、宁死不降的十万英灵讨要说法。 此案愈演愈烈,民意如水,稍一动荡便是狂澜大浪。 一封封奏折纷至沓来,飞页如雪,皇帝已经连着数夜未曾安寝,迫于民怨不得不加快刑部审问的进程。 四日内提审三次,几乎没有给魏琰留下任何斡旋的余地。 或许他也清楚,走到这一步,皇帝只能用他的性命平息民愤,给天下一个交代。 今晨赵嫣醒来,就听孤星前来禀告,说宁阳侯府的大门已经被愤怒的百姓泼了狗血和烂菜叶,连石狮子都被砸毁,一片狼藉。 孤星道:“卑职担心,此事会牵连到殿下身上。” 孤星的担忧是多余的。“太子”亦是魏琰一案的受害人之一,民间非但不曾迁怒于东宫,反而夸太子大义灭亲、英明神武。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魏琰的供词中始终没提及以冒名信毒害太子之事。 赵嫣忖量许久,决定亲自走一趟刑部天牢。 朔风冷冽,冬阳黯淡,枯枝在宫墙上投下一片张牙舞爪的暗影。 顺义门下仍跪着不少请愿的英烈遗属,最前方是一对耄耋之年的夫妻,颤巍巍互相搀扶着,瘦得如一截伛偻的枯枝,时不时以指拭去眼角渗出的浑浊液体。继而是搂着孩子的遗孀,半大的孤儿,一个跪得晕厥倒下后,后头之人自发补上空缺,一如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那般,在战场上前赴后继,以血肉筑墙换身后安宁…… 可那些将士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自己人的暗算中啊!若是闻人苍将军没有被害死,若是那天他们诱敌成功,坍塌矿脉葬送敌军主力……那数万人或许就能活着回来,与家人团聚。 赵嫣从马车上下来,望着宫门外跪守在瑟瑟寒风中的人,难掩悲戚。 每一张麻木哀戚的脸庞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们一直跪在这吗?”她问。 “回殿下,跪了五天了,一拨人倒下就替上另一拨,皆是来为战死的将士讨说法的。” 刑部尚书躬身远迎,恭敬道,“那对耄耋之年的老夫妻,生有三子,三子皆先后在战役中亡故,如今孤苦伶仃甚是可怜。还有第三排最末的那几名女子,皆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刚成亲丈夫就北上出征,连尸首都没能殓回……令人扼腕哪。” 寒风袭来,赵嫣眼中一片湿凉。 她闭目,轻声道:“去给他们备些御寒之物,再煮些姜汤驱寒,所需费用尽管来东宫支取。告诉他们,朝廷一定严惩恶人,绝不让捐躯赴国难者心寒。” 刑部尚书连声道“是”,下去安排。 赵嫣定了定神,跟着提灯的吏员入了刑部大牢。 天牢内,阴冷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赵嫣见到了关押在最里间的魏琰。 他瘦了些,但看上去并无多少狼狈,头发以布带束着,囚衣穿得齐整,依旧风雅洁净。 他跪坐于牢中唯一一张破案几后,正以羊毛毡打磨一支廉价的竹箫,举手投足慢而不散,仿佛餐云卧石,而非身处囹圄之中。 那双温润如玉的手曾教过赵衍悬腕练字,曾笑着将她举上头顶,温情的回忆被现实割裂,而如今她只觉得这双手可怖。 见她神情复杂站立牢门外,魏琰放下手中竹箫,倒是先一步开了口:“圣上有悯囚之心,准我在牢中摆弄音律,消遣时光。太子想问什么,一并问了吧。” 赵嫣望着他自若的神情,沉静问:“舅舅听着门外将士遗属的哭泣声,难道不害怕、不惭愧吗?” 魏琰平静道:“做都做了,怕有何用。” “你现在肯招供了。” “是。闻人蔺要以人言杀我,事到如今,我无力回天。” 魏琰目光中有种看透一切的平和,“倒不如坦诚些,至少能保阿月不受牵连。” 他越是情深义重,朗月入怀,赵嫣便越觉得嘲讽。 她缓声道:“舅舅不配提舅母的名字。以爱之名行伤天害理之事,那是在玷污爱。” 魏琰提笔润墨的动作一顿,半晌,轻叹一声。 “你们都以为,我对闻人苍下手,是为了抢阿月。” “难道不是?” “不,当然不是。我与阿月相识时,闻人苍还未与她定亲。我十四岁为侯府家主,空有爵位而无殷实家境,寒酸年少,于士族贵胄中并不受待见。我也曾写诗文投递名门自荐,祈求结交,换来的却是无情嘲讽,呕心沥血之作被扬得漫天皆是,纸页纷纷践踏入泥,他们却哄堂而笑……太子不妨猜猜,折辱我的人是谁?” 赵嫣陡然一寒,抿紧了唇线。 重阳那日她登宁阳侯府,见有不少文人儒士于门外投诗自荐,待遇颇过:“臣年少时自荐吃过闭门羹,不想他们也受此轻视罢了。” “是闻人家的两兄弟。那时闻人大将军是圣上身边肱骨,闻人家于京中一呼百应,被他们否决的我,自然成了奚落的对象。只有阿月,敢站出来维护我两句,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不负阿月,不负天下有才之人。” 魏琰望着窗外的逼仄冷光,徐徐道,“可未等我长大,阿月就与闻人苍定了亲,我最厌之人抢走了我视若皎月的女子……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属于你的……东西?你把舅母当什么了!” 赵嫣几乎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线,同为女子的她难掩战栗。 魏琰一怔,而后自嘲道:“是,我卑劣。可做了一件错事,就要用无数件错事去圆,我无法回头,也从不后悔。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阿月。” 拥有过光的人,怎甘心再回到黑暗的沼泽中? 他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哪怕踩着尸山枯骨,只要能摘到那束光、能振兴宁阳侯府,将当初轻视他的人一个个都踩在脚下,那便在所不惜。 “你对不住的,只有舅母?那枉死的将士呢!” 这份君子假象下的偏执,令赵嫣心中刺冷,更遑论被他欺骗了八年婚姻的舅母? “就算你对闻人家动手,是为了私怨,那对孤下手又是为何?” 赵嫣暗中攥紧手指,“母后生辰宴上,舅舅能模仿百种‘寿’字的写法,又曾为我们兄妹启蒙,对我们的笔法了如指掌。那日在宁阳侯府,舅母说长风公主的字迹大有长进,这说明你们曾见过她近年来的字迹,以舅舅的书法造诣,模仿吾妹赵嫣的字迹想必也是信手拈来。” 魏琰并不否认,道:“那封信,你果然猜到了。” 真相就在眼前,赵嫣情不自禁向前一步,涩声道:“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你,但孤不知道你下此毒手的动机为何。是因为太子新政……触动了你的利益吗?” 谁知魏琰听闻此言,只是摇首轻笑起来。 “读书人经世治国乃是天理,太子为国为民,虽伤及我半生积攒的家业,然其心可敬,我没有这么狭隘。” “那你究竟为何?” “太子是忘了,还是,真不知道?” 魏琰起身,缓步向前,隔着牢门道,“去年避暑前,太子来宁阳侯府与我手谈,曾说过一句话。” 赵嫣不露声色,镇定道:“……你指哪句?” 魏琰定定望着赵嫣,徐声道:“太子说,当年雁落关一战,恐是内部出了问题。” 即便早有准备,赵嫣脑中仍是轰鸣一声,险些站不住脚。 80. 第80章 选择 不是吗,长风公…… 自重阳那日从宁阳侯府归来,赵嫣一遍遍于纸上梳理推演,直至所有的疑点都指向魏琰本人,现实的残酷与回忆的温情被刀锋割裂,情与理的拉锯使得她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时至今日,在见到顺义门外身披缟素静跪的将士遗属前,赵嫣仍对魏琰存了一丝至亲为仇的痛意。 而此时,这丝痛意却显得如此可笑。 就为了一句话,即将科举入仕的儒生们死了,赵衍死了,而自己只能顶替兄长的身份行于暗夜之中。 赵嫣眼圈发红,苍凉道:“舅舅残害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亲外甥,再嫁祸给自己的外甥女时,心中可曾有一丝的挣扎与后悔?” 魏琰寂然了片刻,略微瘦削的面容清俊儒雅。 “我与阿月,是真的很喜欢你们兄妹。” 他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那孩子什么都好,温柔仁善,就是对人无甚戒心。我不知具体是谁让太子对雁落关之事有了猜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查出来幕后是我,不仅我会声名狼藉、以死谢罪,朝中与我有牵扯的一半士族皆会受牵连倒台,太子便可顺理成章地安插人手入朝,推行新政……所以,我没得选择。” “不是没得选择,而是你已在歧途之上,不愿走正确的道。” 赵嫣打断他,微红的眼睛清醒无比。 魏琰有一瞬竟难以直视她的目光,垂下眼道:“是。走到这一步,我害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失去。” 年少受尽冷眼,使他极擅于揣摩人心,无论何时何地皆能以完美的笑容示人。 然上天并未因他的勤奋和气而善待于他,容扶月定亲,未婚夫闻人苍是年少英才。武将势大,只手遮天,而魏家依旧在权贵中处于无足轻重的尴尬地位,隐忍到最后只剩下不甘和偏执。 当年下手杀闻人苍,他的确有赌的成分,万幸他赌对了。 宁阳侯府深受赏识,声名鹊起,随之提拔的还有一批文臣仕宦。 魏琰有了家财名望,如愿以偿娶到心仪的女子,八年安稳的生活,却被赵衍一句无心之言瞬间打回原形。 一旦当年的阴谋败露,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乃至于性命,都将化作泡影。 他舍不得那孩子,然和眼下拥有的一切相比,那孩子的命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魏琰花了一夜的时间静坐,然后做出了决定。 太子要离宫避暑,而雍王世子又素来急躁鲁莽,且早就觊觎皇储之位,是最好的棋子。他曾在赵元煜身边安插了一名谋士,只需碰碰嘴皮,赵元煜果然迫不及待筹备了归途行刺之事。 可归途中刺杀的,只是太子的“影子”。 赵衍回到东宫,必将更加谨慎。 所以,魏琰只能亲自出手。 那孩子回宫前专门去了一趟华阳,魏琰深知他们兄妹情深,便仿赵嫣的字迹写了一封信—— 这是他能想到,唯一不让太子设防的方法。那孩子对于血脉亲人,总是会盲目地相信。 这本该是个完美的计划,谁承想东宫闭门近百日,太子竟安然现身了。 纤细羸弱的少年,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看上去虚弱无比。魏琰一时不能确定是太子中毒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还是有别的隐情。 他观察许久,好在太子羽翼尽折,落在闻人蔺手中自顾不暇,没有精力再纠结当年雁落关一战的真相。这样也好,只要太子安分,他亦无需再冒险出手。 可偏偏闻人蔺与东宫站在了一起,继而摘星观坍塌,太子查到了神光真人的账册。 那账册上除了记录他为阿月求的养心丸,还有一味毒香。若太子发现了端倪,再向闻人蔺透露点什么,他的一切计划都将败露。 魏琰长叹,道:“闻人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孤苦无依的十六岁少年,如今的他,是令宁阳侯府都惧惮的存在。太子和他走得近,我如何心安?” 所以皇后寿宴后行刺失败,他就改变了临时计划。 无法灭太子的口,就索性将所有线索引向一个替死鬼,替他背负所有罪责。 魏琰知晓太子今非昔比,聪慧绝伦,留着那刺客活口又故意放出风声,定然是为了引幕后真凶上钩。 魏琰将计就计,派人潜入狱中杀了刺客灭口,再故意兜兜转转与雍王府的那名炼丹方士交接。 继而中元节,他命人暗中传信给雍王,说赵元煜是死于太子私刑之下,再捏造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将赵元煜炼制“无上秘药”的元凶指向东宫——他擅长模仿字迹,伪造点书信并不算太难。 赵嫣想通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所以孤的生辰宴上,舅舅假借宫牌丢失,实则是吸引在场之人的注意,好给那行刺的太监暗示,以让他顺利供出雍王。雍王府里的毒-药是你栽赃,那名炼丹方士亦是你安排的,为的就是让孤相信幕后真凶就是雍王。” “不错,原本一切恩怨都该就此了结。可惜,你太机敏了些。” 魏琰看向赵嫣,像是洞悉了一切,“当年为你们兄妹启蒙,我就觉得你比你兄长灵活,知变通。” 狱吏站得很远,魏琰的声音很轻,赵嫣瞳仁仍是微微一颤。 他看出来了。 “看来这些年,你在华阳见识了许多,闻人蔺也将你教得很好。” 魏琰稍稍侧首,平静一笑,“不是吗,长风公主?” “你在说什么。”赵嫣冷然与他对视。 “直到此刻,我才敢完全笃定你的身份。那孩子太过良善,他不会算计人心,亦不会流露你这般神情。即便知晓我是幕后真凶,他也不会有愤怒,只会是悲悯。” 所以他死了。 这个世道哪里容得下纯粹的好人。 赵嫣迎着魏琰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五指越掐越紧。 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被人揭穿身份,遑论魏琰是将死之人,很难说他会不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来个玉石俱焚。 “要杀我灭口吗?现在还来得及。” 魏琰精准地拿捏了赵嫣那一瞬的迟疑,“只是如此一来,你也做出了和我当年一样的选择。” 又来了,这种被人从高处俯瞰,一览无余的紧迫感。 赵嫣知道魏琰的目的是什么。 若自己被激怒,他死得轻松不说,还能将她也拉入浸透鲜血的深渊之中。 为了守住秘密而杀人,和当年的魏琰并无区别。可若不杀,刀尖悬顶,坐立难安。 “当自己的秘密将被捅破之时,为了圆谎,君子自毁亦在所不惜。” 他重新坐下,仿若漱石枕流的雅士,笑道,“你看,人并非生来就这样坏的。” “你想让我证明什么?证明每个人遇到危机时都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还是想证明你屡下杀手是对的、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赵嫣垂目看着坐在一线冷光中的魏琰,轻声道,“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魏琰。” 魏琰有些意外。 “你以为,只有你会算人心?舅舅如今已是废子,废子说的话自然是废话。” 赵嫣微抬下颌,一字一句道,“我就是太子,是拂灯夜蛾。舅舅与其白费心思套话,不如留着精力打磨这支短箫吧。” 魏琰敛了笑,目光从案几上的竹箫上掠过。 赵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就走。 上石阶时,身后镣铐声响,魏琰轻淡的声音传来:“闻人蔺时隔七、八年才出手,殿下可知为何?” 赵嫣脚步一顿,听魏琰轻叹:“再走下去,只会是一场必败的局。” 赵嫣攥了攥拳,没有回头。 出了牢狱,阳光铺洒下来,驱散了满身透骨的阴寒。 司门郎中正和刑部尚书说着什么,刑部尚书有些不耐,但强忍着脾气道:“我刑部大牢又非菜市场,岂能什么人都放进来。” 赵嫣拢了拢身上的狐狸毛披风,徐徐吐息,整理好心神问:“怎么回事?” “啊,太子殿下!” 刑部尚书躬身行礼,忙不迭解释,“臣不是说您,是宁阳侯……不,是容夫人来探监了。” 舅母? 赵嫣诧异,心中复杂:宁阳侯府不是查封了吗,所有亲眷侍从都在等候发落,她如何出来的? 刑部尚书揣摩着赵嫣的面色,请示道:“虽说圣上有悯囚之心,可允亲属探监。然魏琰所犯之事重大,外头又还那么多遗属看着,臣也不敢……” 话还未说完,顺义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赵嫣最担心的事发生了,顾不得听刑部尚书请示,迎着风大步迈出大门。 容扶月提着一个食盒下马车,凛风袭来,吹翻了她遮面的斗篷兜帽,露出她苍白憔悴的容颜。 才几日不见,她身形已消瘦得宛若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苇草。 侍婢赶紧给她重新戴上兜帽,然而顺义门前跪了那么多遗属,还有不少奋笔疾书前来声援的儒生,很快有人认出了她。 “是她!容扶月!” 人群中传来一声清晰而愤怒的声音,“大家快看!这个女子就是魏佞臣的妻子!” 一时如投石入水,不少人纷纷闻声转头望来。 “蛇鼠一窝,魏琰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她穿的衣裳,乘的车马,哪一样不是靠敲骨吸髓得来?” “罪人呐!安敢招摇过市!” 先是一支笔从人群中掷来,在容扶月低调的素裙上砸出一道触目的墨痕。 仿佛开启了什么泄愤的机关般,继而是布鞋、纸团、菜叶乃至于石子,纷纷扬扬朝容扶月砸来。 容扶月被砸得偏过头去,身形踉跄。 “别砸了别砸了!我家夫人……我家娘子已经不是魏琰的夫人,他们和离了!” 那侍婢拼命用瘦小的身子挡在主子面前,然而换来的只有更疯狂的声讨,不由带着哭腔道,“这关娘子什么事啊!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你们怎么能这样!来人呐,有没有人管?” “舅母。” 赵嫣及时将容扶月拉入顺义门中,守门禁卫立刻一拥而上,执长戟结成人墙,将激动的百姓拦在门外。 眼看愈演愈烈,赵嫣向前朗声道:“大家冷静点!” 没人听她的,赵嫣又提高声音道:“吾乃东宫太子,都冷静点!诸位爱国之心孤甚为感念,然欺负一个手无寸铁、毫不知情的弱女子,就能让死者复生、奸者受惩吗?” 听到“东宫太子”几字,激动的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孤绝不让奸人逍遥法外。”赵嫣一张嘴就灌了满口的寒风,喉咙一阵痒咳。 但她挺直脊背护着容扶月,坚持将话说完,“也不允有人打着伸张正义的旗号,行欺凌弱小、发泄愤怒之事。” 门外只有风吹过的呜咽声。 静谧中,容扶月摘下兜帽,缓步朝那群身披缟素的人行去。 “舅母……”赵嫣有些担忧。 众人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这个娇弱的女子凌迟,但容扶月没有害怕。 朔风中她的鬓发松散,素裙脏污,隔着宫门相对,以柔弱的声音对众人道:“魏琰所做之事,天理难容。妾不为他辩解,亦无颜奢求诸位谅解。” 说着,她当着众人一躬到底,像是一朵折落的花,虔诚而哽咽:“对不起……妾替魏琰,给诸位请罪。” 她久久躬身不起,松散凌乱的鬓发从她耳后垂落,使她苍白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 一滴泪自她鼻尖滚落,砸在了地上。 81. 第81章 毁灭 揪住闻人蔺一丝…… 人群霎时定身般静了下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宫道上折腰请罪的纤柔女子。 瑟瑟寒风中,那对老夫妻叹了声。 “唉,算了吧!我等想求的不过一个真相,一个公道,为难女子有何用。” 说罢,两人颤颤巍巍相搀扶,揉着淤肿的膝盖重新跪回门外。 其余人见状,也陆陆续续退回自己的位置。 赵嫣向前,朝众人拢袖一礼,这才向前搀扶起容扶月。 容扶月几乎站不稳身子,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如同一抔即将消融的冰雪。赵嫣轻声道:“舅……容姨还来做什么呢?” “妾糊涂活了八年,有些话,想当着他的面问清楚。” 容扶月将鬓发别至耳后,轻声恳求,“求殿下准允。” 容扶月被蒙骗了八年,从魏琰获罪入狱到如今数日,她一直困于侯府中,连个当面质询的机会都无。 赵嫣于心不忍,思量许久道:“孤可以给容姨争取一刻钟,但所有带进去的东西都要严格检查。” 容扶月点点头:“多谢殿下,应该的。” 容扶月带的食盒里装着一壶酒,两只酒杯,还有一碟糕点。狱吏以银针一一试毒,确定酒水和吃食没有问题,也没有藏什么利器,便将容扶月带了进去。 赵嫣没有立刻离开,吩咐狱吏留意里头的动静,便站在阶前等候。 狱中,魏琰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见到容扶月,他淡然的面容一僵,下意识起身理了理衣袍。他想在容扶月面前保持最儒雅的仪容,可脚上窸窣的镣铐、阴暗潮湿的牢狱,却无不在提醒他的狼狈。 狱吏打开了牢门,放容扶月进去,又重新关上牢门,远远守在窄道尽头。 “我已给你写了和离书,定罪后,你不会受牵连……” 话未说完,魏琰瞧见了容扶月额上砸出的红痕,以及裙裾上的墨渍,斗篷兜帽里甚至还有几片腐烂的菜叶。 魏琰仿佛明白了什么,眼中浮现一抹痛意,忙向前抬手道,“伤如何来的?他们欺负你了?” “无碍,不小心撞的,”容扶月侧首避开了他的触碰。 微微躲避的动作,令魏琰的手霎时顿在半空中。 他滚了滚喉结,垂下手哑声道:“你不该来这里的,阿月。” “我来这,是想亲自向你求一个答案,否则我死也难安。” “别说这样的话,阿月。你不会死的。” 容扶月撑着案几,欲在稻草铺就的席位上坐下,魏琰拉住了她:“别坐。地上阴潮,你的身体会受不住。” 说罢,他拿起牢中唯一一件干净的外袍,折叠好为她垫在膝下,珍视体贴之情溢于言表。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为一己私利葬送了近十万将士的性命,甚至于多次谋害与他血脉相连的太子。 容扶月忍着心中翻天覆地的绞痛,将食盒中的糕点与酒水摆在案几上,缓了缓,方问道:“闻人苍,是你派人暗杀的?” “阿月,别问了……”魏琰近乎恳求。 “是,或不是?”容扶月加重了语气。 她从未疾言厉色地说过话,声音稍稍大一点,就会发颤。 魏琰顿了顿,垂眸道:“是。” 容扶月面色惨白,捂着心口闭目咬唇。 “阿月……” “为何要杀他?” “他不死,阿月就不会属于我,魏家也无出头之日。” “那十万将士的死,也和你有关?” “……算是。” “你的亲外甥遇刺,也是你指使的?” “是。” “这些话,可有骗我?” 魏琰惨淡地笑了笑,“这种时候,我没有骗你的必要。阿月,别折磨自己,我都认了。” 他捏了捏指骨,想让容扶月和离后另择佳婿、好好生活,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出。 容扶月深知,即便他此刻脸上流露出那么一丝的难过,也绝非是在为自己所做的错事而忏悔。 “不管怎样,多谢你告知我答案。” 她抚了把脸上冰冷的泪,端起酒杯斟了两杯酒,推给魏琰一杯。 “愿饮此酒,从此我与你一别两宽,死生不见。”她举起自己的那杯。 闻言,魏琰清淡的面容白了白。 “……一别两宽,死生不见。” 他念着这句,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垂眸笑了声,“阿月,你我成婚之时并未饮交杯酒,而今倒是补齐了。” 当年闻人苍的死讯传入京,容家陷入两难之地,惟恐女儿落上“克夫”的称号。容家本来就有悔婚之意,是以魏琰登门提亲时,容家阿爹想也未想,匆忙将女儿嫁了过去。 魏琰忘不了他满心欢喜揭开盖头时,喜烛暖光下,那张被泪水浸透的美丽脸庞。 “八年了,我以为,我能焐热你的心。” 魏琰苦笑,当着容扶月的面仰首饮尽杯中酒。 苦涩的味道自喉间蔓延,热意涌上眼眶。 “可你让我寒心。” 容扶月将酒送至唇边,却被魏琰抬掌按住杯口,轻轻压下。 “阿月身体不好,不宜饮酒。” 说着,他接过容扶月手中的那杯,送入自己唇间。 容扶月指尖颤抖,说不出是怨是恨。 “这毒发作快吗?”魏琰握着杯盏轻轻问。 容扶月背脊一僵。他看出来了,她将毒抹在了杯口。 她要给枉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给自己八年来的助纣为虐一个惩罚。 “别担心,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不会怪你。” 魏琰还有力气笑着安抚她,感受着腹中异样,缓缓道,“应该没那么快,那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他将竹箫置于唇畔,吹起了两人共同谱写的那曲《风入竹》。粗糙的竹箫音质不够清透,浑浊的,听起来像是风在哀鸣。 不多时,音调变得凝滞起来,像是箫管中混入了什么液体。 魏琰唇角溢血,那血渐渐沿着箫身淌下,又从竹孔中溢出,但他没有停下。 与此同时,容扶月捂着心口,忽的吐出一口淤血来。 竹箫发出一声尖利的哨音,乐曲戛然而止。 魏琰望着同样吐血的容扶月,像是冻结般不敢置信:“阿月……阿月!” 容扶月凄惶一笑,望着掌心淤血,面上是求仁得仁的轻松。 “来之前,我便服了毒。” 她呼吸颤抖道,“魏琰,你六亲不认,视人命如草芥,即便身处牢狱亦毫不悔改……但我知道,如何才能伤到你。” 他的软肋只有她,能伤到他的也只有她。 所以,容扶月以自身为刀,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这是她的复仇。 魏琰,原来你也会痛、会悔吗?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又狼狈。 魏琰疯了。 竹箫坠落在地,他接住容扶月瘫软的身子,嘴唇抖动,想要呼唤什么,却只发出了喑哑的气音。 他目光破碎,再没有了儒雅的礼节,膝行着抓住牢狱栅栏,近乎绝望地嘶吼:“来人!来人救救她!” 赵嫣在狱外,听到箫声在一声尖锐突兀的走调后,戛然而止。 飞鸟掠过灰蒙蒙的天,她想起舅母那张苍白冷清的脸,忽而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转身,从大步到小跑,气喘吁吁地穿过牢房的石阶暗道,停在最里间。 她睁大眼,没有丝毫迟疑,吩咐慌乱的狱吏道:“给他们催吐!去太医院叫张煦来!快!” 张煦很快来了,牢中一片手忙脚乱。 过了许久,张煦才从牢房中出来,朝神情凝重的赵嫣道:“殿下,囚犯悲伤过重,心脉俱损,始终不肯张嘴吐出毒酒,恐有些棘手。” 张煦都说棘手,魏琰当真是一点求生意志也无了。 “舅……容姨呢?”赵嫣问。 张煦回道:“容夫人所服的并非是毒。” “不是毒,那为何她会呕血昏厥?” “这……微臣暂且还不能确定,看起来像是急火攻心之兆,不过脉象还算平稳,的确不曾中毒。” 赵嫣回想起容扶月在顺义门下长长的一躬,那时她的面上已无多少生念。如果容姨并未服毒,那她为何要骗魏琰? 她喂给魏琰的毒又是从何而来? 回想起方才魏琰搂着容扶月泣血的模样,赵嫣脑中灵光一现,问刑部尚书道:“是谁负责查封宁阳侯府,监管仆从亲眷之事?” 刑部尚书不敢隐瞒:“回殿下,是肃王负责。” 赵嫣懂了。 她蹙了蹙眉,吩咐流萤留下来安置容扶月,将她平安的消息暂且瞒下来,而后才大步上了马车。 回到东宫,寝殿的门是开着的。 赵嫣一入殿,就看见了交叠双腿坐在屏风后椅中的男人。 闻人蔺执卷翻阅,指腹时不时划开一页纸。 他显然等候多时,早有预料,听到脚步声靠近也未抬头,只低沉道:“回来了。” 他的神情被书卷挡住,赵嫣只能看到他压在书卷上的,骨相优美的指节。 见她迟迟不语,闻人蔺将书卷搁在腿上,曲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含笑道:“有话就问,殿下憋着不难受吗。” 好,是你让我问的。 赵嫣抿了抿唇,不客气道:“容扶月去狱中见魏琰,是你暗中放行?肃王府手底下的人各个精明能干,没有你的暗许,我不信她能走出侯府大门。” “不错。” 闻人蔺对她毫不隐瞒,握着书卷的指节慢慢叩着,“同床共枕八年的夫婿,竟是恶贯满盈的幕后真凶,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承受这个真相。” “所以,你就给了她毒-药。” “给她服的并非什么毒,骗她的。她郁结于心,早就毫无生念,那只是让她将淤血呕出的良药罢了。” 赵嫣向前,于闻人蔺面前站定,皱着眉看他。 “但是你利用她一心求死的念头,去诛魏琰的心。” “是。本王说过,不会让魏琰死得太轻松,身败名裂后再往他心口扎上一刀,倒也痛快。至于容扶月……” 闻人蔺笑了声,低缓道,“当年长兄尸骨未寒,死讯刚传回京城,她就嫁与他人。如今她一心求死,本王偏不让她死,活着可比死难多了。” 赵嫣眉头蹙得更紧:“可她是无辜的。” 闻人蔺轻轻叩指,颔首反问:“当年死的八万多人,哪一个不无辜?” 赵嫣哑然。 闻人蔺嗓音温柔了下来,抬掌牵住她的手,亲昵揉捏着她微凉的指尖:“早就和殿下说过,本王并非良善之人。” 赵嫣反揪住闻人蔺一丝不苟的衣襟,俯身逼视他深暗的漆眸。 闻人蔺岿然不动,放纵她将自己的衣襟揪得起皱,像是一个画地为牢,甘愿将刀刃与枷锁递到她手中的信徒。 “那天从太极门出来,我问你的问题,你并未回答。” 赵嫣居高临下,狐狸毛领摩挲着她莹白的下颌,“我现在再问你一遍:闻人少渊,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闻人蔺明明是被审之人,却比赵嫣这个审问者还要从容淡然。 “答案很简单,但殿下未必喜欢听。” “我要听。” 望着眼前这双坚定澄澈的眸子,闻人蔺难得有些犹豫。 他很清楚说出真实想法,等待他的可能是什么。 但他不会骗小殿下,不舍得。 闻人蔺保持交叠双腿而坐的姿势,将赵嫣拉近些,抬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下压。 他凑近凝视,眉目深邃,缱绻而疯狂。 “因为殿下和太子想要的,是拯救大玄;而本王想要的,却是毁了它。” 82. 第82章 继续 你疯了,知道吗…… “你说什么?” 赵嫣的手指怔怔一松,忘了还揪着他的衣襟。 她眼中如星月般清亮的光散了散,闻人蔺面上划过些许动容。他半阖着眼,继续说了下去:“殿下既是在意魏琰的那句话,与其坐等殿下一个人乱猜,不如本王坦诚些。不知这个答案,可有令殿下满意?” 为何八年前不出手,而要等到现在—— 这个问题,赵嫣在御审之后的宫道上,也曾问过闻人蔺。 那时他回答道:“因为本王想要的,不只是他的性命。” 赵嫣当时疲倦至极,只浅显以为此句中的“他”是指魏琰。毕竟闻人蔺要取人首级易如探囊取物,蛰伏至今日许是取仇家性命还不够,更要让魏琰身败名裂、受万世唾骂…… 如今听方知,他话中竟暗含了这般锋寒的野心。 赵嫣的嗓子涩得慌,诸多言辞,似乎全乱糟糟堵在了心口。 “所以你要对付之人,不仅是魏琰。你怨恨大玄……” 可是为何呢? 他明明已经权倾朝野,什么都有了…… 然这个念头只冒了个泡,便如浮冰碎裂,在心间划下苍凉。 八万枯骨,父兄俱亡,每月毒发,眼前之人背负沉重的过往孑然行走于朝堂血雨之中,一半人怕他、一半人恨他…… 如何能算什么都有?明明是,什么都没有了。 赵嫣忽然就没了力气,揪着他衣襟的手不自觉一松。 察觉到她的轻颤,闻人蔺扣住她后脑勺的手掌微动,拇指慢慢刮蹭着她的后颈,若即若离。 “亲舅舅成了我的仇人,现在又要轮到你了吗。” 赵嫣固执地凝望着闻人蔺深不见底的眸子,试图从中窥探一丝涟漪,压了压唇线问,“连你也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太傅?” 闻人蔺的眸色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一生无所畏惧,以睥睨之姿俯瞰天下,此刻却下意识想要规避这个问题。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1太傅想毁之物,包括黎民苍生,也……” 见他不语,赵嫣竟有些眼眶酸涩,轻轻道,“也包括我吗?” 很轻的声音,闻人蔺却感受到了心口的窒闷。 她眼里有细碎的水光,微微闪动,衬得眼尾那颗刺下的细小泪痣殷红若血。仿佛只要他点点头,压抑的情绪就会夺眶而出。 他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当初殿下不管不顾来招惹本王,本王就说过,我这样负恩昧良之人,总有一天会拉着殿下陪葬的。” 闻人蔺用了“我”这个自称,闲散平淡的嗓音仿佛有了人的温度,“是殿下非要听真话,如今听到了,反难受成这样。” 他屈起指节蹭了蹭她的眼尾,感受着心中弥漫的痛意。 两人离得这样近,他依旧坐于椅中,交叠的双腿优雅无比,只稍稍压了压扣在她后颈的手掌,侧首迎上,便轻而易举地吻住了那两片紧抿的红唇。 她用这样伤痛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怎么舍得连她一起毁啊。 闻人蔺阖目,轻而强势地抵开了她的唇瓣,用由浅入深的攫取,来掩饰他内心的那丝动摇与不舍。 赵嫣不觉漏了一口呼吸,随即猛地一窒,揪着他衣襟的手改为撑着胸膛,腰肢无力地塌下,随即被他的手臂乘势圈住,胸膛几乎与他紧紧贴合。 一个毫不收敛的吻,与平时的闻人蔺判若两人。 以往他永远是清醒的旁观,或是定力极强的掌控,全然不似眼前这般噙着几分疯意,仿佛要献祭灵魂般,每次吞噬都是最后的缠绵。 赵嫣觉得自己是爪下的猎物,面对庞大强悍的猎手毫无反抗的余地。 她以为自己会被生吞入腹,连骨带魂嚼碎。然而将她圈在爪下的猎手,只是温柔而强势地舐吻她的皮毛。 “不……” 赵嫣声音破碎,抵着他胸膛的纤细手掌别说推开他,连一分力气也使不上。 “想继续吗?” 呼吸的间隙,赵嫣在自己宛若擂鼓的心跳声中听到了闻人蔺的低语。 他保持着禁锢的姿势,漆眸深深凝望赵嫣微红的精致面容,声音很沉,有些喑哑:“今天殿下无论想对本王如何,本王都不会拒绝。” 他是深渊中的魔,以皮肉为蛊,诱她赴最后的沉沦。 赵嫣甚至觉得,别说是共沉沦,哪怕是以刀剑刺之,他亦是全盘接受。 若换个场景和时间,眼前风花雪月当真缱绻至极,可听听他半盏茶前说了些什么毁天灭地的话?哪里还能纠缠得起来。 “闻人少渊,你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赵嫣恼然,擦着痛麻的嘴气喘吁吁道,“你真是疯了。” 说一遍还不解气,她像是在看一团未知的迷雾,瞪着他重复了一遍:“你疯了,知道吗!” “嗯,本王的这样的人,不疯才不正常。” 闻人蔺坦然承认,甚至还噙起笑来,“在殿下面前装良师贤臣,实在是累了。” “你……” “现在,殿下要杀本王吗?” 赵嫣看着他,有一瞬真的想掐上去得了。 越是思绪混乱,便越不能冲动,赵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审视面前这个强悍无情的男人。 “那你想毁灭的东西里,有无辜百姓和我吗?” 她抿了抿尚红得厉害的唇,“等太傅告诉答案,我再回答要不要……” 要不要执起利刃,站在你的对立面。她在心里补充。 闻人蔺从不轻易许诺,也拒绝让人窥探他的内心。 他说出来的誓言,哪怕死也会践诺。而现在,他并不想再往两人的平衡木上增加筹码,他怕他给不了那么多。 是的,他开始有一丝的害怕了,尽管他的神情如此平静。 可对着赵嫣微红的眼尾,他亦无法保持置身事外的沉默。 闻人蔺眸底漾开浅笑,像是深潭晕开细碎的月影,“我以前似乎说过,会拉着殿下陪葬。” “那现在呢?”赵嫣捏着指尖问。 闻人蔺没再说话。 他温柔地压下她倔强的脑袋,下颌埋入她狐狸披风的毛领中,慢慢蹭了蹭她细白温暖的颈窝。 …… 将士遗属在顺义门下跪的第六天,皇帝总算慎重下达了对魏琰的处决。 枭首示众,曝尸七日。 魏琰饮了毒酒,可那酒的份量拿捏地极好,并未立即要他的命。为了平息民怨,皇帝无论如何也会让他留一口气上刑台,死了反而无法向天下交代。 旨意下达的那日,柳白微受命来了趟东宫。 那时赵嫣正坐在书房的案几后发呆,面前摊开的书页半晌没翻动,灯影下抱着双膝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纤薄。 “殿下好些天不见人,是躲在东宫种蕈菇吗?霍蓁蓁数次被拒之门外,若是知晓你见我不见她,又要发姑奶奶脾气了。” 柳白微在她身边坐下,掸了掸珠白滚金边的下裳,望向赵嫣,“处决魏琰的圣旨下来了,你……是因为此事难过吗?” 毕竟魏琰是她的舅舅,并非全无感情的陌生人。听说,皇后还因为此事病了一场。 赵嫣抵着下颌,慢慢摇了摇头。 柳白微压低了声音:“殿下唤我来东宫,是想问太子的事吧?” “你一向聪明。” 赵嫣下颌搁在膝盖上,也略一侧首,“去年赵衍,为何会突然怀疑雁落关一战有问题?” “太子与我聊的,都是新政之事,关于雁落关他倒并未提及过,是以我也不知内情。” 提到“雁落关”,柳白微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凝重起来,“不过出发避暑前,他有次与我对弈,提过一嘴‘刘顺死得蹊跷’。” “刘顺是谁?” “一个宦官,当年派去雁落关的监军,天佑十一年就突发恶疾死了。因年份久远,我对此人并不了解,故而没在意。”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疑窦,竟会引发如此杀机呢? 赵嫣拧眉。 柳白微似是猜出她的想法,道:“太子都出事了,和此案有关的卷宗必然已经销毁。” 明知如此,赵嫣听到这话还是黯然许久,看上去颇有些愁云惨淡。 柳白微从盘中拿了一颗核桃,却没有捏着吃,而是握在掌中,托腮侧首,凤眼不住担忧地看向赵嫣,清了清嗓子道:“诶,我送殿下一朵芙蓉花吧。” 赵嫣狐疑地看向他,有气无力道:“别哄我了。而今是初冬,残菊已谢,梅花未开,哪有什么花。” 她一副悻悻然无精打采的模样,柳白微将核桃往她桌上一放,笑道:“殿下等着。” 说罢他起身出门,吩咐了流萤一句什么。 流萤的面色瞬时古怪起来。 她于殿外看了赵嫣一眼,见她没反对,便依言退下,不一会儿,拿着一颗什么东西交给了柳白微。 柳白微进来,重新在赵嫣身边坐下。 赵嫣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由朝他那边稍稍探首,只见他打开手掌,露出了一颗饱满圆滚的……大蒜?? 这算什么? 赵嫣哭笑不得,又失望地将脑袋收了回去,重新搁在膝上。 柳白微也不解释,指甲圆润的手快而小心地取出蒜粒,将粉白的蒜皮撕成想要的形状,不一会儿就捣鼓好了。 “给。” 柳白微将杰作递了过来,却是一朵去了蒜子后、用层层叠叠的蒜皮撕成的芙蓉花,花瓣带粉,惟妙惟肖。 “还真是!”赵嫣瞠目结舌。 “像吧?我娘以前就经常用这招哄我。” 柳白微轻轻一吹,那朵用蒜皮做的脆弱芙蓉便轻轻飞到赵嫣面前,落在她的案几上。 赵嫣轻笑,将那朵蒜皮芙蓉拾起,置于眼前看了看,还是没明白柳白微怎么做的。 柳白微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在殿下可以说说,到底是因何事困扰吗?” 赵嫣顿了顿,捻着手中的蒜皮花。 “我近来,的确有个难题。” 她垂下眼,将双腿撇向一旁,换了个姿势趴在案几上,双臂前伸道,“但我想自己想明白它。” 柳白微也学着她的动作趴在案几上,双臂前伸,下颌抵着案几。 皱眉半晌,他道:“是因为闻人蔺吧?上次你这般消颓,还是簪花宴那晚后……” 柳白微不甘地闭了嘴,像是提及了什么让他难受的话题。 赵嫣默然。 同是聪明人,还是周及比较好。周挽澜即便洞穿什么隐情,也不会说出来让人难堪。 想着,她与柳白微各怀心事,齐齐长叹一气。 十月廿三,风寒霜重。 今日是魏琰行刑之日,御街门外挤满了或愤怒或痛快的围观百姓,最前方是相互搀扶着的将士遗属,乌压压一片人头。 赵嫣亲登城楼,从宫门上俯瞰刑场。 这一刻,她得替死去的赵衍见证。 监刑之人是闻人蔺。他坐在太师椅中,一袭暗色的文武袖,周身萦绕着凛然不可侵的寒意。 但他嘴角是挂着笑的,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阴影中,赵嫣依旧能感受到他眸底那点暗沉的快意。 刀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寒鸦振飞,赵嫣下意识扶住雕栏。 几乎同时,闻人蔺抬眼,看到了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眸中阴寒渐渐消散:她看起来有些难受。 赵嫣的确有些难受,她捂着翻涌的肚子,躬身缓了缓神。 身后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不多时水声响,一杯热茶体贴地递到了她面前。 赵嫣以为是流萤,下意识道了声:“多谢……” 然而接过茶盏,纤细的指尖与冷白的指节相触,她愣了愣。 抬头一看,闻人蔺高大矫健的身影就在眼前,沉稳俊美,一如往日。 83. 第83章 漆盒(修) 仙师。…… 不知是在寒风中久站的缘故,还是她高估了自己对极刑的认知,赵嫣一时胃中翻涌得慌。 她脸色有些白,接过闻人蔺递来的茶水,小口小口抿着。 闻人蔺伸出两根寒玉般修长的手指,顺势探了探她的脉息,略一垂眸道:“殿下不该来此等腌臜地,让腥臭的刑台污了殿下的眼。” 温热的暖流冲淡了喉间的酸涩,赵嫣长长舒了口气,抿去唇上的水珠道:“不,我要来。” 刑台下忽然骚乱起来,官兵大声吆喝着,然无济于事。 那些阵亡将士的亲属、义愤填膺的百姓,皆恨不能冲上刑台,从佞臣的身上咬下一块肉,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解恨。 赵嫣握了握茶杯,扶着阑干问:“你不下去看着吗?” 这样大快人心的场面,闻人蔺定然不想错过。 但闻人蔺只缓步向前,抬袖自然而然地遮住她的眼前,挡住下方的混乱脏污。他身形高大,有他存在的地方,连呜咽的风声都会收敛安静下来,只余他袖口清冷干净的淡香。 闻人蔺侧首,意兴阑珊地往下方瞥去。 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他眸中晕开一点沉沉的涟漪,缓声问:“若在刑台上的是本王,殿下会来看吗?” 赵嫣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实在不明白闻人蔺怎么能用这般平静悠闲的语调,说出如此可怕的设想。 乱糟糟的思绪仿佛又被勾了出来,无从遁形。 “会。” 见闻人蔺扬起唇线,赵嫣又仰首认真补充一句,“但我希望不要有这一天。” 下方的群愤渐渐平息,闻人蔺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在赵嫣的脸上。 他看着她满眼的纯澈与坚定,良久,赞同地“嗯”了声。 “刑台太脏太吵,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若青出于蓝,最多将刀刃交予殿下,由殿下亲手送本王一程,那才叫快意。” 赵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皱皱眉道:“闻人蔺,你简直有病。” “本王有病不是一日两日。” 闻人蔺却是低笑出声,放下遮挡她视野的手掌,替她理了理狐狸毛领道,“殿下真是越来越不禁逗了。别在风中傻站太久,今日有雪,早些回去。” 他一如往常沉稳可靠,游刃有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真正的强者并不会因外力而动摇,赵嫣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纠结与软弱,遂竭力冷静目光,点了点头转身。 闻人蔺目送赵嫣下楼,直至她走远了,蔡田才敢上来请示主子,看七日后的魏琰怎么处理。 闻人蔺凭栏远眺,眼底的那点温情笑意也随之消失殆尽。 “悬首祭灵,其他的……碾碎了喂狗。” 当年八万尸骸葬身孤城,无坟无冢,姓魏的下场自然不能比他们好。 乌云压顶,寒风带了霜寒的气息,大雪将至。 赵嫣没有回宫,先去了一趟容府。 那日容扶月呕出郁结于心的淤血后,赵嫣就命人将她秘密送回了容府休养,没有让除容家和闻人蔺以外的任何人知晓。 容府如今的当家是太常寺卿容仕青,此人乃魏皇后旧识,太医院的张煦便是经由此人举荐,是个信得过的自己人。 容仕青终身未娶,虽年近不惑却依旧丰神俊朗,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 他行了礼,听赵嫣问及容扶月的近况,便摇头流露出心痛:“舍妹心思重,溺于往事,还是不太吃得下东西。” 容扶月正坐在窗边看书,身形比前些日子又清减了不少,即便穿着厚实的冬衣也不见丝毫臃肿。 她远远地就看见了赵嫣,忙放下书起身行礼。 “容姨,不必多礼。” 赵嫣就站在窗外,抬手示意她起身。 容扶月的云鬓即便在女子中亦是少见的浓厚,反衬得她天姿国色的脸庞白且小,像是纸画出来的美人,没了生气。 容扶月抬头看了眼不见日光的天色,忽而道:“可过了午时了?” “是,午正了。” 赵嫣回答,“那人,已经刑毕。” 过了好半晌,容扶月才点了点头。 赵嫣不禁想起了那日在顺义门内,这个纤弱的女子代替魏琰向众人折腰请罪的画面,心中一酸:“天理昭然,容姨不必自责。” 容扶月摇了摇头,失神道:“妾只是不明白,妾这样的人,为何还要活在世上?” 为何连死,都是一种奢侈。 赵嫣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声道:“容姨有无想过,就这么死了,黄泉之下见到想见之人,该如何交代?” 容扶月怔怔。 “生命何其可贵,且容姨当年并非是自愿嫁与魏琰,说到底也只是八万多受害人中的其一。若内心有愧,赎罪的方式有诸多种,而结束生命只是懦夫的选择,除了让自己轻松解脱外,毫无意义。” 容扶月双肩一颤,咬唇羞愧道:“妾浅薄至此,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赵嫣适时道:“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孤,许多都无人照顾。孤打算设个学堂,收留他们习字读书,其中有不少姑娘家,正缺个女夫子,容姨若不嫌弃,可要去试试?” 容扶月讶然抬眼,许久,喃喃道:“妾……可以吗?” 赵嫣温和一笑:“当然可以,容姨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性子又极好,定能将那群孩子教习妥当。不过在这之前,容姨定要保重身子,不然孤可不敢请你。” 从庭中出来,容仕青朝着赵嫣拢袖长躬。 “臣多谢殿下宽解舍妹,给了她一线活下去的希冀。” “希冀是她自己给的,孤不过给她指了条道而已。” 赵嫣提了提唇角,接过流萤递来的手炉暖着,“何况,孤以后说不定还要继续仰仗容卿呢。” 容仕青忙躬得更低了些,低声说:“臣之本分,何敢担当‘仰仗’二字。” 赵嫣笑笑未语。 要照亮昏昏浊世,每一根灯芯无论大小,都尤为重要。 辞行前,容仕青顺势问了句:“闻皇后娘娘凤体微恙,不知近来情形如何。” 赵嫣道:“已经好多了。” 容仕青道了声“是”,再次躬身拜别。 …… 云层如墨渲染,皇宫一片静穆萧索。 “魏琰已死,死前无一言。” 一名年轻道士立于殿前,垂手禀告。 魏琰入狱,为了保住容扶月的性命,必会守口如瓶。可谁料容扶月竟当着魏琰的面服毒自戕,他担心这是有人故意为之,魏琰没了软肋牵制,会吐露什么不利的消息,就主子去了一趟刑场,确认他说不出话,方回来禀告。 风从殿门灌入,垂纱飘动,百盏长明灯随之跳跃,屏风后那道模糊的细影也随之张牙舞爪起来。 案几上的红漆木盒打开,嵌着两丸新鲜的暗红丹药。 那人抬了抬手,道士立刻竖掌屈起拇指与食指,道了声:“是,仙师。” …… 赵嫣回宫先去了一趟坤宁宫,为魏皇后侍疾。 魏皇后摘了沉重的凤冠,脱了凤袍,长发半绾斜倚在榻上,倒显出几分寻常妇人的脆弱来。 “本宫这并无大碍,你不必日日来此侍奉汤药。只是魏琰出了这样大的事,本宫只能出此下策避嫌,不去碍你父皇的眼。” 魏皇后饮了药,将空碗交到宫婢手中,清冷道,“法司与你父皇商议,原本只判了魏琰死罪。是本宫脱簪跪求皇上,将其改为枭首戮尸。” 她说这话时,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微抖着嘴唇问:“你知道为何。” 赵嫣当然知道母后的愤恨从何而来。 太子之死始终是个秘密,旁人只当母后是秉公灭私,却不知她承受的丧子之痛。 那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太子勤勉聪慧,心怀宏图伟愿,就连病重咳血时也不忘笑着安抚众人……然这样光风霁月的少年,竟死在了血脉亲人的暗算之下,何其荒唐残忍。 “魏琰虽是本宫亲弟弟,但自从入宫以后,本宫与他便无甚交集,更想不到他为了一己私利,连自己的亲外甥也……” 魏皇后揉了揉眉心,压抑呼吸道,“他自小就极端,不成圣人,便成魔。本宫只恨困于深宫之中,一味忍让避之,未能早些阻止,终引火。” “儿臣知道。” 赵嫣跪坐榻前,垂眸捏了捏袖袍边缘,“以前儿臣不理解,母后为何对谁都是冷面冷心,而今想想,母后或许看得比儿臣透彻些。” 魏皇后从剜心之痛中稍稍回神,看向榻边的小少年: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张极为相似的脸上,就再也没了别人的影子。 恰如其名长风,柔韧张扬,无色无形,却可令平波起澜,令万物折腰。 “母后可还有吩咐?” 赵嫣下意识垂下眼睫,盖住眼尾的泪痣。 母后望着自己的脸失神,许是又想起赵衍了吧。她想着。 魏皇后红唇动了动,然话到嘴边半晌,只说了句:“你父皇近来受民沸施压,颇为气滞,越发依赖丹药才能入眠。你稍候去太极殿请安,需注意些措辞。” 赵嫣点头:“儿臣知晓。” 魏皇后还想再说些什么,赵嫣坐不住似的,起身行礼道:“儿臣先行告退,愿母后凤体安康。” 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魏皇后动了动手臂,轻叹一声。 赵嫣从坤宁宫出,径直去了太极殿。 闻人苍一案举国皆惊,给天子威信造成的冲击不小,父皇嘴上不说,实则极其在意民意有无得到安抚。恰今日此案尘埃落定,她得去和父皇回禀一声。 赵嫣心中想着事,脚步也略微快了些,上了月台石阶,全然不见冯公公躬身从侧殿中出来,也沿着回廊往这边走。 赵嫣险些一头撞上,冯公公也吓了一跳,“哎哟”道:“太子殿下,老奴没冲撞到您吧。” “无事……” 话未说完,赵嫣见到了老太监托盘中罩着的一只红漆小木盒。 木盒只露出一角,但赵嫣还是认出来了,这只巴掌大的漆盒与闻人蔺装解药的那只盒子似乎一模一样! 心脏不由一紧。 她顿了顿,不动声色道:“冯公公手里捧着何物?” 冯公公理了理托盘上的绸布,堆笑道:“回殿下,是呈给陛下过目的东西。” 赵嫣垂眸盖住情绪,做出谦逊之姿道:“既是父皇要的东西,那公公先请。” “不敢。老奴这不急,殿下先请。”说着,老太监让开身子。 赵嫣没再说什么,入殿叩拜皇帝请安。 皇帝吩咐了什么,赵嫣并未听清,满脑子都是那只红漆小木盒。 闻人蔺的解药,是父皇赐予的吗? 可神光真人不是死了吗,若他不是真正的仙师,那现在炼药的……又会是谁? 赵嫣跪在地砖上禀明刑场之事,不由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寒意。 从太极殿出来,正巧与老太监擦肩而过。 朔风夹杂着簌簌的沙雪扑来,割在脸上生疼。 沙雪盐粒般蹦跶在地上,抬眼望去,满目的灰与白。 红炉点雪,赵嫣隐隐有些明白了,情急之下冷风入肺,使得她忽而捂唇呛咳起来。 候在太极门下的流萤立刻撑伞,为她遮挡风雪。 绘红梅的伞檐,使人想起那人殷红的官袍。 除了对立面,她有闻人蔺之间或许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让李浮去请肃王,就说孤要见他。” 赵嫣握拳抵着唇瓣,小声催促,“快去。” 84. 第84章 有救 毫无章法的吻…… 赵嫣想起了一个细节。 神光真人擅长炼制金丹,因此而深得父皇信赖。可在被灭口之前,他并未亲口承认他就是“仙师”,只说了句“炼毒乃是奉他人之命行事”。 这个“他人”,就十分耐人寻味。 可神光真人死了,魏琰伏法,那红漆木盒的药丸却并未因此而销匿。 赵嫣一度以为,闻人蔺手下还有别人为他炼制解药,直到今日亲眼看到这药盒在太极殿出现……她才恍然笃定,自己一开始的先入为主就错了。 神光真人或许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炼药的“仙师”另有其人。 听冯公公的意思,父皇必然知道这解毒药丸的事,那么他究竟是在救闻人蔺,还是…… 脑袋一阵抽痛,赵嫣撑着脑袋,以指尖按了按额角。 殿门在此时被打开,风冲淡暖香,空气中多了一丝刺冷的寒意。 灯影摇曳,赵嫣抬眼,只见闻人蔺披着一身夜色而来,散漫抬手掸了掸墨色大氅上沾染的雪粒。 宫人行礼,奉上暖好的酒水吃食,又安静退下,掩上门扇。 闻人蔺解了大氅随便搭在臂弯中,暗色的常服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笔挺如剑。 “这是又有何难题想不通了?” 他信步行至赵嫣的身边,单掌撑着案几,俯身看向她面前墨迹凌乱的宣纸。 两人挨得极近,赵嫣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沾染的冰雪气息,清清冷冷。 见那宣纸上除了几点墨痕什么字迹也无,俨然是赵嫣发呆之时的杰作。闻人蔺略眯眼眸,含着笑道:“殿下近来越发得陇望蜀,传召本王,就如同传召面首之流般随意。” 赵嫣望着他如冷玉般的侧颜,唇瓣动了动,哑声道:“可你还是来了。” 闻人蔺无甚温度地笑了声,刚起身欲走,袖口却被一只纤白的手攥住。 他回首,顺着那只攥得指尖泛白的手往下,见到了小殿下那两片抖动的纤长眼睫。 赵嫣道:“我今日在太极殿,看到了冯公公呈给父皇的丹药。那药盒与香味,都与你每月服用的解药一模一样。” 闻人蔺静静听着。 他当然知道赵嫣撞见了冯太监手中的寒骨毒解药,皇宫内外于他并无秘密可言。对于小殿下的行踪,自然就更上心了。 “你说这毒是闻人将军亲自喂给你的,可是为何……解药会在父皇手中?” 赵嫣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我想知道,想听你亲口说。” 闻人蔺垂眸看她,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殿下可还记得《杨金疑仆》的故事?” 赵嫣自然记得。 那是在密牢斩杀赵元煜后,于玉泉宫的汤池中,闻人蔺为她讲述的故事:上将军杨金兵败逃亡,路遇追杀,疑是身边唯一跟随的仆从告密,严刑拷问。那忠仆百般辩解无效,乃以刀剖腹,剜心验之。 那时闻人蔺告诉她:自证清白,是要剖腹验心的。 “殿下可知后续如何?”闻人蔺打断她的回忆。 “后续?” 赵嫣读过《承德广记》,这篇“杨金疑仆”根本没有后续,问道,“那杨家忠仆剜了心,不就死了吗?” “是,他必须死。” 闻人蔺淡淡说着,任由赵嫣揪着他的袖子,自顾自勾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倚靠道,“可若他没死成,杨金又该如何置之?” 若那剜心的忠仆还活着? 赵嫣以人心度之,凝神道:“若忠仆未死,杨金必然愧疚不已,以厚礼补偿。然他本性多疑,心中始终会有个芥蒂……因为他伤害了身边最忠诚之人的心,所以多半从此惶然难安,担心忠仆记仇,终有一日会真正反扑于他……” 说到此,赵嫣心中一激灵。 当年若援兵早至一个月,雁落关孤城之中的八万将士或许就不会全军战殁。 那时的父皇,是如何看待从尸堆中爬出来的闻人蔺的呢? 见到唯一幸存、扶棺入京的闻人家遗孤时,他会否也如故事中的杨金一样,愧疚之后,便满是惶然难安? 月月一次的解药,既是在救闻人蔺、以全帝王仁德之心,亦是他用以牵制自保的筹码。 所以,父皇才能如此信任闻人蔺,以“善待英烈遗孤”的名义,任由他手握无边权势,登上万人之上的王座。 这些帝王之术,闻人蔺不可能看不透。 赵嫣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他的那些骇人的想法从何而来。不是他负大玄,是大玄负他已久。 闻人蔺想取而代之吗? 不,赵嫣很快否定了此种猜想。 若闻人蔺有心改朝换代,必以仁德服众,拉拢民心,可他这副毁天灭地、睥睨尘世的孤寒活法,哪里像是要取而代之的样子? 风雪掠过,在窗纸上留下残影。殿内一片安静,只闻炭火间或哔剥的声响。 赵嫣唇瓣翕合,捏紧指尖道:“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向来只顾自己门前三尺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就连扮成太子坐镇东宫,也只为了查清赵衍到底因何而死……” 闻人蔺挑了挑眼尾,屈指抵着太阳穴道:“殿下这番自白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接些。” 攥着他墨色修边的纤白手指紧了紧,而后松开,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指腹划过他经络分明的手背,而后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指节。 五指交扣,闻人蔺略微一怔。 “我不仅怕麻烦,而且小气,记仇。小时候赵衍曾对我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如果换做我经历这些,只会比你更痛苦、更极端,所以,我没有任何资格替你原谅这世道,但……” 赵嫣顿了顿,抬起澄澈清明的眼来,认真回视闻人蔺道:“但能不能请太傅给我一个机会,这天下或许还有救呢。” 指间交扣的手指纤细,却握得很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闻人蔺眸中划过一丝波澜,随即轻笑一声。 “有救?” 他重复了一遍,翻掌反客为主,手肘抵着膝头倾身反问,“将士守城,救万民于水火,等待他们的是何下场?太子革新,挽大厦之将倾,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北夷压境,起义频发,殿下告诉我,如今的大玄拿什么来救?”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呢喃的耳语,一如此时簌簌而落的大雪,温柔而寒凉。 赵嫣抿了抿唇,唇线被压得发了白。 闻人蔺捏了捏她的手指,让她将紧咬的下唇松开,声音低沉,“本王毒发时不避殿下,如今连目的也和盘托出,对殿下宽容至此,殿下还想要什么?你知道,本王不可能再退了。” “我知道。我说过,谁也没资格替你原谅这世道,我不求你放手,亦不会阻拦你为那些惨死的将士讨要说法,只求你给这个疲敝疮痍的国家一个机会,也给那些良知未泯、热血犹存的人一个机会。” 她眨了眨眼睫,声音有些哑,“你看,连我这么怕麻烦的人,都要学赵衍飞蛾扑火了,太傅能不能让我试试看呢?” 闻人蔺目光一沉:“明知是飞蛾扑火,还试什么。” “可雁落关已经死了八万多人了,不能因私怨再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赵嫣起身,声音逐渐清晰坚定,“我可以帮你,只求太傅给我一年时间。” 对着她的起身,闻人蔺从垂眸换做仰视,凝望着她灼灼的眸光道:“一年太长。” “那就半年……” 见闻人蔺不语,赵嫣咬了咬牙,“明年上元节,花灯日,若依旧世道昏昏不见天日,我……” “你如何?” “我与这天下,任你处置。” 赵嫣手撑着闻人蔺所坐的椅子扶手,凑近些鼓足勇气道,“你知道我很惜命的。你什么也不缺,这条命已经是我能拿出手的、最珍贵的诚意了。” 闻人蔺好整以暇的面容渐渐凝重,没人比他更清楚小公主说出这话意味着什么。 他深深望着赵嫣,良久道:“小殿下冲动了些,何至于此。” “并非冲动,我闭门思索了几日,拯救太傅就是拯救大玄。” “若我不愿呢,殿下可会下手杀我?” 赵嫣眼睫一颤,低声道:“……会。” “很好。” 闻人蔺满足颔首,这才是他赞赏的那个小公主,外柔内刚,坚韧清醒。 “但……” 赵嫣忍了忍心间割伤的痛意,继而道,“可我不愿与你为敌。不知为何,一想到有朝一日我要与你执刃相对,我心中痛意,更甚于对付亲舅舅魏琰。我不想有那么一天,太傅,你我之间除了对立面,还可以有第二路走。” 她呼吸微颤,固执想要在死路中开辟一线生机。 闻人蔺只是温柔地审视她,像是嵌在椅中的一具雕塑,平波无澜。 他微微启唇,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见一片柔软温热贴了上来,以唇封缄,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她几乎是撞了上来,弄疼了自己也不管不顾。闻人蔺微微皱眉,抬手贴住她的颈项,将她的脑袋往后挪了挪,沉声道:“殿下这又是做什么?说不过就上嘴,哪儿学的。” 赵嫣索性坐在了他的膝头,仿佛要骑服一匹阴沉古怪的烈马,手臂松松搭着闻人蔺的肩。 她眸光明丽,呼吸细碎,以孤注一掷的口吻道:“你再好生想想,不必急于回答我。” 说罢,她又屏息堵了上来。 毫无章法的吻,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兽,用略显笨拙的方式宣泄自己的不安。 闻人蔺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一时拿她办法。 舌尖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鲜血的味道于极致的愉悦交缠,令人沉迷。 他漆眸晕开绮丽的笑意,从唇齿间溢出一声无奈的轻喟。 “那些书都白看了。本王如何教你的,嗯?” 闻人蔺安抚地轻拍她紧绷的脊背,声音低沉而又蛊惑,凑在赵嫣耳畔道,“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1” 说罢,依言衔吻而来,赵嫣浑身一颤,耳根瞬时发烫。 “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或微咬其唇。2” 赵嫣被他吻得呼吸凌乱,面颊滚滚生烫,寒冬腊月竟有了汗意,僵硬的脊背也随之瘫软下来,整个人几乎贴着他。 “还要继续吗?” 他的声音有点哑,眸色深不见底,蕴着浅淡的涟漪。 “闭嘴!” 赵嫣跪坐垂首,压抑了多日的情绪急需一个宣泄口,而这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她腮红若荔,抬手拔了发簪,任由青丝倾泻于脸侧,气喘吁吁道:“不是要拉着我陪葬吗,不如毁得更彻底些。” 闻人蔺眸色明显暗了暗。 嗤啦一声,挑开的束胸带子被勾了出来。他一手环住那抹纤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起身大步朝前。 哗啦一阵物什坠地的声响,他扫开书案上的笔墨等物,倾身将怀中之人压吻了上去。 赵嫣的脑袋未磕上桌面,先落在了他修长宽大的掌中,锦缎般的墨发丝丝缕缕从他指缝中漏下。 “本王去濯手。” 闻人蔺审视灯下晕红的她,慢条斯理的,像是审视一朵盛开的芙蕖。 赵嫣按住了他的手,无声相望。 闻人蔺有些意外,顺势将她的手掌交扣压于案几上,半垂眼帘道:“不怕吃药了?” “……闭嘴!” 回答他的是一声绵软无力的气音。 85. 第85章 留宿 自己走,还是本…… 赵嫣依旧不喜吃药。 或许想到闻人蔺会因拒绝她的提议而走上绝路,她心中的不安难受,就盖过了汤药的苦。 眼下她已无暇去想太多,混沌的思绪也随之在他掌下捏圆揉扁,只想做燃烧的焰,奔涌的水,将积压的情绪痛快宣泄干净。 长发如墨铺撒在书案上,又顺着案沿流泻下去。阴影笼罩,赵嫣被迫睁目,面前是男人冷白如玉的脸颊,眉睫浓长,目光深邃,一向凉薄淡色的唇被她吻破了一点,染上了动人的绯。 两人离得这般近,赵嫣甚至能清晰感觉到他腰间革带的冷硬,不由微微一颤。 “殿下悟性不错。” 闻人蔺俯身咬了咬她红透的耳尖,带着慢条斯理品啄的意味,“如此美的一张脸,骤然尽入会哭的吧。” 他用最温和低醇的语气,说着最放肆的话,赵嫣只觉热血快将薄薄的脸皮烧破。 手掌被他压着,她索性以双腿缠住他矫健的腰肢,不后退不妥协,扬着微红的眼尾瞪他,泪痣灼灼如血。 闻人蔺被她缠着,顺势单手解了革带。听到玉钩带坠地的声响,赵嫣情不自禁僵了僵,强忍着没示弱。 “不许哭啊小殿下,听到没。”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赵嫣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尽数堵上。 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刺啦一声移动,硬得慌,闻人蔺索性就着相吻的姿势将她抱起,跨过滑落地上的大氅,信步朝月门里间行去。 他步伐虽稳,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到底有些颠簸,偏生赵嫣嘴被堵着,只得皱眉捶推他的肩,却和推一堵墙无甚区别。 亏她还是拉过弓、练过招式的人。 风雪不知何时停息,案几上檀香如云雾流泻。 盆中炭火起了银屑,紫红的火光骤明骤暗,灯火阑珊,暖香萦怀。 此番却是迎面相逢,赵嫣却压根不敢睁眼去看闻人蔺,那双漆色的眸子深得仿佛能慑人魂魄,强悍深邃,缱绻绮丽。 她很没出息地抬臂挡着眼睛,却被闻人蔺温柔而强势地拿开。他斜倚在枕边,以指腹碾了碾那簇潮湿的眼睫,低沉问:“哭了?” “没有。” 赵嫣揉了揉眼睛,颊上气血充盈,背过身不去看他。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没有哭,眼尾却湿红得不成样子,根本不受控制。 闻人蔺一手曲肘抵着太阳穴,一手慢悠悠绕玩她丝缎般的墨发,轻笑了声:“殿下每每紧张不安,就喜欢乱来。” “又没对别人乱来。” 赵嫣感受着男人指腹穿梭于发间的酥麻,攥了攥被褥,很想让闻人蔺教教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化解两人间的难题。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让这份难得的和谐安谧,变成有所图谋的交易。 “我要沐浴……” 赵嫣带着轻微的鼻音,听起来比平日服药后的嗓音轻软许多。 闻人蔺总算松开了她的发丝,抬手将她的身躯扳过来些:“自己走,还是本王抱你去?” 赵嫣摇了摇头,倦怠道:“外面太冷,我不想去净室汤池,你让流萤传水到寝殿来即可。” 她顺理成章地使唤人,闻人蔺却无半点不悦,顺手替她捂好被角,便掀开被子下榻。 冷白-精悍的身躯一览无余,肩阔腿长,壁垒分明。赵嫣脸颊又烧了起来,忙调开视线。 可转念一想,都这个时候了,自己为何要情怯心虚?遂定了定神,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闻人蔺已勾起榻沿的衣裳穿上,长袍松散,未系革带。这副慵懒模样着实容易引人误会,赵嫣迟疑让他穿戴齐整些,他却并未出门见人,只顺手拾起散落在地的纸笔等物,隔着殿门吩咐值守在外的宫人传栉巾热汤,而后转而朝内间走来,坐在榻边的圈椅中。 赵嫣望着他嵌在阴影中的高大身形,怅然舒了口气。 流萤先叩门进来整理了一番,确定不会让人看到什么可疑的画面,这才让内侍将浴桶与热水逐一排列妥当。 流萤挽了袖口朝内间走来,就听月门垂帷后传来肃王低沉的声音:“这里无需你伺候。” 流萤小心朝内望了眼,见小殿下默许,这才收敛神色福礼退下,顺带掩上殿门。 纱灯明丽,浴桶涟漪在帷幔上折射出一层浅金的波光,又透过帷幔,将闻人蔺的眉目点亮。 他随手拿起自己那件墨色大氅,掀开被子罩在赵嫣酥山软玉般的身上,而后将她连人带大氅轻松打横抱起,朝屏风后的浴桶行去。 闻人蔺身形颇高,这件氅衣自然也颇大,赵嫣只露出了一点足尖,被暗色的衣料衬得莹白带粉。她揪住了闻人蔺的胸膛,咬唇借以稳住身形。 身子浸入热水中时,她舒服地喟叹了声。 一旁炭盆熏出暖意,水汽氤氲。没有什么比在温柔寂静的雪夜泡个热水澡,洗去满身疲乏酸痛更舒服的事了。 闻人蔺取了簪子来,将她垂在浴桶边缘外的长发捞起,拢成一束,在她头顶束了个不太雅正的男髻。 他端详了片刻,不甚满意地调整一番角度,“冬夜濯发易寒气入体,殿下先将就着,别睡着了。” 赵嫣趴在浴桶边缘,垂眸点了点头。 闻人蔺看着她不安抖动的眼睫,俯身撑着浴桶边缘道:“殿下手小,自己洗得干净吗,可要本王帮忙?” 赵嫣一怔,目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上,随即恼然道:“不用。” 闻人蔺目光往下,体贴问:“真不用?” “不用!” 赵嫣于水中并拢双膝跪坐,不留神哗啦带起一串水花,闻人蔺略微侧首,但还是有几滴溅在他的下颌和衣襟上。 他打开眼睫,沾着湿意的脸庞有种天人堕凡的俊美。 赵嫣下意识想给他擦擦,却忘了自己的手更湿,眼看着越抹越湿,只得眼眸一弯道:“你也……去洗洗吧。” 闻人蔺握住了她湿滑的腕子,将其塞回热水中泡着,又捏了捏,方起身去了屏风后的面盆架。 他将帕子浸入铜盆中,解下长袍随意搭在木架上,屏风后立即映出一道线条硬朗分明的高大影子,从宽阔的肩背收束至矫健的腰肢,再往下是两条紧实的长腿……那样笔直修长,哪怕赵嫣已经看过数次,也已经会惊艳于这具身躯的完美。 难得风平浪静,赵嫣也只敢借着屏风的遮掩暗自赞叹。 正浑浑噩噩出神,就听闻人蔺声音低沉传来:“方才在榻上,殿下还未看够?” 赵嫣骤然回神,忙收回视线转身背靠浴桶坐立,愤愤然想:这个人是有千里目吗,隔着屏风也能知道她的眼睛往哪儿放? 她随意泼了两捧水洗脸,随即皱眉捂着肚子,也不知和谁抱怨:“我饿了。” 语气直白得可爱。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闻人蔺不紧不慢擦拭毕,将沐巾掷入盆中,取下木架上的衣物重新披上。 他从桶中舀了两瓢热水为她添上,伸手试了试水温,这才擦净手指行至外间,端了两盘干果和糕点过来。 皇太子有严格的礼仪标准,譬如除非特殊节日,否则天黑后不能开火生灶,禁宵食夜饮。以前天热的时候尚能忍受,如今大雪纷飞,再吃凉的就觉得为难了。 赵嫣看了眼,小声道:“冷食吃了胃疼,可有热的?” 闻人蔺睨向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顺手拉了张椅子过来。他交叠双腿坐下,慢条斯理地用银箸插了一块芋头糕和水晶饼,置于炭盆上烘烤着。 火光打在他冷白的脸上,侧颜镀上一层暖意,赵嫣心中也泛起一股热流,酸酸胀胀填满胸腔。 世人皆怕他,就连赵嫣自己也曾视他为洪水猛兽,然跌跌撞撞纠缠至今,大部分时候对她有求必应的,也是此人。 此刻他们不是肃王与太子,只是一对围着炭盆烘烤糕点的普通人。若这份平和能永远持续下去,那必定是一件极好的事。 赵嫣不会勉强他退让,她会证明给他看,他们之间还有敞亮的生路可走。 唇上一暖,是闻人蔺将烘烤得酥香无比的芋头糕递了过来,散漫道:“尝尝。” 赵嫣接过银箸,咬了口,点头道:“好吃。你要吃点吗?” 闻人蔺没有咬她分享而来的糕点,而是倾身侧首,以唇衔去她嘴角的碎渣,“嗯”了声道:“香的。” 赵嫣想起来了,闻人蔺好像说过他没有吃宵食的习惯,几乎天黑之后,就很少见他进食了,定力强得可怕。 她抿了抿唇,掩饰般咬着热乎的糕点道:“也不知你的身体是什么构造,吃得精细还能长这么高,体力也……” 觉出话题不太对,赵嫣及时住了嘴,专心致志地品鉴芋头糕的粉糯清香。 闻人蔺坐在椅中,颇为愉悦的样子:“臣就,多谢殿下夸赞了。” 他用了“臣”这个称呼,真是稀奇。赵嫣平白有了种被以下犯上的赧然,索性别开眼,去看案几上将尽的烛火。 吃饱后,所有的困意皆席卷而来。 在水温凉前,闻人蔺强行将脑袋直点的赵嫣从浴桶中捞了出来,擦擦干裹上一旁干净的亵服,塞进被褥中。 已过子时,万物悄寂。 赵嫣本困得不行了,见闻人蔺起身便复又惊醒,拉住他的两根手指。 闻人蔺回首,凝望她眼底的期许,诧异一划而过,笑看她:“殿下是哪里还没吃饱?” 赵嫣握着他指节的手紧了紧,张了张嘴,下意识脱口而出。 “外面下着雪呢,太傅何不留宿一夜,天亮了再走。” 86. 第86章 同床(补完) 早啊,…… 闻人蔺也曾在东宫待到寅时,坐在椅中翻阅书卷消磨时光,偶尔看一眼榻上她不甚规矩的睡颜。 炼狱归来八载,他从不与人同榻而眠,那会让他想起年少时躺在尸堆里的经历。 闻人蔺回勾住她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垂目看她:“留宿,这不合规矩啊。” 他明明是整个大玄最恣肆之人,却一副奉公克己的神情说着“规矩”二字,赵嫣竟有点想笑。 她侧躺着,一缕头发散落在唇上,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他。 “有何关系?即便你未曾兼任太子太傅,无需日夜辅佐东宫,想要留下来也无人敢弹劾你。” “殿下方才还夸海口要拯救本王,这分明是在,诱本王沉沦。” 他逆着烛火而立,容颜反有种深刻的俊美,“也是,本王若日夜陪伴,无疑向朝臣宣示尽心辅佐东宫的决心,殿下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赵嫣一顿。 她以前的确这般想过,后来经历的事多了,眼界开阔,她知晓依赖别人不如自己强大,也就淡了这心思。 都道“风雪夜归人”,闻人蔺却像是游荡于人间的过客。赵嫣此番提及留宿,是不忍他冒着寒夜大雪往来于府邸与皇宫之间,孤身一人,未有归处。 “我是看到子夜了,三个时辰后还要去崇文殿讲学,这才留你。” 赵嫣蹙了蹙眉,松开手缩回被窝,“太傅既有顾虑,我也不勉强。” 说罢拥着被褥翻了个身,换了个背对他的姿势。 她没有束胸束发,即便隔着厚厚的被褥,也能看出女子最柔软玲珑的曲线。闻人蔺眼底笑意渐浓,替她放下床幔遮光,继而就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赵嫣面对里侧,竖起耳朵,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惊讶地坐起身。 还真走了? 她怔怔的,呆坐了半晌,恹恹打了个呵欠。 罢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遂闷着气躺下,闭目追随周公去也。 不多时殿门再次打开,这次声音轻了许多,连脚步也刻意放缓。赵嫣以为是流萤来例行为她束发束胸、检查炭火门窗,便朦胧闭目道:“他走了吗?” 身后之人没回答。 床幔被人挑开,身后褥子稍稍陷下去一块,继而一丸微凉的糖丸压在了她的唇间,闻人蔺声音轻沉传来:“张嘴。” 赵嫣瞬时睡意飞了一半,倏地回首,闻人蔺却趁机将那丸药塞入她微张的唇瓣。 清苦的味道席卷而来,很熟悉。 这下剩下的睡意也全无了,赵嫣捂住嘴,就着闻人蔺递来的茶水送服,漱了漱口。她想起来了,今夜厮混,还未来得及吃避子药。 “你方才出去,就是取这个?”赵嫣问道。 “不错,此物经由本王之手才放心。” 闻人蔺将茶盏搁回床头矮柜上,回身看她,“殿下以为呢?” “……”赵嫣没说话。 闻人蔺抬手拭去赵嫣唇上的一点水痕,叮嘱道:“这回不可再乱吃药了。” “知道了知道了。” 赵嫣赧然应和,这件丢脸事还要拿出来说几遍? 她重新躺会被窝中,见闻人蔺仍坐在床头看她,一副好整以暇的闲适,不由咽了咽嗓子,“你总看着我作甚?” 闻人蔺将视线落在她的身躯与床沿的一尺之地,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本王在想,殿下何时给本王腾出点位置。” 赵嫣反应过来,拥着被褥蠕虫似的往里靠了靠,留出一半的位置来。 闻人蔺将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捋了捋,避免压到,这才脱下皂靴,转身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厚重的床幔如瀑布般归拢,严丝合缝,昏暗的视线中,可见夜灯在床幔上投上一圈昏暗的光晕,衬得身侧闻人蔺的侧颜剪影英挺无比,眉骨深邃,鼻挺唇薄。 与人同榻的感觉颇为玄妙,仿佛天地间只剩彼此。明明更逾矩的事情都做过了,感受到另一具身体的存在,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放轻呼吸。 赵嫣新奇地看着,直至闻人蔺抬掌覆住她的眼睛,低沉道:“闭目。” 赵嫣眨了眨眼睫,羽毛般拂过他的掌心,极致的黑暗中很快有了睡意。 她依言阖上眼,不多时,呼吸渐渐轻浅绵长。 过了一会儿,闻人蔺才挪开手掌,侧首望去。他目力极佳,黑暗中仍能视物,连小殿下微微抖动的眼睫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纤细而又柔美。 闻人蔺嘴角动了动,双手搁于胸前,也阖上了眼帘。 梦中,浓稠的鲜血腥臭铺面而来。 冰冷的雨水铺天盖地,的寒鸦伫立在折断的长戟上,歪头觑视满地拥挤相枕的尸首。那层层尸堆下的缝隙中,露出一只充满血丝的年轻眼睛,灰败的瞳仁中映着滚滚乌云下的雨线,没有半点光泽。 鲜血混合雨水淌下,满是潮湿的腐味。 “为父去了。好好活着。” “阿蔺,二哥的命可以不要,但这座城池不能丢。我们一旦放弃,身后几十万百姓的命就没了!防线一破,大玄危矣!” “我等愿随将军死战!骸骨可不还乡,但国土不可失一寸!” “阿蔺别动,听话!二哥不疼,真的不疼……只是可惜了,母亲做的这身新衣裳……” “结成人墙!保护少将军!” “少将军,活下去!您活着,兄弟们才不会枉死!” 一幕幕交叠涌现,尸堆下的那只眼睛总算升起些许光芒。他艰难地张了张蜕皮的唇,接住那从尸身铠甲上淌下的淡红雨水。 雨水腥得令人作呕,少年却不得不咽下,拼命抓住一切可能生还的机会。 他要活下去,活着回京,为这生生耗死的近十万将士复仇。 噩梦破碎,夤夜如墨。 闻人蔺骤然睁目,精准攥住了身侧拍来的手臂。 纤细的腕子,肌肤细腻温软,他眼中的凌寒未散,面无表情扭头望去。 因“太子”体弱,殿中暖炭充足,赵嫣不老实地蹬着被角,几乎半截身子暴露在外,莹白的脸颊透出熟睡的红晕。 头发睡得微微凌乱,衣襟松散,精致锁骨下的酥山沟壑隐约可见。美人在侧,暖香萦怀,并非身处腐臭的尸堆之中。 闻人蔺眸底的暗色渐渐消弭,晕开轻浅的涟漪。 他将赵嫣的手臂塞入被褥中,重新掖好被角,正欲起身,却听赵嫣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你还没睡吗?” 闻人蔺只好暂且不动,低低回应:“睡了。” “别想太多,会有办法的……” 赵嫣自顾自咕哝了声,下意识寻找凉快的地方,往他怀中钻了钻,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胸口,攥着他的衣襟睡得正香。 属于女子的温软贴服上来,驱散心口的阴寒。 闻人蔺没有躲开,曲肱而枕,另一只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怀中少女的腰窝。尽管他于梦中惊醒,再无半点睡意。 或许大雪天,谁都渴望温暖。 至少这一回,他不再是一个人坐在冷榻上把玩短刃,睁眼到天明。 …… 卯时,天还未亮。 赵嫣被人揉捏着脸颊,浑浑噩噩睁眼时,有一瞬的呆怔。 闻人蔺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墨发以簪半束半披散,正曲肘抵在榻上,撑着脑袋侧躺看她,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又揉了揉她的耳垂,乐此不疲。 这是她第一次,于清晨睁眼看到闻人蔺,他真的在东宫与她同榻了一整宿。 “早……”赵嫣喃喃。 “早啊,小殿下。” 闻人蔺神清气爽,扬着笑看她,还没醒神?该梳洗用膳,去崇文殿了。” “就卯时了吗?” 赵嫣在被褥中抻了个懒腰,纤细的胳膊拉长,腿无意识蹬着,胸前一片起伏的妙曼轮廓。 昨夜未曾束发束胸,没了束缚,她睡得又香又沉,感觉才闭眼就被唤醒了。 赵嫣迷迷糊糊坐起,正欲宽衣,才想起面前之人不是流萤,而是个精力强盛到可怕的男人。若是私下与他宽衣解带倒也没什么,但穿衣必定要流萤把关的,有外人看着终归不像样。 她犹疑了片刻,揉了揉鼻尖道:“要不,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我传流萤进来服侍更衣。” 闻人蔺挑了挑眼尾:“殿下这就,过河拆桥了?” “哪儿跟哪儿?你这么大一尊佛杵在这看人更衣,我怕流萤会吓着。” 赵嫣对上他沉沉含笑的眸,脸一烫,伸手推他道,“哎呀,你快去。” 闻人蔺抬掌轻而易举包住她的指尖,捏了捏,这才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袖袍,抓起一旁木架上的大氅去了外间。 流萤掐准时辰,独自捧着干净的衣物进殿,目不斜视。 赵嫣双手拢着长发,转圈将束胸缠上,一边抬臂穿衣,一边浅浅打着哈欠道:“给我准备些月事带,这两天兴许会用上。” 流萤没多问,为她系好衣结,道了声“是”。 雪天路滑,不能乘坐轿辇,何况今日还有令人头疼的文课考核,需提早准备去崇文殿做准备。 来不及吃早膳,赵嫣收拾齐整就匆匆出了东宫。 地上薄雪如霜,呵气成冰,到处不见闻人蔺。 就当赵嫣以为闻人蔺生气走了,心中隐隐愧疚之时,她瞧见了侧门外伫立的墨色身影。 张沧赶了一辆马车来,正躬身抱拳,向闻人蔺汇报什么。 “不必备车了,孤与肃王同行。” 赵嫣吩咐李浮,说话间眼里已有了浅淡的笑意,向前朝闻人蔺拢袖一礼,“辛苦太傅日夜操劳,为孤答疑解惑。” 她一本正经,看上去谦谦有礼,任谁也不会多想分毫。可闻人蔺分明从她拢起的大袖后,看到了唇畔那丝狡黠灵动的笑意。 他负手而立,也就大节凛然回她:“有殿下配合,山鸣谷应,倒也不辛苦。殿下若不嫌弃,可与本王一道赶赴崇文殿,继续探讨难题。” 他将“探讨”二字咬得极轻,别有深意。 赵嫣眼睫抖了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好,有劳太傅。” 闻人蔺单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赵嫣便接过流萤递来的手炉揣入袖中,上了闻人蔺的马车。 马车一沉,闻人蔺紧跟其后,抬袖坐在了赵嫣身边。 赵嫣坐得端正,宛若克己复礼的太子本人,直到张沧嘿嘿嘿地塞进来两包油纸包裹的物件,又笑着重新放下车帘,赵嫣方长松一口气,歪身靠在车壁上。 “我还以为,你提前走了呢。”她开口道。 闻人蔺解了大氅,随口道:“去换了身衣裳,顺便有件事要吩咐底下去做。” “你换了衣裳?” 赵嫣重新打量了闻人蔺一眼,见他里头果然换了身玄红二色的常服。因他方才罩着大氅,才没叫人看出来更了衣。 “这件怎的不一起换了?”赵嫣指了指他臂弯中搭着的大氅。 闻人蔺垂目看了眼,嘴角有了莫测的笑意:“才请殿下为它熏了香,本王自然要穿穿再换。” “我什么时候给它……” 赵嫣想起来了,昨夜闻人蔺用这件大氅裹过出浴的她,那上面沾染的哪里是什么熏香,分明是她身上的…… 明白后,赵嫣不太自然地调开视线,撑着下颌嘀咕:“什么癖好。” 闻人蔺笑了声,闷在胸腔中的浅笑,格外低沉蛊惑。 赵嫣皱了皱鼻子,嗅到了热乎乎的朝食香味,没多时便很没出息地将目光转了回来。她捂着肚子,看向闻人蔺:“你饿吗?” 闻人蔺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倾身拿了包油纸拆开,酥香无比的蟹黄酥冒着热乎的白气。 赵嫣本想去崇文殿再随便吃点果腹,现在却是忍不住了,瞬间勾起腹中馋虫。 她张了张嘴,闻人蔺便捻了一块塞了过来,漫不经意的动作,让人想起他扬肉干喂猫时的优雅。 赵嫣咬住那块蟹黄酥,四目相对,心中一热道:“我自己来,” 闻人蔺指腹若即若离地蹭过她的唇,这才自己拿了一块。 马车启动,车帷随着车轮辘辘声而微微晃荡。 天已大亮,晨光穿透冰雾,自远方山脊后斜斜流泻而来,为青檐薄雪、皇城万物披上一层金纱般的暖光,宫墙下的冰棱折射出夺目的光芒。 赵嫣捧着半块糕点,忍不住将车窗帷布挑开了些,迎着光赞道:“山河壮哉,好美。” 闻人蔺将视线调转过来,却没有看高墙雪色,而是落在她恣意放松的昳丽脸庞上。 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一层层递染开来…… “确实很美。”他静静凝视她。 崇文殿外,裴飒见到赵嫣和闻人蔺一前一后而来,有些意外。 他先朝闻人蔺行了学生礼,这才朝着赵嫣躬身抱拳,问了声:“殿下与太傅是偶遇吗,怎的同行而来?” 这可是头一遭。 赵嫣心虚地看了闻人蔺一眼,低声道:“顺路罢了。” 裴飒还欲再问,赵嫣却发觉不对,岔开话题道:“辰时不应该是周侍讲的文课吗?” 闻人蔺撩袍于太师椅上坐下,散漫道:“他今日不会来了。” 赵嫣刚想问“为何”,就听崇文殿的掌事太监躬身碎步而来,请示道:“肃王殿下,太子殿下,周侍讲方才传信来宫,说是马车于半道崩坏了一侧牙轮,阻滞难行,考课的卷题亦被雪水打湿,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崇文殿,待其更衣整容,重新题写题卷后再来向殿下请罪。” 这么巧吗? 赵嫣忽而想起方才在东宫门口,张沧向闻人蔺回禀事情的画面,不由狐疑地看向闻人蔺。 他吩咐底下人去做的事,莫不就是此事吧。 “既是来不了了,本王代为授课亦可。” 闻人蔺从椅中抬眸,勉为其难叩了叩扶 87. 第87章 取暖(补完) 本王就喜…… 大宁街多食肆酒楼,到了辰时,朝食的摊位一路摆出篷布之外,赶早上工的食客络绎不绝。 一辆马车陷于路旁,牙轮崩坏,几名家仆与马夫正在抓紧时辰修缮。 茶肆雅间,周及换上干爽的大袖袍衫,濯手熏香,坐回书案后铺纸研墨,趁着修车的功夫重新誊写题卷。 日光穿透寒雾,枝头碎雪晶莹。 “宁做寒酥枝上死,不羡王谢屐下泥。” 楼下忽而传来一个年少清朗的声音。 周及笔触一顿,低声复述一遍,赞道:“好诗。” “一夜东风消玉骨,焕我人间万户春。” 最后两句咏雪言志,其狷狂之意,倒让周及想起了那个英年早逝的师弟。 周及搁了笔,问道:“楼下文圣何人。” 茶博士进门更换热茶,答道:“何以堪当‘文圣’,是明德馆内几个儒生罢了。早课之后三五成群来此饮茶,偶尔斗诗,不想扰了贵客,您若觉得喧闹,小人可让他们静声。” “不必。” 周及道,“有此报国之志,实属难得。” “您雅量。” 此处临近学馆,多文人雅士,就连茶博士亦是识文断字,见周及一身文士气度,如霜似雪,便趁着泡茶的间隙敞开了话茬,“前不久明德馆扩招,只要才华出众者,入学后非但可以免去束脩,还有津贴奖赏,吸引了不少寒门学子前来就学。这不,虽是隆冬,却已欣欣向荣。” “此乃好事。” “嗐,也未知好坏。” 茶博士朝楼下的方向努努嘴,“他们大多家境贫寒,十年寒窗苦读出身。天家明面上说着惜才,唯贤是举,去年春太子殿下还下榻明德馆听过临江先生讲学,可又有何用?今年的恩科进士中有几个真正的寒门?明德馆贤才辈出,更是无一上榜,您说可不可笑。” 周及略一沉吟,不由思及师弟沈惊鸣生前所图变革之事。 “更可笑的是有些官宦子弟,为了让自己脸面过得去些而参加科考,再卖通关系混个一甲进士。要知科考可是寒门唯一的出路啊,这些达官显贵占尽先机,生而赢在起点,却还要弄虚作假,挤翻贫苦之人的登天之梯,啧……” 茶博士见周及沉默,猜测他大约亦是官宦子弟的一员,心中一紧,忙不迭打止道,“您请用。” 说罢一作揖,提着茶铫子匆匆下了楼。 周及倒丝毫不介意,起身推开窗扇。 楼下几名儒生结伴而行,有人高声唤道:“沈惊秋,等等我!” 前方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回身,朝同伴露出一个恣意朝气的笑来。 虽面目模糊,但周及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沈惊秋,沈惊鸣的胞弟。这个少年,也来到了他兄长曾振臂高呼过的地方。 抬首望去,满目萧索灰白。然寒雪之下,孕育着来年的万木争春。 …… 崇文殿,内侍陆续奉上文秤和棋篓,点燃兽炉中檀香。 如春的暖香中,赵嫣好奇问:“今日不讲骑射?” 闻人蔺示意她坐过来些:“殿下身子不适,骑射不急于一时。”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他那句“身子不适”别有深意。她下意识垂目,不自在挪了挪身形。 上弈课时,闻人蔺素来是一对二:他手把手教赵嫣排子布局,还能兼顾与裴飒对弈,饶是一心二用也从未有败局。 闻人蔺扫了眼不远处落子的裴飒,淡淡道:“六之十一。” 李浮遂按照吩咐,替他将白子落在相应的位置处,裴飒的断眉立刻拧了起来。 闻人蔺游刃有余,在赵嫣的对面落下一子,声音有些慵懒:“姓周的教到哪儿了?” 他好像从不会好好称呼周及的姓名。 赵嫣心中腹诽,执子托着下颌思忖片刻,回答道:“《孟子》《周礼》皆讲完了,迎冬前讲到《唐鉴·中宗篇》。” 闻人蔺颔首,一连点了“取义”“台谏见论”等七八个重点,随意道:“考题多半出自这几处,殿下着重温习。” 年底考课非同一般,所做文章甚至会交予皇帝过目,赵嫣这些时日受魏琰一案奔波劳累,不能静心温书,的确有些忐忑,惟恐水平不够露出破绽。 此番听闻人蔺这般说,便认真默记下来。 一旁的裴飒耳朵动了动,倾身想要偷听,却见闻人蔺漆沉的目光压来,波澜不惊道:“这步棋,世子可解出来了?” 裴飒对闻人蔺不敢不服,值得坐直身子,继续冥思苦想。 闻人蔺与赵嫣执子对弈,时不时就方才圈中的重点问答一番,大部分时辰是赵嫣在叙述见解,闻人蔺间或出言纠正,一个时辰转瞬即过。 赵嫣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子,抻了抻腰,只觉内心从未有过的充实。 “不错。”闻人蔺靠在椅中,含笑看她。 赵嫣总觉得他的目光不似从前凌寒淡漠,偶尔望过来时侵略性十足,让人莫名心跳发慌,便趁人不注意,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闻人蔺交叠双腿,坦然受之。 又温习了大半个时辰的书,用了些点心,方见周及裹着一身寒霜入了殿。 赵嫣未料他竟还能冒着寒风赶来,有些诧异:“周侍讲来了?” “今日考核,臣不敢怠慢。” 周及解下斗篷交予内侍,端正如雪中松竹,撩袍跪拜道:“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赵嫣起身宽慰:“天雪路滑,情有可原,周侍讲快快请起。” 既然周及赶到,考课自然要继续的,赵嫣收了书便坐回自己的案几后。闻人蔺未曾离去,而是起身坐在一旁窗边的圈椅中,背映窗外的雪影,随意翻看下属递来的不要紧公文,大有监考之架势。 周及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倒也没说什么。 试题发下来,赵嫣匆匆扫了眼,惊觉闻人蔺先前为她圈中的那些文题大多都押中了,于是接过李浮润好的笔墨,稍加思索便落了笔。 一炷香的时辰飞逝而过,香钟撞出丁零的回应。 赵嫣神清气爽交了题卷,相反裴飒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一看就知被“之乎者也”折腾得不轻。 因才两份试题,周及取了朱笔当面批阅。赵嫣待批阅完,将题卷交予太监转呈给父皇过目,便先行朝闻人蔺行去。 “是甲等。” 她轻声报出成绩,清亮的眸子微微弯着,蕴着笑意。 意料之中,闻人蔺抬眼问:“饿吗?” 赵嫣摸了摸肚子,点头道:“饿。” 闻人蔺唇线微动,将公文合拢交予下属,起身带赵嫣从侧门出,朝后殿行去。 临近黄昏,天已然阴下来了,寒气笼罩着庭中琼芳碎玉。 长廊曲折,二人比肩徐徐并行,赵嫣拢袖靠近道:“今日你说的那些篇目押中了九成,该不会偷看过周及的试题吧?” 闻人蔺笑得轻慢:“酸腐们出题,也就那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猜也能也猜到。” 赵嫣也笑了,扬着秀气的眉道:“那周及的车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是夜里睡觉,还念叨着今日的考课吗。” “有……有吗?” 赵嫣停住脚步,余光瞥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侍从,压低声音,“不对,你如何知道我梦里说了什么?莫非一宿没睡?” 闻人蔺但笑不语,垂目凝视她一眼,方慢悠悠走开。 他的眉睫浓长,含笑看人之时有种深情的错觉,赵嫣怔了怔神,加快步伐跟上去。 她的斗篷下摆随之一摆一摆,笑道:“今日雪景不错,你我围炉煮酒如何?” 无人看见的拐角,闻人蔺抬手按了按她的发顶,轻轻的,一触即分。 后殿有处供人休憩的茶室,因宫中不能私自生火,赵嫣便将取暖的炭盆挪用过来,命人架上铁网。不多时李浮领着一队内侍捧着干果花生、橘子柿子等物过来,还有一碟洗净的生芋头并两壶罗浮春。 烫酒毕,再将芋头以醪糟浸透的湿纸包裹,置于铁网上慢慢烤熟,周围撒上两三橘子,烤得热乎乎的吃还能驱寒。 侍从们远远站在廊下,茶室宁静,可观庭中霜雪。 门口围炉而坐的两人,一个玄衣大氅、高大俊美,一个杏白斗篷、昳丽纤细,与青檐藏雪遥相呼应,自成一画。 闻人蔺端着一只黑瓷建盏,衬得指节修长且白。他看了眼身旁默不作声翻着芋头的赵嫣,问:“考课中遇到了难题?” 赵嫣回神,摇首道:“倒也不是。难的并非题目,而是要仿着别人的风格落笔,字字斟酌,句句考量,难尽胸中之言。譬如说那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1’,为何劳作之人就要低人一等、受士人所治?若无人劳作,皇粮俸禄、将士军粮从何而来?都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力田者对于朝廷的重要性,孟亚圣自己也说过‘民贵君轻’,却又将百姓划做低等人,真是自相矛盾。” 她眼中跳跃着炭火的暖光,一手执着竹夹,一手撑着下颌温吞道:“古贤曾言‘国之兴亡,与有责焉’,既是人人有责,为何仅将治国的希望寄托在皇家身上?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如若真的人人都有权治国护国,说这些大道理的人又要跳出来,大骂礼法崩坏和僭越了……” 正絮絮诉说着,忽闻身边一声低笑。 赵嫣诧然望过去:“你笑什么?” 闻人蔺执盏抵着鼻尖,半垂眼帘,将浅笑闷在胸中,看上去恣意无比。 这个人笑起来还真是好看,满庭日暮雪色也比不上他分毫。 赵嫣慢慢皱起眉,就听闻人蔺赞许道:“殿下的思绪,还是如此标新立异。” “你在取笑我。”赵嫣横目看他。 “怎么敢。” 闻人蔺从酒盏后抬眸,漆眸中囚着她灵动的神情,低低沉沉道,“本王就喜欢殿下的离经叛道。” 赵嫣愣了愣,心尖蓦地一跳。 两人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却极少混淆公私,说些不着边际的情话。 “你方才,说喜……什么?” 她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睁大眼睛,伶牙俐齿变得断续起来。 炉上热气氤氲,闻人蔺没说话。 他放下酒盏,倾身靠近,却是取走赵嫣手中的竹夹,指腹从她手背划过,为铁网上的芋头翻了个面。 “当心焦糊了。”他慢悠悠垂目,盖住那点笑意。 “太子哥哥!” 一声清脆的呼唤将赵嫣的思绪拉回。 她忙直身正坐,抬目望去,只见霍蓁蓁披着一身价值连城的雪狐斗篷欢快而来,后面还跟着略显文静清雅的四公主赵媗。 “听说今日考课,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走得太早,给皇后娘娘问了安就过来啦。” 霍蓁蓁一派天然无忧的欢快,笑吟吟道,“方才在崇文殿外,我听见周侍讲在批裴飒的卷子,你猜他写了句什么诗?” 周及出的题卷十分详实,除了策论问答外,还涉及诗赋造诣,最后一题便是就景写诗。 然裴飒武艺卓绝,却最是头疼读书,可想而知诗作并不出彩。 赵嫣还未回答,霍蓁蓁自顾自叉腰念道:“‘京中大雪似鹅毛,纷纷扬扬满地飘’,笑死我了。” “我……我倒觉得,这诗还不错。” 赵媗的声音传来,纤纤细细,“大雅若俗,倒也直白可爱。” 话刚落音,柳白微就与裴飒一前一后而来。 裴飒显然是听到了赵媗方才的评赏,紧皱的眉头松了松,朝赵媗见了礼,这才站于她左侧道:“多谢四殿下。” 声音略微绷着,有点少年人故作老成的低沉。 赵嫣看得想笑,就听柳白微大步向前道:“你们在烤什么?好香。” 赵嫣笑答:“芋头和橘子,还有花生美酒,过来一起?” 柳白微正好有事要与她禀告,向前两步,又停在阶上,皱眉看着一旁自斟自饮的闻人蔺,似是忌惮不爽。 “我们年轻人赏雪议事,怎么还有外人在。” 听到“我们年轻人”几字,赵嫣一时未反应过来其中讥诮。 环顾庭中几人,外加自己,的确都是不及二十岁的少男少女。闻人蔺比这群人大了好几岁不说,他又位高权重、压迫极强,就越发显得沉稳莫测。 闻人蔺大概也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群十岁的少年嫌弃年纪大。 赵嫣越想越觉柳白微多少有些夹带私怨,没忍住袖掩唇,噗嗤笑出声来。 闻人蔺面不改色,抬袖搁了杯盏。 很轻的一声响,却连霍蓁蓁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缩了缩脖子。 “颍川小王孙不知,可偏偏有人不爱少年,就爱本王这般年长之人。” 闻人蔺淡淡唤着柳白微最厌恶的身份名称,噙着幽寒散漫的笑,“况且年长者有年长的好处,譬如本王让你跪,你就得跪,若要罚你,颍川郡王还得争着给本王递鞭子。” “你……”柳白微果然变了脸色。 “肃王开玩笑的呢。” 赵嫣惟恐闻人蔺一言九鼎,真让柳白微吃苦头,忙暗中给他使眼色。 闻人蔺依旧安然自若,不辨喜怒,附和道:“殿下说得对,本王开玩笑的。” 然而谁还敢再出言造次? 柳白微心气高,看了看赵嫣又看了看闻人蔺,心中郁愤,转身一拳砸在廊下雕栏的积雪上。 积雪如碎玉飞溅,些许落在了一旁霍蓁蓁的袖口和手背上,她冰得“啊”了声,脸皱的像个白面包子:“赵白微,你干什么!” 说罢她蹲身拢起一抔硬脆的净雪,团严实了朝柳白微掷去,吧嗒砸在他靴上。 柳白微正巧需要发泄,遂也抓起一捧雪回击——顾及对方是女孩子,雪松松软软的,砸过去像是粉尘一般轻柔。 饶是如此,霍蓁蓁还是冰得尖叫一声,跺着脚甩了甩脑袋,小狗似的。 庭中你来我往,霎时飞满了各式雪球。 这么已打岔,方才的凝重气氛荡然无存,只闻惊笑连连,连赵媗也抛却礼教束缚,寻了个角落认真团起雪球。 赵嫣看得跃跃欲试,弯眸直身,招手吩咐李浮道:“去,给孤也弄一兜雪来。” 若非顾及自己还扮演着体弱多病的“太子”,她定要亲自去庭中疯玩一通。 李浮很快用下裳兜了一衣兜进来,赵嫣从他衣兜中取了一捧团了团,冰得直哈气,可眼底的笑却是恣意轻松的。 “孤就拿一捧过过瘾,其他的你快倒了吧,别打湿衣裳冻着了。” 她全神贯注团着手中雪球,未料庭中一颗瓷实的雪球失了方向,径直朝她面门飞来。 赵嫣刚抬头,就见面前一片暗色的袖袍遮下,挡住了那颗雪球。 雪球滚落在地,碎成两半。 “好险……” 赵嫣咋舌,正要侧首道谢,就见闻人蔺抖了抖略有湿痕的袖袍,而后接过她手中的那颗团好的雪球,握了握。 他始终无甚神情,修长有力的手指几乎与白雪同色,骨节分明。 赵嫣也没看清他是如何使劲儿的,那颗雪球在他掌中变成冰一样紧实通透的颜色,看起来份量十足,坚硬无比。 他悬腕一掷,冰球带着呼呼风响砸向庭中雪松,哗啦一声,满树的积雪簌簌震落,几乎要将柳白微和霍蓁蓁掩埋其中。 内侍和宫女们吓得险些跪倒,忙不迭向前给自己家主子清理照拂,一片惊叫后,总算消停了。 赵嫣憋笑憋得肚疼。她许久没有这般恣意过了。 闻人蔺擦净手上的水痕,借着案几和宽大袖袍的遮掩,捏了捏她的尾指。 赵嫣一颤,眼中笑意未褪,惊愕地看向他,始作俑者却是一脸无辜正色,波澜不惊。 霍蓁蓁换了身干爽的衣物过来,芋头也熟了。她撒着娇,要粘着“太子”坐,却冷不防听一旁的闻人蔺道:“给郡主在避风处设座。” 候在廊下的内侍向前,在门后设了炭盆和席位。 此处虽避风暖和,却离“太子”的席位颇远,霍蓁蓁有些不满意,拖着席位准备挪过去些,又听那道波澜不惊的声音传来:“男女不可同席。” 霍蓁蓁纵有不服气,也只得照做。 赵嫣心情好,吃了烤芋头、烤橘子,还饮了两杯罗浮春,一时心绪飘飘,轻松自在。 直至暮色四合,最后一道宫门也要落栓了,霍蓁蓁与柳白微一行人方依依不舍地与之告别。 临行前,柳白微将一叠信笺郑重交予赵嫣,那是他此行拜谒的目的。 赵嫣带着微醺之意上了马车,与闻人蔺同归。 车中灯火驱散夜的阴寒,她面颊绯红,淡淡酒香萦绕,打开了柳白微呈上的信笺,一张张看过去,不由会心一笑。 信笺中是抄录的、明德馆诸生的诗文,笔下生花,酣畅淋漓。 赵嫣汲取赵衍失败的经验,并未亲自出面插手明德馆扩招之事,而是交予信得过的柳白微去操办。虽不能露面幕前,但并不妨碍她此刻的欣喜。 因为灯灭一年的明德馆,在她手中又活了过来。 “宁做寒酥枝上死,不羡王谢屐下泥。” 她念着其中最喜欢的一句诗,目光移至署名处,不由微怔。 沈惊秋…… 若没记错,这位应该是那位李门双璧之一的,沈惊鸣的胞弟。 沈惊秋的才华远不及他的兄长,但这首言志之诗已表明他将要走上和他兄长一样的道路,他胸中的热血并不比沈惊鸣少。 前人燃魂为灯,而后人能做的,就是踏着他们的余烬前行。 闻人蔺坐于一旁,凝视赵嫣每一丝细小的神情变化,轻淡开口:“就这般开心?” “我开心,并非因为这信笺是柳白微给的,而是因为星火未泯,长夜将明。” 赵嫣扬起笑来,将信笺小心折叠收好,大概因为酒意微醺,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带着倦怠柔软的尾音。 “对了,你发现了吗?裴飒和四姐姐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站在她的左边……那么多人,只有他记得四姐姐右耳有疾。” 说着,她轻轻喟叹一声,说不出是餍足还是羡慕,“不知何时我才能真正做回自己,穿想穿的衣裙,做想做之事,像他们一样自由自在。” 闻人蔺凝视她因酒意而浮出艳色的脸庞,缓声道:“只要殿下想,明日就可做回自己。” 赵嫣有些迟钝地看向他,眼里有光掠过,随即又归于平静。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轻声道:“等有一天,这京城万家灯火不是为了粉饰太平,而是真正国泰民安之时,等世人知晓赵衍和明德馆那群儒生为何而死,且愿意为他们正名之时,我再离开。” 她露出一个轻淡的笑来,“这样,即使有一天我梦到了赵衍,就可以坦然地昂首对他说:看啊,这个烂摊子我给你收拾好了。” 闻人蔺伸手捋了捋她翻折的狐狸毛领,硬朗的指节蹭过她微红的脸颊,低沉道:“打破砂锅问到底,那锋利的真相,也会割伤殿下自己。” “我不怕。不管真相如何,我绝不退缩。” 赵嫣抬起水润的眼睛,眼下泪痣灼灼若血,纤白的指尖包裹住闻人蔺的指节,坚定道,“教我,太傅。教我斗争,教我走下去!” 闻人蔺久久凝视她。 马车摇晃,宫墙下的灯火顺着摇晃的车帘明灭,在他眼底投不出半点波澜。 就当赵嫣以为他不会回应之时,那片淡色的薄唇总算微微启动。 “本王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帮大玄分毫,更不会为了殿下而放弃雪恨。” 他垂眸,抚着她绯红而期许的面颊,低声呢喃,“不牵连他人,这已是本王最大的善意,殿下可满意。” 88. 第88章 喜欢(补) 怎么办,殿…… 赵嫣怔然,一时间恍若梦境般,竟有些鼻根泛酸。 明明只过了一日,她却仿佛等这个答案等了一个甲子。 “满意。” 赵嫣抵着闻人蔺的肩,认真又重复一遍,惟恐他反悔似的,“满意的。” 闻人蔺望着她眼底升起的碎光,不动声色道:“这么容易满足?” “我说过,我不阻拦太傅用自己的方式伸张正义。但我不愿让太傅被仇恨蒙蔽双眼,毁了无辜之人,也毁了……你自己。” 积压在心口的难题骤然搬离,赵嫣的语气也跟着轻快了不少,“于我而言,太傅退的这一寸,就是你我间的一线生机。” 她是大玄的公主,肩负苍生之责,纵使再离经叛道,也无法放弃良知,去迎合一个手握屠刀的乱臣贼子。 “仙师”与解药之事还未有谜底,大玄内外,风雨飘摇,赵嫣不敢说朝廷无罪,然黎民百姓是无辜的。 闻人蔺若能坚守这一寸底线,她才不算输,才有底气面对天下。 闻人蔺静默地看着她,拇指徐徐碾过她泛着红晕的脸颊。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父亲临死前的悲怆浑音犹在耳侧,自那时起,他便发誓不愿再保护这样的大玄。 闻人蔺本身就对残害无辜并无兴致,所谋之事甚至不用亲自出手,只需放任自流,稍加引导,便可冷眼睥睨朝廷,坐看万间宫阙化土。 他不愿开口应承,是因为怕破了先例,就会不断为之放低底线,直至淡忘了仇恨。 但看到小殿下带着重重枷锁艰难前行,闻人蔺忽而有了那么一丝的不忍。 不忍自己的自毁之路,成为她身上的另一道枷锁。 毕竟,小公主因为兄长的死都能耿耿于怀这么久,若他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天下苍生的事,她还不知内疚懊悔成什么样。 “其实,” 闻人蔺俯身低语,“即便殿下与本王执刃相对,势均力敌,本王也只会为殿下感到骄傲。” 赵嫣瞪他:“没有这样的‘即便’,你答应过我了的。” “嗯,本王答应了。” “口说无凭,得盖章落印。” 赵嫣说着,借着微醺的酒意在他心口寻了个位置,张嘴咬下。 闻人蔺的肌肉下意识一绷,赵嫣唔了声,反被震得牙关发麻。 见她不满地蹙起眉,闻人蔺随即放松身形,顺势揉了揉她的后颈:“殿下属猫的?非咬即挠,隔着衣料也不嫌脏,不妨回去等本王脱了衣裳,任凭殿下盖个够。” “不了,一个就够。” 赵嫣捂着发麻的牙关,瓮声谴责,“你身子太硬了,啃不动。” 闻人蔺低笑起来。 他抬指托起赵嫣的下颌,凝望她眼底如释重负的惬意,直至看得她不安地垂下了眼睫,方垂首压上,薄唇碰了碰她的眉心,再以挺拔的鼻尖轻蹭。 一个怜惜的吻印,是他的回应。 回到东宫,灯火正明。 赵嫣下车时有些不稳,闻人蔺扶了她一把,只得亲自送她回寝殿。 “太傅夜间还有公务吗?” 想起什么,赵嫣解下斗篷交到流萤手中,回身望着陪了她一整日的闻人蔺,“若是不急着走,便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闻人蔺不置可否,吩咐身后的张沧:“去将未批完的牒牍取来。” 宫人奉了晚膳鱼贯而入,赵嫣才吃了烤芋头,腹中不饿,便只挑了一碗鸡蓉干贝粥,坐在案几后一边翻阅书籍,一边小勺小勺地抿着。 闻人蔺吃得优雅,带着慢条斯理的意味。 赵嫣也没见他狼吞虎咽,自己这才磨磨蹭蹭吃了一半,他已是停了牙箸,坐到书案对面看起了公文。 赵嫣诧异:“你就吃完了?” 再看看一旁的食案上,除了一碟胭脂色带血的鹿脯肉,其余粥菜已被吃了个干净。 这,什么时候的事?! 闻人蔺靠在椅中,漫不经心解释:“年少时在军营训练出的习惯,老爷子不许我们拖沓。” “吃太快伤胃。”赵嫣轻声道。 闻人蔺置之一笑。 自从尸堆中捡回一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吃不下东西,吃什么都像裹挟着腐肉的腥臭,已将饮食速度放慢许多了。 赵嫣便也搁了碗勺,流萤领着宫婢利落地撤下碗碟,换上漱口的茶水。 赵嫣接过温热的湿棉布擦净十指,,歪身看向案几上那本摊开的书卷:“那个……” 闻人蔺知她遇到了难题,眼也未抬道:“何处不懂?” 赵嫣伏在案几上,以手背贴着因酒意而发烫的腮帮:“是《帝策》中的一句,‘驭臣之术,如甘瓠1之形,严于口而宽于心’。” 闻人蔺从公文后抬眼,以平和的语调缓声道:“意思是对待难以驾驭之臣,不可一味施恩,而是要先严后宽,先威后恩。帝王要推行的自己想法,绝不可直白告之,而是先提出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若臣子不愿遵从,再适当降低目标。两害取其轻,为臣者不但会遵从,反而会夸赞上位者体恤臣民。” 赵嫣听得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闻人蔺颔首,合拢公文置于腿上,眼底噙着幽深的笑:“譬如先太子推行新政,锋芒毕露,这就不可取。但若殿下检举本王有不臣之心、国之将亡,再提出新政以自救,踩着本王这个佞臣上位,来自群臣的阻力就会小很多。毕竟,相比于覆灭于逆贼之手,推行新政至少能保半数基业。” “……” 闻人蔺是真心实意地教她如何利用手中棋子达成目的,哪怕这颗棋子是他自己,这才是最令赵嫣毛骨悚然的地方。 她蹙了蹙眉心:“这便是我不喜帝王之术的缘由。没有情义,只有利益。” 闻人蔺安静地注视她,道:“殿下本不必如此努力。” “虽不喜,却不可不懂,否则哪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嫣提笔做好批注,抬眸笑笑,“何况我努力点,才能证明你的退让是值得的。” 那一笑明丽无比,闻人蔺眸色微动。 他微微倾身,抬臂越过案几,似是要掬住她唇畔的那一泓笑意。 然而指腹离她脸颊一寸,赵嫣想起什么似的,忽而顿笔拧眉:“等等,这招‘两害取其轻’的心术,你对我用过吧?” 不待闻人蔺回答,她扳着手指数:“出发去玉泉宫前,作为交换,你让我答应你一件事,先是提出《玄女经》姿势,我不愿,你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脂粉和女子裙裳,让我换上扮做侍婢;还有之前簪花宴后,我……那里疼痛,你知我定然不会同意你亲手上药,便主动退步提出蒙眼……” 而今仔细想想,这些伎俩不就是他方才讲解的“两害取其轻”吗? 闻人蔺指节捏了捏她的脸颊,毫无悔意地笑着:“怎么办,殿下发现了啊。” “……” 赵嫣被他捏得腮帮变形,既懊恼又不甘。 这个人!真是老谋深算,诡诈至极! 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小算盘,也不知要修炼几年才能望其项背。 她拍开闻人蔺的的指节,憋着气投身书海,准备化悲愤为力量。刚挪动身形,便蓦地一僵。 不太对…… 她捂着小腹,匆匆搁了笔起身道:“等等,我去沐浴更衣。” 癸水果然来了。 想是昨夜药效发作,兼之饮酒,加速血液流动的缘故。 赵嫣更换了衣物,梳洗擦拭干净,方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回到寝殿,捂着手炉往榻上一坐。 “困了?”闻人蔺还坐在原处等她。 赵嫣缩入被中,点点头。 每月这几天,她总提不起精神。 闻人蔺也大概猜到了,合拢公文,吩咐正在铺床的流萤道:“打盆热水过来。” 流萤不多时就将水送进殿中,收拾齐整,再福礼退下。 闻人蔺稍稍捋了捋袖边,将冷白的手掌浸入热水中,直至泛起了微红,方擦干指节,行至榻边坐下。 “还痛?”他问。 赵嫣点点头,一顿,又飞快摇了摇头。 闻人蔺的药,可比张煦的避子汤温和许多,倒没有那种翻天覆地的绞痛了。 “不太痛,就是有些寒坠,正常的。” 赵嫣从被褥中露出一颗脑袋,困倦道,“我向来都是如此,第一天难熬些……” 话还未说完,闻人蔺的手已从被褥中伸进,碰到她攥着衣摆的手。 “手拿开。”他低沉道。 赵嫣刚拿开手,那修长的指节便撩开衣摆,带着热水浸泡后的暖意,准确地摸索到了那处暖宫的穴位。 才第一下,赵嫣就控制不住仰身,闷哼出声。 “殿下奔波劳累,未曾好生将养,最开始是会有些酸胀。” 闻人蔺俯身,以另一只手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声音温和而轻,“忍忍。” 待赵嫣缓过那一口气,他方继续推拿,不轻不重,揉散那团凝滞寒气。 一股暖意由内而外晕散,不到一盏茶,赵嫣的手心里就有了薄汗,浑身热乎乎的。 身体的阴寒散去,她便也有了睡意,上下眼皮打着架,还不忘迷糊问道:“你今夜,也宿在此处吗。” 闻人蔺替她捋好衣摆,垂目道:“还有事。” 过了很久,赵嫣才冗长迟钝地“哦”了声。 “闻人蔺。” 她无意识唤道,“今日,我很开心……” 闻人蔺微顿。 垂目望去,枕上人纤长的眼睫阖上,最后一个字已然成了模糊的气音。 炭盆烘暖,闻人蔺慢悠悠理了理她散落的鬓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在榻边坐了会儿,待床上之人呼吸绵长,方拾起公文推门而出,走入清寒的夜色中。 …… 翌日,赵嫣去了一趟太极殿。 皇帝就昨日考课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赵嫣仿着赵衍的语气一一对答,皇帝方颔首道了声“不错”,放她离去。 赵嫣拜别,目光不经意间在案几上的丹药瓶罐中扫过。 那装着解毒丸的红漆小药盒,不见了。 回东宫的马车上,赵嫣一直在想此事。 父皇一心向道,连早朝都极少露面,赵嫣见他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想要查探“仙师”的真正身份简直难于登天。 母后因魏琰一案,也不大方便去面见父皇,还得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入手。 她想知道这枚解药的背后,到底还牵涉什么内情。不止是为了牵制闻人蔺,她不想让他死。 回到东宫,赵嫣刚解了斗篷,便听门外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太子哥哥!” 是霍蓁蓁踏着日暮下的残雪,轻快小跑而来,怀中还抱着一捧怒放的绿萼白梅。 “我知你爱白梅,刚巧我府上的白梅开了,特别漂亮,就给你折了一捧来。” 霍蓁蓁在门口跺去鹿皮靴上的雪水,自顾自进门道,“我给你插瓶中了哦!” 说罢也不待人回答,将瓶中的红梅一股脑撸出,换上新鲜的白梅,一片清冷雅香。 眼见自己最爱的红梅被糟践,赵嫣眼皮跳了跳。 深吸一口气,挤出和煦的笑来:“多谢郡主记挂。” “都说了,你叫我蓁蓁即可。” 霍蓁蓁拍拍手,满意地审视着瓶中插得乱七八糟的白梅,而后亲昵挽着赵嫣的胳膊道,“对了,太史局说后日会有大雪,我打算初七于府中设宴,新雪煮茶,太子哥哥可一定要来!” 初七,月初么…… 赵嫣想起这个特殊之日,正犹疑如何婉拒,便听身后传来一个轻沉的嗓音:“殿下学业未结,恐拂了郡主美意。” 说话间看向被霍蓁蓁挽着的赵嫣,笑问:“是吗,殿下。” 霍蓁蓁回头,见到闻人蔺,两弯新月眉不由蹙成个结。 “是,今日父皇还特意勉励孤,要勤学多问。请太傅于书房稍候,孤这就来。” 赵嫣忍笑看了闻人蔺一眼,将了……嗯,谢谢你的梅。” “那好吧。” 霍蓁蓁悻悻松了手,若有所思。 待闻人蔺走远了些,她忽而凑过来低声道,“我怀疑他喜欢我。” 赵嫣险些一个趔趄,愕然问:“谁喜欢谁?” “肃王。” 霍蓁蓁又愤愤指了指自己,“我。” “……” “否则为何每次我和你在一起,他就要冷飕飕冒出来,打断你我相处?很多次了,真是奇怪!” 霍蓁蓁道:“不是喜欢我,就是和我有仇。” 赵嫣掐着自己的虎口,嘴角抽搐半晌,终是没忍住扶着案几,颤巍巍笑出声。 “不,不太可能吧。” “如何不可能!” 霍蓁蓁抬着下颌,一副认真的模样,“他虽长得好看,家世也匹配,就是年纪老点……” “也……也不老吧。” “大了我岁呢!” 霍蓁蓁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的娇憨,恨不能咬着赵嫣的耳朵叮嘱,“我告诉你啊太子哥哥,你可得对我好点,不能忍让知道吗?否则我被抢走了,你可怎么办哪。” 89. 第89章 厮磨 那,你喜欢过谁吗…… 霍蓁蓁咕咕哝哝地走了。 赵嫣拢袖去了书房,于纱灯旁坐下,终是没绷住伏倒在书案上,笑得东倒西歪。 闻人蔺从书卷后抬眼,待她笑够了,才慢悠悠推了一盏茶过来。 赵嫣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手掌平搁在案几上垫着下巴,抬起桃花眼望向闻人蔺,笑得气息不稳:“霍蓁蓁说你喜欢她,才这般见不得她同我好,是真的吗?” 她明知故问,闻人蔺听了连半点惊讶也无,淡然执卷道:“若是真的,殿下该如何。” 赵嫣一顿,眨了眨眼。 “霍蓁蓁虽娇气了些,但天真可爱,挺会撒娇的,我若是男子也想照顾她。” 赵嫣越说声音越低,眼睫也慢慢垂了下去。 闻人蔺翻页的手一顿,压下书卷,凝眸望着自诩“不会撒娇”的小殿下,不甚满意地微微皱眉。 “但太傅嘛,绝对不可能。” 赵嫣很快抬起眼来,纤白的手指捻起笔架上的紫毫,以笔杆抵着下颌道,“我实在想象不出,太傅这样精明强悍之人,对着一个咋呼小姑娘俯首帖耳的模样。” 闻人蔺眉头舒展,颔首“嗯”了声:“本王对太笨的人,毫无兴致。” 霍蓁蓁若知晓闻人蔺说她笨,大约会气得跺脚。 赵嫣笑了笑,而后想到什么,迟疑着问:“那,你喜欢过谁吗?” 她问这话时,下意识瞥开了视线,声音含糊得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异样。 闻人蔺望着她转动笔杆的模样,笑意浅浅掠过:“本王这样的恶人,从不知喜爱为何物。” 赵嫣眼睫动了动,半晌,低低“噢”了声。 “后来遇见了个聪明又有趣的小东西,方得以浅尝欢喜。” 闻人蔺低沉补述,食指轻叩掌心书卷,不急不缓道,“本王稀罕谁,殿下当真不知……” 低沉的话语戛然而止,赵嫣倏地抬眸,撞进闻人蔺深不见底的眼波中。 那平若深潭的漆眸如同两座小小的牢笼,囚着她此刻的无声怔愣,也囚着诸多翻涌的情绪。 赵嫣想起了经筵前,他在宫道上告知的那句:“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没有未来。” 她一直以为,这句话是对她的警告。 而今却恍惚觉得,更像是他施加给他自己的枷锁。 心间骤然一痛,赵嫣像是抓住了一线什么,迫不及待想要抓得更紧。 她起了倔,扬眉托腮道:“太傅不说,我如何知晓。” 她眸子澄澈,灯下看尤显通透明亮。 闻人蔺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些,“诺不轻许”一向是他的处事原则。真珍重一个人,对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将经过反复考量,惟恐问心有愧。 然看到这双潋滟期许的眸子,任哪个男子也无法保持沉默。 “过来。”他道。 赵嫣虽疑惑,但还是依言前倾身子,隔着案几凑近。 “再过来些。” 赵嫣只好双手撑在案几上,整个上身越过,凑到闻人蔺的面前:“神神秘秘的,你到底要……” 话音未落,闻人蔺从椅中倾身,抬掌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垂首敛目,贴了贴她的脸颊。 脸颊相贴,鬓发相蹭,男人的脸颊微凉硬朗,紧实无瑕的皮下尽显骨相。 “……干什么。”赵嫣怔怔将话补完。 热意从相贴的脸颊处蔓延,直至心口发烫。 “殿下不是说,想象不出本王对女子俯首帖耳的画面。” 闻人蔺低沉耳语,将一枚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耳尖上,“现在殿下知道了。” 赵嫣不受控制地握了握指尖,耳后鬓发随之垂落肩头,红着耳尖道:“这哪里是俯首帖耳……” 明明更像是,耳鬓厮磨。 “不是吗?” 想起什么,闻人蔺揉着她的后脑低笑一声,“也对。本王在床笫间伺候殿下,才更像是俯首帖耳。” 当跪则跪,能屈能伸,绝不含糊。 眼见着话题被带歪,一股热意直冲脑门,赵嫣愠恼地抓起一旁的毛笔朝他掷去。 闻人蔺轻松抬手接住,连一滴墨渍也未溅出。 笔在他修长的指间转了个花,而后搁回碧玉山形笔架之上,沉闷笑道:“殿下还夜读吗?” “当、然!” 赵嫣将字眼儿从唇缝中挤出,坐回位置上,单手贴着滚烫的脸颊翻阅昨夜未看完的书籍。 灯下“少年”长睫掩盖泪痣,雪腮绯红。 美啊。 …… 十一月初,洛州的起义几次三番镇压不下,愈演愈烈。 “什么狗屁‘天子乃道君临凡’!天子若果真为道君临凡,为何不救我等于水火!” “就是!皇帝的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焉知连番的灾乱不是上天对他篡位的惩罚!” 又一县被攻破,手持镰刀大斧的起义军一拥而入,砸了神光教徒的道观。 早已兵荒马乱的县衙内,一名手握拂尘的青袍道士快步疾行,擦着汗对身边侍从:“贫道嘴皮子再厉害,也无撒豆成兵的本事,眼看乱成这样了,不出兵杀鸡儆猴根本压不住!宫里还没来消息吗?” 侍从道:“回右护法,仙师派来的使臣已至,就等着您回话了。” 青袍道士大喜过望,穿庭而过,全然未曾发觉高处隐蔽的屋脊后,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如鹰隼蹲着,凶漠的眼神已将他们尽数锁定。 仇醉是奉命来此的。 他空有一身武力,然脑子实在不太灵光,直至魏琰定罪行刑之时,他才知道主公之死乃是此人与神光教的合谋。 他去晚了一步,魏琰死了,未能手刃仇敌。 他想抢魏琰的头颅去祭奠主公,但没能打得过那个男人。 是的,他又输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身手,比仇醉本人还更像是怪物,简直强悍到令人发指。 男人说,他若想帮东宫摧毁神光教,就来洛州,盯着这群道士。 自太子死后,仇醉又成了没有归处的狗,流浪到哪儿算哪儿,所以他来了。 院中两拨人已然碰头。 青袍道士竖掌行礼,却见庭中使臣裹在严密的斗篷之中,兜帽遮面,屈指回礼道:“神光降世,无量仙师。” 声音清冷,是个年轻的女冠。 仇醉起身按住脖颈撇了撇,踩着瓦砾一跃而下,漠然反手摸到腰后的两把弯刀。 一片惊呼声后,悄然寂静。 仆倒在地的女冠想要起身,却被一柄低着血珠子的刀刃抵住喉咙。脸上刀疤横亘的凶狠杀手蹲身,以沙哑古怪的声音问:“你们的主子,是谁?” 沉重杀气扑面而来,女冠瞳仁战栗,连头发丝都在颤抖。 她倏地僵直了脖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想要说话,嘴里却只能嗬嗬淌出黑红的淤血来,睁着眼抽搐一番就没了动静。 竟是服毒自尽了。 仇醉漠然地蹲了片刻,捡起女冠袖中掉落的一块铜制腰牌,对着光左右看了眼。 是宫里的东西。 …… 肃王府中,净室水汽氤氲, 桶中是从玉泉宫泉眼深处打来的温泉水,于驱寒疗毒大有裨益。 闻人蔺抬臂随意搭在浴桶边沿,听蔡田于屏风外禀告情报。 “洛州那边,起义之人打着前代废太子的旗号,讨伐今上屠戮兄弟、窃取帝位,为天地不容。” 蔡田事无巨细,低声道,“其声势浩大,神光教弹压不住,霍锋将军尚在北方,皇上便只能请王爷领兵平乱。” 一切都在预见之中。 闻人蔺闭目,水珠顺着他苍冷的下颌滴落,又沿着胸膛蜿蜒淌下。 “仇醉如何?” “前日捣了神光教在洛州的据点,有他扰乱神光教视野,更方便王爷行事……” 蔡田说着,便听屏风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散漫搭在浴桶边沿忽而收紧,青筋鼓起。 “王爷!” 蔡田低唤了声,想上前又不敢造次,只得沉声道,“临近毒发之日,王爷还是出宫疗养几天,请孙医仙好生诊治一番才是!听闻他老人家最近又研制了新的药方,或许对您的寒毒有用,配合诊治未必没有希望扭转……” “不必。” 闻人蔺感受体内蠢蠢欲动的刺骨寒痛,甚至品出几分愉悦,“你跟随本王多年,应该知晓本王唯一的希望,便是复仇成功之日……” 话音未落,眼前浮现一张昳丽的笑颜,柔软而温暖。 闻人蔺下意识按住心口,缓缓睁目。 哗啦一声水响,屏风后映着一道矫健精悍的身躯,他长腿迈出浴桶,拽下搭在屏风上的干净衣袍穿上。 “进宫。”他吩咐。 太极殿。 临近冬至,赵嫣入殿问安,不巧撞上父皇盛怒。 说是盛怒,然父皇惯于韬光养晦,喜怒不幸于色,连大声斥责都是极少有的。可那股无形之间的帝王威严,却有如大山般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殿中跪了一片人,皆是双手撑地,战战兢兢伏身不起。 赵嫣跪在最前方,听父皇于前方来回走动,道袍飘飘,未着鞋履也不觉寒冷,冷声道:“前代太子?呵,朕的这位皇兄因谋逆被废,十八年前就殁于流放的途中,洛州那群反贼拥戴的又是哪位?” 众臣以额触地,连声道:“陛下息怒,万望保重龙体!” 皇帝停下脚步,赵嫣垂首望着面前的道袍一角,只觉那道沉重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太子,你说说。” 皇帝开口,“这事你怎么看?” 赵嫣从飘飞的思绪中骤然回神,有些诧异。 太子未有实权,按理不该过问这等大事。父皇为何突然想起问她? 她心中谨慎,斟酌道:“儿臣年幼无知,不敢置喙。但天佑大玄,必是邪不胜正。” 皇帝没说话,心事重重,却也忘了让她起来。 父皇没出声,赵嫣自然得和那群臣子一同跪着,地砖又冷又硬,寒意透骨,没两刻钟就觉得膝盖刺痛得慌。 大清早的,真是倒霉。 她垂眸暗叹,望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重新放空思绪,竭力将注意力从痛到麻木的膝盖上分离。 闻人蔺就在此时迈入大殿,殷红的官袍掠起如霜似雪般的寒意。 走过跪得僵硬的赵嫣身边时,他垂下了目光。 “肃王,你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指着案几上堆积的奏折,“看看这些折子,都是和洛州反贼相关的!” 闻人蔺稍稍欠身,目光从那堆折子上一掠而过,没有接话。 “陛下忘了让太子平身。”他淡淡道。 90. 第90章 期许(增添) 太傅给…… 经由闻人蔺提醒,皇帝这才看向默默跪在一旁的“太子”。 赵嫣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助力,直身恭敬道:“儿臣愿伴君左右,为父皇分忧。” 因为疼痛,她气息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意,容色惨淡,见之生怜。 再看一旁闻人蔺,依旧神色淡淡,不见波澜,好似只是顺口一提。 皇帝徐徐吐息,放缓声音道:“还是冬日最难将养。太子体弱,不必操劳了,下去吧。” 赵嫣垂目,再拜道:“是,儿臣告退。” 她撑着地砖,缓了缓那阵骤然涌上的酸麻,方抿唇起身,躬身退出大殿。 太极门下,流萤于凌寒的朔风中快步迎来,以斗篷拥住赵嫣纤细的身形。 “殿下今日请安,怎的去了这么久。” “别说了。刚入殿就撞上诸位大人奏请平复洛州动乱之事,父皇心里有气,连带我也跪了小半个时辰。” 说话间,赵嫣裹着斗篷穿过门洞,朝马车行去,“父皇还破天荒问我,对此事如何看。” “殿下如何回答的?” “父皇哪能是真心问我想法?我总觉得父皇那会儿的语气有些复杂,遂没敢答实话,搪塞过去了。” 赵嫣眉头皱了皱,余光瞥了眼空旷的周围,压低声音,“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前朝废太子之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因何谋逆?” “嘘,殿下慎言。” 流萤有些紧张,附至耳旁道,“这是十九年前的旧案了,奴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宫中也严禁提及。奴婢只听闻前朝废太子本颇有贤名,后来却因私囤大量甲胄兵刃,被宣王和瑞王联名检举,先帝遂以谋逆罪废了太子,将其流放房陵……流放途中,废太子便服毒自尽了。” 宣王和瑞王,赵嫣在华阳时倒是听太后娘娘提过一嘴。 那时太后娘娘一心向佛,红尘俗事都看得很淡了,提及这二人时仍是隐隐的厌恶,手中念珠滚得飞快。 现在赵嫣算是明白了,哪个母亲会对逼死自己孩子的人有好感呢?所幸宣王和瑞王最后亦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结局甚为凄惨,也算平了皇祖母心中之愤。 黯淡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之上,冷风如洪流,像是要将一切吞噬。 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中,父不父,子不子,兄弟相残若猛兽争斗,毫无亲情可言。 回到东宫,赵嫣坐在书房一边揉着跪疼的膝盖,一边揣摩父皇今日微妙态度中的深意。 去年蜀川乱党逼京,父皇亦是处变不惊,为何今日一见洛州起义的奏折就反应如此之大? 是因为牵涉前朝废太子吗? 前朝太子被废,宣王和瑞王两败俱伤,父皇在闻人大将军的大力扶持下登基为新帝,闻人将军领十万将士战殁于孤城……这其中,可否有何关联? 她又想起了迈入殿中,威慑朝堂的闻人蔺。父皇一开始派的别人去平定洛州骚乱,如今却被逼得不得不再次倚重闻人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思绪有些乱,赵嫣捂了捂额头,听门外孤星来报。 “殿下,仇醉回京了。” 听到这个名字,赵嫣回神。 “他在哪儿?” “今晨在明德馆出现,见了柳公子一面,托他带给殿下一物。” 得到准许,孤星进殿,双手递上一物,“卑职已检查过了,请殿下过目。” 那是一枚铜制宫牌,供宫人临时出宫采办之用。 “这东西从何而来?”赵嫣凛然。 孤星回道:“仇醉从神光教派去洛州的使臣身上所得,据闻那‘使臣’是个女子,但已自尽。柳公子已去追查此事。” 宫里的,女子…… 赵嫣思忖片刻,将宫牌交予身侧的流萤:“请母后暗中查查,看宫中六尚女官和宫婢中,有无人员失踪。” 流萤道了声“是”,将宫牌藏入袖中,福礼下去安排。 一阵北风紧骤,灰蒙蒙的天空飘下零碎的雪沫子。 继而越来越大,从细若粉尘到鹅毛飘洒,果真下雪了。 赵嫣行至廊下,仰首看着重重雪影,朝指尖呼出一团白气。鼻端湿冷的霜雪味,让她不自觉想起了闻人蔺每至月初时袖口沾染的味道…… 雪断续下了一日。 赵嫣以身体不适为由,亲自提笔回帖,婉拒了霍蓁蓁新雪煮茶的邀约,顺带让膳房做了两盒她最爱吃的糕点赔罪,免得小祖宗又撅着嘴来兴师问罪。 年关考校和私事皆繁杂,赵嫣实在没有精力应付旁的。 翌日从崇文殿归来,赵嫣意外地发现闻人蔺竟然已倚坐在书房之中了。 赵嫣有些意外,屏退身后宫侍,进门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毕竟每个月初,他的毒…… 闻人蔺放下手中的书卷,倾身抬臂,扫去赵嫣狐皮领子上的雪沫子:“入宫面圣,顺便来见见殿下。” 微凉的指节蹭过赵嫣颈侧,带来一阵熟悉的寒霜气息。 她忍不住垂眸,观摩着椅中闻人蔺的面色,好在除了有些苍冷外,似乎并无其他异样。 “殿下总傻傻地看着本王,本王会疑心殿下对本王有所图谋。” 闻人蔺忽而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每当月初那几日他就会如此,漆眸很深,很平,像两汪枯寂的深潭,倒映着血月的暗光。 一个念头在赵嫣脑海涌现。 她不退反进,挑眉凝望他那双浅浅瑰丽的眸道:“如若我所有图谋,太傅给,还是不给?” “给。” 闻人蔺轻声,没有丝毫迟疑。 赵嫣一怔。 再欲细看,闻人蔺仍是一片淡然神色,仿佛方才那个字只是她的错觉。 半晌,赵嫣眼中弯起两泓轻浅的笑意。 “那你等等。” 赵嫣直身朝殿门外走了两步,又叮嘱他,“在这候着不要动。” 闻人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坐在椅中未动。 赵嫣出去了有两刻钟,闻人蔺抬手置于炭盆上烘烤,看书等候,然翻阅书页的次数明显慢了许多,凝目半天才翻了一页,望向殿门之外。 不多时,廊下总算传来了温吞的脚步声。 直至进了书房,赵嫣才卸下太子的伪装,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拉着闻人蔺的手道:“裹好大氅防寒,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手沁凉无比,闻人蔺眉头一皱,披衣跟上她:“偷玩雪了?” 赵嫣一顿,像是被抓住干坏事的小孩,乜眼看他:“别问那么多!” 闻人蔺笑笑没说话,负手顿步,示意候在远处的内侍过来,低声吩咐了句什么,才跟着赵嫣的步伐转过回廊。 承恩殿后有一处僻静的园子,里头假山错落,种着十数株傲骨峥嵘的寒梅,一半是热烈的红,一半是清雅的白。 这是九岁那年,赵嫣和赵衍一同种下的,取他们生辰的岁数,一共十八株。 去年此时,赵嫣一度没勇气面对这满院的梅花。而现在,她终于能坦然站在此处,面对枝头无声绽放的白梅了。 “站在这,面朝回廊,我出声了你再转过来。” 赵嫣吩咐闻人蔺,接过流萤递来的火折,朝院中堆好的几盏雪灯行去。 直至点燃最后一盏,她方吹灭火折道:“可以……” 回首一看,正撞上闻人蔺深沉的视线。 他压根没有好好听话,早早就转过身来了,正噙笑看着她。 “你怎么偷看啊,不守规矩。” 赵嫣拢袖站在灯火深处,似嗔非嗔。 闻人蔺静静望着她。 她身披杏白的狐狸毛斗篷,周围点着七八盏雪做的灯,晶莹的雪灯中置有小灯盏,将其烘得暖黄而又温馨,一盏盏像是散落在庭院中的星子,映着梅影,颇有几分琼林仙境的意味。 而她,就是雪灯中心精致夺目的仙人。 闻人蔺眸中褪去寒潭般沉寂,也染了几分暖意。 他接过内侍呈上的一双柔革手衣1,缓步走向灯火深处,迎向赵嫣。 离近一分,他面上那慑人的苍冷便褪去一分,渐渐脸颊也镀上了暖玉般温润的色泽,仿若谪仙临凡。 “殿下做的?” 他认真凝望石桌、石凳上那些错落有致的雪灯,每一盏都仔细过了目。 赵嫣点了点头。 “我呢,等闲出不了宫,不能带你去别处赏雪。思来想去,东宫里唯有这处雪景还算雅致,就想邀你一同来散散心。” 说着,她似乎想起了有趣的回忆,“我在华阳时,冬日最爱做雪灯,也只会做这个。可惜,华阳不怎么下雪,大多时候雪还没落地就化了,今夜倒尽了兴。好看吗?” 闻人蔺静静听着,应了声“好看”。 赵嫣正不满他的敷衍,就见闻人蔺俯身拉起她捂在袖中的手,搓了搓冷到发红的指尖,将手衣轻轻套在她的指节上。 这次语气认真了些,带着些许缱绻之意:“不及殿下好看。” 赵嫣指尖一热。 珍珠白的手衣,比着记忆中她的手掌大小裁量的,不长不短,轻薄柔软,于灯火下泛着珍珠般的浅光。 下雪了,闻人蔺今夜过来,原本也是为了送此物。 “这是,手衣?”赵嫣蜷了蜷手指,对手上这物感到新奇。 手衣她倒见过,就是难得碰上这般轻薄柔软的,戴在手上毫无笨重之感。 “冬日苦寒,殿下没事戴着此物,不易冻伤。” 说罢,他隔着手衣惩戒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抬起漆沉的眼来,“再直接用手捏雪,这么漂亮的手指迟早冻掉。” 赵嫣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宫侍们都候在院外,夜阑人静,唯有雪灯映着梅下二人。 赵嫣将怀中手炉交到闻人蔺手中,暖着他微凉的指节,而后转身大步走到庭中梅树下,隔着手衣拘了一捧净雪,团了团,然后毫无征兆地朝闻人蔺掷去!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无需顾忌的地方,和无需顾忌的人痛快打一场雪仗。 然而那颗雪球压根没有挨着他分毫,被他轻描淡写侧首躲过。 “站那儿,不许躲。” 赵嫣又松松团起一捧雪,虚晃一朝闻人蔺抛去。 闻人蔺抬袖一卷,雪球在他宽大的墨色袖袍中转了个圈,卸力准确砸在赵嫣的心口,很轻的力道。 赵嫣愣愣睁目,起了好胜心,遂撸了撸袖边,又团了一团更大的:“我就不信了!不许用手,也不许用脚。” 闻人蔺面容平静,满是纵容。 赵嫣这回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扳回一局。 闻人蔺果然垂手挺身,不移不动,游刃有余。 然而雪球还未碰到他,就如琼花碎开在空中,于灯下绽出无数雪沫,纷纷扬扬将二人笼罩其中。 轻柔,微凉,对面闻人蔺的脸庞似乎也变得影绰起来。 “你……你怎么做到的。” 赵嫣顶着一头轻柔的雪沫,眼睫上也沾着几点碎雪,好奇上下打量他,“莫不是会什么妖法吧?” 闻人蔺轻笑,翻开掌心给她看。 赵嫣掰开他修长的指节,只见他指间夹着一节细小的冰棱,大概是方才拂袖时顺手摘的。指甲盖那么点大的东西,却能在他指间迸发出强悍的冲击力,而赵嫣却连他何时出手的都没看清,实在令人咋舌。 她钦佩,而又艳羡。 “上次太傅说,要教我一套剑法强身健体,可还作数?” 赵嫣握着他的指节,期许道。 手被攥着,闻人蔺只好俯首,以鼻尖蹭去她眼睫上那点痒人的雪沫,直至她眼睫不安地拂动起来,才得逞轻笑:“劳烦殿下,去摘两枝梅来。” 赵嫣虽疑惑,但也只得依言照做,红梅白梅各折一支。 “殿下要认真学。” 闻人蔺随手点了红色的那枝,梅枝在他指间挽了个潇洒的剑花,随即一手负在身后,竟是以木代刃,为赵嫣演示起一套简单的剑法来。 这是赵嫣第一次见闻人蔺舞剑。 因是演示,他将动作放得很慢,有种写意的优雅,暖光勾勒着他暗色的袍服,似是在舞剑,又似只是随意描绘,飘若回雪,矫若游龙。 然而下一招刺出,铮然的树枝竟在他手中刺出锋利的剑啸,耳畔满是空气的战栗声,震得红梅簌簌抖落。 赵嫣看得入了神,完全忘了反应。 直至闻人蔺挺身收势,于落梅簌簌中抬眸,赵嫣才惊醒似的回神,笑着小幅度地抚了抚掌。 “殿下来。” 闻人蔺仿若看透一切,站在雪中花雨中,如浓墨一笔。 赵嫣一僵,只得捻着白梅花枝磨蹭向前。 她一前一后岔开双腿,摆出起势,片刻又忽的泄气,老实恳求:“太傅能再演示一遍吗?方才,没怎么看清……” “殿下方才是看什么,看得走了神。” 闻人蔺眸中晕着一点促狭的笑意,以花枝扫过赵嫣的手臂,一路滑到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心不静,是要受罚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尽职尽责地重新演示起来。 因招式基础简单,这一次赵嫣学得很快,不稍片刻就能依样画葫芦地跟着闻人蔺舞动起来。 衣袂相触,于雪灯下拉出金色的弧光,熠熠生辉。 一黑一白,执梅舞动,雪地上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出奇地和谐。 待赵嫣记住了动作,闻人蔺便负手停下观摩,时不时从身后纠正动作。 “剑比花枝重多了,殿下需稳住腕子。” 他低沉轻语,手中花枝抵了抵她的腕子,声音几乎是压着耳廓传来,“凝神。” 属于男人的气息拂过,赵嫣耳廓一麻,险些手抖。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手腕上,一遍遍纠正,一遍遍重来。 不知何时,夜空又飘起了碎雪,被光一照就成了团团金屑,洋洋洒洒落在梅园,落在赵嫣的眼中。 她力气太小,基础不足,无论如何刺都刺不出闻人蔺那般的风声。 几遍下来,已是鼻尖渗出微汗。 闻人蔺轻而易举包住了她的腕子,取走她手中的梅枝道:“欲速则不达,殿下不必如此努力。以后有的是机会。” 赵嫣微微喘气,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闻人蔺一眼。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明白,闻人蔺抬指抚了抚她发顶的碎雪,问道:“怎么了。” 赵嫣摇首,笑道:“没怎么。” 原来,还有“以后”啊。 她将这份意外之喜藏在心底。 二人朝廊下行去,赵嫣又回头看了眼院中辛苦做的雪灯。 “可惜了。明日醒来,这雪灯就会被新雪覆盖。” 她轻叹,“费了我好些力气的呢。” “这点东西,也值得殿下心疼。” 闻人蔺笑她,语气却很低柔,“殿下若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回头本王让人取冰做些冰灯挂着。殿下想挂多少就多少,便是将来四季都以冰雪为灯,本王也可满足。” “将来?” 赵嫣停住了脚步,站在廊下看他。 见她没跟上来,闻人蔺顿足回首。 四目相接,闻人蔺望着她眼底细碎的亮光,开始思索自己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小殿下如此神情。 “闻人少渊!”赵嫣唤了他的字。 一阵风穿廊而过,明丽的宫灯摇曳,晃落满地金黄。 她站在光下,微弯眼眸,大声道:“你知道吗,你开始设想未来了。” 这次,轮到闻人蔺怔神。 “你是多难搞定的一个人哪,总是高高在上,说什么‘没有未来’。” 赵嫣大步过来,身上落着毛茸茸的光,仰首看着闻人蔺,“但你已经开始设想未来了。我忽而对我的选择有些信心,我觉得我能行的,闻人少渊!” 91. 第91章 抵足 我家夫人。 漫天碎雪仿若悄然停歇。 若非赵嫣提醒,连闻人蔺自己也未曾发现,他那番看似随意的话语竟破了这桩禁忌。 他执着于过往,算计当下,唯独不会设想未来。 但今夜,他许了“以后”,许了“一年四季”之约,自然得仿若生来就该如此。 为何自缚了八年的枷锁,会在此刻碎裂得悄无声息? 一瞬波澜,他于心间质问。 得到的答案却也简单:因为心向往之,故而枷锁尽断,心甘情愿受她牵引。 闻人蔺眉头皱了皱,随即很快松开,眼底漾开的涟漪轻浅恣意,一笑破冰。 书房内,暖炉生香。 闻人蔺拂袖掩上房门,转身望着将下颌埋在毛领中浅笑的小殿下,低沉道了声:“过来。” 赵嫣向前两步,静静看他。 闻人蔺眸色很深,暗流之中裹挟着缱绻的暖意。他先是垂首,吻去她眼睫上融化的碎雪,继而是其冻得微红的鼻尖,再往下,隔着一线距离顿了顿…… 而后微垂眼帘,以薄唇贴上,辗转厮磨。 似是攫取,又似在确认什么心迹。 他的身躯高大凌寒,肩阔胸宽,可以轻而易举将人整个包裹其中。赵嫣微微睁大眼眸,承受不住似的仰首后退一步,却被一把箍住腰肢,攻伐之下,退无可退。 思绪很快被搅乱,眼前雾蒙蒙晃着落地宫灯的烛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闻人蔺少有的一次主动。 赵嫣腿一软,膝弯磕到书案边缘,不受控制地一屁股坐上台面。 男人也随之俯身,单膝跪于她腿-间,墨色的大如羽翼将人桎梏其中。 “书,硌着……” 赵嫣甫一启唇,便再也没能合上,整个人宛若溺水般窒息。 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失去意识,身子不住后仰直至瘫软在案几上,笔架哗啦啦滚倒在地。 “殿下?” 门外,传来了流萤担忧的问候。 赵嫣终于从深吻的间隙中回神,气喘吁吁,脸红得快要炸裂:“没事,笔、笔掉在地上了……” 闻人蔺单掌撑在她耳畔,唇色微红,以指腹轻轻按压她娇艳欲滴的唇瓣,于是赵嫣连话也说不完整了,喘着气张嘴就要咬他。 牙关一合,咬了个空。更气了! “够了吗?今晚的功课,还未读完……” 赵嫣恼然伸手,想要去摸硌在腰下的书本。 “不够。” 闻人蔺却抬掌扣来,长指顺着她的指间插-入,隔着轻薄柔软的珍珠手衣与她五指相扣,压在她头顶。 赵嫣被迫举着双臂,倏地睁圆眼睛。这个姿势着实有些危险! 闻人蔺再次吻啄了下来,眼睫半阖,眸色深得能将人吞噬。 赵嫣总算知道他此刻的反常从何而来了,不由定神闭目,用力地回吻了过去。 闻人蔺发出一声极低的鼻息,有些讶异她的“反击”,但很快眸底漾开绮丽的兴致,手背上好看的筋络尽数突起。 唇分,暖光从缝隙中漏入。 赵嫣侧首喘息,挑着眼尾断续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傅……太傅心中有我,所以……未来里也有我。” 她被按住双腕,却仍挑着眼尾,勇敢而温和地回视他:“怎么看都会是我赢啊,闻人少渊。” “是吗。” 闻人蔺笑着埋入她的颈窝,低低哑哑地吐出两个字。 是啊,他想要她。无关利益与教学,就是疯了似的想将她揉碎在骨血中,侵占所有,献祭所有。 赵嫣也感受到了那处异样,不由一僵,艰难吞咽一番道:“你想……嗯,俯首帖耳吗?” 她换了个委婉的措辞,闻人蔺即刻闷笑出声。 她感受到那阵短促的鼻息拂过,不由本能颤栗。 “殿下十日前才服了药,纵使其药性温和,也不可频繁服用。” 相比于赵嫣的面红耳赤,闻人蔺面上半分狼狈也无,工整冷峻得宛若夜中仙人,慢悠悠道,“殿下是公主,有权拒绝、甚至是申斥本王,不必为了顺从他人而让自己受苦。” 他的声音低哑,但是可靠。 赵嫣似懂非懂,轻声“噢”了声。 和闻人蔺在一起的确矛盾。赵嫣总觉得他有些异于常人,若是扣赤珠、品酥山,一会儿也就歇了,但若使的别处,光进门就已要人性命,所有的礼教廉耻都被打碎,拼凑成一个陌生的自己。 然而她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所向往的绝非那点风花雪月,而吃药确实麻烦。 “那,你怎么办?” 赵嫣眨着眼睫,僵着不敢动。 闻人蔺思忖了片刻,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 “别动,让本王抱会儿。” 他缓声说着,自伤般品味着因她而起的欢愉和痛楚,一丝一毫皆甘之如饴。 后来闻人蔺去了一趟净室,很久方回。 赵嫣托着尚且红透的腮帮,老老实实坐在灯下翻看书卷。 漏断人定,雪霁风停。 赵嫣读卷累了,便与闻人蔺一同拥被倚在床榻上,将头枕在他的胸口,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试图暖和他月初稍低的体温。 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静静地依靠着。 子时后,值夜的流萤进来撤换茶水巾栉,绕过屏风,便见月门后的床榻上,自家主子拥着肃王睡得正酣。 而肃王则只穿着雪色的中衣,一手臂弯绕过主子的颈项将她半搂,一手执着主子的一卷书本,为其朱批做注。 两人姿态亲近,几乎抵足相拥。 肃王乜眼扫过,流萤立刻恭敬地低下头,向前轻轻放下厚重的帷幔遮蔽严实,这才端着凉透的铜盆清水退出殿外,掩紧房门。 赵嫣睡了一个安稳觉,一夜无梦。 被扫雪声吵醒时,天刚蒙蒙亮,闻人蔺已收拾齐整,从外头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清冷雪气。 “醒了?” 他坐在榻沿,轻轻捏了捏赵嫣睡得绯红发烫的脸颊,很亲昵自然的动作。 赵嫣点了点头,未来得及吃改嗓药的声音含糊轻软:“你干什么去了,身上好冷。” 说罢,她下意识将闻人蔺的手捂入被中,顺势揪住他一片霜寒的衣袖蹭了蹭,贴着脸颊降温醒神。 “下大雪呢,就应该睡懒觉。” 她皱了皱眉,瓮声道,“真不想去听学……” 闻人蔺唇线一动,被褥下的手轻捏她的腰肉,俯身低语:“想清楚了?不想去便不去。” “别……没想清楚呢!我这刚睡醒,犯懒的牢骚话你也信。” 赵嫣一个挺身坐起,下颌抵在膝盖上,重重吹了吹散落的长发,睨目看着闻人蔺,“我若真是太子,你非得是个妖妃。” 闻人蔺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眼尾,扣住她的手腕一拉:“洗漱,妖妃送殿下去听学。” 更衣推门,只见青檐覆雪,满目银装素裹,视野格外亮堂些。 赵嫣特意去了一趟承恩殿后的梅园,原想着经过一夜风雪摧残,那几盏雪灯必然没了踪迹。 谁承想刚转过回廊,便见昨夜那几盏雪灯正依此排列在廊下避风处的阑干上,里头的灯油已经燃尽,然雪灯完好无损。 她讶然,问院中扫雪的内侍。 内侍垂手躬身回道:“回太子殿下,奴醒来扫雪时,它们便在此处了。” 赵嫣想起闻人蔺大清早披着一身寒气进门的模样,忽而心安,漫出些许暖意。 自小被丢在华阳野蛮生长,她都快忘了事事被人回应是何滋味。 “那些雪灯,是你移至廊下的?” 上马车后,赵嫣问闻人蔺。 闻人蔺随手翻着洛州相关的牒牍,不置可否。 赵嫣眉眼一弯,“唔”了声道:“反正迟早会化的,何苦费这心思。” “殿下费心讨本王欢心,本王不过挪动几分,算不上费尽。” 闻人蔺随口道,“能多留几日,也是好事。” 说罢,两人皆是心中微动。 霜雪易化,尚可挽留,那……想挽留之人呢? 马车适时停在长庆门下,见闻人蔺岿然不动,赵嫣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你不一起吗?” 闻人蔺合上牒牍,“殿下先行。本王尚有公务,待武课再至。” “那好吧。” 赵嫣起身,又回首轻声道,“你也保重些,勿要太过操劳。” 闻人蔺笑笑。 他目送小殿下远去,估摸着人到了崇文殿,方沉声吩咐亲卫:“回肃王府。” 车辙碾过积雪,映出一道道暗褐色的辙痕。 才下过大雪,大户人家热衷于在门前堆砌石狮子,各色冰灯也应景而生。然而若说最诱人的,是那一串串红艳晶莹的糖葫芦,在满目素白中格外醒目。 闻人蔺挑开车帘望去,不禁想起了赵嫣。 小殿下肤白,红色尤衬得她娇艳明丽。可惜如今却只能终日裹在一袭杏白素袍中,甚是寡淡可怜。 闻人蔺神色微动,趁道路拥挤之时下车,朝卖糖葫芦的小贩行去。 雪天糖葫芦格外畅销,纵使不爱吃,买来拿在手中亦是喜庆。故而大清早的,小贩肩头的糖葫芦只剩下零星几串,身后跟着两个买不起又嘴馋的穷家稚童。 小贩正要驱赶这些孩子,却听低醇好听的嗓音传来:“拿两串,多撒些芝麻。” 抬头一看,顿时呆愣。 墨色大氅的年轻男子身量极高,容貌极其出众,贵气浑然天成,该不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吧? 直至男子身后的侍卫递来一颗碎银,小贩这才如梦初醒,紧张卑微地将手在衣摆上搓了搓,连声道:“两根糖葫芦四文钱,贵客用不着给这么多!小人找不开……” “不用找了。”侍卫道。 小贩立即大喜过望,将草靶上的糖葫芦都取了下来,以干净油纸包成红艳艳的一束,撒上芝麻道:“那这些都给贵客,尝尝鲜儿!” 闻人蔺接过糖葫芦花束,准备挑两根最饱满漂亮的,给小殿下尝尝。 甫一低头,与四个吸着鼻涕、两腮冻得紫红皲裂的稚童目光相对。那群孩子眼巴巴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直咽口水。 凛风卷起而过,阴寒刺骨,来往众人皆举袖躲避。 屋脊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折枝坠雪声,几乎同时,闻人蔺眸色一寒,手中的糖葫芦如箭掷出。 扑通两声沉重的声响,坊墙后藏着的刺客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 张沧正色,立刻领着两名侍卫绕去坊墙边善后。 闻人蔺面不改色,洛州之乱,自然有人忌惮他出兵。 他矮身蹲下,从油纸中挑了串,分给那群眼巴巴不明所以的孩童。 “不能再给了。” 见孩子们还盯着他手中仅剩的两串,闻人蔺将其藏入袖袍后,朝稚童们竖起一指,“这些,是要赠予我家夫人的。” “那,祝大哥哥和夫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离!” 年纪稍大的那个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其他稚童走了。 闻人蔺执着仅剩的两根糖葫芦,慢悠悠沿街走了一圈,回到马车上时,手中又多了一盏晶莹漂亮的兔子冰灯,装在匣中,以碎冰护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看到一切有意思的物件都会想起小殿下,想买下它们捧至小殿下面前,换她眼眸一亮。 这种情绪被人牵着走的感觉,尚且不错。 既然阻止不了这颗心,那便坦然接受吧。 闻人蔺驻足,仰首看着雪霁后的晴天。 飞鸟掠过,留下一点暗影。 他负手,忽而道:“蔡田。” “卑职在。”蔡田按刀躬身。 “执本王手信去请孙医仙出山。” 闻人蔺微眯眼眸,淡淡道,“告诉他老人家,本王愿意试药。” 蔡田愕然抬头,动容之下,喉中一阵酸热。 他跟着王爷的时日最长,见过王爷最痛苦无援的模样,狠辣强悍之下,茕茕孑立。 这么多年来,这是王爷第一次有了生念。 蔡田哽了哽,立即道:“是!卑职这就去,这就去!” 92. 第92章 撞见(补) 竟迷上了辅…… 今日辅佐东宫的几位先生都在,就前几日的文课考校内容轮番上阵。 他们对周及的评卷并不十分赞同,认为他太年轻,许多见解不够深刻,故而自发来此,细致到抠词品句,口若悬河地为“太子”细讲了两个时辰。 赵嫣揣摩着,这几位老臣不会无缘无故驳回周及的评卷,只是不知其背后为朝中保守派的主意,还是……父皇的意思? 裴飒本就没考好,此番听得昏昏欲睡,被几位老先生点了名,罚去殿外面壁。 裴飒求之不得,当即就起身出了殿,气得极为老先生直摇头。 直至午正,半天的课业方结束。 送走这些老学究,李浮便领着内侍奉来简单的午膳吃食,于后殿短暂休憩。 赵嫣示意李浮:“去让晋平侯世子歇会用膳吧,雪化最是天寒,别冻坏了。” 正说着,便见门外抱臂倚站的裴飒忽的站直了些,侧首不太自然地望向别处。 继而一道袅袅婷婷的身形从他身边走过,低头迈入殿中,正是四公主赵媗。 “四姐姐,你怎的来了?” 自从赵嫣助她脱离许婉仪的掌控,跟在魏皇后膝下后,两人也渐渐熟络了些。 赵媗微微侧耳倾听,接过宫婢手中的食盒,娴静道:“岁暮天寒,母后亲手熬了姜糖水,叫我送来给太子驱寒。” 赵嫣知她有话说,便屏退左右,而后端起热乎乎的姜汤碗暖和双手,“李浮是自己人,四姐姐有何话尽管直言。” 赵媗点了点头,手规矩地交握在腿上:“今晨雪霁,许婉仪在阶前滑了一跤。” 赵嫣怔神:许婉仪已有八个多月身孕了,再过一月便可临盆,这时候脚滑,只怕会被拿来大做文章。 遂问:“她没事吧?” 赵媗的声音低了下去:“虽被宫人及时扶住,但许婉仪受惊哭诉不止,还是传到了父皇耳中。方才,负责洒扫阶前的几名宫女太监都受了严厉的杖刑。” 赵嫣放下姜汤碗,讶然:“许婉仪莫不是怀疑母后?” 赵媗默然。 这一通杖刑既是天威,亦是警告,仔细揣摩之下,不难猜出父皇的心到底向着谁。 即便捧着热汤碗,烤着火炭盆,赵嫣还是生出了一丝寒意。 父皇子嗣单薄,故而十分重视许婉仪肚里的孩子,遣去侍奉的宫人数量甚至赶超了当年怀有双生子的魏皇后。 只待许婉仪诞下皇子,父皇便会立即将她的位份升为淑妃,赐许家良田万亩。 若是个健康的皇子,东宫的路只怕会更难走,更遑论…… 赵嫣垂眸,看着自己被束胸勒得平坦的胸口。 她在一日日长大,纵使太子再男生女相,也终难长久地瞒下去。 许婉仪生得娇艳,又兼怀有龙嗣,哭得梨花带雨的,便是帝王也难招架。三言两语一挑拨,原本因魏琰一案而横亘帝后之间的微小裂痕,只怕又要多上两寸…… 想到什么,赵嫣眼眸一转。 她望着食盒中剩下的一碗姜汤,笑吟吟道:“四姐姐,孤喝不下两碗,这姜汤可否赏晋平侯世子一碗?他被夫子罚站了一个时辰,必是冻坏了。” 待赵媗前去送姜汤给裴飒了,赵嫣便接过李浮递来的擦手绸帕,狠了狠心,于舌尖一咬。 刺痛直冲脑门,赵嫣以帕捂着嘴,“唔”地咳出一小口鲜红来。 李浮惊得帽子都快飞走,愣了愣,扑过来道:“殿下咳血了!” 赵嫣痛苦地躬身伏案,双手攥拳。这回不全是演的,方才那一口没控制好力度,咬得重了些。 然而卖惨嘛,谁不会? 张煦刚到不久,帝后二人也一前一后赶到。一见虚弱躺在榻上的赵嫣,再看看一旁空了的茶盏,魏皇后的眼皮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父皇,母后……” 赵嫣舌头还痛着,说话羸弱含糊,更添几分气若游丝之态。 “你病着,不必行礼了。” 皇帝抬手示意颤巍巍试图行礼的赵嫣,又看向身后跪着的张煦,“继续!还有,把你们太医院的人都请过来,治好太子的旧疾,朕有赏。” 赵嫣提前饮了张煦研制的茶,脉象不稳,太医院几名老太医都诊断不出端倪,最后结合近来天气,只定论为“寒邪入体,侵及肺腑”。 这正是赵嫣想要的。 她闷着咳嗽,低哑道:“入冬以来,母后就为调养儿臣的身子殚精竭虑,连觉也睡不好。儿臣本以为大好了,谁知一场雪落下,又勾出旧疾……是儿臣的身子不争气。” 她这番话说得巧妙,一则点明魏皇后近来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家儿子身上,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去害许婉仪;二则将自己的病归咎于天寒大雪,下雪天身子抱恙也实属正常,和许婉仪的无理取闹两相对比,高下立分。 她将说话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让人觉得刻意。 皇帝暂缓和了面色,安抚她:“你不必多思,好生将养身子。” 这会儿一个太监于殿外跪拜,远远请示道:“陛下,婉仪娘娘心悸得厉害,还是喝不下药。” 雪天脚滑一下,也值得三番五次地闹。 皇帝再看中她肚里的孩子,这会儿也有些烦了,顺势淡声道:“喝不下就灌。皇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她全家来朕面前请罪。” “是。” 太监双肩一颤,声音已变了调,忙不迭膝行着退下。 皇帝破天荒在赵嫣榻前多坐了片刻,赵嫣饮了汤药发汗,强忍难受躺得身子都僵了,闷咳两声虚抬眼皮,魏皇后这才寻了个借口将皇帝请走,顺便带走了不相干的宫侍。 人一走,赵嫣就活了过来。 虚目瞥见四下无人,她揭开被子抬手扇风,坐起来喝了口茶,却被温热的茶水刺激得舌尖疼痛,顿时含着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有人来了! 赵嫣赶忙咽下茶水缩回榻上,闭上双目竖起耳朵,只听那人的脚步声绕过屏风,来了里间。 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 那人俯身靠近,一个低醇的声音传来:“听闻殿下吐血了。” 赵嫣倏地睁目,见到闻人蔺凑近的俊颜,眼底不自觉漾开笑意,似是抱怨又似是欣喜:“你怎么才来……” 话未说完,蹙眉捂住了嘴。 “怎么了?”闻人蔺拿开她的手腕。 “自己咬的……” 赵嫣声音含糊,眼睛却很明亮,“许婉仪雪天脚滑,欲拿此事做文章,我不能任由她骑上头来。” “所以殿下就咬破自己的舌尖,装作受寒病重,即可勾起皇帝怜悯,又可打消其顾虑,使许婉仪算盘落空。” “大雪天谁不会有个伤寒感冒,跌跤脚滑的?偏她仗势欺人,卖惨装乖。” 赵嫣直着舌尖,重重哼了声,“对于歪门邪道的人,自然要以歪门邪道取胜,此事我擅长。” 闻人蔺想起去年刚兼任太傅时,小殿下为了躲避他的试探,在棋盘上哐当磕的那一下。 不由含笑,抬指捏住她的下颌俯首:“本王看看。” 赵嫣微微抬头,“啊”地启唇。 那点舌尖鲜艳柔软,上面破了一道暗红细口,血已经止住了,正可怜兮兮地蜷缩着。 闻人蔺望着那处看了许久,赵嫣见他眸色微凝深暗,心慌起来,张着嘴含混问:“怎么,舌头咬断了吗?” 闻人蔺不语,调整角度贴唇上来,带着怜爱轻舐那点可怜的伤处,抵了抵。 刺痛,继而酥麻。 赵嫣背脊一颤,舌尖如蚌肉蜷缩,直着舌尖道:“你……” “要上药。” 闻人蔺抬手按了按赵嫣的发顶,一幅正人君子的模样,“否则发炎红肿,吃东西都费尽。” 涂在舌尖的药须得能服用,很苦。 闻人蔺拿着玉片为她涂抹药粉时,赵嫣苦得一个劲儿地收舌尖,压根没法配合。 “别动。” 闻人蔺声音低沉,以指捏住她的下颌,“再乱动,本王不介意用别的方法给殿下上药。” 想起方才舌尖相触的感觉,赵嫣立即乖乖不敢动了。 这药虽苦得人脑仁疼,但见效奇快,抹完不到一盏茶的时辰,舌尖麻麻热热的,疼痛立消。 赵嫣想要饮茶压一压苦味,却被闻人蔺制止:“此时饮茶,会冲淡药效。” 赵嫣只得悻悻作罢,抿唇托腮道:“舌头遭了罪,得吃点好吃的补回来。” 她原是随口一说,故而看到闻人蔺起身行至屏风后,变戏法似的从案几上拿出两串油纸包裹的嫣红糖葫芦时,恹恹的眼眸倏地就亮堂了。 “糖葫芦啊!” 赵嫣弯眸伸手接过,舍不得咬,置于鼻端嗅了嗅那酸甜的气息,“哪儿来的?” “街上小贩在卖,顺手买的。” 闻人蔺单手托着一个木盒,于榻边坐下,似笑非笑地看她,“小孩儿都爱吃的零嘴。” 赵嫣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挑出一串来,从谁小?” 闻人蔺想了想,道:“嗯,也不小了。” 这话怎么感觉,也不太对? 沁人的酸甜冲淡了药的苦涩,赵嫣惬意地微弯眸子,含混道:“想不到,你也会买这种东西。” 毕竟闻人蔺姿容出色,气场凌寒,朝中之人无不忌惮他三分。冬日大家呵气成冰之时,他说话却没有半点白气,不似活人。 这样的煞神去买糖葫芦,赵嫣想象了一下,只觉那画面新奇无比。 然而她很开心,因为这个从不驻足的人间过客,终于开始留恋红尘烟火了。 闻人蔺轻叩着指节,眼中噙着赵嫣满足的小神情,没说话。 回想起方才入宫时,禁卫和大臣看着他拿着两串糖葫芦招摇而过的震悚模样,心中难得一阵愉悦。 不过是很平常的小物件,放在平日他都不会看一眼。 但就是想起了她,想送给她。 “在华阳,还有用橘子穿成的糖葫芦。华阳的橘子个头小,但皮薄肉甜,做出的糖葫芦才好吃。” 赵嫣捻着糖葫芦,逆光跪坐道,“将来有机会,定要让你尝尝。” 她十分自然地将闻人蔺,纳入了她的将来之中。 闻人蔺说:“好啊。” 于是赵嫣笑了起来,指了指他膝上的木匣,“这又是什么?” 闻人蔺打开,匣中碎冰小心地拥着一盏兔子冰灯,晶莹剔透,雕工圆滑。 赵嫣嘴中咬着最后一颗糖葫芦,忙伸手去提灯柄,赞叹不已。 宫中除夕前也会在结冰的蓬莱池上凿冰灯,为了方便帝后妃子们于远处观赏,都是堆砌成楼台殿宇的形态,硕大威严。 赵嫣从未见过这般精巧可爱的冰灯,若是夜间置上蜡烛灯盏,必是十分雅致。 她闲不住了,立即下榻蹬上革靴,催促闻人蔺一同回东宫点灯。 冬日昼短夜长,回到东宫天刚擦黑,赵嫣灭了落地宫灯,只留下那盏兔子冰灯,莹润的暖光立即充盈内室,朦胧而美好。 殿中炭火如春,赵嫣看了会儿,舍不得热气将冰灯融化,便依依不舍地让人挂在廊下阴冷处,好歹还能多留几日。 她舌尖有伤,又吃过糖葫芦,夜间只喝了碗粥。 将白天落下的兵法课业补上,不觉已近子时。 赵嫣揉了揉眼睛,隔着插在瓷瓶中的那串糖葫芦,托腮看着案几对面的闻人蔺:“太傅有没有发觉,方才流萤换上的熏香有何不一样?” 流萤将才来燃香时,闻人蔺便闻出来了,是安神香。 “殿下近来睡眠不好?”闻人蔺搁下手中的朱笔,问道。 赵嫣轻轻摇了摇头,伸指点了点糖葫芦上的芝麻:“你宿在东宫的这几晚,总是睡不安稳,我都察觉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夜间乱动,才让你觉浅……” “不是。”闻人蔺低声打断她。 是他自己过不去噩梦的坎,与小殿下无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惊醒后不要吵醒她。 赵嫣笑了起来,眼眸盛着两汪光:“所以我让人换了安神香,你再试试?” 这些年来,唯一能让他心中好受的,就是看着棋子一步步落入网中的快-感。 但,闻人蔺没有拒绝。 闻人蔺洗漱完回到寝殿,赵嫣已宽衣上榻了,听到脚步声靠近就自觉朝里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来。 她困倦至极,还不忘将身后的绸被拥过去一半,而后转身面对着闻人蔺,额头抵着他的肩头,以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不多时,那轻抚的指尖慢了下来,渐渐没了动静。 “让本王安神的,哪里是什么安神香。” 闻人蔺将她的指尖包裹于掌中,侧首于她发间落下一枚轻吻。 这安神香对闻人蔺有无效用,赵嫣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醒来时已天光大亮了。 “辰时?!” 赵嫣一骨碌起身,匆忙起来穿衣套靴,“今日还要入宫商议父皇寿宴之事,为何不唤醒我……我还有一只袜子呢!” 流萤看了闻人蔺一眼,没敢说话。 闻人蔺从圈椅中悠然起身,从被褥中翻出小殿下蹬掉的那只绫袜。 面见天子亦可免跪的肃王,此时却半跪在榻前,将小殿下的那只光脚搁在膝头,仔细套袜穿靴。 “本王唤了殿下三次。” 用了手,用了嘴,她才迷糊着醒来。 “是吗?” 赵嫣捋了把散落的长发,手撑着床榻边沿问,“这安神香这么有效啊。那,你有无睡得好些?” “或许。” 见赵嫣蹙眉,闻人蔺捏了捏她的小腿,“好些了。” 于是赵嫣展眉,翘了翘脚尖下榻道:“会慢慢好起来的。” 闻人蔺散漫一笑,极尽温情。 从前,他只嫌收网太慢、复仇不够快,而现在,他却开始贪恋她嘴里的“慢慢来”。 闻人蔺还要面圣议事,便送小殿下一道入宫。 道旁积雪被冻硬,凝成晶莹的沙粒,阳光一照便闪闪发光。太极门下,几名文官簇拥着左相李恪行而来。 “那不是肃王和太子殿下吗。” 文官队伍中,有人小声“咦”了声,“他们怎么走在一块儿。” “你不知道吗?肃王近来也不知是转性了还是如何,竟迷上了辅佐东宫太子。” 另一人回答,“太子勤学,时常挑灯夜读。肃王便陪伴左右,答疑解惑,甚至于日日留宿东宫。” “猛兽安能折腰为师,他会这般好心?就怕太子年少单纯,受人挟制,忠奸不分。” “许婉仪不是要临盆了吗?未来如何,还真不好说。” “此言差矣!太子贤良仁德,若非犯下罔顾人伦礼法的大错,不会动摇根本。” “宫门之下,诸位慎言啊。” 一阵寂静,呜咽的风声中,最先那人忍不住开口:“左相大人,您怎么看?” 93. 第93章 往事(修改) 当年我为…… 众人被凛风吹得狼狈,纷纷举袖避之,李恪行依旧身如老松,彰显大儒气度。 他和缓道:“为臣者忠于礼法,忠于社稷,问心无愧即可。诸位苦读圣贤出身,当知‘民贵君轻’,身在其位,怎可舍社稷而问朋党。” 方才那些争论不休的文臣听了,立时收敛神容,拱手道:“左相大人高瞻远瞩,令我等汗颜。” 很快有人岔开话题,于是谈笑一番,各自散了。 过了太极门,闻人蔺先一步进殿议事。 赵嫣则先去了一趟坤宁宫,例行给魏皇后问安。 魏皇后这几日看上去气色好了些,凤眸清泠泠的,将宫婢新鲜采折的红梅插进瓷瓶中,调整枝节道:“起来吧,坐着说话。昨儿才闹那么大动静,这几日须得谨慎些。” “儿臣知晓。” 赵嫣于下方椅中坐下,看着母后丹蔻指尖中拨弄的红梅,心神微微一晃。 “你在意的那事,已经有结果了。” 魏皇后轻声打断她的思绪,屏退宫侍,面向她道,“十天前尚寝局有位女史求得恩典,告假归家探望病重的母亲,逾期三日未回,那枚铜宫牌,约莫就是她的。” “这么说来,与神光教牵扯的不止朝中官员,还有内廷中人。” 赵嫣拧眉,声音低沉下去,“此人来历恐不干净,明明告假探亲,却去了洛州。或许可以从她的人际关系入手,暗中查访其亲眷祖籍有无异常。” 然而她也隐约能猜到,现在去查恐晚了一步。 魏皇后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那女史的祖宅房舍全烧了个干净,十余口人皆命丧火海,无一幸存。其祖上三代亦查问过,并无劣迹。” 赵嫣不语。 这一把火不放还好,烧干净了反而反常。 没有人知晓内廷女官为何会成为神光教仙师的“使臣”,而宫闱之中,能调动尚寝局女官的人并不多。 “危险蛰伏在身边,伺机而动,这才是最可怕的。” 赵嫣抬眸道,“多谢母后告知这些。母后身在内宫,也请多加小心。” 下方端坐的“少年”恭谨有余,比之去年,更像是太子。 然,始终少了一份恣意的亲近。 魏皇后知道为何,她没有资格抱怨,也不会抱怨。毕竟促成六年多离别的是她,将女儿卷入深宫危流中的也是她。 听闻肃王起了拥护东宫之心,夜夜辅佐太子至深夜,甚至于翌日清晨才离开。朝中皆言东宫地位稳固,魏皇后却如坐针毡,甚至于品出了几分战栗。 这一步,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时至今日,她连疾言厉色的训斥都做不到。作为偷梁换柱的幕后推手,她有何资格? “这一年来,你做了许多。” 魏皇后望着自己的女儿,“除了守住你的身份,更要守住内心的底线,决不可轻信于人……尤其是男人。” 赵嫣眸中划过一丝讶异,身形不自觉坐直了些。 “母后,为何突然说这个?” 魏皇后却调开视线,涂有丹蔻的指节微微收拢。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平复道:“下月你父皇万寿,北夷使臣会入京庆贺。” “北夷?”赵嫣面露诧异。 去年招安蜀川叛党,今年又是北夷使臣,每逢年关总多动乱,难怪父皇和礼部这般看重今年的寿宴。 “内患未平,虎视眈眈的北夷却在此时入京贺寿,意欲何为?” “本宫也在担心此事,从昨夜起心中就隐约不安。” 魏皇后旋身而坐,手微微扣紧凭几扶手,长眉微凝,许久方哑声问:“长风,你可愿脱身回华阳?” 赵嫣一怔。 骤然间,脑中像是荡起一声清脆的丁零声,有什么模糊的记忆稍纵即逝。 她按了按刺痛的额角。 母后难得的紧张态度让她想起了一桩旧事,一桩被她刻意遗忘了八年的旧事。 只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原有的寿宴规格要大肆增改,礼部上下忙得人仰马翻。虽说本朝帝后寿宴皆有太子尽孝操办,但毕竟这位“小太子”昨日才呕了血,礼部也不敢拘着她,初步定了宴饮流程便恭敬地请赵嫣回去养病歇息。 赵嫣有心事,也就顺水推舟,交代了几句便回了东宫。 虽如此,光禄寺、鸿胪寺的文书奏折依旧如雪片似的纷至沓来,半天就堆了满满一摞。 化雪之日最是寒冷,赵嫣捂了捂手中的暖炉,提笔润墨,以太子的口吻为长风公主写了一封信。 她模仿赵衍的语气遣词造句,时而拧眉沉思,时而以笔杆抵着下颌低吟,全然没注意身边研墨之人换了身影。 光线忽而一暗,赵嫣头也不抬道:“流萤你往边上站站,挡着光线了。” 研墨的手一顿,那人扼了扼殷红的袖袍,依言往旁边挪了一步。 雪后清冷的光线重新洒入,赵嫣满意地舒展眉头,听身侧之人俯首低语道:“殿下怎么突然想着,给华阳写信。” 低沉醇厚的嗓音,明显不属于流萤。 赵嫣悬腕的笔一抖,一个清秀端正的字便多了条扭曲的尾巴。她怔怔扭头,看着闻人蔺近在咫尺的面容,又看向不知何时站去了廊下的流萤,“你何时来的?” “大概从那句‘孤每不辍耕读’开始。” 闻人蔺研墨的手不停,黑色的墨条将他的指节衬得如霜玉一般,慢悠悠道,“本王觉得殿下有必要说明白,是谁夜以继日,侍奉殿下耕读。” 赵嫣恼了他一眼。 “你知道华阳是具空壳子,我自己给自己写信已是够尴尬了,还来取笑我。” “殿下愁眉不展,是听皇后说什么了?” “你如何知道。” 赵嫣眨了眨眼,而后慢慢凝住目光,拿出审问的架势,“监视我呀?” “殿下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能压住殿下的唯有帝后与本王。本王可没招惹殿下,而皇帝又万事不问,除了皇后还有谁?” 闻人蔺抬指在她脑袋上一点,笑道,“这等小事,稍动脑子就能明白,还用的着本王监视。” 赵嫣也弯了弯眼眸,不服地嘀咕了声:“谁像你似的,心眼儿那么多。” 闻人蔺睨目看她。 赵嫣就将写坏的这张纸揉成一团,掷在纸篓中,重新铺了一张净纸,“今日父皇见你,不是为洛州之事,就是为下月北夷使臣进京之事吧。我与母后皆觉这事没这般简单,以防万一,故而想写信给华阳,让那边也提防些。” 顿了顿,她又道:“我也是方才才想起来,当年我为何会被赶去华阳。” 宣纸边缘有些卷翘,闻人蔺拿起镇纸替她抚平,目光微深:“为何。” 赵嫣垂下眼睫,捻着笔管道:“我年幼冲动,揍了北夷派来议和的王子。” 闻人蔺握着镇纸的指节,微微一滞。 北夷是中原对敌人的蔑称,其真正的国号为“北乌国”。 雁落关一战后,因大玄将士死守孤城,北乌久攻不下,便换了计策,派遣使臣来大玄求亲议和。 这一战,大玄虽未输寸土,却是以十万将士的性命作为代价,举国疲敝。正因如此,好战嗜血的北乌使臣气焰就嚣张多了。 两国议和期间,会穿插一些燕射、蹴鞠之类的活动,既可交流两国文化,亦可彰显大国威仪。 那日正是雪霁初晴,西苑举行捶丸比赛,赵嫣和赵衍在宫人的陪同下前去更衣,在毬场外撞见了中场休息的北夷使臣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什么王子,身穿翻领胡服,织着一头脏兮兮的棕褐色小辫,虽才十六七岁,可已长得牛高马大,小眼睛满脸横肉,看上去说是二三十岁也毫不夸张。 他打量着面前生得一般无二的双生子,眯缝眼中透出不怀好意的精光,以杓棒1不住敲击肥厚的掌心,朝赵衍兄妹咕哝了句什么。 赵嫣听不懂北乌话,赵衍却是能懂,当即顿住脚步,一向温和的面容也凝重起来,向前一步,以纤弱的身形将妹妹护在身后。 赵嫣觉察出气氛不对,从背后戳了戳赵衍的腰:“他说什么了?是不是骂咱们了?” “嫣儿别怕,哥哥在。” 赵衍牵住妹妹不安的手,以稚气却温柔的声音道,“他在激咱们和他比捶丸,不用理。” 说话间,那北乌王子不知和下属们说了句什么,这群异族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朝着赵嫣不住吹口哨,粗鄙至极。 赵嫣猜也能猜出并非好话,当即捏紧赵衍的手,大声道:“你们叽叽呱呱说什么?在大玄的土地,就要说大玄的话!” 那群人止了笑,古怪地看了赵嫣一眼。 “小公主,旁边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是你阿姐还是你阿兄啊?你们中原的男人,都长得像女人吗?” 北乌王子用生硬的汉话讥笑道,“要不要脱下裤子给我们开开眼,看下面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啊。” 污言秽语! 小赵嫣拳头发紧,小脸涨得通红。 赵衍被她攥得指节生疼,硬生生忍了下来,笑着示意她不必在意。两国议和关头,只能忍。 正要走,却听身后又是一声尖长的口哨。 “我看也别选什么公主了,我还没尝过双生子的滋味呢,就是年纪小了点。” 北乌王子越发放肆起来,“雁落关那十万人死守城池有何用?他们拼死保护的女人,不还是要送去北乌,沦为我等的胯-下玩物!早知这样,闻人晋平还不如脱了裤子受降……” 赵嫣本来欲走,听到最后已是怒火中烧。纵她年纪小,也该知晓这话有多恶臭! 他们辱骂自己也就罢了,侮辱赵衍和战死的将士却是不能忍! 想到此,赵嫣深吸一口气,绷着小脸大步走了回去。 “你们要比捶丸是吗?好,来。” 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双手抡起一旁的沉重杓棒掂了掂,摆出架势,用力一挥。 杓棒脱手,径直朝毫无防备的北乌王子飞去。 哐当闷响,继而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北乌王子踉跄朝后仰倒,鼻中鲜血喷涌。 回忆收拢,赵嫣托腮坐在书案后,将浮现出来的记忆碎片一一整合。 “那一棒虽是解气,却也闹出不少麻烦。后来,赵衍为了给我遮掩,亲自去给父皇请罪,为此引发旧疾,咳得不省人事。” 赵嫣断断续续说着,“我被关在殿中时,父皇过来了一趟,问我为何要打北燕使臣。我说是北乌王子非要我和他比捶丸,但我年纪小力气也小,握不住杓棒脱手,无意间打到了北乌王子……” 闻人蔺安静地听着,忽而笑道:“殿下很会回答,将此事归结于少年间斗气玩耍,便可大事化小。” “是,父皇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说着,赵嫣的眉头皱了皱,“但母后似乎很生气,说我胆大妄为、没有公主应有的温婉淑仪,恐会给大玄带来祸端,就连赵衍病重也归咎于我的胡闹。她命我在结了冰的阶前罚跪,从白天到天黑,不许任何人求情。我当时虽年幼,气性却很大,认为自己没有错,故而犟着不肯低头……” 闻人蔺在听到她在结冰的阶前罚跪时,眸色就已幽沉了下来。 他将赵嫣拥入怀中,以下颌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仿佛如此就能安抚当初那个既冷又委屈的小姑娘。 “殿下正义又勇敢,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替世人说出了这句迟来了八年的评论,低沉问,“后来呢。” “后来,我晕过去了,大病一场。” 赵嫣轻微地吸了吸鼻子,“醒来时,已经在出城去华阳的路上。大概耻于母后对我的厌恶,后来病愈,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所以,殿下是为了不让太子和战殁的将士受辱,才忍不住揍了北夷人。” 闻人蔺低语,声音是少见的温和。 赵嫣不点头也不摇头,纤细的指节夹着毛笔晃了晃,认真道:“其实那会儿年纪小,也不懂什么大义。就是觉得气,所以出手了。但若我再来一次,我仍是会出手揍他们。” 不仅为赵衍,也为身后这个从尸堆炼狱中爬出来的男人。 将士浴血奋战,以身护城,不该受这般大辱。 闻人蔺笑了,很低沉恣意的一声。 他垂眸侧首,含那颗小而饱满的耳垂,喟叹道:“真遗憾,当年没有早回京几日。那时挥杆揍人的小殿下,定是耀眼极了。” 他记得回京的那天,滴水成冰的天气。 纸钱纷纷扬扬,洒满道旁,他一身单薄缟素,满心疮痍,扶着父兄的棺椁蹒跚入城。 城门外,一队车马静候道旁。 “惨哪!” 即将动身去华阳的宫人队伍中,有人扼腕而叹,“十万闻人家麾下的精兵,就剩下这么几个回来。” 一名禁卫翻身下马,朝最宽敞威仪的那辆马车跪拜道:“太后娘娘,卑职这就去请闻人少将军回避,以免冲撞了您的凤驾。” “你这话,像什么样子。” 车内传来一个老太太和蔼的嗓音,手持念珠一字一句道,“将哀家的车驾赶至路边,腾出道路,所有人都跪着……迎,大玄十万忠魂归故里。” 禁卫即刻正色,庄严道了声“是”,随即起身挥动手臂指挥。 太后娘娘离宫的仪仗队自觉分成两拨,队列道旁,数百宫人、禁卫皆肃然跪拜,迎英雄枯骨还乡。 一阵风吹过,撩动车帷。 素白的灵幡飘动,纸钱如雪,额上扎着白布的少年自马车旁深浅走过,漆眸如冰。 车内,小公主气息急促地躺在太后娘娘怀中,含混呓语,眼睫上尤挂着晶莹的泪珠。 车帷落下,灵柩入城,马车远去。 背道而驰。 94. 第94章 金瞳(修补) 本王答…… “闻人蔺大将军拼死御敌,以身殉国,尸骨未寒,朝廷转头就将公主送往北乌和亲。早知如此,那十万将士何至于这般惨烈啊!” “唉,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也是艰难无比。这场仗陆续打了几年,陛下有心做中兴之主,国库经不起这样耗啊。” “谁不希望天下太平,得享盛世?可你也看到了,北乌人趾高气昂出言不逊,是议和的态度吗,啊?如若闻人大将军未曾战死,大玄脊骨尚在,他们焉敢轻视?” “嘘,小点声。” 一声轻叹,庭中声音远去,“泱泱大国,满朝文武,气性竟还不如一个稚龄公主!毬场外那一杓棒,真是打得痛快!” 闻人将军府,白绸刺目,灵堂内,闻人蔺身披缟素沉默地跪着。 母亲也追随父兄去了,堂中棺材又多了一口。 他曾是京城中最骄傲的少年,文武双全,神清骨秀,此时却瘦得厉害。漆沉的眸中跳跃幽暗的火光,看着盆中纸钱烧成灰烬,像是地府飘出的亡灵黑蝶。 皇帝安抚他,却也忌惮他,他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冰冷噩梦中明白,父兄惨死背后的真正缘由。 方才庭外两个兵部旧部的谈话,闻人蔺尽数听得清楚。 他不知他们口中的那位公主是谁,也无力去猜。 之后不到半年,和亲的二公主不堪受辱而死,打破了大玄妄图联姻议和的虚梦。北乌再三挑衅,闻人蔺看准时机主动请缨北上,势如破竹,自此北乌龟缩于弥山以北,不敢再南犯一寸。 这一仗,是闻人蔺筑骨复仇的第一步。而将客死他乡的二公主葬回故土的,也是他。 多年过去,他手上沾过不少犯官罪臣的血,却从未真正动过大玄的几位公主,说到底还是因当年往事留了一丝的容情。 他从未见过那位公主,可命运兜兜转转,还是将他们绑在了一起。 闻人蔺吻咬着赵嫣的耳垂,鼻尖轻蹭她的脸颊,以最低哑缠绵的语气惋惜当年没有早归京几日,轻叹不曾早几年认识她。 赵嫣半边脸颊都烧了起来,手中毛笔险些脱手坠地。 然酥麻之外,更夹杂一缕酸疼窒闷。 闻人蔺一向心狠强悍,不后悔,不妄念,活出断情绝义的锋寒来,赵嫣第一次听他流露惋惜。如果她与闻人蔺早些相识,会否改变什么? 她不确定。 赵嫣提了提唇角,捂住发烫的那边脸颊轻飘飘道:“虽不可重回过去,却有幸共赴将来。” 说罢心尖一跳。 她亦并非轻易许诺之人,此时说“共赴”二字,多少有些暧昧了。 残雪未化,屋内的气氛却燥了起来。 赵嫣清了清嗓子,迟迟没有再落笔,正迟疑要否说点什么岔开话题,闻人蔺就着半拥她的姿势,从身侧伸手取走了她摊开在书案上的《司马法》1,抽出赵嫣捻着的毛笔,慢悠悠勾画了两篇,而后递还给她。 “什么?”赵嫣问。 闻人蔺以颀长有力的指节压着兵书,因半拥的姿势亲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低语:“这几天夜间,本王许不能按时来辅佐殿下。这篇是今日课业,内有批注,殿下先自己学着,若有不懂,次日课上再问本王也不迟。” “你干什么去?” 想起近来局势,赵嫣眉心微凝,“是要处理洛州和北乌进京之事?” “不全是如此。” 闻人蔺也不避讳她,悬腕润笔,于砚台边沿慢条斯理地刮去余墨,复又将笔塞入她的指间,垂下浓长的眼睫道,“本王需抽些空闲,去争取长久点的将来。” “争取……长久的将来?” 闻人蔺说得轻淡随意,赵嫣却骤然抬头。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闻人蔺陪赵嫣处理完光禄寺和鸿胪寺递来的宴饮折子,直至天黑才走。 今日没宿在鹤归阁,而是直接回了肃王府。 书阁的门开着,一对鹤首铜灯成引吭高歌之态,托着两簇烛光。 闻人蔺进门,脱下大氅搭在椅背上,朝光晕中坐着品茶的一名鹤发老者欠身道:“有劳孙医仙出山,开始吧。” 孙医仙看着面前这个矫健莫测的年轻男子,顿盏叹出一口浊气。 他与闻人大将军乃忘年之交,曾倾尽心力想要破解这小子身上的奇毒,然而皆是徒劳。 或许这小子心里明白,有人不希望他的毒拔除,又或许布局复仇成了他仅存的希望……总之自他十七岁涉足朝局,便不再接受老人家的诊治。 孙医仙嘴上不说,心中却念着故友的情分,一心想要救这孩子一把,故七年来翻遍医学古籍,从未放弃过为其解毒的念头。 然而这小子的毒不在身上,更在心里,要医治起来谈何容易。 “神光教炼制的解药只能压制毒性,无法根除,一旦断药,后果不堪设想。” 孙医仙捋了捋捶胸的长须,拿出医者的严谨来,“老夫研制的新药方中添了一味西域火虫,或能克制你体内寒骨之毒,但火虫药性凶猛,尚未有病例实践,有无效用老夫也不敢断言,需得根据观察逐渐调整……” “得,拿我们王爷试药,生死自负是吧?” 闻人蔺还未发话,张沧却是忍不住了,“不是我说啊,孙医仙您这也太坑了!研究了几年,就这?” “咳咳。”蔡田握拳抵着唇,暗自使眼色。 “张沧。”闻人蔺含着笑,声音很温和。 张沧立刻挺胸:“卑职在。” “滚出去。” “是!” 张沧梗着脖子转身“滚”出,蔡田摇首扶额。 闻人蔺一身殷红,轻笑道:“医仙勿怪,本王这名副将虽看着蠢笨了些,心肠不坏。” “要不是看他忠心一片,老夫就该用药粉让他闭嘴啰。” 孙医仙打开药箱,吩咐蔡田,“去准备一桶泡澡的热水。” 随即又看向负手挺立的闻人蔺,声音缓和了些:“这药用起来会很痛,熬不住时恐会失态,最好是备些粗绳铁索之物……” 话未说完,被低沉的嗤笑打断。 “本王无需这些。” 天生的好嗓子,却透出一股杀伐寒意。 “险些忘了,王爷已熬过了近百次毒发,心性定坚于常人百倍。是老夫短见薄识,折辱王爷了。” 孙医仙取出银针和药瓶,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欣慰,“其实老夫心中甚为宽慰,时过七年,王爷终于肯再迈出这一步。” “本王答应了一个人,不想食言。若不能活得长久些,总疑心她将来会受人欺负。” 闻人蔺信步朝净室行去,淡然道,“本王随便试试,您老也随便治治。” 孙医仙听到那句“本王答应了一个人”时,目光已不自觉炯然起来。 哪能随便呐? 那必须得尽全力而为之,好好护这小子到娶妻生子才行。将来九泉之下见着故友,将喜事告之,也算无愧了。 只是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捂化了这小子的冰山心? 须臾得去找那傻大个套套话,了解一番状况。 孙医仙暗中打定主意。 …… 这几日,闻人蔺的行踪颇为诡秘。 除去在崇文殿听学的时辰,每天夜里闻人蔺倒也会抽空来一趟,可要么是半夜赵嫣熟睡之后才来,要么凌晨天还未亮他就离开,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极淡的药味。 赵嫣曾去过鹤归阁,然闻人蔺已经有段时间不住在那儿了,阁中只有那只浑圆的狮子猫和几个洒扫的内侍在。 不在鹤归阁,那必定是回了肃王府居住。 赵嫣等闲出不了宫,无法去探望他,只得作罢。 十二月十五,北乌使臣一行人带着成群的骆驼抵达京师,入住鸿胪寺驿站之中。 “加派两拨禁卫,轮流值守驿站。若对方要问,就说是大玄尽地主之谊,为了保护远客的安全。” 赵嫣翻开鸿胪寺呈上的名单,认真默记于心,视线停在最前方的名字,“乌阙……这是哪个王子?” 鸿胪寺少卿向前,躬身回道:“回禀殿下,这是北乌的十三王子。他原是北乌亲王的与西域女俘所生的私生奴,后助其父杀叔夺位,一跃成了王子,此次出使大玄,就是由他牵头。臣等揣摩,约莫其刚刚夺位,根基不稳,故而才来向大玄示好。” 赵嫣了然,这话也说得过去。 可她心中仍是隐隐不安,总觉得北乌人选在洛州动乱之时来京,太巧合了些。 十六日,北乌使臣入宫面圣。 赵嫣等宫门外那群北乌使臣骂骂咧咧地交了刀刃利器,检查完毕,方领着鸿胪寺和礼部的诸位官员适时露面,替天子招待使臣。 赵嫣一眼就见到了那位北乌的十三王子。 无他,而是这个人的长相……实在太怪异打眼了。 他很年轻,应该也就二十岁。 其肤色是健康而又野蛮的麦色,穿着贴身翻领的上衣,暗红宽松束靴胡裤,外罩一件银貂裘衣,头发是罕见的纯白色,以柔革抹额箍了一圈,就这样乱糟糟的半披着,只在耳后织着一条垂肩小辫。 他主动上前一步,左耳上挂着一只明晃晃的银环,单手按胸,躬身朝赵嫣咕哝了一句北乌话。 赵嫣临时抱佛脚,恶补了几日北乌语,然而异族语言实在生涩难学,如何能和自小钻研的赵衍相比? 她只勉强听懂了几个常用之词,猜想大概是自我介绍之言,遂镇定道:“北乌使臣远道而来,大玄天子特于永麟殿略设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一尽地主之谊。” 北乌十三王子又咕哝一句胡语,抬眼笑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赵嫣才发现,这个人的瞳色极浅,在阳光下接近于罕见的金色。 赵嫣无端想起了某种猛禽的眼睛,犀利璀璨,令人心间生寒。 她面上仍维持着和煦的笑,不紧不慢道:“我们大玄有句古话,叫做‘入乡随俗’。孤待远客如至亲,也请诸位说我们大玄的话,以示尊敬。” 此言一出,几个使臣变了脸色,似有不满。 赵嫣半阖眼睫,寸步不让。 想在大玄的土地上拿捏大玄的臣民,做梦! “抱歉抱歉!在下北乌十三王子乌阙,我的汉话不太好,怕表达不出对太子您的敬仰之情,情不自禁说了母族之语,还请见谅!” 十三王子一开口就是流利的汉话,一时间鸿胪寺准备的两位舌人2都面露诧异:这还叫“汉话不太好”? 若非他生了一副胡儿样貌,单听语调,说是汉人也大有人信! “不过,” 乌阙话锋一转,眯着金瞳道,“我记得大玄的太子精通北乌语。” 赵嫣心中略微一咯噔。 这个乌阙认识赵衍? 他也是天佑十年入京的使臣之一吗? 可当年来大玄的使臣中,赵嫣只记得那个长得像猪一样的王子了…… “太子是在想那个像猪一样的王子吗?那是我的堂兄,不过他已经死了。” 乌阙像是看穿了赵嫣的想法似的,抬掌在颈上一划,比了个“杀”的手势。 “八年前出使玄朝,我只是堂兄身后一个随行小奴,太子肯定不记得我了。话说回来,太子的北乌话说得才叫标准,怎么今天一句也不说?” 赵嫣的确不记得了。 她不动声色,温声回击:“十三王子勿怪。大玄汉话博大精深,意蕴深厚,孤自然不会舍精华而拾粗陋。” 这话揶揄得明白,粗鄙的蛮人语言哪能和汉话的精妙比? 一时间身后几位文官扬眉吐气,脊背都挺直了几分:让大玄太子说你们的鸟语,做梦! 乌阙的面色顿时精彩极了。 凛风吹得他耳上的银环叮当作响,白发飘动。他扯了扯嘴角,左右四顾一番:“怎么不见你们大玄的公主们?” 赵嫣淡淡道:“大玄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是吗?这回不露面可不行。” 乌阙抱臂,眯着金色鹰目笑道,“毕竟我此番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代表北乌前来与贵国公主和亲的呢。” 95. 第95章 燕射(补) 《本王绝不…… 待北乌人入殿就坐,赵嫣借着配殿更衣的间隙见了鸿胪寺卿。 “北乌人要和亲,为何事先无人提及?” 鸿胪寺卿站在地罩外,隔着屏风垂帘回道:“回殿下,北乌只言是进京议和示好,和亲之事并未在章程之内,恐是临时起意。” 赵嫣微张双臂穿上绯紫外袍,温吞道:“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尚未可知。” “殿下的意思是?” “事关大玄脸面,大至宴饮流程,小至一言一行,需慎重为之。北乌人既另有图谋,大玄为东道主,绝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赵嫣只思索片刻,便抬起眼来,“北乌人尚武,宴上难免提些舞刀弄棒的要求,毕竟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急,先来一场文斗,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太子”这么一说,鸿胪寺卿霎时底气充盈,思绪明朗,忙道了声“臣遵命”。 正躬身欲退,却见斜旁迈进一人,一袭殷红蟒袍凌寒刺目。 大理寺卿的腰杆又低了三分,紧着嗓子拱手道:“肃王殿下。” 赵嫣回首,果见闻人蔺负手而来。 不知是今日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他身上这身王袍太过夺目,赵嫣总觉得他深刻的面容较之寻常要冷白些,让人想起冰川上的寒玉。 赵嫣自己扣好革带,示意流萤退下,望向闻人蔺的眼里不自觉多了一丝轻快的笑意。 “你事情处理完了吗?我还以为,你没时间过来呢。” 闻人蔺从鼻腔中应了声,含笑道:“蜀川有兽名‘貊’,似熊而黑白驳1,脸是白的,偏偏眼圈为黑。” 赵嫣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闻人蔺抬指点了点她的眼下,意味深长道:“殿下再熬更守夜,眼圈儿都要黑了。” 赵嫣闻言立即扭头,对着铜镜左右照照:“也就这两夜没怎么睡,这么明显吗?” “为何不睡?” 闻人蔺顺手拿起一旁托盘里的一双莲花玉佩,坠在她腰间的革带上,以指一点点捋顺流苏。 “还能为何?无非是北乌人进京,宴饮往来之事,而且夜间想等……” “等谁?”闻人蔺抬眸,拖长语调问。 赵嫣调开视线,拍了拍衣摆道:“你身体如何了?不住在鹤归阁,我都无处寻你。” 闻人蔺直身替她抚平翻折的衣襟,一本正经道:“眼下无人,殿下若担心,大可上下检查一番。” 赵嫣看着他衣冠齐整的样子,难免想起某些时候……不由后退一步,敬谢不敏。 闻人蔺这才笑出声来:“殿下又想哪儿去了。” 赵嫣干咳一声,将飘飞的思绪收拢,提及正事:“前些日子,母后问我是否抽身回华阳。” 闻人蔺闻言神色不变,他知道小殿下的选择是什么。 “可我很庆幸自己留了下来。因为有些事,只有东宫太子能办到。” 赵嫣迎上闻人蔺的目光,下意识牵住了他的袖袍,“北乌人崇尚武力,而大玄文治已久,若打擂台求亲则大玄并无胜算,我不希望二姐受辱而死的悲剧重演。” 闻人蔺的态度很关键。 只要他点点头,她的胜算就可翻倍而计。 但闻人蔺只是轻淡道:“即便和亲,也不会是殿下。” “可大玄一共就剩下两位待嫁的公主了,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赵嫣说着,还真有几分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太傅,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若是平常,自然会。” 闻人蔺低沉唤她,“但,小殿下。” “嗯?”赵嫣回应。 “本王也说过,不伤及无辜已是本王最大的善意,不会再护大玄分毫。” 闻人蔺的声音很轻,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来,“十万人的性命,份量够重了。” 赵嫣心间一阵刺痛,而后垂下眼睫,颔首道:“我知道了。” 很快,她复又抬眼,眸光澄澈坚定:“有你在身边,我会安心许多,不是想勉强你做什么。而且当年那十万将士,的确是朝廷……” 想到什么,赵嫣脑中灵光一现。 十万将士守城战殁,公主和亲受辱而死,未尝不是大玄子民心中的伤。魏琰一案,让赵嫣看到了民意的力量,只要民意起来了,此事未尝不会有转机。 闻人蔺见她抵着下颌沉吟,便知她想要做什么。 “本王先送殿下入席。” 话音刚落,就见赵嫣倏地抬眼,神清气爽道:“你先去吧!我有事,得吩咐柳白微和裴飒一声。” 说罢,人已出了大殿。 掌中衣料稍纵即逝,闻人蔺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半晌,漆色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柳白微,裴飒……” 他微蜷指节,轻笑一声,“小殿下的选择,挺多。” …… 天子万寿与除夕同日,那天才会摆大宴庆贺。 今日主要为北乌使臣接风洗尘,只宗室和肱骨重臣参与,互相探一番底细。 宴上,鸿胪寺卿果然按照赵嫣的吩咐,提议“当筵歌诗”以助兴。柳白微举荐了吏部沈侍郎的次子沈惊秋,二人于宴上佳句连连,喷珠噀玉,引得满堂喝彩,连皇帝也连连抚掌赞叹,当堂就赐了他们二人各一套上品古砚。 大玄朝臣容光焕发,扬眉吐气,北乌使臣却是牛听弹琴般,云里雾里,连一句也对不上来。 几名北乌使臣面子上挂不住,坐姿越发僵硬,交头低语起来。 乌阙却是看得饶有兴致,盘腿胡坐,一手灌酒一手按着膝头,时不时跟着拍腿叫好。 赵嫣怀疑,他压根就没听懂。 宴饮过后,天子车驾前往北苑射殿,行燕射之礼。 这处校场可比文华殿后那一片空地大多了,廊桥楼阁林立,皇旗猎猎,颇有几分沙场点兵的豪气。 赵嫣转过拐角,正好撞见廊桥上交谈远眺的乌阙一行人。 见到赵嫣,乌阙抬手打了个招呼,以流利的汉话道:“你好啊,玄朝太子。” 廊桥上风大,乌阙齐肩的白发飞舞,金瞳犀利,透着毫不加收敛的野性。 “你的头发,很特别。”赵嫣礼节性回了句。 “这个吗?” 乌阙以麦色的手指扯了扯自己的白发,背靠着雕栏道,“我的阿父是褐皮黑发,而阿母则是金发金瞳的西域美人,我也搞不懂为何生下我就是这样的发色。他们都说我是邪神附体的妖孽,生而不详,小时候差点没因为这个被阿父烧死。” 说着,他打量起赵嫣,问道:“宴会上,怎么没看见太子的妹妹?” 赵嫣皱眉,捕捉痕迹问:“你为何在意孤的妹妹?” “别这么紧张!当年她揍我堂兄的那一棒槌甚是解气,想忘记都难。何况我听说,太子的双生妹妹出生时也被视作不祥之兆。” 乌阙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觉得,我们是一路人。” 赵嫣心中不舒服,还未反驳,就听身后一个低沉的嗓音稳稳传来。 “奴子安敢与大玄嫡公主同路,阁下要点脸吧。” 整个皇城之中,敢这样和使臣说话的只有一人。 赵嫣猛然回首,见闻人蔺迤迤然而来,身后冷风拂帘,自带威压之气。 方才还松散倚靠的乌阙,已不自觉站直了身子。但凡上过战场的人,都能嗅到这股无形的杀伐之气,刺激得连喉咙也微微发热。 这个俊美得过分的男人,十分危险。 “你就是那个八年前,连斩堂兄麾下七员大将的闻人蔺吗?” 乌阙顶住了这股压力,非但不害怕,眼中反迸发出兴奋的光,“果然好生厉害!” 闻人蔺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乌阙浑身的肌肉就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 他不得不举起双手,勉强笑出一颗尖牙:“别误会,我没有敌意。和堂兄不一样,我可是个坚定的反战派。” “十三王子,你挡着孤的道了。” 赵嫣温温和和笑道。 乌阙一愣,顶着闻人蔺幽冷的目光,侧身往旁边挪了挪。 闻人蔺轻笑一声,朝赵嫣略一欠身,垂首道:“殿下,请。” 寒意在那一瞬间收敛,温柔地蛰伏下来。 赵嫣唇线微扬,与闻人蔺并肩而行。 乌阙站在原地,捂着刺痛的嗓子若有所思: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太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这样的男人俯首称臣? 天边垂云如水墨晕染,廊下垂帘微动。 “是谁说,不会出手相护来着?” 赵嫣脚步轻快,悄悄往闻人蔺身边挪近一步。 衣料摩挲,闻人蔺面色不改:“动动嘴而已,不算出手。” 赵嫣“哦”了声,扭过头,嘴角的弧度却忍不住上扬。 大玄宴射重在“礼”,而非“斗”,故而校场中摆了一横排靶子,由扎着红抹额的裴飒等年轻武将,和以乌阙为首的蓝队轮番射箭比拼。 然而一轮平局,北乌使臣就提出了异议。 “皇帝陛下,这样射箭有什么意思?草靶是死物,难道战场上敌我双方都是站着不动,任人来射吗?” 皇帝于看台上按膝倾身,问:“使臣意欲何为?” “皇帝陛下要大寿了,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忌讳在生辰杀生,也就不放禽鸟猛兽进来狩猎了。” 其中一个使臣向前,按单掌按胸道,“不如第二场加点难度,我们双方走马射钱,于马背上决胜负!箭矢光钉在靶子上还不够,还得射中抛在空中的铜钱,一炷香时间,哪边靶上射中的铜钱多就获胜,敢不敢?” 北乌人从六七岁起就精通马术和射艺,此番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要扳回宴上胸无点墨的败局。 若大玄推诿,反会落人笑柄。 赵嫣指节微微捏紧,就听校场中一个凛然正气的声音:“有何不敢?” 裴飒挽弓,朝天子和太子抱拳一礼:“陛下,太子殿下,臣请一战。” 这种时候,大玄士气绝不能丢。 皇帝颔首准允,平声道:“赐良驹,点到为止。” 红蓝二方的骏马交错奔腾,校场一时尘土飞扬。禁卫站于瞭望台上,将一把把铜钱洒向校场中央,无数箭矢飞过,空中满是箭镞撞击铜钱的叮当声。 北乌人骑射一绝,很快占了上风,草靶上钉满了穿着铜币的箭矢,一时胡语呐喊声响彻校场,而大玄观战的朝臣和宗室则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裴飒的射艺得闻人蔺亲自指点过,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可一个人再厉害也对抗不了对方十几个一流的骑射手。 他一边挽弓驭马,一边朝友军比了个手势,重新调整战略。 这招极为有效,接下来大玄这边的箭矢又追上几枚。正胶着之际,北乌一名侍卫的箭矢忽然射歪,朝裴飒座下马匹飞来! 骏马受惊,登时人立而起,裴飒正全神贯注弯弓搭箭,双手离缰,猝不及防被甩得滚落马背。 马蹄倏地踏下,电光火石间,裴飒几个打滚堪堪避开马蹄践踏,可起身时明显受了伤,捂着手臂蹙眉喘息。 赵嫣捏紧双拳,起身道:“且暂停!叫太医来!” 一声尖锐的竹哨声,校场奔腾的骏马归队,红方小将们立即下马搀扶起裴飒,面露焦灼。 乌阙也领着己方侍卫向前赔罪,一副歉疚的姿态,裴飒捂着手臂起身,没理他。 不稍片刻,李浮悄声来给赵嫣回禀:“太医说,晋平侯世子的右臂许是骨裂,不能再上场了。” 赵嫣一时面色凝重。 裴飒能力出众,能顶替他上场的人没两个。闻人蔺身边倒是有个张沧能用,可是…… 正凝神,校场中的乌阙却是驭马小跑一圈,于马背上朝皇帝行礼道:“皇帝陛下,若这局赢了,可否准我一睹大玄公主们的芳容,当做彩头?” 赵嫣暗中捏紧了袖袍,指节泛白。 柳白微率先站起来道:“公主金枝玉叶,岂能任人观摩。北乌的使臣,就这般礼数?” “非也。在北乌,当面赞美是男子对女子最高的敬重。” 使臣中有人高声回道,“可你们将公主们藏得太紧了。在我们北乌,只有貌丑的女子才不愿意见人!” 一侧,闻人蔺的目光扫过赵嫣绞紧的袖口,指节一下一下轻叩扶手,若有所思。 “娘的什么鸟人!黑得跟生了白霉的炭球似的,还妄想将咱们公主当做彩头!” 身后,张沧鼓了鼓臂上肌肉,义愤填膺道,“王爷,下场让卑职替大玄出战吧!卑职虽擅刀法,射艺亦在水准之上,打几个胡人不在话下!” 北乌人还在起哄,闻人蔺轻叩扶手的指节一顿。 他抬眸打开眼睫,漆眸如墨,寒云浓重。 他起身,朝皇帝抱拳一礼:“臣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闻言,赵嫣紧攥的手一松,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向闻人蔺。 他……他刚才说了什么?莫不是自己幻听了? 皇帝略一沉思,只说了一句:“收着点,别伤及对方人命。” 闻人蔺直身置之一笑,视线掠过一旁怔然的赵嫣,抬手接过张沧递来的缚绳挽了挽蟒袍袖口,缓步朝校场行去。 96. 第96章 洗浴(补) 我也想,…… 闻人蔺入了校场,一时间起哄的北乌人都勒马停了下来。 隆冬的太阳惨白,渐渐隐入淡墨的云层之后。一片灰影侵袭大地,越发显得闻人蔺眉目深隽,身上的袍服暗红若血。 看台上,大玄众臣既意外又解气。 距离天佑十年秋的那场反击御敌之战,已过去整整八年。八年间,朝臣人人自危,曾怕极了肃王处置朝廷犯官时的这身殷红袍服,而如今,却一个个的都伸长了脖颈往校场看去。 负责弓弩的禁卫校尉向前,毕恭毕敬地询问:“王爷,可否命人取您惯用的凌云弓来?” 闻人蔺只下来随便玩玩,自然也就随便挑了把六钧弓。 他从执驭们手中随手挑了匹黑马,霜白颀长的手掌拍了拍马背,而后撑着马鞍翻身跃上马背,一夹马腹控缰信步向前。 他不需要绑红抹额,身上这袭猎猎的红袍便是最醒目的标识。 大玄上场的几名弓骑皆重整士气,肃然驭马列队于后。 两军对峙,乌阙率先拍马向前,朝闻人蔺笑道:“能和玄朝第一权臣交手,是我的荣幸。” 他的马不住踱着碎步,似有不安,不得不捏紧缰绳控制。 闻人蔺却是四平八稳,淡漠道:“射铜钱是稚童的游戏,过于简单,不如换一种新鲜玩法。” 这话一出,不少人暗中震悚。 要于奔驰的马背上弯弓搭箭,射中抛掷空中的微小铜钱方孔,且箭矢还得钉在己方的草靶之上,这……这还叫“简单”? 乌阙眯起金瞳,来了兴致:“什么新鲜玩法?” 几名禁军已撤下铜钱,换上几个篮子,揭开盖着篮子的红布,里头装的却是蓬松轻盈的鹅毛。 闻人蔺缓声道:“将铜钱换成鹅毛,同样一炷香的时辰,时辰到后,按靶上箭矢钉中的鹅毛数量多寡计算赢输。” “射鹅毛?这局是不是狂妄了些。” 殿外看台上,几名大臣忍不住交耳私语。 “天阴有风,而鹅毛轻盈,飘忽不定,稍有气流就会被卷走,更遑论策马奔腾间气息杂乱,鹅毛乱飞,只怕是还没射中就会被箭矢的破空风刃吹开……啧,难度太大了。” “旁人或许难以做到,但场上那个是谁?看看再说。” 周围议论不绝,赵嫣目不转睛地望向马背上的闻人蔺,嘴角提起一泓极浅的笑。 她见过闻人蔺的射术,故而一点也不担心。她好奇的是,闻人蔺到底想做什么。 “这玩法过完新鲜,我还真没试过。” 校场中,乌阙挺身道,“北乌没有懦夫,来!” 临时搭建的望台上,禁军挥旗示意,随着一声雄浑的号角声,蓬松的鹅毛纷纷扬扬随风飘下,两队人马应声而动。 骏马飞踏,校场上的黄沙随之震动。双方羽箭穿梭在飘飞如雪的鹅毛间,满场咻咻的破空之声。 然而目力和臂力不精绝者,即便看准了目标,鹅毛也会被箭矢或马匹带起的气流卷走,满场万里挑一的骑射手,得中率竟只有十之一二。 很快,不少人的箭囊皆空了,只得悻悻退场,场上唯二还在较量的只有乌阙和闻人蔺。 “眼下战况如何?” “看不清啊,鹅毛和尘土挡住了视线。” “这个北乌王子得中率极高啊,几乎箭箭都射中了鹅毛……嘶,不太妙。” 众人伸长了脖子观战,就连赵嫣也不自觉微微前倾身子。 乌阙自觉发挥不错,负弓望向太子的方向,似是对她的姊妹志在必得。 风吹落最后一抹香灰,马背上的闻人蔺摸出最后一支羽箭,引弓搭箭,回身松指。 驭马笑着的乌阙只觉颈侧一寒,箭矢无声掠过,一连射中他身后飘飞的两片羽毛,稳稳钉在了大玄的红靶上。 几乎同时,鸣金收兵,时辰到。 乌阙的笑仍僵在脸上,下意识摸了摸颈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箭矢擦过的冰凉,银貂皮毛被切开了一道锋利的口,若是再偏一分…… 乌阙龇了龇牙,浑身的热汗瞬间冰冷。 黄沙漫天,满场寂然。 “礼尚往来,失手了。” 闻人蔺收弓,谦和有礼地说着。 可乌阙却无端觉得,自己只是他漆眸睥睨下,一只痴心妄想、无处藏身的蝼蚁,这一箭既是警告,亦是回敬。 北乌人从震慑中回神,顿时脸红脖子粗,咕哝着胡语想要上前理论,却被乌阙抬手拦下。 滚滚尘灰落定,草靶显露众人眼前。 看台上的人纷纷倾身探首,去看双方的草靶,瞧清后,顿时一片吸气声。 只见闻人蔺的靶子上钉满了箭矢,每一支上都穿着成片的鹅毛,密密麻麻的一片白。 报箭的禁军扬起手中红色旗帜,高呼道:“大玄共七人贰佰一十支箭,一号靶中五羽,二号靶中七羽,三号靶中……” 报箭人顿了许久,数了又数,方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高声道:“三号靶,肃王中八十三羽!” 八十三羽! 每人的箭囊中只有三十支箭,这意味着闻人蔺射出的每一支箭都至少穿了两片甚至是三片羽毛! 而北乌人的草靶上,除了乌阙中二十六羽,其他皆只有零星几片,根本无需再数!一目了然! 北乌人在自己擅长的骑射领域,脸面几乎被闻人蔺按在地上摩擦,顿时都僵了面色,连乌阙也望着那八十三羽的草靶,陷入良久的沉默。 “好!” 赵嫣起身,带头抚掌庆贺,纤细的身形,眼中满是骄傲的光。 众臣如梦初醒,皆跟着用力拍掌高呼起来。皇帝亦拍腿颔首,当场赏了肃王府一张北乌进贡的强弓。 以战败之方进献的强弓,赏战胜之人,北乌人的脸色霎时纷呈至极,偃旗息鼓地下了场。 闻人蔺没有看草靶上的战绩,似乎这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满场的欢呼躁动亦与他无关。 他解了袖上缚绳交到张沧手中,披着一身寒坐回椅中,皱眉掸去下裳的一点尘灰。 以他的座椅为中心,周遭鼓掌的群臣也随之一滞,讪讪安静下来,没人敢向前祝贺。 闻人蔺无甚表情地转动手背,指节白皙修长,指腹摩挲起来有轻微的滞涩。校场的尘灰太大,脏污感令他十分不适,只想扒下这层皮,浸入水中好生清洗干净。 正准备离席,却见一只纤白的手悄悄从座下反向伸来,递给他一方干净的湿绸帕。 闻人蔺顺着那手看去,赵嫣坐得端正,目视前方,嘴角却毫不克制地朝上翘着。 见身侧之人没反应,那只细手轻轻扯了扯闻人蔺的衣袖,又戳了戳他的腿,无声催促。 闻人蔺眼底划开涟漪,不动声色接过那方递过来的湿帕子,指腹在她湿凉的掌心若有若无地一勾。 纤白的五指一颤,顿时如羞花蜷起,缩了回去。 闻人蔺姿态随意地坐着,转动手腕,以湿帕子一根根擦净手指,唇间的弧度一划而过 张沧站在二人身后,将这画面看得清楚,不由暗中搓了搓臂上的鸡皮疙瘩。随即煞有介事地向前一步,怒目巡视,挡住一切旁人窥探的可能。 酉时,暮色初临,燕射在闻人蔺这石破天惊的八十三羽中落下帷幕。 赵嫣没有用东宫车驾,而是顺着宫道追上闻人蔺的步伐,准备抄近道回东宫。 “太傅!” 赵嫣今天心情好,见眼下没外人,便挨着闻人蔺比肩而行。 谁知闻人蔺皱皱眉,躲开了一步。 赵嫣愣了愣,不死心地又靠了过去,闻人蔺乜眼看她,直接伸手将她的脑袋转了过去,隔开一步的距离。 “怎么了啊?”赵嫣脸上笑意淡了,有些不解。 闻人蔺笑了声,低沉道:“在校场上沾了一身的尘灰,脏得很,殿下离远些。” 赵嫣舒了口气,看向闻人蔺鲜艳依旧的殷红王袍和冷若霜玉的面容,拢袖笑道:“哪里脏了?” 说着调整步伐,让灯下自己的影子向前,和闻人蔺的挨在一起。 闻人蔺看着她的小动作,没有拆穿。 “东宫的净室很大,你若不介意,” 赵嫣垂下眼睫,轻声道,“你若不介意,就去那儿沐泽一番,会舒服很多。反正,你上次换下的衣裳也浆洗干净了。” 闻人蔺唇线轻勾,说:“好。” 东宫净室,连枝落地灯盏烛火明亮。赵嫣坐在屏风外的小榻上,听着里头哗啦的水响,思绪逐渐飘飞起来。 校场那惊天射术,可不能拿“动动嘴皮,不算出手”来搪塞了。 “太傅。”她唤了声。 闻人蔺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靠着浴池边沿道:“本王出手,不是为大玄。” 不是为大玄,那是为谁呢? 答案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赵嫣没有继续追问,亦不曾得寸进尺地要求闻人蔺为她再退一步。 她撑在榻上的手轻轻蜷起,轻柔一笑:“不管是为谁,我都挺开心!三十箭,八十三羽的战绩,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这般扬眉吐气,骄傲难当。” 说着,她声音低了些,托腮看着自己翘起的脚尖:“我也想,成为太傅的骄傲。” 屏风后的水声停了,半晌没有回应。 赵嫣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画大饼似的肉麻,瞬时懊恼得恨不得咬掉舌尖。 “今日破例,是本王实在瞧北乌人不爽快,并非想让殿下许诺回报什么。” 闻人蔺似是含着笑,“当然,殿下如要报答,本王也全盘照收。” 肃王府什么也不缺,还能如何“报答”呢? 净室中一下燥了起来,赵嫣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这片令人神思遐想的静谧中,闻人蔺再次开口:“可惜,得过段时日。明天本王启程,赶赴洛州。” 安谧的池水瞬间碎裂成光纹,赵嫣怔了怔,心脏仿若往下一跌。 抬眸看去,只见屏风后映出一道高大矫健影子,未着寸缕,肌肉腰腿线条一览无余。 “这么快?”她喃喃,尚回不过神来。 然仔细想想,洛州之事悬而未决,甚至还打起前朝旧太子复-辟的旗号,父皇的确不会再拖下去了。 闻人蔺出了浴池,屏风上搭着的宽大绤巾随意一围,就这样地走了出来。 赵嫣下意识攥住了身侧叠放的衣料,却见闻人蔺俯身靠近,喉结上的水珠划过锁骨,又沿着他硬实的胸腹壁垒淌下,没入随意围拢的绤巾中。 闻人蔺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下颌的水抵在赵嫣蜷起的手背上,垂下湿润的眼睫,好整以暇地提醒:“殿下压着本王的亵服了。” 赵嫣恍然回神,缩回手,轻柔的布料就从她掌下抽离。 但闻人蔺并未及时穿上,只略一侧首,吻了吻赵嫣的耳尖。 “今夜还有时间。”他道,漆眸笑意深沉,蛊惑如妖。 97. 第97章 擂台(补完) “干什…… 闻人蔺浸水潮湿的眉睫根根分明,落拓不羁。 赵嫣心间仿若被羽毛勾了下,仰着脑袋问:“有时间……干什么?” 闻人蔺退开了两寸,额前垂下的两缕碎发,抬掌按住她被水珠打湿的手背,小臂上的青筋随之略微鼓起。 他说:“干什么都可以。” 那双眼睛深得能溺毙人,敲骨吸髓的男妖似的,和平日那副高不可攀的冷峻模样大不相同。 赵嫣仰首向前,主动碰了碰他的嘴角。 闻人蔺垂眸探近,鼻息相缠,赵嫣却倏地退开了些,抬手抵着他湿凉的胸膛道:“我要沐浴。” 她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引诱人,谁不会? 闻人蔺眼尾微挑,单手握住她的腕子一带,将她未说完的话语堵在了唇齿间。 过了许久,闻人蔺才松开她,朝外头唤了声:“换水。” 赵嫣拥着斗篷瘫在榻上,胸口起伏,懒洋洋瞪着罪魁祸首,不想说话。 净室的池子不大,不多时换好了水,流萤放好干净的衣物,领着李浮等人又重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赵嫣这才起身解开斗篷,里头的绛色罗袍、中衣皆已被挑开,亵服松散,亦挂在臂弯。 她甚至没察觉到,闻人蔺何时服侍她宽了衣。 入了池水,白气氤氲,温热的水流抚平身上寒意,暖洋洋无比惬意。只是束胸浸透了水,呼吸不畅,紧得难受。 赵嫣不自觉往下滑了滑,正犹疑是否要解开它,就见闻人蔺坐在池沿,掬水淋着她的颈项。 他望着那片莹白软玉半晌,悠然道:“我可以进来吗。” 赵嫣眼睫沾着水雾,抬眸看了眼并不算太大的汤池,问道:“你不是已经洗过了吗?” 闻人半垂的眸底映着波光碎影,将手浸入粼粼池水中,俯身在她耳畔又说了句:“我可以进来吗?” 这回赵嫣听懂了,经热水一泡,脸颊血气充盈。 她咽了咽嗓子,可又有点顾忌:“不太想吃药,你马上就要去洛州,都没人给我揉肚子……” 不,服侍她的宫人很多,但她只想窝在闻人蔺的怀里。 “不想吃药就不吃。殿下即便不说,本王也舍不得。” 伴随闻人蔺低沉笑意落下的,是哗啦的水响。他再次下了水,这次,声音是正面贴着她的耳廓传来,“本王以别处进,亦可。” 胸口蓦地一阵轻松,杏白的束胸如月华随波流去,闻人蔺轻松将赵嫣抱起,埋首吻去她颈窝下的水珠,以唇收拢。 一来一回,净室水汽如雾,温暖似春。这通热水泡得人晕头转向,赵嫣很快坚持不住了,气短手酸,莹白光滑的皮肤泛起了浅淡的桃粉,只好躺在池边防滑的干净绒毯上透气。 闻人蔺倒是神色如常,像是泡不暖的寒玉,唯有唇上多了几分颜色,泛着些许水光。 他双臂撑着池岸,面无表情地抿去唇上水珠,品舐干净。赵嫣调开了视线,脸颊燥得像是要开裂,抬臂遮住了眼前刺目的烛光。 闻人蔺笑了声,的手指捻了捻赵嫣发烫的耳尖。 随即一片哗啦水响,闻人蔺缓步披衣上岸,以宽大绤巾拥住赵嫣,及时为她擦净满身温凉的水渍,抱至榻上,将她倚坐在自己怀中,再拿起一旁托盘上备好的干爽衣物。 他以指挑起叠放齐整的束胸带子,握了握道:“束胸勒久了伤身。” “等会还要走回寝殿,还是束上吧。” 赵嫣颇为苦恼地叹了声,“否则就算裹着斗篷也有些显形。” 闻人蔺松手看了眼,颔首赞同:“而今殿下长大了,不缚不行。” “……” 这人!为何总是一本正经地说这些! “这次要去多久?” 赵嫣面对着闻人蔺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按着束胸一端,一臂微微抬起,配合闻人蔺将束胸层层缠绕。 闻人蔺半垂眼帘,原来去自由、无牵无挂的世间孤魂,竟也开始认真计算起日子来。 “多则半载,少则两月。” “这么久……” 赵嫣有些落寞,抬起的手攥住闻人蔺的袖摆,凑近认真道,“这一去,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还有,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不要生病受伤!” 闻人蔺缠绕束胸绸带的动作慢了下来,一点点将束带末尾塞入那片勒平的细腻软玉中,道:“本王不在身边看着,殿下先顾好自己。” 想起什么,他指节从束胸带中抽-出,抬起漆沉的笑眼道:“哦,本王忘了。殿下的身边还有什么小王孙,小世子,没有本王也能过得挺好。若本王一去不回,殿下说不定还乐得自在……” “呸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赵嫣抬手捂住了闻人蔺的唇,拧起眉头道,“你不累啊?这嘴还有力气胡言乱语,他们哪一个有你放肆,敢在东宫……” 后面的话,她咽入了腹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过起来。 闻人蔺安静地垂眸凝视,过了许久,才吻了吻她的掌心。他既希望小殿下离他这样的人远些,清醒些,又不自觉想要与之共沉沦,表里不一令人生厌。 闻人蔺自嘲一笑,拉下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披上衣裳,裹好斗篷,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本王会将张沧留下,殿下可差使他做任何事。” 闻人蔺低醇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慢悠悠的,轻亦温柔。 赵嫣没有拒绝,眉头舒展,点点头倦怠道:“好。” 一夜灯火尽,窗纸渐白。 赵嫣翻了个身,而后倏地睁开眼,抬手摸到外边冰冷的褥子,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闻人蔺天未亮就走了,没有吵醒她。 回宫以来,这是赵嫣第一次与闻人蔺长别。 去年此时,她怕极了闻人蔺,还嫌他从蜀川叛党的营帐中归来得太早。而现在同样是去震慑乱党,赵嫣却希望他能早些回来。 日子仍旧是要过下去。 天子万寿需宴饮三日,是以十二月廿七,宫里就已是空前热闹。 皇帝于静室闭关参道,并未赴宴,由东宫和中宫代为主持。 与北乌洽谈期间,筵席自然要注重两国交流,待大玄展示了有着千年积淀的大雅之音,便轮到了北乌人翘首以待的擂台比武。 这次,四公主赵媗也在。虽坐在女宾席中,有垂纱隔帘阻拦,然风一吹,垂纱隐现,根本遮挡不严实。 北乌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随着飘舞的垂纱挪动,像是赏玩一件什么即将入手的货物般,时不时与他们的十三王子交耳嘀咕几句。而赵媗则垂首静坐,光彩烨然,却又沉默脆弱。 今日四姐姐一出现在宴席上,赵嫣心中便觉不妙,再看看微微凝神摇首的母后,便知这多半是父皇的意思。 或许对天子和朝臣来说,下嫁一个卑微娴静的女儿、牺牲一个退亲后声名有损的公主,换来两国暂时平和的可能,是一桩极其划得来的交易。 流萤与坤宁宫的何女史碰了面,交叠双手不动声色回到赵嫣身边,低声耳语道:“殿下,听闻这场宴会,永乐郡主也应赴宴,但寿康长公主以女儿年幼体弱为由驳斥了传旨的太监,一点情面也没给陛下留。恐今日之宴,会敲定和亲之事。” 赵嫣心下一沉,望向北乌使臣的席位。 乌阙对纱帘后的女子无甚感觉,起身行礼道:“皇后娘娘,怎么只有一个公主在?我记得大玄朝,还有三位貌美如花的适龄公主待嫁。” 魏皇后端庄道:“三公主于观中修行,为君父祈福,其身侍奉神灵,终身不嫁。” “那小公主呢?”乌阙的声音明显高扬了些。 魏皇后道:“此人品行有失,难堪重任,已被放逐离京。今日宴请贵客,以盼两国修好,不必提扫兴之事。” 按理说,公主再犯有大错,也不该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提及。 不知是否天气寒冷的原因,赵嫣从母后清冷威仪的声线中听出了一丝细微的颤。 “即便两国真要和亲,送出去的公主也是大玄对北乌的恩典,而非像集市采买物品一般,任由贵方使臣挑选。” 席间御史台陈伦起身发话,北乌人的交谈品论声这才收敛些许。 “席上公主贤淑端庄,还听闻精通文墨,想必能为北乌带去智慧和营造手艺,我等也是心向往之,才多看了两眼,实在失礼。” 说着,乌阙朝座上再行一礼,耳上银环叮当作响,“鄙人有一提议,若此番比武北乌获胜,大玄可否准允两国联姻之事?北乌王族勇士,任这位公主殿下挑选。” 赵媗搁在腿上的双手瞬间交叠握紧。 赵嫣适时温声开口:“此等大事,需从长计议。怎可如儿戏,以切磋输赢定论。” 乌阙将目光投向赵嫣,金瞳微眯:“少了肃王这位大玄第一战神,诸位莫非怕了?” 拙劣的激将法,偏偏有效。 涉及国之脸面,大玄不可能退缩。 赵嫣悄声吩咐流萤:“告诉孤星他们,今日切磋一定要赢。” 宴饮过后,比武切磋正式开始。 大玄侍卫多以招式灵巧取胜,而北乌人则各个膘肥体壮,耐力极强,几轮下来,大玄派出的侍卫败了大半。 孤星一个人过了五关,最后因体力不支败下阵来。撑到最后一局的,是张沧。 此人看上去五大三粗,身手却极为彪悍,几十招之后,一脚将那名最厉害的北乌力士踹下擂台,转转胳膊道:“嘿,摔了个狗吃屎!还有没有人,赶紧上!” 北乌人立即将那名怒目圆睁、按着胸口的力士搀扶下去,席上看得饶有兴致的乌阙却在此时起身,朝擂台上行去。 “别急勇士,北乌还有我没上呢。” 乌阙十指对握交叉,撇头喀嚓活动一番筋骨,而后如豹子般俯身起势,笑出唇边尖牙:“小心点,我要攻你下盘了。” 说着他沉下目光,瞬时仿若换了一个人似的,出招如电。 张沧一开始尚能应付,可这小子出招就出招,偏偏还嘴叭叭个不停,说着攻下盘,手却劈向张沧的面门。 张沧是个一根筋的武痴,被他扰得烦不胜烦,渐渐乱了招式,露出破绽。 张沧跌出擂台时,赵嫣站起了身,背脊一阵发凉。 “对不住啊太子,是卑职大意了。” 张沧忍着疼站回赵嫣身边,八尺多高的大高个,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怪你,你算计不过他。” 赵嫣低声安慰,于心间飞速盘算是否还有可用之人。 然而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人能补上这个空缺。台上之人,恐怕也只有闻人蔺和仇醉能压制住…… 可是仇醉行踪缥缈,来不及了。 “大玄还有谁应战?” 北乌人掌声刺耳,乌阙高声道,“若无人应战,就当属我……” “我应战!” 平地里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赵嫣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裴飒一身藏青武袍大步而来,目光扫过轻纱遮挡的女宾席位,而后冷冷定格在乌阙身上,撑手利落翻上擂台。 赵嫣注意到裴飒撑手时,断眉微不可查地一蹙,俨然是上次的骨裂未愈。 顿时一颗心将下不下地悬在嗓子眼,她不可置信:“他有伤,这只手是不打算要了吗!” 台上,乌阙似是看穿,目光落在裴飒的右臂上:“我不欺负伤员。” 裴飒冷嗤:“输给伤员,才叫丢脸。” 说罢双腿一前一后岔开,右手握拳负在身后,左手化拳为掌,做了个请的手势。 乌阙金瞳中燃起兴味的亮色,单手按胸行了个胡礼,而后目如疾电,一拳已带着呼呼风响砸向裴飒的面门。 裴飒侧身轻巧躲开,第二招、第三招已接二连三到了眼前,根本未给他喘息之机。 裴飒抬臂格挡,连连后退数步,靴底在擂台上擦出一道醒目的刹痕,才堪堪停在擂台边沿。 再退一步,只一步……他就要摔出擂台。 赵嫣不觉捏紧了双拳,仿佛在台上较量的是自己。她阻止不及,只能坐回椅中,思索下一步对策。 台上,裴飒动用了受伤的右臂,撑着乌阙的肩翻身一跃,绕至乌阙的身后。 乌阙失去目标,反被自己的力量带得朝前一扑,险些扑出擂台。 凌寒的腿风自背后袭来,乌阙不得不手攀住木桩围栏掉转身形,翻身躲开,一掌回击在裴飒的右肩。 钻心剧痛袭来,裴飒稳若磐石的下盘出了破绽,被乌阙趁机横扫在地,一拳击在胸口。 裴飒身子朝上一仰,霎时咳出血来。 帷幔后的女宾席位,传来茶盏坠地的碎裂声,掩盖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无人在乎。 赵嫣听见了,攥紧手指道:“太医呢?叫太医来!” “太子,再等等。”张沧出声,示意赵嫣朝台上看去。 在乌阙以为胜券在握之际,裴飒捂着胸口艰难地站起,一把拭去嘴角的鲜血:“再来。” 乌阙震愕睁大眼。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用了多大的力,这个年轻人恐怕已经断了胸骨,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尖锐疼痛才对。 “你……” “再来!” 裴飒挥拳向前,乌阙避之不及,忙交叠双臂格挡,被击得连连后退,后腰硌在木桩上,砸出一道裂缝。 疼痛没有让乌阙退缩,反倒极其他骨子里的好斗天性。 然而无论裴飒被打倒多少次,他总能摇摇晃晃站起,睁着拉满血丝的眼,以嘶哑破碎的声音道:“再来!” 他口鼻溢血,喘息如枯槁的风声,明明忍着那样的剧痛,却仍能第一时间调整呼吸,拼着受伤的右手不要,狠厉地挥拳过来。 乌阙仿佛看到对面站着的不是个少年,而是某种逼入绝境的困兽,拼命守护身后如视至宝的东西。 “不是……你至于吗?” 在裴飒不知疲惫的攻击下,乌阙呼吸乱了,格挡的次数越发频繁,“喂,你身上至少有四根骨头断了!都这样了还坚持什么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声和着淤血的:“再来!” “再来——” 砰! 乌阙的下颌被击中,上下牙关骤然相撞。他后退两步,捂着鼻子呸出一口带血的沫子,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淅淅沥沥,地上分不清是谁的血。 “住手!” 赵嫣起身低喝,眼下情况胜负已经不重要了。 她稳住声线命令,“都停下,父皇万寿在即,不可见血伤了和气!禁军何在?” “卑职在!” “去将他们俩拉开!今日切磋,到此为止。” 大概是从未听“太子”这般严肃地发号施令,禁军不敢怠慢,忙将台上二人搀扶下去,以平局告终。 赵嫣挺直背脊,回过神来才发现掌心被掐得生疼, 她快步离席,才于无人的角落扶住漆柱,将憋在肺中已久的那口浊气徐徐吐出。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身后传来凌乱而轻微的脚步声,赵嫣整理好神色回首,见到了双目湿红的赵媗。 她哭过了,面上的脂粉有些斑驳,像是剥离待价而沽的漂亮装饰,露出被规训得伤痕累累的内里。 “谢太子,救裴世子一命。” 说着,赵媗朝着赵嫣屈膝,欲行大礼。 “四姐姐,不可!” 赵嫣扶住了她,温声道,“你是姐姐,怎可对弟弟行大礼?” 赵媗坚持行了礼,细声道:“除此以外,我无以为报。我这样的人,怎值得太子……与他如此相待。” “四姐姐,你是很好的女子,腹有诗书,才华横溢。” “若和亲真能换来两国百年安宁,我会顺从。只是……” 赵媗顿了顿,眼中雨雾渐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一定是女子,为何偏偏是我。” 细弱的一声,甚至算不上质问,却在赵嫣的心间荡起共鸣。 若她没有被逐去华阳,若她不曾顶替赵衍的身份坐于高位之上,今天被当做交易筹码推出去的,未必不会是她。 天边寒鸟掠过一行灰影,赵嫣拿定了主意。 她慢慢抬眸,沉静道:“四姐姐,我有办法。” 98. 第98章 诞生(修) 欲揽长风…… 临近除夕,东宫上下已换上簇新的嫣红灯笼。 窗纸堵着一层柔暖的光,赵嫣披衣顿笔,看向立于门外抱拳的孤星:“北乌使臣那边,有何动静?” 孤星道:“朝廷派鸿胪寺一卿亲自陪同使臣游逛京城盛景,博览物宝天华。但自昨日起,十三王子一行人便只对勾栏瓦肆、秦楼楚馆感兴趣,四方馆中歌姬舞女往来不绝,夜夜笙歌。” 赵嫣凝思,微微一笑:“你们辛苦些时日,务必盯紧。凡与北乌人接触过的,无论歌姬乐伶还是商贩禁卫,都要严加盘查。” 孤星肃然称“是”,领命下去安排。 赵嫣接过流萤递来的手炉焐了焐,半晌捏着手中浸满了墨汁的笔,在宣纸上划了条浓重墨线。 “我原先只是反感一姐姐的悲剧重演,而今看来,和亲之事绝不能成。” 流萤不解,忍不住问:“殿下为何如此抵触四公主与北乌和亲?” “并非为四姐姐,换成别的宗室女子,我亦不赞同。” 赵嫣搁笔,剖析其中厉害,“北乌若真看重和亲,尊重两国修好,就该注重自身名节,将精力放在大玄领先的耕种和营造技艺上来,而非如眼下这般到处找美人享乐。他们沉迷声色犬马,要么是为了麻痹大玄的警惕,让大玄以为他们是鲁莽轻浮之人,不足为惧;要么就是还有别的目的,暗度陈仓,可见多半不是诚心的。” 流萤恍然,很快又皱起眉头:“圣心难测,要化解此局实非易事。” 化解之法很简单,世上唯一能压得过皇权的,便是天授。 太常寺下辖太卜署,司卜筮之法,而按照旧制,和亲之前要当着群臣之面合八字、测吉凶,只需令占卜出现大凶之卦,父皇必会重新考虑两国和亲之事。 而太常寺卿容仕青,正是容扶月的亲兄长。 这招明面虽简单,暗中却也凶险,稍有不慎便是篡改国运之罪,赵嫣也是再三拿捏周全才敢决定。有今日裴飒死守擂台的佳话,大玄士气正盛,趁热打铁,已成大半。 想起什么,赵嫣问:“母后那边,可有派女史前来询问。” 流萤道:“不曾。殿下有何顾虑?” “我总觉得,母后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赵嫣止住了话头,想起在坤宁宫请安时母后欲言又止的神情,摇头轻叹,“没什么,我有些乏了。” 流萤放下挑灯芯的铜针,福礼道:“奴婢去命人传巾栉,伺候殿下更衣就寝。” 赵嫣看着面前学完的《贞观政要》,合拢书卷抵着下颌自语:“你圈画的几篇文章,我都看完了。遇不懂之处,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 正喃喃间门,李浮碎步而来,才一进门就笑道:“殿下,有信儿了。” 赵嫣恹恹抬眼:“什么信儿?” 李浮道:“洛州的来信。方才肃王府的张副将亲自送来的。” 赵嫣手中的书卷险些坠地,忙直身道:“给孤拿过来。” 李浮将装在小竹筒中的密信呈上,随即躬身退至一旁,目不斜视。 信约莫是飞鸽传书而来,只有一指宽长的字条,上面用熟悉而苍遒的字体写着八个字: 【欲揽长风,留之于怀。】 长风一词颇有深意,既是檐下长风,亦有可能是她这个“长风”。 闻人蔺总喜欢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言辞,话中有话,勾得人心痒痒。赵嫣一扫倦怠,眼中清光明亮,撑着下颌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她吩咐了李浮一声,李浮手脚伶俐,很快就去库房将东西寻了过来。 是一只全新的玉片占风铎1,巴掌大小,稍有风动便会丁零脆响,悦耳至极。 赵嫣提笔润墨,裁了信笺,仔细写上回信: 【长风无形,呢喃有声。风吹玉振,请君聆听。】 她对自己这番答复满意极了,撑着下颌笑了许久,方将占风铎小心装入垫了绒布的木匣中,交予张沧送去洛州。 流萤备好香汤巾栉,再回到寝殿,便见方才还困倦疲乏的小殿下眼神清亮,神清气爽地翻阅肃王勾选的书卷道:“再等等,我现在精神好极了,温会儿书再睡。” 流萤莫名地看向李浮,李浮笑而不语。 次日,太卜署占卜过后,和亲之事果然暂被搁置,相关奏折也被皇帝遣了回来。 赵嫣心中松了口大气,知晓自己的计划多半成了。 接下来两天,前朝后宫一片风平浪静,人人沉浸在天子万寿和新年将近的喜庆里。 除夕夤夜,寅时呵气成冰,赵嫣被流萤从睡梦中唤醒。 赵嫣睁开眼,只见烛火昏昏,素来一丝不苟的流萤披衣跪在榻边,连发髻都未来得及梳理齐整,就这样披着长发。 她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抬手撩开纱帐问:“发生何事了?” 流萤张了张嘴,涩声道:“许婉仪生产了,是个小皇子。” 什么? 赵嫣愕然:“许婉仪的产期不是得年后吗,怎会提前分娩?” 想明白什么,赵嫣骤然心间门一冷。 今日是父皇的万寿,这个孩子有“祥云入怀”之吉兆,又与天子生辰同日,可谓是占尽祥瑞之兆。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之事,偏偏选在今日吉时?许婉仪为了恩宠权势,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许婉仪没有这计谋和胆量,其背后到底是谁? “现在并非忧虑的时机,你先起来。” 赵嫣掀开被褥,扶起流萤道,“更衣,我要入宫见母后。” 坤宁宫,灯火通明,然而却无半点人语。 也对,许婉仪诞下皇子,内宫自然都捧着她去了。 魏皇后显是一夜未睡,虽晨妆精致,却难掩眼中疲惫。她命女史赏了许婉仪宫中体面的贺礼,方转身凝望着入殿的赵嫣—— 这个顶替她死去的儿子稳住局势近一年的,她的女儿。 “你知晓,许婉仪诞下皇子意味着什么吗?” 魏皇后的声音嘶哑,藏着太多情绪。 “知道。” 赵嫣平静回答,“意味着‘赵衍’不再是大玄唯一的皇子,不再是父皇唯一的选择。” “本宫这半生,入宫为妃,又继任为后,矜矜业业扶植东宫,从未有半点悔憾。而如今,本宫……” 魏皇后深呼吸,方扶着凭几缓缓闭目,“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我一走,东宫找不见太子,刀刃就会悬在母后头上。” 赵嫣沉静道,“何况我心中已有猜测,需进一步证实。赵衍之事,其背后……” “朝中算计,唯‘利益’一字尔!你以为真出了什么事,闻人蔺会护着你吗!” 魏皇后打断她,声音低哑急促,“他蓄谋已久,亦是虎视在侧的那个人!” 赵嫣微微睁大眼眸。 殿中熏香袅散,静得只听闻彼此的呼吸声。一阵沉默过后,赵嫣垂眸无奈低叹:“您果然都知道了。” 魏皇后不语,千言万语无从诉说。 做母亲的,哪能全然不知东宫动静,不知女儿的想法?她铁血半生,从未有过半点悔憾,唯一后悔的,就是去年不该为了什么大义、什么格局,将最后一个孩子拉入洪流之中…… 她能怎么办呢?除了遮掩,她连厉声苛责的资格都没有。 “我是想过,借助他的博学与力量。但若他真背信弃义,我亦不会手软。” 许久,赵嫣开口,低柔一礼,“此生愿效拂灯夜蛾,虽死而向光明。母后,我想再借兄长的一份力量。” 魏皇后怔然。 一样的模样,一样的话语,一样的温柔坚定……这是她的女儿,最像她儿子的一瞬。 可她此刻,却只余满心疮痍。 “本宫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不能连你也失去。” 身后,母后的声音穿过大殿而来,带着一丝颤。 赵嫣顿住脚步,仿若得到一个跨越多年的答复,没由来鼻根发热,酸了喉间门。 黎明挣脱黑暗,破晓的冷光斜刺而来,照亮宫阙万间门。 永麟殿前空地上,内廷正在筹建鳌山灯,预备半个月后的元宵灯会之用,如今已初见雏形,其鲜艳精湛,巧夺天工。 赵嫣换了绯红罗袍,束上紫金冠,刚入永麟门,便见柳白微穿着一身金玉一色的华服而来。 “怎么来得这般晚?” 他颇有少年气地挑着眉,张口便是质问,一如往日跋扈。 “嗳,让开些,挡本郡主道啦!” 霍蓁蓁从柳白微身后探出头来,拉着赵嫣的手悄悄耳语道,“我知道许婉仪生小孩儿了,但是太子哥哥,你不要担心,有我护着谁也抢不走你的东西!” 赵嫣听了真是又暖心又好笑。 她重新审视这个儿时冤家,发自内心地一笑:“多谢郡主厚爱。嗯,孤努力。” 寿宴排场空前,熙来攘往,红飞翠舞。 北乌使臣带来的舞姬献了一曲极具异域风情的手铃舞,引得满堂喝彩,丝乐罢,便是贺寿的环节。 席间门有宫中道士进献了一块山峦形的翠玉摆件,名为“山河永寿”。 如此成色的翠玉已是罕见,更遑论如此庞大完整的一块,更是稀世罕见。 一时间门众臣啧啧称奇,也有人不服,疑惑问道:“既名为‘山河永寿’,为何只见山而不见水?” 进献之人更是得意,执拂尘跪拜道:“陛下,此玉乃是从摘星观地基下挖出的神石,最为奇特之处,是其火烤会色变,可见是上天降临的吉兆。” 一番话吊足了胃口,皇帝道了声“好”,示意道士展示给众人一睹为快。 内侍挪来了火盆,围着翠玉烘烤。 众人伸长了脖颈,果见随着温度的升高,那翠玉的颜色渐渐淡化成淡青白,宛若名川大河,湍流毕现。 这下先前质疑之人也偃旗息鼓,无话可言。 但随着翠玉的颜色继续蜕变,惊叹围观之人皆渐渐变了脸色。 “快看,玉石上有字!”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赵嫣闻声望去,果见青白的玉身上渐渐显出鲜红的一行字—— 【七月之中,女祸窃政。以假乱真,神民共愤。】 仿若沸水入油锅,满堂哗然。 洛州,州府堂内。 檐下悬挂的玉片占风铎丁零作响,铃铛下方用极细的棉绳挂着一张飘飞的字笺,上书端正几行端正小字:长风无形,呢喃有声。风吹玉振,请君聆听。 闻人蔺负手而立,听铃声清脆,仿若真有所思之人耳畔呢喃。 鹞鹰掠过屋脊,带来京中情报。 蔡田取下传信鹞鹰足上的信筒,展开情报一瞧,顿时变了脸色。 闻人蔺睁目,接过字条扫视而过,目光渐渐凝成幽暗的寒潭。 丁零丁零。 冷风卷起而来,檐下占风铎乱了节奏,玉片拼命地撞击交缠在一起,发出急促的声响。 “都、都是仙师指使的,是祂让我们打着废太子的旗号,当年和监军太监勾结的也是祂……” 阶前传来一个男人惨烈的求饶声,断续道,“求、求王爷……” 粗哑难听的声音,盖住了风中清脆的玉片铃声。 闻人蔺五指合拢,直至那方情报化作碎屑飘落。他微微垂眸,朝着不断哀求的男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本王家中出了点事,现在心情差极。” 他语气平波无澜,望着颤栗不止的男人道,“安静些,速战速决。” 99. 第99章 摊牌 至亲的纯阳之血 永麟殿,进献“神石”的道士面如土色。 满殿臣子惶惶不安,北乌使臣中有不通汉文者,皆不知所云。乌阙虽识汉字,此时亦有些拿捏不准,金瞳扫过一群群面色各异的文武大臣,饶有兴致地看好戏。 还是礼部尚书察觉不对,及时起身,寻了个理由将北乌使臣领了下去。 外人一走,朝臣便纷纷议论玉石上的“神谕”暗指何人。 然而皇室中七月中出生,且有过“以假乱真”流言的,只可能是一人…… 赵嫣双手搭在膝上,坐得笔直端正,垂眸盖住眼底掠过的讥诮。 这块“神石”并不在礼部呈上的礼单之内,自方才道士出场,她心中便有了不祥之兆。 果然,这场局是冲她来的。许婉仪提前二十多日分娩,将她以上元节为节点的所有计划尽数打乱,措手不及。 越到此时,越需要镇定。 座上天子已微沉面色,目光看向一旁的魏皇后:“皇后,你怎么了?” 魏皇后尚端着杯盏,骨节苍白,酒水已洒出了小半,濡湿华美沉重的凤袍。 她起身跪拜,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道:“此人包藏祸心,无视君威。臣妾实不忍陛下败万寿之兴,坏两国之约。臣妾失仪,请陛下降罪!” “拿块绸布,将神石盖起来。” 皇帝袖中五指摩挲,对殿中跪着道士说,“你解一解此言。” 道士的目光在太子身上一扫而过,伏地跪拜道:“此乃天机神谕,贫道……不敢解。” “呵,不敢解。太子,你如何看?” 被点到的赵嫣出列,少年风姿昳丽纯净,清朗道:“小皇子才将诞生,这神石就送来父皇眼前,如此巧合,是人言还是神谕,儿臣不敢断言。” 她一语切中要害,殿中嘈杂的人语声更甚。 皇帝从鼻腔中无声长息,拍了拍腿起身:“此物送去太极殿。朕也乏了,诸卿都退了吧。” 赵嫣和众臣行礼,跪送皇帝离席。 满桌珍馐成了摆设,无人品尝。 永麟殿阶前,李恪行仰首看着皇城上空的灰影,叹出一口白气:“要变天了啊。” 周及回望殿中,眉头紧锁。 逼仄的阴云下,鳌山灯耸立,赴宴之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和长风公主是七月十八出生的。难道神谕在暗示,太子是假的?” “若真为牝鸡司晨,鱼目混珠,这天下没王法了啊。” “污蔑东宫太子,是抄家灭族之罪!” 柳白微大步迈下石阶,张牙舞爪的朔风几乎要将他金玉二色的袍服撕裂,握拳冷哼,“小皇子才诞生不到半日,就有贼人构陷太子,这是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瞧得清楚!你们沆瀣一气,简直其心可诛!” 人群噤若寒蝉。 许久,有人徐声道:“可,总得证明一下吧。” “证明什么?本郡主就是最好的证明!” 霍蓁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腰间金铃清脆,气呼呼道,“太子哥哥就是太子哥哥,不是其他人!我与他亲近,不是夫妻胜似夫妻,难道还分不清真假虚实吗?” “蓁蓁!” 寿康长公主拥着雪貂皮而来,繁复的紫袍宫裳沿着石阶层层滑下,像是一朵怒放的盛世牡丹。 众臣忙拱手让路,恭敬道:“长公主。” 被打断的霍蓁蓁不服:“本来就是嘛!他们为什么总逮着太子哥哥欺负,看他不是皇上唯一的儿子了,就这般……” “霍蓁蓁!”寿康长公主沉声喝止。 霍蓁蓁素来受尽娇惯,这还是第一次听母亲用这般严厉的语气直呼她的名字,不由张着嘴,满眼不可置信。 无忧无虑的女儿,并不知暗流深浅,亦不知三番五次的流言背后,必有玄机。此番寿宴是东宫太子尽心操办,那孩子并非无能之人,能越过东宫将“神石”搬上大殿,在众臣心中埋下火引的……还能是谁? 一旁,柳白微似乎也想通了一切,面色微变。 他顾不得礼数,转身朝永麟殿而去。 永麟殿中空无一人。 没有殿下的准允,宫婢内侍亦不敢向前裁撤酒食。烛台摇曳,佳肴美酒如同灵台贡品,死气沉沉地摆在食案之上。 “出了长庆门,有人会驭车接你。车中有早备好的宫牌和内侍衣帽,你换好后直接出宫,去华阳,寻求太后娘娘庇护。” 偏殿内,魏皇后凤袍葳蕤曳地,面容在烛影中呈现出凄艳之色,压低声音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回来。” 赵嫣抿唇,轻声问道:“那母后呢?” 魏皇后目光顿了一瞬,重新坚毅起来:“本宫自有本宫的办法。” “朝局入网,进来容易出去难,我一退,则必定有人出来顶罪。口诛笔伐之下,父皇不会对母后容情。” “就当本宫欠你的。” “可东宫数百口人,张煦,柳白微,甚至与东宫有过交集的任何人,他们并不欠我什么,不必受我牵连而死。” “若要拖延时间,只有一个办法。” 魏皇后眸色清冷,铿锵低语,“娶一个信得过的女子,堵住悠悠众口。然而……” “然而此举亦是危险,且非长久之计。” 赵嫣自嘲一笑,抬眸道,“母后,你我都清楚如今要动东宫的人是谁。这时候,就别牵连别人家的无辜女孩儿受死了吧。” 魏皇后语塞,半晌扶桌而立,声线陡然破碎:“那你要如何?让本宫眼睁睁看你被扒清底细受死吗!” 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柳白微喘着气疾步进来。 “皇上身边的冯公公来了,铁定没好事!你先同我走,称病避一避再说。” 柳白微一把抓住赵嫣的腕,朝魏皇后道,“娘娘,臣冒昧将殿下带走了。” 他拉了拉,没拉动,不由愕然回首:“殿下,你……” “我不能退。” “你疯了!” “你就当我疯了,我要迎刃而上,赌一把。” 赵嫣将自己的手从柳白微掌心一寸寸抽离,望着面前最关心她的至亲挚友,“如果赌对了,我就有法子让所有人活命,非如此不可。” 柳白微徒劳地朝前勾指,像是要挽留漏下的流沙,却攥了个空。 柳白微手指渐渐捏成拳,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若赌……输了呢?” “……” 赵嫣默然片刻,抬起明媚的笑眼来,微微歪首道,“不会的。阿兄赌运那么好,我想借他一份气运。” 那浅笑洒脱,如同阳光下一头撞上礁石的水花,澄澈易碎,刺得人的眼圈儿瞬间湿红。 大殿外传来了冯公公问询的声音,赵嫣望着柳白微和魏皇后:“没时间了,白微,不管发生什么,万不可面圣陈情,听明白了吗?” “我们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必做,你们是我的后手,把自己摘出去才是对我的帮助!只有你们没被牵扯进来,我才有反击的可能!” 话音刚落,冯公公已至偏殿外,躬身请示道:“太子殿下,圣上有召。” 垂帘微动,赵嫣缓步从内间走出,露出一贯温和淡雅的笑:“孤不胜酒力,于此小憩了片刻,怠慢圣谕。不知公公可知,父皇召孤何事?” “陛下哪,自宴上归去就不太爽快,犯了头疾,需召二位皇子伴驾侍疾。” 冯公公见太子素来仁善,对他们这些奴婢也颇有礼数,便悄声多说了两句,“如今乳母已将刚出生的小皇子抱去了,就等着您呢!您是最知礼的,可别让圣上久等。” 赵嫣笑笑:“好,有劳公公带路。” 身影远去,内间的柳白微拳上指骨泛白,切齿问:“娘娘,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殿下卷入危险之中,受万人指责?” 魏皇后眼中微红,看向面前神清骨秀的少年,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你做柳姬时,本宫就不喜欢你。” 柳白微愣了愣,低头不在意一笑:“娘娘都知道了。我也不喜娘娘,但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 “可本宫的两个孩子,都希望你活。” 魏皇后话锋一转,转身闭目道,“你们读书人,笔墨就是武器。听她的话,保全实力,还未到冲锋陷阵的时候。” “那娘娘呢?”柳白微忍不住问。 魏皇后没说话,睁开双目,抬手摘下头上凤冠,任由三千青丝倾泻,迎着光朝外间走去。 风撩起她的鬓发,她提着凤冠的身影,像是横刀而立的女武神。 太极殿,暖阁中。 这是赵嫣第二次踏入父皇参道的休憩之所,降真香浓重,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淡异香…… 不同于闻人蔺解药的那种冷香,而是轻淡的,略微熟悉的味道。 紫檀嵌玉的地屏外,赫然就摆放着那尊“山河同寿”的洗碧翠玉。 屏风内,皇帝身着直领大襟道袍坐在龙榻之上,怀中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时不时以指逗弄一番。 赵嫣立侍在外,直至皇帝将小皇子交予乳母,她方向前一步,撩袍跪拜道:“儿臣给父皇请安,闻父皇龙体微恙,儿臣惶然,愿为父皇侍疾。”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抬目望向屏风后那道模糊纤细的身影:“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 一旁侍奉的冯公公闻言,捧着一只玉碗向前道:“陛下头疾久未愈,如今金丹缺一味药引,二位殿下忠孝无双,想必会为君父分忧。” 赵嫣平静道:“不知父皇缺什么药引?” 冯公公不能流露神色,只得恭敬道:“需至亲的纯阳之血,方最有效。” 闻言,赵嫣望向外间正在乳母怀中熟睡的新生婴儿,心中蓦地漫出刺寒的讥诮来。 什么药引,不过是逼她自认罪行的幌子罢了。 赵嫣不知这只玉碗里的水,动了什么手脚。她只知道,若她的血无用,而小皇子的血有用,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非纯阳男体,而是至阴的女子之身;二是她非至亲血脉,则皇后要扣上混淆皇家血脉的污名,定下死罪…… 赵嫣只能选择前者。 而正因如此,她才能确定今日危局的背后,到底是谁在推动授意。 赵嫣心中反而镇定下来,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半垂眼睫盖住眼尾的小痣,极轻地笑了声。 皇帝一直在观察她的动静,闻声问道:“你因何御前哂笑?” “儿臣只是想起了一个死囚的话。” 赵嫣语气轻松起来,淡淡道,“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魏琰说我再走下去,只会是一场必败的局。” 帝王权术之下,人人皆为蝼蚁,翻掌生,覆掌死,如何能翻得了天? 皇帝神色微动。 魏琰……有段时间没有听到这个罪臣的名字了。 他起身从屏风后迈出,居高临下地审视面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脸庞。 一名内侍打断室内死寂,请示道:“陛下,皇后娘娘正于阶前脱簪长跪,请求与太子殿下一同伴驾侍疾。” “别让她进来!”赵嫣沉声。 内侍从未听“太子”用这般严肃强硬的语气说话,一时愣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嫣眸中噙着两簇灯火,不卑不亢:“儿臣不想用这张脸面对母后。接下来的话,是儿臣与父皇之间的体己话。” 皇帝眸底划过一丝疑色,平平抬手,挥退所有宫人内侍。 赵嫣徐徐吐息,道:“这些年,父皇怎么看待东宫太子的?是贤良仁善的少年楷模,还是一颗病弱体衰的……被养废的棋子?” 皇帝沉声:“谁教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没有谁,是儿臣想问父皇:赵衍为人臣、为人子,可有半点辜负圣恩之处?” 赵嫣轻声,“我还想问父皇,您有同情过这个少年,或者说,您有拿他当儿子看过吗?” 皇帝不语,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探究,沉甸甸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赵嫣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便稳住身形,坦然倔强地回望了回去。 “您对您的子女,可有过生父的怜悯与容情?” 皇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蜷,呵笑一声。 “朕不对你们容情?” 他来回踱步,指着赵嫣,“朕若不对你容情,不念及骨肉情分,你此刻就该被司仪女官剥去衣冠,验明正身!你敢吗,啊?” 赵嫣捏着袖边的手一紧,复又松开。 血液上涌,充盈她苍白的指尖。 皇帝语气平而沉重:“衍儿之死,朕亦痛心!忍至今日是为无奈之举,然你实在狷狂,不知乖顺。” “您果然都知道了。” 她轻轻一笑,像是尘埃落定,“或者说,一开始就知道了。而今雍王父子已死,您后继有人,这个傀儡便再无用处,可以一脚蹬开,当着群臣的面斩断她所有斡旋的退路,是这样吗?父皇?” 先大殿威压,后暖阁怀柔,如此攻破心防,帝王之术啊。 可惜,她素来不是个安分的傀儡,寻真相、杀仇敌,是会舞动爪牙撕开束缚她的丝线,抗争到底的。 “……” 见天子再次沉默,赵嫣便知自己赌对了。 她现在,可以顺着这条裂缝,为其他人撕开一道生口。 “现在外间那个脱簪长跪的妇人,是父皇的发妻,近二十年来,她行事果决、从不争风吃醋,她深明大义,从不徇私,即便亲弟弟犯了王法亦凛然跪请父皇严惩。” 赵嫣抿了抿唇,“父皇看着她赌上一双儿女的性命以稳定朝局的时候,看着她如履薄冰、夜不能寐的时候,可曾对这个妇人有过一丝的愧疚?” 往事历历,皇帝收敛神情,缓缓叹出鼻息。 “你想要什么。” 赵嫣双掌交叠置于额前,行大礼道:“众人皆为大义,罪者在我一人。母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请父皇怜悯。” 100. 第100章 探视 我真的好喜欢…… 父皇的反应已然证实,他早已看穿皇后偷梁换柱的计划。 他虽一心修道,却并非真正的耳聋目昏,只是雍王父子尚在一旁觊觎,局势不稳,父皇不可能让从兄弟手中夺来的皇位又传至兄弟手中,故而他选择了顺水推舟,利用赵嫣遮掩。 赵嫣在赌,赌父皇在乎的皇家颜面,赌他对发妻和早逝的儿子有一丝的愧怜。 皇帝缓缓踱步,腮帮微微绷紧。 “以女子之身图谋僭越,天理难容。那些人,都是看在东宫的份上才与你结交,褪去‘太子’这层假面,世间无人会帮你。不过你既已将责任揽于己身,还算有几分孝心。” 皇帝看着面前跪拜的少年,沉声道,“朕可应允,但你最好就此收心。” 赵嫣赢了。 她提了提唇线,以额触掌道:“儿臣,谢过父皇。” 从暖阁出来,暮色降临。苦寒的风如刃铺面,衣袍猎猎作响。 带刀校尉领四人候在阶前,冯公公显然得了指示,端着拂尘赔笑道:“风寒天黑,皇上恩准殿下留在朝露殿歇着,不必回东宫去了。” 赵嫣看了眼跪在台基上魏皇后,对冯公公道:“容我与母后说两句话。” 冯公公心有不忍,悄悄儿给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便让开步伐。 赵嫣迎风过去,和流萤一同搀扶起脱簪披发的魏皇后。 魏皇后浑身冰冷,不知是否被风吹久了的缘故,眼睛红得厉害,烧着隐忍的悔和恨。 “母后是最冷静刚毅的女子,莫做无用傻事,也莫与父皇对峙。父皇说我有孝心,其实不全对,因为只有保住了您,才会保住与东宫牵连的上百性命。” 她呼出一口白气,坦然一笑,“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就当儿臣最后一次以‘太子’的身份恳求您,务必珍重自己。” 魏皇后挺直的身躯忽而一颤,像是骤然被钉在原地。冷风如刃,也比不过这番话带给她的绵密痛意。 赵嫣仍以为,母后只有看在赵衍的份上,才会听她的话。 她拢袖朝母后行了太子之礼,这才转身迎向校尉道:“走吧。” “殿下!” 流萤松开魏皇后追了上来,提裙跪拜,狠狠朝着暖阁的方向磕了个头:“求陛下恩准奴婢一同去朝露殿,服侍殿下!” 赵嫣皱眉轻叹,是当真一个人也不想牵连进来,连忙催促押送的校尉:“走吧走吧,别磨蹭了。” “……”校尉半晌无言。 他还是头一次见急着赶去幽禁的,这份坦率从容最是难得,不由肃然,更添几分恭敬。 流萤还欲追上来,却被内侍拦下,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呜咽的风声中。 朝露殿听名字就不太吉祥,据闻还关押过前朝的罪妃。 好在天家到底留了几分体面,赵嫣眼下只是幽禁,尚未定罪论处,除了不得自由外,倒也还算清静。 然“太子”久未回东宫,终是于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明面上虽说是“太子留于太极殿伴君侍疾”,但有了宴会上“神石”的谶言,人人皆心照不宣:长风公主假扮东宫太子,女扮男装、为祸朝纲已是不争的事实。 满朝哗然,这可是百年来头一遭! 朝中沸沸扬扬,弹压不住,除了要求昭告太子薨逝的真相,如何处置长风公主便成了其争议的话题。 大年初四,赵嫣被幽禁在朝露殿的第五日。 一觉醒来,隔扇外一片清白。 大殿冷如冰窖,赵嫣拥着被褥盘腿坐在案几后,正扼袖提笔润墨,就听殿外传来守卫和谁的争执声。 隔得有些远,只依稀听出大约是个女孩子。 月台前,霍蓁蓁一袭兔绒斗篷,叉腰而立。 “于公,我是大玄的永乐郡主,皇伯父许我在宫中通行无阻;于私,关在这殿中的是我名义上的竹马,为什么不许我进去!” 霍蓁蓁来势汹汹,“我就质问她几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你们若是不许,我就去告诉母亲,让她找皇伯父理论!” 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用蛮力阻拦,亦不敢轻易回话。 还是校尉闻讯赶来,惹不起这小祖宗,拿了主意:“属下可以给郡主一刻钟的时间,但郡主需经女官搜查后方能进去,若出了什么事,当由郡主担责。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郡主理解。” 外头许久没再有动静。 赵嫣于殿中竖着耳朵听,正犹豫要否起身瞧瞧,就见殿门窸窣落锁,霍蓁蓁愤愤推门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垂首的高挑宫婢。 赵嫣愣了愣:只是这宫婢的身形气质……唔,怎么这般眼熟? 大门复又关上,清冷的光自来人身上寂灭,只余两盏落地灯昏昏地照着。 赵嫣看着容色复杂、远远站着打量的霍蓁蓁,又看了看她身后那名高挑的宫婢,讶异过后,忽而扑哧一笑。 “郡主,白微,你们怎么来了?” 她坐在昏灯下,纤细的身影笼罩着一层光晕,“外面下雪了吗?晨起我看见窗户白了,呼出的气也是白的。” “是,下了一夜的大雪。这什么鬼地方,连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 ‘宫婢’自霍蓁蓁身后走出,露出柳白微那红妆张扬的脸来,“殿下还笑得出来。” “抱歉,我忽而想起父皇那天对我说的话。他说你们都是看在东宫的份上才与我结交,脱去太子的身份,没有人会帮我……” 赵嫣放下笔,拢袖一笑,“我又赢了一局,忍不住就想笑。” 她虽刻意压平了袖袍,但柳白微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腕上的镣铐,冰冷的黑铁摩挲着她莹白纤细的腕子,没由来刺目。 “怎么还戴这个?” 柳白微满眼心疼,蹲身想要触碰,却又不敢,“殿下与我互换衣物,让郡主带你出去。” “柳白微,你素来聪慧近妖,怎么现在反而变笨了。” 赵嫣笑着晃了晃手腕,拇指粗细的铁链伶仃作响,“我这样,怎么换衣物出去?” 柳白微哑然,切齿握紧拳头。 “母后所做之事,父皇其实早就知道,故而我才利用他心中的那丝愧疚,换来母后和其他之人平安。父皇想要的,是局势稳定后不被女子染指皇权而已,所以只会处置我一人。” 赵嫣平静的分析,没有服药,声音显露出女子的低柔来,“你们和母后千万不可感情用事,表现得越冷情越好,可别废了我一片苦心。” “那你呢?” 柳白微双目微红,喉结滚动道,“你可知现在朝中之人,都在争着议论如何处置你……那群王八蛋!” 赵嫣垂下眼帘,望着自己腕上的镣铐,“昨日他们奉命给我戴上这个,我便猜想朝中定是吵翻天了。” “那你还这般……” “说实话,我现在,一点也不在乎他们骂我什么。我在乎的是,天下女子会因我而受更严重的枷锁束缚,好不容易办起的女学因此而夭折,我担心女子困厄后宅,寒门断送学路,规训的鞭影笼罩在大玄的上空。” 角落里传来细细的吸气声,赵嫣闻之一顿,看向不住用手揉着眼睛的霍蓁蓁。 她默了默,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些,打趣道:“郡主站这么远作甚?要看,大可凑近些看。” 霍蓁蓁猝然被点名,身形一僵。 她小步挪近,走至光下,神情复杂地盯着赵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是赵嫣?” 赵嫣点头承认:“是。” 霍蓁蓁向前一步,几乎是急切地问:“太子哥哥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郡主……” “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霍蓁蓁又大声地问了一遍,赵嫣掐了掐虎口,只能说实话:“赵衍,已经不在人世。” 一句话,令在场三人的心都为之刺痛。 “怎么可能……” 传言证实,霍蓁蓁身体晃了晃,几乎跌坐在地。 她如同无措的孩童般抵死不认真相,喃喃道,“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是不是?” “郡主觉得,我会拿赵衍的生死开玩笑吗?” 赵嫣哑声反问,“郡主可知,我为何如此恨雍王父子,恨魏琰?” 霍蓁蓁怔神。 赵嫣道:“因为他们身上‘谋害皇储’一罪,并非空言。” 霍蓁蓁倏地瘪嘴,指尖紧紧绞着袖边,大眼睛泫然欲泣。 “这次回宫,我知道太子哥哥对我不一样了……我以为,只是他长大了,只是他不喜欢我。”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赵嫣低垂目光,重复了一遍,“抱歉。” 霍蓁蓁绷紧的下颌微微颤抖着。柳白微心生不忍,想要劝解两句,却被她一把挥开手掌。 “赵嫣,我站在此处不是因为喜欢你!你抢走了太子哥哥的关爱,还要抢他的身份,实在是可恶至极!但你为太子哥哥报了仇……” 霍蓁蓁狠狠抹了把眼睛,站起身哽声,“你想要我怎么做?我去求皇伯父开恩,可不可以?” 赵嫣诧异。 她与霍蓁蓁儿时没少吵架拌嘴,原以为霍蓁蓁知道真相后,会愈发痛恨她。赵嫣甚至做好了骂不还口的准备,却不料等来这么一句。 “你为什么……” “你别想多了,我再任性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同为女子,今天我若不站出来说话,说不定刀子下一个就会落在我头上。” 霍蓁蓁粉拳捏紧,几乎气急败坏,“快说,不然我后悔了!” 赵嫣估摸着一刻钟的时辰将至,只得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在正事上来。 “容我想想……” 她问柳白微,“朝廷现今是什么态度?” “不太妙。” 柳白微双臂环胸,皱眉道,“沈惊鸣他爹和受过殿下恩惠的几名官员,倒是出面奏请陛下从轻处理。但大部分朝臣仍觉得,这事儿需体面些了结。” “他们口中的‘体面’,多半是让我自尽吧。” 赵嫣笑了声,想起前不久听闻的一个故事:大户人家的娘子路遇山匪劫掠,虽被人拼死救出,其父亲却嫌弃她和山匪共处一地,有辱门楣,逼死里逃生娘子自尽以全名节。 这位娘子,就是少女时期的容扶月。 若非闻人苍横枪登上容府,震慑容父,容扶月如今也只是一座冰冷的牌坊罢了。 礼教杀人,不见刀刃,却字字带血。 “还笑得出来,现在朝中都快演变成礼教之争了。” 柳白微咬牙骂了声,“那群顽固不化的老王八!” “礼教之争未必不是好事,有争论,就有一半生机。” 赵嫣反而放下心来,习惯性撑着下颌,“最怕的是一锤定音,我连个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如何反击?” “其实也算不得反击,不过是争一线生机罢了。” 想了想,赵嫣捻着手镣,将案几上的一叠宣纸交予柳白微,“这是我这几日在殿中所写的陈情赋论,我为何顶替赵衍、以及所做之事大抵都写清楚了,你想法子带出去,看看那些儒生作何反应。” 柳白微瞬间明白过来:“你想借文脉之力?” “是。我说过,你们是我的后手。” 赵嫣浅浅一笑,“既要辩礼,咱们就辩个够。明德馆广纳儒生、今非昔比,父皇不会轻易动它。我原打算上元节再动用这招的,现在只能提前用到自己身上了,尽管时机不太成熟。所以只能靠你……和你们。” 正此时,殿外校尉叩门,提醒道:“郡主,一刻钟时辰已到。” 柳白微匆匆将宣纸折卷好,塞入丰隆的抹胸之中,又从中掏出一个药瓶,一包蟹黄饆饠,一包果脯肉干。赵嫣惊愕地眨眨眼,不知他如何做到的。 “我走了,殿下务必保重。” 柳白微抬掌托了托胸,不舍地看了赵嫣赵嫣一眼,低声道,“我会再来看殿下的。” 赵嫣诧异地拆开尚且温热的饆饠油纸,嗅了嗅,摇首道:“不必来了,替我做好外边的事便可。你自己不怕,也要为郡主考虑考虑。” 她笑着,复又看向一旁仔细倾听的霍蓁蓁:“郡主……” “若是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不稀罕。” 霍蓁蓁扭头哼了声。 赵嫣无奈,轻而认真道:“谢谢你。” 霍蓁蓁一顿,在校尉的再次催促中,领着柳白微大步出门去。 满地皆白,清冷的雪光铺面而来,又随着关拢的隔扇再次消失。 暖光下,赵嫣曲肘托腮,小小咬了口蟹黄饆饠,满足地眯了眯眼眸:“香。” 碎雪飘零,出了三重宫门,柳白微看着前方埋头疾走的霍蓁蓁,终是忍不住唤道:“霍蓁蓁。” 霍蓁蓁停住脚步,紧握双拳没有回头。 柳白微缓步上前,低低说了句:“别憋着了,好难看。”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机括,霍蓁蓁强撑的心弦骤然断裂。 她的泪水如断线之珠般争相涌出,从哽咽到呜咽,最终如孩童般不顾一切地仰头嚎啕大哭起来。 “太子哥哥!呜呜……太子哥哥!” 她像是寻求依靠,一头扎进身穿宫女服侍的柳白微怀中,断断续续抽噎着。 “怎么办呜呜,我好难受!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柳白微被她撞得后退半步,手臂无措僵在半空中,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最终只能长叹一声,任由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正月初八,朝中“请求长风公主自裁,以正礼教”的声音愈演愈烈,连京城的儒生也卷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争辩中。 明德馆,残雪斑驳。 儒生们聚集在空地上,议论纷纷。 “公主假扮太子,闻所未闻。” “公主殿下也是为了大局,就前年那局势,没有太子稳定人心,大玄早散了。公主固然僭越,可罪不至死吧。” “虽说是为了稳定朝局而临危受命,但到底欺瞒天下、有悖礼法人伦。依我看,公主自我了断才是明智之举,反能落个忠节大义的美誉。” “你这话简直是放狗屁!” 柳白微从人群中挤出,指着方才让“公主自裁”的那名中年儒生痛斥,“没有她,雍王、魏琰之流亦盘踞于朝,天日昏昏!明德馆不会焕发生机,多少寒门连此地门槛都进不了,遑论佼佼者还有津贴奖赏!没有她,你们这些恩将仇报的小人都没机会站在这学馆中大放厥词!” 很快,明德馆中有熟人认出了他,一时静默。 不多时,有人高声说了句:“可她毕竟是个女子。” “除了她是个女子,还有别的错处吗?她有利用‘太子’之便做过坏事,谋过私利吗?” 柳白微红着脸道,“身为女子就是罪吗?” 他看向方才发声的那个人,咄咄逼问:“是吗?!” 无言以对。 那人左右四顾一番,见无人附和他,便悄悄缩回了人群中。 柳白微拿出抄录好的那些陈情赋文,喘息道:“若真是牝鸡司晨的罪人,她会承太子之志保护明德馆,会对你们说这些肺腑之言吗?” 儒生陆续围拢,接过柳白微手中的那叠宣纸,争相传阅。 渐渐的,大家的面容肃然起来,庭中除了传阅纸张的窸窣声,再无半点杂音。 终于,有人弱弱打破沉寂。 “惊鸣和寄行,还有临江先生他们的枉死……真的是长风公主查明真相,缉拿真凶的吗?” “明德馆扩建,我们读书的钱,都是公主资助的?” “是。” 柳白微掷地有声,“现在你们还认为,她该死吗?” “……” 回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摆在这群儒生面前的,是礼法与人情的拉锯。 “柳兄,这些真相得让更多人知晓。” 一个少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拢袖一揖道,“沈惊秋,愿助一臂之力。” “公主不以贫富看人,我等也不该以男女定罪。我也来。” “算我一个。” 第二人、第三人,借着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围在柳白微身边。 柳白微松开双拳,回礼一揖到底:“明德馆柳白微,谢过诸位。” 对面茶肆上,周及静静注视着这群冒寒研墨抄录,奔走传呼的儒生,喉结几番滚动。 那张明丽灵动的脸渐渐清晰,浮现脑中。 寒鸟振翅,掠过长空。 洛州城外,数骑飞奔而出,踏碎结成冰碴的暗红鲜血。 闻人蔺眉目幽沉,望向寒雾缭绕的远山轮廓,那里是京城方向。 101. 第101章 归来 他若想推翻帝制…… 大玄太子受奸人所害,大业未成便英年早逝,竟被瞒了一年多之久。 其丧仪追谥还未议定,长风公主假扮太子的内情一夜之间不胫而走,再次于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起初只是明德馆内少数儒生抄录传阅,一传十十传百,随即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加入其中。 他们第一次尝试剥开礼教的外衣,去触及内里真相的温度。 他们奔走呼号,与礼教派唇枪舌剑。既是为受人恩惠的情义,亦是看到了寒门学子打破士族压制的契机,力求以此案为跳板,让寒门学子的呼声上达天听。 “礼教纲常,王法铁律,焉能因一女子而变更?你们这是数典忘祖!” “她害人了吗,不得已假扮太子时可有为自己谋一点私利?她亲手揭露的罪人,哪一个不是恶贯满盈?”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未尝不是大义之举。长风公主其行有罪,然其情可悯,罪不至死。” “她在位所做之事,我辈儒生有目共睹。既是大义为国,逼她自裁,岂不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一时间,学馆、道旁、宫门外,皆能看到两派人辨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短短数日,已成燎原之势。 朝中争辩更甚:故太子皇陵丧仪安置,小皇子是否要立为东宫太子,以及长风公主是否处死,都成了积压的难题。 这几日皇帝临朝的次数比之以往一年还多,频频听朝臣争执,已是烦不胜烦,头疼之疾愈发严重,靠着道士们进贡的丹药才能获取片刻安宁。 在寒门儒生奔走呼号之时,朝露殿外的守卫奉命撤走了赵嫣的所有笔墨纸张,并严禁任何人探视。 赵嫣只是好脾气地端坐着,直到守卫都走了,才伴随着叮当的铁链声抻了抻腰,从跪坐的臀下抽出事先藏好的两本书。 她猫步爬到床上,拥着被褥,就着一豆灯火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但很快,她连这点清净也没了。 正月十一开始,赵嫣得一日两次跪着受讯。 问讯的话题无非是围绕她“假扮太子的目的,以及与何人私交、命令他们做过什么”而展开,再说些诸如“公主殉国”“女子窃权以致天下大乱”的典故含沙射影,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 赵嫣除了最开始的陈情,并未再发一言。 朝中之人如此急切地想要从她嘴中撬出“牝鸡司晨”的罪证,反证明儒生间的“礼辩”已然发挥了作用,礼教派的观念已受到莫大的危机。 这般一想,赵嫣心态从容了许多,该吃吃,该睡睡,绝不苦着自己。 这夜雪化风寒,月光拍打在隔扇上,漏下满地清霜。 赵嫣跪伤的膝盖隐疼,又被腕上的铁链子冰得睡不着,索性拥被趴在床上看偷藏的书。才翻了几页,就听窗扇处传来细微撬动的声响。 赵嫣心中警觉,忙吹灭床头的昏灯。 继而喀嚓一声,窗扇被人从外头撬开,有人探头潜了进来。 赵嫣将铜制烛台握在手中防身,轻手轻脚地坐直身子,正思索是否刺客来袭,就听探头进来的那人“嘶”了声,低骂道:“娘的,卡住了!” 这声音颇为耳熟,赵嫣一愣,握着铜灯下榻一瞧,就见张沧穿着禁军的甲胄,一脸尴尬地卡在支摘窗中。 “……” 四目相对,张沧不自在地咳了声。 赵嫣忙捏着铁链小跑过去,替他举起沉重的窗扇,使得他虬结的强壮身躯能顺利通过。 张沧落了地,重新将窗扇木条小心复原,按着肩膀抬臂活动了一番。 赵嫣哭笑不得:“我这被幽禁着呢!你们一个个的,多少尊重一下外头的守卫。” “子时禁卫交接,有一盏茶空闲。王爷不在京城,卑职入宫不似往常方便,怠慢殿下了。” 张沧靠在门边,听了听外边的动静,确定交接之人还未过来,才放心问道,“殿下这几日吃睡可好?” 赵嫣将铜灯点燃,重新放回案几上。 “挺好的。每日给我送吃食茶水的那名内侍,就手上有一道烧疤的那个,是你的人?” 张沧道:“那是王爷的暗桩,他送的饭菜都是验过毒的,殿下大可放心。” “难怪。我说他为何这般照顾一个阶下囚,态度和善不说,偶尔还会带我喜欢的点心过来。” 赵嫣微微一笑,“多谢你。” 她正准备睡了,故而头发披散着,声音亦恢复了女子的轻柔,张沧没由来耳根一热。 “殿下,真是女子啊?”他憨憨地问。 赵嫣诧异:“你不知道吗?” 张沧尴尬地咳了声。 “我与你们家王爷……唔,就没怀疑过?” “疑过。” 张沧挠了挠耳后,诚实道,“卑职还以为王爷有何特殊癖好,还疑惑断袖之好为何要用女人家的药,也不敢问别人,就自个儿查了很多龙阳画本……咳,现在卑职知道,蔡田那厮为何总翻我白眼了。” 那么多龙阳话本,他一边嫌弃恶心,一边又好奇地看了下去。 结果自己都快成断袖了,却得知太子殿下是个姑娘家假扮的! 赵嫣听了张沧这番神奇的心路历程,想笑又怕惊动外边的守卫,只得捂着肚子坐回榻上,含着憋出的眼泪问:“你冒险来此,就为了确认我是男是女?” 张沧想起正事,忙站直道:“自然不是!朝中风向不太好,卑职怕等不及王爷归京,先救殿下出去避一避。” 赵嫣抓起斗篷披上,问道:“朝中风向如何不好?” “肃王府的情报一向握在蔡田手中,卑职知道的不多。朝堂辨了几轮了,主张处死殿下的声音仍占上风。那些儒生倒是都在为殿下奔走请愿,掣肘朝廷,可左丞相李恪行还未表态,他是当世大儒,两朝元老,多半会站在‘主杀’这边。这老头子一拍板,则殿下危矣。” 说着,张沧向前一步,“王爷还在赶回的路上,容卑职先扯断这链子,带殿下避难。” 赵嫣摇首拒绝:“多谢。但我不能走,否则功亏一篑。” “可是……” “我若走了,才是输了,明白吗?” 说得太急,以至寒气入肺,赵嫣掩唇低咳了一声,“别把你们王爷牵扯进来,让他信我。” 她一抬手,张沧就看见了她手腕上被黑铁磨红的伤处,烙在细白的腕子上,触目惊心。 “这伤……也忒严重了些!” 张沧咋舌,无措道,“王爷要知道殿下如此,还不得心疼死啊。” 闻言,赵嫣心间一软,吸了吸鼻子。 这些天,她刻意压抑自己不去想闻人蔺,也不敢去想。她怕自己会情不自禁流露软弱,可强撑的坚韧镇定,在听到闻人蔺的名字时救险些分崩离析。 殿门外火把渐进,传来了换班守卫的人语声,赵嫣收敛心神,抹了把眼尾笑道:“你快走吧,张副将。” 见她铁了心赌下去,张沧只得作罢,说了句“明日我让那内侍送几块绸帕来,给殿下垫一垫腕子”,就利落翻窗钻出,重新合拢窗扇。 几乎同时,守卫打开门锁进来,提灯远远看了眼床榻上躺着的赵嫣,这才放心退了出去,再次落锁。 “咦,这窗扇的木槛怎么松了?” “赶紧重新封上,别出什么意外。这天,真是冷得人骨头疼!” 月寒如霜,赵嫣拥被侧躺于床上,听着外头重新钉窗扇的声音,慢慢蜷起身体。 好想闻人蔺。 第一次这么想他。 他还在洛州吧?不知乱党之事处理得如何,洛州的夜是否也般冷。 …… “今年湿冷,这雪多得反常。” 李恪行穿着裘服,拄杖立于廊下,仰首看着檐下碎雪,“挽澜啊,老夫当初不该举荐你为东宫侍讲。如今出了这事,连累你也要停职受审。” “老师说这话,是令学生无地自容。” 周及一袭玉色的襕衫挺立,外罩一件月灰加棉大氅,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同色发带束成髻,整个人的气质就如同这檐下飞雪,清冷自持,不染污垢。 李恪行徐徐道:“听闻你这几日,常去听明德馆儒生争辩礼教。长风公主之事,你如何看?” 周及回道:“寒门学子要借这次机会开辟新路,士族要维护自己的权威,这场礼教之争,涉及的已不再是公主的生死,而是寒门学子与士族的拉锯。” “不错,你看得透。” 李恪行赞许,“前前后后,你教过这女娃两次。你也觉得她有错吗?” 周及眼帘微垂,低声道:“有错。” “错在何处?” “无视礼法,欺瞒天下。以女子之身,图……僭越之事。” 李恪行满意颔首:他这个学生,最是磊落,也最是公正。 “为了自己被看重,而选择抛却十年寒窗坚守的东西,去附和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文人风骨何在。” 李恪行叹道,“说到底,可惜是个女子,站错了位置。” 一声复杂长叹,已然表明了这位大儒的态度。 李恪行转身,抬臂如往常那般去搭周及递来的手掌,却抓了个空。 李恪行一顿,转身看去,却见周及缓步走至阶下,于纷杂大雪中撩袍一跪。冰质玉洁的年轻人,眉目清隽,几乎同霜雪融为一体。 李恪行看着这位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似是明白了什么。 “挽澜,起来。” 周及却是拱手,一揖到底,大雪拂了满身,他长躬不起。 “长风公主之行径,的确为礼法不容。” 他顿了顿,平稳道,“然学生有幸教过她两次,深知其品性。公主聪敏仗义,除站错位置之外,她的才学、大义并不输男子。” “你要保她。” “是。” “明知她的行径违背了你十余年寒窗所坚信的道理,也依旧要保她?” “……是。” “挽澜,你心性坚定,是非分明,从不做有违理智的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你也以感情论事了?” 李恪行捏紧手杖,许久,哑涩道,“你要和你的恩师,在朝堂上辩一辩吗?” 周及喉结微动,闭目道:“学生有负恩师教导,罪无可恕。” “罪?你认什么罪?你以前只专注于文墨书海,游离于尘世之外,不识人间冷暖。如今能以情度人,老夫反倒觉得你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李恪行复杂的声音自廊下传来,顿着拐杖沉声道,“你虽师从老夫,却也不必事事遵从于我。老夫担心的是,你心中的情已大过伦常的尺度,使你行一时冲动之举。在和老夫辩礼之前,你先和你自己的心辩一辩,保她到底是为大义,还是为私情。” 李恪行转身,周及仍长跪于地,薄雪落了他满肩。 “学生生来识人困难,不问世事,对亲友亦是淡薄,不知情为何物。” 周及在心中叩问自己。 “学生只知道,两次为殿下讲学,她提出的问题虽刁钻,然而学生并不觉冒犯,反而回去后越发有动力博览群书,想出一条能用以反驳的典故,便无比满足。老师,若殿下利用“太子”的身份作奸犯科,谋取私利,学生今日定然不会跪在此处,为她鸣半句不平。” 回答他的,是李恪行的一声长息。 庭中,管家执伞而来,请示道:“主子,有宫中贵客求见。” 朝中争论不休,这几日总陆续有人递帖,请左相出面主持大局。 李恪行想也不想,吩咐道:“老夫风湿骨寒,不便见客。” “左相大人连本宫也不见吗。” 一个清冷的女音传来,李恪行拄杖眯了眯眼,看见了穿过风雪而来的尊贵女子,不由敛容行礼。 “皇后娘娘。” 他道,“您不安于后宫,难道也要来逼老臣吗。” “本宫今日登门并非相逼,而是来求左相。” 说着,这个母仪天下、高高在上的尊贵女人终于低下她高傲的头颅,屈膝躬身,于风雪中朝着廊下须发皆白的老者行了个女礼。 “娘娘向臣行礼,这是做什么!” “赵嫣千错万错,错在不该重情,一心替兄长洗冤昭雪;错在不该重义,将大玄安危视作己任……” 她语气恳求得近乎决然,“本宫的儿子已为大义而死,连女儿也成了阶下之囚。求左相大人怜悯本宫这个失败的母亲,朝堂口舌之上,放我儿赵嫣一条生路。” …… 城门下,数骑飞奔而入。 闻人蔺没有更衣,直接入了宫。 十余名朝臣刚从太极殿出来,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太子殡礼和对长风公主的处置。 刚行至太极门下,就见一柄寒亮如雪的刀刃嗖地飞来,擦着他们的面刺进了太极门的门钉之上。 仔细一瞧,那刀刃上还挂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众人皆面如土色,噤声看着墨袍浸血的男人,不知其意欲何为。 “洛州借废太子名义起事的匪首在此,诸位认一认。” 闻人蔺将空着的刀鞘抛还给一旁噤若寒蝉的禁卫,语气缓平,令人脊骨生寒,“还有,圣上龙体有恙,诸位就别拿此等小事惊扰圣安。从即刻起,长风公主,本王来审。” 风雪猎猎,无人出一声。 直到那抹暗色的身影远去,才有人小声问:“不是说至少要两三月吗,他……他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瞧着满身杀伐之气,哪里还像个人?不太妙啊。” “太子是个女人,小皇子年幼,如此大好时机,他若想推翻帝制取而代之,天下何人敢拦?要我说,圣上这是养虎为患。” “我看得联名奏上一本……” 众人不经意扫向看那颗以头发为绳、仍在门上晃悠的首级,皆是不寒而栗。 朝露殿。 赵嫣来癸水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守卫皆是男子,赵嫣自然开不了口向他们索要贴身之物。好在发现及时,她抱着肚子想了想,打算裁两件贴身衣物应急。 然而屋内没有剪子之类的利器,她用手撕了半天,也没能撕下一片。最终还是将张沧让内侍给她送来包腕子的几条绸帕拆下来,暂时垫上。 没了帕子包裹,手腕被冰冷的黑铁硌得生疼,跪了两天的膝盖亦是淤青得不成样子,直到此时,她才体会到阶下囚尊严被按在地上的辛酸。 赵嫣,你要坚强点。 她抿了抿唇,仰首缓过鼻根的那股酸热,压抑着咳嗽几度深呼吸,方整理好衣裳艰难起身,扶着座屏和案几缓步回到殿中,继续跪着受讯。 见她不开口,问讯之人走了个流程便离开了。 不多时,门扇再次打开,一个陌生的宫婢端着热乎的饭菜和茶水进门,服侍赵嫣用膳。 赵嫣跪在案几后,看了宫婢一眼:“今日怎么是你送膳?” 宫婢为她摆好碗筷,打开一旁的瑞兽香炉道:“回殿下,原先送膳的公公病了,就换成了奴婢。” 赵嫣略一挑眉,伸手按住试图燃香的宫婢。 冰冷的铁链落在宫婢的手背上,令她猛地一颤。 “我很好奇。” 赵嫣淡然一笑,凑近道,“我这等阶下之囚,连取暖的炭盆都没有,却给我送来了上等的熏香,不觉得奇怪吗?” 宫婢面色一变,执着火引就要燃香,却被赵嫣及时挥落在地。 那宫婢见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一不休,从发间拔下一根尖利的簪子朝赵嫣刺去。 赵嫣一把攥住的宫婢反手一扭,宫婢吃痛,簪子叮当坠落在地上。 她无比庆幸,自己跟着闻人蔺学过一招半式,不至于迟钝到坐以待毙。 “你不是父皇的人,父皇要杀我只是一句话的事,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 在惊动守卫前,赵嫣拾起簪子抵着宫婢的颈项,逼问道,“你的主子擅用毒香,是不是仙师?说!” 宫婢咬牙不语。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索性扭头朝赵嫣的簪子上撞来,登时鲜血狂涌。 赵嫣未料她会自己自寻死路,呼吸一窒,顿时松了手。 那宫婢趁机挣脱,做出惊惶的神情,捂着鲜血淋漓的颈项跌撞奔跑道:“来人哪,小殿下疯了!小殿下要杀奴婢!” “混蛋……” 赵嫣欲追,可跪伤的膝盖钻心疼痛,她刚直起身就软倒在地,根本无法迈动分毫。 若她扣上“疯子”的称号,明德馆那边的努力就全完了。 “小殿下疯了!她……呃!” 宫婢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声音扼住喉咙。 赵嫣抬眼望去,只见那名宫婢僵着身子直直倒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披着满身寒雪大步迈了进来。 “清干净。”闻人蔺脚步不停。 赵嫣怔怔,而后慢慢湿润了眼眶。 她是在做梦吧? 一定是梦,对吧? 她扶着案几起身,像是要确认什么,却膝盖一软再次朝前扑倒。 这一次未曾摔倒在地,腰肢被紧紧揽住,她扑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腕上镣铐随之叮当作响。 “殿下坐着,别动。” 闻人蔺声音哑沉,扶着她慢慢坐在垫子上,抬手解下自己的狐毛披风拥住赵嫣冰冷的身体。 大氅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还有霜雪的清冷气息。但,很温暖,是这十来日以来最温暖的时候。 赵嫣鼻尖埋在衣领中,嘴唇抿了抿,唤道:“闻人少渊……” “嗯,我在。”他回答。 话刚落音,赵嫣忽而直身环住了闻人蔺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拥住,仿若要将整个人的重量交给他般。 腕上铁链随着她的呼吸轻颤,少女的鼻息急促地扑在耳旁,隐忍而又无助。 殿外雪霁风停,无人来打扰。 闻人蔺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慢慢抚拍着她的背脊,等她尽情发泄情绪。 他轻轻拉下赵嫣的手,视线落在她腕上泛红破皮的伤处,霎时目如万丈深渊。 102. 第102章 吻膝 你说,我是不…… 赵嫣松开闻人蔺的时候,眼眶有点儿红。 平复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将手往袖中缩了缩,试图盖住那副沉重丑陋的铁铐。素来擅长装乖卖惨的一个人,此时却怕人瞧见她腕上的伤痕。 “取钥匙来,备热水和伤药。” 闻人蔺沉声吩咐外面。 “我……” 赵嫣拉住了他的袖边,难以启齿般,凑到闻人蔺耳畔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闻人蔺目光微暗,沉默着将她抱至里间小榻,仔细替她拢好披风,起身搴帘出去。 外边内侍往来的脚步声匆忙而不杂乱,置了炭盆,寒冷的大殿立即暖气充盈起来。若非腕上的束缚仍在,赵嫣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东宫,一切都井然有序。 闻人蔺真的回来了,洛州的事解决了吗? 他这样来看自己,会否对他不利? 正想着,脚步声靠近,闻人蔺亲自端着热水和棉巾进来。 水还有些烫,他先铜盆置于一旁晾着,单手托起内侍递来的托盘,行至榻边坐下。他握住赵嫣的手置于自己腿上,以钥匙下了铁拷,再以棉布沾水,慢慢替她清理腕上那一圈红肿的伤处。 蹭破皮的地方骤然被触碰,赵嫣下意识一颤,蜷起指节。 闻人蔺微微一顿,擦拭的动作又放轻了许多,如鹅毛拂过般,做得细致而耐心。 但他始终沉默着,那双总含着戏谑浅笑的眸子,此时如深渊般深暗幽寒。 赵嫣从未见过这样的闻人蔺,慢条斯理的从容下,像是压抑着翻涌的阴鸷寒云。 她清了清嗓子,寻了个话题开口:“你回来多久?还要去洛州吗?” “不走了。”闻人蔺道。 按照原计划,洛州之事并不会了结得如此之快。但有人趁他离京动了小殿下,那便只能用更直接粗暴的方式,杀进叛军窝点,日夜兼程地将匪首的首级带了回来,钉在宫门之上。 赵嫣听闻人蔺的声音平缓,悄悄松了口气。 腕上一阵刺痛,闻人蔺按住了她的手,拇指安抚地蹭着她的手背,声音很轻:“忍一忍。” 赵嫣果真忍着没动。 闻人蔺仔细上了药,以绷带将她的手腕一圈圈包扎好,多出来的部分打了个结。 他抬手自然地抚了抚赵嫣的脑袋,似是嘉奖,行至一旁的案几上拿起什么布料,将里头略硬的绢麻掏出来,换上轻软干净的羽绒和棉花。 “这是……” 见到那熟悉的贴身物件,赵嫣不太自在地咳了声。 “听闻此物都是各宫女子自己动手做,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但都是干净的新绸,本王略做改动,殿下将就着用。” 闻人蔺神情如常,仔细调整好厚薄,又皱了皱眉,以掌托着问赵嫣,“殿下瞧瞧,可适用。” “够、够了。”赵嫣道。 闻人蔺将改好的月事布置于榻边干爽的衣物上,探了探铜盆中的水温,“水温差不多了,殿下将亵裤褪下。” 赵嫣愣了愣,反应过来,撑着榻沿小声:“我自己来吧。” 闻人蔺凝望着她的窘迫,没有强求,起身去了座屏外。 屏纱薄可透光,映着闻人蔺高大的身影。他仔细濯了手,擦净水渍,清泠的水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令人心中安-定。 腕上没了束缚,一片轻松。赵嫣就着水声慢慢褪下绸裤,呼了口气,扶着榻沿起身。 仔细擦洗毕,她换上新的衣物,正欲起身,膝盖发软跪倒在地,扑通一声,钻心的疼痛。 几乎同时,闻人蔺已至面前,将正撑在地砖上吸气的她打横抱起,放回榻上。 他慢慢卷起赵嫣的绸裤,看着那青紫的淤伤许久,问了一句:“这几日审问殿下的人,是谁?” “外臣轻易入不了内宫,大多时候由殿前禁卫和女官代父皇讯问。” 才说了两句,赵嫣的喉间就抑制不住发酸热,压抑的情绪又有决堤之势。 满身狼狈之下,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撑在榻上的指节紧了紧,她鼻腔吸气道:“闻人少渊,不要可怜我。” 那声音是带着颤的,落在耳边,勾出绵密的痛意。 “你莫要插手此事,不要给他们罗织连坐的机会,我要亲自和他们对峙。” 赵嫣深深吐息,露出个真诚的浅笑,“不过有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闻人蔺这才收回了近乎失控的视线,冷白的长指从一旁的药匣中掠过,挑了瓶活血化瘀的药。 “离京前夜,殿下说,想成为本王的骄傲。” 闻人蔺半跪着小心托起赵嫣的腿,眼睫投下长影,“殿下早就是了。” 说罢,他吻了吻她淤青的膝盖,怜爱而虔诚。 闻人蔺的嘴唇一向温凉,此番亲吻伤口时,她却察觉到了滚烫的热意。 赵嫣蓦然想起自己之前忍着哭的时候,嘴唇亦是会抑制不住地发热。 她忽而心中一胀,被潮热的情绪撑得满满当当,很想和他靠在这方小榻上,汲取他身上的安稳与暖意。 她也确实这般做了。 她用了这半月以来最满足的一顿晚膳,吃饱喝足,便蜷缩在榻上,以闻人蔺的胸膛为枕,沉沉坠入梦乡。 夜阑人静,雪月穿户,阑影西斜。 闻人蔺睁开漆沉的眼,平波无澜。 怀中人睡得香沉,手中还握着闻人蔺的一片衣料,仿若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闻人蔺侧首,将淡色的薄唇轻轻吻过她的发顶,再小心翼翼抬起赵嫣搭在他腹上的手,放回被褥中,起身下榻抓起一旁的大氅。 墨色的大氅如黑云扬散落下,暗影一寸寸从他身上褪去,寒月的光像是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清润的假面。 推门声很轻,外头守卫换了一批新面孔。他们奉肃王之命护卫长风公主安全,而非监管。 先前讯问的殿前禁卫和女官皆已裁撤,理由是“疑其纵容宫婢行凶,试图谋害未定罪的长风公主”。现在的朝露殿内外,比庭中新雪还要干净可靠。 蔡田向前,将手中新鲜的名单奉上,低声禀告:“王爷,朝中主张赐死长风公主的几名牵头人都在此。卑职深挖之下,发现其多少都犯过一两条王法朝例,纵有一两个官风清廉的,其门生、子侄亦多有不干净。” 闻人蔺接过名册扫视一眼,革靴碾碎阶前积雪,“备马。” 蔡田大步跟在其后,犹疑片刻,还是提了句:“皇上听闻王爷归京,还在等您面圣述职。” “那便让他等着。”闻人蔺淡淡,那笑透着寒凉。 蔡田从未见王爷这么大气性。以往主子纵使再生气,亦是从容不迫,不见喜怒。 他心知肚明,这回主子连装都懒得装,是真的要同猜忌多疑的皇帝撕破脸皮了。 子夜之时,最适合缉拿刑讯。 陈府,御史中丞陈伦半夜被人从美妾的被窝中拽出,连衣衫都没穿戴齐整,就被按到了闻人蔺面前。 “肃……肃王。” 陈伦被火把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侧首看着坐在圈椅中的男人,强忍着怒意问,“肃王平乱归京,不先去拜见圣上,来寒舍如此这般,意欲何为?” 一旁的蔡田按刀道:“去年月十七,陈大人以生辰为由,私藏了一幅下边人孝敬的《洛神临水图》真迹;八月十五中秋,陈大人醉后皆诗会之由公然卖字,揽银千两;十月初九,又受同乡富商所贿上品玉蟾蜍一尊……剩下的几样,还要卑职继续念吗?” 随着蔡田一条条数着,陈伦的面色由红转白,跌坐在地。 御史台行纠察百官之职,以维护朝纲正统为己任,可坐到他这个位置,哪有一点家产都不置的? 他私收的东西不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今儿才知晓在肃王面前,连他穿着什么颜色的底裤都瞒不住。 闻人蔺没时间欣赏陈伦的惨败,将手中把玩的玉蟾蜍置于案几上,道了声:“这玉,果真不错。” 遂起身,去了下一家。 犬吠声惊起几家灯火,翰林学士林颂披衣立于阶前,指着一袭玄黑袍服的年轻人痛斥:“老臣犯了什么王法,值得肃王如此兴师动众?” “先生一生清正,本王佩服已久,不敢不敬。” 闻人蔺声音平而缓慢,目光扫向一旁被压跪在地、两股战战的林家独子,“然先生家门不幸,纵容独子虐待妾室,以致闹出人命官司。本王素来嫉恶如仇,见不得这等有负圣恩之事,既京师衙门管不了,就由本王管。” 一声“带走”,林颂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押上囚车,硬了几十年的脊骨瞬间塌下,叹息不已。 这一夜,京师听闻风声的重臣皆熬灯枯坐,人人自危。 被翻旧账的人,大多都是支持处死公主的礼教派顽固,也有人猜到肃王的意图,一时背脊发凉。 然而也只是猜测罢了,毕竟这些人的确犯了错事,证据确凿。 鸡鸣遍,天际一线微明,檐上积雪浮出蓝白的弧光。 这名罪臣骂长风公主骂得最狠,甚至不止一次上书要求将公主当众赐死,以正礼法。 而现在,他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闻人蔺将没墨的朱笔,在试图逃跑的罪臣嘴角鲜血上蘸了蘸,待吸足了“墨”,便于册子上一划。 湿漉漉暗红的一条线,勾去最后一个名字。 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不能算“牵连无辜”,为朝廷除害,亦不算“插手礼教之争”…… 答应小殿下的事,他桩桩件件都记着。唯一违背的,恐怕只有他自己那“坐看世道昏昏、宫阙化土”的初衷。 晨曦挣脱黑暗的桎梏,天光大亮。 该回去给小殿下上药了。闻人蔺合拢册子,翻身驭马回宫。 朝露殿。 赵嫣醒了,顶着一缕睡乱的头发坐在榻上发怔。 榻旁的位置冰冷空荡,若非自己双腕轻松、伤处被包扎齐整,她险些以为昨日见到闻人蔺只是梦境一场。 刚抻了抻腰,就见门从外面开了,晨光耀雪,闻人蔺披着满身寒气迈了进来。 “醒了?” 他欠身凑近,指节顺着赵嫣的鬓角插-入发丝,慢慢滑过,将她睡乱的两缕头发捋直。 赵嫣嗅到了他身上的潮湿水汽,显是沐浴更衣过了,便打了个颤问道:“醒来不见你,去哪儿了?” “出去散了散心。” 闻人蔺声音平和,但看得出心情较昨日好了许多,眼中蕴着极浅的笑意。 赵嫣“噢”了声,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 闻人蔺极富耐心地为她换了手腕和膝盖的用药,用早膳时,他又亲自端了粥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赵嫣吃。 守卫还远远地站在庭中,赵嫣抿了几口,实在坐不住了,低声商量:“我自己来吧!去了锁链后双腕轻松多了,还不至于连碗勺都拿不起。” 闻人蔺坐在榻边,舀了舀粥碗,目光凉飕飕扫过来。 赵嫣意图自己取碗筷的手就顿在半空中,而后蜷起,识时务地缩了回去。 “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养废。” 赵嫣只得继续当个断手断脚的废物,闷闷说了声,“真是头疼。” 她说这话时扬着下颌,眼下泪痣灼然,不像抱怨,倒更像是炫耀。 闻人蔺笑了声,抬指蹭去她嘴角的一点粥痕,半真半假道:“本王时常遗憾,没能早两年养着殿下。” 赵嫣狐疑地看着他。 “你就是这般囚审我啊?” 她怕有人拿这事弹劾闻人蔺,便笑吟吟抬起手腕晃了晃,“要不你还是给我戴上铁索吧,换个轻便些的,至少装装样子。” “先用膳。” 闻人蔺似是看穿她笑颜下暗藏的忧心,神情淡然地喂了一块咸口糕点过来,“吃完再装。” 用过膳,赵嫣在殿中看书消遣,就见底下人果然奉命送了副新的手铐过来。 这副铁链只有小指粗细,中空轻便,且打磨得很光滑,并不会硌伤皮肤。最主要的是,手铐处也比上一副大了一圈儿,赵嫣试着用手掌比了比,发现自己的双手竟能从铁铐的孔洞中穿梭自如。 “这……是否太大了些?” “有人来了,就将手伸进去做做样子。” 闻人蔺见她将细白的手掌伸进伸出,不由唇线微动,抬掌盖住她不听话的指节,冷硬的指节插-入她的指缝中,交扣在案上。 他从身侧靠近,眉目深沉,大节凛然道:“免得殿下总抱怨,自己没有阶下囚的待遇。” 赵嫣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心中又漫出一股暖意。 她知道,这是闻人蔺在照顾她情绪的范围内,给予的最大放纵。 许是压抑太久,赵嫣心神微动,鬼使神差地歪头在闻人蔺唇角一亲,问道:“有阶下囚胆敢对太傅如此吗?” 闻人蔺顿了顿,抬起漆沉的笑眼看她。 赵嫣下意识要后退,闻人蔺却撑着案几欺将近来,与她交扣的指节稍稍用力,好看的骨节凸显着,慢慢收紧。 “得寸进尺,是要受刑的,殿下。” 他笑着,心里却十分清楚。 分明他才是她的囚徒。 …… 这日,朝中僵持了半个月的争论在此时达到顶峰。 之前牵头之人,大半因为犯事被拿下问审,朝中主张“长风公主自尽”的礼教派元气大伤,遂将希望寄托在当世大儒的李恪行身上,几次番请他老人家上朝主持。 那群寒门学子力求争一席之地,引经据典,文墨漫天飞舞,引发了大玄建朝以来最大的一场文运。 这种时候要杀公主就需要一个足够服众的借口,朝廷慎之又慎,终提出“朝堂问审”,当廷论其罪罚与否。 “朝堂问审,这真是千古以来头一遭。” 赵嫣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轻轻一笑,对闻人蔺道,“你说,我是不是要留名史册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 闻人蔺长眉微凝,屈指抵着额角问:“明日朝堂问审,百夫所指,若一言不当落了劣势,殿下可知会如何?” 赵嫣点了点头,轻声喟叹:“知道,会死。” 顿了顿,她声音坚定了些:“虽是百夫所指,可只有如此他们才会看见我,才会听我说话。纵只有一半生机,我也要试试……能不能赢。” 闻人蔺不语,赵嫣有些忐忑,担心他会不开心。 但他凝望她漂亮又璀璨的双目,忽而破冰一笑。 闻人蔺抬手按住赵嫣的后脑,倾身贴着她的脸颊,于耳畔轻语:“那便去试。” 他应允过的,小殿下想做什么大可去做,万事有他兜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活着,此话永远算数。 若赢不了,也简单。 那就让满朝文武都噤声。 103. 第103章 问审 “别怕,朝前走…… 上元节,燃灯三日。 宫中鳌山灯拔地而起,彩光流转,彻夜不息,仿若置身琉璃仙境。 然而如此热闹的灯火,宫门下却静得不闻半点人语,成群结队路过的文武大臣,脸上都像是凝着一层沉重的假面,在摇晃的灯影下显得模糊难辨。 两个扫雪的小黄门退避一旁,待大人们都走远了,其中一个以手肘捅了捅另一个,小声问道:“嗳,今天是有什么大朝会吗?为何诸位大人们放着上元节不休息,都着官袍入宫来了?” “你还不知道?母鸡打鸣报晓,要整肃礼法了。” “原是为这事。要我说,一个女子如何能和天抗衡?吵了这么久,多半还是个杀鸡儆猴的结果,可惜了……” “嘘!不要命了,这也是咱们能定论的?” 另一小太监忙低声喝止,两人打了个寒颤,低头走远了。 黎明将至,寒气透骨。 朝露殿,烛火摇曳,一簇簇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赵嫣散发披衣坐在榻上,下垂的眼睑带着些许将醒未醒的困倦,扬着脑袋,任由闻人蔺将温热的帕子敷在她脸上,从脸颊到眉眼一点点擦拭着。 “殿下今日,想穿什么样式的衣裳?” 闻人蔺,语气平常得仿佛她不是去赶赴朝堂受审定罪,而是出门游玩赏灯。 赵嫣思忖片刻,很快拿定主意:“穿裙子,要鲜丽些。” 闻人蔺抬眸,有些意外。 赵嫣迎着他的目光,绽开笑来:“那群礼教派将我描述得像是嗜血如饥的妖魔般,我偏要用自己本来的样子面对他们,以女子的身份。” 闻人蔺想起前不久赵嫣就说过,她想做回真正的自己,穿想穿的衣裙,做想做的事。 虽然他并不大愿意小殿下明丽精致的女儿貌被众人观摩,但只要想想那时老顽固们震愕的嘴脸,心中倒也升起几分痛快。 闻人蔺起身,吩咐候在殿外的蔡田:“去鹤归阁,将里间矮柜中那只箱箧取来。” 赵嫣梳洗毕,就见蔡田按照吩咐将箱子送来了。 打开一瞧,里头是整齐的一套织霞红罗裙,配雪色貂裘,珠玉钗饰一应俱全,映得满室增色不少。 赵嫣抬指抚过那如婴儿肌肤般细滑的面料,弯着眼睛中藏了女子的衣裙啊?” 蔡田听了,心中暗答:这还只是其中一套呢。 王爷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爱搜罗这些女孩子家的物件,见到合适的、漂亮的,抬手一指就买了回来,置于府中、阁中,偶尔他会坐在椅中看上两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人蔺抬手放下了纱帘,慢悠悠走过去道:“试试可否合身。” 蔡田很识趣地退了出去,掩上门扇。 被幽禁的这半个多月,赵嫣一直是以男装示人,今日彻底松下束胸的绸带,换上女子的衣裙,怅惘之余又觉一身轻松。 镜中的少女不施粉黛,一袭鲜妍的织霞罗裙,拥着无瑕的雪貂裘衣,望之如月中聚雪,矜贵无双。 闻人蔺俯身,隔着裙裾将手覆在她淤青未散的膝盖,声音很轻:“能走吗?” 赵嫣点了点头:“能的。你每天盯着上药,早就不大疼了。”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特地起身,在镜前来回走了几步,鲜丽的裙摆随之摆动如涟漪。 庭中残雪脆硬,两队齐整候着的禁卫已等候阶前,赵嫣朝殿门处走了几步,又顿住。 闻人蔺一直陪伴在侧,也随之停下,低醇道:“还有什么没安排妥当?” 赵嫣吸了吸鼻子,忽的转身扑入闻人蔺怀中。 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双臂紧紧地拥住他的腰肢,说了一个字:“你。” ——还有你,放心不下。 闻人蔺垂目,嘴角有了些许浅淡的弧度。 他伸手扶正赵嫣髻上的一支珍珠步摇,声音平和而有力:“殿下曾许诺本王一场花灯,可还记得。” 赵嫣愣了愣,轻轻点头。 “辩完了,记得践诺。” 闻人蔺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她只是出门谈心散步,不久就能归来。 赵嫣心中安然更甚,抬首明媚笑道:“好。” 天边一线微白,仿若蒙着一层将明未明的寒纱。 禁卫在前方开道,闻人蔺负手“押送”赵嫣,行至宫门下,他望着仍悬在门边示众的那颗首级,眸色沉了沉。 “殿下低一低头。”他忽而出声。 赵嫣疑惑,依言照做。 虽低头看着地面,但眼角余光还是瞥见门上似乎钉了一柄刀,挂着个什么物件。 过了宫门,闻人蔺才让她抬起头来。 见到宫道旁站着的数人,赵嫣怔了怔神。 流萤扶着魏皇后伫立在前,其后是柳白微、霍蓁蓁和赵媗,甚至还有手臂打着绷带、拄拐而立的裴飒。黎明晦暗,他们手中的提灯却暖亮无比。 “殿下手腕伤了吗?他们没对你严酷刑罚吧?” 柳白微没忍住上前,咬牙切齿地剜了闻人蔺一眼。 “我没事,多亏了肃王暗中照料。” 赵嫣扫视或担忧或凛然的亲友一眼,鼻根一阵酸热,“你们怎么来了。” 柳白微道:“殿下忘了,我与裴世子都是能上殿之人,自然要陪殿下一起。” 魏皇后看着明显清减了不少的女儿,眼中血丝密布,但声音依旧清冷镇定:“不管情形如何,想法子拖一拖时间。” “我知道。” 赵嫣颔首,嫣然笑道,“没有大家,我走不到今日。多谢。” 问审之处选在了集英殿,此处宽阔威严,可容纳数百臣子。赵嫣踏着晨曦上了丹墀,面对前方人声鼎沸的殿门,长长深吸一口寒气,过肺呼出。 这种时候,说完全不紧张害怕,那必定是撒谎。 赵嫣于心中低语:赵衍,此事我非做不可,你再借一点光给我。 做好准备,赵嫣悄悄对闻人蔺伸出手腕,低声道:“要进殿了,你把铁拷锁链给我戴上吧。” 闻人蔺看着她自觉伸出的、还缠着绷带的手腕,并未取用镣铐。 就当赵嫣疑惑时,只见一身玄黑大氅的肃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俯身垂首,伸臂搭住少女纤细微凉的指尖。 “别怕,朝前走。” 他嗓音肃杀而又可靠,淡淡道,“人若妄议,臣便杀了那人;天若阻拦,臣便反了这天。” 他甘愿折下身段,自称为臣。暖意顺着指尖攀爬,赵嫣心间蓦然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闻人蔺始终目光平静,甚至称得上缱绻深情。 殿中不少大臣回头张望,见此情形皆是戟指嚼舌,议论纷纷。 赵嫣知晓,闻人蔺不会留她一人背负骂名。 对比这句话的份量,无论她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而对闻人蔺最好的回应,便是昂首挺胸地斗下去,赢下去,让所有不满之人都闭嘴。 赵嫣无声颔首,坚定心神,在闻人蔺的陪伴下,踏着熹微的晨光迈入大殿。 礼教派的几名牵头主力皆犯事待审,但剩下的乌合之众依旧庞大。殿中窸窣人语,百官自动分列两旁,朝她投来或复杂或愤怒的目光。 他们或许没想到,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窃国妖魔,而是一个眸色澄澈、纤柔漂亮的少女。 周及站在少数支持“从轻处理”的官员前列,目光落在逆光而来的赵嫣身上,仿若过尽千帆,忽而有了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这是为数不多的,他能清晰认出来的脸庞,仍和记忆中一样,灵动明媚。 赵嫣停住了脚步,朝着周及等人颔首行了一礼,诚恳道:“蒙诸位于朝中斡旋,赵嫣感念于怀。” 周及朗然回礼:“殿下临危受命,心境清明,臣等所求不过无愧于心。” 一时对面之臣纷纷侧目,有人小声道:“瞧瞧这像什么样子?文臣没有文臣的风骨,囚徒没有囚徒的谦卑,朝堂问审,何不行跪礼?” 这声音刺耳无比,激起嘈嘈附和之声。 “长风公主并未定罪,按例,无需跪审。” 柳白微一行人立即反唇相讥,眼看就要吵起来,闻人蔺将内侍抬上来的太师椅转了个方向,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吱呀的声响,在柳白微和周及身侧坐了下来,振袖靠着椅背,眸若黑冰。 椅子转向的微妙不同,足以证明肃王的态度。礼教派想起前夜被抓走的那些罪臣,心中猜想证实,顿时敢怒不敢言。 殿中旁听的冯公公迟疑地看了垂帘后一眼。黄纱影绰,一道身影微抬手臂,示意他不必出面制止。 冯公公心领神会,退回一旁。 一名老臣向前,指着赵嫣痛心疾首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随着这一声浑浊痛斥,拉开了朝堂问审的帷幕。 赵嫣坦然站立,不紧不慢回击:“朝堂之上唱衰国运乃杀头之罪,明尚书与我,到底谁才更像是祸乱朝纲的妖孽?” “你!” 老臣无从反驳,气得睚眦欲裂。 另一名较为年轻的文官站出来,质问道:“长风公主殿下,你自天佑十七年十月起假扮太子,可有其事?” “不错。” “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 开了这个口,赵嫣的心境反而平静下来,“魏琰以我之名,写信毒害我血脉相连的亲兄长,内外飘摇,于公于私,我都要回来查明真相。难道让我坐视兄长死因不管,让大玄毁于小人的阴谋诡计之中吗?” “就算如此,渡过难关后为何不退隐交权?” “你所说的“渡过难关”是指什么?” 赵嫣轻笑一声,反问道,“是乱党平定,还是沉冤昭雪?是朝堂清明,还是天下太平?还是说仅仅有了个可替代的小皇子,就觉得万事无忧了?若如此,我倒想反问一句,你们效忠的到底是谁。” 她言辞清晰,逼得殿中哗然。 “人有寿数,国有国运,命数如此,不是你一介女子能插手的!” 对面问审者总算想出了突破之辞,“握权不放,我看公主殿下是僭越过瘾,忘了自己是谁。坐东宫,亲政事,入经筵,以女子之身享受储君才有的殊荣,实乃大不敬,有违纲常!” “诸位都是苦读圣贤出身,当知‘物遇不平则鸣’1,知‘保天下者,匹夫有责’2,”既是人人有责,与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有何干系。” 赵嫣道:“自古以来有女将、女相,文韬武略,青史留名。我虽不如她们,却也懂手足亲情,知是非大局。” “那殿下可知,那些女将都是替父、替夫出征,女相更是要冠以后妃的称号,她们皆是顺从父夫、臣服君王,心中忠孝大于天!可殿下你,却是自己要染指君权,玩弄权术,如何能与那些女贤媲美?我看殿下还是回去多读几页《女诫》,学学妾妇的顺从之道。” 此言一出,方才被噎得哑口无言之人皆慷慨激昂,连连颔首附和。 赵嫣作势沉思:“我很好奇,为何没有《男诫》?如果有,诸位都应该学学。” “你……你说什么?” 众人目瞪口呆,世上哪有规训男人的《男诫》?真是荒唐至极! 赵嫣继而道:“你看,问题就出在这。女子被‘三从四德’堵住喉咙,缚住书明理,知晓经世治国,她们未必不会有一番事业。至于《女诫》,这不是写给女子的书,而是班昭在替男子发声,只有符合男人意愿的声音才会被众人听见,而不符合的那些则会被冠以‘妖言’之称,扼杀干净,正如此刻诸位对我所做的行径。” “殿下此言大逆不道,有辱圣贤!” “我等今日问审,在于定罪,而非逞口舌之利。冷静些,莫要被她带偏了。” 最先的那位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向前道,“殿下假扮太子,难道就不会利用身份之便笼络家臣门客,结党营私、秽乱宫闱吗?” 最后几个字,宛若锤凿般沉重落在大殿中。 赵嫣一时沉默,而方才质问之人以为自己抓住了要害,越发得意洋洋。 赵嫣沉默并非因为心虚,她行事坦荡,从未让私情凌驾于大局之上。她只是惊异于要毁掉一个人竟是如此简单,随意扣一顶帽子,就能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殿下,自证清白是要剖腹验心的。” 耳畔又想起了去年在玉泉宫汤池中,闻人蔺意味深长的话语。 遭遇污蔑非议时要反击,一旦顺着对方的咄咄言语掉进自证清白的陷阱,则必万劫不复。 “诸位大人莫不是搞错了。” 赵嫣牵了牵嘴角,朗声道,“要定一个人的罪,应当你们呈人证、物证,而非要犯人自证清白。罪证,你们有吗?” 对面有一瞬的哑然。 柳白微心中解气,不禁抚掌称好。 闻人蔺唇线微动,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长指松开,惬意地轻叩起来。 晨曦慷慨地涌入殿门,他心爱之人站在光芒万丈之中,真耀眼啊! 对面群臣见赵嫣“油盐不进”,便将话茬转向周及和柳白微,力求从这两名“裙下之臣”中撬出些许长风公主的罪证。 他们哪里晓得,真正的“裙下之臣”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中,睥睨朝堂。 柳白微口舌不输赵嫣,没说两句就要呛起来。周及脾气倒好,但因其过于清正,也撬不出什么不利之辞来。 先前那名痛心疾首的老臣以为周及存心遮掩,一时恨铁不成钢,口不择言:“你身为左相门生,少年得志,却为一个女人罔顾礼法,上对不起皇恩浩荡,下对不起你十年寒窗苦读!可惜啊,‘李门双璧’竟自甘沉沦至此!” 周及拱圣贤,正是为了明是非、知黑白,耳聪目明,问心无愧。” “说不定就是早知东宫里的是个女子,你才百般拥护,沆瀣一气。” 一名年轻文官却重重拂袖,仿佛要划出一条无形的界线般,唾骂道,“我看你们,简直龌龊之极!” 赵嫣眉头轻皱。 她不怕受千人唾骂,可真是厌恶极了这种辩不过就往她亲友身上泼脏水,还自诩“正义”的行径。 正此时,殿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稳重的声音:“周挽澜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虽观念不合,却从不徇私包庇,乃至纯至洁之人。诸位不该质疑老夫学生的品性。” “左相。” 众臣肃然,朝腰佩金鱼袋、着深紫官袍的李恪行躬身行礼。 那唾骂的年轻人没想到李恪行会维护周及,亦拱了拱手,面红耳赤道:“晚生口不择言,实乃惭愧。”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当你们说出这偏见之言的时候,针对的就不是我这个人、我的行径,而是我女子的身份。” 赵嫣于袖中捏紧五指,呼吸急促了些,索性向前一吐为快。 “以男女定高低、以士庶论贵贱,是因为你们害怕女子抢走你们的位置,就像害怕寒门学子分走你们手中的权势与地位。” 她步步向前,声音仿若一把轻柔的刀,剖开对面虚伪的假面,“你们根本就不是要审我的罪,而是鞭笞我女子的身份,让我学会顺从。你们维护的不是正义,是你们的利益!” 声如落玉,掷地有声。 面对对面众人的恼羞成怒,赵嫣放缓呼吸,哂笑一声:“这样的人站在朝堂之上,才是我大玄之不幸。” 哑口无言。 连柳白微都被赵嫣那轻柔而深刻的质问惊到,半晌没有反应。 日上中天,暖光驱散寒雾,将残雪照得晶莹剔透。 这极度的寂静中,忽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坐在椅中的男人眉目深隽,望着长风公主的寒眸仿若春风化冰,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许笑意。 午时鼓声起,赵嫣知晓,这第一场她撑过去了。 礼教派众臣结伴散去,似是要商讨下一轮问审的反攻。 赵嫣强撑的力气抽干,眼前一晃,僵疼的膝盖如冰棱穿骨,霎时踉跄了一步。 在柳白微动作前,闻人蔺已单臂稳稳扶住了她,神色如常地递来一盏温度恰好的茶水。柳白微皱皱眉,只得抱臂退回远处,和周及站着。 冯公公从里间出来,堆笑道:“殿下,请随老奴移步稍作歇息。” 赵嫣才刚松了口气,看了眼黄纱垂帘后影绰的身影,趁着放茶盏的契机给了闻人蔺一个安抚的眼神。 二人视线相接,赵嫣这才回首,朝冯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好。” 不同于大殿的偌大寒凉,里间暖香充盈,温暖如春。 皇帝披着道袍,正坐于上位翻看内侍呈上来的“朝堂问审”的笔录,谁说了什么话,有何言行,皆记录得一清二楚。 “以前是朕和皇后疏于管教你,总觉得幺女自由些,也无伤大雅。”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精神不似年前矍铄,却不怒自威,“朕原以为,你独自反省几日,会懂得乖顺收敛。没想到,你连朕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都收为己用了。朕叫你来私谈,是想最后问问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君父?” 最锋利的一把刀…… 赵嫣恍然,父皇是这般形容闻人蔺的吗? 那当年父皇默许这把危险而锋利的刀放在她身边、为她太傅时,是想做什么呢?将她变作磨刀石,还是以刀时刻警醒她不要贪求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与闻人蔺这样的结果,定然是父皇没想到的。 “肃王对父皇而言还有用,所以父皇一定最先舍弃儿臣。” 赵嫣的声音很平静,细品之下,有几分轻讽,“儿臣被推向风口浪尖,受口舌凌迟,所求只为自己辩解,从未想过忤逆父皇。而今想想,父皇才是手段高超之人,竟配合我搭台演戏一年之久。” “长风,朕一直在给你机会。你是朕的女儿,不到万不得已何至于此。” 皇帝合上笔录的册子,握在手中道,“可女儿也要有所惧怕。你和你兄长都一样,自恃聪明,眼里哪还有君父天威?” 兄长…… 父皇提到赵衍,却无端令赵嫣心间一悚,寒意攀爬而上。 “儿臣想起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赵嫣抬头看向皇帝,声音紧绷,“父皇耳目清明,既已早早知晓赵衍遭遇不测,应该也不难查出这里边是谁动了手脚。可是父皇却从未有什么动作,放任魏琰逍遥一年之久,是父皇遗漏了,还是有什么缘由……让您觉得魏琰这个人不能动?” 皇帝握着册子的手微微一紧,视线沉沉逼压过来。 赵嫣忽的一窒,久站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几欲跪倒。 她攥紧了身上的裘衣,抿唇回视,倔强一如儿时。 殿中,闻人蔺仍负手站着,推开殿中的窗扇,让大片大片惨淡的阳光涌入殿中。 他站在发白的冬阳中,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食指上的玄铁指环。许久没戴这玩意儿了,不如暖玉指环温润,有些不适。 他素来没什么耐心,最多再等半刻钟。若小殿下的计划还未生效,他非得大步进去,将她从里边拎出来。 闻人蔺眯了眯眼,直至殿外传来沉重拐杖叩地的声音。 笃、笃,缓慢而沉稳,由远及近。 他缓缓转过侧脸,看向殿外搀扶而至的身影,忽而一笑。 来了,还不算太晚。 104. 第104章 和亲 “你看,本王…… 里间,皇帝平平的声音传来。 “你提及魏琰,是想说什么。” 赵嫣很清楚,自己此时装傻充楞才是上策,帝心如渊,去揣摩帝王的意图实在太过危险。然疑窦丛生,事关赵衍,她不得不问出口。 “儿臣只是疑惑,父皇到底在忌惮什么。” “放肆。” 皇帝将手中的册子扔在案几上,“朕若杀你,下一道旨意便可,给你自辩的机会,是想听你认错自省。知过必改,朕自会开恩保你性命,但你太让朕失望了。” 赵嫣以前很害怕“失望”二字,旁人一个冰冷的眼神都能让她难受许久,躲起来一个人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长大了才知晓,她凭甚要为别人的看法而活?她再也不会陷入自怨的境地。 “儿臣要的是‘公平’,不是‘开恩’。若儿臣此时贪生退避,那些为我奔走发声的寒门儒生就会死……” 父皇这招真是高明,赵嫣想起赵衍生前所做之事,心中寒意倒流,“我有些明白,赵衍为何而死了。” “你怀疑朕?” 皇帝呵笑一声,“虎毒不食子,朕怎么会杀自己唯一的儿子。” “可闻父皇方才之言,您确实对他失望了。朝中不乏有魏琰这般擅度君心之人,一个被父皇厌弃的太子,无异于被扔进狼群中的羔羊。” 赵嫣喉间干涩,忍着寒意一鼓作气,“为什么,赵衍不是您最疼爱的儿子吗?” 皇帝沉默。 的确,赵衍是他最疼爱的独子。 哪怕那孩子体弱多病,非长寿之相,他亦小心翼翼护着、栽培着。衍儿也的确争气,他聪敏好学、仁善贤明,病榻之上亦不辍耕读,虽缺少帝王的杀伐果决,但作为东宫太子却是无一丝懈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结交明德馆那群刁儒之前,衍儿一直是他最器重的儿子。 但渐渐的,这个儿子变了。 他几次三番劝谏皇帝的决策,拉帮结派,妄想推翻他君父一手创立起来的秩序。有时候,皇帝看着儿子那张温和而略带稚气的脸庞,竟觉出几分可憎。 捧杀打压,平衡朝堂秩序,是历代帝王的责任。 他唯一后悔的是,敲打的棍棒太硬,而他的儿子又太过羸弱。 皇帝右手握拳,声音沉了下来:“他年纪轻轻就总想着打破旧制,擢寒门,压士族。他哪里晓得,大玄的根基就是靠这些士族支撑,没有他们,朕想做点什么还要被那些田舍村夫耳提面命地掣肘。太子不敬法度、不惧君父,不该被敲点敲点吗?可出了这样的意外,命数如此,你以为朕就不觉得痛心遗憾?” 敲点? 赵嫣被这冰冷的两个字刺痛,瞳仁震动。 意识到自己性急失言,皇帝及时止住了话茬,面色越发难以揣测。 室内一时静若坟冢。 赵嫣呼吸微颤,“您想让兄长敬畏君父,是您放纵了这一切的发生……” 皇帝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正视面前的小女儿。 明明受审的是她,却反被她揪住破绽,从只言片语中反推出真相。这一年多“赶鸭子上架”的假太子生活,倒磨炼出了她锋利的敏锐度。 “顽劣不堪!朕看今日也不必审了。” 皇帝拂袖起身,指着案几上的东西对侍奉一旁的冯公公道,“你将这份联名的折子给她看看。” 冯公公忙道“喏”。 天子眼皮底下,冯公公也不敢流露分毫的怜悯,将奏折双手递给赵嫣,连多余的眼神也不能给,便躬身退回原位。 赵嫣打开折子,目光微微一凝。 十余名大臣的联名折子,请求皇帝准允长风公主下嫁北乌王子和亲,将功折罪。 礼教派斗不过她与民意,就送上一顶“长风公主大义为国”的高帽,将她送得远远的。若她拒绝和亲,反倒证实她并非真的为了大局,而是另有所图。 这看似是父皇的恩典,是那群礼教派无可奈何的退步,可赵嫣心知肚明,这是他们的后手。 将功折罪…… 赵嫣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无声的讽笑:她有什么罪? “你又笑什么。” “儿臣笑雁落关拼死抵御北夷的近十万将士,替他们不值。” “这已是对你的恩典!” 话说重了,皇帝忽的握拳咳喘起来,一旁的冯公公忙向前,沏茶侍奉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推开了他,徐徐放缓喘息,逼视赵嫣:“你不必鸣不平,这是你欠了八年的债。认罪伏法,还是戴罪和亲,你现在想清楚了再回话。” 这番话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赵嫣抿唇,指尖攥得生疼。 她沉默着,望着案几上袅散的熏香雾气,不知自己还能拖多久。 皇帝不再多言,按了按眉心,仙风道骨的和善脸庞浮现几分凌厉:“来人……” “让长风回京暂代太子是哀家的主意,皇帝要连哀家一起审吗。” 拐杖叩击地面闷响靠近,一道声音骤然荡破僵局。 垂帘被卷起,魏皇后与妙龄宫婢扶着一名手持紫檀佛珠的富态老妇缓缓进来。 赵嫣看着白发苍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眼眶蓦地一热,刺痛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跪地如释重负道:“皇祖母。” “您老怎么回来了?” 皇帝视线从赵嫣身上掠过,放缓声音躬身,“儿子有失远迎,万望母后恕罪。” 太后越过行礼的皇帝,只看向赵嫣道:“你且起来。” 一旁的宫婢时兰立即向前,半跪搀扶起赵嫣,声音微哽:“殿下……” 自华阳一别,主仆二人一年多未见,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声呼唤里了。 “长风自幼伴随哀家身侧,没有哀家的准许,你以为谁能放她回京?你要用她正礼法、固皇权,可没有国,哪来的礼法皇权?” 太后顿了顿龙头拐杖,缓慢而清晰道,“她是大玄的公主,是你的女儿,皇帝不思怜悯体恤,反而于朝堂之上公审……既然要审,好,不如连同哀家一起,将元康十一年的那桩旧案一同审了!” 元康十一年,前朝太子被弹劾僭越谋反,废为庶人,死于流放房陵的途中。 皇帝不敢反驳,躬着的身形一低再低:“儿子不敢,母后息怒。” “皇帝这话,哀家听不明白。” “母后舟车劳顿,还请在慈懿宫稍作歇息,有什么事可明日再商量。” “哀家素来喜欢清净,还是住北宫蓬莱殿吧。这里降真香太浓,熏得哀家头晕。” 说罢,太后看向赵嫣,目露慈和,“当年你们既是将长风这丫头给了哀家,哀家就要对她负责到底。长风,跟哀家走。” 皇帝腮帮紧了紧,没有阻拦。 赵嫣道了声“是”,向前同魏皇后一左一右托着太后的手肘,朝外间走去。 朝臣陆续重回大殿,见到太后娘娘归来,无不震惊。 这名铁血一生的老妇虽与帝王生了嫌隙,避京数年,然余威犹在。 “前年大玄内外动乱,危在旦夕,你们逼问长风公主假扮太子受何人指使,现在这人就在你们眼前。” 太后环视群臣,中气十足道,“是功是过,任诸卿评论。” 人声俱灭,朝臣宫侍无不撩袍跪拜,让出道来。 几个时辰前,赵嫣与闻人蔺受百夫所指,迎着众臣或鄙夷愤怒的目光入朝受审;而现在,她与太后娘娘受众臣跪拜,昂首挺胸地走过这一片折腰敛目的寂然。 出了殿,雪上阳光铺洒,一片耀目的金白。 父皇对赵衍的态度涌在嘴边,却在见到母后苍白疲倦的面容又生生止住。 赵嫣咽了咽嗓子,心道:好歹过了上元节,再将一切告知她。 过了集英门,道旁的霍蓁蓁和赵媗立即迎了上来。 两人先朝太后和皇后行了礼,霍蓁蓁率先开口:“赵嫣,结果如何?若是输了,我可看不起你!” 赵嫣浅浅笑了笑,眨眼道:“皇祖母来了,焉有输的道理?” 霍蓁蓁既松了口气,又不愿显得自己多担心赵嫣似的,索性一头扑进太后的怀中,“呜”了声道:“皇外祖母,都多少年没见着您了!” “是啊,蓁蓁都长成大姑娘了。” 太后用持着佛珠的手轻轻抚了抚霍蓁蓁的脸,又转头看向赵嫣,故作严肃道,“你也过来。” 赵嫣心间一软,暖意横流,亦向前拥住了这位阔别一年多之久的老妇人。 眼前祖孙和乐,柳白微搀扶着吊着绷带的裴飒出来,不禁微微一笑。魏皇后立于一旁,端庄冷静,只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抬指按了按微红的眼尾。 “你这孩子,胆儿未免太大了些!若哀家没有及时赶回来,你还要如何和朝臣斗?” “孙女不孝,惊扰了皇祖母清修。” “就是就是,皇外祖母可要好好教训她!” 霍蓁蓁在一旁煽风点火。 赵嫣看了眼她发红的鼻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郡主和我抬杠前,还是先把眼泪擦擦吧,鼻子都哭红了。” “啊,有眼泪吗?” 霍蓁蓁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而后反应过来,跺跺脚道,“谁哭了?我才不会为你掉眼泪呢。” 恼羞成怒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小孩儿拌嘴的时候。 “你在朝中的英姿,颍川郡王孙和裴世子都复述给我听了。那些话,我一辈子也说不出来……” 霍蓁蓁背对着赵嫣,半晌别扭道,“讨厌鬼,我们要不要握手言和?” 赵嫣弯眸反问:“我们有不和过吗,撒娇精?” “你……” 霍蓁蓁叉腰瞪眼,半晌,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难得的安宁时刻,一行人沿着不见尽头的宫道,散步朝北宫行去。 霍蓁蓁拉着赵媗,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太后这才看着赵嫣的眼睛,问道:“你在华阳偏僻之地呆了七年,可哀家从未尽过监管之责,还默许皇后带你回宫,将你推上风尖浪口,你怨不怨哀家呀?” 此言像是打开一道闸门,回忆流泻,历历在目。 赵嫣向来不安分,听经听不了两刻钟就要瞌睡走神,吃不惯素斋就时常去膳房打牙祭,甚至还爬墙偷溜出去玩,每每此时太后只是闭目诵经,对她不闻不问。 赵嫣摇首道:“儿时也曾觉得,皇祖母许是不喜我。现在方知,您不问俗事,反而是在给我最大的自由。” “你果真长大了。” 太后绷着的脸柔缓下来,苍老的眼眸流露欣慰,“假扮太子之事,的确委屈了你。但和亲之事涉及国运,哀家不会过问插手,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明白。”赵嫣点了点头,洒脱一笑。 老人家一向公私分明,不会委屈她,也不会过分偏袒,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 想了想,赵嫣还是问出了口:“皇祖母,父皇说让我和亲,是为了偿八年前的债,此话何意?” “黄昏风寒,妾命人传凤辇送母后回宫。”魏皇后打断了赵嫣的话。 “你紧张什么,难道还能瞒她一辈子?”太后正色道。 赵嫣见状,忙看向魏皇后:“母后,当年到底有何隐情。” “她呀,就是放不下这架子,刀子嘴豆腐心。” 太后接过话茬,问赵嫣,“你还记得,当年你父皇质问你为何要打北燕王子,你如何回答的吗?” “我说是北燕王子非要与我比赛捶丸,不小心失手,伤到了他。” 赵嫣回想了一番,不解道,“可是我的回答,有何不妥。” 太后缓缓摇首,银丝雪髻上素钗摇晃:“就是因为你回答得太好了,孩子。你打小够机灵,有胆量,是和亲的极佳胚子,要送去敌国的公主,当然不能太愚笨。” 赵嫣怔然:“可那时我才九岁。” “北乌人成婚较早,女子通常十二三岁就嫁人,何况当时只是议亲。那个北乌王子品性恶劣,尤爱豢养未长成的豆蔻少女,你若与他定了姻亲,教养三四年再嫁去北乌,岂有活路?” 赵嫣想起当年北乌王子上下打量她时那黏腻的眼神,心中没有来一阵恶寒。 太后长叹一声,拐杖随着步伐笃笃叩在宫道的青砖上,“四丫头耳有残疾,性格绵软,不适合出入虎狼之地。老三早早就出了家,一开始就不在你父皇的选择之内,只剩下个老二,被人一撺掇,还以为和亲是什么至高无上的荣耀,一门心思要名垂青史,劝都劝不住。她那时才十七岁,花一般娇嫩的年纪,却被北乌王子嫌弃‘年纪太大’,不情不愿地带去北乌,不到半年就含辱而死……” 赵嫣站在原地,任由寒风裹挟着回忆扑面而来。 “跪下!” 记忆中的母后很年轻,冷艳而严厉。 “我没有错。” “还不知悔改!” 魏皇后看着小女儿稚嫩却倔强的目光,唇瓣抖了抖,终是狠心道,“你兄长为你求情,旧疾复发,几欲丧命!你胆大妄为,命带不详,没有半点公主的温婉气度,若不逐出宫,迟早给大玄惹出祸端!” 九岁的小姑娘跪在结冰的石阶上,任寒气侵骨,泪眼婆娑,也不肯低头认错。 她那时太委屈,太气愤,全然没有留意到母后厉声斥责时,微颤的呼吸。 “这些事,母后从未与我说过。” 赵嫣思绪复杂道。 魏皇后避开了视线,声音轻硬:“陈年旧事,何须再提。” 她一生要强,不是个爱吐露心声的性子,若不是太后坚持要挑破,这些话她一辈子也不会说。 她没有那么坏,却也的确不是个公平、称职的好母亲。后宫之事纷杂,儿子又体弱多病,分走了她太多精力,以至于面对女儿时总是精疲力竭、疾言厉色。 赵嫣也明白过来,站在她面前的尊贵女子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却也只是一个有着些许毛病,愿在危机关头愿意舍命护住儿女的、普通的母亲。 或许赵嫣应该亲昵向前拥住母后,一笑泯恩仇。 她动了动手指,可是做不到。 她理解母后的矛盾与艰辛,可她还是做不到。 或许母后对她亦是同样的心态。她们都错过了舐犊情深、母慈子孝的最好时机,纵使两颗心相互体谅靠近,她们的身体却始终保持敬重的距离。 风中带着冰雪的气息,赵嫣忍着膝盖的痛,后退一步缓缓跪地。 “儿臣无以为报,今当叩首,拜谢母后、皇祖母之恩。” 说罢,双掌交叠置于额前,朝魏皇后和太后娘娘各叩一首。 大玄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竟在这个纤柔的少女身上,看到了类似于“风骨”的东西。 北宫蓬莱殿临水,距离鹤归阁只有不到两刻钟的脚程。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远处浮冰残雪,寒木林立,掩映着鹤归阁翼然的檐角。 所有人都在身边,唯独闻人蔺不见身影。赵嫣突然很想、很想见他,这种悸动已然超越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她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回首看了眼。 太后将她心不在焉的情绪收归眼底,忽而喟叹道:“当年哀家也曾伴先帝登含光门赏灯,与民同乐,这一晃都几十年过去了。许久没看过京城的灯会,还真有点想念。” 赵嫣回神,问道:“皇祖母想登门去看灯会吗?” 老人家的手松弛而温暖,轻轻拍了拍赵嫣的手背,意味深长道:“哀家老了,走不动,你替哀家出宫看看,买一盏先帝最爱的琉璃灯回来。” 赵嫣讶然,下意识看了魏皇后一眼。 魏皇后红唇微动,最终只神色复杂地叮嘱道:“找几个靠得住的人陪你去,别太声张,早些归来。” “行了,她这般大了,心中有数。” 太后闭目,一副老僧入定的平和,“难得佳节,又受这么久的苦,就不必陪着我这老婆子吃斋念佛了。” 赵嫣太久没有呼吸过自由的空气,此番有短暂喘息之机,心情如鱼入水,瞬间活络起来。 “那,儿臣去了。” 她含笑朝魏皇后和太后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地转身,朝鹤归阁的方向行去。 不多时,赵嫣见到了等候在廊下的蔡田,忙问道:“蔡副将,你家王爷呢。” 蔡田躬身行礼,朝北门一指。 斜阳万丈,残雪如琼花点缀枝头,门洞下一人逆光而站,长影如戟。 赵嫣提着裙裾越走越快,最后不顾膝盖的隐痛小跑起来,风拂乱鬓发也在所不惜。 三丈,两丈,一尺…… 她踉跄一步,在扑倒前,一只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 赵嫣撑着膝头喘气,谨慎地环顾四周一眼。一缕散乱的鬓发随着她的呼吸粘在了饱满嫣红的唇瓣上,于夕阳中勾出一缕金色的柔光。 “殿下放心,四周没有闲杂人等。” 闻人蔺伸手,轻轻将她那缕碎发别至耳后,顺手揉了揉她冻得微红的耳尖。 赵嫣听他这么一说,放下心来,大大方方地扑进他的怀里。她用了那么大的劲,仿佛要将这一日来积攒的紧张害怕宣泄干净。 “你去哪儿了?我出来都未曾瞧见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带着一点鼻音,但语调依旧明快,“吓死我了。” 朝上舌战群儒不曾落败的少女,现在才知道后怕。 闻人蔺回拥住了那抹纤细的腰肢,低缓道:“去见了皇帝。” 赵嫣立刻紧张起来,抬眼问:“你们说了什么?” 闻人蔺没有回话,只温柔地注视着她,抬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将下颌搁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他拥着少女,像是拥住了温暖的焰,明丽的光。 “殿下可知,殿下在朝中力驳群臣时,本王在想什么。” 他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想什么?”赵嫣问。 “殿下那样耀眼,本王在想:便是她要我的心脏,我也会毫不迟疑挖出来擦擦干净,送给她。” 闻人蔺垂首敛目,声音无奈,轻得像是耳畔的一声叹息,“你看,本王是不是没救了。” 他说得这样认真,情话般缱绻。 赵嫣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知道他并未撒谎。 她的心跳也跟着砰砰鼓动起来,像是要回应他的痴狂。 但她不能跟着一起疯。他们两个人中间总要有人保持清醒,在另一人坠入深渊前,将他拉回阳光下。 所以赵嫣抬眸,大胆捧着闻人蔺俊美冷白的脸,一字一句道:“闻人少渊,我不要你为我死,我要你为我而活。”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闻人蔺冷硬的心间荡出清越的回音。 “这么霸道,连‘太傅’也不叫了。” 他微挑眼尾,含着纵容的笑,揉了揉她的后颈。 赵嫣忽而笑了,眸中碎光无限,轻声道:“太傅,赵衍一定是将所有的赌运都给我了,才让我遇见的是你。” 风无声而过,闻人蔺胸腔有了炙热的胀痛。 甜蜜的,甘之如饴。 105. 第105章 观灯 你一定要长命…… 颠沛的柔风停留在深渊的裂口,将那当做栖息之所,但她的确温暖了深渊下暗无天日的孤寒。 闻人蔺说不清谁比谁幸运。他们彼此相遇,并如视珍宝。 他浓长的眉目在夕阳和灯影交织的橙光下,显出几分温柔的暖色来,声音像是闷着笑,格外低沉:“太子若知晓,殿下借他的运气遇见这么个黑心黑肺的混蛋,只怕要从泉下跳出来大骂三百声。” 赵嫣被他自嘲的话语逗笑了。 “刚遇见那会儿,是有些混蛋。” 她端详着,板着脸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放心,赵衍的脾气很好的,他从不骂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声音轻了些许:“他真的,是个没脾气的滥好人。” 闻人蔺没说话,弯腰抄起她的膝弯。 猝不及防身子腾空,赵嫣下意识揪住闻人蔺的衣襟,“你作甚?” “殿下站着斗了一日,这膝盖还要不要?” “是有些疼,不过还能受得住,我没那么脆弱。” 赵嫣朝四周看了眼,提醒道,“我如今还是待赦之人,这样不太好吧。” “殿下脆不脆弱是一回事,臣就是手痒了,想抱着殿下走。” 行至宫墙下马车旁,闻人蔺顿步收拢手臂,“别动,这里没有旁人。” 赵嫣真是听不得他自称为“臣”,这般强悍狂妄,又这般虔诚深情。 这一刻,是他们在暗流间隙偷来的安宁。 马车的垂帷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寒风。赵嫣身子后仰,手撑着坐凳,看着闻人蔺将她的里袴卷起,露出淤伤未散的膝盖。 他将赵嫣的一条腿轻轻搁在自己膝头,用掌心捂化了药油,再揉覆上她的膝头。初始有些针扎般的痛意,赵嫣嘶了声,咬唇瑟缩的样子颇有些可怜。 闻人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却俯下身,低头吹了吹她膝头的伤处。 不知是否药油的味道太过熏人,赵嫣忽的鼻根酸热。她不是小孩子了,可她依然贪恋被人珍视的滋味。 在闻人蔺抬首继续前,她忙别开了脸,轻轻吸气平复,用微哑而轻快的语气道:“我想回一趟东宫。” 闻人蔺没问为什么,只搴帘吩咐了外边一声,随即擦净手,取出早已备好的绵绸护膝,护着赵嫣刚上完药的膝头。 东宫小门外,孤星和李浮迎了上来,见到恢复少女装扮的赵嫣,皆是欲语还休。 “卑职孤星,拜见殿下。” 孤星喉结几番耸动,终是半跪抱拳行礼。 赵嫣伸手欲扶,又膝盖疼,只得抓着闻人蔺的臂膀道:“我如今戴罪之身,不必多礼了。” 孤星双掌托着赵嫣在玉泉宫赠予他的花柄皮鞘横刀,低头郑重道:“知遇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卑职愿追随殿下为奴为侍,誓死守护殿下。” “你是东宫卫统领,跟着我实在大材小用,倒显得埋没人才了。待我挣脱囹圄,若还有机会,必亲自来请孤统领。” 赵嫣抬掌压在他的刀身上,示意他起身。而后看向一旁低头跪迎的李浮,“你也起来吧。我今夜来是想取两样旧物,我如今的身份不便再入东宫,你去替我取来。” 李浮很快便将东西带来,一箱书,还有一个不大的绸布包裹。 马车摇晃,朝全京城最大的灯市行去。 赵嫣打开了搁在膝头的绸布包裹,里头躺着赵衍留下的那柄短刀,一本半旧的《古今注》,扉页上的“拂灯”二字依旧峥嵘遒劲。 书本下,压着一只嵌螺钿的绿檀木长形首饰盒。 赵嫣以指轻抚过绿檀盒子上细微的裂痕,而后轻轻打开,将里头那支光彩烨然的金笄取了出来,捧在掌心。 闻人蔺靠在车壁上,抬指撑着额角,见她眼底也似升起了宛转的光华。 “赵衍那傻子送的生辰贺礼,一转眼就过去了一年半。仔细想想,仍恍若昨日。” 赵嫣没有沉浸在情绪中太久,很快抬起头来,提了个令闻人蔺诧异的要求。 “替我簪上吧。” 她将那支弥足珍贵的金笄递到了闻人蔺面前,眸若秋水月影,于纱灯下泛出澄澈通透的光泽。 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戴上它了。 闻人蔺坐直了身子,接过那支明显是生手打造的金笄,斜簪在赵嫣轻绾的少女髻间,仔细调整好角度。 他垂眸,慢条斯理道了声:“不错,小殿下真好看。” “彼此彼此,太傅也不遑多让。” 赵嫣扬了扬眉,眼尾那颗点缀的泪痣与金笄交相辉映,娇艳无双。 马车停在了灯市的街口,赵嫣脱下雪貂裘衣,罩上更为保暖宽松的杏色兔绒斗篷,以帷帽遮面。 起身时,她按住帷帽边沿,皱了皱眉。 微不可察的小神情,并未逃过闻人蔺的眼睛。他问:“戴着不舒服?” 赵嫣点了点头,不得不将头压得更低些:“夜间风大,人也多,戴着这东西不太方便。” 闻人蔺毫不迟疑地取走了她的帷帽,只留一条素色面纱遮容,牵着她的手道:“走吧。” 只要她说不方便,那些赘余的物件就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面纱上,赵嫣轻轻眨了眨眼睫,迟疑道:“你可否也要……遮一遮脸?” 无他,他容貌和气度太打眼了,身形又挺拔颀长,走在街上宛若鹤立鸡群,若遇见个熟人还真有些麻烦。 闻人蔺本身不在意这些,但见赵嫣好像挺介意,便命人取了张银质半截面具罩上,道了声“臣领命”。 他说得散漫,微凉的银质面具完美贴合着他眉骨和鼻梁的起伏,露出的下颌线条俊朗干净,竟将凌寒和温润这两种矛盾的气质杂糅得无比和谐。 街市光河流转,张灯结彩,恍若仙境。火树银花,映着宵食摊位上蒸腾的热气,红男绿女往来不绝,皆是橙光中逆流而上的一尾鱼,游走于光怪陆离的绚烂中。 鳌山灯球之下,彩纸谜面如垂绦随风微荡,霍蓁蓁却不太开心。 “这么简单的谜面都猜不出来,我养你们何用。” 霍蓁蓁裹得像是个雪球似的,噘着嘴闹脾气,“要是太子哥哥在,多少灯谜他都能猜出来,我想要哪盏就能取哪盏。” “郡主莫恼,您喜欢哪个,奴婢替您买来。”一旁的伶俐侍婢安抚道。 “买来的还有什么意思?阿爹和阿娘卿卿我我,又丢下我一个人,连点乐子都没有……” 说着,霍蓁蓁眼圈儿泛起了红,“明明说好了的。” 街边,柳白微和明德馆几名故交游灯会,明明已经路过了,想了想,还是辞别友人倒退回来。 他站在鳌山灯球下,选了盏最漂亮的奔月灯,抬指捋下上方的谜面,扫了眼便报出答案。 周围一片喝彩声,柳白微没有接那盏赢来的花灯,只给了灯铺伙计一把铜板,朝着霍蓁蓁的方向一指。 伙计会意,忙提着灯过去,朝锦衣玉食的少女行礼道:“上元安康,这是那位小郎君赠予贵人的。” 霍蓁蓁讶然回首,刚好看到柳白微转身。 “嗳!” 她叫了声,提着灯穿过人群小跑过去。 柳白微停住了脚步,举起双手道:“小祖宗,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你一个人在街边哭得可怜,随手摘来送你的。” “我知道!你有意思,我还看不上你呢。” 霍蓁蓁哼了声,指节捻着灯柄小声且飞快地说了句,“谢谢。” “郡主说什么?真是稀奇。” 柳白微夸张地瞪大眼。 霍蓁蓁却是扭过头,问道:“我今日看见你宫门口游荡了许久,是想见赵嫣吧。” 柳白微顿了顿,默然片刻。 “你想见的人,好歹还能见上。我要见的人,却是再也见不着了。” 霍蓁蓁说着,渐渐流露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越发气愤,“我替你骂她!明明两个月前约好了要一起赏灯的,结果她将自己陷入这境地,把我们都撇下了!” 柳白微反倒笑了,神清骨秀的少年,张扬洒脱:“她虽暂时脱险,然隐患犹在,不见我们是不想给我们惹麻烦。” 谁叫他们的本领不如那个人呢。 若像那个人一样只手遮天,活成人人都忌惮的样子,倒也不会让她顾忌许多了。 柳白微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替赵嫣守好那群儒生,不要辜负了她的信任。 廊桥上,赵嫣忽的打了个喷嚏,直将自己一趔趄。 “怎么了?”闻人蔺伸手扶了她一把。 “鼻子痒,大概有谁骂我。” 赵嫣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还有些油纸包裹的零碎玩意儿,一边吃一边眺望满城灯海。 闻人蔺没有看灯,而是负手而立,凝望她被灯火熏染得明丽的脸庞。 “殿下可要放盏祈愿灯。”他问。 赵嫣侧首,只见楼阁桥上,到处有人在放天灯,一颗又一颗,宛若萤虫飘荡在墨黑的夜空,渐渐汇聚成明灭的星河。 赵嫣想了想,对着面前的男人展颜道:“我希望盛世太平,世间再无战乱饿殍;希望太傅健康无忧,长命百岁。” 闻人蔺微微失神,笑道:“殿下未免太过敷衍,不放祈愿灯,就这么直接说出来?” “我知你不信神明,祈祷上苍,不如求你。” 赵嫣塞了一颗微酸的糖滚山楂在他掌心,郑重得像是交换什么信物,“我说真的,方才对你的祈愿听见了吗?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闻人蔺望着掌心的山楂粒,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赵嫣手搭着阑干,弯腰将下颌搁在指尖上,俯瞰灯海如昼,“我不知你与父皇说了些什么,但今日我却从父皇的只言片语中推演出了些许真相。魏琰当初能从中作梗,害你父兄性命,其中未必没有父皇的忌惮推动,就像他暗许磨刀霍霍的朝臣敲点自己的儿子一样……可惜他太自负,沉湎于年轻时的功绩中不可自拔,以至于许多事情都脱离了掌控,酿成祸端。” 闻人蔺安静地听她说完,轻缓道:“殿下又犯老毛病了。” “我什么毛病?” “替别人揽罪的毛病。” 赵嫣怔怔然,瞠目结舌。 “恩债各有主,本王分得清。实在要说父债子偿,殿下也偿得差不多了。” 闻人蔺意有所指,语气低沉从容,“惹上本王这样的人。” 赵嫣又分了颗山楂给他,“我才说,遇见你是赵衍借我的赌运呢,何必急着拆台?” 他捻起山楂粒放入唇中,感受漫开的酸楚,皱了皱眉。 太酸了,不知小公主是怎么吃下去的。 赵嫣见他皱眉,就瞥了眼廊桥上间或路过的行人,朝闻人蔺道:“太傅你过来。” 闻人蔺闻言垂首,赵嫣不满:“再近些。” 闻人蔺危险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依言俯身,凑得更近些,让自己的倒影囚在她明亮的眼眸中。 赵嫣却垂下了鸦羽般的眼睫,隔着面纱,在他唇角飞快烙下一个亲吻。 亲完赵嫣就后悔了,她并不擅长在众目睽睽下做亲昵之举,方才就像是鬼迷心窍一般,见他眉头轻皱,就下意识想要做点什么抚平…… 她退开些,清了清嗓子,重新别开了视线。 山楂还含在嘴中,却滋生出丝丝甜意。明明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却还是被这羽毛般调皮的一吻撩乱心中春水。 “这也是殿下的……偿债?” 闻人蔺垂眸敛目,抬起指节碰了碰唇角,也不知是说山楂还是她的主动,“都没尝到味,小气。” “不然还能怎样?” 赵嫣闷声反驳,“说好的陪你看灯会,结果因我膝盖淤伤,不能陪你尽兴,就算是……聊表安慰罢了。” 闻人蔺低笑出声,连凌寒的眉眼也化开了般。 遇见她前,所求不过一死。遇见她后,山河明亮,风都是甜的。 他道:“灯会本王年年都能看,没什么稀奇的。重要之处在于,谁陪本王看。殿下聪慧,实在不该本末倒置。” 这话赵嫣听明白了,暖意自耳畔递染,熏热了面颊。 这人说话,能不能不要凑这般近,真是要命! 正此时,廊桥下忽然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快看,有胡人!这肤色和头发好奇怪呀!” 赵嫣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乌阙顶着那一头耀目的白发,领着侍从从一家秦楼楚馆出来,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依依惜别。 这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来求亲和谈的。 赵嫣蹙了蹙眉,想起正事。 106. 第106章 夫君 再亲一下。 街上行人众多,赵嫣又戴着面纱,是以乌阙一行人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待乌阙等人从廊桥下走过,站在摊边观灯的两个戎服男子这才互相对视一眼,远远地跟着。 闻人蔺认出了那两张面孔,唇角浮现些许兴味:“殿下的人?” “是孤星的下属。去年在锦云山庄的暗道里,他们陪我一同追击赵元煜,是忠诚可靠之人。” 赵嫣合拢手中的山楂粒,顿了顿道,“北乌这群家伙每日神出鬼没,不太对劲。我如今不能再光明正大吩咐孤星做事了,只能今日取东西的名义,交换情报。” 日暮时在东宫门外,她伸手去按孤星的刀身,便将在路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压在其中。 孤星心领神会,约莫也将这些日子调查来的线索混入了那一箱书卷中。 这些小动作自然没瞒过闻人蔺的眼,他慢悠悠夸了声:“殿下的小细思,还挺多。” 若旁的女子经历这般大的波折,恐早吓得心神不宁,或是放松警惕、沉湎于满城灯火的热闹中了。偏她能冷静抓住每个契机,继续推进谋划。 “近墨者黑,是太傅教得好。”赵嫣笑吟吟应了声。 闻人蔺乜眼过来,重复了声:“近什么?” “近朱者赤!朱!” 赵嫣带着狡黠的笑,刻意将这个字咬得极清晰,抬手抵着闻人蔺逼近的身形道,“明德馆近日连番的施压,已让父皇心生戒备,若再闹腾,恐会适得其反。和亲之事,恐还得从北乌人这边入手。” “和亲”二字,令闻人蔺眸色沉了沉。 赵嫣看着他,默默止住了话茬。 好在闻人蔺面色依旧平和,状似随意道:“殿下不愿与北夷蛮贼打交道,直言拒绝便是。本王尚在,殿下只管朝前走,不必有顾虑。”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对她说“朝前走”。赵嫣抬眼看他,一时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可若太直接,恐生战乱。” “彼要战,那便战。” 轻沉而恣肆的话语,令赵嫣心头一颤。 她侧首看着闻人蔺的双眸。他的眼睛被银色面具遮挡,幽暗无底,看不清情绪。 若时光倒退九年,闻人蔺定然也是鲜衣怒马、拓落不羁的天之骄子。可他不是说过,再也不会为大玄而战了吗? 况且战争,从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那般简单。廊桥下,满城的灯影繁华,炊烟四起,人们谈笑往来,丝毫不受国事动乱所扰。 “我应允过,上元节前会让你看到大玄的变化,如今朝堂携手一战,做得虽不够完美,但希冀犹存。” 赵嫣有片刻的挣扎,随即沉静一笑,“我不会退缩的。在那之前,我得弄清楚北乌到底想要什么。” 明快坚定的眸子,是闻人蔺最熟悉、也最着迷的模样。 他抬手,隔着面纱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无声纵容。 廊桥尽头传来了拉长的吆喝声,是一名卖浮元子1货郎挑着担子路过。 赵嫣心中有了主意,可她尚是戴罪之身,囊中羞涩,便小声凑过去问:“你还有银钱吗?” 这句话实在问得多余,堂堂肃王殿下,岂短缺过银两? 闻人蔺扫了随行的侍从一眼,那侍从立刻解下沉甸甸的钱袋,双手恭敬地递给赵嫣。 赵嫣打开,从里头挑了一钱最碎的银子,径直朝货郎行去。 闻人蔺负手,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面具也遮不住满身雍容清贵的气度。 才跟了两丈远,就被名青衣少女给拦住了步伐。她们互相笑闹推搡着,面红耳赤地行了个礼,约莫谁家官宦小姐身边的侍婢。 闻人蔺淡淡抬眼,果见廊桥尽头的阑干后有个藕荷色华裳的女子在张望,见他抬目,便羞得藏进了红漆柱子后。 不由微微皱眉,显出几分不耐。 赵嫣买了两碗热腾腾的酒酿浮元子。她和闻人蔺都不太喜欢吃甜腻之物,买的两碗都是无馅儿的。 谁料刚端着搪瓷碗转身,就见肩阔腿长的肃王殿下被青衣少女拦住去路,正叽叽喳喳地问着什么。 “郎君是谁家公子?瞧这气度,便是京城也少见。”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笑着福礼道,“楼上有观灯的绝佳去处,郎君若不嫌弃,可随奴上去小坐片刻,用些茶点。” 赵嫣站在原处,眉梢一挑。 她看够了,将手中的两碗浮元子暂交给侍从,自己拍拍手向前,忍笑唤了声:“夫君。” “夫君”二字脱口而出,清亮无比。 一时那几个侍婢愣住了,闻人蔺也怔了怔,抬起遮着银面具的脸。 他的唇线若有若无地扬着,方才那一声称呼明显取悦了他。 赵嫣越过她们,挽住闻人蔺的手道:“抱歉,我家夫君有哑疾,又呆头呆脑的。若是不察冲撞了几位娘子,我替他道歉。” 那几名派来探路的侍婢听这样挺拔华贵的男子竟然成亲了,且是个徒有其表的哑巴,夫人还这般年少明丽、通情达理,一时面色变了几变,皆有些羞愧。 “是奴等冒犯了。”她们匆匆行了礼,便快步离去回禀。 “真是罪过。” 赵嫣摇首轻叹,“廊桥之上,只怕要多一个情窦初开、却又芳心碎裂的可怜娘子。” 话还未说完,赵嫣便觉膝弯一空,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你又作甚?”赵嫣睁大眼道。 闻人蔺稳稳抱着她朝廊桥的楼梯行去,小臂抄着她的膝弯,修长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似是在问:膝盖疼着这样,怎么下楼? 赵嫣这膝盖站了一日,上楼还好,只是有些疼痛费劲,下楼只怕会跪软得滚下去。 遂只得将这“一日夫妻”扮演下去,不再言语。 周围一片善意的艳羡声,目光纷纷而来,赵嫣脸颊发烫,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入闻人蔺的胸膛中,而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闷在胸腔里的一声轻笑。 夜已深了,观灯之人也陆续散去。 马车内,侍从将那两碗还热腾着的浮元子置于案几上,又飞速退出,将这方狭小的空间彻底留给两位主子。 赵嫣取下面纱透气,分了闻人蔺一碗,扬着眼尾道:“尝尝吧,吃了浮元子才算过节。” 闻人蔺鲜少吃这些黏腻的零嘴,但他没有拒绝。 他将银质的面具随手搁置一旁,伸手接过。 赵嫣发现,闻人蔺有个武将特有的小习惯:饮汤时不似旁人那样小心翼翼端着,而是五指展开扣住碗沿——他的手掌宽大,指节修长,可以轻而易举罩住搪瓷碗,而后提至唇边浅饮,透出掌控一切的凌人强势。 马车走得很慢,很稳。 赵嫣小口小口品着浮元子,马车内充盈着淡淡的甜酒香味。吃到一半发觉身侧没了动静,她下意识抬眼望去,闻人蔺的那碗不知何时吃完了,空碗连同瓷勺搁在案几上。 他吃东西安静从容,但速度一向很快。 见他屈指叩着膝头,静静凝望自己,赵嫣眨了眨眼,将自己的那半碗推出去:“还要吃吗。” 闻人蔺没有接那碗浮元子,而是拉过赵嫣的手,伸出食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有点麻,还有点痒,赵嫣忍不住蜷起手指,试图缩回掌心,却纹丝不动。 闻人蔺捉住她的腕子,将她蜷起的纤细手指一根根打开,继续耐着性子在她掌心写字谜。 赵嫣实在受不了了,笑得险些打翻手中的碗:“你……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别折磨我了。” “哑郎”这才解了禁锢,大方慈悲放过她。 他作势思索了片刻,欺身道:“想吃点别的。” 赵嫣搓了搓酥麻的掌心,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闻人蔺凑得更近了,半垂眼帘,抬起在她掌心写字的食指,点了点她的唇瓣:“想尝这个。” “……” 他侧首凑了过来,赵嫣没有拒绝。 灯影重重掠过车帷,仿若天时地利,她的心跳砰砰鼓噪,如潮水奔涌不息,屏息敛目,分不清是期许还是旁的什么。 “唔……” 她手脚发软,颤巍巍端不住手中的浮元子。 闻人蔺倾身压吻上来,顺势拿走了她手中碍事的搪瓷碗,当地一声搁在案几上。他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吻得又深又长,赵嫣眼角不可抑止地泛起了水光,车顶摇晃而模糊。 一吻毕,她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闻人蔺气定神闲,抚了抚她绯红的脸颊,于耳畔得寸进尺:“想揉抚殿下。” “……” 赵嫣让他说话,可没让他说这等的浪荡之言! 她色厉内荏地瞪目,闻人蔺却勾着她一缕散发犹自笑着,褪去平日神祇之貌,像个敲骨吸髓的妖孽。 抗议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尽数堵住。赵嫣浑身都热了起来,试图反击,却反被压住腕子趁虚而入。 前年初见之时,她错将闻人蔺认成温雅的正人君子;簪花宴后,她觉得闻人蔺许是个有些混蛋的正人君子;而现在,他连正人君子也不装了…… “闻……” “再亲一下。” 车轮辘辘,将那细碎的声响遮掩得干干净净。 绵长的一吻,到最后赵嫣眼睫湿润,满脑子的《洞玄子》交吻要义忘了个干干净净。 断续的意识拼凑成一个念头:原来肃王的定力,也没有那么强。 107. 第106章 夜归(一更) “臣…… 道旁人语渐稀,衣料的摩挲声格外清晰。 火光透过车帘洒入,窄窄一条落在闻人蔺眼底。 “殿下牙尖嘴利的,就这般着急?” 他扣着赵嫣的五指,嗓音有些许沉,就这样与赵嫣鼻尖相触,清寒的呼吸若有若无地胶着着,洇着深沉的笑意看她。 到底是谁着急? 赵嫣气喘吁吁:真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起来,你……你抵着我了。” 赵嫣脑袋还有些发晕,歪身仰躺在铺了裘皮的长凳上,半睁的眼眸中荡漾着细碎的水光。 闻人蔺撑掌在侧,屈起的一膝肆无忌惮地抵在她的腿间。见赵嫣眼尾泛起绯红的霞色,他了然低笑,握着她的腕子将她拉起,拥入怀中坐下。 揉散的鬓发垂落,丝丝缕缕盖住了赵嫣白中透红的脸颊,挡在眼前十分碍事。 她索性反手将松散的发髻拆开,试图用簪子重新绾上。可她将才手脚发软,又太久没有绾过少女髻,举得手都僵了也不得要领,皱眉吸气。 “我来。” 闻人蔺接过她手中的簪子,慢悠悠比划了一下,勉强绾了个简单端正的发髻。 赵嫣抬手摸了摸,别过头道:“这是男髻,还是道姑头啊。” 她菱唇还红肿着,鲜艳欲滴,闻人蔺的视线不自觉落在那片深吻过的芳泽上,替她将珍珠步摇和金笄也一并插上,错落有致地调整一番角度。 “本王没有给女子绾发的经验,殿下将就一下,本王回去就学。” 他素来说一不二,说会学,就一定会学。 赵嫣嘴角不自觉朝上扬了扬,抚了抚揉皱的斗篷抱怨:“你肯定把我掐红了。” “我看看。” 闻人蔺将她的身子扳过了些,上下检查了一番,而后抬指为她重新系好斗篷的衣结。 他的指节有点凉,珍珠色的绸缎带子在他如霜雪般修长指尖的指间穿梭翻飞,垂着浓密的眼睫笑道:“本王未曾用力,是殿下太过娇嫩。” 他照例是衣冠齐楚的模样,没有一丝失仪之处。赵嫣回想起方才唇舌打架的画面,见之不服,伸手在他质感颇佳的衣襟上攥了几把,为他平添了几分凌乱颓靡的俊美。 闻人蔺专注地为她披衣打结,任由赵嫣将衣襟揉乱,只淡然说了句:“这衣裳脱下可就穿不上去了,殿下小心些。本王倒不介意,只是顾及马车狭小,殿下小日子又还未过去,恐会委屈了殿下。” 赵嫣迟疑了一下,果然悻悻收回手,反撑在长凳上:“你就知道吓唬我。” 埋怨之言,她却是笑着道出,弯着的眼眸里像是藏着一把柔软的钩子。 闻人蔺也笑了声,气息很轻:“我说的是实话还是‘吓唬’,殿下心里清楚。” 回想起方才险些失控的索取,赵嫣不太自在地将身子挪开了些,换了个姿势安分坐好。 闻人蔺仰首靠在车壁上,手臂松松环在赵嫣腰间,眸色如潭,然而平静之下可窥见内里的炽热暗流。 赵嫣很喜欢这种相互依偎的宁静,像是洪流中回溯的一叶舟,不问出处,不问归程,天地浩大只余彼此。 赵嫣抵着闻人蔺的肩,不知不觉睡着了。 马车行得很慢,车轮辘辘虽有些嘈杂,但很安心。 迷迷糊糊之际,她似听见闻人蔺轻而平稳的声音自远处飘来:“……若迟早要毁,殿下尽管将本王视作手中刃,脚下阶,登万丈高台。” 要毁什么? 赵嫣沉重的眼睫轻颤,朦胧睁眼,晦暗的灯影中,闻人蔺闭目而坐的神情悠闲而又从容,仿佛方才的那声轻语只是赵嫣的梦境。 灯火像是一场繁华的余烬,肆无忌惮地洒落满城。 马车绕了远路,没有从蓬莱门入,而是从鹤归阁旁的小门直入甬道——这是肃王进出太极宫的捷径,禁卫都是自己人,倒省去了盘问查验的麻烦。 赵嫣被闻人蔺抱下马车时就已醒了,迷迷糊糊睁眼,便听闻人蔺停住了脚步,朝着远处打了声招呼:“太后娘娘。” 垂花门后,时兰和流萤搀扶着太后娘娘,不知是闲庭信步至此,还是等候多时。 赵嫣也没想到这个时辰了,老人家还未就寝,不由陡然清醒,自己从闻人蔺怀中跳了下来,膝盖一软,险些跪倒。 闻人蔺伸手扶住了她,略一皱眉。 赵嫣暗中捏了他的指节一把,示意他不要在老人家面前行逾矩之事,而后正色道:“我腿伤行走不便,多谢肃王纡尊照料。” 闻人蔺挑了挑眼尾,看着她欲盖弥彰,不紧不慢地回了声:“臣之本分,应该的。” 老太太无波无澜,目光从赵嫣明显重绾过的发髻上掠过,停在闻人蔺身上,很是打量了一番。 “上次见你,还是个少年。”老太太的声音沙哑而清晰。 闻人蔺难得躬身,认真地行了个臣礼:“当年承蒙太后让道迎棺,臣感怀于心。” 太后受了他这个礼,颔首道:“这些年,关于你的传闻很多。” 赵嫣想起这些年朝臣对闻人蔺的惧恨,心中警铃大作,忙接过侍从手中的琉璃灯向前,将话题岔开:“我将琉璃灯带回来了,皇祖母瞧瞧是不是这种样式?” 太后用挂着佛珠的手接过灯盏,仔细看了看,暖光将老人家皱纹深刻的脸映得温暖而模糊。 “可比几十年前的样式新颖多了。” 太后没有戳破赵嫣那点小心思,只淡淡道,“既然回来了,便早些歇息。” “我送皇祖母就寝。” 赵嫣笑着应了声,示意流萤退下,自己搀扶着老太太的手臂,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悄悄朝着闻人蔺摆了摆,示意他赶紧回去休息。 太后滚了滚手中佛珠,忽而轻叹道:“你这丫头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实则心最细。这撒起娇来,恐怕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闻人蔺看着赵嫣摆手的小动作,眼眸微眯,接过话茬:“是啊,臣领教过了。” 太后看了他一眼:“哦?” “撒娇的方式有很多种,哭也可,笑也可。” 闻人蔺端的是谦和知礼,目光移上赵嫣的脸,“臣倒希望,小殿下永远能笑着撒娇。” 赵嫣一悸,宛若心弦撩动温柔的颤音。 她知道,闻人蔺此言虽是向太后的表态,却更像是说给她听——是他上元节迟来的,灯下祝愿。 太后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闻言面上也没有多少讶异,依旧是沉声静气的模样。 “哀家也乏了,不如你们年轻人能折腾。” 太后一手拄杖,一手搭着赵嫣的手,蹒跚缓慢地朝寝殿行去。 老太太并未看那盏琉璃灯,赵嫣这才想起流萤说过:二十年前宣王、瑞王联名检举太子私藏大量盔甲兵刃,有谋逆之嫌,遂被先帝废为庶人,流放房陵…… 按理说,儿子因此而殁,皇祖母不应该如此缅怀先帝才对。 今夜提及琉璃灯,或许只是为放她出宫而编造的一个美好借口罢了。 赵嫣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孙女冒昧,想请教皇祖母一个问题。” “你是想问,哀家为何能用元康十一年的废太子旧案,将你从皇帝手中保出来吧。” “皇祖母都知道了。” 赵嫣讶异,随即又释然,“当年旧案,可是有隐情?” “哀家生的孩子,是什么品性,哀家心中最清楚。” 太后苍老的面容上蒙上一层哀伤,目光却刚强依旧,“他最是仁孝,流放途中仍时时挂念哀家,断不会做出饮鸩自裁之事。” 听闻废太子曾颇有贤名,拥趸无数。他被废为庶人,紧接着宣、瑞二王两败俱伤,父皇继任东宫后,废太子便自裁于流放途中,细细一想,其中巧合令人汗毛悚立。 赵嫣也不敢根据皇祖母的一面之词就断言什么,但当年皇祖母离京前往华阳,绝非朝中传言的“太后礼佛,与崇道的天子背道而驰”那般简单…… 廊下,赵嫣不经意回头看了眼,下意识寻找令她心安的那抹身形。 闻人蔺还站在原处,身影颀长,暗色大氅上落着一层毛茸茸的暖光。 太后收敛了悲意,意味深长道:“那个年轻人,或许能为你所用,助你脱身僵局。只是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锋利却危险,你若执此利刃自护,也要谨防被其所伤。” 赵嫣想了想,收敛神情认真回道:“孙女明白皇祖母的意思。诚然,我可以利用他的偏爱为我铺路,但我不想那么做。不管恶人还是善人,世上的每一份真心都值得认真对待,而不应回以利用和糟践。” “真心……” 太后叹息着重复这两字,抬起皱纹深刻的脸,年迈浑浊的双目有种洞悉一切的端肃与慈祥,“你既不想收他为裙下之臣,那如此亲近、信赖他,又是因为什么?” 刺冷的夜风拂过,头顶花灯摇曳,赵嫣微微睁大双眸,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 往昔点滴历历在目。 “本王并非良人,殿下如往常那般对本王撒撒娇甚至是利用即可,但,莫对本王存有过多期待。” 不,不是这样的。 “殿下守好这颗清明心,别让她失望受伤。” 不是的,他从未让她失望。 赵嫣听到了心跳的抗命,由慢而快,撞击着胸腔。 一瞬间,答案呼之欲出。 108. 第108章 剖白(二更) 闻人…… 一夜北风紧,满城灯影灭了大半。 通天台上,两名蒙着布巾的道士正奉命将囤积的药材倾倒在丹炉中。 “仙师为何突然要毁去所有药引?”一人问道。 另一人捂着口鼻回答:“谁知道呢?南疆烛蛇本就濒危,这是最后的存货了……可惜,真是可惜。” 哗啦一声,异香扑鼻,一两百金的珍贵药引瞬间化作炉中灰烬。 长生殿,明黄垂纱上的灯影张牙舞爪地跳跃着。 皇帝从噩梦中惊醒,掀开被褥坐在龙床上揉捏刺痛的太阳穴,绸缎亵服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陛下。” 一道温柔的女音传来,甄妃身着紫纱青华裙,头戴金莲冠,执拂尘端坐床沿。长明灯的火光落在她身上,宛若神妃临世。 “朕又梦见他们了。” 皇帝就着甄妃的手饮了盏茶,长舒一口浊气,“近来朕总是频频梦见那些亡魂,精神越发不济。” “陛下只是近来多思多虑,累着了。您是道君临凡,仙人之体,千魔万鬼近不了身。” 甄妃柔若无骨的素手轻轻替皇帝推拿穴位,温声道,“妾去给您燃些香,宁宁神。” 皇帝捏捏鼻梁,抬手示意她去。 甄妃莲步轻移,跪坐于案几后净手,而后才接过宫婢递来的香羽、香匙等繁琐精巧之物,取了无上香屑置于香篆中,以香铲清扫压成花纹,灯下螓首蛾眉,举手投足典雅无比。 不稍片刻,乳白的一线香烟袅袅晕散,沁人心脾,还真有几分云游仙境的缥缈之感。 皇帝感觉好受多了,深吸吐息睁目,燥郁的心逐渐飘然安-定。 死者纠缠,活着的也不省心。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将叛党匪首枭首示众,整个大玄也只有闻人蔺能做到。 可,叛军真的平定了吗? 这把锋利的刀刃,还属于他吗? 当闻人蔺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来面圣述职,而是接管幽禁在朝露殿的长风公主时,皇帝竟有种被手中刀刃割伤的危机感。 “这些年,朕待你不薄。能给你的都给了你,哪怕朝臣弹劾你、背地里骂朕昏聩,朕也还是竭尽所能相护。” 昨日在集英殿里间,皇帝忍着喉咙深处的咳痒,抬首久久审视面前这个和闻人晋平年轻时一样挺拔强悍的年轻人,噩梦潮水般涌来,脑仁中像是刀割般锐痛。 皇帝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红漆药盒中刚炼成的解药,沉声道:“朕费尽心思为你求药炼药,不是让你自寻死路的!你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句话几乎已是挑明一切,那时闻人蔺如何说的呢? “臣要真相,和长风公主。”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不曾折腰认错,亦不曾有半点遮掩避讳。 经年的愧疚在此刻烟消云散,掌控的锁链化作指间流沙,再也攥不住。 皇帝收拢思绪,撑在腿上的指节微微一紧,自语般斥道:“一个个的,都要反了。” 甄妃调香的手微顿,一旁伺候衣物的冯公公更是吓得伏地跪拜,颤声道:“老奴惶恐,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近来疲惫,越发不能控制脾气了。 他端正上身,平声道:“行了,不是说你。去,命兵部司的人来见朕。” 养不熟的狼崽子,果真还是负了皇恩。可惜天子能赐予闻人家无上权势,亦能收回。 再狂妄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何足为惧? 与此同时,鹤归阁,窗下的玉片占风铎随风轻响。 闻人蔺眺望远处蓬莱殿的阑珊灯火,慢慢地将蔡田递来的密报扫视一遍,随即置于炭盆中点燃。今日和小殿下观了灯会,他心情尚好,焚烧时也带着浅淡的笑意。 “将死之人,不足为惧。” 闻人蔺淡然重复,眸色也染上了夜的凌寒莫测,“不知说这话时,皇帝可曾睡得安稳。” 世上之人渡己都难,又如何渡得了天下。可惜小殿下努力了这么久,恐怕又要失望了。 连日奔波,胸骨骤然寒痛,闻人蔺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 拿开时,肺腑里有淡淡的血腥气。 蔡田看出了他面色的不对,忙取了帕子向前:“王爷可是身子不适?这才半个月……” 闻人蔺倒是无甚在意,思索片刻,不疾不徐地拭净手:“看来,还需劳烦孙医仙再改改药方。” …… 上元节后连着几日晴好,雪化后,冬末新春的褐色枝丫嶙峋地支棱在墙头。 赵嫣以戴罪之身受太后娘娘教养,不能随意离开蓬莱殿,索性将从东宫带来的那箱书籍拿出来。 不稍片刻,果真从她常翻阅的那本《帝策》下,找到了孤星夹在其中情报线索。 密笺上记载,她被囚的那半个月,北乌使臣除了入宫拜谒商讨和亲之事,便是流连于秦楼楚馆。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人流量极大,颇难排查。但孤星是个忠诚可靠的,赵嫣让他留意每个和北乌使臣打过照面的人,他还真事无巨细记录了下来。 赵嫣发现出入使臣团身边的有舞姬乐伎,还有女冠暗娼,看似荤素不忌,实则有迹可循。 譬如他们去得最多的是万寿观旁的那家乐坊。这家乐坊有些特别,收留了许多沦落贱籍的罪臣女眷,这些妙龄女子都是家中犯事、不得不官卖为奴的。 一行异国人去此处消遣,与乐伶们载歌载舞,实在诡异。 赵嫣心中疑窦丛生,捧了本书坐在垂花门的石阶上,裙摆葳蕤,就着和煦的冬阳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时兰将箱箧中的书搬出来晾晒,见赵嫣捧卷静坐,不由脆生生笑道:“一年多没见,殿下变了好多呀!以前小周先生让您读书,您都是避之不及的,现在倒是能安静坐下来捧卷了。” 时兰自小跟着赵嫣长大,主仆俩身段相似,性格亦是如出一辙地跳脱。 在华阳时,赵嫣欺负周及识人不清,时常让时兰扮做自己的模样坐在学堂中,自己溜出去玩耍。 如今听时兰提及旧事,赵嫣一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执卷抵着下颌,笑吟吟回道:“你不懂,本宫遇到了事必躬亲的好先生,自然就能领悟到读书的妙趣了。” 时兰却是用布绳缚住袖子,凑上来道:“殿下所说的‘好先生’,可是上元节那晚抱殿下归来的肃王殿下?” 将赵嫣乜眼,时兰也不惧,继续说:“奴婢都听说啦,肃王殿下是太子太傅,您虽是假扮的……但好歹行过拜师礼,可不得算您半个‘先生’吗?您瞧,您笑了,奴婢从未见您笑成这样过。” 两人是主仆,更似姐妹,无拘无束谈天说地,亲密无间。 赵嫣下意识摸了摸嘴角,问道:“我笑成怎样,不还是和在华阳时一样么?” 时兰也跟着坐在石阶上,捧着下颌摇了摇头,由衷开怀道:“不一样的。殿下笑得很甜,就那种,让人看了就让人心里冒泡的甜。” “是吗?胡说八道。” 赵嫣故意板着脸,试图将自己不经意间翘起的嘴角压下,心中想的却是上元节那夜祖母的问话: “那如此亲近、信赖他,又是因为什么?” 赵嫣心中有答案,可她没法说出来。 那个人不讲理得很,只许他退却底线,不许她放弃原则。 话说都好些时日没见着闻人蔺了。 忙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心神闲暇起来,还真有点想他…… 正思绪飘飞,就见时兰一边翻着下层的书,一边嘀咕:“怎么这些书都用绸布包裹着,藏得这般严实?” 赵嫣回神,顿时如临大敌,忙叫停道:“等等!那些书不用晒!” “为何?” 时兰不解,捧着绸布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这些书压在箱底,很容易发霉虫蛀的呀。” 赵嫣哪有脸跟时兰解释,她的殿下已经不再是一年多前的殿下了。 这些不正经的书籍,都是深夜闻人蔺对她的“额外教导”,见不得光的! 赵嫣不忍直视,只得以书抵额,胡乱编了个理由:“那是‘太子’才能碰的书,你快放下。” 时兰以为是什么经世治国的机密文书,果真不敢造次,忙毕恭毕敬地将书“请”回了箱箧底层。 赵嫣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将这几包书藏得更严密些,就听远处传来一行人的咕哝声。 抬眼望去,是礼部尚书领着乌阙一行人游逛北宫蓬莱池,领略大玄五步一阁、十步一景的殿宇园林构造,正巧路过。 赵嫣一袭红罗裙坐在垂花门下看书,腊梅寻香,枯枝无挡,是以对方很快就瞧见了她。 乌阙问了礼部尚书几句,而后不顾那几位汉人臣子的劝止,大步朝赵嫣走来。 近来天气稍稍回暖,乌阙脱了御寒的貂皮,只穿着束袖翻领的夹绒胡服,衣襟开得很低,露出飞扬的锁骨和些许深麦色的胸膛。浅色的胡裤宽大,裤管灯笼状收束在革靴中,耳饰叮当,醒目的白发迎风而舞,就这样摸着下巴好奇地打量赵嫣。 赵嫣正要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遂合拢手中书卷,起身迎上乌阙的目光。 “我们又见面了,大玄的小公主!啧,还是如今的模样顺眼些。” 乌阙似乎对眼下的赵嫣展现出了莫大的兴趣:男装是匣中美玉,女装是盛世明珠。 他金瞳璀璨,直勾勾的,满是异域人毫不掩饰的兴味审视。 “可惜,我看你就不顺眼。” 赵嫣站在门内,提着嘴角淡然还击,“十三王子难道不知,蓬莱殿不能涉足吗。” “为什么?因为你假扮男人犯了玄朝的律法,被禁足于此吗?” 乌阙很开心自己找到了儿时那个记忆深刻的姑娘,惫赖一笑,“你留下来也是个死,不如答应皇帝跟我走吧,我护着你。” 乌阙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却并不精通,不知道只言片语的不同,就能泄露出某些细微的线索。 “父皇尚在犹疑如何处置我,你又凭甚笃定,我留下一定会死?” 赵嫣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握着书卷向前一步,“你到大玄京城不过一月,却好像比我还了解大玄的朝局。” 乌阙一怔,很快调整好神情,以胡语咕哝了一句什么。 赵嫣皱眉:“说人话。” “你们汉人的男子太过倨傲,不会给女人留活路。但我们北乌不一样,每个北乌男子都只会娶一个妻子,且女子也可做官领兵,可以像鹰隼一样翱翔绿洲之上,不受到任何限制。” 乌阙眯了眯眼,向前俯视赵嫣,“你这样聪慧胆大的女子,甘心埋没在这种地方吗?” 他欠身伸手,发出诱人的邀约,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件可以炫耀的战利品,侵略性极强。 赵嫣并不喜欢这样不知分寸的眼神,视线落在乌阙递来的手掌,蹙了蹙眉。 寒风乍起,一只冷白的手攥住乌阙挨得过分亲近的手掌。 那手修长好看,手背的经络微微凸起,看似轻松一握,却令乌阙眸色骤变,忙旋身卸力扭开。 闻人蔺收手护在赵嫣身前,殷红的王袍衣袂无风自动,背影高大,沉稳可靠。 他似是路过,又似是刚巧来此,不疾不徐道:“哪儿来的脏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赵嫣闭了闭眼睫,再睁眼,闻人蔺苍冷的俊颜依旧在眼前,眸色深沉旖旎。 她眼睛弯了起来,方才因时兰的打趣而压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朝上扬起。 “脏东西”乌阙就没那么高兴了,捂着手腕,眉头皱成八字。 北乌使臣见王子受辱,一窝蜂涌上来,却被乌阙抬手止住。 他打量着闻人蔺,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浮现脑中,忽然想验证情报的真伪。 乌阙眸色一沉,毫无征兆地抬掌击去,闻人蔺一手还握着帕子,另一掌迎上。 两掌对击,疾风震荡,乌阙毫无防备地听到了自己腕骨错位的清脆声响。继而左胸剧痛,他被击得连连倒退数步,站稳时喉中涌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点到为止。 乌阙看着自己软绵绵脱臼的手腕,一时神情复杂。 他是北乌排得上名号的勇士,方才那一招用了他八、九成的力气,却连对方一片衣袖也没摸着。两掌对击,方觉他与大玄战神的实力差距…… 这还只是拼蛮力,若论用兵布阵,还不知结果如何。 莫非,是那人给的情报有误? 这个男人,怎么也不像是身中奇毒的样子。 乌阙眸色几番变化,赵嫣心中解气,便也取过闻人蔺手中的绸帕替他擦了擦手,学着他的语气皱眉道:“哪儿来的脏东西,污了肃王的手。” 乌阙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赵嫣的揶揄。 他抬手将腕子拧回原位,单手按胸行礼,兴奋道:“上次射殿一战,小王没过够瘾,故而冒犯了。下次若有机会,希望能在战场上以兵法再战一场。” 闻言,礼部几名大员虽有不满,但为了两国和谈,也只能强忍。 赵嫣捏紧帕子:茹毛饮血的北夷蛮夫,到底把战争和人命当做什么? 乌阙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嫣一眼,方倒退数步,领着面露凶色的下属们退去,继续闲逛游玩。 赵嫣低头,继续为闻人蔺擦了擦手掌,又拉起他温凉且长的指节左右翻看,问道:“好些时日没瞧见你了,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手掌疼不疼?” 闻人蔺任由她牵着手,慢条斯理道:“想见殿下,自然就来了。” 低哑的话语,带着几分慵懒之意,却令赵嫣心间蓦地一紧。 闻人蔺平日嗓音低醇好听,话。她记得,只有在月初的那几日,他的情绪才会外放,透出几分自毁的缱绻异样。 赵嫣握紧了他的指节,抬头看着闻人蔺被红衣衬得苍冷的面容,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 好像是从上元节伊始,他触碰的指节就有些微凉。只是那时在马车中耳鬓厮磨,赵嫣根本无暇顾及这点异样。 闻人蔺咳了声,神色如常,唇瓣上却洇出不正常的殷红。 这是时隔半年,赵嫣再次见他毒发,猝不及防。 时兰去沏茶了,内侍远远地在洒扫,太后娘娘还在后殿诵经念佛,无人顾及这边动静。 晴空仿若笼罩了厚厚的云翳,赵嫣抿了抿唇,牵着闻人蔺的手指一声不吭地朝配殿行去。 配殿布置成了清净的小书房,赵嫣关上门窗,随即垫脚将闻人蔺按在椅子中。男人的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好整以暇的,任由她安排。 赵嫣凑近嗅了嗅闻人蔺身上的气息,有些无措道:“现在才月底,怎么就这样……” “这个月开始,王爷停了宫中的药,在玉泉宫疗养了数日。” 随行的张沧叩门进来,从瓶中取出一颗药丸奉上,解释道,“公主也不必担忧,现在还不算彻底毒发,捱一捱就过去了。本来孙医仙今日是不放王爷回来的,但王爷自个儿吧就是耐不住想见您。” 赵嫣心口一窒,这番话解释了还不如没解释。 如果这都不算毒发,那真正毒发的时候得是什么样? 褐色的小丸,并非先前服用的那种暗红药丸,也没有那股奇怪的冷香味。 “怎么回事?” 赵嫣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艰难道,“是父皇他……” “是本王不愿放任自流。” 闻人蔺接过药丸服下,却没有之前那般立竿见影的效果,感受着脏腑中蔓延的寒痛,“殿下不是嘱咐本王,要长命百岁吗?所以本王尝试着换换别的药方,只是这毒太过复杂,孙医仙也有些棘手。” 赵嫣静静站着,眼圈酸热。 “殿下怎么呆了?” 见她隐忍不说话,闻人蔺眸底翻涌的暗色稍稍平息,抬臂将她揽入眼前,指腹轻轻按了按她咬得发白下唇,“松开,别咬。” “闻人少渊,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总这样,这样……” 赵嫣呼吸一哽,说不下去了。 半个月的幽禁思念,灯下的亲昵无间,还有这几日反复琢磨压抑的答案,都在此刻决堤而来。 闻人蔺静静凝望她的难受,有些后悔要以这副模样来见她,不由放低嗓音:“放心,死不了。本王许诺过,朝前走,我为殿下撑腰;后退,我让殿下撒娇……” 话音未落,暖香入怀。 赵嫣拥住了他,紧紧贴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你说过,让我对你保持理智和清醒。我试过了,但是好像做不到,凭什么你可以肆无忌惮,我却要克己复礼?真是不公平。” 赵嫣深吸一口气掩饰呼吸的颤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然而更多的是柔软的坚韧。 她弯腰逼近,看着难得微怔闻人蔺,一字一句地宣告:“反正我总是不听你的话,这次也一样。我违约了,但并未违心。” 她提高了声音:“闻人少渊,我想,我是心悦你的。” 109. 第109章 好甜 那你喜欢我吗? 张沧不知何时退出去了,横刀坐在石阶前,活像一尊横眉怒目的门神像,警惕旁人的靠近。 蓬莱殿幽静,枯枝的树影投在窗扇上,好似横淌的墨印。 赵嫣的声音无比清晰,因为太过决然而呼吸轻颤,热血随着鼓动的心跳收缩上涌,以至于身上说不清是冷是热。 闻人蔺仍坐在椅中,搭在她腰上的手掌似乎微微一蜷。 赵嫣收紧了拥抱的手臂,将有些燥热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衣襟上,不知闻人蔺会作何反应。 他若又拿出以前那套“本王并非良人”的说辞,她定要揪着他的衣襟好好骂上他两句。 这片静谧中,忽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赵嫣耳廓一麻,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不可置信地松开手望去。 闻人蔺胸膛起伏,笑得太放肆以至于低咳起来,不得不握拳抵在唇边,别过头时肩膀还一耸一耸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赵嫣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反应,眨了眨眼睫,随即慢慢拧起眉头。 有……有这么好笑吗?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否自己表明心迹的时辰不对,抑或是场景不够美好,致使仓促的心声听起来像是孩童的戏言。 赵嫣无措地站着,又有些羞恼,正欲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却觉手上一紧。 她被拉得朝后倒退一步,跌坐在闻人蔺怀中。 下一刻,手臂自身后环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嘶……太紧了。” 赵嫣难以呼吸,拍了拍闻人蔺的手臂。 闻人蔺将脸埋入她的肩窝,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颈项,落下轻而珍视的一吻。赵嫣这回听懂了他带着笑意的呼吸,不是嘲笑,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赵嫣从未见他笑得这般开怀,一颗心又轻飘飘飞了起来,遂放松身子依靠在他怀中。 “有何好笑的。闻人少渊,除了让你怜我敬我,还想让你爱我。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她以手肘朝后顶了顶闻人蔺硬实的腰腹,含糊问,“我方才的话你听见了没?” “没太听清。” 赵嫣狐疑地回头,闻人蔺却啄了啄她染了薄红的耳尖,声音有些缱绻的哑意,“本王眼下是病人,眼昏耳聩的,殿下不妨再大声说一遍方才的话。” 赵嫣要信他这番鬼话,那就是傻子。 闻人蔺放低了声音:“再说一遍。” 赵嫣耳廓都麻了,不得不硬声道:“我心悦你……个混蛋。” 闻人蔺又笑了起来,俨然自行忽略了最后三个字。 他深知自己的卑劣,明知最应该“克己复礼”的是他自己,却还一次次拉她沉沦。 他并非迟钝之人,与小殿下朝夕相处久了,自然能察觉到她不经意间门流露的心境起伏。 而今猝不及防亲耳听到这番剖白,仍是不可抑止地愉悦开怀,如获至宝。 闻人蔺道:“不贪心,惟恐殿下对我贪不够。” 赵嫣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他对自己方才之言的回答。 她嘴角动了动,感受身后清冷硬实的怀抱,忍不住问道:“你冷不冷?” “尚可。” “疼不疼?” “不疼了。” 闻人蔺慢悠悠唤她,“殿下。” 赵嫣扭头回应:“嗯?” “小公主。” “怎么?” “嫣嫣。” “……” 赵嫣总算察觉出来,闻人蔺不太对劲。 他身体里的毒不知是什么成分,能让他脏腑骨髓寒痛难忍,亦会让他兴奋失控。平日里他沉稳从容,温雅强悍,极少这般黏糊地唤她。 赵嫣心中酸甜交织,一时不知是好是坏。她艰难扭过身子,想回头看看闻人蔺的脸色,却被他箍住无法动弹。 “别动,再抱会儿。” 闻人蔺一只手沿着赵嫣玲珑的腰线往上,抚了抚她的脸颊。 赵嫣觉得,若自己再不做点什么,闻人蔺能将她锁在怀里抱上一整天。 赵嫣拉住闻人蔺的指节,想了想,还是扭转身形面对闻人蔺。她坐在他腿上,捧着他苍冷的脸颊,将温热的唇徐徐印上,试图温暖他刺寒的呼吸。 先是轻轻的吻啄试探,直至闻人蔺眼底兴奋渐浓,由浅入深,辗转厮磨。 一个慰藉而缠绵的吻,唇舌相抵,身下也相抵,在临近失控前,赵嫣气喘吁吁地止住了他。 “你要养伤,不能继续了。” 那些“养生”的书籍没白看,她深知养病之时更要禁房事,否则有损阳元。 闻人蔺半眯着眼看她,深暗的眸光摄魂夺魄。他薄唇越发绯红,透出几分诡谲的妖冶,轻哑道:“本王要养伤,殿下又不需要。” 赵嫣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无奈又恼然。 “我也不需要。” 她将鬓边松散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气息不稳地细碎道,“你、你自己平复一下。” 说罢起身,行至一旁坐下,尽量离他远些。 闻人蔺也起身,跟了过来,殷红的王袍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灼目。 他站在椅后,微凉的指腹触碰到赵嫣的后颈,她立刻一缩,回头警告般看他。只是方才被吻得唇红脸热,这一瞪并无多少威慑力。 闻人蔺垂目看她,笑了声:“头发散了,臣替殿下重新绾一下。” 他一称臣,赵嫣就拿他没法子,反手摸了摸鬓发,的确被他的指节揉得钗松簪斜的。 以前假扮太子之时,男髻紧实简单,倒没有这些小麻烦。遂没拒绝,任凭闻人蔺将松散的钗饰取下,以修长的指节慢慢梳理。 闻人蔺看着从指间门流泻的丝缎长发,极致的黑与白交织成靡丽之景,不由俯身,在她发顶落在一吻,继而是她的额间门、眉心,再往下,碰了碰她的鼻尖。 赵嫣被迫仰着头,险些失去意识。七荤八素之际她仍是没想明白,怎么就又亲到一块儿去了。 这个头发断断续续绾了两刻钟,最后出来的成品还不错。 这次闻人蔺为她绾了个不错的双螺回心髻。赵嫣接过书案上的菱花小铜镜前后照照,发现和时兰为她梳的发髻一般无二,不仔细看看不出区别,不由叹道:“你还真去学了绾发?” “学会了绾发常见的几种手法,就很简单。” 闻人蔺将珠钗斜插入髻,冷玉般的脸上有了几分血气,俯身问,“殿下对臣的侍候,可还满意。” 绾发就绾发,做什么说得这般含糊亲密。 “怎么,太傅需要我打赏吗。” 赵嫣从镜中看人,挑着眼尾回了句。 “本王不缺银钱,打赏点别的倒可。” 闻人蔺慢条斯理道,“先记账上,下回来讨。” 赵嫣指尖一抖,后知后觉反映过来,她好像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见她不甘又反驳不出的模样,闻人蔺眼底笑澜顿起。 他今日发笑的次数格外多,连带着满身的寒意都消散不少。赵嫣不知他此刻有无好受点,心中百感交集,也就不计较那点得失了。 想了想,她道:“皇祖母用当年废太子一案施压,父皇已应允不会杀我。但观今日之言,乌阙却笃定我留在京城会生变故,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闻人蔺指节微顿,赵嫣放下镜子,转过身看他,认真道:“我已找到北乌使团的破绽,你不用担心,别与父皇交锋,好好吃饭睡觉,莫在疗养期间门到处乱跑。” 看着她明快的笑颜,闻人蔺心口一阵温暖的胀痛,那点阴寒燥郁也随之抚平。他身居高位,毁誉参半,还没有人敢这般管束他。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甚至是温暖。 “殿下留在太后身边,会很安全。” 闻人蔺道,“照顾好自己。” “好。” 赵嫣点头,猝不及防地将话题绕了回来,“那你喜欢我吗?” 她点墨般眼眸灵动,抱着审问的态度。 何止喜欢? 闻人蔺凝视她,半晌,轻沉回答:“殿下是我的生念。” 赵嫣眼眸微弯,对于一个想毁了这世道、也毁了他自己的人来说,这当真是最好的回答了。 外头,时兰备好茶点,沿着蓬莱殿前后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赵嫣。 “咦,殿下去哪儿了?” 她沿着长廊朝配殿行去,长转弯,就险些撞上一堵厚墙。 她低呼一声,抬眼一看,这哪里是赌墙?分明是个肌肉虬结的粗糙武将。 张沧按刀抬手,示意她止步。时兰认出这是肃王身边的人,忙后退一步,福礼道:“大人可曾见到长风殿下?” 话音刚落,配殿的门打开,赵嫣和肃王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两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俱是漾着浅淡的笑意。 “殿下!” 时兰想要上前,前路又被张沧堵得死死的,只好不住从他肩后努力踮脚,挥手道,“您的茶沏好了。” 赵嫣笑了笑,和闻人蔺说了句什么,才跟着时兰去给太后请安。 廊下,时兰跟在扶着双手、步伐轻快的赵嫣身后,不住以目光窥视。 “殿下,好甜呀。” 时兰望着赵嫣嘴角的弧度,忍着笑道。 赵嫣弯了眼眸,慢慢道:“甜吗?本宫赏时兰姊姊一斤黄连,压压腻可好。” “不要不要。” 时兰捂着嘴连连摇头,可安静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凑过来。 “殿下回京这一年多,许多事都不与奴婢说,但奴婢是和殿下同吃同住长大的,即便不说奴婢也能看得出来。那肃王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怕嘛!人生得俊美,气度也极佳,今日还给殿下解围来着,狠狠挫了那北乌人的锐气。” 说着,她拧了拧眉,似乎不知如何说才能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奴婢还想过,小周先生那样的世族公子虽不错,可到底古板了些,您这样自由自在的性子,未必能受得住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奴婢不是教唆您什么,奴婢只是心疼殿下这些年的委屈,有个能放纵宠着您的人也不错,不管您做何选择奴婢都支持,真的!” “我知道,这天底下你是最在乎我快乐的人。” 赵嫣莞尔,如芙蕖初绽,“放心,我没有为难。” 闻人少渊是她的第一选择,现在,也是唯一选择。 后殿中,魏皇后和流萤正在服侍太后娘娘用斋菜。 赵嫣请了安,听太后温声道:“哀家习惯了清净,不需要这么多礼数,你们都退下吧。” “是。” 魏皇后起身,经过赵嫣身边时微微一顿。 赵嫣心领神会,跟在魏皇后的身后出了殿。 “本宫不能常来见你,你在这边可短缺什么。” 魏皇后望着衣裙明丽的女儿,难得放缓语气。 赵嫣沉吟片刻,轻声道:“母后放心,儿臣在这一切都好。唯有北乌使臣常去消遣的那家乐坊,需多加查探,我怀疑这里头有问题。” 魏皇后颔首,阳光落在庭前,微微发白,受天子之命前来保护太后凤驾的禁卫就站在不远处。 半晌无声,赵嫣几番启唇,终是开口道:“父皇当年,并不赞同兄长劝谏和革新之论。” 赵嫣说得委婉,但对魏皇后来说已然足够。 她一直以为,皇帝是顾及中宫的情面,才对魏琰多加放纵,却原来并非如此。皇帝遮掩魏琰,又有几分是在遮掩他的心虚? 魏皇后闭目,涂有丹蔻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她红唇颤抖,哑声道:“本宫明白了。” “母后……” “你放心,本宫并非冲动之人,不会以卵击石。” 再睁目时,魏皇后已恢复冷静,“他宠信甄妃,等闲不会见我。要近身打探,还有一个办法。” “天子不豫,皇后有侍疾之权。” “不错。本宫要先弄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 肃王府。 孙医仙端坐在堂中,须眉垂肩,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原本应该泡在药浴里的人信步归来。 “看来王爷对自己的身子并无认知,这毒,老夫是治不了了。” 孙医仙作势要起身,“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天底下能对肃王摆脸色的人可不多,但闻人蔺似乎心情极佳,竟然还能含着笑慢悠悠回上一句:“您老别生气,为本王这样的竖子气坏身子,着实不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孙医仙僵沉的面色缓和不少,叹道:“你中毒已久,没有配出解药,便只能先行压制。如今药效不稳,生死未知,容不得差错,大夫医术再好,也要病人配合才行。” “教训得是,本王如今很惜命。” 孙医仙本就没生气,只是出于医者的严谨摆摆样子罢了。见他破天荒的好脾性,便也不再啰嗦,吩咐药童取银针,将配好的药浴抬去里间门净室。 闻人蔺想起什么,将解下的红袍搭在屏风上,“听闻《尚方》古籍上记载了一副药丸方子,男子服之,即便正常同房也不会使女子受孕。可否劳烦医仙,为本王炼制些。” “确有这么一味男子的避子丸,不过因其工序繁琐、用药珍奇,如今已经失传了,不如女子服用的来得方便。” 孙医仙起疑,放下手中的银针,“王爷要这个作甚?” 寻常男子多少有些自大傲气,皆恨不能御女无数,儿孙满堂,谁会放低姿态服用这种东西? 但闻人蔺显然不是寻常男子。 屏风后,他的声音散漫而温和:“心上之人偶有宫寒,最是怕疼,本王舍不得她受苦。” 110. 第110章 秘药 瘦了点。 元月底,寒潮席卷而来。 皇城冷云密布,枝头绿意才将探头,就被冻结在连日的朔气中。 天子突然下令召回了镇守洛州的兵马,有人猜测是肃王功高震主,令天子起了疑心。洛州的兵马一撤,不少流民失去管控,四散涌向京师畿县。 与此同时,伴随着这场凄美柔软的桃花雪,朝廷终于议定故太子赵衍的谥号,于皇陵旁动工修建新的陵墓。 蓬莱殿中,赵嫣临窗铺纸研墨。 “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赵衍可不稀罕搬进那种靠劳民伤财建成的地方。” 赵嫣半垂眼睫哂笑了声,就见时兰抱着一篮子炭进来。 时兰跺了跺绣鞋上的碎雪,低声抱怨道:“那群捧高踩低的东西,等了好几天,才给送了这么点碎炭过来。您虽被禁足蓬莱殿,可到底是受太后庇佑的嫡亲公主,难道他们对太后也这般敷衍?” 赵嫣正撑着下颌,专注地誊写经文,闻言看了眼篮子中的炭,的确少得可怜。 “这场倒春寒的大雪来得突然,道路不通,流民遍野,能运进宫的炭并不多。” 何况赵嫣自幼受冷落,又被驱逐离宫多年,这些事也都习以为常了,左右不过是回到以前的日子罢了。 当了一年多的假太子,她手里倒是有些银钱,不过大多交给柳白微代为资助学馆和布施灾民,也都所剩无几,连身上御寒的雪貂裘衣都还是朝堂问审那日,闻人蔺赠予的。 时兰从中挑选出还算完整的新炭,置于炭盆中,望着燃起的火光叹道:“奴婢就是心疼您。以前在华阳无人问津也就罢了,好歹还落个自由自在,如今您为天下做了那么多,陛下怎么就不能疼疼您呢?” “好啦,如今不比在华阳,别给皇祖母惹麻烦。” 赵嫣笑着搁笔,朝指尖哈了口热气道,“我记得昨日还有几只橘子和柿子没吃完,咱们悄悄置于炭盆上烤了吃吧,也不辜负了这场春雪。” 时兰一听烤橘子,仿若回到了华阳无忧的时光,顿时眉开眼笑,拍拍衣裙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趁着时兰去准备的功夫,赵嫣抻了抻懒腰,打算出门透透气。 春雪蓬松柔软,落地无声,宫墙外有一株丈许的百年桃树,枝干粗壮遒劲,一片桃红覆着新雪探进墙头来。 赵嫣想去摘两枝,熏一熏书房中的墨气。 她左右四顾一番,找到先前扫檐雪的内侍留在角落中的一把竹梯,费力挪到墙边,放稳,而后踩着梯子一步步小心爬了上去。 墙头粉雪如云,视野极阔,可见寒雾缭绕的蓬莱池,和不远处掩映在苍林中的鹤归阁一隅。 赵嫣有些怀念之前往返于东宫与崇文殿的日子,燃香通读经史,落笔千秋,可见瀚海汪洋,而不是被困于后宫。 她深吸了一口寒气,伸手折了一枝带雪的桃花,就见下方有两名尚仪局的女官走过。 “圣上口谕,请长风公主领旨。” 不稍片刻,门口就传来了端肃的女音。 赵嫣忙顺着梯子下来,刚落地,两名女史已进了门。 赵嫣手中的桃花来不及藏匿,只好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道:“两位女史冒寒而来,所为何事?” 女史拾阶而上,将手中的托盘置于屋中,方退后行礼,公事公办道:“圣上口谕,不忍太后娘娘操劳,特命奴婢二人照管殿下礼仪之事,为太后娘娘分忧。” 赵嫣看了眼托盘中的物件,是一套公主规制的大袖礼衣,还有一套同规格的首饰头面。 这个时候送礼衣首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名为太后娘娘分忧,实则是来教养约束,来者不善。 一时间时兰的神色也紧张起来,连炭盆上烘烤的东西也忘了照看。 一股焦味传来,领头女官皱紧了细细的眉:“屋中是何味道?” 是柿子和橘子被烧焦的味道。 赵嫣藏在身后的手偷偷朝时兰比了个手势,见时兰悄悄退回屋中了,方笑道:“是雪打湿了木炭,烧出来的烟味儿。” 女官将信将疑,正欲向前查看,却见一名内侍躬身而来,请示道:“殿下,到了该陪太后娘娘诵经祈福的时辰了。” 陪皇祖母? 赵嫣被“关”在蓬莱殿的这些时日,皇祖母可从未要求她陪同打坐念佛。 赵嫣心绪一转,很快明白过来,做出为难的样子道:“本宫也不想怠慢皇祖母,可尚仪局的女史们说要替皇祖母教本宫规矩,奈何本宫分-身乏术,可如何是好。” “奴婢不敢惊扰太后娘娘清修,殿下还是先去陪伴太后娘娘,礼仪教导可明日再讲。” 女官们身为传话做事的奴婢,自然不敢得罪太后,叮嘱了声“殿下切忌宫中除供暖的炭盆外,不许额外烧火”,便福礼退下,回去交差了。 待女官们走远了,赵嫣才打量着面前这个眼熟的小太监,笑道:“肃王把你派到这个清幽之处来了?他在哪儿?” “回殿下,今日春雪苦寒,王爷特命奴送了一筐银骨炭来,已经交给您身边的大宫女了。” 内侍躬身,不卑不亢道,“王爷现在正在配殿中坐着呢。” 赵嫣穿过回廊,推开配殿的门,果见窗边雪光清冷,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倚坐,审视面前的一口箱箧。 箱箧中是一套全新的银红洒金罗裙,里外三层都配齐了,上头叠放一件珍珠色斗篷,一双柔软的夹绒绣履……赵嫣走过去一瞧,发现连那双珍珠色的柔薄手衣也带过来了。 “世间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雪中送炭,天寒赠衣。” 赵嫣抚了抚那不输于进贡宫中的华美面料,没忍住扬起了唇角,“你府中,到底还有多少女孩儿的衣裙?” 闻人蔺也噙着浅笑。 他的面色依旧有些苍冷,但眸色已恢复正常,倾身拉住她的手腕道:“过来。” 另一掌松松掐握她纤细的腰肢,敛目‘啧’了声:“瘦了点。” “这也能估量出来?” 赵嫣抬手叉了叉腰,察觉不出什么区别。 “对了,我也无甚回礼的,这个送你。” 她将那枝新折的桃花递了过去,金色的花蕊上还堆着晶莹如酥的碎雪,娇艳而纯洁。 闻人蔺伸手接过,指腹轻转枝丫,清寒的美人眸中映着一抹春色,似笑非笑道:“今年不送榴花了?” 一句话将赵嫣的记忆拉回了一年前:簪花宴上,一群贵女围着尚是“太子”的赵嫣讨要花枝,却被闻人蔺撞见,于是她顺手将剩下的一枝早春榴花赠予了他…… 后来中药厮混,她沾了薄血的束胸带子就与那枝榴花纠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哪个更为靡丽。 “还未到榴花的季节。” 赵嫣的声音不太自然起来,也不知那片脏污的衣带和榴花最后如何处置了。 闻人蔺心照不宣,摘下一朵桃花衔在赵嫣的唇间,而后抬掌扣住她的后颈,仰首吻了上来。 他吻得慢而深,像是在品鉴什么。赵嫣一开始还能与他往来交锋,渐渐的乱了呼吸,无力跌坐他怀中,直至花蕊的沁凉雪沫融化在唇齿间,呼吸交缠,弥散开淡而勾魂的花香。 赵嫣仿若身处云端,以至于呼吸都有些战栗,紧要关头,倒是闻人蔺先放开了她,声音哑沉:“现在不行,药还未炼好。” 赵嫣正亲得起兴,茫然委屈地睁目喘息,以为他说的“药”是解毒之药,神智也清醒了几分。 毒发之人,是要禁欲的。 待吻消停下来时,赵嫣的衣裙已乱得差不多了,她索性去了屏风后,换上闻人蔺送来的新衣。 不得不说,他的眼光一向毒辣。身上衣裙不松不紧,颜色娇艳而不浮夸,将她精致漂亮的少女貌衬出了十分的明丽。 “好看吗。” 赵嫣张开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如芙蕖层层绽放。 闻人蔺静静凝望,目光也随着她的裙摆荡开笑澜,慢悠悠道:“殿下怎样都好看。” 这话乍一听有些敷衍,可他用这样的神情说出来,却又莫名可信。 赵嫣自信地扬了扬眼尾,那颗嫣红的小痣也随之鲜活起来。 想起什么,她坐在闻人蔺身侧,习惯性撑着下颌道:“今天尚仪局的人来了,也送了新的公主礼衣,说奉命教我规矩。无事献殷勤,我猜父皇还是动了将我送去北乌的念头,毕竟他一旦疑你,就没了可以与北乌抗衡的猛将。大玄要培养出一个能顶替你的战神,需要极长的时间和运气,能牺牲一个女儿换取丁点可能的安宁,对他来说都不亏。” 闻人蔺不置可否,抬指将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殿下害怕?” 赵嫣笑了声,眼波一横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不知闻人蔺的计划是什么,她不想问,只能等。 等孤星和柳白微的回信。 …… 这场倒春寒冻伤了不少流民和牲畜,也使得天子头疼之疾愈发严重,已到了难以入眠的地步。 宫中炭火紧缺,于养病不利,是以皇帝临时决定摆驾玉泉宫,辅以温泉疗养半月。 皇帝出宫养病并非小事,诸多事情要安排交接,一时宫中上下忙翻了天,可惜这热闹并不属于赵嫣。 “这次去玉泉宫,除了甄妃外,按礼皇后娘娘也要随行侍疾,因放心不下殿下留守宫中,特命奴婢前来侍奉。” 流萤朝惊讶的赵嫣行了一礼,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有了柔和的温度,“望殿下成全。” 几经生死,赵嫣早就将她当做自己人看待了,不由笑道:“你比时兰稳重,有你作伴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母后将你留下,她身边可还有人能用?” 流萤挽起袖子,整理书案道:“娘娘有女史们跟着,应无大碍。” “他们已经离宫了吗?” “回殿下,陛下和娘娘辰时动身的,此刻应该已经行到大宁街了。” 赵嫣点了点头,脑中灵光一现,忽而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父皇迁去玉泉宫疗养,带走了大半禁军,宫中防备不如以前严密,倒是个极佳的机会。 沉吟片刻,她道:“我要换上宫婢的衣裙,偷溜去太极殿查一样东西。我知道这很危险,但只有做过‘太子’的我知晓太极殿布局,就一刻钟,请流萤姊姊帮忙掩护。” 流萤正色:“殿下行事定有殿下的理由,奴婢明白。” 肃王府,屏风后药浴清苦,飘散的白雾凝结成房梁上的水汽。 “畿县的流民数量多达上千人,各县衙无力管控,已放任自流。” 蔡田站在屏风外,一条条念着情报,“午正,长风公主换上宫女的衣裳,从蓬莱殿潜出,去往太极殿的方向。” 氤氲的水汽中,闻人蔺打开双眸,忽而一笑。 小殿下为了他这副身子,还真是煞费苦心。 哗啦一声水响,闻人蔺起身震落穴位上的银针,长腿迈出浴桶,抓起一旁的干爽衣袍披上。 太极殿。 赵嫣常与时兰互换衣裳,对妆扮成彼此的模样得心应手,加上皇后身边的流萤掩饰,蒙混过关并不算太难。 难的是时辰颇紧,需得赶在尚仪局的女史来教导前回到蓬莱殿。 此时她做大宫女打扮,手中端着托盘,趁着禁卫交接的间隙低头快速上了石阶,朝后殿暖阁行去。 那里是父皇休息闭关之所,常与道人在此坐谈,研制长生金丹。 赵嫣以手指轻轻戳开一条门缝,确定暖阁内并无内侍宫人,便推开门飞快地闪了进去。 她来过几次,知晓父皇的丹药都放在什么地方,是以一进门便放下手中的托盘,直奔目的。 赵嫣知道,若父皇手中有解药方子,以闻人蔺的人脉手段不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可她仍抱有一丝渺茫希冀。 万一呢?万一闻人蔺的解药就在父皇手中呢? 赵嫣手心发汗,一边竖耳听着外边的动静,一边飞速翻找那一堆瓶罐,企图从中辨出有用的药丸。 她并不担心这堆瓶罐中有何毒物,父皇不会在自己常服的丹药中冒险□□。 可她翻遍了那堆瓶罐,也没有找到熟悉的清冷淡香。 鼻子短期内闻了太多丹药的刺鼻之味,令她有些头晕。她深深吐息,缓了须臾,将那堆瓶罐飞速复原,而后起身环顾一周,视线定格在墙边的书柜上。 她垫着脚翻开堆叠的书卷,一层层找下去,拉开最下方的抽屉,很快发现不对。 抽屉从外侧看有七寸高,可拉开后的深度却只有五寸,轻轻敲了敲木板,有空鼓之声。 赵嫣曾闲来无事研究过华阳行宫的密室图纸,几乎一眼就看出抽屉下层有个两寸深的暗格。 她将里头的书卷取出,以指按压木板的松动处,只闻咔哒一声机括细响,木板如门叶翻转打开,露出了里头一只巴掌大的檀木小盒。 赵嫣眼睛一亮,谨慎取出小盒摇了摇,又轻轻一嗅,确定并无异常,这才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随即一愣:木盒里头躺着几丸黑红的丹药,散发出些许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和闻人蔺曾服用的那种有些相似,然而,却并不是。 但赵嫣几乎可以笃定,她绝对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丹药的味道。 想起什么,她脑中嗡的一声,瞳仁骤缩。 思绪如旋涡暗流,将赵嫣的记忆骤然拉回到去年初夏。 锦云山庄大火,她于密道中追击赵元煜,就曾在对方的丹房密室中清剿了不少这种丹药。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这种色泽与气味,绝不会有错。 赵元煜坠马伤到子孙根,以至于不能人道,便听从神光教“仙师”的怂恿抓童男童女炼制“无上秘-药”,以求能复阳生子。 可赵元煜的药,为何会……出现在天子的暖阁中? 正想着,一阵凌乱仓促的脚步声靠近。 赵嫣背脊一寒,忙复原暗格,倏地起身藏入垂帷后。 111. 第111章 躲藏 “怕她们把你认…… 那凌乱漂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嫣藏匿于帷帐后,屏住呼吸退无可退。 来人在离门扉只有一丈远时,忽而被禁卫唤住:“天子靖室,淑妃娘娘不得擅入!” “本位要见圣上。”是许婉仪略显虚弱的声音。 是了,自从她生下与天子寿诞同日的小皇子,母凭子贵,已被晋升为“一等淑妃”,位份仅在皇后与甄妃之下。 “陛下已启程前往玉泉宫疗养,并不在太极殿,还请淑妃娘娘莫要让属下为难。” “已经离宫了?这般快。” 许淑妃喃喃,随即又提高声音,“杨嬷嬷是本位在宫中多年来唯一的亲人,此番殁得突然,本位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传信于圣上,本位请求内廷查个结果出来。” 她仗着生育皇子有功就颐气指使,校尉多少有些不痛快,抱拳道:“属下会转告娘娘的请求。” “娘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许淑妃身边的宫婢快步跑来,焦急道,“您才刚出月子,可受不得寒。乳娘说小皇子殿下又吐奶了,您快去瞧瞧。” “吐奶了不知安抚吗?这可是圣上现今唯一的儿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好过了。” 许淑妃气急败坏地离开,不稍片刻,禁卫也巡视远去。 赵嫣松了口气,刚欲从垂帷后转出,便听见另一阵脚步声靠近。 那人并非路过,而是径直朝门扇处走来。 赵嫣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还有人来? 眼见着模糊的人影已映上隔扇,赵嫣左右四顾一番,视线落在一旁休憩用的罗汉床上。没有迟疑,她利落掀开明黄的绸缎褥单,仰身蜷入床榻下。 几乎同时,门扉被人推开,有谁走了进来。 脚步沉稳,悠闲,不像是宫人太监。 赵嫣小心翼翼地转过头,脸朝着外边。 褥单从榻沿垂下,离地仅有一寸,她只能从这寸许的缝隙中去窥探来者的身份。 玄色靴面极其干净,地砖上倒映出一片暗色的衣摆,有些眼熟,然而那条缝隙实在窄小,赵嫣看不太真切。 正想着,那人撩开垂帷从容走向里间,停在了罗汉床前。 靴尖距离她的脸颊不到一尺,似乎在审视什么。 赵嫣握紧了手指,连呼吸也停滞,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地砖,渗出薄薄的冷汗来。 下一刻,靴尖不急不缓地调转方向,罗汉床一沉,赵嫣陡然睁大双目:他竟是在榻上坐下来了?! 父皇不在宫中,全天下敢这样做的人也数不出两个。 赵嫣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冒险,只能竖起耳朵辨别。 良久没有声音。 正干瞪眼之际,床沿传来笃笃的两声轻叩,熟悉含笑的嗓音慢悠悠传来:“殿下还要躲到何时?” 果然是这满腹黑水的混蛋! 赵嫣浑身卸力,试探伸出纤白的指尖,扣住床尾的镂花木板上挪身子,从褥单下探出一张憋得白里透红的精致脸庞来,“呼”地吹开眼前的碎发,瞪着闻人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她半截身子还在床下,闻人蔺忍笑起身,握住赵嫣的手将她轻稳拽出。 心脏仍有余悸,赵嫣茫然坐在地上,抬手撩了把额边垂散的发丝。 “你怎么知道我偷溜来了这?” 话一问出口,赵嫣便知多余。她身边有闻人蔺派来的人暗中照料,只怕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抿了抿唇,遂改口道,“不对,你既已知道我在房中,为何不早说?” 害得她白白虚惊一场。 “先起来,地上冷。” 闻人蔺拉她起身,俯身替她掸了掸青裙上沾染的灰尘,“殿下躲得太快,本王还未来得及出声。” “骗人,你故意的。”赵嫣压低气音。 闻人蔺沉沉笑了声,不置可否,抬起另一掌按住赵嫣单薄的肩头,“别出声。再过半盏茶的时辰,会有禁卫巡逻经过,殿下此时出去,会与他们在太极门前撞上。” 赵嫣反手拍了拍后臀上的灰,正巧与闻人蔺拍掸的指节撞上,两人皆是一顿。 闻人蔺顺其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轻抚,似是安抚,又似是撩拨,在静谧昏暗的房间内颇有些禁忌之意。 不多时,果见一队禁卫整齐地从阶前经过,巡视远去。 赵嫣被闻人蔺紧紧护在怀中,耳畔尽是他沉稳的心跳。 太极门下。 赵嫣将托盘抱于胸前,低眉敛首跟在闻人蔺身后,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甚存在感的小宫婢。 从近道入蓬莱门,闻人蔺停下脚步,伸手取走了赵嫣手中的托盘。 “你作甚?哪有主子帮奴婢拿东西的。” 赵嫣眨了眨眼,警惕四周。 “殿下的手臂不酸吗。” 闻人蔺淡淡瞥过,手中托盘被巧劲抛起,于空中转了几圈,又稳稳落在他掌心。 随意把玩的一个动作,却令他做出了十分的优雅洒脱。 “是有点酸。” 化雪后的风有些寒面,赵嫣想了想,小声开口道,“我没有找到解药。” 她声音很低,难掩落寞,或许还夹杂了其他的什么情绪。 闻人蔺长身而立,将执着托盘的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抵在赵嫣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 深红的墙头覆着青瓦,宫道狭长,闻人蔺没有笑她此刻的失败,而是静静地凝望着她,漆眸平和道:“本王数年也未解决这个难题,还得劳累殿下出头,岂非无能。” “不是这样的。” 赵嫣心知肚明,闻人蔺这些年没有查到解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好好活。 她没有点破闻人蔺的过往,正如闻人蔺护着她的心境,抬头笑道:“我也想帮你,但还是差了点。不过,我不会放弃的,你也要努力。” 她的笑颜总有种灵动的生命力,见之心暖。 闻人蔺笑了声,说:“好。” 回到蓬莱殿,刚好见尚仪局的女史从小门行过。 赵嫣立刻将闻人蔺退到墙角后藏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嫣红的唇上,嘘了声道:“她们已经来了,从门口进定然会撞上。” 墙头冻伤的桃花间或飘落,闻人蔺垂目看着将他强硬抵在墙上的那只素手,似笑非笑:“殿下怕撞见她们,为何连本王也要回避?” 赵嫣方才全然是下意识的反应,回过神来,小声道:“怕她们把你认成我的姘夫。” “本王不是吗。”闻人蔺微挑眼尾。 “……” 赵嫣一噎,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自降身价呢? “现在没时间说这些,那两个女史可不是识人不清的周挽澜,时兰应付不了多久。” 说着赵嫣后退一步,绕着墙边那株百年桃树走了一圈,“你能举我上去……” 话还未落音,便觉腰上一紧,继而身子腾空而起,闻人蔺单手轻而易举地抱起赵嫣,让她坐在自己的小臂上,以抱孩童的姿势带着她踩上桃树,再借力跃上墙头。 一声惊呼抑在唇间,稳稳落地。 心脏犹跳动不止,赵嫣坐在闻人蔺结实的小臂上,犹紧紧抱着他的颈项。 桃花簌簌,抖落一阵花雨,拂了满身。 芳菲沁人,可惜赵嫣并无太多心情回味,女史已经过了前庭,往这边来了。 她忙摇了摇闻人蔺的肩膀:“快回屋,我要更衣。” 闻人蔺岿然不动,在她腰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把,“低头,别乱动。” 说话间迈动长腿,稳步上了月台,抬手护着赵嫣的额头进了配殿。 赵嫣一落地便脱了棉袄和长裙,顿了顿,将藏在怀中的那枚“无上秘药”取出,装入一旁的香囊配饰中——这是她潜入父皇靖室时,复原抽屉前偷拿的。 她只穿着里衣里袴,一头钻入衣柜中,翻出那身银红洒金的衣裙穿上。 鲜妍柔软的布料,恰到好处地掩盖住莹白若雪的肌肤,闻人蔺看着薄纱后忙碌的声音,仿佛在欣赏一幅会动的画卷,忽而感受到了类似于“闺房之内”的温情。 “这个裙带我系不好,帮帮忙吧太傅。” 赵嫣无奈地捏着罗裙边缘挪步过来,稍稍踮脚,将那片打结裙带展示给他看。淡薄的冷色下,她散落几缕绒发的脖颈细白得仿若能发光。 “殿下是穿惯了男装,一时改不过习惯来了。” 闻人蔺嘴上虽说着,到底伸手替她解开了裙带,长指翻动,仔细系了个优雅的结,又替她将香囊挂上。 “好啦。” 赵嫣取下头上宫婢的淡青发带,簪上妆奁台上的步摇与珠花,朝门口走了两步,又飞快走回来,环臂压低闻人蔺的脑袋,踮脚在他唇边轻轻一啄,笑道:“你若无事,就在这歇会儿,等我应付完她们就归来。” 说罢松手,提裙转身走了。 冷光自窗边斜斜铺洒,闻人蔺抬指触了触唇瓣,不由含笑轻嗤:是不是反过来了?怎么感觉,他才是独守空闺之人。 廊下,赵嫣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将手炉从额上拿下,问时兰道:“怎么样?” 时兰抬指探了探她焐得微红的额头,蹙眉道:“有些太烫了。” “无碍,走到堂中温度就差不多。流萤呢?” “已经去请太医啦。” 赵嫣深吸一口气,放缓步子,搭着时兰的手脚步虚浮地进了门。 “殿下迟了半盏茶。”堂中,女史面容严肃。 “昨日偶感风寒,实在头晕得厉害,让女史久等了。” 说罢,赵嫣拿出炉火纯青的装病本事,哑声咳嗽道,“不过是小小高热,本宫能忍……” 女史见她面色发红,一时有些迟疑。 其中领头的女官道了声“奴婢失礼”,向前探了探赵嫣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但这位小公主有过前嫌,能将“太子”扮演得分毫不差,焉知此时不是在做戏? “奴婢去请太医问诊。”女官道。 不多时,年轻的太医来了,隔帘行礼道:“臣张煦,拜见长风公主殿下。” 赵嫣曾怕极了每天服药改嗓的日子,连带着一见张煦就叹气,眼下见他倒是从未有过的亲切。 “有劳张太医。” 赵嫣掩唇轻咳,仿佛又回到了东宫装病卖乖的日子。 张煦面色不改,将绸帕搭在那只帘中探出的细白手腕上,切脉片刻,心照不宣道:“殿下风邪入体,引发急热,需服药调养几日方可。” 听太医这般说了,女官这才暂时放下疑虑,福了一礼道:“两国姻亲在即,万望殿下以大玄国运为重,保重玉体。奴婢先行告退。” 赵嫣皱眉,直到女官走远了,方掀开被褥起身。 流萤掩上房门,将面前碍事的纱帘卷起,而后退至一旁。 即便张煦一开始就知赵嫣是女儿身,仍是被眼前明珠般耀目的少女惊到,相似的脸,却与男装时截然不同,明快而娇艳。 “许久不见,张太医。” 赵嫣笑了笑,坐在榻上道,“没想到你还愿来见我。” 张煦垂下目光:“微臣只是个医者,并不在乎身份之别。殿下此言,令微臣惭颜。” “我其实,是有些事要问你。” 后宫女眷传召太医请脉,皆有严格的时辰规定,赵嫣并没有太多空闲同张煦寒暄,遂直切主题,“许淑妃的乳母嬷嬷急病而亡,你们太医院有病案记录么?” 赵嫣直觉,许婉仪……不,许淑妃如此在意此事,说不定有些什么蹊跷。 张煦回道:“内廷宫侍除非有中宫娘娘和陛下开恩,否则不受太医院所管。不过宫人死后大多葬在西山坟场,殿下若在意,微臣可开棺验尸。” “让我再想想。”赵嫣颔首斟酌。 片刻,她解下腰间的香囊,倒出那粒药丸道:“还有一事,你替我看看这个,是否就是赵元煜所炼的那种回阳秘-药?” 流萤伸手接过,转呈给张煦。 张煦仔细观察着手中的丹药,又凑近嗅了嗅,闭目期间几乎就将上百味药材及药引的名称筛出,笃定道:“殿下所言不错,的确是以烛蛇香腺,和童男纯阳心头血为引的回阳丹药。” 张煦是剑走偏锋的医门怪才,他点头确认的事,便不可能有错。 赵嫣心头坠铅般一沉,忽而有些难以呼吸。 “殿下?” 张煦见她红润的脸色褪为苍白,便知她犯了七情之病,怒极伤阴。 “我没事,就随口问问。”赵嫣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 仿佛一瞬间,艳丽骄阳蒙上了厚重的阴翳。 张煦想了想,说了声:“微臣最近在研制一种龟息药,服之可令人呼吸凝滞,状若假死。待微臣试验成功,再来告知殿下。” 赵嫣听出了他话中的好意,不由一暖,轻而坚定道:“多谢张太医。不过,本宫不会逃避,也绝不逃避。” 张煦不再多说什么,将那枚丹药置于一旁的圆桌上,躬身一礼,背着药箱告退。 赵嫣于榻上倾身,缓缓交握住自己微凉的指尖。 父皇常居之所固若金汤,即便她做“太子”之时,也是非诏不得入内,不太可能是旁人将丹药置于暗格中的。 何况,谁会栽赃天子? 即便是陷害,也该用毒,而非回阳生子的秘药。 父皇这药是从何而来的,从赵元煜手中得来的赃物吗? 不,不可能。 赵元煜伏法时,许婉仪已有身孕,父皇没必要再服此药。除非是在赵元煜炼丹伊始,就已经有了“无上秘药”的存在。 “去年春搜围猎,我儿坠马伤及命根,以致不能人道生育!本王一直以为是天灾,近来方知是!” “是你指使禁军惊马,害了我儿,逼他不得不为炼丹回阳而走上歧路!” 雍王伏法前的痛骂声,仍如梦魇在耳。 铲除觊觎皇位的赵元煜父子后,最安心的人是谁? “……金丹已成,玉燕投怀,此乃天赐之喜。” 玉泉宫归来,甄妃所说的“金丹”和“许婉仪有喜”,究竟有何关联? 父皇到底知晓这金丹的来历么,亦或是被蒙在鼓里? 他十多年未有子嗣,偏偏这时候有了儿子…… 最后的侥幸被推翻,赵嫣看着自己的手——她方才用这只手摸了“无上秘药”,如果这颗药丸里真有无数童男的心头血,如果杀死别人家的孩子,只为自己生个儿子…… 一股寒意从五脏攀援四散,赵嫣喉中一哽,几欲干呕。 “殿下!” 一旁观摩的流萤和时兰立即向前,抚背的抚背,倒茶的倒茶。 “去打盆水来,快去。”赵嫣咬着唇急促道。 时兰立即起身,很快断了一盆温热的清水过来。 赵嫣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入铜盆中,用力揉搓,仿佛要将上头沾染的罪孽与悲戚冲洗干净般,直至指尖和手背都泛起了红。 “殿下,您这样手会受伤的……” “你们先出去。” “殿下……” “出去,让我静一会儿。” 殿下难过时总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内化情绪。时兰和流萤对视一眼,只好福礼退了出去。 门并未关上,久等人不至的闻人蔺,就在此时缓步迈了进来。 高大的阴影笼罩,赵嫣茫然抬眼,搓得通红的手指微微颤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唇瓣抿成发白的一条线。 闻人蔺扫了眼圆桌上搁置的那枚丹药,目光微沉,什么都明白了。 112. 第112章 转机 “本王的药炼…… 闻人蔺走过去,坐于榻边,将赵嫣的手从微凉的清水中捞出。 宫婢们忘了准备拭手的绸帕,他神色淡淡,以自己的袖袍包裹住赵嫣的手,将她揉搓泛红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任凭质感极佳的暗色衣料沾湿起了皱,也毫不在意。 赵嫣的心也仿若被一寸寸擦净,抚平。 “为什么惩戒自己?” 闻人蔺捏了捏她的指节,漆眸很深,声音却很轻。 赵嫣张了张唇,小声说:“我不是在惩戒自己,我只是……没法面对这些罪孽,一切都荒诞透顶。” 若杀赵元煜时,她还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求真遏恶的旁观者,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她已是被洪流裹挟前行的局中人。 她甚至,有点恶心自己身上流淌的那一半天家血脉。 “其实在靖室中,我偷拿了父皇的一颗丹药,就是桌上那颗……” “嗯,我看见了。” “很眼熟对吧?那是神光教助赵元煜炼制的回阳秘药。” 赵嫣闭了闭纤长的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握紧闻人蔺的袖边,“当初被救出来的那些女孩子曾提到过,赵元煜抓了那么多男童,可总抱怨炼出的药太少,我现在有些害怕深思,赵元煜‘不能人道’的背后到底藏着谁,那些多余的回阳丹药都被送去了何处。” 闻人蔺抬掌覆住她紧攥的手,语气沉稳平静:“殿下还要走下去吗。” 赵嫣眼睫颤了颤,半晌,抬起眼眸。 “要。” 她打开眼睫如推窗,让凄寒的风连同光一同漏进去,驱散迷雾,“我有点明白你的选择了,我想和你站在一起。” 闻人蔺望着她重新清明的双眸。 他早说过,锋利的真相会连她一同刺伤。但当时的他未曾想到,眼前的小公主即便被割得遍体鳞伤,也会踏着满地冷刃勇敢地走下去。 “殿下也想和本王一起,毁灭天下?” 闻人蔺眼波幽沉,若有所思。 “不是。破而后立,重在一个‘立’字,而毁灭则为炼狱,并无希望可言,两者不尽相同。太傅,我其实并不坚强,可每次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赵衍,想起自己回宫的初衷。这世道魍魉横行,可也有拂灯之蛾,枯木之下,仍是新春,这是赵衍的选择,也……会是我的选择。” 赵嫣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倦怠道,“我现在思绪有些乱,听起来好像都是些没条理的大话……太傅,能让我靠一会儿吗?” 她已不是“太子”,可还是回下意识唤他“太傅”,仿佛这个称号能带给她无限力量。 闻人蔺解下大氅一抛,盖住圆桌上那枚碍眼的暗红丹药,随即抬手将赵嫣揽入怀中。 赵嫣顺从地屈腿抱膝,将脑袋搁在他肩上,汲取他身上沉稳安然的气息。两人腰间的玉佩紧紧贴着,一枚略显粗糙的猫纹暖玉,一枚新琢的莲花玉,发出清脆细碎的撞击声。 闻人蔺将下颌轻轻摩挲少女鬟发蓬松的发顶,在她额前一吻。 他半阖的眼帘落下淡影,盖住了眸底翻涌的暗流,依旧优雅强悍,从容平和。 他没有告诉小殿下,那群少年的力量太散、太微弱,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过无碍,只要护住她就行。 天地为熔炉,便扬死灰为她铺路,送她登万丈高台。 初春的斜阳透过屏风,一大一小两道依偎的影映在薄纱上,彼此支撑,什么也无需做,便已诉尽衷情。 …… 翌日,晴光正好,太阳将冰封许久的大地晒得暖融融的,赵嫣却并无多少心情欣赏。 那枚偶然间发现的“无上秘药”仍如阴霾占据着她的内心,更遑论,又到了月初。 今日闻人蔺没有现身,赵嫣不知道他如今服用孙医仙的药,能抵几分毒性。 她翻了两页书,又在庭中温习了两遍闻人蔺所教授的剑法,仍是无法全然静心,索性偷偷搬了竹梯架在墙头,爬上去眺望苍林后鹤归阁的檐角。 距离有些远,但赵嫣总觉得自己能听到檐下占风铎的丁零声——赠春雪桃花的那日,闻人蔺上次无意间提过,当初她送去洛州的占风铎被他带回来了,就挂在平座窗框上。 “长风无形,呢喃有声。风吹玉振,请君聆听。” 那天深吻过后,闻人蔺用慵懒低哑的声音于她耳畔撩拨,“本王还是比较想听殿下的声音,特别好听。” 气得赵嫣一把推开了他,他却兀自笑了起来。 赵嫣眯了眯眼,也不自觉翘了翘嘴角,正欲下梯,却见墙下甬道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周及穿着从六品松绿文官服饰,眉目朗润,清隽如竹,他手捧着一份典礼文书,踏着满地桃粉落英徐徐而过。 自从朝堂问审后,他便降了一级官职,回翰林院做著书立言、起草典礼文书的工作。帝后去了玉泉宫,与北乌的洽谈也到了尾声,礼宴的文书需交给太后代为过目。 赵嫣拨开浓密的花丛,朝下方唤了声:“周大人。” 周及驻足抬首,只见云霞般娇艳的桃花后,赵嫣正托腮趴在墙头看他。 记忆忽而回到数年前。 华阳行宫,亦是这样一个春日融融的天气,尚是少年的他执卷从墙边行过,就见头顶掷下一朵山茶,将将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小周先生。” 刚逃课归来的豆蔻少女趴在墙头,指了指身上的宫婢青衣,朝他得意洋洋地笑,“认得出我是谁么。” 时隔多年过去,他已能一眼辨出这张明丽的脸庞,不禁莞尔道:“认得。” “什么?” 赵嫣对他莫名的回答感到疑惑。 周及微微一怔,回过神来,退至道旁朝她拢袖行了个规矩的臣礼。 “赵嫣,你趴墙头干什么呢?”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清甜干脆的嗓音。 赵嫣回头,见霍蓁蓁一身鹅黄的春衫,领着一名高挑眼熟的宫婢穿过回廊而来。 她朝周及道了声“我先下去了,你忙吧”,就扶着梯子消失在了墙头。 周及站了会儿,直至风停,墙头的花瓣不再簌簌抖落,这才继续踏着满地落英朝正殿行去。 赵嫣推开配殿的门,看了眼霍蓁蓁身后的“宫婢”,还是没忍住笑弯了眼睛。 “你每次来见我,都得打扮成这样吗?” 柳白微一进门就懒得扭捏作态了,大剌剌往椅中一坐,揉着脖子道:“没法子,外头盯得紧。多亏了长乐郡主帮忙,才能捎我进来。” “你答应带我去祭奠太子哥哥的,我才帮你的!别忘了啊。” 霍蓁蓁在赵嫣的居所转了一圈,大约嫌寒酸,摆摆手道,“我去探望皇外祖母啦,你们先聊。” 说罢她负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了,腰间金铃随之一晃一晃的,清脆无忧。 流萤前来侍奉了茶水,房中很快安静下来。 “我见着仇醉了。” 柳白微开门见山,“他在明德馆后门外蹲守了好几天,见着我,让我给殿下带一句话。说什么‘神光教老巢中屯有大量铜丸火-药,恐有图谋’,也没说清楚,人就走了。” 赵嫣讶然:“他回京城了?” “应回了一阵了,神出鬼没的。听闻这几个月来神光教损失惨重,好几座道观据点都被一个脸有疮疤的高手给屠了……我猜就是仇醉,得知太子殿下的真正死因后,他就一直在寻神光教‘仙师’的仇。” 柳白微皱眉,“他还是这么一根筋,上次我将自己在京城的别院地址写给了他,他不识字,也不知道问别人,就在明德馆下守着那盏孤灯死等。” 虽是抱怨的话语,赵嫣却听出了几分心酸。 赵衍死了,仇醉又成了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没了想要守护的人,便只能回归杀戮。 “下次见面,你留下他吧,我想用他。” 赵嫣拿定主意,“从前赵衍待他如何,我依旧待他如何。” 柳白微张了张嘴,叹道:“行,我试试。不过他性格古怪得很,视赵衍为唯一的主公,不一定听你的。” “他会听的。” 只要是和赵衍有关的事,仇醉就不会拒绝。 “对了,殿下让孤星跟进之事已有结果。” 柳白微从袖中摸出一封密笺,递给赵嫣。 赵嫣接过密笺,抖开一瞧,眸色微变。 “怎么了?”柳白微察觉出不对。 “北乌使臣流连于花街柳巷,夜夜笙歌,出入他们身边的舞姬乐伶多如过江之鲫,其中夹杂着几名前朝废太子一案牵连的罪臣女眷。” “什么?” 柳白微心中一紧,忙接过赵嫣手中的那份密笺,“我看看。” 孤星花了半个月时间,将那些女子的家底查得极其详实,其父辈的确都是前朝废太子的拥趸,“谋逆案”后这批人皆被抄家下狱,男丁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少数牵连的女眷则是官卖为奴,终身为贱籍。 年纪也都对得上。 “这么说北乌人入京,只是借和亲的幌子麻痹大玄的警惕。” “不错,打着废太子旗号的叛党,才是他们暗通款曲的目标。毕竟大玄一乱,于北乌百利而无一害。” 赵嫣总算明白,为何先前乌阙这般笃定和亲才是她唯一的生路。因为乱党一旦夺位成功,不会留她性命,斩草除根是每个胜利者坐稳皇位的第一步。 她设想过无数种让父皇撤回和亲圣意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一种。 赵嫣沉吟片刻,起身道:“北乌人的和谈接近尾声,则说明他们与叛党的计划亦已商讨详实,得想办法将消息呈给父皇,否则就来不及了。” 她并不赞同父皇做的那些事,甚至是觉得恶心,可她不能坐视登上皇位的是异族人的傀儡,不能让天下毁于通敌叛国的阴谋中。 柳白微紧跟其后,二人朝着太后诵经的正殿快步行去。 “殿下是想借太后之口传信?”柳白微有些担忧。 闻言,赵嫣停了脚步。 吹面不寒的春风穿廊而过,唤回她的冷静。 “你说的对,这话不能让皇祖母传。老人家年事已高,父皇又与她生有嫌隙,北乌勾结叛党事关重大,我不能再将她推向风尖浪口。” 可父皇远在玉泉宫,守卫森严,除了太后娘娘,还有谁有分量在父皇面前进言呢? “我试试吧。” 柳白微道,“我好歹是个郡王孙,禁卫应该能放我面圣。” “不行。” 赵嫣毫不迟疑地回绝,“你与我私交过甚,父皇只会疑你,等他反应过来时,恐来不及了。” “那还有谁……” “若殿下信得过,臣与老师愿请一试。” 月门后蓦地传来一个清泉漱玉般清朗的嗓音,赵嫣和柳白微对视一眼,快步向前,便见周及捧着文书,独自于庭中。 见二人诧异,他拱手一礼道:“太后娘娘尚在小憩,臣闲暇游逛,并非有意帘窥壁听。” “你听见我们说什么了?”赵嫣神情复杂。 “听见了一些。” 周及一身磊落之姿,清朗道,“内贼外敌勾结,我为大玄臣子,万死不辞,老师亦如此。” 赵嫣有些迟疑,左相李恪行是两朝元老,深得父皇信赖,由他出面的确最为合适。 可是…… “请殿下信臣与恩师。” 周及请求,拱手的姿势更低了些。 周及左右已经知道了,以他清正无垢的性子,即便赵嫣想拦也拦不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赵嫣沉思片刻,终是将袖中那份与北乌使臣接洽过的乐伎名册奉出,轻声道:“事关国运,本宫拜谢周大人和左相大人。” 说罢,赵嫣和柳白微皆是后退一步,郑重回以一礼。 入夜,玉泉宫。 皇帝散发披衣,亲自接见跋涉而来的李恪行与周及二人,见到密信上的消息,不由咬紧了槽牙。 他起身,吩咐殿外禁卫道:“去,即刻传朕旨意,鸿胪寺和礼部各部终止和谈。加派禁军监管,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北乌使臣踏出四方驿馆半步。” 他陡然吸了一口寒气,以至于发出浑浊的哑咳声,牵连太阳穴突突阵痛。 一旁的甄妃见状,熟稔地点燃了无上香,白雾袅袅晕散。 李恪行奔波大半日,亦是骨痛神疲,扶着周及的手起身行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深吸一口气,坐在椅中缓了半晌,挥挥手道:“左相和周卿为国操劳,奔波辛苦,今夜就在玉泉宫歇一晚吧,赐宿听雨楼。” 李恪行谢了恩,扶着周及的手出了殿门,跟着提灯的内侍穿廊朝听雨楼行去。 “挽澜。” “学生在。” “你说实话,北乌人勾结乱党的消息,究竟是谁给你的?” 李恪行走得很慢,压低声音,“你今日去过蓬莱殿,只可能是她,对否?” 周及默然。 李恪行倒也不逼他承认,只道:“她身在囹圄,却能知晓朝臣都看不透的机密,叫圣上如何不忌惮哪。” “殿下的敏性,不输男子。” “可她毕竟不是男子,朝堂问审,已是她的大运。” 李恪行轻叹,“挽澜,听老夫一句劝,你与她非同道之人,当止步于此。” 山风拂过,硕大的云翳遮挡了月光,夜稠如墨。 畿县外,渡口边停着几艘运送木料的船只,宛若亡魂耸立,死气沉沉。 一行流民打扮的汉子趁着夜色从四方汇聚于此,越来越多,仔细看来,其褴褛的破布衣裳下各个精壮无比,步履沉稳,显然都是行伍出身的练家子。 “计划有变,今夜行动。吾等大业将成,在此一举!” 领头的汉子发话,随即几人跃上甲板,一把掀开盖着木料的油布,抽出隐藏在空心木料中的刀刃。 另一队识水性者则潜入水底,拖出藏匿船底的一个个硕大油布包,层层拆开,里头却是成捆的良弓和箭矢。 暗夜中没有人语声,唯有兵器折射的森森寒光。 与此同时,鹞鹰掠过天际。 鹤归阁,蔡田取下情报,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送去净室。 正值月初,屏风后,水汽混合着药香弥漫,蔡田刚道了声“王爷”,就见浴桶中伸出苍白修长的一只手,水珠顺着冷玉般的手掌滴落,淅淅沥沥,夹杂着一缕不正常的暗红血色,化开在起伏的水波中。 蔡田悚然一惊,王爷毒发一次比一次严重了,连孙医仙的药也难以完全压制。 他不敢直视,将那方纸笺交到那只温凉潮湿的手中。 他们等这一日,等了八年。 不知皇帝亲眼见到自己所惧之人毁了他、所信之人背叛他,品尝到雁落关十万将士的孤立无援的悲痛时,会是何等令人快意的神情。 正想着,闻人蔺将纸笺浸入凉透的药浴中,起身抓起屏风上的衣物穿上。 而后行至矮柜前拉开抽屉,慢悠悠取出里面那瓶孙医仙刚配好的药丸。 星月无光,墙外桃花幽香浮沉。 赵嫣沐浴过后睡不着,在书房待到子夜,果听流萤快步回来禀告:“殿下,李浮传了信,有一队禁军自玉泉宫归来,直往四方驿馆去了。” 猜想是李恪行将消息送去了玉泉宫,赵嫣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夜深了,殿下快去歇息吧。”流萤掌灯劝道。 赵嫣点了点头,合拢书卷起身,揉了揉僵痛的颈项,朝寝房行去。 她浅浅打着哈欠,进门也没发现窗扇是半开的,径直朝里间行去。 掀开厚重的垂幔,她忽的一顿,睁目“啊”了声。 流萤被她的惊呼吓到,忙放下手中的提灯问:“殿下怎么了?” 赵嫣看着一袭墨袍、半披长发倚坐在她榻上的男人,忙合拢帷幔遮掩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今天的经文还未抄完。你也累了,快和时兰去睡吧,今晚无需值夜侍奉。” 流萤备好夜间的茶水,关拢窗户,这才福礼告退。 待人一走,赵嫣才重新拉开帷幔。 困意一扫而光,她抱臂向前,弯腰审视闻人蔺:“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身子好了?” 闻人蔺大概刚沐浴过,眉目深隽,墨黑的长发只用油亮的木簪束了一半,另一半垂落肩背,发尾还带着些许沁凉的潮湿。 他握住赵嫣的手腕,伸手一拉,便将她拽入怀中。 “本王的药,炼好了。” 他含着笑的嗓音格外蛊惑,说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113. 第113章 混蛋 “反正吃了药,…… “什么药?是解药吗?” 赵嫣扭过身面对着闻人蔺而坐,双手捧着闻人蔺的脸左右看了看,又问了遍,“你身子没事了?” 男人的脸颊并不似女子那般细腻柔软,相反皮肉紧实无暇,指腹可触及轮廓深邃的骨相。 烛火被挡在帷幔之外,帐中朦胧昏暗,看不太清他此刻的脸色。 闻人蔺伸手拉下她的腕子,一手扣住她的腰肢,埋首以鼻尖蹭了蹭她的颈窝,慢悠悠细细咬-吻。 一阵酥麻热意自颈窝蔓延,赵嫣不由颤抖着攥紧了他的衣料,很清楚他的意图。 “等等,你身上的毒解了吗?” 赵嫣睁眸找回些许神智,呼吸有些许狼狈,勉强道,“我感觉不太对,正值月初,是否要克制些?” 闻人蔺吻了吻她柔软的耳垂,声音很低沉:“殿下不想?” 赵嫣不自觉打了个颤,只觉三魂七魄被勾去了一半。 她的确心旌动摇。闻人蔺无论白天夜间都是个劳心尽力的好先生,初时难以消受,仿佛被攫取殆尽又被尽数填满,但最后总会酣畅淋漓,诱人成瘾。 她无意识咽了咽嗓子,尚有些迟疑:“你……你带药了吗?” “本王已经吃过了。” 伴随着闻人蔺声音落下的,还有赵嫣的外衫。 赵嫣觉得有些奇怪,哼了声道:“我不是说你解毒的药丸,而是我……我吃的那种。” “这次换了种药,本王吃,殿下不用。” 闻人蔺笑了声,眸色在昏暗中格外绮丽,“本王来前,已为殿下服用过,今夜正好一试。” 赵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你方才说‘药炼好了’,是指这种药?” “不错。” “那你的毒……” 话还未说完,她身子一仰,被闻人蔺翻身欺压在了榻上。 赵嫣“唔”地漏了口呼吸,却被趁虚而入,以唇封缄。 迷迷糊糊间,赵嫣的确察觉到闻人蔺的呼吸和体温较平日略高,温暖炙热,想必是那药性的缘故。 吻由浅入深,赵嫣仰首几乎难以呼吸,好不容易抬手抵着他的胸膛缓口气,却听男人缱绻染笑的气音自耳畔传来:“殿下很香,很软。” “……” 赵嫣面颊发热,热血几乎要烫破薄薄的脸皮,索性张嘴咬了回去。 “就这一次。”她撑着最后的理智商讨。 回答她的只是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黑暗里传来窸窣的声响,继而吧嗒一声,冰凉的革带落地,更为滚烫的吻压堵上来,没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 夜凉如水,月华透过云翳,映出浮冰般碎裂的光纹。 寅时残月西坠,花瓣拂过宫墙,落地无声,惟恐惊扰了梦中之人。 赵嫣好像睡过去了,又好像没有,沐泽擦洗的微凉触感唤回了她的稍许意识,然而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无。 三……不,应该是四回。 从未有过的感觉。赵嫣要收回先前说闻人蔺“定力没有想象中那般强”的感慨,今夜方知他不加克制是什么模样。 先前偶尔一次同榻,或许对他来说,不过是浅尝辄止的哄小孩儿罢了。 她眼睫湿润,泛红的唇瓣翕合,有气无力地骂了声:“混蛋,骗子……” 细弱蚊蚋的声音,但闻人蔺听见了。 “这才几回,殿下就翻脸不认人。” 他随手将湿帕子抛入铜盆中,指腹抚开赵嫣黏在唇上的碎发,“反正吃了药,别浪费了。” 闻人蔺的眸色有种餍足过后的深暗缱绻,除去衣物之后,就如同除去温雅克己的假面,极具侵略性的高大身躯完全倾覆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压迫。 “肚子还有些胀……” 赵嫣趴在褥子中困得不行,喃喃接近气音,可怜兮兮地命令男人,“过来,抱着我。” 闻人蔺低笑一声,侧躺拉起柔软的春被,盖住她白皙带粉的肩头,俯身将睡前吻落在她下唇的牙印上。 她先前一直咬着唇,不肯漏出过多的声音,惟恐惊动隔壁配室耳房的婢子。 “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闻人蔺半阖眼帘,捏了捏她的耳垂。 “……” 赵嫣有些混乱,方才那半宿又是“闻人蔺”又是“太傅”的,几乎将他的姓名、字与王爵封号都叫了个遍,其中还间或夹杂着几声类似于“混蛋”的破碎昵称……她一时竟不知叫哪个名字较为合适。 “少渊。” 她选了个喜欢的,托着倦怠柔软的长长尾音。 “……行。” 闻人蔺勉为其难应了,低缓回道,“少渊也心悦你,小殿下。” 赵嫣的眼睫颤了颤。 铜壶漏断,窗扇上浓墨般的夜色已渐渐淡去,浮现出晦明交际的浅蓝。 案几上的香雾袅袅晕散,伴随着沁人的幽香,赵嫣在闻人蔺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枕着他的手臂,几乎立即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闻人蔺于黑暗中凝望她的睡眼,压下药效过后脏腑中翻涌的血气,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满城灯影阑珊,群山剪影沉默地俯瞰皇城。 玉泉宫。 魏皇后尚在清查从宫中带来的辎重,未来得及从皇帝嘴中套出什么,便猝然从内侍嘴中得到北乌人和叛党勾结的消息。 她半宿未眠,连晚妆也来不及卸,着一袭真红大袖常服,步履匆忙地朝天子所居的观云殿行去。 刚上月台,就被禁卫执戟拦下。 魏皇后看着面前明晃晃交叉的长戟,容色不改,斥道:“放肆!本宫为中宫皇后,有侍疾伴驾之权,尔等安敢阻拦!” 禁卫垂首不语,观云殿的隔扇却是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头戴金莲冠的道家美妃缓步出来,一袭紫纱青华裙纤尘不染,如神女临凡。 “皇后娘娘。” 甄妃手持拂尘颔首行礼,轻淡笑道,“圣上已服药就寝,下令除机要政务外不许任何人打扰。禁军也是奉圣命行事,请皇后娘娘体谅。” 甄妃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闻之可亲,一时被魏皇后训斥的那些禁卫都舒坦了不少。 魏皇后长眉微蹙,越过甄妃朝殿中大声道:“北乌勾结乱党,畿县流民激增,乃硕大隐患!玉泉宫与各畿县唇齿相依,一旦发生暴-乱,则此地危矣!眼下非安寝之机,臣妾请求皇上加派禁卫,拔营回宫。” 殿中烛火明亮,兽炉焚香,皇帝并未回应。 正此时,天边几点星陨的微光若隐若现,吸引了禁卫的注意。 魏皇后也随之仰首望去,只见那微光越来越密,越来越亮,根本不是星陨,而是密密麻麻的硝油火箭。 火光映亮了众人惊惶的脸,山脚下的哨岗隐隐传来惨叫,禁军校尉猛然扬臂,凄厉的高呼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有刺客!护驾!护驾!” …… 赵嫣一觉醒来,看着隐隐透光的厚重垂帷,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了,她眨了眨眼,慢慢撑着床榻起身,捂着腰肢直吸气。 不知是否太累的缘故,她许久没有睡得这般香沉了,连闻人蔺是何时走的都全然不察。 里衣已穿戴齐整,干爽无比,唯有酸痛绵软的四肢和腰侧的淡淡痕迹提醒她昨夜发生的一切。 不用吃那些会肚子疼的避子丸,倒是舒坦了许多。 不过,他吃的那药没问题吧? 赵嫣抱着被褥发了会呆,回想起昨夜的点滴细节,顿时霞飞雪腮,将上扬的嘴角埋入松软的被子中,又骂了声“混蛋”。 时兰撩开垂帷进来,见赵嫣抱着被角坐在床上出神,肤色白里透红、血气充盈,眼尾还染着柔暖的笑意,不由惊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赵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时兰用金钩将垂帷挂起,回道:“午正了。您着凉了吗,声音哑哑的。” 明亮的光涌入,赵嫣不适地眯了眯眼,含混道:“许是踢了被子,喝口水就好了。” 时兰递来的一盏热茶,贴心问道:“殿下饿不饿?奴婢命小厨房传膳。” “我不想动身,送来寝房吃吧。” 赵嫣接过茶盏小口饮尽,余光瞥见高脚小圆桌上插着的一瓶灼灼带露的桃枝,问道,“这花是你插的吗,挺好看。” 时兰回头看了眼,噗嗤道:“不是我。我晨起来给殿下掖被角的时候,就见这瓶花在这儿了,许是流萤姊姊弄的吧。” 流萤受赵衍影响,也喜欢绿萼白梅、梨雪这等清淡典雅的花,从未插过桃花。赵嫣思绪转了个弯,便猜出这枝桃花是谁留下的。 桃花被修剪得简单好看,枝条在瓶口骤然拐了个弯,旁逸斜出,娇艳中颇有几分峥嵘之态。 “将那瓶桃花挪过来,给我仔细瞧瞧。”赵嫣吩咐。 她几乎能想象清晨天色晦暗之际,闻人蔺披着一身露水归来,坐在椅中慢条斯理折摘桃枝的模样。 笑意从嘴角爬上眉梢,在时兰察觉异常前,赵嫣仰倒回枕上,将唇鼻藏入被褥中,仿佛还能嗅到一点浅淡熟悉的气息。 窗边的光影逐渐西斜,黄昏风起,落下大片的阴翳。 一骑浑身浴血的禁卫直入宫门,还未勒停马匹,便翻身滚跌下来,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叛党围困玉泉宫,随行禁军死伤大半!快……快去救驾!” 赵嫣断断续续睡了一个下午,被风吹动窗扇的咔哒声惊醒,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 她披衣下榻,迎着风向前,正欲将那扇碍事的窗页关拢,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玉泉宫出事了!” 从太后处得到消息的流萤疾步赶来,扶着门框喘气道。 殿中静谧,流萤竭力保持冷静,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道明。 赵嫣心中一沉:父皇得知北乌和叛党暗通款曲的消息,刚要有所行动,潜藏在各处的叛党就在寅时发动袭击。 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只有一种可能:父皇身边有敌方细作。 内外勾结,玉泉宫在劫难逃。 赵嫣如今被困在蓬莱殿内,又如何能解百里之外的燃眉之急?除非…… “流萤,你去一趟鹤归阁,请肃王来见。” 此时此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仍是闻人蔺。 流萤应声而出,可不稍片刻,她又折了回来,眉间更凝重了几分:“殿下,蓬莱殿各门都加派了守卫,不许奴婢出去。” 赵嫣愕然。 那群禁卫只负责保护太后和看管她,却从不禁止她身边的宫婢出入。 想到什么,她问道:“守卫领头之人是谁,你瞧见了吗?” 流萤回道:“是肃王身边的张副将。” 张沧啊…… 赵嫣揪住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怔怔坐回椅中,这是闻人蔺的意思? 当年十万将士战殁沙场,闻人蔺绝不可能和与北乌勾结的乱党同流合污,这点赵嫣十分笃定。 那便只可能是坐看鹬蚌相争,让父皇陷入无人驰援的绝境,就像当初那十万惨死的将士一样。 以彼之道还之,一步步收网,将天子所做的那些昏聩之事公之于众,使其入万劫不复之地,挫骨扬灰…… 赵嫣不太确定。 她唯一确定的是,闻人蔺派张沧过来,不是为了囚禁她,而是不让她卷入这场收网的纷争。 这或许,就是他前夜献祭自己的理由。 赵嫣深知自己听闻人蔺的安排,陪在太后身边是最安全的,可母后还在玉泉宫,周及和李左相深陷险境——他们是为了给她传信,才误入这乱局之中。 她的良知,不允许她袖手旁观。 灰云沉沉,赵嫣逼自己冷静下来,抬指撑着额头,理清思绪。 城门如命门,宿卫兵不能动。那么算下来,如今皇城能调用的禁军不足五千。 但这群人不能全部调走,须得留一半驻守皇城。否则皇帝遇险的消息一旦传入城中,皇城空荡,则必有大乱。京畿一乱,民心必乱。 如此一来,能调动的人马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即便皇祖母下懿旨请求调兵勤王,召集离南郊屯守最近的那数万将士,往返也至少要三日。 在此之前,须得另派人马拖住叛党,争取三日时间。 可她现在已不是太子,去哪里找这么一队精兵? “不对……还有两千人马,独立于天子禁军之外。” 找到突破口,赵嫣眸色一亮,当即起身,“时兰,你穿上我的衣裳,替我坐守殿中,稳住张沧。流萤,你留下照顾好皇祖母。” 流萤似是想到了什么,向前道:“殿下,您说的两千人马,是指……” “不错,我要借赵衍的东宫卫一用。” 赵嫣起身行至里间,打开那口沉重的箱子,从最上头的布包中翻出从东宫带出来那把短刀——赵衍的遗物。 她曾在义庄面对赵元煜时,用这把短刀保护了自己。现在,她想用它保护好京师。 赵嫣换上宫女的裙裾,将出宫令牌挂在腰间,而后抬指按了按眼尾那颗小痣,转身出了殿门。 廊下,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手拄拐杖,正静静地看着她。 “皇祖母……” 赵嫣骤然停步,下意识将短刀藏入袖中。 祖孙俩隔着两丈远,只见凉风穿廊,竹帘晃动。 最终太后握着佛珠,平声道:“看样子,你有办法破局?” “是。” 赵嫣咽了咽嗓子,轻声道,“敌军围困玉泉宫,我们现在能用的人太少,强行突破敌军的防线只会两败俱伤。” “那你为何还去。” “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从后山绕过敌军主力,直通玉泉宫内部驰援母后。” 赵嫣坚定道,“这条路只有我知道,皇祖母,我必须去。” 良久,太后叹了声:“过来。” 赵嫣顿了顿,低头走了过去。 她以为太后会训斥她的以卵击石,然而,老太太只是取下手中温暖的佛珠,慢慢缠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那便去,皇城交给哀家来守。” 太后的声音沧桑而有力,“记住,万事以保全自身为先。” …… 入夜,张沧听了下属的禀告,眉头一皱,叩响了长风公主寝房的门。 “殿下,怎么不吃东西啊?” 他将耳朵贴着门扉,仔细听着里头动静,半晌又笃笃敲了两声,“殿下?” “我……我不饿。” 里头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有些累,要就寝了。” 张沧“哦”了声,挠了挠脖颈,转身欲走。 走了几步,隐隐觉得不太对,张沧虎目如炬,转身大步往回走,一把推开了寝房的门。 时兰穿着赵嫣的衣裙,正偷溜下榻喝水充饥,猛然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推门进来,顿时吓得“啊”地一声,杯盏摔落在地。 张沧也吓得“啊”地吼叫起来,虎躯一震。 两人面面相觑。 时兰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遮挡脸,却已来不及了。 张沧大步走过来,熊爪一般的双手揽住时兰的肩,对着灯火左右看了一眼。 “痛……你松手!”时兰被眼前这张粗犷的糙脸吓得不轻,不住挣扎。 张沧松手,扭头看着院中墙边架着的竹梯,又看了看眼前这张明显不太对的脸,连连倒退两步,目如死灰。 “完了……完了完了!” 他拔腿就往外走,仰头悲呼,“王爷非得卸了我!我老张今天得交待在这了!” 114. 第114章 驰援 王爷莫不是气…… 赵嫣知晓肃王府的情报网有多厉害,故而这次并未借用时兰的身份。 太后给了她新的宫牌,离了蓬莱殿后,她便直接去了坤宁宫。 刚过酉末,灯火如橙黄的光雾笼罩着宫城。马车自长庆门出,缓缓停在东宫嘉福门下。 赵媗撩开车帷一角,有些许紧张地朝外看了眼,对身侧宫婢打扮的少女道:“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赵嫣拢了拢衣袖,起身在并不宽敞的马车内行了个拘束而认真的礼。 “四姐姐能冒险替我遮掩,送我这一程,我已是感激不尽。” 少女的声音柔而坚定,与做太子时雌雄莫辨的低哑颇为不同。 赵媗侧耳听着,起身回了个女子揖礼,细柔道:“妹妹与皇后娘娘帮我良多,助我脱苦海,今日之事,只求回报深恩之万一。” “都是手足情分,谈什么恩不恩的。四姐姐可先去姑母家小坐片刻,晚些回宫,我怕张副将性子太直,情急之下冲撞于你。” 说罢,赵嫣将斗篷风帽往头上一罩,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赵媗忙掀开车帘,目送她踏着一地夜色前行,走入嘉福楼的火光下。 柳白微已事先和孤星交换了情报。 他是个聪明的,料想赵嫣若出手,勉强能调用的只有这两千东宫卫。他做好了以身犯险的准备,正和孤星候在嘉福楼下,见有个青衣小宫婢低着头而来,便提灯照了照。 确认是赵嫣,柳白微又惊又喜,大步向前却将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自己来了?太后准许你出宫?” “皇祖母深明大义,绝不允许乱党利用自己的死去的儿子行悖逆之举,以至于遗臭万年。于公于私,她都不会拦我。” 赵嫣抬头,将风帽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双澄澈通透的眼睛来。 “我不来,你们怎么出兵?宗室‘勾结’东宫卫,无诏出城,是大罪。何况,你们知道走哪条路驰援吗?” 柳白微哑口无言。 赵嫣笑了笑,回归正题,“现在外边什么情况?” “敌军以洛水漕运偷渡兵器,伪装成流民突然发难,接连攻破了畿县关隘,放入数万同党余孽,呈合围之势包围了玉泉宫。” 孤星向前禀告,“左将军领骁骑出城救驾,可敌军占据地势之优,骁骑迟迟突破不了防线,再这样下去玉泉宫危矣。” “我去过玉泉宫,知道一条密道,只要拖延至后日勤王之兵到来,便可化解危机。但,我需要人手。” 赵嫣正色,看向孤星和他身后的两个副统领,“你们可愿随我一战?” 这句话并未说出什么波澜壮阔的激愤来,而是轻缓沉静的,像是与他们站在平等位置上的一句请求。 这三人曾在去年陪赵嫣追击过赵元煜,闻言没有半刻迟疑,皆是抱拳而跪,齐声道:“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去年在刘氏义庄面对赵元煜的围堵,他们亦是如此回答的。 只不过去年他们是面对“太子赵衍”,而此刻,是追随她赵嫣。 赵嫣伸手虚扶起他们,“不是为我,是为你们心中的赤诚大义。待危机结束,我会向朝廷禀明尔等的衷心,请求封赏。” “那你呢?” 柳白微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神色复杂,“你本就举步维艰,将责任揽于己身,被救之人说不定不会谢你,只会怕你。” “我也不是为他。我做事向来只顾我的意愿,有些事只有我能做,便去做了,你也不希望看到玉泉宫尸横遍野,不想大玄成为北乌操纵下的傀儡,对吧?” 柳白微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陪殿下一起。”他松松握拳。 “你这样聪明的人,当然要站在更重要的位置。” “你的身边,就是最重要的位置!” 柳白微急促说完,颓然靠着宫墙,将头扭向一侧恼然道,“干嘛非得逼我说出口。” 赵嫣怔愣了一下,没有戳穿少年人此刻的难堪。 “你听我说,乱党逼京,攻心为上,或许再过两日就会传来‘天子已死,新君当立’的谣言,皇城中若无主心骨,百姓会陷入怎样的恐慌?军心一乱,后方失火,我就算有十万雄狮也救不回来,这正是乱党想要的。” 微凉的夜风荡起裙边的涟漪,她向前一步,“京畿不乱,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你若留在这,则笔下文墨可破谣言、平恐慌,唤百姓之抗争。我说过,你是我的后手。” 她思绪清晰,眼底尽是信任。 相比之下,柳白微只觉自己的那点个人心思过于稚拙冲动。 他垂下头,脑后发带飘舞,半晌重新抬首,道了声“好”。 赵嫣报之一笑,不再迟疑,吩咐孤星道:“即刻集结人马,从北城门出。对了,太子的那些衣裳还在否?我需要一身方便骑射的胡服。” 再次踏入东宫,一草一木皆熟悉无比,可赵嫣并无心思怀念。 她径直入了曾经的寝殿,那里已经收拾整理过了,比以前空荡许多,但她曾经留下的衣物大多仍在。 她挑了身耐磨的杏色束袖戎服,踏上革靴,扎紧护腕,革带勒出纤细的腰形,挂上赵衍的短刀。她取下一旁的同色发带咬在唇间,随即反手将丝缎般倾泻的长发拢于头顶,扎了个干脆利落的男髻,簪上定发的木簪,绑紧发带,转身出门而去。 宫门外,火炬通明,孤星领两千东宫卫列队在前。 人影跳跃,除了火把燃烧的声响,肃然无声。 “吾乃长风公主赵嫣,今以待罪之身请求诸位,救玉泉宫于危难之中。” 说着,赵嫣抱拳行了个礼,恳切道,“吾替天下,先行谢过诸位。” 恐惊动旁人,东宫卫不敢大声高语,一阵窸窣的甲胄摩擦声后,两千人皆是陆续按刀单膝下跪,抱拳回以臣礼。 “还有我们。” 一声清脆的声音叫停马车,霍蓁蓁撩开车帘跳了下来,身后跟着一身银铠戎服的裴飒,及驭着马车的张煦。 “霍蓁蓁,裴世子。” 赵嫣讶然看着二人身后整齐而来的近千侍卫,又看向张煦,“张太医怎么也来了?” 年轻疏离的太医耷拉眼皮道:“玉泉宫伤亡惨重,最缺医者。微臣带了些伤药,想必能派上用场。” “带上他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霍蓁蓁难得板正小脸,肃然道,“阿娘接到了太后的懿旨,也很担心玉泉宫那边。长公主府只有五百护卫,但都是个中豪杰,但求能助你一臂之力……霜见!” 名唤“霜见”的领头人应声而出,抱拳行礼。 灯火下其柳眉丹凤,英姿飒爽,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再仔细一瞧,长公主府的侍卫中有近一半是年轻的女兵。赵嫣早听说姑母寿康长公主喜好骑射,连身边随行的侍婢也都会武,果然名不虚传。 “我将霜见他们交给你了。” 霍蓁蓁道,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憋出凶巴巴的一句颤音,“都给我平安回来,听见不曾!” 裴飒重伤初愈,脸色血气不足,但声音凛冽不见一丝虚弱:“晋平侯府三百护卫,皆听候殿下调遣。” “好。” 赵嫣心中一暖,压下喉间的酸热,对晋平侯府与长公主府的护卫道,“诸位臂上扎粗布一条,每五十人为一列队,推选卫长一名。卫长负责清点自己名下人员,谨防混乱。” 这支援军是临时组建的,互不认识,为了避免混入敌军或是误伤自己人,赵嫣不得不谨慎些。 队伍很快重新整顿好,比之前更为规整有素。 赵嫣翻身跃上马背,一手控缰,一手握拳举臂:“出发!” 孤星驭马跟上,却见霜见拍马越过他,抢先占道,睨目的样子颇有几分不让须眉的傲气。 裴飒领兵紧跟其后,复又于马背上回首,看向停在道旁的马车。 赵媗一袭素裙迎风飘动,有些拘谨地站在车边,安静的目光越过队列望向裴飒,谨小慎微,欲言又止。 裴飒似是明白了什么,单手拽下腰间的佩玉,于唇间轻轻一吻,而后扬臂朝车旁之人精准抛去。 赵媗连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也忘了,手忙脚乱地接过那枚飞来的玉佩,紧紧攥着,按在怀中。 温润的玉,上方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武将唇间的温度,那是他无声的承诺。 她不自觉朝前走了两步,直至马蹄声远去,蜿蜒的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 城门巍巍耸立,坊间门户紧闭,唯有更夫哆嗦前行,梆子声也比往日急促尖利。 “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城门校尉拔刀立于路障后,警戒地看着这队披甲执锐的队伍。 孤星和裴飒向前,执令牌道:“东宫卫与晋平侯府奉太后懿旨,出城驰援,请即刻放行。” 城门校尉迟疑道:“乱党盘踞门外,虎视眈眈,此时放行无异于引狼入室。还请速速归去!” “放他们走!” 两骑飞奔而来,是兵部侍郎岑孟和一名身量纤细的武袍少年。 “这……” “天子尚在浴血苦撑,兹事体大,耽搁不得。以后若要问责,由我兵部担着!” 岑孟勒马,沉声道,“撤路障!” 城门校尉这才小跑向前,一起将那些如尖刃突刺的沉重路障挪开。 “岑侍郎。”赵嫣驭马向前,看向这个一直用生命来报恩的男人。 岑孟于马背上行礼,哽着喉咙唤了声:“殿下……” “殿下!” 另一道清泠泠的女音传来,赵嫣扭头看向岑孟身边,这才辨认出他带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少年侍卫,而是他的妹妹岑毓。 近一年未见,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马尾高束,腰挎箭囊,背负长弓,侠气比男子更甚。 “差点都没认出你来,这样子真精神。”赵嫣赞道。 “若非有殿下点化,我也不会踏上向往已久的道路。得知殿下为女子后,我心中的敬意更甚,我也想像殿下一样,为天下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说话间,岑毓取下自己的爱弓和箭囊,驭马并驾,双手郑重递给赵嫣,“我会留下来和哥哥一同守城,这套箭矢赠予殿下,愿它护佑殿下平安凯旋!” 赵嫣接过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将轻弓于手中转了一圈,挽于臂上道:“多谢。” “殿下尽管向前,臣等为殿下掩护。” 岑孟说着,随即勒马回身高呼,“开城门,掩护援军出城!” 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打开,初春沁凉的夜风猛然灌进,撕扯着众人的衣袍。 赵嫣定神,一扬马鞭,三千人马如长龙出渊,直入夜色深处。 乱党为阻止援军坏事,已扼住了通往玉泉宫各处的路口,岑孟和城门校尉领二百人一路护送,一时箭矢乱飞,刀剑碰撞,冷刃的光芒划破了夜的清寒。 霜见拔刀斩下拦路的乱党,却不妨身后冷箭袭来。 孤星向前,一刀斩落箭矢,霜见也很有默契地回身刺穿一名冲上前的匪徒,抹了把下颌飞溅的鲜血道:“多谢。” 孤星不语,与她并驾突破重围。 裴飒自发护在手无寸铁的张煦身边,赵嫣驭马领军通过路口,耳畔只听得见猎猎风响和箭矢的破空声。 每当有敌军追上,总会被负责掩护的岑孟等人斩落于马,保他们畅通无阻。 可乱党占据地势之优,紧咬不放。 正胶着之时,藏匿于林木中的乱党忽而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哀嚎,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袭击。 赵嫣开弓射伤一名敌人,捏紧弓矢于马背上扭头望去,只见一条高大的身影从林木中杀出,满身浓重的腥臭血气飘散在空气中,刺激得人喉咙发痒。 赵嫣认出了这双鹰隼般淡漠的眼睛,是仇醉。 他照旧穿着那身破损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旧武袍,箬笠压得很低,火把将他旧伤叠加新伤的脸颊映得如鬼魅般可怖。可他的身手又是那般狠绝可靠,手中弯刀所到之处,敌军无不人仰马翻。 仇醉抢了一匹马翻身而上,解决剩下的几名乱党,追上赵嫣。 赵嫣并未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只于颠簸的马背上道:“我无需你护佑,留下断后。” 话说得太急,吸入一口带着腥味的寒风,令她脏腑一阵翻涌。 仇醉会意,随即调转马头逆行至队伍末尾,手握弯刀立于道中。 惨白的月霜下,恶鬼镇道,漠然盯着那些伏击的乱党,如看蝼蚁死肉。 哀嚎响彻山林,暗色的水洼将倒映的月影染成了刺目的红。 岑孟见援军已顺利摆脱敌军,前往玉泉宫,不由长松一口气,领着城门校尉等人原路回城。 城门再次关上,月光自云层洒落,照亮一路的箭矢残刃。 肃王府。 张沧跪在外间,低着头,将“长风公主出逃”的始末原原本本道来。 屏风后人影安静,传来两声极低的咳笑。 这……这咋还笑呢?王爷莫不是气糊涂了? 张沧心中一阵悚然,抬眼偷偷觑向蔡田。蔡田摇摇头,让他别多嘴多事。 张沧误以为蔡田是说他没救了,不由“唉”地一叹,拔出佩刀道:“卑职辜负了王爷重托,本无颜留在此处。今我自划一刀,请王爷暂且留我一命,容卑职将功折罪!” 说罢他一咬牙,抬刀就要往臂上划去。 “你……” 蔡田惊异于同僚这颗简单又奇异的驴脑,想要阻止,却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先一步攥住了张沧的腕子。 张沧身材魁梧,力能扛鼎,此时却被这看似轻松随意的一只手攥得使不上力气来。 他腕一麻,佩刀脱手,落于那冷白的掌心。 面前一袭雪色的袍角,带着药浴的苦香,张沧见状大为感动,虎目含泪:“王爷……” 他就知道,王爷器重他、舍不得他! “行了。她是本王一手教出来的,宫墙尚且困不住她,遑论一个你。只是本王着实没想到,会这么快。” 闻人蔺将手中佩刀挽了个花,随手一推,铮然一声,插回张沧的刀鞘。 张沧看着物归原位的佩刀,咂摸了一番:听王爷这语气,怎么好像还挺骄傲的样子? 张沧忐忑间,闻人蔺已穿好外袍。 他束好革带,摩挲着食指上的玄铁指环,吩咐道:“集合鹰骑,听候调令。” 庭中传来两声突兀的咳嗽。 孙医仙站在灯下,板着脸:“你的身子,还养不养了?” “养,本王出去散个心就回来。心爱之人冲锋在前,本王又岂可安居于后?” 玉泉宫这场局,他定是要插手的,不亲眼见证仇人的痛苦,未免太过遗憾。他命人看着赵嫣,是不想她瞧见自己肮脏的一面,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事到如今,恐让小公主失望了,这天下依旧脏乱不堪,他依旧做不来忠臣良将。 闻人蔺笑了起来,温声补上一句:“险些忘了,您老终身未娶,没有心仪之人,想必不懂本王心中酸甜交织的愉悦。” “……” 孙医仙可真被气得不轻。 哼,竖子! 老夫若没有心仪之人,怎甘心守着故人之子白费力气! 115. 第115章 逆转 一袭青墨色的暗…… 玉泉宫,半山腰的哨岗已被击破,乱党蜂拥而上,所过之处寸草焚尽、尸横遍野。 华丽威严的大门烧塌了一半,宫墙颓圮兀立于黎明前的晦暗中,浓烟滚滚,尖叫声不绝于耳。 灯笼摔在地上,远处火光逼近,禁军统领和冯公公率领仅剩的几十名亲卫护着皇帝弃殿而逃,连车辇辎重和女眷也全抛弃不管,朝后门奔去。 脚步声靠近,众人惶惶抬头,只见一队禁军打扮的人马自庭门外涌入,约莫有百人。 皇帝没想到禁军中还有一队人马留存,不由大喜,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便见数支羽箭飞来,贯穿了他身侧亲卫的胸膛。 “昏君无道,速来受死!” 听到这声狰狞的高呼,皇帝这才如梦初醒:禁军中出了叛徒,这群人是来取他首级的! 自登基十九载,前八年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也曾开创过河清海晏的中兴盛世,到头来却被逆贼逼迫至此,扣以“昏君”称谓。 皇帝怒火焚心,一把夺过亲卫弓矢,拉弦放矢,方才高呼的禁军叛将应声而倒。 “逆贼!” 皇帝束冠歪斜,道袍散乱,如同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亡魂“嗬嗬”怒斥,“赵程,是你吗?手下败将,出来和朕一战!” 说话间又是两箭接连射出,钉在那群叛党脚下。 “赵程”是前朝废太子之名,这个名字一出,众人心中皆是涌上一股无名的寒意。 皇帝在潜邸时也曾手握重兵、驰骋沙场,余威犹在,浑哑的怒斥之下,叛军皆是心有忌惮地止住了步伐。 禁军统帅高见满头大汗,拥着皇帝后退:“陛下,不得耽搁!” 黑暗中,皇帝脚下一绊,弓矢脱手坠地,低头一看,却是几具被流箭射亡的侍从尸首。 见皇帝失了武器,如拔去爪牙的老狼,叛军霎时如梦初醒,一时箭矢如雨,追杀上来。 皇帝病急交加,气喘如牛,方才那几箭已耗尽他的全部力气。他眼瞅着身边的亲卫一个接着一个倒去,大势将去,纵铁血半生也难掩骇然。 正此时,一柄长戟破空而来,将提刀砍向皇帝那名叛将扎了个对穿。 皇帝鞋袜尽丢,被高见拼命拥扶着勉强站立,抬头望去。 魏皇后浑身浴血,长发披散,领着两百名残兵和宫人冲入叛军之中,以木棍、残刀甚至拳脚相抗。她大步而来,被鲜血浸透的真红大袖以襻绳缚住,利落地拔-出尸首上的长戟,于手中虎虎生威地转动一圈,再铛的一声顿于地上,震得尘埃飞扬。 “退守明光殿!后门山路已被匪军占领,现在出去只是送死!” 滔天的火光中,这个妇人发丝凌乱飞舞,竟生出了一夫当关的凌寒气势。 是了,皇帝恍然间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曾惋惜过:皇后魏泠果决刚烈,比其弟魏琰更像魏家人。 若非她是个女子,若非选择入宫为妃,她必能承祖上基业,做镇守一方的良将啊。 …… “挽澜,不要管我!” 焦烟弥漫,李恪行襕衫上沾满尘土,扶着沾血的廊柱勉强站立,痛心疾首道,“你连老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刀刃拼杀声越来越近,周及却恍若不闻。 “身为学生,怎可弃老师于险境不顾?” 他鬓角齐整的束发散下两缕,解下外袍裹在风烛残年的李恪行身上,随即背对着恩师蹲身半跪,将自己清瘦挺拔的后背展露出来,“学生背老师前行。” “挽澜,放我下来!” 李恪行蓦地被年轻人骨形突起的肩背顶起,浑浊的眼睛瞬间湿红,“突发此难,兵连祸结,老夫走不动了,衰朽之年,死不足惜。但……咳咳,但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周及腰背一沉,反手将老人清瘦的身躯往上托了托,艰难但平稳道:“老师曾教学生‘明德守善’,若我为自己苟活而背弃良心,我这辈子的路就止步于此了。” “快看,狗皇帝的扈从!” “看样子应该是个大官,抓住他们!” 火把伴随凌乱的脚步声逼近,周及看到满地刀刃折射的寒光。他咬牙背着自己的老师蹒跚前行,试图在这迷宫般陌生的殿宇中找到一条出路…… 可他到底是个握笔风雅的文人,脚下一崴,朝前跪倒。 担心背上的恩师摔着,他竭力稳住身形,以右手撑了把地面,腕骨处当即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李恪行见状,只觉剜心之痛,悲呼道:“挽澜,松手!你我是儒士,不可如败犬般偷生,蝼蚁般无骨!” 周及没说话,额间青筋突起,试图再次站起,然而无果。 他不再挣扎,沉默地将李恪行护在身后,挺直的背脊斗霜傲雪,依旧保持着文人的风骨与气节。 刀影劈下时,额前碎发飞舞,他闭上了双目。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一支羽箭从那名执刀的乱党胸膛射出,他倒下前仍看着胸口突出的矢尖,满眼不可置信。 周及睁眼,停滞的呼吸涌入胸腔,只见黎明的蓝白晨曦中,一条熟悉而纤细的身影手挽长弓,领着无数甲胄卫士冲出,将那百十名乱党斩于马下。 是长风公主赵嫣。 她做男子打扮,亦没有穿鲜亮的嫣红罗裙,但周及还是从众多模糊的面孔中一眼认出了她。 没人知道她的队伍是从何处冒出的,宛如神兵般降临眼前。 黎明刺破天际,局势陡然翻转。 赵嫣踏着第一缕微光大步而来,一夜未眠的脸色有些疲倦,但眼睛依旧明亮,一把拉起周及道:“你和左相没事吧?” 周及唇间动了动,还未来得及回答,赵嫣瞧见了他袖袍下青肿的手腕。 周及垂下腕子,不动声色地藏伤袖中。赵嫣知道他不想李恪行自责担心,只扭头吩咐身边的侍卫:“去将我的马牵来,朝东送他们去龙池殿,请张太医为他们检查伤势。” “是!” 马匹很快牵来,是一匹毛色油亮的胭脂马,周及搀扶李恪行上马。 马镫有些高,赵嫣顺手托了一把,李恪行和周及皆是一颤,不过没说什么。 李恪行于马背上回望,颤抖着拱手:“殿下今日之恩,老臣铭感不忘。陛下尚不知去处,还请殿下前去驰援!” “我知道。” 赵嫣抹了把脸上飞溅的血珠,朝周及挑眉,“周大人,你也上去,护着你老师。” 周及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只是拖后腿,不再推辞,朝着赵嫣拢袖一揖,这才皱眉艰难翻身上马,护着李恪行朝龙池殿行去—— 周及不知赵嫣为何让他退守此处,但听她的话,总没有错。 龙池殿中灯影稀疏,一片凋敝,淡淡的水汽混着远处的烟味飘来。 周及先行下马,和另两名赵嫣派来的女护卫一同将李恪行搀扶下来。 一天两夜的动乱,已然榨干了这位两朝元老的精神,衣袍迎风现出伛偻苍老的骨形。 艰难迈上石阶,李恪行紧紧扶着周及满是擦伤的手,颤巍巍回头看了眼。 这一眼颇为苍凉,晨曦照亮满目萧条,浓烟滚滚下,一只燕儿在被硝油火箭烧塌的楼阁前盘旋一圈,找不到落脚的巢穴,哀鸣一声飞去了苍林深处。 “春燕归,巢于林木。1” 李恪行重重叹了声,唤道,“挽澜啊。” “学生在。” 周及托住李恪行的手臂,谦逊聆听。 弃他者,是他一生辅佐的天子;救他者,却是他不屑为伍的女子。 李恪行眼中隐隐有湿意,半晌,只踉跄摇首道:“老夫以后该如何面对,那些坚信了一辈子的圣人道理啊。” 明光殿建于行宫城楼之上,原是方便御临此处的天子登高望远,观山河万里之用,易守难攻。 久攻不下的乱党耐性耗尽,搬来重木砸门。 咚、咚,沉重的声响宛若催命符,震得拼死堵门的亲卫也随之一颤一颤,厚重的门闩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断裂声。 魏皇后受伤了了,扶戟的臂上鲜血汩汩,已是撑到极限。 殿中,皇帝满身狼狈,双目通红,听着一声重过一声的撞击。这群贼人伪装成流民,再突然发难夺去畿县关隘,使得同党余孽畅行无阻,仅半日就围困了玉泉宫。 他情不自禁想,若是不曾撤回镇守洛州的兵马,贼人便不会流窜至此,威胁京畿…… 不,闻人蔺已然不受掌控了,他带回来的真的是乱党头目的首级吗? 还是说,随便斩了个无名小卒来充数? 皇帝抑制不住地用怀疑来压下心中的悔意,呼吸浑浊,握住胸口不住咳喘起来。冯公公一瘸一拐地奉了一杯凉茶上来,却被皇帝失手打翻。 他老了,所有人都恨不能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 外门摇摇欲坠,皇帝握紧拳头,起身沉声道:“今日若门破,则男子死战,女子殉国。朕身边没有懦夫,绝不可受乱贼所辱!” 此言一出,退守殿中的两百多宫人、亲卫皆是寂然,或凛然赴死,或无声恐惧。 “为何要死?” 魏皇后面色苍白,冷然喝道,“所有人都拿起武器,提刀来战,谁也不许自裁!束手待毙才是懦夫,哪怕同归于尽,也好过引颈受戮!” 有魏皇后这番话,方才凄惶绝望的宫人侍卫们又亮起一点生机,皆是握紧了手中卷了刃的刀,亦或是木棍、桌椅,自发聚集在殿前,准备最后的死战。 皇帝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自己的妻子,有赞赏,也有沉思。 转机就发生在此时,撞击声忽而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敌军的骚乱与哀嚎。 不多时,堵门的禁军统领高见大步来报,面露喜色道:“陛下,援军来了!” 皇帝立即道了声“好”,急促向前问:“救驾之人是哪位卿家?待朕回宫,必重赏之!” “好像是晋平侯世子和寿康长公主府的护卫,还有东宫卫和……” 高见低头,飞快道,“和长风公主殿下。” 裴飒、孤星及霜见入殿,皆是血染战袍,抱拳行礼道:“卑职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诸卿有功,何罪之有。” 皇帝亲自扶起他们,朝他们身后看了眼,“你们的主子呢?” 裴飒知道皇帝问的是谁,谨慎答道:“驰援计划是长风公主亲自制定,若无她的带领,臣等根本无法突破敌军防线。但殿下说她是戴罪之人,不敢面圣。” 这不过是一番谦辞罢了,皇帝心知肚明,半晌道:“带朕去见她。” 龙池殿,汤池的水已被几具尸首染成了淡红色。 更衣内室里的衣橱分列两旁,通往密道的门洞显露眼前,赵嫣让周及扶着李恪行先行进去。 不多时,东宫卫来报:“殿下,有几名乱党逃走了。” 赵嫣捡了几支带血的箭填充箭囊,吩咐道:“去追,一路谨慎些。还有,若有逃跑的宫人侍从,一并捉回,不可伤其性命。” 她必须要确认清楚,父皇身边的那个细作叛徒是谁。 刚安排妥当,便见裴飒等人领着帝后等残存的宫侍蹒跚而来。 “母后。” 赵嫣见魏皇后的一只袖管已被鲜血浸透,不由皱眉向前,“伤得如何?” “本宫没事。” 魏皇后看着风尘仆仆的女儿,喉间几番吞咽,撑到极点的身形一软,险些扑倒。 赵嫣忙接住了她,低声道:“张煦带了伤药,正在密道中救治伤员,让他给您瞧瞧。” 皇帝道袍散乱,搭着冯公公的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密道洞口。 “泉宫有暗道,朕为何不知。”他沉沉道,似乎只是随口自语。 赵嫣将魏皇后交予宫人护送进密道,这才朝皇帝行了个礼,声音明显凝滞了两分:“父皇。这是儿臣上次来此养病,无意间发现的,乃是工匠来不及封死的应急之道。” 她胡乱编了个理由,皇帝心照不宣,放缓声音:“你带了多少人马。” “他们都是担心父皇安危,自行组建的驰援之军,不到三千人。” “不到三千人……” 皇帝颔首,向前道,“是从这里进来的吧。” 赵嫣不语,裴飒适时道:“此处不安全,还请陛下先入密道暂避。” 一行人排成长队,有序地朝密道深处行去。 视线黑暗,一时间众人相互搀扶,摸索前行,耳边除了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不闻半点人语。 行至中间开阔处,前去探路的孤星回禀道:“陛下,出口外的路被围堵了。” “怎么回事?”皇帝问。 “这么多人突然驰援,又无故消失在玉泉宫,乱党定会起疑,从而封住周边路径。” 赵嫣早料到如此,靠墙平静问,“对方有多少人马,能估算出来吗?” “卑职不敢打草惊蛇,粗略估计,少说有万余。” 孤星请示,“卑职可领小队人马杀出重围,引开敌军主力。” 裴飒否决:“对方兵力是我们的数倍,别说你领小队出去,就算我等倾巢而出,亦是送死。” “不错。” 赵嫣扫视火把微光下,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众人,“大家都疲乏,当以保存实力为先。待恢复力气。未必不能一搏。” “殿下的意思是?” “等。” 一个字,掷地有声。 山中不知日月,众人于湿寒的密道中相枕而眠,短暂恢复精力。 皇帝也失去了强撑的气力,盘腿坐在唯一一块平整的石台上打坐,因脸色带着惊病过后的青白寡淡,闭目的样子没了曾经的仙风道骨,反透着青面獠牙的鬼气。 不知过了多久,探路的侍卫再次带来消息。 气急败坏的乱党已向京城中散播“皇帝遇刺驾崩,迎前朝太子复位”的谣言,试图扰乱民心,使皇城不攻自破。 皇帝的眼皮重重跳了跳,哑声道:“以为找个赝品就可夺朕之位!这群逆贼,万诛难赎其罪!” 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赵嫣倒是平静得很,独自坐在石阶下的石室中——这原是上次来玉泉宫时,关押赵元煜和仇醉的地方,眼下已被收拾得很干净,连一根枯草、一滴血迹都未残留。 她很累,但无比庆幸自己跟着闻人蔺学了一年的骑射,有能力在此战中保下重要之人的性命。 身后传来衣物的窸窣声,赵嫣回首,只见包扎好伤口的魏皇后抱着一件起皱的披风而来,捋裙坐在她身侧。 “为何要来驰援。”魏皇后开口。 赵嫣不答反问:“母后为何要拼死护着父皇?” 魏皇后沉默。 她们的理由都一样:不是愚忠保护龙椅上那个男人,而是不想天下毁于乱党和异族人的阴谋,亦是为了那还未完全探明的真相。 “我比母后多一个理由。” 赵嫣轻声道,“我的好友,还有我的……至亲,都困在此处,我不想你们死。” 魏皇后心中一暖,以手中披风裹住赵嫣单薄的肩头。 赵衍体弱畏寒,需时刻防风添衣,赵嫣见得最多的,便是母后为他披衣拥裹的画面。 而现在这件衣裳落在了她的肩头,和想象中一样轻柔。 魏皇后很快收回了手。良久,她再次开口:“乱党以谣言攻心,你不怕京畿不战而降?” 赵嫣拢了拢披风,望着手背上那滴干涸的鲜血道:“不怕,因为柳白微在,明德馆那群儒生也在。” 她相信他们。 魏皇后不再言语,母女俩保持着亲近而又谨慎的距离端坐,彼此陪伴,谁也没依靠谁。 “外面有动静。” 赵嫣被惊醒时,正枕在魏皇后的膝上中,身上盖着那件薄薄的斗篷。 她慌忙起身,循着声音上了石阶,只见裴飒和孤星正贴在不远处的石门处,仔细听辨什么。 其余人拥着皇帝退至四丈开外,警惕地盯着那扇石门,仿佛下一刻鬼魅就会破门而入,蚕食众人。 咔哒,赵嫣听到了熟悉的、按动机括的声响。 她握紧腰间的短刀,低喝道:“退后!” 裴飒和孤星拔剑后退,护在赵嫣身前。 轰隆一声,缝隙中抖落些许尘灰,继而石门缓缓朝一旁旋开,刺目的光线一寸寸挤入黑暗中,照得赵嫣几乎睁不开眼。 那光中,一袭青墨色的暗袍长身而立,如仙人临世。 待眼睛适应强光,视野渐渐清晰,赵嫣才看清那张溅着血珠的冷白俊颜,以及他刀刃上尚在滚落的殷红鲜血。 “是肃王……” 有谁喃喃,明明该兴奋开心,却无一人敢向前。 闻人蔺漆深的目光越过裴飒和孤星,径直落在赵嫣身上,而后向前一步。 他身后,鹰骑皆是浑身染血,整齐列队。 反应过来,赵嫣先一步开口:“肃王的勤王之师来得颇为及时,竟比皇祖母计划中来得还早半日。” 她如释重负地笑,向前直视闻人蔺的眼睛。 闻人蔺没回话,抬靴迈下石阶,朝她缓步而来。 116. 第116章 公道(补完) 请皇…… 赵嫣骗了父皇。 她知晓,若按照闻人蔺先前的计划,定不会领兵来勤王。 他说过,不会护大玄分毫。 所以当他越过自己,面向皇帝时,赵嫣心头微微一跳。 她惟恐闻人蔺否决自己的话,当众做出什么无法挽回之事:外敌尚在,此刻并非内乱之时,若他在这里解决父皇,除非杀掉在场所有人再嫁祸给乱党,否则必声名狼藉,这样自毁式的复仇并无太大意义。 她借着密道的昏暗,不动声色地攥住了闻人蔺的袖边,那上方带着些许黏腻的腥潮。 闻人蔺顿了顿脚步,密道内时间仿若流淌得格外慢。 片刻,赵嫣听到了挽剑入鞘的铮鸣声,清亮的剑光映射皇帝浑浊疲劳的眼。 “送皇上回宫。” 闻人蔺轻淡的嗓音传来,赵嫣如释重负,松开了紧攥的指尖。 她让侍卫护着帝后等人先行离开,队伍有序撤离,一个接着一个从她身边离开。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远去,密道内重新安静下来,沁凉的气息将背对而站的二人温柔包裹。 赵嫣低咳了一声,看了闻人蔺一眼,转身朝密牢入口行去。 她刻意放缓了脚步,听到身后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提起的心脏这才安安稳稳落回实处。 她下了密牢的石阶,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也跟着下来。 赵嫣疲惫不堪,又猜想闻人蔺是否生气,晃神间最后一阶踩空,扑倒前被身后之人拦腰揽住。 赵嫣顿了一息,满腔情绪再难压抑,转身埋入闻人蔺怀中,将手臂紧紧挂在了他的颈项上。 闻人蔺任由她抱着,半晌,睨目瞥向石阶的方向,似是有所察觉。 密牢入口,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射在石阶上,轻轻跳跃。 周及搀扶着李恪行的胳膊艰难走出,望向石阶处。 李恪行腿脚不便,落在队伍后头,却无意间撞见这一幕,顿时百感交集,心生不忍。 他胡须微动,刚要说什么,却听自己得意的门生抬起眼来,无声唤了声“老师”,朝他缓缓摇首。 密道昏暗,他却看懂了周及眼中的恳求,只得咽下喉中的叹息,放轻脚步。 直到碍事的人都走了,闻人蔺才抬手扣住赵嫣的薄肩,将她轻轻推开了些。 拒绝的动作,使得赵嫣一怔。 还欲向前,却被闻人蔺单手抵住额头制止。 他身高手长,这么伸手一抵,赵嫣就抱不着他了,登时有些怅然。 “我这一身血,脏不脏。” 闻人蔺声音轻慢,带着些许好整以暇的意味,“殿下将本王引来此处,是想质询什么。” “我哪敢质询。” 赵嫣低头站着,眼睫不安分地抖动,“我是怕你动气,当着外人的面责备,我这个长风公主岂非很没面子?” “自知之明”这种东西,小殿下有,但是不多。 闻人蔺被她给生生逗笑了,“知道本王不愿殿下涉险,还非要过来,知道错但是不改,对否?” “那我问你,若我不来,你会救他们吗?” 闻人蔺不语。 他抬起干净的指节,轻柔拭去赵嫣脸上沾染的黑灰和血渍,露出细腻白皙的肤色来,“殿下顾及了所有人的周全,可曾想过你自己。” “因为我知道,有个人即便不顾所有人,也不会不顾我。” 赵嫣仰首一笑,疲惫的眼眸里碎开了光,“他对我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有他兜着,他给了我肆无忌惮的勇气。” 闻人蔺轻捏着她柔软的腮肉,笑道:“殿下还真是……得寸进尺。” 没有办法,他教出来的人,自然要由他捧着。 “这一天一夜,我想了很多。玉泉宫只坚守了三日,已是满目疮痍,当初闻人家却是领十万将士于绝境中守城整整三个月。” 那时的惨烈,只会比如今的“玉泉宫之乱”更甚百倍千倍。 在密道中等候援军的这一天,度日如年。 赵嫣几乎不敢去深思,八年前的闻人蔺看着父兄和将士一个个惨死眼前时,看着兵尽粮绝、饮血食腐却迟迟等不来援军时,该是怎样的愤恨绝望。 闻人蔺垂目凝望。 他知道自己困不住万里长风,本就不曾生她的气,只是见她小心翼翼撒娇哄人的样子温暖有趣,便不自觉多放任了会儿。 “殿下曾许诺,让本王在上元节前看到天下有救的希望。” 闻人蔺声音很轻,更像是一声自问,“希望呢?” “上元节朝堂问审,我于礼教枷锁中死里逃生,此乃第一希冀。第二嘛……” 赵嫣垂眸一笑,拉住闻人蔺温凉硬朗的手,将被弓弦勒伤的手指挤入他的指缝中,轻轻交扣住。 “第二,我带你去看。” 鹰骑护送玉泉宫上撤退的众人归京,一路走走停停,直至天黑后平安入了城门,闻人蔺才明白赵嫣那句笑吟吟的“我带你去看”是何意思。 皇帝生死未卜,乱党逼京,不住以谣言舆论施压,但城内并无想象中的仓皇慌乱,反而井然有序,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寒春的、壮阔气息。 城墙上明灯高悬,百姓自发执起锄头、镰刀等物,和所剩无几的城门卫一同站于高墙之上,巡视敌情; 城下搭起粗陋的油布棚子,用以安顿受伤的城门卫。容扶月穿着便于劳作的布裙,挽起袖口,正领着女学馆的学生们帮忙煎药熬汤,穿梭在棚子间照顾伤员。 一侧道旁,数名明德馆的儒生正以手指天,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围观之人皆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视死若归。 风扬起儒生所写的檄文,上头一句“丈夫立世何辞死,一去黄泉破奈何”的绝命之言遒劲有力。 八年前,有人以血肉筑墙,换身后数十万百姓性命。而今百姓亦以血肉筑墙,护大玄脊骨不倒。 轮回往复,生生不息,这是赵嫣交予他的第二份答卷。 “他们平安回来了!” “真的做到了!天佑大玄!” 众人夹道相迎,对驰援归来的侍卫、鹰骑致以最热烈的欢呼,一时人声鼎沸,以至于车马不能通行。 柳白微听闻消息,索性弃了马,从拥挤的人潮内挤出,问前方驭马的孤星大声道:“殿下呢?” 百姓的欢呼声太大,孤星倾身听了好几遍才明白,朝后方看了眼。 柳白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马车徐徐而行,晃动的车帘被冷白的指节撩起一角,露出闻人蔺凌寒俊美的容颜。 赵嫣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沉。 她衣裳已然染了血,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气色还算好,柳白微稍稍松气,还欲向前,就见车帷已被人放下,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驶过。 “小器!” 柳白微被人群撞得一个趔趄,暗骂了声。 回宫,清点人数,述职汇报,安抚嘉赏,一切乱而忙碌。 蓬莱殿,寝房的纱灯温暖安静。 赵嫣沐浴更衣出来,见时兰的眼睛还红着,不由软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只受了点擦伤而已,哭什么?还是说张沧发现我逃了后,吓唬你了?” 时兰只是摇头,断续哽咽道:“殿下在华阳虽过得清贫些,可从未受过这样的苦。” “好啦,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让流萤怎么想?” 赵嫣拍了拍时兰的肩,见她止住了哭,便转向流萤道,“母后那边如何?” 流萤回道:“女史来了口信,娘娘已按照殿下的计划准备妥当。” 赵嫣颔首:“这两日你也辛苦了,转告姑母和柳白微,带我此间事毕,必将亲自登门致谢,将一切都原原本本交代清楚。” 流萤领命出去。 时兰吸了吸鼻子,为赵嫣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正要从妆奁盒中挑选珠钗,就见赵嫣率先取了那支精美的金笄,握在掌心道:“今夜簪这个就足矣。” 说这话时,她眼眸里似乎流淌着许多情绪,但很坚定。 赵嫣以公主的规格穿戴齐整,推门一看,便见闻人蔺坐在庭中的石桌上,品鉴盏中茶水,干净的殷红下裳上兜了一层薄薄的桃花瓣儿,也不知在月色下坐了多久。 他应是从鹤归阁过来的,身上的衣袍已然换过,散发出淡淡清寒的药香。 赵嫣忽而觉得,没有什么比劫后余生、小别重逢更令人心安之事了。 她眼底有了笑意,轻手轻脚地靠近,坐在闻人蔺对面,托腮对着他笑。 清苦的药味更浓,赵嫣好奇垂眼,这才发现闻人蔺盏中所盛根本不是茶水,而是浓褐色的清苦药汁。 “是什么药?”她问。 闻人蔺端起杯盏一饮而尽,不答反问:“还不睡。” 赵嫣想起正事,摇了摇头:“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 闻人蔺有些意外,“哦”了声。 心里盘算着,上次让孙医仙炼的药,还够吃几次。 “昨日驰援之事,我知道我有些恬不知耻,但我想好如何向你赔罪了。” 夜风摇落花落如雨,赵嫣微微侧首,髻上的金笄熠熠生光,“我想用我的方式,替你和十万将士、还有赵衍讨个公道。你想要做的事,我替你做;想要问的话,我替你说。” 就像这一年来,闻人蔺为她做的那些一样,她也想护闻人蔺一次,为他拂一拂满身尘霜恶名。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赵嫣起身牵住闻人蔺的手将他拉起,出门朝东六宫而去。 有闻人蔺在身后,一路上无人阻拦,赵嫣忽而想起了“狐假虎威”之词,只觉特别贴切。 “殿下这是,要与本王秉烛夜游?” “跟着我,别说话。” 跟着我—— 闻人蔺居然挺喜欢这有些蛮横霸道的三个字,孤魂仿若有了归宿般沉淀下来,将他从仇恨的深渊拉至明亮的光下。 他捏了捏赵嫣的尾指,不再询问。 恍然间觉得,无论眼前这个少女将他带去哪儿,都会是他的归处。 太极殿,暖阁靖室中。 皇帝刚打发走哭啼不止的许淑妃,此时正散发披衣而坐,疲惫口述安抚臣民的诏书,由翰林官执牙笔代写。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笔尖摩挲纸页的轻微声响,以及皇帝时而哑咳的浑浊气音。 魏皇后就在此时进门,端着一碗汤药,没有带宫婢,似是打算亲自奉药侍疾。 皇帝挥挥手,命翰林官和冯公公先行退下,而后靠在榻上,将胸腔中压抑的那股气咳出,嘶哑道:“你护驾有功,身上还带着伤,朕这边无需你伺候汤药,回去早些歇息吧。” 这个女子身上有种难言的冷艳气质,做皇后无可挑剔,做妻子却少了几分顺从。 皇帝对她的态度很复杂,曾欣赏、喜爱过,也曾厌过、忌惮过,而今死里逃生,他对她只有温情。 但魏皇后只是专注搅动碗中的粘稠汤药,并未应话,靖室内间或响起玉勺划动瓷碗的刺拉声。 这声音沙哑但扎耳,皇帝的太阳穴也随之牵痛,不由屈指揉捏,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浊气。 罢了,她性子一向如此,学不会曲意逢迎的那套。 “本宫舍命相救,不是为了皇上。” 不知过了很久,直至碗中的汤药没了热气,魏皇后才平静开口。 皇帝惊异于她话中的凉薄,睁开眼,迟疑地打量她:“皇后说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那一圈圈划动瓷碗的刺拉声。 “够了。” 皇帝摁了摁太阳穴,起身握住妻子的手腕,“那皇后是为了什么?” “为了人心不乱,为了江山不毁于北乌之手,还有……” 魏皇后的视线投向门扇处,望着打在隔扇上的重重灯影,平声道,“为了一个真相。” 皇帝狐疑:“真相?什么真相?” 魏皇后转过眼看他,那凤眸中透出的寒意,令皇帝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为何要杀吾儿赵衍。” 恍若针扎,皇帝骤然松手,惊疑不定地打量魏皇后。 “阿衍是你兄弟魏琰杀的,皇后莫不是忘了?” 皇帝皱眉,沉声道,“衍儿也是朕的儿子,朕怎会杀他。” “本宫比皇上了解魏琰。他擅度人心、外亲内疏,但没有利益的事,他不会做。他如何确定杀了吾儿,就可高枕无忧、就可躲避皇上的问责,是谁给他对东宫下手的勇气?他到底做了谁手中的刀?” 魏皇后起身俯瞰,清冷道,“如今关起门来,只有你我夫妻二人,本宫想听圣上一句实话。” “朕方才说的就是实话。” “请皇上解释,为何要暗许魏琰杀他。” “皇后,你……你疯魔了。” “因为吾儿的贤名盖过了他的父亲,他酝酿的政论将亲手推翻君父的统治,所以皇上开始害怕,就像当初皇上害怕自己的太子兄长,怕到不惜假借他人之手除之而后快,甚至派太监追去房陵,毒杀废太子。” “无稽之谈!” “巧合的是,那名鸩杀废太子的太监,在十年后还以‘监军’之职去过雁落关,之后不久,闻人将军就与十万将士殉国,这名太监也在归途中猝然暴毙,死无全尸。因为吾儿无意间发现这名天子的亲信太监死得蹊跷,背后另有推手,所以皇上越发恐慌旧事暴露……” “你住口!” 皇帝猛然低喝,牵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魏皇后看着他不住起伏的肩背,施以最后重压:“魏琰是害了闻人苍,可剩下的八万将士,又是谁害死的?” “朕给过他们生路!” 皇帝捂着胸口,赤足下榻,“成大事者,怎能有妇人之仁!朕是忌惮废太子会卷土重来,可你看看古往今来夺权上位者,哪一个不会斩草除根?朕不过做了一件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可闻人晋平仗着朕在潜邸时的兄弟情义,三番五次将此事翻出来,动辄痛斥朕残害手足,说什么失势的废太子已无威胁,追杀之乃暴君之举’,就差指着朕的鼻子痛骂,连一分情面也不给朕留! 他是臣,朕是天子!他有拿朕当天子看吗,啊?他领兵北上,一去一年,半点音信也无,军中只识他闻人晋平,不知有天子,朕也是以武上位,如何不忌惮?七道圣旨召他回京,他置之不理,朕岂能姑息!” 魏皇后道:“当年北乌逼得正紧,战事胶着,若闻人将军撤军,北乌突破雁落关长驱直入,则身后几十万百姓皆会被屠杀殆尽。他们如何能退军?” 面对皇后的质问,皇帝双目赤红。 “朕日夜难安,恰逢魏琰和神光真人献药,说可以此药试其忠心。” 脑仁抽痛,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朕只想让他撤兵回京,但他们父子宁可服下那些丹药,也要死守孤城!衍儿也是如此,朕敲点他们,只是想让他们铭记为人臣、为人子的底线,朕给过他们机会……” “从此时开始,皇上就打算舍弃衍儿了,是吗?可皇上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想方设法开枝散叶。所以皇上让神光教炼制生子秘-药,设计使赵元煜坠马,成为你的试药人。” “够了!那是神光教进献的无上秘-药,朕不可能追根溯源。” 皇帝道,“但朕,必须要有个儿子。” 说罢皇帝支撑不住似的坐回榻上,起伏的胸腔嗬嗬作响,抬手撑住额头。 “皇上终于承认,那十万将士和衍儿的死,还有赵元煜一案,都是你一手促成了。” 魏皇后缓缓闭目,一滴悲愤的清泪滑下,随即被她平静抹去。 “殿外诸位,可都听明白了?”她一字一句道。 仿若雷鸣轰顶,皇帝蓦地一紧,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隔扇缓缓朝两旁打开,张牙舞爪的灯影下,以李恪行为首的文武重臣皆沉默伫立。 天子遇袭归京,他们身为臣子理应入宫问安,请奏安抚嘉赏之事。太后和皇后下了懿旨,命他们肃静以待,不许出声惊扰陛下,他们这才安静候在阶前,却不料听到这么一桩骇人秘闻—— 夤夜悄静,皇帝声音激沉,他们想不听见都难。 皇帝没想到臣子会在此时进宫,不……或许他原本应该想到的,可长途跋涉的疲劳和受惊后的惶然麻痹了他的警惕,霎时脸色骤变。 这么多人入宫,可没有一个人通传,什么时候开始他连这点耳目也没有了! 皇帝摇晃向前,于门槛后巡视群臣。 少数不想惹事的,皆低下头去,但站着大多数臣子皆握拳扼腕,看着他的眼神充斥着失望和悲痛。 皇帝后退一步,脊背塌下,嘴唇嗫嚅,仿若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赵嫣就领着闻人蔺站在队伍前列,站在皇帝的对立面,见证他民心尽失、众叛亲离。 “这就是,殿下的公道?” 闻人蔺仔细看着,欣赏着,低沉问道。 “是。” 她知道,父皇这个人多疑谨慎,只有此时才是他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虽然没有闻人蔺想象中那般翻天覆地的惨烈,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老皇帝狼狈如斯,君威尽失,一旁的史官奋笔疾书,将其累累罪行记录在册……不知为何,闻人蔺心中快意,极其想笑。 他也确实笑出声来。 寂静中突兀的一声,却因迟到八年,而倍感讥讽和苍凉。 皇帝也看见了他们,又慢慢回头看了眼皇后,气息浑浊道:“你们联合起来,忤逆朕?” “君行有失,纵是我生父,亦当直谏。” 赵嫣向前一步,交握双手行礼,“请父皇昭告天下,使沉冤昭雪!” 继而是李恪行艰难下跪,手掌撑地,喑哑悲愤道:“老臣以死相谏,请皇上使沉冤昭雪,还天下清明!” “请皇上——还天下清明!” 众臣纷纷下跪,齐声道。 “你们,你们反了!” 皇帝以手横指,道袍从肩头滑落,滑稽地挂在臂上,“你们如此,是要逼朕与桀、纣同流,向天下罪己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请皇上还天下清明”。 大势已去,皇帝牵连出剧烈的咳喘,头疼若裂。 亡魂的声讨充斥脑海,他倏地扫落案几上的文书和灯盏,冯公公跌撞向前扶住他,哽咽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头疼难耐,颈上青筋突起,不住道:“甄妃……甄妃呢?还没找到她吗,让她过来!” 魏皇后冷眼看着,凛然道:“甄妃与乱党勾结,已趁乱逃离出京。” 皇帝呼吸一抖,握拳嘶哑道:“她一深宫妇人,如何与乱党勾结?” “她的身份,恐怕你我想的那般简单。” 皇后与赵嫣对视一眼,而后吩咐,“将人证带上来。” 禁卫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宫婢上来,皇帝认出了这张脸,正是甄妃身边的大宫女青月。 正是此人暗通乱党,引其堵住了前后门,这才使得帝后险些命丧敌手。赵嫣领兵从密道出来,刚巧见这婢子正奉甄妃之命前来与乱党余孽传话,便顺势拿下。 “说,甄妃为何要里通外敌,置大玄于险境?” 魏皇后一声低喝。 清月仆倒在地,从披散的乱发中露出一只愤恨的眼睛:“杀兄夺位的昏君!神光降世,吾主大仇将报!” 说罢,厉声大笑,欲往廊柱上撞,却被禁卫及时按压住。 皇帝神容枯槁,连骂数声“贱婢”。 在玉泉宫搜不到甄妃的身影时,皇帝就已心生疑窦。但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只寄希望于甄妃已身死,或是趁乱逃往了别处…… 直到亲耳听这贱婢之言,他才不得不相信,那温柔若神女的道家仙妃,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恶鬼。 这女人精通道术,生性淡泊,这么多年他竟没有察觉! 常年的丹药浸淫,使得他耳目闭塞,他竟被蒙骗至此,他竟昏聩至此! 急火攻心,皇帝再难压抑心中的盛怒,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赵嫣捏紧了手指。 闻人蔺嘴角笑意凉薄,看着那肮脏的血雾在空中飘散,绽开枯败的花来。 …… 畿县外,一艘船如鬼魅般停靠渡口。 油灯摇晃,损失惨重的乱党余孽围拢而聚,翘首望向入口出。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包裹严实的神秘人沿着陈旧作响的木楼梯缓步而下,微微晃动的斗篷衣摆下,一双精美的紫菱圆履若隐若现。 阴影一寸寸自来者身上褪去,众人纷纷屈起食指行礼,齐声唤道:“神光降世,无量仙师。” 甄妃抬手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如神妃般柔美圣洁的脸来。 117. 第117章 别哭 那你往后,就…… “卧薪尝胆二十年,还是失败了。我就说肃王和那小公主不简单,难有胜算。” 船舱角落蓦地传来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 乱党面露愤色,只见白发金瞳的异族人靠着木柱而立,摆摆手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不陪你们玩了。” 残余的乱党面色有些难看,甄妃倒是浑然不觉,依旧笑道:“未到最后一刻,焉敢轻言胜负。” “我们借‘和谈’的名义,费尽千辛万苦才跋涉来大玄,资助你们银钱战马。可如今你们人马损失大半,银钱打了水漂,许诺我国的通幽二州也成了泡影。谈生意不是这么谈的,仙师大人。” 乌阙哂笑一声,“我这回去还不知该如何交差呢,实在不成,只能抓了你这个乱党匪首,或许还能将功抵过。” 这话一出,乱党余孽皆是如临大敌,北乌力士亦是拔刀一寸,双方剑拔弩张。 “退下。” 甄妃抬起柔荑素手,只轻轻的一句,便制住了手下余孽。 “闻人蔺虽强,然刚者易折,他撑不过下月。长风公主大慧,也只局限于朝堂京畿之地,手伸不到战场。” “仙师还有何妙计,不如直说。” “我已千里传书给梁州牧赵承德,言天子遇难,大玄无主。他信以为真,必领兵来京,趁乱分羹。” “可我听说前年赵承德领兵逼京,后被招安封为‘蜀王’,是个贪图恩惠的小人,怕不足以为盟吧。” “无需结盟,只需借他的手除掉霍锋和闻人蔺,大玄疆域,便是你我囊中之物。此时梁州牧的二十万蜀川兵,恐在‘勤王逼京’的路上了,一切以他开始,仍以他结束。” 说罢甄妃抬起秋水美目,神妃仙子般的人物,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在此之前,我需要十三王子助我炸毁一样东西,扼其命脉,则你我大业可成。” …… 皇帝呕血晕厥,太医进进出出,李恪行等人暂行退避,自发去了政事堂,商议今夜事宜。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多疑昏聩,难以长久,安抚嘉赏的旨意上再叠旧案昭雪,现在,只怕还要添上一条“储君议定”。 长夜将尽,注定无眠。 赵嫣从靖室出来时,闻人蔺仍站在阶前,垂目欣赏那一片暗红的血渍。内侍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以湿棉帕覆在那喷溅的鲜血上,来回一抹,只余一片湿痕。 闻人蔺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抬眼看向灯下站着的少女,眉目浸润在夜色中,分外深邃专情。 他缓缓露出个笑,转身离去。 闻人蔺身边只跟了个大气不敢出的张沧。他身高腿长,看似走得悠闲缓慢,赵嫣却直快到了太极门才追上他。 “如今真相大白,父皇这份罪己诏不写也得写,他没有后路了。” 赵嫣说着,拉住了闻人蔺被风拂起的衣袖,“太傅!” 闻人蔺顿住步伐,顺着她不安攥着衣袖的手往上,落在她明光闪烁的眼眸处,那颗泪痣在眼睫的长影下若隐若现。 闻人蔺的眸色很平静,蕴着些许愉悦,然细看之下却暗流涌动。 “殿下可知道,神光教那些据点是何人所屠?” 他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赵嫣怔了怔:“不是仇醉吗。” 闻人蔺笑了声:“他只是个听人命令的的杀手,无人暗中指使,怎会如此顺利。” 赵嫣思绪只转了个弯,就明白过来:“所以我领东宫卫出城驰援时,仇醉突然出现为我断后,也是你授意?” “不错。” 闻人蔺道,“本王筹划八年,设想的结局应当比今日惨烈得多。乱党会攻破玉泉宫,皇帝在尝尽孤立无援的苦痛后,受辱于乱党之手。但本王不会这么快杀他,他会亲眼所见他信任的人背叛他,亲近的人舍弃他,天下百姓厌弃他。他会见通天台付之一炬,裂土分疆,天下大乱,使之神魂撕裂,求死不能。然后,本王再按着他的头给十万亡魂谢罪,听他忏悔哀嚎,再一刀……” 闻人蔺语气轻缓而平静,赵嫣却仿若吞冰般,喉间一片锋利的寒意。 若没有遇见她,若她不曾插手,那个谪仙般雍容优雅的男子,终会成为弑君灭世的恶神,用毁灭的方式终结八年的苟且残生。 闻人蔺仔细观摩着赵嫣的神色,忽而有些不忍。 “他是殿下的生父,所以本王愿顺水推舟,将他交予殿下处置。” 闻人蔺抬指,抚了抚赵嫣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只此一次。” “然后呢?”赵嫣反握住他的手,忽而问。 闻人蔺微怔:“什么然后?” “在遇见我之前,你原来的计划。” 赵嫣向前直视他,带着一丝执拗,“在毁灭所有之后,你该如何?” 闻人蔺被她问住了。 在很久以前,他并未设想过“之后”,他的身躯和灵魂当随着仇恨消散。 可现在细想之下,竟是如此不甘。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闻人少渊,父皇他已经认罪了,众叛亲离、遗臭万年一样都不会少,但你无需毁了世人也毁了你。我不准你自毁,听到没有?” 赵嫣气息有些发哽,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依靠,用我自己的方式为你讨明公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有,那一定是我能力不够……闻人少渊,我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会让你轻松一点?” 夤夜灯影,安静地蛰伏在两人脚下,宫墙上一片薄薄的月霜。 “殿下。” 闻人蔺眸色微动,声音低得近乎叹息,“不要哭啊。” 小公主鲜少落泪,惹她哭,他万死也难赎其罪。 “我才不会。你已是这么难受了,我得替你多笑笑。” 说罢赵嫣果真扬了扬嘴角,轻声道:“你曾说我是你的生念,那你往后,就当为我而活吧。” 深渊是一道巨大的伤口,既然无法抚平,那就用明暖的风填满他,拥抱他。 “我想抱你。” 赵嫣忽然说,伸长手,“快点。” “殿下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闻人蔺像是被人从很深的地方拽出,浮出水面,柔和的空气争相涌进,填补空缺。 在与她额头相触前,他睨过漆眸,冷冷瞥向一旁候着的张沧。 张沧立即颔首:“我懂,我懂。” 言毕梗着脖子,大步走远了些,背对着二人佯装看月亮。 然而云层飘过,半轮明月也随之躲藏起来,苍穹一片漆黑。 万籁俱静,空气中浮动浅淡的花香。 赵嫣被揽着抵在宫墙上,沁凉的气息透入衣料,还未侵袭肌肤,就被散发的热度逼退。渐渐的,闻人蔺的长腿强硬地挤入赵嫣的膝间,扣着她的五指压在墙上,俯身一吻,温柔绵长。 这是他无声的回答。 翌日云开雾散,天光大好。 “皇帝还未醒吗?” 蓬莱殿侧佛堂中,太后闭目滚动手中的白玉念珠。 “午时清醒了一刻钟,罪己诏只写了一行,手抖得厉害,又厥过去了。” 魏皇后换了玄金二色的凤袍,较往日端肃深沉,漠然回道,“听太医说,似有中风之兆。” “他还是不甘心认错啊。” “他不甘心也无用,如今这情形,非罪己不能平臣愤。” 魏皇后点燃佛香,看着袅散的香雾,“对了,朝中已将前朝太子的追谥议定,暂为‘怀德’。是否要迁葬回京,还得您点头后再议大礼。” “好,好。” 太后连连说了两个“好”字,睁开眼看着悲悯的佛像,长叹一声,“吾儿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迁葬暂且不必了,那群乱党还打着我儿的名号为非作歹,玷污他的身后名,此时昭雪迁葬,会给他们助长气焰。二十年都等过来了,再两个月也无妨。” 太后晓以大义,魏皇后心生敬意,颔首应道:“是。” 鹤归阁。 书阁中传来两声轻咳,闻人蔺披着大氅坐于灯下,将手中的一份被鲜血划尽的名册丢入炭盆中。 火光窜起,他漫不经心地将骨相优美的手伸过去,转动烘烤。 神光教的几大护法和使君皆已除得差不多,即便改容易姓,亦被揪出来枭首示众。唯那条漏网之鱼仍逃匿在外,不知又攀上了哪方关系。 火舌转瞬即逝,又安静地蛰伏下来,闻人蔺的眸色也随之寂灭。 蔡田就在此时大步进来,面容严肃地禀告:“王爷,蜀王赵承德率军二十万,已过西京防线,直逼京师。” 闻人蔺屈了屈隐隐刺痛的指节,轻轻一嗤。 果然,人心不足,便会得寸进尺。 “殿下呢?”他问。 蔡田愣了愣,方回道:“六部之人已赶去蓬莱殿,请太后定夺应对之策,长风殿下也在。” 闻人蔺没说话,起身行了出去。 蓬莱殿外群臣激昂,俨然是个小朝堂。 “当初是你们户部投鼠忌器,不肯出兵平乱,非要招什么安!焉知蜀川欲壑难平,必有后患!” “岑侍郎,我们倒是想打,可拿得出来银钱吗?这几年的光景你我心知肚明,军饷和军粮怎么解决,将士们都饿着肚子上阵吗?” “都冷静些。” 太后缓声开口,拄杖坐于主位道,“今天诸卿过来,是商议对策,不是来吵架的。” “臣看,还是得和谈。”有人保守道。 “和谈?前年招安,送出去大批金银珠宝,换来的也不过一年安宁,稍有飘摇,他们便食腐而动,虎视眈眈。” 兵部侍郎岑孟出列,请求道,“臣以为当镇定思痛,彻底剜除腐肉,以绝其犯上之心!” “如今皇上这样……将摘星观的营造工期停了,挤一挤,筹一筹,或还能挤出些银两来。” 户部尚书道,“只是这领兵之人……” “臣举荐寿康长公主驸马,霍锋霍大将军。” “太后娘娘,长风公主殿下,臣以为霍锋万万不能调动。” 另一人道,“蜀川军来势汹汹,过于巧合,恐与北乌及洛州余孽勾结。若将霍锋将军调离北境,一旦北乌趁虚而入,则若入无人之境,获渔翁之利啊!” “晋平侯世子呢?此次他随长风殿下驰援玉泉宫,表现尤佳,乃少年将才。” “他太年少,对上蜀王这样的枭雄,恐不妥。” “今上崇文抑武,朝中一共这么几位武将。那诸位觉得,还有谁能领兵出战?” 一阵默然。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有一人是绝佳的人选。前年他代替天子下达招安圣意,仅率几十轻骑便直入西京营帐,并于匪窝中全身而退。 大玄建朝以来,仅此一人。 “肃王殿下或许……” 有人弱声打破趁机,可还未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众人纷纷愕然回首,只见肃王本人就负手站在阶前,眼中的笑意落在花影下,反而显出一股凌寒的讥诮来。 “本王或许如何,继续。” 众人一时哑然。 知道当年十万人身死的惨烈真相后,他们这些安然食禄者还有何颜面去戳肃王的痛处,请他领兵出征哪? 赵嫣的视线落在闻人蔺身上,缓缓起身,越过自动分列两旁的群臣,朝他走去。 118. 第118章 铜丸(补完) 见家人…… 没有皇帝压制,赵嫣如今能自由出入北宫。 墙外,那株百年老桃树依旧花期繁盛,云蒸霞蔚。 赵嫣坐在石桌上,撑着下颌望着默默坐在对面的闻人蔺,笑容里有些好奇:“你怎么不说话。” 风很轻柔,她的披帛也随之微微浮动,依旧是无忧明媚的样子,将眼底的淡淡疲色藏得极好。 闻人蔺思索着,鹤归阁里收藏的那几件春衣,也该搬过来给小殿下试试了。 “本王在等。” 他伸手捻下赵嫣鬓边的一片落红,眼底噙着浅笑,“殿下何时命我出征。” “你都听到了?” 赵嫣笑了声,“别管他们说什么,你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逼你。” 闻人蔺挑了挑眉。他素来优雅稳重,做这样少年气的动作,倒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本王还以为,殿下是来为他们做说客。” “这一阵子,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们想你出征,该让他们低声下气来求你,让他们着急去,我才不做这个出头鸟。” 听她说实话,闻人蔺低低笑出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越笑越恣意,最后连双肩都在微微发颤。 赵嫣佯做不高兴:“我说的是实话,你笑什么。” “那,殿下有别的法子对付赵承德吗?” “还在想。神光教的人极擅蛊惑人心,赵承德好大喜功,极易被其利用,若能离间他们,或许能拖延时间。” “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斩杀赵承德,永绝后患。” 静默中,闻人蔺凝视赵嫣讶色荡漾的眸,唇边笑意不减,“下令吧,殿下。” 这天下唯有她一人,能给他套上温柔的枷锁。 赵嫣唇瓣翕合,难以开口。 她站起身,撑着石桌看闻人蔺,试图从他笑澜递染的漆眸中揪出几分戏谑,可他的眼底只囚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你说过,不会再护大玄分毫。” “臣非为大玄,只为殿下而战。” 爱可为一人而覆天下,亦可为一人而佑苍生。 …… 天还未亮,灵云寺山雀啁啾,清晨蓝白的寒雾袅袅晕散,笼罩那株遮天蔽日的菩提树,成千上万的红绸飘带在风中轻柔婆娑。 英灵宝殿内,长明灯亮如星河,闻人蔺一身红袍黑甲,安静地望着木架上的排排灵位,如同巡视整装列队的将士。 他接过老僧于随递来的线香,双手置于额前一顿。 线香袅散,吹落一点香灰。 “老爷子,我又披上战甲了,过来给你们看看。” 一旁跛脚的于随不住抹泪,闻人蔺倒是眸色幽深平静,“我最是负恩记仇,不将天下人的死活放在眼里,这些年手上沾了不少血。本想不久就下来给您老请罪,现在看来,您老得再等等。我喜欢上一个女子,她是世间最坚韧明亮的姑娘,我想干净些站在她身边。” 他淡淡说完,顺手将香插进铜铸香炉中,转身出了宝殿。 环廊阶前,一道熟悉纤细的身影坐在将尽的灯影下,仰首望着院中那株红绸飘动的菩提树。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目光与闻人蔺交接。 “殿下怎么来了。” 闻人蔺放缓脚步向前,弯腰审视她还带着晶莹薄汗的鼻尖。 “在鹤归阁和肃王府都没见着你,便猜想你来了此处。” 面前身披玄甲的闻人蔺是从未见过的凌寒强悍,赵嫣拍拍裙裾下摆起身,以手触摸他冰冷的胸甲,“你决定好了?” “从前本王离京,也没见殿下这般黏人。” “不一样的。以前你出使蜀川匪窝也好,去洛州平叛也罢,其实都是为了你的复仇大计。但这一次……” 这一次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拨弄风云,他只是为了她一人。 赵嫣向前:“这次去多久?” “月余足矣。”闻人蔺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鬓发。 “那你带上那个孙医仙,就是……会让他老人家辛苦些。” 赵嫣想到什么,轻声唤道,“闻人少渊。” “嗯。” “我人都到这了,你不是该带我……去见见你的家人?” “殿下说什么?”闻人蔺有些意外。 “我说,带我见见你的家人。” 赵嫣又重复了一遍,握住他玄铁护腕下硬朗而好看的指节。 闻人蔺垂眼看她,唇线扬了扬。 这是赵嫣第一次踏进这座宝殿,和她猜想的一样,这里存放着闻人家战殁亲友的灵位——上次中元节闻人蔺从此间出来,赵嫣就嗅到了他身上浅淡的香灰气息,再联想菩提树上悬挂的一个个名字,稍加推演便能明白,这座灵云寺是闻人蔺的祭奠之所。 亲眼见到无数林立的牌位,赵嫣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 “闻人大将军,将军夫人,还有诸位大玄英灵,我是赵嫣。我来替我父……给诸位赔罪。” 说罢她接过于随递来的线香,屈膝一跪,恭敬拜了三拜。 她有些紧张,说完这句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你来说。” 她求救似的,曲肘顶了顶闻人蔺笔直的腿。 闻人蔺单掌抄住她的肘弯,将她从团蒲垫子上拉起。 “是,这位就是赵嫣,我方才对你们说的,很喜欢的那个姑娘。” 闻人蔺无视赵嫣诧异的眼神,眼底晕开绮丽的笑意,不疾不徐道,“她和赵稷不一样,是个正直又勇敢的姑娘。是我心悦于她,死缠烂打,欲擒故纵,得不到她的青睐就会发疯。现今带来给你们看看,可还满意?不满意也无妨,本王喜欢。” 他说得一本正经,言辞狂妄却又专注温柔。 赵嫣震惊地看着他,热意后知后觉涌上脸颊:“闻人少渊,你都在说些什么。” “怎么,寻常男子向双亲介绍心爱之人,不是这样的吗?” 闻人蔺作势沉吟,置之一笑,“此事本王也无经验,殿下担待些。” “嗯……我家太傅说的虽然不太恭敬,但应该都是实话。” 赵嫣将线香插进香炉中,郑重其事道,“请大将军和诸位一定要保佑他,此行平安归来。” 淡薄的晨光照亮山门上幽绿的苔藓,蔡田和张沧等鹰骑亲卫皆已静候于此。 “闻人少渊!”赵嫣开口唤道。 在闻人蔺转身之时,她提裙飞奔向前,扑入闻人蔺的怀中。 男人冰冷坚硬的铠甲硌在身上,有些疼,但赵嫣反而拥得更紧些,踮起脚尖拉下他的颈项,在他唇上烙下柔软主动的一个吻。 晨风拂过,男人矫健沉重的战甲纹丝不动,而她身上的绫罗却翩然若飞。 张沧和蔡田轻咳一声,转身望天,鹰骑亦是齐刷刷调转马头,目不斜视。 一吻毕,日出东山,天下大白。 “这次换我对你说这句话:你只管向前,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她顿了顿,更为坚定道,“太傅,我等你回家。” “家”之一字,平淡而温暖。 闻人蔺眼波溺人,沉沉说:“好。” 赵嫣放心了,他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 二月底,陌上杨柳如烟,花团锦簇。 皇帝称病,然朝中已是臣怨沸腾,六部和御史台日日于太极殿外跪请,皇帝不得不提笔铺纸,在众臣面前罪己。 短短数百字的《罪己诏》,落下最后一笔,皇帝再次呕血昏厥,因浸淫丹药太久,那血竟是触目的黑红。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枯槁若风中残烛,一推就倒。 天道昏然已久,终于迎来了破晓曙光。 自玉泉宫驰援,朝中大臣对赵嫣多了几分敬重,甚至默许她出门仪仗借用东宫卫的旧人。赵嫣如今行动自由,见又至春日,便让流萤送了帖子给柳白微,想着替赵衍去明德馆看看。 “云层这样厚,下午恐会变天呢。” 时兰一边替赵嫣整理革带,一边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赵嫣将短刀装饰在腰间,前后照了照铜镜,轻快道:“无妨,我午后就归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杏白的大袖衣,革带束出纤腰,倒有几分女先生的书卷气。 在孤星的护送下前往明德馆,赵嫣下车,便见柳白微一身浅蓝儒士襕衫,正和几名儒生争执着什么,挑着眉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跋扈。 令她意外的是,仇醉居然也在,箬笠压得很低,将自己隐在歪脖子枣树的花影里。 赵嫣走近了,才听见那几名儒生是针对皇帝那份史无前例的《罪己诏》,作文以暗讽朝廷,其用词辛辣,鞭挞之深,令人汗颜。 孤星听不下去了,略显尴尬道:“殿下,可要卑职向前制止。” “不必。” 赵嫣倒是听得饶有兴致,这比朝中那些老圆滑的废话有意思多了,“堵不如疏,朝廷不能一味捂读书人的嘴,何况骂的昏君又不是我。” 柳白微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脸上的跋扈瞬时消散,朝她招手:“殿下!” 方才争执的那些儒生如遇雷劈,纷纷不可置信地掉头望了过来。 “殿下?这是哪位殿下?” “这年纪,这气度……还有眼角点的那颗泪痣,还能是哪位?” “故太子的双生胞妹,长风公主殿下?!” “真是长风公主!她怎么来了?” 众议纷纷,儒生自发让开道来,陆陆续续躬身行礼。 当初辩礼之时,他们中有不少受资助的寒门为长风公主发过声,可隔空呐喊是一回事,当面见着真人又是一回事,他们都不曾想过那女子有着这样一张明丽精致的脸庞。 一时好奇着有之,碍于礼节垂首避目者有之。 “你们继续。”赵嫣拢袖,踏着一地簌簌竹叶向前。 没人敢吭声。 他们方才激昂之下口不择言,用柳白微的话说,是要被下狱夺去功名的。 “我等方才的那些话,殿下听见了吗?” “听见了。” “……” 又是一阵沉默,“殿下不责罚我们?” 赵嫣道:“你们说得有些道理,我为何要责罚你们。不过想要让朝廷耳聪目明,光靠笔墨讨伐是不行的,还得拿出解决的实策来。” 众人闻言皆是松气,面对女子时的那种拘束感没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赵嫣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二楼阑干后的一抹清隽身形,微微一愣。 她悄悄侧首,问身侧的柳白微:“怎么周及也在?” 柳白微手搭凉棚遮在眉间,抬头看了眼,“哦”了声道:“他在家养伤,便时常来此处坐坐,据说是要公听并观,兼收博采,学些新的东西。” 这个小古板也有今日,难得。 赵嫣眼眸眯起,心中忽而有了主意,朝儒生们道:“朝廷翰林官就在楼上,你们何不去找他,好生和三元及第的周大人辩上一辩。” 猝然被点名的周及有些懵怔,起身端立,刚回了个礼,就见那群热血澎湃的少年儒生们扬臂一挥,朝他涌来。 柳白微“哈”了声,唯恐天下不乱:“舌战群儒啊,这下有好戏看了。殿下,走走!我们也去!” 赵嫣看向蹲在树下用树枝画花的仇醉,花影笼罩着这个满是煞气的古怪男人,像是在他身上落下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提高声音:“仇醉,你也来!” 熟悉的话语,令仇醉手中的树枝顿了顿。 他似是艰难地思索了片刻,丢下树枝起身,满身枣花也浑然不觉,长手长脚地跟在赵嫣身后。 一切仿若回到了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春日。 太子殿下和儒生们在镜鉴楼中听学舌辩,仇醉和影子抱臂站在门外,看星沉月落,朝阳升起。 正午时起风了,空气中带着雨前泥土的淡淡腥味。 赵嫣看够了周及舌战群儒的好戏,起身出来透气。柳白微见状,也随之悄悄离席跟了上来。 “我今日才见识到周及的实力,以一敌众,还能维持儒士礼节,不急不躁,一针见血,真乃名士风范。” 赵嫣叹了声,他本是帝师之才,却做了她一年侍讲,真是屈才了。 柳白微顺势接过话茬:“殿下是没见着他在朝堂‘辩礼’的风采,堪可于殿下朝堂问审之犀利比肩。听说为了这事,他还在雪中向李左相下跪请罪……” 赵嫣讶然:“有这事?” 柳白微亦是惊讶:“他没与殿下说过吗?” “他奉行多做少言,从不与人说这些。” 赵嫣说完,一时两人都有些沉默。 周及此人如庭中之竹,挺拔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和风骨。 “殿下有心事?”柳白微见她望着庭中出神,下意识问。 赵嫣回神,实话实说:“我突然有些不安。” 柳白微蹙蹙眉,声音硬了些:“是担心出征的那人?” 赵嫣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总觉得,有什么问题被我们忽略过去了。” 说罢,她望向靠着柱子抱臂而立的仇醉,心中灵光猝然划过,荡起微澜。 “那些铜丸。”她喃喃自语。 玉泉宫出事之前,柳白微曾扮成侍女来见过她,告知她“仇醉曾在神光教老巢中屯有大量铜丸火-药”。 那铜丸炸开的威力,赵嫣在赵元煜的丹房中亲眼目睹过,仅一两颗就能让坚若磐石的密室瞬间坍塌,堪称神器。即便神光教私藏上那么几颗铜丸,也足以造成莫大的恐慌,可至今为止,那批莫名消失的大量火-药却并无动静。 以甄妃和神光教的狡诈布局来看,着实反常。 柳白微也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嘶,我竟将此事忘了!” 赵嫣很清楚,对父皇的讨伐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人一旦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就很容易放松警惕。 她起身,朝仇醉走去。 “仇醉,将你发现铜丸火-药的道观名字告知于我。” 大概是她此刻的面色太过严肃,仇醉艰难地回忆了片刻,以沙哑难听的嗓音咕哝道:“西市往南,过四条街,有骆驼。此处往北十里地,半山腰……这两处。” 仇醉不识字,对杀人和赵衍以外的一切事都迟钝淡漠,这已是他能描述出来的极致。 赵嫣回头看向柳白微:“凭这点线索,能找出那两处道观吗。” 柳白微已挽起袖子,嘴中叼着一支润了墨的笔,飞速于一旁的茶室中铺纸研墨。 “西市往南,过两条街是长寿,过四条街便是永平,有商队骆驼出现的就只能是这处……凌虚观。” 柳白微闭目构造片刻,便徒手画下京师简易舆图,笔锋摩挲纸页,哗的一声,在某处画了个圈,写下“凌虚观”三字。 而后笔走龙蛇,继续往北,寥寥数笔画出交错的主街,“往北十里地,又是在半山腰,应该是青霞观。” 说罢他将写有两座道观名字的纸张给仇醉辨认,问道:“你看看,道观牌匾上的字是不是长这模样?” 仇醉看了许久,默然点头。 赵嫣早知道柳白微擅书画,去过一个地方便能铭记于心,京师舆图信手拈来,但亲眼见他在半盏茶的时辰里就找出了两处藏匿火-药的道观所在,仍是瞠目结舌。 “奇才啊。”赵嫣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舆图,叹为观止。 难怪赵衍这般器重于他,整个京城内外恐怕就没有他找不出、到不了的地方! “儿时穷,吃饭的本事罢了。” 柳白微挑眉收笔,大有游侠回剑入鞘的洒脱气质,深藏功与名。 “那个人,缴走了火-药。”仇醉似乎想起什么,嘶哑开口。 “那个人?” 赵嫣想了想,“是肃王的人吗?” 仇醉点点头:“没留活口。” “不是活口的问题,问题是神光教徒子徒孙众多,光京城内外就有近三十座道观,为何偏生选取这两处藏匿火-药。何况这些铜丸小巧易藏,以甄妃的本事,不会那么容易被肃王府清缴干净。” 赵嫣将舆图迎着光照了照,蹙眉沉思道,“柳白微,你能找出这两处藏匿地点附近,有何易引起恐慌的重要场所吗?譬如上巳节庆祝,人潮拥挤之处。” “凌虚观附近,也就一个西市人多些,再就是有一座六百年古刹……可即便那些火-药是要投放在这两处,也造成不了太大伤亡,无法威胁国之根本。” 柳白微想了想,俯身指向北方的青霞观,“此处就更是人烟稀少,都已经出城门了,能造成什么威胁?” “或是对付闻人少渊?” “……” 见柳白微不语,赵嫣别过视线:“怎么了?” “他允你……叫他的字?” “咳,说正事。” “你们……罢了。” 柳白微抱臂调开视线,“神光教如今损失惨重,如丧家之犬,根本无力与闻人蔺在战场抗衡。他们选在这两处制造铜丸,必另有所图。” 思绪被堵死,二人皆是眉头一皱。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永平街南五里地,是盛平仓;城北一里地,则是嘉平仓。” 赵嫣与柳白微真想得入神,猝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只见周及不知何时从学馆中出来了,站在二人身后端详那份舆图。 “此乃大玄粮库,举国征缴的米粮皆囤放于此,以应灾荒和战乱。” 周及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行了个揖礼,平淡道:“户部侍郎乃是臣的同门,曾听他提起过这两座粮仓,无意冒犯殿下。” 赵嫣现在根本顾不上冒不冒犯,有什么东西真穿针引线,水落石出。 她抬手按住额角,顺着周及提供的思路深挖:“若逢战乱,军粮是否也从这两座粮仓中出?” “是。” 周及回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西京粮仓被蜀军抢占,各畿县粮仓亦支撑不了几日,只能从盛、嘉二仓调动。” “第二批粮草何时运出?” “臣并非户部吏员,不敢笃定。不过,应该就在这两日。” 赵嫣心中一紧,握着舆图快步下楼,问等候在廊下的孤星:“京师城门何时开放的?” “这半月城中一直在清理善后,以防贼人遗漏,今晨卯时才开放。” 孤星见赵嫣面色一沉,忙按刀道,“殿下,可是有何不妥?” “我明白了……” “殿下?” “粮窖深埋地底,以黄泥封之,防火防潮,以铜丸炸毁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赵嫣心间骤然冰寒,“所以,神光教那批火-药的目标并非城中百姓或皇族,而是大玄粮库。” 闻言,柳白微和孤星亦是色变。 神光教或许早料到会事败,便早早将算盘打到大玄粮库之上,以当做反杀的筹码。 大玄近几年本就连年亏损,又值青黄不接的季节,军无粮则败,民无粮则反,神光教这招可谓是阴损至极! 困兽犹斗,临死前的扑咬最为凶狠。 难道八年前兵尽粮绝的惨烈,又要再次重演吗? 赵嫣捏紧指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免受感情影响。 今夜有大雨,不便于火-药的使用,待雨过天晴,则粮草就要运往前线…… 所以,若神光教的漏网之鱼趁今日城门开放潜回城中,则行动必在今日。 已至午时,留给大玄的时辰不多了。 “我早该想到的。闭城半月清查善后,直至今日城门开放,京师太平,我才能出宫来此。” 思及此,赵嫣深吸一口气,“柳白微以颍川郡王孙的身份上报兵马司,立即调兵前往二处粮窖驰援。其余人兵分两路,孤星带上长弓兵刃去城西盛平仓,务必快马加鞭。不到迫不得已,遇敌不可逞强,以拖延时辰为主。” “那殿下呢?” 两人异口同声。 “兵马司的人出动最少也要大半个时辰,来不及了。” 赵嫣弃车上马,淡色的裙裾于马背上荡开极美的弧度,“仇醉跟着我,再拨几个副手,与我去城北嘉平仓。事出紧急,可赦城中纵马之罪!” 119. 第119章 粮窖 你就是仙师吧…… 嘉平仓在北城门外,不似城中各坊市间巡查严密,神光教若动手,此处首当其冲。 浓云密布,随行的两名东宫卫策马在前方高呼开道,微潮的风扑面而来,自耳畔呼呼掠去。 至城门下,城门侯认出了赵嫣,问清缘由后,听闻嘉平仓恐有贼人作乱,立刻拨了八名城门卫兵随赵嫣前往,其余人则闭城门,以防贼人趁乱潜入。 一到仓城门外,赵嫣便觉察出了不对。 没有巡视的守卫迎上来,雨前沉闷的微风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们来晚了半步。 意识到这个问题,赵嫣抬手制止贸然吆喝的城门卫,急促道:“不要出声!退后!” 伴随她声音落下的,还有仓城哨岗里传来的一阵惊弦破空之声。 箭矢不多,但都又狠又准,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城门卫反应不及,顿时哀嚎不止,转瞬倒了大半。 赵嫣伏身避过擦背的箭矢,身下马匹却受惊人立而起。 就这么上抛的瞬间,她望见了站在哨岗上的熟悉女人——黑色斗篷下,一袭紫纱青华道裙随风翩跹。 来不及细思,赵嫣滚身落马,连连翻身躲过高高尥起的马蹄,箭矢已至面前。 千钧一发,一柄弯刀拦腰斩断箭矢,仇醉野兽般的身躯横在面前,破烂的武袍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声音。 赵嫣立即起身,与仅剩的四名侍卫隐至石墙拐角。 箭矢停了,不知对方是在短暂地补给休憩,还是在迟疑忌惮。 仇醉执刀站在一片斩断的箭矢中,而他的对面,不知何时围拢了十来名虎背熊腰的蒙面人。 这些人皆生得异常壮实,目露凶光,走路时双腿略微外扩——那是只有长期生活在马背上的人才会有的习性。 即便他们用三角巾遮面、以幞巾束发,赵嫣也一眼辨出他们不是中原人。 但她必须压下心中的战栗和愤怒,想办法保住嘉平仓的粮窖,为兵马司的人争取时间。 她闭了闭目,深吸一口气,对侍卫说了句“别乱动”,便缓步自石墙后转身而出,目光定在最前方那道高挑的身影上。 “堂堂北乌的十三王子,却甘心做大玄乱党的走狗。乌阙,是我看错你了。” 闻言,最前方那人明显一个趔趄。 半晌,他拉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张深麦色的异域粗犷脸庞来,摊手耸了耸肩:“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他愿意搭话,是好事。 赵嫣定了定神,再往前两步,站在仇醉身边。 “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舍近求远,放着大玄这桩生意不做,去和气数已尽的乱党余孽搅浑水。” “我们北乌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谁给的利益最多,谁就是我们的朋友。” “你就不怕大玄与北乌再起战事吗。” “那也得你们有钱粮来战。来玄朝这两个月,我可是将你们的底细都摸明白了。” 乌阙一手环胸,一手抵着下颌,眯着眼笑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小公主,你若能开放关隘,许以贸易往来,再将边境七城当做嫁妆连同你自己一并送过来,我现在立刻就能倒戈帮你,如何?” 赵嫣咬了咬牙,片刻,竭力平静道:“我们可以谈。” “谈?”乌阙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潮热的风撩动他幞巾中漏下的一缕白发,空中回荡着他极富少年野性的笑声。好半晌他才道:“你太狡猾,死路也能走出活路,我不入套。将你当做我的战利品抢回去,也是一样的!” 说话间他已拔-出腰间的胡刀,迎面而来。 叮地一声铮鸣,火花迸射。 乌阙后退一步,饶有兴致地看着仇醉手中的两把弯刀,笑道:“大个子,你也用弯刀啊!” 乌阙身手虽不及闻人蔺,脸上总挂着童叟无欺的笑意,但只要一出手则招招精准狠辣。擂台上,若非他刻意收敛了两分,少年翘楚的裴飒恐怕也得交待在他手中。 此时他与仇醉对上,荡开的杀气激得空气都在战栗。 “往前,走。”仇醉漠然地咕哝。 赵嫣会意,眼下强敌诡诈,拖延时间是拖不成了。 她在侍卫的掩护下朝仓门而去,北乌人欲追,却被仇醉一刀了结。乌阙眸色一沉,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仇醉身上。 身后一片刀刃碰撞的铮鸣。 赵嫣推开仓门,顿时被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一阵眩晕。 阶前、道旁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粮仓守卫的尸首,大多人是在卸甲吃饭时被突然袭击,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箭下亡魂。 前方传来了脚步声,赵嫣顺手拾起地上的一柄长剑,拼尽全力抵挡住来人砍下的刀刃。 蒙面的北乌人刀刃偏离,卡在砖墙中拔不出来,身后侍卫及时回援,一剑将其胸膛刺穿。 “殿下快走,这里交给属下!”侍卫奋力御敌。 赵嫣知道甄妃在哪儿,她踏着一路鲜血朝哨岗行去。 才刚上楼,就见几支燃着火星的硝油重箭划破天空,朝远处铺了稻草的锥形粮窖飞去。 继而震天的巨响接连传来,整片地面都掀了一掀。赵嫣朝后跌坐,尘灰和碎木自楼梯上簌簌落下,噼里啪啦一阵响。 脑中一阵尖锐的长啸,赵嫣捂住耳朵,半晌才找回属于自己的听觉,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问:“没事吧?” 护在她身旁的那名侍卫抖了抖满身灰尘和谷壳,答道:“卑职没事,殿下如何?” “也没事……扶我起来。” 赵嫣咬牙站起,粮窖中的炸毁的稻米甚至飞溅至了百丈外,楼梯上尽是半燃烧的谷物。 远处浓烟滚滚,至少有七、八座粮窖毁于一旦,而去年各地洪灾严重,如今整个嘉平仓内也就不到半数的粮窖存有粮食。 不能再毁下去了! 赵嫣继续往上,在即将登上哨楼顶层平座时,与身披墨色斗篷的甄妃迎面碰上。 她似是已经安排妥当,正准备撤离。 “殿下小心。” 侍卫挺身而出,横剑指上甄妃。 甄妃步步后退,半垂眉目,毫无波澜地望着几乎抵上她鼻尖的剑尖。她退回平座,微微一抬手指,两名手挽重弓的北乌神箭手就从她身后转出。 赵嫣心知肚明,只有解决这两名弓-弩手才能保下剩下的粮窖。 弓-弩手率先发难,一箭射来,被东宫侍卫横刀击偏。重箭的威力非同小可,侍卫整条臂膀一麻,身形不可抑止地朝后仰倒,紧接着第二名弓-弩手的箭矢到了眼前。 侍卫被射中,闷声滚下楼梯。赵嫣趁着他们反手取箭的档口,用尽全身力气提剑刺去。 左边那名弓-弩手猝不及防被刺中胸口,痛嚎一声磕在平座阑干上,手中弓矢磕落。 听到身后拉弦的声音,赵嫣陡然一寒,松手弃剑旋身躲避。几乎同时,一支羽箭擦过她的鼻尖,钉入靠在阑干上的那名弓-弩手。 他肥厚的身躯朝后一仰,坠下哨楼。 见误伤同党,另一名弓-弩手咒骂了声胡语,大步向前踢走赵嫣的剑,将她摁在了平座阑干之上。 赵嫣的肩背和脑袋悬在阑干外,沾血的袖袍在空中飞舞。 下方与仇醉缠斗的乌阙见状,金瞳微沉,大声唤了句胡语。 弓-弩手闻言一顿,不敢下死手,但掌下的力度一点也没松懈,几乎要将赵嫣的胸骨压碎。 赵嫣呼吸一窒,艰难望向甄妃道:“你就是……仙师吧?” 甄妃只是静静看她,神情悲悯而平静。 “我一直不……不明白,你为何要做这些。” 赵嫣拼命仰头张嘴,吸了一口闷潮的空气,“你的真名……叫什么?” “殿下不必白费力气。” “你煽动洛州叛党,借用的是……前朝废太子的名号。你这样做,要么是恨他,要么是崇敬他……可神光教大势已去,穷途末路,你做这些……还有何意义?” “只要能让皇帝付出代价,就有意义。”甄妃下意识道。 此言一出,赵嫣和甄妃皆是微微一怔。 “你恨父皇,你是废太子党的人?”赵嫣抓住了关键。 甄妃莞尔,轻柔道:“殿下想叙旧拖延时辰,可惜于本座无用。” 计划被看穿,赵嫣心中一咯噔,寒意漫遍四肢百骸。 甄妃不再耽搁,望向北乌箭手,声音又轻又狠:“绞杀她。” 北乌箭手顾及乌阙方才的命令,还在迟疑。 甄妃平静道:“杀了她,你们王子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 闻言,北乌箭手眼中杀意迸射,下一刻,赵嫣颈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窒痛。 颈上弓弦收紧,赵嫣眼前骤然一黑,仰首跪倒在地,这种直面死亡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危机都要深重,以至于连灵魂都在咯咯颤抖。 意识飘离,她本能想挣扎,可一旦挣扎乱动起来,弓弦只会越绞越紧。 不要放弃,不能放弃…… 闻人蔺在武课上教过的,被人从后绳绞颈项挟持时,要如何脱身来着? 想起来,快想起来! 仅是一瞬,赵嫣睁开赤红的眼,一手挤入脖颈与弓弦之间,忍着痛拼命将头往一侧扭去,下颌钻入弓弦绷紧的弧形空隙中,努力争取呼吸畅通…… 另一手抽出腰间的短刀,抬手一割! 断裂的弓弦如银蛇扭动,在赵嫣细嫩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细若发丝的红痕。 那名箭手因惯力而朝后跌去,赵嫣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短刀精准地划过箭手的颈项。直至最后一刻,这人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准备下楼的甄妃察觉到不对,刚转身,就见锋寒的箭镞横至眼前。 少女发丝散乱,钗饰全无,浴血的袖袍在高楼疾风中猎猎翻飞。她弯弓搭箭,细白的颈项一圈红痕,宛若神女的桎梏,细嫩的指节被弓弦勒得血珠直冒也浑然不觉。 她大口喘息,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甄妃,毫不迟疑松手,一箭射出。 她力道虽不稳,但毕竟是杀伤极大玄铁重箭,甄妃踉跄一步,半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我知你……擅用毒,先废你一臂。” 赵嫣忍着喉间的腥味,哑声艰涩道,“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攻守瞬间颠倒。 120. 第120章 梦见 对不起!哥哥—…… “长风公主想谈什么。” 甄妃的脸色很快因失血而惨白,鸿衣羽裳,反更添几分柔弱的病美,“本座的来历,还是本座为何要费尽心思计划这些?” “甄”当然不是她的本姓。 一朝天子一朝臣,史册抖一抖灰烬,落在人身上便是灭顶之灾。 只因一十年前,她的祖父站错了队,为废太子谋事,就被招来抄家夷族之祸。南市口血流成河,不堪受辱的姊妹哭喊犹在耳侧,若非乳母用自己的女儿换她一条生路,她亦是惨死的人之一。 逃出来后,她改名易姓,寄居道观之中。万幸她在调香炼丹上甚有天赋,数年交游谋划,信徒渐多。 恨吗?自然是有的。 可她所图非眼前蝇头小利。身为女子不方便招摇过市,便选中自己的师叔为传道替身,为他调香炼丹,使其能借献丹的契机接近天子,以获取信任。 纵为万岁之尊,也贪生怕死;怕死,就有弱点。 大将军闻人晋平拥赵稷上位,党同伐异,亦是锁拿她祖父下狱之人。 她知晓闻人晋平耿直刚正,眼中不容沙粒,于是暗中透露废太子服毒的疑点,引其查明真相,从而使君臣对峙,逼皇帝自断臂膀。 继而如法炮制,将太后视作一颗棋子…… 可惜太后并非好操控之人。她败而避居华阳,甄妃只能亲自出面。 当年天子登山论道,众人皆知是神光真人向皇帝举荐了甄妃,但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神光真人”不过是她一手操控的傀儡。 有了皇帝的青睐,她与神光真人台前幕后互为配合,神光教日渐壮大,受万人膜拜,徒子徒孙不计其数,朝中半数官员都与神光教有暗中牵扯。 皇帝昏聩,杀臣杀子;朝局动乱,君臣离心,而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悲悯俯瞰一切。 她自恃能以解药掣肘闻人蔺,可那根本就是个连自己都毁的疯子。 她不将羽翼尽折、“死而复生”的太子放在眼里,可现在刀指她咽喉的,正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假太子。 “长风公主讨伐于本座,不过是因为本座所求非与你同道。可你有无想过,凭甚不与你们站在一道的,就都是恶人?” 甄妃鬓角渗出冷汗,绽开一抹苍白的淡笑,“和闻人蔺的悖逆相比,本座至少赐予众生信仰,使其心有所寄、灵有所托。长风公主不该与我为敌。” 甄妃仔细观察着赵嫣的神色,试图从她眸中找出一丝的动摇。 传道之人摇唇鼓舌,擅惑人心,可从细枝末节处攻破心防。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必能揪准赵嫣弱处。 但想象中的交锋并未到来,赵嫣毫不迟疑将短刀往前抵了抵,直至甄妃后腰撞上阑干,退无可退。 黑云低垂,身后浓烟滚滚,炸开的火星子点燃了周遭十余座粮窖上覆盖的苇席和稻草。 火光的热浪将视野扭曲。 “我对你的过往并无兴致。拖延时辰这招,同样对我无用。” 赵嫣指节泛白,血珠顺着指缝滴落,“解药拿来。” 甄妃露出恍然的神情,笑意多了几分悲悯。 “你为一个将死之人而来?他越发难以控制,皇帝早命本座将解毒药方和药引尽数销毁,世上再无解药……” “你仇恨父皇,且奸诈缜密,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赵嫣哑声低喝,“拿来!” 刀刃刺破颈侧,殷红渗出,甄妃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喉咙。 她毕竟不是得道飞升的“仙师”,凡胎肉-体,焉能做到全然不惧死亡? 甄妃将未受伤的手缓缓探入斗篷袍服中,赵嫣目光一凛,握着短刃的手更紧几分。 “你若有半分多余动作,我即刻杀了你。” “你为刀俎,我怎么敢?” 甄妃凄婉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黑瓷瓶。 赵嫣盯紧她的动作:“吃给我看,我要确定此非毒物。” 甄妃拔开塞子,仰首倒了一颗暗红的药丸,抿入唇中咽下。 熟悉的霜雪冷香,看样子没有错。 见甄妃并无异常,赵嫣一手仍执刀紧紧抵着甄妃,另一手去取药瓶。 离解药一线之隔,甄妃毫无征兆地松指一抛,药瓶瞬间脱手朝下坠去! 赵嫣睁大双目,下意识扑在阑干上伸手一抓,堪堪将药瓶攥在指间。 抓到了! 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身侧寒光闪现。 是趁机脱身的甄妃拔下带血的重箭,狠狠朝她刺来。 赵嫣下意识抬起短刃格挡,锋利的玄铁箭镞撞上薄如秋水的短刃,一阵清脆的裂响,赵衍的短刀在赵嫣骤缩的瞳仁中断成两截。 与此同时,两声震天的巨响自楼下传来,碎屑乱飞,哨岗陈旧的支柱骤然断裂,载着她摇摇晃晃朝一旁倾倒—— 半盏茶前。 凉风乍起,空气中血腥浓重,散开几缕潮湿的雨气。 面有疮疤的男人刀刃滴血,浸透脚下黄土。他漠然看了眼没入肩头的胡刀,不退反进,抬手攥住乌阙的手臂,使得他无法抽身。 乌阙被顶得连连后退,鞋底摩挲扬起一路尘灰,刀刃齐根贯穿仇醉肩膀的一瞬,乌阙也被这股蛮力按入泥墙。 墙面碎裂,幞巾崩开,乌阙凌乱的白发瞬间散落肩头,从胸腔中挤出一口带血的浊气。 “真是……一头野兽啊,都不知道……疼的吗?” 乌阙看了眼满地尸首,金瞳拉满血丝,气极反笑。 那是他从北乌带出来的精锐勇士啊,就折在此处了!他娘的真后悔! 他大叫了一声胡语,藏在暗处的弓-弩手连开三箭,逼退仇醉。 乌阙趁机而逃,可才跑了几丈远,那阵可怖的脚步声已追至耳后! 乌阙心脏都快停了!这是他来大玄后,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压迫。 他以胡语咒骂了声,抬手示意弓-弩手:“用火-药!给我拦住他!” 第一支硝油火箭在仇醉身旁炸裂,巨大的冲击掀翻土墙,仇醉沉重的身躯如沙袋般在地上扭滚几圈,弯刀脱手,身下很快晕开一团暗红的血泊。 但他只是顿了一息,就摇晃站起,滚滚黄尘中只见他破烂可怖的鬼影。 手中弯刀甩出,深深划过乌阙的手臂,鲜血迸射间,第一支绑有铜丸的重箭飞来,却因尘灰迷眼而失去准头,径直越过坍塌的土墙,钉入哨楼基座。 天崩石裂,哨楼吱呀挣扎了片刻,朝一旁倒去。 乌阙完全没料到会殃及此处,愕然睁大金瞳,下意识往前一步,却被下属及时拉住,催促着离开现场。 仇醉死死盯着那座歪斜的哨楼,执念般,艰难地朝前两步。 而后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用尽全力朝着那抹飘然欲坠的杏白身影奔去。 …… “嫣儿,嫣儿?” 一个温和轻柔的嗓音仿若从天际传来,逐渐清晰。 赵嫣慢慢打开眼睫,明亮的光漏了进来,她不得不抬起手掌挡了挡。 指缝外的视野渐渐清晰,她看到了一张与她极为相似的,熟悉的脸庞。 十五岁的少年,正披着宽松的浅色外袍,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含笑道:“你总算醒了。” “赵……衍?” “怎么,连哥哥也不认识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还说呢,这么多年了也不回来看看我。还在生哥哥的气?” 赵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茫然摇首。 一切仿若梦境模糊,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到此处,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红了眼圈。 “赵衍。” 她哽了哽,千言万语却只挤出来一句,“我将才……把你留下的短刀,弄断了。” 赵衍一愣,随即握拳抵着唇低笑起来,眼下泪痣随之隐现,温温和和道:“傻嫣儿,一把刀和亲妹妹相比哪个重要呀?哥哥应该庆幸,它保护了你。” 远处传来谈话声,赵嫣倏地坐起身。 她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躺在一片嫩绿柔软的草地上,周围野菊绽放,仿若星辰点点,风一吹,草浪低伏,如沐暖流,惬意无双。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不远处的枫树下置有案几和席位,两名儒生打扮的少年正在执子对弈,而另一位与赵衍打扮类似的少年则抱剑站于一旁,看着草地上飞舞的粉蝶。 赵嫣从未见过他们,但不知为何,名字竟脱口而出。 “沈惊鸣,程寄行,还有……影子。” “你竟然知道。” 赵衍惊讶,随即释然,“省了介绍,不如陪哥哥走走吧。” 赵嫣点点头,与他沿着曲折的羊肠小道缓步往下,一路上春光明媚,飘然若飞。 “柳白微还好吗?”赵衍开口。 赵嫣颔首:“他如今已是颍川郡王孙,除了和世子妃争夺郡王府的权势有些艰难,其他一切安好。” “那就好。母后呢?” “她如今陪着太后娘娘,也挺好,就是偶尔很想你……” 赵衍静静听她说着,直至她停下,方微笑道:“那,嫣儿过得可好?” 赵嫣一愣,转过头挽了挽鬓边碎发:“我也挺好。有亲友支持,有人教习相护,虽有困难,也能很快解决。” 赵衍甚至满意,又问:“那支金笄喜欢吗?” 赵嫣回想起自己在华阳时摔裂的盒子的一幕,鼻根一酸,极轻“嗯”了声。 赵衍放心了,笑叹道:“真想看看你戴上它的样子,一定很美。” 闻言,赵嫣立刻在身上搜寻一圈,而后顿住,懊恼道:“我……我忘带了。” 赵衍瞧着她低落的神情,忽而轻笑出声。 “嫣儿,你已经长大了。” “是啊,都与你一样高了。” 赵嫣沿着山路往前,眼看就要到山脚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渐渐顿住,停滞不前。 赵嫣回首,只见赵衍衣袂翻飞,仍站在原处温柔注视她。 “赵衍。” 赵嫣唤了声,疑惑道,“怎么不走了?” “哥哥只能陪你到这了,嫣儿自己回去吧。”赵衍回答。 赵嫣心中一阵绞痛,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大步向前,抿了抿唇道:“我也留下来。” 赵衍不动,柔和的气色越发淡若消雪,摇了摇头坚持道:“哥哥一个人留下来就可以了,嫣儿要回去。” “那你跟我一起走!”赵嫣咬牙,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赵衍又轻轻叹了声,抬手揉了揉赵嫣的脑袋,像儿时那般亲密无间。只是那只白皙温润的手落在头顶,却轻得宛若一阵风,觉察不出丝毫的力度。 “他们都说,是你夺走了孤的健康。但其实,是孤夺走了你应有的快乐。” 赵衍轻声道,“抱歉,嫣儿。记住,你永远是哥哥的骄傲。” “赵衍!赵衍——” 一阵风吹来,眼前的一切宛若彩烟消散,越发朦胧轻淡。 赵嫣想留住赵衍的衣袖,却如穿过云雾,抓了个空。 无助的恐慌席卷而来,她拼命挽留。 “赵衍,不要这样!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和你吵架,不该说想和你调换身份!我其实……我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是我的自尊心作祟,将你的关爱当做怜悯,对不起……” “对不起!哥哥——” 自记事以来,她第一次叫赵衍“哥哥”,以这样撕心裂肺的狼狈方式。 赵衍似乎怔了怔,在梦境消散前,他侧首一笑,张嘴无声说了句什么。 梦境消散,陡然坠入一片黑暗。 冰凉的雨滴打在赵嫣的脸上,她呛咳了声,缓缓睁开湿黏的眼睫。 天空如墨,雨珠断了线般无声砸下,赵嫣喘息许久,脑中尖锐的杂音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雨声,和不远处坍塌哨楼燃烧的哔剥声—— 身下是厚实粗糙的稻杆,赵嫣花了片刻时间才回想起一切。 哨楼被炸毁,甄妃掩埋于瓦砾梁木之间。电石火光间,赵嫣依稀记得楼下场院中堆放了许多用以覆盖粮窖的稻草堆,便瞧准方向和时机跳下五丈多高哨楼…… 她手中紧紧攥着两样东西,一瓶药丸,还有一把折断的短刀—— 许是赵衍冥冥之中护佑,竟让她挡下了甄妃那殊死一搏,且精准地落在了蓬松厚实的稻草堆上,躲过一劫。 赵嫣将断刀按在胸口,缓缓吐息,待恢复力气,便撑身坐起。 指下触及一片黏腻,赵嫣怔然抬手,看到了掌上沾染的鲜血。 她身体并无剧痛,这血不是她的。 赵嫣倏地回身,只见一条高大破损的身影依靠在固定稻草的木桩上。 仇醉的箬笠不见了,乱糟糟的头发吹散瘦削的两颊旁,一手还维持着保护的姿势揽着赵嫣的腰,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她。 晦暗的雨光下,他右半边脸被烧毁了,燎出破皮的水泡,更衬得面容可怖。 赵嫣张了张嘴,被弓弦勒伤的喉咙生疼,一时竟未发出声音。 “仇醉……” 她哑声轻唤,将解药揣入怀中,下意识去拽仇醉的另一只手,却猝然摸了个空。 他的右臂齐肘断了,只余烧焦的破烂衣袖,是方才与乌阙缠斗时被炸伤的。 赵嫣忙以断裂的残刀去撕割衣袖,却因手抖得厉害而无法成功。 仇醉咳出一口淤血,眼神依旧淡漠空洞,只折剑般的唇微微翕合。 赵嫣凑近去听,听他反复重复着一句:“接住你了,主公……” 前年夏末,主公于东宫遭毒香暗算,倒在他的眼前。 若他再警觉些,动作再快些,主公就不会死。 他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他只知道若再来一次,他一定要快些,更快些,用那双曾沾满了罪恶鲜血的手,护住他的主子。 赵嫣咬牙使劲一扯,总算撕下一片衣袖,紧紧地扎在仇醉的右臂伤处止血。 “仇醉,不要睡!睁开眼!” 她胡乱说着,然而仇醉只是空洞看着前方,没有半点反应。 恍惚间雨好像停了,伤口愈合消散,一切明亮起来。 他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冬日,有个孱弱苍白的小少年将一枝白梅搁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仇醉,你可愿跟孤走?” 仇醉指节动了动,点头说:“好。” 大雨铺天盖地,洗濯空中烟尘。 赵嫣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稻草堆上,任由雨水湿透全身,顺着下颌和指尖淌下。 鲜血画就的小花被雨水一冲,转眼没了踪迹。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是兵马司的人终于赶到,扑灭了炸毁粮窖的大火。有谁围着她,披衣的披衣,执伞的执伞,焦急地呼唤着什么。 “粮仓……保住了吗?” 赵嫣喃喃问。 “盛平仓路途较远,乱党还未来得及动手,孤星正好将其瓮中捉鳖,一粒米粮也未损失。‘仙师’的主力都派来了嘉平仓,但殿下处置得及时,保下了七成粮窖。” 柳白微以斗篷裹住赵嫣,想要触碰她颈上的伤痕,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殿下怎么样啊?别怕,已经去请太医了,都结束了……我这个蠢货,怎么就舍得让你去和敌人正面交锋!” “我……没事,先救受伤的侍卫,捐躯者告知家人,厚礼安葬,偿以十倍抚恤。” 她最后看了仇醉一眼,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将他送去西山枫树下,与兄长作伴。” “殿下……” “调动军粮补给,我随押运官一起,亲自送往西京前线。” “你还有伤!” “去。” 赵嫣抬手覆住革带,轻而坚定地,握紧了里头藏匿的药瓶。 …… 夜幕沉沉,残月如勾。 探查归来的蔡田听闻王爷突然率一队轻骑奇袭敌营,懵怔了一瞬。 “怎么回事?”他质问一旁追出来的张沧。 “王爷脸色方才不太对,整个人阴恻恻的。我瞧着可怕得很,有点像……” 直脑筋的张沧这次也吓得不轻,一边吩咐校尉调兵接应,一边压低声音,“有点像发作的症状。” 蔡田脸色微变,沉声道:“别胡说!王爷这些日子调理得很好,孙医仙不是说压制住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沧道:“将才我收到京城来的飞书,见是急报,就呈了进去。我还没出门呢,王爷就……” 蔡田下马,疾步跑入营帐,拿起那份还未来得及销毁的密信。 纸条很短,寥寥数言: 【余孽勾结北乌欲毁粮窖,长风公主阻之,坠于哨楼,颈、手有弦伤,性命无虞;仇醉战亡。】 坠楼、绞伤,还是伤在脖子这种地方…… 军粮快要耗尽,以王爷那性子,哪还能慢慢耗下去? 蔡田吸气,狠狠瞪了没有眼力见的张沧一眼,转身掀开帐帘翻身上马。 蔡田和张沧领兵接应,才刚过了长坡,便见西京城外一片烈焰滔天,火烧连营。 混乱中乌压压的敌军像是被撕破了一道口,战马长嘶,一身玄甲的男人如刀割麦茬般冲出,所至之处人仰马翻,杀出的血路久久无人敢填补。 蔡田心下一沉。 即便王爷身手不凡,这样的厮杀也超出了他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强到近乎反常。 “接应王爷!” 他一身令下,率鹰骑冲下长坡,呐喊震天。 敌军关隘前,刀残剑折,浑身是血的战马轰然倒地。玄甲红袍的男人墨发披散,随风飞扬,一手握着豁口的长剑,一手提着个物件,沉默着站在尸山之上,光是一个背影就已让人胆颤心寒。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脸来。 残月从云层隐现,漏下满地清霜。 借着这点光,蔡田等人才看清了闻人蔺手中提着的东西是什么—— 蜀王赵承德的首级。 大玄鹰骑大受鼓舞,欢呼起来,可蔡田笑不出来。 他看见王爷飞舞的墨发下,眉睫浓重,肤色苍白若霜,双眸透出诡异熟悉的血色,已没了半分人的温度。 那是毒入脏腑,渗血造成的妖冶异象,且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不好,王爷毒发了。” 这毒完全爆发时剧痛难忍,血染七窍,是会让人沦为丧失理智的怪物,癫狂而亡的啊! 121. 第121章 回家(一更) 他此刻…… 马车颠簸,潮湿的雨气自车帷外透入,被灯火烘得起了毛边。 流萤也做男子打扮,将温好的吃食打开,望向正捉袖提笔的赵嫣道:“距离西京前线还有几天的路程,殿下歇会吧。” 赵嫣闻言轻咳一声,嗓音略哑道:“写完回信就睡。” 她被弓弦勒伤的手指缠了纱布,有些握笔不稳,颈上亦缠着一圈绷带,平添了几分弱态,但眼神依旧清亮。 柳白微领着“颍川郡王孙”的身份,不能轻易离京。兼之老郡王又已卧榻弥留,柳白微这个人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最是重情义,即便只一年祖孙情分,他也还是选择留下送老爷子一程。 今晨随着押运官启程,柳白微亲自提了一笼用油布罩着的、驯好的鸽子过来,一本正经地交予赵嫣,让她每日写信报个平安,万一路上出了点急事,他也能及时驰援帮助。 粮窖这一战,真是将他吓得不浅。 赵嫣就在马车后“咕咕”不停的鸽子叫唤声中,落下“一切平安”四字,交予车外随行护送的孤星前去抓鸽子传信。 连日春雨阴湿,押运粮草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其艰难。 紧赶慢赶,第七日终于抵达西京防线。 城门打开,车马畅行。 长途跋涉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想着即将见到闻人蔺,赵嫣浑身的酸痛与疲乏瞬时消散大半。 到了治所,她扶着流萤的手下车,就见蔡田匆忙出门迎接。 “……王爷领轻骑夜袭敌营,斩杀蜀王赵承德。其家将何虎弃城退往华阴,仍领残党负隅顽抗,但都是无头苍蝇,难成气候。有殿下亲自押送来的大批粮草,将士们一鼓作气,相信必能彻底荡平贼寇,不日凯旋。” 蔡田引赵嫣和孤星等人前往主厅,三言两语,将这些天的战况复述给赵嫣。 明明是以少胜多、大快人心的战局,赵嫣却敏锐地察觉到蔡田和一众亲卫甚是端肃,不见半分喜悦。 纵是“胜不骄”,也太反常了些。 “你们王爷呢?”赵嫣左右四顾一番,问道。 蔡田面有迟疑,似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 赵嫣心一沉,忙问:“他受伤了?” 仿佛印证她不详的预感,后院忽而传来砰地两声声响。 赵嫣顾不上蔡田,大步穿过中庭和月门,就见张沧魁梧的身躯连同几名亲卫从房中飞了出来,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张沧疼得龇牙咧嘴,呸出一口带血的沫子道:“娘的,全然没神智了!孙医仙,您老倒是快想想办法!” “你们得先摁住他,老夫才能施针用药!” 孙医仙面色凝重,用力顿了顿拐杖。 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间,赵嫣上前道:“出什么事了?” 听见这道声音,张沧一愣,猛然挥手喝道:“公主勿要过来,危险!” 赵嫣闻言顿足。闻人蔺暂居的治所,能有什么危险? 正疑惑,后院房中断续传来一阵窸窣的拖曳声——像是冰冷铁索在地上划过的声响。 大开的门洞内,渐渐浮现一抹高大的身形轮廓,所有人的心都仿若被一股可怖的力量揪住般,痉挛着狂跳如鼓。 随着身影的逼近,赵嫣总算看清楚了面前景象,瞬间血液倒流。 闻人蔺玄黑的战甲上满是鲜血和刀剑的斫痕,有些伤口已穿透铠甲伤及躯体,臂上、腰间缠着束缚的铁索,然而已然崩断,窸窣地拖曳在地上。他墨发披散,无风自动,面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唯一的颜色便是唇瓣上沾染的鲜血和暗红的双目…… 每走一步,都有新的鲜血溢出,顺着铁索淅沥滴下,一种近乎惨烈的美。 但他却没有任何痛觉…… 不,是没有任何正常人应有的知觉,空洞而残忍。 直至此刻,赵嫣才见到闻人蔺真正毒发的模样,说是恶鬼修罗临世也毫不为过。 “闻人……蔺。” 赵嫣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有药,我……” 话还未说完,一阵刺寒的疾风迎面扑来,赵嫣抬眼,那抹带着浓重煞气的身形已掠至面前! 断裂的铁链高高甩起,被张沧和蔡田及时一左一右抓住,拼命向两旁拉去。 闻人蔺的手臂瞬间被拉直,只顿了一息,便双腕绕缠铁索,猛然回拽!张沧和蔡田皆是面红耳赤、青筋暴起,靴子不住摩擦地面,仍是抵挡不了闻人蔺回拽的力度。 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不死不休。 赵嫣瞳仁震颤,可又不得不逼自己冷静,艰涩吩咐:“去帮忙,快去……” 孤星和肃王府亲卫一拥而上,十来人帮着蔡田与张沧一同拽动铁链,才堪堪与闻人蔺暴起的力度抗衡。 闻人蔺双臂被缚住,暗青的经络自苍白的皮肤下暴起,那个总是优雅稳重的男人,彻底沦为了失去理智的怪物。 赵嫣忍着喉间的哽塞,握紧药瓶迈动步伐,缓慢而小心地接近。 “公主别靠近!王爷毒发时失去理智,已然癫狂不受控制了!” 张沧咬紧牙关,嘶吼一声道,“他此刻认不出任何人,会误伤到你!” 离闻人蔺还有不到一丈,赵嫣停住脚步。 “闻人少渊!” 赵嫣红着眼,用尽全力道,“太傅,你给我醒过来!” 伴随这声带着微哽的低喝,长风穿檐而过,窗下的占风铎发出清脆撞击声。 闻人蔺似是一僵,双臂骤然卸力,混沌的暗色瞳仁下意识找寻声音的方向。 赵嫣忙向前,揽住他下坠的身形。 张沧和蔡田等人虽觉神奇,去也不敢卸力,严阵以待地拽着铁链,以防万一。 赵嫣听到了铁链的簌簌抖动声,那是闻人蔺痛到极致的战栗。一旦理智回笼,意味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觉也如潮水般加倍反噬于他。 他双目依旧没有焦点,口鼻溢血,却准确地叫出了所爱之人的名字,从喉咙深处发出破碎喑哑的声音。 “嫣……嫣……” 他呼吸刺冷微颤,连眼中也渗出鲜红的血色,“……回家。” 说完这句,闻人蔺的头沉沉搁在赵嫣肩头,双目轻阖,满身煞气随之蛰伏,温和地收束于她身边。 “太傅,我等你回家。”灵云寺外,他许诺过她。 原来,他从未忘记。 赵嫣小心地托住短暂昏迷的闻人蔺,憋着的气倏地吐出,眼泪就落了下来。 “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家。” …… 闻人蔺的伤口和血衣已清理干净,睡颜安谧,可牙关紧闭,最后还是赵嫣将丸药碾碎了泡水,一点点亲自哺了进去。 似乎只有听到她的声音,闻人蔺强到发指的防备才会有些许松懈。 “都服药几个时辰了,为何他的身子还是这般冷?” 赵嫣握着闻人蔺清理干净血渍的指节,双掌拢着焐了焐。 孙医仙取下银针,捋须闭目搭脉,半晌,终是说了实话。 “这药,并不能全然解王爷身上之毒。” “什么意思?” 赵嫣霎时如坠冰窟,“可他以前每月服的,就是这种解药。” 孙医仙收回手,叹道:“此药老夫先前也研究过,应是缺了几味关键,只能暂时压制毒性,缓燃眉之急。” 竟是如此。 赵嫣抿唇:“他从不与我说这些。” 她以为这就是解毒之药,只是药效慢些,所以闻人蔺才需每月服用。 他展露在她面前的,永远是无所不能的一面。 孙医仙语气凝重:“近来烛蛇药引尽毁,老夫尝试过几种不同的药方作为替代,难就难在这小子中毒八年,毒入太深,又于万人之中斩杀蜀王,力竭损及元气,已然压不住了。不知给殿下此药之人是否还在,若还在,或能问出真正的解毒药方。” 赵嫣喉中锋寒,涩声道:“她……死了。” 见她面色微白,孙医仙心生不忍,慈声道:“殿下勿忧,还有几丸药能拖延些时日,容老夫再斟酌斟酌新方子。” 赵嫣起身,朝孙医仙郑重行了一礼:“我将他托付给您了。” “殿下千金之躯,万不可对草民行此大礼。” 孙医仙颤巍巍起身,回以更大的揖礼,“悬壶济世乃医者天职,殿下放心,于公于私,老夫必尽此生所学,保他性命无虞。老夫观殿下有伤,轻殿下容老夫配药诊治,好得快些,也不易留下疤痕。” 换过药后,孙医仙和蔡田等人都退下了。 流萤端着清水和巾栉进来,服侍赵嫣洗濯。 “殿下去睡吧,奴婢替您一会儿。” 赵嫣摇首,将手浸在铜盆中,俯身泼了几把在脸上,卷翘的眼睫簌簌滴水。 “睡不着,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西京的月很亮,窗外芭蕉的如上了一层寒蜡,于月下泛出幽绿的光泽。 “闻人蔺,从哨楼跃下的那日,我梦见赵衍了。” 赵嫣盘腿坐在脚榻上,手搭在床沿枕着脸颊,借着昏黄温暖的烛火打量着他眉骨深邃的侧颜。 他应该很痛,搁在身侧的指骨泛白,青筋突起。 “我梦见我们走在一条曲折又望不见尽头的山道上,快下山时,他忽然停住,就那样笑着,远远地望着我。他说,他不能陪我走下去了……” 赵嫣吸了吸鼻子,将额头贴上闻人蔺冰冷的脸颊,“我费尽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不能连你也丢下我。你最是守诺了,当初我想向你讨一个承诺,你都要告诫我‘诺不轻信,则人不负我’,没理由答应我的事还食言……” “闻人少渊,你再坚持坚持。” 月影西斜,掌下的褥子一动,赵嫣便惊醒了。 她睁开眼,只见闻人蔺正睁着暗色绮丽的眸,苍白的指节还停在半空中,似是想要触碰她颈上的弦伤。 “嫣嫣。” 他轻哑呼唤她,暗色的眸很深很深,“脖子,疼不疼?” 赵嫣迟钝摇了摇头,她怕自己一开口,梦就醒了。 她缓缓探指,碰了碰他霜白的脸颊,确定不是梦,一股酸热直冲鼻腔。 “你怎么样,何处不舒服?” 她直猛然直身,却因起得太急而牵动睡得僵痛的脖颈,不由皱眉“嘶”了声。 闻人蔺小心触碰她颈上的绷带,声音轻沉喑哑:“有点冷。” “我命人给你加床棉被。” 赵嫣起身欲走,却被闻人蔺伸手按住指节,轻轻包在微凉的掌心。 “被褥无温度,薄衾似铁,如何暖身。” 闻人蔺以指腹慢慢摩挲着赵嫣的缠了绷带的纤细指尖,病态的面色,更显得眉目深重。 “那我给你挪个炭盆过来。” “劣炭有烟,闻着会难受。” “……” 赵嫣看着清醒的闻人蔺,心潮叠涌,红着眼尾笑了起来,“闻人少渊,你想如何取暖。” “能暖我心者,莫过于殿下的温香软玉。” 闻人蔺微阖眼睫,慢悠悠抬手,拍了拍自己让出的那一半床铺。 122. 第122章 结局(上) “回家了…… 相比于闻人蔺白日里那副理智全无的混沌模样,赵嫣更喜欢他满腹黑水诱人上钩的清醒。 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害怕,跪伏在榻上,伸手环住了闻人蔺的脖颈。 闻人蔺稳稳接住了她,亦是合拢双臂,将鼻尖埋在她的肩窝,紧紧回拥,直至二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汲取彼此身上的气息。 赵嫣嗅到了清寒的苦药味,以及他小心喷洒在耳畔的,似痛楚又似愉悦的颤抖呼吸。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个拥抱中释放,赵嫣的眼泪又随之淌下,一颗一颗,砸在闻人蔺的肩头。 闻人蔺以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似是轻叹:“殿下哭这一场,不知本王该用几辈子来偿还。” 赵嫣抹了把眼角,捧着闻人蔺的脸颊。 她眼睫上还挂着湿意,但神情却很认真:“我很少哭的,记事以来也就为赵衍哭过两次。可见你与他一样,都是我心中最最重要之人了,好快点好起来,知道吗?” “一样……重要吗?” 闻人蔺笑了声,忍下那股彻骨的寒痛,“哪儿够啊。” “很痛吗?”赵嫣察觉到他那一瞬的呼吸停滞。 “殿下抱紧些,就不算太疼。” 闻人蔺抬手看了看腰腹和臂上包扎严实的伤口,自嘲般嗤了声,“弄成这样,真是难看。” “你身上有许多刀箭伤,别乱动。” 赵嫣按住他的手。 孙医仙说过,他的意识一旦清醒,意味着痛觉也跟着回归,会特别难受。 “不害怕?” 闻人蔺凝望她,“我许久未曾这般狼狈了。” 他抑制不住发狂的那段时间,意识如深陷沼泽,只听见小殿下的声音穿越黑色的虚空而来。 他清楚这次毒发与以往不一样,不知下次会不会五感尽失,再听不见她的指引,在混沌中毁灭一切。 可赵嫣只是摇了摇头,坚定道:“你只是病了,偶尔脆弱一次并不丢人。闻人少渊,不管你陷入混沌多少次,我都会唤醒你,就像当初你无数次救我于为难一样,这次换我照顾你。” 两人额头相抵,闻人蔺慢慢笑了声,半垂眼帘道:“好。” 张沧见屋内有了动静,便叩了叩门,命人将温好的粥水吃食送进来。 “膳房炖了只老母鸡,还有些清汤血豆腐,王爷你要多吃些,好得快!” 张沧三两下摆好碗碟,将勺子亲自递到闻人蔺面前。 闻人蔺淡淡看了眼,意有所指:“本王没力气。” “啥?也对,王爷从敌营冲出来时浑身是伤,又发作了这几日,是有些精神不足。” 张沧亲自盛了一碗粥,体贴道,“卑职伺候王爷。” “咳咳!”蔡田在一旁拼命咳嗽。 闻人蔺抬眼看向张沧,那幽冷的笑意让人心底发憷。 张沧扫了眼拥被盘坐在榻上,撑着下颌笑的赵嫣,脑袋似乎终于转过弯来,讪讪放下粥碗道:“卑职尿急,去解个手。” 说罢僵着脖子,大步走了出去。 蔡田亦有眼力见地抱拳:“卑职也去。” 闲杂人等都走了,赵嫣扬着眉问闻人蔺:“真的没力气啊?” “看着他那张脸,本王着实吃不下。” 闻人蔺哑咳了声,眉目妖冶惑人,“看着殿下,才叫秀色可餐。” 赵嫣没忍住翘起嘴角,膝行着越过闻人蔺的身子,取来床头矮柜上的粥碗,以瓷勺搅了搅,送至闻人蔺的唇边。 闻人蔺以唇沾碰,微微皱眉。 “怎么了?” “有些淡。” “是吗?” 赵嫣狐疑地舀了一勺送入嘴中,品味一番咽下,“不淡啊。” 刚想问闻人蔺是不是因毒发而损伤了味觉,就见他笑吟吟依靠在床头,以冰冷的指节轻轻拭去她唇角沾染的粥水,道:“多吃点。” 她长途跋涉而来,定然没有好好吃东西,下颌都熬尖了。 明白闻人蔺的意思,赵嫣鼻根一酸,掩饰般重新盛了一碗。 她深深吐息,转头间已绽开笑颜,轻快道:“一起吃。” 院中,残月西坠,阶前一缸睡莲荡碎清影。 “我刚调至王爷身边那年,第一次撞见他毒发,那力气,都能将我的腕骨捏碎。这会子在长风殿下面前倒说自己没力气了。这不是显摆他有人心疼吗。” 张沧坐在阶前,按刀回头看了眼灯火明亮的窗扇,啧了声,“咱王爷还真是脸盆盛饭——能装啊!” 蔡田:“……” …… 天刚蒙蒙亮,赵嫣被一阵战鼓声惊醒。 匆忙坐起身,榻边的位置已然空了。 闻人蔺正站在檀木架前,以棉布擦拭战甲上干涸的血迹。见赵嫣赤足下榻,他放缓声音:“天色还早,再睡会儿。” 赵嫣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怎么回事?”她问。 “何虎领八万蜀兵在城门外叫阵,扬言要为蜀王报仇。” 闻人蔺随手将染透的的棉布丢入盆中,看着清水逐渐变成刺目的红,哂然笑道,“还言本王已疯,朝廷守军必无人敢迎战。” 何虎? 赵嫣记得这个名字,前年冬节招安,就是此人代表尚是梁州牧的赵承德来与朝廷谈判,气势凶得很。 他杀个回马枪,恐怕是得了谁的消息,以此动摇大玄军心。 对付的方法也很简单,闻人蔺亲自露面,便可震慑之。 “我陪你迎战。” 赵嫣起身披衣,“你放心,我不会置身险境,但我得远远看着你。” 登上箭楼,果见西京城外兵马如黑云逼近。 为首叫阵之人,正是何虎。 闻人蔺一身玄甲登上城楼,守城的士兵瞬间定心,士气鼓舞。 “你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腌臜货,杀我主公,阻我勤王,简直恬不知耻!” 何虎驭马在阵前,吼声如雷,“闻人蔺,你疯癫将死,出来让爷爷送你一程!” 面对何虎的挑衅,闻人蔺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只眸中暗色渐浓,抬手示意张沧:“取我长弓来。” 七石力的大弓,弓臂漆黑如墨,弦若金丝。 城墙上旌旗猎猎,闻人蔺毫无征兆地弯弓搭箭,拉弦如满月,伸臂绷直,松指。 箭如疾电破空而去,正中前方马背上何虎的胸甲。 何虎应声落马,敌军的方阵瞬间乱了,几名亲卫慌忙将生死未卜的何虎拖入阵营中。 这力道和准头,哪里是疯癫将死之人能干出来的?! 敌军骚乱了片刻,纷纷掉头撤退。 闻人蔺不讲那些“大战三百回合”的破规矩,连一刻钟也懒得拖延,抬手寒声道:“追。擒拿蜀川叛将,不论其死活,皆有重赏。” 此言一出,大玄将士士气大涨,高呼着追击叛军。 闻人蔺自箭楼下来,步履微不可察一顿,赵嫣不动声色向前,佯做让其平身的样子,扶了把他的手臂。 直到日暮城门才再次打开,此战降叛军三万,生擒贼将二人,大获全胜。 赵嫣接过张沧递来的汤药,整理好心情,方推门进去,笑问坐在灯下濯手闻人蔺:“这次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家了?” 回应她的,是几声压抑的低咳。 她心间一颤,倏地抬首,只见闻人蔺松开掩唇的手,漠然望着指缝流淌的暗红色,皱了皱眉。 “闻人少渊……” “殿下先出去。” 说话间,闻人蔺又吐出一口更大的鲜血,自始至终,他的脸上平波无澜。 赵嫣没想到他的毒已严重到这般地步,丹药压下去才不到两日,又再次毒发。 “别过来,乖。” 闻人蔺眸色混沌,熟稔地将铁镣扣在腕上,声音低哑温和。 “好,我不过来,你不要伤着自己。” 赵嫣知他不能再激动,便缓步退出房门。 “拿药!速请孙医师!” 蔡田和张沧闻讯而来,厉声呼喝。 房门在眼前关紧,铁链的颤动声中,赵嫣听到了东西被打翻的破碎声。 箭楼篝火通明,将士们皆在饮酒庆贺,城中百姓亦捧着瓜果米肉等物,犒劳大玄将士。 听着远处的热闹声,赵嫣坐在阶前,寒冷般,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世上怎会有如此阴狠的毒,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世上难道真的没有解药了吗? 赵嫣闭目,不住在哽塞的泪意中深呼吸,试图如往常那般,从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然而想破了脑袋,亦是空空如也。 神光真人死了,甄妃死了,药引和药方皆被销毁,孙医仙擅医不擅毒,拼尽全力也只能压制片刻,赵嫣不知道闻人蔺的身子还能撑住几次彻底的毒发…… 若是自己心思再缜密些,身手再强些,捉住甄妃慢慢审问,或许就不会走到这般绝境。 等等,甄妃…… 想到什么,赵嫣眼睫陡然一颤。 “皇帝早命本座将解毒药方和药引尽数销毁,世上再无解药……” 不错,在嘉平仓哨楼上时,甄妃的确无意间提到了解毒药方。 所以,除了这些丹药之外,应该还有一张彻底解毒的药方! 抓住那抹稍纵即逝的灵光,赵嫣倏地站起,心脏仿若活过来般砰砰急促跳动。 父皇既忌惮闻人蔺,又倚重于他,不可能不留后手。 赵嫣抬指按住太阳穴,逼自己站在父皇多疑谨慎的立场,去揣测他一切可能的心理:“仙师”有解毒药方,以父皇的性子,定然要牢牢握一份在自己手中才觉安稳。 他是深谙排兵布阵的帝王,这份药方是他最后的筹码,他断不会傻到一气之下,就将自己所有的棋子都毁掉。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赵嫣都觉得自己窥见了天光。 她想起了柳白微的那些日飞千里的信鸽,头也不回地去了议事厅,命流萤研墨。 笔走龙蛇,她飞快写下加急密笺,将其逐一塞入鸽腿的小竹筒中,将其放飞。为了保证消息及时送达,她共放了三只信鸽。 子夜,房中那令人胆颤的动静总算消停了。 赵嫣推开门,一切狼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它应有的位置上,满地狼藉,找不出一件完好的物品。 张沧擦干手上的血迹,抹了把脸道:“长风殿下,要不您去歇会儿吧?王爷刚昏睡过去,这屋……这屋实在太乱了,卑职得命人收拾收拾。” “无碍,我同他说一句话。” 赵嫣沉静跨过满地碎片,鞋底踩踏碎瓷,如同跨越荆棘而来。 她拿起搁在床榻边的湿绸帕,轻轻擦净闻人蔺眼睫上沾染的暗色,与他耳畔低语:“太傅,我想再赌一把。你一定要等我。” 说罢垂眸,将吻印在他微凉的薄唇上。 闻人蔺泛白的指节动了动,似是回应。 皇城,长生宫。 自皇帝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便从太极殿迁居长生宫,不再过问朝中之事。 魏皇后凤袍厚重,示意身后传信的柳白微与霍蓁蓁:“大致事宜本宫已知晓,威逼天子并非好名声,你们尚且年轻,就不必进去了。” 柳白微并不在意名声,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只是一介王孙,还远远不够份量去质询皇帝。 “嗳,你说皇后娘娘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吗?” 宫门下,霍蓁蓁踢着裙边问,“那东西一定对赵嫣很重要。” “是啊,很重要。” 柳白微将视线投向云层后的光影,像是要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随即兀自笑了起来,说不出是释然还是自嘲。 “放心,只要东西还在,皇后娘娘必能问到手。” 毕竟这位娘娘,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忍辱负重、连自己的孩子也保护不好的妇人了。 长生宫寝殿内,皇帝鬓角花白,披头散发倚在龙榻上,歪头去啜冯公公奉上的汤药。 他手抖得厉害,半边脸都不听使唤,大部分药汤洒了出来,顺着嘴角下颌淌入衣领。冯公公忙抬袖去擦,含泪唤了声:“陛下,主子哎。” 皇帝瞧见拖着凤袍进殿的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怨毒,挥手打落药碗。 冯公公忙跪地收拾,皇帝视而不见,颤巍巍指向皇后:“毒妇,你还敢来此?朕如今模样,都是拜你们母子所赐!” 魏皇后漠然地看着他:“皇上错了。皇上沦落这番狼狈,是拜你的多疑刚愎所赐,受金丹之毒反噬,自作自受。” 皇帝呵笑一声:“你们逼朕向天下罪己,眼里无君无父,还想要什么?来看朕的笑话吗。” “来要一样东西。” 魏皇后逼近,“寒骨毒的解药。” 皇帝眸色微动,仰首慢慢靠在床头,嘴角牵出一个僵硬古怪的弧度:“哪有这种东西。” 他明显放松了身子,像是伤残的老狼忽而咬住了一块肉,眼底蕴着轻蔑。 魏皇后便知女儿的猜想是对的,这老东西手里果然还握有筹码。 “皇上好歹积点阴德吧,如此行径,就不怕不久后入黄泉炼狱,被十万阴魂撕咬殆尽吗。” “住口!” 皇帝果然被戳到痛处,“事到如今,你以为还有什么能威胁到朕?” “自然有。” 魏皇后拍拍手,立即有乳母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向前,“皇上的命根子。” 皇帝瞬间肝胆欲裂,若非中风在榻,他简直想冲过去掐住这毒妇! “你想做什么?” 皇帝发出嗬嗬破碎的浑浊哑音,咬着槽牙问,“你还想谋害朕的儿子吗!” 魏皇后冷笑:“杀你儿子的,本宫又不是头一个。衍儿怎么死的,皇上忘了吗?” “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皇帝于榻上伸长了手,狼狈又癫狂,“去拿下她!你们都反了吗?” 大殿内外静谧安详,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现在的他,比一条败犬都不如。 皇帝气喘如牛,眼球充血,指节几乎快将褥子抠烂。 不错,他的确留了份解毒的药方。他习惯于将所有的筹码握于股掌,若闻人蔺忠心耿耿归顺于他,他自然愿放他一条生路。可是现在,现在他如何甘心? 他宁可让那药方永不见天日,也不给一个暗中反咬自己的乱臣贼子! 小儿子的哭啼声尖锐刺耳,皇帝死死瞪着双目,像是同看不见的敌人抗争。 这片僵持的死寂中,忽然闯入一道鬓钗松散、衣衫凌乱的身影。 护子心切的许淑妃跪在魏皇后身边,膝行向前,拉着凤袍下摆乞求道:“摘星观道君神像下有个暗道,我远远曾见皇上与甄妃开启过!虽不知皇后娘娘要找什么东西,但陛下要镇压藏匿之物都在那机关中,求娘娘放过小皇子!” 皇帝勃然变色,撕心裂肺咳喘起来,连骂数声“愚妇”,便颓然厥倒在地。 魏皇后没有迟疑,吩咐禁卫:“去摘星观。” 坍塌的摘星观依旧只是堆半成的废木,但那座仿着皇帝自己样貌雕琢的道君神像却是打扫得极为干净,彰显着一个不愿醒来的千秋长生梦。 魏皇后依言找到凸起的机关石块,用力一按,神像旋转而开,露出一条不深的暗道。 暗道下方铁索交错,贴着明黄符箓,俨然是个镇压阴魂的阵法。 阵法的中心,赫然躺着闻人晋平当初与年轻的皇帝歃血为盟的匕首,还有一盒解药、一纸泛黄的药方。 …… 闻人蔺昏迷了三天,也坚持了三天。 其求生意志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孙医仙,都为之钦佩。 要知道在两年以前,这小子还背负着阴暗的仇恨愚弄众生,毫无生念。 拔营归京那日,八百里加急的密信送至西京治所。 赵嫣抖着手拆开,见到那份泛黄的药方和真正的解毒丸时,她不可抑止红了眼圈。 赵嫣将药方和解药一并交给孙医仙,确认无误后,她紧绷的心弦方彻底松开,强压的疲倦漫上四肢百骸。 再也强撑不住,她身子一软,意识坠入黑暗。 赵嫣睡得很香,很沉,仿若要将这几日缺的觉都补回来。 再次醒来时,她已身处宽敞的马车之中,头枕在谁温热紧实的大腿上,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玄色披风。 “醒了?” 熟悉稳重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赵嫣缓缓侧首,望见男人当着笑澜的深邃漆眸,怔了一怔。 “闻人……少渊?” 她伸手碰了碰闻人蔺的脸颊,如此紧实温热,不再是冰冷苍白的刺寒。 “臣在。” 闻人蔺低沉应了声,捉住赵嫣的手置于唇边一吻,“回家了,殿下。” 123. 第123章 结局(中) “我们定…… 闻人蔺的唇是暖的,肤色也不是往日那般近之刺骨的苍白,仿若冰雪色初始消融,虽有脆弱,却也显出有血有肉的生气。 群山于眼前分拨,又于身后合拢。晨曦透过车帷,落在他的侧颜上,挺鼻薄唇,说不出的俊美深沉。 赵嫣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不再是孤灯对雨、寒月映窗,而是天光大亮。 她倏地起身,发髻散乱也顾不得理,跪坐着搂住闻人蔺的脖子,以脸颊贴了贴他的,哽着声音笑道:“是暖的。” 闻人蔺顺势以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伴随沉闷低笑落下的,还有一枚炙热的啄吻。 鼻息拂在耳畔,赵嫣半边身子都麻了,不自觉握紧闻人蔺的衣襟,轻咳一声问:“我们到哪儿了?” 闻人蔺倾身给她倒了一盏茶,看了眼车帷外的景色,“还有二十里至长平驿,五日后抵京。” 他一倾身,高大的身躯压下,赵嫣不得不更用力地抱紧他,以维持身子的平衡。 “路还很远呢。” 赵嫣端着茶盏,小口小口饮尽,感慨一声。 闻人蔺却莫名地扬起唇线。 “是啊,路还远着。” 闻人蔺抬指蹭去她唇上沾染的茶水,另一手已熟稔地托住了她的后颈,“所以殿下还有许多时间,与本王消磨。” 他以唇碰了碰她的,低声道:“我昏迷的那几日,听到殿下的声音了。” 赵嫣被他若即若离的触碰勾得心痒痒,气息也含混起来:“真的?” “嗯。殿下哭着求本王不要走,偷偷亲吻本王,还唤本王‘夫君’,对本王上下其手。” 闻人蔺慢悠悠说着,端得是大节凛然,“趁人之危。” “哪有?” 这人除了前两句话勉强算得上真的,后面根本就是胡诌! “我看你是昏糊涂了,把不可告人的绮梦当做现实。” 闻人蔺笑了声,不置可否,将赵嫣剩下的控诉尽数堵回唇齿间。 两人已有些时日未曾亲近,又几经生死,唇舌一碰便如胶似漆,难以分开。 赵嫣不知何时已面对面坐在了闻人蔺的腿上,腰腹与他紧贴,几乎快被他摁进骨血中。扣在后脑处的修长大手没有给她撤退的机会,她的上身却因承受他由浅入深的吻而不住后仰,因吃力而深陷的锁骨凹出漂亮的弧度,随着呼吸急促起伏。 若非闻人蔺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她几乎要仰倒,不得不紧紧地揪住那片质感厚重的暗色文武袖袍服衣襟,热意从脸颊漫上耳廓和脖颈。 “不行,你身子还未好全。何况在马车中,就……别乱动了。” 接着呼吸的间隙,赵嫣推了推闻人蔺,眸中浮出薄雾氤氲的朦胧之色。 闻人蔺慢慢吻啄,视线往下望去:“天地良心,到底是谁在止不住乱抓乱动。” 赵嫣一噎,松开抓握他胸膛的手,刚欲反驳,就被他单手抓住双腕反扭在身后。 马车本就摇晃,赵嫣双手被反剪于身后,连抓着他衣襟肩膀的机会也没了。 赵嫣眨了眨眼,索性抬腿勾住他革带工整的腰肢,借以稳住身形。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便贴得严丝合缝。 闻人蔺眼尾一跳,笑眸暗了下来。 “你干什么?说了别乱动……唔!” 气息被堵住,又是绵长一吻。 午时,队伍抵达长平驿站,小做休整。 赵嫣刚下车如驿馆,就听前方拄杖的孙医仙轻咳一声,目光在赵嫣过于娇艳的唇色上一掠而过,望向闻人蔺。 “你寒侵筋骨太久,需长期将养方不会落下病根。如今正是散毒之关键,当戒躁戒欲,切不可仗着年轻任意妄为。” 这话虽是对着闻人蔺说的,可赵嫣却像是做了坏事的稚童般,躲在闻人蔺身后,烧红了耳尖。 启程时,赵嫣特意和流萤去了后一辆马车,以免妨碍某人散毒。 于是蔡田很快发现,王爷的脸上温雅的笑意明显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屈指抵着额角闭目,只有听见后面马车中传来长风公主的说笑声时,才会微微翘起嘴角。 “王爷,潜逃的北乌人已有下落。” 蔡田奉上新得的情报。 闻人蔺接过扫了眼,漆眸若寒星。 入夜,圆月高悬,苍山如黛。 北二百里地外,林木森森,乌阙选了个背风处,与仅剩不多的亲卫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等候使团其他人前来接应。 他曲臂枕着脑袋,仰望昏黄泛着毛边的圆月,慢悠悠哼起一曲悠长哀婉的北乌民谣。 他是女俘的儿子,奴隶出身,是靠着助父汗夺位的功劳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如今与大玄明面上的和谈失败,襄助大玄内乱的计划也泡了汤,还折损了不少精锐,回到北乌还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汗。 一名络腮胡的力士似是看穿了乌阙的忧虑,执着滋滋冒油的烤肉,咕哝胡语安慰他,“王子不要忧伤,那些追随您战死在异国的勇士,都会受到翰达天神的庇佑。何况我们此行也不是全无所获,有那女人卖给您的铜丸火-药配方,一定能让汗王心满意足。” “火-药……” 是了,还有这玩意儿。 乌阙挺身而起,从怀中摸出一份羊皮卷,上面用中原文字详细记载了铜丸火-药的配比。有了这神器,北乌必势如破竹荡平列国,还怕攻不破玄朝的城墙吗? 只是这方子有些生僻字和不常见的材料,需回去慢慢研究。 正想着,云层遮蔽月光,阴影一寸寸侵袭林木。 风声掠过树梢,乌阙耳尖一动,随即猛然站起,下意识将羊皮卷塞入怀中,以沙土扑灭篝火。 亲卫如狼般聚集在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雾气缭绕的密林深处。 “谁?!”北乌人喝道。 一声沉闷的倒地声,一双笔挺的革靴跨过北乌哨兵的尸首,墨色下裳随风微动,拨开薄雾,朝背靠背执刃防备的北乌人而来。 一群寒鸟扑棱,怪叫着飞向天际。 粗糙的树皮瞬间崩裂四溅,乌阙的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单膝而归以刀撑地,嘴角缓缓溢出一线殷红。 他撑刀的腕子在不住抖动,不得不将另一手也按上来,勉强摇晃站起。 他环顾被张沧等人架刀制住的亲卫,金色的瞳仁中没了往日的嬉笑,胸口起伏道:“你们中原人常说两国交战,也不会斩杀来使。肃王这是什么意思?” 闻人蔺拾起地上一张北乌重弓,轻松挽于掌中,不急不缓道:“本王来此,非为国事,而是一点私怨。” “什么私怨。” “你们就是用这弓,勒伤了大玄的长风公主,是吗?” 闻人蔺以指拨了拨弓弦,发出喑哑的颤鸣,在夜色中格外惊心。 乌阙的面色微变,已猜到闻人蔺是为谁而来了。 比招惹疯子更可怕的,就是招惹了疯子的女人。 “看样子是了。” 闻人蔺自顾自颔首,“以十三王子的智力,应不会做出伤长风公主而挑衅大玄的蠢事,所以此事应是下边的人不听话,伤了两方和气。本王今日,就替你肃清干净。” 他说话优雅低沉,不见起伏,手中的弓弦却精准套上那名试图负隅顽抗的北乌力士颈上,轻轻一绞。 周遭的草木染上了一股粘稠的暗色,又沿着叶脉淅沥滴落。 “你……” 乌阙咬牙挥刀,闻人蔺侧身松开重弓,长剑出鞘,映亮满林寒光。 乌阙手中的胡刀被懒腰斩断,踉跄后退两步,怀中的羊皮卷吧嗒掉落出来。 他慌忙去捡,却被一只革靴抢先踏住。 “去告诉你们汗王,以后若想和亲,就送你们的王子入赘大玄,为仆为奴。” 男人的目光清寒,几乎是绝对碾压的存在。 乌阙自知不敌,只得咬牙弃了羊皮卷,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闻人蔺拾起地上的羊皮卷,借着月光扫视上方的文字与图解,唇角笑意凉薄。 他以这份价值连城的羊皮卷为抹布,慢悠悠拭净手上血迹,随手一抛。 沾血的羊皮卷落在冒着火星的篝火余烬上,火苗窜起,转瞬将其吞噬干净,化作蜷缩的黑色残渣。 “清理干净。” 小殿下所求为盛世太平,自由喜乐,这种恶贯满盈的害人东西就不必留了。 快马加鞭赶回驿馆,已是天光大亮。 赵嫣抻着手臂在床上扭转了一圈,亵服下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腰肢,刚睡眼惺忪坐起,就见男人一身沐浴更衣后的水汽,坐在榻边看她。 “早啊,小殿下。” …… 回到京城正是三月中,清风送暖,春山如笑。 赵嫣尚未置办公主府,思虑再三,还是决定陪太后住在蓬莱殿,一则清净,二则北宫蓬莱苑春日繁花如云,最是适合休养,离闻人蔺的鹤归阁也近。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坤宁宫,给母后请安。 “回来就好。” 魏皇后依旧坐得大气端庄,清冷的目光微微闪动,望向女儿。 母女间的话依旧不多,却没了曾经的剑拔弩张,纵有千言万语不能宣之于口,亦心照不宣。 “此番多亏了母后襄助,儿臣替西京将士和肃王,谢过母后。” 说罢,赵嫣行了一礼。 魏皇后起身,声音稍缓:“你若真想谢本宫,就应我一件事。” 赵嫣正色:“何事。” “以后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言谢。” 赵嫣一怔,随即弯唇一笑:“那母后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莫要试图补偿我。儿时丢失的糖果,十年后再尝终究不是原来的味道,但您对我未来的指引,远比‘沉溺过去’要有用得多。” 魏皇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心思通透之言,怔愣之后,便是释然。 “他呢?”魏皇后问。 赵嫣知道母后问的是谁,翘了翘嘴角道:“他刚回京,有许多要事要处理。等得了空闲,我再摁着他来给母后问安。” 长生宫。 咚咚,咚咚,清脆缓慢的鼓点回荡在天子寝殿中。 皇帝从浑浑噩噩的昏睡中睁眼,颤抖着扭过头去,只见殿中无人,袅散的熏香笼罩着一抹高大的暗影。 皇帝眯了眯干枯的眼皮,努力辨别这身影的身份。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他这才看见坐在摇篮边悠闲摇动拨浪鼓的人是谁。 闻人蔺一手捻着拨浪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手搁在熟睡的婴儿胸口,轻轻拍了拍。 那只骨节有力的手离小婴儿的脖子如此之近,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捏碎那稚嫩脆弱的颈项。 皇帝浑浊的双目微微睁大,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这个儿子是他最后的希望,将来此子长大登基,自然会为他平反,还他一个干净的身后名。 届时,他仍是英明神武的中兴之主。 皇帝睚眦欲裂,似是斥责,然而金丹之毒的侵蚀和中风之症,使得他卧病在榻,不能言语。 “陛下见本王安然活着,很不甘心吧。” 闻人蔺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搭着椅子扶手笑道,“放心,本王与嫣嫣有诺在先,不伤无辜。今日前来,是好心告诉皇上一桩秘辛。” 皇帝瞪目看他,五指揪着褥子。 咚咚一声,闻人蔺转动拨浪鼓。 “陛下受丹药侵蚀,子嗣单薄,就没怀疑过这个占尽祥瑞的儿子,是否来得太巧了。” 闻人蔺看着忽而僵住的皇帝,心中泛起愉悦,站起身道,“许淑妃的确有孕,怀的也的确是龙嗣,只可惜因陛下浸淫丹药太久,毒入精血,许淑妃生下来的,是个畸形的死胎。” 皇帝瞬间睁大双目。 “本王没耐心造假,信与不信,随你的便。” 闻人蔺将一份太医院隐藏的证词展开,松手轻飘飘落在皇帝枕边。 皇帝颤巍巍拿起纸张,贴近眼前审看,恨不能将上头的字迹一个个抠下来,筛选辨别。 【冬大雪,婉仪娘娘不慎跌滑,胎动遂止。翌日诊之,不见胎脉。】 【岁末除夕,子时婉仪娘娘早产,寅时胎出,房中一声惊呼。吾等太医立侍于外,探首相望,久不闻婴啼;产房中人影攒动,直至一刻钟后天子至,方闻婴啼。】 【初一,服侍淑妃娘娘生产的乳母杨氏无故暴毙。二月初开棺验尸,系毒杀而亡。】 许淑妃冬日就停了胎,一直隐瞒此事,又于皇帝生辰当日早产,生出孩子足足一刻钟,才听到房中有婴儿啼哭;小皇子出生第二天,见证过许淑妃生产的乳母就无端暴毙……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孩子来历古怪。 以神光教的能力,弄一个方便操控的假婴儿并非难事。 皇帝仰直脖子,手指将那方证词攥得起了皱,口中涎水流淌,嗬嗬道:“冯……冯友德!” 外头提心吊胆的冯公公听到动静,战战兢兢进来,跪于榻边道:“陛下,您有什么事与老奴说?” 闻人蔺轻笑一声,将拨浪鼓置于熟睡的婴儿旁,屈指点了点,起身离去。 身后,皇帝费力撑起身,伸手指向摇篮:“验……验血。” 费力说完,他无力仰倒。 闻人蔺站在阶前,不稍片刻,果听殿内传来婴儿的撕心啼哭。继而瓷碗打碎在地,皇帝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嘶吼戛然而止,冯公公仓皇的尖叫传来:“陛下!陛下!快来人哪——” 衣袍翩跹,闻人蔺伸手置于眼前,五指微微合拢,像是要留住檐下穿过的一缕长风。 他忽而想去蓬莱殿,去见见太后娘娘和皇后。 去向二位娘娘,讨一样心爱之物。 春日融融,和风淡荡,烘着恰到好处的明亮。 闻人蔺刚至蓬莱门下,就见赵嫣倚靠着宫墙,站在一片飘然若雪的梨白中,笑吟吟看他。 “你去哪儿了?这般久。” 她鬓边碎发飞舞,眸中碎光清透,笑容暖得不像话,也甜得不像话。 闻人蔺不自觉柔和了目光,向前握住赵嫣的手,垂下的眼睫落下长影,就这样站在花香沉浮的春风中,凑到她耳边轻沉道。 “嫣嫣。” “嗯?” “我们定亲吧。” “哈?” 赵嫣惊异于他这句话,抬首望去,男人眉目浓重缱绻,眼波如潭,勾魂摄魄。 她不自觉心脏狂跳,低下头捋了捋鬓发,又飞快抬起头来,挑着秀气的眉问:“那你的聘赠,可准备好了?” “嫣嫣想要什么聘赠。” 闻人蔺只是深深注视于她。 赵嫣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日,会溺毙在他的眼波中。 她抬手抵着下颌,佯做思忖,学着《女诫》等书中之言,举一反三道:“夫容你有,夫功你也有,夫德嘛……那贞洁,就应是男子最好的聘赠。” 闻人蔺眼尾一挑,不可抑止地笑出声。 “那正好,看来殿下非嫁不可了,毕竟本王的这份‘聘赠’,殿下早已收下——且,用后不退。” 闻人蔺别有深意,“所以,殿下何时……迎本王过门。” 124. 第124章 结局(下) 正文完…… 蓬莱殿,太后娘娘看着规规矩矩朝她抱拳行礼的年轻人,颔首一笑。 当年城外让道,她没有看错人。这后生虽有迷途,却幸得知返。 太后一手拄着龙头拐杖,一手握着菩提佛珠,“你如今为大玄的功臣,位极人臣,来我这个老婆子处作甚?” 闻人蔺起身,神情颇为认真:“臣愿以余生功绩,向太后娘娘求一物。” “哦?何物?” “保媒懿旨。” 太后眼皮微抬,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要哀家将谁家贵女,当做嘉奖赐你为妻?” “太后错了,非是当做嘉奖,而是臣要求娶。” 闻人蔺声音低沉清晰,进退有度,“臣心悦长风公主赵嫣,今以身为聘,诚心求娶。从今往后,她退,臣做她身后盾;她进,臣为她手中刀。愿指矢天日,至死不渝。” 赵嫣站在殿门外,听到此句,不由唇角上扬。 闻人蔺极少许诺,正因如此,这番话才显得弥足珍贵。 皇帝失了民心,退居长生宫,如今前朝后宫中唯太后娘娘最大。 赵嫣何尝不知,以闻人蔺的权势手段,要娶她也就一句话的事。今日特意谒见太后娘娘,不过是想礼数周全、得亲朋祝愿,舍不得她受委屈。 太后不置可否,望向扒着殿门窥探的少女:“长风,你的意思呢?这男人啊,光话说得好听还不行,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不妨自己仔细分辨分辨。” 赵嫣大大方方走了进来,站在闻人蔺身侧,朝银鬓梳得油亮齐整的太后娘娘叉手行了一个万福礼。 “皇祖母,闻人少渊一向重诺,说一分,便会做十分,非是巧言令色之辈。” 她瞥了眼噙笑的闻人蔺,眸光灵动,话锋一转便绽开笑来,“当然,皇祖母于我有抚育之恩,乃是我最最敬重的长辈,孙女这看人的眼光如何,还须您把关首肯。” 太后被她这番清甜的话语逗笑了。 “你这番话说得巧妙,一言他品性可靠,一言他是你挑中的意中人,三又将我这个老婆子架上高处,一语三关,颇有些精妙。” 太后摇了摇头,慈眉善目道,“只是公主出降乃大事,潦草不得,哀家得先看看皇后和朝廷的意思。若能成,当交予礼部、太常寺商议后,走完三书六礼,再定聘期。” 闻人蔺并未满足告退,反平声道:“臣与长风公主……日久生情,纳采问名,皆可简略,婚期可暂缓,不若先行定亲。” 太后娘娘佯做肃然:“怎么,嫌时日长了?年纪轻轻,这点时日也等不得。” 闻人蔺破冰一笑,望向身侧的赵嫣:“是,臣爱之入骨,等不及了。” 太后打量着面前这对才貌皆佳的璧人,越看越满意,想要刁难刁难闻人蔺都找不到理由。 她轻轻吁气,顿了顿拐杖:“你且过来。” 赵嫣以肘悄悄碰了碰闻人蔺的手臂:“半年就半年,好生和皇祖母说话。” 闻人蔺不动声色捏了捏赵嫣的尾指,缓步向前,站在太后面前。 闻人蔺身高腿长,而太后七十高龄,仰首看他时颇为费尽。闻人蔺自行欠身,矮了矮身形。 太后打量他许久。赵嫣不自觉捏着袖边,担心皇祖母出言训斥。 但太后只是缓缓褪下自己手中的那串菩提珠子,当着孙女的面,交至闻人蔺的掌心。 “这串菩提与先前的白玉佛珠是一对,跟了哀家大半辈子。白玉的那串,玉泉宫出事哀家交予了长风丫头,这一串,就给你了。” 太后道,“你是个聪明人,旁的也不用哀家多说,知道该怎么对她吧?” 老娘娘积攒了自己大半辈子香火善念的佛珠交予他们小年轻一人,自然是希望他们平安康健,白首到老。 闻人蔺眼帘半阖,温和道:“臣知道。” “那就好。” 太后心满意足,挥挥手示意都退下。 赵嫣与闻人蔺敬重行了一礼,先行告退。 一出殿门,赵嫣的步伐便轻快起来,负手倒退着问闻人蔺:“怎么半年的定亲之期你还嫌久啊?我都怕皇祖母斥责你无礼。” 浓重的花荫自她身上掠去,她的笑眼也随之忽明忽暗,蕴着扑闪的光。 闻人蔺抬手拂去头顶横生的枝节,语气从容自若:“一个月足矣。” “一个月,够你准备齐全聘赠?” “殿下若需要,今夜便可送去寝阁,只是不知殿下那地儿塞不塞得下。”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赵嫣蓦地想起方才自己那句“贞洁就应是男子最好的聘赠”,不由脸颊一热。 她瞪向闻人蔺:“你想什么呢!” “自知倾心于殿下,本王便开始物色一应聘礼,陆续准备了半年,已基本妥当,绝不让殿下掉面子。” 闻人蔺似是明白了什么,眸中笑意更深,“殿下以为,本王所说的聘赠是什么?” “……” 偏偏闻人蔺还要火上添油一句,“嫣嫣如今真是长大了,想得也深了些。如有需要,本王也可尽心使一使别的‘聘赠’。” “你真是够了!”赵嫣捂耳转身,裙裾荡开涟漪般的弧度,不想理这个满腹黑水的狗男人。 闻人蔺在身后低低笑了起来,轻沉愉悦。 他伸手拉下赵嫣捂耳的手,轻轻交扣在掌心,与她信步比肩道:“是本王的错,一见心悦之人,便忍不住想逗弄一一。” 赵嫣凉凉一嗤,揉了揉发烫的耳朵。 阳光透过花中间隙,洒落一地光斑,一切都如同做梦一样。 赵嫣忍不住伸手,接住那漏下的碎光,任凭明亮的暖色于指尖跳跃。 “闻人少渊,你为何这般急着定亲?” “你说呢。” “你就是怕我反悔。” 赵嫣故意道,“我尚且年少,而你已至成家立业的年纪,你怕有朝一日我不要你了。” 闻人蔺漆眸微眯,侧首看她:“殿下聪慧。” 原是打趣之言,没想他竟然应了。 赵嫣眨了眨眼,问:“真是如此啊?” 闻人蔺又露出那副看似平波无澜、实则深不可测的神情来,伸手罩着赵嫣歪过来的脑袋,轻轻一转,使她目视前方。 “殿下总要给本王一个名分。” 他轻道,“下个月先定亲,省得那些阿猫阿狗毫无边界,直往殿下身边凑。婚期么,倒不急,殿下想玩两年,本王便等两年。” 赵嫣笑了起来。 直至第一日,赵嫣才明白闻人蔺为何选在下月定亲。 入夜,宫中丧钟急鸣,皇帝宾天。 灵柩停在太极殿,外头临礼的群臣和宗室子皆是默然长跪,除了间或卷来的春风和超度的经文声外,并无半点杂音。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大行皇帝年轻时励精图治,也曾开创过短暂盛世,可谁知没几年便沉迷于仙道之术,偏信神光教,任凭丹药损伤神智,将好不容易积攒的基业挥霍一空,还犯下枉死十万将士的业障,最终死于金丹之毒,连一份遗诏也不曾留下。 许淑妃与唯一的小皇子并未来哭灵视敛,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极少数耳目灵通的大臣皆已猜到,大行皇帝驾崩前曾滴血验过亲,恐是小皇子的来历有些问题…… 人活一世,到头来不过是一块石刻的碑,一抔土盖的坟。然天下最可笑之事莫过于:费尽心思想要儿子的人,儿子不是他的;痴迷于求仙问道的人,最终死于金丹之毒。 于是,到底由谁来继任大统,便成了朝中内外争论的焦点。 朝中皆主张从宗室中择取贤良,共有两派。 那些支持革新的朝臣,主张扶持刚袭祖父爵位的颍川小郡王赵白微,理由是其年轻博才,能给疲敝的朝堂注入生机;以左相李恪行为首的温和派,则主张拥年过花甲的南川郡王登基,理由是其德高望重,阅历充足。 还有少数四夷首领、沙门佛寺则主张长风公主赵嫣上位,一时间朝中争得不可开交。 三月底,颍川小郡王的马车突然失控冲入莲花池中,幸而小郡王会凫水,这才幸免于难。 于是又有人纷纷猜测,深挖剖析,都觉得小郡王落水定是有人暗中加害。 可南川郡王无权无势,富贵闲人一个,自然不屑于对一个晚辈下手。那还有谁会动手? 猜来猜去,矛头悄悄指向了能力出众的长风公主赵嫣。毕竟她的石榴裙下站着的,是万人之上的肃王闻人蔺。 众人脑补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夺权之争”,但事实上,他们想象中杀得你死我活的那两人,此时正避开众人躲在水榭中,沏茶闲谈,岁月静好。 赵嫣一身素麻孝服,皓腕如雪,面容天然素净,更显出一股不加雕饰的昳丽灵动来。 “眼下泪痣,殿下打算留到几时?” 柳白微国孝家孝在身,掀了把腰间的白绦,坐在圆桌对面,打量着赵嫣眼尾那颗不属于她的泪痣。 “唔,这小痣不打算洗去了,就当替赵衍看看尘世。” 赵嫣下意识抚了抚眼尾,又问,“对了,你身子如何?呛水非小事,可别落下病根。” “没什么,那疯女人见不得我得势,想拉我给她陪葬。” 柳白微嘴里的疯女人,是逼死他母亲的、他名义上的嫡母——颍川世子妃陈氏。 “要不,我去当廷解释清楚,我落水之事与殿下全然无关。” “解释什么?你越在意这等风言风语,他们只会揪住话柄,跳得越高。” “明明是郡王府私斗,凭甚将脏水泼你身上。” 柳白微蹙眉,“要我说当初在玉泉宫,殿下就不该救李恪行。李党揪着我落水之事大做文章,一石一鸟,不过是为南川郡王铺路罢了。” 赵嫣想起方才在太极门下,李恪行当着众人郑重朝她拢袖致歉的模样,笑道:“他当初是为大玄,才深陷陷阱,我救他是全了我自己的情义。何况李左相公私分明,于国事极有原则,若他因一点恩情而偏向于我,我反会不放心他站在文臣之首的位置上。” “南川郡王虽是宗室旁支中洁身自好的,但架不住底下的儿子混不吝,又是半截黄土埋了脖子的年纪,能不能把控住朝堂都是个问题。殿下当真放任他上位?” 闻言,赵嫣瞥着背映粼粼水光的少年,撑着下颌反问:“你不想做皇帝?” 柳白微凤目微睁,挑眉恼道:“殿下出生入死,我捡便宜上位,那我柳白微成什么人了?那不是混蛋吗!何况我虽有抱负,却无弄权之心,别说皇帝,九霄天帝我也不做。” 他还是那般直性情,一句不对头就会扬眉斗嘴。 赵嫣笑得东倒西歪:“我就随口一问。毕竟你与我一路,与其选择旁人,我更愿信你。” “殿下这是近墨者黑,也学着坑害人了。” 柳白微冷哼一声,气冲冲坐下饮了口茶。 平复下来,他低头握紧杯盏。 “殿下就无想过,自己坐那个位置?那些沙门佛寺都说……” “你难道不知,他们为何支持我?” 赵嫣浅浅一笑,通透道,“他们想做第一个神光教。我若借了他们势,妖道之后再来妖僧,大玄还有救吗?” 柳白微哑口无言。 春日并未因国丧而消颓,反而愈发欣欣向荣。 柳白微刚走,赵嫣便听身后栈桥传来了熟悉悠缓的脚步声。 “殿下不想上位掌权?” 闻人蔺平和的声音传来,撩袍坐下,“只要殿下想,本王就可做到。” 赵嫣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轻摇头:“我曾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只想自己活得自在,但后来,我想有话语权,想提一盏风灯照三尺黑暗,鸣不平之声。可我从未想过自己坐上那位置,因为我知晓做皇帝与做太子全然不同,那肩上担负的不再是一己之乐,而是天下苍生。如今的天下对女子尚不宽容,步伐迈得太快恐适得其反,我没有亲政的经历,不知如何用人擢人、平衡朝堂,在东宫读的那些经史子集不过纸上谈兵,根本不足以抵御朝堂旋涡。我甚至……”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甚至有点恐惧金銮殿上的位置,似乎无论谁坐上去,经年累月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闻人蔺能感受到,她说这话时来自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矛盾和茫然。 有人只看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权诱惑,而有人却看到了其内里的满目疮痍。 “做个昏君,是件放纵的快事。但若想做个明君,确然很难。” 闻人蔺抬指碰了碰她不住抖动的眼睫,慢条斯理道,“不若本王命人将姓柳的绑来,按在龙椅上,逼行登基大礼。”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赵嫣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她的眸光也随之坚定:“当初朝堂问审时我说过,不愿让天下女子受更重的枷锁束缚,所以我必须站出来。你瞧,人果然不能随便说大话,指不定何时就应验了。” 若礼教不容女子,便由她始。 但必须是以另一种方式——既不借助神鬼佛道的力量,以免大玄再出第一个神光教,又须得让天下人心悦诚服、不起战乱纷争。 闻人蔺看着她骄傲清醒的眼睛,心中泛起久违的热潮,滚烫而灼胀。 当了一年多的太子太傅,他不愿用“青出于蓝”来形容赵嫣,更像是他好运拾到了一颗稀世明珠,稍加拂拭,便绽出耀目的光华来。 闻人蔺眸中漾开深沉的笑意,屈指抵着额角道:“殿下若想权势在手,又让他们无可指摘,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 “第三个选择?” 赵嫣只愣了一息,就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小皇子?” 可这孩子并非天子血脉…… 赵嫣微顿,不是皇室的血脉才更讽刺。 如今朝中知道小皇子真实身份的人极少,即便听到了什么风声,也并无实证。且这婴儿才百日大,离启蒙成人尚早,有足够多的年份让赵嫣重新筛选培养一个贤德磊落的储君,或是开创女子上位的局面…… 只是将一个无辜婴儿当做跳板,赵嫣终是心生不忍。 “皇帝……” 闻人蔺皱眉,漠然改口,“先帝死前验血,这婴儿受惊高烧了数日,原是要按宫规同许淑妃一起秘密处置。殿下若用他,可救他一命,待他开智的数年时间,足够殿下想清楚下一步,无论殿下最终如何选择,臣皆全力支持。” 赵嫣知他是在开解自己,不由扑哧一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支持?” “殿下口渴我递水,殿下安寝我荐枕。” “我要杀人,你也递刀?”赵嫣顺着他话茬问。 闻人蔺微抬眼皮,眼波深邃:“不必。” 赵嫣觉着他终于有几分贤臣良将的气度了,正觉欣慰,便听那道低沉的嗓音继而道:“本王亲自为殿下杀。” 赵嫣愕然抬头,瞧见他眼底半真半假的戏谑,便知又被他耍了。 “闻人少渊,你真是越来越像祸国的妖妃了。” 清风徐来,水波荡漾,送来一丝潮湿的凉气。 赵嫣如释重负,手撑着圆桌起身,望着闻人蔺的眼睛:“我不仅要你的纵容,还要你的指引。我还有很多东西不曾学透,今后也请多多教导,太傅。” 回应她的,是男人带笑的熟悉话语:“太傅领旨了。” 四月十八,先帝灵柩出殡。 太后与皇后拟定懿旨,结束了大半月的正统之争。 因小皇子才三个月,年纪太小,又在病中,暂不行登基大典,由摄政长公主赵嫣代为理政。 可一个没有登基的小婴儿,又算是什么皇帝? 虽有少数朝臣质疑小皇子来历不明,但苦于毫无证据,皆被弹压下去。 最后连李恪行亦默认长风长公主摄政,毕竟南川郡王实在年迈体衰,皇位上有个空幌子,也好过帝位空悬、四方骚乱,长风公主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由其摄政不算僭越,未来如何,未来再说。 众臣见李左相带头认可,便也不再多言。 翌日,紫宸殿明光通亮,等来了大玄朝建朝以来第一位摄政长公主。 赵嫣一袭绯紫的大袖礼衣站在月台前,身后宫侍如云,望着殿中攒动的人影,深吸一口气。 一身玄袍的闻人蔺伸臂,自然搭住少女温瓷般白皙的指尖,温声道:“别怕,朝前走。” 熟悉沉稳的话语,令人无端心神安-定。 赵嫣报以一笑,凝神挺直背脊,踏着万丈晨曦迈入大殿。 文武百官自动分列两旁,只是这次等待她的不再是千夫所指,而是齐刷刷跪拜的一片:“臣等,参见摄政长公主九千岁!” …… 四月底,守丧礼一过,摄政长公主和肃王定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摄政长公主仁孝,主动提及“守孝三年”,待三年后再行大婚之礼。肃王只一句:“都听嫣嫣的。” 几场明亮的春雨过后,春红渐退,绿意正浓。 刚春考毕,明德馆又迎来了一大批才学兼备的寒门儒生,呼朋引伴,摩拳擦掌备战来年殿试,好不热闹。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京师最大的学馆,沿着大门进,便见前方照壁上刻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所有人进入此地,第一件事并非拜孔圣人像,而是诵读此字。 “此生愿效拂灯夜蛾,虽死而向光明!” 新进学的儒生们大声诵毕,余音不绝。 其中一名背着半旧书箱的少年难掩感动,举手问道:“请问师兄,进门处刻的这行字,是哪位圣人大儒的箴言?” “不是圣人,也并非大儒,而是故太子殿下。” 众人沉默,面对照壁上的刻字不自觉肃然起敬,拢袖一躬到底。 转过照壁的背面,则密密麻麻镌刻上千字的铭文,凑近一瞧,却是一份革新草案。 而草案后的那些署名,已有许多不在人世,唯有这瀚如烟海的磅礴文字,安静地注视着一批又一批继往学子,勉励其不失本心,为生民立命。 鸦雀无声,年轻的面容久久伫立于前,自发端立,再是郑重一礼。 棋楼之上,香雾袅散,竹帘半卷。 柳白微支起一腿坐在窗边,与周及执子对弈。 “你这两日,好像不太开心。” 柳白微没精打采,吧嗒落下一子,“不妨说出来,给我添点乐子。” 周及轻轻皱眉:“并无不悦。” “还说没有?眉头一直皱着,跟你说话也是神游天外的样子。” “应是这两日未曾歇好,略有疲倦。” “不能啊,以往殿下要被押上朝堂受审前,你熬了两宿未眠,也不见这这般沉默寡淡。” 柳白微明显不信,敲了敲棋称问:“这两日,真没发生让你很介意的事?” 闻言,周及按棋盘的手微顿,想了很久,才道:“长风殿下定亲。” “哈?” 柳白微险些一个趔趄,愕然道,“你介意此事?” 周及又是沉默许久,沉吟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 周及眉头拧得更紧了些,不得不以指按了按眉心,似是费解。 “你在乎她。” 柳白微冷冷睨着他,一语道破,“你眼神不好也就罢了,怎么这般迟钝。你的心意,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周及抬眼,先是茫然,半晌,露出释然的神情。 人群中一眼认出的少女脸庞,与她交谈时的舒服安宁,一切有迹可循,似乎都有了答案。 “我想,我确然在乎她。”周及点了点头。 “就这?” 柳白微被他的反应弄得怀疑自我,起身拍在棋盘上,震得黑白棋子哗啦一抖,“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做点什么?” “比如……比如你不想让她知晓你的心意,甘心将她拱手送给别的男子?” 周及淡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冷静道:“我不会为难她,更不会羞辱自己。” 柳白微双肩一颤,脑中如有清脆叮鸣。 许久,他颓然坐回原位,自嘲一笑:“我何尝不知,是我自己心有不甘,活得还不如你通透。罢了,继续手谈……啧,棋都乱了,来重新下。” “你输了。”周及道。 “我没有。”柳白微不服。 “方才若非你刻意打乱棋子,下一手便该输了。”周及坚持。 “……” 柳白微恼羞成怒,磨着槽牙道,“周挽澜你可真讨厌,我收回方才的话,活该赵嫣不喜欢你!” “……” 周及淡然不语,将视线投向窗外。 镜鉴楼换了牌匾,改名“拂灯楼”,檐下灯火长明不熄,一片敞亮。 …… 西山,归鸟投林。 风卷落两片枫叶,孤坟青草萋萋,赵嫣身着当年最爱的石榴罗裙,执香一拜,发间的金笄熠熠生辉。 “赵衍,我成了摄政长公主,仍旧搬回空闲的东宫居住。” “我擢用了明德馆的两名进士,补翰林院庶吉士,王裕也回来了。待明年开春,便会着手清田改税。” “还有,我与闻人蔺定亲了。可惜,我终是见不到你定亲的样子。” “你见着仇醉了吗?我拼尽全力也只缝好了他的断臂,右边的脸已无法复原,不知他见到你,样子有无好看些。” “……你可以安心睡了,哥哥。” 风吹草伏,似是谁温柔的低语。 无名墓碑前,放着一把折断的匕首,一块角有裂纹的莲花玉佩。 赵嫣又站了一会儿,直至斜阳将没,方转身沿着小道而下。 青山如黛,皇城巍峨,前方草坡一人一马伫立,等候她归来。 “好了?” 闻人蔺伸臂,握住她递来的指尖。 “嗯,走吧。”赵嫣笑道。 她翻身上马,捏缰时微微一顿,回首望去。 风拂过枫树梢头,她恍惚间看见一抹杏白的少年身形朝着她微笑挥手,其身后儒生拢袖而立,影子不语,戴着破旧斗笠的高大杀手沉默而安静…… 十万英灵,踏斜阳万丈。 赵嫣菱唇扬起,转过脑袋,闻人蔺宽厚的胸膛就从后方贴了上来,双手越过她的纤腰,捏住缰绳。 一扬马鞭,骏马载着一人撒蹄狂奔。 夕阳下,一人的影子合一为一,掠过归途。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1。 所有逝去的灵魂,都会在下一个世界灿烂盛开。 (正文完) 125. 尾声一 按揉+疼人 先帝驾崩,留下一堆烂摊子。 出任梁州刺史的人选迟迟未定,北乌亦有诸多细节亟待善后,百废待兴,赵嫣不得不将旧例的七日一朝改为三日一朝,饶是如此,议不完的大小事宜仍化作奏状堆满了案几。 正值初夏,阳光热烈却不灼人,含明殿中窗扇半开,清风拂动纸页哗哗,颇有几分徜徉墨海的惬意。 霍蓁蓁与柳白微一前一后进殿。 想起如今赵嫣已是摄政长公主,霍蓁蓁蹦跶的步伐收敛了些,撇撇嘴飞快行了个礼,轻灵的嗓音伴随着腰间金铃的丁零声传来。 “大热天的,你唤我来做什么?我还要去蓬莱宫陪皇外祖母和太后娘娘纳凉呢。” 柳白微行了个臣礼,了然道:“殿下同时召见我与长乐郡主,是为故太子之事吧。” 赵嫣一向喜欢柳白微的聪明,搁下朱笔笑道:“不错。” “为什么?” 一旁的霍蓁蓁却是睁大双目,似是不可思议。 柳白微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神气,向她解释:“同时和你我有过交集,且又让殿下如此重视的,便只可能是赵衍的事。这又不难猜。” 霍蓁蓁狐疑望向柳白微:“我的意思是,本郡主与太子哥哥青梅竹马,乃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赵嫣找我来商议太子哥哥有关的事是天经地义,你又不曾与太子哥哥结交,为何也来凑热闹?” 柳白微:“……” 赵嫣眼角微抽,这才反应过来,霍蓁蓁还不知晓柳白微就是柳姬。 “我知道了!” 霍蓁蓁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道,“听说,你的母家便是姓柳,你又柳姬生得极为相似,所以……” 霍蓁蓁叉腰盯着柳白微这张脸,直将柳白微逼得后退一步,喉结不自觉心虚一滚。 “我的确就是柳姬。” “你是柳姬的表哥!” 两人异口同声。 一阵诡谲的沉默,两人大眼瞪小眼。 “哈?” “什么?!” 又是异口同声,这下柳白微彻底无言。 霍蓁蓁蹬蹬倒退两步,魂惊魄惕,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你竟然真的是柳姬?太子哥哥的宠姬怎么会……会是男子!我不能接受!” “我迫不得已才扮成女子,不是你想的那般……” 见霍蓁蓁急得快跳脚,柳白微难得词穷理绝,抬手捂额道,“算了,殿下你来解释。” 赵嫣抱着肚子,早笑伏在了案几上。 “殿下!”柳白微催了声。 “的确……的确是迫不得已。” 赵嫣撑着下颌,一边抹了把笑出的眼泪,一边三言两语将柳白微如何藏身明德馆、如何结识赵衍,以及为了少年大业如何假扮女子瞒过众人,暗中为太子接洽谋划之事皆一一道明。 霍蓁蓁这才缓过气来,将信将疑道:“好你个柳狐狸,当初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与我争风吃醋,原是存心看我笑话!” 回想起当初自己为此哭闹赌气的场景,霍蓁蓁越说越气,叉着小腰重重哼了声:“可见你们都不是好人!” “对对我不是好人,还是说正事。” 柳白微清了清嗓子,极力揭过这段尴尬,“殿下想问什么。” 事关赵衍,赵嫣收敛了玩笑,垂眸望向案上摊开的奏状。 “工部按礼制在皇陵以北选址修建了赵衍的陵墓,一切从简,再过数月便能完工。礼部的人昨日奏请移棺迁葬之事,我暂未答复。” 赵嫣皱了皱眉,“我觉得,赵衍并不愿回到那座冰冷的皇家陵墓,与坑害、放弃过他的人毗邻为伴。除母后外,就数你们最了解在乎赵衍,我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她这么一说,柳白微便懂了。 “太后娘娘如何说?” “母后惟愿在慈和宫供奉赵衍灵位,使其受香火祭奠,并未提其他要求。” “我与殿下的想法一致。” 柳白微道,“故太子曾言自己身困东宫之中,灵魂受病体所桎,不得自由。西山上虽青碑无名,但有山水相伴、同道在旁,坐可观浮云碧空,俯可瞰京畿万里,应是他喜欢的地方。” 霍蓁蓁也道:“太子哥哥喜静,不爱来回折腾。” 三人想一块儿去了,赵嫣颔首:“我想着,陵墓这边做个衣冠冢便罢,不必打扰兄长清净,也省得劳民伤财。” 柳白微极有默契:“后日早朝,我上书牵个头。” 此事议定,赵嫣轻松了不少,提笔批了奏状,又问:“兄长的事定了,你们的事呢?” “我们何事?” 两人再次同声,这会儿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好笑,嘴角抽了抽。 “自然是你们的终身大事。” 赵嫣也弯眸笑了,以笔杆抵着下颌,“兄长若还在,定然也希望他最好的友人与表妹,都能有自己的幸福。” “我尚在丧中,不急此事。” 柳白微别过头,语气有些许生硬。 “我也不急,我才十六岁,爹和母亲说这两年可以慢慢挑选。” 霍蓁蓁自顾自坐下,从果盘中挑了一块鲜切的桃肉,“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挑男人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柳白微嘴角翘起,附和道:“就是。” 这两人平日里拌嘴不休,在对待闻人蔺的事上倒是同仇敌忾。 赵嫣挑了挑眼尾,故意问:“我男人怎么了?” “男子呢,就是要容貌俊秀、温柔体贴才好,母亲说这样的男人才博学知礼,懂得疼人。” “姑母这样说,霍将军知道吗?”赵嫣哑然失笑。 “我爹虽粗了些,可对母亲言听计从,是武将中极疼妻女的。” 霍蓁蓁哼了声,“那个肃王虽也俊美,可看人的眼神冷得很,像是不解风情的煞神一样,我一见他就……” “就如何?” 沉稳低缓的嗓音,适时自殿门处传来。 霍蓁蓁手中的桃块儿坠地,惊得立即站起。 “我……我还要去给皇外祖母请安,先走了。” 她僵着颈子,像只挂着金铃璎珞的黄莺鸟,一溜烟儿跑了。 柳白微看了信步过来闻人蔺一眼,也未多留。 闻人蔺俯身拿了本奏状翻看,阳光的热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赵嫣不自觉端正了身子,颇有几分曾在东宫夜读时的紧张。 “我去营中这半日,殿下就一直坐在此处批阅札子1?”他问。 赵嫣不置可否,重新拿了一本摊开,勾画了个圈道:“最近事情较多,我又初接触政务,故而慢了些。你坐会儿吧,再有一摞就批完了。” 闻人蔺没说话,擦净手,端了碟带着晶莹水珠的新鲜枇杷,坐在一旁的圈椅中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他的手极好看,骨节匀称修长,金黄的枇杷肉在他指间转动,颇为优雅。 “张嘴。”他将沁凉的果肉递至赵嫣唇边。 赵嫣就着他的手抿入嘴中,瞬间惬意地眯起了双眸,连连点头道:“好吃!” 闻人蔺笑了声,又捻起一颗慢慢剥着,间或投喂。 半碟枇杷喂完,他洗净手,重新坐回椅中,拿了昨日没看完的一卷书继续翻看。 他翻页的声音很轻,指腹摩挲纸页,翻开,压在指下。他静静陪伴,有问必答,却不过分干涉,如当初在东宫教学那般,给足心上人思辨成长的时间。 赵嫣特别喜欢这种相互依存的分寸感,安然而又温暖。 窗外夕阳倾斜,李浮领小太监进殿燃了灯盏,又悄声退下。 待窗外的余晖完全浸没,灯火成了殿中唯一的亮色,闻人蔺便搁下看完的书卷,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扇门扉关拢。 赵嫣发现规律了:每当闻人蔺开始阖窗关门,在殿中信步走动以吸引她注意力,赵嫣便知晓休息的时辰到了,这仿佛是闻人蔺特有的暗示方式。 她摊着最后一本奏状,故意装作没注意到,实则竖着耳朵听闻人蔺的动静。 果然,没到半盏茶的时辰,重新濯净手的闻人蔺走过来,俯身取走了赵嫣指间的朱笔,低声道:“就这一本废话札子,殿下要看到几时?” “给我,最后一份了。” 赵嫣伸手去夺笔,却反被闻人蔺反压在案几上。 朱红的笔湿漉漉自她指尖划过,闻人蔺自身后将她拥住,下颌搁在她肩头,慢慢道:“该陪本王了,嫣嫣。” 闻人蔺的腿生得长也是有好处的,譬如每次交吻都能让赵嫣稳稳地坐在他大腿上,以最合适的角度唇舌相抵。 “能不能……别捏我。” 赵嫣浑身无力,有些恼然地瞪他。 闻人蔺衣襟齐整,闻言只是半垂着深邃浓密的眼睫,极具掌控的手掌一握一揉,正色道:“殿下束胸太久,血液不通,应该多按摩放松。” 倒是个极好的借口。 赵嫣额头抵着他的肩,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自闻人蔺解毒期间需戒躁戒欲,至今已有数月。朱砂笔滚落在地,划开一道鲜丽的水痕,却无人去拾。 闻人蔺端的是泰然自若,唯有眸色更深了几许,寻到赵嫣的唇,含住轻啄,朝案几上倾身覆去。 赵嫣忽而闷哼一声,闻人蔺停住睁目,问:“怎么了?” “腰……痛!” 赵嫣捂着腰,面色有些发白,只能从齿缝中艰难挤出这两个字。 闻人蔺顿了顿,指节挑开了她腰间的白绦。 “你想干什么?” 赵嫣不住皱眉吸气,有些可怜,“我都这样了……” “别动,我看看。”闻人蔺语气虽然喑哑,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企图。 里间有张供人休息的床榻,赵嫣有些难堪地趴在褥子中,腰线纤白若玉,听闻人蔺道:“脊骨尚好,未有淤伤,应是久坐造成劳损。” 他起身出去,命人取了舒缓活络的药膏,暖化在掌心,亲自为赵嫣推拿按摩。 第一下,赵嫣差点没能弹起来。 “忍忍。” 闻人蔺按住她的肩,一手沿着妙曼的腰线往下,再次推揉,“将痉挛淤塞处揉开便好。” 赵嫣只得含泪点头,用手死命揪着褥子。 闻人蔺并未问她是否后悔摄政,只是专注而平静地对付那片温软肌肤下的隐痛。他知晓赵嫣对如今的日子很满意:有足够的话语权,又不必忍受皇权的诸多束缚。 偶尔赵嫣会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比闻人蔺更懂她的人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望尘莫及。 忍过最初的那股牵痛,后腰在闻人蔺精准的推揉下开始发热,舒服得神魂飘荡,眼皮直坠。 迷糊间忽而想起霍蓁蓁下午那番话,不由侧枕着手臂看着衣冠齐楚的男人,缓慢眨了下眼睫:“哎,闻人少渊。霍蓁蓁说你这样冷心的人,根本不会疼人呢。” 闻人蔺只是掀了掀眼皮,手撑在榻上,俯身在她光滑雪白的背脊上落下轻而蛊惑的一串吻。 赵嫣就着闻人蔺的手匆匆吃了两口晚膳,便侧蜷在榻上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外间开门关门的声响。 奏事官取走批阅好的奏状,又送来两尺高的两摞新的。垂幔影绰,地屏外隐约可见一盏孤灯,有谁曲肘搭着椅子扶手,将那两摞奏状一本本勾画分离。 翌日醒来,闻人蔺已去了郊外军营,案几上的奏折分门别类地整齐码着。 赵嫣捂着还有些酸痛的腰披衣下榻,赤足撩开帷幔,走到案几旁一瞧,只见右边那一摞是筛选淘汰的废话折子——三司六部的官员冗杂,有时同一件事会经由四五个官员分别奏呈,而有时奏呈的又是诸如“某官与某官公然诟谇2”“请殿下安”这样毫无意义的话,筛了近一半出来。 另一半奏状则按照轻重缓急从上至下排列妥当,一目了然,只待批阅。 赵嫣披发托腮坐在案几后,眼底慢慢盛满了笑意。 唔,谁说闻人少渊不会疼人来着? 126. 尾声二 去华阳+《阴阳大和录》…… 摄政期间最艰难的时日过去,朝廷上下秩序渐趋井然。 赵嫣扭伤腰的这几日,闻人蔺陪在她身边的时辰明显增多,给她垫了护腰的鹅绒软垫,偶尔扫一眼批阅过的奏状,再低声提点两句什么。 赵嫣顺着他思路理下去,除了批阅呈上来的奏状外,还一并安排了裴飒和四姐赵媗的定亲礼,以及入夏后旱蝗之灾的防患与应对、苦于天灾的洛州诸县重建及赋税减免问题。 如此一来,唯出任梁州刺史的人迟迟未定。 蜀王赵承德盘踞梁州多年,其势力之复杂,牵扯之深,一般的文臣还真难胜任。 见赵嫣在那堆奏状中斟酌挑选,闻人蔺漫不经心道:“梁州刺史可荐刑部司郎中袁之孝。” “袁之孝?” 赵嫣撑着下颌想了想,“这名字有些耳熟。” 闻人蔺闻言哂笑,语气也随之凉了几分:“就是朝堂问审时,痛骂殿下‘结党营私、秽乱宫闱’的那位。” 他这么一提醒,赵嫣想起来了,脑中立即浮现出一张浓眉大眼、义愤填膺的年轻面容。 不得不说,闻人蔺看人的眼光很毒,这样横冲直撞的人虽固执酸腐,却也有几分不畏权贵的骨气,又熟读大玄律法与兵书,对付梁州各方魑魅魍魉正合适。 “行,就用他三年试试。”赵嫣提笔一挥,勾了名字。 闻人蔺屈指敲着扶手,问:“殿下就不怕此人恩将仇报,言你是记恨当初之事,才将他调去梁州?” 赵嫣浑不在意地笑了声,眸若点墨道:“那我就说的确如此,若他搞不定梁州之事,就不必回京了。他目光短浅,我就破罐破摔,激他一激。” 闻人蔺唇线微动,俯身按住剩下的几本札子,“这几桩事尚不急于处理,六月后再议不迟。” 赵嫣头一遭这般早处理完奏状,望着齐整干净的案几,不可置信道:“这么说,接下来可以清净一个月了?” 闻人蔺取走她手中的朱笔,低沉的嗓音染着笑意:“想去哪儿玩?” 赵嫣一怔,这才明白过来闻人蔺的意思。 “我说你这几日怎么尽心尽力辅佐我批阅奏状呢!原来提前安排好大小事务,就是为了计划这个。” 自去年从玉泉宫归来,赵嫣已有一年处在各方斡旋的旋涡中,不曾好生出去游玩,顿时眼睛都光亮起来。 “我想想……华阳行宫多山林野漱,夏季躺在小轩中最为沁凉惬意。” 赵嫣眯着眼眸回味起来,“我许久没回去了,还挺想念的,顺便还能暗中观察蜀川动静,就是路途远了些。” 闻人蔺握住她的手起身,道:“那就去,时间够。” 于是就这般敲定了为期四十日的华阳之行,宫中事务交予魏太后代为监管。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不宜再长途跋涉,此番并未随行回华阳,而是安心在北宫蓬莱殿颐养天年,以待落叶归根。 朝中大臣只知摄政长公主要离京休养腰伤,并不知具体去处,但因有肃王随行陪同,倒也不过分担心其安危,只有条不紊地按照摄政长公主提前部署好的计划运转三司六部。 而此时,赵嫣正领着亲侍和闻人蔺乘快船西行,夏季水涨风足,三日后抵达秦州渡口,再转乘马车南下。 又辗转数日,抵达成都府时已至天黑,距离华阳行宫还有一天车程,一行人便先行在城中寻了家大客栈歇脚。 远处崇山峻岭,巍峨如剑,夜间雾气袅散,空气中浮动着椒粉的辛辣。 做生意的掌柜是个人精,见赵嫣和闻人蔺衣着气质不凡,便知是罕见的贵客,忙搁下算盘亲自出来作揖迎接。 “瞧这天黑风大,恐有骤雨,贵客远道而来,不若在敝店用杯浊酒粗茶,暖暖身子。” “店家,有干净宽敞些的客房吗?” 赵嫣戴着帷帽,开口便是流利的巴蜀话。 “有有!” 掌柜连连点头,目光不经意间在赵嫣和闻人蔺身上扫过,拢着袖子试探问,“不知这位郎君,是娘子的何人?” “他?” 赵嫣扑哧一笑,“他是我侍卫。” 闻人蔺眼皮微微一挑,不置可否道:“不错,日夜守护的那种侍卫。” 他们说话亲昵自然,掌柜哪能看不出? 当即明白过来,失笑道:“二位可真会开玩笑!一看就只是新婚燕尔出游的小夫妻吧,小人这儿有一套天井小院,正厢房床软屋大,清静雅致,最适合二位这样郎才女貌的贵客小住。两侧还有七八间客房,物美价廉,可供随从休憩,您二位请!” 这掌柜还真没说谎,天井中绿意阴凉,阶前养着两缸睡莲,倒映天上皎皎明月。 推开厢房的门,纱灯明亮,屏风垂幔、书画棋称一应俱全,窗边的案几上还插了一瓶新折的莲蓬荷花,极致的绿与粉白交映,的确雅致。 客栈伙计麻利地倒好了洗澡水,奉上巴蜀特色的茶水点心,便将布巾往肩上一搭,提着桶告礼退下。 赵嫣打着哈欠入里间宽衣解带,闻人蔺脱下外袍搭在屏风上,跟进来问:“自己能行吗?” 赵嫣哭笑不得:“我又不曾缺手断腿,洗个澡有何不能的。何况有流萤和时兰在呢,你不必管我,快去收拾自己吧。” 浴桶倒映着烛火,而她眼中则倒映着粼粼的水光,笑起来宛若万千星子汇聚其中。 闻人蔺没忍住抬手扣住她的后颈,垂首浅尝一番芳泽,才将气喘吁吁的她放开。 他饶有兴致地揉了揉她散乱的发髻,又捏捏她的耳垂,这才负手出门去冲凉——自寒骨毒日渐驱尽,他不再厌寒,夏日更爱以凉水沐浴,然后再带着丝丝凉气拥住她轻轻摩挲。 房门重新掩上,赵嫣解了衣裙迈入浴桶中,蹲身没在热水里,舒服得长长喟叹一声。 待沐浴更衣出来,流萤已取了干爽的布巾向前,为她擦拭湿发。 赵嫣坐在软榻上,抬手掩唇浅浅打着哈欠,放回去时指下似乎触及枕下的一个硬物,取出侧首一看,却是一本书—— 《阴阳大和录》。 赵嫣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玉泉宫追查赵元煜时,尚是“柳姬”的柳白微以此来佐证那些失踪的童男少女和“采阴补阳”的关联。 她迅速将书塞回了枕下,回想起方才掌柜提到这间房时那种别有深意的笑,瞬间明了。 他真把自己和闻人蔺当成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了,故而准备了这间别有情趣的雅房,供两人增进感情。 赵嫣僵坐了半晌,没忍住示意流萤和传膳布菜的时兰:“你们先出去歇着吧,我自己躺会儿。” 流萤与时兰不疑有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福礼掩门退下。 赵嫣顺手摸了只簪子,将半干的长发随意挽在头顶,随即摸了个绣枕垫在腹下,趴在床榻上,借着床头灯盏翻开那本线装绘图的《阴阳大和录》。 边看便在心中感慨:原来还能这样!这书所涉猎的方面,竟比那些启蒙的《经》《洞玄子》更深入百倍。 她看得太入神,连身后何时站了个人也未察觉。 闻人蔺沐浴完进门,就见赵嫣翘着双腿趴在床上,认真翻阅一本纸页略微泛黄的图册,绸质裙摆随之滑叠在膝弯,露出一截骨肉匀称的莹白小腿,灯火下宛若暖玉细腻。 “看什么。”他负手俯身,轻声问。 赵嫣肩膀一颤,欲盖弥彰地抬手去捂书页,然而那些既正经又不正经的图画与文字还是从她的指缝中漏了些许出来。 闻人蔺将书从她掌下抽离,垂眸扫了眼,了然轻笑:“《阴阳大和录》,殿下何时精进到,要参悟这等玄妙的‘高级功法’了?” 赵嫣没什么都被他说得有什么了,磨磨蹭蹭,抱着绣枕恼然道:“我是见枕头下藏着一本,又听说此书于阴阳调和大有裨益,所以才翻看了两页。” “本王可不记得提过这书,殿下听谁说的?” “柳白……” 才刚说了两字,赵嫣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对。 闻人蔺的漆眸明显眯了眯。 “那时姓柳的借着假扮女子的便利,朝夕相处,就是在与殿下……探讨这些?” 闻人蔺撩起带着潮气的雪袍坐在床头,手中书册握成卷,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掌心,拿出审问的架势。 “当然不是!” 赵嫣瓮声解释,“那时候为了查赵元煜采阴补阳的案子,不得已查了些典籍而已。” “而已?” 闻人蔺慢悠悠复述,声音有种近乎温柔的错觉。 赵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她轻咳一声取走那本册子,随意翻开一页,试图岔开话题道:“这上边有许多有意思的定论,譬如这篇……” 赵嫣主动凑近些,依偎在闻人蔺肩头,与他共看一卷,“这篇就提到,可从面相窥察男子的能力。龙精虎猛者,首先得头发浓黑。” 说到此,赵嫣抬头看了眼闻人蔺半束半披的长发,只见其浓黑若墨,连发根都是齐整的黑色,不由眨了眨眼睛道:“唔,这点太傅倒是上佳。” 闻人蔺微挑眉梢,问:“还有呢?” “还有,需明眸皓齿,则肝血充盈;眉睫浓密,鼻若悬胆……” 赵嫣一边对着书册,一边好奇端详闻人蔺的样貌,指腹从他根根分明的浓黑长眉处碾过,滑过深邃的眉骨,最终停在高挺的鼻梁。 闻人蔺配合地半阖眼睫,颇有几分任人摆布的从容安静。 以指腹丈量,赵嫣方知这具俊美深刻的皮囊有多完美,满意道:“这点,太傅亦是上上佳。” 闻人蔺回以一笑,好整以暇屈起一腿,任由她捉着自己研究。 “再有,腰为肾之府,还需腰紧囤翘。” 赵嫣隔着衣料感受闻人蔺壁垒分明的蜂腰,矫健紧实的腹部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赵嫣思绪一乱,没由来咽了咽嗓子,继续往下念道,“其势米且手廷,翘……若蝎尾,则为稀世名……” 意识到最后一条深意,赵嫣脸颊忽然一热,啪地合上书卷。 则为稀世名-器。 脑中无数混乱的记忆闪过,赵嫣总算知晓为何自己和闻人蔺在一起会如此尽兴,仅数次交锋就令人沉沦上瘾了。 “名什么?” 闻人蔺并不打算放过她,捉住赵嫣的手按住。 男人的墨发丝丝缕缕自肩头滑落,含笑的嗓音慢悠悠的,低沉蛊惑:“殿下觉得,本王此处可能堪称……” 最后两个字落在耳畔,噼里啪啦炸开一片撩人的火星。 127. 尾声三 去华阳+吃樱桃 乌云蔽月,戌时,一场骤雨不期而至。 阶前水缸涟漪乍起,睡莲于狂风中摇曳生姿,粉白的花瓣滴着潮湿晶莹的雨水,别添几分楚楚可怜的娇色。 窗下灯火在这一片晦暗的夜雨中,显得格外明暖静谧。 闻人蔺嚼碎药丸服下,握着那抹不盈一握的腰肢,不许赵嫣逃离,那张侵略性极强的俊美面容脸,此刻满是戏谑的温情。他俯身对照着《大和录》上的定论,其形其色,一条一条耐心展示给她看,每念完一段文字,都要在耳畔问她一声:“是这样吗,小殿下?” 明明男人的声音低沉,勾魂般蛊惑温柔,可其修长好看的手背上却是经络分明,拇指几乎摁进那温软的腰肉里。 赵嫣一开始还能“嗯啊”应上两句,后来已是神游天外,咬唇哼着“不想学了”,可堂堂肃王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闻人少渊,我……没力气了!” “反正本王服了药,再学两篇。” 夜已深了,闻人蔺并未抽身离开,而是将她推搡的腕子压在未读完的书卷上,喑沉低唤:“嫣嫣?” 赵嫣许久不曾通宵夜读,不多时累得人事不省,连自己何时重新沐浴更衣上榻的都毫无印象。 醒来时看着身侧精神奕奕倚坐的男人,只得咬唇腹诽一句:不愧为稀世名器啊。 托这场急雨的福,动身去华阳行宫的日子推迟了一天。 蜀地多云雾,下过雨后,青山腰披白练,仙气缭绕,宛若一幅的水墨画卷铺展眼前。 马车辘辘,赵嫣腰后垫着柔软的绣枕,歪身一靠道:“居然如此折腾伤员,简直非人!” 闻人蔺低低一笑。“殿下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前夜到底是谁主动学的《阴阳大和录》,本王不过尽心尽力答疑解惑罢了,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他长臂一揽,将赵嫣抱在怀中,温热的大手覆在她的纤腰上,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吻了吻她微凉的耳垂道,“何况多躺躺对殿下的腰伤大有裨益,否则,怎会摆得那般好看?” 赵嫣简直想堵住他这张可恶的嘴! 好在很快进入华阳地界,看着熟悉古朴的街道,闻着空气中椒粉的辛香,赵嫣又如鱼得水般,瞬间来了精神。 因国丧刚过,流萤还在和侍从纠结午膳的规制。 “此处又无人认识我们,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一年不食荤腥,除了自虐之外毫无意义,可若像尚食局那群人一样,想方设法将鱼肉做成豆腐、白粥这样的伪素斋,亦是自欺欺人,倒不如坦诚些。” 说罢赵嫣挽住不住发笑的闻人蔺,撩开车帘道,“流萤姊姊不必忙了,我知晓东街有家黄鱼面堪称一绝,带你们去尝尝。” 面馆不大,路边支着一个油布棚,供过路的行脚客吃坐,厅中还摆了七八方桌子,此时已近正午,厅中食客仍往来不绝。 侍从们皆留在外边的篷布下饮汤吃面,赵嫣则牵着闻人蔺寻了张窗边的空桌,坐下熟稔地点了“松蕈鸡、黄鱼面”等招牌菜肴,又摘下帷帽道:“外边那几桌再加一盘酱牛肉和沁雪茶。” 黄鱼面是隐藏菜品,因食材贵且既考验手艺,一向只卖熟客。 掌柜认出了赵嫣,这样漂亮若仙女儿似的贵气小娘子可并不多见,忙道:“您可有一两年没光顾过小店了,前些日子鄙人还琢磨呢,您只怕是高迁搬去大城中了。” “是,我去成了趟亲,拐了个外地赘婿回来。” 赵嫣笑着应了,指了指对面撩袍而坐的闻人蔺。 掌柜一看这年轻男子身量高大矫健,容貌更是一等一的俊美,举手投足不出的浑然贵气,便知绝非池中之物。 他机敏地行了个礼,连连赞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小人在这给娘子、郎君贺喜了,不若这样,这几壶清茶小人赠送,权当是恭贺二位喜结连理!” 这掌柜倒是会做人,笑吟吟走了。 “赘婿?” 待人走后,闻人蔺屈指敲了敲桌沿,慢悠悠重复一遍。 赵嫣托腮挑眉:“如何,你有意见?” 闻人蔺知晓她是在报去年此时去玉泉宫时,让她做贴身女婢的“仇”,遂颔首做沉吟状:“前夜我尚是侍卫,春风一度便升为赘婿,看来今夜还需再接再厉,与嫣嫣再深入教学探讨一番,再升一级指日可待……” “吃面吧你!” 赵嫣恼然将筷子塞入闻人蔺手中。 闻人蔺那家伙,果不其然恣意低笑起来。 黄鱼面热气腾腾,恰到好处遮挡了赵嫣面露霞粉的窘迫。执箸翻绊,黄鱼肉蓉制成的面条根根分明,飘出的鲜味能叫人连舌头都吞下。 闻人蔺握着并不精细的竹箸,慢慢挑了一口咽下,随即蹙了蹙眉,握拳抵住鼻尖,侧首低低咳了声。 赵嫣一愣,问道:“难吃?” 不能呀,就是京城宫中的御厨,也难以做出这般地道的味道。 “没有。” 闻人蔺斟茶,抿了一口。 赵嫣这才反应过来,蜀川特色,黄鱼面中放了些许花椒。 曾权倾朝野、万千朝臣噩梦的肃王殿下,竟吃不了辛麻,这真是件稀奇事。 赵嫣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眸中满是扳回一局的狡黠,可笑着笑着,又有些不忍,毕竟闻人蔺一向饮食清淡,不吃任何带腥膻味的东西。他虽从未说明过缘由,但赵嫣能猜到,应和当年雁落关尸横遍野的守城战相关。 这家的黄鱼面只有鲜香而无半点鱼腥,赵嫣原以为对闻人蔺的口味,却忘了还有花椒这回事。 “别吃了,我让店家给你换一碗。” 赵嫣搁下筷子,放轻声音道。 “不必。” 闻人蔺面色如常,又挑起一筷子送入嘴中,慢条斯理吃着。 他想尝尝小殿下少时喜欢的味道,微微辛麻也随之化作愉悦。 “那你喝两口松蕈汤压一压,还能养胃。”赵嫣道。 闻人蔺取了干净的碗,先给赵嫣盛了一碗,这才端起自己的那碗尝了一口,品味道:“不错,甚为鲜甜。” 赵嫣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吃饱后,赵嫣拉着闻人蔺沿街散步消食。 “殿下对此如数家珍,看来当初没少溜出来玩。” 闻人蔺笑着,薄唇因吃了辛麻而又些许靡丽的红,更添几分俊俏。 “也就……偶尔吧。” 赵嫣对儿时的散漫避而不谈,朝前一指道,“有樱桃!华阳的樱桃极有名的,可惜皮薄肉软,一磕就坏,不便运送,在别处可吃不到。” 卖樱桃的是对年纪不大的姐妹,樱桃用柳编的小篮装着,贴心垫了油绿绿的樱桃叶,更衬得拇指大的樱桃颗颗绯红剔透,圆润饱满。 赵嫣让时兰将樱桃都买了下来,分给随行的宫婢侍从们,剩下的一篮则自己提上马车,笑吟吟道:“恩桃儿。” 闻人蔺学着她的腔调:“恩桃儿?” 赵嫣一愣,霎时笑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道:“巴蜀话的樱桃,就叫恩桃儿。吃点?” 马车启程,闻人蔺抬指在赵嫣唇上一按,俯首欺身道:“好。” 樱桃甜不甜,赵嫣不知道。她能确定自己此刻的唇瓣,定是比樱桃还要红润。 日暮前赶到华阳行宫,砖瓦草木仍与两年前无甚无别。 宫中留守洒扫的太监与宫婢们惊得丢了手中的扫帚,一个个欣喜万分地向前跪拜行礼。 赵嫣命流萤给他们赏了礼,让熟悉华阳殿宇的时兰去安排辎重和住处,自己则沿着照壁往里,过一道门,停在隔扇半开的侧殿院前。 记忆仿佛又回到那个阴雨连绵的初夏,有个衣衫单薄的病弱少年站在廊下,面色苍白但温柔地对她说:“嫣嫣,及笄快乐。” 清风穿过空庭,物是人非。 闻人蔺似是察觉到了她那一瞬的怅惘,握住她的手指道:“殿下的闺房在何处,可许未来夫婿……参观一二?” 赵嫣从记忆中抽神,绽开笑颜道:“在后殿,我带你去。” 二人比肩绕过曲廊,过假山池沼,便见一座掩映在竹径中的小轩,三面开窗,竹帘半卷,颇为通透雅致。 赵嫣停住步伐,介绍道:“那是敬文轩,夫子教授功课的地方。此处虽枯燥,不过听风吹竹林的簌簌声,倒是颇为惬意,可要去坐坐?” 闻人蔺不置可否,负手信步向前:“周及教授殿下的地方?” 赵嫣推开门,在熟悉的位置上坐下道:“当初周及还未殿试入仕之前,曾在此处替他叔父教了我两个月。” 闻人蔺眸色幽凉,没有应声。 “怎么了?”赵嫣问。 “也没什么。” 闻人蔺站在窗前,抬手挥落竹帘,在一片晃动的光影中转身俯首看她,“本王到底晚了几年,不曾见那些狂蜂浪蝶如何参与殿下的过往。” 赵嫣仰首眨眨眼睫,顿时失笑:“什么‘狂蜂浪蝶’?周挽澜那个小古板,就是根木头。” “殿下很了解他?”闻人蔺刻意拉长了语调。 他每次露出这般神情,必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啧,怎么好酸呀。” 赵嫣眉眼弯弯,将篮中樱桃往他面前推了推,“来来来,太傅吃点恩桃儿,压一压酸味儿。” 闻人蔺没有看那篮子瑰丽如红玉的水嫩樱桃,深邃的眸中只囚着赵嫣小小的身影。 “这样吃无甚意思,不如换种吃法。” 闻人蔺抬手扣住赵嫣的后脑,夕阳透过竹帘缝隙,为他侧颜的剪影镀上一层秾丽的金边,声音格外缱绻温柔,“入夏了,嫣嫣。当捧着两盏樱桃酥山,慢慢咬着品尝。” 既然无法参与她的过往,那就让她今后的每一段刻骨铭心,都烙上他的记忆。 128. 尾声四 去华阳+温泉 骏马一前一后飞奔踏过山路,溅起泥屑落叶无数。 赵嫣一袭绯红骑射戎服,于山道尽头的大榕树下勒马回身,气喘吁吁道:“说好的赛马,你为何总让着我?” 闻人蔺连大气也未喘一声,捏缰驭马信步而来,气定神闲揶揄:“跟在后头放心些,万一殿下半道掉了,本王还能及时捡走。” 赵嫣握着马鞭的手叉腰,微抬下颌:“这是本宫的地盘,捡你还差不多。” 闻人蔺长腿一夹马腹,笑着向前。 山风清朗,苍穹万里。 两匹马儿亲昵地靠在一起吃草,马背上挂着两只新猎的雉鸡。赵嫣和闻人蔺站在林道尽头的石崖上,迎风俯瞰群山陡峭,云雾奔腾。 赵嫣靠着闻人蔺的肩,短暂休憩过后,又有了新的主意。 “快到午膳时辰了,我带你去找个东西。” 说着赵嫣大步向前,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道,“快来!” 她在华阳行宫还真是如鱼得水,一刻也闲不住,像是要将这两年来的空缺一并玩够似的。 闻人蔺的心也跟着自在充实起来,驭马跟上。 行宫后是一片茂密的山林,一迈入密林中,丝丝凉气便从地底渗出,只闻空山鸟语。 闻人蔺抬手示意张沧等人远远跟着,万一小殿下迷失方向也有个接应,自己则负手跟在身后,不时伸手托扶一把。 “殿下在找什么。” “鸡枞蕈。” 赵嫣时不时拍一拍身侧高壮的松木,四下观摩道,“这可是太-祖太爷爷最爱的东西,可惜此物罕见,一日味变,两日色变,也就这依山傍水的地方能吃上几日新鲜的。我记得就在这附近有一窝,不知有无被时月、时竹她们撬走。” 说着,她瞧见了远处落叶中拱出的一片灰白小伞,登时眼睛一亮:“找到了!” 赵嫣小跑过去,捡了根树枝就开始刨起来。 闻人蔺要帮忙,她还不许。 “时月说此物不能用手拔,须得从根上慢慢撬。” 赵嫣哼哧哼哧刨着,松散的鬓发也随之垂落下来,遮住了视线。她想去捋,可又顾及到手上的尘土,只得歪头在肩膀上蹭了蹭。 闻人蔺抬指替她将散落的鬓发撩至耳后别住,只觉她用小木棍刨蕈子的模样像极了打洞的兔子,不由短促笑了声。 “你笑甚?” 赵嫣呼出一口气,脸颊微红地瞪着闻人蔺。 “好看。”闻人蔺半阖笑眸,慢慢揉了揉她的脑袋。 赵嫣挑眉道:“把下裳拿过来,装着。” “脏。”闻人蔺有些嫌弃。 “给你炖鸡汤喝的。” 赵嫣一把扯过他质感极佳的玄色下裳,将那些挖出来的新鲜鸡枞蕈装入其中,哼笑道,“你前两个月都在服药清毒,孙医仙说过,要多吃些暖身固元的东西。” 闻言,闻人蔺长眉舒展,伸手接过那一衣兜的蕈子。 “我对你好吧?” 赵嫣扬着手中沾泥的小木棍,笑得灵动。 闻人蔺“嗯”了声,俊美的眉目上落着斑驳的树影,俯首轻语道:“若殿下今日也让本王吃樱桃酥山,会更好。” “……” 赵嫣丢了木棍就走。 听闻人蔺在身后发笑,又不甘心被他戏弄撩拨,遂折返回去,揪着闻人蔺的衣领踮脚在他唇上飞速一吻。 啁啾的鸟鸣有一瞬的安静,趁着闻人蔺还未品味过来时,赵嫣得意一笑,转身轻快跑开。 张沧等人在林子外围等了片刻,就见殿下与自家主子一前一后出来。 王爷以手拢着下裳,似乎兜了一兜什么宝贝东西,连上等的衣料沾了泥尘也毫不在意,幽沉的笑意都快从眼底溢了出来。 妈的! 张沧目不斜视,在心中酸溜长叹:老子也好想有个婆娘啊! 今日的野蕈炖鸡汤,香! …… 入夜,月明星亮,万里无云,可见银汉迢迢璀璨。 赵嫣今日又是策马,又是采野蕈,忙活了一天,决心去后山别院中去泡会儿热汤。 穿过前厅和回廊,沿着青石铺就的石路往前,便可见一处以高墙围拢的天然温泉,无论冬夏皆热汤充盈,清澈见底。 黄木雕屏后,水波荡碎一池月影,那粼粼光泽的中心,一抹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屏风赤膊而立,透过半束半披的墨发,隐约可见其肩背肌肉线条结实有力,收束于窄翘的腰臀间,没入看不见的水中。 赵嫣忙顿住步伐,抬手示意时兰将衣裳和吃食搁在一旁的石桌上,屏退左右侍从。 待人都出去了,她才解下外衣,穿着单薄的亵衣亵裤坐在青石平滑的岸边,一腿盘坐,一腿随意濯入水波中,托着下颌欣赏那具绝佳的矫健躯体。 “殿下不妨下来凑近,看得更仔细些。” 闻人蔺转过身看她,眸若幽潭,蕴着些许好整以暇的戏谑,“本王并非小气之人。” 正面的胸腹线条,更是清晰硬朗。 赵嫣莫名有些发热,眼下泪痣被云霞熏染得娇艳欲滴:“你这是在守株待兔?” 闻人蔺不置可否,涉水而来,荡漾的水波在腰下起起伏伏,暗影若隐若现。他滴水的手臂撑在岸边,垂眸看她。 而后,微微一笑。 赵嫣还未反应过来,腰肢就被男人结实修长的手臂圈住,扑通揽入水中-共浴。 温热的水波从四面八方包裹,赵嫣一声惊呼闷在喉中,抹了把脸上飞溅的水珠,恼然道:“闻人蔺!” 闻人蔺低声闷笑,眉间上凝着水珠,极具侵略性的面容俊美疏朗,落拓不羁。 赵嫣脸颊贴着他胸口,心有余悸道:“好歹也是做过太傅的人,怎么就知道欺负我。” 闻人蔺抚了抚她的后脑,低沉道:“看来我教得不够好,殿下尚不知‘疼爱’和‘欺负’的区别。” 赵嫣哭笑不得,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摸索到池中的玉石阶,坐在没过胸口的浅水处,仰望夜空。 对她来说没过上腰的水深,却只堪堪没过闻人蔺的下腹。 赵嫣暗中感慨了一番他的身高腿长,抱着双膝,将下颌抵在膝头道:“比起玉泉宫,我倒更喜欢此处露天的汤池。夏日可观明月星海,冬日又能看冰雪雾凇,自由自在。” 闻人蔺没有看星星,而是与赵嫣一同坐在水中供人休息的石阶上,屈起一腿,手臂随意搭在池沿,将纤细妙曼的少女圈在怀中。 “嫣嫣。”他沉沉唤了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绕着她的秀发。 “嗯?” 赵嫣扭头,看到他的手臂,忽然来了兴致。 她侧过身,双掌艰难合拢,圈着比划闻人蔺的胳膊肌肉,又将自己莹白透红的脸颊贴上去比了比。 “做什么。”闻人蔺微挑眼皮看她。 “穿衣时真看不出来,你的上臂好结实,都和我的脸一样大了。”赵嫣真诚地感慨。 闻人蔺见她一本正经研究,怔神片刻,扭头笑出声来。 “是殿下的骨量秀气。不过,本王将这当做……殿下的夸赞了。” 闻人蔺圈住了赵嫣的腕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缓声道,“这腕子的粗细……” 赵嫣本没觉得怎么,但见他拇指和食指圈着自己的手腕掂量,莫名血液上涌,慌忙抽手道:“你在对比什么呢?” 闻人蔺抬眼,漆眸晕开浅笑:“殿下的腕子纤细,两根手指就能轻松握住。” “呵,只是如此?” 赵嫣背过身不敢往下看。 闻人蔺主动拥了过来,以挺拔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肩窝。 赵嫣太明白他这动作意味着什么了,回首道:“你……” 呼吸被堵住,在她抑制不住迎上来时,闻人蔺稍稍后退,湿漉漉的眼睫半阖着,落下低语:“本王吃过药了。” 别院门外,张沧与时兰分列两旁,泾渭分明地站着。 张沧抬手拍去颈上的蚊子,发出啪地一声皮肉的清脆声,而后屈指将那只拍扁的蚊子弹飞。 时兰眼睁睁看着那只扁蚊虫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从自己眼前飞过,呼吸一僵,只觉得自己脖子也痒了起来。 “哔呲。” 张沧示意时兰,朝前指了指道,“时兰姑娘,咱们去廊下等吧。” 时兰朝前倾了倾身子,又顿住,低声道:“我要在此侍候殿下。” “有咱王爷在,保准将殿下照顾得妥妥的,咱们站在这儿太多余了。” 张沧道,“我是没什么啊,可你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呢,不合适。” 时兰的脸瞬间燥了起来,想起殿下和肃王定亲了,又同行同住,必是如胶似漆,自己在这儿的确挺败兴的。 她迟疑了片刻,低着头不太自然道:“那我去那边等着。” “那边没灯,黑灯瞎火的摔着怎么办?” 张沧笑出一口白牙,粗声安慰道,“放心吧,我只喜欢大屁-股婆娘,绝不会冒犯你。” “你!”时兰霎时面红耳赤。 不好意思,她现在就有被冒犯到! …… 约莫是断断续续泡了半宿的温泉汤,经络通畅,赵嫣第一日便来了癸水。 正巧这几日落雨,她便索性和闻人蔺窝在房中,伴随檐下滴雨的空灵声,看书对弈,闲谈共眠。 赵嫣也懒得绾发捯饬,随手罩了件闻人蔺宽大的袍子,如同偷穿大人衣物的稚童。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翻看张沧递来的情报纸笺。 “有点意思。” 赵嫣笑道,“袁之孝已赶赴兴元府担任梁州刺史,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诈出内奸,重新启用蜀川一带数十个驿站。” 闻人蔺倚坐在罗汉床的另一边,借着窗外雨光翻看一本残缺的破旧古籍,平声应道:“沿路驿站是大玄朝廷把控梁州的烽火瞭望之处,赵承德废了这几十处驿站,就等于切断了朝廷的耳目,所以才能两次领蜀兵逼京,沿途畅通无阻。” “所以袁之孝做得不错,直臣也有直臣的好处。将梁州交予他手中,我能放心了。” 赵嫣抻了抻腰,见闻人蔺手不释卷,便好奇撑身过去,趴在床上问,“你看什么呢?” 闻人蔺将扉页给她看,却是看不懂的文字。 “医书?不太像。” “差不多。” 闻人蔺眼也不抬道,“蜀地蛮族留下的巫药之术,里头有个男人用的方子,配成特制的精油于男子涂抹,待其发热,便可辟子。” 赵嫣愣然,问道:“你……你不是有药吗?” “内服的药效太慢,殿下的力气又单薄,常常撑不过那两刻钟的前……”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赵嫣便一把捂住了他。 闻人蔺眼中恶劣的笑意顿起,拉下她捂嘴的手,继而低声道:“外用药只需一盏茶,且能使名器灼热,殿下应会更舒服些。” “够了够了。” 赵嫣管不了他的嘴,索性捂住自己的耳朵,“你堂堂肃王殿下,就不能研究些正经的东西吗?” 闻人蔺握住她未着袜履的双足,捂在掌心,低笑不语。 岁月悠长。 这世上没有比让她开心,更正经的事了。 129. 尾声五 女学+求婚 赵嫣在华阳过了半个月清净日子。 又至雨水明亮的盛夏,归京时正值七月初,赵嫣顺带与闻人蔺去了一趟西山,将坟冢上荒芜的杂草一一踏平清理,焚香祭奠。 “赵衍,两岁生辰吉乐。” 赵嫣轻轻拂去青碑上的枫叶,换上一小束新摘的野花。 …… 赵嫣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吏、礼二部完善秋闱乡试的审查及擢选之制,由表及里,为来年春闱和殿试擢选寒门,平衡朝堂做准备。 秋闱后,王裕等革新派在赵嫣的授意下,开始着手推行女子学堂。 女学自去年开始便有了,只不过那时收留的皆是战殁将士的孤女或幼妹,朝臣士子并无意见,但若要在京畿乃至整个大玄推广女子读书之策,使男女平等、尊卑无界,那些自恃清高的保守派自然坐不住了。 含明殿,朝中两派人马又开始了长达月余的舌辩。 “若女子都去抛头露面、读书游玩去了,何人执掌中馈?何人相夫教子?若人人都不想安居后宅生儿育女,人丁单薄,长此以往,我大玄恐将陷入无兵应战的窘境哪!” 说话的是国子监祭酒江卿甫,六十岁的老者以额顿地,痛心疾首地劝谏,“请长公主殿下思!” “这不是请您老来商议么,江祭酒起来说话。” 赵嫣不动声色笑笑,示意李浮向前搀扶。 江祭酒作势抹了抹浊泪,颤巍巍站起。 一旁的柳白微适时开口道:“教养孩子,不一定非得是女子;上阵杀敌,亦不一定非得是男-丁,祭酒大人的格局还是小了些。” “颍川郡王未有实权,站在朝廷议事之处未免太过僭越。” “国之大事,人皆有责,我食君之禄,更当为君分忧,如何说不得?” 与江祭酒一列的年轻男子甩了甩袖子,哼道:“我看是黑白颠倒,阴阳混乱,国将不国!” 柳白微揪住其破绽,挑眉道:“罗侍郎,你这话骂天骂地大不敬,御史台赶紧记上,参他一参!” 姓罗的年轻男子自知情绪激动下失言,面色霎时酱紫,匆忙跪拜以表忠心:“臣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半点对长公主不敬之意,还请长公主明鉴!” “罗侍郎此言,按例是要褫衣杖责二十,以正朝纲。” 赵嫣虚阖双目,见罗侍郎额角渗出了冷汗,这才慢悠悠笑道,“念在罗侍郎也是衷心为国,杖责便免了,罚奉一月,回家面壁自省吧。” 罗侍郎松了口气,只得俯首称“是”。 出了含明殿,胶着的气氛瞬间松懈。 柳白微与王裕向前,笑嘻嘻道:“罗侍郎,永兴街开了家回纥羊肉店,一起去吃点?” 罗侍郎同江祭酒回了一礼,笑叹道:“郡王乃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如何套下官的话吧?下次下次,今日容下官回去想想,明日如何驳你。” 柳白微笑得张扬,向前道:“别这么记仇嘛,都是为了大玄!下了朝,该吃吃,该喝喝,走走走!今日我请客!” 说罢一把勾住罗侍郎的肩,回首朝有些内敛的青年道:“王裕,一起来!” 赵嫣站在含明殿前,看着朝堂上针锋对决的这两拨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走远。 闻人蔺负手而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沉声笑道:“殿下驭臣,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也有太傅的功劳。” 赵嫣私底下仍会戏谑唤他为太傅,悄悄靠近以肩碰了碰他的手臂,“你不觉得如今的朝局很有意思吗?朝堂上两拨人吵归吵,但一下了朝,仍是往来谈笑、相知相敬的同僚。不会像先帝、魏琰之流那般,因利益不同而大肆排杀异己。”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1,大抵如此。 因有少年死于浊世,所以她才致力于拂开一片清明。 闻人蔺望着她明亮的双眸,颔首赞道:“嫣嫣真厉害。” “敷衍。” 赵嫣瞥了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宫侍,嘴上嫌弃,可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悄声道,“不过江祭酒倒是提醒我了,本朝一向是女子十五及笄便许配婚嫁,若女子也能十年寒窗苦读,知书明理,则婚育必定推迟。我希望无论男女,都可有选择主内主外的自由,但大玄朝的兵力不能疲,所以我想,能不能让适当增加女兵,让有能力的女子也能上战场。此事你在行,还得肃王殿下帮衬些。” 闻人蔺拖长音调“哦”了声,笑着转身进了殿,慢条斯理拉了把椅子坐下:“那要看殿下,如何请求本王了。” 赵嫣一噎,跟着进去,双手撑在书案上看他。 “闻人妖妃,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不可以吗。” 闻人蔺屈指抵着额角,美人眸噙笑,毫无自省之意,“殿下一回来就忙于政务,都多久没陪陪未婚夫了。本王夜间多留一刻,还要被司寝女官催着赶走。” 赵嫣忽而就有些理解,史书中那些专宠一人的昏君行径了。 但她是个有定力的摄政长公主,绝不能屈服于小小男色的诱惑。 “过几日吧。” 她扬着眼尾倾身撑桌,“过几日我回东宫去住。” “过几日?”闻人蔺漆眸渐深。 “明日,今天真不行。” 赵嫣不自觉咽了咽嗓子,直身坚定道,“我要去阅奏折了,勿扰。” “好啊。” 闻人蔺反倾身靠近,低声道,“殿下阅奏折,臣阅殿下。” 这话! 想起那段荒唐的回忆,赵嫣窘得抓起案几上的朱笔朝闻人蔺掷去。 闻人蔺轻飘飘接过,朱笔在指间利落转了个花,得逞般肆意低笑起来。 翌日,闻人蔺腾出了一整天的时间,陪赵嫣处理完奏折,就带她乘马车出了宫。 九月桂子飘香,各色应季瓜果载道。 “怎么突然想着,带我出宫玩儿?” 街上行人往来,货郎吆喝不绝,赵嫣戴着帷帽,撩开一角轻纱,“我还以为……” 闻人蔺似是看穿她的想法,扬唇反问:“以为什么?” 赵嫣轻咳一声。 她还以为,闻人蔺要拉着她试一试新炼成的那什么药油。 “虽然叫殿下有些失望,但本王脑子里也并非全然是那事。” 闻人蔺面色平静,一身正气的样子,“怕殿下久居宫中不出,迟早憋蔫了,这才带殿下出来散散心。” 赵嫣作势嘤咛一声。 闻人蔺眼尾一跳,睨目道:“又作甚?” “本宫好感动!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赵嫣单手撩着帷帽垂纱,笑吟吟说。 闻人蔺面色没动,可唇线却明显上扬了几个度,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道:“去看看有无喜欢的地段或宅邸。” 赵嫣意外道:“宅邸?是要选新的女学馆址吗?” 闻人蔺似是微微一怔,见她满眼放光,倒也没否认。 想到什么,赵嫣又小声道:“这钱没法从国库中出,加之年初减免了多地赋税,内帑中的银钱尚未攒够。我原想……推到明年春再做决定的。” 闻人蔺笑了声,悠缓道:“只管先看,从殿下的聘礼中扣。” “真的啊?” 赵嫣追了上去,眉眼如月,“学馆地址我想购置在大宁坊,地段便宜,也清净。” “还有呢?” “还有?” “若让殿下选私宅,喜欢何处?” “那必定是永昌坊,离东宫和太极宫都很近。” 赵嫣负着双手兴冲冲计划,末了反应过来,“你问这个作甚?” “无甚。”闻人蔺淡然道,眸中浅笑莫测。 “骗人,肯定有什么!” 赵嫣狐疑,然而不管她如何追问,闻人蔺都只是悠然信步的样子,不愿开口透露。 赵嫣最终还是将女学馆的地址选在了明德馆的隔壁,一则此处正巧有几亩荒废已久的宅院租售,价钱也不算贵;二则明德馆这个地方,对赵嫣和所有求学不易的人来说皆有重要意义。 修缮,改造,聘请女学夫子,擢选适龄有才的少女……前前后后筹备了大半年,京中第一座正式的女学馆试着推行。 第一批擢选的女学生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六十人。 其中一部分为朝中革新派官吏家中未出阁的女眷,代表家族的政治立场以身作则而来。一部分是凭真才实学录用的小才女,还有少数为京畿外小门小户家慕名而来的女子,想借女学馆这个跳板寻个乘龙快婿…… 入学初试,刷掉一半浑水摸鱼的,最终留下来的不过十二人。 但赵嫣已然很满意。 永平二年,八月。 宫中一年一度的经筵日讲开设,由新擢的户部尚书周及主持。与此同时,女学馆亦是正式启学。 女学生们的儒服是赵嫣亲手改良的,淡蓝白底的大袖儒服,配礼节飘带、玉饰和香囊,行动翩翩,颇有雅风。 女学生们或含蓄,或开朗,但拜孔圣人像时,皆是一样的知礼认真。 一墙之隔的明德馆,几个年轻气盛的儒生听着隔壁清脆的女音,既新奇又不太苟同。 其中一个哂笑道:“女子能学个什么名堂出来?只怕是来此攀龙附凤,寻觅佳婿来了。” 另一人也随之附和:“就是就是!张兄,我看你还是离远些,免得被哪个小娘子看中,平白玷污了这身功名。” 隔壁的诵书声有一瞬的停滞。 继而踢踏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墙下,有个脆生生的嗓音应道:“隔壁的人也太不要脸了些,说得我们看得上尔等似的。” “就是呀!” 另一个女音道,“来这里的女子都不容易,自当勤苦勉励。即便与你们同处一馆,也只会想着如何在读书治世上将你们打败,书文瀚海,古今圣贤,当穷一生求之,哪一样不比你们强?” “可不是这样吗!凡是见着女子,就以为是奔着他而来,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 “某些男子哪,就知道靠束缚女子来获取自信,真是可怜。诸位同侪别和这种人浪费口舌,咱们继续温书。” 方才嚼舌头的那几个年轻人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反驳,道了声“好男不跟女斗”,便两两回书舍苦读去了,劲头比平日更足,像是要找回面子似的。 琴楼之上,赵嫣坐观高处,将一切收归眼底。 “闻人少渊,我忽而有个主意。” 她眼眸一眯,扯了扯身旁闻人蔺玄色的衣袖道,“你说若是定期让明德馆和女学馆联合考校诗文经论,比评出一二甲张榜表彰,会如何?” 那只怕是双方铆足了劲地比拼,有得好戏看了。 闻人蔺手搭着雕栏,颔首点评:“并驾齐驱,必能日行千里。殿下这招角逐之计用得不错。” “我觉得可行。” 赵嫣眼眸越发清亮,笑道,“说不定不久的将来,这里真能走出不少女夫子、女宰相呢。到那时,必是八方来贺,万象包容。” 闻人蔺想了想那画面,倒也不错。 “殿下又有得忙了。” 闻人蔺顺着她牵拉衣袖的手往下,与她五指交扣。 “这不,有太傅在嘛。” 赵嫣毫无后顾之忧,笑吟吟跟着闻人蔺下了楼。 闻人蔺睨目,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 赵嫣五指一蜷,不甘心地勾了回去。 两人竟像个孩童一样,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用手指打架。 吉日吉时,街上正有送亲的队伍经过。 漂亮的嫣红花轿,垂幔轻飘,手持却扇的妙龄新妇朦胧可见,围观的群众笑着抚掌相迎。 几个散课出来透气的女学生手拉着手,垫着脚尖在人群中观看,赞叹道:“快看!好漂亮!” 轿中的新妇亦是从却扇后悄悄瞥目,向那群自由自在的儒服少女投去艳羡的目光。 在这个人潮叠涌的岔口,她们皆是选择了各自的道路,一往无前。 “嫣嫣。” 上车前,闻人蔺唤道。 “嗯?”赵嫣提裙踏在脚凳上,回首看他。 今日阳光正好,气氛也正好。 闻人蔺勾住她的手指,浓密的眼睫半阖,语气缱绻低沉得像是经过千万次深思熟虑。 “我们成亲吧。” 他说,“组建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秋风卷过,送嫁队伍洒落的彩纸翩然飞舞。 赵嫣忽而明白,去年闻人蔺问她有无心仪的私宅地段时,那藏匿眸中的未尽之意是什么。 行于深渊的人终于得以窥见天光,说他,想有个自己的家。 130. 尾声六 大婚 永平二年,绝对是大玄史书上可堪详写的一年,诸多新策逐一颁布。 譬如开春的“清田改税,还田于民”之策,譬如春闱科举之革新,使大批寒门进士得以受朝廷重用,又譬如八月京师第一座女学馆正式启学…… 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摄政长公主与肃王殿下终于传来了要大婚的消息。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珠联璧合,乃大玄第一喜事,朝臣自然顺水推舟,集体请奏早日定下大婚日期。 如此几番流程下来,婚期定在了来年暮春四月,留有半年的时间筹备。 之前赵嫣为图方便,亦是为了开源节流,大多时候直接住在东宫或含明殿,并未筹建摄政长公主府。如今既要成婚,这府邸便不能不建了。 好在闻人蔺可靠得很,早已在永昌坊选定了一处宅邸,再买下隔壁的两处院落打通,花了数月的时间,按照赵嫣的心意修缮完成。 “摄政长公主和肃王殿下势均力敌,各有基业,你们说这两人完婚后,到底是长公主入住肃王府,还是肃王入赘长公主府呢?” 几个行人望着长公主府邸恢弘的正门,远远驻足-交谈。 “嗐,如今朝堂提倡众生平等、男女皆同,哪还有什么下嫁、入赘的说法?夫妻一体,哪里方便就住哪里啰!”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当年肃王是何等可怖的存在,就算跺一跺脚,京师都要抖上三抖,如今竟甘心折服于摄政长公主的裙下。啧,你们是没看到,肃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来摄政长公主的府邸监工,每一处细节都要亲自调整过问,那个细致耐烦劲儿,哪个男子见了不汗颜?” “兄台此言差矣!摄政长公主其人,可不是用肤浅的‘美人’二字就能概括的。她摄政的两年里,大玄上下日新月异,肃王这等毁誉参半的人有她管束着,必保兵权无忧,将是天下的福祉啊!” “这叫什么?这就叫珠璧联辉,皆大欢喜。” 众人笑语了一番,四下散去。 永平三年春,四月十八,大吉。 天还未亮,赵嫣便在流萤、时兰及梳妆宫女的帮助下沐浴更衣,妆点打扮。 宫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捧着各色头面和酒食的宫娥内侍往来不绝,喜气盈盈。 寝殿中烛火通明,照亮紫檀木衣架上悬挂的嫣红嫁衣,以及案几上一排排璀璨的头面首饰。 赵嫣抬指抚按着眼尾刺下的泪痣,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回宫的四年时间褪去了她的青涩稚嫩,精致漂亮的眉目彻底长开,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坚柔清媚,如明珠宛转流光。 脱离了少女的稚气,她好像不那么像赵衍了。 铜镜中熟悉的脸渐渐模糊,似有个少年披衣而坐,朝她微微一笑。 正想着,时兰的声音打破她的思绪:“殿下,您用点粥食吧!离肃王殿下来接亲还有四个时辰,可不能饿坏了身子。” 赵嫣回神,接过碧瓷碗盛着的粳米粥,眨眨眼问:“有肉吗?” 按理说,新妇出嫁前只能用些粥水,不能吃荤腥油腻。 时兰对自家主子的习惯了如指掌,抿唇一笑道:“就知道您不爱吃这些清汤寡水。瞧,奴婢偷偷带了什么来?” 她打开食盒最下层,却是一碗馅大皮薄还冒着热气的虾汤抄手。 赵嫣深嗅了一口香气,登时粥碗也顾不上了,端起抄手就小口吃了起来。鲜香夹杂着肉香,别提多过瘾! 吃到一半,殿外忽而传来宫婢们的请安声:“太后娘娘千岁!” “母后?” 赵嫣忙将未吃完的抄手藏回食盒中,匆匆一盖,站起身来。 那两片娇嫩饱满的菱唇上,分明还沾着些许油光,又被她心虚地抿去。 “都快要出嫁的人了,还这般贪嘴。” 魏太后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冷艳端庄,只是清冷的凤眸中多了几分柔暖之意,“想吃就吃吧,这里没有外人。” “儿臣吃饱了。” 赵嫣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道,“母后怎么这时候来了?” 魏太后向前,取出袖中的绸帕,轻轻拭去女儿嘴角的一点油光。 赵嫣眼睫讶然地颤了颤,站着没动。 “坐下。” 魏皇后示意,随即从流萤手中接过玉梳,从背后托起赵嫣乌黑秀泽的长发,“你自幼好强,如今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哀家身为母亲,未曾真正为你做过什么。听闻民间嫁娶,母亲会亲自为出嫁的女儿梳头祈福,以求她一生顺遂、婚姻圆满……今日,哀家就为你梳一梳头吧。” 玉梳顺着缎子般的黑发一梳到底,赵嫣感受着轻轻抚压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忽而一笑。 这么多年了,她才发现母后的手这般柔软,这般温暖。 梳发绾髻,戴上光彩烨然的流苏凤冠,赵嫣穿着葳蕤曳地的嫁衣,额点珍珠,仿若万千星光曦华披就一身,矜贵美丽得近乎陌生。 魏太后看着红妆初成的女儿,渐渐的,竟湿红了眼眶。 她赶紧侧首,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角。 赵嫣从镜中窥视,心中亦是触动。 她起身,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唤道:“母后。” 魏太后转过脸,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应道:“还有什么需要哀家做的?” 赵嫣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儿臣这些年,也未曾真正为母后做过什么。虽然母后说过,一家人不必谢来谢去的,但我还是想说……” 赵嫣在魏太后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向前一步,如寻常女儿那般,抬手轻轻拥住了这个嘴硬心软、并不完美的母亲,“多谢母后给予了我六年自在的华阳生活。今后我也会好好的,每日依旧会进宫来,您不必挂怀。” 魏太后喉间一阵酸热,在呼吸哽咽之前匆忙闭目,深深呼吸,然后徐徐绽开笑颜,回拥着抚了抚女儿的肩背,道:“好。” 赵嫣没想到自己真的跨出了这一步,六年多隔阂,仿若在拥抱中被骤然填平。 大概觉得不太习惯,她很快松开了,盈盈后退一步,再行出阁大礼。 赵嫣戴上那串白玉佛珠,先去了北宫蓬莱殿,拜别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古稀高龄,两鬓雪白,精神时好时坏,不太能下榻走动了,便拄杖坐在榻上受了赵嫣的大礼。 她颤巍巍抬起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招了招道:“长风丫头,过来。” 赵嫣小心地提着嫣红洒金的裙裾,向前再拜,握住太皇太后伸出的、干枯而温暖的手掌,含笑应道:“孙儿在。” “当年,你虽是为大局而回来,但老身却不希望,你再为大局而委屈自己。” 老人家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以缓慢而沙哑的声音嘱托,“夫妻俩好好过日子,别累坏了身子,闻人蔺若胆敢负你,只管休了他。” 赵嫣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笑了起来,应道:“好,孙儿绝不委屈自己。但是皇祖母,闻人蔺是您亲自认可的人,孙儿信您的眼光,也信自己,他不会负我的。”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连连颔首道:“好,好。” 辞别蓬莱殿,永麟殿已备好午宴,百官皆着官袍静候两列。 只待摄政长主公露面,文武众臣便齐齐撩袍跪拜,山呼道:“恭贺摄政长公主九千岁,新婚吉乐,百年好合!” 赵嫣含笑抬手,郑重道:“受礼,众卿平身。” 午膳赵嫣只陪着百官饮了一轮酒,便重新回含明殿补妆。 “吉时至——” 随着礼赞官的高声通传,鼓乐声起,是闻人蔺领人于东门外接亲来了。 赵嫣没有执却扇遮面,只抬手抚下凤冠两侧的珍珠流苏,在赵媗和霍蓁蓁两位女傧相和数十名宫娥的引导下,大大方方踏着红毯和一地芳菲花瓣,朝东门外那道颀长矫健的身影走去。 袖袍翻飞,自信而轻盈。 闻人蔺一身殷红袍服挺立,玉带革靴,于暮春纷纷扬扬的芳菲中抬眸,俊美的面容宛若神祇,一如当年暖阁池边初见。 目光相触,他们俱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惊艳。 肃王府的傧相递了红绸花过来,他没有接,而是含笑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当着众人的面牵住赵嫣。 男人腕上亦戴着一串与她一对的檀木佛珠,硬朗的指节顺着赵嫣纤白的指缝间滑入,随即扣紧,与她比肩踏过红毯,朝宫门外的垂纱精美的金铜肩舆而去。 闻人蔺的手很暖,握得很紧,赵嫣不由悄悄睨目,与他垂眸专注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霎时间仿佛鼓乐声远去,人群模糊,梨白纷纷扬扬宛若白首之约,天地间只余下他们夫妻彼此。 闻人蔺送赵嫣上了红漆雕金的宽敞肩舆,俯首在她指尖轻轻一吻,笑意低沉道:“稍后见,殿下。” 赵嫣的指尖自他修长的指节划过,雪腮飞着浅浅的桃红,明眸含笑道:“稍后见,闻人少渊。” 摄政长公主大婚,声势浩大,盛况空前。 迎亲送亲的队伍从宫门出发,宫娥着锦袍霞帔,掌扇簇拥,蜿蜒数里,以至于禁卫不得不派出大批人马提前开道,以便肩舆和聘嫁之礼顺利通过。 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的临窗雅间,数月前便已尽数订满,此时成千上万的大玄子民正挤在道路两旁的高楼上,为一睹这场百年难遇的盛大婚礼,京师几乎万人空巷。 “前方骑马的是肃王吗?老天爷,也只有这般仙人之姿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摄政长公主了吧!” “光容貌出色也就罢了,这上百担床的聘礼亦是真材实料!肃王对长公主殿下还真是一往情深,宠妻宠到骨子里了,几乎将全部身家都捧了出来,就是当年先帝迎亲也不见这般厚礼啊!” “看看后边,摄政长公主的陪嫁虽然也丰厚,但毕竟是皇家至高无上的女子,和聘礼这么一对比,就稍显寒酸了。” “你知道什么?那是因为摄政长公主的食邑钱财都拿去鼓励农耕,资助儒生了,她是真正有大德之人。” 然而当载着长公主的肩舆行至眼前时,方才争执的那些人都不约而同看直了眼,忘了出声。 肩舆轻纱撩动,长公主着凤冠红裙端坐其中,眉目精致若画,时不时朝周遭围观山呼的百姓颔首致意。 惊鸿一瞥,簪星曳月,光是一个侧颜,便足以让满城春色也如泥塑般黯然。 不愧是,大玄的盛世明珠啊! “这两人,合该在一起。” 肩舆远去,不知有谁低声喃喃,“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们相配的人了。” 婚宴最后的大礼安排在了摄政长公主府。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肃王甘愿自降身份,臣服于他挚爱的妻子。 夕阳收拢余晖,然摄政长公主府邸依旧灯海通明,亮如如昼。 洞房内喜烛高照,镀亮满堂红绸,闻人蔺在门口仔细濯净了手,以绸帕擦干,这才撩袍坐在赵嫣身侧的床沿,接过掌事者递来的合卺酒。 赵嫣亦接过另一盏,与闻人蔺交杯而过,行同牢之礼。 两爵酒饮尽,便是洞房花烛之时。 流萤和时兰分别替赵嫣卸下妆容和凤冠,又备好两盆清水和巾栉,双双福礼道贺,这才心照不宣地领着侍从们退下,掩上房门。 占风铎于檐下清脆呢喃,远处喜乐仍在继续,烟火的彩光映在窗纸上,忽明忽暗。 闻人蔺眉宇间落着红烛的暖光,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因沾染了酒光而显得格外润泽。他抬手抚上赵嫣软玉般莹白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一个美丽的幻梦、一样脆弱的珍宝般,认真端视。 “殿下甚美。” 他忽而一笑,落拓不羁,凑过来重复道,“本王的嫣嫣,甚美。” 倾身时,他腰间的暖玉也随之滑落,碰在赵嫣的指尖上。 赵嫣没由来脸颊发烫,灿若星辰的眸子含着笑意,轻声道:“这玉佩,好丑。” 她指了指闻人蔺挂在腰间招摇过市了一整日的、她当年赠送的那枚猫纹玉佩,赧然道:“今日大喜,你怎么不换块上档次的玉啊?太丑了……当初不觉得,现在仔细一看,真的太丑了。” “不丑,挺别致,时间绝无仅有。” 闻人蔺低沉的嗓音中闷着笑,托起赵嫣的一腿置于自己膝上,为她褪去鞋袜道,“只要是嫣嫣的东西,都是好看的。” 赵嫣仰身撑在撒了桂圆红枣的柔软喜被上,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挑眉道:“闻人少渊,你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闻人蔺握住她乱动的脚踝,掌下肌理温软细腻,纤细得不盈一握。他眸色暗了暗,指腹顺着匀称的小腿往上,葳蕤的嫁裙随之缓缓滑下,堆叠在腰下。 赵嫣五指倏地攥紧,喑哑唤了声:“闻人少渊……” 话还未说完,唇瓣就被强势而温柔地堵上。 “都成亲了,还不改口,嗯?” 闻人蔺撑身跪在她的膝间,凝望着她泛起水雾的眼眸,以身作则蛊惑她,“嫣嫣,夫人?” “闻……唔!” 唇瓣再次被堵上,这次要绵长得多,赵嫣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一边不老实地蹬他一边含混道,“夫……夫君。” 闻人蔺托着她骨肉匀称的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得眉目含春,双肩都在轻轻抖动。 赵嫣也不知道这么一个称呼,他怎么能笑成这样。 莫非是自己方才的语气太狼狈了? 正想着,闻人蔺将她揽入怀中,凝望她水润的眸子轻哑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成亲的样子,我想象不出……但现在,我知道了。” 贴得这样近,赵嫣终于能感受到他一向平稳的心跳起了波澜,急促有力地撞击着胸腔,连带着她的胸腔也发出震麻的共鸣。 赵嫣看到了闻人蔺眼底的缱绻深情,不是戏谑的逗弄,而是真正的开怀。 闻人蔺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赵嫣心间一软,双手捧住闻人蔺俊美的脸颊,凑上前去,认真地碰了碰那两片温热的薄唇。 闻人蔺顺从地垂下了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回吻,很快反客为主。 压箱底的春图搁在枕下,然而他们谁也无需用上。 喜烛摇曳一室暖光,浓夜且长。 赵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窗外喜鹊脆鸣,岁月静好。 她醒来的第一眼,便是看到男人侧倚在床头看她,修长的指节慢慢捋着她睡翘的一缕发丝,含笑低哑道:“早,夫人。” 第二眼,则是满地狼藉的衣物。 “早啊,闻人妖妃。” 赵嫣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因鼻音酥软,反透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闻人蔺果真笑了起来,他最近特别爱笑。 然后俯下身,吻了吻妻子的眼睫。 于是新婚第二日,赵嫣起床的时辰从日上三竿拖到了正午,“闻人妖妃”的称号再次坐实。 第二日,闻人蔺带着赵嫣去了一趟灵云寺,将喜讯告知英灵殿中那些沉默的灵魂。 参天的菩提树郁郁葱葱,树下一对新人的长影交叠。 闻人蔺掐住赵嫣的纤腰,轻而易举将她举上头顶,送上树梢。 赵嫣将两人新写好的祈愿红绸绑在新发枝丫上,挽了把鬓发道:“好了!” 闻人蔺掐着她转了一圈,这才将她放在地上,捏捏那颗小巧白皙的耳垂:“时辰尚早,想去哪儿?” 赵嫣顺势分开他的五指扣住,摇首一笑:“回家,陪我的妖妃。” 闻人蔺唇线微扬,反扣住她的手掌,踏着一地夕阳归去。 清风掠过,树影婆娑,祈愿绸带如倒垂的红霞翻涌,两条墨迹未干的红绸夹杂其中,隐约可见。 【愿盛世清明,与君白首。】 【愿吾所爱,长安常安。】 131. 尾声完 带娃(不喜可跳过)…… 永平四年秋,十月初九卯时,摄政长公主赵嫣诞下一女,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这孩子的父母,是大玄最尊贵的两个人,故而其一出生就如众星捧月般备受瞩目。礼部为其拟定了十几个郡主的封号,然挑来挑去,竟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小婴儿无上的身份。 最后礼部尚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摄政长公主总-理朝政多年,功绩斐然,虽不是皇帝,然地位与皇帝无异,其女当以“皇女”的身份教养。 永平五年秋,小皇女即将周岁。 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乳娘喂了奶,哄了小皇女片刻,就见肃王殿下从外间归来,解下外袍挂在木架上道:“把人给我。” 乳娘忙屈膝道“是”,小心翼翼将小皇女交予肃王怀中。 历经快一年,肃王抱娃的动作已是得心应手,弯起的臂弯刚好可以将孩子揽入其中,单手托着,另一只手则拉开窗边书案旁的椅子,一边翻阅未军中呈上的公文,一边抱着孩子晒晒太阳。 午后的秋阳并不烈,浅浅的一层金,晒得人很舒服。方才还嘤嘤闹腾的小皇女到了阿爹怀中,立刻睁着眼睛安静下来。 闻人蔺提笔润了墨,刚欲落笔批复,就见一只胖乎乎的脚丫高高翘起,踢在了他的下颌处。 闻人蔺垂目,女儿过分纤长的眼睫上染着夕阳的金光,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见父亲没有出声,绫袜中小婴儿莲子般白嫩大脚趾翘了翘,两只肉手不住朝空中抓着什么,嘴里发出含混的咿呀声。 和她阿娘一样,爱抓人踢人。 一旁的嬷嬷恐打扰肃王办公,嗫嚅道:“王爷,还是将小皇女交予奴婢吧。” “不必。” 闻人蔺搁笔,双手将女儿举至半空,而后如同逗猫一般与她碰了碰鼻尖。 小婴儿立刻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处理毕公务,闻人蔺抓起衣架上的外袍裹住女儿防风,又单臂托着她,慢悠悠散步去含明殿接妻子回家。 夕阳流泻,像是要在入夜前将金红燃烧殆尽,宫道秋意浓浓,一切喧嚣都安静地收敛起来。 赵嫣抻了抻腰,胸腔妙曼饱满的曲线随之突出,更添几分慵懒的玲珑之态。 见闻人蔺抱着女儿进来,她弯眼一笑,起身以指逗了逗他怀中的小婴儿道:“乐宁,跟着阿爹晒太阳去了吗?” 小婴儿咿呀一声,竟含混叫出“阿娘”二字,惹得赵嫣眉开眼笑,心都快化了。 闻人蔺沉声嗤笑:“本王日日抱她,倒没见她叫两声爹。” 赵嫣扬眉得意道:“谁叫这孩子跟我姓呢。” 关于孩子的姓名,也是误打误撞的一桩趣事。 赵嫣怀头胎时有些辛苦,加之又要处理国事,偶尔疲惫时也会躺在闻人蔺怀中抱怨两句,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譬如第一个孩子诞下定要随她姓,以后有缘再生,就随闻人家姓。 本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谁料闻人蔺只思索了片刻,便颔首同意了。 赵嫣大惊,也曾追问他为何同意,问多了,闻人蔺只淡然道:“生个小赵嫣,本王可看着她长大。” 赵嫣愣了会儿神,反应过来闻人蔺应该一直有些遗憾:当年尚是少年的他曾与她在宫门外擦肩而过,明明能青梅竹马,却平白错过了六年。 赵嫣扑哧一笑:“你就不怕我生的是个儿子?” 闻人蔺揽着即将临盆的妻子,闻言皱眉轻轻“啧”了声,似是嫌弃。 好在上天苦了闻人蔺这么多年,唯有这件事上遂了他的意。 赵嫣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姑娘,闻人蔺亲自取名为“赵乐宁”,寓意其一生康乐安宁。 含明殿,赵嫣接过女儿抱着,朝闻人蔺道:“你来得正好,再过几日就是乐宁的抓周礼了,礼部呈了单子上来,你看一眼。” 闻人蔺取过那份红底洒金的单子,坐在椅中仔细审看,大到宫宴流程,小到抓周礼上盛放的物件,皆一条条仔细过目修改。 敲定了最后流程,很快就到了赵乐宁的抓周礼。 赵媗和裴飒也带着三岁的长子和一岁的次女前来赴宴,温声道:“启元大约像我,性子安静,抓周礼上握住书卷不肯放。璎儿反倒随了她爹,那么多胭脂水粉、书画字帖不要,偏生一把抓住了木刀木剑。” 赵媗与裴飒鹣鲽情深,三两抱俩,提及丈夫和儿女,脸上尽是柔情蜜意。 “我家的早慧,性子像她爹还好,若是像我,指不定抓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赵嫣有些紧张,又按捺不住期待,问宫人道,“都安排妥当了?” 流萤再次清点了宽大绒毯上摆放的几十样物件,福礼道:“回长公主殿下,都安排好了。” “放上去,小心些。”赵嫣示意闻人蔺。 闻人蔺抱着女儿上前,将她轻放在绒毯靠门口的末尾,围观的赵媗、霍蓁蓁以及时兰等人皆手拿各色纸笔、胭脂,逗着小皇女前行,而另一边裴飒与柳白微则拿了镶嵌宝石的匕首、拨浪鼓等物晃着。 赵乐宁戴着虎头帽子,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被前方一个温润流光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撅着屁股在绒毯上爬动起来。 她没有理会胭脂水粉,也没有去看那些精致的匕首和玉笔,而是径直爬到绒毯尽头,好似累了般“嘿咻”一声坐下,握起小肉拳,煞有介事地捶捶小腿儿。 众人皆屏息以待,赵嫣也不自觉攥紧了一旁闻人蔺的袖子。 闻人蔺平波无澜,指节就着袖袍的遮掩,回握住赵嫣,安抚般捏了捏。 赵乐宁休息够了,有了动作。 她撑着地毯晃悠悠站了起来,费力地攀着案几边缘,踮脚仰起脑袋,伸手去够案几上摆放的玉玺—— 那原本是赵嫣批阅完奏状后,随手搁在一旁的,此时却被自己的女儿抱在怀中。 玉玺很沉,赵乐宁嘿咻一声使劲儿,整个小小的身子被带得朝后仰坐。 众人齐齐抽气,刚要向前,却见闻人蔺及时伸手托住女儿的后背,使得她稳稳坐回绒毯上。 赵乐宁如愿以偿抱着玉玺,笑出两点白白的乳牙。 满殿震惊:不得了了,大玄已经有了一位史无前例的摄政长公主,只怕是还要再出一个女君呢! 连赵嫣也吃了一惊,问女儿:“乐宁,你当真要这玩意儿?” “要!”赵乐宁抱着不撒手,笑出一个晶莹的口水泡泡。 闻人蔺却是低低笑出声来,抬眸对赵嫣道:“不愧是我们的女儿。” 赵乐宁三岁,已经能坐在脚不着地的椅子里,跟着闻人蔺启蒙认字和对弈。 她皮肤雪白,五官漂亮精致,偏生眉眼与她父亲一样浓重,眸若点墨,眼睫极为浓密纤长,那双小肉手执笔或执子起来,也挺像模像样的。 赵嫣事毕,偶尔会去偏殿瞧瞧这对父女,而后飞快于闻人蔺脸颊上亲上一口:“夫君辛苦啦。” 赵乐宁对自家爹娘的德行见惯不惯了,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专心致志地思索落子之处。 闻人蔺放下手中书卷,张臂将赵嫣揽入怀中,屈指抵着额角散漫道:“教完殿下这个大的,现在又要来教这个小的。” 赵嫣靠在他怀里:“反正你乐意。当初是谁说‘要生个小赵嫣,看着她长大’来着?” 闻人蔺从鼻中发出愉悦的浅笑,道:“是,本王乐意。” “哎乐宁,你下这儿就输了!” 赵嫣提醒女儿,“下这,这里绞他黑龙!” 赵乐宁执着白子,一板一眼道:“阿娘,观棋不语真君子。” 说罢,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将白子落在了事先想好的地方。 没走几步,果真输了。 “看吧,不听阿娘言,吃亏在眼前。”赵嫣托腮打趣女儿。 赵乐宁脸上不见半点颓靡,眨巴着眼收子复盘,而后从椅子中跳下来,小手拍了拍衣裳道:“输了就输了,下次乐宁再赢回来。” 赵嫣愣了愣,戳着闻人蔺的肩膀道:“听到没?咱们女儿必成大器。” 闻人蔺慢悠悠重复:“毕竟是,咱们的女儿。” “阿娘,阿爹,抱抱!” 赵乐宁张开小短手,这才显露出几分稚童的天真来。 赵嫣起身欲去抱她,却被闻人蔺按住。 “你昨夜腰不舒服,别受力了。” 说罢他矮身,将自己宽阔的肩置于赵嫣臀下,另一只手臂揽住自己的女儿,起身一顶。 赵嫣被他以肩载着,足尖腾空而起,不由惊呼一声:“好高!闻人少渊,你这样行不行啊!” 听到“行不行”几字,闻人蔺眼尾轻轻一挑。 “别动,掉下来本王不负责捡。” 说罢,右肩上载着妻子,左臂中搂着女儿,在宫人艳羡又忍笑的目光中,踏着夕阳稳稳朝宫门信步走去。 赵乐宁倒是很开心,不住在她爹臂弯中蹦跶道:“骑马马!骑马马!” 闻人蔺的身子稳若泰山,连一丝摇晃都不曾有。 赵嫣简直不敢直视道旁宫人的视线,只得扶额:她险些忘了,闻人蔺的腰臂力量有多强。 赵乐宁八岁时,到了该正式出阁念书的年纪。 她有自己的想法,想和颍川郡王府的两个儿子,以及姨母赵媗家的一儿一女在崇文殿就学。 然而这个想法却遭到了翰林院两个文臣的反对。 颍川郡王自己没有争夺皇位的打算,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有继承权,摄政长公主特允其入崇文殿读书,就是将其当做皇储培养,裴驸马府上的长子作为伴读,入崇文殿就学亦是无可厚非…… 可若是皇女殿下身为一介女子,想读书,同京中女学馆一样单开学馆教学便可,若入主崇文殿,不就承认她也有储君资格了吗? 兹事体大,翰林院的大学士不敢轻易点头。 赵嫣以为多少得打半个月口水仗,谁知没过两天,带头反对的翰林学士许焕亲自站出来,极力夸赞皇女赵乐宁温恭贤良,可堪大任,风向陡然逆转。 于是,皇女赵乐宁顺利入崇文殿听学,成了‘储君培养所’的一员。 过几日就是除夕,崇文殿例行休学过节,散课比平时早些。 太阳还未下山,颍川郡王世子赵子珩第一个黏了上来,秀气的脸女孩子似的,透着几分狐狸般的慧气。 “乐宁,跟我去郡王府玩儿去?我刚得了一本古棋谱,要不要一起研究?”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裴府长子,“裴启元,你也去。” “我回府过节,不去了。” 裴启元比他们大两岁,温和笑笑。 “我也不去了。” 赵乐宁微笑着收拢笔墨,心道赵子珩虽聪明,但棋风老旧了些,她五岁就不这么玩了,总是赢他也无甚意思。 “下棋有何好玩的,不若我们去校场骑马!” 裴府次女裴璎脸上还带着伏案瞌睡过后的压痕,一散课整个人都好像活了过来,盛情邀请道,“乐宁,我家新买了两匹小马驹,还有启蒙的小弓,让我爹教你骑射可好?” “不必了,我家阿爹教过我。” 赵乐宁礼貌地笑笑,朝伙伴们挥挥小手,“新年吉乐,明年见!” 说罢在宫侍的陪同下,小鹿般一蹦一跳地走了。 出了崇文殿,路过太极殿,远远见廊下坐着一个半大的文弱少年。 她停住脚步,凝神一瞧,唤道:“皇帝舅舅!” 少年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迟钝地抬起头,赵乐宁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俯身看他满手、满兜的木屑。 “舅舅又在造小房子?” 少年的身边,一座榫卯契合的殿宇模型已初具雏形,依稀可以看出是仿造太极殿组装的,屋脊和主梁精细无比,有几处结构甚至远超太极殿水准。 赵平未满周岁时受惊起了几夜高烧,心智受损,比同龄孩子迟钝了些,手指上还有一道浅白的旧伤,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刀刃划破过。 他怔怔拍去下裳上的木屑,慢慢点头,腼腆地“唔”了声:“做得不好,主梁有些问题。” “已经很不错了!” 赵乐宁挥手示意宫人推远些,敛了敛裙裾,在赵平身边坐下,“过两日就是舅舅生辰了,可有什么愿望呀?” 赵平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希望明年,能将皇位禅让出去。” 赵乐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托腮问道:“舅舅不喜欢做皇帝吗,为什么每年都许这个愿望呢?” 赵平花了很长的世间来组织语言,手指不安地捻着刻刀。 “我知道……我不是先帝的孩子,宫人们说话时,我听见了。而且,我太笨了。” 他有些低落的样子,“乐宁三岁就学会的东西,我到现在也记不住。阿姊待我很好,但我只想造房子。” “谁说你笨?阿娘说过,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不能因为我擅长的别人不擅长,就因此骄傲自大取笑旁人。” 赵乐宁指着那堆木料,有板有眼道,“你看你做的这些木工,我们练习十年也赶不上呢!阿娘也说过,于营造之法来看,你是个难得天才!” “真的?”赵平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不骗你!” 赵乐宁又问,“那你不当皇帝后,要去做工匠吗?” “我……想去工部。” “那你想让谁来当皇帝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知道……” 赵乐宁像是遇到了一个难题,托腮冥思苦想了很久,说:“要不,我替你做皇帝吧。” 赵平扭头看她,立即点头如啄米:“好!好!我现在就去和阿姊说!” “等等,别急呀!” 赵乐宁拉住他,“阿娘说过,做皇帝是很难很难的,连她也不敢轻易担起这担子,我觉得,我还需要很多年去准备。” 见赵平目光又黯淡下来,赵乐宁很快补充道:“不过我会努力的,争取早点学成长大!” “好。” 赵平受到鼓舞,仿佛日子也不那么难捱了,立即许诺,“那我以后,要给登基的乐宁造世上最大最美的宫殿。” “一言为定哦!” 赵乐宁与他拉钩盖章,又翘了翘脚尖道,“不过阿娘说啦,做皇帝的话要将天下百姓的福祉放在首位,你知道什么是‘福祉’吗?” 赵平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乐宁端起他身侧半成品的殿宇框架,笑吟吟道:“就是以后再有水患或是风灾,我就让舅舅用营造的技法为他们加固河堤,改善房屋结构,使百姓有田耕,有房住,不再受颠沛冻馁之苦……我们可以,一起为百姓谋‘福祉’。” “我……我可以吗?”赵平小声问。 “当然可以呀!” 赵乐宁一脸真诚笃定,“你不知道若你站对地方,这门手艺有多珍贵呢!” 远处,散步而来的赵嫣停住脚步,悄悄以肩抵了抵闻人蔺的臂膀,示意他往太极殿处看。 “散学后不见踪影,原是来了这。他们在说什么呢?” 想起一事,赵嫣又道,“你知道吗,听闻前日含明殿前的玉阶凝水撑冰,翰林院的许焕进谏后一时不察,滑跌了一跤。幸得乐宁路过,不顾皇女之尊,亲自蹲身给许焕包扎脚踝,嘘寒问暖,又请了张煦前来诊治,赐了药,才恭恭敬敬送许焕出宫归府……许焕感动得涕泪纵横,再上朝时就当众改口,不再阻拦乐宁入崇文殿听学。” 闻人蔺眸色微眯,淡然道:“这不挺好。” 赵嫣幽幽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我方才得知,玉阶上结冰的那瓢水,就是乐宁自己悄悄泼的。” 闻人蔺虽早已看破内情,但经妻子活灵活现这么一说,仍是止不住笑出声。 他眯着深不可测的眸,笑得双肩都在颤动。 “你还笑!” 赵嫣伸指戳着他结实的臂膀,“我看这丫头就是随你的性子来了,外表看起来温和无害,肚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坏水。” 闻人蔺抬手包住她的指节,凑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当初为了瞒住假太子身份,殿下对本王使了多少花招?” “……” 好吧,爹娘都有责任。 “阿娘!阿爹!” 赵乐宁走了过来,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什么。” 赵嫣矮身看着面前这个酷似自己,可眉眼却像极了她爹的女娃娃,笑问道,“你呢,和你小舅舅说了什么悄悄话?” “也没什么。” 赵乐宁学着阿娘的语气,眼珠子一转,“现在不能说。” “小丫头,还有秘密了。” 赵嫣揉了揉女儿的头,牵着她起身道,“走吧,回家。” 闻人蔺望了女儿一眼,漆眸如同看穿一切,唇线一扬,牵住妻子的手。 一家三口走过漫长的宫道,夕阳下长影并排,宁静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