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兵日记凡秀》 第1章 新来的小傻子 拔换城,处龟兹与疏勒交界处,因安西大都护府驻于此地所以又叫安西城,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城其实不大,人口不足两万,两横三竖的大街,东西城门两座,单看布局像极了中原的县城。后街中间一大片建筑因年久有些破败,但气度依旧恢宏,匾额上写有六个大字,安西大都护府! 从都护府往北,一墙之隔是另一处府邸,这里住的是大唐尚书左仆射,武威郡王,安西四镇节度使,郭昕。 王府内并没有高堂大屋,前院只是简单的分为几处小院落,像极了乡间的土财主,后院则更加简陋,既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假山亭台,中间大片空地,四周土房低矮,有些甚至已经坍塌。 在后院西北角有个院落有土房数十间,中间天井打扫的还算整洁,北屋东头那间屋里正掌灯,内有两个十几岁的少年。 强健的那个叫郭旭,今年十五岁,浓眉虎目面容刚毅,生的高大挺拔,隐隐已有大人模样。 他也姓郭,与王爷却并不属一支,祖父自长安追跟王爷,凭一身本事在疏勒做到一地镇守,父亲同样勇猛彪悍,做到正兵管营校尉。后来祖父战死,父亲三年前在于阗殉国,阿娘悲痛之下不到两个月也撒手而去,是王爷特意命人把他接来了这里。 小院里如今共有三十五个少年,身世都差不多,他们要在这里练武习文,将来再回到军中,继续做他们父祖曾做过的事,至于榻上昏睡的那个,或许便是第三十六个。 屋外寒风呼啸,从门窗缝隙吹进的冷风使灯火一阵摇晃,郭旭帮他掖好被角,仔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兄弟。 十几岁的年纪,身材有些瘦弱,脸上有些脏,看来之前吃了不少苦头,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眉毛细长鼻梁高挺,最特别的是头发,火一般的红色,灯光映照下仿佛一团火。 房门响动,一个少年陪着一名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边走边问道:“还没醒?”。 郭旭点点头叫了一声“鬼叔”。 没人知道老鬼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王爷当年捡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小乞丐,后来便一直跟在王爷身边,王爷说他命硬鬼都不收,便叫他小鬼,年纪大了便在小院里照看着,小子们都叫他鬼叔。 同来的少年身材高挑面容宽和,言行举止总是不紧不慢,把陶碗放到桌上,又拿出件长衣服,郭旭接过由衷道:“董兄弟有心了”。 老鬼到了晚上眼睛不好,摸索着榻边坐了,皱眉道:“郎中说体弱受寒,吃了汤药该不妨事,睡了许久也该醒了”。 郭旭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老鬼微微叹道:“他叫傻子”。 “哪有人会叫傻子的?”。 “确实就叫傻子”。 傻子姓杨,父祖都是安西正兵,祖父凭着一条马朔做到正兵旅帅(百人为旅),阿爷同样勇猛义气,却耿直的过了头,一味的吃酒耍钱,只做到正兵伙长(十人为伙,也称火)。 没钱官小脾气差,没能娶到汉人女子,无奈买了个龟兹婆娘传宗接代。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倒霉的娃一头红头发让杨大很是不喜,后来又发现还缺心眼儿…… 杨大变本加厉的吃酒胡混,有一回吃醉了酒,拖着那不争气的婆娘去换了酒钱,又过了没几年终于得偿所愿死在了战场上。 孤苦无依的小傻子靠着父祖留下的家底又混了几年,家业败光后在街头冻饿病倒,是小郡主无意间知道了此事,让人把他抬了回来。 老鬼叹道:“也是个可怜娃,心眼儿虽不灵光,可毕竟是安西兵的种儿,先养着吧,病好了再安置”。 二人默默点头,刚要感慨几句,小傻子却忽然动了一下,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醒了!”,“醒了就没事了”。 小傻子皱眉打量着面前三人,又看了看四周,最后操着一口怪异的腔调问道:“这是哪?”。云九小说 郭旭答道:“王府后院”。 迎着他的目光三人心中不由一动,眼睛清澈灵动,怎么看都跟傻这个字不沾边…… “王府……什么城市?”。 “城市?”,郭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安西城啊”。 “安息?”,小傻子皱眉想了一下,又小心问道:“今天是……哪年哪月?”。 郭旭道:“元和二年三月十六”。 傻子这次发愣的时间更久,迟疑着问道:“什么国号……”。 “国号?奥,大唐!”。 只见他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又低头看看手脚,摸摸肩头胸腹,最后无力却重新躺平长长吐了口气,双眼直直看着屋顶。 郭旭等人对视一眼,皆心道:“好像是有点不正常……”。 “娃,吃些肉汤吧”。 他费力的伸出手,却没去接食物,而是直直伸向上方,伸出了一根中指…… 三人正疑惑,他却又重新昏睡过去。 第2章 新生 门窗并不严实,屋内温度也就比滴水成冰强一点点,其实他早就醒了,然后就一直在发呆。 严寒,看来是在北方,大唐…… 土坯房,黄土地,光线昏暗,阳光从门缝挤进来,无数小东西在飞舞。除了粗糙的木桌和一口木箱再无他物,简朴的很彻底。他其实是被冻醒的,被子纤维粗糙,应该是某种麻织物,不知道里面填充的什么,保暖效果很差。 屋外传来敲打铁板的声音,郭旭麻利的收拾好一身短打扮,却发现新室友正看着他。 “我叫郭旭,十五岁”。 傻子依旧是有些怪异的口音,“我姓杨,十四岁,叫……叫傻子”。 郭旭咧嘴笑道:“我娘说如果有人自称傻子,那他一定不是真傻”。 “你娘说的也有道理”。 “你再睡一阵,我操练去”。 冷风吹进屋子,傻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大唐,王府……”。 大唐的名号如雷贯耳,强盛的大唐又是王府,便宜老爹还是战阵殉国,应该不难混下去吧,“幸亏不是大宋啊……”。 外面人在齐齐呼喝,“安西威武!”。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昨天衣服没脱,不用费力去穿,坏消息是衣服破烂单薄,还有股子馊味,幸亏那个姓董的少年给送了件厚衣服。 笨拙的收拢头发绑好,看着自己的红头发又发了会呆,戴上幞头(软帽,也可理解为头巾),站到门前轻声道:“大唐,我来了……”。 寒风扑面而来,瞬间把豪情万丈击的粉碎,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真冷……”。 阳光明亮天空湛蓝,几十个短打扮的少年正站在天井里,正好奇的看着他,这群人里有近半或高鼻深目,或头发褐黄,带有很明显的异族特征,这其实并不意外,他自己也顶着一头红发。 “郭旭,茅厕在哪?”。 “哈哈哈哈……”,少年们笑炸了锅。 他没在意众人的取笑,依旧在认真的等着回答,郭旭指了指院子西南角,有些歉意的道:“莫与他们计较”。 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忍着笑道:“旭子哥,我看未必能走那么远”,“哈哈哈哈……”,许多少年笑的打跌。 傻子认真的看着他道:“别惹我,我有神经病的”。 众少年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他说什么病?”。 摇着头走向茅厕,对这帮没有幽默细胞的家伙深感失望,他没意众人的取笑,少年人的恶作剧罢了,相对于自己的新生并不算什么。 身后又传来那高壮少年的声音:“旭子哥,兄弟们的阿爷都是将校,他的阿爷只是伙长……”,有人附和着,“就是,他凭什么在这里?”。 傻子身子一僵,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出身很重要,校尉偏将的儿子和普通士卒的儿子是不一样的。 郭旭低声喝道:“住口!杨家叔叔也是杀敌殉国的好汉!你怎能说出这般言语!”,看他发火,高壮少年忙陪笑,“哥哥莫恼,俺说笑罢了”。 有人岔开话题,“今日武师傅怎的还没来?莫不是转了性子了?”。 郭旭道:“行了!莫说闲话!每人再举一轮大石锁!”。 其实那个高壮少年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副身体确实弱的可怜,短短距离确实让他有些气喘,当看到篓子里的木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真的不一样啊……”。 石锁按大小分为三种,大锁四十多斤,中号的二十多斤,最小的十斤左右,大锁分双手举和单手举,还分抓举和摆举,讲究发力技巧。 小锁的练法更多,各种举法和掷法,比如正掷、反掷、跨掷、背掷等,接法有手接、指接、肘接、肩接,甚至头接…… 简单来说就是大锁练核心力量,小锁练臂力腕力及指力技巧,各种动作还可以随意组合,玩法多样。 对这个他是纯外行,只能坐在旁边吃瓜,没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第一课竟然是健身。 向那个姓董的少年致谢,那少年随意摆手道:“都是安西子弟,杨兄弟无需客套”,或许是因为差不多的身世,也或许少年人天性纯良,众人并没有排斥和取笑他,都在用善意接纳他这个新人。 这群人里郭旭威信最高,是带头大哥级的人物,其次则是那个外号叫胡子的高壮少年,性情直爽,还有个个子不高却极粗壮的叫朱勇,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都叫他石头。 这里的等级排序很简单,越能打的地位越高,不过有一个例外,便是那个姓董的温和少年, 傻子初来乍到不想轻易欠人情,“无功不受禄,平白受了兄长恩惠,实在是……”。 胡子打断他道:“莫要客套,董兄弟家财万贯,不差你这件衣裳”,众人也连声附和。 傻子其实也冻的受不了,顺势问道:“不知兄长怎么称呼?”。 “我叫董长安”。 “长安……”,傻子一愣,不动声色问道:“这里离长安有多远?”。 董长安轻叹道:“我家祖籍便在长安县,取名长安便是家父怀念故土”,说着向东指了指道:“此去长安万里有余……”。 “万里……”,傻子无语望苍天,心中默念:“这特么是哪啊?”。 “杨兄弟读过书?”,帮他整理好衣服,董长安随口问道。 傻子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董长安笑道:“无功不受禄,趣驾别景公,出自吕氏春秋”。 傻子哑然失笑,摇摇头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或许是以前在哪听说的吧”。 可惜,文盲和有一定知识的人差别巨大,一个文盲想装成有学问不容易,有一定学识的人想装成文盲也很难。 临近中午,老鬼在偏房喊道,“开饭开饭,吃饱下地干活儿”。 傻子忽然有点懵,“不是王府么?不是烈士子弟吗?还要种庄稼?”。 第3章 原来是西域 众少年平时练习武艺,学习军阵技巧,隔几天还要学一天写字和术数,类似军校生,半月有一天假期,每月还有五十文零花钱。 大唐尚武,地位取决于武力值,按军中惯例众人分为四伙,郭旭是队正也是伙长,胡子和朱勇分别带一伙,他们三个是少年中武艺最好的,而第四伙的伙长便是董长安。 他的父亲曾任职于阗司马,有学问且官声很好,多年前偶然救过一个落难的部落汉子,那人感恩之下委身董家为仆,取名董恩。 于阗陷落,董司马夫妇以身报国,董恩拼死把少主护送回安西城,为主人保住一脉香火,董长安入王府后他平日在延城打理董家的生意,时常送来衣裳银钱,让小主人能手头宽裕的结交朋友。 董长安便是众人中的土豪,时常拿银钱衣物接济弟兄们,人缘非常不错。 饭后陆续走出小院开始干活,傻子的心也一点点下沉,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他的预估。粗糙的粟米饭和不知道什么东西腌的咸菜,这种饮食水准实在对不起王府的名头,就算不锦衣玉食也不至于这个档次吧,离谱的是竟还要种地,在王府后院种庄稼……这…… 后院南端那些低矮的土房是马厩柴房磨坊铁匠木匠房等,一道矮墙上有小门通向前院,据说有专人看守,四周还有些闲置的土房,不少已经坍塌,四处打量着越看越觉得疑惑,这里怎么看都不像王府后院啊……直到他看向北边远处,巍峨的大山很是雄伟,上面竟有白雪皑皑。 “雪山!竟然是雪山……”。 “娃娃,来,说说话”,老鬼对这个刚来的小傻子有些好奇。乖巧的坐下,试探着问出心中疑惑:“鬼叔,那是什么山?”。 老鬼道:“铁山,也叫白山,还有的叫大雪山,都护府在山脚设了铁器作坊后便叫铁山了”。 用心想了一下,发现记忆里完全没有印象,又问道:“那……安西城……”。 老鬼认真答道:“这里是龟兹镇安西城,以前叫拔换城,安西大都护府迁来后就叫安西城了”。 “安西城……拔换城……”,还是没想起这两个名字,龟兹倒好像有点印象,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看他苦恼模样,老鬼有些担忧的问道:“娃娃,咋了?”。 小傻子默默摇头,指了指正在干活儿的少年们问道:“鬼叔,王府的后院还要种庄稼?”。 老鬼轻舒一口气,“这里从前是军营,王府从延城迁来才十几年,王爷不喜花草,让小子们在此耕种些粮食,熟悉耕作之事”。 “原来如此”,就算对种地不内行他也知道,现在土地封冻,根本不是农时,原来是有别的原因,看来这里培养的不全是军官,还包括别的。云九小说 “娃娃,你……从前……”。 小傻子知道他要问什么,抓了抓后脑不好意思道:“一觉醒来明白了一些事,也忘了许多事……”。 老鬼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娃,这里总共有多少人?”。 小傻子对他这种检测智商的方式有些无语,还是老实答道:“三十七个”。 老鬼高兴的拍着他肩膀大声道:“祖宗保佑,你这是开窍了啊”,傻子只能附和点头,行吧,不管谁保佑,有个说法就好…… 声音引来众人注意,有少年远远问道:“咋了鬼叔?”。 老鬼大声道:“杨家大郎开窍了,精明着哩,以后可莫要乱说了”,董长安和郭旭附和道:“杨兄弟自然不傻,以前定是蠢人瞎说”。 王府人并不太多,前后院加一起一百几十号,后院除了众少年和老鬼,还有教授武艺的武师傅和马夫铁匠木匠等,总共五十个,王爷家人和亲兵护院以及伺候的下人等自然住前院。 “贵人有几个?”。 老鬼先轻叹了一口气才低声道:“平常就只有王爷和小郡主,四郎在延城轻易也不回来,王爷前些天去巡视屯田了”。 傻子微微一愣,这座王府处处透出不正常,王爷要有一大堆老婆才对,还会有一大堆儿子儿媳等家人,可这座王府却人丁单薄的过分,竟然只剩个小姑娘当家。 众人知道他大病初愈,没计较他的无所事事,顺着地边溜达了一圈,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看来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大唐就大唐吧,既来之则安之”。 老鬼远远的在喊:“来两个帮忙做饭”。 他自觉的走向厨房,身为弱鸡要有弱鸡的觉悟,吃闲饭是不行的,其实也想知道中午吃什么,早晨的粟米饭加咸菜实在没胃口。 董长安烧火,还有个圆脸的小子也在帮忙,刚要打招呼却突然心里一动,从长安向西万里……“这里是西域!”,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是传说中的西域!新疆…… 北边的大山不是什么铁山白山,而是天山!怪不得都三月了还这么寒冷,怪不得许多人相貌有异族特征,怪不得……竟然是西域…… 圆脸少年笑的时候脸上有个小酒窝,主动搭讪:“我叫安卓……”。 傻子如遭雷击,猛的瞪大双眼,失声道:“你叫安卓?”。 看他反应有点大,少年有些窘迫的解释道:“不是安禄山狗贼那个安,俺家祖籍关中……”。 “安禄山狗贼……对!安禄山狗贼!”,傻子终于又想起一件唐朝的事,安史之乱! “鬼叔,安史之乱平了没有?”。 老鬼道:“从贼人起兵到如今五十多年了”。 “……”,傻子一屁股做到地上。 第4章 艾莎 隋唐好汉的故事广为流传,玄武门之变,天可汗李世民,牛叉的武家娘子,荒唐浪漫的玄宗和杨贵妃,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加上安史之乱,这就是他对大唐的全部了解,至于后面发生过什么,与许多人一样一无所知。安史之后的大唐仿佛不存在一样,这其实也能理解,人们总喜欢耀武扬威的荣耀,却默契的忽视衰弱的屈辱。 可他却来到了元和二年,距离安禄山起兵造反五十多年,结束都四十多年了,更坑爹的是在西域,以自己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在这里与在外星球的区别并不大。 早饭没怎么吃,中饭还没吃就饱了,坐到墙根底下,看看干净的天空,又扭头看看雄伟的大雪山,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这蛋扯的大了……”。 饼熟了,小院里弥漫着麦香味,众人在狼吞虎咽吃饭,他却依旧在发呆。 董长安拿来面饼递给他,“咋了?”,傻子默默不语,心中在呐喊:现在你就算给我吃云南白药也无法医治我心灵的创伤…… 正呆楞楞的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却忽然安静下来,一张清秀的小脸挡住阳光出现在面前,这少女栗色长发,一双清澈的蓝眼睛,浅绿袄裙,清秀娴静,正抿嘴看着他一脸笑意,犹如天使。 “你不吃饼,是不是知道我要给你送吃的?”。 声音柔美悦耳,看他仍仰着头不说话,少女蹲下身子,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羊肉一只鸡腿放到他碗里,“快吃吧,别凉了”。 一切恍如梦境,他不敢说话,直愣愣的样子像极了讨饭的小乞丐。 “真是个小傻瓜”,女孩捂着嘴跑开,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小弟。 少年们迅速围拢过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小傻子回过神,问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朱勇首先把碗伸到他面前,直到一块羊肉放到碗里才边起身边道:“她叫艾沙”。 “艾沙……这名字有些怪,不像汉人名字,她做什么的?”。 另一个少年把碗伸过来,肉又少了一块,“小郡主的侍女”。 他没搞懂小郡主的侍女为什么要给自己送吃的,是她一直这么善良还是因为自己相貌英俊? 仍有人不肯离开,可羊肉只剩两块,想了一下才道:“她还有家人没?”。 “听说死光了”,肉只剩下一块。 胡子期待的看着他,傻子为难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胡子咽了口唾沫催促道:“随便问一个”。 “呃……”,努力想了一下,犹豫着问道:“那个……她有没有……那个……”。 胡子不客气的抓起羊肉狠狠咬了一口,起身摇摇头道:“没有,不过你没戏”。 “为什么?”。 胡子边大嚼边道:“因为我要讨她做婆娘”。 周围一阵起哄的怪笑,傻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情敌”把羊肉塞进嘴里。 鸡腿撕开,分别分给郭旭和董长安,“我觉得艾沙不错,将来你们得帮我”。 董长安为难道:“其实我也喜欢她……”。 郭旭笑道:“我不让他们耍赖行不行?”。 “行!”,三人相视大笑。 其实这里也不错,西域就西域吧,自己也没得选。 他在快速融入这群少年,或者这群少年正快速接纳他,这些全家死光的孤儿来自西域各地,他知道了更多安西大都护府的往事,也第一次听到了敌人的名字,吐蕃。 吐蕃人来自高原,是大唐宿敌也是劲敌,老天真的公平,给了中原人不世出的明君天可汗李世民,同时也给了高原人最牛逼的赞普,松赞干布。 他一手打造了吐蕃王朝,把国都从偏远的琼结迁到逻些(拉萨),确立制度,创立文字,降服苏毗,亲征羊同……可以说,松赞干布对于高原人的意义,一点不亚于秦始皇加汉武帝对中原。 吐蕃统一高原后仍四处扩张,直到被彪悍的大唐老府兵狠狠上了一课,之后便开始跪舔大唐,后来迎娶文成公主,一直对大唐很是恭敬,直到太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年松赞干布也跟随老丈人去了,两位天之骄子离世,大唐与吐蕃的蜜月期随之结束。 赞普年幼,大相禄东赞把持朝政大权,吐蕃再次开始挑战大唐,从西域到河湟,到西川剑南处处烽火,大非川之战一代名将薛礼(字仁贵)惨败,这是大唐自开国以来首次大败,影响极其深远。 安西都护府三次被吐蕃攻陷撤到西州,直到大唐第四次收复四镇,吐蕃人终于放弃。 大唐与吐蕃几十年间数次大战几次会盟,大唐兵强马壮,吐蕃在正面讨不到什么便宜,因为气候和地形,大唐也拿吐蕃没什么办法。 到天宝年间,大唐西线征服大小勃律,东线推进到青海湖以西,对吐蕃形成战略包围,把他们牢牢压制在高原,少了诸多属地供血,吐蕃王朝的崩溃近在眼前。 可惜就在此时,安史之乱爆发,一切都变了。 安西,北庭,河西等边镇的精锐被抽调回中原平叛,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在中原自相残杀,无数精兵良将死于这场的内乱,无数繁华的都市毁于战火,百姓死伤无数,民不聊生。 吐蕃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前死伤无数攻不下的地盘唾手可得,河湟河西先后沦陷,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从此与中原隔绝。 持续八年的内乱终于结束了,留下满目疮痍的大唐和一个个各怀鬼胎的藩镇,强盛的大唐再不复存在…… 朝廷无力收复失地,只能选择与吐蕃议和,吐蕃趁机大敲竹杠,其中的条件之一是割让安西与北庭。 许多人说,反正朝廷无力顾及西域,索性给他们算了,老令公郭子仪痛斥其丧权辱国,守不住的地方丢了没办法,哪有主动送出去的道理? 可因为吐蕃隔绝,此时朝廷对河西和西域的形式一无所知,老令公主动推荐自己的亲侄子郭昕巡抚河西查看,年纪轻轻的小郭便带着东拼西凑的几百人马出发了。 第一站便是河西,此时的河西四郡混乱不堪,吐蕃战据重要关口城池,地方豪强,回纥,党项,吐谷浑等各方势力也在互相厮杀争抢地盘,郭昕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在狭窄的河西立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西,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安西都护府焉耆镇,直到这时他惊喜的发现安西和北庭竟然还在大唐手里。 安西北庭竟然在精锐抽调大半,没有主将,政令不通,各镇人心惶惶,葛逻禄,回纥,吐蕃等各族环伺的情况下维持了大概完整,这是一个奇迹,也是大唐对西域百年如一日苦心经营结出的善果,西域军民依旧心向大唐。 他立刻开始安抚拉拢各族,扩充兵马,同时联络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将军,结盟回纥与铁勒诸部共同抵御吐蕃,安西得以渐渐稳住了局面。 道路隔断,奏报的文书始终送不回大唐,只能派人绕道漠北,信使九死一生辗转近两年才回到长安。朝廷终于收到了安西与北庭都护府的奏折,孤悬塞外的安西与北庭仍在大唐制下!君臣当朝落泪,此时距郭昕西行已经过去十余年,皇帝都换了…… 朝廷感慨安西将士的忠贞,封郭昕为尚书左仆射,武威郡王,安西四镇节度使,大都护,李元忠将军封北庭节度使,各级将校破例升七级。 可惜,就只有这些,除了这些虚的,没有一兵一卒的支援…… 大唐外要面对强大的吐蕃,时服时判的契丹回纥,内有藩镇野心勃勃。宦官文臣各种争斗此起彼伏,要命的是武人从安史二贼那里得到了启示,动辄兵变造反,皇帝数次被迫离京跑路,大唐威严已成笑柄,哪还有余力收复失地打通河西,所以除了廉价的封官诏书,再给不了安西与北庭任何实际的东西。 吐蕃与大唐再次会盟,终于能腾出手对付孤悬塞外的安西与北庭了。 后来李元忠将军病逝,吐蕃趁机出兵,回纥恰好爆发内乱,北庭都护府全军覆没,西州陷落,回纥内乱结束后改名回鹘,表面上仍与安西一起对抗吐蕃,却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安西兵勇猛的一次次击退吐蕃人,可兵力太少得不到补充,不得不一步步收缩地盘,山北的碎叶镇被首先放弃,大漠之南于阗镇紧随其后,如今吐蕃正从于阗继续蚕食疏勒,偏远之地已经被丢弃,安西都护府制下只剩龟兹和焉耆两镇还算完整。(安西四镇中龟兹,疏勒和于阗三镇常设,碎叶与焉耆数次变换) 傻子仰头看天久久不语,吐蕃强大,安西孤悬塞外,道路阻断,异族环绕,汉儿渐稀…… 第5章 长刀 安西地处大山和沙漠交界,中午的时候暖吁吁,早晚又冷风刺骨,昼夜温差极大。西域不止有沙漠戈壁,还有土地肥沃水源丰沛的绿洲,相对稀疏的人群便生活在绿洲之上,这里的气候远比另一个世界湿润温暖,不仅绿洲能耕种放牧,据说高原之上也有许多地方能放牧种庄稼,他搞不懂是为什么,或许一千多年真的沧海桑田吧。 安西南边是大漠,西方疏勒正面临强敌,东边焉耆以东的西州早已沦陷,再加上北边的天山和山北的回鹘葛逻禄,可以称一声强敌环绕,更要命的属地内汉人稀缺,百族混杂,这使得安西前景非常糟糕。 很快他就放弃了想这些没用的东西,因为他只是个小人物,左右不了天下大势,改变不了的就别瞎忧虑,还是先顾眼前吧。 好消息与坏消息的定义有时候并不绝对,比如一个人已经死掉,能再活一次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即使重活一次的环境或许不算太好,也依旧算好消息。 至少这里衣食无忧已经很不错了,当然了,前提是他能留下来。 别人是将校遗孤,王爷派人接来的,他则只是小兵的儿子,因得病被人可怜抬进来的,现在病好了,是不是继续回到街头还不一定。 夕阳把后院蒙上一层金色,劳作结束,众人回到小院里坐了说话。 有人道:“今天整整一天没见武师傅,不知去哪了”。 胡子道:“中午我去看了一眼,不在屋里”,武师傅的住处就在小院南边不远。 又有人说起王爷,去巡视屯田许多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这里距离关中万里之遥,运粮艰难,就地屯田是必然选择,按大唐的规矩,每屯有地五千亩,驻兵五百。在安西鼎盛时期,有良田七十屯,三十多万亩,加上兵卒职田和都护府的官田,有良田超过五十万亩,每年的出产能基本满足日常所需,年景好的时候还能积攒下一些,极大缓解了从关内运粮的压力。 各处屯兵其实并不下地耕作,地租给附近的部落耕种,屯兵的任务主要是维护地方稳定和收税。 屯兵,各地烽遂兵,守捉兵,辅兵再加上正兵,这便是安西兵的大体框架,两万四千正兵作为随时参战的精锐野战部队存在,地方兵马除了镇守各地,还作为预备役随时抽调补充正兵。充沛的兵源,阶梯式的选拔标准,使每一个安西正兵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壮汉,用最好的器械和战马,享用最好的食物,每天只磨炼战阵杀人技巧,最终打造出一支战力恐怖的职业军队。 悍勇无比的安西兵使回纥摇尾乞怜,使吐蕃人缩在高原,使大食人战战兢兢,各族都在卖力讨好。也使历任大都护信心爆棚,一言不合就出击几千里灭个国…… 令人神往的耀武扬威终究远去了,安史乱起,安西兵奉命回朝,先后三次被抽调精兵强将,仅余弱兵六千余人,这点人马自然不能威震四方,老郭只能不断抽调烽遂守捉屯田兵充入正兵,地方驻兵渐渐名存实亡,如今的安西三镇只有各族百姓十几万,正兵加辅兵一共只有不足两万,龟兹镇加安西城正兵四千,疏勒镇不足四千,焉耆镇只有两千余,辅兵大概也是这个数目,各处屯田和烽火台只剩下少量老弱看守。 除了王爷来时带的几百人,安西已经五十多年没得到过一兵一卒的补充,被吐蕃三面包围在狭长的山南零散绿洲,成为一块绝地。 十年前王爷下令只有汉儿才能被直接选进正兵,胡人想入正兵的条件极为严苛,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安西十几万百姓,汉人不足两万,这种情况下想要内部稳定只能让汉人保持绝对强大。 可这也意味着所有的汉人壮男都已经从军,战争潜力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兵源接近枯竭,吐蕃不停进犯,安西被不断消耗,安西不得不一步步收缩兵力,地盘随之更小,力量也就越弱,这完全陷入了死循环…… 就在傻子忍不住想叹气的时候,一条大汉提一柄长刀走进院中,这人三十岁上下,身材魁梧雄壮,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充满彪悍的男儿气概,可惜一条左臂齐根而断,更添悲壮。 傻子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武师傅!”。 武师傅人称武三郎,本是军中刀牌手队正,后来伤了胳膊后退出军中,他还有个非常牛叉的称号,锐士。 这个称号在安西军中代表着无上荣耀,想要获得这个名号的途径有两个,第一是立下所有人都服的大功,比如单枪匹马去把对面主将干掉之类的,另一个相对简单一点,斩首数超过一百。这个称号没有官职也没有赏赐,仅仅是王爷亲自赐酒,然后挂彩游街,却代表着无上的荣耀,让安西兵趋之若鹜。 众人起身行礼,武三郎点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便坐下吃饭,一斤重的蒸饼几口就吞了下去,傻子看的目瞪口呆,“果然是个狠人……”。 胡子端碗水凑过去问道:“武师傅,这把刀……”。 武三郎歪头看他一眼,面上露出一丝得色道:“小厮倒是识货,拿了看看吧”,众人纷纷围了过去。 刀柄一尺长短,刀身三尺有余,笔直狭长,两侧各一道血槽,典型的横刀样式,刀刃青光闪烁杀气森然,就算再不太识货的也看出不是凡品。 武三郎手指轻弹刀身,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面露得色道:“尔等可知这刀什么名目?”。 众人纷纷皱眉思索,胡子双手握住刀轻挥了两下,迟疑道:“刀是好刀,只是有些重,也太长了些,不太趁手……”。 这刀比普通横刀长了近一半,胡子的力气不小,双手使刀却还有些不灵便。 武三夺过长刀轻巧的挽个刀花,道“你力气弱自然不趁手,这刀也不是给常人使的”,。 众人陪笑道:“只武师傅这般的好汉才行”。 郭旭皱眉片刻,脱口而出道:“这是……天宝长刀?”。 武三郎有些意外的道:“你竟知晓,不错,正是天宝长刀!”。 郭旭接过长刀仔细看了一下,指着刀背上的小字道:“天宝十二年!真的是天宝长刀!”。 众人仔细看去,果然在刀背上阴刻着一行小字,“大唐工部械监,天宝十二年曹”,通常刻字都在刀面,这刀竟然刻在刀背上,这也是天宝长刀独有的标志。 天宝长刀的来历说来话长了,大唐经过太宗的贞观之治,高宗的永徽之治,武后的承上启下,到玄宗时国力达到鼎盛。从开国开始就不停的四面征伐开疆扩土,朝廷对军中的支持也不遗余力,在天宝年间,这种支持达到了顶峰,对军械不计工本精益求精。 也正是此时,几大边镇不约而同的向工部申请要一批长刀配发跳荡兵,要求比普通的横刀更长,更利,更韧。 跳荡兵既军中刀牌手,在军中占比不足十分之一,但因其攻守兼备,既要与敌人短兵肉搏,又要负责遮护大阵两翼,来不及布阵时还要顶到前面为大军争取时间,追击敌军的时候又要冲在最前……总之一句话,在步军中,若有什么紧急,刀牌手总是第一个,且人数不多,干活不少,很得主将信重。 军中对敌玩的是战阵,是弓弩,长朔陌刀等长兵是主力,横刀通常在主武器折损后作为副武器使用。 可刀牌手需要左手持牌,横刀却是主武器,作为副武器时横刀需要轻便灵活便于携带,刀牌手在对付有甲和长兵器的时候短小轻便成为了缺点,也因此,各军镇都想要一批长横刀,专门配发给刀牌手使用。 皇帝点头,工部调拨铁料和工匠打造,发现这事其实并不容易,刀加长对铁料和工艺的要求成倍增加,要知道兵器是用来拼命的,长度,重量,韧性,硬度,锋利度等缺一不可,只有达到完美平衡才能称一声好刀。 经过不懈努力,第一批长刀终于打造出来,各镇分别给了几百把,虽然比普通横刀重一些,可军中刀牌手都是壮汉,重一些更加称手,反应非常满意,想再要时却被给驳回了。 原因很简单,太贵,既费铁料又费工时,一柄长刀的耗费竟超过十柄普通横刀,性价比极低,工部硬着头皮打了一批,以后就别想了,天宝长刀从此成为绝响。 这批长横刀用料考究,制作精良,曾有勇士战阵时一刀砍断三根长矛,深受军中悍卒喜爱,本来数量就少,战乱损耗加上将领私自珍藏,使得愈发稀少,没想到武三郎却搞来一把。 董长安叫道:“天宝十二年……距今五十多年了!”,众人一阵惊叹,就算长刀制作精良,可上阵厮杀难免与铠甲兵器碰撞,刀刃崩卷甚至折断在所难免,而这把刀毫无瑕疵,简直就跟新打造的一般,竟然能完好无损的保存五十多年,堪称奇迹。 老鬼从屋里擦着手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长刀笑道:“哎哟,还真是好东西,三郎从哪弄来的?”,武三郎道:“某听说黑云帮得了把好刀,今日特意去买了回来”。 “用多少银钱?”。 “二十文”。 众人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二十文,“你这恐怕不是买的吧……”。 黑云帮是城中第一大帮派,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按理是不应该存在的,可万物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城内各族混杂,许多事都护府不方便出面,所以这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便存在了。 老鬼道:“讨回来便好,好器械落到那些人手里埋没了”。 旭子好奇问道:“鬼叔知道这刀来历?”。 老鬼点头道:“安西原本分了五百柄,奉命平叛时都带了回去,王爷当年从老令公那里讨了十柄带来,后来都赏给了军中壮士,我记得最后一柄赏出去也得有二十年了,不知这一柄怎么留下的”。 众人正疑惑,武三郎接口道:“这刀是王爷当年赏赐给一位军中好汉的,只是那好汉却擅使长朔,后来便把刀传给了儿子,他儿子也是好汉,却依旧使朔,最后又把刀传了下来”。 长刀虽好,适合用的人却并不多,也只有武艺高强且气力过人的刀牌手最合适,那父子俩都使长朔,普通短横刀更加方便携带,这种长刀反而成了鸡肋,也因此才能完好保存下来。 “那……怎么会流落到帮派手里的?”,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地方,好东西即使用不到也不可能随便卖掉,更不可能卖给街头混混。 武三郎冷笑道:“可惜好汉后继无人!宝刀被不肖子孙拿去换了二十个饼!”。 众人哗然,如此好器械竟然拿去换饼,原来他用二十文钱买刀是有来由的,小摊子卖的饼正是一文钱一个。 众人正要笑骂,却看武三郎神色不善,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正是新来的那位…… 迎着众人目光,小傻子忽然明白了,原来小丑就是自己…… 第6章 自己说能吃苦 自己与郭旭董长安他们不一样,人家是正规招生渠道进来的,自己则是被怜悯抬进来的,只是暂时来养病罢了,未来能不能留下还是未知,如果离开王府,大概率只能去街上讨饭过活。 而想要留下,除了老鬼,首先就要得到武三郎的认可,可现在却搞出这么一出。 正尴尬的想借口,老鬼却主动出来打圆场,呵呵笑道:“原来这把刀的出处竟在这里,能寻回来也算圆满,三郎有所不知,杨家小郎往日里心智不清,来府里住了一晚却好了,我看这娃不孬,手脚也勤,他祖父虽职位不高,但也是有名号的好汉,三郎暂且收了他吧”。 没想到老鬼会出面求情,武三郎略一皱眉,郭旭与董长安等人趁势道:“武师傅,杨兄弟绝非痴傻之人”。 傻子没想到这么多人为自己求情,心中大为感动,恭敬的道:“武师傅,小子必定勤练武艺,不辱没师傅名号”。 武三郎犹豫片刻,面色不变的指着长刀问道:“你说,这把刀怎么处置?”。 傻子恭敬道:“刀是武师傅的,自然随武师傅处置”,看武三郎神色不变又继续道:“小子已经拿刀换饼,自然就与我无干,武师傅把刀买回来,自然便是主人”。 武三郎神色略微放松,慢慢点头道:“还算明理”。 这算是个小考验,武三郎有意试探,傻子的回答条理分明,还算得体。 又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练过弓箭吗?”。 傻子老实摇头:“不曾”。 “会使枪棒吗?”。 “不会”,他不敢撒谎,这事根本瞒不了武三郎这个行家。 武三郎伸手抓住他肩膀按了按,又捏起他手腕一路捏到肩膀,最后忽然一拉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摇摇头道:“筋骨还凑合,底子太弱”。 练武要看天赋,有的人天生筋骨细小,怎么练都不会有大成就。单单筋骨粗壮也不够,还要反应机敏,动作灵活,除了身体还要心有血气,胆大敢战,这种人才是练武的好材料。 除了天赋,还要从小拉伸筋骨,打熬力气,若是等筋骨完全定型再开始练,好天赋也会浪费掉,傻子身体底子一般,基础太差,所以武三郎并不看好他。 老鬼不忍这个可怜的娃再次流落街头,又劝道:“三郎,身子弱养一养便是,我看这娃不差,暂且试试吧,待王爷回来再说”。 众少年也附和道:“武师傅,让杨兄弟试试吧”。 看他神色有些犹豫,傻子再躬身道:“武师傅,晚辈能吃得苦”。 可惜武三郎这种心如铁石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摇摇头道:“即使收你也来不及了,他们中最晚的进府也有三年,今年年底就要去军中历练,到时让你留下不合规矩,去军中是送死,我看你还是养好了病去谋个生路吧”,说罢转身便走。 他说的不无道理,旭子等人进府前便有基础,现在已经基本完成学业,今年便要进入军中,而自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其实他对战场并不十分向往,可身处这个鬼地方,没有两把刷子真没法混,真要出了府,身无分文一人不识,吃饭睡觉都是问题。 实在没借口哀求,只能眼睁睁看着武三郎越走越远,就在要绝望的时候,艾沙却从门边闪出挡住铁男,笑盈盈的行礼,“武叔叔,今天哪里去了?一天都没见人”。 武三郎那张冷硬的脸瞬间化开,咧了咧嘴笑道:“出府一趟,艾沙来了”。 傻子偷偷看去,那钢铁直男竟然会笑,难道……心里不禁有点不舒服,虽然在这个世界十几岁的少女说亲不稀奇,可你都三十多了,不太合适吧…… 董长安在他旁边小声道:“武师傅与艾沙投缘,一直想收她做义女”,傻子回头打量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这小子真是心细如发。 不知艾沙低声说了什么,又剥开一个鸡蛋塞到铁男口中,然后笑着跑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又走了回来,干咳了一声道:“先让你试试吧”。 “靠!”傻子心里骂一声,这低情商的老直男没给所有人面子,竟被艾沙一个鸡蛋拿下了,只是这丫头为什么一再的帮自己?难道真是长得帅? “先别忙着行礼,某说的是让你试试”。 傻子忙道:“武师傅吩咐”。 武三郎指着外面道:“去跑两圈,跑下来再说”。 傻子默默点头,紧紧裤带走向外面,后院一圈大概有三四百米,对他这个走路都大喘气的弱鸡来说是个大挑战,跑两圈考验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理。 艾沙并未走远,正有些担忧的看着,傻子努力做出个笑容让她放心,开始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奔跑,这就是新生,什么都要经历第一次,弱鸡不配活在乱世。 可惜很快他就知道高估自己了,他以为只是七八百米罢了,咬咬牙没问题,可刚跑出去没多远就压不住翻滚的气息了,汗水沿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双腿变得沉重万分,手臂却各有各的想法在胡乱摇摆。 看着跌跌撞撞的小傻子,老鬼轻声道:“三郎,娃娃大病初愈”。 武三郎面色如铁的“嗯”一声,“他自己说的能吃苦”。 这个小傻子一无是处,唯一的优点是身体里的汉人血脉,自己可以给他机会,前提是他要付出更多努力,如果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将来也只能送死的货。 跑到半圈,眼看他腿一软摔到地上,众人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觉得他早就该摔倒。 狼狈的爬起来继续跑着,他觉得自己正在裂开,胸膛里另一个自己正在拼命想挣出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全身肌肉都在颤抖,大张着嘴巴拼命吸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没人说话,看着他摇摇摆摆的越跑越近,在众人面前又摔了个狗啃泥。 武三郎移开目光,沉声道:“整队!”,众少年一愣,立刻按平时操练那样站成四排。 “长安先带着他,明日开始半天操练半天耕地,最差的受罚!”,说完直接向南走去,只留下一个酷酷的背影。 (军制,十人为伙设伙长,五伙为队设队正,百人为旅设旅帅,三到五个旅为一营(也称团)设校尉,又称营将,正兵旅帅为最低等武官,品阶正九品下) 他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胸膛里却舒服了一些,最痛苦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忘了数总共摔倒几次,最后一次摔倒的时候离终点只有十几步,挣扎了一下却没能爬起来。 只能慢慢的爬过终点,众兄弟纷纷围过去,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弟兄们见笑……”。 众人没笑,一起把新兄弟抬了回去。 第7章 第一课 众人吃着早饭吐槽老鬼的手艺,其实不止早饭,每次吃饭时都有人嫌弃抱怨,老鬼这手艺真不行,除了快和熟了之外一无是处,实在太糙了。 武三郎依旧铁板一样的表情,依旧是远超常人的吃饭速度,傻子过去行礼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施舍一个正眼。 正常操练要先绕后院慢跑两圈,活动开身体,傻子也慢慢跟在最后。 终究是少年身体恢复的快,进步很明显,两圈跑完只摔倒了三次,晃悠着走进院子,众人已经在扎马步。 扎马步是必修课,因为无论马军还是步军,下盘稳固都至关重要。腰背挺直,手臂前伸,双腿九十度弯曲,很简单的动作,可想长时间保持却并不容易,他只能蹲一会站一会,铁男对他始终视而不见。 马步站完后要举石锁,没有任何花样,就是单纯的左右手轮流提举小锁,二十次为一组,轮流三次,等热身结束,傻子已筋疲力竭…… 众人开始练习拉弓,军中四大基本功,弓弩,骑术,枪朔与刀牌,至于拳脚则仅限于锻炼身体,不在此列。 当年大唐府兵应征,每个人要自带一张弓两壶箭。(唐军几乎人手一弓,对弩却不太看重) 弓分四类,桑柘木制成的长弓,步军专用,伸直有一人高,挂弦后超过五尺(每尺三十厘米计),弓力最强,射程最远。(比想象中要长的多) 第二是骑兵用的角弓,长度不过四尺,弓力稍弱。 第三是稍弓,也称短弓,比角弓更短,杀伤更弱,优点是方便携带,大多是民间用来防身狩猎之用。 最后一种是格弓,纯粹好看的装饰物。 四大类,前两种是军弓,后两种可以理解为民用,这是大概分类,每种弓都有根据弓力的分级,军中步弓最低要求七斗之力,高的能达到一石五斗,也有猛人能拉两石甚至更硬的强弓,骑弓因马背之上不便用力,总体比步弓要弱一些。 据说一张弓的制作过程十分繁琐,要准备多种材料,还要在合适的季节处理组合这些材料,即使这样成功率也不高,费时费力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贵,所以军中对于弓的保养和使用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如果使用不当导致损坏,士卒要受到军法的严厉处罚。 第8章 新名字 武三郎道:“明日文师傅的课,莫要顽劣”,说罢扫视一圈算是警告,不待众人搭话转身离去。 “每次都要炸一嗓子”,有人小声嘀咕。 傻子却在回想着铁男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疤和那根空荡荡的袖管,原来战场便是铁与血,杀人或者被杀,从来没有所谓的浪漫,每个人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午后下地干活,第四伙的弱鸡们自然也不例外,地里的咋办碎石已经清理完,后边便是耕地了,几个身体壮的轮流扶犁,可惜都力气不够,很难驾驭那架大木犁,磕磕绊绊的模样很狼狈。 傻子越看越别扭,扶犁这活他也没干活,却多少知道一点,按理说不该这么费力才是,“先歇一歇”,叫停众人绕着木犁上下打量,这架木犁除了犁头犁铧是铁制,别的部位都是木制,只是庞大的有些夸张,为了增加强度选择的木料十分粗大,这也使整架木犁更加沉重,估计得超过百斤。 “咱们还是快干活儿吧,旭子哥他们都没歇,咱们……”,安卓小声提醒。 摆摆手让他别说话,傻子捏着下巴皱眉道:“不对……”。 董长安问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这架木犁的结构有问题,他曾看过木犁的样子,虽然是木制但很精巧,这架犁则蠢笨异常,而且犁辕又长又直,牛套栓在前面,整架犁都向斜上方发力,而且牛的步子带动整架犁左右摇摆,扶犁的人既要费力控制木犁摆动,还要时刻注意犁铧入土深浅,这使扶犁的人需要很大力气控制,非常费力。 “这东西谁做的?”。 “老木匠郭大,杨兄弟觉得哪里不对?”,董长安指了指南边,疑惑问道。 “长安哥,这犁不行,可以改一下”,傻子慢慢看出了一点门道,笃定的说道。 “你还会木匠?”,众人一脸惊愕。 “不会!不过我大概知道要怎么改”。 “杨兄弟要改什么?”,郭旭和石头走了过来。他本打算过来帮忙,却恰好听到这番话。 得知他要改木犁,郭旭皱眉道:“杨兄弟,先把地耕完,至于改犁……不妨过些天吧”。 看众人表情,傻子明白了,他们不相信自己…… 扶犁的换成郭旭,他慢慢向南走去,无论哪个世界哪个人群,一无是处的人不好混,他想做点什么证明一下自己。 老木匠叫郭大,听说手艺还不错,见到他的时候傻子却呆住了,鹰钩鼻子,金黄的胡须头发,蓝灰色眼睛,这明明是个白人老头儿,竟然叫郭大…… “你是那个新来的娃吧,找老汉有事?”,一口纯正的关中口音,让人更加出戏。 “那个……大伯,我知道个木犁的样子,想做了试试好不好用……”。 老木匠来了兴致,一脸郑重道:“哎呀,还是咱汉人娃娃有学问,说来老汉听听”,咱这个字咬的很重,这让傻子又是一愣,“咱汉人娃娃……”。 手艺人通常会对质疑自己技术的人不爽,他也想了一些说辞应付郭大,没想到却一句都没用上。 其实再一想也就释然了,主要原因来自身份,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汉人在这里享有绝对的权威,自己毕竟是汉儿面孔,而郭大本是胡人,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新身份十分自豪,所以对他的意见格外看重。 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知识的传播主要靠父子师徒间的口口相传,如果有人能慷慨的教你…… 在地上画了个草图,说了几处要点,郭大抓着胡子陷入沉思。其实如今的木犁已经算比较成熟,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主要是由原来的长直犁辕改为短曲辕,就是把犁架的直木改成弓形,这样整架木犁的长度将大大缩短,重心更低方便操控。 第二是增加调节犁铧深浅的犁评,只需在犁辕的弧顶部开槽安装能上下活动的竖木,用来调节犁铧入土的深度。 第三则是在犁辕前端加装犁盘,就是加装一根能自由旋转的小横木,在横木两端栓牛套,这个小装置的作用是在行进过程中使木犁不再受牛的步幅影响,在拐弯时也更灵活。 “巧!不愧是中原的物件,实在巧妙”,郭大看出其中妙处连连夸赞,“只是这曲辕用料要讲究,得寻一根合适的才行”,郭大是老木匠,一眼就看到巧妙处,也看出了其中难度所在。 傻子笑道:“这个小子属实不懂,还得靠大伯的手艺,只是不知道要多久才做得好?”。 郭大解释道:“别的倒好说,现成的木料就行,这主辕却是麻烦,要弯曲够大还要够结实,府里没有合适的料,我得出府去寻”。 老头安耐不住急切匆匆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哪找木料,留下小傻子摇头苦笑。他已经明白了,事情恐怕比预想的要难的多。 那根想象中的马蹄形犁辕并不容易得到,如果用木头雕刻形状,木纤维被破坏后承受不住牛的拉力,所以要用天然弯曲的硬木,再经过烘烤定型达到需要的曲度。 纯手工榫卯结构做一架木犁,比想象中要难的多,两个世界的区别太大了。 刚摇着头走出郭大住处,却遇到了艾沙,她挎个小篮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刚要去寻你,幸好遇到木匠伯伯”,说着不待他作答,把他拉到一边寻干净地方坐下,从篮子里端出一个碗递给他道:“趁热尝尝,我煮的偃月馄饨”。 刚要说话,被一句偃月馄饨给截住了,好奇的接过来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所谓的偃月馄饨就是饺子。 羊肉萝卜馅饺子,艾沙托着下巴坐在旁边看他吃,“味道咋样?”。 “呃……你放盐了吗?”。 “哎呀……我好像忘了……”。 天地间还残留着一些余热,夕阳洒下金色的光辉,少男少女身上也蒙了一层金色,等最后一个饺子吞下去,傻子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什么帮我?”。 这个陌生的少女一再帮助自己,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善良。 “就是想帮咯”,艾沙认真的回答。 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么讨人喜欢,“你叫艾沙,不像汉人名字”。 艾沙看着远处轻舒一口气,说了自己身世。 她的外祖父本是大唐商贾,因为战乱阻隔在于阗安了家,生有一个女儿,后来女儿与店里的于阗小伙子日久生情,老两口本不愿闺女嫁给胡人,无奈女儿再三哀求,看小伙子还算孝顺能干,不忍女儿委屈,终究还是点了头。 后来小两口生下一对儿女,日子算不上富有,一家人倒也和美,二老很是满意。 可惜吐蕃人来了,一家人逃难到半路又被马匪盯上,为了不拖累孩子,老两口执意留下…… 父母带着艾莎和弟弟逃命,马匪像狼群一样撕咬着逃难的人群,一家人被冲散,后来孤身一人的艾莎幸运遇到了武三郎,进入王府做了郡主侍女。 “艾沙是爹爹部落的话,按大唐话是仙女的意思”。 看看红了眼圈的艾沙,傻子问道:“一直没有他们消息吗?”。 艾沙轻轻摇头,兵荒马乱的世道,人命犹如草芥…… “爹爹叫亚力坤,红头发,弟弟随了娘的姓,阿翁给他取名叫杨凡,说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能平凡活过一生,他的头发也是红色……”。 两人沉默着看向远处,落日的余晖染红了云彩,他知道艾沙为什么帮自己了。 远处传来老鬼的呼喊声,站起来伸个懒腰,笑笑道:“你还有爹爹给取名字,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艾沙脸上挂着眼泪,笑了笑道:“你不是叫傻子嘛?”。 傻子正色道:“总叫傻子可不行,将来做了官不体面。 艾沙被逗的噗嗤”一笑,连连点头道:“那该怎么办?”。 傻子认真的看着她道:“取名字很费脑筋,幸好我也姓杨,如果你愿意,我就叫杨凡吧”。 第9章 郭秀儿 文先生的父亲是很有名气的大儒,曾游历各地讲学,后来在路上被贼人所害。 作为独女,文先生自幼学习经史,可以称一声才女,可惜红颜命薄,被贼人掳去流落于江湖,后来辗转来到安西城,王爷听说后特意把她请来教授小郡主,顺便也教一下后院的少年。 三十上下年纪,身材略有些发福,相貌普通但神色清冷,沉稳端庄,举手投足间有种令人不敢轻慢的气度,这或许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不大,略带沙哑。 傻子忙躬身回答:“文先生,我叫杨凡,平凡的凡”。 文先生点点头,又问道:“会写吗?”。 刚有了名字的小傻子摇摇头,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在西域的比例更高,作为有名的傻子不应该会写字。 “嗯,坐下吧”。 文先生每三天来上半天课,教一些常用的字和道理。 磨墨,摊开纸,写字。 他当然不是文盲,不过用毛笔确实是头一遭,歪歪扭扭的写下第一个字,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字迹在这里竟然并不扎眼,除了旭子和董长安,其他人比他强不了多少。 他不想被人看不起,也不想被当成妖怪,可有的事没法伪装,繁体简体虽有差别,大概的笔画顺序却相通,时间不长文先生就站到了身边。 快速思索着应该怎么解释,直到下课她却什么都没问,这又是一个内心孤傲的人,她可能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文盲。 通常这半天文课分为两节,每节一个时辰,第一节练字,第二节则是术数,众人已经学了数年,文先生自然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再从头开始教,上课后直接开始出题。 “正兵每日耗粮三升,辅兵两升,壮丁一升五合,今有正兵八百辅兵五百壮丁七百驻于关口三月,需耗粮草几何?”。(每石或斛十斗,每斗十升,每升十合,唐例每石约百斤,每升一斤左右) 很简单的小学数学题,略一沉吟把答案写到纸上,抬头看时却发现文先生正直视着自己,忙低下头作沉思状,偷偷环顾四周,发现一众兄弟正或抓耳挠腮,或低头沉思,或扳着手指头计算,或两眼发直,除了旭子和董长安神色轻松,其余人都在挠头,不由心中嘀咕“这种题目至于这样嘛?” 时间不长,郭旭与董长安先后交卷,而后又陆续有人交上答案,最后剩下八九个学渣仍在苦苦思索,傻子看差不多了,也起身把答案送到文先生书案上。 她瞥了一眼答案,却又伸出手指摸了下字迹,抬头静静的看他一眼,“回去坐吧”。 傻子心里一突,墨迹早就干了,自己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住她,她若问起来,该用什么借口? 坐立不安的想了许多理由,又一一推翻,这特么根本没法解释,自己一个没上过学的傻子怎么会算数的?早知道干脆不交了,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学渣…… 结果证明他想多了,文先生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可能她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傻子吧。那个不急不缓的身影离开小院,学渣们发出一阵压抑许久的欢呼。 众人围拢过来,他以为他们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算数,结果他们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取得名字?”。 ”呃……昨天”。 “为什么要叫烦?你到底烦谁?”。 没等他回答,胡子嚷道:“他不是烦么,以后就叫他烦了”。 “对,就叫烦了”,众人齐声附和。 还没等他拒绝,老鬼在外边喊道:“小子们出来帮忙!”,众少年哄笑着跑了出去,傻子不由摇头苦笑。 今天除了要学文,还是改善伙食的日子。 杀羊是每个西域人的必备技能,胡子双腿夹住羊,短刀利索的割开喉咙,放完血挂起来,羊皮很快便完整的剥了下来,连骨剁成大块丢进锅里煮,剩下的便是等待。 烦了忍了几次终究没忍住,小心问道:“这就完了?”。 几人诧异问道:“不是这么煮吗?”。 烦了一愣,缓缓点头道:“是,是这么煮……”。 羊身上哪个部位做什么菜讲究很多,每个部位有各种做法,还有各种菜系口味,随便就能做出几百道菜,像这样剁开加清水煮,这已经不能说是粗糙,纯粹是在糟蹋东西了。可后院只有油盐,在没有其他佐料,没有调味料,大厨来了也白给。 肉汤翻滚,血沫随之浮沉,浑浊不堪,他又忍不住道:“那个……我觉得如果把这遍汤倒掉再重新添水煮,汤会更清澈”。 众人一脸难以置信,“倒掉?就只有这点油水,你要倒掉?”。 烦了无奈败退,还是那句话,两个世界区别真的太大了…… 羊肉熟了,连汤带肉干掉一盆,人的活动量够大油水又少,饭量就会变的很大,这时候通常不会挑剔食物的味道。 闲聊时又听说一件新鲜事,这里竟然有老虎,乡野间每年都有伤人的事发生,不由又一次眺望着巍峨的雪山,摇头叹道:“一千多年,沧海桑田啊……”。 董长安只听到后半句,好奇问道:“沧海桑田……敢问兄弟此典出自何处?”。 烦了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说道:“不知道”。 还是那句话,有一定阅历和学识的人想装成文盲是不可能的,短时间内或许可以,长时间根本不可能。自己这个妖怪的言谈举止总在不经意间表现出与众不同,在一群淳朴少年中更加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让少年们不自觉间对他多了些尊重。 “小郡主来了!”,有人低声道。 远远走过来三个少女,中间那个身材高挑,一身红色袄裙,样貌明艳靓丽,那便是烦了的救命恩人,王爷唯一的孙女郭秀儿,人称小郡主。 老郭原本有一妻三妾,给他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十几个孙子孙女,算得上枝繁叶茂。可惜这些年来病逝的病逝,战死的战死,就只剩下四子郭华和长房的小孙女郭秀儿。 郭华乃是安西名将,可前几年儿子与夫人相继因病离世,大病一场后变得颓废不堪,如今只在延城镇守,轻易也不回来。 郭秀儿今年十五岁,自幼聪慧过人,王爷不在时便由她主持府中事,众人低头行礼,郭秀儿只是点点头扫了一眼,脚步不停的走向郭旭。 艾沙则停下笑眯眯的看着他,从傻子用了那个名字开始,二人关系便已更进一步。烦了则远远看着与郭旭说笑的郭秀儿,她脸上已没有了倨傲,正笑的眉眼弯弯。 艾莎从不惹人厌,也从不八卦的问东问西,只在旁边静静坐着。 烦了回过头道:“过几天放假,我们去街上逛逛?”。 “好啊”,艾沙笑着一口答应。 阳光洒在少女脸上散发着光芒,让烦了不自觉的也有了笑意,“我能分到五十文钱,你想要什么,我买了送你”。 艾莎笑着摇摇头,董长安靠过来过来坐下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留下吧”,说着向郭秀儿那边努了努嘴。 烦了道:“旭子说会帮我求情,他说小郡主不难说话,应该会答应的”。 几人正商量放假去哪里耍,郭大扛着一架木犁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喊着:“小兄弟,成了!快套了牛试试!”。 烦了忙跳起来迎过去,还以为要等许久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好了,很快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这架木犁整体要短了许多,模样也有些怪,犁辕是夸张的半圆形,听说是烦了的主意,众人又一阵惊叹。好用不好用自然要试了才知道,旭子当仁不让的扶犁耕地,健牛奋力前行,犁铧轻快的翻开泥土。 走出去没多远旭子便掌握了技巧,单手扶犁兴奋喊道:“好家什!好家什!真个轻巧!”。 少年们兴奋的跑过去:“俺也来试试”。 曲辕犁的进步不需多说,已经达到了木犁所能达到的完美形态,郭大正说的口沫横飞,“这木犁别的倒是好说,唯独这犁辕要用大弯的硬木,老汉寻了不少地方才找到合适的料,匆忙了些,做得不甚仔细,若再花些功夫还能更好……”。 众人纷纷对烦了夸赞不已,那天他说木犁能改的时候没人在意,没想到真的改成了。 旭子皱眉道:“家什倒是好家什,只是木料太难寻,没法多做”,众人纷纷称是,这么大角度弯曲的硬木可不多见。 郭大笑呵呵的道:“这天生弯曲的木料确实少见,可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把幼苗压弯,长个几年不就行了?到时上架烘烤压弯,并不难做”。 众人恍然大悟:“还是老伯见多识广,是这个道理”。 “好娃,真个巧心思”,老鬼乐呵呵的拍着烦了肩膀夸道,众人齐声附和道:“哥哥好本事!”。 烦了笑道:“我只说了些点子,还是郭老伯手艺好”。 郭秀儿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点点头道:“杨凡父祖皆是军中好汉,以后便留在这里吧”,烦了听了心里一松,有她这句话自己就算正式学员了,众人纷纷祝贺。 虽然身子弱了点,但从这两天的表现看他可一点都不傻,甚至能称为精明,方才旭子还特意向小郡主提及,现在又做了木犁,留下自然顺理成章。 郭秀儿却又道:“木犁拿去库房,等爷爷回来再做定夺吧”,顿了一下又郑重道:“此事禁言!”,说罢便回了前院,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10章 投矛 农具改进意味着低成本耕种更多土地,意味着更多的粮食,按理应该马上大力推广才对,可郭秀儿却面无喜色的把木犁带走藏了起来,甚至还下令禁言,这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不理解却没人质疑,小郡主做什么是她的事,咱们小人物就不瞎操心了,再说只是一架好用些的木犁罢了,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众人很快把这事抛在脑后,只有董长安和旭子不时问一句,“为什么呢”。 烦了摇头笑道:“早晚会知道原因的”。 他改进木犁的目的就是为留下,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别的并不重要,至于郭秀儿为什么要这么做慢慢等着总会知道答案的。 武三郎再没给他丝毫关照,跑步,拉筋,马步,石锁,拳脚,拉弓,刀牌,枪朔……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烦了只能咬牙死撑,没办法,身体是一切的根本,想要身体强健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慢慢打熬。 事实证明当人的身体劳累到某种程度,大脑便顾不上胡思乱想,他不再去想大唐吐蕃,长安西域,也顾不上幻想宏图霸业,妻妾成群,每天机械的任铁男摆布,期盼老鬼嘶哑难听的声音。 天气在一天天回暖,后院的地收拾完了,耕完打好垄又仔细耙了一遍,等下场春雨就可以播种了。 王爷回来已经几天,一直没来过后院,听说身体不大好,他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却依旧要四处奔波操劳,没办法,安西一刻都离不开这个老头子。 没事的时候烦了喜欢眺望雄伟的大雪山,融雪正从山间流出,干涸的土地得以成为沃野,这便是天地的力量,与之相比,人何其渺小。 “烦了,说个故事听听”,胡子的大嗓门打断了胡思乱想。 “说一个,就说武松打虎”。 “对对,就说武松打虎”,众人纷纷附和。 烦了无语道:“一个武松打虎说了十几遍,你们听的不腻我说的都腻了,换一个吧”。 众人不依不饶,央求道:“再说一回,俺们便愿意听这段”。 看着他们期待的目光烦了只能妥协,又一次开始讲武松打虎的故事,说实话,他说故事的水平一般,可听众们一点都不嫌弃,仍旧像第一次听时那样入迷,这个世界的娱乐活动极度匮乏,听故事能称一声奢侈了。 暖风吹过,武三郎和老鬼也无声坐了下来,每当烦了说到某个地名,众人都会精神一震,故事里是中原,是大唐,是故乡。 其实这里所有人都没到过中原,可大唐依旧让他们魂牵梦萦,他们的父辈和祖辈都曾一遍遍叮嘱他们,家和祖坟在哪里,将来一定要回去,把名字写进族谱,那才不算孤魂野鬼…… 小院里静悄悄的,听众们不时发出惊叹,偶尔抬头看向东方,一副痴迷模样。 故事说完了,老鬼招呼发呆的众人,“吃饭吃饭,黑天了”,依旧是蒸饼咸菜,可今天没人吐槽,或许是因为傍晚的夕阳,小院里有些莫名的伤感。 董长安低声道:“我家就在长安,可我都不知道长安城是什么模样,我爹说他也不知道”。 另一少年道:“俺家是商州,阿翁再三的交代,一定要回去知会族里,俺家三代安西兵,五口殉国,官府该免掉许多劳役……”。 “俺家是……”。 越来越多的人顾不上吃饭,开始说着自己的故乡,说殉国的亲人,有的三四个,有的五六个,胡子家里整整十口。 说到亲人的英勇壮烈,他们满脸自豪,其实这些事都说过许多次了,就连最晚来的烦了都听过,可他依旧听的很认真,他们的爷爷,父亲,叔伯,兄长,活生生的亲人,都是好汉子,如今都埋在离家万里的西域。 小院里慢慢安静下来,旭子道:“王爷说咱们在这里杀贼,老家的族人便不用受贼人欺负”。 “可恶的吐蕃贼总也杀不完!”,有人道。 “总有一天能杀完的”。 “等杀完了贼人,咱们兄弟一起回大唐去,拿功劳换些地,兄弟们一起种麦子”。 “好!正是如此!”。 少年们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将来,杀光吐蕃人,回老家种地去…… 夜深了,众人起身回屋,黑暗中有人道:“烦了,你知道并州吗?”,竟是武三郎。 后院众人已经发现烦了对许多事的了解远超常人,对中原许多地方都能知道,不过没人觉得不对,毕竟一个傻子都在一夜之间变得聪慧了,再多知道点事也正常。 烦了以为他早回去了,没想到一直都在,“武师傅,并州乃九州之一,在太行山西,长安东北方向”。 武三郎轻叹道:“阿翁走得急,那时阿爷年岁还小,就只记得个并州,也不知道是哪个县……”。 烦了劝道:“武不算大姓,回去了应该不难打听”。 武三郎默默点头,“走,陪我吃碗酒”,说罢完全不理会烦了会不会同意,径直而走。 第11章 牲口市 安西三镇自西向东依次为疏勒,龟兹,焉耆,皆北依大山南临戈壁,西抵葱岭,东至西州。三镇处于一条直线,这条线叫参天可汗之路,也叫丝绸之路北线。 安西城处疏勒与龟兹交界的一处山脚盆地,土地肥沃,矿产丰富,更难得的是东西还各有一处险峻的关口可以驻兵,是一处天然宝地,要塞。历任大都护都极为看重,一直用心经营,十几年前老郭干脆把王府也迁了过来,汉民也迁来此处,这里便成了安西都护府的老巢。云九小说 每逢初一十五是开市的日子,也是少年们的假期,烦了今天穿了一双新鞋,是艾莎给做的,只是好像不一般大,可能是两只脚不一样大吧。 口袋里有五十文新钱,上铸着四个字,元和通宝,这些钱是都护府的作坊铸的,大唐边镇有自己铸钱的权利,说来也讽刺,大唐换年号还是从吐蕃人口中得知的。 两个三十上下的壮汉守在门外,看众人出来笑着打招呼,旁边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眯着眼养神,满脸皱纹也看不出年纪,身边竖一条灰不溜秋的长朔。 众少年上前行礼,老刘笑呵呵的阻止道:“不用不用,自家人行的哪门子礼?还是我大唐儿郎知礼数,不是那些蛮夷之徒能比……”。 老刘没个正经大号,便叫刘大,军中厮混了大半辈子伤了腿退出军中,光棍一条没什么牵挂,索性便在这条巷子安了家,职田佃出去,每天往后门一坐顺便给王爷看个门。 辞别那个絮叨的老头,沿巷子向南,旭子低声道:“刘伯以前在军中是有名的好汉,三十几岁便获锐士号,从王爷亲兵做到马军校尉,那条长朔原本是王爷的心爱之物,当年在西州他搏命阵斩一个吐蕃千夫长,王爷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别的不要就单讨要那条朔,王爷心里不舍也随了他”。 烦了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老头依旧在乐呵呵的摆手,就像个目送孙子出门的普通老汉,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头儿竟是个狠人,王爷也有意思,竟把心爱的长朔都送了出去。 西域汉人是一家,刘大对胡人看不上眼,对汉家少年却格外亲近,其实这是安西军中的传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老兵对后辈格外照应,好汉舍了性命搭救新人的事屡有发生,到新人成为老兵,会再去照顾年轻的后辈,一代又一代传承。 安西城中近半数是汉民,大多在后街聚居,后街也更繁华,街边店铺林立,挑着各种颜色式样的旗子,代表经营的商品,酒铺肉铺,粮店盐铺,还有铁匠木匠铺和首饰铺子药铺等等。 街边还有些小摊子则来自乡下人,在卖一些自家的粗粮或鱼干肉干,还有的摆了毛毡毛毯类的织物,来往行人中高鼻深目毛发红黄的胡人比比皆是,一个个操着各种腔调的大唐官话口沫横飞。 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官话早已成为西域的通用语言,不止安西军镇,就连吐蕃,葛逻禄,回鹘甚至大小勃律,昭武诸国中都有许多人会说官话,这也是身份的象征,不会说官话的人通常被归类于乡间土包子。 世间没有什么新鲜事,哪个势力牛叉,语言文字等文化自然会一起牛叉,古今中外从无例外。 众人在大街上闲逛,胡人大多无声躲开,反而不时有汉人站在门口招呼:“小子们来吃碗酒解渴,老汉请了”,旭子等人笑着谢过。 大多数铺子的生意并不太好,商路是西域繁华的根本,如今两端都被吐蕃占据,商旅断绝,三镇只能勉强维持内循环,经济萎缩成为必然,其实这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会更加萧条,安西与大唐阻隔几十年,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错了,这也证明了老郭的能力。 胡子道:“这里没什么看头儿,咱们去南坊牲口市”,众人应和着加快脚步,从小巷向南。 城内分坊是大唐的规矩,就是把一座城分成几块方便管理,大概相当于社区,安西城分四坊,北两坊是都护府王府驻地,唐人居多,南两坊则是诸胡混居。 小巷里不算干净,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小孩子几乎都光着脚,躲在墙角偷看他们,还有几个光着屁股。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单薄低头站在巷边,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害怕正在微微发抖,这已经是第三个,艾沙拉住他加快脚步。 “艾莎……”。 “叫姐姐!”。艾沙比他大一岁,叫声姐姐其实也应该,可烦了实在叫不出口。 第四个女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越严酷的环境会越早熟,生活总是逼迫艰难的人更快成长,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还有好看的蓝眼睛,略短的麻布裙穿在身上很好看。 少女害怕的闭上眼睛,等那些人走过后却发现手里多了两文铜钱,她惊愕的抬头张望,只看到几个人远去的背影。 董长安注意到烦了的小动作,低声道:“你帮不了她们的”,烦了点点头没说话。 他也知道帮不了,只是一时没忍住罢了。 南街牲口市果然热闹,只是气味更加难闻,声音也很是嘈杂,众人散开各自去看感兴趣的东西,烦了和艾沙,董长安,旭子四人沿着大街向西闲逛。 有成群的牛羊,也有人只牵着一匹瘦马,还有的带了自己捉的猎物和皮子,甚至还有人拴了头小老虎在卖,这可是真正的老虎。 牲口市不止卖牲口,所有活的东西都卖,也包括人。 各种肤色,年纪,性别的人,捆着双手,插着草标,木然站在街边供人挑选,拿鞭子的主人在卖力吆喝。“小人的奴隶都是精挑细选,男奴老实能干活儿,女奴个个温顺……”。 烦了看了看旁边的牛马,又看了看这些衣衫褴褛的“牛马”,心中有些不舒服,皱眉道:“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护府不管?”。 董长安低声道:“不是安西的百姓……”。 大唐并不禁人口买卖,但严禁恶意拐卖人口,而这些人连大唐人都不算。 西域广阔,到底有多少小国和部族从来没人能说得清,汉时说三十六国,后来又说七十二国,其实这也只是大概,因为总无数小部落散落角落生存,还有的到处放牧流浪迁移,这就更加难以统计详细数字。 如今西域山南有吐蕃安西,山北有葛逻禄和回鹘,几大势力并存,战乱不休使一个职业得到快速发展,那就是马匪,马匪其实并不是一个固定职业,有时候可能是副业,牧民和马匪的界限非常模糊,他们也不光抢劫财物,顺便也会抢人。 比如疏勒镇某个部落的男人在农闲时一起去于阗,找到某个小部落杀掉弱小捉回年轻男女,不久之后其中一部分便会出现在这里,安西的律法是保护制下臣民的,不包括他们。 所以牲口市里能买到吐蕃人,葛逻禄人,于阗人,回鹘人,大食人,以及西域所有部落的人,如果没有,你可以对那些拿鞭子的人说一声,连定金都不需要,等下次开市的时候或许你就能看到要买的人了。 西域就是这样,也一直都是这样,谁都改变不了,烦了问道:“唐人呢?”。 旭子哼道:“大都护府令,胆敢售卖大唐子民者,灭族!”。 唐人高贵,催生出许多明文律法和潜规则,比如唐人打胡人的惩罚微乎其微,胡人打了唐人的代价却非常惨痛,还比如唐人做买卖基本不需要交税等等。 这并不意外,安西都护府的根本是大唐子弟,给予优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果你觉得大唐做得不厚道各族会反对,那你就错了,各族很满意,因为相比其他的征服者,大唐已经非常宽仁了。 匈奴,突厥,吐蕃等征服者那才是真的拿他们当牲口,只有压榨和杀戮,大唐虽然护短,至少还讲道理,都护府制定并维护秩序,各部得以相安无事,弱小的部族得以生存,而且大唐对听话的盟友一直很慷慨,所以大多数部族对大唐很是信服,也愿意出力挣好处。 正说着那些有趣的法令,旁边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一个汉人老者与卖人的牙子吵了起来。 老者正破口大骂:“好猪狗!竟敢行这等龌龊事,洒家是遵守法纪的大唐人!真瞎了你狗眼!”。 那牙子弯着腰连连求饶,拉着他衣袖道:“大爷小声一些,小的说了错话,这两个婢子送给爷陪个不是……”。 老者更怒,甩开那人的手斥道:“洒家若是受了两个婢子,成了何等样人?”,那汉子忙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只是连连讨饶。 看他一个劲的服软讨饶,老者也不好再发作,掏出钱丢给他道:“今日且饶你一遭,以后做买卖需知道规矩,若再让洒家遇到,仔细你皮肉!”。 那牙子陪着笑只是推辞不收,那老者却爱脸面,结果一番推辞后收下一半,然后那老者说要请酒……看这意思两人竟要化敌为友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莫名其妙的平息,两个婢女站在老者身侧满脸欣喜,对于她们来说,这样的主人算很不错的归宿了。 看热闹的人群正要散开,几个扎了黑头巾的胡人汉子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揪住卖人的牙子“啪啪”两计耳光,喝道:“敢偷王爷的税!好大狗胆!”。 那牙子捂着脸大声叫屈,“爷,没有这回事,小的哪敢啊”。 不说还好,那头目更火大,招呼几个人围过去对着牙子拳打脚踢,牙子只能蜷缩在地上大声讨饶。 老者看不过去,阻止道:“莫打了,伤了人命”。 头目让手下住手,拱手道:“这位爷,小的收到消息赶来,此事与爷无干,待收拾了这厮,明日把钱送到爷家里去”。 面子给到,老者也不想多事,犹豫一下带着两个婢子走了,那头目向四周一拱手:“黑云帮受了王爷的令自然尽心尽力,这猪狗竟敢耍手段不交税金,这便带回去发落,尔等放心,只要遵纪守法,我黑云帮不会教你们为难”。 牙子和奴隶被一起带走了,人群快速消散,议论着那个想贪便宜的倒霉蛋。 事情不复杂,按都护府的命令,买卖货物要用铜钱十税取一,负责南坊收税的便是黑云帮。 帮派那么多人要吃饭,收税的时候便要加一点,那牙子想贪个小便宜,想跟老者商量私下交易,用那两个女奴交换货物,说白了就是想偷税。 没想到那老者不图他的便宜嚷了起来,本来事情都平息下去,却有黑云帮的眼线去报了信。 事情的结局注定,牙子一顿好打是免不了了,奴隶罚没还要缴钱保命,若是没钱赎人,那他就只能也变成奴隶了。 第12章 长朔 城里物价不高,每文铜钱能买一个大蒸饼或者一条肉干。一只羊的价格是五十文,一匹马要四百文左右,跟一个奴隶差不多。 朝廷赋予边镇铸钱的权利,货币方便商品流通,也便于征税。除了铸钱还有征兵和任命官员等权力,说难听点,节度使在某种意义上接近诸侯王。 权力过大会滋生野心,这便有了安史之乱,但凡事有利有弊,正是有了高度自治的权利,边镇才有了更大的自主权,对抗外敌时更加得心应手,安西都护府也得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坚持。 小馆子里吃完饭,掌柜的说死都不收钱,口口声声说娃娃吃饭都收钱丢先人,其实那掌柜的从哪看都不像汉人,可他一口咬定自己祖籍关中,烦了觉得他可能真的祖籍在关中。 经过小巷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正捧着一碗水讨好的笑着,他装作没看到走了过去,他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因为一旦认识就要背负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还是清白点好。 老刘依然坐在那里,远远看过去仿佛死人,旭子递给他两个肉馒头,“好娃娃,有心了”,边吃着馒头,老刘伸手抓住旭子手腕捏了捏,又向上捏胳膊肩膀,最后按了按腰腹,点头道:“不错,有长进”。 旭子笑道:“刘伯,借来耍耍?”。 老刘看他眼热,用脚一挑长朔道:“来,爷们儿,耍个赶山式瞧瞧”。 旭子接过长朔跳到巷子中央,深吸一口气猛的一抖,杯口粗的朔杆如灵蛇扭动,朔锋飞舞犹如朵朵梨花一闪即逝。 好朔要好杆,一根好杆需硬木做芯,老竹细篾浸油风干后包芯,再以生漆麻绳缠绕,这个制作过程会长达数年,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运气,制成的朔杆既轻又韧不惧刀砍斧凿,珍贵无比,所以每一条都是主人的心爱之物,通常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得到一条好朔并没什么用处,因为好朔刚中带韧,没有与之匹配的武艺和力气并不能发挥出它的优势,还不如拿一根硬木长矛实在。 旭子使了一手花式,引的众人齐齐叫好,只见他侧身单手持尾,朔尖随意搭到地上,正是长朔赶山的起手式。 但见他单手忽然猛的往下一压,那条朔竟下弯成弓,没等众人反应,长朔已猛然弹起,朔锋如毒舌般探出,看角度正是人的小腹,这一招是利用朔的弹性发起,极为隐蔽迅猛。 一式未老,人随朔动,旭子赶过去双手一拽,身形随之下潜,长朔斜指,这次却是咽喉。 不待招式用尽,长朔又随人走,左右两边各出一式,随即转身间整个人后倾成桥,长朔又如迅雷般刺向身后…… 昏暗的小巷里寒光闪烁,朔锋发出破空轻啸,众人看得如痴如醉,烦了暗自惊叹,平日与旭子对练被虐心里还有点不服,现在看来他是给自己留面子了。 长朔要使得好,除了快和狠,讲究一个巧字,要借助杆的韧性,从一个角度弹向另一个方向,这比用胳膊挥舞要快的多。 人的身体要跟随长朔弹性而动,出枪迅捷,还能更加灵活的防守和进攻,有句话叫月棍年刀一辈子大枪,这句话自有其道理。 长朔在狭窄的小巷里左探右突,自始至终没碰到一下墙壁,这是收发自如的掌控,待一式练完,旭子喘着粗气把长朔递给老刘,惭然道:“前辈,献丑”。 老刘有些意外的道:“倒是有些火候,不过以后要先缓一缓,太急伤身,这条朔我还能带进棺材里去?”,旭子连声谢过。 回到后院才知道王爷来过,留了话让旭子和烦了明天去前院一趟,郭旭在少年中为首,王爷对他期望颇高,让他去不意外,没想到也点了烦了的名。 二人回屋,烦了催促道:“上去趴好,我给你捏一捏”,旭子听话的趴到炕上,任由烦了给他揉捏筋骨。 他的力气不够,不足以驾驭长朔,刚才把腰扭了,老刘看出他性急提了一句,烦了与他朝夕相处,自然也看出他举止不对劲。 旭子咧嘴道:“烦了,我猜王爷让你过去是要说木犁的事”。 烦了道:“小事罢了,说不说都无妨”,他已经猜到了一些原因。 拍打着旭子腰背,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咱们那两位师傅怎么回事?”,他发现文先生与武三郎之间好像有什么事,忍不住燃起八卦之火。 旭子犹豫一下,说道:“武师傅以前有家人的……”。 武三郎以前有婆娘还有个儿子,脾气也不像现在这么冷硬,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婆娘和儿子被野兽害了性命,武三郎从此性情大变。 他与文先生的事并不复杂,当初就是武三郎把她接进的王府,一直对他很钦慕,武三郎却一直躲着她,事就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狗血的故事让烦了有点牙疼,“怪不得我看两人怪怪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看他对文先生也有点意思,这不挺合适的嘛,都这个年纪了还抹不开脸面?”。 旭子道:“王爷和鬼叔私下里都劝过,可他不松口”。 想想钢铁直男那脾气,烦了摸着下巴道:“反正我觉得挺合适的,有机会得推他们一把,早点成个家,省的他俩闲着没事总练我,没准儿还能养个大胖小子呢”。 旭子提醒道:“你可想好了,武师傅不比旁人,别弄巧成拙不好收场,对了烦了,你以前是不是读过许多书?”。 烦了随口敷衍道:“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或许在哪看过吧”。 旭子点了点头,烦了与大字不识的文盲相去甚远,可他的过往有些不堪,作为兄弟不好追问。 “你今天去药铺做什么?”。 烦了犹豫一下道:“随便看看……想试试做点东西”。 过了一会,他正要解释自己的目的,却发现旭子已经睡着了。 第13章 初见郭王爷 酒是怪东西,能麻醉人的神经,让人丢下面具坦诚相待,比如武三郎伤感之余跟烦了喝了一坛酒,说了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话,过后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竟然跟一个小辈说了那么多话,可再次面对烦了的时候他依旧觉得站在面前的人不像小辈,反而更像一个无话不说的兄弟,甚至长辈,很怪异的感觉,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所以他决定更严厉的对待烦了,这是特殊的关爱,只有更严厉的操练才能让他更强壮,让他活的更久。这份关爱让烦了痛苦不堪,数次暗示自己大病初愈,不能太操之过急…… 吃力的把石锁提起来放下,再提起再放下,烦了气喘吁吁的道:“我怀疑他在针对我……”。 旭子也喘着粗气道:“烦了,你按捏筋骨的手艺跟谁学的,真的是好”。 胡子凑过来道:“烦了,旭子哥说你的手艺好,啥时候也让俺舒爽一回?”。 “爽你大爷!滚!”。 事实证明铁男确实有针对他的嫌疑,别人都歇息了,又拿出一副木制刀牌丢给他,自己则拿起一根三尺多长的木棍,“你练的晚,只能加倍吃苦,不是你自己说的能吃苦吗?”。 烦了嘴里一苦,自己确实说过这话,可自己没想被虐啊…… 抱拳道:“武师傅指教!”,嘴里说的痛快,心里却在叫苦,”我大病初愈啊大哥……”。 武三郎满意的点点头,一大步逼近,木棍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烦了眼看木棍已经到头顶,忙身子一缩抬起木盾格挡,预想中的撞击没等到,木棍变砸为扫啪的一声抽到大腿上。 忍不住疼呼一声,刚要伸手摸,却发现木棍并没停,第二下又夹着风声扫了过来。 来不及了,忙顺势往下一蹲,整个身侧都用木盾护住,木棍敲在木盾上发出一声脆响,还没等他庆幸,就看到一只大脚越来越大。 挡是来不及了,只能拿牌接,一股巨力传来借力一个后滚翻,双脚一落地没等起身,马上用木盾遮在身侧,刀横身前戒备。 武三郎有些意外的说了一句:“不错”,说着大步向前道:“再来!”。 “啊……”。 “等下……”。 “武师傅……啊……”。 一刻过后,铁男终于心满意足的住了手,烦了捂着大腿欲哭无泪,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根根隆起,疼的都麻木了…… 武三郎木棍一指烦了,向众人道:“看到没?牌无论何时都要不离要害,腿上中一刀最多截掉,伤了胸腹可是必死”。 众人幸灾乐祸的答应:“武师傅教的好!”。 铁男满意的“嗯”一声,又道:“给他揉一揉伤处,拿冷水敷上好的快些”,说罢溜达着走了。 胡子等人看他走远,七手八脚的把烦了从地上抬到屋里,笑呵呵的围着。 烦了看着众人神色心头猛的一跳,捂住腰带叫道:“诸位兄弟好意心领,我自己来就行……”。 胡子严肃的道:“武师傅特意嘱咐的,不可懈怠,还是揉一揉的好”,说着左右一使眼色,众人会意向前…… “我干你们……等下……啊……”,烦了的惨叫声响彻后院…… ?????????????? 穿过小门就是前院,没有高堂大屋,甚至连点像样的花草都没看到,低矮的土房分成几个小院,倒更像某个乡间小地主的家。要见到传说中的郭王爷了竟有点小紧张,一瘸一拐的跟在旭子身后,亲兵带着他俩来到一处院落,“先等一下,王爷正与毛先生说话”,说罢转身离去。 小院收拾的倒干净,天井中间一棵老树,角落处几件石锁棍棒,并没看到护卫和下人。 王爷在谈公事,哥俩站在角落里等着,半个时辰后正屋门推开,一个穿青衫的小老头走了出来。 旭子小声道:“是毛先生”。 毛先生乃都护府长史,王爷的左膀右臂,专门负责安西民政财赋,近年来三镇施行军管,毛先生的主要任务便是安西城内的大小事务。 看上去有五十上下,个子不高,面容矍铄,一把花白的山羊胡。 据说这位毛先生不但文章写的好,处理民事一绝,而且一柄长剑相当了得,当年曾亲自上阵剿灭马匪,刺贼首于马下,也曾当街斩杀不法贼子,称得上能管民能砍人的全才。其实大唐的书生基本都有两下子,讲究的是持书仗剑走天下,舍生取义上头拼命都不稀奇。 毛先生走路时弓着腰像要赶去救火,两兄弟看他走近忙躬身低头,按说二人身为小辈应该行礼唱喏,但礼仪是分场合的,比如此间主人是王爷,二人便不能出声喧哗,只需躬身表示敬重即可,这便是礼,讲究规矩,但不能僵硬。 小老头“嗯”了一声停下步子,瞥了旭子一眼又看向烦了,“抬起头来,你便是新来的那个杨家小子?”。 烦了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名头,忙抬头应道:“正是小子”。 毛先生双眼犹如鹰隼般直视着他,面色不变道:“听说你一夜之间由痴变慧,是何道理?”。 烦了坦然道:“小子不知”,这根本没法解释,索性耍赖吧,老子就是不傻了,你爱咋咋地。 毛先生依旧面无表情,深深看他一眼道:“痴傻也好,聪慧也罢,需秉持本心,莫要误入歧途!”,说罢背手而去。 烦了有些莫名其妙,“老子又没惹他,干嘛阴阳怪气的?”。 一个丫鬟出来道:“王爷让你们进去”,二人应一声快步入内,进门与旭子跪地磕头,“拜见王爷”。 “起来吧,地上凉”,声音不大但中气充足,看来身体并无大碍。 屋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把刀,木架上两副铠甲,除此之外再无什么摆设,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端坐在主位上正笑眯眯的看着。 老郭身量高大消瘦,一身布衣布鞋,乍看像个普通老人,但一双眼睛深邃威严,使人不敢直视,烦了暗叹,“不愧威震西域数十年的郭王爷……”。 老郭摆摆手道:“近些说话,咱年岁大了耳朵不好,桌上有点心,饿了便吃一些”。 长者赐不敢辞,二人听命上前,有些拘谨的与他说话,随口说些小事,后院住的如何,吃住还好之类的,旭子一一作答,又问了一些众人习文练武的杂事,老郭点点头道:“旭子去跟秀儿说一声,多做两个人饭,下晚你俩也在这吃”。 旭子离开,只剩下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老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烦了被他盯得一阵阵紧张。 这老头子十几岁从军厮杀,二十多岁升到大将,而后跋涉万里,威震西域近五十年,直接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估计要以十万计,称一声杀人魔王都不为过…… 正忐忑间,忽听到老郭冰冷的声音,“文姑娘说后院里你来的最晚,学的最快”。 烦了没敢抬头,忙答道:“是文先生教的好,小子以前也学了一点”。 “三郎说你性情坚忍,习武勤奋”。 烦了道:“小子之前荒废时光,只能勤加苦练”。 “秀儿说你制了一架木犁,某已看过,确实巧妙,从何处学来?”。 烦了知道他会问这事,遂答道:“那木犁唤作江东犁,在大唐已然传开,小子在街上听人说起过,让郭老伯试了试,侥幸成功”。 老郭依旧面色不变,“他们说你见识广博,性情沉稳,心思缜密,不似少年”。 这回烦了没法解释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清楚,在一群少年中间,言谈举止格格不入,只能硬着头皮不说话。他已经知道毛老头为什么教训自己,也明白了老郭叫他来的目的。 久久没听到声音,烦了忍不住偷偷看去,却发现老郭仍在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双眼微微眯起,仿佛在审视一个不老实的囚犯。 这让烦了有点恼火,一阵阵压不住火气,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老子当奸细? 驴脾气一上来,索性抬头直直的与老郭对视,意思很明显,你要觉得我有问题就砍了我,犯不着这么埋汰人! 老郭却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丢给他,:“看看”。 狐疑的接过打开,竟然是来自吐蕃大相的书信,内容不复杂,是说吐蕃已经与大唐会盟,大唐皇帝答应将安西之地割让给吐蕃,大相对王爷一向仰慕,不忍心军民受苦,所以写来这封书信,劝王爷归顺大吐蕃,他保证老郭以后世镇龟兹为王,愿意勒石为记。 “你觉得该如何?”。 把书信放回桌上,烦了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傻子”。 第14章 露一手 所有人都说王爷和蔼可亲不拘小节,对小辈宽和慈爱,烦了想过与他见面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老郭没怪他无礼,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谁傻?”。 烦了笑道:“吐蕃大相呗”。 “哪里傻?”。 烦了道:“王爷都这个岁数了,他竟然来劝王爷归降,也不想想,王爷受命镇守安西大半生,若是降了吐蕃,一世英名岂不要毁于一旦?”。 老郭不动声色的道:“若是某想做这个龟兹王,不在意什么狗屁名声呢?”。 烦了看老郭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像在开玩笑,脸上笑意慢慢褪去,忍不住一阵气血翻涌。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王爷若打算归降吐蕃,请借小子快马一匹,我要去报个信”。 “报什么信?”。 烦了直直看着他道:“我要去华洲报于郭家家主,把郭昕逐出族谱,免得连累老令公的名声!”。 “小子好胆……噗……哈哈哈哈……”,老郭忍不住大笑起来,胡子眉毛乱跳,爽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这小子说的对,吐蕃大相确实是个傻子,洒家都土埋脖子了,若是降了吐蕃,伯父一世英名,自己在西域征战大半生,乃至整个郭家,岂不都成了笑话? 郭旭与郭秀儿急匆匆走了进来,老郭止住笑意,抹了下眼角的泪,指着烦了笑道:“没事没事,这小子好胆子,某这名号可有些年头没人叫过了”。 威震西域几十年的郭王爷,吐蕃高官都恭敬有加,却被个小辈直呼其名,这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旭子忙要给烦了求情,却被老郭阻止。 “行了,不怪他,是咱先试他的,被骂也是活该,饭做好了?”。 老郭乃非常人,心胸豁达又到了这个年纪,世间事早就看得通透,被直呼其名的并不是大唐王爷郭昕,而是归降吐蕃的郭昕,卖主求荣难道不该骂?哪会跟个小孩子计较。 郭秀儿道:“阿翁,羊肉已经软烂,现在就吃饭吗?”。 老郭眉头一皱,“怎么又是羊肉……”,年纪大了牙口和肠胃不好,吃肉确实痛苦。 烦了气恼之下说了些过分的话也有点后怕,没想到老头子心胸宽广的很,根本没放在心上,看他稀疏的牙齿心中也有些难受,安西的顶梁柱老了,老到吃肉都费力了。 陪笑道:“不如小子做个菜给王爷赔罪?”。 “你还会做菜?去,做来尝尝,赔罪就免了,咱们爷俩算扯平”。 郭秀儿与郭旭留下陪老郭说话,艾沙则带烦了去做菜,离开小院后小声问道:“方才没事吧?”。 “没事,老头子精明着呢”,烦了笑着安慰道。 老郭不会坐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在自家后院兴风作浪,所以才特意招来看看什么来路,可他毕竟是当世人杰,智慧心胸远超常人,早已超脱世俗约束,他在意的是这个小鬼会不会对安西和大唐造成危害,至于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则无所谓。 厨房在小院隔壁,有厨娘和两个妇人正在擦拭,烦了总算找到了一点王府的痕迹,油盐酱醋,葱姜花椒胡椒等调味料一应俱全,有几样都不认识,尝了下有的辛辣有的清香,该是大食传来的香料。 其实他曾问过老鬼,城中就有店铺卖各种香料,也不算太贵,用得着那么节俭吗?老鬼说是王爷特意交代的,少年人不应追求口腹之欲,若吃惯了美食,将来如何咽得下粗糙军粮?想想倒也有点道理。 食材不多,除了牛羊肉和几尾活鱼,就只有鸡蛋豆腐,除了王爷尚简,这时节也确实没有什么菜蔬。 厨娘提醒道:“小郎,王爷近年不喜食鱼鲙和山珍”,烦了点点头谢过提醒。 这年头做鱼基本就是三种做法,烤,蒸和脍(生鱼片)。至于山珍便是山间走兽,飞禽走兽肉老而柴,老郭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当然不会喜欢。 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打定主意道:“做个烩三鲜吧”,厨娘忙躬身带人退了出去。 “怎么走了?也不帮忙打个下手”。 艾沙笑道:“自然要避嫌的”。 烦了哑然失笑,原来是为了表示不偷师学艺。这个世界对有的东西看得太重,自己理解不了。 “要她们进来帮忙?”。 “不用,你帮忙烧个火就行,这菜不麻烦”。 艾莎拿火镰点起小灶,烦了动手杀鱼,烩三鲜的做法并不算复杂,用的食材也只有鱼头豆腐和鸡蛋三种,是极适合老人吃的一道菜。 鱼头剖开斩块,小火煎至两面焦黄,加开水放姜片小葱熬,待松散时捞出拆出鱼肉鱼脑,鱼骨重新放入锅里继续熬制,待鱼汤味道浓郁时把汤倒出,滤掉鱼骨葱姜。 艾沙瞪大眼睛道:“好香啊,你竟有这手艺”。 烦了得意一笑道:“还早呢”,豆腐切块泡进热水,又把几个鸡蛋打散,热锅凉油下入滑开倒出,再放油呛锅,放入剔好的鱼肉,轻轻翻动几下后下入鱼汤,放盐及香料调味,开锅后勾薄芡,下入滑好的鸡蛋和泡好的豆腐,轻轻翻动几下吸收汤汁,最后放入一把小葱花出锅。 材料不算齐全,尝了尝也算没丢丑,抬头却看到艾沙正直愣愣的盯着他,拿勺子喂了她一口,调笑道:“尝尝咋样,以后你若嫁给我可有口福”。 没想到艾沙小脸一红,捂着脸扭头跑了出去,烦了忙喊道:“别走,还没做完呢”,艾沙哪里听他的,早就跑远了,无奈的挠挠头,一巴掌抽到嘴巴上,“呸,说秃噜嘴了。 让厨娘把菜给老郭送去,自己则动手把鱼肉剔下来做鱼羊肉丸子汤。 饭桌放在院里树下,老郭今天兴致颇高,一大碗烩三鲜造的干干净净,还额外吃了大半碗丸子,烦了和旭子则负责对付那盆羊肉,吃的酣畅淋漓。 众人对烦了的手艺给予充分肯定,一致决定隔三差五要给他机会露一手,对此烦了委婉的表示你们还真是不要脸。 烦了在老郭面前很大胆,说话放肆,可老郭不但不介意甚至还很高兴,偶尔做出佯装生气的模样,紧接着又笑出了声。 旭子和秀儿很高兴他能开怀畅快,却不明白烦了为什么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而王爷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难道真的俩人天生投缘?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懂老郭的孤独,烦了恰好懂。 老郭是个豁达的老人,这份豁达不仅来自天性和年岁,还来自他一生波澜壮阔的经历,无数次出生入死,亲人离世,无数熟悉的兄弟和手下殉国,经历过这些后许多事在他眼中早已不值一提。 可他毕竟还是人,有七情六欲,会累,会痛,会孤独。他是个老人,没有老人不喜欢儿孙绕膝,他需要放松一下镔铁般的神经,也需要偶尔忘掉身上的重担。 秀儿和旭子太拘谨,刻意的成分太重,晚辈对长辈说话不能只有尊重,还要轻松随意,所以老郭很享受吃烦了做的菜,也享受他孩童般的放肆。 天慢慢黑了下来,老郭看着两兄弟把一盆羊肉都吃下去才满意的道:“年轻就要多吃肉,多吃肉长力气,咱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比你俩饭量可大”。 一阵风吹过,隐隐有些土腥气,郭秀儿劝道:“阿翁,去屋里吧,怕是要下雨”。 老郭被搀扶着起身,仰头看看灰暗的天空道:“下雨好,下场雨就能下种了”。 烦了和旭子起身要告退却被他叫住,“莫急,屋里说话,晚些也无妨的”,二人不忍扫了他的兴致,只得从命。 进屋掌灯坐下,老郭打开了话匣子,“我小时候族里几十个同辈兄弟,一起练武习文,一个个都不喜欢读书写字,整日里就想着去骑马打猎……”。 时间太久了,可他许多事都清楚记得,门口的柳树,北边的池塘,谁从马上摔下来磕掉了门牙,谁偷吃被打屁股,眯眼望着虚空,说着孩童时的趣事,脸上的褶皱里满是笑意。 说完了童年,却对安史之乱从军的事直接略过,直接说到平乱后在长安,因功封云麾将军,跟着伯父出入皇宫,谁提起来都要夸一声好男儿,好不风光。 “伯父做主给定的亲事,我那时只和弟兄们在瓦子里厮混,哪有什么成家的念头?可伯父说她是好女子,我也只能依了…… 婚期定在四月初一,头天晚上我吃醉了酒,大喜的日子险些丢了丑…… 那天她真是好看,之前我看她也没那么好看的,可那天晚上真如仙女一般…… 初七那天伯父叫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去河西,我犹豫了,原本想去,可我又舍不下她…… 跟她说好了的,安稳好就接她过来,结果…… 老郭看着灯火出神,三人各自想着心事,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闪电照亮天地,紧接着一声炸雷,噼里啪啦的雨声越来越急。 “旭子送秀儿回去吧”。 二人离开,烦了低声劝道:“王爷,他俩年纪还小呢,急不得”。 老郭摇头道:“不急不行,早些把事办了再生个娃,我也能放心了”。 烦了理解他的心情,点点头道:“王爷歇着,我先回了”。 走到门口,老郭的声音响起,“烦了,你不问木犁的事?”。 烦了驻足道:“王爷如果愿意说我就听听”。 老郭叹道:“那木犁是好家什,可不能传扬开去,因为安西不缺粮,缺的是人,真要传开了,受益最大的不是安西,所以宁可不用”。 与烦了猜的差不多,先进的农具意味着更多的粮食,可曲辕犁一旦传开,吐蕃反而受益更大,所以宁愿不用。 刚要走,老郭却又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降吐蕃?”。 烦了笑道:“王爷若真打算降,会把吐蕃大相的书信随便丢桌上吗?”。 “哈哈哈哈……”。 雨越下越密,跑出小院的时候恰好一道闪电划过,一人一伞正在雨中等着他。 “艾莎,再给我做双鞋子吧”。 第15章 不见不散 一场春雨过后整个安西都在忙着播种,有诗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别的地方烦了不知道,安西城春风还是度的,大地忽然苏醒,一天一个模样,虽然晚了一些,春天毕竟还是来了。 少年们野马一般冲出屋子,小伙伴们都离开了,烦了回过头委屈的看着文先生,这不合常理,学渣们出去玩了,自己这个学霸却被留下了。 “烦了,这些人里你学的最快最好,特别是算学更是天资出众,王爷和我都对你寄予厚望”。 烦了低头听着,心里默默接了一句:“但是……”。 “但是你的字写的实在太差,字如其人,字写的不好,以后会被人轻视的,我朝科考专设书经一科,以书法取士,可见其重……”。 文先生苦口婆心,一副传道授业谆谆教诲的场景,烦了看着她嘴巴开开合合早已神游天外。 “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恭敬行礼,“已牢记在心”。 文先生满意的点点头,拿出一本书递给他道:“王爷让我给你等开蒙教授军典,但你天资聪颖,不致学实在可惜,就算安西不能科考,也不能自甘堕落,要有向学之心……”,烦了又一次神游天外。 终于说完了,文先生临走时嘱咐:“这本孟子要勤加诵读,有不懂的地方便问我,先背诵梁惠王篇”。 什么?烦了猛然惊醒,孟子?背诵?老师,我是安西兵啊,背这东西去哪考状元? “先生……”。 文先生回头问道:“还有事?”。 “我……”,看着她的目光烦了却说不出口了。 能说什么?能怎么说?说我不背这破玩意儿?文先生殷殷期盼,怎么忍心拒绝? “我……武师傅想约你明天一起去听经……”。 “啊?”,文先生惊叫出口,一抹红晕迅速浮上脸颊,扭头走出几步又强自站住道:“你如何得知?”。 烦了说瞎话眼皮都不眨,“昨晚说的,他说在军中时杀孽颇多,时时不安,明天盂兰寺有高僧讲经,他也想去听一听消除业障,想邀先生同去”。 文先生没回头,犹豫一下又问道:“他自己为何不说,却要假借你口?”。 烦了笑道:“先生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哪张的开这个口?是弟子主动请缨代劳的”,说罢下又满脸无辜的道:“不信你去问武师傅”。 文先生本来就有想法,再想想铁男的脾气已经深信不疑,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低头快步走了。 烦了在后边喊道:“明天上午盂兰寺门口,不见不散……”。 “住口!”,文先生低喝一句,再不回头,逃也似的越走越快。 看她走到远处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烦了差点笑出声来,低头看到手中那本孟子,瞬间又苦了脸,“这特么……”。 旭子闪出身,低声道:“烦了,你胆子倒大”。 仰头看着房梁,烦了笑道:“这事儿早晚得有个了结,总这么挂着实在难受,咱这两位师傅不让人省心,还要我这做弟子的出力”。 旭子笑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跟武师傅说吧,我看文先生必定会去,到时若等不到人……”。 烦了嫌弃的看他一眼,“亏了王爷还看重你,蠢的跟木头一样”,说完拔腿向外走去。 旭子看他一路向南,紧追几步赶上道:“武师傅在鬼叔屋里呢”。 烦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大腿,没好气的道:“我活腻了去找他?”。 武三郎对于伤情的估计炉火纯青,每次他的伤好一点,必定要拿出那根棍子切磋一回,结果就是烦了的大腿和屁股总是没有好的时候。 这也是他急于让武三郎去谈恋爱的主要原因,这种硬汉精力旺剩,时间久了容易憋的心理变态,继而便会折磨学生,谈个女朋友应该会有好转吧。 守门的老卒只瞥了一眼便闭目眼神去了,王爷特意交代过,这两个小子随意进出,不需理会。 旭子和面烦了做卤,三盆过水凉面做好,爷三个二话不说低头干饭。 别看老郭年纪不小,饭量却真不差,一盆凉面造的干干净净,估计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问题不大。 “今天汤面做得不用心,不如上回,烦了,甚时再做那个三鲜来吃?”。 烦了看了看狗舔过一样的饭盆,低头没理他,就这还不用心?用心你是不是得连盆子一块啃了? “来来来,吃完下一盘”,如今的象棋已经与现代很接近,老郭得知烦了会下棋,经常拉上他杀一盘,烦了还真认真研究过,俩人水平相差不远,下起来互有胜负。 这副象棋是好东西,黑白子都是无杂色的玉石雕刻,据说还是个有名的族长献给老郭的,不得不感叹当官真是个好行当。 打发旭子去找郭秀儿,老郭挪动一下棋子,头也不抬的道:“无事献殷勤,可是有事?”。 烦了随口道:“想要点钱花”。 老郭抬头看他一眼,“要多少?做什么?”。 烦了想了想道:“先拿三五百贯试试,打算做一种秘制佐料,给王爷做菜”。(每贯千文) 老郭“哼”了一声道:“免了,三五百贯的作料咱吃不起”。 烦了陪笑道:“王爷身份高贵,区区几百贯钱算什么?最少也要几十贯……每个月”。 老郭把棋子丢到桌上,正色问道:“还有呢?”。 烦了也把棋子放好,认真答道:“还要收拾一间空屋子,周边不能有人,要炉灶和瓶瓶罐罐,还要些木碳”。 老郭微皱眉头道:“烦了,我不喜丹药”。 “王爷,不是丹药”。 老郭点点头,低头拿起棋子道:“每月二十贯,不能再多了”。 第16章 闷骚的戏精 佛教传入中原的时间官方记载是东汉,实际传入时间还要早的多,到大唐开国,虽然皇帝认老子为先祖,但佛教在大唐极为盛行,历代皇帝热衷佛事屡见不鲜。 相比中原西域传入更早,影响也更大,各地皆有规模宏大的寺庙,妥妥的西域第一大宗教,达官显贵为此没少砸钱,甚至曾为了佛舍利发动战争。 佛教牛的地方还不是西域,而是高原,在吐蕃僧侣不但能直接参与政事,还能干涉战事,甚至能左右赞普传位,为了利于统治底层农奴,历代赞普也需要佛教协助,两者可称合作关系。 至于安西,城内最大的寺庙在南坊中间,唤作盂兰寺,主持大师很有名望,弟子众多,在老郭面前都能说得上话,老郭对佛事没什么兴趣,可信的人实在太多也不好明确反对,基本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 今天是佛诞节也是放假的日子,众人自然要去街上耍,烦了与艾莎缓步走上街头,却一时没想起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他有点后悔那天的玩笑,看来大唐女子的豪放与后世差距不小。 今天不收进城钱,许多乡野人拖家带口的涌进城,使得城内到处拥挤不堪,包着黑巾的汉子在驱赶街边休息的乡民,骂骂咧咧的模样很是威风。 安西城虽然是都护府老巢,但城内除了少量衙役并没有常驻兵马,因为安西城的防守重心是东西两关,并非城墙,而正兵的家人基本都在这里,轮流回来探家时也顺便把守城门和都护府,也算一举两得。 正兵通常只盯紧要处,都护府衙役主要负责后街,南坊的脏活累活便给了黑云帮,如此都护府避免了与胡人百姓直接冲突,不得不说老郭这一手相当高明。 又经过那条小巷,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烦了又一次没能忍住,不过这次她没有马上攥住铜钱,而是捧着钱跪到地上连声道谢,“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烦了听到了她有些生硬的大唐话,但没有停步,两文钱只为买个心安而已,他不想用两文钱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 南大街上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脏乱到一言难尽,本来就拥挤,维持秩序的黑云帮不但没起作用,反而使场面更加混乱,这些家伙打着维持秩序的幌子到处耍威风,明目张胆的从人篮子里拿东西,更过分的是有几个专门往年轻女子身边挤,嘴里喊着不许乱挤,手上一点都不闲着。 烦了把艾沙拉到身边嘱咐道,“别走散了”。 这可不是趁机占便宜,是真担心有危险,今天城里这么乱,万一把艾沙给弄丢了可麻烦大了。 安西兵手段酷烈,但安西之外的贵人是真舍得砸钱,据说一个年轻的唐人女子价值天价,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烦了今天上街除了要买些东西回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那两位师傅,不来看看实在是不放心,万一俩人闹崩了,自己的下场恐怕会很悲惨。 让武三郎来赴约并不难,只需老郭说一句话,“明日文姑娘要去听经,怕有什么危险,三郎去看护一二”,他没理由拒绝? 其实烦了想让他俩从王府一起出门的,后来想想又放弃了,这俩人脸皮太薄,还是来街上单独碰头吧,约会这事儿还是要有点仪式感,太直接了不好。 第17章 黑云帮没了 回到王府门口发现老刘不在,一问才知道腿疼犯了,烦了和旭子等人忙赶去探望,好在离得近,就在北边不远处。 老刘乃是军中锐士,按规矩退出军中荣养能分个很不错的院落以及几百亩良田,还要有至少十个奴隶侍候。可他主动找到王爷都推辞掉了,只要了王府旁边这处小院和百十亩地。 退出军中在路上捡到一对胡人夫妇,说好了夫妇俩给他养老,这个院子将来就留给他们,据说平日里伺候的很是尽心。 走进院子时老刘正在院中教个小男孩扎马步,“腿疼,偷个懒儿”,有些歉意的道。 旭子笑道:“无事便好,俺们带了些吃食来热闹热闹”。 几人的到来让老刘很高兴,埋怨道:“来便来,带东西做甚?在府门带吃食是孝敬,来这里带吃食算什么规矩?你们该攒些钱打个器械……去!寻你爹娘回来做饭”,那小孩一溜烟的跑了。 众人围坐四周陪他说话,老刘打开了话匣子,“我算个啥好汉?球都不算,就是命硬罢了,十四岁接了俺大的班,军中混了三十多年,糊里糊涂的倒混了个囫囵身子回来费粮食,可惜了那些老哥哥,光是为了救我这条贱命就先后折了十二个……”。 “要说好汉,我那本家的大哥可是头一份儿,一条长朔使的才叫绝,我这两下子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不光武艺好,性子也好,热心义气,待手下弟兄真如亲兄长亲爹一般…… 在西州,大哥半天工夫斩首十一级,这是光数了一身铁甲的硬茬,那些帐丁农奴都懒得算数…… 弟兄们探路中伏,三个兄弟伤了要害当场就折了,俺们几个前面跑,几百贼人紧着追,我那匹破马却摔了,大哥把他的马给了我,让我赶回去送信,他独自回身杀了过去…… 他家小子从军后跟了我五年,在于阗没了,可怜我的哥哥连个后人都没能留下,将来到了地下……”。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老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一件无聊的往事。 那对夫妇急匆匆赶了回来,向众人行礼后去了厨房,烦了低声道:“刘伯,那对男女平日里还恭敬?”,老刘轻蔑的哼了一声没作答。 胡子开口解围道:“今天盂兰寺高僧讲经,刘伯没去拜拜菩萨?”。 老刘怒道:“洒家去求他?他若是有用,洒家那些好兄弟就不用死了,没用的东西!”。 !!!!!!!!!!!!!! 回到王府时已近黄昏,门口看到了李正和他的手下,都背着包袱蹲在府门旁边。 他没吹牛,对安西城确实熟悉,当天便把东西送了过来。 带了他们进入后院,烦了问道“总共多少钱?”。 “一共花去十四贯,掌柜的给抹了零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那石硝太贵,小的讲了半天价也只减了一点,小郎君要的急,便都买了回来……”。 烦了点点头,,这李正做事还是可靠的,价钱比自己打听的还便宜一点,带他找老鬼拿钱,又额外数了些递给他道:“把钱给掌柜的带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再来货,这是你们的跑腿钱”。 李正带人千恩万谢的去了,老鬼狐疑问道:“烦了,你买这些东西作甚?”。 王爷吩咐过烦了用钱,可他实在好奇,配什么调料需要花这么多钱,还要远远的单独收拾一间屋子。 “做点好吃的”,烦了没法解释要做的东西,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做的成。 傍晚没看到武三郎,不知道跟文先生进展的如何,拉手?亲亲?不会去开房了吧?毕竟干柴烈火的…… 第二天清晨武师傅准时出现,依旧那副死人脸,丝毫看不出春意盎然的痕迹,完全猜不透昨天发生过什么。 日常操练结束刚要喘口气,武三郎提着木棍走了过来,烦了大惊,“武师傅,前天刚打过……”,他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拿起刀盾。 “上回的伤还没养好……”。 “这次打完一起养吧”,木棍夹着风声就抡了过来。 一刻后,武三郎心满意足的离开,烦了欲哭无泪,“他这就是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文先生以为武三郎主动约她,武三郎以为是王爷的命令,可俩人只要开始缓和,立刻就能知道是谁从中搞鬼,烦了寄希望于武三郎得了便宜后会对自己心生感激,没想到铁男根本不按套路来。 正要吃饭,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城内有兵马调动! 不多时街上传来铜锣声,有人在喊:“大都护府令!全城戒严!各自归家静候!乱跑者重处……”。 众人面面相觑,发生什么了? 老鬼出来乐呵呵的道:“没事没事,莫慌,吃饭”。 时间不长,街上又传来敲锣声,“大都护府令!黑云帮欺压良善,作恶多端,昨天竟妄图对王府女先生不轨,王爷震怒,今黑云帮首恶及帮凶四十八人伏诛……”。 戒严解除,安西城欢声雷动,百姓们齐声夸赞王爷英明,黑云帮死不足惜。 黑云帮没了…… “杀的好!那些腌臜泼才死了才好!”。 “明明是十税一,那帮杀材竟多收一倍,黑心肠!”。 少年们兴奋的议论着,烦了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仍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威风八面的黑云帮这就没了?风中隐隐有些血腥气,“四十八条人命,转眼之间就没了……”。 那黑云帮帮主原本是城里富户,到他这却不喜经商,只喜欢走马练武,每日与些泼皮厮混,后来便聚了个小帮派,八年前白马帮因作恶太多被剿,黑云帮趁机接了白马帮的差事,从此一跃成为第一大帮。 最开始还不错,做事用心,作恶不多,可人的贪欲真的没有止境,都护府平日对他们不管不问,黑云帮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成了人人痛恨的祸害。 如今竟招惹到了王府女先生,真是作死,王爷雷霆一怒,将这一害彻底铲除,真是大快人心。 老郭的手段确实高明,把惹人恨的事交给帮派,都护府只清闲收钱,却丝毫不加以约束,直到帮派激起众怒,再顺应民意为民除害,然后换一个帮派,再重复一次…… 安西城内有人被杀,有人欣喜,也有人打着小心思,烦了并不关心这些,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后院东北角的这间屋子是他特意选的地方,制作调料是很严肃的事,离人群远点有好处,之所以选择这里还有一个原因,门口便有水井。 回绝了旭子等人帮忙,独自忙碌到天黑,走出屋后看着漫天晚霞仰头苦笑。 原来知道怎么回事和真正动手做是完全不同的,他想过不会太容易,却没想到会这么难,整整一下午竟然毫无进展,最后只能苦笑着嘟囔一句:“还真不一定能做成……”。 第18章 做什么都对 黑云帮的覆灭很随意,从耀武扬威到血流满地只经过了半个时辰,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因为青狼帮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其实青狼帮就是砍剩下的黑云帮,他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对于都护府来说,不可一世的帮派只是韭菜而已。 幸运的李正成为青狼帮的小头目,黑云帮被灭的时候他也在场,幸亏反应够快,大呼自己要给王府后院的小郎君办事,带队的校尉抬抬手留了他一条小命,那校尉肯定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对王府女先生不轨的元凶…… 烦了忙得很,除了接受武师傅的蹂躏,还要背诵拗口的书籍,余下的时间都泡在小屋里研究调料,忙碌的日子总容易让人忽略时间,不知不觉间绿色已经铺满了大地。 “太粗糙了,旧的帮派惹的百姓不满,被剿灭是应该的,但直接派兵堵在屋里拿刀剁就不好了,应该先抓起来,公布他们的罪行,让被欺负的百姓来告状,一起痛骂他们,唾弃他们,最后定罪判罚,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这才是名正言顺,还可以搞个公审大会,让被欺负的百姓上台诉说冤屈,一起喊个口号啥的……”。 老郭认真点点头道:“是个好主意,该让你去主持这事儿”。 烦了觉得有点荒谬,“王爷,我才十几岁,哪能主持这种大事”。 老郭道:“不小了,也不算什么大事”,话说的随意,可四十八条人命,难道是小事吗? “烦了你记住,在这里,大唐做什么都是对的”。 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把四十八个人堵在屋里乱刀砍死也是对的,没人敢反抗,不反抗只砍死一部分,运气好的还能留条小命,如果反抗,不但他们自己会很惨,他们的家人也会很惨,大唐来西域一百多年,所有人早就习惯了大唐总是对的,你可以选择乖乖听话,也可以选择乖乖的死。 “去做个烩三鲜来吃?”。 烦了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举起肿胀的手掌晃了晃,又撸起裤管露出腿上的青紫。 文先生和武三郎的关系进展迅速,却一点都不感激媒人,反而下手越来越狠。 “嘶……”,老郭皱眉道:“这两公母竟如此凶狠……”。 烦了眼泪差点掉下来,“王爷,文先生催命一样逼着写字背书,动辄打手板,武师傅变着法的折磨,你说我费心费力撮合他俩,他们是不是恩将仇报?你该找机会提醒一下……”。 老郭沉痛的点点头,“确实有点过分……那烩三鲜……”。 “你……我……”,烦了无语。 “怕了你了,我去叫艾沙帮忙”,说着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边走边嫌弃道:“把口水擦一下,几十岁的人了真埋汰”,老郭乐呵呵的目送他离开。 有件很奇怪的事,同样的食材佐料,同样的做法,不同的人做出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让艾莎打下手总能很好的完成任务,让她自己动手做,无论怎么手把手的教都不行。 艾沙小声道:“烦了,你在那间屋里做什么调料?”。 烦了疑惑道:“怎么了?有人说什么了?”。 艾沙郑重道:“府里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说你在为王爷炼丹……”。 都知道他在小屋里忙活,当然也猜测他做的不是什么吃的调料,却从来没人当面问他,老郭仿佛忘了那件事,就连旭子和老鬼他们都没问,甚至去地里干活都没人叫他,仿佛他去小屋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是炼丹,我……我想做点别的东西”。 “做什么?”。 “呃,一两句说不清楚……”。 “做成了?”。 “还没,刚有点眉目,能不能成说不好”。 艾沙点点头,满脸庄重。 根源来自于对知识和未知的敬畏,人与人的观念差距太大,这个世界迷信愚昧极为普遍,绝大多数人都对玄幻中的东西满怀敬畏且深信不疑。 著名的傻子一夜之间变得聪慧,这种明显违背常理的事会衍生出多种解释,比如祖宗保佑,佛祖保佑,各路神仙保佑,还有人说是王爷神威,总之所有难以解释的事都能归类于玄幻理由,当他做一些众人看不懂的事的时候,更多五花八门离谱的猜测便出现了。 与艾沙说着闲话做菜,另一个小院里老郭也在与旭子和郭秀儿说话,在做的还有都护府长史毛先生。 郭秀儿道:“阿翁,文先生说烦了有过目不忘之能,多有另辟蹊径之高论,算学更是高明……”。 旭子笑道:“烦了兄弟大度沉稳,在兄弟们中颇有威望,武艺进步显著,长朔弓箭还不甚纯熟,拳脚和刀牌使得已经不差,投矛更是精熟,三十步内十发九中”。 老郭道:“此子少年老成,心胸豁达,更难得胸有热血,心怀天下,只是操练日短,冒然投军怕有万一……”,略停顿下又向毛先生说道:“先生以为当如何?”。 毛先生捻着几根长须沉吟片刻,应道:“待属下先考量一番,再言其他”。 老郭笑着点点头道:“也好”。 未几,公务繁忙的毛长史起身离开,老少三人正说着闲话,烦了与艾沙走了进来,“快些尝尝艾沙的手艺,冷了不好吃了”。 四个少年人陪着老郭吃饭说笑,一名亲兵忽然面露喜色进来禀报,“王爷,鲁将军报捷,狐耳岭大破吐蕃贼,斩首三千!缴获颇丰”。 第19章 毛先生 疏勒镇守使鲁阳接斥候回报,吐蕃于阗将军征调于阗六部意图进犯,鲁将军当机立断,马上率骑兵两千出发,急行至贼狐耳岭大营,待次日清晨,贼尚在造饭,两千安西兵如神兵天降从东西两面杀出,贼兵大溃,横尸遍野。此战斩首近三千,降者八百,余皆逃散,获战马骆驼千余,牛羊数千。消息传开,安西城内一片欢腾,皆称颂鲁阳将军攻无不克。 鲁阳将军武艺高强,性如烈火,用兵也像极了他的脾气,喜欢率领骑兵主动突袭,往往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战果,此次贼人刚刚集结便被他一顿捶,典型的鲁氏打法。 烦了为战事胜利高兴,可那终究太遥远,他要先应付眼前事,都护府长史毛老头竟然让他去一趟。 满腹狐疑的跟着侍卫从后门进入都护府,来到后进的东厢房,这里便是毛长史工作的公堂。 一丝不苟的作揖唱喏,“小子杨凡有礼”,老毛正一手翻书册一手打着算盘忙碌,听到声音头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然后随意一指旁边,“坐,别乱动”,烦了自然不能坐下,只是应声垂手站到一旁静候。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算珠清脆的撞击声,偷眼望去,屋内陈设充满了大唐风格,粗犷简约,正北有一副陈旧的中堂,主座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口长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有成堆的书册公文。 烦了听说过这位老先生的一些过往,经历相当牛叉,据说他本是西川人士,自幼进学,虽未通过大考但也算是学问人,后来在县里做了个刀笔吏,日子过得蛮舒服,后来吐蕃打过来抢钱抢人,把他也顺便抢了回去。 再后来就单人独骑出现在于阗镇了,中间经历过什么他从来不提,后来吐蕃特意下文向王爷讨要他,并愿意用两百匹好马换,老郭知道后马上派人把他请进王府,交谈后发现果然是个大才,从那后他便进了都护府,从小吏一步步做到了安西长史,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很受王爷信重。 “这样一位大人物,突然找我干嘛?”,烦了正胡乱猜测,毛先生却已把手里的册子翻完了,随手丢到桌上,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 烦了被他盯的有点发毛,索性干咳一声问道:“长者叫小子来可是有事?”。 毛先生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不悲不喜的问道:“你既姓杨,可是弘农一支?”。 烦了忙躬身答道:“小子愚钝,只记得家父说过祖籍山西,不敢妄称弘农杨氏”。 毛先生问他是否出身弘农杨氏,烦了否认,这里有个因果,后世人很难理解世家门阀的影响,弘农杨氏乃是鼎鼎大名的门阀世家,从始祖汉昭帝时期的丞相、司马迁的女婿杨敞开始,杨敞的玄孙杨震官居东汉太尉,人称“关西孔子”,其子杨秉、孙杨赐、重孙杨彪皆官居太尉,四世三公长盛不衰,而后从西晋有名的三杨到北魏的杨播兄弟皆是显赫一时的人物,直至大隋更是成为皇族,达到顶峰,到大唐开国,杨氏依旧兴盛不衰,多出高官宰相,还与皇族多有联姻,比如太宗的杨妃、武则天之母杨氏、玄宗的杨皇后与杨贵妃,及众多的杨氏驸马等,处处昭显着这个关西第一望族的无限辉煌,可以说真正的当世顶级豪门。 而出身相当于天生的光环,非常重要,某个望族的年轻人要出人头地,相比平民子弟会容易百倍,毕竟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就算顶头上司不是自己人,也难保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不是,即使日常生活中别人也要高看三分,所以家族有点影响的子弟在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会很自豪的自报家门。比如出身弘农杨氏,在报字号的时候便可大声自称弘农杨某,对方大概率便会回礼并口称久仰,如果他没这么做,这件事传开以后便可视其为公然不给弘农杨氏面子,轻则被人笑话不知礼数,重则会被杨氏官员记恨并报复。 世家子弟就是如此高人一等,可惜烦了并不是,他不敢冒称,这种事如果露了馅会瞬间身败名裂为人唾弃,更重要的是,他怀疑老毛是在故意耍诈。 老毛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又接着说道:“文姑娘说你苦读经典,可有所得?”。 烦了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老小子就是在故意使诈,幸亏自己没犯傻冒称什么世家子弟,否则必定被他当场揭穿训斥一顿,“可我也没得罪他啊,今天特意把叫我来找茬是几个意思?”。 听他问起学业,烦了半点不敢装比,儒家经典博大精深,学问是装不出来的,就算他道听途说过几句也不敢卖弄,只能老实回道:“小子初学,不敢妄语”。 连续两次低头认怂,老毛索性不再遮掩,冷哼道:“你机缘巧合得天授之慧,进入王府,更要谨慎努力报效安西,何以佞幸谄媚于上?某听说你在王府行金石之事,欲效天竺术士谋太宗邪!”。 烦了没想到老毛会突然发难,瞬间一身冷汗,他的意思是:你小子命好,痴呆病好了又进入王府学习文武,按理你更应该低调做人勤奋学习,用真本事报效都护府,如今你却凭着小人的手段哄王爷开心,难道打算凭这个上位?更过分的是你竟然还要给王爷炼丹药,是不是打算学那天竺术士纳罗莎? 这里有个不太光彩的典故,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早年对历代帝王沉迷长生之术嗤之以鼻,认为那就是瞎扯淡。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疾病渐多,特别是经历过儿子承乾与李泰争位之事后病情愈发沉重,对于金石药物的态度也随之转变,渐渐沉迷,本来有太医们给调理着问题还不大,直到王玄策从天竺带回个叫纳罗莎的女人,自称已经活了两百岁,能炼长生仙丹,本以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结果太宗皇帝吃了药病情突然加重,仅仅两个月就升天了…… 别的事低头退一步没啥,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烦了可顶不住了,忙解释道:“先生,小子一直勤习文武事,不敢稍有松懈,虽人微力弱,但报国之心不曾稍却,些许菜肴只为尽绵薄孝道,言语轻挑乃效彩衣娱亲之故,引王爷一笑尔,小人也并非要炼什么丹药,而是……”。 “而是什么?”,毛先生笑眯眯的问道,一副好整以暇模样,哪还有半分声色俱厉…… 烦了明白了,抬手摸了一把汗,苦笑道:“先生乃是长者,何故吓唬我这少年人……”。 老毛示意他坐下,说道:“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焦躁”。 烦了无语,怎么大人物都有这个毛病吗?没事就吓唬人玩。 “娃儿,非是老夫多事,你既得天授,万万莫要误入歧途,勤练武艺苦读经典乃是正途,奇淫技巧终非大道”。 面对老毛的谆谆教诲,烦了也有些感动,俯身道:“小子尽知先生之意,必不教先生失望”。 老毛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只是你寻金石于王府,坊间已有议论,你到底意欲何为?”。 烦了一愣,竟然还有这一节。他一夜之间由痴变慧,本来就引来许多议论,而硝石硫磺正是炼丹必备,加上王爷年纪大了,外人很容易联想到他要做什么,而主上痴迷长生之术乃是大忌,毕竟太宗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那,所以毛先生的意思是你必须得给个说法堵住悠悠之口。 哭笑不得道:“先生,确实不是什么长生丹药,那丹药必需金,铅汞等物,我这也没有啊”。 毛先生追问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烦了无奈,只得坦白道:“先生,我偶然从书上得了一方,以硝石木炭硫磺等可制引火之物,所以求了王爷试制,想着若能成功便可为军中添一利器,实非什么丹药”。 老毛自始至终都盯着他的神色,看他不似作伪,才点点头问道:“可有所得?”。 烦了苦笑道:“知易行难,至今一事无成”,心中不由懊恼,“理科果然很重要啊……”。 老毛已信了七八,遂劝道:“军中事,弓马长朔方为正道,火器非正途,权作锦上添花之用尔,你试制也可,不能误了正事”。 “小子知晓”,话说的差不多,烦了正要起身告退,却被阻止。 “不忙”,毛先生从架上取出一摞书册递给他道:“近来眼花的厉害,娃儿可否帮忙算一下账目?”。 烦了疑惑的接过来翻开,原来是安西城内盐铁税收的历年入账,毛先生起身道:“你算一算十年来总计收取赋税几何,某去前边看看”。 “这……”,烦了满头雾水,这又是哪一出?算这玩意儿干嘛? 与中原一样,安西施行盐铁专卖制,也就是都护府设立制铁和制盐作坊,卖给有经营权的商贾铁引盐引,商贾拿文书去作坊提货售卖,盐铁作为生产生活的必需品消耗巨大,都护府也以此获利。 烦了也不知道老毛为什么让自己算这个,只得老老实实翻开册子一笔笔计数核算,不得不说这账本真是粗糙,一笔笔流水账繁琐异常。 毛长史作为安西民政官公务繁忙,在前厅一直忙碌到黄昏才想起来烦了还在后边,那小子确实有点意思,算个可造之材。只是习武终究日短,王爷爱才心切,怕他去军中折了可惜,让自己看看他有没有理政之才,这才有了今日之事,据说那小子擅长算学,不知算的怎么样了。 来到偏厢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桌上摆着几页纸,随手拿起一张看了起来。 第一页上写了近十年来每年的盐铁收入总数,仔细看了下果然分毫不差,算的倒也准确。 第二页却是一张图,准确的说是一根根长条,老毛眯着眼睛细细查看,原来上面还有一根根细细的墨线,在左边用小字均匀标注了五万贯,十万贯等数字,上面则横列了年份…… “嗯?”,老毛慢慢看出了门道,盐铁收入在图中用涂黑的条标注,而旁边还有一道白条则是城内的总收入,一张图便把安西城盐铁在总赋税收入中的占比直观表现出来。 仔细看着旁边标注,发现这个黑白条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根据比例换算而来,“好,好东西!”,屋内光阴愈暗,毛长史浑然不觉,仍在细细查看。 良久之后才不舍的把图放到一边,拿起第三页,上面写着,“据图示,安西盐铁于赋税总收占比愈高,十年来从六成七分,至去岁已至九成一分,可知安西百业匮弊,商贾不兴,长此以往终至破败,近年盐铁价涨一倍,致百姓手无闲余,如此诸业更加艰难,此饮鸩止渴之举,非长久之计也……”。 毛先生把几页纸折好放入怀中,“来人,禀报王爷,某有事求见!”。 第20章 废物 六月初八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因为今天烦了要骑马。 西域地广人稀诸族混杂,彼此又纷乱不休,无论是杀人还是逃命都要骑马,而天山南北又出产好马,所以骑马便成为每个人的必备技能。 烦了两辈子加一起都没骑过马,甚至都没接近过马这种生物,他必须得学,就像必须练刀牌标枪一样,这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 得知烦了不会骑马的时候所有人都笑歪了,终于又发现一件他不擅长的事。 刘大依旧坐在门边,“作甚?”。 “去北寨送封信”。 刘大点点头,嘱咐道:“早些回来,小心野兽”。 胡子接话道:“有大虫俺们也不怕,正好打了回来给你治腿”。 刘大笑骂道:“净吹大气,就你们几个小娃娃,遇到大虫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走到街边,旭子检查了一下马鞍嘱咐道:“先看肚带有没有紧好,上马下马时马镫别踩的太深”。 烦了小心的踩镫上马,那匹马站着一动没动,马肚带绑不紧马鞍会反转导致落马,“为什么不能踩镫太深?”。 旭子也翻身上马道:“上马下马时生马容易惊,若是惊了马,踩得浅好脱身”,董长安与胡子也各自上马,沿街走马向东。 安西城中规矩,斥候信使可策马奔驰,正兵与唐人可慢行,余者不得乘马,看他有些紧张,旭子笑道:“也不需太谨慎,这匹是驯好的良马,不会惊的,你太拘谨它也不舒服”,烦了慢慢松开缰绳,果然走的稳当。 安西城的城墙只是一道土墙,作用极其有限,因为其真正的防御重心是在东西两关,两处关口一旦被攻陷便意味着安西城的彻底沦陷。 有军卒在城门处值守,还有几个则坐在阴凉处说话,长朔横刀丢在旁边,很好分辨,干活儿的是辅兵,坐着的自然是正兵。 看四兄弟走近辅兵并未阻拦,而是跑去小声禀报,烦了不自觉的挺直胸膛,这便是无处不在的大唐威风,汉家的少年人也不是胡人能盘问的。 旭子快步走到坐着的汉子面前行礼,“三叔辛苦”。 为首那大汉年约三旬,身量雄壮,满脸的络腮胡,袒露的前胸横七竖八的伤疤,说话嗓门也大的惊人,除了是正兵校尉,还一个身份便是郭旭父亲的结义兄弟。 “家里憋闷,出来透透气,小旭子要出城去?”。 “无甚紧要事,王爷派我等去北寨跑个腿”。 张三笑道:“莫贪耍,早些回”。 烦了等人依次向张三和几个正兵作揖,张三等含笑点头算作回礼,城门处的辅兵百姓皆在一旁安静等候。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城北的谷口寨,那里原有一条山间古道能到达山北,安西放弃碎叶镇后在已经没有山北地盘,古道也随之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逐渐荒废。平日有一队正兵和数十辅兵警戒,其实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平时隔些天报一声平安,都护府也偶尔派人去看一眼,多年来一直都平安无事,所以那里又被戏称为养老寨。 烦了偶然听说,主动提出要跑一趟,老郭只当少年贪玩,也就随口答应了。 “前倾,腿夹紧,身子跟随马的动作,别拧着……”,烦了松开缰绳开始纵马小跑。 其实驯好的马极少有故意伤人的,而新骑手最容易犯的错误有两个,一是过于紧张,马通人性,能感受到骑手心情,如果过于紧张它也会烦躁不安,遇到欺生的马便可能给你点颜色瞧瞧。 还有一个容易犯的错是过于频繁的发出指令,前一秒让快跑后一秒又让它慢点,缰绳乱扯大呼小叫,这是骑马的大忌,其实别说是马,就算是人都受不了你乱指挥。 黑马越跑越快,烦了也慢慢找到了一些窍门,骑马最颠的时候是小跑,真正撒开蹄子跑起来反而平稳许多,这时便要配合马的动作起伏,马跑起来不累,人也坐的舒服。 此时战马已经完全撒开四蹄飞奔,烦了伏下身子,两旁草木飞一般掠过,心情激荡下忍不住大喊一声,“好!”,黑马发出一声嘶叫回应,更加奋力向前冲去。 沿小路一口气跑出六七里,在马微微喘气的时候轻拉缰绳,战马顺从减速,这便是人与马的关系,不是靠马鞭奴役,而是两相合作。 旭子等人追过来随既歇马慢行,皆称赞他通马性,烦了摸着黑马鬃毛也不禁有些得意,玩弓不行,练朔一般,只有刀牌标枪还凑合,如今也算又添了新技能。 小路岔开,一路斜向西北去往铁匠作坊,龟兹铁器天下闻名,那里不但有高品质的铁矿,还有品质不错的铜矿,铸钱作坊也在那里,据说最兴盛那里时有工匠千人,不但供应四镇,还与诸部交易换回牛马货物,可惜连年征战,已大不如前。 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东北走了没多久,一处土石垒成的高台已经遥遥在望,养老寨到了。 对于几个少年的到来老兵们很是热情,队正老孙看过都护府的信函,一本正经的复命:“北关平安无事!”,其实他认识的字很有限,军中文书传递根据急缓分不同等级,军报以及印章的颜色样式不一样,有时候也靠传令兵的嘴巴复述。 这老家伙十六岁从军,征战各地,屡有功劳,当年也是有名号的悍卒,军功册子上记的清楚,斩首七十五级,如今儿子在焉耆当差,前年生了个大胖孙子。 他捶着自己的腿感叹:“一起的老兄弟先后没了,咱能有这个下场算不错了,可惜未能死于沙场,不算圆满”。 说起刚发生的狐耳岭之战,他听了却没有多少高兴神色,皱眉问道:“可知战损?”。“鲁将军的奏报说损正兵三百余,辅兵四百”,七百多的战损歼敌数千,怎么算都是大胜了。 可老孙却不停的摇头叹息,“用我三百多儿郎的性命换几千杂碎,这买卖不算赚啊”。 胡子道:“叔,一个换十个,赚了”。 老孙摇头道:“我大唐儿郎金贵哩,那些征调的杂碎杀的再多也没甚用,能换些武士才是值了”。 他说的武士并不是指精锐士兵,而是吐蕃贵族,在吐蕃军中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称武士。 吐蕃有伍如、约如、叶如、如拉、苏毗如五如,如既是军事单位又是行政单位,还是五个相对独立的部落群体,大概相当于省级政府加军区。 首领称如本,再往下有万户,千户,百户分别对应一个或若干部落,平时在各自的地盘种地放牧,打仗的时候由赞普和大相下令抽调多少千户出征,被征调的部落由首领率领仆从,自备兵器和战马出发,而有爵位的部落首领便称为武士,至于仆从,除非立下特殊的战功被赐予爵位,否则便永远是奴隶。 有时出征的地方比较远,部落便会全家老少都跟在军队后边打到哪吃到哪,或直接在打下的地盘上落地生根。吐蕃的这种战争方式组织松散,战力一般,但用兵成本低廉,而且跟随的部落通常也参战,使得军队人数异常庞大,动辄几万甚至几十万。 近些年由于膨胀迅速,许多千户百户早就超过了原有的编制人数,有时看旗号一个千户,实际可能有上万人,除了本部还会征调当地部落一同参战,这就使得兵力人数更加恐怖。 人多用兵成本低都是巨大的战争优势,除了军制,吐蕃强大还有几个原因,第一是铠甲精良,因境内有品质不错的铁矿且冶铁技术不差,所以铠甲质量并不比大唐差。 第二军法严酷,作战不利全队皆斩,丝毫不手软。 第三是宗教,当年松赞干布迎娶了文成公主,嫁妆里有大量佛经僧侣,还娶了尼婆罗的尺尊公主,也带去大量佛教经典,结果吐蕃本土宗教在吸收了中土和尼婆罗的佛教后形成一种特殊的佛教,十分利于赞普和贵族对仆从的统治。仆从地位卑贱生存艰难,在宗教洗脑下变得十分狂热,拿性命都不太当回事。 还有一些其他原因,比如吐蕃将领出征时权利巨大,几乎没有任何掣肘等等,甚至有将领征战五六年而赞普不加过问。 老孙说换些杂碎亏了,旭子等人也沉默下来,狐耳岭一战赢了,可被杀的基本都是于阗部落,吐蕃兵马损失微乎其微,而安西损失的却是正兵三百多人。 可是不打又能怎样?难道等他们准备好了再裹挟更多的部落扑过来吗?这个问题近乎无解,疏勒平坦,安西兵少,被动防守只会更难,主动出击是唯一选择。然后安西兵在一次次胜利中被消耗,继而又无奈收缩,从山北的碎叶到漠南的于阗都是如此,如今又轮到疏勒。 汉人太少,兵源才是安西最大的危机,而且三镇有限的赋税也无法供养更多军队,安西的衰弱不是某个方面而是所有方面,除非能得到朝廷援助,否则就只能继续这个循环,越来越弱。 场中有些沉闷,有辅兵过来说羊肉熟了,老孙起身道:“吃饭吧,大事咱们也不懂,只管听命杀敌便是”。 胡子攥起拳头道:“不管他吐蕃贼人如何,要我说就是杀得不够多,杀一万他不疼,杀十万他疼不疼?杀一百万他疼不疼?”。 “好!”,众人纷纷叫好,“正是此理!”。 老孙亲自分肉,最好的部位自然给四兄弟,这是长辈的关爱不能推辞,有辅兵过来低声说了什么,老孙摆摆手打发他去了,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看到烦了好奇老孙解释道:“给些下水和肉汤,这些小人平日里还算恭敬,便舍些给他们吧”。 养老寨这地方虽偏僻但胜在安生,辅兵们央求让家人也来过活,后来人越聚越多,在寨子东边成了个小村落,平日开些荒地种着,还能去山里打点猎物,日子算过得去。杀的这两只羊便是他们养的,现在却要小心的求些肉汤和下水,烦了对此只能摇头笑笑。 吃得饱了,老孙带四人去谷口转了一圈,在才发现峡谷中草木繁盛,绿意盎然,与上面冰冷的雪山完全是两种光景。 从这个山口进入峡谷向北走五六天有个岔路,往东北有一大片肥沃的草原,那里是回鹘地盘,而向西走两天有个大湖叫做热海,从热海再往北便能直抵碎叶城,如今被葛逻禄占据。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孙和旭子等人无不咬牙切齿,满脸恨意。 回鹘原叫回纥,铁勒诸部之一(铁勒并非一个部落,而是突厥之外的所有部族统称),原本臣服于突厥,大唐开国后,早在贞观年间回纥就派人去长安纳贡。 到西突厥被灭,回纥又臣服于大唐和薛延陀,再后来作死的薛延陀也被灭掉,回纥终于做到了一方堂主。 其实回纥对大唐还是可以的,有事也真出力,安史之乱时先后三次出兵帮忙平叛,当然也得了不少好处。 吐蕃占据河西后与回纥开始直接对抗,回纥与安西北庭联合对抗吐蕃,贞元七年,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将军病逝,吐蕃十万大军攻伐,回纥却恰逢内乱,北庭陷落,内乱后回纥改名回鹘继续与吐蕃厮杀,在西州连番大战杀的天昏地暗。 问题出现了,北庭没了,安西自保都费劲,大唐好大哥一年年没有起色,硬扛吐蕃的回鹘也受不了了,最终放弃西州与吐蕃会盟停战,双方以天山为界。 从此回鹘与安西的关系便微妙了,他希望安西能抗住吐蕃,又不想再出人出力,而安西也不能跟他们彻底翻脸,所以近年一直维持个面子上过得去的朋友关系,没多少敌意,却也算不上盟友。 回鹘毕竟给大唐做了多年小弟,如今大唐衰弱,回鹘人不愿伏低做小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个世道便是强者为尊的,所以安西对回鹘的恨意并不深。 西北的葛逻禄可就大不一样了,那真的是死仇。 葛逻禄人原本游牧在碎叶城北金山以西,分为三姓,首领称叶护,也叫三姓叶护。 因为离得远,葛逻禄臣服大唐比回纥要晚,高宗初年,大将军高侃奉命讨伐车鼻部,葛逻禄人正式投靠大唐。 后面挺乖巧,干活儿也出力,直到天宝年间安西大都护高大帅西征,与大食人决战于怛罗斯,随军出征的葛逻禄人在紧要关头突然反水,直接导致安西兵大败,梁子就此结下。 这次临阵反水彻底把安西得罪狠了,上下对其恨之入骨,誓要血债血偿,经过全力备战,两年后恢复元气的安西准备出征找回场子,可就在此刻,安史之乱爆发,朝廷调安西精锐回朝平叛…… 葛逻禄也有意思,怛罗斯之战后确实从大食人那里得了不少好处,可安西兵磨刀霍霍,真是日夜担惊受怕,更要命的是大食自己内乱了,新认的大哥倒了。 倒霉的葛逻禄只能一边扩充实力一边打算举族逃命,期间不停的跑到安西送礼求饶,拼命找各种借口,小弟一时糊涂,祈求大哥能再给一次机会,可安西上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原谅他们,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爆发,葛逻禄被收拾是一定的。 实力大损的安西疲于应付吐蕃,只能选择放弃遥远的碎叶,葛逻禄终于松了一口气,待大唐撤走后顺势占据碎叶城。之后还特意派人来安西送礼,声称大唐走后那一片乱的很,百姓都没法活了,我们先帮忙管理一下,如果大唐有意收回,我们马上就归还,绝无二话,老郭哪有闲心听他们瞎比比,直接让他们滚蛋了,双方关系也就一直这么不冷不热的维持着。 无论葛逻禄人还是回鹘人,如今都不算安西的盟友,而这条山间古道虽然荒废,位置实在太敏感,现在的情况是山北两部都希望安西能顶住吐蕃,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安西也不想后院起火,三方都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路虽然废了但毕竟也算安西城的北方门户,老郭便在这里立了个寨子以防万一,这便是养老寨的由来。 太阳偏西,烦了让众人先回寨子,待旭子招呼众人走远,他则独自背着包袱走进山谷。 山间草木丰茂,鸟兽声不绝于耳,恍如另一个世界,分开杂草往里一直走了数百步,转过一座山脚后停了下来,道路难走是一回事,也怕遇到山中猛兽毒舌枉送了小命。 包袱里有一大一小两个陶罐,还有一个绳子缠绕的包裹,这便是他这些天的成果,这也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找个石头缝把小罐子放进去,掏出火折子点着,火花迸射间扭头就跑,躲到远处捂住耳朵。 “噗”的一声闷响,火光裹着一大团黑烟冉冉升起…… “他妈的!怎么没响!”,走到近前仔细查看,那罐子已经消失了,石头被烧的乌黑一片,期待中地动山摇却没出现。 “怎么会不响呢?”,再大点的罐子放进去,点燃跑远,却等来一团更大的烟火…… “我草……”,烦了的心已凉了大半。 只剩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成败就看它了,塞到石缝里先求遍各路神仙,然后小心点火,拼命跑出去几十步躲到树后,默默数着数,刚数到二十,“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草木碎石噼里啪啦当头落下。 “成了!”,兴奋的从树后跳出来,巨响仍在山间回荡,烟雾正聚成蘑菇云缓缓升起,山谷早已寂静无声。 烟雾散去,石缝依然固执的出现在面前,烦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结果依旧没有丝毫改变,除了一团乌黑和崩起些草木碎屑,石缝竟纹丝未动。 “废物!”,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转身而去。 第21章 第一件发明 烦了回到寨子时众人的眼神都有些不自然的躲闪,辅兵们更是满脸惊恐,双腿打颤,他们明显被山间的巨响吓到了,可他没心情理会这些愚昧的蠢货,心中只有沮丧,费尽力气制出的东西只能听个响…… 回程路上仍在不停的唉声叹气,看看夕阳一阵迷茫,“我特么能干点什么……”。 胡子小心凑过来道:“烦了……哥哥……那炸雷一般的声响是你弄的?”,其他人也竖起了耳朵。 作为朝夕相处的兄弟,他们自然知道烦了整日待在小屋里忙活,不问不意味着不好奇,那一声炸雷真是天地闻之变色,寨子里的男女连连磕头,说着山神发怒之类的话,哥几个心里也有些发毛。 烦了叹道:“是火药,可惜劲力不够,毫无用处……”。 胡子的双眼瞪的溜圆,“果然是你做的,什么药如此霸道,给俺一些尝尝”。 “尝……”,烦了无语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旭子二人那期待的目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呃……不是吃的药……是……”。 胡子双眼瞪的更大,“是抹的?”。 “抹……我……”,烦了痛苦的挠着后脑勺,“诸位兄弟,这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们若是信我便别问了,将来若是能成我再教你们用”,他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胡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董长安小声道:“杨兄弟竟然会法术……不知我的生辰八字合适不……”。 “我……”,烦了咧了咧嘴终究没再试图解释,“驾!”。 回到王府已近傍晚,刚到院子就听到一个坏消息,老刘摔了。 “怎么摔的?上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安卓道:“就是你们走了时间不长,摔了一跤就站不起来了,郎中说骨头断了”。 烦了心中一沉,几人没顾上吃饭急匆匆赶往去,刚进院门正遇到王爷和老鬼从屋里出来,面色有些沉重。 老郭点点头道:“进去看看吧”。 老刘正半躺在炕上,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哎呀,你们回来的正好,正有个事儿要说”。 旭子紧走几步过去,关切问道:“刘伯,伤在何处?怎的这么不小心”。 老刘掀开被子指着大腿根笑道:“就是一下没踩稳,偏偏把这条好腿给摔断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哈哈……”。 旭子等人面色更苦,老刘这一跤摔断了大腿骨,以他的年纪,恐怕再不能站起来了。 老刘倒不在意,笑着说道:“不算甚么,都这把年纪了,已经赚了许多年,方才咱与王爷已经说好,将来若与家里有了联络,给族里送个信去,族谱上要记上俺大和俺们兄弟的名号,院子便留给那两公母,都是说好了的……”。 听他这话说的不对劲,旭子打断道:“刘伯,伤了腿而已,慢慢养着便是,怎的说起这些话”。 老刘叹道:“爷们儿,你还打算让咱躺着烂个一年半载的?”,说罢探起身子低声道:“天都快黑了,别磨蹭工夫,有个事儿得请你帮忙”。 旭子忙道:“刘伯有事便说,可别说个请字”。 老刘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得说请,得说的……换衣裳的事儿我已托给老鬼哥,还有个事儿得你来,咱混了一辈子也没个后人,娃能不能帮忙摔个瓦盆?”。 按老家的规矩,出殡时要有儿孙摔瓦盆,摔的越碎越吉利,若是没有子侄也要请别人帮忙,但要给报酬。 旭子哽咽道:“行!我给刘伯穿孝衣摔瓦盆”。 老刘放松下来,说道:“穿孝衣就免了,好歹哭上几声,把瓦盆摔了就成了,也不用许多规矩,拉去城外埋了,魂儿还是要回老家去的……”。 烦了忍不住说道:“等下,这怎么还交代上后事了,摔断根骨头就不想活了?”。 老刘嫌弃的瞥他一眼道:“去去去,以前看你娃是个伶俐人,怎么还犯糊涂了,咱已问过郎中了,这骨头是铁定长不上了,咱一辈子爽利,临死不能给人留下坏念想”。 烦了道:“不是这话,我等兄弟早晚来跟你做个伴儿,不让你老孤单……”。 老刘皱眉道:“蠢话!出去等着吧,旭子把那条朔拿去,就算咱给你的谢礼”,旭子还要再劝,他却恼了,拍打着炕沿道:“怎的就不晓事?不能让咱最后利索一回?”。 老刘是体面人,走也要体面的走,烦了拉着旭子来到院子里,几人沉默的等待着。 天黑了下来,那汉子要进去掌灯,屋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即冲出来向众人哭道:“刘爷去了……”。 刘大躺在榻上神色安详,一柄短刀插在胸口,又深又准,血只流了一点,真是一等手艺! 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死,到底是安西兵的好汉,真是爽利人! 棺木拉到城外,几兄弟沉默着挖好了坑,烦了不时看向那口棺材,他总觉得那个老头儿会突然推开盖子跳出来,可惜最后也没能等到。 潦草的丧事办完,坟包前连块墓碑都没有,将来恐怕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着一位英雄。 刘大,河中府人氏,安西都护府骑兵队正,从军三十二载,记斩首百三十级…… !!!!!!!!!!!!!!! 后院门口少了那个老头子,王府依旧是王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少了谁都一样,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铁男从不善于也不屑于说那些腻歪人的话,但与文姑娘的事他心中有数。 作为有名的高手,确实有些压箱底的手段,近几天一直在单独教烦了使刀的法门,使其受益良多。 文先生固执的认为他不该投身军中,应该专心做学问然后传道授业,这让烦了苦不堪言,他记性还不错,背书问题不大,可写字却实在没天分,几乎没有进步。 一个消息在城内开始慢慢流传,有高人在北山峡谷施法降妖,声如霹雳…… 烦了起初并不在意,直到王府的许多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火药没法在王府里实验,所以他找个借口去到山里,不知怎么却传开了,而且越传越邪,有人说他被神仙点化传授法术,这也印证了他从傻子突然变的精明…… “我若是会法术还得着辛苦练武吗?”。 众人等人嘴里说着“是是是”,表情却并不相信,胡子讨好道:“哥,俺们知道你还没练的纯熟,这等手段便是练熟了也不敢轻易使啊”,说着还压低嗓子道:“若像那天那个炸雷一般,城里还不得炸了锅……”。 烦了果断闭嘴,越解释越特么乱,抹了把汗看了看天色,依旧还是烈日当空。 这鬼地方的天气完全不按套路,大晴天和下雨能在眨眼之间的转换,“太热了,你们在这熬着吧,我找艾沙耍去”,跑到小屋去拿了点东西,边走边嘱咐道:“别去那屋”,众人郑重点头。 看他走远,胡子低声道:“你们说烦了在那屋里留了什么?”。 旭子道:“莫乱猜,烦了兄弟做事自有章法”。 有人小声道:“李正采买的金石之物,又时常有烟火,我看该是道家的手段”,众人面色凝重的点点头,传说中的道家修炼,虽不明但觉厉啊…… 烦了不知道小伙伴们在背后怎么猜测,他现在只想吃一口凉的压一压胸中燥热,这个世界的避暑手段简单且粗暴,树荫,凉水,扇子以及硬抗。 拉了艾沙跑进厨房开始熬牛奶,待浓稠时取出来放凉,又找来一大一小两个铜盆开始制冰,医书记载硝石有清热解毒消肿化坚的功效,对腹泻,痢疾,咽喉肿痛都有疗效,他不懂医术,但知道硝石融化时会吸收热量,这个简单的化学反应便能得到冰,看着铜盆里的水慢慢结冰,艾沙瞪大双眼满脸惊恐。 碎冰加浓稠的牛奶,桃子葡萄西瓜切碎,再加点蜂蜜一通乱搅,尝了一口竟然还不错,挖一勺喂给艾沙,“尝尝,咋样?”。 艾沙木然点头,烦了歉意道:“我也不太懂这个,凑合着消消暑吧”,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忍不住苦笑摇头,没想到自己折腾这么久,第一件成功的发明竟然是这玩意儿…… 让艾沙给老郭他们送去一份,又把所有剩的东西都加进剩的冰里,吩咐厨娘道:“分两份,一半拿去后院给鬼叔他们,一半你们分了吧”。 走进老郭院子才发现文先生和郭秀儿也在,只是气氛有些诡异,都在端着碗发呆,艾沙则低着头站在一边,烦了一拍额头,忘了,应该留她在厨房吃,这该死的地位。 随便行个礼,端起一碗塞给艾沙,偷偷使了个眼色让她撤退,拿起另一碗狠狠吞了一大口,哈出一口凉气叫道:“呵!舒爽……”。 一口气干进入大半碗,却发现老郭他们正在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着,甚至还闭上眼睛一副陶醉模样。 “咳……那个……王爷,这东西要大口吃才过瘾,一会儿就化了……”。 郭秀儿忽然问道:“你以前吃过?” “我……”,烦了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郭却给他解了围,慢吞吞的吃下一口道:“此乃逆天之物,非寻常手段……”。 烦了有点懵,什么逆天?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忙解释道:“王爷,这东西是……”。 老郭抬手阻止道:“好了!禁言!不可说!”。 “我……这……”,烦了眨了眨眼终究还是选择放弃,谁能想到英明神武的郭王爷也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愚昧…… 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烦了选择起身告退,刚走出院门,两个丫鬟看到他时忙低下头,想问她们味道怎样,二人却吓得退了好几步,仿佛面对猛兽。 正在无语间,文先生追了出来,犹豫一下才道:“烦了,你天资聪颖,应该专心学业,不该误入歧途……”。 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听着犹如魔音般的谆谆教诲,烦了头痛欲裂。 我好心好意的给你们做个冷饮,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第22章 蹭热度的师兄 他一直很小心,连实验个火药都专程跑到山里去,可事情发展仍让他始料未及,本就汹涌的流言在冰激凌事件后完全失控,每个人都加上自己夸张的想象告诉下一个人,使得传言越来越离谱。。 一个傻子忽然变得聪慧很离奇,炸雷般的巨响理解不了,点水成冰也没人能理解,这个世界的通用做法是凡是理解不了的通通归于玄幻,各种各样的流言在发酵扩散…… 烦了试图解释,“这只是一种简单的……呃……化学反应”。 众人两眼发直的看着他,胡子则小心的问道:“俺五行缺水,你觉得行不行……”。 烦了呆立半天,郑重的道:“你肯定不缺水,因为你满脑子都是”。说罢不再理会他们,继续钻进小屋。 知道大概配方和做出足够威力的火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单单提纯材料不容易,即使能配比出合格的黑火药,正确引爆同样艰难,学渣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一次次实验,记录下失败再从头开始,直到李正带来一个坏消息。 “小郎君,药铺掌柜的说商路断了,今年不会再有石硝和硫磺了……”,烦了听后呆愣了半晌。 硝石硫磺,只要寻找天然矿脉采集然后再提纯就行,可嘴巴说说简单,可真要去做就难了,“没有硝石硫磺,火药……”。 正发着呆,艾沙走了过来,“烦了,王爷唤你去”。 “有事?”。 “王爷说让你再做几碗那个……冰食”。 烦了满脸苦涩,看来自己的能力也就仅限于做个消暑的冰激凌了…… “盂兰寺悟净大师来了,还有几个城中士绅,毛先生和文先生也在”。 西域佛教盛行,僧侣地位颇高,许多达官贵人不惜重金请高僧去聊天,美其名曰谈论佛法,听上去逼格很高,其实就是混吃混喝瞎忽悠。 这悟净大师乃是有名的高僧,七岁出家虔诚事佛,不但佛法高深,而且弟子众多,连草原吐蕃都有其众多信徒,只是这法号有点让人出戏,烦了忍不住问道:“这悟净大师俗家是姓沙吗?”。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要更顺利,打发丫鬟给那边送过去还特意留下两大碗,看艾沙有些神色拘谨,忍不住道:“艾沙,我做的这个你也看到了,不是法术”。 艾沙小口吃着,点点头没说话,这让本就心情不爽的烦了一阵无语,小丫头看着挺机灵,咋就不懂科学常识呢。 时间不长有丫鬟来传话,悟净大师点名要见他。 两辈子加一起都没信过佛,烦了实在是不想去见那个老和尚,可不去还真不行,自己是个小人物,人家是顶流明星,给你面子你就必须好好接着。 走进院中老远就看到人群中那个干瘦的老和尚,须发皆白,满脸褶子,正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举手投足间不急不缓,很有高僧的派头,烦了心道:“还特么挺能装”。 依次唱喏行礼,“王爷唤小的有事?”。 “是悟净大师要见你一见”。 看着老和尚的光头烦了一阵阵压不住火气,难怪最近诸事不顺,八成就是这他给方的,没好气道:“老和尚见我要作甚?”。 一言既出满院皆静,众人没想到烦了如此无礼,文先生作为老师这时必须开口,训斥道:“烦了,怎能对大师无礼”。 烦了不意味着的笑道:“文先生,老和尚乃得道高僧,方外之人,怎会在意区区俗礼?小子称呼大师和老和尚难道不一样?”。 文先生被他绕的一时语塞,悟能老和尚倒是没生气,诵了个佛号道:“小施主受佛祖点化身具异术,口出禅机,老衲受教了”。 烦了眼睛一阵乱翻,受佛祖点化?禅机?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折腾这么久被你方的没成功,做个冷饮又被传成了神棍,现在你跟我说这个? “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见也见了,若无事小子便去了”,他觉得今天就不该来,这老和尚说话夹风带雨的好像有什么不良企图。 他想走,老和尚却不放过他,“施主修的难道是道家?”。 道……道你个大头鬼,烦了压着火道:“小子不修道家,也不修佛家,只修我自己”。 老和尚眼前一亮,双掌合十道:“修佛修道,终归是修心,小施主有佛缘”。 烦了一阵无语,你还真是能忽悠,什么都能搭的上话……等下!先说慧根又说佛缘,什么意思?他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最近流言汹涌,老郭本想让自己露一面打破传言,而这老和尚却动机不纯,看样子恐怕不止是想蹭热度,难道想收老子当和尚…… 这事不能大意,迅速收起嬉笑面孔郑重道:“和尚,小子觉得修佛不修佛还是要顺其本心,强求不得,就算我要修佛,在王府和在寺庙难道不一样?王府处尘世,寺院难道不在尘世?”。 意思很直白,佛祖慈悲,你可不能勉强我。 老和尚满脸庄严,思虑良久又称颂一声佛号,施礼道,“施主点化的是,是老和尚着相了”。 看他一脸的真诚,烦了不禁又有点怀疑,难道老和尚没那么多小心思,只是单纯的信佛信傻了?自己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忍不住劝道:“小子不懂佛法,只是觉得修佛这事儿还是要修个心安,若非要执着去追寻西天极乐,岂不是已失了本意?”。 “心安……”老和尚沉吟片刻,追问道:“不知何解?”。 这老和尚真的魔障了,烦了自然不懂什么佛经佛法,劝他一句别钻牛角尖已仁至义尽,他却又追着不放。 正不知怎么应付,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几句词,拉住老和尚低声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你如此执着,眼前的不知珍惜却苦寻虚无缥缈,耗费大好光阴值得吗?”。 老和尚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烦了也有点心虚,不能再跟他扯下去了,再扯怕是要出事,万一老和尚当场抽过去就麻烦了,拱手一礼扭头便走。 没想到袖口却被老和尚拽住了,对着烦了深施一礼道:“师弟佛法精深,可否去盂兰寺开坛讲法指点迷津……”。 “师弟?”,烦了目瞪口呆,完了,这老和尚精神分裂了……这回他真学乖了,不再跟他纠缠,闭嘴开溜。 老和尚却抓住他衣服不松手,言辞恳切的道:“师弟,老衲虚长些年岁,代师收徒,还望师弟……”。 老和尚赤裸裸的耍赖,烦了不敢硬扯,老郭等人却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竟没有一个站出来解围,真是没义气。 “老和尚……不是……大师,小子随口乱说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真不懂佛法……”。 悟净大师一脸虔诚的道:“市井传言师弟受佛祖点化,身具慧根,今日一见果然,师弟句句禅机,万望不弃……”。 烦了彻底无语,万没想到竟被赖上了,难道真要去做和尚?呸! 正无计可施,忽然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啪”的一拍额头,“师兄稍待!”。 现在他为了脱身什么都不顾了,不理会众人神色,快步跑进屋里提笔写下四句话,“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心之用,知善知恶者良知,为善去恶者格物”。 折好递到老和尚手里,郑重嘱咐道:“平生所学尽在此处,师兄用心领悟,吾去也”,说罢趁他愣神撒腿而去。 悟去吧,使劲悟,把这四句悟透了算你能耐。 第23章 失败者焰火 铁男其实智商不算低,可情商无限接近于零,与文姑娘往前迈了一步后又成了原地踏步,围观群众无不恨的咬牙切齿,指望他突然开窍是不可能了,老郭不愧豪杰,看问题十分透彻,亲自出面一锤定音:七月初七办喜事。 害羞的文师傅好几天没露面,那个直男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貌似没意识到自己即将告别单身,一直到了大喜的日子,老鬼率领众徒弟收拾新房,艾沙与丫鬟们也来帮忙,一番忙碌后好歹没误了时辰。 结婚这事说道儿很多,各地风俗也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点是都很繁琐,文武两位新人都这个年纪了,也没法去计较那些繁文缛节,最终决定一切从简,大概走个过场拉倒。 相对于一会哭一会笑的新娘和一脸懵逼的新郎官,众少年反而是最兴奋的,两位师傅新婚燕尔,后边能放松几天了,怎不让人欣喜? 桌上放着鱼肉菜蔬,时令瓜果,还有几坛好酒,王府许多年没办过喜事了,老郭有心热闹一下,亲临现场捧场,两位新人和老鬼陪着王爷坐了,其余众人则只能席地而坐。 第一杯酒,王爷与新人同饮,贺其新婚。 第二杯酒,众人分别向王爷与两位师傅敬酒。 第三杯酒,所有人同贺,见证两位新人大婚。 三杯酒吃完,从今往后两位便是合法夫妻了,从此生同屋死同穴,某戏精激动的泪流满面。 场面一时有些冷,毛病还是出在身份,老郭往上首一坐所有人都得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 烦了觉得因为一个人使所有人不自在是不对的,起身陪笑道:“王爷,要不您回前院歇一歇吧……”。 院中为之一静,众人愕然,老郭环视一圈后笑骂道:“好胆,你竟要赶老夫走”。 烦了忙讨好道:“王爷身份贵重,吃几杯酒已然是与民同乐了,只是这里酒席粗糙,实在是落了王爷身份,你看……”。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老郭真的站了起来,边走边摇头叹道:“终究是老了,让人嫌弃,罢了,我走,省的你们不自在”。 烦了在后面喊道:“王爷龙精虎猛,英明神武,万寿……”。 “住口!你也来,陪老夫再吃几杯”,老郭头也不回的打断他。 一老一小走远,众人面面相觑,烦了太放肆了,王爷竟然也没怪罪,难道本事大的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小院树下老少相对而坐,葡萄酒用冰块镇凉,烦了执壶道:“尝尝,这个天气,葡萄酒就得冰镇了才行”。 老郭浅尝一口,悠悠叹道:“烦了,你小子若是进了宫,必是一代权宦”,这小子文武都有,对人心的把握远超常人,自己这个纵横西域几十年的武威郡王不也被他吃的死死的吗,他还有个大优势就是会做会吃,这些手段若是在君王身边,岂能不受宠? 烦了大怒,什么叫我进宫就一代权宦?我特么做太监有天赋咋滴? 其实他知道,老郭还真没有骂人的意思,大多唐人对宦官的态度并不鄙视,反而羡慕更多一些,要知道宦官不仅是皇帝的奴婢,还代表着权倾朝野,甚至有的封侯拜相身穿朱紫,非常显赫。 所以老郭的感慨里夸奖的成分更多,烦了也知道太监在大唐地位不低,可他听着这话实在别扭。 说了会闲话,老郭道:“毛先生说你天资聪颖,善理财政,想让你去跟他”。 烦了问道:“王爷觉得呢?”。 老郭沉吟片刻道:“按惯例,旭子他们今年年底就要去军中历练,你习武日短,去到军中未必能出头”。 烦了道:“王爷想让我去理民政?”。 老郭道:“烦了,你也看出安西的处境了,安西缺人”,安西缺人,缺军中将校士卒,缺地方官吏,甚至工匠也缺,烦了自然知道。 “王爷让我去哪我就去哪”,烦了认真的道。 他曾不止一次认真考虑于自己的未来,越想却越迷茫,因为他始终想不到帮安西快速摆脱困境的办法,所以他把决定权交给老郭。老头子是聪明人,索性听他的吧。 老郭也认真看着他,最后点点头道:“我觉得你还是该先去军中,将来再做打算”。 “好,就去军中”,烦了笑着应道。 老郭说先去军中,意思是让他先熟悉军中事,将来看情况再说。虽然烦了暂时看更适合民政,但这里终究是西域,军事第一的西域。 “烦了,你给悟净大师写了什么?”,老郭突然问道。 以前没听他提起过佛教佛经,那天悟净老和尚却不顾身份连师弟都叫出来了,据说回去后便召集弟子宣布了这事,特意嘱咐以后见到烦了要执弟子礼,然后就拿着四句偈语闭关了。 这事引起不小震动,一个傻子受佛祖点化身具异术,做出种种神奇之举,传给悟净大师的四句偈语可不得了,一旦参透马上就能飞升极乐…… 悟净大师可是有名的高僧,老郭也有点拿不准,联想一下前面的反常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啊。 烦了苦笑道:“我懂个屁的佛法,那老和尚念经念傻了,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本想着劝一劝让他别太执着,谁成想他自个瞎联系,被纠缠的没办法我就乱写了几句”。 老郭似信非信的点点头,“乱写了几句……那你可把悟净大师坑苦了,听说他闭关参禅连茶饭都不思了”。 烦了无所谓的笑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佛也好,道也罢,本质上就是安抚人心,谁靠这个白日飞升做神仙了?以后他别来惹我,我也不想理他,各过各的最好”。 宗教这东西很多时候只是上位者的工具而已,用得着的时候捧一下,用不着的时候杀起来也不手软,灭佛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哪次都杀的满地鲜血。老郭一生见惯生死,岂会真在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老一小又吃了几杯酒,老郭忽然低声问道:“你做的东西是不是有眉目了?能不能左右大势?”。 来了!烦了知道老郭早晚要问的,沉吟片刻郑重答道:“现在还不行,劲力不够,若有充足的材料和人手,应当能左右战事”。 “什么材料?多少人手?多久能成?”,老郭眼前一亮追问道,烦了年纪虽小却从不瞎说大话,没想到真的有办法。 烦了低声道:“要大量硝石,硫磺,木炭和好铁……至少要有百十个工匠,至于时间……要能用估计得几年”。 看老郭沉吟不语,又低声道:“王爷,硝石硫磺与木炭按比例混合便可得火药,之用得当可开山裂石,无坚不摧,足以杀敌……”。 听他一番解释,老郭终于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却并没急着拍板,而是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烦了没催促,一直静静等待,这件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而安西最缺的也是人力物力。 良久,老郭终于睁开眼睛,沉声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烦了一瞬间颓势尽显,深吸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老郭解释道:“硝石硫磺不是地上的黄土,收集颇费人力,做出能用的火药要许多工匠,而是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就算能做得成,再用好铁和好手艺的工匠才能做成你说的火枪火炮手雷,就算一切都顺利做成,还要专门操练士卒,以我估算,就算倾尽安西之力,等到能上阵杀敌恐怕也要十年之功……”。 烦了默默点头,老郭看的很准,火药从无到有再真正形成战力,就算有足够的人力物力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事实上火药从诞生到真正统治战场的过程长达千年,就算自己能把这个进程加快一百倍也要十年。 高纯度的材料提炼,安全有效的运输以及引爆方法,还有枪炮的铁料和铸造技术,降低成本大规模生产,保守秘密,训练军官士兵,合理有效的战术…… 太多难题,任何一个都不是一拍脑门就能解决的,就算全部解决,打造一支合格的热兵器军队也需要很长时间和很多钱,这些安西都不具备。 还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大规模的制作和运用火药不可能做到绝对保密,吐蕃人很快就会知道消息,万一技术泄露,或许没等安西兵的枪炮手雷应用于战场,吐蕃人已经拿它炸大唐的城墙了,那时自己就是民族罪人…… 武器装备的换代,讲的是最纯粹的实用性价比,任何不实用的东西应用于战场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还会遭到残酷反噬,零基础想玩工业的难度大的超乎想象,别说他这个废材,就算来个物理天才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巨额财力支撑,他不想承认,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二人没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不约而同的开始喝酒,冰块早就化完,葡萄酒喝到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闷酒醉人,烦了说话时舌头有些不灵便,“王爷……其实我知道不成,可我不甘心……”。 老郭亲自给他倒满酒,满怀怜爱的看着他。 “咱们安西一面荒漠,一面大山,两头堵着吐蕃人,算上回鹘和葛逻禄,一圈数下来就咱们最弱,朝廷不发援兵,安西兵死一个就少一个,后街都快没男人了…… 刘伯说军中为了能赢一阵,许多好汉子都是送死一样冲杀…… 我就想着若是能做出枪炮手雷,什么吐蕃回鹘葛逻禄,通通都去死…… 可是不行……我太笨,怎么都做不好,好不容易做出的东西只能听个响声,有时候连个响声都没有,我就只能弄个冰块吃……太笨了……”。 老郭轻拍着他肩膀道:“烦了,人力有时而穷,朝廷不会不顾安西,会派援兵来的……”。 “王爷……大唐已经不是曾经的大唐了,藩镇林立,朝堂纷争,文臣,武将,宦官各打各的算盘,没人管百姓死活,皇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安西?”。 老郭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朝廷如果发援兵,要从长安出发经泾州到原州,出萧关便到达吐蕃人地盘,一路要攻下会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最后才能到达焉耆,这一路翻山越岭穿越沙漠的距离是七千余里,别说一路攻城拔寨,就算一路行军都不容易。 可不期盼援兵又能怎样? “烦了,我安西兵要守卫大唐疆土,哪怕战至一兵一卒!”。 “一兵一卒?……王爷,安西兵死的太多了,老刘为大唐杀敌一百多级,如今埋在城东连个坟头都没有,朝廷知道吗?”。 烦了没再与他争论,摇晃着起身道:“险些忘了,今日两位师傅大婚,不跟你个老头子喝了,我得恭贺他们去”。 老郭在后边嘱咐道:“慢点,别摔了……”,烦了向后挥了挥手,一路踉跄头也不回。 艾莎正等在外面,她总是这么安静,扶住他小声埋怨道:“怎么吃了这许多酒?不怕坏了身子”,走了几步,烦了忽然歪头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笨蛋?”。 艾莎抿嘴笑道:“是!”。 烦了摇头叹道,“你还真是实诚……”。 天色已近黄昏,酒席已经散了,众人正围坐着说笑,烦了走近打个酒嗝道:“今日两位师傅大婚,弟子也没什么可孝敬,变个戏法给师傅助兴”。 董长安看他神色不对,劝道:“兄弟醉了,先回去歇息吧,明天再演”。 烦了不领情,抓起插在门上的灯笼道:“走走走,都跟我去看好,只此一回啊,错过了可就没了”,众人只得跟随。 一直走到离小屋不远,烦了停步道:“在此等着,别往前了”。 众人迟疑着站住,纷纷劝道:“今日天晚,还是明天再看吧”。 烦了摆摆手,踉跄着过去推开房门,众人正疑惑他要做什么,他竟奋力把灯笼丢了进去。 “哈哈哈哈……”,大笑着跑向众人,边跑边指着小屋大叫:“好好看着,别眨眼,这戏法只能看一回……”。 屋内火势渐起,众人一片惊呼,刚要向前救火,只听“呼”的一声闷响,那屋顶已飞上了半空,黄绿色火焰喷涌而出,整个后院亮如白昼。 “怎么样?好看吧……”,烦了边笑边向后倒去。 “烦了!”。 “走水了!”。 “救火……”。 第24章 义仆董恩 烦了把房子烧了,这当然是大错,可王爷并没怪罪他,还特意让郎中来了一趟。 两位师傅享受婚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都围在他旁边说着各种无聊的闲话。 “俺们昨晚去听墙角了……每人挨了武师傅一脚”。 “烦了,说个故事听吧”。 “待着闷,咱们上街去耍吧”。 “烦了……”。 烦了努力忍受着这群苍蝇的骚扰,一把火烧掉了小屋,烧掉了自己的幻想,一同烧掉的还有与弟兄们的隔阂。 他们对那个神神叨叨的烦了心怀畏惧,对这个死狗一样躺着的兄弟倍感亲切,现在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了。 倒塌的残垣断壁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烦了却有种重生般的轻松,自己只是个凡人,并没有拯救众生的能力,也就没必要非要扛起那副担子。 艾沙端来一碗饺子,坐在旁边托着下巴看他吃,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天生就应该是这样。 “味道怎样?”。 “有点咸”。 少女满脸懊恼,“我放过一次盐,后来又拿不准,就又放了一些……”。 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烦了笑道:“正有些口淡,咸一些正好”。 艾沙高兴的回了前院,她觉得烦了好像不一样了,已经从天上落到了地上。 “走了,上街耍去”。 几兄弟走出后门,又一次看向旁边,曾有个老卒喜欢坐在那里,现在他回家去了。 安西兵的骨子里只有热血与骄傲,他们在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死,不喜欢拖泥带水,长朔留给旭子,老刘体面的回了老家,真是个一等洒脱人。 董长安正与一个中年胡人说话,那汉子身量不高,浅灰眼睛,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鼻子旁边,看上去有些狰狞。 看到几人过来,汉子恭敬的行礼,“几位郎君安好”。 郭旭笑道:“董叔又来给长安兄弟送东西?怎不进府里去?鬼叔一直说想见你哩”。 董恩忙道:“可不敢叫叔,折煞小人,我这身份哪能进府去,不能坏了规矩”。 郭旭笑道:“你还是这谨慎性子,来,我给介绍,这是烦了兄弟,今春刚入的府,与长安兄弟很是投缘”。 烦了早听过这位义仆的事迹,抱拳道:“董叔,小子杨凡”。 董恩忙不迭的作揖回礼,“小郎君多礼”。 几人正要离开,董恩却从后边赶过来,拉住烦了低声道:“小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烦了疑惑的跟他走到一边,“董叔有事?”。 董恩陪笑道:“就是想与郎君说一说,我家少主日后若有些许冒犯,郎君万万莫放心上,有甚气只管向小的撒……”。 烦了失笑道:“董叔,一直是长安哥哥看顾我,我身上的衣裳还是他给我的呢,不会生什么龌龊”。 董恩笑道:“兄弟之间正要互相扶持,一件衣裳不值得甚么,我家少主若有个紧急时,也要靠郎君们看顾”。 看着面前这个低头陪笑的汉子,烦了不禁感动,“董叔放心,长安哥哥若有危难,我必舍命相救!”。 “好好好,郎君好男儿”,董恩连声道谢,“少主有郎君这般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大福气,小的在周家酒铺存了些银钱,郎君们无事便去吃酒,不扰郎君兴致,小的先去了”。 旭子几人正在街上等着,看他过来了,笑道:“董叔求你看护他家少主了?”。 “你怎么知道……他都求过?”。 胡子笑道:“有一个算一个,老董求了个遍”。 烦了叹道:“董家伯伯当年种的善因,结出这么大一个善果,真是太值了”。 几兄弟感叹着董恩的重情重义,在街上随意闲逛,路过周家酒铺的时候正有酒娘在跳舞,穿着清凉的衣服,扭着腰肢转的陀螺一般。 哪条小巷,女孩依旧站在那里,烦了与旭子说笑着经过,她突然开口了叫了一声,“小郎君……”。 烦了停步问道:“有事?”。 少女低下头沉默不语。 看她没有开口的意思,烦了摸出两文钱放到她手里,认真的道:“我可以给你,可你不能讨要,因为我并不欠你的”。 女孩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捧着铜钱惊慌的跪到地上,“不是的……奴婢该死,饶命……”。 烦了没再理会她,与众兄弟继续前行,“咱们是不是该寻个地方耍耍,总逛大街实在没趣味”。 胡子道:“城里原本有相扑场子,总是伤人命,王爷便叫关了,要耍就只有酒肆和赌档了”。 酒是果酒,菜只有蒸煮炖烤,当然也有酒娘歌舞。 赌在大唐很流行,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喜欢玩两把,赌档里通常有两种玩法,一种是经典的掷骰子猜点数,还有就是叶子戏,四十张纸牌四种花色,有点像扑克又有点像麻将,既凭运气又看技术,玩法多样。 烦了想了想摇头道:“酒肆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再说也不好去吃董叔的,赌档就算了,咱们这俩小钱进去也白给”。 胡子挤挤眼道:“要论耍钱旁人都不灵,得看安卓”。 烦了不禁意外的看着安卓,“你还会这个?”。 这小子相貌普通,武艺平常,平日里既不多嘴又不多事,属于丢到人堆里就消失不见的那一类,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安卓不好意思的笑笑,“哥哥若是想去耍,小弟愿意效劳”。 “这么有把握?”,烦了有点意外。云九小说 众人七嘴八舌一说烦了明白了,说起来安卓会赌的原因不复杂,他爹本是军中郎将,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只是无赌不欢却又逢赌必输,手头从来就没个宽裕时候,后来伤了手退出军中,不仅没改掉老毛病,反而越赌越大。 好赌又不耍手段,结果可想而知,家产输光婆娘跟了别人,直到最后红了眼连命都输了进去。 安卓从小就跟他爹在赌场混,变成孤儿后又在那混了些年,耳濡目染加上有些天赋,还真学了不少手艺。 众人边走边聊,安卓向街边使了个眼色,“哥哥,那便是赌档”。 门脸不起眼,脏兮兮的布帘子上画着枚铜钱,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唐人女子正靠在门边,挽着衣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手臂,正不时招呼路人进去。 扭头看到烦了等人停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好后生不来脏地方,别处耍去”。 烦了莞尔,“阿姐,哪有赌档赶人的?”。 没成想那女人柳眉一竖,掐着腰道:“年纪轻轻不学好!有闲钱切一刀肉回去孝敬爹娘不好?快滚!走的慢了一顿好打!”,说着竟作势真要冲过来。 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泼辣,烦了忙拉着弟兄们躲开,“好了好了,不耍就是,不耍了……”。 众兄弟正笑闹,远处忽然钟鼓声大作,不多时听到街上有人议论,悟净大师圆寂了…… 第25章 战册 文武两位师傅很有职业素养,婚后第三天便回到了工作岗位,烦了的日子重新过得充实。 悟净老和尚突然就挂了,作为安西城的名人影响不小,据说还烧出了几粒结石,紧接着却又传出一个爆炸新闻,大师临死前跟弟子交代,自己愚钝,终究参悟不透禅机,辜负了师弟,你们一定要继续努力,最好把他请来盂兰寺住持…… 烦了彻底破防,这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老和尚死都不放过他,过了没几天竟真有和尚来点名求见,烦了毫不犹疑的一口回绝,老子怕了你们了,惹不起躲得起,有胆量你们就冲进王府来吧。 七月二十过午,烦了卖力的给老郭做了凉面,“王爷,我想查阅一下典籍”,老郭好奇问道:“你要查什么?”。 烦了认真道:“诸胡史料,山河地理,习俗教派,历年战史”。 老郭皱眉道:“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查那些东西太费力气”,他确实有这个自信,在西域待了大半辈子,吐蕃诸部十姓铁勒,回鹘葛逻禄大食诸国等,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历年战事更是烂熟,堪称西域行走的百科全书。 烦了挠挠头笑道:“我不是想知道什么,是我什么都想知道,还是自个慢慢看吧”。 老郭明白了,烦了不是想打听某件事,而是想仔细了解整个西域诸部,点点头道:“熟悉下倒也有好处,去吧,都护府北库第二间”,说着丢给他一块木牌。 烦了把木牌挂在腰间,溜达着走向南府。 做出大杀器逆天改命的梦醒了,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做起,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这块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朋友和敌人。 前院沿中轴分成四个小院,老郭和小郡主各住一个,侍卫亲兵们住一个,还有一个便是郭老四的住处,平日有两个丫鬟负责打扫。 这位四爷曾是安西最耀眼的明星,众望所归的王爷接班人,自从婆娘孩子病逝后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堪,老郭怕他在府里总想伤心事,便让他去延城做了龟兹镇守使,已经三年多没回来过了。 一路畅通走出王府前门,又从都护府后门进入,守门老兵有的躺在阴凉处睡觉,有的在聊天说闲话,始终没人拦住他盘问。 这些老家伙看似懈怠,兵器却都放在伸手能及的地方,一个个眼睛犹如毒蛇鹰隼,习惯偷眼看人,这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存放典籍的库房在后进西厢,平时连个看门的都没有,烦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木架上堆满了册子和地图,落着厚厚一层尘土,第一排是各地地图,随便拿起一副展开,山川河流和部落都有标注,只是粗糙的有点过分,不但没有比例尺,大片空白也不知道代表什么。 第二排是诸胡资料,各部落的起源,人口和大概活动范围,习俗及供奉的神灵,还有与别的部落的矛盾纠葛,与大唐的关系等等,许多名字又长又拗口,有的都没听说过。 最里面木架上是或薄或厚的册子,是安史之后的战史及殉国将士名录。 烦了随便打开一本,“宝应二年秋,吐蕃皱奇部三千犯于阗,镇守使郑据率镇兵两千与之决战于布勒山南,大胜,损战兵二百八十…… 陨指挥使一,曹勇,陕州齐城县,入正兵十一年,积首级七十七,队正四……”。 烦了小心拂去灰尘放好,又拿起下一本,“永泰元年,贼犯焉耆镇,陨……”。 从安史之乱后与中原阻断开始,安西每年的战事及殉国的将士名录都在这里,哪里人氏,军功多少,何处殉国等记录的清清楚楚。 烦了默默抚摸着一本本册子,整个木架上有厚薄不一的四十多本,里面有很多人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为国征战的豪杰,也都是爹娘生养的儿子,如今都躺在尘土之下。 “你们的名字应该在长安凌烟阁,在故乡宗祠,应该享受世人的夸耀与供奉”。 烦了胸口有些闷,把门窗推开,打来一盆水开始打扫,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一直忙碌到傍晚时分,终于把库房大概擦拭了一遍,烦了抹了一把汗水,却发现毛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不务正业!”。 烦了摇摇头道:“豪杰的名字不该蒙尘”。 老毛面色不变,“你画的那张图很不错”。 烦了道:“确实不错,就是没什么球用”。 老毛不悦道:“王爷说你愿意从军,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从军?”。 “娃儿,你的长处不在军中,兵事不止有战阵搏杀,兵甲钱粮同样重要”。 “先生,钱粮重要,可钱粮杀不死吐蕃人”。 毛先生皱眉看了他一眼,不再跟他浪费时间扭头便走,留下两个字:“愚蠢!”。 “先生,小子先试试,若不成再去随先生”,烦了远远的喊道。 拿着一本龟兹志回到后院,却总静不下心看,“旭子,你知道吗,那里有几万人的名字,说不定要超过十万”。 旭子叹道:“若非这十万豪杰,西域早已无大唐王旗了”。 最多的时候西域有大唐百姓几十万人,如今就只剩城中这不足两万,从河西沦陷到如今四十多年,汉儿用血肉支撑着大唐王旗,苦苦等待着中原的援军,可年复一年,总也等不到。 烦了道:“就算王师永远不来,大唐也该知道他们的名字,豪杰不该被遗忘”。 旭子默默点头道:“刘伯说过很多次,应该让族里知道,把名字写进族谱,家里还能减免一些赋税……”。 “是啊,应该让朝廷和族里知道,让天下人都知道,不该这么无声无息,这不对!”。 第26章 权衡 烦了等人刚操练完就听到一个消息,疏勒镇守使鲁阳将军来了王府。 和旭子忙赶去做了四样小菜,走进小院时老郭正坐于树下,对面坐着个中年大汉,那人身躯雄壮,鼻直口阔,相貌英伟,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仿佛择人而噬的大虫,正是鲁阳。 民间称安西有四大名将,第一位不需多说,安西顶梁柱,定海神针郭王爷。 第二位焉耆镇守使,老将军杨日佑,用少量兵力顶住西州的吐蕃大军,使东路无忧,德高望重,沉稳谨慎,人称不动如山杨日佑。 第三位四爷郭华,长朔无敌且足智多谋,人称小药师,药师乃大唐军神李靖的字,可见对他的期望有多高。 第四位正是鲁阳,性如烈火,勇悍无畏,杀伐果决,攻无不取,人称疏勒之虎。 他的父亲便是是有名的悍将,上面曾有四个哥哥,个个勇武,被誉为一门五杰。可惜西州大战时,父亲与四位兄长壮烈殒于战阵,鲁阳五岁便成了孤儿。 王爷悲痛之下把他接进王府收为义子,与郭华一同抚养,并亲自传授武艺,视如己出。 他没辜负王爷厚爱,十五岁从军,每战必争先,立下战功无数,王爷义子的身份不仅没给他任何优待,为了避嫌老郭还特意压了他的升迁,即使这样,不到三十岁的鲁阳依旧从正兵做到了副都护,疏勒镇守使。 他不但弓马娴熟,悍勇绝伦,而且胸怀广阔,性情豪爽,为人不喜财色,爱惜手下士卒,镇守疏勒近十年,威名赫赫。 “过来见礼,今天倒是乖巧,还主动做了菜肴”,老郭打趣道。 烦了整理衣冠郑重的向鲁阳行晚辈礼,鲁阳受了礼,拿出柄短刀递给他,“你是杨凡吧,方才义父还说你心灵机巧,缜密有谋,好好学,过几年来疏勒帮我”。 老郭让他俩来见鲁阳便是有意为他们引荐,“都坐,都坐下,莫站着”,旭子和烦了按礼是不能坐的,可老郭历来不在意俗礼,今天又是家宴,便侧身坐在旁边。 烦了执壶,旭子布菜,然后老老实实的缩在旁边,平日里跟老郭随意只限于私下逗他开心,今天可不能放肆。 酒过三巡,老郭问道:“怎么没带豹儿来?”。 鲁阳道:“这回赶路急,不曾带他,下回带来让义父看”。 老郭皱眉道:“娃娃吃些苦是好事,莫要太娇惯”。 鲁阳答应道:“贪玩了些,武艺未曾落下,待成亲有了娃娃再投军不迟”。 老郭点点头叹道:“疏勒天冷风大,过些天着人送他来王府吧,寻个合适的女娃成个家”,鲁阳忙连声应了。 他有三个儿子,结果老大战没,老二早夭,就剩下个小儿子鲁豹。 鲁阳将军的心思都理解,四个兄长都没能留下后人,他三个儿子就剩下一个,老鲁家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在鲁豹身上,这么根独苗不娇惯就怪了。 酒足饭饱,郭旭与烦了起身告退,老郭却阻止道:“跟着来,好好学”。 地图铺开,鲁阳先介绍了疏勒的境况,烦了听了眉头更皱。 地图很粗糙,只有简单标注的山川河流和几个重要地名,从地图看吐蕃人从南西两面突入疏勒,已经吞掉大约四分之一。 疏勒多荒漠戈壁,地势平坦,境内没有一夫当关的咽喉险关,整体易攻难守,而吐蕃占据于阗和大小勃律后从南西两面已经对疏勒形成夹击之势,这导致少量兵力根本没法以逸待劳防守,只能选择收缩防线并以攻代守,而且因为连续征战士卒没时间休整,十分疲惫。 老郭点头道:“那些偏僻地方丢了便丢了,人撤回来就成”。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疏勒镇南抵于阗北至天山,东到西关西抵葱岭,单看面积比龟兹和焉耆加一起还大,可绝大部分都是荒漠戈壁,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小绿洲适合耕种放牧,面对吐蕃的两路不断袭扰蚕食,战线收缩便成为必然。 “义父,探子回报,于阗和大小勃律都有大队兵马调动,儿以为吐蕃要有大动作”。 这也是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从于阗沦陷后吐蕃一直是以小股袭扰为主,近来却兵马频繁调动,似乎在酝酿一场大战。 老郭指了指于阗镇,酌定道:“看来贼人又增兵了,此次对疏勒势在必得”。 疏勒战事已经僵持了好几年,虽然吐蕃是攻势,也蚕食掉不小的地盘,可得的便宜并不大,大片的无人区对于进攻方来说也很麻烦。现在他们应该是得到了增援,而且认为拿下疏勒的时机已经成熟。 鲁阳慨然道:“义父放心!贼人想犯疏勒,先与我手中长朔说话!”。 老郭微微摇头道:“你什么脾气我岂能不知?贼人若大举来犯,你想如何应对?”,鲁阳话说的慷慨激昂,可老郭深知他的脾气,这家伙心高气傲的很,这次却专程跑回来,这说明他面临的压力巨大。 鲁阳明显已有打算,指着图上一处叫野狐渡的地方道:“儿打算再退一步,在这里与贼决战……”。 疏勒只有几千正兵,撒开了处处防守根本不现实,野狐渡位于疏勒城西南两百里,鲁阳把战场设在这里,确实可以最大限度集中兵力,后勤补给也更方便,但也意味着要让出大半个疏勒镇。 烦了和旭子对视一眼,皆轻轻点头。鲁阳将军不愧名将,竟要放弃掉大半个疏勒,以此拉长贼人的补给线,然后集中全力一击破敌。 老郭思虑片刻,却摇摇头道:“疏勒最多能凑出三千余正兵,加辅兵不过七千,贼人却有数万,用大半个疏勒被打烂的代价换取贼人退兵不划算,明年贼人再来又该如何?”。 不到七千兵马对战数万贼兵,即使能赢,战果也不会太大,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自身损失很大,有些得不偿失。 鲁阳一愣,压低声音问道:“义父的意思……”。 老郭点点头道:“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么不打,要打就彻底打死!”。 没想到王爷竟然要打一场打的,以图彻底解决西线压力,鲁阳却并未表现的多兴奋,而是抓着乱糟糟的胡子思索许久,最后摇头劝道:“义父,要重创贼人得安西全军出动,耗费巨大,而是万一有个差错……”。 虽然他也想狠狠重创吐蕃人,但在他看来安西兵主力去疏勒决战吐蕃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若能快速大胜自然最好,可战场不是想当然的事,如果陷入僵持或者吐蕃人跑了,安西会白白消耗掉宝贵的积蓄,到时主力在疏勒退则徒劳无功,进则只能占一些荒漠戈壁,陷入两难之地,而是能调集的安西兵正兵也只有万人左右,这些人马在平坦地形与优势兵力正面决战,能即使赢也会损失很大,安西根本没法承受。 老郭悠悠道:“所以我要你一路退到西关!”。 “义父……”,鲁阳惊的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他没想到老郭竟然要完全放弃疏勒,可若没有疏勒,西关就要直面吐蕃大军,再没有任何缓冲,安西的老窝将彻底暴露在吐蕃人面前,再没有回旋余地,那时…… 老郭笑着摆摆手道:“教你的都忘了?失地存人,人地两存,失人存地,人地两失,莫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鲁阳慢慢坐下皱眉沉思,烦了与郭旭也看着地图冥思苦想。 不多时,郭旭忽然惊呼道:“诱敌深入,关门打狗!”。 “疏勒易攻难守先已失地利,防守殊为不智,进则恐贼远遁,是以与其冒险与敌决战,不如退兵诱敌以深入,待攻守易位,敌势分散,我集全力予敌重创!乘胜追击收复失地!”。 老郭哈哈笑道:“好好好!好小子!”。 鲁阳和烦了也明白过来,吐蕃没完没了的来,疏勒只能疲于应付,老郭的计策是大踏步撤退把整个疏勒镇都让出去,让给他们吞,攻守形势逆转后吐蕃成为防守方,安西则成为进攻方,说白了就是用空间来换取战略主动。 其实这种战法并不罕见,草原人玩的最溜,中原王朝出兵讨伐时他们便这么干,本就是居无定所的牧民,跑路没有任何损失,可以一直等到中原退兵再回来继续放羊,而相对来说中原王朝远征用兵成本高昂,与草原人完全不成正比。 有时候也可以在中原人疲惫不堪补给跟不上的时候一拥而上,这便是中原王朝最无奈的地方,并非打不过,而是强的时候找不到人,弱的时候躲不了,没法自主选择战场和决战时机便永远得不到战略主动。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郭不愧豪杰之名,对疏勒战事看的很清楚,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大踏步的后撤积蓄力量,让敌势分散,力量削弱,这种天马行空的计谋才是大境界,更妙的是安西已经放弃过碎叶城和于阗镇,这反而更增加了战略的欺骗性。 夜深了,旭子送鲁阳去休息,烦了却没走,老郭问道:“有事?”。 烦了犹豫一下道:“王爷此策甚为高明,只是……只是疏勒诸部怎么办?”。 老郭的计划很周密,却没提疏勒百姓怎么办,草原人能赶着牛羊跑,疏勒诸部却是半农半牧,有的甚至是纯种地生存,安西兵能撤,几万疏勒人怎么撤?撤到哪去? 鲁阳的计划是让出大半个疏勒,他的计划是让出整个疏勒,可即使最后能重创吐蕃并收复全境,疏勒镇还能剩下多少人?他们又怎么在一片废墟的家乡活下去? “王爷,疏勒会成为一片焦土……”。 老郭并没解答他的疑问,而是反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烦了默然摇头,能拒敌于国门之外当然好,可是安西不具备这个实力。 老郭叹道:“烦了,早些回去睡吧,世间事从来不会十全十美,有的只是利弊权衡”。 第27章 铁杆小弟 鲁阳将军带着两营正兵回了疏勒,准备迎接未来的大战,老郭则启程去各地巡视秋收,烦了再次回到枯燥忙碌的日子,准备迎接自己选择的生活。 看那些东西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地图简陋,只能一点点对应。诸族混杂习俗各异,信奉的神五花八门,有的还不断迁移,部落之间的冲突失败,或一条河流的改道都会迫使部落换地方生存,这便导致书册里许多记载前后矛盾,理清这些混乱的东西非常麻烦,可他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又到黄昏,忽然发现长长的谷穗正随风摇晃,他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打仗呢?都安稳的过日子不好吗?这里地广人少,酷暑严寒,各部却还要你死我活的杀来杀去,图什么? 我呢?练武看资料是为了什么?为了能活下去?还是将来更有效的杀人…… “烦了,磨蹭啥呢,吃饭了”,老鬼站在小院门口大声招呼。 晃晃脑袋边走边答应:“听到了,别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手艺多好”。 老鬼怒道:“咱手艺不好你倒是来做啊,只知道埋怨”。 烦了挽起袖子走向厨房,“今日便给你们做个菜,过来两个打下手”。 董长安和安卓跑过来帮忙,烦了看了下也没什么好东西,用羊油炒了一锅菘菜,味道一般,但比老鬼要强不少。 院子里凉风阵阵,众人各自端着碗席地而坐,胡子嚷道:“烦了做菜这手艺真没话说,就是太懒了些,除了王爷就只有艾沙能吃上,生生把咱们兄弟给忘了,没义气”。 众人齐声附和,“就是就是,又不费多少力气,隔三差五也显一下手艺嘛”。 烦了笑骂道:“老子的手艺是给王爷郡主这种贵人吃的,给俺婆娘艾莎吃的,你们什么身份?”。 众人一阵起哄声,“呸!你个臭不要脸的……”。 董长安道:“我看将来回去长安,咱们合伙开个酒楼,以烦了的手艺保管能挣大钱”。 胡子附和道:“这主意好,听说京城里的贵人最舍得花钱,到时每个席面收他几贯,等挣的多了咱们就回乡去买上一大片地做员外收租子”。 安卓笑道:“胡子哥这话说的有趣,能挣大钱还回乡下收什么租子?就在京城挣钱不好吗?”。 胡子摆手道:“这你就不懂了,俺大说了,什么金银都不如粮食实在,遇到灾年金银能顶饱吗?还是收租子最长久”。 众人皆道有道理,金银财宝虽好却填不饱肚子,长安里规矩多,达官贵人脾气也大,不小心就丢了性命,还是乡间收租子安稳。 天色渐暗,众人谈兴不减,烦了也加入进来道:“要我说,将来回去了把族里事交代好,把爷大的名儿写上族谱,然后咱们兄弟就一起找个地方过活”。 有人问道:“为啥?在老家不好吗?”。 烦了道:“我的亲兄弟啊,咱们家都来安西几辈了,跟族里没有一丝来往,还剩多少情意?就算有情意,咱们一个个的红头发绿眼睛,族里好住吗?“。 众人听了一阵沉默,烦了说的对,与族里断了音讯这么多年,回去往族谱上记个名字问题不大,真常住就是两回事了。 烦了道:“也不用丧气,到时候找贵人说一说,把功劳换成地,咱们兄弟一起找个地方定居,守着婆娘娃娃,那日子不美?”。 众人齐声附和道:“哥哥说的在理,那才是神仙日子”。 “这个主意好,咱们兄弟一起,什么土匪强人也不怕”。 正说的热烈,两个侍卫带着四个蒙着头脸的人走了进来,老鬼起身问道:“四娃,吃了没?有事?”。 四娃走近低声道:“王爷传令,找间屋子让这四个先住下,莫叫他们乱走”。 “这什么人?” 四娃犹豫一下,低声道:“葛逻禄人……”。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站起身来,没想到这四个藏头露尾的家伙竟是葛逻禄人,安西对葛逻禄的仇恨不需多说,纷纷喝骂:“狗贼!”,“好胆!”,“竟敢来此处!”。 老鬼忙阻止道:“别声张,坏了王爷大事”,众人也知道王爷既然让他们住下肯定有所打算,愤愤不平的呸一声各自退开。 老鬼也没什么好脸色,找了间没人住的空屋叫他们进去,“无事别乱走动,坏了性命可是冤枉”。 四人明显累坏了,进屋便歪在草堆上,最后那个矮个子却没坐,向老鬼长揖一礼道:“多谢老人家”,竟是一口流利的大唐话。 “哎呀”,老鬼惊诧道:“你娃官话说的不错啊”。 那矮个子道:“回老人家,在下不是胡人,家中姓李,乃大汉将军之后”。 一句话引来众人好奇心,拉着他来到隔壁屋里掌了灯,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让人惊异的是这少年黑发黑瞳,分明一副唐人面孔。 众人一阵惊愕,不是葛逻禄人吗? 烦了想起看过的书,试探着问道:“黠戛斯黑眼部?”。 少年大喜,连连点头道:“正是,哥哥博学,竟知道我黑眼部”。 烦了没想到自己刚学的东西这么快就用上了,让众人坐好,给他们上一堂历史课。 黠戛斯是漠北草原的大部落,汉代时称坚昆,魏晋称结骨,大唐则称黠戛斯,算得上历史悠久,与大唐的渊源可就深了。 太宗年间许多部族去长安朝贡,黠戛斯也派了人去,朝贡结束后宣称要找皇帝认亲,太宗皇帝追问缘由,原来黠戛斯人大多红头发蓝眼睛,其中有一支却是黑头发黑眼睛被称为黑眼部,就是这一支自称大汉将军李陵的后人。 李陵乃汉名将李广之孙,妥妥的名门之后,善骑射,有仁爱之心,李广利征匈奴时任骑都尉随军,后主动请缨率五千步卒作为偏师牵制,不想行军一月后在浚稽山与匈奴主力相遇,李陵率五千步军且战且退,与匈奴主力鏖战十几天,斩首数万,杀的匈奴人胆寒,可惜撤到离边界仅百余里时箭尽粮绝,被匈奴包围,最终突围失败被俘。 史书特意给他手下的五千步卒记了一笔,他们来自丹阳郡,后人说吴越之地民风柔弱,其实这话不对,秦汉时丹阳兵乃天下精锐,史书评价其皆好勇,轻发易死。翻译过来就是民风彪悍,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玩命。李陵率领五千丹阳兵硬撼匈奴主力,直到箭矢用尽兵器皆毁,士兵们拆了大车拿车轮辐条继续拼命,一度打的单于怀疑人生,可惜箭尽粮绝,外无援兵,只能分兵突围,最终得存者四百余人,在史书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李陵名门之后,匈奴王尽力招降,还把自己女儿嫁给他,后来公孙敖带兵征匈奴兵败,回去说李陵投降匈奴帮他们练兵导致自己打败仗,武帝大怒下旨杀李陵全家,后来才知道公孙敖原本就与李陵不和,帮匈奴练兵不是李陵而是另一个叫李绪的降将。 这位李绪投降比李陵早,地位也比他高,武帝杀了李陵全家,李陵深恨李绪,找个机会就把李绪给弄死了。许多匈奴贵族要杀他,单于为了保护他把他送去了漠北坚昆部。后来在坚昆部娶妻生子,其后人便作为坚昆部的一支,自称黑眼部。 因李广一支出自陇右成纪,而大唐皇帝的先祖也出自同一地方,所以认亲还真有点道理,太宗皇帝当场认下这门穷亲戚,命令马上提高招待规格。 认亲成功后黠戛斯当即请求归附大唐,太宗皇帝顺水推舟在黠戛斯设立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府(后归北庭都护府),封黠戛斯酋长俟利发为左屯卫大将军、坚昆都督。此后黠戛斯对大唐一直忠心耿耿,朝贡不断,在对后突厥之战时出力很大。 (到底黑眼部是不是李陵后人没法考证,或许只是李世民玩的外交手段,不过黑发黑眼是明确记载,至少相貌上跟汉人十分相像) 中宗皇帝时会见黠戛斯使者,曾当众说,你们与别的部落不一样,咱们是亲戚,把使者感动的当场磕头不停,发誓永远效忠大唐,玄宗皇帝也曾特意下旨夸奖他们忠勇。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唐对黠戛斯确实高看一眼,黠戛斯也对得起大唐的信任,从建立番属关系后始终忠心耿耿,称得上大唐最铁杆的小弟之一。 说到这里,那少年起身整理一下衣服,郑重向烦了行跪拜大礼,哽咽道:“不想大唐仍有人记得塞北李氏,阿热多谢兄长……”。 烦了扶起他道:“阿热兄弟快请起,黠戛斯对大唐的情意已载入史书,便是千万年后亦是同宗同源,岂能背忘?”。 阿热含泪道:“兄长为我漠北李氏夸功扬名,阿热百死不敢忘却”。 “黠戛斯一向与大唐密切,怎么忽然不通音讯了?”,烦了好奇问道,安史之乱后黠戛斯便消失了,既没朝贡也没有一丝消息,老郭说黠戛斯与回纥一直不和,曾猜测他们已经被回纥灭掉了,没想到今天又与葛逻禄人一同出现。 阿热说了下黠戛斯部的情况,令众人感慨不已。 黠戛斯实力不算弱,但比起回纥这样的草原霸主就差远了,只能臣服,可自从跟皇帝认了亲戚,总觉的自己身份高贵,对回纥不太服气,有大唐皇帝撑腰渐渐有了点想法。 回纥自然不能惯着他,经常找茬收拾他们,结果就是越不服越收拾,越收拾越不服,关系越来越僵。 实力弱就只能隐忍寻找机会,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回纥出兵助大唐平叛,机会来了。 可惜幻想美丽,现实无奈,回纥实力强大,偷袭计划未能完全成功,偷家不成回纥主力却回来了,一场恶战,黠戛斯惨败。 为了躲避回纥追杀只能收拾家当跑路,回纥不能让他们跑去投靠大唐,竭力派出兵马截杀信使,黠戛斯与大唐的联系从此中断。这次失败还造成一个恶果,出自黑眼部的大汗威信大跌,失去了黠戛斯部首领的位子。 黠戛斯向西跑遇到了崛起的葛逻禄人,只能臣服他们,而后一直在碎叶极北之地繁衍生息,至今已经三十年了。 第28章 悟能师叔 李阿热是黑眼部的少族长,跟烦了同岁,当夜三人同榻而眠,还说了葛逻禄叶护派他们来的目的。 葛逻禄这两年跟回鹘冲突不断,回鹘作为老牌霸主实力雄厚,葛逻禄有点顶不住了,希望王爷能帮忙出面调解一下。 吐蕃,安西,葛逻禄,回鹘,四大势力中安西是最弱的,但现在葛逻禄却跑来求安西,原因便是安西代表着大唐。 安史之后的大唐很衰弱,但许多人认为大唐的虚弱只是暂时的,早晚还要杀回来。原因很简单,当年吐蕃与大唐争夺西域,安西四镇被三次攻陷,每一次都有人认为大唐不会回来了,可汉儿却总是更强硬的杀回来,每一次都用残酷的现实告诉那些猜错的人,你们应该相信大唐的。 葛逻禄想与回鹘议和,唯一能施加影响的只有郭王爷,所以他们派来了使团,四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便是当今叶护的亲弟弟,谋落。 至于为什么会带上阿热这个小孩子,原因很简单,那位叶护知道自己脸面不够,也知道黑眼部与大唐关系匪浅,所以让黑眼部派个人来帮着说好话。 烦了无声而笑,葛逻禄当年跪舔大唐,可当时大唐的头号小弟是回纥,有好处轮不到他们,怛罗斯之战投靠大食,本以为投靠了新大哥能起飞,结果大食爆发内乱一蹶不振,刚投靠的大哥倒了。 里外不是人的葛逻禄人慌成了狗,每日战战兢兢,梦里全是迎面冲过来的明光甲。 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安西都护府正收拾家伙要动手,安史之乱却爆发了,后来为了应付吐蕃又退出了碎叶城,葛逻禄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周边老大。 原来我命中注定不适合当小弟,天生是做大哥的材料…… 快乐的日子没多久,很快他发现大哥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原本缩在角落里不扎眼,有了实力的同时也有了麻烦,回鹘人盯上了他。 葛逻禄与回纥同在大唐手下的时候就不和,原因跟黠戛斯差不多,都是马仔,回纥人却是马仔头目,葛逻禄自然也想当头目。 如今安西退出山北,回鹘是妥妥的第一霸主,葛逻禄这个曾经的手下想做大岂能置之不理?结果双方近年冲突不断,回鹘毕竟实力雄厚,慢慢的葛逻禄受不了了,只能厚着脸皮来找老郭。 烦了很想去当面问问那个叶护,“你们当初背后捅刀子背叛安西,现在又跑来求救命,要不要脸?”。 “阿热,来之前你父亲可有什么交代?”。 阿热往烦了身边靠了靠,低声道:“阿爹让我私下里求见郭王爷,黑眼李氏心向大唐,旦夕不敢忘故土,只求一块土地繁衍,必效死力”。 烦了并不意外,拍了拍他手道:“兄弟放心,等王爷回来我来安排”。 其实他猜到了一些老郭的想法,安西与吐蕃是死敌,与回鹘貌合神离,与葛逻禄也有深仇大恨,可如今安西确实无暇顾及山北,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夜无话,次日阿热跟着烦了一同操练,武三郎问了一句没再理会,单看相貌阿热比这里的许多人更像唐人,既然是皇帝都承认的同宗,自然就是自己人,这便是血脉。 黠戛斯人以善战闻名,阿热个子不高但强健机敏,刀枪都有几分模样,最擅长的是弓箭,搭箭拉弓很是精熟,为了陪他烦了没去看书,有人玩笑说阿热该留在这里,看得出来他也很热心。 守门老兵过来笑道:“烦了,你师侄徒孙来了五六个,吵着非要见你,快去看看吧”,烦了一阵头疼,“又来了……”。 他真的后悔招惹那老和尚了,莫名其妙的被赖上,小和尚们隔三差五的求见令他不胜其烦,可总躲着终归不是办法。老和尚的死自己确实有点责任,若不是一时兴起写了那四句,老和尚或许还能再活几年,心里多少也有点愧疚。 “走,阿热,看看去”,跟他们说清楚吧,总拖着实在不是个事儿。 得知烦了被悟净大师认了师弟,阿热惊为天人,有名的高僧悟净大师竟然认烦了为师弟…… 后院门外,五个和尚齐齐行礼,“悟能师叔……”。 看着五个光头烦了眼角乱跳,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诚恳的说道:“那个……什么?谁叫悟能?”。 为首一个中年和尚满脸敬重,“弟子明远拜见师叔,师傅圆寂前说他老人家代师收徒,为师叔取法号悟能,再三嘱咐……”。 “闭嘴!不许叫我悟能!”,烦了想揍他,强行压了压心中火气,认真的道:“我今天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你们师叔,不懂佛法,更不会去做和尚,这事是意外,你们以后别再来了,咱们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悟能师叔,师命不可违,还请……”。 “滚!”,烦了一声大喝,拉着阿热扭头就走,他再次有点后悔,自己就不该出来见他们。 身后传来众和尚恳切的呼唤,“悟能师叔……”。 拉着阿热走上后街,烦了仍在为自己当初犯的错懊恼不已,一时任性惹了老和尚,现在好了,法号都出来了。 他特意打听过老和尚法号的来历,据说原本他的法号并不叫悟净,十几年前从天竺取经回来的高僧悟空大师路过龟兹(此悟空确有其人其事),曾在盂兰寺住了些天,期间两个和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结为师兄弟,老和尚特意改法号为悟净。 只是烦了有些不解,为什么是悟能呢?按排行来说应该是老三才对,怎么就给我留了个悟能…… 第29章 变脸大师 烦了猜不透那老和尚怎么想的,最后决定不想,不过有一点很确定,自己绝不会做和尚。 阿热几乎形影不离的与他在一起,操练,吃饭,睡觉,听他讲故事,信马由缰的想到哪说到哪,还跟着逛了一次安西城。烦了挺喜欢他的,这个小子聪明好学,谦逊机敏,是个十分合格的小弟。 不知不觉过了五天,老郭回来了,得知消息的时候阿热表情明显一滞,快乐时光要结束了。 掌灯时分王爷亲兵来传令,”召主使谋落,旭子和烦了也同去”。 小院门口,亲兵拦住谋落搜身,其实四人早在入府时已经搜过好几次了,但今天是不一样的,二人先一步入内,发现院中有两队顶盔披甲的侍卫,皆手扶横刀目不斜视,老郭身穿大唐武将常服威严的坐在正厅。 烦了把从阿热那里听来的说了一下,老郭沉思片刻,轻轻抬了抬手,旭子大声道:“召葛逻禄使者谋落!”。 不多时谋落走进屋内,抚胸一礼道:“见过大唐郭王爷”。 “嗯”,老郭皱眉发出一声鼻音,“谋落,奉何人命而来,何事求见本王?”。 不知是有意还是忘了,他没说免礼,谋落不能起身,弓着身子道:“奉我主之命,求王爷调停山北战事,回鹘诈称奉大唐命令,屡次对我部用兵,葛逻禄虽有雄兵,亦不忍小民涂炭……”。 不得不说这厮很会说话,明明是挺不住了来求人,还能说的如此委婉。 老郭直接打断道:“行了,别说这种场面话了,当年葛逻禄背叛大唐,你我是敌非友,回鹘乃大唐藩属,讨伐叛逆正是应当”。 一番话中气十足,加上老郭百战名将的威仪,当真杀气森然,屋内温度瞬间变冷。 谋落忙道:“启禀王爷,我葛逻禄亦是大唐藩属啊……”。 “这……”,老郭一时语塞。 这话还真不能算是错,当年葛逻禄阵前倒戈确实叛徒行径,可大唐也确实没下过明旨说葛逻禄是叛逆。 原因很简单,一是丢人,二是不值。 小弟反水不是光彩事,大唐不好把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对于大唐来说葛逻禄也只是个安西都护府下辖偏远地区的小部落,这种蛮夷之辈反复无常很正常,安西都护府处理一下就行了,不值得朝廷特意下文。 若是没有安史之乱,葛逻禄还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史书上最多留下一句话:某年安西都护府讨葛逻禄,夷其族。可不管怎么说,大唐朝廷确实没公开定性其大逆不道,从法理上来说葛逻禄依旧是大唐番属,其实这也是弱小的悲哀,连被强者当成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谋落厚着脸皮找了这个借口,老郭自然不会给他留面子,冷声道:“竟还有脸自称大唐番属!背后捅刀的番属吗?”。 谋落辩解道:“王爷,当年确实是注支叶护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可回纥屡次欺压我部,更在高大帅面前挑拨离间,葛逻禄也是被逼无奈。 我部深知闯下大锅,多年来一直对大唐恭敬有加,凡有大唐天兵处从来退避三舍,小人斗胆说一句,那吐蕃回鹘也曾数次冒犯天威,王爷何以单记葛逻禄短处……”。 烦了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憨憨的家伙口才真不差,还真说出了点道理,葛逻禄除了怛罗斯之战时坑了一把,其他时间确实很乖巧。 吐蕃不用说,几次会盟几次翻脸,回鹘也不是个听话的小弟,经常搞小动作,近年更是看着安西和吐蕃血拼,摆明了想要坐山观虎斗,这么一比较,葛逻禄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恨了。 而且谋落的话还隐晦的提醒老郭,葛逻禄如今据有怛罗斯和碎叶城的广大区域,已经有了与吐蕃回鹘相提并论的资格,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小部落了。 老郭听了他的辩解,冷笑道:“吐蕃也好,回鹘也罢,比突厥如何?比薛延陀,突骑施如何? 谋落,大唐近年休养生息,少动刀兵,你小小的葛逻禄竟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难道要重演薛大将军旧事才能醒悟?”。 谋落瞬间额头见汗,脸色苍白。 老郭的话正是西域诸部最担心的,大唐经过内乱后实力大损,可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听说如今在位的皇帝颇为英明,大唐隐隐有中兴之势,再次出兵西域并非不可能。 至于老郭提到的薛大将军旧事则是山北诸部永世难忘的噩梦,高宗时九姓铁勒崛起,公然叫板大唐,薛礼(仁贵)大将军奉命讨伐,与十余万铁勒联军决战于天山以北。 铁勒人自恃武勇派勇士向唐军挑战,大将军亲自应战,在万军阵前连发三箭,三名铁勒勇士当场毙命,铁勒人惊为天人,军心大溃,纷纷跪地请降,这便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由来。 这个故事其实还有后半段,铁勒人惶恐之际,薛将军挥军掩杀,大胜之,俘男女十余万。大将军令将男人坑杀,女子赐予将士为婢,横行一时的铁勒九姓经此一役一蹶不振,而薛爷爷的名号在诸部则成了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谋落慢慢跪了下去,哀求道:“王爷明知万里,葛逻禄早已悔悟了……”。 看他终于屈服,烦了不禁心中暗叹,叹王爷言语如刀,更叹大唐铁血雄风。 耀武扬威的唐军是所有胡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大唐也曾败过,却总能更凌厉的杀回来,每一次归来都伴随着血流成河。以至如今的安西都护府只剩下一万正兵,可除了死敌吐蕃,其他部族最多只敢坐山观虎斗,没人敢于公然为敌,因为大唐余威尚存,都害怕将来被清算。 看谋落怂了,老郭反而缓和了脸色,“起来吧,远路辛苦,坐”。 谋落战战兢兢的坐在胡凳上,规矩的如同小学生,再不是开始时的不卑不亢。 变脸大师老郭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并没有选择乘胜追击,而是突然又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的与谋落回忆起了葛逻禄与大唐的蜜月期,还如数家珍的说着他们为大唐立的功劳,。 谋落痛哭流涕,一再诅咒发誓葛逻禄忠于大唐,绝对不会再做傻事…… 双方会谈忽然变得十分顺利,老郭当场写下给回鹘的文书,以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名义要求双方立刻罢兵停战,双方以斋桑湖及白杨河为界,不许擅自争斗,莫待天兵到处,悔之晚矣。 为了表示对大唐的忠诚,葛逻禄将篆刻石碑二十座立于各地,宣誓永远效忠大唐。 老郭最后还提出一件小事,黠戛斯黑眼部乃是大唐皇帝同宗,这些年一直颠沛流离,不如让其迁至山间热海,谋落思索片刻满口答应。 一场开局剑拔弩张的会谈竟然以和谐收场了。 第30章 没有好处白干活儿 热海是天山中一个雪水汇集而成的大湖,处碎叶镇最南端,与疏勒隔山相望。 安西去往热海并不容易,只能走城北的那条山间古道,从碎叶城去热海的路则平坦许多,所以那里也一直属山北地盘。 热海周围土地肥沃水草丰美,适宜放牧种庄稼,还能打猎捕鱼,是一处很不错的栖息地。 老郭并没有让黑眼部迁来安西,只是给他们找了个不错的地方生存,谋落之所以满口答应也有原因,黠戛斯骁勇善战,一直让葛逻禄忌惮,分黑眼部去热海等于分裂黠戛斯,而且分出的黑眼部仍在碎叶范围之内,此举对葛逻禄有利无害。 谋落此行目的达到,还顺便削弱了黠戛斯,十分满意的回了后院。等烦了带阿热回到院子的时候,那些全副武装的老兵已不见踪影。 “晚辈李阿热拜见王爷!”,阿热大礼参拜。 老郭变身慈祥老大爷,亲自扶起他道:“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外人,不需这么多礼数”,丫鬟送来吃食瓜果,三个少年陪着老头子吃喝聊天,其乐融融。 亲自给阿热布菜,老郭说道:“这么远来了,本要多留你住些日子,可那几个在王府终归不方便,明天让旭子他们送你一送,路上多加小心,回去与你父说,大唐未忘记同宗兄弟”。 阿热激动的道:“小人回去便与父亲商议,黑眼部愿举族迁来安西为王爷效力”。 老郭摆手笑道:“还是去热海吧,免得横生枝节,那地方我当年去过两次,很不错,你们到了那便不用再寄人篱下了,将来若有难处便送信来,莫要见外”。 四人相谈甚欢直到临近午夜,老郭让人送阿热先回去休息,把烦了他俩留了下来,待房门关上,他已疲态尽显,头上白发似乎更多了一些。 “真的是老了……”。 旭子道:“王爷,有事明天再说吧”。 老郭摇摇头道:“坐下说,我知道你俩心有疑惑,想问什么就问吧”。 今晚老郭特意让二人在场增长见识,现在又强撑着为他们解惑,谆谆教诲之心可谓良苦。 二人对视一眼,旭子直接问道:“王爷,为何答应谋落?”,葛逻禄背信小人,不该帮他们解困,就算答应也要狠狠的宰一刀才解恨。 老郭笑着摇摇头,说道:“葛逻禄能拿出什么?地盘?牛羊战马?战士?”。 地盘,安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盘,就算他们现在把整个碎叶城送给安西也没兵驻守。 牛羊战马对于安西并非紧缺,况且要多少合适?少了没用,多了他们不给,就算给也没法运来,多余费口舌。 让他们出兵对抗吐蕃就更不用说了,回鹘都快把他们压死了,打死他们也不敢再得罪吐蕃,就算他们能来,安西恐怕都不会信任他们。 总而言之一句话,葛逻禄根本就没有安西需要的东西。 烦了问道:“王爷为何不让黑眼部来安西?”。安西缺人,黑眼部既然是同宗,来安西效力不是更好? 老郭没好气的道:“我让他们来他们就能来?你以为葛逻禄真的任你拿捏?何况黑眼部就真的想来安西吗?”。 烦了默然,让黑眼部去热海葛逻禄没意见,还在自己地盘,让他们来安西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 至于黑眼部,心向大唐或许是真的,举族投靠可就未必了,在热海能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来安西却要做个手下跟吐蕃人拼命,换你你怎么选? 旭子不解问道:“既然这件事注定没有好处,王爷为什么要答应葛逻禄?”,葛逻禄是安西仇敌,死了活该,不落井下石就罢了,为什么明明没有好处还要帮他们? 老郭微微叹道:“旭子,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仇敌能变成盟友,盟友也可能成为仇敌,上位者不能由着性子意气用事”。 旭子还要问,烦了却拽了他一下,起身道:“王爷歇息吧,余下的我跟他说”。 沉默着回到自己屋里,旭子忍不住问道:“烦了,王爷到底什么意思?”。 烦了已经完全明白了老郭的谋划,低声说道:“你愿意看着回鹘人一统山北?”。 他原本也不明白老郭的用意,直到老郭说仇敌能变成盟友,盟友也可能变成仇敌才恍然大悟。 只要有吐蕃这个大敌存在,葛逻禄和回鹘便不是安西的战略对手,但他们却也不是盟友,只要不是盟友,当然就越弱越好。 回鹘原本就实力强大,如果再统一山北,实力大涨之下还会甘心蛰伏吗?恐怕安西立刻就要防备了。 而老郭选择帮葛逻禄调停,说白了就是让回鹘知道安西的态度,也是个顺水人情,无论成不成安西都得不到实际的好处,也不需要付出代价。 调停如果有用,安西在山北会狠刷存在感,葛逻禄和回鹘继续并存,互相戒备之下自然顾不上给安西惹麻烦。就算调停最终没什么用也无所谓,并没什么损失,葛逻禄和回鹘也挑不出安西的毛病。 黑眼部则是老郭布的闲棋,暂时看并没什么用,但将来若要经略山北,黑眼部便是前锋。 听了烦了一番解释,旭子瞠目结舌,喃喃道:“所以……”。 “所以山北保持两强并立最符合安西利益,而安西要全力应对吐蕃,不能再与别的势力闹翻”。 第31章 刀牌长朔 八月十四,烦了等人送阿热四人离开,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身份敏感不宜逗留太久,阿热与烦了洒泪而别,郑重约定在热海安顿好再来相会。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烦了道:“阿热不错”。 旭子点头道:“可惜相会日短”。 “将来若是有机会去热海耍几天”,他知道热海还有一个名字,叫伊塞克湖。 “刚才你跟谋落说什么了?他又哭又叫的”,旭子问道。 烦了道:“没说什么,几句闲话罢了”。 谋落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烦了能跟老郭说得上话,主动提起一些旧事。 当年葛逻禄对大唐忠心耿耿,凡有征招无不倾尽全力,可回纥自恃是大唐的头号藩属,面上对大唐乖巧,对各族欺压却很凶残。 到那年西征,葛逻禄倾尽全族之力助战,叶护向高帅哭诉回纥打着大唐旗号欺压各族,希望高帅能给主持公道,可高帅却偏袒回纥,还当众训斥令葛逻禄颜面扫地。 大战前夜,叶护又一次去中军求见高帅诉说委屈,结果高帅大怒,痛骂他不懂事,说战后要惩罚葛逻禄,还把葛逻禄调去了后军。 葛逻禄已经与回纥彻底翻脸,却并没得到高帅的支持,战后必定会受到回纥报复,前途一片灰暗,绝望之际只能选择死中求活,投靠大食反叛大唐,后面的事都知道了,葛逻禄临阵倒戈,安西大败…… 谋落最后说道:“大师,我说这些并非开脱,葛逻禄被逼上绝路,只能如此,大唐对回纥太过纵容,视我部如草芥,葛逻禄只为求一条生路而已……”。 烦了听他说完,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傻子”。 谋落疑惑问道:“还请大师指教……”。 烦了没好气打断他道:“指教谈不上,我也不是什么大师,我说你们傻是因为你们选了一条最烂的路”。 看他还是一脸疑惑,低声解释道:“你可知当时安西与北庭已经联名密奏陛下,回纥野心勃勃,他日必成祸患,朝廷下旨北庭增兵三千,并许便宜行事,你说是为什么? 高帅西征,只征调回纥一千助战,就是为了造势,你们倾力助战本来做得极好,只要顺利打完怛罗斯之战,凯旋之后再与高帅诉说委屈,高帅必重赏葛逻禄而惩戒回纥,此消彼长会怎样? 可你们做了什么?寸功未立就数次当众诉苦告状,竟然以兵多要挟,简直愚蠢! 高帅大度,令你们守护后军,这是对葛逻禄的爱护和信任,让你们保存实力少受损失,守护后军难道不是功劳?还不是高帅一句话的事吗?高帅若不信任葛逻禄,岂会留你们在后军? 怛罗斯那破地方远离安西?却紧挨着你葛逻禄,打下来后交给谁打理?可惜高帅一番布局,你们竟然背弃大唐临阵倒戈!”。 一句句如重锤落到心头,谋落如遭雷击。 呆立良久,忽然狠狠一巴掌抽到脸上,愧疚难当的长揖一礼道:“大师,葛逻禄错了,真的错了……”。 他已经全明白了,当时大唐对回纥已经有了戒心,可回纥毕竟不是小部落,要动他们需要慢慢布局,葛逻禄无疑便是大唐的新选择,甚至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回纥征调一千人,却有一万葛逻禄人随军助战,此时布局已成,只要葛逻禄在怛罗斯之战立了功劳,新打下的地盘理所当然便会交给出力最大的他们。 到时高帅携大胜之威回师,葛逻禄联络被欺压的小族告状,大唐顺势扶持葛逻禄打压回纥,一切水到渠成。葛逻禄摇身一变成为新贵,在大唐支持下取回纥而代之…… 一切美好都擦肩而过,葛逻禄做了最蠢的选择,寸功未立就开始喊冤,竟想逼迫主帅,可当时正值远征途中,高帅能怎么做? 高帅没办法直白的跟葛逻禄说朝廷大计,因为若不小心传扬出去,回纥马上就会成为心腹大患,只能装作训斥葛逻禄,暗示他们老实等待,可惜葛逻禄完全辜负了高帅苦心,一再挑战高帅权威,到大战前夜,一心只剩恐惧的葛逻禄已经疯癫,言语愈发过火。 高帅无奈,命他们去后军,给他们保存实力捡便宜的机会,用意已经如此明显,没想到愚蠢的葛逻禄人已经自己把自己吓疯了,一心只想着自己得罪回纥,高帅又不向着自己,回去就只能等死,还不如投靠大食博一条活路…… 背弃大唐看似得了些便宜,也让葛逻禄三个字成为叛徒的代名词,名声彻底臭了大街,新大哥很快垮了台,葛逻禄彻底成了丧家之犬。 看谋落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烦了安慰道:“佛祖还是眷顾葛逻禄的,安史之乱给你们留了一条生路”。 谋落心悦诚服的点头承认,“佛祖保佑”,全天下都知道,若是没有安史之乱,以安西兵的一贯风格,葛逻禄早被灭族了。 “大师以为未来当如何?大唐会原谅葛逻禄吗?” 烦了想了一下轻叹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年的人皆已离世,仇恨也就慢慢的淡了,王爷此次调停战事,除了是想全力应战吐蕃,也是在试着化解仇怨,回去后与叶护说,多想想将来,别总是盯着眼前一点小利”。 谋落皱眉思索许久,小心道:“还请大师再指点一二……”。 烦了嫌弃的看他一眼,低声道:“若是没了安西都护府,葛逻禄能安生吗?”。 谋落忽然明白了,若是安西都护府不在了,西域必成为吐蕃与回鹘的天下,葛逻禄夹在两强中间必定艰难。 大唐给西域诸部带来了铁血征服,也带来了秩序,商品和各种技术,西域迎来难得的和平,而吐蕃人带来的却只有杀戮与毁灭,若是安西陷落,葛逻禄将直面吐蕃这个恶邻,没有了安西都护府,回鹘也再没有任何顾忌,葛逻禄到时…… 谋落心事重重的走了,数次诚恳邀请悟能大师去碎叶城做客。 第二天过午,疏勒军情:二十千户的吐蕃约如本部加于阗六部出于阗,大小勃律兵马约两万出葱岭,主帅布啤如,两路兵马已经突入疏勒,正向疏勒城席卷而去,城内一时议论纷纷。 安西对战报从不隐瞒,无论是大胜还是惨败向来实话实说,从不会报喜不报忧或夸大战果,烦了曾隐晦的向老郭提议可以少报损失多报战果,更利于稳定民心,结果被老郭一口回绝。 这个规矩来自太宗皇帝,当年也曾有人向他提出过这个建议,太宗皇帝当众解释了原因。 无论军队经历了怎样惨败,隐瞒都是最愚蠢的,因为就算能瞒的住一时也瞒不了一世,百姓知道真相后会对朝廷失去信任,下次再有战报他们再不会相信。这便是民心不可欺,到时会有居心叵测之徒散播谣言,兴风作浪,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实话实话。 烦了心服口服,太宗皇帝确实有大智慧,官府信用万分重要,欺骗百姓或许能一时得利,却终究会遭受沉重反噬,一旦官府信用破产,后果非常严重,而战争的真相早晚会曝光,与其冒着风险扯谎,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打了败仗,耍这种小手段不仅自欺欺人,完全是得不偿失。 街上传来敲锣的声音,都护府衙役正沿街喊话,“都护府晓谕,安西固若金汤,无需慌乱,各部安心秋收……”。 “烦了!专心!”,武三郎一声喝打断他胡思乱想,忙紧了紧手里的刀牌,认真盯着对面,旭子正持朔以待。 深吸一口气抛开杂念,慢慢弓起身子准备。 “开始!”,随着武三郎一声令下,烦了立刻猛的冲了出去。 刀牌对战长朔,因为先天长度劣势,所以必须第一时间撞过去,因为三尺横刀只有贴身才能有杀伤,反之便只有挨揍的份。 木牌挡在胸前,烦了边冲边紧盯着旭子手中长朔,“五步,来了!”。 长朔如毒舌般迎面袭来,烦了双眼微眯,左手紧了紧手中牌又强自忍住,“肯定是假的!”。 这是旭子的常用招数,上路虚晃,只要自己盾牌往上一举,长朔便会立刻弹向下路,他不止一次吃过这个亏。 这招的厉害之处在于旭子出枪又快又急,让人总是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想要格挡,更绝的是你没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虚晃,有时会真的刺过来。 应对这一招的唯一方法就是等,等着长朔变招或者真的刺过来,这是刀牌手必须领悟的技巧,一寸短一寸险,不急于做防守动作,要确定对手真正的杀招,越怕便越输,盾牌就在手中,等到长朔招式用老的时候再格挡也来得及,总想跟对方节奏反而会更跟不上。 朔锋迎面,看上去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烦了紧盯着枪杆脚步不停,武师傅不止一次说过,“面对用朔高手,千万别看枪头,把眼睛晃花了你也跟不上,正确的选择是死死盯住枪杆,只要杆不弯,一切照旧”。 朔锋已近在眼前,就在烦了忍不住要有动作的瞬间,枪杆猛的弯成弓形,烦了心道:“果然!”。 迎面刺来的长朔突然成弓弹下自己下路,这时格挡是来不及的,因为人在握牌时向上的反应最快,向下则要慢得多,这时如果后退便会再次拉开距离陷入被动,烦了选择飞身向前,鱼跃而进,这便是刀牌手对长朔的惯用战法,猛虎下山式! 刀牌对付长兵要快速贴近对方,而对方自然不会轻易让你如愿,这时最讲究对时机的把握。 烦了飞身前扑,刺向身下的长朔紧贴他眼前刺了过去,迅速以盾着地一个滚翻,此时已经贴到了旭子身侧,没等起身,烦了立刻凭着感觉一刀砍了过去。 “好!”,少年们发出一声喝彩,烦了这招猛虎下山式用的恰到好处,刚刚好让过刺出的长朔贴到近身,反守为攻。 面对他的反击旭子并未慌乱,长朔步战时有个小窍门,朔尾要留下一尺,攻击范围看似短了一点,但挥舞变招更加灵活,而且在面对敌方贴身时有余力应对突发情况。 朔尾一抬“啪”的格住木刀,旭子顺势往左急跳试图拉开距离,烦了哪能让他如愿,如影随形跟过去又是一刀斜劈。 “啪啪啪……”,烦了脚步不停连续急攻,斜劈横扫突刺上撩,旭子长朔没法施展,只能打横左遮右挡,步步后退,却始终不能拉开, 一刀上撩使得旭子不得不又退一大步,却不想退的太急脚下拌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烦了抓住机会奋力一刀砍了过去。 木刀夹着风声从旭子胸前挥过,竟然砍空了,“糟糕!”。 原来是旭子故意卖的破绽,此时他身体后倾成弓,木刀挥过,烦了这一刀砍的太急,不仅招式用老,左手盾牌已经几乎甩到了身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脚迎面踢来。 “砰”的一声被蹬到肩头后退几步,旭子身体后倾之下也没能用上力,但二人距离已经再次拉开,烦了刚刚稳住身子,长朔已经如灵蛇般刺了过来。 旭子不会再给他机会了,朔锋如灵蛇摆动,几乎笼罩烦了整个上半身,他看不出路线,只能弓身躲在盾牌后面握刀静待。 只见朔尾猛的一抬,长朔如弓,疾如闪电刺向下路!。 烦了急退一步躲开,刚要再度向前,朔锋却已经弹起刺向小腹,只得再退,连续两枪刺向下路,注意力不可避免的向下转移,第三枪又刺向右肩。 烦了左手持牌,右肩正是破绽,看长枪刺来他知道不能再退,失了先机只会更狼狈,旭子这一枪刺的有些勉强,他选择扭身闪避,以图趁机反攻。 可惜这一枪又是旭子故意卖的破绽,烦了刚闪过枪头还没等他靠近,旭子右手猛拽,长朔夹着风声打横抽了过来。 长朔如鞭抽到胳膊上,烦了一声惨叫摔到地上,木刀脱手飞出。 旭子忙上前扶起他,“没事吧”。 烦了爬起来活动一下感觉没什么事,喘着粗气摆摆手,哪还能说得出话。 众少年围过来纷纷道:“两位哥哥使的好器械”。 旭子天赋出众又一直勤奋,众人自然心服,烦了今天虽然又败了,但颇有出彩处,并不算狼狈,以他练武的时间,算得上相当不错了,来到后院半年,从走路都喘气的弱鸡到现在能与旭子过招,他付出的汗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武三郎冷着脸拉起他胳膊看了一眼,骂道:“蠢货!本来已经抢得先机,却得意忘形被翻盘,明天操练加量!”。 第32章 帅大叔 老郭近来十分忙碌,烦了去过前院一次,还做了他喜欢的烩三鲜,做好的时候他却睡着了。 许多人羡慕少年们的清闲,烦了觉得冤枉,他觉得自己都要忙死了,武三郎催命一样的操练,不停的让他与旭子等人对练,搞得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文先生则不停的逼他背书,春秋公羊传,春秋左氏传,春秋谷梁传,吕氏春秋……烦了一度怀疑她的小名是不是就叫春秋。 剩下的所有时间他都在书库,翻看各族情报,比照地图,历次战史,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远方的战事。 后院里的谷黍都熟了,王府所有人都来帮忙干活儿,家中有粮才能心里不慌,秋收是最重要的事,粮食意味着生存,可是没人说烦了也该下地干活,仿佛都已习惯了他的特殊。 直到一天傍晚,疏勒战报来了,鲁阳将军兵分两路迎击吐蕃前锋,八月二十七发生两场激战,正兵主力一路遭遇小勃律骑兵,斩首千余,折损不足百人,一场干净利索的胜利。 鲁阳将军亲自率领的两千各族辅兵却撞上吐蕃精锐,同样歼敌千余,辅兵折损大半,算是打平。 一战一平,城中并没听到多少欢呼声,疏勒镇只有正兵辅兵各三千多人,加上新征召的各族青壮总兵力约有一万,一场遭遇战就损失这么多,后边怎么打? 如今鲁阳将军已退守疏勒城西南,收拢兵力筹备粮草,吐蕃人正漫山遍野的席卷而来,声势浩大,据说总兵力超过十万。 街上又传来铜锣声:晓喻诸部,今秋丁税粮税与往年等同,诸胡五丁抽一,九月十五前去往西关,逾期严惩……”,街上传来欢呼声,许多人在喊王爷仁爱。 疏勒战云密布,许多人猜测都护府会加税抽丁,没想到依旧跟往年一样,这令许多人喜出望外,看来王爷有把握击退吐蕃贼人,咱们不用惊慌。 战事正按照老郭的计划发展,鲁阳将军在用壮丁迟滞吐蕃人的进攻,为秋收争取时间,保存正兵实力为反攻做准备,这种选择不能说错,但对于诸部就…… 吐蕃拥有着绝对优势兵力,在鲁阳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越来越大胆,进军越来越快,仅仅五天便又有战报传回,吐蕃两路兵马九月初四已经会师,前锋已经逼近疏勒城不足三百里,一支偏师正沿大漠边缘向东急进,严重威胁疏勒侧翼。 鲁阳将军正式下令疏勒军民准备弃城东撤,来不及收割的庄稼一律焚毁…… 城内一时有些失声,太快了,贼人势大鲁阳将军确实没办法固守,可是直接弃城就……再想想碎叶城和于阗镇,众人随即释然,这该死的吐蕃! 紧接着一个消息在城内炸开,自延城调来的两千正兵经安西城正赶往西关,带兵主将,郭华! 传说中的四爷郭华回来了!他已经进入王府,王爷在都护府,他竟来了后院,阖府轰动。 秀儿与艾沙等许多人都跟在他身后,个个面有喜色,众人上前行礼,烦了则偷偷打量这位传奇人物。 长相与王爷有六分相似,身材高大消瘦,面容白皙,眉目深邃,三缕胡须飘散,一身青衫,腰间挂个酒葫芦,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再加上温和愁怨的眼神…… 烦了暗叹,这位中年帅大叔,妥妥的女人杀手,男人公敌啊。 关于这位帅大叔的各种传说比起鲁阳一点都不逊色,甚至更加精彩,据说他从小聪慧异常,习文过目成诵,书画诗词,文章经典样样精通,练武更天赋过人,诸般器械一学就会,十几岁时便已成名,人称文武双绝。 只是天生贪玩,不服约束,经常搞得王府上下鸡飞狗跳,年岁渐长,每天呼朋唤友吃酒打猎,混迹于勾栏瓦舍相扑场,看上去如纨绔子弟一般,可他偏偏洒脱宽和,扶危济困,安西上下还都齐声说好。 直到某一天,老四偶遇一位奇女子,迅速坠入情网。 关于两人的爱情故事有诸多版本,每一个都浪漫精彩,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郎才女貌琴瑟和谐。 老四成了亲,夫人次年怀有身孕,老四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父亲了,瞬间成熟,一改往日任性习气,并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率军征战,十战十捷,手下士卒甚至对手都对他心服口服,处理民事公正仁爱,诸部为之倾心。 在小世子的百日宴上,安西文武与诸部族长一起向老郭祝贺,王爷再无忧矣。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许多人说四爷比王爷更好,安西未来一定会更好,老郭对他非常满意,开始慢慢移交军政大权,为以后做着种种准备,甚至不止一次当众说起,等华儿熟悉了安西事物,某便在府里带孙子了,你们都好好帮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瘟疫,夫人与小世子先后病故,郭华大病一场后变得颓废不堪,整日酗酒,诸事不理…… 郭秀儿一口一个四叔的叫着,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可他脸上并没多少喜色,看着众少年有些出神,神色渐渐暗淡。 烦了知道要糟,他儿子跟众人差不多年纪,恐怕是想起了伤心事,偷偷拽了下旭子使个眼色。 旭子会意,站出笑道:“四叔的长朔安西第一,小子自觉近来有些长进,想向四叔讨教几招”。 安西原本第一长朔是老郭,这并非因为地位,而是实打实的本事,老四二十岁开始挑战军中高手,始终未尝一败,包括狂傲的鲁阳将军也曾当众承认不如四哥。直到杨日佑将军与他切磋过后,当众说四公子的长朔已不在王爷之下,因王爷年事已高,四公子当排第一,这个说法众人皆服。 郭旭想向他讨教,看得出来他不太想动,但郭旭毕竟不是外人,教导后辈理所应当,遂起身笑道:“三郎说你武艺有小成,某且试你一试”。 旭子大喜,要知道郭华已多年未出过手了,能领教他的指点很是难得。跑去拿来两根梢棒,郭华接过一根单手随意搭在地上,说道:“那条长朔不是给了你么,用朔吧”。 这是高手的自信,郭旭换过长朔抱拳一礼,摆个黄龙出海式,双目圆瞪蓄势待发。 郭华则轻轻活动几下身体,双手捧了梢棒,这也有个名目,叫做猛虎拦门式,“来吧!”。 旭子吸口气,用力抖出一团硕大枪花,大喝一声跃了出去,长朔直指咽喉。 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可不多见,那长朔闪着寒光刺向咽喉,郭华却一动不动,直到朔锋近在咫尺才抬起梢棒“啪”的格开,长朔如灵蛇轻摆,顺势点向肩头,“啪”的一声再被格开,见长朔被格于身侧,武艺前手猛拉,朔杆如鞭又抽向郭华上臂。 朔影飞舞,犹如毒舌般一次次迅疾探出,伴随着啪啪声响被一一格挡,众人嘴巴慢慢张大。 旭子用尽全力抢攻,朔锋遍布所有角度一次次探出,郭华整个人笼罩在朔影之中,却依旧在闲庭信步般上格下挡,偶尔吝啬的挪动一步,看似朔锋凶险,却每每差之毫厘,始终连衣角都没挨到,原来猛虎拦门,真的可以风雨不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旭子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发声喝长朔更如骤风暴雨抢攻,他已经用尽平生所学,可那根梢棒却依旧不慌不忙一一化解,始终稳如泰山,随意拨弄着暴躁的巨蟒。 终于在两人错身之际,梢棒悄无声息的往下一探,恰好伸到旭子双脚中间,旭子脚下一绊狼狈的摔到地上,也不起身,只是仰头苦笑…… “好!”,众人大声叫好,安西第一长朔果然名不虚传,旭子竟然被完虐。 郭旭心服口服,喘着粗气惭愧道:“今日方知四叔手段”。 郭华接过秀儿手帕擦了擦汗,点点头道:“有些火候了,只是华而不实,以后要看机缘历练”。 旭子神色更加沮丧,全力抢攻连人衣角都碰不到,被评华而不实,自己确实没脸反驳,哪还有半点往日豪情,躬身道:“还请四叔指点”。 郭华指了指不远处的武三郎,说道:“若是比试武艺,你稳赢三郎”。 武师傅毕竟伤了一条手臂,这点把握旭子还是有的。 郭华却又说道:“若是搏命厮杀,最多两个照面你就会被他砍死”。 第33章 早与晚 郭华是将军,将军就要去战场,再怎么颓废有些事也必须得做,所以他第二天便赶去了西关。 旭子被虐后有些沉默寡言,变得更加勤奋刻苦,四叔的话很直白,比武和战阵厮杀不一样,你还嫩的很。 烦了则继续看那些好像永远都看不完的书册,他必须快点,因为按往年惯例,在后院少年大多年满十五岁,便要去军中历练,出发的时候大多在秋收完以后,也就是说他在王府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吐蕃前锋已经进入疏勒城,鲁阳将军拼尽全力只撤出了不到一半人,重镇陷落,安西震动,据说布啤如纵兵大索,繁华的疏勒城已沦为人间地狱。 之后布啤如找了个疏勒王族中的小孩立为疏勒王,驻扎周围,偏师则继续向东席卷而来。 疏勒的正兵撤到西关大营开始休整,鲁阳将军则率领辅兵步步阻击,不过他也不敢过多纠缠,只能打一下退一步,这种阻击也就聊胜于无,疏勒全境沦陷似乎已成为定局。 许多人都猜测王爷早就决定了放弃疏勒镇,就像当初放弃碎叶和于阗一样…… 吐蕃骑兵来的太快,导致撤到西关附近的部落并不多,有的是没来得及,更多的是不舍得丢下家当,他们选择接受命运安排,这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留下不好过,跟安西兵走同样艰难,不好说哪个选择更好。 安西城内倒也平静,经历的战争够多,便能习惯坦然面对一切。 旭子和烦了晚饭后来到老郭的住处,他看上去好像更老了一点,不过心情还不错,正在看地图,没等二人行礼便招手道:“免了吧,过来看看”,二人依言凑过去。 西关如今已有正兵近六千,辅兵六千余,兵甲战马齐备,粮草充裕,除了焉耆杨日佑将军的几千兵马,这也是安西能拿出的所有战力。 据斥候回报,来犯的吐蕃兵马总数至少有六万,约如本部,大小勃律,还有一部是于阗六个部落,大约各三分之一。 吐蕃精锐大都在东线与大唐对峙,约如兵战力一般,大小勃律原是大唐藩属,后来归于吐蕃,而于阗原本就是安西四镇之一。主帅布啤如据说是吐蕃朝中某个高官的儿子,之前没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空降来摘桃子的官二代。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二杆子主帅率领的一大帮乌合之众,可再乌合之众毕竟也是六万人,如果再加上于阗方面的原有驻军和很可能随军的约如部落,人数甚至会翻倍,而安西能用的兵马只有一万出头,兵力对比实在悬殊。 老郭道:“布啤如把中军驻于疏勒城,万余兵马正沿河而来,前锋已至巴水渡口,暂未向前”。 巴水渡口距西关只有两百里,也是西关到疏勒城的必经之路,一旦跨过渡口,就意味着布啤如兵临西关城下,就看他敢不敢来西关了。 老郭笑道:“说说吧,你们怎么看?”。 哥俩私下里对战事有些想法,烦了示意让旭子来说。 “王爷,只要布啤如还没昏了头,他就不会来西关,我认为他打算止步巴水渡”。 这是哥俩商量后的推断,布啤如一介无名之辈,率领一帮杂兵,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多少战力他应该自己有数。 而安西兵乃天下精锐,除非他傻了,否则就不会狂妄到以为自己能一举灭掉安西,所以大概率会见好就收,吞下疏勒镇后止步。 老郭点点头却没说话,只示意他说下去。 郭旭继续道:“王爷,贼人中计,此战胜局已定!”。 老郭示意他说下去,旭子道:“安西有三胜! 其一胜在兵将,安西兵天下精锐,王爷,四叔与鲁将军皆百战名将。 大小勃律本为我大唐藩属,于阗六族久在安西治下,两部被胁迫出兵,未战先怯,约如本部战力本就不强,多年未经大战,加上劳师远征,更非我敌手。布啤如这等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老郭道:“安西兵少,贼人十倍之数”。 “贼十倍之人已散于疏勒千里之地,这便是安西第二胜,地利。 疏勒镇易攻难守,贼人步步驻军,兵力分散,安西已集全力于一点,攻守之势易位,待安西出兵之时,贼人必溃如山崩”。 “第三呢?”。 “第三胜在人和,安西万众一心,背后便是亲人,上下奋勇杀敌,战力倍增。 而吐蕃兵马,约如本部久驻高原,名声不显,于阗六族与大小勃律乃百年世仇,终非一心,且吐蕃据于阗时杀伐颇重,已失民心,这三部兵马实力相仿,哪能齐心协力? 此前惧怕我安西尚能相安无事,如今已吞下疏勒,各争好处尚来不及,哪还有心备战,待战事紧急时,必定各自为战,以图自保,不可能死心塌地的拼命”。 布啤如人多势众,声势浩大,却分了三部分,这三家以前就矛盾重重,以布啤如这个官二代的威望,想让他们齐心协力对付安西怕是难了。 其实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布啤如就输定了,只要老郭能狠下心让出疏勒,除非他能忍住不吃,只要吞下去就必输无疑。 烦了笑道:“布啤如的威望本来就不足以服众,外有强敌时三部能相安无事,如今王爷一再示弱,三部矛盾必定突显,布啤如没胆子来西关,他更怕安西兵杀过去”。 老郭对二人回答还算满意,说道:“那依你们之见这仗怎么打?”。 几乎赢定的仗,当然是追求更大战果更小的损失,旭子犹豫一下道:“王爷,眼下进攻也能取胜,只恐贼人遁走,付出如此代价若不能重创贼人实在不值,我觉得还是再等一等……”。 吐蕃人占据疏勒,得意肯定有,忘形却不太可能,现在布啤如依然警惕,出兵确实能赢,却很可能把他吓跑,旭子认为发动进攻的时机还不成熟。 老郭欣慰的看着他,开口赞道:“不错,必胜的局能记得隐忍,难得,难得”。 旭子不好意思的道:“王爷,大多是烦了兄弟说过的……”。 老郭又向烦了笑着点点头道:“谁都一样,两兄弟不分彼此”。 烦了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而是有些忧虑的道:“王爷,我反而觉得该早些进攻,疏勒诸部……”。 真正撤到西关附近的疏勒人不到一半,留下的人选择赌命运,可吐蕃人对他们并没有仁慈,或许觉得把人杀光更方便吧。 有些死里逃生的幸运儿逃到了西关,哭诉他们失去的亲人和经历的不幸,却没人同情他们,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当初鲁阳将军让你们走,还亲自率军阻挡贼人,你们哭着喊着藏着不走,如今被贼人祸害后悔了? 悲惨的故事很多,烦了却说不出活该两个字,其实疏勒人也只是想生存下去而已,乱世浮萍,选择波逐流并不算错。 “为什么?”,老郭面无表情的道。 烦了低声道:“王爷,安西缺人,若能早些收复疏勒,能救回更多的人,经此一事后他们已知道安西的好,会更加忠诚……”。 烦了认为安西确实要表现出强硬,狠狠惩罚犯错的人,但也要表现出仁慈,拉拢不坚定的中间派,而且疏勒最好不要成为一片焦土,这符合安西的利益。 老郭欣慰的点点头,“为将者寻杀敌,为帅者谋全局,旭子,当以为戒”,郭旭忙躬身受教。 看他有些疲惫,兄弟二人起身告退,老郭让他们来是为了教导,他们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当然不能继续打扰,可老郭却示意他们坐下,“你们进府多久了?”。 众兄弟中最早的来了四年多,烦了最晚只有半年多,他的年纪最小,不到十五岁,其余大多已有十五六岁。这个年纪在另一个世界还在上中学,可在这里许多已经结婚生子,在军中上阵也很常见。 老郭叹道:“差不多了,军中需要新血……”。 烦了一愣,随既反应过来,自己的军校生涯要结束了。 旭子道:“听王爷调遣,众兄弟皆愿上阵杀贼”。 老郭点头道:“烦了来了才半年多,时日太短……”。 烦了摇头拒绝道:“还是与兄弟们一起吧”。 再待一两年确实也可以,但他更想和旭子他们在一起,反正早晚都要去军中,索性一起去吧。 老郭没再犹豫,点点头道:“也好,你们兄弟一起也有个照应,明天准备一下,后天一早去东关历练”。 这是往年惯例,后院少年只练基本武艺,众人虽然也能骑马,可是会骑马不意味着就是合格的骑兵,操练马战是必须的过程,所以他们要先去军中学习马战,熟悉军中事务,最后才会正式去往前敌上阵。 “旭子,好好学,立些功劳就跟秀儿把事儿办了”。 郭旭郑重点头,他明白老郭的意思,想娶小郡主只有王爷看好不够,还要有服众的资本才行。 “王爷,明天我来给你做烩三鲜”。 “早点来”。 第34章 尚武的根源 一副半身甲,一张弓两壶箭,长朔横刀圆盾,这便是安西轻骑兵的标准配置。按军六典,大唐铠甲有十三种之多,铁甲以明光铠最为普遍,光要,山文,锁子更为精良,还有布,木,皮,甚至绢等材质制作的甲胄,种类繁多,这种两层牛皮轧的半身皮甲为最低等。 互相帮着把甲套到身上束紧,戴好凤翅铁盔,众人相视大笑,看上去蛮威风,可这东西又硬又韧还有股子怪味,穿戴起来并不舒服,听说一副铁甲有几十斤重,威风不威风不知道,累是一定了。 许多人在遗憾不能去疏勒,烦了并不奇怪这些人对战阵的期待,大唐子弟天生就属于战场,对于生死看的很淡泊,来了这么久,他已经慢慢摸到了一点脉络,根源可能就是那位如雷贯耳的天可汗李世民。 从汉末三国到大唐立国,中间足足四百年,四百年间华夏大地统一稳定的时间加一起总共才三十多年,剩下全是战乱屠杀,按理来说中原百姓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了,可是不行,因为北方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突厥。 新生的大唐只能每年送出钱和女人,屈辱且提心吊胆的活着,百姓们并不抱怨,因为相对于前面的战乱,这种日子已经很好了。云九小说 到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八月初九太宗登基为帝,百姓们心里没什么波澜,皇家兄弟争斗,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不妨碍过日子。 可惜太宗皇帝的屁股都没坐热,草原霸主颉利可汗率二十万大军抵达长安城外,这回不止皇帝和大臣,连百姓们都懵了。 这简直天下奇闻,敌人大军竟然不声不响出现在都城了,由此可见当时太宗手里是什么牌,连军方都给他上眼药。而此时长安附近兵力空虚,仅有的几万兵马对他这个小皇帝爱搭不理。 八月三十,太宗带六个人与颉利可汗在渭水河畔见面,具体还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据说太宗把可汗训了一顿,大概意思就是你不讲武德一类的。 结果是双方议和,突厥退兵,颉利可汗回家后还让人送来三千匹马和一万头羊,这就是著名的渭水之盟。 (关于大唐到底给没给钱,给了多少钱,史书没有记载,大多数人倾向于给的不少) 对于新登基的太宗皇帝来说,这事简直就是当众抽他的嘴巴子,对于大唐百姓来说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忽然发现,原来战争并没有远去,所谓的安生日子是如此脆弱。 左传中说: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意思是如果兵临城下时被逼着签盟约,宁愿国家灭亡也不能忍受这种屈辱。 太宗是马上皇帝,又年轻气盛,被堵着门敲诈勒索奇耻大辱,本来皇位就来的不光彩,再被史书上记下这么一笔,妥妥的昏君…… 颉利刚走,太宗一刻都等不及,马上颁布备北寇诏,大力整顿边防,紧接着又颁布阅武诏操练兵马。为了干出个样来,每天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还鼓励大臣给他提意见,你们觉得我哪儿做的不好就当众说出来,我就喜欢被打脸…… 为了以身作则,太宗竟然每天抽调兵马进入皇宫自己亲自操练,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纷纷进谏,这里可是皇宫,你每天弄这么多人来舞刀弄枪的,万一有人对你来一刀大唐就完蛋了。 太宗皇帝嗤之以鼻,“这都是我的赤诚将士,我如果连他们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将士闻之无不涕零,甘愿赴死以报。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重视兵事,喜好武人,各位年轻才俊纷纷投身军旅,以期光宗耀祖。 仅仅过了三年,六路大军出征,大唐军神李靖亲率精兵冒雪奇袭定襄,一拳就把不可一世的突厥人打懵了,还不算完,竟然不依不饶的一路追击,追到阴山拿下突厥牙帐,俘虏了十多万人,强横一时的东突厥汗国被一回合剋欧,消息传回,举国欢腾,君臣彻夜欢宴,太上皇都亲自弹琵琶庆贺。 颉利可汗后来被亲叔叔绑着送到了长安,太宗皇帝并没怪罪他,给安排了个皇家歌舞团的体面工作,工作轻松待遇好,真是以德报怨的典范。 而对于立下大功将士们当然不会吝啬,升官发财给土地给婆娘,慷慨的一塌糊涂,百姓们瞬间红了眼,原来从搬砖的到土豪这么容易…… 这是大唐的立国之战,从屈辱到上下一心积蓄力量,再一战干翻对手,大唐终于能扬眉吐气,中原王朝自汉代后又一次站到顶峰。 此后就安静的过日子了?怎么可能? 一拳放翻突厥,大唐人发现,原来我们这么能打!打仗好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他们的热血已经沸腾,再看看周围,一圈渣渣!再加上皇帝开疆扩土青史留名的雄心推波助澜,所有人都按耐不住了,谁都不能阻止战鼓敲响,大唐铁骑开始四面征伐,大唐版图极速扩张,出征的将士们带回了无数奴隶和牛羊…… 为鼓励将士杀敌报国,大唐制定了详尽且丰厚的军功奖励制度,慷慨的丧心病狂。只要立下战功,立刻升官给钱绝不拖延,勋爵从最低等的从九品下一直到正二品上柱国,没有任何限制。 这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一个白丁只要拼一次命砍几个胡人,军功报上去马上升官赐钱分地,地是能永远传给子孙的私田,也就是说只要拼一次命就能实现从平民到小地主的跨越。 更厉害的叫做殊功,顾名思义就是特殊功劳,比如阵斩敌将,夺军旗,破城先登,破阵,苦战牢城等。 这类功劳虽然风险大,但赏赐更加丰厚,比如有名的薛仁贵,随太宗征辽东时连个正兵都不是,因为打仗猛被注意到了,皇帝召见后马上提为从五品游击将军,相当于工地搬砖的一下提到团级干部…… 奖励丰厚,偏偏对手还渣的一批,出兵如虐菜一样,功劳就像白捡一样,这便意味着风险很小且回报超高的升官发财机会,所有人都疯了,朝廷凡有征召,民间应者如云,没选上的如丧考妣,选上者兴高采烈,出征时家人再三嘱咐,一定要抓住机会,光宗耀祖就看你这一把了。 结果大唐府兵上阵时个个奋勇玩命,本来就渣的对手溃败的更快,出征打仗完全成了虐菜刷钱,所有人都在急切盼望下一次…… 与军功升迁相比,读书科举也能当官,可读书有出身限制,贱户连报考资格都没有,就算不是贱户读书也要有天分,不仅需要长年苦读,没有名师指点成功率还超低,就算天赋好文采出众,朝廷录取名额也太少,每科取进士才二十几个,简直是千军万马走钢丝。就算你祖坟冒青烟考中了进士,还要再考吏部的关试,即使你祖坟爆炸考过了,初次放官才是个八品左右的文官,想熬出头简直难如登天。 而军功升迁可就简单粗暴的多了,升迁更快更直接,随便砍死几个弱鸡就能升个旅帅,而正兵旅帅为从八品上,这个品阶换成文官相当于上县的县丞,要知道大唐可没有文贵武贱的说法,甚至还有点文贱武贵,傻子也知道怎么选了吧…… 天下才俊纷纷涌入军中,梦想着出将入相名留青史,大唐不停的开疆扩土,许多人升官发财成为人人称颂的名将,民间尚武之风大盛,一发不可收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或许便是唐人好战的根源,至今一百多年,即使经过安史之乱仍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变得越来越狂热。 第35章 东关 在西域诸胡眼中,安西兵强大到不可战胜,他们勇猛彪悍,无惧生死。 而安西兵的战法百年来发生过数次变化,从灭高昌之战到高宗年间,战法以步军大阵为主,骑兵为辅,严整娴熟的步军大阵一直是中原军队的看家手艺。 从安西都护府在西域站稳脚跟一直到天宝年间,是大唐武功的鼎盛时期,也是安西兵的战力巅峰,这一时期的战法围绕重甲陌刀军阵展开。 最鼎盛时安西有陌刀兵两千五百,占总兵力的十分之一,人数不算多,但大战时全军都要为他们服务。 行军时陌刀兵骑马坐车,到战场下马布阵,进攻时成阵突进,防守为一线中坚,弓弩枪朔刀牌等军则辅助支援,骑兵主要负责斥候敌情,骚扰敌军,掩护布阵,迂回包抄以及追击残敌等任务。 这种战法的优点是陌刀大阵一旦形成就只需要一路砍过去,简单粗暴且十分有效,身穿明光甲的陌刀兵进攻无坚不摧,防守坚如磐石,而多兵种配合加步骑结合又使战术更加丰富灵活,敌人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了,能做的便只有认栽。 安史之乱后陌刀兵渐渐退出了军中序列,因为失去中原支持后这种战法的缺点被逐渐放大,最后不得不完全放弃这个曾经的致胜法宝。 至于陌刀兵的缺点,首先是贵,重甲加兵器就要十万钱,(天宝年间一柄上好横刀才两千钱),养护修理也要不小的开销,除了器械还有人,陌刀加铁甲六十多斤,普通人别说作战,走路都费劲。 所以要百里挑一的壮汉经过常年累月的操练才能驾驭,要拿高工资,还需要大量肉食补充体力,这都是持续性的大开销。每个陌刀兵还要配备两名辅兵搬运铠甲照顾牲口,临阵帮忙披甲等杂事,这些林林总总的加一起使陌刀兵的费用极其高昂。 其次就是笨重,行军速度慢,战前准备时间长,还没法追击残敌,还要形成一定规模列阵才能发挥威力,还不利于山地沼泽等地形,也就是说利于发挥的战场条件太苛刻。要有别的兵种配合作战,弓手补充远程打击,骑兵防止敌方骚扰和逃跑等。 重甲陌刀兵的定位只能是平坦地形大规模决战的进攻和防守中坚,适合在骑兵与弓手配合下摆好阵势贴脸硬凿,除此之外,性价比很低。 在鼎盛时期,有人有钱有后援,诸多缺点被完美掩盖,小场面不用上场,只负责大战时把敌军凿穿就行。 但安史之后的安西地广兵少,财赋匮乏,作战频繁,笨重且昂贵的陌刀兵只能被淘汰,更便宜灵活的轻骑逐渐成为军中主流。 如今的军中战法已经变成轻重甲结合的纯骑兵战法,这是最适合也是唯一的选择,利于长距离调动和军队集结。 还是那句话,无论武器装备还是军中战术,从来没有好不好,只有适不适合。 九月初一清晨,众人收拾好行装出发,老郭亲自来到后院送他们离开。大唐子弟投军是无上荣耀,好男儿就该纵横沙场,所以他们不屑于伤感离别,众人并无多少戚戚神色, 艾莎递过一个包袱,低声嘱咐道,“小心些,莫逞强”。 烦了笑道:“真像个送夫君出门的小媳妇儿”。 这次艾莎没害羞跑开,反而大胆的看着他,“烦了,我等着你”。 烦了认真的道:“等我立了军功先就把你接出来”。 上马离开的时候烦了回头看了一眼,许多人正在挥手,只有艾莎在静静的看着他,是个好女孩儿,很适合做婆娘。 衣甲与长器械放到车上,离城向东,地里庄稼已经基本收完,许多人在赶种些瓜菜,也有人在放牛羊,宁静祥和。 大唐对胡人故地施行羁迷州制,所谓的羁迷州便是按河流山川划分区域,部落首领担任刺史,汉人担任长史。 这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管理方式,相对于以前中原王朝的放养式管理无疑是一种进步,如果大唐能保持强大,羁迷州便会慢慢变成郡县制,直到羁迷州彻底消失,可惜大唐没能做到。 如今安西各镇皆施行军管,事务由驻军将领一同管辖,部落首领变成了村长,羁迷州也名存实亡,所以东关的主将不仅是守军将领,也是附近六个部落的民政官,掌管收取粮税,征调民夫,调节矛盾等大权。 转过一座小山丘后一道横贯南北的山岭突兀出现在面前,这道山岭起于平地,犹如高墙,一座夯土关城堵住了唯一的山口,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东关。 几匹马由远及近,为首那人正是此间守将,也是熟人,张三。 众人下马行礼口称晚辈,张三豪爽一笑道:“儿郎们不需多礼,某已教人收拾了住处,且紧走几步入营”。 东关大营紧靠关墙,众人自西门进入,许多老兵围过来迎接,“皆是自家叔伯兄长,不需拘束”,“来来来,跟叔走……”,热情的像在迎接亲戚家的晚辈。 一个黑脸年轻人提起烦了行李说道:“兄弟交于俺理会”。烦了边走边问道:“哥哥怎么称呼?小弟初来乍到,以后怕免不了麻烦”。 那年轻人道:“果然是王府出身的,恁多礼数,俺姓裴,在家中行二,就叫二黑”,“那个便是俺爹”。烦了顺着方向看去,原来就是那个领头张罗的老都头(队正),爷俩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 张三给他们安排的住处紧挨中军,土房明显用心打扫过,三个人一间。董长安与他们住一起,辅兵牵马去喂了,二黑父子帮着把衣甲行礼安置好,带三人赶去中军。 大营地势东高西低,中军正兵营靠近关墙,北边校场用来集结和演练,这里原本驻扎一千正兵和一千辅兵,西关抽调走了大半,如今只剩一营兵马和百十民夫工匠,营房也空了大半。 饭食是面饼和羊肉,老兵们热情的招呼年轻人吃喝,气氛热烈,军中汉子不会许多客套,只是一味让他们多吃,年轻人意味着未来和希望,疼爱他们就像疼爱自己家的子弟一样,等新人成长为老兵,他们也会疼爱那些老兵的孩子,安西兵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的。 饭后烦了几人登上关墙,这道关口由夯土筑成,高一丈六尺,厚两丈长百步,上有滚木礌石,还有木制望楼两座。中原的关城大多是两面关墙中间驻兵,东关则只有单面,优点自然是成本更低,反正东关也不需要防备后方的敌人。那道山岭如刀砍斧凿般陡峭,与东关关墙融为一体,以西域部族的攻城能力,这便相当于天堑。 自关城向东地势急降,树木被有意砍伐,视野开阔无遮无拦,诸般布置很是用心。 烦了默默看着东边,一条道路蜿蜒向东直至天边,他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达中原,那里有关中,有长安,是祖宗生活过的地方。 第36章 骑兵 张三武艺高强,彪悍勇猛,性格豪爽,热心仗义,这就是他所有的优点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作为东关守将及民政官,他大字不识几个,都护府命令都需要别人给他念,平日只在意营里兄弟,对手下部落理都不理,也只有收税和需要人干活的时候才能想起。 素质更是一言难尽,满嘴污言秽语,动辄骂娘,还随地撒尿,辅兵们做什么都不能让他满意,从爹娘家人到祖宗十八代一个都不放过,不仅骂还拿鞭子抽,是那种劈头盖脸的抽。 回头看到烦了又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年轻觉多,多睡长力气哩”,扭头却又喝骂道:“干你娘的手脚轻些,儿郎们将来都是校尉将军,慢待了他们,一个个全族死绝!”。 看那些辅兵畏惧的神色,烦了与旭子对视一眼只能无奈摇头,照顾晚辈是安西兵的传统,歧视胡人也是…… 收拾停当来到校场,今天要开始他们的马军第一课,马战与步战不一样,比如骑弓要练立射与马射,也就是战马不动和奔驰中的拉弓射箭,比如步朔突刺力从地起,加上身体与手臂发力,马朔则主要利用战马的速度。 张三让他们先冲两阵看看底子,众人翻身上马排好队形。 无论马军还是步军,队列同样重要,不同之处在于步军阵型相对密集,马军则松散的多,因为彼此间隔太近不仅容易误伤,还会放大敌方的弓弩杀伤,但阵形太散也不行,不能互相支援,缺乏足够的冲击力。 所以骑兵队列的左右间隔是六至八步,以手中长朔能够到中间为宜,前后间隔则要三十步以上,能保持攻击的波次不停,使敌人没有喘息时间,还要前队摔倒或者落马的时候后队能来得及做出反应。 说起来好像简单,可战马毕竟是畜生,奔跑时挤到一起或追赶同伴都很常见,这便需要骑士及时调整,若临敌冲锋时能保持队列基本不乱,那便是初步合格的骑兵。 还有战马优劣不同,个人骑术不一样,地势高洼不平等因素,维持队形就更加困难,这还只是直线冲锋,如果要转弯则难度更大,在奔驰厮杀中能维持队形并且还能调整进攻方向,那便是精锐。 四列横队开始前进,旭子在最前排正中压住速度,随着战马越跑越快,尘土迅速弥漫,马蹄带起的小石头和土块到处乱飞,后排的烦了只能眯着眼睛忍耐, 还好弟兄们都有些骑术的底子,来回跑几趟后稍微有了点模样,旭子看到令旗挥舞随即大喝道:“弓!”,随着一声令下,能马射的取出弓箭,不能射的则拿出投矛。 马队缓慢从靶阵前三十步掠过,在距离最近时旭子一声令下,弓弦声接连响起,眼看旭子轻松射出连珠两箭,烦了只有羡慕的份,这是真本事,嘴硬没用。 盯住一个木靶奋力投出标枪,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旁边飞了过去,忍不住暗骂,“特么的忘了提前量了……”。 “注意阵列!”,马队冲出去几十步开始转弯,绕了个大圈子又折回来,各自控制战马回到位置,“射!”。 “注意阵列!”,“射!”。 连冲三阵,收队稍歇。 老兵检查靶阵计数,共命中箭矢加短矛三十多支,透木板者二十五支,成绩最好的旭子有六支箭,投矛却是烦了最好,有两支扎穿木靶。 三十六个人冲了三阵,中靶率仅有四分之一,这才离着三十步而已,还是慢跑操练,若在紧张的战场战马飞驰,若对面有盾牌铠甲,不知道能有多大战果…… 意外的是张三与众老兵却对众人的表现很满意,大肆吹嘘一番,说了些不愧是王府中的儿郎云云。 在大多数时候,骑射很难对有甲目标造成杀伤,骑弓本来劲力就小,实际的杀伤效果很一般,主要目的是骚扰压迫敌阵使其慌乱,人毕竟不是机器,面对利箭慌乱是天性,而慌乱正是溃败的开始。 张三招呼道:“你们几个老家伙给娃娃们演一遍,别待的筋松了”。 十几个看热闹的老兵也不推辞,懒洋洋的上前,说笑着翻身上马,不经意间已排成两列横队,中间微微前凸,正是惯用的锋矢阵。 为首之人一声喝,此时再看,老兵们已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哪还有半点懈怠模样 “疾!”,十余人同时催马,转瞬间马速已至最快,马蹄翻飞,轰隆隆冲向靶阵。 “掠!”,随着一声命令,锋矢阵迅速变阵成利于骑射的纵阵,不需要命令,每个老兵经过时都迅速射出一箭或投出标枪,“哚哚”声有节奏的响起…… 马阵冲出去几十步,队正举起左手,马队速度微微一缓,迅速向左转弯调头,战马再次提速,奔驰间各人已经回到位置,再次掠过木靶,有节奏的声音“哚哚”声再次响起。 老兵们冲了两阵把马丢给辅兵歇了,迅速恢复成东倒西歪的惫懒模样,看着密密麻麻的木靶,烦了等人羞的脸色通红,这就是百战精锐与雏子的区别。 战马歇差不多了,重新上马操练马朔。 马朔最基础的用法有两种,一是单手夹在腋下的正握突刺,要领是手要虚握,若抓的太死,刺中人后轻则被扭断胳膊,重则会被撞下马去,要在刺中的瞬间松手让朔杆顺着手掌滑过,然后视情况决定要不要收回,能拖回来最好,若角度太正要果断弃朔并马上换副武器。 还一种是反卧,长朔竖起握住中后位置,用来杀伤近身步兵,像鱼叉叉鱼的动作,近似居高临下的啄。 当然了,这都是基本招式,适用于烦了这样的菜鸡,高手的手段就多了,挑,刺,扫,划不一而足。 依旧四列马队,这次的速度要快了一点,冲在最前的旭子双手持朔微微俯身,方才骑射丢了大丑,这次要找回面子才行。 长朔迅雷般刺在木桩上,“噗”的一声深入半尺,战马奔驰间长朔被压成弓形,旭子两膀用力大喝一声“起!”,木桩竟被生生拔了起来,奋力一丢飞出去七八步远。 这一手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挑起木桩可不是只靠力气就行的,没有技巧的硬撅会伤到自己或者把马朔撅折,更要利用朔的弹性和战马的速度,需要相当的技巧。 众人长朔纷纷刺中木桩,幸亏马速不快,大多在错身时顺势拔了回来,烦了夹着根长朔也顺势刺了出去,刚一接触就感觉一股巨力顶到手臂,“我去,刺正了……”,战马不停,只得弃朔。 马队再次回转,烦了抽出横刀侧身探出,心里默念动作要领:“划,割,抹,切记不是劈砍剁……”,横刀顺利搭在木桩上借着马力拖行而过,留下深深的刀痕,“还好……”。 一次次回转冲锋,手中横刀也越来越重,腰腹,屁股,胸口,肩背,手臂,每一处都在酸疼…… 马军第一课就让他放弃了杀敌如砍瓜切菜的梦想,现在只希望别在上阵的时候丢掉小命便知足了,连冲六阵,令旗挥舞,操练终于结束了,近半人一下马就坐到地上,烦了自然也在其中。 这还只是狭小的校场里操练,若真正的战场,冲锋的速度更快,距离也要更远,心理会更加紧张,不说别的,光是体力就是大考验。 听说鲁阳将军曾率队连冲十二阵,直到把贼人冲垮才停,烦了认为他的身体里可能藏着个小型核反应堆。 众老兵又是一阵肉麻的猛夸,烦了等人一阵无语,很想提醒他们一下,我们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有兵卒带着几个胡人走近,张三嫌弃的挥手道,“滚蛋!洒家没空理会你们那些破事”。 !!!!!!!!!!!!!!! 老郭终于暂时闲了下来,他老了,不再有充足的精力,也不再惧怕失败和死亡。 “秀儿,怎么心神不宁的?”。 郭秀儿皱着眉小声道:“阿翁,我担心四叔,也担心旭子哥他们……”。 四叔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却要率军迎战吐蕃人,还有去东关的郭旭,可别有什么损伤…… 老郭笑着摇摇头道:“秀儿,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又帮不上忙,何必烦恼?”。 看着没心没肺的爷爷,秀儿嗔道:“四叔能征善战,安西兵骁勇,我倒不太担心,只是阿翁怎的这么着急让旭子哥他们去东关?”。 老郭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秀儿,旭子和烦了他们要快点长大,阿翁等不了许多年了”。 第37章 老吴的特点 张三叔把最好的吃用都拿了出来,耐心的教授骑射马朔,从来不大声呵斥,只有肉麻的夸赞,“看看,好!果然是我安西兵的儿郎,果然不一样……”。 “这一箭射的好,又快又准……”。 “哎呀!好骑术,好马朔……”。 众兄弟臊得面红耳赤,这比被武三郎指着鼻子骂更难受。 众少年与老兵们步战切磋了一下,单挑貌似差不多,有时还能占上风,多人对战无一例外的完败,马战更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众人心里清楚,单挑成绩好并不是自己多牛,而是那些老家伙都只是随便玩玩罢了,根本没当真,小群体对战时就不行了,老兵的默契和战阵反应已经刻在骨子里,自己这帮雏子啥也不是。 马战操练不仅累和枯燥,还时有意外发生,比如堕马,误伤等意外,一个兄弟的标枪擦到了朱勇的小臂,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朱勇体型矮壮,性格憨厚耿直,有时候脑子会慢半拍,被伤到了都浑然不觉。 “等下!”,烦了惊叫道,“你干嘛?”。 那憨子随手抓着一把土正要按到伤口上,诧异的看着他,“淌血呢……”。 “我……”,烦了无语,抓着他手臂看了下,还好伤口不算太深,出血量不大,应该没伤到血管。 “不能这么干,化脓手就没了”。 朱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直都是这样……”。https:/ 烦了直接放弃解释卫生常识,问营里有没有郎中,如果没有就只能自己上了,虽然不懂治伤,但至少比用土强一点。 安西的衰弱体现在许多方面,其中一个是军中后勤专业人员的匮乏,无论古今中外,军中都需要相当数量的后勤保障人员,除了人数最多的民夫运送粮草军械,还有中军处理各种文书和管理辎重的书吏,修理铠甲兵器的铁匠皮匠,修理车架打造攻城器械的木匠,治病医伤的大夫,给牲口看病的兽医,专门喂马的马夫等等,要保障军队正常运营,这类人员必不可少。 东关大营里只有一个郎中,老吴。据说此人行医有两大特点,第一是无所不医,无论外伤内科,无论男人女人,甚至牲口都能医,可谓医科全才。 “第二个特点就是快”。 “快?”,烦了忍不住问道。 二黑卖了个关子,“等下你就明白了”。 老吴五十上下,个子不高,有点干瘦,烦了立刻发现了他一个特点,就是邋遢。 花白的头发犹如乱草,稀疏的胡子也犹如乱草,看不出颜色的袍子,看不出颜色的手,说他是叫花子一点都不意外。 “干啥?”,语气简短有力。 旭子把发愣的朱勇拉过去,“劳烦长者给……”。 老吴拽过朱勇的手看了一眼,烦了注意到了他眼角两粒大的夸张的眼屎……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屋里拿出个石臼,边走边捣着什么东西,伸手挖出一坨粘稠的东西,抓起朱勇胳膊“啪”的一声按上。 朱勇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吴先生,不是这只手……”。 众兄弟面面相觑,“这也能错?”。 老吴面不改色的把那坨东西挖下来,拽过另一只手“啪”的按到伤口上,没等朱勇叫疼,一条破麻布已经缠了上去,“滚吧”。 作为东关唯一的郎中,老吴很忙,没空跟他们浪费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完全明白二黑说的快了,果然快! 朱勇边走边嘟囔道:“我觉得不如抓把土……”。 烦了也觉得有点不太靠谱,“二黑哥,那个……无所不医……都治好没?”。 二黑意外的看着他,“生死有命,哪能都医的好?”。 烦了“哦”一声明白了,原来无所不医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敢下手医,死活看天意…… 众兄弟开始学习真正的军中手艺,好在底子都不错,进步很快,这些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识字和算数就碾压一众文盲老兵。 少年中旭子武艺最好,字也写的最好,但最受欢迎的人却是烦了,因为他会说故事。 从没人挑剔他的故事,也从没人指出那些低级的错误,每个人都在夸他故事说的好。他还有一个受欢迎的地方,那就是每当老兵们提起自己祖籍老家,他总能附和一两句,然后说大概在什么地方,哪座山哪条河离得近,出过哪些厉害的名人,其实那些山水和名人老兵们大都没听说过,可他们依旧很高兴,并由衷的夸赞烦了有学问。 校场边树下,烦了说完故事引来众文盲的一片兴奋的喝彩声,他只能再次感叹,“真是一群淳朴的二傻子……”。 有辅兵过来传话,张三嫌弃的摆摆手道:“让他们滚,洒家没空理会”。 烦了好奇问道:“三叔,什么人?”,张三摆摆手道:“长水部的几个猪狗”。 事情不复杂,长水部与却月部相邻,中间小河为界,多年来相安无事。可今年偏偏小河改道了,往长水族这边拐了三百多步,争执由此产生,僵持不下便跑来找官府评理。 烦了劝道:“三叔,营里还有两部的辅兵,总是不管,若是起了冲突更麻烦……”。 西域部族混杂,民风彪悍,因为小事械斗伤人并不稀罕,而一旦死伤人命便会结仇,后边更麻烦,安西本来人就少,营里又有两部族人,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张三抓了抓乱糟糟的胡子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这些狗东西麻烦的很,一个个都满肚子委屈,总也纠缠不清,不如赶走爽利”。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两部穷的很彻底,费心费力没好处,不如不管不问。 张三忽然笑道:“你若是有闲,替三叔去走一遭?”。 烦了忙摆手道:“三叔,我一个后生小辈,怎能做这等大事,若是处理的不公两部闹起来,岂不是坏了都护府威严?”。 他知道这种纠纷若处理不好,不但不能平息事端,反而会激化矛盾,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 张三摆手道:“能有什么麻烦?你说咋办就咋办,凡有不服管教的以乱民论处,正好有由头杀一儆百,烦了你记住,在这块地方,我安西兵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烦了愣了一下,这句话有些耳熟,老郭也曾这样说过,安西兵做什么都是对的! 脸上慢慢浮现笑容,“行!三叔既然嫌麻烦,我明天便替三叔跑一趟”。 第38章 都是人精 按安西的规矩,没有战事的时候正兵半月一小练,半年一大练,三叔给众兄弟定的三天一练,按他的说法,操练这事也就熟悉一下路数罢了,练多了也没球用,学真本事还要靠真刀真枪的厮杀,拼杀几回只要能活下来,什么手艺都懂了,烦了以为然。 长水部与却月部在大营西南数里,烦了特意晚了点出发,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处理这种事要拖一拖,拖的双方消了火气,拖的时间紧迫,若是来的太早,保管双方吵成一团。 他以为两方会各有三五人,没想到竟是黑压压一大片,两部总共有男女四百余,看这架势都快到齐了。两部争的是百十亩地的归属,这就是小民和官的区别,官以为的小事对小民却是无比重要的大事。 两部都皮肤白皙,眼窝深陷,明显的欧罗巴人种,其实西域历来就是大杂烩,说一声百族混杂可能都少了,烦了看过的书里西域部落来源十分复杂,有极西海边,有极北冰原,还有高原,天竺,草原,中原。谁都说不清曾有多少部族在这里生活过。 两个族长上前恭敬行礼,其余人也跟着跪到地上,放眼望去场面很壮观。 他们已经知道烦了来自大都护府,这一个身份便足够了,官职什么的并不重要,因为对他们来说什么官都惹不起。 官话说的磕磕绊绊,事情原委也并不复杂,就是因为小河改道造成的地界之争,塌方导致小河改道,使百十亩地到了河的另一边。 长水部的理由是小河改道是意外,应该把塌方的地方重新挖开一切照旧,却月部认为界河改道乃是天意,应该遵从神灵的安排。 所有人眼巴巴看着烦了,都希望听到想听的答案,烦了却犯了难,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办。 西域地广人稀,可地广人稀是相对的,在去掉荒漠高山戈壁之后适合耕种的土地其实并不多,像这种河边的肥沃土地妥妥的一等良田,对于小部落来说很重要。 双方听上去都有道理,长水部提出河道回到原来的地方没错,却月部的理由在后世看来扯淡,在这里却很理直气壮。 给一方另一方不高兴,一分为二,两边都不高兴,其实他随便给一边,另一边即使不高兴也不敢有异议,可他不想那么做,因为他今天代表的是王府。 旭子看出他的为难,低声道:“给长水部吧,地原本就是他们的,却月部即使有些不服也没什么,若是给了却月部,不但长水部不服,以后麻烦恐怕少不了”。 烦了思虑再三,只得点头,旭子的意思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地本来就属于长水部,却月部并没什么损失,若是给了却月部,以后这条界河恐怕会不停的改道,这个头不能开。 看着两个族长,心中不禁有些沮丧,自己真没用,这点小事都不能处理的完美。 天气有些热,扯下幞头扇着风走向前去,准备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那个……我决定……”。 话刚说一半,却月部族长小心的问道:“可是悟能大师?”。 烦了一愣,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这乡野部落信息这么灵通的吗? 却月部族长惊呼道:“果然是悟能大师!”,慌忙俯身跪在地上,两部人群中一片惊呼,纷纷跪地,“拜见大师……”,顷刻间几百人都在大礼参拜,虔诚无比。 烦了想骂人,这特么是什么事啊…… “都起来吧……那个……你们怎么知道的?”。 众人七嘴八舌一说他明白了,原来城里早就传遍了,王府中一个红头发少年乃是受佛祖点化的转世神童,佛法精深,悟能大师亲口认作师弟…… 烦了万没想到自己干啥啥失败,反而在神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抹了一把汗,一时有些发懵。 那却月部族长小心的道:“大师在北山作法的事已经传开了,小的们万没想到是大师亲临,没安排法事迎接,大师恕罪……”。 “我……”,烦了痛苦的闭上眼睛,越来越说不清楚了,自己在山里实验火药竟被传成这样,无力的道:“起来吧,先说说眼下的事”。 那老头抢着道:“这等小事自然不能叫大师为难,却月部愿意把地让给长水部,只求大师能去族里讲经,点化我等信众”。 长水部族长也忙道:“我们愿意让出地,请大师去长水部……”,两部竟然为此争执起来。 烦了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师竟然这么值钱,制止二人道:“我其实不会讲什么佛经……”。 却月部族长却道:“大师佛法高深,连悟净大师都参悟不透何况我等愚民?只随便点化几句,我等信徒便知足了”,事情就此决定,界河回归旧路,悟能大师去给却月部信徒讲授佛法…… 被簇拥着赶往却月部,忍受着他们蹩脚的恭维,烦了忽然明白过来,其实自己懂不懂佛经并不重要,却月部的信仰也不是那么虔诚,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来自王府。 只要自己去了却月部,哪怕什么都没说,以后也与却月部有了联系,他们可以宣称跟王府的人拉上了关系,这种所谓的关系或许并不值一提,但在部落间却是一张大虎皮,比如再跟长水部发生什么纠纷,长水部就必须好好考虑一下,毕竟却月部可是与王府的悟能大师有关系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悟净老和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放心徒子徒孙,当偶然听说自己的事,又发现自己与王爷的关系还不错,为了徒弟们能多一张保命符…… 再想想老郭的种种安排,每一件似乎都蕴含着深意…… 回头再看满脸谄媚的却月族长,烦了不由暗叹:“这……全是人精啊……”。 第39章 巴扎 西域部落有的靠种庄稼生存,有的靠放牧,有的打猎捕鱼,还有的什么都干,到底是个什么比例也没法统计,却月部是典型的半农半牧,与大多数小部落一样,闭塞,愚昧,穷。 破破烂烂的半地下窝棚,破破烂烂的人,破破烂烂的过去和未来,活下去是他们的目标,可能也是唯一的目标。 离部落不远,烦了忽然看到了狼,三只灰褐色的野狼正在土坑里撕扯着什么,它们好像并不太害怕人,抬头看了一眼路过的人群又继续低头撕咬,灰色的眼睛让人很不舒服。 人群也没表现出慌乱,从某方面说这群人和狼的区别并不大,都在努力活下去。 烦了看清了它们在吃什么,竟然是个死去的婴儿,他不止一次听说过,乡间婴儿和孩子的死亡率很高,许多部落在孩子死后会集中丢弃在某个地方,上面薄薄的覆一点土,可能也是人与自然的共存方式吧。云九小说 旭子低声问道:“烦了,你会讲经?”,烦了微微摇头,“他们要的不是佛经”。 晦涩难懂的佛经,虚无缥缈的佛祖,对这些人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虔诚是来自生活的苦难,所以烦了确定,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佛经,而是安慰与希望。 却月部的男女老幼跪坐在部落中间空地上,恭敬的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少年。 悟能大师在半年前还是有名的傻子,受佛祖点化一夜之间变得聪慧无比,曾在白山中用天雷正法斩杀妖邪……曾在悟净大师面前展示点水成冰…… 烦了略一思索,缓声道:“前朝江南有刘姓人,虽穷苦但乐于助人,多行善事……”,一个无比低级且烂俗的故事,好人做好事,发财善终投好胎。 他当然不会背诵佛经,可那又怎样呢?会不会又有什么区别?这些许多人连大唐话都听不懂,指望他们听得懂那些晦涩难懂的佛经? 偏僻原始的部落,百分百的文盲率,几乎不与外界来往,这种环境下的人会嫌弃故事多烂俗吗? 乱编的三个故事,让他再讲一遍肯定会不一样,不过烦了大师的首次讲经取得了圆满成功,所有信徒都表现出空前的狂热和虔诚,当他答应族长却月部被欺负可以去找他帮忙的时候,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夸赞悟能大师佛法精深。 却月部特意为大师宰杀了一头瘦牛,所有人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小伙子们奏响乐器,姑娘们跳着欢快的舞蹈,窈窕的腰肢像陀螺一般旋转,看着欢乐的人群烦了忽然有些羡慕,原来快乐如此简单。 “其实他们也一样是人”。 旭子明白他的意思,大唐曾热情的包容所有人,无论是突厥人还是高句丽人,或者吐蕃人,倭人,只要他心向大唐,都会得到慷慨的同等对待。曾经的安西也一样,唐人高贵一点,但与各族关系总体和睦,即使葛逻禄人背叛了大唐,唐人依旧如故。 可自从与中原隔绝之后,唐人地位愈高,渐渐与各族割裂,胡人对大唐的向往中更多了畏惧。 “王爷只能如此”。 烦了无奈点头,以族群划分等级是都护府有意造成的,曾经安西兵中有很多胡人勇士,近年越来越少,直到非唐人不得做正兵已经快要成为惯例。 为了保证唐人的绝对武力和对军队的控制,老郭只能使军中更纯粹,这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只有唐人强大才能保证内部稳定。 “不知道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出兵”,烦了自言自语道。 吐蕃前锋停在巴水渡,安西兵依旧在西关,双方都在等,布啤如想消化地盘,老郭在等吐蕃人更分散,更放松,等他们最松懈的时候杀出去。 可是等的越久,疏勒便会越残破,活下来的疏勒人也越少,撤到西关的疏勒人并不好过,牧场太小,牛羊把附近的草根都啃光了,留在疏勒镇的人更惨,吐蕃人于阗人和勃律人都在肆无忌惮的抢劫,杀人,没人可怜他们。 “早点结束吧……”。 烦了躺在柔软的干草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梦到了漫山遍野的吐蕃人,还梦到了漫山遍野的尸体。 惊醒的时候发现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近在咫尺,竟然是一匹小黑马。 “扰人清梦,着实讨厌”。 小黑马并不怕他,凑在他脸上嗅来嗅去,或许它眼中分不清唐人还是却月人,它胆子大的出奇,伸着头让烦了给它挠痒痒。 马生下来半天就能跑能跳,半年断奶,这是大自然赐给它们的生存本领,这匹小马大概有两三个月,身量匀称,一身纯净的黑毛,四蹄却是白毛,犹如穿了四只白球鞋,这样毛色的马有个名号,叫踏雪乌骓,传说汉朝名将周亚夫的坐骑就是这种。 骑兵对马的感情很特殊,他们认为马是有灵性的,并不是牲畜,而是同袍,是伙伴。烦了喜欢这个小家伙,给它挠耳朵根的时候它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 它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烦了皱眉想了许久想起一个名字,“叫巴扎行不行?”,这个词是吐蕃语,意思是小和尚,自己来这里讲经,它主动凑过来,这个名字挺合适的。 巴扎寸步不离的粘着他,吃饭的时候喂了它一点牛肉,它还真吃了,烦了有点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信佛与吃肉并不冲突,因为佛祖说要托钵乞食,就是拿盆向别人讨饭,而且规定别人给什么就要吃什么,不能挑食,不吃便是犯戒。 对吃肉的规定很详细,僧侣吃肉可以但要吃三净肉,所谓三净肉便是没有亲眼看到为我而杀的,没听到我信任的人说为我而杀的,没有怀疑是专门为我而杀的,这个,呃……好像有点自欺欺人…… 当然了,也有分支是严禁吃肉的,比如大乘中楞严经和涅槃经都明确规定不许吃肉,烦了已经决定不看这两部经书。 太阳西斜,却月部拿出了供奉的礼物,一匹马,几只羊,还有个十几岁的女孩或者女人。这是规矩,僧侣到部落讲经要供奉金银财货作为报酬,或者用牲口和女人代替。 烦了笑着摇头回绝,却月部很惶恐的哀求他收下,表示族里确实没有更好的东西了。 “帮我收集些木棉种子吧,好好照料那匹小马”。 棉花是好东西,就算不织布也能做棉衣棉被的填充物,但并没有大面积种植,却月部恰好种一些。烦了想弄点种子,以后或许有用。 (中国对棉花的记载很早,但只在很少地方种植,大面积普及还是明初老朱强制推行的结果,从那以后的普通百姓才拥有了真正的御寒衣物,老朱是底层出身,知道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刚回到营地却听到一个坏消息,二黑他爹出事了。 第40章 超度 正兵都头老裴今年四十三,武艺不算拔尖,平日里热心厚道,在营里威望很高,可惜这样的人既没能折在战场也没能安享晚年,却折在了哥舒部。 哥舒部今年遭了雹灾,张三叔难得发了回善心,免了他们一半粮税,可他们连一半都拖拖拉拉的没交齐,老裴奉命带两个兄弟去催粮。 回来的兄弟说,哥舒部一个劲的推脱没粮可交,他气急了训斥哥舒部在作死,哥舒部里有人喊反正一粒粮食都没有,要杀要剐随便,双方越说越难听,场面混乱。 老裴两面劝架,不知道被谁混乱中推了一把,好巧不巧的正撞到一柄铁叉上,二人趁哥舒人愣神拖着老裴跑了出来,跑出去没多远老裴就咽了气。 那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好人安静的躺在地上,烦了有些不敢信,早晨走的时候还跟他说笑呢,现在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没有人叫骂,只有二黑的哭声和众人咯吱咯吱的咬牙声,良久,二黑收住哭声,哽咽问道:“阿爹临走说了什么?”。 那老兵红着眼睛道:“老哥哥说让我俩快些回来,说未能看你成家对不住祖宗,还说欠了陈家酒铺二十文钱……这个我去还,那回是替我欠的……”。 三叔与几个旅帅去商量了,至于商量什么不需多说。 烦了低声道:“这是个意外,哥舒部没这个胆子,如果真的要杀人,他们两个回不来”。 旭子摇摇头道:“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不是意外,老裴都是死在哥舒部。 哥舒部不算大部落,但在安西曾经非常有名,因为部落里曾出过一个大人物,哥舒翰。 哥舒翰四十多岁才从军,凭借军功成为大唐一代名将,做到西平郡王,太子太保兼任御史大夫,以一个胡人的身份做到了大唐的顶级大臣,堪称传奇。 安史之乱时哥舒翰被封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镇守潼关。可他那时已经重病缠身,所谓的大军也是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本来能守住潼关就稳赢,却被皇帝逼迫出关迎战叛军,一场糊里糊涂的大败后被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安史叛军以他的名义写信招降唐军将领,被曾经的手下公然唾弃,一代名将颜面扫地。 叛军兵败后死于安庆绪之手,获赠太尉,谥号武愍。大唐没否定他以前的功劳,也记住了他晚年的耻辱,武憨两个字便是对他的盖棺定论。 哥舒翰的辉煌并没给哥舒部带来多少实际好处,这也是胡人将领的常态,被提拔后便有意疏远部落而不是给部落谋求好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朝中御史对这种事很敏感。 安西没因为哥舒翰的崛起对哥舒部另眼相看,也没因为他的落寞打压部落,一切都公事公办,一样种田放牧也一样缴纳赋税,没想到这回惹出了大麻烦。 小河边挖好了坑,老裴人缘好,来送他的兄弟很多,安西兵的葬礼通常都很潦草,相对于暴尸荒野的兄弟,能有个坑躺着就算不错了,他们认为这里并不是家,他们的家在中原。 二黑哀求道:“烦了兄弟,俺知道你有本事,阿爹一辈子都是好人哩,只是走的不甚磊落,你能给念个超生的经不?”。 烦了实在没法拒绝,点点头蹲下解开老杨的衣服,他小腹上有两个洞,流的血不多,用清水给他从头到脚擦拭一遍穿上干净衣裳,旧衣服则要保管好,将来带回老家去。 “这种伤不疼的”。 二黑欣慰的点头,走的时候没遭罪是福气。 烦了弯腰拉起老裴一只手,低声诵道:“佛说向善,止杀,为大功业,裴公为止杀而去,必得大自在,自此脱离肉身,往生净土,轮回富贵……”。 他不会念什么超生轮回的咒语,却不能拒绝二黑的哀求,只能说一说老裴的好处和祝他能投胎个好人家。 二黑感激的看着他,四周一片安静,皆虔诚模样。 冗长的咒语说完了,烦了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埋吧,灵魂安乐,肉身皮囊,汝父已去往极乐,来世投长安贵人之家”。 众人齐齐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简短的葬礼结束了,悲伤的气氛似乎淡了许多,四散的人群中有人在议论,“裴家老哥这一世不枉了”,“是啊,是个有福气的”。 几个老兵拦住烦了,很认真的告诉他:“将来俺们若是能留个尸首,也给咱们兄弟超度一回”。 烦了疲惫的摆摆手:“睡觉去吧,老家伙”。 …………………………………………………… 西关大营,打发走最后一个哭诉的疏勒人,郭华疲惫的靠在桌子上,四十岁的年纪不算老,可他近年沉迷杯中物,身体大不如前,连日忙碌让他疲惫不堪。 刚要歇息一会,鲁阳带着一身风尘走了进来,没说话先拿起桌上的壶灌了一气。 “不是酒?”。 郭华没好气道:“这里是中军,那边有什么消息?”。 鲁阳笑道:“乱成了一锅粥,都忙着争地盘呢,我让几个兄弟带人去了,看看能不能给添把火”。 吐蕃,大小勃律,于阗六部,就这三帮,面临强敌或许能暂时和睦,一旦放松下来,不火并就是布啤如面子大了,倒也有个共同点,对疏勒人下手都一点不客气。 郭华道:“布啤如派人送信要议和,以巴水渡为界,我先拖着了”。 鲁阳笑道:“他想的倒是美,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三部在疏勒已经越分越散,布啤如也怕安西兵突然杀出去,可这事无解,这么多人是要吃饭的,只能各自分开去找吃的,这也是西域战争的传统,他当然想与安西相安无事,就算不成也能试探一下安西的反应。 其实西关也不好过,正兵辅兵民夫加上疏勒撤出的部落,人吃马嚼压力很大,布啤如也是看准这一点才提出的议和。 可惜他错了,因为这场仗老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善了。 “明天开始每营多杀十只羊,让弟兄们好好养着”。 郭华说着话,眼睛一直在盯着桌上的地图,疏勒城西南野狐渡口。 第41章 斥候的学问 一百多正兵加众少年集合出发,张三亲自带队,目标,哥舒部。 信使已通知周边各部,哥舒部犯下大错,有任何帮助哥舒部反抗,逃走,或者发现其行踪隐瞒不报者,以同罪论! 二十正兵先行,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或咬住可能逃走的目标,三十正兵作为前哨前出五里,一队老兵与众少年为中军,后面是作为垫后的二十个骑兵。 中军再分出斥候去往南北两侧,这便是小规模行军的常规布置,只有一百多人的队伍能掌控方圆十几里区域,把意外风险降到最低。 张三叔并没特意下什么军令,老兵们知道怎么行军作战,知道怎么谨慎保命,不会慌乱莽撞,更不会心存侥幸。 昨天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时辰,哥舒部只要不傻就肯定知道会面临什么,可张三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逃跑。 行军两个时辰,路经小溪歇马,前方斥候回报,哥舒部仍在原处,没有要跑的迹象。 烦了偷偷问了个老兵才明白,部落迁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至少要准备个两三天,除非丢掉所有家当,可丢了家当的部落去哪都没法生存。不仅时间来不及,哥舒部也没地方可去,他们的栖息地在东南方向二十里,往南是大漠,往北大山,往西东关,往东是延城,适合生存的地方都有主,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跑,布置也只为以防万一罢了。 “那为什么不快点赶过去?”。 老兵笑道:“又不急,干嘛要浪费马力?”。 对于骑兵来说马力无比珍贵,甚至超过人力,学会保持战马有充足体力应对紧急情况是所有骑兵的必修课,所以只要不是紧急情况,严禁打马狂奔。还一个原因是防止意外,防止不必要的战马受伤,人意外跌落。 烦了拱手谢过,术业有专攻,骑兵这个行当门道儿很多,且学吧。 队伍重新出发,张三让他们去找两边斥候,旭子和朱勇去了北边,烦了和胡子则带人去往南边。 “叔贵姓?”。 老伙长笑道:“不敢称贵,咱家姓陆”。 相对于前后军,两侧遇敌的概率要小很多,但斥候必不可少,大军行军途中被敌人从侧面突袭非常危险,至于斥候的距离则取决于军队规模和精锐程度,以及是否处在敌境,地形是否开阔等因素。 比如这支一百多人的小队,未处敌境,平坦的开阔地,那斥候要两人一组撒出去五里左右,要隔半个时辰向中军回报一次,通常是站在显眼的高处用手势或旗子传递讯息,如果山林密集或者是晚上,则要用烟火或派人回报中军。 通常有几种简单手势,平安无事,不明小股人员,不明大队,敌军大队或小股,还有最紧急的敌袭。斥候要在发现敌情的第一时间回报中军,最好能更进一步探明情况或者听从中军命令行事。 老兵也不藏私,牵着战马边走边教,“斥候不能徒耗马力,平时多歇马,紧急时才用的上”。又走了半个时辰,老兵让他们与外围的组轮换,烦了几个赶到最外线,跟新的老师继续学。 “不管发现多少人都不能冒然靠近,跟兄弟散开点,后边留人坠着,有紧急事别着急救人,先跑回去送信……”。 “山包沟壑要看到,蹄印脚印多留心,密林先听虫鸟叫,太安静了更小心,注意臭味血腥气……”。 天近正午,东南方向有人站在高处交叉挥舞手臂,这代表没有异常,老兵招呼道:“吃些干粮歇歇,到地方了”。 烦了等人没什么胃口,老兵慢条慢理的吃了些面饼肉干,剩下的都喂给了马,水囊也是自己喝几口大部分给了马,一人一马如老哥俩一般。 时间不长,中军令旗挥舞,“上马!备战!”,众人纷纷翻身上马,烦了跟在后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登上土山,哥舒部赫然在望,部落在一处山坳处,西南方有小河流过。前军汇入中军,他们作为冲锋主力,百余骑排出锋矢阵慢慢前行,安西兵军旗迎风展开,另一杆旗上写有一个张字,长朔前指,横刀出鞘,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北侧斥候与旭子他们出现在部落以东,烦了等人则跟着老陆他们来到中军右侧,三队人马慢慢向部落靠近,没有人喊马嘶,只有踢踏的马蹄声,烦了心跳的很快,用力握着手中投矛。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哥舒部看到了正在靠近的安西兵,惊慌的男女开始哭喊着乱跑。 队正看向中军军旗,兵卒看向自己的队正,两百步!“呜……”,中军号角吹响,所有人举起手中兵器大喝一声:“安西威武!”,这表明全军已经做好冲锋的最后准备。 安西兵灭族的手段很简单,男人与老幼杀光,女人做奴隶,老裴的死让烦了愤怒,恨不得一刀把凶手捅死,可杀一个凶手和杀死几百无辜的人是不一样的,他并没感觉到报仇的急迫。 他不明白,哥舒部在做什么?真要等着被灭族吗?都护府并非不允许部落犯错,只要认错态度够好,付出一些代价就能避免被灭族,他们却在傻傻的等着大祸临头。 一百五十步,队形已经完全展开,这个距离是战马冲锋的最佳距离,刚好够速度达到最快又不浪费一点力气。 张三叔举起右手,各队正同时举起右手,所有人抓紧缰绳微微俯身,当战马开始冲刺,眼前的一切都将被碾碎。 几个人从部落里踉跄着跑了出来,为首那人扛的木杆上面栓了张羊皮。 “将军息怒!哥舒部知罪,知罪……”。 张三抬手道:“止步!”,烦了悄悄松了口气。 锋矢阵齐齐站定,亲兵拉开弓射出一箭钉到地上,“擅过线者死!”。 三人不敢过线,跪到地上苦苦哀求,“将军宽宏,哥舒部知错了……”。 “哥舒仆上前!”,那族长哪敢起身,一路膝行向前,衣服和膝盖很快被碎石磨破,留下点点血痕。 张三面色如铁,“哥舒仆,不纳粮税,害我安西将士,灭族只在今日!”。 哥舒仆连连磕头,哭诉道:“将军,哥舒一向恭敬,从来没违背过大都护府的命令,今年属实是遭了雹灾,地里大半绝收……裴爷的事实在是意外啊……”。 张三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叹口气道:“罢了,哥舒将军终究为大唐征战一生,看他的脸面,按规矩办吧……”。 第42章 规矩就是规矩 灭族在任何地方都是大事,即使在人命最不值钱的西域也一样,安西都护府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了。 如果有部落不小心误伤了安西兵,最明智的选择是马上请罪认怂,规矩很简单,包括凶手在内,辅兵赔五个,正兵赔十个,军官按官职另加。 老裴是正兵队正,按规矩哥舒部要赔五十个,当然了,如果死掉的人有品阶,即使是最低等的旅帅也要灭族,好在百年来还没有部落敢做这种事。 哥舒部有二百多口,五十个人的损失对他们承受不起,所以他们始终没法决定送出亲人赔命还是冒险逃跑,现在不用纠结了,安西兵来了。 张三与老裴是过命的交情,在他眼中胡人等同于牛羊牲口,可他最后也没下令灭掉哥舒部,因为哥舒翰毕竟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灭了他的族人名声不好。 还一个原因是安西缺人,能少杀还是尽量少杀吧。 所有人和牲口都聚到空地上,女人孩子和老人一堆,成年男人一堆,牲口在另一堆,没人哭喊也没人叫骂,他们温顺的跪在地上,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愤怒的安西兵不会怜悯任何人的痛哭,更不可能忍受叫骂。 很快哥舒仆带了三个年轻男人跪到张三面前,“将军,就是他们闹事的”。 张三面无表情的说道:“先把粮税交齐”。 一队老兵走向牛羊,很快挑出了一半,人群中传来女人压抑的哭泣声,少了这些牛羊,这个冬天会无比艰难,烦了不知道哥舒部到底欠了多少粮税,现在都不重要了。 待羊群分开,张三点点头道:“好了,再算算别的,二黑!”。 裴二黑走向三个男人,他什么话都没说,脸上甚至都没有仇恨的神色,抓住一个人的头发往后一拉,短刀已刺入脖颈,那人的眼睛猛的瞪大,大股鲜血从嘴里涌出,像极了少年们在后院杀羊的情景。 女人的痛哭声没有任何作用,血箭跟随短刀飞出,男人捂住伤口,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第二个,紧接着又是第三个,二黑静静站在旁边,看着三个男人停止抽搐,鲜血仍然从狰狞的洞里一下下涌出,带着气泡在地上蔓延,同时蔓延的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二黑面无表情的回到队列,烦了从没想过这个憨厚的年轻汉子会有这样一副面孔,杀掉三个人,没有咬牙切齿的狰狞,没有报仇时的愤怒,如同吃饭喝水一样随意,原来真的有人能做到漠视生命…… 哥舒部许多人在用力蜷缩着身体,却已听不到一点哭泣声,张三环视一周,满意的道,“手艺不错,以后二队你领着吧”。 烦了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们害死了老裴,他们该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他还是没感觉到痛快,手指还在不争气的颤抖。 老裴是好人,可这三个人为保护家人和族人甘愿赴死,他们真的是坏人吗?杀这种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张三冷声道:“还差四十七个……”。 “三叔”,烦了咳了下干涩的嗓子,说道:“三叔,安西缺人……让他们来年多交粮税吧……”。 声音不大,可许多人都听到了,周围人都在惊讶的看着他。 张三意外的回过头,“烦了,你给他们求情?”。 烦了咬了咬牙说道:“三叔,裴大叔的事确实是意外,闹事的人已经死了,如果再杀掉四十七个男人,哥舒部以后就完了,这个冬天会死掉很多妇孺,我觉得还是留着他们为安西效力吧,来年多征赋税作为惩罚,这样能传扬都护府的仁慈,他们一定不敢再犯错了”。 哥舒仆看到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哭道:“将军可怜哥舒部,再不敢稍有违抗,若有下次宁愿灭族……”。 张三没怪罪他当众质疑上官命令,而是认真的听了他的建议,然后微微点头,认真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规矩就是规矩!”。 烦了神情一黯,默默退开,张三的意思很清楚,规矩就是规矩,规矩不容更改,这是底线,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退两步,忽听张三说道:“你去挑!”。 烦了愕然看着他愣在原地,张三又问道:“不愿去?”。 哥舒仆已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烦了裤角哀求道:“小郎君挑吧,哥舒部感激不尽……”。 被半拖半拽走向人群的时候,烦了心中一片悲凉。 裴大叔平日里对自己很照顾,自己应该恨不得把哥舒部杀光才对,可自己竟然为哥舒部求情。他不想看着无意义的杀戮发生,可现在四十七个人却要他亲手挑出来,世事竟如此讽刺。 离人群越来越近,脚步仿佛灌了铅般沉重,“哥舒族长……”。 哥舒仆看出他的纠结,拽着他衣角哀求道:“小郎君怜悯,你来挑,哥舒部尚有活路……”。 哥舒仆向族人说了烦了的身份和来意,所有人都感激的看着他,烦了默默看着他们,我是来挑人去死的,你们这些傻子竟然在感激。 “哥舒族长挑吧……”。 哥舒仆恭敬的道:“将军让小郎君挑人,小的哪敢”,说着往前走了一步,烦了木然跟着他走进人群。 两人很默契,哥舒仆使眼色,烦了伸手指向面前的人,被指的人平静的走出人群,毫不意外,都是年纪大的男女。 又指出两个,烦了觉得胸口有些闷,低声问道:“多少个了?”。 哥舒仆答道:“还差十二个”,规矩就是规矩,必须凑够四十七个。 老的挑完了,这次是弱的,一个个妇人走出人群,她们的孩子在呼喊,烦了在用尽全力呼吸。 第四十六个走出人群,哥舒仆又一次示意,却没能等到烦了的动作,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儿。 一个满脸泪水的妇人正牵着她的手,满脸哀求,她另一边还有个小一些的男孩。 时间仿佛静止,烦了迷茫的看着前方,眼前有些模糊,他只希望时间停下来,别再往前走了。 有老兵边走边喊:“烦了,你磨蹭甚?”。 哥舒仆手上一紧,焦急道“小郎君……”,他知道,等那几个老兵过来,或许就不是这个挑法了。 看烦了仍在发呆,哥舒仆索性把小女孩从妇人手中扯出来,低声喝道:“去前面!”。 够数了…… 四十七个人木然走向三具尸体,那个小女孩一瘸一拐的走在最后,她的身后是行尸走肉一般的烦了。 人群默默跪倒,犹如待宰的羊群,张三哼道:“哥舒仆,你倒会顺杆爬”。 哥舒仆陪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张三没跟他计较,“不早了,动手吧,给娃娃们每人留一个”,几个老兵抽刀动手,“噗噗”的声音响起,十几人很快倒在地上,更多的鲜血在蔓延。 待老兵归队,张三向旭子等人示意道:“该你们了,每人一个”。 众少年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张三温和的道:“去吧,总要见血的,惯了就好了,王爷特意交代过”,那语气好像在劝晚辈去玩某个玩具。 旭子当先走出,胡子紧随其后,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而烦了跟在最后。 杀人或者被杀是安西兵的归宿,他曾很多次想过自己会杀人,却没想过会来的这么早。 利刃入肉,惨叫哀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少年们的手艺明显不如老兵,许多人在咬牙补刀。 完成任务扭头跑开,有几个在呕吐,老兵们笑着递上水囊。 四十九个人的血浸透土地,又汇成小溪,烦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血,到处都是粘稠与腥臭,方圆几十步已宛如地狱。 那个瘸腿的小女孩正站在血海中间,她有一头栗色头发和蓝色的大眼睛,睫毛很长,正像个洋娃娃一样看着他。 烦了避开她的眼神攥紧短刀,“早晚都要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快就结束了!”。 “你把眼睛闭上”,声音有些干涩,他有些羡慕二黑的冷漠,痛恨自己的懦弱,因为他早就知道,在这个鬼地方人必须要狠。 小女孩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仍然仰头看着他。 短刀伸向纤细的脖颈,烦了感觉手中的刀变得沉重无比。 “你杀我吧,不怨你”,她开口说道,声音如同百灵鸟一般悦耳,她竟然会说大唐话…… 烦了轻咳了下,说道:“疼……”。 好看的眼睛弯了一下,“没事的”。 匕首贴在纤细脖颈上,他却没能割下去。自己真的要割开她的喉咙吗? “小郎君”,一个声音拯救了他,哥舒仆走到他旁边躬着腰陪笑。 烦了木然回头。 “小的还想求你个事儿,能不能让小的……替她……”,哥舒仆指了指小女孩儿道。 “什么?”,烦了楞住了。 哥舒仆抓住烦了的手哀求道:“哥舒部多亏小郎君怜悯,小的贪心,最后再求小郎君一次”。 烦了看着手里短刀离他胸膛越来越近,下意识的挣了下,却没能挣开。 短刀正刺破皮肉一点点深入,哥舒仆继续道:“小郎君,哥舒部为大唐战死了两百多个族人,从来没有过一丝怨言啊”。 鲁阳送的短刀很锋利,已经没入胸膛近半,烦了慢慢放弃挣扎,“哥舒族长……”。 哥舒仆无力的靠到他身上,神色渐渐放松,低声说道:“月儿的腿有点毛病,但是聪慧懂事,还是有用的,小郎君若不嫌弃,便给她一条活路”。 短刀插在哥舒仆的胸口,烦了却觉得自己的胸口正在被割开,哥舒仆是小女孩的父亲…… 他努力保护族群,为了公正亲手把女儿选了出来,他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杀,只能用自己代替。 扶着他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是个好族长,也是个好父亲”。 哥舒仆看了看那片修罗场和站在中间的女儿,满脸苦涩的摇摇头,好族长不会让族人被屠戮,好父亲不会让女儿孤苦无依。 “让她跟着母亲更好”。 哥舒仆艰难的抓着烦了手臂,“怕活不下去啊……”。 烦了点点头道:“我答应了,她以后跟着我”。 哥舒仆慢慢松开手,“我信小郎君”。 鲜血正从他嘴里涌出,呼吸正越来越急促,有老兵远远的吆喝道:“烦了你磨蹭什么呢?”。 哥舒仆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烦了握住短刀,猛的按了下去…… 她的名字叫月,西域以部落为姓,她的名字就叫哥舒月,她正坐在烦了身前安静的啃着面饼,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已经巨变。 “你几岁了?”。 “九岁”。 “九岁?我还以为你六七岁”,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月儿比同龄人要矮小的多。 “你的族人也想让我带走你”。 “她不是我阿娘,阿娘生下我的那天就死了,月是不详的人,留下是累赘”,声音平静的让人心疼。 水囊递给她,“我刚杀了你父亲”。 月抹了把嘴微微摇头道:“不是你杀的,是他自己想死”。 烦了觉得心里莫名好受了些。 旭子走近道:“烦了,给她找个人家吧”。 看着越来越近的东关,烦了坚定的摇摇头,“她哪都不去,都说好的”。 与来的时候相比,少年们沉默了许多,他们离真正的安西兵越来越近了。 第43章 赘婿 辅兵打来了热水,烦了道:“把衣服脱掉”。 郭旭和董长安同时一愣,月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二人把他拉到外边,低声说道:“烦了,她才九岁……”,“你也才十四……”,没等烦了回答,二人摇摇头走了。 烦了眨眨眼反应过来:“……等下……你们什么意思?站住……”。 “把我当什么人了”,郁闷的回到屋内,发现月正赤裸的站着发抖。板起脸道:“好好洗洗,女孩子要爱干净,脏成什么样了,还有虱子……”,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西域女孩的平均颜值不低,可惜个人卫生有点拉分,许多漂亮女孩都脏兮兮的,其实也能理解,在这种鬼地方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活下去。 旭子和董长安一直没回来,被误解的烦了只能与月儿共处一室,并排躺进被窝,月儿如小猫般蜷缩在旁边。 “腿怎么伤的?”。 “牛踩的……我要怎么称呼你?”。 烦了想了一下,说道:“叫哥哥吧”。 哥舒月身体僵了下,小声问道:“叫哥哥?”。 “对,就叫哥哥”。 第二天一早烦了带她找到了老吴。 老吴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只扫了一眼就自信道:“小事,好治”。 月儿满脸不可置信的狂喜,烦了却有点心里没底,拉住他问道:“怎么治?”。 老吴指着月儿小腿道:“骨头伤了没接好,拿锤子砸开重新接好就成”。 “拿锤子……”,烦了拉起月儿扭头就走,“你老忙着,不劳烦了”。 “哥……不治了?”。 “我觉得……其实……瘸着也挺好看的,先这样吧”。 老吴什么都能治,但能不能治好得看运气,月的运气也就一般,还是别冒险了。 营里多了个瘸腿的小女孩,除了旭子和董长安去了别的屋,一切都与从前一样。小丫头很乖巧,也很会看人眼色,没事的时候总是揪着他的衣角,老兵们并不喜欢她,只是看在烦了面上都选择了无视。 “收!歇了吧!”,旅帅老钱示意操练结束,他也是张三叔的拜把子兄弟,个子不高,身量却极粗壮,烦了曾笑他身长六尺,腰围八尺。 旭子低声道:“烦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哥舒仆死于你手,带她在身边真的不合适……”,不知道烦了怎么想的,可旭子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小女孩并不可爱,烦了不应该把她带在身边。 烦了没好气的道:“你累不累?我娘是龟兹人,咱们这帮弟兄里有一半的亲娘不是唐人!”。 旭子被顶的一滞,董长安道:“就算三叔不说什么,将来你怎么打算?”。 烦了默然,他们在东关历练,张三叔默许月的存在,将来呢?难道能跟着自己去行军打仗? “咳!”,老钱在旁边干咳一声坐了下来,旭子和董长安看他有话要说,起身离开。 “老哥,你到底想干嘛?”,烦了好奇问道。 他听说老钱近来在打听自己,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老钱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娃别多想,叔稀罕你哩”。 “叔?……等下!”,从老哥突然成了叔,烦了有种不祥的预感,“有事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不用靠这么近”。 老钱脸上有些羞涩,又干咳了下道:“那叔可直说了……那个……家里没人了?”,烦了迟疑着点点头。 “那个……也没什么家产?”。 烦了无语点头,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家以前还是可以的,只是被自己败光了。 “没说亲事?”。 烦了微微眯着眼睛,“老哥是想……”。 “对!就是这么回事!”,老钱一拍大腿,忙又压低声音道:“俺家大妮儿大你一岁,模样身段都没话说,性子也好着呢,能管账看铺子,洗衣做饭针线活儿样样都巧……”。 关于老钱家这位大妮儿烦了还真听说过,他婆娘死的早留下一对儿女,儿子体弱多病,家里全靠这个大女儿打理,据说长得不错,当然了,烦了对那些老家伙的审美表示怀疑,他们眼中的长得好,很可能是腚大腰圆身量粗壮那种。 看老钱还在吹嘘,忍不住打断道:“老哥,我这两下子你也知道,稀松平常,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大唐子弟是否优秀的标准出身和武艺,他自认哪都不出彩,也不知道老钱看中自己什么。 老钱笑道:“你娃武艺确实平常,可心眼儿多,心也善,叔见多了武艺好的娃,大多不长命啊……”。 这种说法倒也有道理,烦了低声道:“老哥,你既然费心打听过我,应该知道艾沙吧”。 “嗯,听说了,王府的胡人丫鬟,没事,你若有心就接出来,放心吧,俺家大妮儿不是小气的人……”。 烦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么开明的吗? “烦了,你带这小丫头终究不便,叔是这么打算的,过几天把她送家里去,你呢顺便也跟大妮儿见一见,等过个两年……”。 按老钱的构想,烦了将来娶大妮儿姑娘,艾沙做妾,而月儿便是婢女,或者嫁给自己那个体弱的儿子。他觉得烦了是个可靠的人,应该亏待不了闺女和儿子,这样安排自己能放心。 “等等”,烦了觉得不太对劲,“老钱,你这……要我做你家上门女婿?”。 老钱反驳道:“咋是上门女婿呢?这话多难听……那叫赘婿”。 “赘……”,烦了起身边走边道:“那什么,你歇着,长水部找我好几回了,我得去一趟”。 第44章 出击 布啤如派人给老郭送了礼物,书信中言辞很恭敬,他说自己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大相的命令不能不听,最后说咱们以后就以巴水渡为界吧,各过各的日子。 老郭没有回信,却让那些疏勒部落在巴水渡以东放牧,信号是如此明确,不止是布啤如,许多安西兵将百姓都猜测王爷已经决定放弃疏勒,这一仗也就到此为止了。 直到十月初五这天,老郭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西关,中军灯火一夜未熄,初六一大早大批斥候开始出动,紧接着战鼓擂响兵马集结。 原来战事并未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那个须发皆白的人真的出现了,校场中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王爷!王爷!王爷!……”,他便是守护安西数十年的郭王爷,不需要说什么,只要他站在这里,安西兵便有魂魄。 从各营前策马经过,苍老的眼神中有慈爱也有期待,“去吧,杀掉贼人,回来过年”。 将士们举起器械回应:“安西威武!王爷威武!……”。 鲁阳凑到郭华旁边低声道:“四哥,咱俩换吧”,郭华举起葫芦抿了一口,摇摇头道:“你的活儿我干不来,我的活儿你也不行”,说完翻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长朔。 “父亲,儿去了!”。 看着儿子消瘦的面庞,老郭点点头,“小心些”。 安西名将郭华出征,身后是一人双马的两千五百正兵与相同数量的辅兵,后军的民夫一千余。他们要向南跨过长水,然后沿戈壁边缘插向西南,目标是疏勒城西南方的野狐渡。 待南路兵马走完,鲁阳翻身上马,大喝道:“儿郎们,走了,随洒家杀贼!”,同样的兵力,他们要向北,直抵山脚再向西,直扑疏勒城。 两路兵马出发后西关大营里只剩下不到两千正兵和一千多辅兵,还有就是数千民夫,老郭要用这些人牵制住巴水渡的一万吐蕃兵马。 回到帅帐,老郭吩咐道:“斥候硬气些,打仗就是打仗,别搞得太和气”,兵马出动的消息要尽力遮蔽,不能让吐蕃人太早发觉。 郭华的南路要去野狐渡切断布啤如退路,还要阻挡可能存在的于阗方向的援军,孤军深入没有后援,这需要主帅足够谨慎,足够果断,只有他能担此重任。 鲁阳的北路要直扑中心,利用旧部制造混乱,大造声势威逼疏勒城,使布啤如慌乱调动,他久镇疏勒,各部信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老郭坐镇西关,牵制巴水渡的吐蕃前锋,不让他们回援,并在合适的时机出兵,挤压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要让布啤如慌乱,让他调动兵马,只要散开的吐蕃兵马开始动,安西兵就能发挥自己优势不停的撕咬他们,直到贼人开始溃败,然后就会如滚雪球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以劣势兵力兵分三路开辟新战场,这是个很狂妄的计划,但老郭并不担心,因为他对郭华和鲁阳有信心,对安西将士也有信心。 中军的士卒放轻脚步,尽力不打扰到王爷,所有人都不担心战事,因为王爷在那里,他总是能赢,安西兵早就习惯面对数倍敌军,疏勒只是一大群乌合之众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要说最令人担忧的只有天气,阴沉的天气会使吐蕃人松懈,急于准备过冬的东西,可这场雪如果下的太早,奔袭途中的兵马就会有大麻烦。 老郭此刻正悠闲的看着信,神色轻松,“三儿的信,娃娃们学的不错,他说旭子能做旅帅,烦了捡了个女娃,那些部落争着请他去讲经哩,连佛经都没看过还能给人家讲经?”。 看几个校尉没接话,不悦道:“一个个哭丧着脸作甚?”。 一校尉低声道:“爷,这天气……”。 老郭失望的道:“你们啊,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为将不能只顾厮杀,要识天文地理”,看几人仍一脸难色,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推过去,“看看”。 几人围过来皱眉看了一会儿,迷茫问道:“爷,这一条一条的画的啥?”,老郭痛苦的深吸一口气,这几个货带兵拼命都没问题,就是这脑子实在一言难尽。 “这是烦了画的,叫……统计图,近十年来疏勒雨雪封冻的时间都在上边……”。 几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爷,这桶……图,干啥的?”。 “蠢货!”。 其实许多人已经察觉到了,西域的天在变,雨水在逐年减少,也在越来越冷,许多地方在慢慢成为荒漠。 烦了统计了疏勒近十年的雨水天气变化,据他的统计,疏勒的雨水十年来已经少了一半还多,冬天第一场雪越来越晚,这导致草地沙化,粮食减产正越来越普遍。 他还大胆推断,这个范围绝对不止疏勒,高原和山北也在同样发生巨变,吐蕃人因温暖湿润的天气兴盛,将来必定会因为寒冷和干旱衰败。 老郭顾不上将来,只在意今年第一场大雪会在什么时候,去年是十月初十,前年是九月二十九,如果今年的大雪能推迟到十月底,这场仗就赢定了。 按说战事不能心存侥幸,可他不得不赌,吐蕃兵马杂七杂八的加一起超过十万,安西兵虽然精锐,但为了减少损失,必须不放过任何机会。 “奥”,几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都滚出去!一帮不长进的货!”,老郭嫌弃的骂道。 傍晚时信使回报,南路已过长水,北路抵大山脚下,暂时并未遇到吐蕃斥候。 第45章 说马 烦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光芒万丈的救世主只存在于小说中,现实总是残酷且令人无奈。 就这样吧,长大,参军,娶媳妇儿,生娃,然后在某一天死掉,结束这一切。 世间事反复无常,哥舒仆算死在他手里,月却到了他的身边。费尽力气琢磨的火药夭折,操练累的半死,武艺只能混个平常,悟净老和尚发神经把他往佛门里拉,他百般推辞却莫名其妙的被请去各部讲经…… 却月部拼命吹嘘悟能大师如何佛法精深,如何慈悲为怀,各种传说变得更加夸张。 “悟能大师说却月部若是有难,他会向王爷求情……”。 “若不是悟能大师给求情,哥舒部早死绝了……”。 越来越多的部落请他讲经,态度诚恳的仿佛烦了不去一趟他们便没法活了。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心向佛祖还是希望部落危难时有人能拉一把,或许两者都有吧,反正事情变得越发荒唐,营里的辅兵变得愈发恭敬,小心的看着他脸色,“大师何时去俺们部落?”。 烦了去的部落越多,惹来的麻烦就越多,“大师去了他们部落,为什么不来我们这里?我们可是一直忠于大唐啊……”。 “大师已经去过好几个部落,咱们若不去请,他会不会不高兴……”。 “他们都与大师有交情,就咱们上边没关系,以后还能有好?”。 事情陷入了死循环,悟能大师的名号越发响亮…… 烦了没事的时候则喜欢来却月部,这里离得近,这里安静,这里还有个小朋友,巴扎。 每次他走进部落,巴扎总能第一时间跑过来围着他嗅来嗅去,以期能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 月和巴扎在草地上嬉戏,笑声里满是欢乐,只是巴扎跟着她跑的时候也在一瘸一拐的…… 慢慢躺下看着天空,周围一片宁静,那个嘈杂的世界仿佛变得遥远。 那些乡间部落的人,一生都生存在很小的圈子里,使他们活的淳朴或者说愚昧,都在缓慢且努力的活着,不知道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却月部去西关服役的人回来了,族人们郑重的感谢大师,是因为大师的祈祷他们才能平安归来,烦了甚至都不记得这事。 月和巴扎玩累了并排躺在他身边,“哥,我们能带巴扎回去吗?”。 “现在还不行,它还不能离开阿娘”。 马不仅仅是工具,牲口,还是骑兵信赖的兄弟和伙伴,更是一种特殊的战略物资。 大唐战马按地域分为几类,天山马,河西马,回纥马以及剑南马。 剑南马既是滇马,善于驮物走山,但体型矮小,不适合用于骑兵,回纥马也就是蒙古马,矮壮,耐寒耐粗饲,善于在严酷的环境中长途跋涉,但短途冲锋能力不强。 河西马也就是河曲马,以高壮力大,性情温顺著称。 要说最好的战马则要数天山马,综合平衡了几种马的优点,有一定走山路的能力,接近回纥马的耐寒耐粗饲,体型虽不如河西马粗壮,却更匀称灵活,性情不如河西马温顺,胆子更大,更加忠诚可靠。 还有一种马不能不提,那就是汗血宝马。 当年匈奴雄霸汉朝西方和北方,大汉与大唐一样也只能送钱送女人认怂,一直忍到汉武帝时再忍不了了,打算跟匈奴拼了。 步兵打骑兵天然劣势,赢了追不上输了跑不了,打匈奴必须要有足够规模的骑兵,可马这东西天性喜寒,喜水草,需要广阔的马场奔跑,所以中原注定养不出好马,为了准备战争,汉武帝举全国之力养出了一支勉强能用的骑兵,战马质量则只能呵呵。 武帝派张骞去西域联络各国一起打匈奴,顺便想跟他们买战马,结果很不理想,西域小国不敢招惹匈奴人,张骞跑了十几年没能成功,但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带回了西域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地貌,中原王朝第一次了解到神秘的西域,从此知道遥远的西方有个小国叫大宛(地处葱岭以西),那里有一种神俊的宝马,流出的汗像血一样。 外人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汉武帝决定跟匈奴单挑,不幸中的万幸,他捡到了两个不世出的战神,一个是他小舅子,定海神针卫青,一个是他外甥,流星般璀璨的霍去病, 卫大将军的战功先不说,单说霍去病,第一次河西之战,十九岁的霍去病率领一万精骑杀入河西,转战千里,汉人军队抛下笨重的战车军阵,用草原人的方式杀入了他们老巢。 不得不说,让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率军出征,还是以孤军奔袭敌后的作战方式,这真是拿国家大事开玩笑,标准的昏君行为,可以想象当时汉武帝会受到多少质疑,一旦失败,在史书上会留下什么样的骂名,宠信外戚,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兵败辱国,昏庸无能…… 霍去病没辜负武帝的信任,一万精骑在没有后勤补给的情况下深入河西转战一千余里,斩首八千九百余,俘虏浑邪王子相国及头领数十,休屠王祭天的金人都被他弄了回来,此一战让大汉上下士气大震。 对于这一战的意义,个人认为丝毫不亚于唐初灭东突厥之战,甚至还要超过,斩首和战损在其次,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是鼓舞了天下士气,给了大汉战胜匈奴的信心。(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年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有一位将军率领冲进东京杀了一圈,谁会在意他的战损?) 武帝雄才大略,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第二次河西之战紧接着马上开始,同样一万精骑,同样的霍去病,这一次大迂回转战两千余里,过焉支山直达小月氏,斩首三万,匈奴被一战逐出河西走廊,中原王朝第一次将这块战略要地收入囊中,设武威与酒泉两郡,后来武威分张掖,酒泉分敦煌,这便是河西四郡的初始。 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无比深远,祁连山与大漠之间的这条狭长走廊从此被视为中原王朝的国力晴雨表,占据这里意味着对草原的战略包围,在与草原民族的战争中占据主动,失去则反之。 除了战略位置意义,还有巨大的经济利益,这里是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交通咽喉,中原的丝绸瓷器从这里去往西域,换回香料宝石,商旅贡献大笔税收,大汉的影响力也沿着这条商路一直抵达中亚,让更多的人认识这个东方的强盛帝国。 这次开疆扩土还带来一个大福利,中原人第一次拥有了优良的战马产地,河湟河曲河西等地都出产优质战马,有了这块地,大汉铁骑顺利升级,补齐短板。 许多人想起了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武帝派人带着金马去商量大宛买马。结果却被拒绝了,大宛不但不卖马,还杀了使者抢了财物,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其实武帝此举大有深意,汗血宝马被大宛视为国宝,天马,象征意义非常浓厚,大宛若是给了马,基本意味着臣服大汉。 武帝听说大宛这么不给面子十分恼火,命李广利率军征讨,说来此君也不是外人,是他的另一个小舅子。 史书记载随李广利出发的是六千属国骑兵加几万恶少年,远征大宛,距离,一万三千里…… 这是前人从未有过的壮举,最大的困难并不是敌人多强大,而是令人绝望的距离,无从保障的补给,严酷的天气和地理环境和两眼一抹黑的路径…… 没有地图,没有导航路标,要经过大片的无人区,就这一段路,别说几千年前的古代,就是现在都不容易。 令人惊喜的是李广利竟然没迷路,不过远征大军此时只剩下几千疲惫不堪的残兵,第一座城叫郁成城。 结果可想而知,叫花子一样的汉军没能攻下来,李广利跟手下商量了下,第一座城都打不下来,后边更没希望,咱们先回家吧。 历时两年的远征无功而返,出征将士折损九成,大汉的面子丢大了。 汉武帝怒火万丈,严令谁都不许进玉门关,就在那给我等着,再打!只要主帅不进关就代表征伐还没结束,老子还就不信了。 按理大汉对败军之将惩罚很重,被杀头都不罕见,李广利之所以能得到第二次机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汉武帝意识到自己对远征的困难估计不足,失败情有可原。第二个他最宠爱的美女,李广利的妹妹病死,武帝正伤心的时候实在没法对小舅子下手。 相对于第一次,这次认真了,六万大军,三万匹马,十万头驴和骆驼,一切准备就绪后李广利再次率军出发,他知道,这次要是再打不下来,皇帝袒护也没用了。 好在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要顺利很多,大军一路耀武扬威,顺路灭掉几个不开眼的小国后再次翻越葱岭,这回没再去打难啃的郁成城,而是直接杀向了大宛都城,切断水源后围城四十多天,准备正式动手的时候,城内贵族迫于压力,杀掉国王开城投降,历时四年多的远征胜利结束。 后世对两次远征褒贬不一,有人觉得汉武帝为了几匹马和面子大动干戈,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实在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这是极其不客观的,这次远征的意义和影响远不是几匹马和面子的事。 要知道大宛在西域不算大国,竟然敢杀大汉使者,就是觉得大汉距离太远拿它没办法,也从侧面证明大汉的影响力不强。 第一次征大宛,沿途许多小国闭关自守,不出兵助战也不给汉军提供补给,态度很说明问题,导致几万军队损失巨大。 到第二次汉军灭掉几个不听话的小国杀鸡吓猴之后,各国开始积极送粮草派兵助战,态度发生大转弯。到大宛投降,大汉的名号如雷贯耳,诸国纷纷派出使臣朝贡,因为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大汉不好惹,不听话的真收拾。 汉武帝选择大宛作为目标用意十分深远,看看地图我们就明白了,当时汉朝的驻兵刚到河西走廊西端,而大宛地处葱岭以西,相距六千里。远征大宛,不仅让西域诸国见识到了大汉铁骑的雄风,更让他们看到了大汉的态度。 这次远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给大汉留下了巨大的政治红利,西域诸国见识了大汉军威,宣帝时设西域都护府,几乎兵不血刃的把国境延伸至葱岭,各小国从国王到官员都要接受大汉敕封,佩戴大汉官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一战的余威。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不是一句干巴巴的口号,你不露一手,别人凭什么怕你?服你? 我们不能拿几匹马去羞辱汉武帝这样一位具有超前战略眼光的君主,他对历史的影响远不是穷兵黩武这几个字能概括的。 还有贰师将军李广利,这家伙在史书上评价好像一般,影视剧里形象也很差,第一次远征大宛失败,第二次虽然胜了,但六万大军损失非常大。 后来与匈奴作战打的也不好,在得知妻儿被巫蛊之事牵连时,为了立功赎罪竟挥军冒进导致大败,最后畏罪投降匈奴,家族被灭,他自己也被匈奴所杀,堪称悲催。 可事分两面,单说带兵能力,李广利缺点明显,优点同样明显。 第一次征大宛时朝野轻敌情绪明显,准备很不充分,所有人都以为大宛国小民少,以为随便派点人去就够了。 事实上大宛有几十万人口,而且盛产良马,有控弦之士十几万。从李广利的封号就能看出汉朝对大宛的了解有多匮乏,听说贰师城大就以为是国都,而事实上大宛的都城是贵山城,讨伐目标的国都都不清楚,可想而知对大宛的了解多少。 除了对手了解不够,还严重低估了这一路的行军难度,要知道从玉门关出发的第一段就是一千四百里的沙漠,别说那个条件,就算现在都不容易,气候恶劣加上沿途各国不太给面子,难度可想而知。 李广利能带着人走到地方已经非常难得了,想靠这叫花子一样的几千人灭掉大宛是不可能的。 令人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失去理智,没死要面子冒险,也没有畏罪不回,而是果断选择撤军回来,这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难能可贵, 第二次出征则把他的用兵体现的淋漓尽致,果断放弃郁成城直接攻打贵山城非常明智,事实证明大宛国最能打的就是那位郁成王。 说起这位郁成王有件事必须要提,李广利拿下贵山城后派手下去打郁成城,郁成王见事不妙跑了,汉军则分兵穷追,他一口气跑到了康居的卑阗城(今撒马尔罕),大概两千里,汉军主将带了个小分队竟然也跟着追了过来。 康居人口六十万,妥妥的一方霸主,汉军主将带着六个人竟然大摇大摆的进了城,毫不客气的找康居国王要人,“把郁成王交出来,否则就整死你”。结果康居国王真的就给了…… 扬国威于万里,壮哉。史书上留下了带队将领的名字,上官桀,就是那位最后被定性为奸臣的上官桀。 无论最后被定为奸臣的上官桀,还是豪赌失败的李广利,我们看待历史人物,是非功过还是要分开,错误要谴责,功劳也不该抹去,李广利率军两次远征万里,即使没有功劳,苦劳肯定是有的。 后世人对他的质疑,其实更多是来自人们总习惯拿他与卫霍比较,同属武帝时代,同样出身外戚,放在一起比看似也合理,可话又说回来,能与大汉双星卫霍相提并论的又有几个呢? 好像有点跑题了,我们还是说回马的故事,汗血马体型纤细优美、头细颈高、皮薄毛细,步伐轻灵优雅,不但好看,还极为擅长奔驰,爆发力优越,连续奔跑能力超强。 可惜缺点也同样明显,体型过于纤细,对抗能力差,负重能力有限,饲养毛病多,适应环境能力不强…… 这些缺点也导致它并不太适合做战马,还是那句话,军事装备,只讲性价比。 第46章 鲁豹找茬 “疾!”,“散!”,退!”…… 校场内尘土飞扬,三十几骑沉默着冲过木靶阵,箭矢投矛激射,横刀长朔挥舞,连冲五阵后令旗挥动,辅兵接去战马兵器,众人说笑着走向场边。 得益于良好的基础,弟兄们进步很明显,骑兵战术已经基本掌握,按张三叔的意思,操练可以暂缓一缓了,后边的要看天赋和战阵历练,校场里练不出真本事。 “你怎么来了?”,旭子意外看着场边的郭秀儿,一身红衣在深秋的灰黄中格外醒目,无论在哪里,她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郭秀儿笑着往旁边一闪,“旭子哥看看谁来了”,郭旭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年,上前抱住他大笑道,“鲁豹兄弟”。 众人纷纷向前见礼,这个粗壮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鲁阳将军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鲁豹。 烦了没凑过去,因为他看到了更重要的人,与郭秀儿正相反,艾莎总是喜欢安静的躲在后边。去到远处坐下,艾莎递给他个包袱:“天凉,给你做了身厚衣裳”。 烦了把月儿拽到身前介绍给她,艾莎把她拉到身前,温柔的给她打理小辫,却并没问她的家世,她知道,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军营里,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经历。 “你攒的那点月钱都花没了吧?”。 艾莎笑着摇头,“我又不买什么”。 这朵解语花善解人意的让人心疼,烦了认真的道,“等我将来立功受了赏钱,给你买一栋大宅子,拿铜钱把床都铺满”。 艾莎抿嘴笑着点点头,没有害羞,也没取笑他幼稚。 说起王府的事烦了才知道老郭已经离开,鲁豹在同一天进入王府,烦了估计老郭应该是去了西关,而鲁阳把唯一的儿子送到王府,这意味着大战要开始了,或者已经开始了。 “那小子住哪?没惹什么事吧?”。 艾莎道:“住在四爷院里,挺好的”。 她并不擅长撒谎,看来鲁豹没少惹事,“是他吵着来的吧?”,艾莎默默点头。 鲁阳将军唯一的宝贝儿子娇惯一些很正常,老郭不在,秀儿不方便,别人还真管不了他,这小子估计也是憋坏了,才闹着来找郭旭。 正说着话,鲁豹忽然吆喝道:“那个小瘸子,给洒家打些水来吃!”,众人闻声看去,他指的竟是月儿。 董长安知道烦了脾气,笑道:“鲁豹兄弟不知,那是烦了兄弟的义妹,并非婢女”。 “义妹?”,鲁豹起身边走边道:“我看不像义妹,倒像是暖床的丫头”。 烦了看他走近,起身抱拳道:“鲁豹兄弟,月儿还小,我去给你打水吧”。 鲁豹嗤笑道:“悟能大师倒是懂得怜香惜玉,真是慈悲心肠”。 进入王府的第一天他就见到了艾莎,也听说了烦了的事,知道二人亲近令他很不爽,靠花言巧语哄骗少女的登徒子,靠些小聪明接近王爷的小人,装神弄鬼的神棍,竟然不知低调,做出许多乖张行径。 今天更是只顾着讨好艾莎,却对自己视而不见,岂能容他? 烦了看出这小子可能对艾莎有点别的想法,是要故意来找茬的,脸上带着笑解释道:“鲁豹兄弟,市井传言而已……”。 “别!”,鲁豹不客气的打断他,面露轻蔑的道:“别一口一个兄弟,某只是疏勒镇守使的儿子,高攀不起悟能大师”。 众人顿时面露不快之色,鲁豹与众人也算旧识,平日里从不曾依仗身份,没想到他今天说出这种话。 胡子冷声道:“兄弟这话说的过了吧!”。 旭子也面色不悦道:“鲁豹,怎能如此!”。 朱勇往前一步,翁声道:“谁敢辱我兄弟!”。 董长安走到烦了旁边说道:“鲁阳大将军的独子果然好大威风!”。 烦了心中大为感动,没想到兄弟们竟不顾鲁阳将军的脸面为自己出头,够义气。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说,鲁豹当场脸色数变,他没想到这个小人竟有如此威望,连郭旭都不站在自己这边。 “听说你刀牌使得好,我要向你挑战!”。 烦了看他面容扭曲,抱拳道:“我这两下子属实上不得台面,鲁豹兄弟家学渊源,我认输”。 “烦了……”,几个兄弟同时出声,不解的看着他。 烦了脾气还不错,可众人都知道他绝不是软弱可欺的人,没想到今天如此软弱,竟然辜负了众兄弟的义气。 “行了行了,少说两路吧”,烦了笑着阻止,凑到鲁豹面前挡住众人视线,不让别人看到他要哭出来的模样。 低声道:“鲁豹兄弟想来是渴了,且稍代片刻,我这便去取水来”,说完偷偷众人使个眼色,让他们别再说话了。 众人惊异中烦了真的跑去取来一瓢清水,双手捧了道:“鲁豹兄弟喝水,我属实没甚本事,全靠兄弟们给脸面,若有怠慢处还望包涵”。 鲁豹木然接过水瓢,楞楞看着烦了,不知该说什么。 烦了道:“同是安西子弟,言差语错不需放在心上,兄弟饮这瓢水,前事便揭过去,可好?”。 烦了一再退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鲁豹不能再端着了,接过水瓢一饮而尽,面露愧色的抱拳道:“哥哥大度……”。 烦了扶住他手笑道:“不需如此,来来来,弟兄们都坐了说话”,看他不在意的模样,众人对视一眼坐下,方才的事也不好再提。 烦了再没与艾莎单独说话,一直陪在鲁豹身边说着好话,直到太阳偏西时送他们离开。 郭秀儿答应月儿可以暂时住在王府,可月儿却执拗的要跟着他,烦了没勉强她,这丫头被丢怕了,心理有点问题,将来再说吧。 众人说着话回营,安卓忽然问道:“哥哥今日为何对那鲁豹再三忍让?难道是因为鲁阳将军?”,众兄弟齐齐停下步子看着他。 面对鲁豹的挑衅,烦了今天一再容忍,还一直笑脸相陪,甚至还卖力的讲了一段故事。众兄弟都想不通他为何反常,鲁阳将军出了名的大度仗义,就算再惯着儿子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去为难烦了,而且烦了与王爷交情不错,鲁阳将军就算看在王爷面上也不可能那么做。 烦了摆摆手道:“莫乱说,鲁豹兄弟本性不坏,只是娇惯的有些任性罢了,我让他个面子又何妨?还非要闹得不愉快?”。 旭子认真的道:“今日兄弟受委屈了”,他以为烦了是看他的面子才没跟鲁豹计较,烦了笑着摇摇头,示意与他无关。 待走到僻静处,董长安又拉住他道:“我自认一双招子看人不差,兄弟虽然大度,但绝不是能受折辱的性子,此处无外人,兄弟有话不妨直说,可是有什么苦衷?”。 胡子不耐烦道:“弟兄们岂能不知你的脾气,为何对那鲁豹一再伏低做小?”。 众人一再逼问,烦了不好再搪塞,只得老实答道:“诸位兄弟,鲁阳将军送鲁豹进王府是怕战事危急有个万一”。 众人齐齐点头,这事都明白,鲁阳就是怕有什么闪失断了鲁家香火才把他送进王府的。 烦了叹道:“诸位兄弟的义气我岂能不知?可鲁阳将军一家就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如今他在疏勒舍了性命杀贼,我难道还不能让他儿子一点小小的脸面吗?”。 众人一愣,齐齐躬身道:“惭愧……”。 !!!!!!!!!! “郡主,我屋里也每个人侍奉”,鲁豹笑着说道。 郭秀儿一愣,抿了下嘴唇问道:“你想要谁?”。 鲁豹指着艾莎道:“就是她,行不行?”。 郭秀儿嫣然一笑,“自然”。 艾莎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可她却没有说不的资格,因为她只是个异族婢女而已。 鲁豹回头看着远处的东关一声冷笑,“跟我争?什么东西!”。 第47章 河畔的血 疏勒正南绿洲边缘,从这里再往南便是寸草不生的戈壁,再穿过几十里戈壁便是无边无际的沙海。凛冽寒风,碎石戈壁,有一种另类的壮美,可惜河畔的女人们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因为她们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就在她们眼前。 官府说吐蕃人要来,让他们去东边,部落的男人们商量后决定先躲起来,不是不想去,是没办法去。今年收成不好,交完税就只剩一点粮食,牛羊的膘也很差,如果下雪前不能再吃一口草籽,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还要挖野菜,准备干草,拖家带口的去东边怎么过活?算了,吐蕃人来了就给吐蕃人干活交粮食,反正交给谁都是一样的。 吐蕃人真的来了,收粮税牛羊,好不容易凑够,却又来了一伙,还是收粮税牛羊,部落的人不明白,收过了还要再交? 大唐官兵性子凶,鲁将军脾气也大,惹急了他们真会杀人,吐蕃人更凶,只是分辩了几句就动了刀子,部落里死了好几个人,后来才知道原来吐蕃大军并不是一伙,而是三伙,每一伙都要收税。 部落的人后悔了,不该留下,鲁将军性子虽然不好,但还是讲道理的,王爷仁慈,至少会让他们留下过冬的东西,哪像这样的不管不顾就只是收粮? 天越来越冷,吐蕃人越来越贪婪,无论交出多少他们都不满足,有的部落被彻底抢掠一空,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没办法了,跑吧,现在还有点种子,赶着牛羊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安西兵回来了再回来过日子。 战战兢兢跑到这里,终究被追上了,部落里只有三十几个能拉弓的男人,追来的吐蕃人却有一百多个,反抗只会带来杀戮,唯一的选择是下马臣服。 按西域的规矩,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时弱方会选择下马屈服,强者会杀掉一些人立威,还会带走一些女人和牲口,然后便会放其他人离开,部落也能生存下去。 这样既能表现强者的仁慈又避免了无谓的杀戮,强者部落也能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毕竟没有部落能永远强大,等自己部落衰弱的时候也能得到仁慈对待,这便是西域部落争斗的潜规则。 可惜他们错了,吐蕃人并不顾及什么规矩,除了二十几个年轻女人,他们把所有人都杀死了,而这些女人的未来便是成为奴隶和工具。 女人们没有哭喊咒骂,她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河边开始上演野兽的行径,她们和那群魔鬼都不知道,就在东边山丘后边有五十几个安西兵,正在悠闲的说着话。 一个年轻汉子道:“叔,杀吧!”。 远处发生的事让他愤怒,安西兵也会杀人玩女人,却不会像那些狗东西一样毫无底线,只有百十个贼人,五十几个安西兵能轻松收拾掉他们,可等在这里这么久什么都没做,只是远远的看戏,现在那些吐蕃人都下了马,正在欺负那些可怜的女人,现在出击时机很好。 老都头支起身子看了一眼又重新躺下,沙砾上还有阳光的余热,很舒服,“狗日的还有力气哩,再等等,喜娃带二十个兄弟去北边,别放了羊”。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急什么?这个部落的人本来就该死,谁让他们不去西关的?让那些杂碎折腾吧,折腾的手脚发软更好,儿郎们的命金贵着呢,折了一个都亏。 年轻人在焦急的等待,老家伙们有一嘴没一嘴的说着闲话,直到远处渐渐安静下来,老都头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干活吧!”。 “疾!”。 两股骑兵同时发动了突袭,战马踏起尘土,一往无前,吐蕃人愕然看着越来越近的安西兵,惊恐的瞪大双眼。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朔锋闪过,鲜血飞溅,战马呼啸而过,尸体犹如木桩一般摔到地上。 马队在绕着圈子,慌乱的人群被一层层被削掉,直到再没人能站立。 河畔恢复了宁静,乱糟糟的尸体混成一大堆,再分不清疏勒人还是吐蕃人,安西兵沉默着补刀,搜集能用的东西,赶走牲口。 老都头慷慨的给了女人们几十头羊,是死是活要看她们的运气,离开的时候一群野狼正探头探脑的靠近,它们并不在意食物是什么人。 南路军正在山坳中休息,郭华巡完营回到中军帐篷,这也是山坳中唯一的帐篷。 这是一支没有补给的军队,他们沿着绿洲边缘前进,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吐蕃人或者别的什么人,而是地形,天气,时间和各种意外。 疏勒比预想中还要混乱,本地部落,吐蕃人,于阗人以及勃律人混杂到一起,他们都在为本族争抢过冬的物资,冲突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这种混乱给了南路军许多便利。 安西兵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都不是朋友,既然这样就没必要跟他们客气,郭华抿了口酒压住躁动的脏腑,几个校尉走进来回报。 “四哥,撒出去了,没发现什么”。 “弟兄们安顿下了,今晚歇一歇”。 “风向变了,今晚恐怕就要下雪”。 “又病倒三十多个,十几个恐怕走不了了,战马废了五十多匹……”。 军中没有小事,严寒天气,路况很差,没有补给,这种情况下连续行军,兵卒伤病和战马损伤是必然,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有近百士卒病倒,更严重的是战马掉膘很快,已经废了一百多匹。 “前边有动静没?”。 “没有”。 一个营正作为前军探路,吐蕃人应该还没发现他们,或者已经发现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后边呢?”,校尉默默摇头。原计划每天要联络两次,可从昨天中午后就没再没能收到西关的消息。 通讯是大难题,信使会遇到各种意外,比如迷路,战马失蹄,遭遇敌人斥候,甚至野兽等等,每一种都能导致联络中断。 “再派两个机灵的回去,慢点没关系,一定多加小心。伤的马宰掉,让儿郎们多吃些,余下的烤熟做干粮,晚上挤一挤别冻着。病重的找地方养着,养好了再回营。 明天四更出发,两天内必须到野狐渡!”。 众人各自去了,郭华歪在毡子上用力吸着气,疏勒混乱,贼人懈怠,只要能尽快赶到野狐渡就能截断布啤如退路,他一定会惊慌失措,犯更多的错误。 在此之前,我绝不能倒下…… 第48章 信用 西域原本没有历法,化冻既是春天,下雪便是冬季,大唐来了百年许多部落还是习惯这样,今年冬天来的晚了一点,可终究还是来了。 严寒会使士卒战马冻伤得病,使弓弩失去劲力,兵器皮革变脆,道路难行,都以为安西已经放弃疏勒,可就在这时,疏勒之战却开始了。 大军动作需要做很多准备,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各种消息在私下里流传,都在期待着结果。 烦了看着一片苍茫,许久才叹道:“但愿能一切顺利吧”。 他曾试图俯视这个世界,却被现实狠狠打脸,两个世界的区别太大了,人与人的观念差距也很离谱,想靠一点现代知识在这里呼风唤雨是痴心妄想,做大事从来没有捷径,比如眼前的战事,他能做的只有祈祷。 两个辅兵走到近前,努力活动着被冻的僵硬的脸,眉毛胡须抖落着冰碴子,“大师……今天……”。 他们来自关东拉姆部,在东北方向十余里,烦了好不容易答应今天去他们部落讲经,昨夜却下了雪,所以二人有些忐忑。 烦了刚要作答,旭子几个招呼道:“烦了,走走走,三叔说杀羊打牙祭,”。 两个辅兵神色一黯往回缩了一步,烦了笑道:“却是不巧,答应了去拉姆部,你们去耍吧”。 胡子不以为然道:“下了大雪如何出得门?下回再去不迟,三叔还念叨让你说个故事呢”。 烦了摇头道:“人无信不立,都说好了的”。 积雪没过脚面,天色依旧阴沉,两个汉子准备了一架爬犁,烦了把月儿放到上面裹紧羊皮袄,自己跟在后边步行。 这个世界普通人的衣物以麻布为主,纤维粗糙,贴身穿很不舒服,贵人则用稠绢等材料。御寒衣物差别更大,贵人有各种皮裘,羽毛填充的棉衣,轻便保暖,而普通百姓衣物棉被的填充物大多是芦花,旧衣服碎片,甚至软草等,棉花在西域并不多见,中原根本没有。 好在西域不缺动物皮毛,这东西保暖压风,缺点是又重又硬还有股怪味。 两个汉子卖力的拖拽着爬犁,他们穿了一种蒲草编制的草鞋,是特意走雪路的鞋子,至于保暖效果就不指望了。 出关向东,绕过土坡后转向东北,一个汉子赶回部落报信,烦了接替了他的位置。 走雪地不是轻松的事,大雪覆盖了坑洼,走上去难免磕磕绊绊,这也是冬天不适合行军的原因之一,容易伤到战马。 “大师今天能去,族人必定欢喜”,汉子憨厚的道。 烦了喘着粗气道:“说好的哪能不守信用?不过我真不懂佛法……”。 汉子执拗的反驳道:“大师佛法精深何必谦虚?小的听说大师乃是菩萨座下尊者转世,专为救助我们穷苦人而来……”。 “尊……”,烦了果断选择闭嘴,“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曾无数次试图解释,每次都能让他更无语,这些文盲的脑回路总是很奇特。 天近过午时终于到了目的地,烦了远远看着一大群男女老幼站在寒风中,紧走几步上前埋怨道:“这么冷的天都出来作甚?不怕冻坏了娃娃”。 族长激动的道:“大师……小的们属实没有别的……”。https:/ 烦了推着他边走边道:“答应了要来便必定会来,你不信我?你身为族长让老幼吹这冷风,若是病倒几个,不怕佛祖怪罪?”。 “是是是,是小的错了……”,众人簇拥着烦了走进一个大窑洞,献上温热的羊肉牛奶,然后静静的坐在四周。 西域的部族之间有许多不同之处,人种,语言,饮食习惯,建筑风格,婚丧习俗,信仰的神灵等等。但部族之间不可避免的互相影响,其中受大唐的影响最多,比如大唐官话作为第一语种,许多偏远部落的人都能听懂和会说一些,有的甚至能写一些汉字,历任大都护不遗余力的推广农具,冶炼,造纸等技术,更使大唐的影响无处不在。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大唐百姓很懂怎么活的更舒服,能做出更美味的食物,建造更暖和的屋子,其他部落在努力学习,比如拉姆部就学的不错,他们学会了挖窑洞,相对于土房,帐篷和地窝子,窑洞确实很适合。 烦了的声音不大,“佛家六道,曰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众生生死,六道轮回,善恶皆有因果……”。 山洞内近百男女鸦雀无声,一副如痴如醉模样,烦了心中苦笑,无非向善,做好人,修来世,就顺着这个忽悠吧…… 他确实不懂佛经,可这些乡野文盲是纯粹的一窍不通,高僧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偶尔有人进城听过讲经,可那些佛经他们又能听懂几句? 除了能与王府拉上点关系,悟能大师讲经还有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大优势,免费…… “大师”,拉姆部的族长是个年轻汉子,“小人听城里的高僧说佛祖不许杀生……”。 烦了笑道:“你听错了,佛祖说的是不许无故杀戮,杀牛羊取食佛祖是不怪罪的,只是不许在不需要的时候杀生”。 族长放松下来,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大师说的正理,不杀生还养牛羊作甚,是小人听差了”。 一同来的辅兵犹豫道:“大师,小的身在军中……”,他有些纠结,佛祖不许无故杀生,可他是辅兵,是要杀人的。 烦了道:“佛家有金刚罗汉,所为何?斩妖除魔也。既然佛家都要斩妖除魔,何况人间?”。 那汉子一脸懵懂的摇摇头,“小的不懂……”。 烦了无奈解释道:“大唐皇帝乃真龙天子,王爷乃天子座下的星宿,所以仁爱宽恕,你知道吧?”,那汉子点头道:“天可汗和王爷自然是好的”。 烦了又道:“安西兵护卫西域百年,可曾无故屠戮百姓?”。 族长等忙连连摆手道:“不曾不曾,天兵从来不曾无缘无故杀人,仰仗都护府庇护,小的们才得以存活”。 烦了又问道:“吐蕃人来做过什么?”。 众人纷纷恨声道:“贼人只是一味征税杀人,何曾讲过道理”。 烦了点点头笑道:“是了,此便是正邪之分,佛说本心,尔等行事皆按本心即可,斩妖除魔乃是正道,得大自在,来世必得福报”。 那辅兵兴冲冲的道:“小的懂了,杀吐蕃贼佛祖便高兴,来世能投好人家”。 烦了咧了咧嘴,点点头道:“你说的都对……”。 讲经圆满结束,族长特意派人送他回去,大师终于不用再徒步跋涉了,爬犁擦过雪面发出沙沙轻响,哥舒月乖巧的偎依在他怀里,“哥,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来?”。 她搞不懂烦了为什么执意要辛苦这一趟,拉姆部只是个小部落里而已,就算不来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因为我要讲信用”,烦了认真的回答。 是的,信用。这里遵循最原始的道德规则,信息传递靠口口相传,所以人的口碑名声无比重要。他可以不来,可是以后自己在拉姆部的心里和口中便会成为一个不遵守诺言的人,这个后果很严重。 月儿犹豫着点点头,她还是不太懂,烦了为什么要在乎一个小部落的看法? 烦了看着东方的原野再没说话,还有一个藏在心底的原因,自己是个笨蛋,也只能用这种略显卑鄙的方式帮一帮安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第49章 布啤如 在吐蕃人世代相传的传说中,祖先来自猕猴与岩魔女的结合,子孙繁衍,开垦荒地,修筑城邦,散于高原各处。传说高原曾先后建立过十二个部落联盟,直到第一代赞普从天而降。 吐蕃文字是松赞干布命人制定,他是第三十三任赞普,而之前的三十二任以及更早的历史并没有文字记载,所以在中原人的记载中,松赞干布便是吐蕃的开国之君。 吐蕃是一个军政合一且政教合一半奴隶制王朝,赞普是皇帝又兼任宗教领袖,贵族治理地方带兵打仗,一个部落的领主也是带兵的千夫长。 说起吐蕃不得不提大相禄东赞(论东赞),松赞干布英年早逝后继位的赞普年幼,禄东赞掌握大权,而后领土扩张,随后不可避免的与大唐交恶。 (禄东赞的儿子叫论钦陵,爷俩来自噶尔部,所以他们的名字应该叫噶尔东赞和噶尔钦陵,论在吐蕃语中的意思是宰相) 吐蕃尚武之风极盛,作战不勇敢的人会被人耻笑,而高原公认的第一战神便是这位论钦陵,成名之战大非川之战,打的薛礼几乎全军覆没,这一战也堪称吐蕃立国之战,影响深远。 而后又先后击败李敬玄,刘审礼,王孝杰,娄师德等大唐名将,大唐将领一度怀疑人生,在世时甚至被许多唐人认可为当世第一名将。(吐蕃克星黑齿常之冤死之后,论钦陵再无敌手)。 可大唐终究不是软柿子,国力雄厚,士卒精悍,论钦陵再能打也改变不了天下大势,而且没完没了的战争让吐蕃也死伤惨重,于是想要议和。 矛盾产生了,论钦陵代表的军方需要战争体现自己的价值,捞取权利,赞普则需要和平,好收回属于自己的权利,这事对于中原人来说其实并不稀奇,功高盖主这个词在史书中很常见。 谈判的唐使郭元振敏锐的察觉到了他们的矛盾,趁势施展反间计,在赞普和支持他的贵族面前一通劝说(挑拨),结果这位吐蕃军神与中原史书中的许多名将一样被灭族,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这位郭公堪称一代谋略大师,多有神来之笔,可惜民间名气不大,有机会一定要详细说说) 噶尔家族虽然被灭,(弟弟和儿子带着部分族人投奔大唐,被封官职),论钦陵依旧是所有吐蕃军人的偶像,当然也是布啤如的偶像。 布啤如出身老牌贵族卡鲁部,臣服松赞干布的时间很早,也因此得到了巨大的政治红利,朝野间很有影响力。可惜在大唐安史之乱后卡鲁部犯了大错,没能及时赶上对外扩张的黄金期,后来又在朝堂上站错了队,导致部落逐渐衰弱,到布啤如父亲只做到内小相(吐蕃分内外相,又分大中小相),卡鲁部愈发艰难。 近年雨水越来越少,粮食产量越来越低,卡鲁部已经到了存亡之际,布啤如和父亲都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唯一的出路只有出征,只有出征才能掳夺人口和牲口,才能占据肥美的牧场和土地,才能彻底走出困境。 朝中两位王子的竞争已经进入白热化,许多贵人被卷了进去,这里已经没有中立者的立足之地,卡鲁部选择孤注一掷,送出一半土地换来大相的支持,终于得到了出征的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卡鲁部要整族迁移,放弃日渐贫瘠的牧场换一块土地生存,还能离开朝中漩涡,远离是非之地。 老族长联络关系好的部落,出动了族里几乎所有男丁,凑出两万兵马,又求大相给大小勃律和于阗六部下令助战,目标,疏勒。 之所以选择疏勒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里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卡鲁部不嫌弃,也没有嫌弃的资格。 东方的好牧场都已经有了主人,卡鲁部没有实力在那里立足,也没有实力去攻打大唐的城池,而安西都护府疲惫,疏勒久经战火,从这里拿下一块栖身的地方应该不难。 父亲再三交代,不要贪心,抢下够族人生活的地盘就与郭王爷议和,态度要恭敬,千万别想着打败他,安西虽然强弩之末却仍有一战之力,激怒了郭王爷后果难料。 布啤如牢记嘱咐,战战兢兢的率军进入疏勒,安西兵主动撤退后,他更加小心的前进。 他不止一次在想,安西已经先后放弃了碎叶镇和于阗镇,难道不会再放弃疏勒镇吗?如果能拿下整个疏勒,卡鲁部就再不用为未来发愁了,我布啤如将跻身名将之列,父亲也不需要伏低做小…… 可是对面是疏勒之虎鲁阳,是彪悍的安西兵,万一郭王爷没想放弃疏勒怎么办? 布啤如始终不能下定决心,还没等他想好,勃律人和于阗人却冲到前面去了,很快有消息传来,安西兵正在组织东撤,勃律人和于阗人抢到了无数牛羊,难怪他们忽然这么积极,原来是为了抢好处。 安西已经放弃了疏勒!所有人都在拼命的跑,拼命的抢,他们越跑越快,直到想停都停不下来。布啤如心惊胆战,生怕安西兵突然回头杀回来,直到跑进了疏勒城他才反应过来,“真的做到了!我真的从郭王爷手中拿到了整个疏勒镇!”。 扶持一个疏勒王族的小子做了傀儡,派出兵马去盯住安西兵,他正要大展身手好好治理疏勒,忽然发现一切都乱了套…… 所有人都在抢地盘,抢财货,抢牲口,伤人,他发现原来自己这个大帅只是个笑话。无论勃律人,于阗人,甚至吐蕃人,没人拿他这个大帅当回事,那些恭维的话也只是恭维罢了,勃律人和于阗人并没多少效忠大吐蕃的意思,他们更看重的是财货。 吐蕃本部的想法则更简单,勃律人和于阗人都在抢,咱们为什么不行? 布啤如苦口婆心,对疏勒人不要太过分,他们以后都是吐蕃子民,那些人嘴里答应着,扭头却更加疯狂,天气越来越冷,所有人都在喊,安西兵不会来了,咱们要准备过冬的东西,也有人说郭王爷会在某一天突然杀过来,那……那更要抓紧时间抢了……无底线的劫掠很快达到了高潮。 布啤如向郭王爷送礼议和,虽然没得到什么结果,可王爷也没拒绝,随着寒冬来临,布啤如慢慢放下心来,一切混乱似乎就要结束了。 疏勒镇守府大摆宴席,一夜狂欢,战争要结束了,于阗人和勃律人可以满载而归,卡鲁部则得到了栖息地,等部落老弱赶着牲口过来,以后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 第二天一大早布大帅收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疏勒两部叛乱,几十个族人被杀。 虽然大大小小的冲突就没断过,可大多规模很小,像这次杀死几十个卡鲁人前所未有。 这个头不能开,必须杀一儆百,“来人!集合千人队,本帅要亲自去教训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大队人马出城,在城北十几里的山上,鲁阳狠狠吐出一口唾沫,“那里是我的老窝!”。 第50章 野狐渡口 建桥对于中原不算稀罕事,可对于西域的许多族群却难如登天,人力物力和技术都严重不足,要跨越河流只能另寻他法,比如寻找水流平缓的地方用木筏皮筏船只等,如果水够浅,挽起裤管蹚过去当然更方便,这类地方便称为渡口。 疏勒到于阗有三条路,野狐渡是最近也是最好走的一条,这里地势低洼平缓,周边水草肥美,以前安西兵在这驻了一营兵马屯田收税,如今的野狐渡已经成为一处大营地,一大片窝棚乱糟糟的跨河驻扎,加上无数牛羊牲口,远远望去犹如一大团密密麻麻的马蜂。 他们不知道,就在东南方的山坡后面有数千兵马在看着他们。 坡顶看了一会儿回到营里,几个校尉围拢过来目光炯炯的看着郭华,“至少过万……”。 有人低声道,“四爷,怎么打?”,他问的是怎么打,不是打不打。 当然要打,他们顶着严寒暴雪走了整整八百里,因为各种原因的伤病已经减员四百多人,战马宰了七百余匹,如果不打,都不用吐蕃人围剿,自己就冻死饿死了。 郭华掏出葫芦抿了一口,笑笑道:“我本以为这里最多能有一两千兵马,没想到这许多”。 有个营将笑道:“多少都一样”。 郭华瞥了他一眼,下令道:“你带一半人绕到南边去,好好歇着,等傍晚时我这边先动,到时候怎么打你看着办”。 那营将迅速抱拳,“遵令!”。 以寡敌众的偷袭,一旦打起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提前下死军令是愚蠢,郭华相信手下的兄弟,他们是安西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一半人马出发了,剩下的都在啃着仅剩的面饼肉干,离吐蕃大营太近不能点火,但每个人都啃的很认真。 吐蕃大营驻扎在河两岸地势最低的地方,稍微有点常识的将领都不该犯这种错误,更狂妄的是周围连探马斥候都不派,望楼不搭一个,所有人都躲在窝棚里,简直是荒唐。 不重要了,无论营地里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少人都要杀过去,安西兵早就习惯了面对数倍敌人,这次也一样。 郭华小睡了一觉,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了他的爱人和孩子,他其实一直都期待团聚,可惜现在还不行。 “传令!披甲!”。 士卒迅速忙碌起来,辅兵帮正兵披甲,战马上鞍,亲兵取出锁子甲帮郭华穿好,穿戴整齐的士卒集合列队,除了甲胄碰撞的轻响和战马嘶叫,再没有别的声音,所有人都面色沉静的目视前方,他们吝啬的不肯浪费一点力气,这是百战精兵的镇静。 郭华扫视一圈,“随某杀贼!”,说罢牵着马走向坡顶,众将士陆续跟在身后。 登上坡顶,翻身上马接过长朔,郭华振臂大呼,“举旗!”。 护旗兵挑起安西军旗迎风展开,第一营将士翻身上马,长朔前指,杀气冲天而起。 “安西威武!”,郭华一夹马当先冲去,身后将士同声应和,“破阵!”,“破阵!”,马蹄声闷雷般响起,钢铁洪流自山坡席卷而下,锋矢直指吐蕃大营。 营地里的人终于惊觉,无数人从窝棚里跑出来,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奔向马棚,更多的人在慌乱的大叫。 战马从缓坡冲下,借助地势很快达到最快,郭华冲在最前,身后将士正向两旁展开,距营地五百步时左右已各有百骑之多,两百多骑排出一道宽大的锋矢阵型,行成第一波冲击,身后第二波次正在逐渐成型。 微微俯身感受着寒风擦脸而过,郭华豪情万丈,有这等将士,天下何处不可去?长朔前指,“疾!”。 无数人应声:“安西威武!”。 有经验的将领不会带着骑兵从正面冲进敌军营地,因为营地里的杂物帐篷车架等会迟滞战马的速度,一旦慢下来,骑兵就失去了威力,所以要斜着从营地的一角切过去。 这个角要切多厚说法就多了,太薄浪费战机,太厚则可能被卡住,要考虑双方战力,地理地势,敌方防御工事和集结抵抗状况等,这时最考验将领的临敌经验和反应速度,郭华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吐蕃营地稀疏且没有章法,四周没有壕沟栅栏,慌乱的人群没能组织起防御,他果断右臂横指,“再加!”。 骑兵阵型展开以后,转向并不容易,战场的嘈杂也会使离将领稍远的兵卒听不到军令,可前阵仍然整齐的向右转了二十步,冲锋速度几乎未减。 这就是精锐,许多老兵已经发现吐蕃人的孱弱混乱,他们知道军阵会转向,当身边的兄弟开始动的时候,听不到命令的人也知道该怎么配合。 战马奔驰,一排长朔稳稳的伸出,指向人的脖颈高度。 一个吐蕃人惊慌的左右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两百骑兵的宽大正面,只能举起一根木棍绝望的迎上去,可惜他没机会证明自己的武勇,朔锋轻巧的划过,他如遭雷击般站定,头歪到一边慢慢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鲜血从豁口处喷涌而出,马队正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郭华暗暗得意,手艺并没有生疏。 战阵厮杀不能追求痛快过瘾,杀人就是杀人,用最小的力气杀死敌人才是好手艺,只有雏子才想着把敌人砍成两段或捅个对穿,老手会选在脖子上割一刀,既然能达到目的,干嘛要浪费自己力气? 为了追求第一波杀伤,前队的两百人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他们沉默着挥舞刀朔,“嗤嗤”的声音密集响起,如同许多人在撕扯麻布,一团团红雾伴随着惨叫冲上半空。 竟然没有一支兵马过来迎敌,前阵很快透营而出,留下一条宽大的通道,通道中尸横遍地,仍有许多人在冰冷的地上哀嚎,第二阵正从通道右边切进去,他们切的更厚。 郭华只冲了一阵便去了高处,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战场,安西兵在肆意砍杀人群,从营地的西南方向一层层往里切,帐篷开始燃烧,蔓延,人群仍在慌乱哭喊。 南路的兄弟已经杀了过来,他们发现了吐蕃人的孱弱不堪,毫不犹豫的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这座营地里根本没有士兵,只有普通牧民,而且大多是老弱妇孺…… 卡鲁部的血洒满了河岸,郭华一直安静的看着,没阻止将士们,他们这些天太辛苦,应该放松一下。 这些人并不值得同情,因为同情一文不值。 第51章 大唐才是家 安西都护府疏勒镇,原疏勒国,本名叫室利讫栗多底,因为王城在疏勒城,所以中原史书以疏勒国记载(也称恶性国),这里是大唐驻军的最西端,也是中原王朝达到实际统治的最西端。 疏勒镇面积很大,适合住人的地方并不多,除了有限的一些大小绿洲,大多是荒漠戈壁,在最鼎盛时也不到三万人。 疏勒城除了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最有名是伽蓝(寺庙),单有名的便有百所之多,玄奘法师当年曾在此参加佛家盛会,可惜近年战乱不断,许多伽蓝毁坏严重,已经大不如前。 部分人随安西兵东撤,部分讨逆乡野,留下的被一次次屠杀劫掠,疏勒城已经快成为一座死城。吐蕃人更喜欢水草丰美的牧场和耕地,对于毁掉某个市集并不在意,或许他们认为城池的唯一用处就是有御寒的屋子吧。 有人不在意,有人却很在意,比如鲁阳。 作为将军鲁阳很成功,作为一方主官却不算合格,因为他的心里杀敌永远排在第一位,治理地方的杂事则通通丢给了下属。 作为成名已久的名将,把自己老窝丢了实在大伤脸面,特别是丢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啤如,所以近来他一直很烦躁。 今天他又回来了,王爷的命他率军直逼疏勒城,这就是军令的全部内容。 这便是义父的高明之处,战争总有各种意外,主帅也不可能做到算无遗策,所以要把临敌指挥的权利交给带兵的将领,只要能完成任务,细节其实并不重要。 鲁阳用兵以凶猛大胆,善于奔袭突进著称,但他绝不是鲁莽的人,到达疏勒城北后他并没着急发动突袭,而是派人侦查各处,先摸清吐蕃人大概部署,同时暗中联络疏勒各部落,告诉他们,洒家回来了,不想死的乖乖听话。 各部受够了吐蕃人蹂躏,那个暴躁的鲁阳大将军此时是如此可爱,纷纷表示愿意听大将军调遣将功赎罪。待情况摸得差不多,儿郎们也歇了几天,鲁阳觉得该做事了,作为大将军,要做就要做大的! 派出小股人马去各部协助和监视他们搞些事情,布啤如等分兵去平叛,待疏勒空虚之时,洒家要擒贼擒王! !!!!!!!!!!!!!!!!!!!! 天气在一天天变冷,众人操练变成十天一练,烦了越来越忙,除了在各部讲那些低级的故事他还在做两个不赚钱的生意,盐铁。 打造兵器农具需要铁,人和牲口需要吃盐,两样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西域有盐湖和铁矿,安西实行盐铁专卖,只有拿到文书的唐人商贾才有资格经营,价钱本来定的不低,再加上商贾们离谱的利润,使得盐铁直接成为奢侈品,对每个部落都是一笔大开销。 都护府需要税收,唐人需要安抚,老郭的这些手段可以理解,可问题是安西太缺抚民官,政令施行完全依靠高压,粗糙的管理必然导致贪婪滋生,作为最底层的乡野部落便要承受一切恶果。 经过曲辕犁的事烦了不敢冒然传授他们什么技术,在得知他们备受盐铁之苦后,便找到张三叔说情,由他牵头,部落用粮食和牲口换铁坯和盐巴,张三随口便答应了。交易进行几次后,悟能大师在诸部中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 他以为年前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了,一骑信使却来到东关,“王爷令!郭旭等三十六人护送僧侣军前听命!”。 “太好了!终于能去杀贼了!”,众少年一阵欢呼,烦了与旭子相视一笑,日程安排的还真是紧密,老郭恨不得他们明天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不放过任何锻炼他们的机会。 烦了笑道:“看来战事进展的还算顺利”。 事情明摆着的,老头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战事顺利才会让他们去刷经验,至于僧侣,应该是为了安抚那些倒霉的疏勒部落。 新兵训练结束了,相对于老兵的不舍,许多辅兵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懂远方的战事,只知道烦了要离开了。 十几个辅兵凑过来,面露难色的道:“大师……小的们……”。 烦了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温言道:“王爷的命令,我必须得去”。 “是是是……小的们知道……”,他们依旧满脸纠结。 烦了无奈道:“这样吧,你们快些赶回去告诉族里,明天带牲口和粮食早些过来,我再给每个部落讨一袋盐三十斤铁”。 众人感激的连连躬身道:“多谢大师,大师慈悲……”。 三十斤铁坯加一袋盐,换四匹好马或者六十只羊,确实比城里店铺便宜一点,那些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让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 月认真的在地上写着字,“水出於山而走於海,水非恶山而欲海也,高下使之然也”。 “这句话是说河水从山上流出汇入大海,并不是因为水讨厌山喜欢海,而是因为地势高低使然,世间诸事道理皆同,做人做事不能违背其规律,要学会顺势而为”。 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哥,海就是山间的海子吗?”。 “不是,这里的海只是湖而已,真正的大海在东方,广阔无边,容纳百川”,说罢又无奈的摇摇头,与小丫头说这些她也不懂,她连湖都没见过。云九小说 月儿不懂湖与海的区别,但她懂烦了,“哥,你是不是想去大唐?”。 烦了一楞,缓缓点头道:“是啊,我想去大唐,又有谁不想去大唐呢?那里才是家”。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在哪里都一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心底总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在牵着,让他总忍不住想起大唐,想回大唐去,看看那块土地,那些山水,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大唐才是家,才是归宿。 第52章 没钱汉子难 交易很顺利完成了,诸部族长却没有离开,都在眼巴巴看着烦了。巴扎凑过来围着他嗅来嗅去,看得出来,却月部把它照料的很好。 “都回吧,天冷”。 “大师……”,“小的们……”。 烦了笑着摆摆手,“回吧”,这些可怜的家伙很容易满足,自己没帮他们什么,不想要他们感恩戴德。 却月族长把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叫过来说道:“小的们也没什么可孝敬,让初一追随大师吧,若能有幸替大师挡个一刀一箭,便是我却月部的福报了”。 烦了哭笑不得的道:“你小儿子都快成亲了,跟我去算什么道理?”。 老头固执的道:“却月部受大师恩惠,若不报答如何在世间立足?”,说着推了儿子一下。 初一跪在地上,一手抚胸一手指天大声道:“却月初一愿意做大师的仆人,愿意为大师流血!”。 烦了忙道:“我真不需要……”。 老头按住他手,哀求道:“郎君,怜悯却月部吧……”,看着他祈求的眼神,烦了再说不出话来。其余诸部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推出族里子弟,皆发誓愿做大师的仆人。 等烦了送走诸部族长,看着面前八个年轻人眼前一阵阵头疼,“怎么会这样的……”。 八大族长见识有限,有时侯愚昧的可笑,但他们不但不傻,而且深通生存之道。 大师来自王府,背景深厚且前途远大,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帮助胡人,这是个宝贵的靠山,现在靠山要离开,以后与部落渐行渐远,这怎么能行? 只要族里子弟能跟在他身边,部落将来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便能有个传话的人,部落因此能多一条出路。若族里子弟能为大师死伤,大师岂能忘掉这份情分?更甚至,儿子若是运气好能跟着大师混个一官半职,那部落兴旺将指日可待。 投资小,回报大,不做是傻子! 没了外人在场,八人跪在地上重新行礼,“主人!”。 烦了劝道:“挂念家里就回去,我不怪你们”。 初一俯身道:“小的愿意追随主人,不惧水火!”,其余人也跟着大声道:“愿意追随主人”。 “也好”,烦了终究点头答应,无论想做什么,人多总比人少好一点,有人愿意追随不是坏事,就这样吧。 “既然你们信得过我,自不会亏待你们,先回去跟家人好好告个别,告诉你们父亲族人,将来若有难处,能帮的我一定会帮,明天一早来这里等我”。八人大喜,齐齐上马而去。 巴扎蹦蹦跳跳的过来用头顶他,烦了只得给它挠痒痒,这家伙嘴馋淘气,好奇心重,除了长相,从哪看都不像一匹马,可能它也没意识到自己是一匹马。 把月托上马背,只有这时它才会消停下来,跟在烦了身边走进大营,一路好奇的东张西望。 “哥……”,月小声道。 烦了知道她要问什么,摇摇头示意自己还没想好。 张三叔能无视月的存在让她在营里,可带她去疏勒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他们是历练的少年,到了军前他们是安西兵,即使老郭同意月也不能去,因为烦了不想让她再看到鲜血和死人。https:/ 烦了突然呆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一个月儿还没搞定,现在又多了八个…… 都进王府不可能,去军前当然也不行,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小弟并不是随便收的,自己口袋里只有几十文钱,城里连个窝都没有…… 想了一圈,“实在不行……去找老钱?这……”。 收小弟很拉风,可小弟是要吃饭的,加上月现在有九个人一匹马靠他养,住在哪?吃什么? 烦了很痛苦,直到进入安西城依然没给小弟们找到饭辙,八大金刚没意识到大哥的为难,正兴奋的挺胸叠肚装模作样。 看到烦了在猛挠头,旭子问道:“要不我去找秀儿说说?”。 烦了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拉倒吧,我再自己想想办法”,自己收的小弟自己养,让兄弟去求女人算怎么回事? 董长安低声道:“恩叔在城里存了些钱,你先拿了找毛先生兑个院子,好歹有个住处……”。 “等下”,烦了灵光一闪,“我想到办法了”。 让旭子他们先回王府,烦了与众手下去往前街,离都护府大门越近,众拖油瓶不断往他身后挤,畏畏缩缩的模样惹得他一阵嫌弃。 “主人……我……我想撒尿……”。 不怪这些土包子害怕,安西大都护府这个名号实在太大了,可能等同于佛祖住的阎罗殿,烦了狠狠踢了他一脚:“没出息!都在这等着吧”。 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大步走向都护府正门,守门老卒认识他,听说他要找毛先生,二话不说放他进入。 烦了想到的办法就是找安西长史毛先生,这家伙有权有势,自己跟他好歹有一面之缘,帮个小忙不过分吧。 公房见礼,毛先生还是那副臭脸,面露疲惫的道:“回来了,有事直说,某还有事”。 安西城的民事都归他管,如今疏勒战事正酣,这个节骨眼上他当然忙,烦了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小子奉命去西关,想带几个下人去”。 他的办法是把月儿安置在王府,带小弟们去军营,可是随便带人进入军营罪过可不小,他也不敢玩先斩后奏,如今安西城里毛先生最大,只要他能点个头,随便给初一他们安排个辅兵的名头就够用了。 毛先生瞥了他一眼哼道:“那是军营,某只管民政”。 烦了陪笑道:“如今军前正缺人,这八个可都是心向大唐的年轻人,去了也能多出一份力,实在不行民夫也行啊”。 毛先生有些意外的道:“小子好大口气,一句话便往军中安插八个人,某无能为力,另请高明吧”。 烦了暗叹,果然。 老毛不敢插手军中,因为军法是不容质疑的铁律,甚至老郭也不可能为他破这个例,道理很简单,若随便允许烦了带人进入军中,别人要带的时候又怎么阻止?长此以往,军营还是军营吗?这便是规矩,做任何事都要有正当理由。 本想找老毛打个擦边球,给安排个辅兵或者壮丁的身份也能先混进去,不想却被无情拒绝。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陪着笑脸道:“毛先生,后街陇山胡同的宅子还空着吗?”。 老毛微一思索:“空着,十贯”。 安西城里房价不算高,可烦了一样买不起,尴尬笑道:“小子是想问问……能不能借住一下”。 那处宅院就是他曾经的家,原本在黑云帮手里,后来又成了都护府公产,这类院子有的会被赏赐给立功的将士,也可以发卖,烦了没钱,只能厚着脸皮借用。 “借?”,老毛脸色一沉,不悦道:“此乃公产,某岂能拿公产做人情?”。 烦了没想到这老家伙做事这么绝,亏了老子还给你做过吃的呢,只能把月儿等人的来历详细说了一遍,厚着脸皮央求道:“先生,那宅子左右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公产,岂有借于私人的道理?”。 烦了又道:“那处宅子正是小子祖产,只暂时借用,小子自认还有些手段,待来日立了功劳,再将宅子赎回……”。 老毛拿起桌上公文头也不抬的道:“什么你家祖产?那宅子是都护府查抄黑云帮的产业,想拿回去,等你立了功劳再说吧!”。 “我曰……”,烦了摔门而出。 带着九个拖油瓶吃了顿肉馒头,钱袋子彻底干干净净,烦了蹲在街边心中阵阵哀叹,“穿越者之耻啊……”。 一个新来的手下问道,“主人,咱们去哪?”,烦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一点眼力价都没有,以后不能带在身边,刚要开口训斥几句,几个头戴青色头巾的胡人汉子走了过来,为首那人惊道:“小郎君安好?”。 “李正?”,烦了认出来人,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小子这是又混出头了?”。黑云帮被灭时他捡了条命,看样子这是在新帮派里又混成小头目了。 李正陪笑道:“小的这种人哪敢说什么出头?混口饭吃罢了”。 烦了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来的正好,能不能帮我个忙?给他们找个地方住些日子?”。 李正等了片刻,看烦了没有提钱的意思,苦了脸道:“小郎君,你还不知道小人吗?家中破屋三间,连隔夜粮都没有,这么多人加上牲口,小的实在是……”。 烦了一想也是,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李正穷的连个婆娘都娶不到,哪供养的起这么多人吃喝? 李正看出他为难,低声道:“小郎君,盂兰寺的大和尚正到处打听你呢,应该有什么事要求你,那盂兰寺可是大门大户,光别院都有好几处……”。 烦了对和尚有点过敏,刚要下意识拒绝却又把手放了下来,没办法,实在是人穷志短,这都太阳偏西了,一大帮人还没着落呢,犹豫再三最终心一横,说道:“去找他们过来”。 李正赶忙去了,烦了蹲在街边长吁短叹,他知道和尚们为什么找自己,也确实不想搭理他们,可是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啊,总得先给月儿他们找个地方安顿。 “哥”,月儿挨着他蹲下,低声道:“月儿知道哥哥烦恼”。 烦了一愣,问道:“你有办法?”。 月儿咬了下嘴唇,低声道:“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得有自家的产业才行”。 烦了点头道:“是得有自己的地方,可我明天就要走了,实在是来不及,先给你们找个地方住着,后边我再想办法”。 月儿低声道:“其实也来得及的……”。 “嗯?”,烦了没想到这小丫头人小鬼大,追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月儿低声道:“哥哥原本有家有业,只是被贼人哄骗了去,如今……”。 烦了打断道:“如今已归了都护府,我想借住,那毛先生不给面子啊”。 月儿道:“自然不能去找都护府讨要,冤有头债有主,那青狼帮既接了黑云帮的差,欠的债自然也要他们来还!”。 “这……”,烦了不由佩服这小妮子逻辑真强大,还能这么算吗? “不行,我明天就得走了,不要惹出麻烦,否则你们留在城里我不放心”。 月儿刚要再说什么,五六个和尚远远奔了过来,“师叔!可找到你了”,“参见悟能师叔……”。 众和尚簇拥着亲爱的师叔走了,再不是那副惶恐不安的神色,时间不长,毛先生收到回报,皱着眉头一副牙疼表情。 “还以为是个机灵的娃儿,没成想是个傻货!”。 第53章 立了功再说吧 悟净大师少年出家,一生弘扬佛法收弟子三十多人,如今已凋零大半,还在盂兰寺修行的仅余三人。 明远和尚在师兄弟中排二十二,相貌普通天资也一般,师傅在的时候夸他沉稳忠厚,这个评语通常意味着老实好欺负,好在他天性不喜欢争强好胜,过得倒也自在,师傅圆寂后十九师兄代掌主持,二十八弟掌知客,他则负责照料寺中老弱。 老实人不一定缺心眼儿,明远心里也不太舒服,师兄的徒弟都管事了自己却只能干脏活累活,后来想想又算了,都是同门师兄弟,闹起来让外人笑话,坏了师傅名声。 明远是孤儿,师傅对他亦师亦父,恩重如山,对师傅自然万分敬重,只是师傅最后做的那个决定让他怎么都想不通,竟然认了个小孩子做师弟。 不管怎样,师命终究不可违,只能按师傅遗愿去请那位小师叔,却被不客气的拒绝,也幸好他没真的来寺里,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安置。 那位小师叔据说有些手段,城里多有他的各种传闻,明远并没当回事儿,无知男女乱说罢了,全当给盂兰寺扬名了。 直到王爷派人来传令:疏勒诸部困苦,着盂兰寺遴选僧侣二十去弘扬佛法,抚恤百姓。 和尚们瞬间炸了锅,王爷的命令不能不听,安抚受苦的百姓也应该去做,可是去疏勒……疏勒正在打仗呢,天寒地冻兵荒马乱,去了还能有个好? 得知护送他们的是王府后院的少年兵,主持师兄立刻带众僧去给师傅上香,“师傅,您真是太高明了!”。 一切都明白了,师傅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知道盂兰寺再没人能在王爷面前说得上话,在得知小师叔有慧根得王爷看重,师傅果断出手给弟子们留下了这一道护身符,师傅果然用意深远,非我等蠢人能揣摩的…… 主持师兄当众宣布,小师叔得佛祖点化,一夜之间化愚成慧,点水成冰的本事人尽皆知,在北山施展无上功法斩除妖邪声闻数十里,据说近来又在乡野间行走度化信徒无数,诸般种种,这是不懂佛法吗?以后谁再敢昧着良心乱说,通通重罚! 二十个和尚被选了出来,悟净大师的亲传弟子明远和尚众望所归当选头领,然后他就一次次带人去城门和王府打探消息,俺们师叔到底啥时候回来?还要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呢。 就在众人等的心急火燎之时,青狼帮的人传话,师叔就在前街…… 烦了万般不愿,终究还是踏进了盂兰寺的大门,事情进行的顺利且诡异,众僧郑重拜见师叔确定关系,又马上打扫出一座别院让师叔的随从住下,专门安排了下人伺候吃喝,最后约好明天西城门会合。 和尚们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说,这还需要说吗?师叔都认了,难道师叔还能不护着弟子们吗? 烦了不停的长吁短叹,“终究被赖上了……”。 “哥,带两个人去吧,哪怕在大营外边也好,有事也能跑腿传信”。 烦了摇头道:“那边兵荒马乱,又天寒地冻的,还是算了,让他们先跟着你吧,有空练些武艺,学学写字,我走之后小事找李正,大事就去王府找武师傅和鬼叔,他们应该会帮忙的”,月儿无奈点头应下。 回到王府时已经黄昏,小院里多了几个少年,正帮着收拾行李器械,再过些日子,还会有更多的少年来这里。 郭秀儿和鲁豹也在说话,却没看到艾莎,装作无意问道:“艾莎呢?”。 没人回答,郭秀儿和鲁豹迅速避开他的目光,烦了心中一沉,急问道:“艾莎呢?”。 郭秀儿云淡风轻的道:“艾莎是前院丫鬟,不是你的侍女”。 看着她傲然神色,烦了明白她的意思,你没有资格用这种口气追问,艾莎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郭秀儿往日的随和全是看在旭子的脸面,在他你眼中,自己仍然是那个被抬进王府的小傻子。 场面有些冷,旭子起身道:“烦了,怎能对郡主这种口气?”,又对郭秀儿道:“秀儿,你怎么……”。 郭秀儿瞥他一眼却没说话,径直去往前院,鲁豹一同起身而去。 “艾莎怎么了?”,烦了问道。 旭子摇头道:“我问过了,秀儿只说无事,我也不好再追问”。 “艾莎出什么事了?“,烦了又问武三郎和老鬼,三人齐齐避开他的目光,默然不答。 烦了再巡视一圈,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一直等到天黑,那个身影终究没出现,耐心终于耗尽,烦了起身向南走去,旭子阻止道:“别去了”。 烦了没理他,坚定的走向小门,他一定要知道艾沙究竟怎么了。 守门的老卒伸手拦住他,道:“王爷不在府中,这门不能随便过了”。 烦了攥了攥拳又慢慢松开,笑着说道:“我忘了王爷不在,方才郡主说艾莎病了,严重吗?”。 那老卒一愣,“没听说啊,艾莎不是在鲁公子院里吗”。 烦了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慢慢走向小院,他只觉得全身冰冷,自己是伙长的儿子,除了能逗王爷开心一无是处,艾沙是胡人侍女,地位可能还不如一匹好马,而鲁豹却是安西名将鲁阳的独子。 他忽然明白大唐子弟为什么那么向往战场了,战场能立军功,立了功才能有权势,有了权势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毛先生说的对,想要面子。先立了功再说吧。 前院东厢,鲁豹冷声道:“不许出这个门!”。 艾沙咬了下嘴唇,抬头道:“鲁公子,你是王府的客人,管不到艾沙”。 鲁豹不解问道:“艾沙,那小子有什么好的?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艾沙倔强的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理会他的追问。 鲁豹温言道:“就算我让你出去你也去不了后院,艾沙,我可是真心待你,还特意给父亲写了书信,他会同意的……”。 艾沙一直低着头,她一点都不想听这个人说话,只想快点逃离。 第54章 治伤 送行的人很多,因为从今天开始,他们便不再属于这里了,老鬼给每人准备了一碗酒,“好好干,莫堕了王府名号!”。 武三郎道:“烦了,刀我给你留着,等你能用了回来拿”。 文先生拿出一本书递给他,“你虽投身军旅,亦要勤学苦读……”。 烦了没能看到艾莎,索性把行李放到副马上先一步离开。 西门与明远汇合后队伍一路向西,出城不远,旭子递过来一个包袱,低声道:“烦了,别怪秀儿”。 包袱里是一双靴子和一封信,靴子做的一般,信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烦了扫了一眼塞到怀里,“我没怪她,也没那个资格”。 晌午时一行人抵达西关大营,这才得知王爷已率军去往巴水渡,军令在身,众人不敢停留,稍事休息后继续上路。 出关后景物随之一变,放眼望去草木稀疏,多是荒漠戈壁,从这里到巴水渡只有几处零星的小绿洲,少了山岭阻挡后寒风更加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路上运载粮草辎重的民夫队伍络绎不绝,不时有骑兵巡视而过,倒是不需要向导。 没看到战阵争雄,烦了先看到了战争的另一面,无数民夫在顶着寒风运粮,这里道路崎岖,大车没法通行,运粮只能靠牲口驮运和木制独轮车,甚至还有人力背负。 规矩是一石粮运三十里为一舍,三十舍为一筹,比如某部接到命令,去某地服力役十筹,就要出十个人,带着干粮衣物去干够一个月的活,到期不去,去的人不够数或者活儿没干完没干好都要处罚,而且这一个月是按实际干活的天数算,也就是说赶上阴雨天或者没有活干的时候是不计数的。 西关到巴水渡近两百里,看上去不远,可这种蜿蜒崎岖的土路靠两条腿走,顺利也要六天,烦了等人轻身有坐骑,加上和尚们的拖累也快不了多少。 傍晚时众人到了一处行营,行营除了驻兵护卫粮道,也要少量存粮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也要为辎重队提供落脚的地方,还有一个用途是如果前方战事不利,撤到这里能稳住阵脚,不会被人没完没了的追杀。 守营校尉验看文书,特意给他们安排了几顶帐篷,有民夫牵走战马,烦了则拖着有些麻木的身体慢慢走动,这是老兵教的,严寒天气行军后不能着急烤火歇息,要溜达一会儿使气血畅通,待身子活动热了再歇,否则容易落下病。 营寨初设有些简陋,靠内存放粮草,前面驻扎兵马,运粮的民夫在旁边空地露营,这种天气露营,艰苦可想而知,臭烘烘的人群围坐在火堆旁边,挑了瓦罐烧水,把干粮烤热了吃。 一个个或苍老或稚嫩的面孔在篝火映照下呆滞麻木,任何时代的战争,最底层的人总是受伤害最多,从无例外。 烦了溜达完一圈,正要往回走,忽然听到一处篝火旁传来吵闹声,过去一看,原来有个胡人汉子正拿树枝抽打个年轻人,旁边的人都在说和。 看他没有停手的意思,烦了好奇问道:“你打他干嘛?”。 那汉子看到他的唐人面孔一愣,正要回话,几个辅兵过来训斥道:“何人喧哗?不知死的货!这里是你逞威风的地方吗?”,众民夫身子齐齐一矮,低头不敢作答。 烦了笑道:“无事无事,是我与他们说笑而已”。 那辅兵知道他身份,恭敬道:“营里有军法,不得随意喧哗,小郎君莫让小的们为难”。 烦了答应道:“是我的错处,你们自去忙吧”。 辅兵走远,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行礼,那汉子操着生硬的大唐话道:“多谢小郎君搭救”。 烦了摆手示意不算什么,招呼众人都坐了,“你们是哪个部族?”,那汉子道:“小的是浑思部”。 烦了惊异道:“可是浑思简将军的族人?”。 浑思部众人齐齐起身道:“正是,郎君竟知道浑思简”。 烦了郑重道:“岂能不知?浑思简将军乃安西二十年来数一数二的番将,勇猛善战,忠贞无二,以辅兵之身做到正兵郎将,深受王爷信重,在王府时王爷几次说起,说浑思简将军在于阗殉国,殊为可惜,将来一定要禀告朝廷,为其夸耀功劳”。 众人听到他竟认识王爷,忙齐齐跪地道:“小的们眼拙,郎君恕罪”,烦了忙拉起众人道:“我无官无职,不需多礼,都且坐下说话”。 众人重新围篝火坐下,烦了指着那年轻人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他?”。 那中年汉子便是这帮人的把头,一番解释烦了明白了,那个挨打的小子就是他的儿子,浑思部十个人到西关,力役干了不到一半,今天刚开始运粮,这小子就把腿弄伤了,一路忍着没说,到了这里被他看出了端倪。 汉子愤愤道:“这可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活计,小郎君说他是不是该打?”。 儿子受伤,族人们要多干一份活,他必须要给族人表现一个态度,烦了遂给递了个台阶:“都是自己族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众人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出了门还能计较这些?”,那汉子叹道:“多做些也就罢了,我看那伤口红肿的厉害,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周围人一阵沉寂。 出门服力役最怕的不是干活儿累,而是意外的病伤,回不去家的大有人在。烦了对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准深有体会,一道小伤口真有可能出大事。 “怎么伤的?”。 年轻人道:“被鸡公车上的橛子戳了下”。 “我看看”。 那汉子一愣,忙连声道谢解开包扎,烦了仔细一看,伤口在小腿外侧,有四指长短,血倒是不流了,只是伤口红肿,上面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也看不出伤的有多深。 擦了下黑乎乎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骆驼粪”。 烦了无语,他不知道骆驼粪能不能治外伤,不过从结果看来效果并不好,这种天气外伤本来就好的慢,伤口发炎真的后果难料。 营地里没有郎中,他也不会治伤,如果没看到,当然可以当做不存在,可偏偏却遇到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人因为一道小伤口伤残掉。 犹豫再三,终不忍无视,罢了,总比骆驼粪强。“烧些水来,找干净麻布,去兵营找个叫郭旭的,就说烦了要一包伤药”。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在直勾勾的看着他,烦了怒道:“还不快去!”。 许多民夫围拢过来,默默在四周挡住寒风,他们已经知道烦了来自王府,却要给一个胡人民夫治伤。 从棉衣里扯出点棉花,旭子也拿着伤药赶了过来,烦了洗了手又把匕首烧了一下,抬头问道:“你叫什么?”。 那年轻人道:“我叫铁”。 烦了笑道:“这名字取的硬,我医术一般,可能会有点疼,也不一定管用”。 那汉子按住儿子肩膀道:“小郎君尽管治,残了死了都不怨”,人群都在附和,“生死都由佛祖”。 烦了不再废话,脱掉斗篷快速搓了搓手,“按住他!”。 洗掉脏东西,伤口重新扒开,红白色的肉让人很不舒服,伤口确实不浅,鲜血涌出来带出一些黑色的东西,烦了轻轻冲洗过伤口,浑思铁猛的一阵挣扎,急促喘着粗气,但他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 连续冲洗过几次,估计差不多了,药粉倒上去,麻布快速包好,烦了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这几天别太用力挣开伤口,别沾水,过些天应该就没事了,万一不成就只能认命了”。 浑思铁道:“若佛祖眷顾,浑思铁必报答郎君,还请问恩公名讳”。 这小子硬气,命应该短不了,烦了笑道:“举手之劳,不用在意”。 明远和尚凑过来道:“师叔,饭熟了”。 灯火映照下明远的光头熠熠生辉,僧侣在乡间可是贵重人物,只是一声师叔让周围人齐齐一愣,有人陪笑问道:“敢问大师法号,为何称这位小郎君师叔?”。 明远傲然道:“尔等愚人,贫僧法号明远,家师乃是悟净大师,至于这位……”。 人群中有人喊道:“是悟能大师!”。 人群瞬间炸了锅,有人叫道:“就是悟能大师,我听过他讲经!”。 “怪不得如此慈悲,原来是悟能大师!”。 “见过大师……”。 校尉听到喧哗赶来的时候,喧闹的人群已安静下来,那个红头发的少年正坐在人群中说话,数百民夫静静坐在他身边,他们眼中似乎不再只有疲惫和麻木,火光映射下,有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在流转。 第55章 第一场厮杀 身为悟净大师高徒,明远身份高贵,在民夫面前时他的目光总是斜着往上看,在烦了面前时却十分乖巧,一口一个师叔叫的很是亲热。 每当烦了在营地里溜达,他总是不时出现,然后一脸倨傲的向人介绍,“尔等恭敬一些,这位乃是我家师叔,你问我是谁?家师法号悟净……”,然后那些乡野愚夫便会诚惶诚恐的跪地磕头,烦了便只能说些安慰他们的话。 这些民夫受都护府征召而来,安慰一下倒没什么,只是有点看不惯明远那副嘴脸,可也没法怪他多事,疏勒兵荒马乱,自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初一他们毕竟还住在盂兰寺别院呢。 众人晓行夜宿直奔巴水渡,老郭正以数千兵马与吐蕃上万人对峙,听说还占了上风,威震西域几十年的郭王爷不是吹出来的,确实有两把刷子。 更令人振奋的是鲁阳将军和郭老四传回的捷报。 “赢定了!”,旭子道,“四叔奔袭野狐渡,而后以迅雷之势连破贼兵,五战五捷,用兵神鬼莫测,不愧我安西名将小药师!”。 胡子笑道:“要我说鲁将军更厉害,一下疏勒,把那布啤如的老窝给一把火烧了,新立的那个疏勒王也被顺手砍了,没等那贼调集兵马,又果断脱身,去西边扫了两个大部落,等布啤如调兵赶去,鲁将军又杀个回马枪,再下疏勒城,数万贼兵中进退自如,把那布啤如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愧疏勒之虎,当真是一等威风!”。 众人兴高采烈的夸着两位将军,烦了也不禁暗暗赞叹,盛名之下果无虚士,郭老四仅数千兵马就截断了布啤如退路,把疏勒西南杀的人心惶惶,鲁阳将军更猛,黑虎掏心连掏了两次,揪住布啤如来回抽大嘴巴子。巴水渡那支吐蕃前锋如今恐怕一心只想回去投奔主力,哪还有勇气跟老郭对战。 近十万大军被万余安西兵安排的明明白白,布啤如一步步走进老郭的战略陷阱,如今后路被断,主力被拖住陷入三面合围,想翻盘怕是难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拿捏安西的,布啤如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带着一帮杂兵,想来占便宜是想多了。 离开西关四天,这里放眼望去只有裸露的碎石和片片黄沙,寒风呼啸如野兽低吼,与安西城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大路慢慢转向西南,一条小路则通往西北,这两条路都能绕过前面的石头山,昨晚众人商议走小路,虽然难走一些,却比大路要近几十里,如果一切顺利,今晚就能赶到安西后营。 运粮队伍不走小路是因为这里要经过一段快要干涸的旧河道,不结冰时泥泞难行,结冰后路面湿滑,还有无数大小石块林立。 这便是西域的奇妙之处,有荒漠戈壁,有绿洲草原,还有雄伟的雪山和沼泽湿地,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体现的淋漓尽致。 众人牵马蹒跚慢行,烦了现在无比怀念笔直平整的大马路,这里的路几乎没有平直的说法,永远蜿蜒曲折崎岖不平,像脚下这种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路,也就勉强能过而已。 明远喘着粗气来到旁边,“师叔,歇一歇可好?”。 烦了嫌弃道:“我们穿着皮甲背着横刀,你空着手嫌累?”。 旭子道:“不能歇,这里没有露营的地方,今天必须赶到后营”。 在这里露营可不是随便的事,要有水源,有避风的地方,容易收集柴草,这是最基本的条件,还要防备贼人,马匪,野兽,如果在眼下这种地方露营,不用贼人野兽,冻都能冻死几个。 明远悻悻走开,旭子低声道:“艾莎的事你想怎么做?”。作为朝夕相处的兄弟,他知道烦了绝不会放弃。 烦了平静的道:“没有别的办法,立些战功再去求王爷吧”。 他与老郭关系不错,可鲁豹是鲁阳将军的独子,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立下足够的战功,让老郭没法拒绝。 郭旭低声道:“要帮忙的时候就说”,胡子等几人凑过来道:“是这话,兄弟们助你”。烦了点点头没说话,这帮兄弟没白交。 一行人闷头赶路,晌午时终于看到了那棵大柳树,按老兵说的,从大柳树转弯向西,再走半天就能到巴水渡后营。 地势逐渐升高,地面也终于不再湿滑,众人不由加快脚步,准备找个干燥背风的地方歇一歇顺便吃点东西。 正说笑着转过弯,却看到一群胡人汉子正坐在几十步外吃东西,稍远处还有一群妇孺老弱以及大群骆驼牛羊,看样子像个迁移中的部落,这些人也看到了烦了等人,两帮人都在愕然对视,却谁都没开口。 旭子上前两步大声喝问道,“你们是哪个部族!”。 那些汉子互相对视一眼,忽然齐齐喊了一声跳起身来,毫不犹疑拉弓搭箭,看着指向自己的长箭,烦了脑子“嗡”的一声响一片空白,竟然是敌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啾啾”数声轻响,五六支长箭已迎面而来,烦了看长箭已至身前,忙举盾低头,“哚”的一声响,有箭矢被挡开,耳边只听到旭子大呼:“杀贼!”,喊罢拽出长朔便当先冲了过去。 “杀贼!”,众兄弟反应过来齐声应和,纷纷持朔拿刀紧随其后,旭子的长朔如闪电般刺出,“噗”的一声轻响,最前那人正要再次拉弓,身体却猛的僵住,愕然抬头,面容渐渐狰狞。 烦了此时哪有别的念头,冲到近前刚举刀便砍,对面一人惊慌之下把手里弓箭猛丢了过来,他忙举盾格挡,没等他抬头,身旁一股巨力传来,他被狠狠撞翻在地,只看到一只只大脚在迅速经过。 刀朔撞击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哀嚎,还有各种歇斯底里的呼喊声瞬间响起,烦了狼狈的爬起身来,却看到朱勇也正起身,就是这家伙撞的自己。 他想过战阵厮杀,却没想过会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出场会这么衰,甚至连对面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是刀牌手,这时理应顶在最前面,忙盾埋头向前冲,等他冲到最前,众兄弟的小方阵也已慢慢成型,刀牌在前,长朔在后,经过最初的慌乱后方阵开始步步前压。 弟兄们有铠甲有长朔横刀,对面不仅没有甲,劣刀才只有五六把,其余大多拿着木棍木叉,装备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操练成果慢慢显现,烦了等人互相配合步步向前,愈发纯熟,长朔横刀挥舞间带起道道血雾,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在地上,对面开始步步后退。 一根木棍夹着风声抡了过来,烦了只能用盾硬接,这是他作为刀牌手的职责,如果他躲开,旁边的兄弟就可能会受伤,这也是军阵与单打独斗的区别。 “砰”的一声响,手臂一麻盾牌差点脱手,安卓看准时机一朔捅在那人胸口,鲜血溅了烦了半身,这就是经过操练的士兵与民夫牧民的区别,即使民夫有战斗的勇气也远远不够。 一杆木叉斜刺过来,烦了再次举牌挡开,顺势一刀把木叉砍断,精良兵器与农具相比完全是两回事,对面很快又有两人被刺中倒在地上哀嚎。 旭子大叫道:“威!威!威!”,军阵随之前移,烦了刚走了两步却感觉身子一窒,低头一看,原来是被人抓住了脚踝。 是个年轻汉子,高鼻深目长相帅气,躺在地上犹如血人,烦了竖起横刀捅进他胸口再用力一拧,手无力的松开。 刚向前一步,肩膀上不知被什么砸了一下,烦了一声闷哼,一块石头掉到地上,刚抬头,又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正迎面飞来,忙再次举盾格挡。 飞来的石块越来越密集,不时有兄弟被砸中发出闷哼,对面木叉长棍短刀趁机挥舞而来。 “糟糕”,本来对面被压着打很快就会崩溃,可他们的族人赶了过来,那些老弱原本没什么威胁,可他们很聪明,没选择冲过来送死,而是选择丢石块支援,众兄弟措手不及,被砸的一阵手忙脚乱。 第56章 狠老头儿 一场偶遇,导致一场莫名其妙的厮杀,众兄弟被一群牧民打的手忙脚乱,可以称一声安西之耻了,幸好结果不算太差。 粗糙的短刀和木棍对皮甲的杀伤有限,几个受伤的都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最重的是董长安,被木叉刺伤了脖子,幸亏伤口不算太深没伤到血管。 赶来支援的斥候队正让人赶着羊群先走一步,也给众人解开了心中疑惑:“是拿仑切部”。 烦了疑惑问道:“拿仑切部不是在且末河上游吗?怎么跑这里来了?”,且末河处大漠以南,于阗以东。 老队正笑道:“你娃知道的还不少,拿仑切部原本是在且末河上游,前些年被吐蕃人迁到于阗,这回又跟着来了疏勒,前些天听说跑去了北边,估计是想跑,却不知怎么跑来这里”。 烦了无语,这倒霉的拿仑切部,老老实实待在角落里等着战争结束多好,不知道咋想的要跑路,还偏偏阴差阳错来了这里,本来就如惊弓之鸟一般,被旭子一声给喊炸了锅,最后莫名其妙的被灭了族。 拼命是体力活儿,热血上头的时候不觉到累,打完了却感觉手脚发软,好在后边的路好走许多,老队正说这里离后营只有二十多里。 董长安脖颈僵硬的坐到马上,苦笑道:“命苦,偏偏是我挂了红”。 烦了自己的马与他拴到一起,陪笑道:“长安哥挂红却救了我一命,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日后必定否极泰来……”。 董长安打断道:“可拉倒吧,浮屠不浮屠不管,到了营地先做些养伤的吃食来”。 烦了拍着胸脯道:“哥哥安心,保管做你从没吃过的美食”。队伍行进,老队正靠近郭旭低声问道:“娃,如今王府不教授行军操典了?”。 郭旭瞬间脸色通红,行军操典第一条,要有四分之一的人作为前哨,能给大队争取到反应时间,他们却牵着马直接走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更离谱的是竟然自己竟然大咧咧的张嘴发问。 在被几张粗劣的木弓袭击后,按操典该立刻原地结阵,用弓弩逼住敌人阵脚,列阵而战,他却带头冲了过去,有弓有马有甲,竟然跟一群叫花子牧民打成了乱战,哪怕当时留下十个人用弓箭投矛配合,对面也早崩溃了。 这一仗他把能犯的错几乎都犯了一遍,作为军头百分百的不合格,如果不是老兵斥候恰好在附近,这场乱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老队正语重心长的道:“娃,沙场事可不敢大意,这回是好歹没出事,若是折了兄弟,哭都来不及”。 郭旭郑重道:“叔教训的是,小辈记下了”。 老队正点点头道:“记下就好,凡事总有第一回,熟了就好了”。 一场短暂的,蹩脚的,莫名其妙的厮杀,让众兄弟兴奋中带有羞愧,期待中又有些恐惧,他们在快速成长。 明远靠到烦了旁边陪笑道:“师叔真是好手段,弟子给数着呢,斩首四级,师叔真是……”。 “滚!”,烦了狠狠一马鞭抽过去,“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记首级?对了,打仗的时候你死哪去了?”。 擦黑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后营,这座营寨背靠小山,又在一条小河的拐弯处,这样就只需要防御一个方向,将地势利用到极致。行营选址的说道很多,水源必不可少,最好有充足的柴草,洼地不利防守,山上取水不便,大平地不利防御,密林更不行,要防备火攻。 靠近水源的缓坡是最好的,有稀疏的树木则更完美,不仅提供柴火,还能提供建造寨墙,望楼和各种器械的原料,当然了,作战时不可能总能找到好营地,但水源是基本要求,其他便要将领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取舍。 大军征战除了主力中军,通常要有前军负责警戒,后军接收储存粮草辎重,还要安置伤员,护卫粮道,支援接应等。 一个身材魁梧的胡人老将大笑着走近,“可算到了,主人早打了招呼,我已让人煮了羊肉,快先去洗刷一番好好歇歇”。 众人纷纷行礼,“郭将军!”。 老将叫郭福,原疏勒镇副将,现后军主管,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王府仆人。 他本是于阗人,部落被吐蕃灭族,投军多年来功勋卓著,一步步升到郎将,后疏勒镇守使病故,按资历该是他接任,他却极力推举鲁阳,王爷说这样太委屈你了,他却长跪请求入王府为仆,说宁愿做王爷家仆不愿做官。 老郭当众解下佩刀相赠,郑重签下文书录其为仆并赐其姓郭,答应他以后葬于自己陵墓之侧。从那以后他便称呼王爷为主人,此事被传为佳话,郭福将军也是安西军中职位最高的胡人将领,很受敬重。 夜深了,烦了却没多少睡意,他在端详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今天又杀了四个人。 !!!!!!!!!! 初一正满脸愤慨的站在月儿面前:“那些人在少爷面前说尽好话,少爷刚走几天,那些猪狗便不用心了……”。 另一个道:“我听到他们背后议论,说咱们是乡间畜生……”。 有人闷声道:“我算看明白了,除了少爷,都不拿咱们当人看”。 哥舒月摆摆手让他们闭嘴,“城里不比部落,规矩多,别给哥哥惹出麻烦,以后少去街上,好好操练武艺”。 哥哥好不容易给找了这个地方落脚,可没人拿他们当回事,李正帮不上忙,也不好去王府求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别惹麻烦,忍忍吧,等哥哥回来就好了。 八个年轻人在院子里折腾出诸般花样,西域乱多于治,乡野间流传着一些五花八门的粗陋武艺,大多上不得台面,行家是看不上的。 正练的热闹,一个干瘦的汉人老头推开大门走了进来,这人穿了一身长衫,腰间却悬了柄长剑,也不说话,只是背着手左瞧瞧右看看,丝毫没拿自己当外人。 初一过去行礼道:“老丈有事?”。 老头斜眼瞥他一眼,哼道:“你们是杨凡的仆从?”。 初一看他是汉人且气度不一般,也不敢放肆,恭敬应道:“正是我家主人”。 老头打量众人一眼,微微摇头道:“就为了你们这几块废料,也值当的四处求人?”。 初一一愣,随既有些恼怒道:“汉家长者,我等又不曾惹你,为何要来羞辱我们?”,其余人也围了过来。 老头摇摇头道:“不是羞辱你们,某说的是凡娃子又蠢又瞎”。 众人听懂了,原来自己连被羞辱的资格都没有,人家骂的是自己主人。 “好胆!”,“敢对主人不敬!”,“教训他!”。 初一刚举起拳头,小腹上就挨了重重一下,“呕”的一声捂着肚子蜷成一团,两眼发黑时他也看清了,是一根剑鞘。 看自己人吃了亏,众人气血上头,再不顾后果,发声喊围过去准备拿住这个老头好好教训一顿。 谁知那老头一击得手丝毫不停,提起长剑向后一顶,剑首的铜瘤正怼到身后年轻人的鼻子上,那人应声捂着鼻子仰面摔倒。 长剑丝毫不停顺势向前,如长矛般刺中一人肋下,同时伸出一脚踹到身侧那人膝盖……一阵乒乓乱响,八大金刚捂着身体的各个部位蜷缩在地,再没有一个能站的起身,八个年轻小伙子,竟被这老头完虐。 “你们说,凡娃子是不是又蠢又瞎?”。 初一捂着小腹好歹缓过一口气,叫道:“你这老贼,耍手段偷袭,今天与你必不干休!”。 老头走过去拿剑鞘顶住他膝盖旁边轻轻一点,“再骂一句”。 初一一条腿瞬间没了知觉,却又马上开始疼的眼冒金星,他却咬着牙道:“小爷给你这条腿,就偏偏要骂!老贼!”。 老头也不生气,“你腿都废了还嘴硬?”,说着剑鞘挪到初一腰间微微用力,“再骂一句,叫你下半辈子瘫成一条肉虫”。 初一只觉得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又惊又怕,却仍咬牙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但凡一天不死,必杀你全家!”。 剑鞘点下去,初一闷哼一声昏死过去,众人不禁惊呼,“初一……”,“老贼好狠!”。 剑鞘放到另一人的膝盖,“杨凡又蠢又瞎,说一遍我就饶了你”。 那年轻人瞪着血红的眼睛道:“你全家都死定了!”。 愤怒不但没用,有时还会起反作用,特别是实力相差悬殊的时候,但为了心中执念,宁愿付出巨大代价也不屈服,这种人不知该称为傻还是勇敢。 八个年轻人都很硬气,主人给了他们尊重,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该效忠于他,当有人羞辱主人的时候,自己不应该因为对手强大而退缩。 老头一个个问过去,八个勇敢的傻子都变成了地上的烂泥。 摸着稀疏的胡须自语道:“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身后传来轻微声响,刚一转身,一把匕首已近在咫尺,握它的人是一个瘦小的小女孩。 第57章 安西正兵 按大唐卫公兵法,大军征伐,除中军兵力最厚,还有左右虞侯军,以及前后左右四军,这就是所谓的七军制。 当然了,在具体实施时要根据天时地理等实际情况做出调整,打仗不是在桌子上画图,合理并且及时的做出调整必不可少。 安西兵作战通常只分前中后三军,前军最为精锐,机动能力最强,中军作为主力,后军保护粮草辎重,提供掩护接应。其实中军只是统称,同样要分营驻扎,比如护卫主帅的中军营,两翼的左右营,左右斥候营,还有后营,根据职能不同也会分为军械,辎重,战俘,伤兵,匠作,牲畜等部分,军队从来不仅仅是一群拿武器的士兵,而是一个相对专业的系统。 众兄弟离开后军启程向西,烦了有些担心董长安,那道看似不长也不深的伤口突然红肿的很厉害。 “长安哥,你该留在后军养伤”。 董长安脸色有些苍白,笑笑道:“军令要紧,就只是个小伤口,没得让人笑话”。 安卓低声道:“听说有的吐蕃部落会制作毒物,别是……”。 “胡说!”,胡子打断他道:“那些人懂个屁的制毒!”。 董长安看烦了眉头紧皱,安慰道:“莫要乱想,伤口红肿是平常事”。 正午时分,一行终于到了巴水渡中军,大门处查验令牌,而后下马步行赶往中军,这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到处弥漫着肃杀之气,安西军中平时对军法并不严苛,都是汉家子弟,许多时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太过分,训斥几句就过了,极少有下狠手的时候。 但军前是不一样的,在与敌军厮杀的最前沿,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在这里,军令就是军令,必须一丝不苟的执行,就连打闹喧哗等小事也被明令禁止,违反军规者轻则打军棍,重则甚至会丢了小命,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行至帅营,有亲兵传令,明远等僧侣去后营,众少年暂于中军营歇息。这个安排在意料之中,老郭不可能见他们,即使有空也不行,道理很简单,主帅代表公正,不能轻易表现出对某个手下的喜爱或者厌恶,至少不能表现的过于明显,能直接在中军营已经算破例了。 “师叔……”,明远苦着脸道:“你老人家可不能忘了弟子啊……”。烦了低声道:“这里是军营,别惹事”,明远等人行礼去了。 这货优点不多,好在也没什么大毛病,胜在老实本分,对自己很是恭敬,若真有事帮一把也无妨。 左营校尉亲自带他们入营,给他们安排的住处离帅帐不远,不知道是老郭的安排还是凑巧,许多老兵过来帮忙,很是热情。 “终于轮到咱们营里了”。 “就是,可有些年没来过了”。 王府出身的少年一直是各营争抢的香饽饽,因为他们能带来不少好处,能帮着读写家信,能给儿子取个有学问的名字,有事还能给出个主意等。 校尉皱眉道:“王爷说后生们就在咱们这歇几天,以后还不一定哩……”。 一旅帅笑道:“咱也没指望都留下,好歹能留几个便知足了”,众人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正说笑间,有王爷亲兵送来了军牌,这种一寸见方的小木牌只有安西正兵才有,上面写有各人名字和籍贯,代表着正兵的身份。刚到军牌便送了过来,老郭明显早有安排,这是一种无声的暗示。 众兄弟站成几排,面露庄重,周围鸦雀无声,校尉把军牌郑重挂到每个人脖子上,最后大声道:“自今起,尔等为安西正兵!”。 旭子和烦了等人齐齐抱拳应道:“一入安西!百死不悔!”。“好!”,围观诸人皆大声叫好,这是每个安西正兵都要经历的仪式,也意味着从此刻起,他们便不再是少年,而是真正的安西正兵,在军中不再有叔伯晚辈,只有兄弟同袍和上官下级。 看众人神色烦了不禁暗自感叹,老郭真是高明,已经用尽手段把汉家子弟的战力激发到了极致。 有个老兵上前问道:“不知哪个是悟能大师师弟?”,烦了被口水呛的连连咳嗽,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竟然传到这里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自报名号。 众老兵围过来对他好一顿夸,慢慢的烦了听出一点味道,他们好像不在意自己的神棍行径,而是讲故事…… 倒也不意外,西域虽然佛教盛行,可军中汉子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活计,对于神鬼之事并不太热衷,反而对烦了会讲故事更感兴趣,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看人越聚越多,烦了提醒道:“诸位哥哥,现在可不是说故事的时候……”。 校尉反应过来忙道:“都散了,散了,待晚食后再来”。 军中不得无故聚集,但人的神经不能总是紧绷,需要适度的放松,所以衍生出一些潜规则,比如在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士兵们聚在一起说说话,军法官通常是不太计较的,还比如后营的女奴隶…… 众人散去,烦了等人聚在一起交换听来的军情,巴水渡的贼人总数大概一万,不过战力相差很大,少部分还可以,大部分仆从军不堪一击。 安西兵不但在斥候战中占据绝对上风,甚至还能袭扰他们的运粮队,老郭满打满算也只有六千人马,正兵只有不到三千,半数兵马还能稳稳占据上风,这便是安西兵的强悍之处,无论武器装备训练水准,还是军心士气是战术层次都碾压对面。 如今安西的南路军正从野狐渡威逼疏勒城,一路横扫许多部落,北路则一直在疏勒城附近穿梭,布啤如被搞得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吐蕃兵力太分散,哪一支都不是安西兵对手,布啤如正在拼命收拢军队。可兵力收缩不是说句话就行的,在这种寒冬,兵力集中要做许多准备,比如大批粮草必不可少。 而且这种天气行军会导致人和牲口的大量伤病,诸部好不容易抢了点东西,自然不愿交出来充公,所以一个个都在阳奉阴违。 疏勒城附近的兵马能拖一拖,这支吐蕃前军远离主力是一支孤军,眼下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粮道又随时有被切断的可能,再等下去只会越来越糟,所以都认为他们很快就会想办法撤退。 当然了,老郭不可能放任他们从容退走。 傍晚饭后,空场里汇集了有上百人,烦了知道躲不过,索性走到场中抱拳道:“诸位哥哥想听个什么故事?”。 一个老兵喊道:“自然是武松打虎!”,“对,就说武松打虎!”,烦了无语,这一段说过多少次,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次日清晨烦了刚刚醒来,忽然感觉身旁有什么在动,扭头一看却是董长安,他面色赤红,正蜷缩成一团,全身发抖。 伸手一试额头,惊叫道:“长安哥……你发热了!”。 第58章 献宝 行军打仗死伤不可避免,所以军中后营会有个特殊的存在,伤兵营。抬着董长安赶往后营的时候,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谁都没想到,木叉戳出的伤口竟会如此麻烦,脸色最难看的自然是烦了,“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 刚进伤兵营,与几个辅兵拉着车错身而过,上面有三具血迹斑斑的尸体,紧接着便是令人恶心的气味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众人对视一眼低头向前。 战场不止有金戈铁马壮怀激烈,还有断手断脚流血伤残。 旭子拉住一个老郎中说尽好话,他才答应给董长安看看:“凡事要讲个轻重缓急,这里哪个人不急?”。 众人陪笑道:“是是是,劳烦,劳烦……”。 老头解开包扎看了眼伤口和舌苔,又把了下脉,起身便走:“抬回去吧”。 烦了忙拉住他,“大叔,怎么说?”。 “拿副清热解毒的药回去吃,能不能活要看命数”。 众人大惊,烦了更是眼前一黑。“大叔好歹给医治一番,我哥哥文武双全,王爷都看重的”。 老头站定身形,微微叹口气道:“后生,非是洒家不给医治,这娃伤口沾染毒物,若伤在别处还能割去烂肉,可他偏偏伤在脖颈,教我如何下手?”。 众人默然,受伤化脓溃烂并不罕见,医治手段便是把溃烂的部分切掉,然后硬扛,肉厚的地方能割肉,胳膊腿最多截掉,可董长安的伤口偏偏在脖子。 正围着哀求郎中,两个士卒架个身上带箭的人快步赶来,“快快快,救我兄弟”,老郎中忙快步迎了过去。 烦了无助道:“怎么办……旭子,怎么办?”,几兄弟皆低头不语。 “烦了……”,董长安清醒过来,拉住他说道:“别难为郎中,回去……”。 烦了含泪点头道:“行,咱回去”。 回到中军,董长安喝了药沉沉睡去,众人围坐一筹莫展,校尉和几个老兵来看了一眼,一脸惋惜的去了。 胡子道:“有老兵说可以用火烫法试试”。 安卓小声道:“有人说把柳树皮捣烂加童子尿,可以解毒……”。 烦了烦躁的摇摇头,他从书里看到过部落所谓的用毒方法,基本都是把兵器箭簇放到脏东西里,有用动物或者人的粪便,有的用腐烂的尸体,还有的用五花八门的植物熬煮。这种程度的感染如果在后世可能不值一提,在这里却会非常致命。 他不懂医术,可他不认为用火烧和柳树皮童子尿是好办法,枯坐半天,董长安额头的湿布换了几次,却依旧高烧不退,不能再干等下去了。 “我要求见王爷!”。 众兄弟齐齐道:“你有办法救长安兄弟?”。 烦了摇摇头道:“不知道,必须得试试!”。 旭子起身道:“我与你同去”。 “不用”,烦了拒绝道:“帮我看好长安哥,我自己就行”。 深吸一口气,坚定的走向帅帐,毫不意外的被拦住,“正兵杨凡求见王爷,劳烦通报”。 “可有紧急军情?”。 烦了摇摇头:“并无军情”。 侍卫深深看他一眼扭头去了,不多时自帅帐走出一个中年侍卫,“烦了,回去吧,王爷军务繁忙”,他叫纪峰,中军营将,也是侍卫统领。 毫不意外,他只是普通正兵,按军中规矩,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没有求见主帅的资格,道理很简单,如果老郭见他,别人求见时便无法拒绝,纪峰能特意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烦了早就知道结果,谎报军情是必死之罪,擅闯中军也是必死,所以他拒绝了郭旭。伸手抓住卫兵长朔,“纪大哥,我要见王爷,长安哥不行了!”,纪峰看他神色不对,把他拉到身前低声道:“烦了,这里是军中,别让王爷为难,先回去吧”。 烦了把他推开,一字一句的道:“我非见不可!”。 董长安是自己兄弟,因为自己受伤,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他死! 纪峰愣了下慢慢退开一步,烦了再不犹豫,放声大喊:“王爷!王爷!王爷……”。 中军本肃穆之地,喊声格外刺耳,许多兵卒听到呼喊冲出营帐,烦了刚喊了三四声,已被人按倒在地,绳索捆扎结实后塞住了嘴巴。随着兵卒散开,许多人也认识了这个喧闹中军的小子,“呵!真有胆量!”。 被拖进帅帐,老郭端坐于主位,身后六曹与书吏,两侧则坐了六名校尉。 “何人中军喧哗?”,是老郭的声音。 纪峰道:“新受正兵杨凡”,这一句新受大有学问,他在提醒在场的人,烦了是新人。 老郭哼道:“既受正兵,焉能不知军法?念其初犯,拉出去责军棍二十”。 “王爷”,一个校尉站起来帮忙求情:“这小兄弟出自王府,属下以为……”。 老郭皱眉打断他道:“既出自王府,更应知道规矩,责三十!”。 那校尉忙缩了回去,偷偷向烦了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本想卖个人情,结果却没拍对地方。 一员老将起身道:“王爷,既是王府出身的娃娃,自然知晓规矩,明知触犯军法还要喧哗,必有缘由,还是先问清原委,再行军法”。 这老将是后营总管仇治,原为疏勒偏将,以沉稳谨慎著称。 众将附和道:“对对对,是这个道理,哪有无缘无故找打的,还是问清楚再做理会”。 老郭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既然众将为你说情,本王给你这个机会,说说吧,若能服众,这顿军棍可免去,若不能服众,要罪加一等!”。 烦了忙点头示意自己同意。 待解开绳索,烦了俯身道:“小子有宝物献于王爷”。 第59章 沙盘不好做 凡古之名将,有两个词的出现频率极高,爱兵如子和军纪严明,从字面上看不难理解,爱惜士卒能使军卒卖命,严明军纪才能使军令得以执行,可军中多有粗鄙的亡命徒滚刀肉,主将性情仁弱,易被悍卒所欺,军令不得行。主将性情过刚严刑酷法,危急时便会被士卒背弃,可见这两个词有时是互相矛盾的,这便需要有一个度,要士卒爱戴但不能轻慢,军法威严却不能酷烈,能平衡好这个度便有了成为名将的潜质。 有人说那我该体恤士卒的时候体恤,有违犯军法的该杀就杀就行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何其艰难,干惯了杀人放火的文盲,他们信奉的是基本的道德准则,将军看得起我,我卖命报答,即使造反我也跟着。将军行事不公道,老子就是不服,阳奉阴违故意捣乱。而且是人就有七情六欲,爱将恃宠而骄触犯军法,你罚不罚他?他可是曾为你出生入死,甚至还救过你的命,你忍心下手吗?不喜欢的人立了功你赏不赏?他曾撬了你喜欢的歌女,曾顶撞过你,你会不会给他钱,升他的官? 老郭自然深谙其道,少年们来到军中,他若立刻招来说话,便会有人心里不舒服,“老子为王爷出生入死,王爷却偏爱几个寸功未立的毛头小子……”。所以他只让中军歇息,并不给予其他优待,这样能避免把烦了等人架到火上烤,又让士卒无话可说。 烦了当众大喊大叫,无论如何都触犯了军法,必须要责罚,即使曾与他亲密如祖孙也一样,若是轻松放过,别的人犯错时你能如何? 而诸将为他求情原因有三,第一他是年轻人,年轻人犯了小错就该给他求个情。 第二烦了出身王府,当众被罚,王爷脸上也不光彩。第三则是因为好奇,这小子闹腾肯定有原因,也有人知道他是为了受伤的兄弟,索性就帮一把。 老郭见众将都已出面,也就勉为其难的顺水推舟。听到烦了说有宝物献给他,冷哼道:“此处是帅帐!”。帅帐之内,只谈军情,金银财物不值一文。 老将仇治笑道:“王爷,娃一片孝心,着急喊几声也不算大事”,说着催促道:“还不拿给王爷看看?”,众将纷纷打圆场,“是啊是啊……”。 别人不知道,老郭可深知烦了穷的很彻底,故意板着脸道:“拿出来吧”。 烦了犹豫一下,硬着头皮道:“王爷……那个……还没做好……”。 一言既出,满屋皆静。老郭面色不变,众则则齐齐看着他满脸敬佩:敢拿王爷开涮,你真牛! 现在没人敢再帮他说话了,烦了也不敢拿大,接着道:“王爷为军务日夜操劳,小的自然忧心如焚,日夜思虑……”。 老郭微微眯起眼睛,打断他瞎忽悠,“直说”。 烦了道:“小子想到一个好东西,一定能帮到王爷,不过需要些材料”。 老郭也不废话,“写下来”。烦了老老实实拿起纸笔写好:锅碗瓢盆,铁匠皮匠木匠,好酒五坛…… 众将一头雾水,这是哪跟哪? 老郭也有点迟疑,这事如果换成别人,他必定下令拖出去打,可烦了不一样,这小子神神叨叨的确实有些手段,比如制冰,比如火药…… 思虑再三,老郭决定信他一回,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几时能做好?”。 烦了道:“若得仇将军相助,明天清晨之前便可”。 老郭直接点头:“去吧,若能服众便饶了你这遭,若有人不服,那你免不了皮肉受苦!”。 二人去到后营,仇治找来铁匠皮匠各一,烦了画了图样一番交代好,又让木匠做了一块长一丈宽三尺的大木板,拿来泥土堆到上面,又用尺子边量边画。 仇治看的有点懵,小声问道:“小兄弟,你这是……”。 烦了指了指上边一道土岭,“这是白山”。 仇治一愣,指着中间几块木片做的小盒子试着问道:“这是……疏勒城?”。 烦了道:“对,老哥对疏勒地形应该熟悉吧?”。 仇治自信道:“烂熟于胸”。 烦了笑道:“正用老哥此处”。 他要做的正是疏勒镇全景沙盘,沙盘这个概念其实出现的很早,传说秦始皇陵中就是以水银为百川江河,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而有史料记载真正用于军事则在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征陇西,马援为他讲解地形便用了聚米为山的办法。 立体沙盘用于指挥作战当然比平面地图方便,出现的时间又很早,可历代兵书中却几乎没有类似记载,原因并不复杂,制作一副精确的沙盘比想象中要困难的多。 需要制作者有一定文化基础,要对地形了解非常清楚,还要有一定的数学知识和制图技巧,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见,烦了加仇治却正好合适,他曾用心看过西域地图,对地形有大概了解,疏勒地形本来就不算太复杂,有仇治这个土著添加细节,他有信心能做出一副差不多的军事沙盘献给老郭。 按一寸十里的比例大概确定疏勒城以及几处重要地点,再以它们为参照物在仇治的帮助下添加细节,河流走向,高地,沙漠戈壁,湿地等,到天快黑时,已经初具雏形。 铁匠和皮匠来交差,烦了把装置组合好,酒倒进去开始蒸馏的时候,老郭接到了鲁阳的军报。 “腊月初一,与贼激战于疏勒城北,杀贼五千,损士卒近千,贼人稍却……”。 老郭微微皱起了眉头,鲁阳军在疏勒城附近闹,布啤如只能先对付他,这一场从战损看鲁阳占了便宜,可他自身损失不轻,已经伤了元气。 布啤如又拉又打终于调集了数万兵马,正向北路军步步合围,鲁阳的意思是集中力量破其一点,跳到吐蕃大军的背后去,继续跟布啤如在疏勒城附近纠缠。 思虑再三,老郭提笔写下,“不许!暂退避其锐”,叫进传令兵嘱咐道:“告诉鲁阳,不要行险!”。 第60章 除了唐人,我们最大 身为疏勒镇守使鲁阳将军唯一的儿子,鲁豹的地位很特殊,这份特殊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他可以在疏勒横着走,可以住在王府前院享受下人侍候,可以向郡主讨要婢女,还可以通过军中信使与父亲通信。 鲁豹不是纨绔子弟,习练武艺苦读兵书,该学的一样都没落下,因为他不想永远活在父亲的光环下,他想率领雄狮纵横沙场,就像父亲那样。 可是不行,因为父亲说过,在你有儿子之前不许从军,等鲁家有了后人便随你心愿,他知道鲁家不能绝后,可他对女人并不热心,大丈夫当横刀立马,围着女人转实在没出息,直到见到艾沙。 艾沙是胡人婢女,不算多漂亮,可鲁豹每次看到她都想把她抱在怀里,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女人。 艾沙性情恬静,没事的时候喜欢坐着发呆,眉眼中都是笑意,鲁豹知道她在想谁。那个人是个不错的朋友,如果换成别的,鲁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让给他,可艾莎不是马,也不是刀,她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所以不能让。 进到艾沙屋里,她若无其事的把鞋子放下,“鲁公子有事?”。 鲁豹高兴的道:“艾沙,父亲回信了,他说随我的心意”。 艾沙低头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鲁豹道:“就是你的事啊,父亲同意我娶你做妾”。 艾沙身子一颤,咬了咬嘴唇说道:“公子错爱,艾沙上次便说过了……”。 鲁豹握住她手道:“你放心,无论将来我娶谁做正妻,必不叫你受委屈……”。 艾沙用力挣开他手,后退一步冷脸道:“公子自重,艾沙心有所属,无意高攀,望公子成人之美”。 鲁豹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自己竟然被一个胡人侍女当面拒绝了…… “我哪里比那个装神弄鬼的小子差?”。 艾沙面色不悦道:“烦了腹有乾坤,是热血男儿,公子此言非君子所为”。 鲁豹狠狠看着她,眼神如野兽般暴虐,咬牙切齿道:“非君子?好!我便做一回小人给你看!”,说罢转身便走。 艾沙看他神色狰狞,心中一急,追问道:“你……鲁公子你待怎样?”。 鲁豹站定,头也不回道:“我这便给父亲去信,我倒要看看,一个小小正兵,能活得过几天!”。 艾沙大惊失色,他知道烦了只是新晋正兵,而鲁阳却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军,在疏勒两军阵前,一个大将想让一个正兵死掉太容易了…… 腿一软,艾沙跪倒在地,哀求道:“公子……求公子怜悯……”。 鲁豹看着苦苦哀求的艾沙,心中却更加愤怒,“艾沙!”。 !!!!!!!!!!!!!!!! 盂兰寺别院,初一等人正在习练安西军中的正宗武艺,那个青衫老头正拿着藤条踱步巡视,月则在练习是一柄细剑。 老头将她手往下按三寸,使剑锋斜向角度更大,“这一式取的是咽喉,手腕发力,不要用手臂……”,月笑出一个月牙儿,“多谢阿翁”。 老头姓毛,正是安西大都护府长史毛先生,那天在街上偶然听人说起盂兰寺别院里的年轻人,他很不舒服,几个猪狗般的下人竟然慢待我大唐子弟的仆人,实在该死。 说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以为那小子挺机灵的,没想到竟然是个蠢货,为了安置几个下人,竟跑到都护府求人,一点小事都解决不了,简直丢尽大唐子弟的脸面。 老子是安西长史,自然不能徇私,那处宅子既然空着,你去用了我还能把你赶出去?可怜再三暗示,那个蠢小子死活就不明白,最后竟跟些和尚搅到了一起……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进去看看,虽然几个胡人不算什么,可他们的主人是唐人子弟,不能不过问一下。 活动了一下手脚,几个年轻人蠢笨的很,唯一的优点是还算忠直,倒是这个小女娃有点意思。 想起那无声无息的一刀老毛不禁嘴脸上扬,比起那个傻小子,这女娃反而更像大唐子弟。 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指点他们几招吧,将来也许能有点用处。 “你们主人是安西正兵,你们也是安西兵的脸面,行事举止要昂首挺胸,让小人欺辱,丢人!”。 初一低声道:“城中贵人多,俺们怕给主人招惹麻烦……”。 另一人道:“昨天在东大街看到一个女子,俺们夸她壮硕有力气,她却追着俺们又打又骂的……”。 毛先生以手抚额,怒骂不已,“一帮蠢货!蠢货!”。 “唐人胡人也分不清?见了唐人先报字号,谁有闲心跟你们计较?那钱家丫头本就生粗鲁,你当她面说,不是找打?”。 “是是是,多谢先生教导……”。 “就偏偏想不通,俺夸她哩,为甚就恼了……”。 毛先生摇头轻叹,这帮蠢货跟傻牲口一样,看来不用点手段是不行了。 思虑再三,倒是想到个点子,“整日里吃和尚的,属实丢人,从明天开始,你们自己想办法找吃用”。 众人愕然,“先生……怎么想办法?”。 毛先生嫌弃道:“明天就是安西开市的日子,满大街都是吃食,你们有手有脚的随便找些便够了,还能饿着?”。 “难道是去街上捡?这……”。 “俺们没钱……”。 毛长史再按捺不住,吼道:“有钱那是买,老子说的是找!找!”。 看老头子摔门远去,众人面面相觑,皆看向月儿,“这……月小姐,怎么找……”。 哥舒月却听出了一些端倪,笑盈盈的道:“老先生不是说了嘛,咱们是安西兵的人,要昂首挺胸,在这座城里,除了唐人,数咱们最大!”。 第61章 回家的老兵 帅帐里只剩一老一小,老郭正趴在沙盘上不断的比划,烦了埋怨道:“王爷,我大冷天的赶过来你连见都不见,太不讲情面了吧?”。 老郭放下手中木尺,问道:“几千安西兵,某如何对你们另眼相看?”。 烦了一时语塞,回嘴道:“不见就不见,长安哥伤成那样你也不管”。 老郭道:“昨天伤兵营抬出去三十二个,前天四十一个,我要怎么去管长安娃?”。 烦了缓缓吐出一口气默默点头,他已经明白,主帅要对士卒一视同仁,董长安也不能例外。 “长安娃怎么样了?”。 烦了道:“把坏肉削掉一些,拿酒精洗了,但愿能行吧”。 “酒精?仇治说你把五坛好酒烧成了半坛,搞得后营酒气熏天,那东西能治伤?”。 烦了想了下,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他都不知道蒸馏出的东西到底算不算酒精,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试一试。 老郭指着沙盘道:“这东西做的不错,回去歇着吧,把那个酒精分一半拿来”。 烦了差点跳起来,怒道:“没有这样的吧?我忙了一天一夜制好沙盘,这么大的功劳,你给我来个将功赎罪拉到了?酒精还要再分一半?”。 老郭倒不以为意,笑道:“那你说我该赏赐你?”。 安西军中,只有一刀一枪拼来的功劳才能让人信服,靠别的手段上位很不光彩,这种风气有利也有弊,大唐子弟尚武好战,却也埋没了不少其他方面的人才。 看左右无人,烦了低声道:“王爷,酒精分一半没问题,小子有个事想求你”。 “求?”,老郭意外的看他一眼,这小子表面随和,内心孤傲的很,求这个字可轻易说不出口,“什么事?”。 “艾沙!我要艾沙!”,烦了认真的道。 老郭皱起眉头,“大好男儿,当建功立业驰骋天下,为一个胡人侍女低声下气求人,没出息!”。 大丈夫何患无妻是这个世界的主流观念,除非求娶的是名门贵女,否则女人就基本代表附庸,至于异族女人则连附庸都不算,也就算个玩具。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烦了不为所动依旧神色坚定,艾沙不是什么胡人侍女,艾沙就是艾沙。 老郭微微摇头,“不行!”。 烦了的头几乎贴到老郭脸上,低声道:“王爷,她是我的婆娘!”。 老郭缓缓道:“艾沙是王府侍女,不是你的人”。 烦了气急,“既然艾沙是王府侍女,那我做的沙盘够不够换她?”。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老郭却依旧摇了摇头,:“不够,鲁豹是鲁阳的独子”。 烦了愕然,他突然觉得这副场景很熟悉,郭秀儿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艾沙无足轻重,鲁豹却不能随便对待,因为他爹是大将军鲁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马上冲进王府拉着艾沙就跑,谁阻拦就砍死谁,从此与艾沙亡命天涯,活一天算一天…… 深吸一口气,烦了弯下腰道,“王爷,我要上阵杀敌,求王爷给个机会”。 只有军功才是最荣耀的,只有足够大的军功才能所有人闭嘴,他真的明白大唐子弟为什么要前赴后继投身军旅了, 他不怪老郭和秀儿,因为如果自己身处他们的位置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老郭没回答他,而是问道:“烦了,你见过从伤兵营里抬出去的人吗?”。 烦了苦笑道:“我没的选”。 他知道战争残酷,可是想要争回艾沙,这是最直接也是最荣耀的竞争方式,可能也是唯一的方式,他没有改变规则的能力,就只能遵守规则。 老郭又道:“烦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懂取舍方为人杰”。 烦了坚定的摇摇头,“有的事可以让,有的事不行”。 老郭缓缓坐下,示意他也坐,轻叹道:“王府这些年走出五百多个儿郎,现在还活着的不足百人,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战阵,烦了,上阵厮杀不是你的长处,我本打算让在中军处理文书,或者去后营调度粮草”。 烦了默默点头,老郭说的很对,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一样,况且安西不止缺士卒将校,更缺各方面的人手,自己在中军或者后营可能作用更大,可惜他没得选。 “王爷劝过他们吗?他们是怎么选的?”。 老郭满脸惋惜,“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 烦了并不意外,这是一个死结,所有人都以战阵搏杀为荣,许多本不适合战阵的青年才俊也会义无反顾的投向战阵,直到他们死了,残了,老了才会依依不舍的离开,那五百多个年轻人也一样,我也一样…… “属下告退”。 “烦了……”,老郭皱眉看着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去吧”。 离开帅帐,仰头看天,太阳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烦了按住刀柄大步向前脚步坚定。 旭子他们不知去了哪里,董长安的烧好像退了一点,在熟睡或者说昏迷,换了块湿毛巾,烦了疲惫的躺在旁边。 半睡半醒间,忽听帐外有人低声叫道,“杨家小哥可在?”,烦了忙起身出去,却是个不认识的老兵,抱拳问道:“老哥有事?”。 那老兵面露惭色,吞吞吐吐道:“这个……有个事儿……”。 烦了疑惑道:“老哥有什么事就请直说”。 那老兵拙于言辞,纠结再三,最后索性一拍大腿:“你跟我去”,说完拉着他便走。 被拉着一路走到后营关押俘虏的地方,找到管事的队正,老兵取出个军牌递过去,“我兄弟名下两个胡女”。 老队正翻看册子后点头道:“不错,是两个”。 老兵道:“都给这位小兄弟……”。 “慢着”,烦了忙阻止道:“何意?”。 按安西军法,俘虏财货要先上交,等战事完结再按功劳册领取,烦了与这个老兵素不相识,自然不能要他兄弟的奴隶。 “无功不受禄,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收的”。 那老兵急得脸通红,最后终于低声道:“我那兄弟……伤了要害,临了……就……想贪一口酒……”。 “咱们知道小郎君为救治兄弟冒了大干系,我那不争气的兄弟昨夜闻到香味,死活央求我跑一趟,好歹能换一口就好……实在是推不过……”。 烦了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也听说过,有的安西兵在重伤难愈时会让兄弟给自己补一刀,图个痛快免得受罪。 拉着他边走边道:“老哥把我当什么人了,这点小事值得为难?你把他的奴隶给了我,他家人如何交代?”。 老兵道:“无妨的,我那兄弟干干净净,以往也是随手就分了,从来没攒过财货……”。 破旧的帐篷,臭烘烘的气味,四五个正兵正沉默着站在旁边,他们也是来送自己兄弟的。一个中年汉子正虚弱的躺着,腹部的包扎渗出血水,臭气就来自那里。 烦了坐到旁边,把葫芦放到他手里,“老哥,小弟来送你一送”。 那汉子有些歉意的接过去,打开葫芦闻了一口,又把盖子盖好,慢慢躺下满脸回味,“有劲儿……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可惜认得兄弟太晚,情儿咱领了,下辈子还”。 帐内几兄弟同声道:“莫操心,俺们替你还”。 军中禁酒,他们与烦了素不相识,无奈兄弟哀求,只能厚着脸皮试一试,没想到烦了很给面子。 烦了摇头道:“我来认识一位好汉,不图报答,酒送给老哥,你们慢慢聊”。 正待要走,却被那汉子叫住:“俺们兄弟一起多年,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临走能认得兄弟这般人物,王二心中欢喜”,说完又拿开盖子闻了一口,满脸享受。 “小兄弟出身王府必是有学问的,俺们都是粗人,还想求件事儿”。 “老哥哥有事尽管说”。 那老兵忙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小兄弟给他添个名号,将来若能回去,给族里带个信儿”。 布上密密麻麻许多名字,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人都已经战死沙场,烦了提笔写下:三原县王二陨于疏勒,元和二年腊月。 王二放下心来,连连致谢:“此番了却一桩心事”。 烦了看他只闻不喝,“哥哥想吃便吃,我那里还有,够给我兄长用了”。 王二却拒绝道:“好东西可不敢糟蹋”。 外面传来梆子声,放饭时间到了,王二坦然道:“就到这吧,省下一顿饭”,说着打开葫芦小心抿了一口,却没舍得马上咽下去,把葫芦递还给烦了,摆摆手让他离开。 烦了起身离开,老兵取出短刀。https:/ 又有一位英雄回家了。 第62章 白跑一趟 安西兵最小的作战单位是队,完整的一队是五十人,队正负责指挥作战,副队协助,押官掌管军纪和记录战功,两名擎旗护卫队旗及传递消息,其余四十五人则分成五火,每火加火长九人,老郭给补了十几个老兵,使烦了这一队达到满额,队正自然是郭旭,副队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兵,姓白,都叫他老白。 老白等人主动来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欠了烦了的人情,一口酒的人情。 军令是斥候西北军情,“王爷的意思就是让你们熟悉一下,顺便挣点军功”,老白乐呵呵的道。 安西斥候在野外拥有绝对优势,老郭让他们出去没有具体任务,摆明了就是练兵顺便捡点便宜的意思。 安西斥候一人双马,除了铠甲器械,还要携带干粮衣物水囊等,每次出动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四天,毕竟能带的干粮马料有限,而且时间长了人马会因严寒疲惫导致伤病。 腊月初四,天刚蒙蒙亮,众人出发一路向西北行进,北风凛冽如刀,放眼望去茫茫荒野不见一物,远处天山高耸,直插云霄,无比壮阔。 严寒行路有诸多困难,但也有些优点,地面冻的坚硬如铁,河流与沼泽湿地不再成为阻碍,小股人马的行进速度会很快。 临近午时,一行人到达一座小山谷,八个老兵离队向南,烦了等人则跟着老白去到山后。 背风地方歇了,看众人疑惑,老白笑道:“王爷吩咐不能涉险,小五他们若能引来些贼人,咱们便能开个张”。 众兄弟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无奈神色,老兵们是好意,却让人有些不舒服。 郭旭郑重道:“我等兄弟身为正兵,为杀贼而来,不需照应”,众人附和道:“就是,老哥难道不信我等武艺?”。 “俺们不怕……”。 老白忙道:“不是不信,你们这不是刚来嘛,先熟悉……”。 不服归不服,可雏子就是雏子,也不好再逞强,只好收拾好器械挤在背风处取暖,轮流去到高处望风放哨,希望探路的老兵能引来贼人。 旭子低声道:“长安怕是挺不过去了……”。 烦了低头不语,董长安的烧只退了一天,然后就是反反复复,看着他迅速虚弱,烦了也在一天天焦躁,草药没用,酒精也没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昨晚他给董恩写了书信……”。 烦了闷声道:“长安哥不会有事的,我再想想”。 旭子轻声道:“烦了,人力有时而穷……”。 烦了咬着牙道,“不会!一定还有办法”。早就说好了的,要一起杀敌,将来一起回关中,一起种地,一起吃酒…… 沉默着去到高处,独自坐在石头上看着苍茫大地,冷风正肆虐而过,目光所及不见一个活物。 不知不觉天已过午,做诱饵的老兵仍不见人影,众人都有些焦躁,“咱们也去南边看看吧,看一眼贼人大营”。 老白摇摇头道:“不妥,被缠住不好走脱,等等吧,差不多该回来了”。 众人不好再说,强自按捺住性子默默等着。正等的煎熬,坡顶放风的兄弟忽然惊叫:“西北过来一队人马!”。 众人齐齐起身备战,这里离吐蕃大营几十里,从哪个方向出现敌人都不算意外。 刚收拾好,上面兄弟又道:“像自家兄弟”。 老白与旭子等上高处,西北正有一队人马越走越近,有骑士三四十个,另有四五十个人步行。 很快对方也发现了他们,三个骑兵前出,挥舞小旗询问是敌是友。 此时已能看清确实是安西兵装束,“是友军,回话吧”。安卓拿出两面小旗子交叉挥舞三次,对面再次回应,不多时那队人已到近前。 正是安西斥候,步行的那些却是空着手的年轻男女,应该是他们此行的战利品。带队的队正让手下先走,独自来到众人面前笑道:“我倒是谁,白老哥在此作甚?”。 老白道:“带小子们出来耍耍,小五他们几个去了南边,试试运气”。 那姓张的队正摆手道:“试也白试,那帮猪狗不跟咱们争了,在黑土岭上设了几个烽火台,只死守黑土岭以南”。 黑土岭是吐蕃大营北边十里左右一道土坡,那些家伙被杀怕了,看来是改变了策略,不再与安西兵斥候野外争雄,转而防御营地附近。 安西兵器械精良,士卒勇猛,而且武艺精熟,配合默契,尤其擅长小股骑射作战,吐蕃人弓马不行,吃了不少苦头,收缩斥候是必然的。 老白皱起眉头,早不缩晚不缩,偏偏这时缩了,王爷让他带年轻人出来转转,一无所获的回去恐怕不太好看。 旭子道:“要不咱们摸过去试试?”。 张队正巡视众人一眼,笑道:“最好别去,那些保寨盯得紧,出来的都是大队精锐,你们这群娃娃过去了怕是不成”。 或许他并没有恶意,可一句娃娃让众人心头火起,老白忙打了个岔,问道:“打哪捉的羊?”。 张队正道:“西边,弟兄们跑了一天没收成,索性就往西试了试,运气好,遇到一队运粮的顺手掏了”。 目送他离开,众人只能继续沉默着等待,一直到太阳偏西时,八个诱饵终于回来了,确认了那个坏消息。黑土岭以北根本不见吐蕃人的影子,岭上烽火台密布,戒备森严。 夜色降临,寒风更烈,众人围坐篝火烤着干粮。 这个世界的夜晚非常安静,无论农夫牧民还是军队,夜晚都是休息时间,按部落的说法,夜晚属于野兽。 夜战对军队组织能力和士卒素质要求太高,缺乏照明装置,混战会导致不可承受的误伤。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发病率超高的夜盲症,老白他们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夜盲症,这还是饮食水准不错的安西兵,吐蕃人那边只会更严重,所以西域几乎没有夜战的战例,也不用担心篝火会引来吐蕃人。 几张羊皮和披风就是安西兵的露营装备,冷是肯定的,这就是安西兵的生活,老兵们似乎并不在意白跑一天,靠着被烘热的石头惬意的伸懒腰。 老白道:“明天再转转吧,不行咱就回,过两天去南边看看”。 烦了道:“南边也没戏”。事情明摆着,吐蕃主将不可能只收缩北边,也怪安西兵前几天杀的太狠,搞得如今没机会下手了。 老白理解他的心情,笑着安慰道:“小兄弟,杀贼这事儿急不得,也得看机缘,白跑是寻常事”。 旭子低声道:“要不咱们也往西去?”。 老白摇摇头,“张狗子那是走了狗屎运,粮道是那么容易袭扰的,不能带你们去冒险”。小股人马深入敌后风险太大,会有许多不可测的风险,老白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无论旭子怎么劝都没松口,王爷特意嘱咐过,有把握就打一下,不许冒险。 第二天一大早,老兵们分成两队出去,烦了他们在原地干等,整整等了一天,太阳偏西老兵们回来了,还是一无所获…… 再多耗一天也毫无意义,众人只能沮丧回营,天黑时烦了看到了董长安,那个温润少年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 第63章 南北两路 帐中虽然烧着火盆,可布帘掀开使得帐内与外边也没什么区别,鲁阳皱眉看着南方,过了好一阵才转过身,对帐内诸校尉道:“说吧”。 “伤兵营里还剩八十多个”。 “战马昨夜倒下两百六十匹,有三百多匹已不堪用……”。 “铠甲破损三成,箭矢剩三万余支,长朔和弓……”。 “粮草还算充裕,药物已经用完……”。 鲁阳静静听他们说完,又皱眉陷入沉默,严寒是最大的敌人,大量的非战斗减员,战马损失也很重,弟兄们没有埋怨,可他依旧心疼,在战阵被砍死没话说,被冻死病死却是他这个主将的责任。 太轻敌了,以为对付一个小小的布啤如很轻松,却忘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十万人马。 特别是那支步军,铠甲整齐,十分悍勇,应该是布啤如的本队,很久没遇到这种水准的对手了。 (吐蕃并非传统游牧民族,骑兵大多来自被征服的部落,如吐谷浑和党项等。他们的最强兵种是重甲步兵,轻生好战的民风,严酷的军法,精良的铠甲,频繁的战事,这便是吐蕃与大唐争锋的底气所在)。 “义父说贼人势大,可暂退避其锋芒,尔等以为如何?”。 一名营将道:“将军,不能退!我疏勒军的脸面丢不得!”。 众校尉附和道:“对!不退!若是退了,以后在别镇兄弟面前如何抬头?”。 一个书吏道:“将军,如今贼三路合围而来,我士卒疲惫,暂避锋芒也不失为良策……”。 鲁阳犹豫片刻,又扭头问一个老者道:“先生以为如何?”。 老者本是疏勒镇司马,是他的左膀右臂兼智囊,鲁阳一直对其颇为敬重,老者摸着胡须道:“有一处将军不可不查”。 “正要先生教我”。 老者指着地图缓缓道:“我军不退,四公子在南如蛟龙入海,随意冲突,王爷面对孤军亦是手到擒来。我等若退开,松开布啤如手脚,到时留一支兵马逼住我等再分援两路,四公子和王爷那边恐怕不好应对”。 鲁阳点点头,端详地图良久,“多亏先生”。 此时的北路军不是不想退,而是不能退,只要能缠住布啤如的主力,另外两路便会高歌猛进。一旦退开,布啤如就能凭借兵力优势从容应对,整个战局后果难料。 书吏又道:“可是王爷特意令将军避敌锋芒,或许另有良策破敌也未可知”,王爷嘱咐不许行险,难道有别的计谋?还是单纯怕北路军折损? 鲁阳思虑再三,“砰”的一掌拍在桌上,面色如铁的道:“我意已决!”。 众人忙正襟危坐,商量军情可以各抒己见,只要不怕丢人,说的再离谱都没问题,可主将如果已有决断,属下便只能全力执行,再不能有一丝质疑。 “令!捡选士卒,体弱者集后营,带齐粮草与伤兵北撤,选险地驻守待命!”。 “令!诸营缺额过三成者重编,后营军械尽数下发,不留一箭!”。 “令!宰杀弱马牛羊,全军饱食!备三日行军粮”。 “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兵,辅兵甲字营随某取东南,其余诸营取西南,三日后疏勒城西兔儿岭汇合!”。 一式两份写好军令,诸校尉齐齐起身接令,“喏!”。 这里是疏勒军的地盘,自己是疏勒军的主将,一旦北撤必失锐气,没了锐气还打什么仗? 鲁阳是名将,名将自有名将的傲气! 吐蕃三路兵马人多势众,可是战力参差不齐,彼此配合生疏,之间留有不小的空挡,只要大胆穿插就能跳到他们背后去。 只要自己在这里,布啤如就只能陪着玩下去,义父和四哥那里就能从容应对,战局会继续按照义父的计划进行,而且进度还要更快。 有鲁阳这个主将,疏勒军早习惯了应对各种紧急情况,傍晚已做好了出击准备,每个人都在尽量吃下更多的肉,他们知道,下一顿热饭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伤的病的弱的要往北撤,避免拖累主力,其余人则组成五个营,每营都有士卒五百,正辅各半。 鲁阳最后巡营完毕,回到帅帐后叫来信使,“把军情和书信报于王爷,不用回来了!”。 !!!!!!!!!!! 疏勒西南八十里,三驼川,郭华也在巡营,他昂首走在士卒中间,一路大声说笑,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等回到中军营帐,身子一晃差点摔倒,亲兵扶他坐好,这才发现他脸色蜡黄,额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过了好一阵,终于压住翻腾的气息,郭华开始仔细看着地图。从野狐渡之战后,南路军一直在向疏勒城挺进,已先后击溃十几股敌人,有勃律人于阗人,也有吐蕃人。这鬼地方混乱的不像样子,每一股贼人都不算多,战力也不强,可几乎每天都在战斗,也导致将士们十分疲惫。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据斥候的回报,前面只剩下一股贼人,再往后便能直抵疏勒城。坏消息是这股贼人汇集了所有人马,兵力近万。 后边一直有小股骑兵在袭扰,虽然没造成什么损失,却十分讨厌,连续征战使军械破损严重,箭矢损耗太快,还有严寒带来的士卒伤病已达数百人,好在食物和战马还算充裕。 “将军!”,亲兵冲了进来,“王爷公文!”。 郭华面色沉静的接过来查看,从出兵以来,与中路的联络时断时续,军情尤为珍贵。面不改色的看完,郭华笑道:“父亲宝刀不老,中路破贼已在旦夕,召诸营校尉议事”。 亲兵兴冲冲的跑了出去,时间不长消息传遍营中,军中一片欢腾,王爷马上就要打败那支吐蕃前锋了,然后就会带兵前来…… 此时郭华脸上的笑意却已经褪去,父亲信中只有四个字,保重身体。 父亲那里还没有破局,鲁阳正在跟布啤如纠缠,我得做点事了。 第64章 埋伏 军中不养吃闲饭的,明远他们走了,去乡野部落弘扬佛法,顺便宣传一下安西大都护府的仁慈,临走时他再三求见师叔,可惜没能如愿。 烦了一直陪在董长安身边,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只有每天上午时能清醒一小会儿。那个曾经的温润少年脸上是土灰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犹如死人。 别人用酒精明明效果还不错,董长安却丝毫不起作用,烦了掀开布看了一眼伤口,又触电般的盖住,溃烂的地方有巴掌大小,散发着阵阵恶臭,令人不忍直视。 深吸一口气重新掀开麻布,酒精浇到上面,董长安发出一声呻吟,烦了没抬头,“哥,忍着点……等下就不疼了”。 董长安悠悠转醒,轻声道:“兄弟,别费力了……”。 烦了感觉有把刀正在胸膛里不停搅动,“长安哥……”,叫完一声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用力咬住嘴唇。 董长安笑了下,拍拍自己身边,“上来睡会吧”。 烦了听话的躺下,“哥,是我连累你……”。 他很后悔,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一定会毫不犹疑的一刀砍过去,是他的假仁义害了兄弟。 董长安拍拍他的手,“不说这个,睡吧”。 头晕目眩间,烦了沉沉睡去,他做了个梦,梦到了悲伤绝望的艾沙,梦到了无助的哥舒月,梦到了全身是血的董长安,还梦到了那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梦中的恶魔高如山峰,他却如同蝼蚁,只能徒劳的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被伤害…… 醒来时已近黄昏,董长安再次陷入了昏迷,找到郭旭等人,烦了说道:“我不能看着长安死!”。 郭旭等人齐齐起身,惊喜道,“你有办法?”。 烦了缓缓道:“我想送他回城去养伤!”。 众人一愣,皆皱了眉头,“这……”。 安西城里有郎中药物,可这里离安西城两百多里,他未必能受得住路上的严寒辛苦。 “死马当活马医,众兄弟抬也能把他抬回去,可是要怎么向王爷请令?”。 军中不是菜市场,不是任人来往的地方,郭旭起身道:“别无他法,要救长安,只有立下战功,咱们拿军功换长安回城养伤”。 众人神情一震,“对!只要咱们能立下大功,谁都没话说!”。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干了!”。 只要能立下军功,王爷就能名正言顺的答应,可是前几天出去白跑了两天,连吐蕃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军功在哪? 郭旭起身道:“我去请军令!”。 !!!!!!!!!!! 李正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虽然他娘诅咒发誓说他是安西兵的种儿,可从来也没人相信。 从记事开始就在街上厮混,可惜他身体不行,脑子不行,胆子也不行,几十年没能混出个名堂,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勉强活着,直到遇到那个人。 恩公年纪不大名气很大,本事也很大,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是汉人的种。 官兵杀人的时候李正尿了裤子,可他并不觉得丢人,谁见到那种场面都一定会尿裤子的,那些安西兵面无表情的宰杀着黑云帮的人,就像宰杀鸡鹅那么随意,满屋子都是尸体和鲜血,如果不是他大喊认识恩公,也一定会死在那里。 从那以后李正发现自己竟突然转运了,不但有了面子,还在青狼帮做了小头目,他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 恩公的名声越来越大,传言也越来越离谱,每当有人问他,他从不承认也从不否认,只是没好气的说一句:“乱打听甚?是你能打听的嘛?”,这时被训斥的人总是陪着笑连连点头,说着谄媚的话。 那天在街上他又遇到恩公,给盂兰寺的和尚传话,之后又跟着去了一趟盂兰寺别院,当天帮主就提升他做了堂主,堂主,身后几十个小弟,走在街上威风凛凛,所有人都在陪笑,这一切如同在梦里。 堂主固然光彩,同时也有责任,比如有人捣乱的时候就要他出面解决,当听说有几个年轻胡人在自己地盘冒充青狼帮收钱的时候,他愤怒了。 几个乡下的年轻胡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真以为本堂主是吃素的?当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再次出现,李堂主立刻派出十个小弟去教他们做人,结果小弟们被抬了回来,个个带伤…… 李堂主承认自己失误了,西域民风彪悍,乡野间有的愣小子有股狠劲,可这里是安西城,安西城里唐人最大,胡人中则是青狼帮最大,任你再不怕死,进了城你也只能做小的! 率领全部手下等在小巷,他知道那帮人必定会出现,因为今天就是开市的日子,他要好好教训这几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 “待会人来了不用废话,放翻了再说!”。 有手下忧心忡忡道:“爷,对面不像是乡野部落出来的,每回都蒙着脸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万一是硬茬子……”。 李正双眼一瞪,“只要不是唐人,能硬的过咱们吗?尽管下手!不狠狠亮个腕儿,什么猪狗都敢跳到咱们头上了”。 另一人道:“最好能跟到他们老窝去,这帮小子生性的很,别落下两个再回来寻仇”。 李正怒道:“你还有脸提老窝?每回都跟到这里就跟丢了,废物!拿住了人给我狠狠的打,还怕问不出他们的窝?”。 望风的兄弟打来信号,“来了!散开点!别让他们跑了!”,众手下纷纷散开,装做无事贴在墙边,不多时,四个年轻人走进了巷子。 “就是他们!”。 李正躲在一户人家门口,狞笑的攥紧木棍,来吧,今天老子要立个威! 四人都蒙着头脸,越走越近,果然是雏子不懂事,李正打个手势,有人堵住后路,两旁的人也从角落现身,李堂主笑了,这就叫做瓮中捉鳖。 四人已经完全被围在中间,李正刚要命令动手,“砰”的一声闷响在耳边响起,下意识扭头一看,身边的手下竟一头载倒也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根木棍已到眼前。 下意识一扭头,短棍擦着耳朵砸到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李正扑倒在地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四个蒙面人从巷边的宅子里冲了出来,全部手持短棍,见人就招呼,中间那四个也已擎出了短棍见人就砸,皆下手狠辣,里应外合之下,青狼帮众人措手不及,被打的人仰马翻。 李正嘴里阵阵发苦,还想埋伏人家,没想到人家早就埋伏在这儿了,对面虽然人少,可个个都是练家子,二尺长的短棍使的精熟,这把是真输惨了。 要说李堂主确实不是一般人,眼见形式不妙,他果断……选择装死。 木棍砸在人身上的闷响逐渐稀疏直至停止,小巷子里只剩下众手下的呻吟声,李正等了一会,没听到新的声音,试探着慢慢挣开眼睛。 一张秀气的小脸出现在面前,正看着他笑,李正慢慢瞪大双眼,这人他认识,就是恩公的妹妹! “姑奶奶……”,李正带着哭腔问道:“这是闹哪一出啊……”。 哥舒月笑盈盈的道:“李堂主,我们想加入青狼帮,你就收了吧”。 第65章 骂战 营里气氛有些不大对,辅兵宰杀了许多牛羊,正兵停了不必要的活动,大多闲聊着收拾器械,也有的干脆在睡大觉。 老白低声道:“看来就这几天了”。 安西的家底太薄,经不起消耗,按说对面该退了,可就是死活不动,看来王爷要对这支兵马动真格的了。 营中不能随便打听军情,也没办法去问老郭,毕竟在王府他们是晚辈,在这里却是正兵,军中没有长辈晚辈,只有主帅与将校士卒。 即将到来的大战令人期待,因为打大仗意味着会有更多机会斩获战功,老郭会想方设法的让他们蹭功劳,但估计不会让他们去干很危险的事。 旭子沉声道:“这回不能再空手回来了!”,众人肃然点头。老白以为是因为前几天空跑一趟面子上挂不住,笑道:“有收获自然是好,没有也强求不得”。 离营后一路去往西南方向,这里靠近大漠,地势更加平坦,一眼望去无遮无拦,正午时分到达一处低矮的碎石山,烦了做沙盘的时候记得很清楚,这里也是附近唯一的高地。 从这里往南能看到大漠边缘的戈壁滩,往西北能隐约看到吐蕃人建在坡上的烽火台。 众人下马稍歇,几个老兵要去探路诱敌,烦了却抢先道:“几位老哥歇着,还是我们去吧”。 “你们?”,老白有些犹豫。 旭子道:“我们去试试,老哥带人在此接应,放心吧,我们不会乱来的”。 老白犹豫再三,前几天白跑一趟,这帮小子看来是憋坏了,吐蕃人近来也老实,应该没什么风险,终于点点头道:“让老五也跟着去吧,别靠近他们的寨子,有事就往这边撤”。 旭子痛快答应一声,收拾好器械十匹快马奔向西北,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吐蕃斥候不见一个,烽火保寨却已清晰可见。 众人驻马观看,那些建在缓坡上的寨子每隔几里一座,看上去规模不大,土墙有一人来高,他们的任务并不是防守而是预警。 寨子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有人正探头探脑的查看,军中烽火按敌情分成档,十个骑兵自然够不到最低标准,所以烽火并未点燃。云九小说 两帮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众人自然希望寨子里的人能冲过来,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有动静,老五笑道:“没用的,不会出来的”。对面好像并不在意被窥视,对众人完全置之不理。 旭子无奈道:“再往西边看看吧”,众人沿着这条线一路往西北走,结果越走越失望,保寨每隔三里一座设在高处,不见一处缺口,在这种地形也没法隐藏行踪,根本没办法穿过这条警戒线。 又往西跑出去十多里,保寨终于没了,却有大队骑兵在巡视,众人不敢靠近,只得往回走,吐蕃人不出来,烽火台密布,所谓的杀敌立功根本无从谈起。 “咱们靠近看看!”,旭子忽然道。 老五皱眉道:“咱们人太少……”。 烦了道:“咱们从保寨中间往前,有大队出来咱们就撤,好歹看一眼吐蕃大营”。 众人附和道:“就是,好歹看一眼,也算没白来”。 老五不好再阻拦,点点头算答应了,众兄弟打起精神向着两个保寨的中间前进,很快两边的吐蕃人便发现了他们,却没什么动作,可能也怕上当吧。 离两座堡寨越来越近,众人也有些紧张,这里离堡寨只有几百步,他们随时都会冲过来。 “嘀嘀嘀……”,急促的哨声同时从两边响起,众人忙取出兵器,却不见有人冲出。 老五道:“是呼叫马队的哨子!要看就快点上坡看,看完快走!”。 原来这些保寨就是放哨的,众人忙登到高处,从这里放眼看去,一座巨大的营地出现在北边约十里处,一队队马军正在四周往来游弋,而一个百人队的马军正策马向这边赶来,明显就是冲他们来的! 老五皱眉道:“走吧,没机会靠近!”。 旭子眯眼看着远方的大营道:“不急,再看看,等到四百步再走也不迟”。 那座巨大的营地方圆超过五里,距离太远也看不太清楚,只隐约看到一大片黑乎乎的的窝棚,搭建的很杂乱没什么章法可言,四周没看到高大的寨墙,草木稀疏天寒地冻,建造防御工事并不容易,而且野战是西域的战争常态,围绕城池堡寨的大规模攻防战很少发生。 中间位置一座营帐鹤立鸡群,应该就是中军所在,往西有一座座蒙着芦苇毛毡的小丘,应该是后军屯粮之所…… 正看得出神,老五忽然叫道:“走!再不走来不及了!”。那队马军正极速赶来,只离着四五百步,蹄声呼喊随风传来,清晰可闻。 “走!”,旭子一声令下,众人齐齐拨马而走。 战马冲刺速度急快,几百步转瞬即至,好在对面要上坡众人从往南却是下坡,刚提起马速,那队马军已经冲上坡顶,却停下了。 发现他们并没追过来,只是停在高处大声嘲笑叫骂,旭子举手示意,众人齐齐勒马,回过头来同声大骂,“狗儿子!你们过来!”。 对面不甘示弱,更加大声叫骂挑衅,虽然互相听不懂骂什么,但一点都不妨碍对骂的起劲,一时间污言秽语乱飞。 可惜众兄弟人少声势弱,又偏偏是顶风,场面上不如对手,等对面堡寨里的人也加入之后,更骂不过了…… 叫骂归叫骂,挑衅归挑衅,可对面不追过来,烦了等人也不敢冲过去,最后只得撤退去与老白他们汇合。此行唯一的收获就是看了一眼吐蕃大营,顺便过了下嘴瘾,虽然输了。 天色渐暗,众人点燃篝火,旭子皱眉道:“这边也没机会,咱们明天再往西去,绕过那些巡逻队,看看能不能袭个运粮队”。 老白皱眉道:“前天一队兄弟去西边折了十几个,贼人马队添了不少……”,吐蕃人再傻也知道后路粮道的重要性,不可能放任安西兵袭扰。 众人一阵沉默,“看来又要白跑一趟了……”。 老白和众老兵摸索着铺开羊皮,烦了忽然开口道:“其实不是没机会”。 众人一愣,“什么机会?”。 烦了一字一句的道:“我想去夜袭吐蕃大营!”。 第66章 只放火不杀人 老白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咱们几十个人,如何夜袭贼人大营?”。 烦了微微摇头道:“不是咱们,是我们”。 “你们……”,众人一阵倒吸凉气,三十几个少年,打算去夜袭上万人的大营,如果这话出自别人之口,一定会啐他一脸,可烦了是自己的兄弟。 烦了笑道:“不敢去?”。 郭旭起身道:“我去!我信你!”。 胡子起身叫道:“算我一个,这事不能落下我!”,“我去!”,“我也去!”,众兄弟纷纷起身应和。 所有的少年都站了出来,烦了无声笑了,少年义气,不惧生死,这帮兄弟从不让自己失望。 “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出发,路上细说”。 老白忙伸手拦住,他没想到这帮小子如此大胆狂妄,“太凶险了……就算要去也要再叫些人手帮忙,这点人济什么事?”。 烦了笑道:“老哥,你们眼睛不好,去了也不济事,还是我们年轻人走一遭吧”。 老白神色黯然,大部分老兄弟晚上跟瞎子一样,这一点确实不如年轻人。烦了又道:“我们不为厮杀,老哥且放心”。 老白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点点头叹道:“罢了,去吧……不愧我安西子弟,真够胆!有种儿!”。 众人大喜,“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收拾器械牵马前行,直奔西北,新月如钩,寒风刺骨,众兄弟压抑不住胸中豪情,个个兴奋异常,走出几百步,再回头看时,老兵们依旧站在篝火旁边,他们在送自己的后辈,并为之欣慰,荣耀。 “咱们直取贼人中军咋样?把那主将剁了,咱们兄弟扬名立万……”,胡子有点兴奋过头,不断的在旁边怂恿,引来不少傻大胆附和。 烦了啐他们一口,笑道:“剁个屁,上万的吐蕃人,咱们几个去送死啊”。 旭子走近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烦了眯着眼睛,隐约能看到那些高处的保寨,停下脚步把众兄弟叫到身前,“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咱们今晚只为放火,不为杀人!”。 维生素摄入不足导致这个时代夜盲症发病率超高,高原和西域更是高到离谱,看过吐蕃人营地后烦了便有了这个念头。吐蕃人防备松懈,没有夜战的概念,小股人马趁夜摸进大营是有可能的,几十个兄弟的战力一般,放火却足够用了,摸到吐蕃人的屯粮之地放上一把火,无论如何都是大功一件。 第67章 逃命 “烦了哥,快醒醒!”,安卓急促的声音响起,烦了猛的睁开眼睛一激灵,“我特么睡着了!”。 从草垛里爬出来,远处的十几团火光在黑夜中如此扎眼,正越烧越旺,牲口的叫声此起彼伏,“快!点火!”。 火折子点燃干草,眼前亮如白昼晃的人眼花,烦了抱起烧着的干草边跑边洒,心中不停暗骂:光图暖和了,竟然睡着了…… 火势蔓延迅速,很快烈焰包裹草堆,四周不知多少牛羊在嘶鸣,有人在呼喊,很快呼喊声越来越大。 把四周草堆点了个遍,烦了的脸被烤的生疼,看安卓他俩还在到处放火,忙跑过去拉住他们喊道:“差不多了,快走!”。 此时放眼望去已经到处火起,三兄弟认准南方抱着头猛跑,很快就发现形势不妙,他们伙可能是跑的最靠北的,别的兄弟一放火,却把他们给断了退路。 “狗日的吐蕃人,存放辎重也没个章法”,烦了带着二人只能往没有火的地方绕,周围到处都是呼喊声,也不知道惊动了多少人,受惊的牛羊身上带着火乱窜,引燃更多地方,也带去更多混乱…… 烦了跑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跑出火场边,好不容易穿过栅栏,“烦了,这边!”,是旭子的声音,忙寻着声音跑了过去。 众兄弟脸上身上全是草木灰,许多人头发眉毛都被燎的狼狈不堪,可他们还是忍不住大笑。 “哈哈!成了!”。 “真的成了!”。 旭子道:“弟兄们到齐了没?”,众人一番点算,朱勇叫道:“胡子他们没出来!”。 周围人声鼎沸,各种喊叫炸锅一般乱成一片,“怎么办?”。 “再等!”,旭子与烦了同声道。 火势冲天,亮如白昼,到处都是杂乱奔跑的人群,现在正是撤出的好时机,可胡子他们不见踪影,众人等的心急如焚。 “咕噜呱啦……”五六个汉子从南边跑来,手里拿着木桶木叉,边跑边向众人比划,烦了不由一愣。 那几人跑到近前,又是一阵鸟语加比划训斥,看样子还有个头目,烦了明白了,自己这帮人烟熏火燎的看不出面目,对面以为是自己人。 旭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噗”一刀捅进那头目肚子,横刀一拧又猛的拽出,带飞一道血箭,烦了几乎同时挥刀,旁边那人捂着脖子载倒在地,众兄弟一拥而上,乱刀把其余人砍翻。 刚把尸体拖到阴暗处,旁边栅栏“哗啦”一声被撞倒,几个人滚了出来,烦了立刻提刀冲了过去。 “别砍!是我”,为首那人喊道,竟然是胡子。 烦了把他拉起来骂道:“你死哪儿去了?”,胡子迟迟不出来,他真有些慌了。 胡子抹了把脸,低声道:“俺……睡过去了……”。 烦了老脸一红,“亏你能睡得着!看到火起还不快出来!”。 胡子委屈道:“好不容易来一回,总不能啥也不做,俺们看到一个马厩,进去放了一把……”。 重新点了一遍人数,“齐了,快走!”,烦了抬头看时,启明星竟已现于东边天上,心中一惊叫道:“快走快走,天快亮了”。 远处一阵大乱,一群牛竟从栅栏冲了出来,身上带着火冲向南边,众人大喜,紧随其后狂奔。 牛群一路引燃帐篷,冲散人群,引起更大混乱,众人闷头向前,不多时那道栅栏已遥遥在望。 几十个人拦在前面,为首那人正喊着什么,应该是在训斥他们惊慌乱跑。旭子低着拖刀急步向前,众兄弟知道如今只能硬闯,聚在一起摆出锋矢阵型。 对面看形势不大对,更急促的喝问。“噗噗噗……”,一片刀光闪过,对面措手不及被砍翻七八个,其余人惊叫一声四散逃命,众兄弟脚步不停向前冲,凡挡路的皆一刀砍过去,不多时已至营边。 旭子把栅栏踹开当先冲出,“快走!”,众人纷纷跳出栅栏,向着东南方一路狂奔。 东方已经微微泛白,而大营中的呼喊声正越来越弱,众人知道,最混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却还在无遮无拦的旷野。 “快跑快跑!”,众人拼命的向南跑,天大亮之前必须翻过那道岭,跑到存放战马的地方就安全了。 烦了又渴又饿,体力已快到极限,其余兄弟也不比他强多少,都跑的气喘吁吁,前面一个兄弟被石头绊倒,烦了躲闪不及腿一软也摔到他身上,兄弟忙把他俩拉起来,旭子拽住烦了继续闷头跑。 清晨的曙光洒满旷野,众人终于跑到了土坡下,一个个手脚发软狼狈不堪,刚喘了两口气,有兄弟惊叫道:“追兵!”。 烦了回头一看,近百骑兵正纵马赶来,已经不足两千步,顿时惊的寒毛直竖,带着破音喊道:“快!跑!跑!”。 众兄弟互相拉扯着奋力前行,爬到坡顶时再看那队骑兵已经不足千步,两旁堡寨哨声大作,有步卒正从堡寨出来。 众人顾不上喘气向南急跑,远处看马的兄弟也发现了他们,正慌乱的驱赶战马过来接应,下坡稍微轻松,可众兄弟手脚无力,不时有人摔到地上,好不容易跑出去几百步,身后骑兵已经追至坡顶,然后丝毫未作停留便冲了过来,马蹄声如催命般越来越近。 “来不及了!”,旭子道。 烦了估计一下前后距离,知道确实来不及了,再跑下去会被骑兵追着砍死,还要把看马的五个兄弟也搭进去。 “别管我们,快走!”,旭子纷纷大喊,众兄弟也明白过来,“你们快走……”。 接应的兄弟并未理会,仍在驱赶战马往这里赶。 “傻货!走吧!”,烦了猛的站住身形,大口喘着粗气。旭子等人也停下脚步,向远处兄弟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众兄弟相视一笑,:“不跑了,给他们几个挣条活路!”,“好!”,“值了!”。 三十个兄弟喘着粗气站好队形,面向越来越近的骑兵,烦了竟然没觉得害怕,胸中只有汹涌的畅快。 胡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回俺把弟兄们拖累了”。 烦了道:“是我出的主意”。 旭子笑道:“谁都不怨,咱们兄弟这把火烧的可不亏!”。 对面骑兵越来越近,却慢慢的停在了两百步外,两旁堡寨的步卒也到了,数百兵马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这群叫花子。 为首那人用生硬的大唐话喊道:“我敬你们是好汉,只要你们能归降……”。 朱勇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嘟囔道:“这脏的,不太体面”。 郭旭沉声道:“就这儿吧!”。 胡子点点头:“背风朝阳,蛮好!”。 烦了看着远处漫天烟尘,深吸一口气道:“与诸君来世再做兄弟!”。 众人齐声道:“此生不枉!”。 郭旭站在最前,举刀在手喝道:“安西威武!”。 众人齐声应和:“战!战!战!”,几十步卒,杀气震天! 看众人并无降意,对面骑兵首领举起手臂示意冲锋,吐蕃人敬重英雄,他要给对手最后的体面。 众兄弟已决意死战,正待举刀向前,忽然身边数道黑影呼啸而过,“娃娃们先走!”,竟然是老五他们…… 十余老兵斜向冲来,正截住那队骑兵,马朔横刀挥舞,鲜血残肢飞上半空,吐蕃骑兵措手不及,一阵人仰马翻,可终究兵少,瞬间已淹没在战阵之中。 驱赶战马的兄弟赶到近前,众人纷纷上马,此时来不及披甲,正要催马去杀敌,却被一根长朔拦住去路。 “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们!”,老白喝道。 十几个老兵此时已有数人落马,情势危急,旭子急道:“老哥且让开,我等共同进退!”。 老白双目一瞪,喝道:“你们已奔波一夜,如何杀敌?留着有用之身吧!,说罢策马向战阵冲去,“滚!莫让老汉兄弟白白送掉?”。 旭子忍住热泪,拱手道:“老哥走好!兄弟们,走!”。 这便是安西兵的传承…… 战马奔驰,烦了扭头回望,没能看到老兵的身影,只看到漫天落下的灰烬。 第68章 拼爹,拼命 旭子从高处下来,“没看到他们,也没看到追兵”,烦了没说话,只是无力的点了点头,夜袭计划成功了,烧掉贼人大量粮草,可他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这一战他犯了许多错误,行动仓促,计划粗糙,发动时间过晚,撤退计划不完善等等。可惜战争不是游戏,一点细节没处理好都可能付出代价,人命的代价。 纪峰率一旅骑兵赶了过来,对众人连连夸赞,“英雄出少年!不愧是王府出来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接到回报大营里才知道怎么回事,三十几个年轻人竟做出这等大事。 一队人护送他们回营,另一队则赶去战场察看,快到营地的时候纪峰回来了,“有血迹,没有尸体”。 虽然明知道结果,众人还是一阵沉默,烦了低声道:“他们一直说欠我人情,现在我欠他们的了……”。 纪峰笑道:“老卒陨于战阵,换回来三十多个年轻人,赚了”,“是啊,是啊”,许多老兵都笑着附和,烦了不理解他们的买卖,可能他还不是真正的安西兵吧。 进入大营的时候场面很热闹,围观的老兵说了许多蹩脚肉麻的话,烦了赶回营马上去看董长安。 他依旧安静的躺在那里,照料他的辅兵在旁边。 “还好?”。 辅兵高兴的道:“董爷今天精神可是好,整整一上午都醒着,说身上不疼,还说了一些话,刚睡着”。 烦了的心猛的缩了起来,“不对!”,忙俯身查看,董长安竟已没了气息…… “长安哥……”,烦了一声哀嚎,头晕目眩间瘫软在地,旭子等人冲进来,众兄弟放声痛哭。 意气风发离开王府,约好了共同上阵杀贼,方才回程时还说这回功劳应该够送他回去了,没想到竟是这样结局…… 老兵们帮忙把董长安运出营外,众兄弟强忍悲痛前往送行。 很浅的坑,烦了把他抱到里面,填回黄土沙砾,那个温和的少年一生至此完结,众人注视着小土包久久不语。 一阵风吹过,又打着旋离开,旭子吐出一口气,“也好吧,不用再受罪了”。 众人附和,“是啊,不疼了”。 烦了则在痴痴看着远处,苦笑摇头,“我就是个废物……”。 制作火药,一事无成,董长安是个好兄弟,为救自己而死,夜袭吐蕃大营,把老白他们给搭了进去…… “兄弟们,我真的尽力了……”。 胡子搂住他的肩膀,“不怪你,是长安兄弟命数不好”。 旭子拉着他道:“回吧,不怨你”。 烦了任他拉着往前走,快到大营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问道:“该怨谁呢?”。 “怨这世道!”。 烦了认真想了一下,觉得旭子说的有道理。 赶上这个乱世道,谁死谁活都不意外,还真不用太在意,也许自己哪天也死个球了。 过午侍卫来当众宣读了众人封赏。 郭旭,仁勇副尉,正兵旅帅,赐钱八千,田二百亩,奴婢三。 杨凡,陪戎校尉,正兵队正,赐钱五千,田百亩,奴婢二。 胡子和朱勇归德执戟长,钱三千,田八十亩。 其余诸人赐钱两千,田五十亩。 老白等人特例赐钱五千,田百亩以养家小。 每宣读一项,围观老兵皆齐声叫好,场面热烈。 大唐武人分为散官,职官和封爵,爵位便是公侯伯子男,这个一般人拿不到,封爵的权利也只属于皇帝。 官职则是具体任命,比如队正,旅帅,营将等。而散官则是对应品阶(近似于现代的将校尉官)。 大唐散官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下共三十级,因为太宗皇帝缘故,正一品不设,所以最高便是从一品。 郭旭的仁勇副尉是正九品下,相当于连升三级,烦了则升两级,从九品上,胡子和朱勇各升一级,最低的从九品下。钱和地产奴婢要打完仗一起发放。 烦了接过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正面黑底红字写着陪戎二字,背面则是名字,看上去有些粗糙,从此刻起,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大头兵,成为一个有家产有仆人还有些钱的正式军官了,这就是殊功,搏一次命就能升官发财。 众老兵过来抱拳恭喜,这便是身份的改变,有了官职在身,接受行礼便已名正言顺。 旭子拉住那侍卫道:“昨晚的战事非是我的功劳,皆是烦……”,烦了把他拉开,“无事!兄长且去”。 那侍卫道:“王爷令你二人前去问话”,说罢转身离去。 郭旭不解道:“是你的功劳,我岂能争功?”。 烦了道:“你我兄弟计较这个做什么?两级不少了,三级我也接不住”。 郭旭为难道:“这……这叫我如何自处?”。 烦了推了他一把道:“别矫情,走吧,去中军,我有事求王爷,你得帮我说话”。 “什么事?”。 “艾沙!”。 无论他做什么,董长安都已经没了,懊恼悔恨没有丝毫用处,可艾沙还在,就在王府。 进入帅帐行礼,老郭挥手让旁人离开,看着二人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坐下说话”。 二人坐定,老郭问起昨夜经过,旭子按住烦了,抢先细说了一遍,他对于抢兄弟功劳的事耿耿于怀,特意说明昨晚的事皆出自烦了谋划。 老郭听完,笑道:“我自知是他手笔,按理功劳也不止三转,可你们参军日短,冒然提升高位不足以服众,今升你三转,升烦了两转,待日后再有功劳也便于升赏,你们兄弟不至因此生隙吧?”。 烦了心服口服,真是滴水不漏,自己这帮兄弟出自王府与王爷亲近,昨夜立下殊功,却被有意压制升赏,其他将校必定知道王爷在压制身边的人。 其实众兄弟刚刚入营不久,对军中事并不十分熟悉,自然胜任不了过高职位,老郭留下这道伏笔,等时机成熟再给他们升官的时候,即使有些过分其他人也能理解为补偿这次的欠缺。 最后那句话更是把烦了都架了起来,:你们兄弟不至于因为争功不和睦吧?意思就是我知道是你的功劳,也知道你受了委屈,将来我会补偿你,你是懂事的人,应该顾全大局…… 与精明的人打交道,千万别试图耍心眼儿,因为你不但玩不过他,还会被他看不起,所以烦了的选择是有话直说。 “王爷,今日无旁人在场,小子有话便直说了,旭子勇毅宽厚,兄弟们都信服,我虽有些小聪明,但懦而少断,冲动易误,自知不足以为魁首,我愿为旭子佐助”。 这是他的真心话,自己的见识胜过旭子,可能比他反应快,心眼活,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大哥,也不想去争那个大哥,做老大是要扛起责任的,要坚韧不拔,宽厚公正,甚至还要忍辱负重,他自知做不到。 烦了直接把事情说开,老郭听完微微一愣,仿佛重新认识他一般细细打量,心中冒出一句话:懂取舍,知进退,人杰也! 点点头欣慰的道:“好,秀儿为安西寻一宝物”。 烦了看时机差不多了,低声道:“王爷,我要艾沙”。(我为组织无私奉献,现在有资格要艾沙了吧) 老郭眉头瞬间皱起,嫌弃道:“烦了,就为了一个侍女?”。(成大事不拘小节,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烦了可怜巴巴的道:“王爷,小的没出息,就要艾沙……”。(老子就这点出息,爱咋咋地) 郭旭从旁劝道:“王爷,烦了与艾沙姑娘情投意合,还请王爷成全……”。 老郭摸着胡须沉吟片刻,微微叹口气,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丢过去,“先看看吧”。 公文来自五天前,下边那个鲁字就像有人拿笔狠狠戳出来的一样。 布啤如在调集主力围剿北路军,老郭令鲁阳后撤,可他担心自己后撤会导致吐蕃中路盘活,所以打算冒险穿插跳出合围,然后再打疏勒城,以吸引住吐蕃主力。 烦了不得不敬佩,鲁阳将军不愧名将,面临危局毫不退缩,以几千兵马死死缠住吐蕃主力,使其没有余力顾及另外两路,他选了最艰难却也是收获最丰厚的一条路。 老郭又拿出一封信交给他,烦了接过一看,是鲁阳的私信:……豹儿说他已有心爱女子,便是府中叫艾沙的婢女,身份虽卑微,儿亦不忍他伤情,舐犊之情,义父勿怪,……豹儿成人,鲁阳心无牵挂,愿以身报国,义父不必顾念,当以大局为重…… 儿子有了女人,当爹的死也能死的安心,情愿赴死报国,可那个人却是艾沙…… “王爷……”,烦了认真的道:“我敬佩鲁阳将军,可艾沙是我的婆娘!”。 老郭满怀怜爱的看着他,皱眉道:“烦了……何必呢……”。 烦了走出帅帐,军营肃杀,落日如血,扶刀大步向前,胸中只剩暴虐。 拼爹拼不过就只能去拼命,如果还不够,就再拼一次。 第69章 又见张老三 烦了不知道那把火到底烧掉了多少粮草,缩成一团的吐蕃人仅隔了一天就突然有了动作,骑兵四出与安西斥候不断缠斗,死伤惨重都不在乎。 腊月初十,大营里一片忙碌,有四个营的兵马奉命出发,不知去了哪里,安西兵战力强悍,尤其擅长小股兵马作战,转化为纯骑兵后更是将这一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分兵作战更是拿手好戏。 种种迹象表明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胡子看着有些空旷的营地,不解道:“怎么把咱们给丢下了?”。 郭旭道:“王爷说调咱们去右二营”。 “右二营折损颇重,不是撤回去了嘛?又有援兵来了?”。 “洒家便是右二营营将!还不来参见上官?”,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烦了抬头一看,竟是张三叔他们。 众兄弟忙起身行礼,“三叔啥时候来的?”。 张三笑道:“昨天刚到,小子们干的不赖”,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是东关营来替了右二营的位置,弟兄们竟又到了他的帐下。 正式参见主将后一同来到营地,都是熟人免不了一阵亲热,老郭给二营补了几十个老兵,再加上烦了等人,二营有正兵二百七十,辅兵二百余。 张三先把营中编制调整了一下,郭旭正式出任二旅旅帅,辖烦了和裴二黑的两个队,又给补充了几十个老兵,使之达到满额的正兵一百一十人,另划拨给二旅七十名辅兵听用。 他自己亲自率领的第一旅也是一百一十名正兵加七十辅兵。余下的一队老兵与七十辅兵则组成三旅作为二营的后队。 待分配完毕,张三沉声说道:“接军令!”。 众人齐齐起身抱拳:“卑职在!”。 张三巡视一周,说道:“收拾器械,补箭矢一万支,长朔八十条,铠甲八十领,携十日粮草,明日五更出征!”。 “喏!”。 为了保密,军队出征的目标通常是不对底层士卒公开的,但有经验的老卒能根据战局和携带的物资猜个八九不离十,带这么多东西,估计是要抄远路。 营中迅速忙碌起来,正兵收拾战马军械,辅兵要去后营领来粮草军械捆扎好准备驮运,火头军则宰杀牛羊做饭,这也是军中惯例,出征前这一顿必须得吃的好。 烦了这个新任队正,除了原来的兄弟还补了十几个老兵,旭子分给他二十个辅兵,现在手下共有好汉七十多条,也能称呼一声军头了。 胡子和朱勇仍是火长,烦了自己带一火,另外两火交给老兵。 辅兵头目满脸激动:“不想竟能在大师帐下……”。 烦了训斥道:“我是队正,不是什么大师!干你的活儿去!”。 两匹战马,皮甲铁盔,横刀园盾,长朔投矛,这些都必须亲自检查,还有干粮水囊羊皮披风等,收拾差不多旭子回来了,手里提个大包袱。 “什么好东西?”,烦了解开一看,竟然一副山文甲。 山文甲是大唐十三铠中的一种铁甲,甲片上压出凸起增加强度,因凸起呈山字而得名。 半寸大的甲片层层叠压,以皮筋串联,内衬牛皮,分披膊,身甲,甲裙,还有胸部的绊环和护腰等部分,整副甲重二十斤,比普通明光甲轻不少,防护力却更强,穿戴起来既威风又好看,只是制作繁琐,造价不菲,在安西军中要营将以上才能用。 烦了笑道:“王爷还真拿你当亲孙子,这回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郭旭却没笑,说道:“烦了,这副甲是为你要的”。 烦了笑道:“不要,我习惯了皮甲,这玩意儿太重,穿了施展不开手段”。 郭旭皱眉道,“你穿了保住小命,我不想埋你”。 烦了歪头道:“看不起谁呢?武艺好就了不起?”。 郭旭提起长朔道:“要不你来试试,能赢了我就随你心意!”。 烦了鼓了一鼓,又重新坐下,“我……我承认斗你不过,可这副甲我不能穿”。 “为什么?”。 烦了把他拽到身侧说道:“你看,这个东西太扎眼了,上了阵挨箭都得多挨两支你信不信?我还在后列,穿上这个东西怎么有脸躲在后边?”。 旭子被他绕的有点反应不过来,“这……”。 “所以这副甲就得你穿,你是旅帅,防护好了能带兄弟们杀再,再说你武艺好,冲前边也能多杀贼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是……”。 烦了却话锋一转,低声问道:“咱们到底要去哪?”。 旭子低声道:“抚宁堡”。 “抚宁堡……”,烦了默默点头,抚宁堡位于西北方向一百多里的一处小绿洲,堡寨已废弃,只当地名使用,那里也是去疏勒城最近的路,只是老郭派二营跑那里去干嘛? 两兄弟正猜测老郭派他们去的用意,有后营辅兵过来传话,有一队民夫短了军粮,却自称认识烦了,军需让他来问问。 烦了起身跟去看看,他确实认识一些部落的民夫,这种天气运粮实在辛苦,能帮着说句话就帮一下吧。 “缺多少?”。 “三斗”。 三斗粮,倒是不多,可安西对军粮短缺责罚的很重,其实也正常,在任何时代,只要跟军资沾边的责任都不轻,安西的规矩相对简单,只有砍头和抽鞭子两个等级,三斗刚好够砍头。 来到后营,老远就看到一个汉子被绑了跪在地上,烦了过去仔细一看还真认识,竟是浑思部的那个把头。 他儿子浑思铁也在,看到烦了扑过来跪地就哭:“大师救命……”,其余族人也纷纷跪地哀求,辅兵过来拿鞭子一顿抽,“肃静!军营重地,不得喧哗!”。 烦了挥手让他们住手,把浑思铁拉起来道:“怎么会短了军粮?”。 浑思铁委屈道:“大师,实在不知怎么回事,路上一点都没漏,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就说短了三斗……”。 烦了摸着下巴没了主意,到底是装的时候就少,还是在路上漏了或者偷吃了,甚至卖掉了,这事儿根本就说不清楚。 又问道:“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帮你,到底有没有偷吃或者卖掉?”。 浑思铁吓的差点跳起来,举手发誓道:“大师,给浑思部十个胆子也不敢啊,确实装的时候就这些,若有半句假话,甘愿下地狱……”。 烦了点点头道:“你们出去等着,别吵闹,我去试试”。 他相信浑思部没胆子倒卖军粮,就算倒卖也不会只卖三斗,更不会明知道军粮少了还跑来送死。 顺利找到老熟人仇治,直接说道:“老哥,外面那人少了三斗军粮,我想讨个人情,能不能饶他一命”。 仇治笑道:“个低贱的货,值得你讨人情?”。 烦了叹道:“他们是浑思简将军的族人,前日曾有过一面之缘,天寒地冻的运粮实在辛苦,我看他们不像有意短了军粮,且饶他一回吧”。 仇治点点头,痛快道:“行!老弟开了口,这个面子不能不给,来人,放了吧”。 浑思铁他爹短短时间便在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真的是生死只在转念间,只是烦了看着老仇治神色,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这个老家伙不是在故意找茬杀人立威吧,难道军粮本来就没少…… 烦了越看越像,眯着眼睛缓缓说道:“老哥还真是精明人,一文钱没花,敲打了民夫,还白白赚了我一个人情”。 仇治无辜的问道:“老弟何出此言?”。 第70章 这一天很长 在这个时代,分兵作战的难度超高,因为战局本就瞬息万变,通讯却十分蛋疼,所以各路兵马之间的配合完全依赖将领的经验和能力。 南路军回报时断时续,北路彻底断了音讯,但老郭相信安西兵,也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一定不会令自己失望。 当吐蕃骑兵突然出动,他立刻察觉到战机来了,吐蕃人遮蔽战场是想有动作,本还要再等些天,结果被烦了他们放的一把火,把这个过程大大加快了。 整整六个营的兵马已经出发去往该去的地方,大营里只剩下两营正兵和不到辅兵,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数字,如果吐蕃人现在冲过来,后果会很严重,可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对面的吐蕃人没有那个胆子。 “报!贼人骑兵回撤,有兵马正出营向西!”。 老郭笑了,果然不出所料,那支孤军本就惶恐,这些天又被安西骑兵压的动弹不得,迟迟等不到援兵,又被一把火烧掉许多粮草,他们终于忍不住要撤退了。 “后营辅兵不动,其余兵马集合,随本王杀贼!”。 “喏!”。 八百正兵与近千辅兵很快集结完毕,老郭一身铁甲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亲兵高举两杆大旗,一杆安西大都护府帅旗,另一杆则是郭字王旗。 “小的们,随本王杀贼!”。 “王爷威武!王爷威武!王爷威武!……”。 威震西域数十年的郭王爷已经多年没有亲临战阵,今天那杆王旗又再次出现了,两千兵马没有前哨,没有斥候,直接排出一个宽大到夸张的锋矢阵向西压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终于有吐蕃骑兵发现了他们,而后头也不回的打马而去。 一队安西斥候赶来,“王爷,贼人后营已撤出大半,中军大旗开始动了!”。 老郭笑着点点头,“咱记得你小名是叫二丫吧”,指着远处探头探脑的吐蕃斥候道:“去,显个手段让咱瞧瞧”。 那队正兴奋的一抱拳,“王爷稍待!”,“随我来,拿几个给王爷助兴!”,一声呼哨,数十骑打马而去。 那队吐蕃斥候扭头便走,不想二丫有心在王爷面前露脸,拼命赶过去竟很快追了个首尾相连,只见他连珠箭发,前面贼人竟被他顷刻间射落了五六个。 “好!哈哈哈哈……”,老郭放声大笑,“不比他爹差,提个旅帅吧”。从对面斥候的表现就能轻易看出,对方战意不强,这说明自己的判断完全正确,那支吐蕃前锋现在一心只想撤退,根本没有拼命的想法。 旁边一队正道:“小的去给王爷拿个活的来”。 老郭笑着摆摆手道:“急什么?今天很长,有你赚功劳的机会”。 再前进十里,又有斥候回报,“贼人正加速撤离,大半营帐被丢弃,已经有半数兵马出营西行”。 此时离吐蕃大营不足十里,老郭看看天色,未及正午,令:斥候二里,驻马暂歇。 有营将低声问道:“王爷,贼人要跑,为什么不趁势赶过去?”。 老郭抬手抽了他一鞭子,“蠢货!”。 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打仗也一样,急了不行,慢了也不好,敌人着急撤退,若去的急他可能会停下拼命,去的晚了又会失去战机,不急不缓才是正好。 吃些干粮后重新前进,前边斥候回报,贼人大部出营,稍显混乱,但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步军正迎面赶来。 老郭向左右笑道:“看看,战功这不就来了?”。 众人大笑,老兵油子都明白,对面慌了,派出这支步军来拖延时间,或者说就是来送死的。 又行五里,众人终于看到了那支所谓步军,黑压压一片立于缓坡,几千人手持木叉劣刀木盾,最后有百十个骑兵压阵。 安西兵一直逼近到三百步,这个距离战马勉强够提速,老郭持朔越众而出,身后亲兵高举大旗,“可识得郭某!”,一声大喝,声震四野。 数千步卒一阵肉眼可见的骚乱,作为来送死的炮灰,本就心怀绝望,没想到竟是与杀神郭王爷对敌…… 郭昕轻蔑的随意扫视对面,沉声喝道:“某不杀鼠辈!还不速退!”。 一声断喝,数千步卒齐齐退了一步,最后边的百十骑兵却直接调转马头跑了…… 这便是仆从部落的悲哀,被抛弃的时候也没人心疼,见贼人士气已沮,老郭长朔前指,“既不退,便受死吧!孩儿们与我杀贼!”。 安西骑兵早已按捺不住,见王爷号令,两营兵马自两翼齐齐杀出,诸营辅兵紧随其后,如一把巨大的剪刀向前卷去。 “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安西威武!”,战马如雷,刀朔如霜,本就慌乱的吐蕃步卒再不犹豫,纷纷丢下器械嚎叫着扭头就跑。 骑兵追击步卒溃兵是最轻松的杀敌方式,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可安西骑兵并未从正后方杀过去,而是分别从两侧斜着切向一角。 这便是百战精锐的经验,溃兵有数千之多,如果从正中捅进去,拥挤的人群会迫使战马停滞,那样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斜着从后边一层一层的削,不断驱赶溃兵奔跑逃兵。 两股骑兵分别从后边削过去,残肢断臂与鲜血飞上半空,有的人想回头拼命,有人在跪地投降,更多的人跑的更快。 骑兵杀透人群,向外绕了一个圈子又重新整队,第二次切了回去,溃兵更加拼命的跑,许多人被拥挤着绊倒在地,却再没机会站起来。 老郭轻夹马腹不紧不慢向前走,很快就到了那片湿漉漉的区域,战马轻巧的避开尸体,冒着热气的鲜血点点飞溅。 那支仆从步军头也不回的亡命奔逃,安西兵连冲三阵后止步稍歇,旷野中留下六大团尸体和残肢断臂,辅兵们兴高采烈的冲过去补刀,顺便捡回能用的东西。 不用着急追杀,力气珍贵哩,两侧游骑把落单的人赶回群里,犹如放牧羊群。 溃兵越跑越慢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有的人一头栽到地上,还没等他们气息喘匀,马蹄声响,安西兵又来了,再次开始亡命奔逃…… 老郭马鞭前指:“看到没?不用切的太厚,也不用赶的太急,停下了就切一块,赶着他们跑”。 一个年轻侍卫道:“轻松倒是轻松,就是不能厮杀的爽利”。 老郭恨铁不成钢的抽了他一鞭子,“挨鞭子爽利不爽利?”。 骑兵追击溃兵的经典战术,一松一紧的驱赶,不断杀掉跑不动的人,给他们逃命的希望,却不给抵抗的机会…… 太阳西斜,老郭终于看到了吐蕃大营,空荡荡的,杂乱不堪的大营,遮住阳光远眺,有人马正越走越远。 “赶上了”。 溃兵已经跑了五六里地,还有一半人,逃命时体力真的会超常发挥,安西兵驱赶着他们从大营一侧向西,让他们能快点追上同伴。 两营骑兵轮流跟在后边,每当那些人跑不动了停下,他们便冲过去砍死一些,其余的人会再次开始奔跑。 溃兵也看到了前方的同伴,可惜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安西兵只能用刀朔催促他们再快点。 越来越近了,两千步,一千步,五百步,安西兵越催越急,溃兵在迅速减少,还剩下六七百人。 吐蕃人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都在低头赶路,还在越走越快,后军一支兵马停了下来,却只是原地列阵,并不可怜那些倒霉蛋。 眼见没人接应,溃兵中发出一阵哀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前跑去。安西兵已经排好严整的锋矢阵型,他们在等,等溃兵撞进人群,等那队停下的吐蕃后军混乱。 溃兵撞上了长矛,发出濒死的嚎叫,就是现在! “安西威武!”。 “杀贼!”,两营骑兵策马杀了过去,吐蕃后军一阵慌乱。 “安西威武!……”,南方埋伏的兵马杀了出来,直直撞向后军中间,长长的队伍瞬间扭曲。 “安西威武!……”,又一营兵马从北边杀出,直奔后军前队。 时机刚刚好,一切都恰到好处,大唐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驻马高处看着眼前的修罗场,满意的点点头。安西兵在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杀向贼人,吐蕃后军的崩溃只在转瞬之间。 侥幸活下来的人会被驱赶着奔向他们的中军,有两个营的安西兵正在前边等着那个时刻。 “我说过了,今天会很长”。 第71章 抚宁堡之战(一) 烦了原本算个爱干净的人,在王府的时候常因为这个被兄弟取笑,后来去到东关和一些部落,见过许多又脏又臭的人,每次都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来了疏勒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习惯是很容易改变的,当饿急了的时候,手干不干净其实并不重要,当一桶热水成为奢侈,不洗澡也是能忍受的,当寒风割开皮肤,令他恶心的油脂也能涂抹到脸上,那些臭烘烘的气味闻久了,慢慢也就闻不到了。 抚宁堡绿洲并不大,方圆不过三里,地势东高西低,寨子原本就建在东头的高坡上,废弃后就只剩一些残垣断壁,腊月十二傍晚,二营终于赶到了这里。 篝火点燃,张三把几个军头叫到一起商量军情。 “他娘的鬼影都没看到一个”。 从巴水渡到疏勒城的大路,这里是必经之地,这么重要的据点至少也要设个岗哨烽火台,可这里什么都没有,连路过的运粮队和斥候都看到。众人苦苦思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感叹吐蕃人用兵真是天马行空不拘小节。 旭子道:“不管有人没人,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 “那倒是”。 军令很简单,截杀吐蕃人。 老郭料定吐蕃人要撤,分兵沿途伏击,他想把这支前锋击溃后一口口吃掉,只是烦了总有些不太放心,那可是上万兵马,你就那么有把握?还特意派我们跑出上百里来埋伏。 “等着吧,王爷不会错的”。 众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虽然遭到夜袭的几率不大,可轮流值夜必不可少,烦了坐在高处看着天空发呆,风声吹过发出呜呜声响,旷野中的狼嚎声时远时近。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真是豪迈……”。 旭子过来坐到他旁边,“看什么呢?”。 “看星星,有人说地上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不知道我是哪一颗”。 旭子笑道:“为什么不是月亮?”。 烦了皱眉想了一下,说道:“也是”。 两兄弟沉默一会儿,旭子说道:“你打算怎么办?”,作为兄弟,他可能是这个世上最了解烦了的人。 烦了看着朦胧的旷野有些迷茫,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要怎样的战功才能争回艾沙”。 旭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别怪王爷”。 烦了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没怪王爷,也不怪鲁阳将军,我甚至连鲁豹都不怪”。 腊月十三,众人穿戴整齐伏于堡内,此处是附近的最高点,视野开阔,根本不需要派出斥候查探,只需要安心等着便好。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着夯土反射着热量,烦了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有人来了!”,高处老兵一声低呼。 张三低声道:“别动,待命!”。 烦了从土墙后探出一点头,东南方向一队骑兵正在赶来,从尘土看有百骑左右。 “不是友军!”。 众人齐齐看向张三,他却微微摇头道:“等着”。 百十骑兵越来越近,直到马蹄声清晰可闻,张三却始终不下令出击,众人只好继续忍耐。 五百步,四百,三百……最好的出击距离错过了,张三还是不下令,百十骑兵经过堡前依次向西,他们穿着各种皮毛,脸上涂着暗红色的染料,是吐蕃本部骑兵! 烦了几乎屏住呼吸,紧紧抓住手里投矛,那些人没察觉堡内有人,正陆续奔向西边水潭。 五百步外,吐蕃骑兵下马砸开冰在饮马,所有人都在等张三下令,那些人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这时冲过去一定能重创贼人,可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时间不久,那些人再次启程向西,三个骑兵则回身去往东边,很快都走的无影无踪。 “呼……”,众人齐齐呼出一口气,胡子道:“三叔,咋不出击?让他们给跑了”。 张三嘿嘿笑道:“咱们跑这大老远来是吃肉的,这点小菜可不值当”。 二黑道:“这队人的马没喂饱,里面有三个豹子皮”。 “虎豹!”,烦了明白过来,“有大鱼!”。 吐蕃人的规矩,只有最勇猛的战士才有资格穿虎豹皮毛,而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用虎豹战士,也就是说这队人是某个贵人的仆从。 从东边来的贵人,只能是那支吐蕃前锋的主将,马没喂饱说明匆忙…… 郭旭道:“看来王爷那边得手了!这队人是主将的探路斥候,那三个是赶回去报信的”。 张三笑道:“吃些干粮,给马喂点好的,有大人物要过来了”。 烦了对这个世界的通讯方式彻底无语,没有信使传递消息,军队配合就只能靠猜测。如今不知道鲁阳和老四两路兵马进展怎样,也不知道东边那一战的结果到底如何,只能靠一点讯息做决定,可问题是万一猜错了,代价便会很惨痛。 这可能就是将领的价值吧,经验,武力,威望,战场嗅觉,甚至运气都十分重要。 张三令郭旭去西北方埋伏作为奇兵,他则亲率主力伏于堡后,少量辅兵在堡内看护战马作为据点,就在这里静等大鱼上勾。 烦了跟着来到埋伏地,一道风沙侵蚀而成的石岭北边,石岭只有几十步长,却也恰好能挡住视线,很适合埋伏小股人马。 这里与保寨还有水潭恰好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各自相隔五百步,安西兵经典的交叉伏击战法。 “三叔令我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翻译过来就是自己看着办,这很符合张三爷的个性。按他的逻辑,一切以实战为准则,校场练兵不如上阵砍人,练将自然也一样,旭子是新晋旅帅,打个几场就学会了嘛。 二黑等老兵看出他有点紧张,笑着安慰道:“军头,三爷那边先发动,咱们等着就行”。 郭旭点点头道:“还要诸位帮衬”。 众老兵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就是,都是一家人么”。 “你们摸进贼人大营闹那一场才是爽利”。 看众老兵一力拥护,旭子渐渐安下心来,抱拳道:“诸位老哥,小子今天是头一回,想讨个彩头,做个阵锋!”。 阵锋便是锋矢阵最前端的中间位置,也只有最勇猛彪悍的老兵才能胜任,郭旭以年轻人做军头,必须要表现出实力,做阵锋无疑是最简单直接的选择。 第72章 抚宁堡之战(二) 正午时分,堡墙上的老兵挥舞小旗,“骑兵……大队……”。 大队意味着来的敌人超过三百,烦了等人起身牵住战马,众老兵却没起身,“莫急,多歇一歇有力气”。 “来了!”,烦了小心看去,东南方向尘土弥漫,大队骑兵正迅速靠近,堡内毫无动静,看来张三叔是打定主意捉大鱼了。 吐蕃骑兵正陆续经过堡前去往水潭,然后下马开始歇息,赶来的骑兵越来越多,很快便超过了三百,还在不断增加…… “他娘的,这么多……”,吐蕃本部以步军为主,配属少量骑兵,而这少量的骑兵通常便是主将的卫队,众人猜测要来的可能是大人物,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又一队骑兵过来,烦了一眼就看到了中间那个大人物,倒不是他眼神多好,主要是这位大人物实在太扎眼了。 不但骑得马高大,身上还穿了件夸张的大袍子,衣袖长到夸张的地步,更显眼的是那顶帽子,竟然是鲜艳的红色,在一群骑兵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呵,还是个有爵位的千夫长”,一个老兵舔了下嘴唇说道。吐蕃的千夫长可不是代表手下就有一千人,还代表他是某个部落的族长,如果是有爵位的则代表大部落,或者与赞普有亲戚。 “坏了”,二黑说道,只见那个大人物并没去往水潭边,而是指着堡寨比划着什么,很快一队人便下了马走向张三等人藏身的地方,那大人物则继续去往水潭边。 其实堡寨附近本来地势就高,吐蕃人警惕性再低也会派人去的,随着那队人离堡寨越来越近,众人知道,要开始了。 寨墙放哨的老兵最后挥舞几下小旗,而后从墙上跳下,而他最后发的信号是敌人超过五百,不足一千。烦了不禁想骂人,到底是五百多还是九百多?这个误差也太大了吧…… “安西威武!”,一声大吼如炸雷般响起,一员悍将已纵马杀了出去,不是张三爷还能有谁? 只见他如狂风般从那队步军中间掠过,长朔闪过,三四个士兵随之载倒,烦了不由惊叹道:“好家伙,这就是锐士……”。 “安西威武!”,一旅将士陆续从保寨后冲出,紧跟在张三身后,慢慢组成战斗队形,直指水潭边的大人物。 突然的袭击令吐蕃人措手不及,许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一旅的人呼啸而过,水潭边几百吐蕃骑兵已经乱成一团。 此时水潭边已有数百人,连人带马拥挤不堪,还有骑兵在不断进入绿洲,张三率军不管别人,直取那头目。 路上的骑兵反应过来忙追向一旅,水潭边的人则有的想上马,有的想要步战迎敌,还有的想保护主将,这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刚上马的人正要催马,张三爷已从他身前呼啸而过,骑兵失去速度如木桩一般笨拙,“噗通噗通”的落马声连绵不绝。 一大群战马被水潭边的人赶了过来,一旅不得不放慢速度,等让过马群,吐蕃人已经排出三列步军出现在面前,正呼喊着丢出投石索。 (吐蕃不擅弓弩,可能是因为高原缺少制作弓弩的材料,气温太低不利于胶漆等工艺,但他们也有自己独有的远程武器,投石索。拳头大小的石头拴上绳索,转圈抡起来丢杀伤力不弱,分为两种,一种是单石,一种是双石,单石扔的更远更准,双石则可以缠绕对手马蹄,各有利弊。高仙芝曾评论吐蕃军队,说其骑弱弓弱,唯重步骁勇)。 对面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把战马驱赶到前面迟滞一旅速度,步军趁机步阵,必定精锐无疑。 张三见对方精锐,反而更加高兴,侍卫精悍更证实了大人物的身份,只是对手步阵已成,那头目也已经躲入阵后,骑兵不能再硬冲,遂拨马向左,“掠阵!”。 一旅将士随即转向,弓箭投矛一起发射,叮当一阵乱响,没想到那队步军人人披甲,不少还是铁甲,一轮掠阵只有十几个倒霉蛋被投矛射中,缺口又被迅速补上。 此时吐蕃人分成两部,一半在水潭边护卫那个大人物,大多是在步战。另一半则是后赶来的骑兵,此时已聚到一起,正要对一旅发动进攻。 张三率军掠过步阵,绕了一个圈子拨马回来,却并未冲向水潭边,而是突然向刚集合的骑兵群杀了过去。 “聪明”,烦了赞一声,此时水潭边的步阵已成,再冲不但后果难料,还会被那支骑兵从后边突袭,而张三果断放弃难啃的步军,转而去攻打潜在威胁更大的骑兵。 在紧张纷乱的战场上能这么快做出调整,张三的战场嗅觉绝对顶级。 可怜那支马军刚刚集结完毕还没开始动作,安西兵已经冲到了眼前,长朔“嗤”的一声轻响刺中一人咽喉,那人同伴刚要挥刀,却被张三借着马力一拳砸到脸上,晃了下一头栽下马去。 骑兵群内人仰马翻,被一旅从中间杀了一条血胡同,刚集结的骑兵被再次冲散,而此时水潭边正在分兵,步军仍在保护大人物,一队骑兵则正在集结。 “该咱们了!”,郭旭翻身上马,二旅纷纷上马持械在手,现在正是时候。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郭旭确实有成为名将的天赋,他发现了战局的危机,一旅看似占据了主动,实际经过短暂混乱后吐蕃人已经稳住了,而且兵力优势正在慢慢提现,为了放大突袭的战果,一旅一刻不停的冲杀,这种强度的战斗会使人的体力和马力快速消耗,如果二旅加入,一旅很快就要陷入麻烦。 郭旭长朔一指水潭西边,大吼道:“杀贼!,随既跃马而出,二旅众人齐齐催马,“安西威武!安西威武!”,一百余骑奋勇而出,直直向那群将要完成集结的骑兵杀了过去。 作为奇兵,出击时间和目标选择最为重要,比如目前局势,出击过早会与对面混成一团,出击太晚则一旅力弱,打成添油战术,现在出击则正好,一旅还有余力,二旅作为生力军入场正好能打乱敌人部署。 而目标有三,东边骑兵已经被冲散,一旅足够对付他们,水潭边的步军阵列不能正面冲击,那很不明智,唯有要完成集结的骑兵才是首要目标。只要击溃他们,这支吐蕃兵马便会只剩下行动迟缓的步军,落败就只是时间问题。 郭旭一马当先杀出,二黑一队老兵紧随其后慢慢展开,烦了率手下开始催马提速的时候,前队已经冲出去一百多步,马蹄践踏,尘土弥漫。 一火老兵当先冲出,烦了在队里第二列,眯眼看着前方,战马慢慢提速,待他马速提至最快时,旭子已经把一个吐蕃骑兵挑上了半空。 骑兵冲锋会与许多敌人依次擦身而过,但与每个人的碰面时间都很短,只来得及刺出一朔,挥出一刀,甚至一刀都来不及。 这时精妙繁琐的动作是来不及用的,简单直接的突刺挥砍最有效,防守只有本能的低头扭身。最有用的是枪锐刀利和够猛够快,最管用的保命手段是头盔铠甲以及运气。 烦了微微俯身随着战马起伏,速度提到最快,尘土沙砾不断拍到脸上,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前边喊杀声和惨叫声震耳欲聋,还有乒乒乓乓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前边队列正慢慢变成三列纵队,这代表敌人在侧面,烦了忙控制战马跟着变换队形,好在阵型转换还算顺利。 嘈杂声更近,许多无主战马从身旁闪过,烦了听到身下一声脆响,就像一脚踩到了螃蟹壳子,也不知道被踩的是哪个倒霉鬼。 一个吐蕃人极速靠近,手里没有兵器,不知道是不是留在某个安西兵身上了,前边的老兵一朔刺出,竟被他一个后仰躲了过去,刚直起身子,正撞到烦了探出的长朔。 朔锋借着马力轻松的刺进了小腹,那人穿着皮甲,可烦了没感觉到一丝阻力,甚至比操练时刺木板还要轻松,两马交错间,长朔顺利拽回。 “不难……”,还没来得及高兴,半条胳膊从天下而降正砸到身上,刚一抬头,一根长矛竟迎面扫来,下意识举盾低头,长矛擦过圆盾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长朔再次斜指,看准越来越近的一个吐蕃壮汉便刺了过去,再次成功的刺进身体,那壮汉却伸手抓住了朔柄,还在愤怒的瞪着自己,两马交错,烦了拽了下却没能拖动,只得放弃,一根棍棒正劈头盖脸的向他砸下来。 急忙歪头躲避,却还是慢了一点,烦了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待他回过神,发现头盔已不知去向,前队正在向左转弯,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冲阵完成了。 队列转弯间他看到了最前面的旭子,他全身都是血,眼睛里正闪着光,老刘那条朔的朔锋比他的眼睛还要亮。 这一阵冲的恰到好处,近百名刚集结的吐蕃骑兵被再次冲散,还留下了几十具尸体。旭子率领一旅没回马再冲,而是沿着水潭边杀向了东边。 这支吐蕃兵马绝对是精锐,在最松懈的时候被偷袭,他们马上用战马迟滞敌人速度,并快速组成步阵防御。 刚集结好的骑兵被张三杀了个回马枪,损失惨重之下竟然能舍弃部分人马,拉开距离重新集结发起反击,然后与一旅进行了一波凶悍的对冲。 可惜的是,他们遇到了更精锐的安西兵,郭旭发现东边的骑兵正在向东南转弯,他立刻决定沿向东发起进攻。 那支骑兵本打算继续与一旅冲杀,刚调转队形向北,二旅已经自西边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北边的一旅同样没选择回身,而是直接向西冲了过去,张三和旭子不约而同的率军绕着水潭跑了半圈,而水潭边的骑兵还在疑惑的看着二旅越跑越远。 烦了确定二人事先没商量过,可这打着打着忽然换对手,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鬼才战法? 二旅变换成一个超宽的锋矢阵,从侧面狠狠撞进了吐蕃军中,烦了手里没了长朔,只能抓起投矛准备好,然后看准一个穿铁甲的奋力投了出去。 他没来得及看到底中了没有,因为眼前全是惊恐的吐蕃骑兵,来不及多想,拔刀向一个人的侧身划了过去,一条左臂轻巧的飞上半空,那人惊恐大叫,断臂处白色的骨头和粉红色的肉十分鲜艳,大股鲜血正喷涌而出…… 由于是横着穿过,这次时间要短的多,很快便已透阵而过,吐蕃骑兵直向北边冲去,侧面被袭时如果强行转向,队形会更加混乱,损失也会更大,最明智的选择是加速向前,脱离攻击。 旭子带着二旅再次转弯向北,追杀吐蕃骑兵身后,而一旅已经从西边那队倒霉的骑兵阵中杀了过去,正沿着水潭向南,那队残兵学乖了,没在原地等,正纵马跟在他们后边…… 贼人总共还有不足四百,两百步军仍在守护他们的主将,骑兵却只剩下一百多人,分成两队。 烦了跟着前面老兵转弯向西的时候,与那队小股的吐蕃骑兵正好隔水潭相望,而一旅此时也正与大股的骑兵方向相对。 安西两个旅,吐蕃两股骑兵,四帮骑兵都在围着小水潭转,都想追上前面的敌人…… “这一战足以载入史册了……“,场面实在是诡异,让人忍不住想笑。 一条双石投索正贴着地面飞过来,恰好缠住战马前蹄,烦了猛的飞了起来,越来越高。 他忽然想起一首歌,“我要飞得更高……”。 第73章 抚宁堡之战(三) 烦了坐起身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竟没受伤,只是刀牌不知飞去了哪里,茫然看着面前的朱勇,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在哪。 “烦了,没事吧?”,朱勇拄着半截长矛,大口喘着粗气。 烦了想起来了,这里好像是战场,朱勇不是在自己身后吗,“你在这干嘛?落马了?”。 朱勇委屈道:“我本来你后边,跑出去没多远马就摔了……”。 烦了这才知道,朱伙长连第一波都没混上就摔下马了,真是倒霉催的,拿出队正的威严训斥道:“那你去换马呀,这里磨蹭什么?”。 朱勇道:“就是要去换马,撞到两个跑散的贼人,拼死命才杀掉一个”。 烦了环顾左右,只看到满地尸体,“另一个呢?”。 朱勇指了指他身下,“这儿呢”。 烦了低头一看,原因自己身下就压着一个吐蕃士兵…… 马蹄声近,旭子叫道:“烦了!离远些!”。 烦了回头一看,二旅兄弟正奔驰而过,再往后几百步则是吐蕃骑兵正在赶来,猛的回过神来,自己就在吐蕃步阵前不远,幸亏摔到坑里,吐蕃人没冲出来。 拖起朱勇连滚带爬的离开,战马很机灵的,骑士落马后它们不会傻傻的待在原地,会离开危险的地方,所以水潭附近人的尸体很多,战马很少。 从北边绕回到堡寨,除了后队的人,这里已经有几十个兄弟,有的是回来换马的,也有些是手上没了兵器,二人顾不上说话,先灌了一气凉水。 辅兵给拿来长朔刀盾投矛,牵来备马,一个老兵问道:“队头,打哪下手?”。 烦了一拍脑门,“等等,我先看看情况”。 爬到堡墙高处放眼看去,四伙骑兵仍在绕着水潭互相追赶,两百步军则在水潭边驻守,不时向经过的安西兵投出石索,现在的局面是水潭附近共有大小五支兵马,却围绕着小水潭陷入了僵持。 骑兵没有选择,身后都有敌军,只能继续追赶前边的敌人,步军丢失大量战马,面对两支不断飞驰而过的骑兵也不敢冒然行动。 但这种僵持只是暂时的,因为安西兵有三大优势。第一是马力和人力优势,吐蕃人长途跋涉而来,又厮杀了这么久,马力和人力几乎耗尽,此时两旅安西兵正离前边的敌人越来越近,都已经快要咬住敌人的尾巴。 第二是骑射差距,安西兵的骑射技艺远胜吐蕃骑兵,张三和旭子等人更是箭无虚发,正追着吐蕃人打靶。 最后一个优势就是时间,这个吐蕃大人物只带着少量骑兵匆匆赶路,说明主力已经战败,他们在逃命。安西兵主力正在赶来,他们在这里拖的越久,逃走的几率就越低,而此时已经红日西……西…… “那厮跑了!”,一顶红帽子带着几十个随从寻个空挡策马冲出,头也不回的向西疾驰而去。 大人物果然是大人物,一直留着逃命的本钱,眼看局势越来越糟,果断选择跑路了。 “他娘的!”,烦了气急败坏的跳下土墙,“留下些人看着马,其余人跟我追!”,数十骑兵从堡后冲出向西追了过去去,二营跑了一百多里,又在这里拼了半天命,绝不能让那货跑了。 此时水潭边的僵局迅速被打破,主将跑了,吐蕃士兵却并未溃散,为了争取时间,他们不顾伤亡的发起了冲锋,张三和旭子不想与他们混战换命,选择且战且走,利用弓弩优势不断消耗,对面崩溃已经是时间问题。 烦了知道,旭子他们腾不出手,马力也即将耗尽,所以只能靠自己这帮人了。 现在不是爱惜马力的时候,必须快点咬住那个大人物,打马冲出绿洲向西又跑了数里,攀上一个缓坡后远眺,终于看到了那顶红帽子。 离有四五里,大约三十多人,正在驻马歇息,这是骑兵老手,这么紧急的逃命时刻还在顾惜马力,他们已经发现了追兵,正在急匆匆上马离开。 “追!”,众人兴奋的打马狂追。 跟随烦了来的总共十七个正兵,二十个辅兵,双方人数上差不多,只是辅兵没有铠甲,只有一根长矛和一张劣弓。 红日慢慢西沉,双方一前一后狂奔,又跑出去数里,距离正一点点拉近,这就是马力差距。烦了等人新换的马体力充沛,他们却是疲马。 三千步……两千步……一千步!距离越来越近,前边却停了下来。 七百步,烦了忙举手示意止步,三十余骑陆续站定,战马在急促的喘着粗气。 “这是打算拼命了”,一个老兵笑道,很明显,对方知道甩不脱,想趁还有马力解决掉追兵。 “拼就拼,还怕他们不成!”。 “就是!干!”。 对方明显不想耽误太长时间,战马还没喘匀气息,红帽子一挥手,三十多人齐齐催马杀了过来。 众人纷纷拔刀提朔,目视烦了,他们在等军头一声令下,然后便会迎头冲上去把所有人砍死,虽只数十人,亦要有万夫莫当的锐气。 还有五百步,时机恰到好处!烦了举手大喝一声,“退!”,拨马便向东南方向跑去。 杀气冲天的众人当场就愣了,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军头跑了…… 跑了?你特么带着我们追了半天,好不容易追上了,你扭头跑了? 众人沉默着打马跟上,都在暗骂不止“懦夫!”,“安西败类!”。 没办法,军令就是军令,叫你追你就得追,叫你跑你就得跟着跑…… 烦了边跑边回头看,红帽子正带人猛追,“驾!”,跑的更快了…… 一口气跑出去两千多步,吐蕃人止步回头,烦了忙示意止步,众手下纷纷拉住缰绳,朱勇不满的道:“烦了你跑什么?”。 烦了没理他,看吐蕃人正掉头要走,立刻调转马头再次下令,“追!”,说罢便当先追了出去。 众手下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无奈只好再跟着追,幸亏对方战马疲惫,很快又追到五六百步。 对面又停了,烦了忙举手示意“停!”。 吐蕃人纷纷回头大骂,虽然众人听不懂他们骂什么,但大多数人认为烦了确实该骂。 烦了也不生气,拿出水囊喝了口水,稳稳坐在马上看着对面骂,咱是有素质的人,不骂街。 吐蕃人排好队形要发动攻击,烦了立刻调转马头准备跑路,吐蕃人再向西,他又马上指挥手下跟上…… 天色已经黄昏,烦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今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大人物终于受不了了,只能选择分兵,自己率领十余骑向西,留下二十名骑兵断后。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烦了大喝一声,“安西威武!”,一马当先便杀了过去,众手下忙催马跟上,“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口号喊的乱七八糟,跟着这样的军头只能认倒霉,你根本摸不着他的套路。 二十名骑兵迎面冲来,双方越来越近,烦了取出投矛,距离十几步时猛的投出,短矛借着马力噗的一声扎进马脖子,那马一声悲鸣载倒在地,骑兵被重重摔到地上。 “噗噗”的闷响与惨叫声接连响起,双方依次错身而过,等各自分开,中间留下了十几具尸体,队里少了一个正兵和六个辅兵。 这就是他玩套路的原因,红帽子是大人物,侍卫的战力自然不会弱,硬拼正面占不到便宜。 经过几次拉扯,对面马力已经接近枯竭,红帽子如果不想变成步兵等死,就只能选择分兵,一旦分兵,便会陷入兵力劣势。 这是烦了今天刚学到的,用尽一切手段折磨敌人,让他做最不想做的事,消耗他最珍贵的东西。 冲过一阵后烦了并未转头再战,而是催马继续向西追了过去,吐蕃骑兵忙掉头跟在后边。 吐蕃人的马力已经完全耗尽,很快他就看到了红帽子,追到五百步的时候,身后的骑兵已经只剩下三个,又跑出去几百步,那三个人的战马也倒了。 红帽子还有十三个侍卫,他已经没有停下拼命的实力,只能不停的往前跑,祈祷自己的马给力。 跟在最后的两匹马倒了,两个侍卫张牙舞爪的迎过来,烦了拨马从他们五六步远的地方经过,很快二人便载倒在地上,身上插满箭矢,两个人面对奔驰的骑兵队,个人武勇毫无用处。 天色渐渐昏暗,吐蕃人也越来越慢,双方很快首尾想接,烦了投出短矛,正中一人后心。 众手下此时恨不得抱着敬爱的杨队正亲一口,纷纷从两面包抄,拉弓射箭,丢出投矛,吐蕃人纷纷落马…… 可怜的红帽子还在拼命抽打战马,他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孤身一人,朱勇射出一箭,那匹好马轰然倒地。 被按住的时候,他哭的泪流满面,悲愤欲绝,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回程时众手下又收获了几十副铠甲,烦了从人人痛骂的懦夫变成了英明神武的英雄,马屁声一路连绵不绝,一直持续到抚宁堡。 二营打出一场酣畅的大胜,七百多吐蕃精锐死的干干净净,一个俘虏都没有,收获战马四百余匹,铠甲数百领。 代价则是正兵殉国一百三十余人,辅兵伤亡过半,另外还有伤兵数十,彻底残了。 烦了队里折了十五个,包括七个王府出来的兄弟。 七个年轻人安静的躺在坑里,土填回去只留下个小土包,众兄弟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没人痛哭流涕。 长安死的时候都哭了,今天一个都没有。 “挺好的”,胡子说道。 “七个埋一起,不孤单”。 “是啊”,不少人在附和。 马肉不太好吃,不过众人吃的都不少,许多人吃着吃着泪水流了满脸,可能是因为饿的吧。 “三十六个兄弟,还剩二十八个”,安卓低头说道。 胡子也低着头:“本来三十六天罡,现在成二十八星宿了”。 朱勇躲在黑影里道:“下回不会变成十八罗汉吧……”。 “闭上你的臭嘴!”,众兄弟齐声怒吼。 好了,现在他们是真正的安西兵了。 第74章 连升三级 老郭亲率两营正兵赶到了抚宁堡,溃兵冲击到吐蕃中军的时候,吐蕃人几乎一触即溃,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了。 他以为敌方主将会组织军队进行抵抗,还特意为此准备了一支精锐,结果吐蕃军队毫无士气,完全是一盘散沙,很快他便收到消息,原来吐蕃主将妹卆在战事刚开始就带人跑了。 这也意味着二营将要面对的不是少量溃兵,而是敌方主将率领的精锐,主力战场还未清扫完毕,他便亲自率军赶来支援了。 出乎他意料,二营不但没遇险,还把那支精锐给全歼了,并且活捉了吐蕃的前军主将妹卆,也就是那个红帽子千夫长。 老郭一招十面埋伏摧垮了撤退的吐蕃前军,二营则用一场干脆利索的歼灭战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张三对旭子大加赞赏,说他身先士卒,悍勇绝伦,而且表现老到,完全不像初次初次上阵,水潭马战时交换对手堪称神来之笔,凭此一举便奠定了胜局。 第二个被夸的则是烦了,带三十几个杂兵追击敌方主将,不仅将其活捉,而且自身损失很小。 老郭对二营此战非常满意,当即颁布封赏: 郭旭擢升宣节副尉(正八品下),钱五千,田二百亩,奴三。 杨凡擢升御侮校尉(从八品上),赐宅一处,田二百亩,奴三。 张三擢升归德郎将(从五品下),赐钱两千,奴二。 裴二黑,朱勇,胡子与诸校尉升一级,士卒辅兵皆有丰厚赏赐…… 张老三笑的合不拢嘴,这家伙因为粗鄙不文已经多年没升迁了,一直卡在正六品上,五品可是个坎儿,五品以下称尉,五品以上则称将,这回一举跨过这道坎,从今往后张三爷就能称一声将军了,虽然只是最低等的郎将,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将军。 另外两哥俩就不用说了,旭子和烦了同为此战首功,各升三级,入正兵仅半个月,旭子升了六级,烦了升了五级,安西已经多年没有这种升迁速度了,上一个升这么快的还是鲁阳将军。 没有人质疑,这是凭真刀真枪的杀出来的功劳,旭子做为阵锋,始终冲杀在第一个,一战斩首十二级,而且临战不乱,勇毅有谋,所有人都服。 烦了不用多说,单一个擒获敌将的功劳就足够连升三级。只是弟兄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这小子鬼点子超多而且蔫儿坏,竟把妹卆给生生的玩儿哭了”,这话听着好像有点别扭…… 二营上下欢腾,打仗这事就是这样,最怕的其实不是苦战,也不是伤损,而是累个臭死没功劳,所以都愿意跟着能打的将领,拼命没关系,升官发财有面子啊。 老郭打了一辈子仗,深谙兵贵神速的道理,如今去往疏勒城的道路已经打通,遂急令两营人马马上出发,他则在抚宁堡等待中军。 旭子和烦了应召进入帅帐,老郭正坐于案后佝偻着身子看军报,连日劳累让老头子尽显疲态,见二人到来,把案上军情向前一推,招手道:“先看看吧” 军报来自鲁阳将军,北路军抛弃辎重后兵分两路,从三路大军的缝隙中跳出包围,次日再次攻入疏勒城,尽屠城中吐蕃老弱。 吐蕃回援,北路军于当天撤出,之后退至三狼口,如今北路军共有疲兵一千八百,军械损耗殆尽,贼穷追不舍,北路军只能在三狼口与之周旋…… 旭子与烦了钦佩不已,鲁阳将军真不是一般战士,以区区数千兵马,拖着布啤如主力大军周旋了这么久,先后三打疏勒城,也顺便把城内的吐蕃老弱杀了三遍,也难怪吐蕃人会疯了一样追他。 三狼口位于疏勒城东北不足二十里,是一片风蚀区,虽然面积不大,但地形复杂,很适合小股人马藏身,但是有一个致命缺陷,那里水源奇缺,找水要看运气。 烦了和旭子围着沙盘,比照三路的军情。 综合各路传回的情报,可以大概推测,吐蕃这次来犯的三路兵马原本在七万左右,绝大部分是仆从和征调的各部落青壮,有甲的精锐不超过万人,另外还有许多跟着来捡便宜的小部落和卡鲁部的老弱妇孺,如果全加起来总数应该超过十万。 南路被郭老四从野狐渡切开,往南那些散落的部落是不会再来了,经过这些天的厮杀,三路共歼敌近三万,以及卡鲁部的大部分族人,有许多小部落见势不好,选择逃窜乡野。 如今布啤如手下的兵马都集中在疏勒城附近,其中于阗六部兵马一万多,名义上听从命令,但一直在有意保存实力。 勃律人听话,死伤也有点重,还有七千左右,剩下就是布啤如本部,大约一万五千,林林总总加起来,布啤如手下共有兵马三万出头,包括有甲的精锐四五千人。 安西兵这边,中路已经歼灭吐蕃前锋,因为妹卆跑路,损失并不大,加上补充来的人,兵力甚至还有所加强,正辅兵近五千。 北路军经过这些天的鏖战损失颇重,去掉撤退的老弱,还有一千八百人左右。至于南路,从最后一份军报看损失也不大,有正辅兵四千左右。 三路安西兵总兵力一万出头,而吐蕃兵马约三万余,双方兵力对比已经被拉近到一比三,精锐接近一比一,再不是开战时那个夸张的一比十。 烦了不由感叹,“安西兵果然精锐……”,吐蕃人损失的虽然只是仆从老弱和附属部落,精锐损失不大,可那毕竟是好几万人,称一声战果辉煌丝毫不为过。 老郭坐直身子说道:“叫你们来不是说战事,是我有意将你等年轻人分开散于各营,出任副队押官等职,你二人意下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默默点头。 烦了道:“王爷思虑周全”。 老郭原本的打算是让他们磨炼个一两年再慢慢升迁分开,不料昨天一战便折了七个,七个能写会算且忠心耿耿的年轻人是宝贵的,不该作为普通正兵这样无谓消耗。 烦了没有提艾沙的事,虽然他现在已经有了提的资格。 把兄弟们召集到一起,说了消息,众人都陷入沉默。 “没想到咱们兄弟这么快就要散开……”,众兄弟一阵伤感,三十六个兄弟,意气风发走出王府,一战折了董长安,二战又折了七个,现在终于要分散开了。 朱勇小声道:“其实分开也好,死的慢”。 众人这次没骂他,都默默点了点头。 第75章 双簧戏 腊月十五,中军主力赶到抚宁堡,弟兄们的调令正式下达,除郭旭和朱勇留在二营,其余二十六人分散调往各营,烦了则要去左一营任旅帅。 张老三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抢过调令冲向帅帐,很快帅帐里传出张郎将难听的哭嚎。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他又回来了,若无其事的擤了把鼻涕,“烦了胡子还有小安子也留下,别人洒家留不住了”。 午后大军启程,烦了和旭子送一个个兄弟离开,等最后一个兄弟离开,看着空荡荡的营地,二人欲哭无泪。 最痛苦的人是张三,现在全营就剩下百十号正兵,从营将直接变成了旅帅。 最傻眼的人是烦了,两天前队里齐装满员兵强马壮,现在加上他自己正好十个,新任御侮校尉干成了火长。 最无语的是朱勇和胡子,两个光杆司令…… 张老三把几个军头召集到一起,干咳一声道:“营里如今有战马五百,正兵一百零七个,辅兵一百一十,军械补齐了,还额外给了一百副甲,家底就这些了”。 场面一时有些沉寂,二黑道:“老吴说有十个能回营里来”。 张三点点头,“那就是一百二,王爷说给补十个新手,过两天跟后营过来,辅兵让咱们自己想辙,腊月二十开拔”。 新手就是刚从民间征的年轻人,可安西已经把民力压榨到了极致,所以烦了能猜得到这十个新兵的年纪,二营刚打了这么惨烈的一仗,按理要补充兵员休整一段时间的,老郭却命令腊月二十就出征,还真是阎王不嫌鬼瘦。 就这些人,也没什么办法,最后决定让烦了挑二十个辅兵先带着,有事好歹能应付一下。 辅兵们对于能在悟能大师手下反应热烈,二十个胡人好汉腆胸迭肚的模样惹人发笑。 。。。。。。。。。。。。 郭华年轻的时候很狂,看得起的人不多,无论古人还是今人他都看不起,事实上以他的聪明才智,也确实有狂的资本。那时的他是不屑于看兵书的,他认为带兵打仗看天赋,兵书对于真刀真枪的战场毫无用处。名将不识字的多了,一样百战百胜,兵书战策背的再熟也一样兵败身死,不信你看看霍膘骑和赵括。 后来年岁渐长,他发现自己错了,兵书中有许多前人的宝贵经验,有很多学问,那段时间他几乎书不离手,整日整夜的看兵书地图,琢磨古今战例。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兵书真的用处不大,军中事务要在军营里才能真正熟悉,士卒的想法只有靠近他们才能了解,而对敌作战只需要确定好目标,然后让这个目标达成就可以了,只要能达到目的,你可以去做任何事。 带兵打了一些仗,许多人都叫他小药师,有时候他也奇怪,明明很简单的事,为什么那么多人就不明白呢。 妻子和孩子病故以后他终于想开了,原来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老天爷能轻易击倒他,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反抗…… 郭华毕竟是郭华,除了老天爷,对付别人还是很容易的,比如当士卒疲惫,对面又有一大群人拦住去路的时候。 他想了一下,对面是许多部落,他们害怕安西兵,他们抢了许多东西想回家,他们各怀鬼胎,人心惶惶,自己为什么要去攻打他们?打的越急他们就会越团结,那就别打了吧。 派人狠狠杀了一阵后边的苍蝇,把他们赶的远远的,然后率领全部人马往东走了二十里,派人去告诉那些部落,“我要杀的是布啤如,给你们三天时间滚蛋”。 过了三天他发现,那些人都不见了。 我是真的是要去打布啤如,所以不值得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和力气,他们要走就放他们走就是,事情这不是解决了嘛。 然后又遇到了于阗六部一万多人马,以南路军的四千人打起来会费不少力气,所以他又派了人去,“尉迟部的头领在不在?我要见他”。 尉迟部是于阗王族,先后有三十八位国王统治于阗近八百年,而且对大唐忠心耿耿,比如大名鼎鼎的尉迟恭便出自这个部落,后来安史之乱爆发,于阗国王亲自率领五千名战士回朝平叛,都没有再回来。 虽然于阗已经被吐蕃统治,这次又派兵来疏勒,但郭华认为自己还是应该见一见尉迟部的首领,毕竟曾经是朋友嘛。 尉迟部头领其实不太想来,六部虽然一体,但也各有各的小九九,自己跑去见敌人,很容易引起误会。 可郭华既然提出来了,身为于阗王族若是不敢见面,好像有点没面子,有别族的族长说见一见也没什么,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企图,经过讨论后六部首领决定还是见一见,但要各部都出人做为随从(防止尉迟部把咱们卖了)。 尉迟头领带了一百保镖随从,郭华则是单人独骑走到的他面前,尉迟头领没有趁机下手的想法。 首先,安西待尉迟部不薄,若对郭华动手,尉迟部的名声就彻底臭了,尉迟乃是千年王族,自然不能干这么下作的事。 其次,他不敢,杀了郭华安西兵一定会发疯,甚至拉着尉迟部陪葬。何况他也没把握,四公子可是公认的安西第一高手,是那么好杀的吗?别到时候人没杀成,反倒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还是拉倒吧…… 来之前他准备了许多说辞,结果没等开口,郭华上来就把他一顿数落,“你们尉迟部一向对大唐恭敬,大唐皇帝也曾多次夸奖你们,赏赐都比别人多,安西都护府前些年退出于阗,父亲让你们自己选择去留,尉迟国王痛哭发誓永不与安西为敌,这么快就背弃了诺言吗?竟然出兵来攻打疏勒。如今布啤如大难临头,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嘛去了?”。 尉迟头领当场就懵了,这话不对吧?怎么搞得好像是我来求你一样,不是你要见我的吗?再说你知不知道我是来跟你打仗的? 只能老实回答,尉迟部不是不守诺言的人,无意与安西为敌,只是…… 郭华马上打断了他,你以为我愿意见你?是军中的尉迟部将校,他们不忍手足相残,求我放尉迟部一条生路,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回信儿,说罢扭头走了。 尉迟首领满脑子浆糊回到军中,另外五大首领的表情也十分精彩。 第一位头领说了,我就说不应该与安西为敌,将来吐蕃人跑了,咱们往哪跑?安西兵是好招惹的吗? 第二位也说话了,咱们这么多人,他郭华就那点人马,用不着怕他。 第三个马上驳斥他,你敢说能必胜?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小药师,出道至今未尝一败。就算咱们能赢下他,最后能剩下几个人?回去了怎么向族里交代?再说了,若是跟安西兵种下死仇,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第四个有些不服气,按你这意思就不用打了,干脆投降算了。 第五个出来打圆场,别吵了,咱们都是一伙的,还是让尉迟头领拿主意吧。 众头领齐声说道,对对对,尉迟首领拿主意,是战是和咱们都听他的。 尉迟头领更迷茫了,咱们是来跟郭华打仗的啊,怎么成了是战是和了?你们一个个不都觉得自己是老大么,怎么忽然这么听话了? 六大头领商量了一天,最后也没能商量出个结果,打怕打不过,打得过怕把安西得罪死。和要怎么个和法?投降不可能,又怕吐蕃人报复…… 最后一致决定,请尉迟头领再辛苦一趟,问问四公子到底啥意思。 再次见面,尉迟头领学乖了,决定先发制人,不能让郭老四带了节奏,直接问道,你到底是啥意思? 郭老四当时就不愿意了,我能有啥意思?你们想打就打呗,前几天一时心软放跑了些小部落,白白丢了许多军功,让我的手下好一顿埋怨,这回说啥不能再放你们跑了。 尉迟头领又懵了,你不是要谈嘛,怎么又要打,还能不能有个准儿了? 忍辱负重的尉迟头领只能陪笑,俺们也不想与安西为敌,可吐蕃人那边也不能没个交代,你看这事…… 郭老四火气更大,你要跟吐蕃人交代,我还要跟将士们交代呢,他们跟着我跑了这么远,没有拿到战功,我跟他们如何交代? 尉迟头领直接躺平了,你说怎么办吧,你说打咱就拉开架势打,反正投降是不可能的,吐蕃在于阗呢,不能不顾老窝。 郭老四说了自己的打算,要么咱们就在这死磕,要么我去收复于阗镇,要么去打布啤如的屯粮之地。 尉迟头领道,你吓唬谁呢,就凭你这几千人还打于阗?还打布啤如的屯粮之地,你能找的着吗?我难道会告诉你在白石谷?咱们就在这里死磕吧!看看谁怂! 郭老四大怒,行!咱们就在这里死磕到底!你等着! 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尉迟头领收到回报,安西兵不见了! 众头领一商量,“不好!郭老四肯定是去奔袭于阗了!追!”。 , 第76章 迷茫的大帅 布啤如很迷茫,出征时他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想到过兵败被俘,宁死不屈什么的,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迷茫。 进入疏勒后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先是各部拼命跑,然后是拼命抢,好不容易安分下来,刚要开始大展身手经营疏勒,安西兵又来了,一夜之间突然乱了套。 部落叛乱,疏勒城被偷袭,扶上去的傀儡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砍了头,紧接着野狐渡被抄,族人被屠,没等他反应过来,郭王爷也出关了…… 布大帅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了一下局势,第一时间想到了撤退,可马上发现根本没法撤,鲁阳近在咫尺,西南有郭华堵着,手下这些爷分散的到处都是,要是带着本部跑,鲁阳一定会在后边追着打,被前后夹击一定完蛋。 跑不了就只能打,要打就要拉队伍,先给前军主将妹卆去信,无论如何给老子顶住,顶一天算一天,实在顶不住了你就带着族人跑,不用管那些牲口。 然后派人请来大小勃律和于阗六部的头人,苦口婆心的告诉他们,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合在一起人多势众,分开了就是让人杀着玩儿,一起干吧,你们若是不听话,我完了你们也没好日子过,大吐蕃不会饶了你们的。 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整合了一众人马,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都服从指挥。 然后就是集合兵马打鲁阳,倒不是因为他好打,主要是他就贴在脸上,只能先把他解决,哪怕把他赶远点也好。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郭王爷那边暂时不用管,南路派人截住郭华,其余人马合力扑鲁阳,结果却很不理想,鲁阳铁了心不走,竟然从空档又跳到了过去,然后疏勒城又被屠了一遍。 布啤如现在对疏勒城一点都不在意了,本来就残破不堪,又被他自己和鲁阳接连二连三烧杀了四次,已经彻底成了死城,至于被屠的族人……他也顾不上了。 终于把鲁阳堵在了三狼口,始终与勃律人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于阗人提出去阻击郭华,他们一万多人马,就算不能打赢,守住还是问题不大的,布啤如随口便答应了。 然后就跟鲁阳玩起了捉迷藏,时间一天天过去,布大帅越玩越觉得不对劲。 兵卒损失惨重,打不死的鲁阳还在活蹦乱跳,主动去阻挡郭华的于阗六部忽然没了音讯,大获全胜了?还是全军覆没了?不会是跑了吧…… 妹卆也断了音讯,前几天还一天两封急报,哭着喊着要撤回来,怎么突然没动静了,不会是…… 帐中十二个千夫长,左边六个来自高原,右边六个来自大小勃律,双方泾渭分明。 看大帅还在发呆,小勃律首领忍不住了,说道:“大帅,这太不公平了,我今天损失两百多位勇士,明天该轮到卡鲁部了吧?”。 还没等布啤如回过神,左边一个千夫长道:“卡鲁部的战士不擅长骑马作战,你前几天不是还说能擒住那头老虎吗?”。 一个大勃律千夫长冷笑道:“你们那天若是能守住口子,早就拿住鲁阳了”。 一个卡鲁部千夫长拍案而起,怒道:“鲁阳就是从你的眼皮底下溜走的!”。 “你!……”。 “好了!好了!”,布啤如拍着桌子大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互相埋怨,先说说眼下的事吧”,帐内顿时为之一静。 一个年长的千夫长道:“大帅,眼下还是要先等等两边的消息”。 众人齐齐点头,鲁阳被堵在三狼口,暂时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另外两路就不一样了,忽然没了消息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来人,设宴”,布大帅一声令下,仆从很快送来烤羊美酒,帐内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中军帅帐是军情重地,现在却成了欢宴场,放到安西军中不可思议,在吐蕃军中却是常态。 军中派系林立,酒席有助于缓和关系,另一个好处是现下军心有些不稳,帅帐内设宴,能让下边的人放心,毕竟将帅还有心情吃肉喝酒,也意味着战事不急。 可惜今天注定不是欢宴的日子,刚喝了两轮,派去东边的斥候便冲了进来,带回一个坏消息,“有大队安西骑兵出现在东方三十里,正在大肆猎杀斥候信使”。 帐内为之一静,怎么回事? 出现零星的安西斥候并不意外,那些家伙神出鬼没,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可是大队骑兵是什么鬼?怎么会出现大队骑兵的…… “妹卆呢?信使呢?”,布啤如眼睛赤红。 没人能回答,妹卆手下有过万人马,即使败了也应该有回报才对,怎么安西兵先出现了? 那个老千夫长看他已经乱了分寸,索性站出来下令道:“再探!探清楚到底是不是游骑!”。 游骑还是带着辎重的人马区别很大,如果对方只是游骑,可能是斥候的散兵,多一些也有可能,而一旦出现营帐辎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敌人大部队的前军。 现在顾不上喝酒了,众千夫长纷纷赶回营里,帅帐中只剩下布啤如和那个老千夫长,二人都没说话,默默的等着消息。 探马没回来,斥候却带回一队叫花子一样的溃兵,还带回了爆炸消息。 安西兵精锐……粮道不断被袭扰……大营粮草被烧……决定撤退,安西兵追击……伏兵四出……妹卆带人跑了…… 布啤如一阵头晕目眩,前军就这么完了……临阵脱逃的妹卆甚至都没能跑回来…… 各千夫长都派了人来,问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布大帅说我他娘的也不知道。 红日西沉,损失惨重的探马回报了,安西骑兵的营寨在白马川,看营帐至少超过千人。 “是安西前军,不是游骑斥候”,布啤如喃喃道:“妹卆全军覆没了……”。 几大千夫长再次来到帅帐,默默看着大帅希望他能给拿个主意,结果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 老千夫长干咳一声站了出来,笑道:“都哭丧着脸做甚?就算妹卆全军覆没,安西能有多少兵马?咱们几万人马,还怕他几千安西兵吗?”。 小勃律头领附和道:“就是,咱们若击败了郭王爷,安西城就是咱们的了”。 众人齐齐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击败郭王爷?拿下安西城?吐蕃这么多年都没成,就你这德性怎么敢想的? 不过老千夫长说的也有道理,安西兵再能打也终究人少,如今鲁阳带着残兵被堵在了三狼口,于阗人挡住郭华,咱们这么多人对战郭王爷也未必没有机会。 布大帅终于回过神来,大声道:“咱们几万兵马,只要齐心协力,足以击退郭王爷,只要击退了他,咱们再去跟郭华……”。 众人齐齐皱起眉头,这大帅是真慌了,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干脆把他丢一边,众人商量看该怎么应付郭王爷,老千夫长建议留下几千人马盯住鲁阳,省得他出来捣乱,其余人马则去白马川对付郭王爷。 众人认为这个部署还是靠谱的,郭王爷兵少,而且从安西城运粮路途遥远,咱们只要守住就有机会。 正当众人心底稍安,又来了军,竟然是于阗六部送回来的。 很简单,郭华率军奔袭于阗,六部全军出动正在追击。 众千夫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叫信使进来,你说,六部去哪了? 信使道:本来跟安西兵对上了,杀了两阵,安西兵损失惨重,然后他们就跑了,从痕迹看他们是往于阗方向去的,头领们决定追击…… “于阗六部这么神勇的吗?竟然击退了四公子……”。 “也说不准,于阗人向来勇武,四公子兵少疲惫……”。 “四公子要撤也是往东吧,怎么会往南的?”。 “四公子多谋,可别中了计……”。 正议论纷纷,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众人出去一看西南方天空中竟然红彤彤一片,很是奇异。 老千夫长忽然大叫道:“白石谷!”,说罢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完了……”。 第77章 替人还债 人类可能永远都摆脱不了战争,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总是在杀来杀去,西域战争通常规模比较小,论频率却比中原还要高许多,这块地方从来就没有真正和平过,总是战乱不休。 西域人已经习惯了战争,学会了臣服强者,学会了杀戮同类,学会了夹缝中生存,学会了苦中作乐,也学会了坦然面对。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来到抚宁堡,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穿着犹如叫花子,自称是危须部族长。 “你要交税?”。 男人恭敬的道:“大将军,交过了……”。 一声大将军让张三脸色好看许多,“要出壮丁?”。 “出过了,还没回来呢……”。 张老三指着远处的烦了道:“去找他!滚!”。 烦了正看着朱勇和胡子操练那些辅兵,对张将军的骚操作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确实有点好奇,部落对军队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人竟然主动凑了过来。 “危须族长,有事?”。 那汉子恭敬的行礼,陪笑道:“小将军,小的想问问,那些东西大军还要不要……”。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竟是那些死马,其实不光死马,吐蕃人的尸体也丢在那里,只是扒了铠甲。 这天气挖土费力,也没人有心情去给吐蕃人挖坑,一时半会儿也臭不了,索性就丢那了。死马吃掉的不多,大部分都还在,都已经冻在地面上。 烦了明白了,为了吃的。 “不要了,拿去吧”。 危须族长惊喜的连连道,“多谢小将军,危须部能活命了……”。 “族长!”,队里一个辅兵惊喜的冲过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危须族长看竟是族里的后生,也高兴的抱住他,二人语速很快,也听不懂在说什么。 辅兵指着烦了说了什么,那族长忙过来激动的跪地道:“原来是悟能大师,怪不得如此慈悲……”。 烦了咧了咧嘴,好奇问道:“你听谁说起的我?”。 危须族长道:“哪能不知道大师名声,盂兰寺的大师们经常说哩”。 原来是明远他们给嚷嚷的,“好了好了,做你的事去吧,那些死马好几天了,可别吃坏了人。 危须部原本在疏勒城北,以种地放牧过活,听从都护府的命令东撤,又听从命令回到旷野,这一番折腾下来,部落也到了绝境。仅有的一点粮食要留作明年的种子,牛羊也到了很危险的数目,他们在寻找一切食物,只要能坚持到明年春天就行,草木发芽后就有吃的了。 近百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如幽灵般安静,简陋的工具割开死马,再一块块背走,尸体的破烂衣物也被扒走…… 第二天又多了两个部落,有人分割,有人蚂蚁一样把肉块背回部落,场面很壮观。 “去,找几把破刀给他们送去,告诉他们,今天能拿多少拿多少,明天不要来了”。 马皮本就坚韧,死马又冻的像石头一样,没有好工具分割起来并不容易,辅兵从吐蕃人的兵器里找了几把刀送给他们,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道谢声。 “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直在持续,不知疲倦,看来相对于饿死,劳累真的不算什么。 一个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专心用石片切割马肉,可惜无论力气还是工具都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好一会儿才割下一点点,烦了过去问道:“孩子父亲呢?”。 女人低声道:“给大将军当差去了,辅兵,都好几个月了”。 烦了知道他说的大将军就是鲁阳,可东撤的时候第一批疏勒辅兵就死光了,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的丈夫,这个孩子的父亲不太可能再回来了。 拿出短刀递给那个男孩,“用这个吧”。 女人和男孩连忙跪地道谢,族长过来恭敬的道:“大师真是菩萨心肠,给你们用就用吧,别用坏了”。 烦了摇摇头,“不是借,是给他们的”。 族长忙道:“这怎么能行!”,他看得出这把匕首不普通,连忙推辞。 烦了没理他,蹲下身子对小男孩道:“你父亲是英雄,这把短刀是大将军托我带给你的,你要用它保护母亲”。 男孩郑重点点头,磕磕绊绊的说道:“等我长大了,去给大师出力!”。 “不用,好好活下去吧”,烦了摸摸他的头,转身离开。 安卓低声道:“哥哥怎么把鲁阳将军送你的刀给了他?”。 烦了闷声道:“是鲁阳欠他们的!”。 腊月十九过午,安西后营到达抚宁堡,老郭答应的新兵也到了。 “不是十个么,怎么少了一个?”。 一个黑脸的小胖子道:“校尉,本来是十个的,前天有匹马性子很凶,没人敢骑……”。 “我问的是人,不是马”,烦了打断他。 黑小子一脸无辜,“俺说的就是人,都不敢骑那匹马,他就偏要逞强,还跟人打赌……”。 听耐着性子这话痨一通解释,烦了终于明白了,少的那个骑马摔死了。 “真特么够衰的……”。 黑小子是个自来熟,跟在旁边不停的说:“校尉大人好年轻啊,敢问贵庚?高姓大名……”。 “十四”。 “哎呀,太巧了,我也十四,虽然同岁,哥哥却已做到校尉了,我却……”, “闭嘴!”,烦了有点头疼,“朱勇先带他们回去,我有点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没经历过的不会理解这种心情,烦了收到的是月儿托人带来的,也不知道算不算家书。 一件棉衣,一双靴子,还有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写了不少。 有个毛先生教他们武艺,还让他们入了青狼帮收钱,不知道哥哥在军中如何…… 烦了有点懵,老毛这是想干嘛?怎么把月儿他们弄去参加黑社会了? 不行!不能让妹妹和手下走上歪路!拿着回信走向后营主帐,离得不远却又站住,心里有点犯嘀咕:“不能找仇治,这老小子鬼点子太多了,一不小心就被他耍了……”。 “师弟有事?”,有人打断他胡思乱想。 烦了对师弟这个称呼有点过敏,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只是一只手臂齐肘而断,看腰牌也是御侮校尉衔,“兄长是……如何认得我?”。 年轻人笑道:“我叫陆远,九年前离开王府”。 原来真的是师兄,烦了忙抱拳行礼,“陆师兄”。 陆远扶住他问道:“自家兄弟不需多礼,师弟来此有事?”。 烦了惭愧道:“我想问问,能不能早点领取军功赏赐,小弟在城里没有片瓦遮雨,妹妹还在别家借住呢……”。 陆远笑道:“我当什么大事,都护府功曹便是周师兄主事,一句口信便可”。 烦了大喜,果然熟人好办事,书信也交给他托他交给军中传递,并与他约好等回去再聚。 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想起老郭的话,王府先后走出去五百多人,现在还有近百人,这近百师兄分散于各处都大小是个官,以后想办什么事太方便了。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这近百个王府出来的师兄都是孤儿,如今分散于各处任职,都对王爷忠心耿耿…… 郭王爷果然是郭王爷…… 回到营里得知人已经分完了,那小黑胖子果然剩给了自己。 “军头儿,俺听说你还会法术?能不能给俺变个好看的婆娘?要不给俺算个命也行,听说哥哥活捉了妹卆,他们也说不清楚,到底咋回事……”。 烦了问道:“你叫什么?”。 “俺叫郭刚”。 烦了认真的点点头,“你爹才是高人啊……”。 第78章 帅才,鬼才,废材 腊月二十二午后,一行人抵达白马川大营,按军令进驻中军右二营,右营的一二营通常作为军中预备队存在,看得出来老郭对二营还是很看重的,即使他们现在只有一百多正兵。 看营里气氛轻松,一问才知道是郭老四前几天带人把吐蕃人的后营给烧了。 辅兵和民夫动手扎营,张老三则带着旭子和烦了去往帅帐。当初见老郭烦了要冒着被打军棍的危险,现在他是御侮校尉,这便是身份的不同。 烦了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鲁阳将军!与当初相比有些消瘦憔悴,一双虎目却炯炯有神,分外明亮。战事进行到现在,鲁阳将军与北路军绝对是第一功臣,是他们死死拖住了布啤如的主力,另两路才得以大展拳脚。 三人分别行礼,老郭笑道:“刚还说起你们,来的倒是时候”。 鲁阳先大笑着擂了张老三一拳,又抓住旭子和烦了胳膊道:“好!好儿郎!后生可畏!”,如今的旭子和烦了脸上多了粗糙坚毅,少了稚气轻狂,他们已不再是王府中的少年,而是真正的安西兵了,战争才能让男人最快的成长。 旭子道:“不敢当,将军才是一等威风,三打疏勒城可称玄妙”。 鲁阳大手一挥道:“可是玄妙,把老窝打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哈哈哈哈……”。 “好了”,老郭道:“你们初到,先看军情,看完坐下说话”。 还是烦了做的那副沙盘,老郭让人从巴水渡一直抬到了这里,鲁阳解释了几句,三人大概明白了眼下局势。 吐蕃人现在收缩兵力背靠疏勒城扎营,总兵力超过两万,最精锐的是布啤如的本部步军约三千,大小勃律有精锐马军约一千,其余皆是无甲仆从。 北路军残部与中路会师,营中共有正兵两千五百,辅兵三千余,南路军则在西南方三十里扎营,有正兵一千七百,辅兵近两千,三座营地各相隔三十里,呈品字形分布。 好消息是双方兵力已经拉近到了一比二,安西兵从来不怕面对两倍敌人。坏消息是两万人都是布啤如的嫡系和精锐,有一定战力。 张三闷声道:“此番倒是便宜了于阗人!”。 郭老四跟与于阗人默契的玩了一出双簧,于阗人带着抢到的财货全身而退,他们倒是爽了,也把布啤如坑惨了,放在白石谷的家底被老四给烧了个精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安西兵兵少,留不下所有人,可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郭老四可以放走于阗六部,却没打算放走布啤如。南路不通,老郭又来的快,布啤如只能收缩兵力摆出死守的架势。 鲁阳道:“这厮军中原本有不少牛羊,又纵兵大掠把附近的部落搜刮一空,还把城里又打扫了一遍,应该还能撑一阵子”。 西域行军作战通常会随军带一部分牛羊作为口粮,也有时会全部随军带着,边打仗边放牧,这样的方式确实比民夫运粮要节省许多人力物力。 但凡事有利有弊,大批牛羊随军也会带来许多麻烦,比如需要广阔的草场,需要水源,行动比较迟缓等等,这对军事行动是不利的。 鲁阳说布啤如抢的是所有部落,也就是说这货连自己人都没放过,还有疏勒这座西域名城,短短时间被轮了五次,怕是彻底没了重建的希望…… 老郭道:“说说吧,你们有什么想法?”。 三人明白,王爷并不是要听取他们的意见,而是要考校他们。 张老三作为官职最高的人自然当仁不让,首先起身道:“末将以为,此时贼人士气低落,人心惶恐,而我安西携大胜之威而来,应趁军心正锐,立刻两路齐出,急攻其中军,必能破敌……”。 “住嘴,坐下!”,老郭嫌弃道:“张三,你也就能做个郎将了,没点出息!”。 攻打两倍兵力防守的大营,能不能赢不一定,损失大是肯定的。 张老三讪讪坐下,好在他脸皮厚,也不以为意。 “旭子”。 郭旭起身道:“王爷,属下以为可以等,布啤如数万大军集于疏勒城下,军中大批牛羊需要放牧,附近草场很快就会耗尽,最多几个月,贼人必溃”。 帐内众人齐齐点头。布啤如本来粮草就不多,而且放牧大批牛羊需要大片草场,这个时节草木不生,很快就会把附近草地全啃光,到时要么布啤如挪地方,要么看着牛羊大批饿死,安西兵不需要逼的太急,只要慢慢等着就行,等到布啤如不得不动的时候再出兵收拾残局,自身损失会很小。 老郭又看向烦了,“你觉得如何?”。 烦了皱眉道:“旭子的计策稳妥是稳妥,损失也最小,只是……”。 “只是什么?”。 烦了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只是我军每日耗粮至少要三千石,再加上安西至此的六百里转运,就算两个月能破贼,到战事平息也还要至少三个月,恐怕……”。 旭子的计策稳赢且损失最小,从军事角度看完全没问题。可惜安西家底太薄,实在是消耗不起。 这一仗打完,疏勒镇至少要户口减半,残余部落挣扎活命,疏勒城被毁,海量的粮食牲口和人力损耗,与失去的相比,俘虏与缴获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从经济角度看,无论结局如何,安西都护府都注定了损失惨重。 这便是战争的无奈之处,不强硬,谁都敢欺负,强硬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比如眼下,想要少死人就多耗钱粮,想省钱粮就要多死人…… “嗯”,老郭面色不变的点点头,对三人所说不置可否,而是又换了个问题:“北路折损颇重,鲁阳提出辅兵可用,可遴选以充正兵,尔等以为如何?”。 北路军这次伤亡惨重,鲁阳提出选一部分忠勇的胡人冲作正兵,补充兵力。 三人齐齐陷入苦思,这个问题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 安西军以汉家子作为正兵,使用最好的战马和器械作为主要战力。而胡人青壮辅兵则只能使用次等战马,需要自备军械,辅助正兵作战。 这种框架的优点是军队内部稳固,叛乱的可能性被压到最低。缺点也很明显,几乎所有的唐人子弟都已经参军依然兵力不足,而且导致新生儿逐年减少,兵源进一步萎缩。 有的唐人并不适合参军,在别处更能发挥能力,却白白在战场送了命。许多辅兵明明心向大唐作战勇猛,却因为军械低劣不能发挥其战力,这都是极大的浪费。 张三先开口道:“王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充入正兵必定互相勾连,早晚生出叛乱,后患无穷”。 这也是安西一直在担心并尽力避免的,张老三的意思是宁愿兵力少也要内部稳定。这次老郭没训斥他,而是又看向旭子。 旭子道:“属下以为可以遴选,诸部百姓大多心向大唐,狂悖之徒只是极少数,如今兵卒紧缺,不能因噎废食,可以选少量忠勇辅兵充入正兵,扩充军力”。 他的意见与鲁阳基本一样,选少量胡人补充军力,把危害降到最低,老郭听完点了点头,又看向烦了。 烦了不止一次认真的想过这事,如今队里还有二十个辅兵,对这个问题确实有些想法。 “王爷,胡人入正兵势在必行,只是胡人占比不能超过三成,非大功者不得升校尉……”。 老郭默默点头,“说下去!”。 “可以将辅兵分为三等,下等皆与目前等同。中等可持用军械,赏赐半于正兵。上等可着铠甲乘好马,赏赐七成。 待再立功劳,可选精锐忠勇者入正兵,满一年且立功者可升火长,满两年并立功者可升队正,满五年并战功卓著者可升旅帅,满八年且有殊功方可升营将。 除此之外,王爷可赐有功者田产,可赐家人迁住安西城,可赐汉姓甚至汉籍,可特赐其子弟入王府学习文武,可恩赐其迎娶汉女……”。 一直以来,辅兵与正兵是壁垒分明的两个群体,正兵是职业军人,辅兵则是抽调自各部的五年制义务兵,除了吃饭只能偶尔得到一点赏赐,如果五年没死便能回家。 其实许多辅兵弓马武艺都不差,就是因为没有上升的门路,大多数人追求的只是混够日子回家,没有积极性可言。 烦了的意思是,安西想用胡人,不能只是随便把人拉进正兵,要给他们上升的途道,哪怕这个途道很狭窄,也要有一定的规矩。 众人都在思索这些规矩的利弊,直到张三打破了宁静,嚷道:“就是提拔几个听话的胡人入正兵,用得着这么为难?”。 老郭伸手指向郭旭,对鲁阳道:“此乃帅才!”。 又指着烦了道:“此乃鬼才”。 “都回去歇息吧”。 烦了与旭子行礼告退,张老三左右看看,上前道:“王爷,还有我呢?我什么才?“。 “你废材!”。 第79章 怪物 老郭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其实以他对安西的掌控,也不需要有太多顾虑。 新辅兵令传达,就是烦了的三等辅兵制,其余细节则一概没有,对于一群没见识的文盲来说,军令越简单越好,同时这道简单的军令也透露出老郭的智慧,用粗糙的条令试探实际效果,便于发现问题后改动完善。 大营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胡人不顾上官的训斥在尽情呼喊,“王爷英明!王爷英明!王爷英明!”,烦了看着他们激动的神情,心中也有些安慰,其实这些人从不敢奢求太多,只需要一点就满足了。 一个辅兵走过来恭敬的行礼,“校尉,弟兄们让我来问问,队里要如何定等”,这个高大健壮的年轻胡人叫骆驼,不知道是名字还是外号,在胡人中威望不低,对烦了一向很敬重。 烦了向朱勇和胡子道,“挑四个上等,其余中等”。 人很快挑出来,军械随即分发,许多人拿着崭新的器械热泪盈眶,发誓一定要奋勇杀敌,早日当上安西正兵。 烦了肃然巡视一圈,沉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一样了,有了好军械,下次上阵就不能再缩在后边了,你们中许多人可能会受伤,残废,死掉!如果你们害怕,现在还来得及,我保证不怪罪他”。 骆驼大声道:“我们愿意跟着校尉杀贼!”,“我们不怕死!”,“对!不怕死”,众辅兵纷纷道。 烦了点点头,“好!我没看错你们,你们是从一百多个辅兵里挑出来的好汉子!下次再杀了贼人,别忘了来找我,领你们的赏赐!”。 众辅兵兴奋的举起器械大叫,对,我们以后有赏赐了,领了赏就能带回家去给父母妻儿! 烦了按按手让他们安静,又道:”上等辅兵能拿到正兵七成的赏,十六个中等能拿一半,我觉得不公平,都是一样杀贼,凭什么不能全拿?”。 众辅兵齐齐一愣,校尉怎么说出这种话……有人小声道:“校尉,我们……知足了……”。 “呸!”,烦了嫌弃的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就知足了?将来怎么做队正做旅帅做将军?怎么把父母妻儿接到安西城去享福?怎么把儿子送到王府后院学本事?”。 辅兵们“轰”的一声炸了锅,“做队正,做旅帅,做……将军?家人去安西城……儿子进王府……”,“校尉,军令没有这些……”。 烦了笑道:“不信我?那我就先说几句你们信的,中等辅兵,斩甲士一级或俘两丁升上等,斩甲士两级或俘四丁,升正兵!斩首三级升火长!这些我能不能说了算?”。 “我们信校尉!”,“对!校尉的名声我们都知道”,“校尉最是慈悲”,“杀贼立功!”。众辅兵纷纷兴奋的道。 烦了招呼众人坐下,温和道:“其实我不愿你们做这拼命的营生,族里爹娘妻儿还等你们回去呢”。众辅兵一阵沉默。 “可是不做不行,贼人来烧杀抢掠,拿人当畜生一般,那些部落有多惨你们也看到了,咱们必须做这些事,若是都不做,谁来保护族人?”。 众人似懂非懂的点头,骆驼低声道:“那天我看到有人把贼人尸体拿回去了……”。 烦了叹道:“我也看到了,真是活的不像人”,吃人肉,多么可怕的事…… 有人低声道:“好歹还能有命,不少部落都被杀绝了”。 许多人大声道:“该死的吐蕃贼,就要杀光他们”。 “狠狠的杀,叫他们再也不敢来!”。 “对!那样才能过安稳日子……”。 “杀光吐蕃人!”。 烦了道:“在这个鬼地方,你不杀贼贼就会杀你,不为别的,就算为了家里的父母妻儿,也只能硬起心肠杀”。 “对!大师这话说的最好…… “不是说了不许叫大师嘛,要叫校尉”。 辅兵们围着烦了,义愤填膺的喊着要杀光吐蕃人保护部落。 张三远远看着,一阵猛挠头,“这干嘛呢?”。 旭子却觉得心中有些挫败感,久久才轻叹道:“烦了之能,远胜于我”。 老郭则在另一边,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开,脸色有些阴沉。 考校三人,张三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旭子成长迅速,隐隐有大将风范,烦了却让他暗暗吃惊,无论是对安西的弱点把握,还是对辅兵的谋划,虽然略显稚嫩,但都不应该出自他这个年轻人之口。 他忍不住来看看辅兵令传达后烦了会做什么,却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老郭忽然觉得有些害怕,“这小子竟然在操纵人心……”。 他见过许多优秀的年轻人,有的勇猛,有的聪慧,有的智计百出,有的武艺精湛,唯独烦了,这小子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仿佛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怎么都看不清楚。 “怪物!”,老郭心里跳出一个词,是的,就是怪物!他说从街上听说的江东犁,从书上看到的火药,制冰,制作沙盘……可是街上没人说过江东犁,也没有哪本书上写过火药沙盘。 一个从未出过安西城的小子不应该会这些,也不应该会写字,数术,不应该知道万里之外中原的许多细节,更不应该处事老辣,行事周密…… 最不应该知道的是,如何蛊惑和操纵人心…… 太多的不合理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他就是怪物! “这种东西,应该尽早除掉!万一这个小子有异心,必定会祸乱天下!”,这个念头在郭昕脑海中跳出,又被他马上遏制住。 太平盛世要毫不犹豫的清除不安定因素,可惜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安西需要助力,也需要变数。 烦了并未做过对大唐和安西不利的事,用手段操纵人心也是为了提振士气帮助安西,“我不能扼杀上天降下的人才……”。 在帅帐内坐了很久,郭昕终于长长叹出口气,“罢了……”。 “来人,召鲁阳过来”。 时间不长,鲁阳进入帅帐,看并无旁人,上前行礼道:“义父,唤儿何事?”。 郭昕示意他坐下,手指轻轻点着帅案,眼睛却一直看着那副沙盘。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个叫艾沙的侍女,不能给豹儿”。 鲁阳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义父特意叫自己来竟是为了一个胡人侍女,“好,我给豹儿去信”,他没问为什么,只是一个胡女而已,虽然儿子喜欢,但义父既然说就必定有他的用意。 “右斥候营和中军右二营暂归你治下”。 鲁阳疑惑的看向老郭,他知道义父还有别的交代。 老郭低声道:“我要你留意一个人……”。 第80章 换人 大批安西骑兵再次以队为单位开始出动,围剿斥候,信使,跟随的牧民,放牧的牛羊,以及范围内的所有生物,这是安西兵最擅长的,也是每次大战前都会要做的事。 让敌人变成聋子瞎子,挤压敌人的活动空间,直到他们受不了想要拼命或者撤退,安西兵便会成群结队的冲击,袭扰,迫使他们惊慌失措,犯下更多的错误,直至溃败,最后便是无休止的追杀,这便是安西兵近年的主要战术。 二营被划归鲁阳统属,北路军只剩下不满三个营,鲁阳作为安西名将,调拨兵马很正常。 出发的骑兵越来越多,张老三也带回了军令,二营从明天开始要轮流出动巡视。 旭子苦笑道:“看来王爷没听我的”。 两支军队对战,都不想让对手摸清自己动向,又拼命想摸清对手,斥候的野外绞杀战便不可避免。这种小规模绞杀战相当残酷,损失的都是精锐骑兵,通常双方主将都会尽力避免这种无谓的消耗持续。 所以如果双方势均力敌,便会以中间为界,各自巡视自己这边,保住自己的战略空间,也避免无谓的损失。如果一方碾压另一方,那弱势一方便只能保住营地周边,处于战略守势,比如妹卆。 安西兵本就擅长小规模骑兵争雄,又这么大规模出动,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老郭要把布啤如死死压制住,不给他活动空间。 这么做的优点是可以通过压缩对手战略空间逼迫他犯错,缺点则是不可避免的要损失一部分精锐,旭子昨天建议用时间换取胜利,老郭明显有自己的考量。 烦了道:“你的计策没问题,可是多打一个月,安西就要耗掉一年的赋税,实在耗不起啊”。 两兄弟正说着话,张三过来了,递过一块羊皮,“咱们清扫这里,留一半听用”。烦了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地图,茬口还是新割下来的,不得不说鲁将军还真是办法多,一整块地图割开,一个营分一块,各管各的。 调了好几个方向二人才看明白,好像是三狼口以北到大山脚下,清水河以西大概十里的范围,“三叔,是不是那里?”。 张三挠挠胡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应该是吧,洒家忘了”。 “你……”,两兄弟对视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张老三武艺高强,勇猛彪悍,上阵反应快速不死心眼儿,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临阵指挥官,还是仗义厚道的长辈和老大哥,对手下兄弟很是照顾(仅限于对唐人),除此之外则一无是处。 军令要求留一半听用,意思是营中要留下一半人手应对紧急情况,另一半派到野外去执行斥候任务,鲁阳对他们还算照顾,这块地方算的上战场外围,危险性应该不大。 “这块地方可不小,一队人得跑整整一天”。 “回程也得一天,还要应付意外,至少要带三天粮食”。 “我队里有几个辅兵原本就住这一片,对地形还算熟悉”。 “那个……烦了”,张老三打断他们,“有个事儿跟你商量一下”。 烦了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头,“不行!”。 “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反正不是好事”。 张老三挨着他坐下,低声道:“你队里几个老兄弟找过我了,都不太愿意跟那些胡人混在一起……”。 烦了点点头,“我看出来了”。 这是他从前没想到的,队里的胡人想讨好老兵,老兵们却不想搭理他们,两帮人谈不上水火不容,可也尿不到一个壶里。 唐人和胡人的割裂不是一两天形成的,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变得亲密无间,烦了本想着经过一些战事应该能慢慢好些,没想到他们去找了张三。 张三低声道:“我队里几个胡人也是没人搭理,要不这样,咱们换一换”。 “换换?怎么换?”,烦了差点气笑了,原来你张老三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拿胡人换我的老兵?你倒是会算账,我队里总共就剩下那几个,你也下的入手!”。 张三忙陪笑道:“急什么嘛,都是安西子弟,跟谁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烦了嗓门儿更高,“既然都是安西子弟,把你手下的老兵给我,你带辅兵”。 “这说的什么话”,张三站起身来脸色一沉,“洒家是五品郎将,二营的兵卒调动谁说了算?”。 可惜烦了对他太了解了,不甘示弱的站起身,大声道:“王爷说了算!要不咱去找他老人家评理,他若是说了话,让我带民夫也行!”。 俩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把周围人吓了一跳,“好家伙,营将和队正干起来了……”。 旭子忙拉住二人坐下,“都小点声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二营内讧了,让人笑话……”。 烦了气呼呼的道:“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张老三道:“你看看,你看看,哪有这么跟上官说话的?我是问过那些胡人,他们都一心愿意跟你,我寻思这不是两好合一好的事嘛,好好话商量着就急眼了”。 旭子附和道:“我也问过了,辅兵们确实都服你,若是能……”。 “慢着!等下!”,烦了依次看看两人,对旭子道:“这里有你什么事?怎么你也掺和进来了?”。 张三和烦了一边一个把他按住,“烦了,我是这么想的,你如今好歹也是从八品上御侮校尉,手底下就三十号人,属实是不成话”。 “对对对,正兵和辅兵合不来,他们也愿意跟你,你就干脆把辅兵都带着,五十多号呢,带出去也有面子……”。 烦了跳脚叫道:“你俩好意思说面子?我从正兵队正都他娘的干成辅兵队正了……”。 俩人忙按住他肩膀:“别叫别叫,让人笑话……”, “那个谁……快快快,快来拜见你们校尉大人?他答应收你们了”。 一大群辅兵忙跑过来跪倒在地,高兴的磕头,“拜见校尉大人……”。 他们有理由高兴,都知道烦了的名声和脾气,也知道他可能是整个营里对胡人最好的军官了,当然愿意跟着他。 可怜的烦了被俩人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众人跪拜,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能说什么?说我也看不上你们?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很快众辅兵便抱着铺盖跑了过来,与骆驼等人迅速打成一片,众老兵则笑着离开。 烦了看着面前整整五十副老外面孔陷入了沉思。 “朱勇,胡子,安卓,走啊”,旭子一脸无辜的招呼道。 烦了木然回头,慢慢拔出横刀,厉声叫道:“旭子!你再说一遍!我跟你拼了……”。 旁边一人猛扑过来抱住他,“哥,大哥,别发火,俺不走,俺哪都不去,就跟着大哥,俺娘说了,做人不能……”。 烦了扭头道,“刚子,其实你可以走的”。 郭刚委屈的低下头,“他们不要俺……说俺话多,校尉你评评理,俺是话多的人吗?再说话多又不多吃饭,俺也没骂人,俺娘说……”。 “ 第81章 篝火晚会 元和二年腊月二十六,八品校尉杨大人率队出发了,身后是拼命保住的安卓朱勇和胡子,以及没人要的小黑胖子,加上他自己四个半正兵,再往后是整整五十个胡人辅兵。 “从八品上辅兵队正……”,烦了仰头看天,一片灰暗,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胡子副队,朱勇押官,安卓和刚子擎旗,安排的一个不剩,十个上等辅兵做了正副火长,一切都是那么合适…… 出营后骆驼带人作为前哨,两火辅兵分做两翼,烦了自领主力,一队人浩浩荡荡奔赴西北。 行五里,哨探回报并无敌情,看得出来,第一次执行军务的他们很认真。 这些辅兵其实不差,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年,弓马武艺不缺,对军中事也熟悉,之所以被嫌弃除了因为根深蒂固的歧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缺乏组织和纪律性。 都知道安西正兵战力强悍,除了装备和武艺,最主要的原因是安西兵的骨子里有一种特殊的骄傲和倔强。他们藐视所有对手,在看过的战例中,一队安西兵就敢于冲向几千敌人,他们似乎总是有必胜的勇气,或者近乎狂妄的自信,他们互相之间无比信任,会放心大胆的把后背交给兄弟,他们知道肯定不会出问题,因为自己也一样会用命守护兄弟的后背。而这些胡人则是出了名的只能打顺风仗,胜利的时候可以跟着捡便宜,一旦陷入苦战他们就会迅速崩溃逃命,所以安西正兵看不起他们,也不信任他们。 旷野中无遮无拦,站到高处可以看到很远,只需要注意为数不多的山谷和树林便可,中午时一行人抵达一处小山坳,烦了下令歇马,顺便吃点干粮。 看到被换回来的骆驼等人都闷着头不做声,烦了问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骆驼闷声道:“贼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烦了笑道:“没有就没有,那么着急领赏钱?”。 这几天安西兵一直在围剿吐蕃斥候,吐蕃人只能被迫步步收缩,听说前面的人都看到吐蕃大营了,这里本来就是外围,昨天旭子还带人走了一遍,遇到敌人的几率很低。 也正因为这个,烦了才带他们出来顺便操练一下,真要带着这帮手下去上阵拼命,他心里也有点没底。 骆驼抬头道:“校尉,小的们不为赏赐,都说好了,一定要给校尉争回脸面!”。 “校尉拿我们当人看,我们愿意卖命!”。 “对!给校尉卖命!”。 看众人急切的样子,烦了认真的点点头,这些人是胡人,但他们不是傻子,也不是牲口,他们知道谁看得起自己。 继续赶路向北,雄伟的大山越来越近,天黑时终于赶到了山脚,这里几乎感觉不到寒风,一条小河自山中蜿蜒而出,两边皆是大片平地,枯黄的干草长到几近没膝。 “真是好地方,能养活一个大部落”。 “校尉,你看这是什么!”,几个辅兵兴冲冲边跑边喊,烦了一看竟是一只不小的盘羊。 “哪里打的?”。 那辅兵笑道:“小的去寻柴,撞到怀里来了,正好给校尉享用”。 正说笑着,远处又有人大喊:“堵住,别叫它跑了”,时间不长,竟然又捉住一头鹿。 战乱使人烟稀少,动物却得以繁盛,“还真是有失有得……”。 篝火点燃,猎物架起,不多时香气四溢,众人围坐四周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安宁,胡子和朱勇等人终究年轻,迅速与辅兵们打成一片。 “岗哨安排妥了?”。 胡子道:“这些家伙懂事的很,安排了两处”。 烤全羊整个抬到面前,“校尉请”。 烦了割下两块,大声道:“今晚不分唐人胡人,也不论校尉辅兵,尽情享用山神的恩赐吧!”。 辅兵的欢呼声引来山间久久回响,狼嚎和各种动物的声音发出应和,仿佛一曲绝妙的舞曲。 胡子和朱勇首先下场唱歌跳舞,众人在四周拍着手应和,烦了发现他俩跳的还真不差。 ”受律辞元首, 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 共赏太平人。 四海皇风被……”。 二人边唱边舞,曲风豪迈霸气,舞步自信洒脱,别有一番韵味,安卓和郭刚也加入进去,四人同时唱舞,更添气概,仿佛冲锋陷阵的勇士,一往无前,又擒贼破阵,得胜而还。 这首歌在东关时听过一次,“是秦王破阵乐,我大唐子弟亦能歌善舞啊……”。 四人下场,引来场边热烈的叫好声,然后各自轮番上场,歌唱跳舞,或豪迈,或笨拙,或柔美,或轻盈,众人忘掉忧愁,尽情欢乐。 夜深了,歌舞渐渐停止,众人仍围坐篝火旁不愿离去。 烦了也不忍破坏这份美好,没有下令休息。 随口问旁边的辅兵,“你是哪个部落的?”。 “校尉,施非部”。 烦了道:“突骑施人一支,当年不愿与大唐为敌,从河谷南下到的龟兹,是你们吧?”。 那辅兵激动的道:“正是正是,部落里长老也是这么说的”。 黑影里一个辅兵说道:“校尉,我是据仑部”。 烦了道:“据仑部源自天竺,起初在小勃律,后来随高大帅迁来的疏勒”。 那辅兵激动道:“对!校尉真是无所不知!”。 又有辅兵问道…… 得益于在都护府库房里看的资料,烦了一一说着他们部落的大概情况,甚至风俗习惯,众人无不震惊。 “校尉,他们说你是菩萨转世”,黑影里有人说道。 关于自己稀奇古怪的传言在辅兵和民夫中传播很广,烦了不稀罕这种名声,摇摇头道:“我不是菩萨,只是个普通唐人”。 “就是菩萨,只有菩萨才无所不知”,有人反驳道。 “校尉就是菩萨,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另一个声音道,引来数人附和。 烦了觉得有点好笑,问道:“你从哪看出来的?”。 骆驼答道:“校尉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 “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烦了无语,你们还会看眼神? “校尉,你是悟净大师的师弟,神通广大,对胡人最是仁慈,那些民夫说听了你讲经,就不冷不饿……”。 烦了发现话题又要跑偏,果断选择闭嘴,他曾试图跟许多人解释过,从来没有一次能成功。 还真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 第82章 莫名其妙赢了 骆驼的名字就叫骆驼,并不是诨名。 他来自一个疏勒镇的小部落,族里的老人说不清部落来自哪里,只说故乡在大河上游,这真是胡扯,天下那么多大河,谁知道是哪一条? 校尉说你们部落来自阿姆河上游,在西方一千多里外。骆驼不知道阿姆河上游在哪,也不知道一千多里是多远,可他认为校尉说的对,因为所有人都说他说的对。 再一次带着十个兄弟出发哨探,骆驼忍不住嘴角带笑,他发现自己前边的二十多年都白活了,直到最近才真正体会到活着的快乐。 校尉是个年轻唐人,可他的头发是火红色,就跟自己一样。许多人说校尉是安西高僧悟净大师的师弟,佛法高深,还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每一个都很神奇,听说他曾行走于部落间,给他们平息灾祸,给穷苦的胡人讲经,从来没收过一只羊,在前些日子,还给一个年轻胡人把断掉的腿接好,许多人都看到了…… 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骆驼和身边的兄弟都将信将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直到校尉真的站在他面前。 他马上就确信,传说都是真的,同伴不相信,骆驼大声告诉他,不信你就等着看吧,很快所有的辅兵们都相信了,因为校尉从来没有责打过一个胡人,每次他看到胡人挨打都会帮忙求情,他总是那么温和,就像传说中的菩萨一样。 同伴问他,为什么一开始就确信传说是真的,骆驼问他,你觉得校尉大人看咱们的时候像什么? “像……像兄长看弟弟,像父亲看儿子”。对,校尉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真的怜悯胡人。 从跟着校尉,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不断证实他的观点,从让那些可怜的家伙拿走死马,到王爷忽然下令让辅兵得到赏赐,甚至成为正兵,成为将军,骆驼知道是谁的主意。 正兵嫌弃我们,看不起我们,也只有他不嫌弃我们了…… 一口气探出十几里,骆驼下令歇马,站到高处巡视一周,没有发现异常,指着西南远处道:“去两个人看看那个河沟子”。 “昨天就看过了”。 骆驼怒道:“昨天是昨天,不能有一点大意!”。 两个兄弟牵马去了,众人围坐歇息,一个兄弟忽然开口道:“头儿,活了这么多年,就只昨天夜里最快活”。 “对,昨天夜里最畅快”,所有人都露出笑意,争先恐后的附和着。 “若能在那里再过一夜,死了都不枉了”。 骆驼神秘的道:“昨晚我听到校尉跟胡子长官说了句话”。 “什么话?”,众人好奇问道。 骆驼低声道:“校尉打算跟王爷说说,有辅兵伤了,给家里要些好处”。 “真的!”,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以往胡人死伤只能自认倒霉,校尉竟然要给胡人要好处。 骆驼喝道:“小点声!你们以为那么容易的?一年死伤多少人?每个都给好处,王爷要用多少钱粮?”。 众人一窒,这道理自然都懂,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去想。 骆驼道:“咱们要给校尉挣脸面,若是丢了丑,以后谁还拿咱们当人?”。 “对!说啥也得争!”。 “遇到贼人一起并肩子上,咱们兄弟手段也不差!”。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互相鼓劲,忽听上面望风的兄弟一声惊叫,“有贼!”。 众人齐齐一愣,许多人脸上瞬间没了血色,骆驼喝道:“准备御敌!”,“在哪呢?”。 爬到高处一看,西南方向两个兄弟正打马往回跑,数十骑兵正从河沟里冲出来,跟在后边紧追,看着大队的骑兵,骆驼觉得脑后一炸,“他娘的!真有!”。 急忙看向东北方向,却没看到传令兵,应该被土坡挡住了,再看另一边,两个兄弟已冲到不足千步,他们身后的贼人越追越近,竟有五六十骑之多。 一个兄弟拉弓向身后射出一箭,骆驼眼睁睁看着那一箭正中贼人,那人竟丝毫未觉,仍在打马狂追。 “贼人有甲!”。 有甲和无甲的差距自然都懂,众人顿时慌做一团,“头儿,快跑吧……”。 有人怒道:“跑个屁!刚说了给校尉争脸面!”。 有人附和道:“对!跟他们拼了!”。 眼见贼人越来越近,骆驼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回去一个报信,剩下的跟着我!走!”。 骆驼纵马而下,并未迎向贼人,而是冲向东南方向,众兄弟纷纷策马跟在身后,两个兄弟跟了上来,大喊道:“是勃律人!”。 九个辅兵纵马狂奔,身后是大队的骑兵,双方相隔百步穷追不舍,往东南跑出去几百步,骆驼回头一看,对面竟在分兵! 不能被包抄,骆驼忙大喊一声拨马向东,追兵随之转向。九人的小队转向容易,五六十骑兵则转向要慢一些,可贼人竟没拉开太多,可见战马和骑术都不错。 对面毕竟人马众多,不多时又有一支分出从右路包抄过来,骆驼再次率领众人转向,奔向正北…… 烦了此时正在忍受刚子的呱噪,这小子上辈子可能是个哑巴,不放过任何说话的机会,问题是他不愿跟胡人说,又不敢跟胡子和朱勇说,那就只能对着烦了说了。 从他爷爷开始,到舅妈的七舅姥爷,再到他家邻居的那条狗,烦了听的头痛欲裂,几次手握刀柄,打算干脆引刀成一快算了…… ”有敌情!”,瞬间清醒,远处传令兵正拼命挥舞旗子,“西南,贼人小股,超过五十骑……”。 “让东路快回来!跟我来!”。 战马催动,众人匆匆赶往西南,烦了有点郁闷:“拼命找的找不着,不想找的偏偏碰上了,他娘的”。 骆驼派回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军情一说,烦了也有点挠头,“五六十骑,还有甲……”。 回头扫了众人一眼,咬咬牙大声喝道:“干了!跟我来!”。 众人齐齐应和,“校尉威武!”,看上去倒是战意满满。 如果手下是一队老兵,烦了肯定不会犹豫,五六十个贼人不在话下,可这群大爷就不一定了,一边策马向前,心中暗暗祈祷,“我信你们,你们可千万别给我掉链子……”。 骆驼没往南跑,他怕被人看不起,也怕丢了烦了的面子,他也没直接带着贼人跑回来,因为他怕烦了会措手不及。 他选择带着贼人兜圈子,让烦了自己做决定,正是这样,烦了更不能丢下他们。 东路回来汇入队伍,数十人奔向战场。 “校尉”,一个辅兵火长道:“我们不会给你丢脸的!”, “对!”。 “校尉信我们!”。 烦了大声道:“我信你们,正要带你们去杀贼领赏!”。 “好!”。 一直跑了五六里地,登一片缓坡,烦了终于看到了贼人,千余步外,骆驼他们还有七个人,身后五六十骑正不断围追堵截,地上有四具尸体。 胡子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道:“十来个有甲,其余皆是仆从”。 烦了心下稍宽,如果全都是有甲的精锐,还真不好办。 对面也已经发现了他们,不可避免的一阵混乱,这时要先下手为强,不能等对面做出调整,烦了长朔前指,“杀贼!”,策马冲杀而下。 众辅兵齐声应和:“安西威武!”。 紧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叫喊,“杀贼领赏!”。 “给校尉争脸面!”。 “跟他们拼了!”。 …… 烦了暗叹,“真特么乌合之众……”。 对面放弃了追赶骆驼他们,很快完成转向开始冲刺,烦了估算着距离,控制马速,等着众辅兵与自己排成锋矢队型。 “给校尉争脸面!”,左边一火辅兵嚎叫着冲了出去,越冲越快。 “杀贼领赏!”,“谁冲的慢谁是怂包!”,右边也有一火迅速冲出,头也不回的杀向对面。 烦了一时有些发懵,不是应该排队形吗? 兴奋过头的辅兵哪还记得什么队形,别人都冲过去了,另外两火觉得自己在后边好像不太合适,遂大喊道:“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别让他们跑了……”,两火人超过烦了,喊着乱七八糟的口号越冲越快。 烦了彻底懵了,“这特么什么情况?”。 手下们冲上去了,作为老大也不能缩在后边,只能打马跟着冲,再加上士气大振的骆驼等人也翻身杀了回来,对面比烦了还懵。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安西兵,没有任何章法队形,一个个面容扭曲,挥舞着兵器直直就撞了过来,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战马迎面冲刺,一切只在眨眼之间,怼在脸上射出的箭矢投矛,被迫撞到一起的战马发出巨大的闷响,长矛刺中人和马,横刀砍在甲胄,砍到人体,人的惨叫和马的悲鸣交织在一起,人仰马翻,一片大乱…… 烦了挺起长朔便刺了过去,心中默念,“就这么着吧……”。 越过一匹匹无主战马,终于看到一个生面孔,一朔刺过去,正戳到马脖子上,那马一声悲鸣载倒在地,又摸出投矛投向一个无甲仆从,那人捂着肚子摔了下去。 眼前全是乱糟糟的骑兵在往各个方向冲杀,耳旁下只剩杂乱的呼喊,烦了只能与朱勇和胡子几个抱成团往前冲,时间不长,眼前一亮,竟然杀透了。调转马头一看,不禁楞住了。 辅兵们乱冲一气,又从各个方向杀出,看着分成五六队的安西兵,对面的勃律人傻了眼,该往哪个方向冲? 傻子也知道捡便宜的机会来了,“杀贼领赏喽!”,一队辅兵兴奋的杀了回去,“给校尉争脸面”,另一队也兴冲冲加入战团,“别让他们跑了……”。 勃律人为他们的犹豫付出了代价,好吧,无论谁面对这种场面都会犹豫。 战斗结束了,快的让人不敢信,辅兵们兴高采烈的打扫战场,烦了则陷入了迷茫。 所有的前辈老兵都一遍遍嘱咐,阵型和队列的很重要,安西兵也确实是靠严整的队形打胜仗,可是眼前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四个半正兵带着五十个辅兵,对战五十多个敌人,从哪看都势均力敌,结果一场乱战却莫名其妙的取得了全胜,仅仅损失了六个人。 “怎么回事?”。 胡子也在迷茫中,摇摇头道:“操练的时候还行啊,打起来怎么乱套了……”。 五大火长凑过来,腆胸迭肚的道:“校尉,我就知道你会来”。 “没给你丢人吧?”。 “校尉,我第一个冲上去的”。 “明明是我!”。 “别吵了,是校尉带着大伙冲的”。 …… 烦了再次陷入迷茫,他实在不知道该夸奖还是该责罚这些蠢货。 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第83章 正八品辅兵旅帅 战争的本质是杀人,最终目的便是为了赢,几千年来世人为了赢无所不用其极,各种下流卑鄙,阴险恶毒的计谋层出不穷,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追求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所以烦了决定原谅那些上头的蠢货,毕竟打赢了嘛…… 辅兵们第一次昂首挺胸进入大营,他们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缴获的战马上挂着五十多颗人头,这是属于他们的荣耀。 烦了找到老郭给死掉的辅兵要了点好处,死掉一个本部落里减一成的税,有不少辅兵觉得其实死了也挺好的。 侍卫很快传达了王爷的嘉奖,所有人晋一级。 这个升级模式十分简单粗暴,烦了升为正八品下宣节副尉,跟旭子平级,朱勇和胡子晋陪戎校尉,安卓和刚子归德执戟长,上等辅兵正式晋级正兵,中等晋上等,皆大欢喜。 把正兵的牌子给十位好汉挂好,一个个激动的热泪盈眶,发誓要为王爷和校尉效死力。 很快一个传言便在营里的胡人中开始蔓延:这次能赢,全靠校尉大人临危不乱指挥有方,幸亏他施展绝妙计策,才能赢得这么轻松。 “到底什么计策?”。 “咱们这种蠢人岂能看懂校尉大人的计策?管他什么计策,反正是大胜了”。 “对对对能大胜就行……”。 各种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鲁阳忍不住了,特意来到二营,问道,“你到底怎么打的?”。 烦了只能老实回答,“属下想组成锋矢阵冲杀,辅兵们操练生疏,乱糟糟冲了过去,然后……就赢了”。 张老三瞪大双眼,“乱糟糟冲过去,就赢了?”。 烦了看众人神色就知道他们不信,可是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啊,硬着头皮点点头道:“可能误打误撞吧”。 鲁阳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势均力敌时可没有误打误撞的说法”。战争确实时有意外,可是势均力敌的双方在旷野中正面交锋,不存在误打误撞能赢的说法。 辅兵战力孱弱,却碾压式击败了不弱于自己的对手,辅兵一个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校尉让他们上他们就上了,然后就赢了,这让鲁阳更加确信其中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可烦了不说,众人也不好再追问,鲁阳继续道:“升了宣节副尉,再做队正也不合适,多带一队辅兵吧,也做个正经旅帅”。 “正经旅帅?”,烦了无语,这是正经的吗?自己好像要在与少数民族兄弟并肩作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对了,还有个事儿”,鲁阳摸出一块令牌递给旭子,“四哥身子不好,王爷叫你带本部去南路军听用”。 烦了偷瞄了一眼,差点当场吓尿,从七品武骑尉! 老郭这心都偏到北冰洋去了,不声不响给旭子升了三级,然后让他去跟郭老四,这套路用的也太糙了吧?升完官去南路军,刷军功升几级,打完这一仗再狠狠升一回,然后就能回去跟秀儿成亲了…… “好嘛,刚要追上,又拉我三级”。 郭旭明显也明白老郭的用意,向他做个无奈的表情。 “王爷给你安排的倒是妥帖,我这可好,正八品辅兵旅帅”。 旭子道:“要不去找王爷说说,咱俩都去四叔那边”。 烦了犹豫一下,摇头道:“拉倒吧,骆驼他们刚有点心气,我若是走了,他们又得废了,先带一段再说吧”。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一问才知道,斥候营搞了一把肥的,弄回来上千只羊。 二人相视一笑,战事进展顺利,安西兵正在步步蚕食吐蕃人的活动空间,这场仗应该打不了多长时间了。 新来五十多个辅兵投奔到校尉麾下,一个个神情激动,仿佛离家的孩子找到了亲爹,杨旅帅却在猛挠头。 “这帮人应该怎么操练?”。 朱勇和胡子低头不语。 如果是以前,肯定按安西兵的战法一步步操练,可事实证明好像不太靠谱儿。这帮人习惯了跟在正兵后边捡便宜,也习惯了一拥而上一哄而散,乱战好像更有效果。 “按安西的战法估计是够呛,要不就干脆按他们的套路来吧”。 烦了没好气道:“他们有个鬼的套路,就是乱哄哄一拥而上”。 胡子道:“其实一拥而上也是套路,冷不丁的对上还真招架不住”。 想想那队勃律人,烦了不得不点头承认,这帮家伙就那么莽过去还真不好对付,军队讲究步调一致,这帮家伙却习惯以火为单位各跑各的,一时之间对手也不知道该对付哪边,难免手忙脚乱。 “行吧,就以火为单位操练,能跟住自己火长就行,嘱咐好那十个家伙,多长点心眼儿”。 “行,就这么干,不行再说”。 十队人马在校场跑的兴高采烈,尘土飞扬,烦了在场边看的唉声叹气,“哪有什么套路,这明明就是乱跑……”。 帅帐内,老郭正与鲁阳相对而坐,鲁阳说完军中事,又低声道:“义父,那小子没问题”。 老郭惊异道:“谁告诉你烦了有问题的?”。 鲁阳愕然,“义父不是让我留意他吗?”。 老郭上下看他一眼,“我让你留意他,又没说他有二心”。 鲁阳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义父,以烦了的本事,做个正兵旅帅绰绰有余,你有话怎不明说……”。 老郭好奇道:“你也没问啊”。 鲁阳闷声道:“我刚给他调去一队辅兵,如今全营都知道他这个正八品辅兵旅帅了,义父你又……让我怎见他?”。 老郭却笑着道:“无妨的,烦了不会在意,不过他带辅兵确实有一手儿”。 鲁阳点头道:“这个确实,那些胡人都愿意跟他,义父,有什么办法能让一队辅兵轻松灭掉一队贼人斥候?”。 辅兵什么战力他知道,勃律斥候什么水准他也清楚,能打赢就烧高香了,可烦了带着那队人不但赢了,还很轻松把勃律人全歼了,而且还是正面厮杀,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老郭瞥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怎样才有可能?”。 鲁阳想了一会,终究摇摇头道:“不可能,除非那些胡人都奋勇争先,个个都不怕死”。 老郭道:“你这不是都知道嘛,还问什么?”。 第84章 董恩之死 听到过年两个字的时候烦了竟愣了一下,“过年?”。 刚子笑道:“我的亲哥哥,明天就过年了,你这是过得什么日子?”。烦了无语摇头,腊月二十九,明天可不就是过年了嘛。 过年,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自己却在想怎么杀人,还真是讽刺。不知不觉来到这里快一年了,时间不长,可他却感觉自己变了许多,原来让人变老的并不是时间,而是经历。 他曾幻想与弟兄们永远不分开,一起杀敌,一起回大唐,然后一起娶婆娘生娃,再埋在一起,现在却死的死散的散,死了不用再受磨难,分开不会一仗死掉好多,挺好的。 他曾对艾沙牵肠挂肚,现在又有些拿不准,生在这样的乱世,爱情这东西真的奢侈,身在沙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哪有资格想那些风花雪月。 算了,不胡思乱想了,能活着回去再说吧。 安卓靠近道:“哥,左路无事”, “嗯,前边山坳歇马”。 旭子去了郭老四那边,二营就剩张三带的一旅正兵和他一旅辅兵,兵力单薄,好在鲁将军派的任务不重,倒也轻松。 今天营里出动的骑兵不少,二营更是全营出动,本来还觉得有些反常,现在知道原因了,估计老郭是想今天压一压,明天让大伙儿过个清闲点的年。 吐蕃人现在放牧都成问题,斥候只能在大营附近活动,布啤如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他不想饿死,最多十天就得有所动作,按照老郭的计划,他最多能走出去三十里。 众人围坐在背风处歇息,烦了躺在地上看着辽远的天空,一只鹰隼正在迎风盘旋。 胡子拎着新家什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我还想着再去北边打个猎呢,倒被三叔给抢了去”。 篝火晚会让所有人念念不忘,烦了笑道:“今天又不过夜,去了也不能耍,你这是弄个啥家什?”。 胡子递给他,得意的道:“看看,枣木包铁,趁手的很”。 烦了把那棍子拿手里,一寸多粗,三尺来长,一头包铁,有五六斤重,“你打算用这个?”。 胡子道:“上回捡了贼人的使了一回才知道,这东西是真顺手,抡起来一砸一个准儿,以后就它了”。 烦了无语,“你倒是省钱”。 不过这东西确实可以,特别是马战,借着马力抡起来砸到哪都够喝一壶的,对付披甲的有奇效,在抚宁堡的时候他就被蹭了下,头盔都飞了,缺点便是有点短。 歇差不多了,烦了起身招呼,“走了,干活儿!”。 众人正要上马,忽听高处辅兵叫道:“有人来!五骑……友军!”。 烦了去到高处一看,五骑正向这边赶来,为首一人极其雄壮,却是鲁阳将军。 “大将军怎的来了此处?”。 鲁阳豪爽道:“营里憋闷,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身为大将不在营里坐镇,却带着几个亲兵跑出来这么远,万一有紧急事会出大问题,但这事不归烦了管,他知道鲁阳是有目的,遂落后一个马头,与他策马缓行。 辅兵们惯会看人眼色,当着大将军的面,自然要给校尉撑场面,一个个昂首挺胸神色肃然,探马穿梭往来回报,看上去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鲁阳连连点头,“嗯,你带胡人确实有一手儿,不错!”。 烦了歪头看他一眼没搭话,什么叫我带胡人有一手?我带正兵更有一手,问题是没得带。 鲁阳看他神色,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问道:“怎么?不痛快?”。 烦了不跟他废话,直接反问道:“大将军,正八品的辅兵旅帅,安西军中是独一份儿了吧?”。 按安西兵惯例,正八品妥妥的正兵旅帅,若是带辅兵至少要带两个营,烦了以正八品宣节副尉带百十个胡人,确实是前所未有,人人侧目。 鲁阳“噗嗤”笑出声来,“义父还说你心胸开阔,不会计较呢”。 烦了苦着脸道:“便是不计较,也不能可着老实人欺负吧”。 鲁阳笑了一回,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问道:“烦了,这场仗打完之后,你觉得疏勒镇该如何经略?”。 烦了一愣,没想到鲁阳会问他这个问题,皱眉思索片刻,低声问道:“王爷打算几月回军?疏勒留多少正兵?”。 鲁阳目视前方,“义父要回去巡视春耕”,说着话隐蔽的伸了一下手指。 烦了缓缓点头,老郭打算歼灭布啤如后立刻撤兵,而且只在疏勒留三营正兵。 “王爷别无选择,三个营是安西的极限了”。 安西支撑不了大军长久征战,民夫也必须快些回去春耕,老郭只能消灭布啤如后马上撤兵,散落在各处的残余没有时间也无力去清剿。 疏勒镇本就地广人稀,之前只有不到两万人口,如今疏勒城毁于战火,乡野部落被屠杀劫掠,残余部落在苦苦求活,烦了估计,疏勒人口至少要损失一半,而且几乎全是一无所有的叫花子。 在疏勒驻兵,至少今年要全靠安西城运粮供养,所以最终便是这个数目,三个营,一千左右正兵。 可是疏勒并不太平,南边的于阗,西南的大小勃律,山北的葛逻禄,这次跟布啤如来的零散部落,战后逃散的溃兵,一圈数下来哪个都麻烦。 而且区域也太大,即使放弃掉许多边缘地方,东西也有七百里,南北要超过四百里,就只有一千正兵…… 烦了低声道:“若是只计算收益,疏勒镇真不如不要,”。 残破不堪的疏勒镇,穷到吃土的几千胡人,散落在这么大的区域,一千正兵保护他们都得赔本。这就是中原王朝不愿经营草原西域的原因,成本太高,收益太低,士卒抱怨,风险又大,性价比极低。 可是疏勒镇却不得不守,若是直接放弃,吐蕃人必定占领,到时西关就要直接面对敌人,安西等于被兵临城下。即使是仅仅作为战略缓冲,疏勒也不能放弃。 听他说着疏勒镇的得失利弊,鲁阳暗暗震惊,他跟义父说起疏勒以后怎么经营,义父说你不如听听烦了的意见,鲁阳本就觉得让烦了带一旅胡人有点愧疚,索性便来找他说说话,没想到这小子真的懂,与义父所说竟相去不远。 “按你所说,疏勒镇便只能为安西做个预警的烽火台?”,鲁阳不露声色的问道。 烦了笑道:“正相反,疏勒才是安西最有作为的地方”。 “何意?”。 “大将军,安西三镇。焉耆地域狭小,紧邻吐蕃重镇西州,注定难有作为。龟兹虽富,却北依天山,南临大漠,东西又有两镇,已至极致。 倒是疏勒,困顿残破,看似三面皆敌,实则却无一强敌,此次安西大胜,诸部惶恐,大可分而治之,徐图进取,收诸部为己用,可有大作为”。 安西三镇,东头顶着西州,南北大山沙漠,焉耆龟兹注定了只能经营内部,往外没有扩展空间,反而疏勒经过大战后暂时没了强敌,一圈的渣渣,若能开拓出去,甚至能往南收服于阗,再沿丝绸南路一路向东…… 鲁阳听完脸色数变,烦了的话与义父前半段几乎完全一样,后半段却截然不同。义父说疏勒虽残破,但四周诸部畏惧安西,不敢作乱,一千正兵足以自保,待今年秋收后,便能自给自足,烦了说的却是挟大胜之威收服诸部扩充实力。 作为成名已久的名将,鲁阳不会被一张大饼引诱的失了理智,他首先想到了第一个问题,“如何收诸部为己用?”。 烦了看了他一眼,低头道:“只能用番兵,以胡治胡”。安西就这些汉家子弟,死一个少一个,想大力开拓就只能大量用胡人,别无他法 鲁阳皱眉道:“若尾大不掉,恐遗祸无穷”。若胡人武力强大,难保将来不会有人叛乱,到时恐怕弊大于利。 烦了皱眉沉思许久,最后摇摇头道:“大将军,要宝剑锋利,就只能不怕自伤,此事无解”。 想兵器锋锐,就别怕割到手,想要用胡人,就要接受未来叛乱的风险,天下从来没有完美的事。 鲁阳跟烦了一直聊到回到大营,才心事重重的去了。 他问烦了意见,烦了告诉了他,至于怎么决定就是他的事了。 明天就是年三十,老郭令后营宰杀了许多牛羊,还特意让虞侯放宽军纪,让士卒们放松一下,营里气氛明显欢快许多。 吃过饭后烦了正要去找左营一位师兄,朱勇面色沉重的走了过来,吞吞吐吐的道:“烦了,有个事儿……”。 烦了瞥他一眼,“有屁就放”。 “那个……董恩死了……”。 “谁?”。 “董恩”。 烦了呆住了,他想起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胡人汉子,那个拼死把长安背出于阗的仆人。 “怎么死的?”。 朱勇闷声道:“自尽”。 长安深知董恩脾气,伤重后特意给他写去书信,告诉他自己已经成人参军,你已还完了董家对他的恩情,从此两不亏欠,以后娶妻生子过常人的生活吧。 可惜董恩收到信后猜到不好,连夜启程赶到巴水渡,找到长安的墓,痛哭一场后毅然挥刀自刎…… 烦了觉得眼前一阵模糊,用力吸了一口气,把胸中气息狠狠压住。 “当初在府门外,他托我照看他家少主,我答应过他……”。 第85章 疏勒城之战(一) 过年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不光汉人,西域人也过年,从大汉经略西域开始,汉家习俗也慢慢传入西域,其后每当中原战乱,都会有大量百姓来西域避祸,甚至还有大族举族搬迁,慢慢的西域部落也知道了历法,学会了过年。(西州发掘的南北朝古墓内有饺子实物) 通常军中不讲究过节,可眼下战事顺利,老郭体谅将士们辛苦,特意让他们放松一下,当然引来了一片叫好声,无数人在喊王爷仁慈。 两营骑兵抓阄失败轮流去前面盯着,许多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原来幸福这玩意儿是靠比的。 中军侍卫来说老郭找他,烦了只能愤愤不平的赶过去,“大过年的都不能睡个懒觉!”,快一年没睡过一回懒觉,真特么悲催。 老郭笑的满脸褶子,好吧,他不笑的时候也满脸褶子,“来来来,正说到你”。 帅帐里只有老郭和鲁阳,烦了行礼,“王爷唤卑职有事?”。 老郭笑道:“今天过年嘛,放松一下,去,做两个小菜吃吃”。 “啊?”,烦了疑惑抬头,没搞清楚他的逻辑,你放松一下,让我去做菜,那我也想放松咋办? 鲁阳道:“早就想见你做,义父一直不许,今天过节,且做两个拿手的来”。 烦了一点脾气没有,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条件下,会呈现完全不同的两种含义,比如同样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做菜,可能会意味着孝顺,也可能意味着亲切,还可能是赏识,信任,甚至会有羞辱,鄙视等等,含义丰富,逻辑扯淡。 军中牛羊肉倒不缺,问题是除了牛羊肉也没什么别的,只能随便对付两个小菜应付一下。 “坐”,看得出来,老郭今天心情不错,烦了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侧身坐下给二人执壶布菜。 鲁阳皱眉道:“义父,这酒太淡了,把那好酒来一壶吧”。 老郭道:“军中禁酒,今日破例,待战事完结再吃好酒”。 酒过三巡,鲁阳说道:“烦了,义父说了那个胡女的事,我已吩咐豹儿放其自去”。 烦了微微一愣,艾沙的事竟然就这么解决了,忙起身向二人分别行礼道:“王爷厚爱!将军大度!”。 鲁阳摆手笑道:“豹儿虽娇惯了些,本性却不坏,将来你们兄弟还需并肩协力,同是大唐子弟,岂能因区区胡女坏了情义?”。 现在他说鲁豹是耶稣转世烦了都没意见,“将军放心,我与鲁豹兄弟并无间隙”。 老郭开口道:“烦了,阳儿想要你留在疏勒助他,毛先生特意来信嘱咐让你回去,你意如何?”。 烦了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老郭嘴上说让自己选,可这事根本没得选,这老头儿深通御下之道,把自己拿捏的死死的。 “属下愿留下助鲁将军一臂之力”。 其实这也是他的真心话,自己进都护府的用处并不大,最多能帮着处理一点民政,或许能让安西行政顺畅一点,对大局产生不了影响,反而在疏勒这个烂摊子上可能有点作为。 老郭满意的点点头,“如此便好,旭子跟着小四,你跟着阳儿,我也能放心了”。 老郭这一手后备干部培训安排的有意思,旭子性格刚毅宽厚,跟郭老四学耍心眼儿,烦了有心机却性情偏懦,跟鲁阳能学杀伐气度。行事滴水不漏,一睁眼八百多个心眼子,也难怪能镇守安西几十年。 回到营里,众手下正吃的满嘴流油,忙让他到主位,说着蹩脚的恭维话。 “跟了校尉才吃得上好羊肉”。 “就是就是”。 “校尉真是得王爷偏爱,过着年还被招去商量军情”。 “还留饭呢”。 “就是就是……”。 烦了老脸一红,没好意思说自己被招去干厨子,笑骂道:“快闭嘴吧,话都说不利索,还学人拍马屁”。 正笑闹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几匹马冲进大营,径直奔向中军帅帐,烦了心中猛的一沉。军中跑马,只有一种可能,紧急军情! “快吃!吃完的去后营领箭矢,三千!”,众辅兵再不玩闹,纷纷低头猛吃,胡子则带人奔向后营。 “咚咚……咚咚……”,中军点将鼓响,各营将穿戴整齐跑向帅帐,士卒们丢下饭碗开始披甲,整理器械战马,大营一片忙碌。 刚穿戴好,箭矢领了回来,烦了吩咐道:“每人多带一壶箭,甲胄勒紧!马肚带扎结实!”。 没想到大过年的吐蕃人有了动作!想想也是,凭什么人家布啤如就得龟缩不动等死? 张三很快便回来了,边走边道:“出营!路上说!”。 二营牵马列队走向营门,一队队人马正从各营汇集而来,依次出营,除了偶尔军将维持秩序,只有人马脚步踢踏之声与兵甲碰撞发出的声响。 胡子低声道:“这么大动静,布啤如疯了?”。 烦了面色沉重的点点头,“要么跑了,要么就是来了……”。 话没说完,远处冲来三个骑兵,为首一人高举红色稚羽,烦了忙令众人让路。骑士从一步宽的通道策马而过,许多人都看见了,其中一人的背上还带着箭! 出来大营,张三翻身上马:“走!”,二营迅速排成四列纵队跟随前进,烦了催马到他身侧,“三叔,怎么说?”。 张老三阴沉着脸道:“斥候一营栽了……”。 斥候一营刚到半路,还没等分散四周就冲出上千马军,好在营将临危不乱,立刻命令分兵,自己带主力吸引贼人,一队冲回来报信,一队冲到西边看看吐蕃大营动向。云九小说 报信的那队没能回来,去看吐蕃大营的却九死一生跑了回来,也带回了紧急军情,吐蕃步骑大军正向东而来,至少过万,而按脚程计算,现在可能已经逼近到十几里处。 烦了惊异道:“布啤如真的疯了?”,两营相隔三十里,他竟然大举发动进攻,他就不怕南路军夹击? 接着他又发觉不对,吐蕃骑兵弱,斥候被虐,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布啤如不想等死就只能选择放手一搏。本来他是没机会的,三方都距离三十里,大军出动无论如何瞒不过斥候,如果安西做好准备,他必败无疑。 可他等到了安西松懈的机会,布置骑兵伏击斥候,主力提前出发,很好的利用了这个时间差。 他的目标就是安西中路,只要能击退这一路,郭老四便只能退兵。 “这家伙打算赌命!三叔,咱们的任务是什么?”。 张老三沉声道:“奔袭贼人大营!”。 第86章 疏勒城之战(二) 做大事的人通常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仍能够保持冷静,并做出理智的判断,甚至能从危险中寻找机会加以利用,老郭无疑便是这种人。 布啤如确实有兵力优势,安西兵因为轻敌也确实给了他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安西就输定了,老郭立刻想到了布啤如的兵力分布。 他要分出部分兵马拖住南路军,想一战击溃中路军就必需倾尽全力,这意味着吐蕃大营必定空虚,二营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个机会绕路奔袭,只要毁掉大营,这两万人马便会立刻奔溃。 要奔袭吐蕃大营,直线距离三十里,绕路的话至少要多一倍,二营一路奔向西北,烦了心里有些没底,吐蕃大营再空虚也得有个几千弱兵,二营只有两百多人马,奔袭六十里,到了那里人困马乏,要怎么攻打并且毁掉一座大营? 换马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对张三说出心中顾虑,兵力太薄,若是晚上还能有点机会,大白天恐怕很难得手。 张三笑道:“谁告诉的你只有咱们?”。 “还有别的营?谁带的?”。 “鲁阳将军带的疏勒军一营,本来王爷让别人去,鲁将军说他熟悉地形便去了”。 烦了猛的放下心来,如果问这个世界有谁最擅长骑兵奔袭,毫无疑问便是鲁阳将军,因为他是疏勒之虎! 张老三抬头看看天色,已近正午,“走了!”。 ~~~~~~~~~ 南路军的营地很粗糙,本来能严整一些的,郭老四说不用费力,凑合凑合得了,他的逻辑是本来就没打算死守营地,也巴不得吐蕃人能攻过来,还费劲修了干嘛? 白石谷一战时烤出一身汗又着了凉风,第二天便开始发热咳嗽,好在中路军及时赶到,吐蕃人也没敢来找麻烦,旭子来到后替他做了不少事,郭华的身体也慢慢好了一些。 当斥候回报有大队骑兵靠近的时候,旭子有点紧张,郭华笑着告诉他,天下最精锐的骑兵是安西兵,你怕什么? 一千八百正兵和一千五百辅兵出营,占据有利地形后等着来送死的吐蕃人,时间不长敌军已至,双方隔着两千步对峙。 郭华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对面多少人马?”,快速估算敌军兵力是将领的必备技能,他想看看旭子的眼力。旭子默默计算一下,恭敬的道:“四叔,大概五千”。 郭华点点头,哼道:“布啤如派来五千仆从,他在羞辱我!”。五千骑兵,只有几百精锐,其余全是无甲仆从,就这种货色竟敢来打我的主意,简直荒唐! “呜呜”的号角声后,对面阵中五六百仆从骑兵径直冲了过来,郭华愣了一下,这不明摆着送死吗? 送上门了没有不要的道理,郭华挥手派出两营正兵,“去,机灵点儿!小心有诈”。 数百骑兵从高处冲下,两部骑兵快速接近,距离几十步各自射出一阵箭雨,吐蕃骑兵几十个落马,安西兵几无伤损,这便是甲胄的差距。 安西骑兵排出两个尖锐的锋矢阵,从贼人阵中穿行而过留下一地尸体,拨马回来立刻开始冲第二阵,旭子一直紧紧盯着对面的大队,却始终没人冲出来。 连冲三阵后吐蕃骑兵只剩一百多人,他们崩溃了,再不敢与安西兵对敌,拔马跑了回去。 安西兵并没有追赶,选择回到本阵,接下来的一幕震惊了许多人,逃回去的一百多人很快被押到阵前,一阵刀光闪过,一百多人血溅当场。 时间不长,又有六百骑兵冲了过来,安西两营兵马迎战,“狠点杀!”,战损比在一比七左右,来吧,你敢死我就敢杀! 又是一场屠杀,吐蕃的仆从骑兵一次次冲锋,每次都要死掉许多人,可这次却没人再逃跑,他们一次次冲锋,直到全部战死。 一支新的骑兵又冲了出来,屠杀再次开始,郭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中路有信使吗?”。 郭旭应道:“没有”。 郭华注视着场中的厮杀,缓缓道:“贼人在拖延时间!”。 郭旭一惊,吐蕃人这种明显的送死打法肯定有诈,脱口说道:“莫非布啤如要跑?”。 “他若是想跑,这些人就不用跑到这里来送死了”。 旭子皱眉道:“派这么多人来送死拖延时间,所图必定不小”。 虽然只是仆从,可这也是几千人,只为拖延时间,什么目标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有他自己的命或者安西兵的命,除此之外,再不可能有别的东西。 郭华忽然喝道:“擂鼓!全军冲锋!前军营突袭击中路!左右四营包抄!”。 随着一声令下,战鼓擂响,令旗挥舞,南路军诸营虽然不知道主将为何突然命令全军出击,但军令已下就必须遵命,纷纷长朔前指,横刀出鞘!齐齐向前,旭子站到本部阵锋位置,看帅旗前指,暴喝一声:“杀贼!”,一马当先便冲了出去。 “杀贼!杀贼!”。 “安西威武!”。 只在一瞬间,南路军便发起了全线进攻! 对面的吐蕃人号角急促吹响,数千骑兵同时策马向前迎战,一场大规模的骑兵战爆发了。 战鼓催促,蹄声如雷,鲜血挥洒,战马嘶鸣,残肢断臂飞上半空,骁勇骑士落到尘土,这种大队骑兵的冲杀没有真正的胜利者,也不是安西兵最擅长的交战方式,可郭华依旧面不改色的看着。 他不知道布啤如到底搞什么鬼,但他知道无论敌人打什么主意,都不要让他如愿。既然布啤如派骑兵来送死是为了拖延时间,那就不要拖延! 同样漠然看着战场的还有大唐武威郡王郭昕,就在郭华正北二十里。 十几岁从军,跟随伯父平安史之乱,到西域四十多年,他都记不清自己到底经历过多少次战争,战场的许多事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本能,也渐渐让他感到乏味厌倦。 得知吐蕃大举出动,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生气,难道我真的老了吗?老到一个小小的布啤如都敢对我动歪心思。 好吧,我给你这个机会! 既然要玩就干脆玩大点,鲁阳和张三两营奔袭吐蕃大营,六营正兵与八营辅兵共四千余兵马出营五里驻于缓坡,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拖了,今天就是决战的日子。 吐蕃马军出现了,还有漫山遍野的步军,马军掩护两翼,步军则在忙着摆开阵势。 有人提议趁机杀一阵,却被老郭拒绝,他耐心的看着吐蕃步军方阵慢慢成型,摆出前后各三的长方形方阵,后列中间的大方阵里竖起一杆大旗,那应该就是布啤如的所在了。 五个小方阵各有千人,大方阵约有三千,左右各有两千马军护卫,总兵力大概一万两千左右,应该还有个后军在垫后。 布啤如明显不是慢性子,阵势刚摆开,立刻一阵号角吹响,前边三个步军方阵各出动两个百人队向前步步压来。 老郭大失所望,吐蕃人用了一百多年的老套路,竟然又拿出来了,还以为能有点惊喜,结果一点新意都没有,太俗了。 令旗挥舞,安西一营正兵两营辅兵冲出接战,他们没有直接冲击步阵,而是掠阵用箭矢投矛杀敌,无甲的仆从开始成片倒下。 吐蕃传统战法就是这样简单粗暴,一队队仆从不断冲击,消耗敌人的体力和箭矢,直到敌人疲惫时精锐再出动发起决战。 这种添油送死的战法看似非常愚蠢,却也很实用,因为在贵族眼中,无论自己部落还是被征调部落,仆从都不能算人,只是跟牲口差不多的消耗品而已,战场的作用就是纯炮灰。 安西兵有甲且弓箭犀利,仆从军无甲且只有有限的劣弓和投石索,结果可想而知。 安西骑兵不断绕着圈子,等那六百炮灰死伤惨重阵型散乱,便开始分割包围,半个时辰,六百步军死伤殆尽,没人接应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敢逃回去,可见其军法之酷烈。 又有六百仆从走向战场,不同的是许多人手里拿着粗糙的木盾,安西同样一营正兵两营辅兵应战。 其实这种战法消耗的不止是对手的体力和箭矢,还有人的意志,任何人面对这种残酷战法都会心生寒意,这是真的拿人不当人。 有了木盾防护,箭矢的杀伤力大减,这次用了近两倍的时间才消灭这支步军,出动的安西兵不但用光了箭矢,体力和马力也几乎耗尽,损失比第一次多了一倍。 第三队又来了,这次不光有木盾,许多人还穿了粗糙的皮甲。 老郭看看天色,挥手让一营正兵和两营辅兵出动,战场迅速变得焦灼,安西兵吸取了同袍的教训,没有只是放箭,开始试着冲击,可对手有大盾长矛,效果并不好。 “王爷,这么耗下去可不妙……”,一个校尉忍不住提醒道。安西总共不到四千人马,这么消耗下去很快就会轮一遍,那时兵马疲惫,而对手的主力却是生力军。 老郭没理他,而是下令两营正兵去攻击吐蕃侧翼的骑兵,“去杀一杀那些碍眼的”。 随着骑兵杀出,战场中场面更加混乱,中间的战斗慢慢接近尾声,六百仆从终于死完了,安西兵三个营折损近两百人。 吐蕃阵中前面三个方阵剩下的人一起压了上来,比前三次足足多了一倍! 而老郭这边没上过场的只剩下一营正兵和两营辅兵,他没有犹豫,把第一阵回来的辅兵又派了上去。 一营正兵和四营辅兵冲入战场,攻击骑兵的两个营把吐蕃骑兵赶到了步军附近,战果不错,却人马俱疲。 仗打到现在,安西折损不多,但有限的兵力都已经过了战斗,士卒体力和马力箭矢都消耗巨大,而布啤如依旧有大半体力充沛的兵力,并且嫡系精锐至今未动。 老郭似乎并不在意掉入布啤如的战术陷阱,只是让回来的人抓紧时间休息,其余什么都没说。 西方红日只剩三杆,场中战斗终于结束了,剩下的安西兵摇摇晃晃的回到阵中,此时两军中间的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全是尸体。 有人一声大喊,“援兵来了!”。 郭旭率领两千马军赶到了,在战场侧面一千多步停了下来,战马和人都在急促的喘着粗气,南路军赢了,也为粗糙急躁的战法付出了代价,事实证明郭老四的选择非常正确,这里才是主战场。 “终于赶上了!”。 布啤如惊慌道:“这可如何是好?”,老千夫长却面沉如水,安西兵的两支主力都来了,却也是疲惫不堪的主力,现在只能有进无退,“全军出击!来吧!决一死战!”。 第87章 疏勒城之战(三) 吐蕃大营从河边一直蔓延到疏勒城残破的城墙,东西超过五里,黑压压一大片,不知道南北有多厚,估计小不了,张三和烦了慢慢退回坡后。 “他娘的这么大一片”。 烦了翻个白眼道:“几万人马的大营,再加上牛羊牲口奴隶,能小的了嘛”。 张三边走边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洒家是二营营将,还是长辈,讲不讲规矩了?”。 烦了嗯了一声道:“讲,讲规矩,你死了我给你磕头”。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二营的两百多人马都在沟里歇息,经过一路急行,他们终于绕到了地方,从这里出去便是一马平川的河岸,向南四里远便是此行目标。 张三和烦了进行最后一次巡视,然后他们便要冲出去,冲进吐蕃大营,杀人放火。 一旅的老兵不用多操心,烦了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就没办法了,只能不停的嘱咐。 “坐着别起来,省力气”。 “吃一口就行,其余的给马”。 “水也给马,你喝一口润润喉咙就行”。 “不用管烽火台和斥候,跟着我往里边冲”。 “跟住自己火长,别光顾着冲杀,不许抢牛羊财货,多放火……”。 骆驼道:“校尉,放心吧,一定不给你丢脸”。 “校尉放心!我们不怕死!”,许多人齐声附和。 烦了认真的点点头,“我相信你们都是好汉子”。 他分析过上次的斥候战,为什么一群辅兵的乱冲乱打能够成功,其实原因并不复杂。 首先是贼人没经历过这种战法,部落间的争斗就是一拥而上,安西兵的战法则阵型严整,而这帮大爷的战法是自成一派,他们以队为单位各跑各的,这导致对手一时难以适应。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怕死。 不怕死这三个字说来简单,似乎每个军人都能做到,实际上却是不可能的。人天生对死亡就有恐惧,这是由人性决定的,即使安西兵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悍不畏死。 在迎着刀枪冲锋的时候,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做到勇往直前,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的放慢速度,小部分甚至会故意落到最后。 一支军队的攻击力,抛开个人武勇,主要便取决于勇敢者的比例,占比越高攻击力便越强。当一支军队的所有人都敢于亡命冲杀,所爆发出的战力是恐怖的。 比如这些人,本身武艺够,都迫切的想证明自己的价值,想得到烦了和安西的认可,他们真的做到了所有人悍不畏死,所以那队倒霉的勃律斥候死的一点都不冤。 红日西沉,人马歇的差不多了,“走了!”。 两百多人牵着战马走向战场,跟在自己的官长后边,他们沉默着,只有兵甲碰撞的声音,踏上平地,“上马!”, “进!”。 两百多骑排开两个锋矢阵型慢慢向前,烦了在最前压着速度,让战马小跑前进。 距离太远,至少要压到五百步内才能全力冲锋,其实战马全速冲锋的持续时间并不长,合理分配战马马力是所有骑兵将领的必修课。 堡寨慌乱的点燃烽火,二营没有理会他们,他们不是目标,那座大营才是。 两千步,一千步,已经能看到吐蕃大营里有人在慌乱的跑动呼喊。 “那是什么人!”,眼尖的安卓叫道。 众人齐齐看去,有一支骑兵正在从东边直接冲向吐蕃大营,一个雄壮的身影冲在最前面。 “是大将军!”。 安西军中都称呼老郭王爷,称呼郭华少帅或者四爷,大将军这个称呼则只属于一个人,“鲁阳!”。 烦了看着鲁阳率领疏勒营全速冲向大营东门,不由有些担心,“太急了吧……”,那么远的距离就开始全速冲锋,马力很快就会衰竭,大将军不应该犯这种错。 担心并没持续太久,只见鲁阳在奔驰间把备马拉到身侧,用力一跃竟然跳了过去,身后安西兵纷纷如法炮制,顷刻间数百人竟然完成了换马。 烦了目瞪口呆,鲁阳将军这种体型,身披重甲手持长朔,竟然可以在奔驰中换乘战马……这有点像坦克完成了凌空翻转两周半啊…… 更离谱的是不止是他,整个疏勒营竟然都完成了换马,虽然大多数人要放慢些速度,可终究全部完成了,没有一个人掉落马下,“真是一等精锐……”。 鲁阳将军和前队士卒丢掉披风,夕阳照射到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是明光甲! 战马如雷,长朔前指,“安西威武!大唐威武!”。 “安西威武!大唐威武!”,虽只数百骑,杀气竟冲天而起!无坚不摧!一往无前! 营门处的吐蕃士兵发出一阵绝望的哀嚎。 八十步!鲁阳取出硬弓连珠箭发,弓弦响处,贼人应声而倒,其余人早慌作一团,二十步,骑弓放回弓囊,长朔夹着风雷之声刺入一人胸口,一声大喝那人已飞上半空,长朔挥过,数人齐齐载倒在地,犹如杀神临世…… “大将军威武!”,身后士卒发出一阵欢呼,跟随其后杀进营地,如入无人之境! 烦了等人也不禁跟着大喊:“大将军威武!”。 进入五百步,战马开始加速,骆驼带人先冲向栅栏,抛出绳索挂住后齐齐策马一拉,简陋的栅栏已倒下一片,面前竟空无一人。 张三大喝一声,“疾!”,一马当先冲出,烦了长朔前指,“疾!”,身旁众人齐齐冲了出去…… 一旅跟在张三从左边身后冲进大营,径直向前冲去,烦了则急的大喊,“他娘的等等我……”。可惜战场纷乱,二旅众人正陆续冲进大营分散冲杀,哪还听得到他的声音。 大营中此时已经呼喊声一片,也听不清都在喊什么,片刻间几处火起,烦了冲进大营后在帐篷中穿梭向前,一路竟没看到贼人,又往前冲了百十步,再环顾左右,身旁只剩下胡子朱勇和安卓刚子,其余手下早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那帮蠢货是没个救了!”,找个高处看了一下,东南方正有几路人马在冲杀放火,应该就是疏勒营的人马,营地中本来人就不多,都被鲁阳吸引到那里去了。 鲁阳应该看到了二营的人,主动带着人去了南边,张三带人冲向了西南方向,那里也已经有几处火起,至于自己的手下,好像哪里都有…… 胡子随手点燃两处帐篷,过来问道:“咱们往哪去?”。 烦了左右看看,往西一指,“那边!”。 吐蕃大营里估计也就两三千老弱,布啤如被老郭算的死死的,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这把火一烧起来,吐蕃人立刻就得崩溃,战事也就结束了。 烦了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吐蕃营地都这样,反正他见过的都是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乱七八糟的帐篷挤成一团团的,出入行进极为不便,反倒方便了放火。 反正也没什么人,五兄弟索性下马步行往西,与胡子朱勇持刀警戒,安卓与小黑胖子一路放火。 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听到旁边有声音,烦了紧紧手里器械走了过去,帐篷后竟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看到烦了先是一愣,那男人叫一声便举着棍子冲了上来,烦了举盾隔开木棍,顺势一刀捅进他的肚子,猛的抽刀,又看向那女人。 男人在地上抽搐,女人则满脸惊恐绝望,手里仅仅握着一柄木叉。 烦了面无表情的向前,一刀砍在那条娇弱的脖颈上,鲜血飞溅,柔弱的身体倒在地上。 “咋了烦了?”,胡子问道。 烦了迈过尸体,“没事,两只羊”。 第88章 疏勒城之战(四) 旭子气喘吁吁的来到老郭身边,“王爷……”。 他终于见识到了吐蕃重步的凶悍,铁甲铁盔,左盾右矛,成墙而进,前队死绝后队跟进,悍不畏死,安西兵不是不勇猛,可终究人少,伤损正越来越多,他不敢再分兵准备侧击,只能与王爷合兵一处。 此时吐蕃重步已突进到阵前六百步,喊杀声近在眼前,安西兵分出战马还有余力的抵住吐蕃骑兵,其余人选择弃马步战,却抵挡不住重步的推进,伤亡正在快速增加。 老郭看着西边红日神色自若,仿佛没注意到眼前的危急,“别慌,华儿身体还好?”。 郭旭看他毫不慌乱,心神也慢慢放松,说道:“四叔身体还好,贼人发骑兵五千攻南路,四叔料想有诈,挥军将其击溃,斩获颇丰,命属下……”。 他突然卡住了,因为他突然看到了在战场右侧不远处,竟是整整一个营的安西骑兵,全部身披铁甲,正在慢慢靠近,原来王爷一直藏着这支铁甲精锐!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营的辅兵,这是安西军最后的反击力量,大营中现在只剩下民夫工匠。 老郭指着前边道:“你看,时机是不是刚刚好?”。 郭旭回身看向西边,吐蕃人已经逼近到四百步,安西的防线眼看就要崩溃。 又看向远处,中间大片的人马尸体,原来王爷是有意让过那片区域,好方便重骑冲锋,不对!为什么天空是红色的? “安西威武……”,一支马军从西方杀来,安西军旗迎风展开,竟然是四叔!他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也来了? 都不重要了,安西兵此时士气大震,马上开始发动反扑。 郭华率领的人马并不多,却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吐蕃人的注意,然后他们便看到了烧红的天空……云九小说 肉眼可见的混乱在迅速蔓延,北边的重骑终于开始了冲锋。沉重的马蹄声犹如闷雷般越来越急,落日照在明光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夺人心魄。 “布啤如跑了!布啤如跑了!”,许多人指着西边大喊,吐蕃人茫然回头,发现那杆大旗已经不见了踪影。 “砰……”,“砰……”,战马撞到人的身体,发出密集的闷响,长朔刺穿木盾又刺穿人体,伤者发出凄厉的惨叫。 “破阵!破阵!破阵!”,安西兵大吼着并肩前进,吐蕃人的阵型如冰雪般快速消融…… 郭旭翻身上马,大叫一声冲了过去,许多本已疲惫不堪的安西兵丢掉甲胄加入了战团。 老郭笑道:“这帮小崽子,刚才还说没力气,你看现在”。 环顾左右,哪里还有人在听他这个老头子说话。 !!!!!!!!!!! “好家伙,这么多”,胡子咽了口唾沫,眼前一大片全是牛羊,估计得有一两万头。 烦了在看着远处,吐蕃大营此时已经处处火起,很快就要连成一片,这种情况下神仙也救不了了。 正说着话,几十骑从南边冲了过来,却是骆驼他们。 烦了数了下,能有四五十个,心中不由一沉,“就剩这些?”。 骆驼满脸都是灰,笑着道:“一队跟着鲁将军的人往南去了,我们不放心校尉,过来找你”。 烦了放下心来,瞪他一眼,“算你们有良心,还知道回来找我”。 几个辅兵拿来火把正要点燃羊圈,远处又冲来几骑,远远的大叫道:“别放火,别放火!”,竟是鲁阳将军。 鲁阳身上满是鲜血,铁甲残破不堪,连胡须都被燎了大半,到近前跳下马骂道:“傻货!这怎么烧,赶走!”。 烦了问道,“疏勒营不是往南撤了么,鲁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鲁阳摆手道:“张三已带人撤到北边了,我怕你不知道,过来看看”。 “别愣着了,快赶了牛羊走,火快烧过来了!”,众辅兵忙拆开栅栏,乱哄哄赶着牛羊往北,也幸亏三面火起,牛羊没法乱跑,否则这些人还真够呛。 牛羊徐徐前进,鲁阳与烦了牵马走在最后,“幸亏过来一趟,这些牛羊可是咱们疏勒的本钱,一把火烧了怎么过日子?”。 烦了连连点头,“大将军看的深远”。放火固然爽,可仗打完了是要过日子的,有了这些牛羊,以后的日子能宽裕不少。 一行人慢吞吞走出大营,身后已经是一片火海,烦了不由庆幸,再晚一会,这些牛羊就真的浪费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好在火光够亮,众人赶着牛羊去往北边山沟,鲁阳与烦了仍并马走在最后,有些担忧的道:“不知道义父那里战况如何”。 烦了笑道:“王爷的心眼儿能装得下十个布啤如,咱们又把他老窝烧了,放心吧,必定完胜,这仗也算赶在年前打完了”。 鲁阳点点头,“打完就好”,“烦了,我镇守疏勒十几年,只顾着厮杀,都没好好管过那些人,这一仗打完了,得让他们过几年安生日子,你得帮我”。 烦了笑道:“行!我帮大将军,让疏勒兵强马壮,诸部富裕!”。 鲁阳爽朗大笑,“好!兵强马壮!诸部富裕!”。 “军中能剩下些盐铁,义父已经答应都留给疏勒,过些天还能再给些种子,只要能坚持到化冻,草木生长就好过了”。 烦了道:“等王爷他们回去安西,咱们召集各部族长过来,把牛羊借给他们”。 “借?”。 “难道白送?不但要还,还得收利息呢”。 鲁阳笑道:“对对对,不能送,要借”。 烦了又道:“跟着布啤如来的小部落和逃散的人,可以收拢他们,将来都是咱们疏勒百姓,我估计林林总总的加一起也能有个万把人,加一块不比原来疏勒镇少多少,只要这些人能过上好日子,用不了几年,别地方的部落就得求着咱们收留”。 “好!”,鲁阳连连点头,“这事儿还真得你来做,比我强多了”。 张老三带人迎了过来,看着辅兵们把牛羊赶进沟里,鲁阳下马刚落地却忽然整个人向后倒去。 众人忙围过去,发现鲁阳脸色苍白,竟没有一丝血色 “鲁将军!”,众人惊慌大叫,解开衣服才看到,他腹部有粗陋包扎,已经被鲜血浸透,周围瞬间一静,解开包扎,在腹部赫然有个窟窿…… 那道巨大的伤口没有鲜血流出,张老三倒上伤药重新包扎好,众人皆面色沉重,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谁都没想到,强悍无谓的鲁阳大将军竟然会倒下,就在这场仗将要打完的时候。 怎么会呢?他可是勇猛无敌的大将军,他可是疏勒之虎!怎么会倒下的? 烦了默默坐在旁边,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做了个梦,梦中的鲁阳身披重甲在战马间跳跃,就像一辆坦克在翻跟头…… “烦了……”,鲁阳悠悠转醒。 烦了忙握住他的手,“大将军……”。 鲁阳艰难的说道:“不能与你共建疏勒了……”。 烦了默默点点头,埋怨道:“你明知道自己要死了,还跑来骗我”。 鲁阳咧嘴笑了笑,“我想了一圈,就和你还能聊几句,就来找你了”。 烦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应。 鲁阳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说道:“你留下吧,让疏勒人过几天安稳日子”。 “行,王爷同意我就留下”,烦了痛快答应着。 鲁阳眼神渐渐涣散,轻吐出一口气,“还有个事儿,你得答应我”。 烦了道:“你说”。 鲁阳用力握住他手,直直看着他:“烦了,别怪豹儿……”。 烦了认真的点点头,“好!我不怪他,无论他怎么任性我都不怪”。 鲁阳慢慢躺下,“那就好,那就好……”。 第89章 疏勒长史 有人说战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和必然产物,或许他说的对吧,可是烦了敢肯定,说这话的人一定没亲身经历过战争。 战争不是什么鬼的动力产物,战争就是战争,是血与火,死亡与毁灭,绝望与疯狂,痛苦与离别…… 元和二年的最后一天发生很多事,布啤如死了,他的两万多大军也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两千安西兵,以及疏勒之虎,鲁阳。 胡子说有五个王府出来的兄弟死了,烦了都没觉得意外。 这场仗终究还是打完了,无论是死掉的还是活着的,估计都不关心战争到底是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或产物。 鲁阳埋在大营南边的山坡上,和身旁的安西兵一样,连座墓碑都没有。 烦了进入帅帐的时候老郭正在喝酒,须发皆白,腰身佝偻,如同一个随时会倒下的老朽,他与鲁阳情同父子,对其寄予厚望,这个打击令他又老了许多。 “坐下吧”,老郭指着对面道,那个位置原本坐着一个豪爽的汉子,他回家去了。 烦了端起酒杯尝了一口,是自己蒸馏的烈酒,又苦又烈?”。 老郭沉默着喝了几杯酒,说道:“我想让你留在疏勒”。 烦了道:“鲁将军不在了,王爷打算让谁看着我?”。 老郭此前种种安排他很清楚是因为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古怪,也理解老郭的顾虑,可他心里依旧不舒服。 老郭一点都不意外,直接说了自己的安排,“仇治任疏勒镇守使,郭福任西关守将,华儿去延城,张三守东关,旭子回王府”。 烦了轻笑道:“我还以为是郭福将军镇守疏勒”。 郭福原本就是疏勒副将,对老郭忠心耿耿,烦了以为会留下他,没想到是另一个老将仇治。 老郭摇摇头道:“郭福忠直,看不住你”。 这么明目张胆的制衡让烦了再压不住火气,冷声道:“王爷,我自问没有半分对不起大唐和安西,为何要猜忌我?”。 他可以做正八品胡人旅帅,也可以忍受军中将校的背后嘲笑,却不能无限忍受猜忌,老子为安西出生入死,你为什么不信我? 老郭微微摇头,指着自己眼睛道:“烦了,我知道你为大唐尽心竭力,可这双眼睛却告诉我,你是不会臣服于任何人的”。 烦了语塞,老头子的眼光确实毒辣,自己愿意为大唐和安西出生入死,但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从未想过要臣服于某个人。 “既然王爷不信我,又何必要用我?”。 老郭认真的道:“因为你有用”。 “哈哈哈哈……”,烦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自己有用,所以要用,因为桀骜不驯,所以要制衡。 老郭笑眯眯的看着他,一直等到笑声慢慢止住,拿起酒壶亲自给他倒了杯酒,“烦了,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来自何处,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但你要听我一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做祸乱天下的事”。 烦了笑着问道:“王爷,什么是祸乱天下?谁是天下?”。 老郭正色道:“大唐皇帝是天下,江山社稷是天下,百姓是天下!效忠皇帝名留青史,维护百姓才是救世的英雄!祸乱天下只会遗臭万年!”。 烦了正色道:“大唐百姓该守护,可是从贼的百姓就该剿灭。皇帝该效忠,可昏庸的皇帝就该推翻,天下如果病了,就该挖去烂肉!如果病入膏肓,就该让它快些死掉,换一个年轻体壮的!那样百姓才能真正过安稳日子”。 老郭楞楞看着他,微微摇头叹道:“我没看错,你小子确实可能会祸乱天下”。 烦了好奇问道:“那王爷打算怎么做?”。 老郭想了一会儿,最后却认真的道:“我不知道”。 “噗嗤”,“哈哈哈哈……”,二人齐声大笑。 走出帅帐的时候烦了看了看天,比平时晴朗许多。 元和三年正月初四,安西军班师,同时大都护府颁布诏令: 鲁阳,追封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田千亩,奴婢二十 郭旭,从六品云骑尉,田五百亩,奴婢三 张三,从五品上游骑将军,田百亩,奴婢一 烦了,正七品上致果校尉,田三百亩,奴婢三 朱勇胡子,从八品下御侮副尉………… 鲁阳将军被追封到大都护能任命的最高官职,旭子升五级回去成亲,烦了一举升了整整七级。 随后公布的疏勒任命解开了众人疑惑,老将仇治任疏勒镇守使主掌军政事,烦了任长史掌诸部事,陆远则出任司马掌财赋。把烦了升七级,就是为了让他能担任疏勒长史。(中晚唐官职系统非常混乱,各地方藩镇更是让人绝望,为行文顺畅本书一概从简,弟兄们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历史大神勿喷) “滴水不漏啊……”,烦了摇头叹息,老狐狸仇治主管正兵,陆远师兄掌握财政大权,本校尉就剩忽悠那些吃土的部落了…… 安西兵陆续拔营离开,不时有认识的人过来道声恭喜,刚过十五岁,做到这个位置,烦了不禁想起老郭曾说过的话,“在这里,大唐做什么都是对的”,疏勒已经破成这个鬼样子,让个年轻人折腾一下也不算什么。 旭子与王府的兄弟过来与他互道珍重,仅仅一个月,他们已完成了蜕变,再也不是王府少年了。 “烦了……”,旭子眼圈有些红,叫了一声却再说不出别的话。 “走吧,定好日子给我带个信儿”,烦了笑道。 旭子点点头,翻身上马离开。 他们是安西兵,安西兵不惧怕生离死别,或许他们从前不这样,只是习惯了而已。 黄昏时分,该走的终于都走完了,疏勒镇一把手仇治走了过来,身边是同样一只手的陆远师兄。 “烦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烦了撇嘴道:“都是同僚,见面就要账,失了大唐官员体面!”。 第90章 破坏容易建设难 元和三年正月初四夜,疏勒城东安西大营,大唐安西都护府疏勒镇第一届领导班子座谈会开始,与会人员三人,外加架在火上的半只羊。 老狐狸仇治吞下一大口肉,“烦了,王爷交代,我只管正兵,别的事你说了算”。 陆远把骨头丢到一边,接口道:“我只管出入财货,旁事不问”。 烦了边吃边道:“王爷有没有交代你们多长时间传送一次公文?”。 “一个月”。 烦了点点头,老郭的意思就是要他俩盯着自己干活儿,行吧,明着来总比玩阴的强。疏勒残破,安西缺人,自己恰好有点想法,索性就试试,这就是老郭本意。 仇治问道:“咱们从哪开始干?”。 行军打仗和治理地方本是两回事,可在大唐不算稀罕,不说那些出将入相的大牛,各地节度使也都是军政财权一把抓,安西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军官,驻军将校说了算。可话说回来,真正能带兵又能理政的人终究是极少数,烦了这两下子勉强,放在一众军汉中却犹如鹤立鸡群,仇治和陆远对于治理地方并没多少经验,加上疏勒情况特殊,一时不知道从哪下手。 烦了抹了把嘴,默默计算人手。 兵马有两部,两营正兵和一营辅兵归仇治统领,一营的营将倒是熟人,就是刚提拔上来的二黑。 烦了手底下还是他的老部下,奔袭大营死了十来个,老郭也没把事做绝,把胡子他们几个也留了下来。 这就是疏勒的全部兵马,总共不到九百,战马倒是充裕,能保证一人双马。 另外还有仇治和陆远两个处理文书的副手,百十个民夫过些日子得放回家去,加上十来个工匠,这便是疏勒镇的后勤人员了。 陆远提醒道:“后营还有四百多口呢……”。 烦了听了一阵挠头,老吴这个郎中有点用,另外的人身份就特殊了,第一伙是百十个伤兵,伤兵本来有大几百,重伤的死掉,轻伤的跟大军走了,剩下这百十个不轻不重的,基本都是辅兵,也不知道最后能活下来多少。 第二帮是两百多个牛子,所谓牛子便是战俘,安西兵习惯叫这些人牛子,俘虏本来有几千人,大部分被带了回去,给疏勒留下这两百多。 另外的百十个身份就特殊了,是斥候捉回来的女奴。 烦了一时也没想好怎么安排这四百多人,又问道:“盐铁粮草牲口有多少?”。 “盐铁各五千斤,粟豆五千石,麻布三百匹,牛羊各八百余,还有些吐蕃人的破甲断刀”。 (石是容量单位,之下还有斗,升,合,勺,皆是十进制,为行文方便每石粮按百斤计,每升一斤。每匹布长四十尺,宽一尺八寸。算这些东西很麻烦,我大概说数目,各位看官别较真)。 烦了大概估算一下,不禁皱眉摇头,老郭够抠的,这些东西看上去不少,可眼下这一千多人马都是要吃饭的,算来算去也就从吐蕃人那搞回来的牛羊能用一下,铁料或许能用一部分。 “这样,仇老哥先带人清理一下附近溃兵,顺便把咱们疏勒镇重设的事宣扬一下”。 布啤如的军队几乎被全灭,但总有一部分运气好的逃窜荒野成为溃兵,还有前些天逃散的,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便可能会为祸一方。 仇治身为正兵统领,自然是他的责任,遂点头答应下来。 “城里要清理一下,修缮一些房屋,咱们得快点搬到城里去住”。 疏勒城被毁了,可有残垣断壁也比睡在荒郊野外强,至少能挡住些寒风,烦了本打算在大山附近重建驻地,风小还能就近打猎补充食物,背靠大山也利于防守,可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疏勒城的位置太好了,大河环绕,土地肥沃,而且在这里有利于经营南边,若是在大山脚下设镇,对于经营疏勒南部非常不便,只能将来再说。 陆远点头答应下来,又皱眉道:“咱们没有修缮房子的材料,人手也不够”。 烦了道:“大营里的这些破烂皮子木头都拿过去用,搭个窝棚先住着,等天暖了再慢慢收拾。那些俘虏要用,但不能用的太狠,老哥拿到溃兵也别图省事都弄死,听话的带回来,只要老老实实出力干活儿,将来都是咱们疏勒镇的人”。 三人又说了下细节,确定没什么问题,仇治拍板道:“行!先这么干着,王爷把你小子留下是留对了,脑瓜子确实灵光”。 烦了起身道:“歇着吧,明天开始干活儿”。 走出营帐,星斗漫天,风声中夹杂着阵阵狼嚎,它们在帮人类清理战场。 空旷的大营里慢慢走着,微微叹了口气,自语道:“还真是知易行难……”。 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毁掉一个地方只需一场战乱或一场天灾,重建却千头万绪,只能一步步来。 稳定民心,重建家园,扩充实力,驰骋天下。十六个字,说来容易,真要去做可能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 安西打赢了疏勒之战,不但疏勒镇一战干废,还几乎用光了近年的积蓄,两千多大唐子弟战死沙场更是元气大伤,安西抗不住几次这样的战争,“我还能有几十年时间吗?”。 骆驼和石狼不知从哪里走出来,默默跟在烦了身后,校尉现在是疏勒镇长史,专管胡人,王爷他老人家果然睿智万里,校尉当然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你们不睡觉跟来干嘛?”。 骆驼道:“保护校尉!”,石狼大唐话说的不好,只是跟着点头。 烦了笑道:“上阵的时候你们能记得就好了,大营里用不着,回去睡吧,明天得干活儿”。 骆驼羞愧道:“下回记住了……我们跟着校尉,有事也能跑个腿”。 烦了点点头,边走边道:“你们大多是疏勒人,仗打完了,忙过这几天轮流回去一趟,报个平安,家里挂念呢”。 骆驼和石狼齐齐一愣,激动的跪地道:“多谢校尉……”。 烦了一人踢了一脚,“起来!说多少次了不许跪!你们现在是安西正兵,应该有探家的假期”。 二人起身跟上,低声道:“校尉,弟兄们都愿意为你去死”,西域人命最不值钱,弟兄们都认为校尉是个好买主儿, 烦了没好气道:“死尸有什么用?活着的人才有用!”。 第91章 牛子和女奴 烦了本想来后营看一眼受伤的辅兵,却被远处的喧闹吸引了注意,声音来自牛子营。军中有两个地方他从没去过,一个是牛子营,一个是女奴营,他知道,那里一定有自己不想看到的画面。 以前他可以不去,因为他是安西正兵,现在却不得不去,因为他是疏勒长史,长史有责任保护珍贵的劳动力。 简陋的木栅栏,更加简陋的十个窝棚,很难想象这样的窝棚能挤下二十多个人。空地上正烧着两团篝火,十几个辅兵和民夫正在看热闹,两个牛子正在厮打,满脸鲜血,胜者的奖励是一根羊骨头,还有一群老鼠在远处围观。 是的,就是老鼠,安西兵取外号的水平不低,这次有些失水准,那群衣衫单薄的人不该叫牛子,叫老鼠更贴切,这就是一群肮脏的,麻木的,臭气熏天的老鼠。 辅兵和民夫都认识他,连忙过来行礼,“校尉你咋来了?这里可脏,小的们还有半只羊,给校尉烤了……”,然后又向骆驼和石狼行礼,二人腰间的正兵队正牌子令人羡慕。 他们并没有害怕神色,因为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拿战俘取乐并不是错,就在几天前这些人还是拔刀拼命的敌人,现在他们败了,就应该承受战败的后果。 两百多个“老鼠”,来自吐蕃十几个部落,这自然是有意安排的,同族的人会被首先分开。 “去,烧些热粥,再拿点御寒的衣物”。 辅兵火长愕然道:“校尉,给这些人?”。 烦了刚要解释,石狼已抢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啪啪”两个大耳光抽的很是响亮,“敢……不听?什么东西!”。 那辅兵火长已经反应过来,噗通跪倒敌人连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烦了挥挥手打发他去了,自己是大唐人,是疏勒长史,根本没必要跟他解释什么,只需要下令就够了。 迈步向前走了几步,骆驼和石狼扶刀跟上,那群老鼠慌乱的跪到地上。 “你们谁能听的懂大唐话?到前面来”。 时间不长,三个人爬到前面,小声道:“小的会说”。 烦了道:“你们三个做头领”。 三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磕头。 “告诉他们,仗打完了,老实干活儿就有吃的,不听话的,死!”。 三人忙回头一阵嘀咕,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一起磕头。 几罐热粥,一些破旧衣物,“粥分了吃,不许哄抢,衣物你们三个分”。 热粥安静的分着吃完,衣物也分了下去,老鼠们似乎多了一点生气。 烦了又对那三人道:“教他们说大唐话,教不会你们就死,学得快的做头领”。 五个人从人群中跑了出来,跪到地上道:“小的会说”,“小的也会……”。 烦了冷声道:“我第一次问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出来?”。 五人齐齐一窒,“饶命……”。 “砍了!”。 骆驼和石狼应声而出,横刀闪过,五颗人头在地上翻滚,两百多人鸦雀无声。 烦了面无表情的道:“我说过了,听话的,有饭吃,不听话,死!”。 又对那辅兵火长道:“我要用这些人干活儿”。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离开牛子营又去往女奴营,还是那句话,身为长史,有些事是必须要面对的,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 老正兵有些意外的行礼,“长史一向也没来过,怎么这么晚来了?”。 烦了道:“路过,来看看”。 老正兵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带他进入,一番解释后烦了才明白,原来这里跟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战俘在安西的地位类似牲口,这些女人则更接近某种特殊货物,通常会用来赏赐给有功的将士,剩余的则进行发卖,而且她们的待遇要比那些牛子强不少,能勉强混个半饱。 被优待的原因很多,首先来自安西兵的傲气,他们认为女人是弱者,欺负弱者非强者所为,好男儿当骑烈马杀强敌,好女色不光彩,所以厚着脸皮来的人并不多,即使有个别色急的来也是偷偷摸摸,甚至还要带点吃食衣物一类的东西才算体面。 西域部落本来就生存艰辛,女人被捉来并不会受太多苦,被赏赐给安西将士或者卖给唐人的结果也不差,这便产生了一个比较奇葩的后果,许多西域女人其实并不排斥被安西兵捉到。 很快烦了就体会到了这种奇葩逻辑引发的另一个后果,一群年轻女人恭敬的向他行礼,眼中却没有太多畏惧,反而一个个都在挺胸抬头的展示自己,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人更是大胆的直视着他,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是悟能大师!”。 一阵叽叽喳喳的惊叹,女人们纷纷向他行佛礼,烦了眨着眼半天没反应过来,我好歹是疏勒长史,你们是被捉的奴隶,这么大胆的吗? “你会说大唐话?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大胆直视着他,清脆的答道:“我叫嘉莫”。 “奥”,烦了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大胆了,“嘉绒部一支?”。 那女人高兴的连连点头,“那些人说的不错,悟能大师果然无所不知”。 与中华汉族一样,高原藏族也不是单一部落,而是许多部落的统称,嘉绒部是高原东部的一个大部落,还有一个名字叫东女国。这个部落的最大特征是母系氏族社会,以女性为王,孩子跟妈姓,男人地位较低。所以这个叫嘉莫的女人如此大胆一点都不意外。 至于其他女人也不怯懦,原因很简单,人性而已,当知道自己的生活可能会更好,又不会面临太大危险,她们就会很快变得有恃无恐,胆子变大,通俗的说就是……惯的。 烦了之所以直到嘉莫来自嘉绒部,原因很简单,嘉莫在吐蕃语中的意思是女王,用这个名字八九不离十是嘉绒部。 一群女人围着他大胆讨好,嘉莫俏声问道:“悟净大师这么晚来,是找女人吗?”。 就算烦了心理素质再好也被她一句话打败了,好家伙,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豪放的吗?偏偏那些女人胆子也不小,纷纷上前道:“大师,奴愿意……”,“奴愿意……”。 烦了有些狼狈的边走边道:“都老实点!那个……明天干活儿,不干活的没饭吃!”。 第92章 往生 在东关部落间讲经的时候,不止一个族长曾隐晦的暗示,大师若不嫌弃,觉得族里哪个女人还能入眼,就…… 后来他发现事情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些部落并不是单纯想讨好自己,反而像在占他的便宜,大概意思是如果部落中的女人跟他睡是很光彩的事,如果能生个唐人面孔的孩子就是意外大惊喜了。 后来他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观念。 大唐豪迈宽容,女人们敢爱敢恨,大唐女人的豪放大胆表现在许多方面,比如穿衣服,不但敢于展示自己的身材,甚至还流行穿男装,贵妇人穿着男装或者露着半截胸脯招摇过市都不叫个事儿,公然下场打马球都是正常操作。 当然了,宽容豪迈的社会风气也带来一些副作用,对男女之事也放的开,从上到下都不怎么在乎。 草原对这事就更不用提了,有些操作现代人看了都觉得辣眼睛。 西域部落跟草原差不多,贞节概念有点,但实在是不多,当年曾有大批女子不远万里去长安打工,主业就是歌舞和卖酒…… (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地域,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大唐女人们追求个小幸福只是不太光彩,同样的事放在明清时期就可能会出人命了。) 烦了能理解那些女奴的想法,但他必须坚守自己的底线。 老仇治和二黑各带一营正兵出发了,他们要彻底清扫一下溃兵,免得那些孤魂野鬼聚到一起捣乱,烦了再三嘱咐,不是穷凶极恶的尽量别弄死,咱们实在是缺人手。 烦了和陆远则带着人马穿过已经烧成灰烬的吐蕃大营,进入城中时天已正午,倒不是他们偷懒,是这个鬼地方就这效率,辅兵民夫牛子甚至女人们天不亮就开始干活,走了三十里赶到这里,饭都没顾得上吃。 找块空地生火做饭,烦了骑马在城里转了一圈,疏勒城比安西城要大不少,三横六竖大街,原将军府在城的正中央,不过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好在城内建筑以土石结构为主,有些房屋只是毁掉屋顶,稍微修缮一下能勉强住人。 情况还不错,至少比在野外强,只是整座城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大火没把所有的尸体烧掉,有些角落里的尸体甚至刚死了没几天,如果是夏天,这个味道会更加酸爽。 饭后散开干活儿,一部分人修缮住处,其余人寻找尸体,随着牛子们越散越开,胡子有些担心,“没事吧”,两百多个战俘,万一闹起来或者逃跑都会很麻烦。 烦了笑道:“放心吧,没事”。 陆远师兄是个人才,他把两百多人分成五队,再分成五人一伙,队头只监工不用干活,而且吃用最好。如果跑了一个或者故意捣乱,一伙人全杀,如果跑了一伙,杀队头。除非这些来自十几个部落的家伙能齐心协力拼死命,否则就一定没有麻烦。 大街西头有个不小的坑,原本可能是某个寺庙或者富户家的人工湖,早已干涸荒废,倒是很适合埋尸体。 面貌狰狞的尸体不好看,烦了本打算离开,第一具尸体被丢进去他却站住了,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母子,女人很年轻,还在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他的心如同被狠狠捶了一拳。 越来越多的尸体从各个角落找出来丢下去,放进去柴草点燃,火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和奇怪的气味。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个个消失在大火中,直到傍晚时火势渐渐变小,填回去厚厚的一层土,那些人便从此消失了,如同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烦了在旁边站了整整一下午,坑里烧掉的人有几百个,也说不定是几千个。 他见过许多死人,近些天做梦都是漫山遍野的尸体,现在这场该死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死掉的人却再也不能活过来。 微微叹口气,掀开披风帽兜,双掌合十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这是他唯一会诵的佛经,还是来的路上跟明远学的,总共十四句,名字叫往生咒。 如果经文真的有用,就安抚这些逝去的灵魂吧,不管大唐人,西域人,还是高原人,所有因为这场战争死掉的人。 夕阳照在他身上,犹如披了一层金甲,越来越多的人静静看着他,慢慢低下头双掌合十。 诵完七遍,烦了扬扬手道,“去吧,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安乐,往世轮回……”。 一阵风吹来,又打个旋离开,烦了回头发现身后竟然有几百人,都双手合十低头沉寂。https:/ “仗打完了,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从今天开始,都好好活着吧”。 作为疏勒长史,吃的当然是最好的,但也仅仅是是瓦罐煮羊肉和馕饼,用瓦罐的原因是没有铁锅,馕饼则更加简单,挖坑点火,面团贴到坑壁上烘烤。 嘉莫放下食物并没有离开,而是好奇的打量着屋子,“他们说你做法事超度亡魂,我都没看到”。 烦了边吃边道:“羊肉太咸了”。 嘉莫道:“那些人说你是菩萨转世”。 烦了道:“我是大唐人”。 嘉莫问道:“你有没有女人?”。 烦了点点头,“有!我的婆娘又好看又聪明”。 嘉莫咬了下嘴唇,又问道:“那你想不想多一个女人?”。 烦了放下碗,抬头道:“不想!出去!”。 第93章 月儿的成长 仇治和二黑抓回了四百多人,每一个都经过仔细挑选,身体没问题且老实听话,那些不太符合条件的都被他们留在了旷野中。 一个牛子被带了过来,跪到地上瑟瑟发抖,烦了打量了一下,三十岁上下,细皮嫩肉,神情慌乱。 “叫什么?”。 那人恭敬的回答:“小的叫鲁卡”。 大唐话说的还不错,“在军中做什么的?”。 “通译”。 “会说什么话?”。 “大唐话,吐蕃话,勃律话,还会一点大食话”。 烦了来了兴致,“都会写吗?算学会不会?”。 “都会,大食文写不好”。 这家伙是个人才啊,怪不得二黑特意向自己推荐,“以前做过什么?”。 鲁卡恭敬的道:“小的从前跟着主人跑买卖,后来商队散了被卖到大勃律,又跟着贵人来到疏勒”。 烦了看他吓得够呛,不由笑道:“你不用害怕,只要你老实听话,三年后便能恢复自由身“。 “带他去屯田营交给朱勇”。 走出简陋的将军府漫步街头,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经过初步修缮的房子已经差不多够用,该把大营的人和东西都搬过来了。 战俘干满三年放良的规矩是他定的,他不喜欢吐蕃人,战场上可以你死我活,可是仗已经打完了,那些人已经不再是敌人。 陆师兄带人规划河边的土地,至少能有良田万亩,如果风调雨顺,这两屯地就能够现在的人吃饭了,胡子和朱勇他们则分散于各处,没办法,能写会算的人实在太少,每一个都有用处。 街边有人正在修房子屋顶,一个辅兵,一个民夫,还有一个是牛子,三个人一边说笑一边麻利的干活儿,配合默契。 民夫说那牛子是个干活儿的好把式,等他干满三年,给他找个婆娘,辅兵说到时候送两只羊给他,那年轻人有些羞涩的在笑。 烦了看的津津有味,石狼安静的跟在身后,不知道校尉在高兴什么,骆驼和一半兄弟探家去了,临走的时候再三嘱咐,“跟着校尉,保护好他”,石狼觉得他在说废话。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嘉莫不知从哪弄来一件唐人的襦裙穿在身上,可现在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再搭配上她那别扭的吐蕃发饰……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女奴了?”,烦了不忍看她那不伦不类的打扮,提步向东。 陆师兄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竟然自作主张把这女人给了自己做婢女,都没问本长史的意见。 嘉莫小跑着追上来,“我知道艾沙,她是王府侍女,于阗人”。如果他喜欢的人是个唐人贵女,嘉莫或许会退缩,可艾沙只是个于阗侍女,我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烦了停下脚步,回过头沉着脸道:“你再不知轻重,信不信我就把你送人?”。 嘉莫丝毫不怕他,反而把下巴扬了起来,“你不会!因为你是好人!”。 烦了语塞,这就是妥妥的有恃无恐加道德绑架吧…… “我去城门处看看,你回去吧,这种天气露着脖子,怎么想出来的?”。 嘉莫小跑着跟上,“你是在心疼我吗?”。 烦了果断闭嘴,低着头一路向东。 可怜的疏勒城门如今只有个木栅栏,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一是缺人手,二是也确实没必要。现在没有外敌,而俘虏们赶都赶不走。 本打算看看陆远和胡子他们在不在附近,一大群人却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跑到身前噗通跪倒叫道:“师叔!你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弟子哪有这个荣幸……”。 “拜见悟能师叔……”,“拜见悟能大师……”。一大堆人乱纷纷的跟着行礼,烦了只能把为首那人拉起来,“明远,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师叔……”,明远和尚明显吃了不少苦头,边哭边道:“自从分别后,弟子日夜思念师叔,如幼兽失其母……”。 烦了把他拉到身前,“说人话!”。 明远低声道:“部族穷苦,实在无力供养……”,烦了明白了,吃不上饭了,来投奔自己蹭饭来了,想想也是,那些部落穷的都要吃人肉了,哪供得起几十个和尚。 看一下身后众人,果然都跟叫花子一样,只是人数却不对,连明远一共才九个和尚。 “不是二十个嘛,那些人是谁?”。 不提还好,明远眼泪又下来了,二十个和尚出关,开始各部还能给点吃食,后来就越来越少直到断了粮,先是仆人合伙跑了,出去化缘又被狼拖走两个,病死了两个,还有七个出去再没见回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剩下他们九个差点冻饿而死,直到听说仗打完了,师叔做了长史,便立刻启程赶来投奔了。 “二十个剩了九个,这折损率可不轻”,烦了又看向和尚们身后众人,“这些人干嘛的?”。 明远低声道:“是护送弟子……”。 烦了嫌弃的把他推开,过去几步道:“都起来,你们什么人?”。 众人喏喏起身,烦了一看竟有熟人,浑思部爷俩,危须部族长,还有几个部落的族长也见过,“好了好了,先进城吃些热饭,有事吃饱了说”。 这么多族长,肯定不是为了送明远他们,带着众族长浩浩荡荡进城,边走边招呼道:“去,杀两只羊来,腾几间房子”。 话音刚落,街边干活的十几个人撒腿而去,烦了不禁暗自得意,自己这个长史至少说话好使,面子还是有的。 浑思铁靠近低声道:“恩公,刚那些人里有两个吐蕃贼!”。 烦了笑道:“他们已经归顺大唐,这里只有吐蕃人,没有吐蕃贼”。 看他说话依旧和气,浑思铁瞟了一眼嘉莫,低声问道:“恩公,这是……夫人?”。 烦了还没来得及解释,嘉莫却用力“哼”了一声,大声道:“你小子真有眼光”。 !!!!!!!!!!!!! 安西城后街陇山胡同的第二家,当年也算殷实人家,可惜到第三辈的时候出了个傻儿子,把家业败了个精光。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那小子进了王府,一夜之间变得精明,种种作为搞出好大名声,进入军中后屡立战功,十五岁年纪做到了疏勒长史,真是年少有为。 杨家院子忽然住进八九个年轻胡人,街坊四邻的立时就不高兴了,几个胡人敢明目张胆的侵占都护府产业,真是活够了。 气势汹汹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杨家大郎手底下的人,手里拿着房契,众人这才明白,那杨家大郎也是本事,不声不响的拿回了祖业,还收了这么多仆人,等回来得找个媒人去问问…… 哥舒月正坐在正屋的主位上,神色坦然。 自幼丧母,没几岁伤了腿,在那个穷苦的部落里受了无数委屈,吃了无数的苦,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没人在意自己,将来就算死在某个角落都不会有人知道。 直到那个人拿刀站在面前,哥舒月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和怜悯,她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会怜惜自己。 那个不配当爹的人替她死了,她并不伤心,“那是他欠我的,应该还给我!”。 那个人并不欠我的,可他牵着我的手走出那片修罗场,带我来到东关营地,给我洗澡,盖被子,让我叫他哥哥。很多次我都是故意把被子踢开,因为我喜欢哥哥帮我盖被子,这个世上还有人会在意我冷不冷,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如果能选,我宁愿一辈子和哥哥住在东关,可是不行,哥哥有事要做,为了能给我找个住处,哥哥到处求人,月儿很心疼,为什么好人总是要受委屈? 哥哥不喜欢和尚,可他为了月儿宁愿受委屈,姓毛的老头子出现,对哥哥出言不逊,月儿没有犹豫,她真的想杀了他! 毛老头要教武艺,教学问,当然要跟他好好学,有了本事才能帮到哥哥,后来又进入青狼帮,月儿很快学到了更多,一些肮脏的,卑鄙的东西。 哥哥是好人,好人不应该学这些,所以我要学。 哥哥立了大功,升了官职,赏了宅子,钱和婢女,还特意托人提前领了赏赐,让我们搬过来住,他怕我受委屈。 这里是哥哥的家,我是他的妹妹,自然能坐在主位,谁都不能质疑! “消息准吗?”。 初一脸色不太好看,点点头道:“千真万确,要不要给主人写封信……”。 月儿微微摇头,“不用!哥哥知道了会为难”。 初一成长的很快,他已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野胡人,点点头又问道:“主人留在疏勒,咱们要怎么做?”。 月儿很快做了决定:“去找他!”。 初一道:“去疏勒?咱们好容易在帮里站稳脚跟,放弃太可惜了”。 “愚蠢!”,月儿道:“黑云帮怎么被剿的?姓毛的想用咱们治住哥哥,岂能让他如愿?在哥哥身边咱们是人,离了哥哥谁拿咱们当人看?”。 初一小声道:“我看毛先生未必有恶意……”。 “他若是有呢?”,月儿沉下脸道:“哥哥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以他的本事和脾气必遭猜忌!若是有一天咱们被拿住,你我死了不要紧,连累了哥哥怎么办?”。 初一额头见汗,连连点头道:“还是月娘子看的长远”。 月儿道:“把地都佃出去,婢女卖掉,所有的钱都买盐铁和麻布,留下两个人看家,咱们去疏勒投奔哥哥,要快!”。 初一道:“婢女不留着侍奉主人吗?”。 “不留!都护府的人我不放心”。 “好,我这就去办”。 “等下!”,月儿犹豫一下,说道:“把胡同那个女人带上,哥哥几次赏过她钱,或许会喜欢”。 初一去了,月儿慢慢走出屋子来到马厩,巴扎看到她,高兴的凑过来打招呼。 抚摸着它的鬃毛,月儿轻声道:“你怎么就不快点长大呢,安西城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哥哥”。 第94章 争地盘 跟明远一起来的部落族长有十一个,但他们代表的是二十三个部落,第三天又有十二个族长赶到,他们的目的都一样,为了分地盘。 疏勒境内大河三条,小河八条,大大小小的绿洲分布在这些河的沿岸,本来经过长时间磨合,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偶尔有些小摩擦,大体也能相安无事。可吐蕃人来闹了这一场,原有的秩序被彻底打乱,还有些部落被灭了族,如今的地盘重新分割便成了首要问题。 如果没有安西,这些部落要经过长时间的互相厮杀,用实力决定地盘归属,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能和平解决,谁都不想死伤惨重,骆驼他们回到部落,疏勒镇重设的消息也彻底传开,所有部落都坐不住了,必须尽快赶来,若是晚了,好地盘就可能被别人拿去,经过一系列合纵连横,商量扯皮,最终决定一起来找著名的悟能大师解决这件大事。 元和三年正月十七,第二届三人座谈会如期召开,烦了说完了大概情况,又道:“就这个事儿,两位老兄什么意见?”。 老仇治摸着胡子沉吟片刻,说道:“这事牵涉到疏勒镇所有部落,按理来说我身为疏勒镇守使该管……”,烦了心道:“但是”。 “但是王爷临走的时候有过,让年轻人多磨练,还是你们商量着办吧”。 烦了心道“果然”,又看向陆远。 陆远皱眉道:“都护府的诏令写的清楚,师弟掌诸部军民事,为兄只管个财赋,这……不太好说话吧……”。 烦了心服口服。 二十三个族长,代表四十九个大小部落,也代表几乎全疏勒镇的八千人口。在疏勒城以东野狐渡以北的这块区域,总共有大小绿洲七十多个,面积不一,地形各不相同,有的水草丰美,有的林木丰富,有的只有荆棘,有的遍地沙砾。所有部落都想要平坦肥沃的好地方,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把这七十多块绿洲合理分下去? 事情明摆着,无论怎么分都一定会有部落不满,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哭诉扯皮,仇治倚老卖老耍无赖,陆远光明正大玩太极,剩下可怜的烦了再没人可推。 看他一副苦恼模样,仇治道:“这事儿还真得你来,那些胡人就服你,你若是不行我俩更不行了”。 陆远附和道:“这是实话,师弟足智多谋又在胡人中名声极大,真就非师弟不足以胜任此事”。 烦了看看二人,没好气道:“行啦,你俩倒是合伙的快,我接了就是”。 仇治笑道:“其实也不用烦恼,无论你怎么分,他们还敢说半个不字?”。 烦了哪能不知道这个老狐狸的伎俩,起身道:“行!那我就随便分,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慢着!”,看他竟真要去,仇治忙叫住他,“咱们疏勒镇新设,不少辅兵民夫都是这些部落的人,……若是不公,恐怕失了民心……“。 烦了哪听他的,直接出门而去:老狐狸,再三的跟小爷耍心眼儿,今天也让你急一回。 刚到街上,明远跑了过来,苦着脸道:“师叔,弟子们人少力弱,实在是不成,你看……”。 烦了没好气道:“你们九个人,收拾个庙还要找别人?你没看都忙着嘛?”。 明远哀求道:“师叔,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儿,弟子们也不会工匠活儿,实在是有心无力,佛门弟子连个礼佛的地方都没有,还得师叔怜爱……”。 烦了怒道:“废物!吃的肥头大耳,一点事都要劳人!滚……”,刚说出口,又突然想起一事,“滚回来!”。云九小说 明远忙陪笑道:“师叔有事尽管吩咐,弟子们万死不辞”。 烦了沉吟道:“佛门弟子,总要有个体面”。 “是是是,师叔说的是……”。 “你去找陆师兄,就说我说的,让他给调拨一百俘人,先把菩萨扶起来,把大殿收拾好!”。 “是是是,师叔教训的是,弟子这便去”,说罢一溜烟跑了。看着他跑远,烦了嘿嘿一笑,你别说,明远师侄来的还真是时候…… 进入院子,众族长纷纷上前行礼,“拜见大师……”。 “某是疏勒长史!”,烦了无奈道。让众人都坐了,开门见山道:“说说吧,你们想怎么分”。 众族长互相对视一眼,皆低着头不说话。 烦了心中冷笑,都特么不愿做出头鸟,“既然都不说话,那本官说说?”。 众人纷纷道:“大师公正仁爱,只要大师说话,小的们绝无二话”。 烦了点点头,“诸位果然深明大义,那本官就给你们分一分,不过丑化说在前边,你们让我分我给你们分,分完了若是不服……”。 “大师”,一个族长陪笑道:“小的有句话说”。 烦了示意他讲,那族长道:“小的是怕大师忘了,楚沅部如今有男女三百余口,牛羊也好歹有一些,若是太过狭窄,日后……”。 有了带头的,其他族长也顾不上矜持了,纷纷道:“大师,我部可是向来听从都护府命令的,从来没添过一点麻烦……”。 “我大儿子此次陨于王事,可怜才十六岁……”。 “我部今年为都护府折损子弟六人,相信大师一定会体谅……”。 “六个?我们七个!现在还有两个跟着大师当差呢……”。 现在可不是退让的时候,对族里这可是天大的事,等大师说完就晚了。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嗓门儿越来越大,会议室迅速变成了菜市场。 烦了迈步走出院子,他知道肯定会吵成一团,吵吧,吵够了就消停了。 叫过民夫吩咐道:“从明天开始,这些人的伙食加倍”。 !!!!!!!!! 疏勒城的人不多,来源却非常杂,各种人凑到一起努力干活儿,竟没出过什么乱子,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位长史大人,正兵们都服他,辅兵和民夫更是对他万分敬仰,连俘人都认为长史大人是一个有本事且宽厚仁慈的人。 作为战俘中唯一一个拥有单独住处的人,鲁卡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辛苦干活儿,只跟着陆司马做下通译,教那些人说点大唐话,没有训斥羞辱,也没有残酷折磨,就做自己的事便好,过得轻松且充实,充分说明了知识改变命运。 长史大人说战俘三年后就能恢复自由,鲁卡却总在想,其实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就这样安静的过完这辈子。 摇摇头把荒唐的念头甩掉,点起一小堆火,小陶罐放上去煮着豆子羊油,加一点盐和青兰草的根,鲁卡不禁自语道:“真奢侈”。 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但他必须要拿出来,因为招待客人不能吝啬,陶罐里传出咕噜声,一股香气弥漫整间小屋,外面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客人到了。 “长史大人”,鲁卡刚要作揖,烦了把手里的羊肉塞过去,道:“我说过了,这间屋子里只有朋友,不论身份”。 “好!”,鲁卡痛快的道,“只有朋友,不论身份”。 烦了歪在鲁卡床铺让,接过他递过来的陶碗,尝了一口道:“你别说,味儿还行”。 鲁卡坐到对面,欣慰笑道:“族里老人传下来的,还能加麦和别的菜一起煮,顶饿去寒”。 烦了笑道:“什么都加,那不跟火锅一样了……对了,咱们有羊肉”,说罢拿出短刀递给他。 鲁卡没接,摇摇头道:“有规矩呢,俘人不能碰铁器”。 烦了无奈起身切肉,他喜欢这个小屋,也喜欢对面这个家伙。 近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坐一会儿,两人从西域聊到大唐,从高原又聊到天竺,鲁卡懂得东西很多,甚至诗词和音律都不差,两个人很聊得来。 不过他对战争极度厌恶,厌恶到连一个字都不想提。 鲁卡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就这样过完这辈子也挺好的”。 烦了笑道:“做俘人还上瘾了?恢复自由娶妻生子不好吗? 鲁卡默默摇头,“生死别离,经历一次就够了”。 第95章 套路 广济寺大殿终于完工了,看着大殿内普贤菩萨骑乘白象,法像威严,明远等僧侣激动的热泪盈眶。 疏勒城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每个人都好歹有地方住,公房库房基本齐全,以后就是慢慢来了,烦了提议这些天都很辛苦,不如放假一天,老仇治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几乎所有人都来了,虔诚的看着众僧做完法事,齐齐称颂佛号,场面很是壮观。 明远眼角含泪走到烦了勉强,“多谢师叔……”。 “好了好了,主持要有主持的派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是是是,师叔教训的是”,明远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当上主持的一天,对师叔的敬仰更加无以复加,“师叔,大殿建好了,你看后殿,偏殿和僧房什么时候……”。 “大师!悟能大师……”,一大群族长涌了过来把明远挤到一边,围住烦了七嘴八舌的道,“大师,不能再等了,快些分吧……”。 上次大师去过一趟,从那以后再没见人,时间一天天过去,众族长受不了了,自己在这吃的倒是满嘴流油,问题是族人还忍饥挨饿呢。可地不分好又不敢离开,众族长只能被架在这里死等,一个个心急如焚。 烦了笑道:“不急吧,可是吃食不满意?”。 “满意满意”,众族长连声道,“只是总在此打扰终归不好,还是把地分了各自回去吧……”。 烦了摆手道:“不着急不着急,化冻还早着呢,住一两个月再分也不迟”,说罢便要走。 众族长哪能放他离开,死死揪住他衣服道:“大师,不是这么算的啊,小的们还要赶回去,全族收拾好了去到地方就要许多日子,等安置好还得收拾地里……”。 “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大师,快些分吧”。 烦了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是我思虑不周,这么一算确实要快些分好”。 “是啊是啊,分吧,快分吧……”。 烦了皱眉道:“可哪有这么容易?上回你们说的话我可记在心里,也不能冷落了谁,这样吧,我去找仇将军和陆司马商议,诸位安心等我好消息吧”。 浑思族长大着胆子道:“恩公,不知几时能分好?”。 看着众族长眼巴巴的目光,烦了道:“肯定要尽快的,只是诸位又不是不知道,仇将军和陆司马公务繁忙,这么多部落和地,就算一天能商量好一部……我估计应该用不了两个月”。 “两个月……”,众族长差点当街哭出来,“大师,别说两个月,一个月都来不及了……”。 危须部族长道:“大师,实在是拖不得了……”。 “是啊,还是快些吧“,众族长更不敢放他走了,只是拽着烦了苦苦哀求。 烦了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忽然面色一沉,暴喝道:“住口!”。 一声大喝,众族长立时呆住,忙俯身低头不敢出声,大街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烦了巡视一周,沉声道:“大唐为杀贼折损许多儿郎,念在胡兵也出了力,把地白白分给你们,可曾要过一文钱赋税? 一个个喊冤纠缠,给你们分你们不满,让你们自己分又没有主意,我要跟仇将军商量,你们又嫌慢,现下当街纠缠本官,到底意欲何为! 好吃好喝供养你们,还养出仇来了!真当安西好欺不成!”。 正兵纷纷手按刀柄围拢过来,本来就看不惯一众族长在城里吃闲饭,这时听了烦了言语更加恼怒。 “好胆!敢欺我安西!”。 “可认得洒家的刀?”。 “全剁了,省的心烦!”。 大师一句话没错,众族长实在是无力反驳,一个个只能磕头求饶,“大师饶命,大师饶命……”。 明远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站出来道:“师叔慈悲,尔等却贪心不足,竟至狂妄!忘了我师叔的雷霆手段么?”。 众人面色更苦,对于悟能大师的种种传说他们自然听说过,就算不说大师的手段,光一个疏勒长史也不敢得罪啊…… 浑思铁走过来埋怨道:“爹,恩公救过咱俩的命,你怎么能跟着他们为难恩公……还有你危须族长,你全族都是靠恩公活命,竟也跟着……”。 看热闹的战俘群中有人道:“哪有这么贪心的人,也不怕佛祖怪罪”,“就是……就是……”。 这里最为难的便是骆驼他们这帮人,一边是校尉,一边是族长,实在是为难,可眼下不出面实在不行,纷纷过来跪地道:“校尉息怒……”。 众族长此时已经完全躺平,没有半句争辩,只是连连抽自己耳光,请求饶命。 烦了沉着脸吐出一口气,“罢了,不是看我手下脸面,定要严惩!还不起来!不嫌丢人!”。 众族长纷纷起身,垂手而立,再不敢多嘴一句。 烦了又道:“今日当着菩萨的面,我把地给你们分了,若再纠缠不清……哼!”。 众族长忙道:“皆由长史做主,小的们不敢有半句怨言”。 烦了当众分地盘的时候,仇治远远看着,嘴里啧啧有声,“好小子,好手段,好心机……”。 本来一件很挠头的事,被他一番操作下来,众部反而感恩戴德,顺便得了仁慈的好名声,还给了手下面子。 陆远皱眉道:“师弟分的这么仓促,以后恐怕会有后患”。 仇治嗤笑道:“我的傻兄弟,你没看出来么?他早有打算,那个浑思部和危须部本来就是他的拖儿……”。 亏了烦了记性不错,几十个部落的地盘分完了,众族长纷纷道,“大师神通,疏勒山水尽在腹中……”。 “大师公正……”。 “小的们心服口服……”。 这可不全是拍马屁,这是烦了充分听取了卧底的意见分的,宗旨只有一个,让大多数满意。 大部分满意,小部分基本满意,剩下个别的就算不满也不敢当众反对。 “嗯,既然都服,便在菩萨面前起誓吧,若有反悔,人神共戮!”。 众族长自然不会反对,纷纷跪到菩萨面前大声宣誓,顷刻事成,一个个眉开眼笑,纷纷称赞长史大人处事公正,神通广大,仁慈…… 烦了满意的点点头,又大声说道:“疏勒经历战火,王爷怜悯尔等,特意交代,今年税只收长羽,牛筋,角,皮,其余尽皆免去!”。 众族长愕然,反应过来忙跪地大声道:“王爷仁慈……”,“小的们誓死忠于大唐……”。许多人热泪盈眶,这是真心实意的,疏勒镇初创,都以为今年会收重税,没想到竟然是全免,羽毛牛筋这些是做弓箭铠甲的材料,对于各部落来说反而不太重要,王爷相当于把疏勒部落今年的税全给免了。 烦了抬手让众人噤声,又道:“战乱困苦,你们若遇到乡野部落,告诉他们,只要能守规矩,疏勒镇既往不咎,一视同仁!胆敢在疏勒作乱者,必夷其族!”。 第96章 谋划 疏勒太大,轻骑所能携带的辎重有限,只能勉强看到两百里内,再远和偏僻地方便顾不上了。 诸部族长都说只见过几个小部落流窜,烦了酌定道:“布啤如纠集了十万多人进入疏勒,去掉放走的和死掉的,肯定还有鱼”。 安西兵先后歼灭布啤如大概五万余人,郭华两次放走了两万多,野狐渡以南原本散落两万左右,再去掉疏勒正兵连杀带抓的两千来人,还应该有至少几千人的零散部落与溃兵,可他们却消失了。 仇治道:“所以你故意放出风去,是指望他们能来疏勒?”。 烦了点点头道:“这些人能主动出来最好,疏勒可以接纳他们,诸部马上要各自去往属地,这些人如果出来骚扰,咱们会很麻烦”。 仇治道:“他们收不到消息或者不出来怎么办?”。 烦了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我想立石碑”。 “石碑?”。 “对,立石碑,在野狐渡以南四十里,西到大山,东至大漠,写明疏勒的规矩”。 仇治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疏勒无力控制疏勒全境,在野狐渡以南设界,主要为警告南边那些部落老实点,有大胜的底子,那些人应该不敢造次。 第二是告诉那些逃散的人,疏勒镇可以对他们既往不咎,赶紧来报道过好日子。 仇治问道:“为何不派驻兵马?多了不说,派几队人马去南边守烽火还是供养的起的”。 烦了摇头道:“不派,原因有三,第一,士卒困苦,供养艰难,从西山到大漠,至少要三处烽火台,至少需要一百五十人马,供养这三处烽火,算上民夫需要不少粮草,咱们供不起。 第二,疏勒只有不足一千人马,分出去三队白白摊薄兵力,得不偿失。 第三,如果有大队贼人,咱们无力征讨,还不如不派”。 仇治问:“若贼人小股袭扰又如何?”。 烦了笑道:“有便宜就打,没好处便装看不到”。 老仇治点点头道:“行,你比我无耻……”。 仇老大问完了,陆师兄又问道:“为何要免了诸部的税?今年欠着,来年也能征的”。 烦了笑道:“他们敢欠吗?疏勒部族穷苦,而且民心不稳,今年的税就别指望了,若强要收,会把本来就不多的人给吓跑了,不如直接免掉以稳民心,若传扬出去能引来更多部落,利于疏勒快速恢复元气”。 陆远默默点头,“有道理”。 疏勒诸部现在不但穷,还如同惊弓之鸟,免税确实可以快速稳定民心,野狐渡以南于阗以北散落着几十个部落,用轻税吸引一部分来投靠也不是不可能。 “以后疏勒城逢十开市,师兄安排人维持一下秩序,打扫街面,再向王爷讨一批铜钱”。 仇治忍不住笑道:“城里一间铺子都没有,开市卖什么?就算有铺子,那些人也没钱啊”。 烦了道:“现在没有将来会有,他们确实穷,可他们也需要互通有无,只要他们能进城交换就行”。 二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陆远道:“税要怎么收?人头税还是抽成?对了,咱们连个正经城门都没有,城墙也破损严重”。 “不收税,城墙城门都不修”,烦了道:“咱们要的是人气,一文钱都不收,城墙城门咱们修不起,也没必要修”,无论什么时候,商业都必须要有,哪怕再弱的商业也比没有强。 烦了没做过多解释,也没必要解释,“陆师兄早些回去,那些族长会求你借牛羊,利息不要超过一成,你可以多卖人情”。 “一成?一年?”,陆远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就一成,最多的一成!有几个一成都不收”。 走到大街上,把石狼和几个手下叫到身边:“去找你们的族长,让他去找陆师兄借两百头牛羊,告诉他,今年借明年还,借一头还一头”。 石狼愕然抬头,“校尉,借一头……还一头?”。 烦了低声道:“你们族里分的地不好,我岂能不知?”。 几人大喜过望,族里什么情况他们自然都知道,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有了这些牛羊族里就能顺利渡过难关,而且是借一还一,下崽都是赚的,纷纷道:“多谢校尉,我这便去”。 “你们打算怎么说?”。 “自然是校尉的恩惠”。 烦了嫌弃道:“蠢!你们要说是你们自己向陆师兄求来的”。 石狼瞪大眼睛道:“哪能乱说?”。 “按我说的做,你们跟着我出力,我自然要让你们在族人面前有脸面,还有,一定要说陆师兄答应的”。 面子这东西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却十分重要,上位者想要,低贱者更想要。 所以面子一样不能独吞,众手下在族人面前得了面子,其余的族长很快都会收到消息,然后就会去求陆师兄,陆师兄专管疏勒财赋,这个面子必须要给他。 不知不觉走到了鲁卡住处,却意外看到嘉莫正气冲冲的出来,用吐蕃话嚷嚷了一句什么,烦了只听懂一句被吊死。 好奇问道:“你来找他做什么?”。 嘉莫回头看到烦了先是一愣,随既好奇的打量着他,凑到近前低声道:“你……嫉妒了?”。 烦了把她推开,哭笑不得道:“胡说八道什么”。 “你就是嫉妒,看到我和别的男人说话心里不舒服了,对不对?”,嘉莫自信满满道。 两辈子加在一起烦了都没能搞懂女人这种生物的脑回路,只能无奈败退。 进到屋里,鲁卡正拿着一根不知道什么骨头制成的乐器在吹奏,声音低沉悠远。 烦了坐在对面,他不太懂音律,只觉曲调苍凉悲悯,充满了颓废与无奈之情。一曲奏罢,鲁卡已泪流满面。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过得最轻松的就是这些日子,什么人都不用管,什么事都不用理,我想永远待在这里”。 烦了不知道这个男人经历过什么,他仿佛厌倦并逃避一切现实,一心只想躲在这间破烂小屋里。 “对了,有个事儿你一定愿意做”。 鲁卡好奇道:“什么”。 “你可以把所想所思编成歌舞,演给别人看”。 第97章 晚会 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不是某个方面,而是所有的方面,比如人的观念天差地别,比如这个世界令人绝望的效率,在这个鬼地方,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取暖靠抖,挖土靠手,娱乐没有…… 普济寺开张引起了巨大轰动,烦了已经理解宗教为什么会在这里兴盛,原因很简单,物质极度匮乏,人就只能去寻找一点精神上的慰藉。 现在的疏勒城,人均冻疮十几个,几乎所有人的手上都满是裂口,最惨的自然是俘人,每天两顿猪食一样的食物,从清晨到天黑的繁重劳作,不到一个月已经病死五个,令人意外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逃跑,也没有一个人闹事。 烦了对这些人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再恨之入骨,经过这些天的了解,特别是从鲁卡和嘉莫那里,对他们了解越多,痛恨就越少。 严格来说这些人并不是吐蕃人,而是吐蕃奴隶,贵族们可以随时拿走他们的任何东西,包括牛羊,包括妻女,包括拿他们的命去祭祀神经,也包括拿他们做送死的炮灰。 不是一年十年,也不是一代两代,而是世代相传的永远。从出生那一刻开始,他们就不断接受这样的讯息:要听贵族的话,努力取悦他们,求得他们的怜悯,这样你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不再受苦。 包括他们的父母在内,所有人都在不断的这样告诉他们,最终这些人被洗脑成一种人形的牲口,温顺的接受一切。 烦了见过的人里,大唐人高傲且倔强,他们的嗓门儿很大,固执的做他们认为对的事,哪怕是死都不会改。 还有那些乡野部落,既淳朴又狡猾,讨好臣服强者,陪着笑脸努力的生存繁衍。 而这些人……烦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 疏勒城里两千人,每天忍受严寒,吃着粗糙的食物,亲人不在身边,他们每一个都是孤独的,更需要抚慰。 烦了没办法让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吃饱穿暖,又不想他们一味去追寻虚无缥缈的来世,所以他下令在将军府筑一道挡风墙,再筑一个方圆三十步,半人高的土台子。 疏勒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土,人手充足的情况下进度飞快,过午时已近完工。 陆远疑惑问道,“你筑个台子干嘛?”。 烦了笑道:“给他们找点乐子,牛羊借出去多少?”。 陆远道:“还剩一千瘦牛,两千瘦羊”。 “这帮家伙,竟还挑食”,烦了笑骂道。 挑是必然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处世之道,借牛还牛借羊还羊,虽然规定了老大小,又没说分胖瘦,这也是烦了和陆远商量后故意留的漏洞,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疏勒镇是大单位,不差钱。 台子筑好了,烦了跳上去走了一圈,还挺平整,看许多人都在看着他,清清嗓子大声道:“别瞎猜了,这台子不是杀人用的”。 下边人顿时脸色一松,也不知道谁先说的,这个台子是准备用来砍头的…… 陆远笑道:“那这个台子到底是干啥用的?”。 烦了道:“本长史想看歌舞,都给我听好了,疏勒城里不管什么人,每百人给我准备一个节目,选好了报于鲁卡,三天后就在这个台上演给我看”。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这是闹的哪一出? 倒是几个正兵哈哈笑道:“好!长史大人雅兴!”。 众辅兵和民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道:“大师放心,俺们一定用心”。 烦了摇摇头跳下台子,“一帮傻子……”。 “哥!”,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到近前,笑盈盈的看着他。 “月儿!”,烦了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哥舒月双目含泪,“你是不是不要月儿了?”。 烦了把她搂到怀里,笑道:“胡说什么呢,我这里刚安顿下来,打算等天暖了收拾好屋子再接你”。 还跟从前一样,月儿拽着衣角,巴扎跟在另一边,烦了向遇到的人介绍:“这是我妹子”。 回到家中,初一等人上前拜见,分别时间不长,一个个倒是多了些精悍的味道。 一个清秀柔弱的女孩上前见礼,烦了只觉得眼熟,半天才回想起来,正是小巷里那个,问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月儿道:“古丽家里没人了,愿意给哥哥做婢”。 烦了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的?”。 月儿道:“是她到处打听哥哥,许多人都知道”。 烦了无语,自己随手施舍她几文钱,竟然还扯到一起了,现在人都来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古丽刚出去,嘉莫提着一条鱼跑了进来,“大师你看,他们捉了一条……”,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月儿,一时愣住,月儿也在眯着眼睛打量她,面色有些不善。 “一个贱奴,一点规矩都不懂!”。 “你是谁?大师说的这里没有规矩”。 烦了捂脸轻叹,三个女人一台戏,月儿嘉莫再加个古丽,以后这家里怕是要热闹了…… 他确实不喜欢太多规矩,不光是家里,在整个疏勒城都在努力淡化各种没用的规矩,总共就这点人,搞的那么壁垒森严干什么。 疏勒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破烂房子,月儿决定把院子扩大一倍,先凑合住着,等天暖了再好好收拾,指挥着一众人马脚不沾地,俨然一副女主人模样,烦了乐的清闲,“忙吧,闲下来总拌嘴……”。 转眼过去三天,疏勒城第一届歌舞晚会如期开始,长史大人命令,所有人都得来捧场,各种身份的人群挤满了大街。 烦了先上台训了几句:我妹妹来了,给她演个歌舞高兴高兴,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作甚?说的就是你们,俘人营!都给我好好演,演的好了有赏! 晚会开始,各路人马轮番上台,弹奏着简陋的乐器唱歌跳舞,正兵们先开始叫好,辅兵也跟着喊,看没人出来阻止,民夫和俘人们也跟着喊了起来,最后声音越来越大,每当有演得好的,台下都喊声如雷。 鲁卡同学因对艺术要求太高,最终未能完成节目创作…… 歌舞演完了,长史大人上台发赏,正兵营毫无疑义的第一等,赏大羊五只,辅兵营也不错,大羊三只,俘人营还行吧,大羊两只。壮丁营演的什么玩意儿,没有! 要说大师真是讲究人,说赏就赏,马上就把羊发到各营,除了壮丁所有人都在高声叫好,特别是俘人,六百多人看着两只羊,一个个脸色涨的通红。 有壮丁不服:俺们这回没准备好,太仓促了,许多人附和:就是,主要是没练好,乐器也不行。 烦了嫌弃道:都是一样的时间,人家咋就能练好?这样吧,十天后将军大人过寿,都好好练练,再演一回。 晚会散场了,都在兴奋的谈论着今天的歌舞,期待着十天后的节目,竟忘了许多烦恼。 陆远好奇问道:“老哥十天后过寿?”。 仇治哼道:“洒家生日是七月!”。 第98章 双喜临门 旭子来信,说了些保重的话,还说他和秀儿的日子定在六月十八,顺便提了一句,鲁豹元夕节后便动身去了焉耆杨将军那里。 信中没提艾沙,月儿说她不敢打听王府的事,也没有消息,烦了隐隐有些不安,最后想想又释然了,艾沙只是个婢女,没法动用信使,旭子个大男人也不好提这种事。 先这样吧,喝旭子喜酒时顺便把她带回来,那时天气暖和,屋子也收拾好了,免得来早了受罪。 转眼来到二月下旬,疏勒城终于闲了下来,地里看到的石头杂物都已捡过一遍,剩下的就是等,等到化冻,放火烧掉杂草就能动犁了。 没法动土,城内也只能先凑合着,天暖和了才能正儿八经的筑墙建房子。 现在城里最忙的是铁器和木匠作坊,他们要抓紧时间打造农具,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烦了去看过几次,只说注意安全别太累,别的什么都没说。疏勒城太穷,穷到有限的人力物力经不起他玩实验,更有曲辕犁的事在前,也不敢轻易开口。 第二忙的则是鲁卡那里,据说正在排练节目,烦了不忍他没完没了的薅头发,提醒了他一下,结果经他排练的一个小故事取得巨大成功,无数观众泪洒当场,甚至有正兵为了感谢他,当场拔刀冲到台子上…… 烦了和老仇治正说着话,陆远回来了,二人同声问道:“怎么样?”。 陆远摇了摇头,“没有化冻的痕迹”。 仇治叹道:“疏勒三十年前还是二月中开始化冻,到三月初开耕,如今越来越晚,去年是三月中才化透冻,前年是三月初八,看来今年又要到三月中了”。 陆远道:“王爷说你推断天象在变,我问过几个吐蕃人,他们说有些牧场如今连草都不长,看来你是对的,天象确实变了”。 天气变冷,降雨量减少,意味着粮食减产和牧场萎缩沙化,对所有人都不是小事,当土地不能养活人口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发动战争。 烦了道:“没有别的办法,今年多整修水渠,来年咱们要多种一屯地,无论怎样,粮食越多越好”。 一屯地也就是五千亩,烦了的意思是来年要多耕种一半土地,陆远皱眉道:“咱们人手不够,总共就这些人,加上辅兵也不够”。 民夫已经回家去了,城里就只有两个半营的正兵和一营辅兵,六百多俘人。百十个伤兵死了十来个,二十多个伤愈的归了烦了,再就是那些女人,林林总总的加一块一千八百来人。 仇治道:“辅兵不能去种地”。 烦了点头同意,疏勒总共就这点人马,无论如何不能再少了。 “再等等吧,看看二丫那边有没有消息”。 布啤如带来的人数目不对,他一直坚定认为还有不少人散落野外,正兵把周围都跑遍了却没找到,他特意刻的石碑放于各处,本期望能能有人来投奔,可就是没人来。 陆远认为是不是他们已经绕路跑到野狐渡以南去了,或者自相残杀死光了,又或者在野外被冻死了。 烦了却认为不可能,那不是一两百人,而是几千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掉,疏勒大战时到处是兵马斥候,他们跑不到南边去,北边和东边也不通,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西边的群山之中 疏勒城往西地势渐高,群山连绵数百里,直至终年积雪,那里便是葱岭(波斯人称之为平顶屋,翻译过来叫帕米尔)。 沿山间古道一直向西,翻越葱岭可到达一处盆地,那里有个小国在汉代时叫大宛,大唐曾在那设都督府,天宝三年时改国号为宁远国,还迎娶了一位宗室公主。 不管是都督府还是宁远国,名义上都归安西统属,实际则是羁糜州,没有唐军长期驻扎,安史之乱后大唐无力顾及,那里逐渐成为混乱之地,据说已被吐蕃征服。(费尔干纳盆地) 烦了认为那批人无处可去,很可能进了西山,他们无力翻越葱岭,应该仍散落在山间谷地中,正兵旅帅二丫带一队人去了,如果有大队人马,应该能发现痕迹。 离开将军府,踱步来到鲁卡住处,老远便听到乐曲弹奏之声,七八个人正认真的排练,还有不少人在看热闹。 故事很简单,无非就是两家奴隶的儿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贵族家的傻儿子见色起意,横刀夺爱,年轻男女被逼自杀殉情。 经过鲁卡用心填词作曲,烦了觉得还挺好的,结果演完后引起现场大乱,过后有正兵专程找到他,要么你改剧本,要么洒家就剁了你。 鲁卡为了保住小命只能改成年轻男女殉情后被神仙搭救,成了一对神仙,烦了只能摇头叹息,好好的剧情改的稀烂,可是没办法,越烂俗的剧情越有市场,作者也只能屈服于流量,悲哀啊…… 第二天二丫回来了,还带回一个重磅消息,西山里不但有人,而且还不少,已经成立了西天国,甚至还派来了使者,要跟疏勒镇正式建立外交关系。 疏勒镇三位大哥的脸色十分精彩,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百十里远的大山里,竟然冒出一位国王。 二丫带人从山口向西到了白石堡故地,惊讶发现白石堡已经重新修好,上面站了大队人马,有人自称国王,表示西天国对安西没有敌意,以后咱们和平共处,谁也不打谁。 从疏勒城往不足百里便是山口,在山谷险峻处有座白石堡,当年曾驻有一旅士兵,连年战乱商路断绝,堡寨也随既荒废,现在竟有人据此建了国。 烦了挠挠头,问道:“你进关没有?有多少人?”。 二丫道:“没能进关,关墙和险要处有滚木巨石,看到青壮数百,还有远处的声音,应该能过千,器械粗糙,大多是木棍劣弓,只看到几副甲”。 “行,你先去歇息吧”。 三位大哥面面相觑,仇治喃喃道:“还他娘的建了国”。 事情明摆着,这所谓的西天国就是烦了一直惦记的那批人,貌似某位枭雄趁势而起了。 烦了问道:“不是还有两位使者么?哪呢?”。 陆远道:“西屋,还没见呢,老哥说要等你”。 烦了起身笑道:“我看看去,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准备点吃喝拿去,别失了礼数”。 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个汉子慌忙起身,皆身批皮毛,脸上手上多有冻疮,面色灰瘦,看到烦了先是一愣,随既跪地磕头道:“拜见悟能大师……”。 两人一拜倒让烦了楞了下,“你们认得我?”。 二人操着生硬的大唐话道:“大师佛法精深,谁人不知?弟子早就听说过,今日得见……”。 烦了摸了摸鼻子,暗道:“好嘛,这悟能大师是彻底坐实了”。 其实倒也不难猜,疏勒镇就这几个当官的,年轻又是红头发的只有他一个,只要智力正常的都能猜到。 “别磕了起来说话,说说吧,你们那国王派你俩来干嘛?”。 有正兵拿来一条羊腿,烦了挥手道:“来,边吃边聊”。 时间不长,回到正午,烦了对仇治和陆远道:“是蛮戈部”。 蛮戈部是于阗一个小部落,总共几百人,跟着布啤如来了后没占到好地方,一直在山边角落,鲁阳将军奔袭而来,蛮戈部见事不妙跑到了西山白石堡,后来越来越多的小部落也跑去避难,先到的蛮戈部趁机步步做大,最终成立了西天国。 “人家说了,对安西没有恶意,各过各的日子,愿意每年送上一百只羊,若是咱们非要打,人家几千兵马随时奉陪”。 仇治皱眉道:“几千兵马那是吹大气,可那地方我去过,很是险恶,不好攻打”。平地交战,安西兵能把那西天国打出屎来,问题是那帮家伙占了地利,攻城可就费劲了。 陆远道:“能引出来还好办,若是不成,只能徐徐图之了”。 烦了摇头道:“山里恐怕养不活那么多人,那帮家伙饿急了一定会出来抢,不把这伙人剿了,疏勒永无宁日”。 二人齐齐点头,离得实在太近了,根本没法防备,仇治一拳砸在案上,“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左右现在农闲,咱们全军出动压死他!”。 陆远咬牙道:“也好!这西天国初立,趁其立足未稳,大举出动将之压垮,他们器械不齐,军心不振,应能战而胜之!”。 二人刚决心要战,烦了却又摇头道:“不妥,咱们就这千把人,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还好,若是攻之不下或者折损太重,以后可就艰难了”。若能把对面吓崩当然好,若是没打下来或者死伤太重,疏勒镇不但没了本钱,而且威名扫地,再无力震慑诸部。 屋内一阵沉默,不打后患无穷,打又没有十足把握,实在是两难。 正在犯愁,有人通报,城外来了一帮人,自称是盟主派来的,细问后才知道,野狐渡以南的部落已经分成两大部落联盟,这位便是靠近疏勒的九部盟主派来的,送来三百只羊,要以石碑为界,友好共处。 三位带头大哥互相对视一眼,好家伙,一个西天国还没搞定,这又来个九部盟主,真他娘的双喜临门! 第99章 一起去 十万多人被安西兵干的四分五裂,烦了他们安顿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乌合之众也完成了整合。 结果就是,原疏勒镇范围内产生了四股势力,西山的西天国,野狐渡以南的九部联盟,再往南的十一部联盟,加上安西的疏勒镇。 安西兵主力在歼灭布啤如后,如果出兵清扫残余,很容易就能把这些人打扫干净,可惜安西损失惨重,粮草匮乏,无力收尾,只在疏勒留下少量兵力,那些残余部落迫于压力快速完成了组队,也给烦了他们留下了大麻烦。 仇治道:“我以为这些人会乱很长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联合到了一起”。 陆远苦笑道:“若是没有安西,他们十年也杀不出结果”。 没有安西的威慑,这些来自各地的部落要经过漫长的厮杀才能决定出排位,现在却很快组成了联盟报团取暖。 二黑问道:“这什么九部怎么办?”。 烦了直接道:“羊留下,人赶走!”。 陆远问道:“不见一见吗?”。 烦了解释道:“见了没话说,不如不见。眼下的麻烦是山里那一伙,远处的顾不上”。 见了九部的人能说什么?堂堂疏勒镇跟一帮野人谈和,大伤威严,出兵讨伐力有不逮,干脆不见最好。 羊留下是一步混淆视听的棋,城内将士挑不出毛病,毕竟白得三百只羊,九部那边是传达一个模糊的态度,人虽没见但礼物收下了,够他们猜一阵子了。这种多部落联盟,除非有一个枭雄人物带头,否则一时半会儿做不出重大决定。 “但也不能一点不管,楚沅部就在野狐渡,九部如果想试探咱们,可能会越界抢一把,到时候咱们打没法打,不打又让诸部看轻”。 仇治和陆远已经彻底抓瞎,这种事他们真的不擅长,烦了的担心很有可能,如果真把楚沅部抢一把,疏勒镇确实难受。 慢慢在屋里转着圈子,时间不长,烦了停步道:“这样,二黑带一队人去石碑处转转,对面看见了就回来,从楚沅部拿粮草吧,折抵他们欠下的牛羊”。 陆远思索片刻,皱眉道:“你是打算……吓唬他们一下?”。 “不光吓唬”,烦了笑道:“是误导,让九部认为咱们已经有防范,打消他们的小心思,也让他们认为咱们无意过界”。 仇治点点头道:“好主意,应该能稳住他们,要不我亲自去一趟吧”,安西兵过去露个脸,只要九部没打算跟安西死磕,就不会轻举妄动。 烦了摆手道:“可别,你是疏勒主将,若是跑那里去,九部得吓的开始备战了,再说你离开疏勒城,城内也会人心不稳,老实待着吧”。 陆远连连点头道:“此言有理,只是南边稳住了,西山怎么办?不能由他慢慢经营吧”。 烦了沉吟片刻,“我想去一趟”。 “你去?带多少兵马?”。 烦了道:“从我本部挑三十个就够了”。 “不行不行”,二人忙道:“三十个济什么事?”。 烦了笑道:“我就是去看看,又不是要攻山,三十个和三百个都一样”。 二人犹豫再三,终究点头道:“也好,只是万万不可行险,要不带一队正兵去吧”。虽然烦了手下的胡人也是正兵,但在他们口中的正兵,只限于大唐子弟,烦了要去西山,还是带自己人。 至于带三十和带三百的区别真的不大,都一样攻不下白石堡,也都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危险,谅那西天国也不敢把他怎样,这是来自大唐的自信。 烦了笑道:“用胡人就好,若是汉家子弟,我怕那些人会害怕”。 走出将军府,让胡子和朱勇去挑三十个好手,得知他要去西山,众人非但没害怕,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月儿还在街上不停打量,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想法,竟打算开铺子,几句陆大哥哄的陆远答应送她五间,看来是挑的差不多了。 “城里军管,也都没钱,开铺子能挣钱吗?”。 月儿歪着头笑道:“哥哥觉得我是傻子?”。 烦了不禁笑道:“好好好,开吧,开吧,我逗你呢”。 这丫头冰雪聪明,现在的疏勒城残破不堪,却总会慢慢发展,人越来越多商铺便早晚要出现,现在拿下铺面,将来是稳赚不赔的。 烦了走在前边,月儿又习惯性的揪住他的衣角,一瘸一拐的跟在旁边。 “你打算做什么买卖?”。 月儿道:“盐,铁,布”。 烦了点了点头,运输方式是牲口驮运,导致成本高昂,这就决定了做买卖只能做高利润商品,利润稍低都不够运费,盐铁麻布是生活必需品,销量稳定且利润还不错,应该是可行的。 “你有没有想过试试水路?”。 月儿一愣,“水路?”。 烦了道,“用木筏,总比牲口驮运轻松,冬天用爬犁,就是在冰面拖行的木架子……”。 他见过运粮民夫的辛苦,也曾疑惑过许久,明明有河,为什么没有人利用水运。 后来渐渐想明白了,西域运货动辄千里,基本没有短途的说法。而大大小小的河却流向各个方向,极不适合发展水运。如果要用,需要把货物运到河边,装上木筏,驾驶木筏到河流拐弯的地方,再把装到牲口背上继续走,这个过程中牲口一步都没少走,白白折腾一个来回,再加上水运的危险性和漫长的封冻期,就导致效率极低,还不如直接用牲口驮着走过去。 但相较驮运,水运有其天然优势,烦了做沙盘的时候就发现了,西关到疏勒这一段有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各流向东西,东去的小河拐弯处离西关只有几里,往西的大河能从西关南直到疏勒以东十里,也就是说,只要在两头做好接应,中间这一段近六百里路程完全可以用水运代替驮运,运作得当,至少能省一半的费用和时间 月儿眼睛越来越亮,搂着烦了胳膊跳着道:“哥,一定行的,你真聪明”。 烦了摸着她头笑道:“很麻烦的,两头还是要用驮队,要做木筏,训练操作木筏的人,还要找适合装卸货物的地方,好在水流还算平缓,应该是能行的”。 两兄妹一路商量着回到家中,计划也渐渐成型,月儿信心满满,认为一定可以成功,只需要一些人力,好在人力是最不值钱的。 傍晚时胡子来通报人马挑好了,三十个都是好手,明天一早出发。 月儿脸上笑容迅速消失,有些惊恐的问道,“哥,你要去哪?”。 烦了笑道:“我去西山一趟,三两天就回来”。 “我也去!”,月儿起身要去收拾东西。 烦了道:“你去做什么?这么冷的天,在家等我吧”。 “是不是有危险?”,月儿回身问道。 烦了一口否认,“没有”。 “那我跟哥哥去耍,正好有些憋闷”。 烦了挠挠头,说道:“也可能有点危险”。 “那我更要去!”。 烦了明白了月儿的意思,要活都活,要死一起死。 “也好,一起去!”,他不忍拒绝,月儿的眼神就像要被抛弃的猫狗。 古丽怯生生的小声道:“我……我也……”。 嘉莫道:“我也去!”。 月儿没有像平时一样笑闹,而是阴着脸冷声道:“滚出去!给脸不要脸!”。 第100章 西天国 二月二十三,烦了与两位西天国使者一同出发,代表疏勒镇去见西天国国主,两位使者楞了好一会也没想起来该说什么,当然了,也没人在意他俩的意见。 让月儿坐在身前用披风包裹住,巴扎像个半大小子,不停的跑来跑去,表现着自己的强壮。 “哥,我那样对古丽和嘉莫,你是不是不高兴?”。 烦了把她抱在怀里,笑道:“没有,只是你是女孩子,不应该太凶”。 月儿低声道:“她们没有资格跟哥哥一起……”。 烦了看着远处有些犯难,月儿的心理明显有问题,太偏执了,可他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月儿,就算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你有自己的人生,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月儿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却道:“除了哥哥,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西行几十里后地形起伏越来越大,远处群山连绵,再远处大雪山直插云霄,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俯视一切,这道看不到尽头的山脉就是葱岭,一直向西翻越大山便可到达传说中的大宛,也就是大唐皇帝敕封的宁远国。 到下午路经一个部落,享受其殷勤侍奉后,第二天太阳老高队伍才出发,完全没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天近正午,一行人终于到达山口,这里两侧山峰陡峭,谷底崎岖难行,众人牵马走了一个时辰,却有大石巨木拦路,战马不能前进。 石狼回报:“都是新茬口,有几百步”。 胡子笑道:“还他娘的挺小心”,这明显也是那个西天国的布置 烦了道:“留下几个人看着战马,长器械和弓箭也留下,咱们走过去”。 俩使者靠近道:“大师,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烦了摆手笑道:“不用,一起走吧,我是来做使者,又不是要打仗,你们国主不欢迎我?”。 两人干笑道:“哪能呢,大师能来自然最好”。 向胡子等人使个眼色,众人步行向前,越过几百步乱石,地势越来越高,再走大半时辰,石堡已遥遥在望。 白石堡坐落于山间谷道的最窄处,堡墙用巨石堆砌而成,高有一丈,本来已经荒废多年,没想到又被派上了用场。 随着众人越走越近,只听一声号角,一阵乱纷纷的呼喊,堡墙之上已经站满了人,粗略看去有数百之多。 众人一直向前,直到堡前数十步,上面有人喊道:“别走了!再走丢石头!”。 烦了无声笑了笑,那两个使者上前叫道:“是疏勒镇的悟能大师,没有恶意!”。 堡墙上一阵惊呼,“是悟能大师……”,竟然是悟能大师……”。 烦了上前两步把帽兜掀开,大声道:“国主何在?我专程赶来做客,尔等舞刀弄枪,不是待客之道吧”。 两个使者也觉得不合适,自己在疏勒城还吃羊肉呢,遂大喊道:“悟能大师的人把弓箭都留在山外了,没有敌意”。 时间不长,堡门大开,烦了不客气的当先而入。进入堡内才知道,另一面坍塌的堡墙并没有修,只有旁边几所石屋是新修好,放眼望去整个山谷全是破破烂烂的窝棚,还有的则直接在山洞里。 近处人倒是不少,除了堡墙上的还有数百男人在下边,大多手持棍棒,神情麻木,一个壮汉带着一群人迎了过来,前面十几个穿了粗糙皮甲,手持长矛劣刀。 “悟能大师,我便是此地国主蛮戈逻”,来人恭敬行礼。 烦了微微一点头算是行礼,说道:“你既派了使者去疏勒,大将军令我来一趟”。 那汉子明显神色一松,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请大师屋里歇息,快,杀几只羊来招待大师”。 一边引着烦了进屋,一边还不停的介绍,“这是丞相,这是将军……”,看着一个个牧民,烦了只能忍住笑听他瞎扯,抽空向后伸了下手指。 那国主指着月儿疑惑问道:“这位是……”,烦了笑道:“这是舍妹,在城里无事,跟来耍的”。 国主瞬间又放松不少,引领烦了坐上主位,又让胡子和朱勇坐在侧位,不得不说这小子有点眼力价,看二人唐人相貌,招待规格马上提高。 骆驼带人留在门口,石狼与四个兄弟则立于烦了身后。西天国的文武大臣则有八个,两位使者竟然在西天国身居要职,乃是堂堂左右仆射,再加上王后和几个服务员,把个屋子挤的满满登登。 那国主还在絮叨,无非就是无意与安西为敌,以后咱们好好处,久仰悟能大师的大名……烦了则无聊的打个哈欠,不知道仇治和陆师兄知道西天国是这个德性作何感想。 天近黄昏,屋子里众人已经很是熟络,烦了强打精神应付着那些蹩脚的恭维,终于等到有人抬着烤羊走了过来。 国主正热情的说着请大师用饭,不想那抬烤羊的走到门口,竟被旁边的骆驼绊了一下,前边那人一个踉跄往前摔去,国主及众文武齐齐一声惊叫。 “噗噗噗……”,血光飞溅,刀光如惊鸿闪过,准备多时的安西兵齐齐挥刀,利刃入肉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烦了把月儿揽到怀里,安静看着眼前的杀戮,那位西天国国主早已第一个躺在地上,王后及众文武纷纷扑倒,他们可能至死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慌乱的呼喊声,又很快平息,烦了牵着月儿走到屋外,骆驼等人正持刀而立,穿甲的人已经全数倒在血泊中,密密麻麻的人则挤在十几步外,正手握器械不知所措,烦了步步向前,那些人一步步慌乱后退,神情紧张。 一直登上高处,烦了大声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人群中有人道:“是悟能大师……”。 烦了大声喝道:“我乃大唐校尉,还不跪下!”。 众人正犹豫,胡子与朱勇等人上前一步,提起手中带血横刀,齐声喝道:“讨死!”。 前排的人吓得齐齐一颤,忙丢下手中兵器跪到地上,随着他们跪到,身后众人如波浪般跟着匍匐在地,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远,很快整个山谷的人都跪到地上,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响。 烦了大声道:“蛮戈逻竟敢对大唐无礼,现已伏诛!尔等也想冒犯天威吗?”。 跪地人群竟然没有多大反应,只有一个年老的爬到前边哭道:“大师,蛮戈部不敢冒犯天威,都是是蛮戈逻干的,都是他干的……”。 人群中有几十个人也跟着哭喊:“大师,都是蛮戈逻干的,小人是被逼的……”。 烦了放下心来,抬手止住众人哭嚎,道:“各族族长到前边来!”。 时间不长,二十多个男人站到了前边,一个个老实的跪在地上。 烦了道:“听说过疏勒镇的规矩吗?”。 二十多个族长忙道,“听说过,小的们愿意归附,只是那蛮戈逻不许,小的们也是无奈……”。 烦了点点头,沉声道:“给你们一个机会,把生人绑到前面,安西既往不咎,给你们土地生存”。 二十多个族长纷纷起身一阵吩咐,山谷中顿时一阵骚乱,不多时竟有一百多人被绑了手脚送到前边。 这些应该便是与蛮戈逻勾结的溃兵了,向骆驼等人一点头,十几把横刀斩下,片刻之间,一百多人已成死人。 流淌的鲜血吓坏了所有人,山谷中寂静无声,几千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烦了默然巡视,心中不禁感叹,“大唐天威,这就是大唐天威……”。 第101章 应该好色 陆远实在是好奇,“你怎么知道那蛮戈逻是个草包?”。 烦了道:“蛮戈部在于阗都不入流,能是什么厉害人物?”。 陆远一想也是,连两百口的部落都管不明白,就是个标准的乡间小人物而已,机缘巧合之下混了个西天国,你瞧这名起的吧。 “他若不让你进关怎么办?”,仇治问道。 烦了笑道:“不让进拉倒呗,我能怎么办”。 本来他也没抱太大希望,能成最好,不成拉倒,但那蛮戈逻还是把他们放了进去,他看烦了只带三十个胡人,没有长兵器和弓箭,加上又对讨好安西心存幻想,终究把人放了进去。 “他若戒备森严呢?”。 烦了道:“吃顿饭就回来”。 仇治一想也是,有机会就干,没机会就算了,反正那蛮戈逻也不敢动他。草包就是草包,一门心思只想着讨好安西,命都不顾了,却不想想,安西怎么会允许眼皮底下扎着这根刺。 陆远又问道,“你就不怕引起大乱?那里有几千人,万一炸了锅,你们就不用活着出来了”。 烦了笑道:“二十多个部落,这么短的时间,你能让他们为你效死力吗?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会不会跟我拼命?”。 陆远和仇治同时一拍大腿,“嗨!明白了!”。 一个乡间土包子,短短时间队伍膨胀了几十倍,这几十倍人还是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部族,风俗甚至语言都不一样,想让这群人短时间内成为死忠,恐怕是想多了。 只要能靠近蛮戈逻,能一举杀死他和几个头目,剩下的人便只能乖乖听话,烦了从未想过那些人会拼的鱼死网破。 大唐一百多年的军威起了最重要的震慑作用,安西刚刚大胜,众部落记忆犹新,再加上烦了这个大师的名号,事情就简单多了。 “那二十多个小子你想怎么办?”。 带回来的二十多个大小部落已经分散各处,烦了让每个族长都把家里的大儿子送了过来,说白了就是人质,众族长并不反对这种赤裸裸的把柄,反而还挺高兴的,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没有想造反的念头,自己儿子在城里能接近大人物,自然也不算坏事。 烦了笑道:“人家可是带着口粮来的,又没吃咱们,先让刚子带着吧,他比较适合干这事儿”。 悟能大师去了一趟西山,新成立的西天国便无了,名声更加响彻疏勒,许多人露出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几个杂毛算什么?布啤如十万大军不也没了吗?”。 “听说悟能大师曾在北山做法,声如霹雳……”。 “大师乃是菩萨转世,还能没有两件随身法宝?”。 “就是就是……”。 二黑去了一趟野狐渡,没几天九部联盟的人又来了一趟,声称九部确实无意冒犯安西,希望安西能约束兵卒,不要引起误会,当时正忙着安置西山部落,烦了让他们滚了,只说了一句,“老实点,别等灭族的时候后悔”。 春天来了,虽然晚了一点,但终究还是来了。 一夜之间风中便有了暖意,河面上的冰慢慢碎开,又慢慢消失。 “开犁喽……”,悠长的号子此起彼伏,漫长的寒冬终于结束了,天地复苏,疏勒也重新复活了。 城门还是那个破栅栏,只是多了两个看门的,他们都来自伤兵营,除了走路瘸一点,没有别的大毛病。 “大师又去钓鱼?”。 烦了把鱼竿拿到身前,“我又改了一下,今天肯定能钓到”。 “都改了三回了,也没看到鱼,我看……”,那个长得丑的低声道。 “闭嘴!再多嘴一句就调你去放羊!”。 烦了走向河边,月儿一瘸一拐的跟着,紧紧揪住衣角,一匹马在旁边跑来跑去。 两个看门的辅兵一直目送他们走到河边,“我想把婆娘接来”。 另一个道:“我也想把儿子和婆娘接来,来看看咱们疏勒的大戏”。 鱼钩抛进河里,烦了问道:“你打算让嘉莫以后在店里?”。 月儿点点头道:“她有事瞒着,还是别离哥哥太近”。 烦了好奇道:“她能有什么事?”。 月儿道:“我看她几次找过鲁卡,鬼鬼祟祟的,俩人又不像夫妻,我问她她就装傻,一直不说”。 烦了摇头笑道:“别多想,她和鲁卡都不是有心机的人,不过在店里也好,我看她和初一挺合适的”。 月儿忽然想起什么,“哥你看这是什么?”。 烦了接过来一看,竟是两颗花生大小的红宝石,晶莹剔透很是漂亮,“哪来的?”。 “一个部落的人拿来换盐”。 烦了笑道:“东西倒是好东西,不过在这里不值钱”。安西的困境决定了不会有奢侈品的市场,在安西城的时候他见过玉石,价格不高,其实疏勒就出玉石,不过这东西不能当饭吃,没什么卵用。 月儿道:“那以后不要了?”。 “要啊,成色好看的就留下,反正也用不了几个钱,将来没准儿有用,我听说九部那边的山里出红蓝宝石,以前有人专门收了贩卖到长安去,现在没人收,都成烂石头了”。 月儿眼前一亮,“那咱们也收一些,等将来去长安卖很多钱”。 烦了微微叹气,长安,一万多里,谈何容易…… 宝石是好东西,可这东西值钱不值钱关键看市场,有人要是宝物,没人要就是烂石头,市场在哪? 往南不通,往东不通,往西也不通,往北……“对了,北边!阿热在北边!葛逻禄在北边!”。 月儿问道:“谁?”。 “阿热,李阿热!黑眼部在热海,从热海往西北几百里就是碎叶城,那里有葛逻禄贵族”。 烦了指着西北方道:“那里有个山口,就在北山和葱岭交界,从那一直走就能到热海,上次阿热他们去安西城就是走的那里,只有五六天的路,并不太难走,据说葛逻禄贵族最喜欢华美奢侈……”。 月儿高兴的道:“咱们可以从九部那里收宝石,贩卖到山北去”。 烦了点点头,“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想阿热那小子了”。 !!!!!!!!!!! 安西王府,老郭放下公文,面沉如水,旭子问道:“阿翁,有什么事吗?”。 老郭把公文递过去,郭旭接过一看,是仇治和陆远写来的,粗略看完笑道:“这不挺好嘛,疏勒镇一片生机,春耕完成大半,诸部心向大唐,没想到烦了真有理政之能,短短几个月便将残破的疏勒打理的井井有条”。 老郭默默点头,“我知道烦了有理政之能,只是你未发觉吗?疏勒镇其实已经以他为首,仇治和陆远压不住他”。 旭子轻轻点头,他自然也发现了,两人送来的公文里隐隐透出一个讯息,疏勒正渐渐变成以烦了为首,二人为辅。 “仇将军和陆师兄久在军中,疏勒又情形特别,他二人确实不如烦了,以他为首也是正常”。 老郭叹道:“可惜了阳儿,他若还在,烦了必是良助……”。 郭旭心中有些不舒服,说道:“阿翁,鲁将军不在了,烦了兄弟为安西出生入死,假以时日,一样能担当大任”。 老郭听出他在为烦了不平,却没做解释,只是摇头叹道:“烦了有个大毛病”。 “什么?”,旭子忍不住问道。 “他应该好色”。 旭子听懂了老郭的意思,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 第102章 留下的理由 疏勒人最早以游牧为主,后来以刀耕火种的方式少量种田,汉代时,中原的耕种技术传了过来,开始出现米(没错,就是大米),麦,豆等作物,以及牛耕,挖渠引水等先进技术。 到大唐,更多更先进的技术传到西域,四镇最先学会了造纸,养蚕等技术,慢慢变成以种植为主,放牧为辅的生活方式。如今造纸作坊在龟兹,养蚕最好是于阗,残破的疏勒则回归原始。 好在战争终于结束了,疏勒人对难得的和平倍加珍惜,他们日夜祈祷春天,拼命在地里耕作,当春雨如期而至,无数人喜极而泣,上天还是怜悯疏勒的,没有抛弃我们。 春种秋收,两个最重要的农时,所有人都要拼命干活儿,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耧车在土里划过,留下一条条美丽的线,沿着那条线又慢慢长出点点新绿,近处的田地,远处的原野,再远处的山坡,一抹抹嫩绿如淡淡的水墨正在散开,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疏勒城的人顾不上欣赏美景,他们正忙着整修新房子,一栋栋新房拔地而起,俘人们不知疲倦的忙碌,长史大人说了,将来你们都会有自己的房子,每一个人都会有,你们会在那里娶婆娘,生儿子,然后儿子再娶婆娘,那时你们就可以享受儿孙的孝顺…… 将军府旁边的戏台子有神奇的魔力,让所有人心心念念,也在迅速摧毁人与人之间的壁垒隔阂,无论正兵辅兵还是俘人,都喜欢坐在一起谈论着故事里的人,都在期待着下一场,上次是陆司马的母亲生日,是不是该轮到仇将军女儿的生日了? 街上又新开了几家铺子,是安西城过来的人,商贾的嗅觉总是这样灵敏,只是那些家伙开的酒铺里都养了好几个女人,穿衣打扮有点不符合疏勒艰苦朴素的一贯作风…… 初一去九部那边用盐换回一口袋红蓝宝石,可惜疏勒城里没人懂这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块更好,只能先丢在家中角落里。月儿带人去了河边,已经做好了几个木筏,正打算进行第一次漂流。 至于我们的悟能大师,除了一次次扛着鱼竿屡败屡战,便只能无聊的沿着大街来回溜达,他本想去热海找阿热,却遭到了除月儿以外所有人的反对。 月儿不反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也会一起去,按她的逻辑,无论有没有危险都不重要。 反对的原因则五花八门,比如身为官员不能随便离开属地,比如疏勒就靠你联络上下,万一有事怎么办?比如九部那边如果搞出什么幺蛾子怎么处理?比如你不在疏勒,万一有什么天灾…… 烦了怒道:“刮风下雨跟我有什么关系?”。 仇治道:“那些胡人都说是你做法,疏勒才能风雨调和……”。 “我……这……”。 疏勒城已经走上正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忙,只有他在无所事事,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的空军以后,悟能大师终于爆发了,奋力把鱼竿丢进河里,头也不回的往回走。 “大师今天又没钓到?”。 “我觉得应该换个地方试试……”。 烦了狠狠瞪了两个不知趣的瘸子一眼,刚要进城,却听到马蹄声响,却是两个正兵与两个部落的人策马来到近前。 “哪里的”。 “小的楚沅部”。 听到楚沅部,烦了心里猛的一沉,楚沅部在野狐渡,急匆匆赶来……不是那个九部联盟要搞事吧…… 这种事不能在大街上说,把二人带到将军府,仔细问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猜错了。跟九部有关,却不是有警讯息。 事情不复杂,九部之一的柏泥部突然越界跑到了野狐渡,总共三百多人,全是女人和孩子,只带了少量牛羊家当,据她们哭诉,两个部落突然袭击他们,族长决定全族投奔安西,两部一路追杀,部落男人们拼死断后,终于把女人和孩子送到了安西地盘,能骑马的男人则死伤殆尽。 两部兵马追到石碑处,派人告知楚沅部,声称柏泥部抢了他们的牲口导致冲突,并说自己无意与安西为敌,只要把柏泥部的奴隶交给他们就行,楚沅部不敢私自做主,立刻派人来报信。 挥手让二人下去,陆远忍不住摇头道:“九部这就成八部了”。 这其实并不意外,九个陌生部落同在一块区域,面临威胁时还能短暂联合,疏勒镇立了石碑,已经明确表示相安无事,九部就要考虑区域内的地盘分配问题,疏勒镇有安西兵的强力威慑和悟能大师给诸部分地盘,他们可就没这些条件,都想要好地界,矛盾便不可调和。 还一个矛盾在于各部贫富不一,距离秋收又遥遥无期,部落饿急了首先就会想到抢劫,初一去收宝石的时候就发现九部矛盾重重,随时要出事,没想到来的还真快。 柏泥部是九部中最弱的一个,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很可能是两部联合想吞掉柏泥部,事情的起因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疏勒镇要怎么做决定。 按西域的规矩,那些妇孺确实算得上两部的奴隶,归还也说的通,如果收留这三百多妇孺,不但有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还会多出三百多张嘴吃饭。 疏勒镇三位大佬分别发表意见,仇治的意见的留下,到了安西兵地盘就是安西的人,老子管你什么几部,欺负女人孩子太不爷们儿。 陆远认为这事实在两难,疏勒需要休养生息,实在不宜轻起战端,而把三百多妇孺送回虎口又实在说不过去,所以选择弃权。 烦了的意见也是留下,三百多妇孺已经到了安西地盘,若是再把她们赶出去,要充分考虑这件事造成的影响,会不会被九部看轻?会不会使疏勒诸部恐慌? 还有一个原因,疏勒城内男多女少,正兵辅兵大多有婆娘还好说,那六百多俘人可全是光棍儿,想让他们死心塌地,女人很重要…… 话音未落,两位大佬齐齐拍板,就这么定了,留! 烦了主动请缨跑一趟,理由是杀鸡不能用牛刀,仇将军乃疏勒主将,影响巨大,不能轻动,陆司马是文职人员没有资格,那舍本长史其谁? 第二天,悟能大师率领本部一队骑兵出发了,目标,野狐渡。 第103章 直接跪了 烦了率五十轻骑沿河去往野狐渡,距离是两百里,除了皮甲弓槊,每人只携带了少量粮草,行进速度飞快。这便是境内行军的好处,这一路会经过四个部落,只需要提前让他们准备一下就可以,避免了许多麻烦。 能在这个世道活下来的部落族长每一个都是人精,他们自然知道该讨好谁,对于悟能大师率军经过,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很是用心。 很简单的道理,疏勒长史相当于诸部爹娘,以前还是以后都得仰仗他。其次他老人家法力无边,种种手段如雷贯耳,前不久还出手搞定了西天国,再次,悟能大师是有名的慷慨,从来不占穷人便宜,反正咱们还欠着都护府的牛羊…… 第一个族长小心问道,“大师带兵去南边可是有事?”,由不得族长害怕,主要是现在的疏勒人听到打仗两个字就肝颤,真的怕了,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稳日子,可别再打了。 烦了笑道:“没什么大事,南边有个部落的妇孺跑到咱们这边来了,我看怪可怜的,去说说”。 族长点头,“倒是听到一点风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师真是仁慈,为了几个外族妇人还亲自去一趟”。 烦了道:“不管什么人,只要到了疏勒就是大唐子民,岂能任人欺负?”。 族长猛点头,“对对对,都是大唐子民,是小人眼光短了”,大师这话说的好,到了疏勒自然不能任人欺负,本来就在疏勒的人更不能任人欺负…… 烦了笑道:“你们也出些人跟着吧,给那些可怜的妇孺壮壮胆”。 族长表情一窒,大师让出人,这里可是大有深意。征调民夫辅兵本就是长史一句话的事,现在却笑着跟你商量,根本没得选,难道还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部愿出壮丁三十……”。 说这话的时候族长一直紧盯着烦了脸色,准备随时改口,结果烦了没有丝毫犹豫,笑着道:“行,多少都是心意,跟着去长长见识吧”。 第二位族长更加精明,提前打听了前边的事,一番侍奉后拍着胸脯道:“我部虽然力弱,但大师有事用到,岂能不尽力?我亲自率壮丁六十助战!”。 第三位一看自己邻居出了这么多人,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亲自带领八十壮丁加入队伍,并声称要为大师效力死战。 第四位十分干脆,除掉老弱妇孺全族出动,反正地里不忙,先去楚沅部吃两顿再说…… 第二天傍晚到达野狐渡时,烦了身后连骑马的带步行的已经达到四百人,浩浩荡荡很是壮观。 楚沅部为悟能大师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表示明天要举全族之力助战,好好教训那些没人性的家伙。 部落紧挨着对面,说不怕那是假的,好在安西兵时常来露个脸,一直都还安稳。这次出了这件事,正在惶恐不安,没想到悟能大师这么快就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当然要好好表现一把。 烦了也终于见到了那三百多妇孺,她们知道悟能大师的名声,纷纷跪在地上行礼,哭诉自己部落的苦难。 近两百个年轻女人,最大的孩子也只有十岁左右,柏泥部能拿得起武器的男人已经死光了,年纪大的人为了不拖累年轻人,也已经死光了,这是部落不成文的规矩,遇到危难时年长的人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年轻人。 烦了叹道:“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看看楚沅部,地里的庄稼都长出来了,你们若早点来,何至于此?”。 有懂大唐话的给她们翻译完,数百妇孺哭声一片,她们当然后悔,若能早点投奔安西,现在部落也会像楚沅部一样欢声笑语,充满希望。 楚沅部和跟随来的四部也围了过来,静静看着场中,这些可怜的妇孺让他们想到了自己,并且心生恐惧,自己部落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天? 女人们停止哭泣,齐齐俯身道:“求大师赐一条生路”。 烦了站到高处,大声道:“只要投奔大唐而来,便是大唐子民!安西兵会保护你们!你们看那里,那些人都是为了保护你们来的”。 四部众人纷纷挺起胸脯,觉得这趟真没白来,那是相当有面子。 “多谢大师……”,惶恐的人喜极而泣。 烦了又道:“疏勒还有土地,你们若愿意耕种,将军府借给你们种子和牲口,若不愿种田,便去疏勒城中过活吧”。 女人们纷纷道:“愿去城中为奴为仆”。 其实多此一问,一帮妇孺根本就没有耕种生存的能力,唯一的选择便是进城。 烦了点点头道:“你们不用做奴隶,疏勒城里没有奴隶,你们在那里有房子住,有活干,有饭吃,完全自由,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选一个男人嫁给他,以后好好生活”。 在场的人都震惊了,按西域的习惯,这些人唯一的结果就只能是做奴隶,没想到烦了不但让她们自己选,还说疏勒城里没有奴隶,原来传说都是真的,城里那些俘人并不是奴隶。 所有人俯身在地,高呼着:“大师仁慈,安西仁慈,大唐仁慈……”。 众人散去,烦了把四个族长叫到帐内,问道:“对面怎样?多少人马?”。 楚沅族长忙答道:“白天小的派人去看过两次,总共有三百人贼人,一半的有马”。 烦了又道:“其余部落没派人来吗?”。 楚沅族长道:“小的听说那两部勃律人跋扈,向来与别的部落不甚和睦……”。 楚沅部离得近,对南边诸部的情况有些了解,据他所说所谓的九部联盟内部矛盾重重,不过一直以来只是小摩擦,并没有大的冲突,这次两部公然对柏泥部下手,其余部落很是不满,所以并未派出兵马助战。 烦了心里更加有底了,说道:“疏勒经历战火,部族困苦,为让尔等休养生息,安西本宁愿退让一步,许他们在南部过活,不想那些人得寸进尺,竟敢陈兵威逼,岂能再忍让?”。 四大族长纷纷道:“就是,这些贼人记吃不记打,就要狠狠教训!不然还会更加猖狂”。 烦了点点头道:“诸位效忠大唐之心,我自知晓,只是也不忍族里子弟受到伤损,这样吧,明日咱们先去看看,若他们知趣,这回便饶了他们,若是一心作乱,便要惩治一番了,否则今天他们能来要人,明天就敢过来抢……”。 楚沅族长叫道:“大师仁慈,只恐贼人辜负了大师好意,明日他乖巧便罢,若有丝毫不敬,楚沅部必以命相搏!”。 烦了理解他的心情,野狐渡是好地方,地域宽阔,水草丰美,楚沅部在这里当然很满意,可这里与九部联盟搭界,说不紧张是那假的。 如今遇到这事,自己率领人马赶过来,楚沅部除了感激,还希望自己能狠狠教训一下对面,他们也能睡个安稳觉。 其余几部也是差不多的心情,悟能大师手段高强,只是太仁慈了些,一个个趁机拱火,都希望能趁机教训一下对面,省的哪天贼人跑来偷抢庄稼。 第二天清晨,率军出发,马步军加一起五百人多人,队伍浩浩荡荡,不管战力如何,至少人多势众,让众人更添三分底气,纷纷叫嚷这回非让贼人看看咱们的手段。 紧赶慢赶到了石碑处,也立刻看到了对面的人,烦了估计了一下,也就二百出头,不知道是楚沅族长不识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场面有些诡异,那些人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甚至都没上马,而是一个个垂手而立。 “这什么意思?”,烦了嘀咕一句,催马上前,一直走到了几十步远,刚要开口说话,对面几百人却齐齐吆喝一声,“噗通”噗通”跪在地上,齐声喊道:“大力金刚尊者,恕小的们死罪……”。 第104章 保护费 第一次见到悟净老和尚的时候烦了有些不爽,悟能大师这个名号让他恼火,再后来经历的多了,反而慢慢习惯了,没办法,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他们只相信心里认定的东西,即使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都没用。 不过这个神棍名号有时候确实有用,也帮了他不少忙,比如在西山的时候,那些人能立刻跪地屈服,这个名号确实起了大作用,悟能大师的名号慢慢响彻疏勒,而且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外传播。 有一个分支版本开始快速兴起,据说是源于某位高僧,在听说了他的事迹之后高僧推断,烦了乃是大力金刚转世。 大力金刚,又称大力威怒金刚或除秽金刚,佛经中说专以火焰焚烧污秽罪恶而达清净之地,在天竺也被视为火神。不提前边种种传说,在疏勒第一次为世人所知便是火烧妹卆大营,后来又火烧布啤如大营,两把火让这个说法迅速坐实并传播。 佛经中大力金刚以红头发或头上火焰著称,烦了又恰好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这个传说也俞发不可收拾,到西山事件后,不管西山诸部还是疏勒诸部,所有人都在拼命为这个说法造势,最终大力金刚转世成为了绝对主流。云九小说 看勃律两部干脆利落的跪了,烦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无论传言怎么离谱玄幻,也不至于让你们这样吧…… 跟着来的人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可能觉得对面都跪了自己站着不太好,不知道谁先起的头,也跟着跪了下去,旁边的人一看既然别人跪了,那我也跪吧,然后所有人就都跪了…… 烦了更懵了,按他的计划今天大概率打不起来,但也免不了一番斗智斗勇,恐吓试探什么的,这一见面就躺平是几个意思?这让我怎么下手? 骆驼等人四下一打量,觉得咱们在马上实在不太好看,纷纷下马互相对视一眼,意思都差不多,要不咱们也跪? 烦了用力抹了把脸,眼前一切确实不是幻觉,只能硬着头皮干咳一声道:“那个……都起来吧,恕你们无罪”。嘴上说着话,脑子却还在不停的高速运转,什么意思?怎么回事?我在哪?…… 勃律两部族长爬起来,陪着笑刚往前走了两步,胡子和朱勇同喝道:“站住!”,骆驼与石狼则同声斥道:“讨死!”。 俩族长“噗通”又跪到地上,高喊道:“饶命,小的并非想对大师无礼”。 四大族长瞬间来了火气,“大师也是你能叫的?”。 烦了实在看不下去了,人家都怂成这样了,不能欺负人太过分啊,下马上前道:“行了行了,你俩起来吧”。 二人忙爬起来,嘴里不停说着求饶与恭维的话,大概意思是两部一时糊涂与柏泥部发生误会,罪该万死,求大师千万息怒之类的。 慢慢的烦了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这俩人心虚的很,眼珠子乱转,明显是有别的隐情,遂道:“你俩跟我过来”,说完独自走到远处,骆驼搜了身,二人忙赶了过去。 七八百人互相对视一眼,又眼巴巴看着远处三人,大师好像在训斥那两个族长,那俩则一个劲的点头哈腰,应该是在说好话,然后大师又拍了拍他们肩膀,他们一副恨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然后三人便回来了,两帮人迅速抬头挺胸,目视前方。 烦了翻身上马,“嗯,今天就这样吧,以后做事需谨慎!不得骚扰大唐百姓!若有别部欺压尔等,我自会为尔等做主!”。 两位族长躬身连声道:“遵大师号令,小的们记下了,牛羊随后便送过来”。 烦了一挥手,“回吧,留下几个接收牛羊”。 众手下忙跟上,也不敢问怎么回事,反正是没吃亏吧,对面很恭敬的样子,还答应了给牛羊。 走出去一段,胡子靠近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给他们做上主了?”。 烦了低声道:“内讧了”。 这两部的行为太反常,把二人叫到旁边一诈,很快就问出了实话。 两部把柏泥部给灭了,残余跑到了安西地盘,没敢过界,只是管楚沅部要人,楚沅部却说要请示将军府,两部一琢磨有点心里没底。 派人通知其余六部,本想让他们派人来壮壮声势,结果那六部不但不帮忙,竟说出了不少难听的话,大概意思是你们欺负柏泥部就罢了,还招惹到安西兵头上,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自求多福吧,咱们以后各过各的。 被联盟给踢出局,两部瞬间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现在可好,一边六部,一边安西,夹在中间谁都能踩一脚,以后日子怎么过? 经过短暂商量,两不靠肯定不行,咱还是得投靠一边,那帮小子不讲武德,根本指望不上,要不咱干脆投安西吧,那位大师据说很是宽仁,连西山那帮人都收了,应该也能收留咱们。 本来还有点犹豫,想着讲个价什么的,没想到烦了直接带着大队人马来了。行了,现在不用讲价了,两部立刻做出决定:此时不跪,更待何时? 胡子咧了咧嘴,“合着他们是跟同伙掰了,本来就想投靠,今天顺势就……不对啊,那你怎么不干脆带他们回去?”。 烦了没好气道:“咱们那里大片的地都分完了,两部一千多人,带回去怎么安置?”。 胡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所以你管他们要牛羊是……”。 烦了打断道:“别胡说,什么我要,是两部仰慕大唐主动献的,两部既然心向大唐,疏勒军自然不能看着他们被欺负”。 胡子完全明白了,什么这个那个的说的好听,说白了就是保护费,一个心甘情愿的给,一个扭扭捏捏的收,装特么什么高尚…… 大队人马回到野狐渡,楚沅部杀牛宰羊招待,草地上点燃篝火,年轻男女弹奏乐曲跳起舞蹈,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都烟消云散了,那两部被大师训的跟狗一样,以后他们也不敢来捣乱。 族长们围着烦了拼命说着恭维话,听的他一阵阵脸皮发热,“好了好了,暂且就这样了,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楚沅部这次跟着耗费了些东西”。 楚沅族长忙道:“大师为楚沅部而来,一点牛羊不值得什么”。 烦了满意的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可大唐向来不会让出力的人吃亏,这样吧,两部献了两百头牛五百只羊,给你们留一半,另一半你们四部按人头数分了吧”。 众人听完齐齐愣了一下,随既反应过来道:“那是两部献给大师的,小的们怎敢贪心?为大师出力是应该的……”。 烦了挥手让众人坐下,说道:“楚沅部这次做的好,冒着风险留下那些妇孺,又派人去报信,这两天供奉殷勤出力不小,既然是为大唐出力,拿些好处便是应该,野狐渡这么大,就多放牧些牛羊吧”。 又指了指另外四部道:“你们效忠大唐之心我都看到了,带些牛羊回去,家中也不白挂念”。 众人纷纷推辞道:“也没厮杀,就跟着走了一趟,哪有脸收大师赏赐……”。 “好了!”,烦了佯装发火道:“就此定了,我说话都不听了吗?”。 几个人精就坡下驴,纷纷拍着胸脯口沫横飞,“大师说话,小的们万死不辞!这回是仓促了些,以后若有用的到处,小的们必定……”。 第105章 合不合适 关于烦了的各种传说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没停止过,在阴差阳错以及许多人的推波助澜下,各种离谱的传闻愈演愈烈,从进入疏勒城,到给诸部分地,借给他们牛羊,到西山部落分散各地,这种汹涌的传闻已经快要到达顶点,柏泥部的妇孺来到疏勒城,舆论终于被彻底引爆。 所有人都在谈论那个传说,每个人都添加一点自己的想象,再告诉下一个听众,原来悟能大师真的是大力金刚尊者转世,专为拯救咱们穷苦部落而来。 许多人站出来证实,浑思部,危须部,楚沅部,柏泥部,西山诸部,城南四部,甚至大勃律两部,所有部落都受过大师的恩惠,并且还在享受他的庇护。 辅兵信誓旦旦的说着校尉的种种神奇,俘人说,“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师比传说中还要仁慈,他说那间房子就是我的,谁都不许夺走,还说只要哪个柏泥部的女人愿意,就能嫁给我……”。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城南第一部落只出了三十个人,分的牛羊也最少,族长的悔恨无以复加,诅咒发誓下次大师再有征召,族里所有人都要去为大师出力,以赎这次的罪过。 舆论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能轻易左右人的行为和观念,到最后每个疏勒人都充满自信的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咱们能活下来都靠大师”。 “疏勒风调雨顺都靠大师”。 “没有贼人来欺负也靠大师”。 “昨天丢的羊找到了,自然是大师保佑”。 ………… 烦了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失败了,他用各种办法淡化宗教影响,不让他们去过分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结果自己反而成了他们的信仰,这…… 不过他没有再试图解释,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信的,疏勒人需要信仰,那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月儿踩在板凳上给他量衣服,“哥哥高了许多”,烦了确实长高了,也黑了壮了一些。 低头看向正给他收拾鞋子的古丽,这个可怜的姑娘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一整天都听不到她说句话。 “古丽,嘉莫在铺子里过得不错,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去,多见见人,找个好小伙子嫁了”。 古丽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道:“奴……奴愿意……在这里伺候……”。 怯生生的模样让人不忍,烦了只能道:“你愿意在这就在这里吧,什么时候想去再说”。 走上街头,看着忙碌的人群,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心中满是成就感。 人真的是坚韧的生物,不到半年,死气沉沉残檐断壁的疏勒城已经变了一个模样,每次上街都能发现不同,他们不再只有麻木呆滞,脸上有对新生活的向往,“这里也有我的功劳……”。 沿街向西,有户人家在办喜事,新郎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皮黝黑。这个人烦了认识,是个俘人铁匠,手艺很好。 他是第一批被赦免的俘人,这批人一直很老实听话,本来按规矩要干满三年,烦了提议先赦免一批听话的工匠,最终得到赦免的有五个人,也包括他的好朋友鲁卡。 从此他们便是疏勒人,再干活的时候能拿到工钱,虽然只有一点点。事情不大,影响却极大,他们不止是五个得到自由的俘人,还是五个活生生的榜样。 新郎看到了他,忙跪地磕头,一个妇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跪在旁边,烦了向新人拱手,“恭喜,恭喜,都去忙吧”,月儿掏出一把铜钱丢过去,引得众人一阵混乱。 慢慢向西,抬头眺望雄伟的雪山,下面是郁郁葱葱的林木,暖风吹过,倍感畅快。 月儿仍揪着他的衣角,一圈一拐的跟在旁边,“哥,我和他们都仰仗你才活着”。 烦了笑着摇摇头,无声道:月儿,其实你们本来就该活着。 越往西走,朗朗的读书声就越大,与普济寺一街之隔便是学堂,走到门口,停顿了下又扭头往回走。 最开始这里有二十多个学生,来自西山部落,后来疏勒诸部都要求送子弟来求学,人也越来越多,到现在已经有七八十个,年龄从七八岁到十几岁都有,学生多了,刚子自己顾不过来,烦了便叫安卓也来帮忙,自己没事也来代个课,直到仇玫儿来到这里。 仇治以前提过几次他的孙女,前几天却突然来了疏勒城,仇治明里暗里的暗示他明白,仇玫儿跟他同岁,长得不差,读过一些书,算得上不错的大唐女子,只是他并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 许多人都说他随和宽仁,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他内心是何等孤傲,他从来不会卑微的祈求,也忍受不了别人用高人一等的目光看他,哪怕只有一点点。 兄妹俩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又沿着小路走向河边,月儿小声道:“哥,其实玫儿姐姐挺好的,虽然性子清冷了些,但对胡人也随和,在学堂教书也很尽心”。 烦了“嗯”了一声,仍在看着远处的庄稼。 “哥……其实许多人都说,你娶玫儿姐姐挺合适的……”。 烦了回过头,笑道:“合适?娶婆娘这事儿合适不合适我自己知道,别人操的哪门子心?”。 月儿低声道:“玫儿姐姐是唐人,又是仇将军的孙女,如果你娶了她……”。 “行了行了”,烦了故意把她头发弄乱,“小孩子瞎操心,你玫儿姐姐好,你艾沙姐姐更好”。 十五岁,在另一个世界还是初中小孩儿,这里却要扛起更多责任,下地干活儿,上阵杀敌,也包括娶妻生子。 房子收拾差不多了,过些日子去参加旭子婚礼,然后把艾沙带来疏勒,再等个几年就问她,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106章 我叫鲁卡 鲁卡送走排练的人,正准备收拾一下做饭,那个女人又从隔壁走了过来,把座位放到原处,把地打扫干净又开始做饭。https:/ 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这个柏泥部女人被安排住在隔壁,开始时只是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就在某天人群散去后却突然闯了过来,然后就什么话都不说,默默的干活儿。 鲁卡以为她是个热心的邻居,还给了她一点豆子作为回礼,可她从那天开始几乎每天都来,扫地,洗衣服,做饭,把那个亲切的小屋打理的面目可憎,都一个月了,今天她又来了。 “不能这么下去”,鲁卡默默想着,这个女人要毁了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再来了”,他用吐蕃语说道,语气生硬。 那女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依旧在低着头忙碌。 鲁卡又用勃律话说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女人依旧在低头忙碌。 “你……”。 烦了走过来道:“别叫了,她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鲁卡看了那个面容清秀的女人一眼,回头问道,“哑巴?”。 烦了道:“她的名字叫秋草,部落的人说她以前唱歌最好,男人和儿子死了就变成这样了”。 鲁卡皱眉轻叹道:“秋草,这名字真合适……还不如死掉”。 烦了“嗯”一声,一天内失去丈夫和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残忍,真的不如干脆死掉。 “疏勒城里这样的人不少”。 鲁卡面色难看的点点头,六百多俘人和三百多柏泥部妇孺基本都是这种人,也包括他自己。 秋草看到了烦了,用好奇的目光看向鲁卡,仿佛在询问当家的,该怎么准备饭食,鲁卡把烦了带的羊肉递到她手里,秋草把饭做好,又收拾到院子里,转身打算离开。 鲁卡道:“在这里吃吧,我俩吃不了这些”。 秋草听话的盛了一点,端着碗躲到墙根处。 “你想让我娶她?”。 烦了吃了口羊肉,点点头道:“嗯,她做饭比你强,你俩凑合过吧”。 鲁卡苦笑道:“何必呢?将来我死了她难过,她死了我难过”。 烦了笑道:“就你俩两条烂命,还能怎么难过?最多一起死呗,矫情什么?”。 鲁卡愣了一下,缓缓点头道:“有道理,真的有道理”,已经够惨了,还能再怎么惨?最多一起死而已。 “喂,秋草,你愿意跟我过吗?”。 秋草捧着碗愣愣看着他,又连连点头。 鲁卡回过头笑了笑:“好了,我有婆娘了”。 烦了嗯一声:“吃吧,一会儿凉了”。 风吹过小院,温暖柔和,秋草贤惠的收拾好,又无声退开。 鲁卡拿出新写的戏文,让烦了帮忙给看看,烦了则看着在干活儿的秋草,低声笑道:“其实娶个哑巴婆娘挺好的,耳根子清净”。 鲁卡笑道:“那你也娶一个”。 烦了笑道:“我不,娶个哑巴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你刚还说耳根子清净”。 “有舍有得嘛”。 月儿忽然走了进来,身后是骆驼和石狼,皆面色冷硬。 “不是不让你们进来嘛,有事?”。 月儿直走到近前,伸手一指鲁卡,“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烦了疑惑看了一眼,鲁卡却脸色惨白,“他是鲁卡”。 月儿酌定道:“哥,他不是鲁卡,他是布啤如!”。 从第一眼看到他月儿就觉得不对劲,嘉莫与他鬼鬼祟祟的说话,更令她疑心。 所以她一直暗暗的查他,终于从那些俘人口中得知一条线索,他们中有人看到过布啤如的样子,有人说布啤如跟鲁卡很像像。 直到今天,嘉莫偷偷告诉初一,鲁卡就是布啤如,不过他已经发誓不会对大师不利…… 烦了拍了下鲁卡肩膀,笑道:“干嘛,抖什么?”。 回过头对月儿笑道:“别胡说,布啤如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他叫鲁卡”。 “哥!”,月儿惊讶道:“他真的是……”。 “好了”,烦了打断她,认真的道:“我再说一遍,他叫鲁卡,是疏勒人”。 月儿愕然看着他,骆驼和石狼也满脸疑惑。 烦了笑道:“你们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回过头看着鲁卡,“说,你叫什么名字?”。 鲁卡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发抖,哆嗦着嘴唇道:“我……我叫布……”。 “啪!”的一记耳光狠狠抽到脸上,鲁卡被抽的跌倒在地,半截话也被抽了回去。 烦了面色不变,又道:“好好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鲁卡哆嗦着跪起身,“我叫布……”,“啪!”,又是一记耳光,再次扑倒在地。 烦了温和的道:“你叫鲁卡,是疏勒人,记住了吗?”。 鲁卡木然点头。 “现在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啪!”,鲁卡嘴角出血,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烦了皱眉道:“磕磕绊绊的干嘛?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吗?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鲁卡!”。 “哪里人?”。 “我……”,“啪!”。 烦了狠狠抓着他的头发,疯了一样左右开弓抽他的耳光,“啪!啪!啪!”,边抽边咬牙吼道:“你他娘的给我记住!你叫鲁卡!是疏勒人!那个是你婆娘,叫秋草!记住没有!你这个该死蠢货!蠢货!”。 鲁卡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满是鼻涕眼泪,他连连点头,大声道:“记住了!我记住了!”。 把他丢开,烦了喘着粗气大声道:“现在大点声告诉他们,你叫什么名字!”。 鲁卡爬在地上,用力捶打着地面,歇斯底里的喊道:“我叫鲁卡!疏勒人!我婆娘叫秋草!我叫鲁卡!疏勒人!我婆娘叫秋草!我叫鲁卡……”。 烦了满意的点点头,回身对月儿笑了笑:“他叫鲁卡,那个是他婆娘秋草,都是疏勒人”。 月儿等人木然点头。 烦了又笑道:“今天人家还要洞房呢”,说着摸了下身上,伸手道:“带钱没?给我点”。 月儿摸出一把铜钱递给他,烦了把铜钱塞到鲁卡手中,真诚的道:“鲁卡,新婚快乐”。 第107章 鹰隼与雀鸟 无论鲁卡是不是布啤如,其实都不重要,吐蕃主帅布啤如已经死了,那个小屋里只有一个可怜的男人,他只想躲起来过完这辈子,要求又不高,干嘛非要死揪着不放呢? 整个疏勒城里谁又没有点秘密?生在这个乱世,能消停点就别乱折腾了。 看着漫山遍野的庄稼,烦了终于理解了什么叫长势喜人,原来郁郁葱葱的庄稼真的能让人忘掉烦恼心情愉悦。 谷子(小米,粟,都是一种东西)开始拔节抽穗,现在更要用心管理才能有好收成,按规矩正兵只负责行军打仗,不用下地劳作,可他们忍不住,纷纷脱了鞋子下到地里,可能因为汉人骨子里就有对庄稼地的依恋吧。 烦了也锄了一垄,那股特殊的清香让人迷醉,带着月儿和古丽漫步在田间小路,地里的人正在互相较劲比赛,有人唱起几句小调,引来一片叫好声。 老正兵在给年轻人讲解种地的学问,“这谷子要三个半月熟,但不能太早割,早了不实诚,晚了就掉粒子,要看准天时,到了时候赶紧开镰,千万别耽误,割完谷子不能偷懒,一边要晾晒脱粒,地里还要赶种一季豆子瓜菜……”。 仇治正用手比量着谷穗眉开眼笑,“好好好,好地,真有力气!”,又向烦了招手道:“来来来,这边来”。 烦了牵着月儿走近,仇玫儿正手持团扇看着他,脸上满是好奇,她对这个男人真的很好奇。 接到阿翁的信,她并不想来疏勒,因为她不喜欢粗糙的厮杀汉,自己的意中人应该是一位身穿长衫,腰悬宝剑的书生,言谈举止温文尔雅,精通诗词歌赋,剑法高超惩奸除恶…… 这个人的传闻很多,可她并没有多少兴趣,一个厮杀汉罢了,还是个装神弄鬼的厮杀汉。 来疏勒那天,这个男人只看了自己一眼,说了一句客气话便转身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再没对自己说过一句话,也没看过一眼,这让玫儿有些错愕,难道自己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吗? 很快她就发现了疏勒城的不一样,这里很穷,连一间好点的房子都没有,没有好看的衣料,首饰,也没有身穿丝绸的书生和淑女,只有粗鲁的军汉和脏兮兮的胡人。 可这里的人却很快乐,他们总是洋溢着笑容,无论是累的走路都费力,还是身上臭哄哄的,他们总是在笑。 她看到过一个正兵骂俘人,骂的很难听,还举着鞭子要打他,那个俘人谄媚的陪笑,过了一会儿,那个唐人正兵却把自己的饼子分了一半给他…… 她看过唐人与胡人打赌,输了的唐人只能举着自己的鞋子跳舞,一群胡人围着边笑边拍手…… 她还看过唐人老兵摔伤了腿,几个胡人抬着他跑的飞快,满脸焦急…… 还有那个土台子,上面在演戏,下面的人又哭又笑,不分唐人还是胡人。 这里的胡人对唐人依旧敬重,却不再畏惧。唐人还是坚定的认为自己最优秀,但他们也承认胡人并不差。 就在几个月前,这些来自西域各地的人还在恨不得砍死对方,现在他们却都称自己是疏勒人,亲如兄弟,一起拼命的重建着家园。 不到半年,破碎的疏勒城变得充满朝气,她想不通是为什么,便仔细查了疏勒镇的政令,许多琐碎的,貌似不太相干的小事都来自那个人,他们口中的校尉,长史,大师,菩萨,金刚…… 烦了走近,仇治跟他说了没两句话便拍打着身上的土道:“我先回去了,老了容易犯懒,你们年轻人多耍一阵”。 月儿无声招呼其他人离开,田间小路上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烦了哭笑不得,只能微微摇头,莫名其妙被撮合,这感觉真的怪异,正要找个借口离开,仇玫儿却开口了,“鲁卡的新戏我看了,挺好的”。 烦了看着东方,只是“嗯”了一声。 仇玫儿又道:“只是词句有些过于直白粗陋,他说是你让他那么写的,还能改一改的”。 烦了又敷衍的“嗯”了一声,依旧在看着东方。 仇玫儿咬了下嘴唇,微微皱眉道:“鲁卡脸上的伤是你打的?你为什么要打他?”。 烦了淡淡应了一句,“是我打的,他该打”。 “你对别人说鲁卡是你朋友,你却把他打成那样,还有那些柏泥部的女人和孩子,她们那么可怜,明明有人放羊,你故意让他们去受苦……”。 烦了打断她,“仇姑娘稍歇,在下还有事”。 “站住!”,仇玫儿再不能容忍他这种赤裸裸的敷衍,他自始至终竟然都没正眼看自己,这简直就是羞辱,愤然走到烦了身后,大声道:“阿翁虽然有意撮合,可我却看你不起,只是我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什么,让你宁愿跟那些胡人说笑,都不愿看我一眼!”。 烦了叹口气,回过身微微摇头道:“多谢姑娘看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 看她面带疑惑,烦了俯身拔了一棵幼苗和一根野草举在手里,“认识吗?”。 仇玫儿冷哼道:“玫儿虽然未事耕作,却也并非五谷不分!”。 烦了点点头,把幼苗递给她,又举起手中的野草,认真的道:“仇姑娘,你是被呵护的幼苗,我和那些干活的人只是野草,我们天生不一样。 鲁卡的戏文言词粗鄙,那是因为高雅的戏文我们听不懂,整座城里认识字的人不到十个,所以只能粗鄙。 你说鲁卡被我打,那是因为他犯过错,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否则对他自己和所有人都不公平。 你说柏泥部的妇孺可怜,可整个疏勒城,又有谁不可怜?她们不去放羊换取食物,你养着她们吗?”。 “我……”,仇玫儿呆立当场,再说不出话来。 烦了继续道:“仇姑娘清白之人,杨某虽未婚配,却已心有所属,你我终非同路,不敢引瓜田李下非议,各自安好吧”。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仇玫儿忽然发现自己幼稚的可笑,那个人如同翱翔于天空的鹰隼,承受着风吹日晒,却也看得到辽远的风景,而自己只是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雀鸟而已,不用经受风雨,却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尺天地。 “他说的没错,确实不是一样的人……”。 第108章 懂事的危须族长 进入六月,旭子好事将近,烦了也一天天数着日子要出发,仇治却不知好歹的想跟他争,理由倒也正当,年纪大了,想家。 可疏勒镇就三个大佬,他若回去了烦了就只能看家,所以他打死都不干,你孙女就在这里,你想个鬼的家?老子还得去接婆娘呢。 仇治退而求其次,你回去也行,把我孙女带着一起,她也想回去吃小郡主的喜酒。 烦了认真的告诉他,你孙女很好,可我有婆娘,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让二黑带人护送她回去吧。 仇治知道孙女婿彻底没戏了,也只能一声长叹。 六月初八,烦了出发去往安西城,同行的除了甩不掉的月儿,还有手下四大天王(胡子朱勇骆驼石狼)以及一队胡兵。 现在是疏勒最美的季节,草木繁茂,河流充沛,远处白山绿树,近处牛羊悠闲,他特意提前几天出发,准备顺便看一看沿途部落。 路过战场,那里早已成为一片绿地,没膝高的青草掩盖了所有痕迹,没人能看出曾有几万人命丧于此,再行向东到了安西大营,却只看到几根腐朽的木头,半年而已,天地就把一切都遮住了。 烦了到大营南边的土坡,这里是一片荒草,放眼看去一个个小土包,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最前面那个,然后就默默看着。 这里埋的是安西军的大将军,他性如烈火,义气豪爽,人称疏勒之虎,他还能穿着重甲在奔驰的战马间跳跃,就像一辆坦克在翻跟头。 “大将军,你看我干的还行吧”。 第三天,一行人赶到抚宁堡,找了好久却没能找到七兄弟的埋身之地,只得作罢。找不到也好,这块土地不知道埋葬过多少豪杰,也不用非得留下记号。 第五天到达巴水渡,烦了离着老远就看到了一块石碑,走近才看清是两座坟茔,上面刻着一行字,“少主董长安之墓,奴董恩敬立”。 烦了愣愣看着墓碑,朱勇和胡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月儿则带人退开,这里不属于外人。 烦了道:“我当初答应董叔,要拿命保护长安哥,却是他用命保护我……”。 胡子皱眉道:“我也答应过,在王府的时候猜谁会第一个死,从来没人猜过长安,没想到却偏偏是他”。 烦了道:“若不是我犯傻,长安哥不会有事……”。 胡子摇摇头道:“没用,长安就是命歹,一点小伤就死个球了”。 烦了嫌弃道:“你好好说话!勇子你琢磨啥呢,一直不说话”。 朱勇皱眉道:“我想起个事儿……董叔每次都在周家酒铺存钱,咱们一回都没去过,如今长安和董叔都没了,那些酒钱可不能瞎了”。 烦了抹了把脸,说道,“这种时候,你能不能琢磨点正事?”。 朱勇无辜道:“啥正事儿?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胡子附和道:“就是,他俩还有块碑,咱们也能来看看,等咱们死了恐怕碑都没有”。 朱勇道:“等你死了我给你立一块”。 胡子点头答应,却又摇头道:“不用了,费那事,有空就找个坑埋上,要忙就算了”。 烦了彻底无语,本来有点伤感的情绪被两个不着调的货搅的干干净净。 “走了,走了”。 。。。。。。。。。。。。 危须部族长自豪的向烦了说着族里的家底,这家伙心眼儿活,抚宁堡战后大着胆子去讨要死马,一举给全族备下半个冬天的食物,分地时主动做卧底,又占了不少便宜,带着族人没日没夜的干,今年种的粮食比往年多了整整一倍。 听说月儿开辟水路,这家伙又贴了上去,跑前跑后的跟着忙,月儿自然不能落了哥哥的名声,也给了他不少好处,危须部更加兴旺。 “当初一眼看到大师便知道疏勒的救星来了,族里靠着那些马肉省下不少粮食,今年才能有足够的种子,月娘子又给了许多盐和铁,族里都感念着哩……”。 看着沉甸甸的谷穗,烦了不住点头:“干的不错,我走过这些部落,数危须部最兴旺,危须族长功不可没”。 危须族长忙道:“小的哪有什么功劳?都是跟着大师沾光罢了”。 烦了重新上下打量他一番,笑着道:“危须部有你这个族长,想不兴旺都难”。 正说着话,一对母子走近俯身磕头,“大师安好”。 烦了看二人眼熟,仔细看才认出来,原来是当初在抚宁堡接受鲁阳短刀的娘俩,与年前相比,小男孩壮了不少,虎头虎脑的透出一股皮实劲儿,他母亲气色也不错,洗净了头脸,竟是个样貌俏丽的女人。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道:“我叫危须墨”,危须族长却同声答道:“她叫米拉”。 “嗯?”,烦了再次打量一下那母子,又回头看着危须族长,不禁笑道:“危须族长费心了”。 那汉子既不羞愧也不害怕,只陪笑道:“小的也是无奈,一心只想报答大师恩情”。 烦了笑着点点头,“嗯,回去吧”。 有不少部落曾把女人推到他面前,这位危须族长做的明显更加用心,那对母子得到了不错的照顾,今天当然也不是偶遇。 他拒绝了所有人,却没怪罪过那些族长,更不会怪危须族长多事,部落讨好大唐官员,难道是错吗? 烦了坐在马上,危须墨主动给他牵马,族长则跟在另一边,“危须族长对大唐的忠心我看到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族长忙道:“大师可不能这么说,小的哪有什么功劳?若是厚着脸皮讨要,岂不是让人笑话?不过……”,说着话,偷偷看向烦了脸色,又继续道:“不过大师要赏,小的也不能不识抬举,族里有几个后生还算伶俐,不知道能不能去疏勒城学堂,也好长些见识?”。 烦了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貌似猥琐的族长,这家伙绝对是个绝顶人精,真是懂事儿。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其实就是想考验他,看看他懂不懂进退,没想到这家伙竟提出要学堂的名额,人才!真是人才! “五个,不要束脩,管吃住”。 “哎呀!”,危须族长大喜,连声道:“大师真是厚爱危须部……”。 五个后生进学堂,在疏勒诸部中是独一份,单单这一点就能让其他部落高看危须部一眼,而且是不用束脩管吃住的五个,这里面子就更大了,用不了多久,所有部落就会知道大师对危须部的看重。族里会有六个后生学本事,若能在疏勒镇混个一官半职,危须部想不兴旺都难…… “我还没说完呢”,烦了又道:“为政令畅通,疏勒镇有意将现有诸部分为东,北,中,南四羁糜州,我看你适合做这个东州刺史”。 重设羁糜州是没办法的事,疏勒太大,大小七十部落分散各处,有什么事很难逐一通知到,有些偏远部落离城几百里,一来一回上千里,简直要人老命,唯一的办法就是重设羁糜州,找几个听话有能力的族长出任刺史,由他代施政令,但羁糜州刺史不能掌兵权,也没有奖罚之权,只负责征收赋税,调节部落矛盾,以及征调民夫,还要不定时接受疏勒镇巡查。 危须族长先一愣,随既反应过来,“噗通”跪到地上,“大师厚爱,小的……小的……”。 烦了道:“别忙着跪,我还要禀报王爷,成不成的还两说呢,即使你做了这个刺史,也要谨慎行事,若是干出什么不好的事……”。 危须族长举手发誓道:“小的若有异心,甘愿被利箭穿心!”。 烦了跳下马,扶着他的肩膀道:“你若干的好,我保你儿子学成之后做个有品阶的官职!”。 “大师,小的必定肝脑涂地!”。 六月十五,一行终于抵达西关,老将郭福亲自把烦了迎入中军,安排酒宴招待,听说一同出发的仇玫儿已经进关了。 郭福在酒席中传达了老郭的命令:所有贺喜的将领,六月十七方可进关,随行之人不得超过五人。 第109章 好人要有人陪 老郭的命令不算意外,军将大多粗直,涌进城里喝点酒难免闹事,大喜的日子搞得不愉快就不好了,在西关住两天正好歇歇脚,这里还有两个兄弟和几个师兄,每日吃酒说笑倒也不寂寞。 终于到了十七这天,烦了率领四大跟班和那条小尾巴出发进城,刚出营门没多远,迎面赶来一队人,竟然是旭子。 几兄弟下马亲热一番,烦了忍不住调侃道:“新郎官,明天就成亲了,今天还乱跑?”。 旭子道:“王爷特意令我接你入城”。 烦了笑道:“我又不是不认得路,用得着你接?”,看他好像有点情绪不高,又道:“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恐婚?”。 “什么恐婚?”。 烦了催促道:“没事,走了走了,你倒是要成亲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也得快些找艾莎去”。 众兄弟上马去往安西城,说起当日三十六个兄弟从这里出关奔赴沙场,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不禁唏嘘。 “月儿,一会儿你先回家里收拾一下,我接了艾莎就回去,明天我带你们去吃喜酒”。 月儿却有些魂不守舍,“啊?哥,你说什么?”。 “我说你先带着骆驼他俩回家收拾一下”。 “奥,好”。 安西城还是老样子,要死不活的铺子,嚣张的唐人掌柜,畏畏缩缩的胡人,一切都没变。 “娃!疏勒回来的吧,进来吃碗酒!”。 烦了笑着回道:“叔,下回来!”。 路过陇山胡同,月儿带骆驼石狼先回去,他则与胡子朱勇继续往东,离王府越近,三人便越沉默。 他们曾经快乐,单纯,憧憬战场,在这里嬉戏玩闹,因为他们是少年。现在他们狠辣,麻木,满手鲜血,因为他们已经是安西兵。 曾经他们从后门跑向前街,门口总坐着一个老兵,现在他们走的是前门,有许多人在迎接。 “武师傅”,没想到武三郎会在大门处等他们,下马齐齐行礼。 武三郎还是老样子,“嗯”了一声,点点头道:“做得好,进去吧!”。 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许多人在进进出出忙碌,旭子带着他们一直走进郭老四的小院,又去往东厢房,“王爷在见客人,让你住在这里”。 这个安排有深意,因为这里正是鲁阳大将军当初的住处,足见王爷对他的器重与期待。 “四公子没回来?”。 旭子点点头,皱眉道:“四叔从疏勒回来一直身子不爽,前些日子白家勾结吐蕃,意图行谋逆之举,被四叔雷霆平乱,从那后身子就更不好了”。 那白家本是龟兹王族,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权利,可也有不小的影响力,安西也一直厚待他们,没想到这帮家伙竟然勾结吐蕃人,幸亏郭老四缜密果决,迅速出手平乱,另立白家家主。 左右巡视一圈,烦了又问道:“鲁豹呢?没回来?”。https:/ 旭子低声道:“杨老将军身子也不好……”。 烦了听了只能叹息,杨日佑老将军比老郭差不了几岁,一辈子都镇守在焉耆,可终究年纪太大了,老郭让鲁豹去跟他,明显是有让他接班的意思,也不知道那小子行不行。 如今自己在疏勒,鲁豹在焉耆,郭老四身体不好,万一不在了,又该让谁去顶替呢?可能就只有郭旭。 可是如果王爷不在了呢…… “酒席已经准备好了,鬼叔和文先生马上过来”。 “那个”,烦了拉住旭子,“艾莎呢?”。 旭子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你先歇会……我去西院看看”,说罢快步走了。 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烦了的心在一点点下沉,他很久没收到艾莎的讯息了,一直在用各种理由安慰自己,旭子不是个好演员,王府的下人看到自己时眼神躲闪,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艾莎…… 酒席很丰盛,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丰盛,老鬼和文先生都专程来陪着他,老鬼说后院如今有五十多个猴崽子,每日里很是闹腾,文先生说疏勒人都称你再生父母,你施行仁政,让他们休养生息,做的很好。 武师傅坐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板着脸喝酒。 烦了没提艾莎的事,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会儿,总会知道的。 陇山胡同,杨家正屋,月儿正在焦躁的走来走去,哥哥不在身边,她很担心,她知道哥哥是怎样的人,也知道艾莎在哥哥心里的分量,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李正进到屋里,恭敬的跪地行礼,“姑奶奶,甚时回来的?唤小的有事?”。 月儿没让他起来,而是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地道挖好了?”。 李正答道:“挖好了,从枯井通到城西,洞里准备了清水和干粮”。 月儿点点头,又道:“你听清楚,我要你派人盯住王府,只要听到喊杀声,立刻在城内各处放火!”。 “放火……”,李正吓了一跳,颤声道:“姑奶奶,那是王府……被抓到死定了”。 月儿点点头,说道:“没错,被抓到你就死定了,不被抓到就能活命,可你若是不做,你一定活不成,还会死的很惨”。 李正脸色惨白,“姑奶奶……你到底想干嘛?”。 月儿面不改色道:“做你的事去吧”。 李正失魂落魄的离开,月儿又叫过看家的两个兄弟,“哥哥可能会有危险”。 二人低头道:“大姐吩咐!”。 月儿道:“你们马上带战马出城,去地道外等着,如果哥哥到了那里,保护他离开,别走东西两关,往北大山!”。 二人匆匆离开,月儿心底稍安。 骆驼和石狼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没想到这个小女孩竟然要在安西城内搅动风雨。 月儿说道:“我哥可能会有危险,你两个愿意为他死吗?”。 骆驼和石狼对视一眼,郑重抱拳道:“我们愿意为大师死!”。 月儿笑着点点头,“好,不枉我哥真心待你们,收拾东西跟我来”。 三人关好门,一路来到东街一处高点,从这里正好能俯视王府。 骆驼问道:“我们该做什么?”。 月儿道:“等着,如果王府那边有乱子,咱们就从正门往里杀,我哥就有机会趁乱逃脱”。 骆驼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就咱们三个恐怕不成,那里好手不少……”,三个人,确切点说是两个半人,想杀进王府救人,根本不可能。 月儿笑着点点头,“对,机会不大,可也比没有强,对不对?”。 骆驼和石狼同时点头,说的没错,再小的机会也比没有强,万一成了呢? 看着远处夕阳如血,月儿轻声道:“哥哥是好人,好人即使要死,也要有人陪着,起码不孤单”。 第110章 喜酒 老郭今天谁都没见,一直坐在院中眯着眼睛养神,他一直在等,等烦了能稳下心神,接受打击。 仇治的信都在桌上,记录着烦了半年来的一举一动,他非常失望,怎么就不能好色一点呢?嘉莫,古丽,玫儿,还有部落里各种各样的女人,为什么就非要盯着那个胡人婢女呢? 这小子很能干,是安西最需要的那种人才,可他却是个怪物,怪物就容易做出怪异的事,他跟别人不一样。 拿起最后一封信看一眼,最后一行只有八个字:若无烦了,疏勒必乱。 老郭重新躺下,摇头叹道:“命苦,都在逼我这个老头子……”。 郭旭低声道:“阿翁,还是我去说吧……”。 老郭摇摇头,说道:“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我说吧,但愿别闹出什么乱子”。 酒席早就停了,但残羹冷炙都还在桌上,老鬼和文先生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众人就只能干等着。 天色渐暗,文先生道:“王爷许是乏了,要等明天办完喜事再召见你……”。 烦了微微摇头,“不会,王爷今晚必定要见我”。 老郭特意做了这么多安排,一定不会等到明天。 门外脚步响动,众人抬头一看,竟然是王爷亲至。众人忙起身行礼,老郭什么都没说,径直坐到主位,“坐吧,有话坐下说”。 杂人退出,屋内只剩老鬼和武三郎夫妇,再有旭子和烦了。 老郭道:“疏勒的事我都知道了,做的很好,重设羁糜州的事也可行”。 烦了面色平静问道:“王爷让我在鲁阳将军屋里坐了半天,现在可以说了,艾莎是不是被鲁豹带去了焉耆?”。 老郭看着他微微摇头,缓缓说道:“烦了,去年腊月初七,艾沙悬梁自尽了……”。 烦了没听清,抬头问道:“什么……什么尽?”。 旭子把一个包袱放到桌上,心疼的看着他。 烦了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双鞋,还有一张纸。 鞋子只做好一只,另一只做到一半,不过能看得出来,两只鞋子有些不一般大,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烦了,别哭,以后要好好的”。 烦了只觉得心脏猛的缩成了一团,又被人不停的用力揉搓,他只能很用力的吸着气,茫然看向四周,“怎么……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死了!艾沙早就死了!我可怜的婆娘上吊自杀了……没有人救她……没有人可怜她,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掉了!把脖子伸进绳套里,把自己吊死了! 烦了想过艾莎可能有事,却从没想过她会死掉!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膛就要炸开,猛烈喘着粗气,伸手抓住刀柄,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旭子和武三郎同时起身,烦了却猛的退开一步,手里刀柄抓的更紧,“为什么!”。 老郭叹道:“烦了,鲁豹一时情急,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他也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烦了笑着打断他,只是笑容却扭曲的可怕,“那他为什么不去死!艾莎死了,他为什么活着!”。 武三郎道:“烦了,不得对王爷无礼……”。 “无礼?”,烦了仰头笑道:“武师傅,你一直想收艾莎做女儿,她上吊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武三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文先生皱眉道:“烦了……”。 “怎么了,文先生?”,烦了又看向她,“你就住在前院,眼睁睁的看着她上吊自杀,你有没有愧疚过!”。 老郭面色不变,皱眉问道:“你是不是还要怪秀儿?还要怪我?”。 “是!”,烦了吼道:“鲁豹是凶手,郭秀儿就是帮凶!你也是帮凶!你们全部都是帮凶!”,他再不能遏制胸中愤怒,手中横刀慢慢出鞘,野兽般的目光盯着屋内的人。 郭旭上前两步“噗通”跪到地上,眼含热泪道:“烦了,怪我!你要杀就杀我吧!”。 烦了如遭雷击的呆住,“旭子……”。 老鬼慢慢起身,向前几步眼巴巴看着他道:“烦了,你真要杀这个屋里的人吗?真的吗?”。 烦了呆呆看着旭子,终于用力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抬头依次看向着屋里的人,横刀慢慢回鞘,不能拔刀,大唐横刀不杀唐人! 不知过了多久,烦了低下头无力的道:“是我没本事,没能护住自己女人,艾莎在哪?我去看看”。 旭子道:“我陪你去,就在你烧的那个房子旁边”。 哥俩打着灯笼去往后院,一阵风吹过,烦了与灯笼同时一阵摇晃,旭子忙扶住他。 “烦了,是我对不住你……”。 烦了没说话,一直到老木匠门前,边走边指着旁边道:“就在那里,艾莎给我包的馄饨忘了放盐,其实她做饭真没天赋,没有一次能做得好,针线活也不行……”。 旭子只能默默点头,后院东北角残垣断壁旁边,烦了终于看到了那个杂草中的小土包,他的婆娘就埋在这里。 他没有落泪,也没说话,就只是静静看着,胸膛里空荡荡的。 “旭子,我心疼……”。 旭子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兄弟……别看了……”。 “嗯”,烦了扭头便走,“走了,回!”。 旭子紧走几步追上,低声道:“住在这里吧,我陪你吃酒”。 烦了边走边道,“不了,我怕搅了你的亲事”。 旭子拉住他,恳求道:“烦了,别去找鲁豹……”。 烦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我答应过鲁阳将军……但你告诉他,别让我看到他!”。 回到前院,沉默着把鞋子塞到怀里,又倒了两杯酒递给旭子一杯,“这杯酒算给你贺喜”,说罢一饮而尽,不理会其余人转身便走。 “烦了……”,众人有些担心的叫道。 烦了向后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 走出府门,看到了骆驼和石狼,还有提着灯笼的月儿,她腰间带着那把玩具一样的小细剑。 “走了,回家”。 安西城已经宵禁,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月儿揪住衣角一瘸一拐的跟在旁边,回头看时,还能看到那个硕大的喜字,红艳艳的扎眼。 “你早知道了吧?”。 月儿小声“嗯”了一声,“我怕哥哥伤心……”。 烦了道:“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又是古丽又是仇玫儿,不嫌麻烦”。 “哥……你没事吧”。 烦了摇摇头:“没事,死都死了,疏勒死了几万人,不差一两个”。 回到陌生的家里,月儿给他洗脚,服侍他躺下,自己像以前一样蜷缩在旁边。 黑暗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觉得他在发抖,“哥,你没事吧?”。 “月儿……”,烦了叫出半句,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艾莎死啦……艾莎死啦……死啦……”。 第111章 疏勒东州 艾莎自杀了,那个傻丫头一直都不机灵,做饭不好吃,做鞋不一般大,写字歪歪扭扭,连个最基本的化学反应都不懂,除了死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真是够笨的。 喜庆的唢呐吹响之时,烦了离开了安西城,艾莎没了,喜酒也喝过了,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艾莎曾陪着他走遍了安西城,这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月儿一直在小心的看他脸色,除了脸上多出一些阴郁,没能看出太多悲伤,但她能看得出来,哥哥一夜之间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冷硬,或许冷硬一些也好吧。 出城没多远,身后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是胡子和朱勇赶了上来,一见面就埋怨道:“还有没有兄弟情义了?连招呼都不打就走”,说着递过一把长刀,“武师傅让我带给你的”。 烦了顺手接过,说道:“想让你俩吃完喜酒,都走了,旭子面上不好看”。 朱勇嚷道:“你看你看,我就说吃完酒席再走,白白赔上礼金”。 胡子嫌弃道:“你可拉倒吧,二十文钱也有脸吃席?”。 又向烦了道:“旭子让我俩来追你,怕你心里不痛快”。 烦了看着远处的西关微微摇头,“没什么不痛快的,婆娘死了,日子也要照过!”。 胡子不服道:“艾莎又没跟你成亲,我本来还想争一争的,这回都不用争了”。 朱勇低声提议道:“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咱们去把鲁豹弄死吧”。 胡子犯难的摇摇头:“都答应他爹了……专程赶过去不合适吧,最好是能偶遇……”。 “你还知道偶遇……”,烦了无语。 这两个家伙极其擅长搅和,无论多伤感的气氛都能搅和的让人哭笑不得。 一行人没在西关停留,与骑兵汇合后直接出关向西,他想做些事,让疏勒镇快点长大,也让自己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忘掉。 六月二十一,一行人重回危须部,烦了下马后第一句话是:马上告知周围二十部族长,三天内赶来这里,我有话要说!他本该回去与仇治陆远商量后再开始,但他现在改主意了。 危须族长派出族里的小伙子去往各部,殷勤的跟在旁边侍奉。 部落的女人们正带着孩子在采麻沤麻,这是女人都会做也必须要做的事,采集葛麻,剥皮浸泡,发酵纺成麻线,用一种小型纺机织成麻布,要坐着抵住肚子用双脚轮流踩踏板,还有一种大纺机要更复杂,效率比小织机要高几倍,只是会做的人少,部落里并不多见。(汉代纺机技术传入西域,唐代时已较为成熟,棉布是指定贡品,以精美著称) 无论采麻沤麻还是织布,都很劳累且枯燥,而且这种粗糙的麻布质量一般,不耐磨也不耐水洗,所以部落女人在干活的时候都会尽量少穿,至于眼前这些,已经很接近全裸。 场面听上去有些香艳,可是看着她们身上的道道伤痕,让人心里并不舒服。 野草掩盖了战争留下的痕迹,可有的东西无法掩盖,比如危须部有八个女人死了丈夫,大部分过得都很艰难。 看他神色不太好,族长低声解释道:“大师,族里让她们做些轻省的活,可别人多出了力,小的也是没办法……”。 烦了点点头,多干活就该多拿食物,死了男人是你倒霉,部落会照顾,但能力也实在有限。 危须族长看旁边没人,靠近了低声道:“大师,如果看哪个女人顺眼,就点个头”。 烦了道:“好,下次吧”。 危须族长默默退开,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烦了去过许多部落,却只看到很有限的道德,伦理与贞操这些几近于无。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不舒服,后来渐渐明白了,管子有句话说得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丰衣足食才会去考虑礼仪荣辱,对于部落来说,首先要考虑的永远是生存。 “月儿,你觉得开个织布作坊怎么样?”。 大多数时候月儿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哥,你可是疏勒长史啊”。 烦了笑着点点头,“没错,我是大唐疏勒镇长史,做什么都是对的!”。 六月二十四,诸部族长齐聚危须部,烦了没有客套,直接宣读将军府令: 二十一部设疏勒东州,危须族长任刺史,掌赋税,抽丁等诸事,行将军府政令。 抽调民夫重建抚宁堡,胡子任东州兵马使,各部十丁抽一,充辅兵操练。 诸部困苦妇孺,愿去疏勒城者,由将军府供养。 诸部族长齐声道:“遵大师号令!”。 烦了满意的点点头,还以为要杀鸡儆猴,没想到都还真乖。 一个族长起身道:“大师……是要打仗吗?”。 烦了咧了咧嘴,还以为是都懂了,结果根本不知道咋回事,都是随大流瞎吆喝。 挥手让他坐下,语重心长道:“地里庄稼还好?”。 诸族长纷纷面露喜色,“托大师福,今年可是多年不见的好年景,雨水好又没犯风……”。 “嗯”,烦了又道:“王爷仁慈,免了你们粮税,有了今年的收成,来年就好过了”。 “是是是,多亏了王爷”。 “多亏了大师”。 烦了道:“设东州是为了你们方便,你们去疏勒城来回要千里之遥,诸多不便,以后有事便由危须族长代理,他若公正,你们便要听从,他若不公,便告知大唐的兵马使,若大事不能做主,便去疏勒城找我,我给你们做主”。 “奥,小的们明白了”。 “大师想的周全”。 烦了又道:“咱们疏勒的日子越来越好,可你们不是不知道,南边还有两个联盟,再往南还有于阗人,吐蕃人,勃律人,他们若是来抢,咱们的日子怎么过?王爷的大军不能随便就出动,小事还得靠咱们自己,所以才要重修抚宁堡,操练辅兵”。 众族长纷纷道:“大师有令,小的们万死不辞!”。 “大师若有征召,我部男女愿意全数助战!”。 …… 谁都不是傻子,前些天野狐渡的事早传开了,大师把南边两个大部落训的跟孙子一样,牛羊一只没收,都分给了出力的部落。 这还不明白吗?南边就是一堆软柿子,跟着大师有好处拿…… 悟能大师满意的点点头,自己半年来不断撒好处也算有了收获,诸部还是信任自己的,又道:“至于你们部落那些女人……”。 “大师随便挑!”,一个族长跳起来大声道。 “看上哪个是她的造化……”。 “我们族里女人长得最好……”。 “我儿子的女人好看……” “人家大师要年轻的……”。 第112章 第一个徒弟 部落向统治者献女奴是天经地义的事,疏勒没提过,诸部却不敢忘,随着逐渐稳定,他们还多了点小心思,悟能大师身边可没什么女人,若是部落里的女人能被看中,那咱们部落可就…… 烦了用了很大力气才解释清楚,我不是要女人,是想把那些没了依靠的女人带走,她们好过一点,你们也减轻了负担,众族长失望之余一点没跟他客气,二十一个部落生生凑出了两百多个女人,有大半还带着孩子。 悟能大师凭一己之力使疏勒东州的男女比例达到了基本平衡。 新上任的东州刺史表现积极,抚宁堡的重建工作已经展开,胡子作为兵马使目前只有五个手下,不久之后他的手下会超过两百。 “你想用兵?”。 烦了苦笑道:“不是我想,是早晚得用”。 胡子点点头,“也是,这么大的疏勒,总要有兵马镇着,南边还有两伙呢”。 烦了低声道:“东州最大,我只能交给你,盯着那个危须,他若敢不老实,砍死他另换一个”。 “我知道!”。 “行了,走了,小心点!”。 疏勒镇分设四州,中州靠近疏勒城好办,东州最大也最远,只能交给胡子,北州交给朱勇,南边的野狐州交给二黑,这是他与仇治陆远商量的结果,没办法,总共就只有这几个能用的人。 几百妇孺都带着一点家当,使得行进速度很慢,慢点也好,陆师兄要给她们准备住处,还要打造纺机,这都需要时间。 各羁糜州都有不少死了男人的妇孺,加一起估计得有七八百,再加上孩子会过千,这么多人都要吃饭,也算不小的负担,“幸亏夏粮要收了,不然加上这么多人吃饭陆司马会疯的”。 月儿笑道:“又不白吃他的粮食,织出布能换回东西的”,布可不仅仅能做衣服,还代表着货币,绸绢以及各种布都当钱使用。 烦了点点头道:“这些女人倒是其次,其实那些孩子更宝贵”。他们在疏勒城长大,对疏勒城的归属感也会更强,等他们长大,会比部落里的人更加忠诚。 月儿眼前一亮,忙道:“哥,把他们交给我吧”。 “交给你?”,烦了怀疑的看她一眼,“若是交给你,他们效忠的就不一定是大唐了吧”,这丫头心理有点问题,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月儿撒娇道:“哥哥是疏勒长史,效忠哥哥也是效忠大唐”。 烦了挠挠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在这个鬼地方,什么家国情怀都是胡扯,只有最基本的爱戴,服从,或者痛恨。 赶路辛苦,但那些女人和孩子都很高兴,得益于悟能大师慷慨仁慈的名声,她们对未来的生活都很期待,如果你问她们期待什么,她们会说能有饭吃,如果你问还有什么,她们会说有很多饭吃。很可笑,可这就是事实,她们最大的奢望就是有饭吃和活下去。 当生存环境足够恶劣,人的期望值就会变得无限低,她们从来没见过,也不会想更多。 脚程变慢的后果是有时需要在野地露营,眼看天色渐晚,烦了下令河边露营,妇人们捡拾柴草烧饭,孩子们则不知忧愁的奔跑玩闹。 河水清澈平缓,洗了把脸惬意的坐在河边与月儿说话,几个女人走到不远处,旁若无人的脱掉衣服下到河里,甚至还发出热情的邀请,“大师,水不凉,来一起洗啊”。 烦了忙扭过头,月儿看到他的窘态,捂嘴笑道:“哥,你害羞啊?”。 烦了起身低头离开,“别说话,走了!”。 这种场景他见过不止一次,部落女人并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体,也不认为此举有什么可羞耻的,可他毕竟是个年轻的男人,这事对他来说是种折磨。 月儿揪着他的衣角边笑边回头做个挑衅的表情,女人们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女人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直觉,她们能准确感受到男人是否心怀恶意,短短几天时间,她们对烦了有尊敬和讨好,却没有了畏惧。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不时有人去到中间跳一段欢快的舞蹈,引来四周一阵笑声,危须墨跑到烦了旁边,那把好看的短刀别在腰间,他已经告诉过所有人这把短刀的来历。 “大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阿娜(妈妈)?”。 烦了哭笑不得道:“阿墨,你个小孩子乱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危须墨道:“族长说你喜欢阿娜,可阿娜说你不喜欢她”。 烦了看了一眼不远处低着头的米拉,一时没想到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看他不说话,危须墨又道:“大师,我阿娜那么好看,做饭又好,你能不能喜欢她?”。 烦了不解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她?”。 危须墨正色道:“我不想阿娜织布,她每次织布身上都会起红疙瘩,还痒的很厉害,如果你能喜欢阿娜,危须墨愿意成为最勇敢的猎狗,为你战死!”。 烦了认真打量着他,这小子比月儿小一岁,结实,机灵,胸有热血,他喜欢这小子! “行!我答应你,你阿娜不去织布,你们跟我住一起,你不用为我战死,我要收你做我的徒弟,你学了本事帮我干活儿,行不行?”。 危须墨愕然抬头,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着亮光,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师父!”。 一声喊,四周为之一静,都在惊讶的看着他们,没人能想到悟能大师竟忽然收了这个胡人小子做徒弟,很快一片窃窃议论声。 烦了点点头,大声道:“起来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 “呀……”,四周一片惊叹声,“大师真的收了……”。 米拉早已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没等烦了再说几句,危须墨高兴的跳起来,回头喊道:“阿娜,师父说你不用去织布,还让你和他住在一起,他喜欢你!”。 第113章 说不清 七月初十,烦了带着一众妇孺终于赶到了疏勒城,正赶上夏收最忙的时候,谷子收割已经接近尾声,还需要晾晒脱粒,地里要赶种豆子和瓜菜,整座城里没有一个闲人,所有人都忙的昏天黑地。 烦了出现的时候引起一阵呼喊声,“大师回来了!”。 “大师,你看咱们的粮食!”。 “大师回来了……”。 女人们一眼就看到了堆成山的谷子,一个个惊的说不出话,然后二话不说便加入忙碌的队伍,食物才是最重要的,粮食就是命! 在地里找到陆远烦了差点没认出来,他已经变成了黑碳头。顾不上行礼,陆远大笑道:“师弟,大收!大收啊!”,今年春种时下了两场雨,往后没风没雹,开始夏收后一场雨都没下,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只要谷子能收完,今年的口粮就有了着落,疏勒人看着饱满的谷穗都要疯了,没日没夜的拼命干,已经累倒了十几个。 烦了也很高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有谷子垫底,再收了小麦稻米和秋天的豆子瓜菜,吃到明年还能有不少结余。 “住处和织机咋样了?”。 陆远一愣,“哪还顾得上住处织机?前几天忙着修粮仓呢,天大的事也没有粮食重要”。 烦了也猜到是这个结果,点点头道:“先让她们挤一挤吧,好在人也不多,老仇呢?”。 陆远指了指远处道:“那边树底下呢,前几天把老毛病累犯了,不让他来偏不放心”。 “我去看看”。 老仇年轻时卸甲着了风,落下了气喘的毛病,不时就犯一场,烦了赶过去正看到他在看着地里着急。 “回来了?”。 “嗯”。 “知道了?”。 “嗯,你老哥不厚道,也不跟我说一声”。 仇治道:“说了你不更急?是王爷嘱咐的,怕你一气之下做出蠢事”。 烦了点点头不再说话,老郭算的很准,把艾莎的事瞒住,让自己慢慢接受,在旭子成亲的日子,自己再愤怒也没法发作。 仇治拍拍他肩膀叹道:“烦了,这人啊,得认命,那丫头就这个命数,谁也没办法”。 烦了抹了把汗,点点头道:“我知道,都过去了”。 他曾无比愤怒,愤怒到想杀人,可是又能杀谁?鲁豹?郭秀儿?或者其他什么人? 谁都不能杀,因为横刀不能砍向安西兵,这是铁的规矩,他不想做手足相残的事,大唐子弟的血不能流在这种地方!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艾莎埋在心底,把血咽下去。 仇治道:“前两天那两个勃律部落派人来过,说六部抢他们东西,你不在,我给打发走了”。 烦了去河边洗了把脸,“六部派人来过吗?”。 “没有”。 低头想了一下,说道:“让二丫去一趟,好好跟他们说说,就说不在疏勒界内,安西要慢慢查问”。 仇治摸着胡子想了下,“你这是……耍无赖?”,当初收了人家牛羊,答应了给人家做主,现在又说不在界内,安西兵什么时候在乎过界内界外? 烦了无辜道:“什么叫耍无赖?我答应的是他们被欺负的时候为他们做主,他们被欺压了嘛?”。云九小说 “他们不是被六部抢……”。 烦了打断道:“是真的被抢吗?听他们一面之词安西就出兵?是不是该查清楚?六部都没派人来过,又不在疏勒界内,不要慢慢查?”。 仇治哭笑不得,“……这……这不就是耍无赖嘛”。 烦了点点头,“你非要说耍无赖也行,他们要是不服,就来打我吧”。 “行,你真行!”,仇治老怀大慰,连连点头道:“你小子确实比我无耻”。 烦了起身走出树荫,“这话说的真难听,回去歇着吧,在这又干不了活儿”。 看着他走远,仇治笑的眯起了眼睛。疏勒现在当然顾不上勃律人,可这小子不但不帮忙,还在给他们挖坑…… “无赖好啊,安西就缺个无赖,耿直人容易吃亏”。 烦了沿着高洼不平的土路走了一段,不由摇头叹息,疏勒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路需要好好休整,修好路就能用牲口拉车,比驮运人背的效率高百倍。 一个女人背着一捆谷子压的摇摇晃晃,最后一个趔趄摔到地上,烦了过去把谷子交给经过的人,怒道:“你一个女人不去干轻省活儿,跑这逞什么能?”。 妇人爬起身,低声道:“大师……他们没给我派……”。 烦了这才发现是米拉,派活的人估计是被阿墨那小子给整误会了,以为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埋怨道:“没给你派你就随便干点,你这一摔白瞎多少粮食,还不如不干”。 “我……大师……”。 “好了好了”,烦了忽然注意到,米拉脖子和胳膊上全是小红点,忍不住“噗嗤”笑道:“好家伙,你过敏的东西还不少,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跟我回去吧,以后在家做饭,别下地了”。 农忙时是统一送饭的,比平时要丰盛一点,但味道也就那么回事,烦了作为大佬有权利不吃那种东西。 一前一后进城,一路许多人打招呼,“大师……”。 “大师,回来……”。 “大……”。 烦了看他们一个个神色奇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米拉正低着头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石狼则离着五六步远,这……好像不太对吧…… 鲁卡牵着一头驴走近,看到他和米拉先是一愣,又忙笑道:“接回来了?恭喜恭喜!”。 烦了挠挠头,指着米拉道:“这是……”。 话说半句却卡住了,米拉二十五岁,长得窈窕妩媚,跟在后边和小媳妇儿一样,可是应该怎么介绍? 女仆?好像不合适。 朋友?更不合适。 徒弟的娘?这…… 鲁卡仿佛想起了什么,靠近了低声问道:“杨兄弟,你真找了个哑巴?”。 “我……”,烦了被噎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用力吸一口气,咬着牙道:“你脸是不疼了吧?”。 鲁卡忙捂着脸退开几步,小声嘟囔道:“明明是自己说的……”。 烦了满脸扭曲成苦瓜,叹口气继续往回走,米拉依旧低着头跟在后边。 “完了……”。 阿墨那小子当众吼了那一嗓子,那些女人嘴上本就没个把门的,今天再走完这一趟,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自己收了个徒弟,把徒弟的娘收到家里去了…… 第114章 死了再闲 烦了有些迷茫,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仿佛所有的事都在跟他的预想拧着来,他一度想找个人算一卦,是不是哪里不对? 走到街上,男人们总是笑的意味深长,女人们则满是幽怨,古丽默默腾出自己的房间让给米拉,月儿则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怎么会这样的?阿墨是个不错的小子,我收他为徒错了吗?米拉做饭和针线活都不错,又是个碰什么都过敏的可怜家伙,让她住我这难道错了吗?为什么你们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当一个人被所有人误解,他大概率便会破罐子破摔,烦了也是这么决定的,你们爱咋咋地吧,反正我是清清白白的黄花老爷们儿。 夏收终于结束了,新建的粮仓里满是黄灿灿的粟米,刚种完豆子,一场雨及时赶到,满街都是欣喜若狂的男女,他们跪在泥地里感谢老天爷的恩赐。 来到将军府,仇治和陆远都上下打量着他,嘴里啧啧有声,“看看,穿新衣裳了”。 烦了无奈道:“两位大哥,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跟米拉什么事都没有,就是看她可怜收留她……”。 仇治不解道:“区区一个胡女,还用得着解释?”。 烦了果断换了话题,“说正事!”。 陆远举着一张纸笑道:“你猜今年夏粮收了多少?”。 烦了答道:“两万石左右吧,还用猜?”。 陆远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烦了笑道:“那些粮仓都一般大,随便算算就知道了,亩产三石,用得着这么高兴嘛”。 仇治不悦道:“好大口气,亩产三石还不知足?这可是近年没有过的高产”。 烦了反驳道:“谁说没有?贞元十九年,疏勒亩产粟米两石九斗,贞元十五年,焉耆亩产三石三斗,贞元十一年更高……”。 “好了好了”,仇治打断他道:“知道你记性好,别显摆了”。 不怪烦了看不上,风调雨顺的年头,拼了老命的干,亩产才达到三石,汉代时粟米亩产都达到三石了,大唐关中和中原的亩产能到三石半,才收了三石,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可他也没办法,没有良种,化肥和农药,产量也就这样了。 陆远道:“夏收完成,正好下了这场及时雨,这些天都辛苦,我想放几天假歇歇”。 “行”,仇治和烦了齐齐点头,那些家伙干活儿不要命,一场夏收累病了近二十个,是该歇一歇。 仇治道:“二丫回来了,勃律人还算恭敬,六部那边好像消停些了”。 烦了眉毛一扬,“消停干嘛?不能消停,让二丫再去一趟,去找六部的人,狠狠训斥一顿,告诉他们,以后不许欺负勃律人”。 仇治“噗嗤”笑出声来,指着烦了道:“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烦了撇嘴道:“好不容易分开,可别再勾搭到一起去,告诉二丫,实在不行就给添把火,他们消停咱们就不好插手”。 陆远笑道:“你不是口口声声的他们不在界内嘛”。 烦了双眼一瞪,“什么界?哪来的界?从北山直到于阗都是疏勒镇故地,他们是占着咱们地盘”。 “那界碑……”。 烦了打断道:“什么界碑?是石碑!石碑!疏勒镇南抵于阗,界碑在那里!”。 “我……”,陆远彻底服了,与仇治对视一眼没再说话,意思俩人都懂,“确实无耻……”。 烦了又道:“等雨停了,老哥把中州的架子搭起来,我去弄南北两州,早点开始操练辅兵”。 仇治和陆远同时点头,他们已经看出来了,烦了根本就没打算跟南边和平相处,他在迫不及待的积蓄力量,为将来的战事做准备。 烦了道:“我想立些规矩,疏勒从此不许私人用奴隶,奴婢仆人可用钱粮雇佣,不许买卖。 唐人正兵在疏勒要娶一妻一妾,妻分永业田五十亩,妾三十亩,胡人正兵之妻同样五十亩”。 仇治和陆远齐齐皱眉思索,不用奴隶没什么,只是换个说法罢了,但有利于吸引外来部落,不用担心被当做奴隶, 而按安西原来的规矩,正兵授田百亩,妻子和婢女是没有的,而烦了竟要连妻妾都一起分,也就是说,一个唐人正兵加上一妻一妾,不算战功赏赐也会分到好地一百八十亩,足够吃了。 胡人正兵只在疏勒有,此前定的规矩是授田八十亩,如今婆娘也授田,等于一个胡人正兵家里会有一百三十亩地,虽然比正兵略少,可是依旧是很大的提升。 没等二人想清楚,烦了又道:“房子和作坊要快些修,还有采木打造大纺机,三州妇孺来之前要准备好,若有余力就去采葛麻沤着”。 二人忽然明白过来,烦了在鼓励正兵纳妾,正好消化一些妇人,好让她们多生孩子,而给胡人正兵的婆娘分地,当然是为了鼓励胡人辅兵出力…… 唐人是安西根本,给好处不算什么,疏勒兵力薄弱,鼓励辅兵也正常,二人点点头,认可了这些规矩。 陆远大概算了一下,说道:“人力恐怕不够,能来得及就不错了”。 烦了道,“还有城四周道路也要修,打些大车,秋收的时候好用,来年若是多垦一屯地,靠人背可不行”。 陆远只能苦笑,“你这一算计,疏勒人力远远不足,今年是肯定闲不着了”。 烦了道:“活着就要忙,死了再慢慢闲吧”。 雨停了,将军府的命令随着铜锣传遍全城,所有人歇三天,大戏连演三天!城内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要说疏勒最有名的,除了如雷贯耳的悟能大师,就是这不定时上演的大戏,已经培养了不少铁杆戏迷,也吸引了许多部落的人长途跋涉赶来只为看一场,烦了特意让鲁卡选出八个人成立了疏勒乐坊,已经排出大戏四场,深受好评。 月儿去安排河运没回来,吃饭时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他自己在桌上吃,阿墨在厨房吃,古丽和米拉则站在旁边伺候,等他吃完后再拿走吃剩饭。 这是月儿定的规矩,却也让烦了有些痛苦,吃饭而已,真没必要搞成这样,问题是月儿倔强的很,坚持认为主人就要有主人的样子,烦了也实在犟不过她。 “你俩也坐下一起吃吧”,二人低头不语。 烦了又道:“坐下吧,月儿不在,我一个人吃没味道”。 古丽看他一眼,低头道:“月娘子说,如果我没规矩,就把我丢出去……”。 烦了听了只能猛挠头,月儿童年悲苦,性格偏激执拗,心理明显有问题,可她天生聪慧,跟自己学了些东西,又跟着毛老头学了一些,后来又在帮派学了不少,结果给打造出一个怪物…… “算了……”,想家里和谐其乐融融恐怕是难了,也不知道月儿对古丽做过什么,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话都说不利索。 沉默着吃完饭,检查完阿墨的作业,这小子确实很聪明,学的很快,刚要出去溜达一圈,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烦了,我想去看戏”。 烦了愕然回头,古丽和阿墨正瞪大眼睛,米拉就站在面前直视着他,抬头挺胸。 她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总是低着头,有时候叫大师,有时候叫主人,跟在身后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可今天她却抬头直视着他,还直呼他的名字。 栗色长发,浅蓝色眼睛,长长的睫毛,白皙的皮肤,还是原来的样子,可烦了有点拿不准,这娘们儿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揉了揉自己鼻子,笑着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米拉往前走了一步,下巴又往上扬了一点,“我也想去看戏!”,说完又轻轻咬住嘴唇。 烦了咧嘴笑了笑,又问道:“为什么?”。 米拉赌气般的又往前一步,几乎贴到烦了身上,仰头道:“我,想,去!”。 烦了笑着连连点头,“行!走!我带你去!”。 第115章 什么都想要 一个女人问面前的男人:我好看吗? 男人说:好看! 女人说:我没有男人,你既然觉得我好看,为什么不敢抱我?你在怕什么? 男人想了想说:我什么都不怕。 所以在启程的时候,米拉坐到了烦了身前,疏勒城的所有人都没觉得惊讶,原来当流言被证实的时候,他们也就失去了继续讨论的兴趣。 北州的设立很顺利,浑思族长理所当然的做了刺史,辅兵驻地选在西北山口和疏勒城的中间,距离疏勒城只有一百里,朱勇将在这里担任兵马使。 北州有二十三个部落,大部分来自西山,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梦幻般的半年,虽然收的粮食比不上东州诸部,但他们很知足,这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期望。 烦了在浑思部等着那些没人要的妇孺,把她们带回去后,再去野狐渡设疏勒南州,等四羁糜州框架搭建好,辅兵开始操练,疏勒镇才算真正健全的军镇。 躺在树荫下看着细碎的阳光,它们总在不断摇晃,他想追逐阳光就只好跟着摇晃,却总跟不上风的节奏。 “你这是干嘛呢?”,米拉看他躺在地上摇头晃脑的模样实在是好笑,忍不住笑着问。 烦了歪头看她一眼,“显摆够了?”。 米拉坐到身旁,把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我是你的女人,不用显摆”。 烦了轻笑道:“现在还不是”。 米拉微微俯身,低声道:“我今晚去你帐篷就是了”。 烦了撇嘴道:“不行,我还没想好”。 米拉用力做个鬼脸,“傻弟弟,等你想好我就老了”。 烦了皱眉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是不是中邪了?”。 米拉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晃悠着身体道:“烦了,他们都说你无所不知,我想问问,我还能活多久?”。 烦了笑道:“不知道,我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他见过太多死人,一点小伤口,一个小疾病,战乱,野兽,饥饿,严寒,每一种都能制造死亡,所以西域人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米拉点点头,“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人命最不值钱”。 过了一阵,又继续道:“月娘子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就剩下这副皮肉嘛,我哥如果看不上,你连头驴都不如。 月娘子说的对啊,我还能有几年好模样,不想跟牲口一样了,想过人的日子就不能总低着头,所以我要试试。 等到阿墨长大,我也不好看了,那时候再死也知足了”。 烦了静静听她说完,逻辑严密,理由充分,自己无力反驳,伸手给她擦去眼泪,“行,我答应了”。 这女人被生活逼到了绝路,有一根救命稻草出现的时候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个世界残酷且荒诞,许多人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希望,其实自己也是一样,根本就没必要想的太多,因为都不知道哪天就死了…… 米拉歪着头把脸贴到他手上,满足的闭上眼睛。 烦了被她晃的有些迷糊,正要睡着,浑思铁跑了过来,大声道:“大师!山北来了一帮人,说要见你”。 米拉抱着他没动,烦了勉强扭过头,“铁子,你有没有觉得现在不太合适?”。 浑思铁直愣愣的道:“啥不合适?”。 烦了无语,爬起来揉了揉脸,“山北……”,猛的反应过来,拔腿向部落跑去,远远看到一个强健的少年正与浑思族长说话。 “阿热!”。 那少年猛然回身,快步跑近跪地行礼,双目含泪叫道:“哥哥!想煞阿热了”。 烦了抱住他哈哈大笑,“好小子,果然是你!一直想去看你,他们都拦着”。 阿热道:“一年多没见,哥哥已名满西域了”。 拉着他去到阴凉处,烦了问道:“你们在热海如何?”。 阿热说了下经过,去年回去后葛逻禄叶户就下了命令,黠戛斯首领不敢不听,只能任黑眼部迁移。 这次贯穿整个葛逻禄南北的迁移,使黑眼部牛羊马驼少了一半,种子所剩不多,还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族人,代价堪称惨痛。更要命的是冬天即将来临,黑眼部牲口瘦弱,没有挡风遮雨的地方,没有过冬的粮食。还好热海沿岸有几个小部落,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动手抢。 几个小部落被一扫而空,也幸好热海冬天并不结冰(伊塞克湖位于山间盆地,高山挡住冷空气加上湖水有一定盐度,所以终年不结冰),部落得以勉强过冬。 自去年冬天陆续有一些零散部落去到热海躲避战乱,才知道安西正与吐蕃大战,今年春末,有部落的人去到热海告知族人回家,悟能大师做了疏勒长史的事随之传开,后来名气越来越大,到处都在传说疏勒有仁慈的悟能大师,粮食遍地,宛如天堂,阿热也坐不住了,遂有了此行。 听完阿热讲述,烦了感慨不已,他知道部落长途迁移意味着什么,迷路,缺水,缺少食物,野兽偷袭,疾病,沿途部落抢掠敲诈,甚至一场风雨,每一种意外都会使部落损失惨重,甚至面临灭顶之灾,黑眼部能走到热海并挺过寒冬,证明其具有极强的组织能力,族人具有牺牲精神,以及强悍的战力,让人不得不佩服。 “挺过来就好”,烦了目光炯炯的看着阿热:“那你这次来是……”。 他对那个答案无比期待,黑眼部自认汉人后裔,安西极缺的便是汉人,只要他们能来,疏勒能立刻多出至少三个营的正兵,以及源源不断的兵源。 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告诉阿热,只要你们能来,我会给你们准备好一切,一切!只要你们来就行。 阿热明显看出他想的是什么,躲开他的目光,低下头道:“哥哥,族人们商量过了,黑眼部受够了战乱和颠沛之苦,他们想留在热海……”。 烦了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也好,热海是个好地方”。让人失望却不意外的答案,黑眼部自诩汉人后裔,对大唐也有向往,但要说有多深的感情恐怕未必。 他们付出巨大代价摆脱了黠戛斯的约束,到了热海这个不错的栖息地,自然不想再跑来疏勒接受管束,更别说还要面临强大的吐蕃人。 看他并没有生气,阿热低声道:“哥哥,我这次来是想求助……”。 烦了道:“说吧,黑眼部缺什么?”。 疏勒不宽裕,可黑眼部要适当帮一把,就算不考虑与阿热的交情,也不考虑血脉,单单北边邻居这一点就不能把关系搞僵,因为安史无力经营山北,要全力应对吐蕃这个头号对手。 阿热羞愧的低声道:“哥哥……黑眼部什么都缺,种子,农具,布匹……”。 第116章 御下之道 安西武威王府,老郭与毛先生说完了夏收和粮税的事,又开始商量其他杂事,郭旭则静立一旁。从成亲以后,老郭在处理公事时总把他带在身边,所有人都明白是因为什么。 毛先生拿起一张公文道:“疏勒镇急需铁料,想要铁料五千斤”。 旭子已经知道他的脾气,只要他提出来的必定是认为可行的,如果觉得不行,肯定连提都不会提。 老郭道:“旭子觉得如何?”,这是他近来挂在嘴边的话,每当有什么事,会先让旭子说意见,如果旭子说的对,他便会说照此办理,如果不对,他会说出正确答案,然后耐心的解释理由,也因此郭旭进步很快。 郭旭略一思索,说道:“疏勒百废待兴,打造农具急需铁料,五千斤铁料可以批复”。 疏勒镇经历大战,残破不堪,安西兵撤离的时候留下一点物资,却也丢下一个大烂摊子,王爷和毛先生都认为疏勒要乱一段时间,要供养正兵到明年,结果却让人大出意料。 野狐渡以北的大半个疏勒迅速稳定,逃到西山的人也被找出来分到各地,一片废墟的疏勒城正在快速重建。 半年时间,人心惶惶的疏勒镇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夏收之前发来公文,不需要再往疏勒城运粮了,够用了!前几天的公文上写着,疏勒城存粮两万余石,暂无粮草之忧。 这是一个奇迹,从安西兵撤出到现在半年时间,疏勒镇已有人口一万三千,诸部稳定,政令畅通,正在筹建麻布作坊,以后只需要都护府给一点盐铁就可以,别的什么都不需要,甚至来年就能给都护府上交部分粮税。 仇治和陆远直言皆烦了之功,没人敢说能做的更好,也正因为此,老郭对他格外宽容,即使他在王府有些不规矩都不曾在意。 毛先生自然也这么认为,五千斤铁只是正常调拨而已,听完旭子的意见,老郭的反应却出乎两人意料,微微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旭子真的不能理解,“五千斤铁料而已,焉耆战事不急都给了六千斤,疏勒为什么不能给?”。 他从没有质疑过王爷的决定,但他今天实在忍不住了,王爷的戒备之心太深,烦了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大唐的事,一直在为大唐拼命奔走,即使艾莎被逼自尽,他最后都忍了下去,可就算这样,王爷竟然还要打压他。 旭子跪到地上,大声道:“王爷,你究竟要让烦了怎样?就不怕把他逼到吐蕃去吗?”。 毛先生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开口道:“王爷,烦了确有过人之处,现下有功无过,若压制太过,他终究年少气盛,又是孑然一身,你当真不怕他……”。 老毛的意思很简单,别对烦了太过分,安西没办法拿捏烦了,真把他逼急了,领着妹妹投了吐蕃就砸锅了。 老郭笑着摆摆手,“起来,像什么样子!”。 郭旭起身站在旁边,脸上依旧有不平之色,老郭摇摇头道:“旭子年轻,先生都这把年纪了,还如此性急?”。 毛先生拱手道:“王爷明示”。 老郭道:“某说五千斤铁料不行,不是不给,是不够!”。 老毛和旭子齐齐一愣,“不够?”。 老郭继续道:“疏勒广阔,百废待兴,如今新置四州,操练兵马,五千斤铁能济的甚事?我意予铁料万斤,工匠三十,另予铠甲三百副,长朔五百,弓五百,箭矢五万支,以充军备”。 “啊……”,郭旭瞪大眼睛,没想到老郭不但不压制,还要大力支持疏勒。 老郭看二人神色,微微摇头,指着案上地图道:“看看”。 二人看着安西地图沉吟良久,最终双双拱手道:“王爷英明!”。 整幅安西地图一目了然,北靠大山南邻大漠,两边都是绝地。 东头焉耆,正顶着重镇西州,吐蕃囤积重兵,还有回鹘在旁边虎视眈眈,能守住就算赢,进取根本没戏。反而是疏勒,大胜之后没有了强劲对手,吐蕃兵力薄弱。 都以为残破的疏勒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偏偏又短短时间有了起色,无论安西是否有意进取,疏勒镇都要好好经营,即使单纯作为战略缓冲地带也要大力支持。 老郭挥手让二人坐下,长叹道:“某非不能用人,烦了异人,非常人可比,对待此等,要么除之不用,要么信之大用,除此别无他法,好在他心怀大唐,能忍折辱,如此便可用之”。https:/ 旭子听完,默默点头。 作为烦了的兄弟,他自然知道烦了古怪,以前他也有些不满老郭的做法,直到他近来跟在身边,站到另一个高度看事物,也慢慢理解了王爷的苦心。 位置足够高,担负的责任足够大,就不能轻易冒险,更不能由着自己喜恶行事,烦了逐渐展现能力,便要考验他,看他是否能真的担负重任,是否能为了大局忍受委屈,因为若把重任交给一个遇事冲动不顾大局的人,后果可能会是灾难性的。 其实老郭还是惜才,否则也用不着煞费苦心的解决艾莎的事,就凭烦了那天妄图拔刀的举动,已经足够死罪。 毛先生退下了,旭子郑重行礼道:“阿翁,恕小辈莽撞”。 老郭挥挥手让他坐下,“旭子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不要以势压烦了,此人傲上而不凌下,有君子气,若辱之过甚,要么抽身而去,要么玉石俱焚,皆是安西之大失。若要其效力,可欺之以方,以情理动之,则百无一失”。 郭旭默默点头,王爷在教他御下之道,为自己接任安西做准备。 老郭看人确实很准,烦了看重感情,怜悯弱者,也能为大局忍受屈辱,但忍受的程度有限。所以在艾莎那件事上,他放弃王爷的身份,放低姿态亲自出面,加上老鬼,武三郎夫妇,即将成亲的旭子,以及死去的鲁阳,还有大唐和安西兵的羁绊,所有一切,终于迫使烦了没有拔出横刀。 所谓君子欺之以方,要跟他讲道理讲规矩,讲感情和大义,让他心甘情愿做出牺牲。 越用强权蛮力,他的反抗便会越激烈,甚至可能以命相搏。 旭子不想对兄弟耍手段,但这些是身为上位者必须要掌握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学这些东西。 “烦了最近好吗?”,他知道老郭对烦了的事很了解。 老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旭子疑惑的接过一看,可怜的烦了兄弟终于找女人了,“这……大十岁的胡女……还是个带孩子的寡妇?”。 第117章 不死人不罢休 烦了和他阿热兄弟的亲密感情只维持了一个时辰,不怪他不讲兄弟感情,主要是阿热太无耻,不举族来投也就罢了,竟然还厚着脸皮什么都想要。 “这场仗席卷整个疏勒,死了大几万的人,刚刚过去半年,你怎么有脸伸手的?”。 阿热委屈道:“哥,我带了金子,不是要,是买……”。 这次他带了两袋金子,烦了看了一下,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天然金块,能有个几十斤,只是这种东西纯度估计高不了。 “没戏!”,烦了道:“买不了多少东西”,安西三镇就这么大,经济的内循环已经濒临崩溃,黄金购买力本来就不高,加上大战后百货匮乏物价更高,这么多金子涌入市场,瞬间能把金价打到谷底,根本就买不了多少东西。 阿热也明白了这个道理,陪着笑道:“哥,那怎么办?”。 金子是好东西,可这东西之所以值钱是因为稀缺,葛逻禄是黄金产区(那地方确实有金矿),价值也很低,本想来山南试试,结果也是没戏。 烦了搂住阿热脖子,“兄弟,不如这样,我给你凑东西,你用人来换,男女都行……”。 阿热道,“铁勒人和突骑施人?” “黑眼部!”。 “哪能用族人换?哥,你再想想办法……”。 烦了脸皮一拉,“那你等着吧,我慢慢想”。 疏勒人拼了死命攒下这点家底,你就空口白牙的要?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吧。 带着北州妇孺回到疏勒城,地里的麦子和稻米微微泛黄,穗子正随风摇晃,阿热和一起来的八个人眼珠子瞪得滚圆,“粮食!这么多!”。 “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别看了,又不是你家的”。 普通部落大多种粟米和小部分麦子,疏勒城的两屯地则有七成粟米,两成多麦子,稻米不足半成,种植不同作物主要是为了防止单一品种被天气影响,还为错开农时。 米麦好吃,但不易管理,特别是稻米,费人工产量低,更多是作为商品的存在。烦了等人已经商定,今年要种一部分冬麦,其余的全部种粟米,稻米这东西性价比不高,已经决定暂时放弃。 相对于山南的精耕细作,山北诸部以游牧为主,种地基本处于最原始的水平,大概就是春天烧出一块地,雨后洒种子,然后赶着牛羊离开,到秋天转回来收获,至于能收多少粮食,取决于运气,(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仍有部分地区以这种方式种粮),黑眼部一直在极北之地游牧为生,到了新栖息地,便想学着好好种庄稼,这也是阿热此行的主要目的。 许多人的印象中游牧民族以吃肉为主,事实上他们的饮食结构以植物种子和奶制品为主,肉食占比并不高。 刚进城门,有人来报,仇将军和陆司马在等他,让人先带阿热回家,烦了则去往将军府。 “什么事这么着急?”,看两人正眉开眼笑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陆远笑着把手里公文递给他,烦了一看,铁料一万斤,工匠,铠甲,弓箭…… 用力眨眨眼,“好家伙,王爷吃错药了?”。 “咳咳咳……”,仇治猛咳嗽打断,“这说的什么话!”。 烦了把公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狐疑道:“什么条件都没有?就白给?”。 仇治不悦道:“王爷对军镇向来信任慷慨!”。 烦了叹道,“我是真没看出来……”。 陆远提笔示意道:“好了好了,过来署个名”。 烦了转过去一看,是一道拍马屁的公文,大概意思是疏勒镇上下感谢领导信任,以后一定再接再厉不给领导丢脸之类的话。 “这……”,烦了咧着嘴道:“这也太肉麻了,你俩签就行了,我就算了”。 刚要走却被仇治一把拽住,“傻小子,这不是肉麻不肉麻,这是态度,懂不懂?”。 烦了笑道:“态什么度?一直都是你两位签,我又没签过”。 仇治道:“就因为你没签过,这次才更要签”。 看烦了一脸不服,又耐心解释道:“安西三镇,杨老将军和四公子与王爷的关系咱能比吗?这回王爷对疏勒如此大方,咱们就要……”。 “好了好了”,烦了抓起笔写上名字,“签还不行嘛,这让你绕的”。 “对了,路过东州的时候给胡子留下一百套器械,铁留五百斤,其余各州也这么分吧,其余的存库房”。 仇治和陆远点点头,辅兵初创,这些物资是必须要给的,看他要走忙叫住,“等下,还有个事儿,南边又来人了”。 “勃律人?”烦了来了兴致,低声问道:“打起来了?死人没有?”。 陆远道:“两拨人,勃律人来了个长老,六部那边来了个族长”。 烦了眼前一亮,“六部来人了,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狗咬狗呗,态度都还恭敬,都说自己吃亏了,撕扯不清楚”。 烦了点点头,摸着下巴道:“应该是二丫走了两趟,勃律人胆肥了,狗仗人势抢了六部,六部不敢报复,跑来疏勒告状,勃律人知道消息,也派人来搅和……”。 陆远皱眉道:“不管怎么回事,两帮人昨天一见面就咬,吵了大半天,这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狠狠的训斥,仇老哥亲自出面,告诉他们谁都不许再搞事,谁不听话就灭谁”。 二人刚要迟疑着点头,烦了却又道:“训完了你俩分头请他们吃顿饭,私下里跟他们说,安西向着你们……”。 仇治和陆远看着他连连摇头,“你怎么不出面?”。 烦了道:“我得等到有结果的时候才能出面,就这么着,你俩办,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客人呢”。 看他一溜烟跑了,仇治和陆远对视一眼,不禁摇头叹息,“这小子是真的坏……”。 二人明白了,烦了就是要拱火,不把两帮人拱的闹出人命是不会罢休的。 烦了回到家里,屋里却静悄悄的,还点了好几盏灯,古丽正站在中间,戴的两只金灿灿的耳环嵌着蓝宝石,脖子上还挂了一条夸张的大金链子,上面镶嵌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灯光映照下,三块宝石熠熠生辉。 月儿轻笑道:“阿热叔叔,宝物如何?在山北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土包子阿热哪见过这个场面,瞪着大眼珠子死死盯着古丽……或者是她带的首饰。 第118章 焉耆之虎 月儿童年的不幸使她性格偏激执拗,或者说阴暗,有很明显的反社会人格。但她聪明,善于学习,记忆力超群,而且很有经商的头脑。 比如她把那袋宝石藏了起来,让人打一副首饰,古丽戴着首饰展示完,又拿出一个精致华丽的木盒,里面装着红蓝宝石各十颗,土狗阿热被一举拿下。 最后月娘子卖了哥哥一个大面子,一套首饰加二十颗宝石,只收了十斤黄金。 阿热让族人带东西回去,到碎叶城去试探下行情,并嘱咐十颗宝石不要一次全拿出来。 不得不说这小子学的挺快的…… 悟能大师又出发了,身前坐着米拉。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定位,而米拉给自己的定位是宠物,她想用自己的青春换取安逸的生活,以及儿子的成长前途。听上去有些残酷且荒谬,可这就是现实,想做悟能大师宠物的人很多,如果再加上孩子的前途,能从疏勒城排到天边去,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你要把古丽送给那个人吗?”。 烦了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阿热,“怎么这么问?”。 “那个人喜欢古丽”,米拉自信的道。 “是嘛?”,烦了笑道,这种事女人确实比男人敏感,自己还真没注意到,在这里,朋友之间互相送个婢女很常见,若是不舍得,则可以归类于小气。 米拉又问道:“那你会不会把古丽送给他?”, 烦了道:“这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吧”。 米拉疑惑道:“她自己?”。 烦了点点头,认真的道:“这是她的自由,古丽不是奴隶,她有选择的权利”。 米拉皱眉想了一下,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烦了,如果有人讨要我,你会把我送给他吗?”。 “会!”。 米拉身体明显一僵,低着头不再说话。 “噗嗤”,烦了笑出声来,让她靠到自己身上,“逗你呢,这样吧,咱们定一个七年之约,到阿墨十六岁,如果那时我们还活着,就再商量下一个”。 “七年?”,米拉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抿着嘴连连点头,“好,七年足够了”。 楚沅部是疏勒城南诸部人口增长最快的部落,因为他们得到了最好的野狐渡绿洲,半年来不断有南边逃过来的人加入,使得楚沅部迅速壮大。 部落不在意什么血统,他们在意的是生存延续,只要投奔的人表示服从愿意接受信仰,就能很快融入部落,这也是所有部落的规则。 楚沅族长早就听说了羁糜州的事,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当悟能大师当众宣布他为野狐州刺史的时候,老家伙哭的涕泪横流,“楚沅部永远做大唐的仆人……”。 这种便宜口号烦了听的太多了,但也只能忍着恶心安慰,“我已经看到你们的忠诚,起来吧”。 然后便是俗套的宰杀牛羊,胡吃海喝,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女人,看得出来,楚沅族长为了自己的任命仪式真做了不少准备。 裴二黑正式出任野狐州兵马使,驻地在野狐渡以南三十里,这个安排让诸部安全感大增,纷纷拍着胸脯表示绝对拥护,甚至还提议可以再往南一点,比如石碑处就很合适…… “大师”,楚沅族长低声道:“要小的说,那碑该挪一下”。 “嗯?挪哪去?”。 族长陪笑道:“挪到野马川去,我听勃律人提过,说愿意投靠……”。 “你呀……”,烦了笑着摇摇头,“我给你带了十把横刀,还有三百斤铁,先别急着谢,有事让你做”。 “大师尽管吩咐”。 烦了低声道:“在南坡给我选好地方挖洞,我要存粮……”。 族长小心问道:“大师要什么时候用?”。 烦了道:“明年野狐州的夏税给我存好,若是做不好,楚沅部就把这块好地方给我腾出来”。 楚沅族长奋然道:“若是出了岔子,小的全家沉到河里!”。 烦了面色不变的拍拍他肩膀,说道:“不是你全家,是你全族男人”。 走出去没多远,米拉适时出现,“他给你准备的年轻姑娘,你为什么不收?”。 烦了笑道:“我怕你不高兴”。 米拉歪头看着他,笑道:“就算你在部落,也会有许多姑娘喜欢你”。 她的笑容很好看,牵着她手走向高处,眺望着东方的旷野,河流和小湖反射着耀眼阳光,与草地戈壁以及远处的沙漠组成一副好看的画,秀美,壮丽,宁静。 “那边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说那里是无边的死地”。 烦了道:“沙漠里也有人和动物的,那里有许多海子,有人在那里放牧捕鱼生活”。 “是吗!”,米拉高兴的道:“我们也能去吗?去那里躲着,谁都找不到”。 烦了微微摇头:“不行的”,伸手指着东方道:“在那个方向,大唐就在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到……”。 米拉感受到他的落寞,从后边抱着他,用脸贴着他的后背,“烦了,你是不是想去大唐?”。 烦了叹道:“是啊,又有谁不想去大唐呢?”。 又有谁不想去大唐呢?他也想回去,可是从这里到长安,最近的路也要一万多里,一万多里…… !!!!!!!!!!! 安西最东边的军事重地是焉耆铁关城,这里是山南道的重要节点,从这里再往东便是曾经的大唐重镇西州,也就是曾经的高昌国(吐鲁番盆地)。 铁关城建于两山隘口,易守难攻,杨日佑将军在此镇守数十年,吐蕃人始终不能寸进,人称不动如山杨日佑! 一道关墙阻挡不了吐蕃人,杨将军的得意之作是他一手打造了关东防线,从关城向东到戈壁,四十里内的险要处有堡寨二十多座,这些堡寨即是烽火台又是消耗敌人的要塞,吐蕃人来了只能一个个啃,等啃到城下,他们也损失惨重疲惫不堪了,以疲惫之师攻打铁关城,又加上补给艰难,最终只能一次次无功而返。 最东边的东四堡,是安西与吐蕃对峙的最前沿,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争斗从未停止过,焉耆兵凭借堡寨地利击退了无数敌人,现在却有了些改变,因为他们迎来了一位新校尉。 作为鲁阳大将军的儿子,鲁豹没有辱没父亲的名声,从队正开始,每战争先,凭借军功不到半年做到东四堡校尉,诸军信服。 东四堡有正辅兵三百余,皆建于险要之处,更巧妙的是有小路勾连,能互相支援,可鲁豹并不打算按以前的战法,敌人来了只能点燃烽火死守,完全放弃战场主动,这种战法真是太蠢了。 杨将军老了,焉耆明明有良马,为什么不组建骑兵主动出击?凭借来去如风的马军,能随时杀入西州腹地,不比死守堡寨强上万倍? 所以他的第一道命令是抽调精锐组成马军,他亲自率领,“我要让世人知道,父亲是疏勒之虎,我鲁豹将是焉耆之虎!”。 第119章 三连击 烦了回来的时候,阿热正在看人捕鱼,热海盛产大鱼,可黑眼部习惯了游牧,捕鱼并不擅长,这回算是长了见识。提起一尾大鱼正眉飞色舞的向古丽说着什么,古丽看到烦了,忙躬身行礼。 烦了看了米拉一眼,小声笑道:“还真让你说对了”。 阿热正在靠近,烦了伸手道:“别动,你满手鱼腥,离我远点”。 阿热笑道:“哥,你知道吗?宝石被叶户要了去,赏了许多牛羊,还换回不少金子”。 葛逻禄那位叶户出了名的不爱打仗爱享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带着手下贵族也是喜好奢华,宝石卖个好价钱并不意外。 很快烦了就得知一个消息,初一背着金子去了于阗开拓商路。这让他皱起了眉头,往南是勃律两部,还有六部和十一部两个部落联盟,就算到了于阗也有吐蕃人。 “几个人去的?”。 月儿说道:“四个,带了横刀”。 大唐横刀在西域部落还是好使的,通常不会被刁难,可是遇到吐蕃人怎么办?思前想后,终究觉得心里没底,摇头叹道:“不该去啊……”,战乱使商旅断绝,开辟商路确实能挣大钱,可这实在太危险了,一点意外就是死不见尸的下场。 月儿低声道:“是他自己非要去,他想……他想娶嘉莫”。 烦了皱眉挠头,“想娶嘉莫娶就是,跑去干这九死一生的营生,若是死在外边,还娶个屁的婆娘,让我怎么跟他爹交代?”。 他对初一和嘉莫的事早有耳闻,还想着等闲下来给他俩把事办了,没想到那傻小子立功心切竟然闹了这么一出,西域人命不值钱,他娘的一个个拿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真是疯了…… 月儿去忙作坊的事,烦了不停的长吁短叹,越想越觉得不靠谱儿。阿热凑到旁边,低声道:“哥,有个事儿……”。 烦了看他一副发春的模样,警惕的道:“跟古丽咋了?”。 阿热咽口唾沫,干咳一声道:“睡了”。 “我……”,烦了坐直身子问道:“你多大了?”。 “十五”。 烦了捂着额头躺到椅子上,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啊……”。 十五……初中生……可这个鬼地方很多都当爹娘了,烦了的人生观早就崩成了渣,只是短短时间家里两个美女被拱走,实在让他大伤元气。 “古丽,过来!”。 偷听的古丽走到面前,怯生生低着头。 烦了问道:“你愿意跟他去吗?”。 古丽抬头看他一眼,又看看阿热,最后点了点头。 烦了捂住脸,用力抹了一把,起身边走边道:“从今天开始,家里的饭你俩做!”。 沿着大街走了不远,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烦了叹道:“两个妹子都没了,赔大喽……”。 又走几十步,再叹道:“我还以为她俩非我不嫁呢……唉……”。 一个乌黑的大脑袋忽然伸了过来,吓的他猛的向右跳开,却撞到米拉身上,俩人差点当街滚成一团。 烦了爬起来悲愤的吼道:“巴扎,你他娘的差点吓死我!”,米拉早已捂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了。 “走吧,别笑了,刚才撞疼你了吧?”。 米拉忍着笑摇摇头。 “撞你也活该,我以为是你在左边呢”。 烦了走在中间,巴扎边走边挤,很快把他挤到街边,绕到另一边,它又往另一个方向挤。 烦了哭笑不得,“别挤了,你个子倒是不小,力气还没长全呢”。战马通常要两岁后才算成年,巴扎才一岁多,个子倒是不小,可终究是未成年马,月儿骑问题不大,自己恐怕还不行。 巴扎失望的打个响鼻离开,米拉惊愕道:“它能听懂你说话?”。 烦了不屑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也能听懂”。 米拉愣了下,又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你真要古丽跟那个人去?”。 “不去又能怎样?”,烦了叹道:“睡都睡了,这俩不要脸的……我估摸着初一和嘉莫也……唉……”。 “为什么不要脸?”,米拉满脸疑惑。 “我……”,烦了想了一下,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关于贞操的问题,只能摇摇头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走到大街西头,左边读书声,右边念经声竟然相得益彰,烦了往学堂瞥了一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仇玫儿。 “她怎么又回来了?”。 “哥!”,一声惊喜的叫声,“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最近忙什么呢?安卓刚还念叨你,我说你去了南边也该回来了,咱们学堂……”。 “停!”,烦了忙捂住他嘴,说道:“刚子,那仇小姐怎么又回来了?”。 郭刚道:“都回来十多天了,还带回来许多书,张公子也带了不少……”。 烦了终于明白了大概,仇玫儿回来了,还带回个张公子,不由嘀咕道:“怎么听着像私奔啊……大唐女子这么奔放的吗?”。 感叹着年轻人们对爱情的追求,往回走了没多远,烦了忽然捂住胸口满脸痛苦,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 米拉忙扶住他,焦急问道:“烦了,你怎么了?”。 烦了颤抖着伸出三根手指,“……三连击,三连击啊……”。 “什么三连击?”。 “嘉莫,古丽,仇玫儿……三连击啊……都没了……”。 米拉疑惑道:“你不是不喜欢她们嘛?”。 烦了道:“我不喜欢她们,她们应该喜欢我啊”。 米拉一脸懵,“为什么?”。 烦了心中满是不甘的悲愤,“我是主角啊……”。 玩笑归玩笑,他对嘉莫和古丽却只有真诚的祝福,她们应该去追求爱情,享受人生。 至于他自己,他的爱情已经死了,就像鲁卡说的,有的东西,经历一次就够了。 米拉需要依附他,获得好的生活质量,他需要米拉,排解孤独和寂寞,很公平的交易。 走到门口,米拉趴到他耳边小声道:“今晚我去找你”。 烦了抬头看看天,撇嘴道:“不行,我还没想好”。 第120章 破局的选择 老郭放下公文,脸色没什么变化,事实上能让他脸色变化的事真的不多,但郭旭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拿起公文看了下,竟是杨老将军为鲁豹请功的文书,鲁豹挑了一支马军,而后率军深入到西州腹地,接连除掉几个吐蕃任命的官吏,还将其家财焚毁一空,西州一时人心惶惶。杨老将军特意为其请功,请王爷嘉其七品武骑尉,并委以重任。 郭旭马上看出不对。铁关城离安西城太远,杨日佑将军是老郭的结拜兄弟,本身就有任命五品以下官员的权利,鲁豹的功劳也不足以升任武骑尉,老杨却特意上报公文,更奇怪的是还特意说让老郭委以重任,这明显就不合常理。 “阿翁,怎么回复?”。 老郭道:“不回”。 旭子皱眉想了一下,也没能想到什么原因,遂问道:“阿翁,为何不回?”。别人可以不回,杨日佑老将军可是安西柱石级人物,不回复有些落老将的面子。 老郭问道:“这道公文哪里不对?”。 旭子皱眉道:“杨老将军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老郭哼道:“他想要我把鲁豹调离!”。 郭旭疑惑道:“为何?鲁豹并未有过失啊”,他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鲁豹作战勇猛,这次虽然功劳不算大,也不至于惹得老将军如此不快吧,竟找到王爷要将其调离。 老郭道:“以日佑的脾气,不会答应马军深入西州,是鲁豹自行其事做的,日佑不好管束,又恐他坏了大事,无奈之下想要我出面”。 郭旭更加疑惑,军中僵持阶段,将士私自小股出击并不罕见,通常只要立了功劳,为了不伤士气都不太计较,怎么鲁豹杀几个吐蕃委任的小官,老将军这么不高兴。 老郭又道:“因为西州与安西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郭旭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西州跟安西四镇还真的不一样。要说最大的差别便是人种不同,在西州,汉人才是第一大族。 从汉代屯田移民实边,到魏晋南北朝汉人为躲避战乱来到西州,汉人的比例也不断升高,到柔然扶持高昌过,近两百年国祚的高昌一直是汉人做国王。贞观年间侯君集灭高昌,设安西都护府,四镇稳固后移至龟兹,西州又成为北庭重镇,鼎盛时汉民曾多达近七万口。 安史之后,西州陷落,即使大唐与吐蕃死磕这么多年,治理西州也要依靠汉人官吏。 这时问题出现了,安西四镇是大唐属地,西州汉民被吐蕃统治,吐蕃人要攻打焉耆需要汉民出力,而汉人当然不那么情愿。 结果多年来,吐蕃始终拿铁关城没办法,这里有地利和老将军善守的原因,也有西州汉人不愿出力的因素,阳奉阴违故意扯后腿的事多了,甚至有大族与这边暗中还有联络,给报个信啥的。 几十年来双方早已有了默契,西州的汉人应付着吐蕃混日子,安西无力收复西州,便守着铁关城不去骚扰他们,一直都相安无事。 现在鲁豹却跑到西州腹地去烧杀,要知道西州汉人之间互相联姻很密切,这无疑打乱了双方的默契,如果再继续下去,必定引起西州汉人大族的公愤,真把他们逼的跟吐蕃人一条心,铁关城会有大麻烦。 可话又说回来,西州终究是吐蕃地盘,你也不能说鲁豹杀汉奸杀错了…… 如果是普通军将,老杨随便找个借口调离或者撸了都行,偏偏鲁豹是鲁阳将军的独子,在军中有不小影响,年轻气盛急于立功,他明显也不服老杨那一套。云九小说 老杨很为难,只能求助老郭,把这位爷升官调走吧,别闹的没法收拾。 而老郭不回复也是因为没办法,军中将校对鲁阳将军敬仰,也顺便给鲁豹面子,这是天然的光环,他又没有明显过失,若出面打压,难免伤害军心,可又不能助长他的威风,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拖一拖,让老杨自己再想想办法,或者过些天再给他升官调走。 二人正在说话,书吏又送来一份公文,竟然是鲁豹的,旭子惊叹道:“鲁阳将军余荫绵长……”。 一个小小的四堡校尉,竟然能将公文直送到王爷面前,而且是与主帅同日送达。 安西四大名将,老郭常驻安西城,老四身体不好,杨老将军镇守铁关城,这仨老的老病的病,近年少经大战,只有鲁阳将军一直在疏勒作战,军中许多将校都曾在他手下效力,加上他性情豪爽慷慨仗义,深受爱戴。如今他已殉国,众将校自然要关照鲁豹,一份公文不值一提。 鲁豹在公文中提议,西州松懈,地势低洼平坦,利于骑兵作战,焉耆本有良马,应组建骑兵以攻代守,可以惩治吐蕃官吏,使汉民不敢为吐蕃效力,待有战机,安西便可出兵收复西州,西州富庶,汉民众多,若能收复安西将实力大增,公文最后还有八个军中校尉的签名。 老郭微微摇头叹道,“还真是志向远大”。 计划听上去还可以,收获也足够大,可西州的位置太特殊了,处大沙海的东北边缘,东接伊州,西接焉耆,往南经楼兰故地能直达吐谷浑,往北是大山缺口,经轮台(今乌鲁木齐)直抵山北,妥妥的四战之地。 控制了西州却是能占据战略主动,也因为这个原因,回纥与吐蕃当年才会拼了老命争夺,可越是战略重地,没有足够实力之前便越不能碰,吐蕃在那驻扎的五万精锐,可不只为安西,还为了堵住山北的回鹘。 安西若想经略西州,需要倾尽全力才能有一点可能,可是如果占据这块战略要地,就要马上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而且是三面围攻,以安西的实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也正是看到了这个危险,老郭才在焉耆采取守势。 还有一个别扭事,为了维持士气稳定,安西一直宣扬大唐会派援兵来,西州作为东边第一站,却不得不采取守势,而近年有个声音正越来越大。 许多人认为大唐一年年的没有起色,传说中的援兵总也看不到,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往东走拼死一搏,能行咱就回家,不行死了拉倒,还能离家近点。 可老郭清楚的知道,这根本是死路一条,安西要撤回大唐,意味着万余安西兵要带着数万老弱,在没有后勤补给的情况下发起七千里的远征,有百万计的吐蕃兵马和众多险关大城,还有大段的荒漠戈壁,这几万人根本走不出多远就会死光光,那等于把安西三镇白白让给吐蕃人,唯一的选择便是守住地盘等待大唐重新崛起。 鲁豹阴差阳错之下举起了反攻西州的大旗,他或许只想要军功而已,却在无意间代表了许多人的利益,有想要军功的,有想抢财货的,有厌倦了无休止的防守想拼死一搏的,还有单纯为了还鲁阳人情的…… 附和鲁豹的人越多,这股力量越不能粗暴的压制。 郭旭终于明白了老郭的苦心,也明白了安西大都护这个位子的难度,许多事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需要斟酌的东西太多了。 “咦?这里还有字!”,他忽然发现到,杨日佑将军的文书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末将观疏勒长史行事颇有章法,王爷若有意,可将二人对调,或可解局”。老杨明白老郭的苦衷,他给出一个建议,将烦了与鲁豹对调。 鲁阳镇守疏勒多年,鲁豹承接父业也能说通。 烦了行事谨慎周全,已经证明自己的能力,去焉耆或许真的能压制住那股狂躁的气息,将来接下老将军的担子。 老郭陷入了沉思。 第121章 打不如演 疏勒城的麦和稻收完了,这意味着一年的收成基本完成,等豆子收完再种上冬麦,然后便是漫长的冬天,再然后便是来年春天开始下一个轮回,这就是农人的生活。 北风乍起,草木枯黄,别有萧瑟之美,这种天气很适合送行。 “古丽”。 “哥……”,古丽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即使认了她做义妹也没能改变。 烦了道,“阿热那小子还行,好好过日子”。 “嗯”。 烦了第一次见到古丽的时候就给了她钱,后来又给了几次,再后来她被月儿带来疏勒,现在又要跟阿热去山北,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面了,这么算下来,自己好像是从头到尾吃亏,“原来这丫头是个讨债的……”。 有了这个念头,再看她的时候好像也不那么可爱了。 “哥,我真不舍得……”,阿热热泪盈眶,这次来疏勒可以说收获满满,不但找到了喜欢的婆娘,还带回许多农具和种子布匹,兄长这里的日子并不宽裕,却依然对黑眼部慷慨相助,现在又亲自送到了山口。 烦了感动的道:“你连吃带拿的倒是爽了,还是快点滚吧,古丽若是怀上孩子就走不了了”。 虽然他带来不少黄金,却拿走许多东西,还拐走了一个妹子,这货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阿热厚着脸皮贴近,低声道:“哥,来年给你送几个姑娘过来”。 “拉倒吧你”。 烦了搂着他的头跟自己顶在一起,低声道:“阿热,不管怎样,咱们都是黄皮黑眼,你们不来也好,这地方满地都是血,不算养人,带着你的族人好好过日子,需要帮忙就来找我”。 阿热满眼热泪,“哥……有用到黑眼部时便派人送信,这里若是实在待不住了,你就去热海,咱们兄弟一起……”。 烦了微微摇头,“好意我心领了”。 阿热看他神色坚定,急道:“哥……安西这样下去,早晚要……”。 烦了道:“我是安西兵,如果安西没了,我应该死在这里!也应该埋在这里!”。 二人挥泪而别,看着那对没羞没臊的越走越远,直到完全看不到,烦了回身上马,把米拉也拽上来,这个动作她已经很熟练。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那人哭成那样”。 烦了道:“他要送我十个漂亮姑娘,我不要”。 “就会骗人”,米拉抿嘴笑道。 秋天来了,牛羊正在抓紧时间吃草籽,好积攒足够的膘捱过严冬,它们缓慢的蠕动着,放牧的小子在无聊的打滚。 朱勇正在操练兵马,一队队辅兵纵马冲锋,依旧没能看出什么套路,烦了让他们放弃长朔,专攻骑射与横刀,枪骑兵需要严整的队形,他们根本不是那块料,反而骑射更适合。 二丫带着正兵在打猎,相对于乱跑的辅兵,队列刻在大唐正兵的骨子里,他们习惯了互相配合,坚信只有配合才是最高效的杀敌手段,没有了队列与配合便是乌合之众。 疏勒城北,许多男人在挥汗如雨挖水渠,原本的水渠由于风沙和淤堵荒废,今年重新整修好,来年春天就能多种一屯粟米。 “天冷了,做两件新棉衣,阿墨也该穿的像样些”。 米拉向后依在他身上,高兴的点点头,有人关心冷暖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两个瘸子还在守着那个破栅栏一样的城门,没有进城税可收,只能无聊的捉虱子。 街上的人更多了,商铺也更多,伙计站在门口卖力的招揽客人,嘉莫也是其中之一。 “初一走了这么久,该回来了”。 米拉道:“你上回还说要几个月呢”。 烦了远远看了眼嘉莫,点点头道:“嗯,是我忘了,但愿能顺利吧……”。 刚到将军府,仇治迫不及待的说道:“出人命了!死了三个!”。云九小说 如果他不是眉飞色舞的表情,烦了还以为是城里出什么事了呢,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南边,“什么时候?”。 仇治道:“五天前,一伙人抢牲口,几个勃律小子被戳死了!二黑说勃律人要疯了,正集合人马去报仇!”。 “好!终于见血了!”,烦了兴奋的一拍手,九部联盟从柏泥部被灭后分裂,拖拖拉拉这么久终于弄出人命了,只要见血就好办了。 “不对啊,怎么没人来求咱们?”,你们打起来是一回事,得先来找大哥啊,不然怎么显示我的地位? 仇治和陆远同时翻白眼儿,“人家来求了那么多次,你除了拱火还干嘛了?”。 烦了气愤的拍着桌子道:“他们在疏勒镇地盘,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疏勒长史?还有没有大唐?还有没有……”。 仇治陆远同时捂脸,这家伙简直无耻的没有底线。 烦了一挥手道:“不行!此事不能姑息,疏勒镇要显示威严,否则一个个都要造反了”。 仇治好奇道:“你不是说今年不用兵嘛?又要打?”。 烦了撇嘴道:“谁说我要打了?是演武”。 “演武?怎么演?”,陆远好奇问道。 烦了眯着眼睛想了下,说道:“这样,给二黑去信,让他放出风去,我要亲率疏勒大军于野马川演武! 给三州兵马使下文,每州选轻骑百五十人,九月十二至疏勒听命! 一队正兵随行,再准备五十张弓,五十柄横刀,三千支箭”。 二人同时皱了眉头,“野马川……你这是要……”。 野马川在勃律两部和六部交界,烦了调集诸州辅兵跑到那里去演武,这是闹的哪一出? 老狐狸仇治先明白了他的用意,“可行!”。 东北中三州出兵四百五十,加一队正兵正好五百轻骑,沿路部落准备下不需要带辎重,对于疏勒镇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负担。 到野狐渡加上二黑手下的兵马,兵力超过七百,这七百人穿过勃律两部的地盘到野马川去演武,这就有意思了。 勃律两部是肯定赞成的,本来就要跟六部拼命,没想到大哥带领大队人马来支援了。 而六部那里可就要好好琢磨了,疏勒军只说演武,也没说征讨,那要该怎么应对?认怂还是死磕? 陆远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又要捡便宜,又要练兵,还要省粮草……”。 烦了笑道:“谁让咱家底薄呢,没办法”。 七百新兵,在大战场不值一提,但在部落争斗的战场可是很牛叉的势力,再加上勃律两部的人马和安西兵的名声,我就不信六部敢死磕。 心中不禁得意:“军事演习这事儿,只要利用好了,一点不比真刀真枪差”。 正猜测六部会做出何种反应,其实也就是会怂到什么程度,打他们是肯定不敢打的,然后就是怎么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书吏忽然拿着一道公文进来,“都护府调令”。 “调令?调什么?”,仇治打开一看,却脸色巨变,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陆远和烦了接过来一看,也瞬间变了脸色。 “疏勒长史杨凡,升从六品上振威校尉,半月内交割政务启程,赴任焉耆副将,飞骑尉鲁豹接任疏勒镇长史……”。 第122章 遵从调令 一纸调令不亚于晴天霹雳,震的三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仇治眉头深皱:“我对王爷说过……”。 烦了对于疏勒的重要性没人比他更清楚,不止是将军府政令和对疏勒南部的经营,单在诸部心中的地位就无可替代,他曾数次提醒王爷,疏勒没有烦了真的会乱的,现在疏勒形势一片大好,王爷前些天还在大力支持,现在却要突然调他走。 陆远很快写了道公文,详细解释烦了对于疏勒的重要性,请王爷再慎重考虑,与仇治共同署名后让信使送走。 烦了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开口,他的心情也很复杂,疏勒镇的架子已经搭好并在逐渐稳固,只要没有大的变故,收复整个疏勒故地就只是时间问题,按他的构想,五年内就可以实现这个目标,安西能再次拥有广阔的疏勒镇,老郭为什么突然要我和鲁班对调?难道是我出力,鲁豹来摘桃子…… 三人呆坐半天,仇治叹道:“王爷的命令不会更改,咱们的苦心经营,恐怕要毁于一旦了……”。陆远点点头,闷声道:“早知这样,就不把婆娘和孩子接来了”。 烦了用力吐出一口气,说道:“你俩干嘛?鲁豹是鲁阳将军独子,在疏勒声望甚高,做的未必比我差”。 仇治摇摇头,悲观的道:“这大半年我算是明白了,治理一地与率领一军完全是两码事,杨日佑老将军出了名的宽厚,他鲁豹都待不住,来了疏勒必定要大力征伐,到时候……”。 他和陆远明白,治理疏勒看上去不难,把各部落丢在野外任他们自生自灭也行,其实西域大多数势力都用放养式的管理模式,只要能收些赋税,不闹出大乱子就万事大吉。 可是想让诸部归心,还要让他们把日子过好可就难了,这么多部落,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需要缜密谨慎的施令,要能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寂寞,恩威并施,赏罚公平,分配好处,让他们信服,期间何其复杂。 还有城里的人,他们对将军府的号令一呼百应,拼命干活儿,仅靠横刀是不可能做到的,是烦了用了许多心血才达到的局面。 如果换成鲁豹呢?他能有烦了的耐心和谨慎吗?如果他有,老郭就用不着调任了吧…… 烦了起身道:“别浪费时间了,疏勒离了谁都一样,师兄帮我回文,遵从调令!”。 师弟……”,陆远皱眉道:“你为什么不向王爷解释?”,他没想到烦了会这么痛快的接受,甚至连争辩几句都不做。 疏勒是烦了的梦想和心血,他不想离开,更不想交给鲁豹。可是他不得不走,无论老郭为什么调他去焉耆,他都必须遵从命令,安西虚弱到经不起任何折腾,即使安西要死,也不能因为自己。 数以十万计安西兵埋身异域才守住这块地方,比起他们,自己受的一点委屈不值一提。 烦了道:“王爷有他的理由,我是安西兵,不能违抗命令!给各州兵马下文,再提前两天,我还有半个月时间,把这件事做完吧”。 走上大街,看着人来人往,半年多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残垣断壁,角落里到处都是尸体,现在这里处处焕发着生机,人们脸上带着笑容,自己不是失败者。 鲁卡正在认真的排练新戏,他的婆娘秋草坐在远处缝衣服,不时抬头看一眼她的男人,目光中是温柔的满足。 织机的“哒哒”声很有节奏,月儿正在训斥几个妇人,这丫头学什么都很快。 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米拉正拿着一小块金子在买绢布,他本打算明年试试铸造金币的,看来也只能放弃了。 “这个颜色好看吗?”,米拉把布披在身上,大声问道。 “好看”,烦了好奇问道:“你怎么看到我的?”。 米拉笑道:“不告诉你”。 走出去没多远她就发现了烦了心绪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烦了摇摇头没说话。 走进学堂,正是下课时间,孩子们在玩闹,四个老师在聊着什么,神情轻松。 安卓和刚子或许是老师当久了,身上竟隐隐有了些书卷气,还有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身材修长气度儒雅,应该便是那位张公子了。 这位张公子姓张名文定,也是个怪人,出身富户,却自幼不喜弓马一心学文,在安西城被人笑话是书呆子。这家伙对玫儿一往情深,竟然跟着来了疏勒吃苦,据说老师当的很用心,在城里名声不错。 四人向他行礼,仇玫儿好奇的看着他,他好久没来学堂了,今天却突然走了进来。 “张先生辛苦”。 烦了一开口让众人齐齐愣了一下,他可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敬称。 张公子忙抱拳道:“不敢”。 烦了直接道:“某想请张先生出任疏勒镇教喻,若先生有意,我保先生七品文职,俸禄不低于正兵营将”。 众人又是一愣,他竟要提拔张呆子当官。 张公子反应过来,说道:“教书育人,宣扬圣人教化,某之所愿也”。 “好!,一言为定!”。 烦了让四人站好,自己依次抱拳躬身行礼,吓得安卓和刚子连连后退,“别动!”。 一板一眼的行礼完毕,烦了正色道:“这些孩子是种子,四位先生专心把他们教好,让他们心向我大唐,此事胜过战场杀敌,务必用心,其余杂事交于我等粗人,必不教四位先生分心”。 四人看他满脸庄重,齐齐回礼道:“必尽全力!”。 “嗯,拜托了!”,烦了说完转身而去。 武人们认为对待异族不能手软,三句好话不如一巴掌,不听话砍就完了。可历朝历代对于教化从未停止,因为文明的传播,不能只靠蛮力。 这些孩子说大唐话,写大唐字,学习儒家经典,他们自然就会亲近大唐,只要能一代代做下去,总有一天,他们的后代就不再是异族蛮夷,而是真正的大唐人。 转眼到了九月初十,三州兵马齐聚疏勒城,烦了翻身上马,“出发!”。 五百人齐齐呼喊:“安西威武!”。 第123章 郭华的故事 九月初十,烦了率军前往野马渡,这一天也是焉耆镇守使杨日佑过寿的日子。 作为王爷的结拜兄弟,镇守铁关城几十年,人称不动如山杨日佑,这个名号是夸奖,以几千兵马扼守铁关,使安西东路无忧。 同时却也是讽刺,作为大唐武将,善守算不上什么好名声,不动如山有时也可以理解成缩头乌龟的意思。 毕生心血的经营使铁关防线固若金汤,也使人们会经常忘了这里,所有人都习惯了东线的稳固,也就忽视了他们的功劳。 老杨知道自己的责任有多重,王爷给了他最大的信任,他也满足于自己的成就,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安西兵想要战功,总是守在堡寨里自然战功就少,怨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几十年来老杨极力安抚将士们,像对待自己的子侄一样,准备最好的器械,充裕的粮草,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将士们对老杨敬重,一直都还能忍得住,直到鲁豹来到这里。 鲁豹是鲁阳将军的儿子,性情豪爽,武艺高强,老杨手把手的教他军中事,期待着他能接替自己的位置,自己就能卸下这副扛了一辈子的重担了。 当鲁豹提出想去东四堡的时候,他没犹豫便答应了,身为大将当然要了解最前沿的战事,可惜事情发展大大偏离了他的预期,鲁豹竟率领骑兵冲进了西州腹地。 老杨苦口婆心的告诉他,铁关城最需要的是稳妥,只要守好堡寨便是对安西最大的支持,你杀的吐蕃官吏并不全是从贼的恶人,他们中许多是心向大唐的,只是被逼无奈而已。 鲁豹却毫不客气的反驳,只要接受吐蕃人官职,就是安西的敌人,这种人死不足惜,铁关城一味死守只会贻误战机,应该用骑兵主动出击,使敌人疲于应对,我若是败了,甘愿受军法,许多人站出来支持鲁豹,说他有乃父之风。 军中最讲赏罚分明,老杨只能给鲁豹升了一级,可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要快的多,也猛烈的多。 焉耆军沉寂太久了,他们被骂了太久的缩头乌龟,当鲁豹出击带回了财货,升了官职,军将们再也按耐不住,纵兵冲入西州开始烧杀抢掠,一次次满载而归,吸引了更多的人加入行列,松懈的西州处处哀嚎…… 几封书信很快来到老杨手中,几个西州的老朋友毫不客气的问他,是不是不再顾念故人交情了?想要同室操戈便宜吐蕃人吗? 不能再等王爷出手了!必须把这股歪风刹住!再这样下去,西州的几大族为了自保只能彻底投靠吐蕃人。 趁着过寿的机会,老杨打算跟几个有威望将校好好谈一谈,如果他们再执迷不悟,就只能杀鸡儆猴了。 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他的预料,酒宴刚刚开始,还没等他开口,二十多个将校一起跪地请求,鲁豹出身名门,深通谋略,请老将军委其重任,让他掌关东二十四堡…… 老杨看着面前亲手提拔的这群年轻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自己待他们如子侄,他们竟联合逼迫自己,一阵无力感袭来,让他深感疲惫。 二十多个将校,代表了军中很大一部分人,老杨知道自己终究晚了一步,他们想要荣耀战功,想要奴隶财货,他们知道自己要制止,所以先一步发动。鲁豹作为鲁阳将军的独子,作为深入西州的第一人,很适合做这个头领。 作为军中宿将,老杨很清楚,自己的犹豫已经铸成大错,现在的选择只剩下两个,要么接受他们的请求,要么大开杀戒把参与的人清洗掉。 两杯毒酒,只能选一杯喝下去。 犹豫的时间并不长,焉耆镇守使杨日佑轻叹一口气道:“传令,晋鲁豹铁关城副将,掌关东二十四堡军务,都起来吃酒吧”。 “遵大将军令!”。 军将联合逼迫主帅就范,简直奇耻大辱,可老杨的选择是做这个窝囊的主帅,因为他不想亲手杀掉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下属,他们都是自己的子侄,是大唐子弟,他真的下不去手。 自己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是年轻人,年轻人求战不是错,罢了,或许我真的老了…… !!!!!!!!!!! 郭华睡了一觉,又梦到了她,她还是那样温婉可人,牵着儿子的手,目光里有些埋怨。 躺在院子里,看着满地黄叶,郭华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轻狂放荡,天下万物皆为草芥,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她手里拿一本孟子,静静的站着面前,眉头轻皱,“公子请让开”。 轻狂少年痴呆一样站着,手脚不知道放在哪里,自己被所有人追捧,她却只想离开。忍不住凑过去,却被她随口一句诗羞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很快,不服气的郭华就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诗词文章,在她的面前犹如孩童,就像个到处炫耀小聪明的小丑,她却是个优雅内敛的大师。 一次次凑过去讨好,一次次惨败而归,郭华辗转反侧,痛苦挠墙。终于,他福至心灵想到一个绝招,想起自己那次的聪明,郭华忍不住嘴角上扬。 聪明才智比不过她,就不跟她比聪明才智,郭华决定发挥自己的优势,跟她比不要脸,事实证明聪明的人就怕不要脸,她被羞的脸色通红,手足无措。 郭华扛着木牌,向四周连连抱拳,“多谢,多谢,多谢诸位,别忘了来吃喜酒,礼金就不用带了……”。 看热闹的人群齐齐“呸”一声,哈哈大笑。 她终于为自己穿上了嫁衣,那一刻,轻狂小子郭华拥有了全世界。 郭华变成了小药师,被所有人真心拥戴,父亲私下里常说:她有宰辅之才,胜你十倍。 郭华不要脸的大笑,她再厉害也是我婆娘。 儿子出生,父亲笑的合不拢嘴,当着所有宾客宣布,小四有些模样了,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先去找他,别耽误我哄孙子。 她提出一个方略,安西不能困守四镇,可以联合回纥收复西州,把西州让给回纥一半,然后向南直插河湟,从那里打通与大唐的联络,只要能得到大唐的少量支持,安西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切都很顺利,回纥答应全力助战,西州几大族也愿意配合,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带兵去平个小叛乱,只离开了几个月而已,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聪明伶俐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然后她也倒下了…… 郭华傻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幻觉,一定是哪里出了错,都不是真的,喝醉了以后她和儿子都在身边,睡醒了却不见踪影…… 太久了,自己耽误的太久了,痛苦了这么多年,让她等了这么多年,也难怪她埋怨。 该去陪她和孩子了…… 第124章 勃律两部(一) 悟能大师要在野马川演武的消息传开,产生了巨大影响,许多部落闻风而动,凑出青壮赶来助战,上回跟着大师去的部落既得了面子又拿了好处,这回咱们说什么都要露个脸,来的人越来越多,造成一个后果,别的部落都去了,咱们不去?你就不怕大师对咱们有看法…… 烦了告诉他们,我是去演武,不是去打仗,你们回去吧,各族长纷纷拍着胸脯道:俺们主要是来聆听大师教诲,顺便跟着长长见识…… “就是就是,闲着也是闲着……”。 烦了无语,“你们愿意跟就跟着吧……”。 这帮人里,有想捡便宜的,有想套近乎的,有想混吃喝的,有想表现一把的,当然了,也有是真心来帮忙的。 都是轻骑,前进速度很快,九月十三到达野狐堡,诸部人马已经接近五百,好在他们都自己背着吃食,不然光吃饭就是大问题。 裴二黑咋舌道:“这么多人……”。 烦了笑道:“甩不掉,非要来,你这收拾好了吗?明天一早赶紧出发,不然后边还有”。 二黑道:“早收拾好了,那俩勃律族长正等你呢”。 烦了一愣,“不是跟六部拼命的嘛?怎么跑这儿来了?”。 二黑道:“本来打算拼命,听说你要来就停了,人马都在野马川等着呢,他俩今天刚到,说是来迎接你”。 烦了一阵挠头,本想着带领人马去野马川闪亮登场的,事情好像有点跑偏,偏点就偏点吧,大差不差就行。 “叫他们过来吧”。 时间不长,两个族长小跑着过来,趴到地上喊道:“见过大师……”。 “见过大力金刚尊者……”。 烦了皱眉一阵嫌弃,就特么俩人都喊不齐…… “起来吧”, 俩人恭敬起身,满脸陪笑。 烦了道:“某答应为尔等做主,此次你们被伤了人,某带人来给你们主持公道,可曾失信?”。 二人忙道:“谁不知道大师一言九鼎?小的深信不疑,多亏大师,小的们才能活命……”。 烦了矜持道,“尔等终究不在界内,也不好带太多人马,来的又仓促,未能带齐粮草……”。 “大师来为小的们主持公道,粮草自然是小的们准备,哪能让大师费心?”,二人十分上道。 烦了点点头,“也好,你二人速速回去准备粮草,明日拔营”。 “明日……”,二人一愣。 烦了道:“早去早回,疏勒还有公务”。 二人忙道:“遵大师号令,小的们这便回去准备”。 看他们匆匆去了,二黑笑道:“你这一会儿恨不得他们拼命,一会儿又来给主持公道,一会儿有界,一会儿没界,到底哪句是个准儿?”。 烦了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要的就是这个火候”。 胡子道:“反正怎么都是你有理”。 烦了一拍巴掌,“没错!怎么都是咱们有理,你们看着吧,这俩人若是够聪明,咱们的石碑就得被偷”。 朱勇怒道:“敢偷安西的东西,作死!”。 烦了笑着摆摆手道:“哎,不能这么说,安西家大业大,不差一块石碑,再说人家又不是不还”。 第二天点齐兵马出发,七百轻骑虽然甲胄不算齐全,但器械皆是安西兵的制式装备,加上士气高昂,至少看上去很是威武。 后边也不知道多少个部落的人马跟着,粗略看已经超过了五百,烦了把他们通通归为后军,让楚沅刺史统一管束,那厮腆胸迭肚的正在耍威风。 到了石碑处,果然看不到了,烦了不禁点头,能在这个乱世活下来的,确实没有一个是傻子。 勃律两族长很用心,沿途杀牛宰羊准备的十分周到,悟能大师都说了早去早回,意思就是你们好好伺候着,反正也吃不了几天。 九月十七过午,大队人马赶到野马川,勃律两部已经给准备好了营地,虽然有些粗糙,但悟能大师并没怪罪他们。 野马川地势西高东低,中间小河水流平缓只有膝盖深浅,向东流入大漠。六部人马在对岸,勃律人与安西兵的营地沿北岸摆开,至于双方的距离,仅有两千步…… 两边都在小河取水,丢石头都能砸到,这种玄幻的对阵方式就是部落争斗的常态,通常没有任何套路,就是见面硬怼。 率领众人登上高处,朱勇一眼看到了河岸处新埋的石碑,“还真给还回来了!”。 烦了笑着向两个聪明人点点头,“此事过后,选青壮五十去野狐堡,充入辅兵”。 二人同声道:“遵大师号令!”。 今年一整年都在提心吊胆,不知道熬死多少脑细胞,自从被踢出联盟,更是每天战战兢兢,成宿成宿的失眠,今天终于扑进大师的怀抱,想起种种委屈,二人泪洒当场。 从此刻开始,疏勒镇实际控制区到达野马川,勃律两部正式成为大唐子民! 除了勃律人,最高兴的莫过于野狐州诸部,特别是楚沅部和几个靠南的部落,他们也从前沿变成了后方,从此不用担心有人抢他们的粮食牛羊了。 胡子眯眼看了一会,“能有个七八百号人”。 烦了点点头,跟他估计的差不多,按部落人口的比例,去掉女人孩子和老弱,真正能上阵拼命的男人不会超过五分之一,对面六部中靠北的几个部落能出多一些,再靠南的则不会倾巢而来,所以他估计也就能凑出这些人马。 除了人数劣势,六部的战马器械更是不值一提,木弓骨箭,劣刀木矛,与跟着来的诸部人马相比都明显低一个档次。 捏软柿子的机会来了!这时候再不表现一把就是傻子了,诸部族长一阵叫嚣。 “大师稍歇,小的先去杀一阵!”。 “我部愿意做前锋!挫贼人锐气!”。 “冲过去砍了他们!”。 “把他们的女人抢回来献给大师……”。 “对!大师就喜欢死了男人的……”。 第125章 勃律两部(二) 从悟能大师决定野马川演武,这场仗就注定打不起来了,六部更怕的是安西兵演着演着玩真的,若不是大师的信用一向良好,他们还不一定做什么打算。 看着勃律人把石碑埋到河岸处,六部反而放下心来,例子就在眼前摆着,看来大师确实没打算来真的,当对岸人马越来越多,他们马上决定派使者,毫不意外,最靠近野马川的两个族长顺利当选。 看着器械精良的安西兵,两位族长差点尿了,好在悟能大师很和蔼,热情的招待了他们,还说:疏勒两部已经归顺大唐,你们以后好好处,别再有什么冲突,否则我会不高兴。 两位族长没想到如此顺利,大喜过望,说一定遵从大师号令,大师的健儿演武辛苦,我们愿意敬献牛羊劳军。 九月十八,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战鼓擂响,一队队安西辅兵列队而出,盔明甲亮,刀枪耀眼。跟随而来的部落与勃律人齐声叫好,声震原野。 烦了皱眉道:“还没开始呢,喊个什么劲……”。 对岸也是倾巢而出在河岸看热闹,一个个倒是没有多少紧张神色,大师都说了,只演武不拼命。 “去,叫对面的族长过来,离那么远怎么看的清楚?”。 时间不长,六位族长来了,恭敬行礼,站到旁边,事情到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味儿。 烦了无声而笑,大唐的威压,自己的信用,他们的惶恐以及不断突破的底线,加到一起促使出这个看似荒唐的结果。 “掠阵!”。 一伙辅兵冲出,从木靶阵前掠过,箭雨激射而出,“咄咄”声不绝于耳,烦了不禁点头,比当初自己那帮兄弟强多了。 “掠阵!”,又一伙骑兵冲出…… 一队队骑兵掠过,几十个木靶上很快扎满了羽箭,欢呼声响彻云霄,对岸却鸦雀无声。 等辅兵依次演练后,一队安西正兵压轴出场,顶盔披甲的骑兵,严整的队列,闪着寒芒的长槊,野马川两岸已鸦雀无声。 安西兵习惯沉默,胡子和二黑带队催动战马。 “疾!”。 胡子当先“砰”一棒把木靶砸的粉碎,长槊捅在木桩上挑飞,横刀抹过…… “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北岸几千人放声呼喊,六位族长脸色惨白。 军演完成,诸军收兵。 烦了笑道:“诸位,看我安西军容如何?”。 “好!”。 “大唐天兵威武!”。 “安西精锐天下第一!”。 诸部族长红光满面,纷纷说着蹩脚的夸奖。 “嗯?”,烦了又看向六部族长。 六人僵硬的咧嘴笑笑,“大唐天兵威武……”。 “威武……威武……”。 烦了道:“既知天兵威武,日后行事便需谨慎,莫要袭扰我大唐子民,免得刀斧加身时后悔!”。 六人唯唯道:“自然不敢,大师放心”。 烦了点点头,叫出勃律两部族长,说道:“尔等都听到了,六部答应不扰疏勒百姓,若有食言处,快马报于我知,安西兵给你们做主!”。 众族长瞬间挺起胸脯,特别是勃律两部更是腆胸迭肚,大师真是够意思…… “好了,便到此吧”。 六部族长刚待要走,来做使者的那位却小心问道:“大师,劳军的牛羊……”,别人能忘,他可不敢,万一被按个不敬的名头就完蛋了。 烦了皱眉道:“要不就算了吧,你们也不容易……”。 还没等那人感谢,楚沅刺史劝道:“大师,他们对大唐一片恭敬之心,不收恐怕不合适吧……”。 诸族长纷纷道:“就是嘛,看在六位族长一片赤诚,大师还是勉为其难收下吧……”。 “是啊是啊……”。 悟能大师为难许久,终究还是顺应民意,点点头道:“也好,你们就随便献些牛羊算了”。 六族长恨不得把诸部族长当场弄死,大师都说不收了,你们为了自己得好处拼命架秧子,现在大师话说出口了,说啥都没用了。 小心问道:“那个……大师的意思是献多少……”。 烦了皱眉道:“我堂堂疏勒长史,看得上你们那点牛羊吗?你问问在场的诸位,我有没有收过他们一只羊羔子?”。 “没有!”,楚沅刺史立刻站出来道:“别说收,我们的还欠着大师的牛羊呢,年初的时候大师做主给我们分的牛羊,借一换一,除此之外我们光拿好处,一粒米都没孝敬大师,真是惭愧……”。 “没错!这事不能提,提起来小的真是愧疚……”。 “大师还把部落里的妇孺都带去城里养着……”。 “人家大师就喜欢死了男人的……”。 “住嘴!”,烦了忙打断那个蠢货,回头对六族长道:“你们愿意献多少就献多少吧”。云九小说 六族长刚要感谢大师大度,烦了却又道:“这事儿还是看你们心意,觉得我这个长史能值多少,就献多少,好了,去吧,”。 六族长失魂落魄的离开…… 悟能大师演武圆满结束,第二天便拔营返回,勃律两族长一路恭维着送到了野狐堡,后边传来消息,六部献牛八百头,羊三千只,悟能大师表示,六部族长还是很会做人滴。 把诸族长叫到面前说道:“两部新附,家底薄一些,牛羊留下一半,另一半楚沅族长给你们分了吧”。 “大师!”,楚沅上前跪地道:“我等多受大师恩惠,无以为报,本想这次能出些力,不想大师慈悲放过了他们,只是这牛羊万万不能收了”。 诸族长纷纷跪地道:“万万不敢再收了,若是再收,岂不叫人笑话我等贪得无厌?”。 “属实不能再收大师恩赐”。 “请大师收回号令……”。 诸族长虽然狡猾也贪便宜,但他们不是见利忘本的傻子,悟能大师一次次给他们好处和便利,从来没有要过一点回报,可拿好处这事儿要有限度,贪得无厌是要受天谴的。 烦了让众人坐下,叹道:“两部新归附我大唐,暂归裴校尉治下,若有事便找他做主”。 两个族长忙参拜二黑,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要知道裴校尉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唐人,有这位给撑腰,以后咱们谁都不用怕了。 烦了又道:“牛羊给你们,你们便收下,该出力出力,赏赐该收也要收,一码归一码”。 众族长纷纷道,“大师,小的们知足了……”。 “好了”,烦了打断道:“我说的话都不听了吗?”。 这句话耳熟,但众族长的心情却大不一样,纷纷行礼道:“大师仁慈慷慨……”。 烦了和二黑亲自送勃律两族长离开,“回去吧,把族人安顿好,牛羊送到楚沅部,好好过日子”。 “大师……”,两位族长跪地痛哭道:“恨早不归大师麾下……”。 老哥俩是真的懊悔,早知道这样,早把石碑给挪到野马川了,白白被欺负了大半年。 烦了劝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快些……”,话说一半,忽然“哎呀”一声,拍着额头道:“忘了,忘了件事”。 二族长疑惑问道:“大师忘了何事?”。 烦了懊恼道:“光顾着赏赐,你们还伤了三条人命呢,该叫他们赔些牛羊才对,唉……”。 两个族长边走边商量,越商量越觉得不对,对呀,我们还死了三个人呢,虽然得到许多牛羊,可那是大师的赏赐,他们应该赔啊…… 二黑已经明白了烦了的用意,看二人走远,低声道:“他们会闹吗?”。 烦了轻笑道:“你觉得人能不贪吗?”。 第126章 幸运的初一 以疏勒镇的实力,收复野马川以北地盘并不难,想把两部完整留下则有些难度,想要不费任何代价,把两部完整收归疏勒,还要让他们真心归附,还要不吓到对面的六部,还要诸部都信服夸赞……那可就难了。 势力扩张要伴随流血,这是西域人的共识,安西兵的战力也没人敢怀疑,可疏勒拓地两百里,两部归附疏勒,竟然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仿佛烦了只是随便走了一趟,大家高高兴兴看了场演武就结束了。 仇治赞道:“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好手段!”。 陆远道:“布置这么久,只收回两部,有些不值”。 仇治摆手道:“不是这么算的,这两部开个好头,后边就好办了”。 陆远一想也是,对于安西来说地盘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这样徐图进行,遇到的抵抗会很轻,南边六部很快就会变成疏勒人,再往南的十一部也跑不了,到时整个疏勒镇会有超过四万的百姓,每年能缴纳大量粮食,能轻松拉起数千兵马,可是…… “不知道鲁豹能不能耐得住,可千万别把这大好局面毁了……”。 九月二十二,烦了让诸州辅兵各自回驻地,自己带着一队正兵回城,往日里忙碌的疏勒城今天却没什么声音,正在疑惑间,在城门处便看到了仇治和陆远,以及他们身后满街沉默的人群。 “这干嘛呢?都哭丧个脸,办丧事?”。 仇治道:“都知道了” 得知调令后他马上就下令保密,别人倒是没漏,反而一向靠谱的陆远郁闷之下喝醉了,他婆娘知道后哪忍得住,结果全城都知道了…… “陆师兄你……”,烦了哭笑不得,“算了,反正早晚都要知道”,走向沉默的人群,喊道:“都在这干嘛?不用干活儿了?”。 人群仍在眼巴巴看着他,却没人说话。 “去!该回家的回家,该干活儿的干活儿去!走!”,烦了挥手道。 “大师”,一个俘人工匠向前一步,问道:“大师,他们说你要去焉耆,是不是真的?”。 烦了看着一双双期待的目光,心中热流涌动。他不想让他们失望,可他没有办法,只能老实点头道:“是真的!”。 “大师……呜……”,人群瞬间哭声一片…… “住嘴!”,烦了大喝道:“哭个屁!老子升官你们哭什么丧!”。 那工匠双目含泪,颤声道:“大师……几时动身?”。 烦了深吸一口气,“后天……”。 “大师……不能啊……”。 不理睬满街哭声,来到将军府内,一阵阵心烦意躁,仇治和陆远默默坐下,也半天沉着脸不说话。 烦了干咳一声道:“我明天动身,疏勒镇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仇治和陆远默默点头,只能提前走,真要等到后天,不定会出什么事。 烦了道:“我在南边埋了钉子,让勃律人欺负他们,那边来人就拖着,六部的北边三部撑不住,很快就得来求咱们,让他们自己挪石碑,剩下三部的时候先别管,去联络十一……”。 “烦了”,仇治打断他,“别操心这边了”。 烦了道:“如果鲁豹要用兵,千万拦住他,把六部逼急了必定要与十一部联合,如果于阗的吐蕃人再插一手,收复疏勒将遥遥无期……”。 他想把自己的策略留下,却再次被打断,陆远道:“不用说了,鲁豹不会用的”。 烦了怒道:“你们两个还拦不住个鲁豹吗?”。 仇治叹道:“烦了,杨日佑将军如果能管得住他,王爷就不用调他来疏勒了”。 烦了颓然坐下,默默点了点头。 仇治和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老郭前些日子还在大力支持疏勒,证明自己干的没问题,既然自己没问题,那出问题的就是鲁豹了。 既然杨老将军都压不住鲁豹,仇治和陆远也肯定不行,鲁阳将军的光环实在太大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烦了不喜欢鲁豹,恨不得砍死他,可他却不能那么做,因为在唐人眼中,艾莎是胡人婢女,即使自己再喜欢她她也依旧只是个胡人婢女,鲁豹是鲁阳将军唯一的儿子,就算他再混蛋,只要他不触犯安西的军法,就没有人能动他。 本想把疏勒的事交代好,走也能安心一点,现在想想是纯粹多余。 走出将军府时已近黄昏,街上的人依旧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烦了心情更差,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负责任的爹,要抛弃可怜的孩子。 走进家门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笑声,这个院子可能是整个疏勒城里气氛最快乐的,因为这里的人不用担心他的离开。 “初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烦了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初一竟然回来了。 “主人!昨天就回来了”,初一连忙见礼。 烦了打量一圈,虽然有些风尘之色,但明显没吃多少苦头,“坐下,说说,你到哪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按计划是到于阗拿金子买丝绸,只要买回丝绸就能卖到葛逻禄去挣大钱,这小子一路真的跑到了于阗,刚到就被吐蕃的于阗将军给抓了。 想想也是,横刀在部落间好使,吐蕃人可不怕,“然后呢?”。 “然后那个吐蕃贵人就给了我五驮丝绸,让我回来了,还给了一块令牌,让我下次多带金子去”。 “遇到什么危险没有?”。 初一摇摇头道:“没有,听了主人名号诸部都没为难,倒是遇到一回大虫,险些坏了性命”。 烦了摸着下巴琢磨一下,想想还真有点意思,自己苦心经营的名声还是有点用的,六部和十一部不想撕破脸,没有为难初一,于阗人对安西一直有好感,倒是那吐蕃将军有点意思,很有商业头脑。 于阗本就出丝绸,这些年战乱不休,价钱高不到哪去,而黄金是硬通货,看来这位将军并不在意初一的身份,只看中他能不能带来金子,行吧,挣钱嘛,不寒碜。 “干的不错,下回别干了”。 初一看他心情不差,跪在地上道:“主人,小的有个事儿……”。 烦了道:“起来,不就是跟嘉莫的事嘛,只要她愿意就行,我又不是他爹,下回有什么事直接说,别搞的我提心吊胆的”。 初一愕然,“主人,你答应了?”。 烦了道:“没出息的样,我走之后,这个宅子送你们,本打算给你们操办婚事的,还是你们自己办吧。 初一,月儿要随我去焉耆,这边的买卖也给你了,待手下要宽厚,多给他们好处,他们也愿意给你出力。 以后出门机灵点,有事先保命,如果活不下去,就带着嘉莫去山北,阿热会照应你”。 一番话让屋内为之一静,初一流泪道:“主人,初一愿意随你去焉耆”。 烦了摇摇头道:“这里好不容易做下的局面,丢掉太可惜了,听我的就这么办”。 又扭头道:“米拉,我不知道焉耆会是什么样子,你若愿意,可以带阿墨去找古丽,我……”。 米拉打断他道:“不是说好了养我七年的嘛,再说哪有师父丢下徒弟的?”。 阿墨大声道:“师父,你去哪我就去哪!”。 烦了点点头,这母子俩离开自己确实不太好过,算了,就这样吧,哪的黄土都一样埋人。 “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出发!”。 第127章 什么都没说 在许多人的印象里,安西兵的形象冷硬,沉默,他们总是沉默着杀人,沉默的埋葬兄弟,沉默着死掉。仿佛任何事都不能让他们惊慌,也从来听不到他们说甜言蜜语,如果惹到他们,他们就会一刀砍过去,如果惹到他们的是自己婆娘,他们通常会把她按到炕沿上用鞋底狠狠的抽…… 安西兵不喜欢腻歪,不屑于矫情,能活就活,说死就死,留的干脆,走的洒脱,都一心做个爽利人。 烦了是安西兵,他也不喜欢腻歪,所以他决定提前一天走,省的到时候哭哭啼啼,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让骆驼等在外边,独自走进鲁卡的小屋,那两口子正要吃饭。 两夫妇招待他坐下,鲁卡问道:“吃了没?”。 烦了摇了摇头。 秋草起身去做饭,鲁卡埋怨道:“早来一步多好,又多烧不少柴火”。 烦了道:“没事,够烧了”。 又打量着四周,收拾的很齐整,看得出来秋草是个勤快婆娘,点头道:“这间屋子不错,可惜你以后不能住了”。 鲁卡面色一变,探着身子好奇问道:“你要杀我,为什么呀?”。 烦了道:“你两口子若是跟我去焉耆,我就不杀你”。 鲁卡知道他是认真的,却依旧摇了摇头,说道:“我和秋草发过誓,哪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间屋里”。 烦了点点头,“行,先吃饭吧”。 秋草熬的粥不错,咸菜也腌的好,咸淡适中,很脆爽,烦了边吃边夸,“好手艺,真不错,再来一碗”。 鲁卡接过碗递给秋草,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烦了夹起一根咸菜“咯吱咯吱”嚼着,“今天”。 秋草把粥放到烦了面前,默默坐到鲁卡旁边,主动握住他的手。 鲁卡是个有修养的人,不会打扰别人吃饭,一直等到烦了吃完,秋草收拾桌子的时候才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杀我”。 烦了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劝道:“鲁卡兄,跟我去焉耆吧”。 鲁卡轻叹一口气道:“这里有我的罪孽,也有我的家,我哪都不去”,秋草默默坐到他身边,两口子都并肩低头,看上去很般配。 烦了握住长刀,“没想到我用这把刀第一次杀人是杀朋友”。 卡鲁抬头道:“杨兄弟,如果我不是吐蕃人,你会杀我吗?”。 长刀缓缓拔出,烦了道:“无论你是什么人,不跟我走都要死”。 鲁卡低下头,“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烦了不想杀这个朋友,可他非杀不可,鲁卡能让疏勒城的人哭,也能让他们笑,能让他们愤怒,仇恨。无论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能量,都不能让他脱离自己的控制。 长刀抽出大半,骆驼却忽然跑了进来,“大师,将军让你马上过去,都护府来人”。 烦了还刀入鞘,边走边道:“看着他们,不许出这间屋子!”。 来到将军府,来的人竟是武三郎!忙上前行礼,“武师傅!”。 武三郎拿出一封公文道:“王爷令:调令收回!杨凡即日起掌疏勒镇军政事!”。 仇治和陆远同时呼出一口气,“王爷英明!”,从烦了要调任的消息穿出,疏勒城里人心惶惶愁云惨淡,没想到一向说一不二的王爷竟在最后关头收回了调令,真是柳暗花明。 不但撤回了调令,还让他掌疏勒军政,成为疏勒镇的实际老大,仇治早就为此向王爷建议过,这次调动没成,反而促成了这件事。 武三郎又道:“王爷另有密令给烦了!”,仇治和陆远一愣,忙拱手退出,时间不长,街上传来欢呼声,疏勒城仿佛在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调令取消,烦了没有丝毫高兴,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老郭不可能收回命令。 屋内剩下两个人,武三郎从怀中拿出四份公文放到桌上,“王爷让你看的”。 烦了依次拿起,一份来自鲁豹,两份来自杨日佑老将军,还有一份来自延城。 鲁豹与一众校尉上书以攻代守……骑兵深入西州……杨老将军上文请功,背面却写着把他与自己调换…… 九月初十,老将军寿宴,二十多个将校当众为鲁豹求官,老将军答应……并以年老,请罢焉耆镇守使…… “砰!”,烦了一拳砸在桌上,怒道:“杨老将军糊涂!糊涂!”。 在王府的时候他曾跟老郭讨论过经略西州的可能性,最终结论是以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做到。 驻守西州的主帅尚恐热乃是吐蕃名将,与大多数吐蕃将领不一样,他平生最敬佩的人是大唐太宗皇帝,作战风格也学太宗,没把握时全力防守,不给对手破绽,一旦发现战机便会倾力进攻,给对手致命一击。 这样一位对手再加上五万吐蕃精锐,焉耆总共只有五千兵马,铁关城正兵辅兵加一起还不到四千,这样的对比,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 老杨镇守铁关城一辈子,不可能不知道其中轻重,他竟然让鲁豹和一群红了眼的莽夫裹挟到一起,竟然被他们当众逼迫,最后还答应了。 还有那个看似合理的战法,根本就是漏洞百出,吐蕃人几个换一个安西都换不起,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西州汉人因为远离中原,宗族意识极强,这群蠢货冲进西州烧杀抢掠,这种事情开了头只会越来越疯狂,这等于在逼着西州汉人成为安西的死敌……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烦了痛苦的闭上眼睛,杨老将军的一时心软,恐怕要铸成大错了。 烦了已经完全理解了老郭的用意,老头子知道鲁豹他们可能会闯祸,想把他调来疏勒,即使闹出一些事也不会有严重后果,让自己去焉耆帮杨老将军压住那股邪火。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把火烧的实在太急了,鲁豹引燃了焉耆兵的狂躁,竟然联合起来逼迫老杨,结果他坐到了铁关城副将,正式成为主站派头领,调动也只能终止。 “王爷作何打算?”。 武三郎道:“王爷本打算亲自赶去焉耆……”。 “好!”,烦了一拍大腿,老头子毕竟是老头子,看的很准,这时候只有他亲自出马才行,赶过去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快刀斩乱麻解决麻烦。 “本打算?没去?”,烦了回过神,这事越早平息越好,怎么还不去呢?武三郎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示意他看第四封来自延城的公文。 烦了拿起一看,瞬间呆住,“郭老四病危……”。 武三郎道:“王爷接到信就病倒了,旭子已经赶去延城”。 烦了双手捂脸,一阵天旋地转,郭老四病危,王爷病倒,旭子赶去主持延城,焉耆那边只能听天由命…… 武三郎道:“王爷让我拿公文给你,其余什么都没说”。 烦了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王爷不是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说了”。 靠在椅子上看着顶棚,无力说道:“武师傅回去告诉王爷,让他不用着急,我马上去看他……”。 !!!!!!!!!!!!!! 安西焉耆镇,古之焉耆国,是一处四面环山的盆地,东西三百五十里,南北一百五十里,最大的城位于盆地正中,叫员渠城,而最有名的便是城南那个巨大的湖,古代称近海,焉耆人则称海子,盛产大鱼,蒲苇,盐等,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这些跟新任铁关城副将鲁豹没什么关系,他是安西兵,眼中只有敌人,其余一切他都不关心。 他有骄傲的理由,自从组建骑兵后不断出击,吐蕃兵马步步退缩,根本不敢迎战,据说已经退到了西州城,把半个西州都让了出来。 现在他正在交河县城内,二十多年了,他是第一个拿下西州城池的安西将领,当然有理由骄傲。 其实并不难,只需要让几十个老兵乔装混进城夺下城门,埋伏的骑兵一拥而上,交河县城就这样被攻破了,杀光不多的守军,冲进富户家里,冲进店铺,冲进库房…… 这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奔袭而来,英勇奋战,应该得到好处,至于城内那些汉人,他们只是吐蕃人的走狗,活该被杀,被抢! 几千口的交河县城处处火起,大街上尸横遍地,吐蕃县令马居一家十七口已经全数伏诛。 呵呵,高昌马家的二公子?给吐蕃人卖命,就活该死全家! 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吹号!”。 “呜呜”的号角吹响,焉耆兵从城内各个角落走出来,包袱里满满的金银绸缎,还有的边走边扎着裤腰带,嘴里抱怨着将军太性急。 “走了!回家!”。 “走喽,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第128章 老郭的嘱托 关于冷兵器时代的行军速度,这里做一下简单的解释,不喜欢的可以跳过。 兵书记载步卒日行三十里,骑兵也快不了多少,有人会疑惑速度太慢,其实行军,特别是境外长途行军,除了要面对各种地形(平原,山地,草原,沙漠,高原,湿地等),还有随时面对各种天气。每天埋锅造饭,安营扎寨睡觉(人不能长时间吃冷食露宿野外,否则会有大量士卒生病),以及早晨收拾营寨车驾出发,这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 冷兵器战争是纯粹的体力活儿,行军要携带兵器铠甲弓弩箭矢,还有干粮水囊,衣服被褥,饭盆磨石等零碎,这些东西加一起分量不轻,将领不能把士卒体力耗光,因为要应对随时会来的紧急情况(扣扳机和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抡大刀,所需的体力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长途行军造成的非战斗减员比例非常高,有大量士卒和民夫并不是死于敌人,而是死于营养不良,水土不服,过于劳累,严寒阴雨等因素导致的疾病。 所以古代行军,以当时的路况,去掉阴雨天等特殊情况,平均日行三四十里真的不慢。 骑兵的情况也差不多,战马不是摩托车加上油就能无限跑,需要静心喂养护理,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长时间行军会使大量战马废掉(有马蹄铁也一样,战马掉膘很快,耐粗饲远不如骡子和驴),要保护战马还要等待后方补给,使得骑兵长途行军速度并不快(单比长途行军,步兵的速度甚至要胜过骑兵)。 还有一种情况比较特殊,就是长途奔袭以战养战,这种战法不能说好不好,只是执行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不但需要将领胆大心细会带兵,还要手下士卒够精锐敢拼命,更重要的是要对手配合。要敌人组织能力低下,战斗力弱,有战马可以供你俘获更换等。(我们的祖先不是傻子,我们能想到的战略战术他们通常都能想到,现代人没有身处那个环境,没法全面了解他们所面临的困难) 以上是指携带辎重境外作战,境内行军则要简单的多,沿途若有人给准备好营地粮草,行军速度能成倍增加,轻骑如果摆脱后勤辎重的束缚,有充裕的战马可以更换,日行几百里不在话下,比如常见的军情六百里甚至八百里加急,就是通过驿站不断换马达到的。 当然了,影响行军速度的因素还有士卒精锐程度,将领指挥水平,军心士气等,不做一一解释。 知识点讲完,我们继续说故事。 元和三年九月二十六傍晚,烦了赶到安西城,三天跑了六百里,随他一起来的两百轻骑留在西关休整换马,他则径直去往王府。(对速度有疑问的参考上文) 王府门口两个人在等他,一个佝偻老头儿,一个明艳的少妇。 烦了跳下马向郭秀儿抱拳行礼,“嫂嫂”。 郭秀儿忙侧身接半礼,“烦……”,烦了却没再看她,而是扭头问老鬼:“鬼叔,王爷还好?”。 老鬼道:“吃了药,刚还问你到了没有,快进去吃碗热酒暖暖身子”。 烦了扶刀而行,老鬼走在侧边,郭秀儿数次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府中下人纷纷向他行礼。 身份带来许多改变,他已不再是那个被抬进王府的小傻子了,而是名声远扬的疏勒镇主将,现下安西多舛,王爷病倒,旭子去往延城,赶来的烦了更显尊贵。 看着熟悉的景物,他却宁愿自己还是那个小傻子,因为做小傻子能有偃月馄饨吃,脚步越走越慢,看到艾莎住的小屋,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咯嘣”一声响,咬牙声在寂静的黄昏中如此清晰,郭秀儿身子一颤,老鬼忙扶住他的胳膊,低声道:“烦了,王爷的院子在这边”。 “嗯!”,任由他半拖半扶的进入老郭小院,郭秀儿刚要跟随进去,烦了头也不回的道:“嫂嫂先去歇息,某与王爷说两句话”。 老鬼无声退去,烦了推门走了进去,屋里已经掌灯,桌上摆着酒菜,还有老郭的佩刀和一封公文。 老郭躺在榻上睡着了,烦了静静坐在旁边端详着这位大唐的武威郡王,几个月没见他又老了不少,须发雪白,皮肤松弛,脸上黑斑比比皆是。这个老头子的一生足够精彩,却也足够倒霉,新婚挚爱远在大唐,硬扛着残破的安西大半辈子,当得知仅存的儿子也要先他而去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了。 让武三郎去疏勒,却什么都没交代,就是希望烦了能来帮他,烦了无法拒绝。 扫了眼桌上的酒菜,烦了起身来到厨房,扎上围裙开始做烩三鲜,那个默契的搭档已经不在了,他只能自己忙碌。 “烦了……我……”,郭秀儿低着头,烦了没听到她的话,还在继续忙碌。 “烦了……艾莎……我……”。 烦了看着锅中菜肴,头也不回的道:“嫂嫂,你是已婚妇人,与我独处于礼不合,回去吧”。 那个骄傲的小郡主郭秀儿没有离开,依旧低头站着,她还清晰记得,阿翁和旭子在得知艾莎已死时的神情。 临走的时候旭子告诉她,烦了一定会来,你要向他认错! 烦了真的来了,却没给她认错的机会,端起菜擦身而过。 老郭还在睡,就像死了一样,烦了站在旁边又看了一阵,低声道:“老头子,你可千万别死,你若死了安西就完了……”。 老郭忽然挣开了眼睛,“扶我起来,烩三鲜给我拿过来”。 烦了把他扶起来,菜递到手里,自己则坐到桌子旁开始大吃,他真的饿了,风卷残云般把一桌冷菜都吞了下去,最后拎起酒壶一阵灌。 沉默着吃完饭,老郭道:“安排好了,日程两百多里,延城,离爵关,员渠城换马,桌上有公文和我的佩刀”。 “嗯”,烦了抹把嘴点点头,他要赶去铁关城,不能任由鲁豹他们再闹下去,否则要出大事。 “到了那里,你准备怎么做?”。 烦了道:“安抚西州的马家,鞠家和张家,不能让他们投向吐蕃。对鲁豹他们能讲道理就讲道理,讲不通就关,关不住就杀!”。 老郭闭上眼睛,满脸痛苦,铁关城的事牵扯到二十多个中层将校,如果自己去,只需要杀一两个人,烦了去就只能强力镇压,可是除了烦了,他想不到还有谁能做这件事。 烦了认真的道:“去年喝葡萄酒的时候我说过,王爷让我去哪我就去哪,今天还是一样,王爷想让我去焉耆,我就去,不让我去,我明天一早回疏勒”。 老郭暗叹:“真不该让鲁豹去焉耆……”。 为了躲开烦了,把他派去焉耆,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能少杀就少杀吧,把他们带去疏勒效力也好”。 烦了“嗯”一声,把公文塞到怀里,抓起佩刀,“王爷安心调理身体,我去了”。 走到门口,又传来老郭的声音,“烦了……小四不行了,旭子以后还要镇守延城……”。 烦了有些愤怒的回头,却看到一个垂垂老朽正坐在榻上,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祈求。 用力咬了咬嘴唇,烦了点点头道:“行!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交给我!”。 第129章 恶人我做 许多事都有一个规律,只要有了紧张的第一次,就会有半推半就的第二次,然后便是不由自主的第三次,和自然而然的无数次。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比如一退再退的杨日佑,当第一次因为不忍退让,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还比如冲进西州的焉耆兵,牛羊,奴隶,财货,每一次都能满载而归,他们享受着胆小鬼们的夸赞和羡慕,期待着下一次,结果下次的时候队伍里又多了不少曾经的胆小鬼。 一切发展的太快了,冲入西州的骑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残暴,奸淫掳掠很快已不能称之为罪恶,而是变成了司空见惯的日常,正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 “是那些人活该!”,鲁豹说道:“他们既然归顺了吐蕃人,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一个姓张的校尉低声道:“将军,吐蕃势大,他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鲁豹不屑道:“就是怕死!若能万众一心以命相搏,吐蕃人早就被赶走了!”。 “对!那些软骨头就是怕死!”。 “几万人,被吐蕃人牲口一样奴役,简直丢尽了唐人的脸,呸!”。 “他们不配做唐人!一群蛆虫!”。 许多人大声附和,很快附和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在场的人都在大声痛骂。 “好了!”,鲁豹敲敲桌面,“各营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诸校尉齐声道。 鲁豹沉声道:“明日清晨,全军出发,再袭交河县城!”。 “将军,大军出征是不是知会杨老将军一声……“,张姓校尉小声道,铁关城总共不到四千人马,这次要出动两千多人,主帅竟然豪不知情…… 还没等鲁豹开口,有人大声道:“张兄弟若是怕老将军怪罪便留下”。 又一人道:“老将军年纪大了,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反正他老人家也会同意”。 “等咱们带回财货,多孝敬他一些便是”。 “就是……”。 张姓校尉被羞的脸色通红,最终小声道:“那我就不去了……”。 众校尉鱼贯而出,鲁豹面沉如水的看着桌上地图。探子回报,鞠家,马家和张家三家家主正齐聚交河县城,这些蠢货是铁了心要投靠吐蕃人了,我岂能坐视? 父亲万军中三打疏勒城,何等荣耀,我这次便要二打交河县,杀光三家的头目,我看以后谁还敢投靠吐蕃人! !!!!!!!!!!!! 十月初一傍晚,烦了率军赶到延城,两百多匹好马已经到达极限。 “杨将军,郭将军令我在此迎侯”,一个中年书生上前行礼。 烦了忙下马扶住他,“赵师兄,四爷如何了?”。 赵济现任延城司马,也是王府出身,这位师兄出了名的文武皆平庸,性情温和,也是出了名的谨慎勤勉不多事,有人曾背后开玩笑,说他是郭老四的“贤内助”。 赵济面色沉重的摇摇头,说道:“军中已备好饭食战马,儿郎们先去歇息,师弟随我来”。 从延城大街赶往将军府,宽阔的大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商铺关门闭户,有兵卒正往来巡视,整座城弥漫着紧张气息。 这里本是龟兹王城,作为王族的白家在城中根深蒂固,影响很大,为了减少麻烦,安西没有为难他们,让他们保留了家财地产,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虽不能参与军政大事,也给了他们一些小权利,只是这白家近年有点不甘蛰伏,不时搞些小动作。 如今郭老四病重,为了防止有人趁机捣乱,城中戒严就是必须了。 “四爷从昨天便已昏迷,我中午时去过一躺,郎中说就这一两天了……”。 烦了面色沉重的点点头,郭老四一直身体不好,病重并不算意外,可是没人能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时机真的太差了。 跨进将军府,一路去往后院,与赵济进入郭华卧房,正看到旭子双目通红的从里屋出来,抬头看到烦了,热泪滚滚而下,颤声道:“烦了,四叔去了……”。 赵济猛的捂住嘴巴,弯下腰痛哭,烦了愣了下马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迅速把门关好,拖着二人来到里屋。 那个帅大叔郭老四正静静躺在榻上,神色轻松,他终于解脱与他的爱人和孩子团聚去了。 烦了低声问道:“四爷有什么交代?”。 旭子拿出一张纸哽咽道:“四叔弥留之际留了军令,要等明天再举丧”。 烦了接过一看,“延城白家,勾连逆贼,图谋不轨,特命除之……”。 一点都不意外,郭老四知道旭子威望不够,赵济性情柔弱,俩人可能镇不住延城,而白家根基深厚,若趁机搞事,安西必将大乱,所以特意留下遗命将其除去。 旭子道:“五天前四叔已经调兵围住白家,一百零三口一个不缺”。 郭老四不愧是小药师,算无遗策,旭子要接任延城,不能留下滥杀的名声,所以他临死时留下命令,为旭子扫清障碍。 可是还要有执行的人…… “赵师兄,安排两个人带路,石狼!去营里带弟兄们去,一个不留!速去!”。 赵济与石狼匆匆而去,旭子急道:“烦了,我去……”。 烦了挥手阻止,神色镇定道:“旭子,延城的兵马难保不会有白家眼线,若是走了消息会有麻烦。 你带的兵马也不能用,以后还要帮你镇守延城,这个恶人只能我来做!”。 他知道要做这件事,因为老郭求的就是这个,旭子要接任延城,将来还要接任安西,不能有滥杀的名声,这个恶名必须要有人替他背。 旭子皱眉道:“烦了,你不该蹚这道浑水,我就算做了也不会有妨碍”。 他知道烦了不是滥杀的人,在东关时奔走诸部,在疏勒广施善政,在安西民间名声非常好,如今烦了做这件事,将会成为他的大污点。 烦了示意他坐下,“你我兄弟,不说这话”。 旭子缓缓坐下,烦了依旧还是烦了,还是那个从不计较得失的兄弟。 沉默一会儿,旭子开口道:“烦了,秀儿……”,他的眉头拧在一起,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行了,笨嘴拙舌的”,烦了按着腰一阵龇牙咧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艾莎死了,郭秀儿既然嫁了你就是我嫂子”。 旭子点点头,又说道:“你也该找个正经女人”。 烦了随意道:“有个人能凑合着就行了,不值得多费心力”。 旭子皱眉沉默,艾莎的事伤烦了太重,恐怕很难再走出来了。 “鲁阳将军去了,如今四叔也去了,王爷和杨老将军年事已高,安西名将凋零,我都不知道安西的出路在哪里”。 娶了秀儿,要扛起安西的重任,可他却不知道安西该去往何处,难道就这样熬下去吗? 烦了缓缓道:“我想过了,无论要固守还是突围,北路都行不通,只能走南路”。 “南路?”。 “对,南路”,烦了继续道:“山北葛逻禄和回鹘实力强大,安西不能招惹他们腹背受敌。西州伊州到玉门关河西,这一路吐蕃屯驻重兵,以安西的实力没有机会,唯一的方向是向南向西。 先收复疏勒全境,再伺机攻略大宛,于阗和大小勃律,这些地方吐蕃兵力薄弱,有机会收复,只要能经营好这块地方,联络周边互通有无,安西就能再撑二十年。 吐蕃近年诸部困苦,农奴叛乱不断,属地压榨过于酷烈,已经多有起兵之举,而且党争激烈,内部不和,只要咱们能守住,吐蕃就要用数倍兵马耗在这里,先崩溃并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想要回大唐,可以从于阗沿昆仑山脚下向东,走且末,吐谷浑谷地,这一路人烟稀少,少有坚城要塞,比北路要好走的多”。 旭子听完思虑许久,点点头道:“这确实是唯一的出路”,那位传奇的四婶也曾提过走南路的战略,不过她说的是从西州向东南直插吐谷浑,烦了则要从于阗绕,等于绕着大漠跑了大半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非昔比,如今的安西已经没有觊觎西州的本钱,只能绕路。 烦了道:“无论是守是走,安西都不能再打下去了,一定要避免不必要的武力,沉下心让诸部休养生息,汉胡不能太割裂,我在疏勒试过了,是可行的,都护府要培养牧民官,不能把唐人都养成军汉”。 旭子郑重点头,安西在压力之下实施军管,可是近年人口增长缓慢,粮税收入持续减少,民力几近枯竭,这都是军管导致的恶果。 内政看上去起眼,可那些琐碎费心的小事加在一起会产生巨大的力量,疏勒镇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在烦了耐心梳理下,诸部的流血争斗没有发生,出人意料的在迅速恢复生机,部落在夸赞将军府和悟能大师的仁慈公正,民心稳定的令人惊愕,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疏勒镇必定要更胜往日,如果全境都能这样,安西将实力大增。 可惜那些看似简单的事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安西无法在一夜之间找出更多烦了,所以他才说要培养牧民官,不能再把所有人才都推到军中去。 旭子认真说道:“烦了,其实你比我更适合接任大都护”。 这是他的真心话,跟着王爷这么久,他已经明白了,自己有信心做一军主帅,可是执掌安西这艘破船,只靠带兵打仗是远远不够的。 安西没有依靠,想要走出困境,掌舵的人需要有权谋手段,精通取舍,需要谨慎做出决定,平衡各方利益,还需要长远的眼光和缜密的推理,这些都太难了,也让旭子心力交瘁,好几次他都想告诉老郭,自己不是那块料。 反而武艺平庸的烦了在大放异彩,今夜一席话更显高瞻远睹,他或许才是更合适的那个人。 屋外传来石狼的声音,“大师,做完了!”。 烦了道:“回营休息,明天一早出发!”。 “喏!”。 烦了起身边走边道:“我坐不了那个位子,因为我不姓郭,你大胆去做,我帮你!”。 第130章 铁关城之殇 交河县今年有点流年不利,莫名其妙的就遭了兵灾,财货被洗劫一空,还死了许多人,各家丧事还没来得及办完,焉耆兵又来了。 与上次差不多的套路,凶神恶煞的兵卒再次冲进各家却收获寥寥,横刀架在男人脖子上,“说!财货藏哪了?”。 男人苦苦哀求,“军爷,哪里还有财货,上回都拿去了”。 愤怒的士兵挥刀砍死男人,又冲向女人。 鲁豹站在街上面色铁青,来晚了一步,三家家主昨天就离开了,现在只有一些残存的穷鬼,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吹号角!撤!”。 “呜呜”的号角吹响,陆续有人走到街上集合,不断咒骂着自己的坏运气。 看着稀稀落落的队伍,鲁豹更加不安,“擂鼓!马上集合!”。 就在他拼命催促时,铁关城东南边山坳处的兵马正在陆续出动,尚恐热作为吐蕃名将,镇守西州已经近十年,可他和他的五万兵马只能占据州城和几处要塞,乡野牢牢控制在那些家族手里。 那些家伙油盐不进,说好话哄着他们会出些赋税,逼急了他们就会拼命。汉人很会修筑堡垒,为了家族存续,他们能爆发出恐怖的战力,尚恐热亲眼见过一个不大的家族,面对十倍的吐蕃精锐,男女老少争先赴死,那副场景令他胆寒。 他只试过那一次,从那之后他再没跟汉人宗族动过粗,这些家伙不是用武力能征服的,他们为了家族生存能做任何事,就算自己把他们杀光又有什么用,连少量的赋税都征不到了。 他和各大家族渐渐达成了默契,家族缴纳赋税,帮吐蕃抗住回鹘。吐蕃不对他们过于逼迫,就像大唐治理乡野那样,让他们帮忙管理汉民。 尚恐热以为以后也只能这样了,直到得知焉耆兵开始出动劫掠,他欣喜若狂,自己朝思暮想的机会来了,有人在打破这个平衡。 他马上命令军队后撤,让焉耆兵能更顺利的烧杀抢掠,来吧,都是你们的,大胆的抢吧…… 焉耆兵越大胆,他就越高兴,稳稳等在西州城里,等着那些人来求他。事实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快,那些他以前请都请不动的人都来了,说出了他们的条件。 他们帮吐蕃拿下铁关城,吐蕃承诺不会征调他们离开本乡,赋税与从前一样,永不变动,尚恐热热情的招待众族长,命人刻好石碑,待拿下铁关城,石碑马上立于各地,盟誓永不更改! 后面发生的事让他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路能从南山脚直通铁关城外,甚至还有不止一条小路能绕到铁关城后,各大家族都有人在焉耆军中,有的做探子,有的做仆人,还有的竟然做到了校尉。 他很想把这些族长都砍死,这些狗娘养的,这么多年一直在装傻充愣,他们眼睁睁看着大吐蕃一次次碰的头破血流,却一直躲在后面看热闹。 一万两千精锐沿着山脚到达铁关城外,焉耆骑兵正兴冲冲出发,两千精锐步军跟向导踏上山间小路,第二天,堡寨中有人打出信号,谨慎的尚恐热下令一半人马留守营寨,自己亲率五千兵马向前突进,那些曾经死伤惨重才能打下的堡寨,今天散着步就能进去。 许多堡寨里只有几个民夫,空虚的让人不敢信,直到他看到铁关城城墙,仍觉得像做梦一般。 上次他率领全部西州精锐,用了两个多月才走到这里,结果后路频频遭袭,前面攻城不利,丢下过万尸体后只能黯然撤退,从那以后他就彻底放弃了攻打这里,今天他又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让他更不敢相信的一幕出现了,城门竟然开着,那座他以为自己永远都进不去的城门,竟然是大开的。几十年来,曾有无数吐蕃勇士死在这里,前辈名将在这里折戟沉沙,现在它却向自己敞开着…… “出击!出击!出击!”。 !!!!!!!!!!!!! 杨日佑将军真的老了,老到不再杀伐果断,不能震慑诸军,甚至酒量都已大不如前,就像个农家老汉一样絮絮叨叨。 两个校尉今天特意来陪着他吃酒,让他很是欣慰,这两人都是西州逃来的孤儿,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说情同父子都为过,难得的是二人没跟那些人搅到一起,还能来看自己这个老头子。 “他们愿去便去吧,吃些苦头就知道回头了”。 马姓校尉道:“大将军,你真要跟西州人不死不休吗?”。 杨日佑叹道:“不是我要跟西州不死不休,是……唉……那些小子这些年憋坏了,偏巧又来个鲁豹,拦不住了”。 张姓校尉皱眉道:“将军,你真要把焉耆交给鲁豹?”。 杨日佑道:“王爷本来都下令对调了,可惜……”。 张校尉闷声道:“可惜悟能大师不能来,听说他神通广大,把残破的疏勒都管的很是兴旺”。 马校尉道:“我听说他在疏勒一年,汉人和胡人好的亲如兄弟,那些俘人视他为再生父母,连吐蕃人都说他好”。 杨日佑再叹一口气,“怪我,怪我啊……”。 从听说烦了的事,对他了解越多,就越发认为他该来焉耆,铁关城最需要的便是谨慎稳妥,若是能处理好焉耆诸部,西州汉民和北边回鹘的关系,甚至有希望兵不血刃的收复西州,王爷真的错了,这里才大有可为,在疏勒收服那些小部落管什么用? 张校尉道:“鲁豹只一心征伐,全然不顾西州汉民也是同样骨血,若是做了镇守使,恐怕要永无宁日了”。 三人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犹如山呼海啸。 杨日佑一惊,猛的起身喝道:“来人……呃……”。 低头看时,一柄短刀刺入肋下,看向张姓校尉,满脸疑惑,“你……”。 “噗”,另一把短刀刺入胸膛,杨日佑身子又是一僵,缓缓看向姓马的校尉,满脸疑惑,“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想到自己视若子侄的人竟会杀自己。 张校尉扶住他,满脸泪水哽咽道:“将军,我姓张啊……”。 “我姓马……”,另一个也泪流满面。 “张……马……”,鲜血从杨日佑嘴里流出,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校尉把短刀拔出,又猛的刺入,边刺边哭道:“将军,你为什么要放任鲁豹!为什么!”。 铁关城内,杀声震天,矗立一百多年的安西重镇终于陷落…… 第131章 周师兄 十月初六,烦了率军抵达龟兹东部门户离爵关,九月二十四从疏勒城出发,他一天都没有耽误,十二天赶路两千三百里,横跨整个疏勒镇与龟兹镇,虽然一路数次换乘战马,但众人已筋疲力竭,,再往前便进入焉耆地盘,横跨焉耆三百多里便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铁关城,这一路等于从安西的最西端跑到最东头,确实有点累傻小子的意思。 守将周虎把烦了扶进屋里,吩咐人温酒上菜,“师弟一路辛苦,先缓一缓,酒马上温好”。 周虎年近三十,是第一批王府出身的少年,也是那一批里硕果仅存的一个,可以称得上少年当中的大哥大。武艺高强,勇猛彪悍,更难得文武双全,沉稳谨慎,还兼任离爵关屯田的长官,是年轻一辈中老郭颇为看重的将领之一。 要说他最大的优点便是义气,对待同袍兄弟挑不出一点毛病,兄弟开了口就从来没有不行的,只要能帮忙,绝对会拼尽全力,无论军中将领还是王府出身的师兄弟,提起来都会伸着大拇指说一句,周大哥绝对够义气。 可惜他还有一个巨大的缺点,那便是过于义气,对于手下士卒只会袒护不会惩罚,对平级将校只有附和不会反对,为了他的兄弟义气,不止一次犯过错。 作为一个中下层将领,周虎绝对够优秀,可他也注定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这个离爵关守将也就基本到头了,让老郭惋惜不已。 烦了龇牙咧嘴的活动着腰腿,“师兄,焉耆那边没什么消息吧?”。 “没有”,周虎干脆答道。 “没有就好”,烦了放下心来,鲁豹做副将刚一个月,应该也捅不出什么大娄子。 酒菜很丰盛,周师兄热情的招呼他吃喝,说着军中事,两兄弟很是投机。 “王爷让师弟大老远的赶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烦了道:“铁关城的事王爷不放心,让我去看看”。 周虎说道:“铁关城那帮小子这些年憋坏了,我在那待过两年,杨叔那真是又当爹又当娘,劳心费力的哄,鲁家那小子一去,正好把他们馋虫勾出来”。 烦了点点头,这就是他最担心的,单一个鲁豹不算什么,主要是铁关城的保守压制了大批年轻将校,不满的声音一直都在,老杨一直尽力安抚,要命的是这堆干柴被鲁豹给点燃了。 “我不担心吐蕃人,我担心的是那些西州大族”。 现代人理解不了宗族门阀是什么存在,也理解不了他们凝聚力的来源,其实说穿了一点都不复杂,就是生存环境恶劣后导致的抱团取暖,危机来临时,血缘无疑是最稳固的联系方式。 汉末到大唐,长达四百年人不如狗的乱世,普通百姓生存艰难,所能依靠信任的只有家族,个人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便成为理所当然的事。 有的家族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发展壮大,影响力大到当权者都不得不倚重,家族中的子弟纷纷进入朝堂,他们又进一步为家族发展贡献力量,门阀最终成长为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势力,这其中最牛的便是我们熟知的五姓七家,皇帝的面子都能不给。 大唐立国,门阀成为朝廷的障碍,可几百年的惯性如此巨大,皇帝也不敢做的太明显,只能暗暗压制。 而西州的宗族则更加极端,因为这里远离中原,异族环绕,这种环境下,宗族团结更加紧密,族长权威也更高,最后形成一个个铁打的小圈子,互相联姻,结盟,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能量巨大。 西州作为安西吐蕃和回鹘争夺的焦点,各家族也一直在三方势力中左右摇摆,即使吐蕃占领西州,为了不彻底得罪另外两方,各家族始终没有真正投靠吐蕃。 可这个平衡现在却面临被打破的风险,本来吐蕃占据西州多年,各家就压力巨大,鲁豹带人去一通乱杀,有可能导致那些人彻底倒向吐蕃,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周虎笑道:“没那么快吧,你不知道那些老狐狸,一点小事都得商量几年,这么大的事一年半载都不会有结果”。 烦了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周虎道:“师弟赶了这么远的路,孩儿们也辛苦,在这歇两天再走,我明天给你猎头鹿回来吃”。 烦了皱眉道:“我还是不太放心,还是早点赶过去吧”。 周虎道:“师弟,手下的儿郎嘴上不说,你可不能不顾,我看着都累的不轻,再这么跑下去,等你到了焉耆,得病倒几十个”。 烦了刚要推辞,周虎又接着道:“还有个事儿,这个……有几个族长听说你的名声,一直想见你,知道你要从这里过……这个……”。 烦了在东关的时候就在各部讲经,在疏勒的事更不用说,结果各种传言到处乱飞,传到这里倒不奇怪,只是跟周虎屯田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的? 看着他疑惑的目光,周虎嘿嘿笑道:“那天吃多了酒,说漏了……”,烦了明白了,这家伙是把牛皮吹出去了,不能让师兄在手下部落面前落了面子,骆驼他们这些天也确实辛苦,点点头道:“那我就再打扰师兄一天,后天一早启程”。 周华哈哈笑道:“好兄弟!够意思!”。 一觉睡到天大亮,烦了起床后在关里慢慢溜达,有点后悔多住这一天,连日赶路身体疲惫,不停下还好,一停下来反而全身都酸疼的厉害。 离爵关城墙厚实高大,巧妙借用了山势和饮马河(孔雀河)的拐弯,是一座十分雄伟的关城,据说仅次于铁关城。 这里也是焉耆与龟兹之间最重要的关口,驻扎了四个营的正兵,加上辅兵有近两千人,不过正兵许多都是从前边退下来的老兵,白发苍苍的模样,令人不胜唏嘘。 西域唐人是一家,老家伙们热情的跟他打招呼,有的还让他说个故事听,竟然还知道武松打虎,烦了在背风处跟他们侃大山,众人围着他有说有笑,颇为自在。 有不少老兵在疏勒镇待过,说起鲁阳将军殉国,众人一阵惋惜。 一个老队正道:“那年在野马川,俺们几十个兄弟被贼人围了,眼看要坏事,是鲁将军带着亲兵把俺们接出来的,他还亲自断后,贼人要追,鲁将军驻马高处一口气射空两个箭囊,箭箭不空,无一贼人敢到近前,当真是一等威风”。 另一火长道:“我娶婆娘时,鲁将军给了四百钱的礼金,不怕弟兄们笑话,我当时连十个钱都没有,正愁的没着落,正好用鲁将军给的钱摆酒……”。 “好在虎父无犬子,听说他儿子在铁关城都干到副将了”。 “我也听说了,带着骑兵在西州所向披靡,听说跟鲁阳大将军的性子一模一样,冲杀在前撤军断后,财货奴隶都散给了军中兄弟……”。 “我也听说了,铁关城的小子们这回是跟着发财了”。 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烦了暗暗思索,军汉们不管什么权谋战略,他们的价值观简单且直接。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恩人,沾了光就是欠他人情,鲁阳将军对我有恩我就要报答,他死了我就报答他儿子,有人要对付他儿子我就要为他出头,否则还怎么有脸见人? 烦了知道,要治鲁豹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让其他人无话可说,,若是手段粗糙,轻则军中士卒不满,重则甚至会引发冲突。 正午时周师兄回来了,果然带回一只鹿,附近六个族长带着礼物陆续赶到,乱纷纷的行礼,说着恭维的话。 应对这些人烦了早已驾轻就熟,忽悠几句佛法,问一些族里的事,再暗示一些大唐公正仁慈,最后要点出是周师兄特意留我见你们一面,你们可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六大族长感动的涕泪横流,拍着胸脯表示周将军真够意思,悟能大师名不虚传,俺们以后继续为大唐出力…… 傍晚时几匹快马自东赶来,带来几个炸雷般的消息,杨日佑将军遇刺,铁关陷落,员渠城危在旦夕…… 第132章 稳住军心 信使知道的并不太多,只知道十月初二,鲁豹率军奔袭交河县,初三,吐蕃兵马突然出现在东关,一路兵不血刃穿过二十四堡,直接冲进铁关城内,于此同时杨老将军在将军府被刺杀。 关内安西兵群龙无首,在城中拼死搏杀,无奈寡不敌众,到日落时死伤殆尽,铁关城彻底陷落。 鲁豹率军扑空知道中计,火速回军,发现铁关城失守,果断舍弃战马,沿山路赶到员渠城,刚进城没多久,吐蕃前锋兵临城下。 烦了一直觉得自己心理素质不错,周虎也是出了名的沉稳,饶是如此,二人也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的说不出话来。 安西名将不动如山杨日佑,竟然被刺杀了!阻挡吐蕃几十年,固若金汤的铁关城竟然失守了! 烦了直直看着前方,耳边嗡嗡作响,我从疏勒跑了几千里,是干嘛来了…… “小人!”,周虎咬牙切齿道:“妄为唐人!”,事情明摆着,西州几大汉人家族已经彻底投靠了吐蕃,铁关城就是他们的投名状。 烦了默默摇摇,“说这些都没用了,顾眼前吧,师兄认为应该如何应对?”,西州已经被吐蕃统治多年,威压之下,汉人处境可想而知,鲁豹他们推了最后一把…… 周虎想了下,无奈叹道:“员渠城守不住,焉耆也救不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守住离爵关吧”。 焉耆镇就是放大版的安西城,一旦两边关口失陷,中间盆地内无险可守,而员渠城城墙低矮,兵力薄弱,根本不足以坚守。 离爵关只有两千兵马,轮台堡有一营守军,加上烦了带来的人,满打满算只有两千五百人,这点人如果去驰援员渠城,即使时间能来得及,到那里无论守城还是野战,在狭小平坦的地形面对几万大军,没有丝毫胜算。 所以现在的首要问题不是怎么救回焉耆,而是怎么挡住尚恐热,仅距离两百里,轻骑一天就能到达,若是离爵关再失守,龟兹镇也完蛋了…… 烦了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安西有多少家底他很清楚,正兵总共不到八千,还有差不多数目的辅兵,这一万六千人马散落在东西近三千里的地盘,焉耆镇失守,四千多守军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眼下却还要不得不面对恶战, 周虎皱眉道:“要向延城求援……”。 烦了打断他道:“四爷没了,旭子在延城”。 周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短短时间,安西两大名将相继陨落,“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 疏勒和安西城的人马距离太远指望不上,郭老四病故,延城人心惶惶,无力派出援兵,可眼下该怎么办? 烦了强打精神道:“就咱们这些人,有多少米做多少饭吧师兄,这地方你熟,你觉得该怎么守?”。 周虎抹了把脸,皱眉道:“关内有今年新收的粮食,粮草倒是不缺,只是军械和箭矢不足,还要征调民夫整修工事,时间恐怕也来不及”。 烦了心神慢慢平复,说道:“派人去延城,不要援兵,要军械!整修工事需要多长时间?”。 周虎估算一下,答道:“至少需要半个月”。 以往安西的重点是焉耆铁关城,离爵关并不是重点,如今被迫成为前沿,诸多准备是必须要做的。烦了起身走了几步,停下道:“派人去员渠城告诉鲁豹,城守不住就不守,把粮仓和武库烧掉,退守轮台堡!”。 二人正商量,亲兵来报,堡内诸营校尉求见。 军情已经传开,将士们得知铁关城失守,一时军心浮动,周虎目视烦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先稳住军心。 烦了思虑片刻,把包袱取出,“让他们进来!”。 点将鼓响,诸营校尉匆匆进入,烦了面色沉静端坐于主座,面前放着一道公文,手中握一柄装饰华丽的横刀。 作为军中主将,无论遇到什么状况,在下属面前都不能惊慌失措,就算你心里慌成狗,也得装的胸有成竹。因为惊慌的情绪会传染,还会放大,主将如果慌了,下边的人只会更慌,军心一旦不稳,战力将会大打折扣。 烦了面沉如水,说道:“周将军,将王爷任命念给儿郎们听听!”。 周虎拿起公文大声念道:“着令:昭武校尉(正六品上)杨凡,掌焉耆诸军事!持吾器械!凡不听号令者!立斩之!”。这道任命本为处理铁关城的事准备,没想到先用到了这里。 烦了扫视众人,举起老郭佩刀道:“尔等可识得此刀?”。 诸校尉忙躬身道:“谨遵号令!”。众人都听过他的名声,这次有王爷任命和佩刀,自然不敢不听。 烦了道:“王爷料知焉耆有变,特命我赶来主持此事,尔等不必惊慌!”。 众人心神稍定,没想到王爷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事儿,纷纷道:“王爷神机妙算!”。 烦了又道:“王爷夜观天象,知道杨日佑将军病逝,贼人会趁机进兵,早有诸般布置,今援兵已至半路,尔等只管听命,待破贼之日,必有封赏…… 铁关城沦陷,老杨被刺杀,军心必定不稳,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瞎忽悠,先稳住了再说。 有王爷的任命和佩刀,再加上他那些被传的云山雾罩的神奇事迹,众人被一通忽悠,还真信了个七八成。 “尔等回去告知手下士卒,不必惊慌,若有胡言乱语扰乱军心者,此重处!”。 众校尉退出,烦了和周虎皆长出一口气。 “师兄估计轮台堡能守几天?”,离爵关需要时间准备,唯一有防守价值的地方就是轮台堡,只有靠它争取时间了。 周虎摇摇头道:“轮台堡东侧平缓,堡寨狭小,贼人若大举攻打,最多能守五天”。 轮台堡地形一般,只有三百弱兵,靠他们是肯定不行的,烦了道:“鲁豹应该能带回一些人马吧”。 周虎皱眉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吧”。 烦了思虑再三,咬咬牙道:“不行!我得去轮台堡!”。 第133章 又见鲁豹 十月初九,离爵关一片忙碌的时候,烦了带人前往轮台堡,随行的除了一百疏勒番兵,还有两百多离爵关正兵,全是白发苍苍的老家伙。拖延时间需要人命,这些四十岁以上的老兵就是特意挑出来的。 老家伙们有说有笑的赶路,他在一阵阵心痛,这些老兵在军中厮杀半生,本该回家含饴弄孙养老,现在却要去做这九死一生的买卖。 正午时找个背风的地方歇脚,看他愁眉不展,带队的旅帅笑道:“校尉,不用多想,俺们心里都有数儿”。 有人玩笑道:“听说校尉好大本事,原以为是个见惯了生死的爽利人,怎的还跟个贵小姐似的?”,众人哈哈大笑。 老家伙们在军中大半辈子,心里都清楚的很,说的再好听,焉耆陷落都已是定局,如今赶去轮台堡,明摆着就是去顶吐蕃人的。 烦了点点头,他知道瞒不过这些老家伙,直说道:“诸位老哥哥,有话我就直说了,铁关城丢了,焉耆守不住,离爵离若是再挡不住,龟兹镇也就完了,咱们就是去轮台堡挡住贼人,好让离爵关好多挖点土”。 “你看看,我就说是这么回事儿”。 “校尉做得不差,我们这帮老家伙来,好过让娃娃们来”。 众老汉纷纷附和道,“就是嘛,左右这把年纪,折在阵上也圆满,不用再糟蹋粮食”。 烦了静静看着这群老家伙,他们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但他们并不在意,这就是安西兵,安西都护府威震西域一百多年,就是因为有他们。 “行!诸位哥哥的心意我懂,到了轮台堡只管厮杀,我伺候你们吃喝好,让你们舒舒服服上路!”。 “好!”,众老兵眉开眼笑,“怪不得都说你娃有本事,真是伶俐人!”。 旅帅看看天色,招呼道:“走了走了,各自分一分队,校尉好用”。 众老兵说笑着启程,就像要去赴宴,或者农闲时去看地里的庄稼,烦了想起了巴水渡的老白,还有坐在王府门口的老刘,他们也是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作为安西老兵,打乱重组的事经历过太多次了,三言两语间队旅营已组建完成,营将和旅帅向烦了做了汇报。 “校尉,有个事儿还想提一句”。 烦了道:“老哥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没有不行的道理”。 老营将道:“校尉,是这么个事儿,小鲁豹差事没干好,可也算是尽力了,鲁阳将军就剩下这一根独苗儿,老兄弟们想替他求个情儿”。 烦了心中暗道,鲁豹可不是差事没干好,是要把安西送上绝路了…… 看他不说话,一个旅帅低声道:“校尉,俺们知道你跟他有点过节,老汉说句不该说的话,一个胡人婢女可不能跟自家兄弟比,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另一个老旅帅帮腔道:“鲁豹年轻娃嘛,性急也是平常事,犯了错不打紧,以后能改就中,我看校尉是大肚量,该不会太为难他”。 三个老家伙你一言我一语,把烦了高高架了起来,他只能点点头道:“诸位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待打完这一仗,鲁豹交由王爷处置吧”。 “好好好,交由王爷处置好”。 焉耆失守的起因是鲁豹的莽撞,中计轻率出兵,使铁关城空虚被袭,难逃干系。 但主帅是杨日佑将军,理所当然的主责,鲁豹是鲁阳将军独子,有勇猛敢战之名,三个老兵的话也基本代表了军中士卒的想法。责任他有,但不算太大,中了贼人奸计,过后能积极补救,看在鲁阳将军的面子上,责罚下就算了吧。 烦了若动手,一个公报私仇的帽子怎么都甩不开,事已至此,把他剁碎了喂狗都没用了,大敌当前,斩杀大将于军心大不利,只能打完这一仗再说吧。 过午时一行人看到了轮台堡,依山建于河边的土堡很是扎眼,可惜这里地势不行,两侧山势不够陡峭,也或许狭窄,没法驻扎太多兵马,注定不能成为重要关口,只能算作离爵关的前哨使用。 临到近前,许多人正在依堡搭建窝棚,还有大片牛羊牲口,这些人看上去疲惫不堪,有的身上血迹斑斑,一问才知道他们正是从员渠城撤回来的,也是今天刚到。 六个人步行迎了出来,为首那人正是鲁豹,那个趾高气昂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憔悴的败军之将,众人跪到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跟我进来!”,烦了低声喝道,轮台校尉引路,众军将默默跟随。 狭小的轮台堡只能驻扎一营兵马,如今已挤的满满登登,东边远处有哭喊声传来,烦了没做任何停留,一路来到中军。 骆驼抱着老郭佩刀立于身侧,诸校尉分立两旁,很快将不大的屋子挤满。 “说吧,贼人到了何处,焉耆兵还剩多少,战马军械几何?”。 鲁豹站出来说了军情,烦了静静听完。 鲁豹知道员渠城守不住,为了保存仅有的兵力,一边派人送军情,一边着手撤退,可还没等他安排好,尚贡热已经率领主力杀到了。 贼人丝毫不做停留,马上攻城,仅仅半天城墙就被挖倒一片,焉耆兵一边抵抗,一边在粮库和武库等重地放火,到天黑时大势已去,鲁豹率军撤退,贼人骑兵追击,他亲自断后,一路厮杀撤到轮台堡。 如今吐蕃前锋就在东边三十里外,大队人马正陆续赶来,撤回这里的焉耆兵有一千三百余,还从武库中带回许多箭矢铠甲,战马有一千匹左右。 烦了心中暗暗点头,铁关城失守,鲁豹没有上头死拼,绕路员渠城,见不能守烧掉粮仓武库,又步步抵抗撤到轮台堡,还带出来一千多人马,说实话,做的并不差。 “多少正兵?”。 “八百余人”。 烦了沉吟片刻,说道:“连同轮台堡驻军,四十岁以上的留下,其余人马上动身,去离爵关听用!战马带走一半!”。 有人匆匆去了,鲁豹等人对视一眼,他们明白,烦了就是要让年轻的走,年老的留下拼命,好给安西留下尽量多的种子。 “东边哭声怎么回事?”。 “是焉耆逃难的部落,末将怕有奸细,不许他们过关”,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鲁豹唯恐放过来的人里混杂奸细,所以不许任何人过去。 烦了沉吟片刻,下令道:“女人孩子放走,男人需部落连保,告诉他们,若有半点差错,全数灭族!没有部落连保的充入民夫干活儿,严加看守,速去!”。 随着一批批人离开,到黄昏时再点算,还有正兵五百,辅兵七百余,壮丁倒是不少,有一千多,战马五百多匹,军械粮草暂时充裕。 “就这些了,先撑二十天再说!”。 第134章 石碑 这个世上料事如神的人或许有,但肯定很少,许多时候事情的发展都偏离了预期,至少鲁豹是这么觉得。 看中胡人婢女艾莎,偏偏她喜欢别人,以为凭自己的身份能轻易让她屈服,偏偏她宁死不从。 本来一个小小的胡人婢女死了也就死了,偏偏烦了在军中出了头,父亲写来书信说你别争那婢女了,烦了这小子不错,我要留他帮我,鲁豹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可是艾莎已经死了…… 父亲殉国,烦了做了疏勒长史,王爷和旭子回来,得知艾莎已死,脸色非常难看,鲁豹知道该走了,不能靠父亲的光环活着,要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来到焉耆后他如鱼得水,意气风发,一次次得胜而归,士卒将校敬佩,官职扶摇直上。可就在最得意的时候,铁关城一日沦陷。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雄心壮志被人当成傻子利用,拼死杀敌却闯下了大祸,鲁家几代的名声全毁在自己手里,父亲的荣耀更衬托出他的不堪,他能想得到别人会怎么议论,比如虎父犬子…… 他想到了一死了之,可身后还有两千多人,弟兄们信任我,跟着我出征,我若自尽,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懦夫? 不行!我要带他们回去! 员渠城陷落,来到轮台堡,听说烦了拿着王爷的佩刀来,他忽然有种解脱般的放松。 老天爷真是公平,本就欠了他的,转了一圈又回到他手里,有意思! 烦了没有一见面就砍死他,而是有条不紊的安排堡内诸事,天黑时大多事已安排妥当,鲁豹暗暗佩服,这家伙确实有一套,难怪父亲和王爷看重,死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战事紧急不是吃喝的时候,可烦了命令杀牛宰羊,让所有人都吃到肉,鲁豹吃的不少,他听说最后一顿饭一定要吃好,不做饿死鬼。 烦了一直没提追究的话,鲁豹认为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犯了错要主动站出来,别人给自己留了脸面,就要好好接着,做缩头乌龟不是鲁家的风格。 拔出横刀捧在手里,鲁豹走到中间跪下,大声道:“战事如此,鲁豹难辞其咎!愿领死以谢天下!”,说完把刀举过头顶,低头待死。 烦了微微眯着眼睛,却没说话。 铁关城回来的四个校尉对视一眼,默默走到中间跪倒,捧起横刀道:“我等铸成大错,愿意以死谢罪!”。 屋内鸦雀无声,烦了沉声道:“当日你们就是这样逼迫杨老将军的吧?今天又来逼迫我?”。 一言既出,正戳到五人痛处,当日他们串通好了,当众为鲁豹求官,逼杨日佑将军答应,结果焉耆失陷,死伤惨重…… 他们无话可说,纷纷俯身哭道:“我等甘愿领死,甘愿领死……”。 “砰”,烦了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尔等打的好算盘!惹下大祸,低头领死,你们倒是痛快,屈死的杨老将军和几千将士找谁?焉耆镇的百姓该找谁?安西大都护府丢了一镇之地,又该找谁?”。 一席话说的五人更加无地自容,呜呜大哭,看的烦了更加火大,指着他们骂道:“哭!有脸哭!我从疏勒跑了两千多里来给你们擦屁股,你们怎么有脸哭的?怎么有脸站出来的?”。 鲁豹羞愧的以头拄地,大声道:“鲁豹愿意做死士!死于两军阵前!”,四人也纷纷道:“愿意做死士!”。 “死士?”,烦了怒道:“你们也配!”,“来人!刻五块石碑,将这五人父祖三代名字刻上!后边刻上,无耻之徒四个字!”。 “杨凡!”,鲁豹抬头怒吼道,“鲁豹死便死了!杀剐都由得你!我父祖有何错处!”。 屋内众将纷纷躬身道:“请将军收回成命……”,犯了大错,杀头腰斩都没话说,可连人家祖宗三代都刻碑羞辱就实在太过了。 烦了丝毫不留情面,“鲁阳大将军英雄一世,竟生出你这种废物!”。 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罢了,看大将军脸面,我便给你们个机会,军中还有五百战马,你们五个每人挑一队人,明天一早出发,不是哭着喊着要带骑兵吗?我成全你们!”。 鲁豹等人大喜过望,纷纷道:“多谢将军!末将誓死杀敌!”。 “别急着谢,我话没说完呢”,烦了打断道,“碑,一定要立,不过暂时遮住。你们率马军出战,若是战功不够我要揭开,战死了我要揭开,部下死伤过半我也要揭开。 若是你们没死,部下伤亡不重,又立下大功,我便将石碑毁去”。 众人当场傻眼,“将军……这……怎么打?”,不许死,不许部下死,还要立功,这怎么打仗? 烦了道:“我不知道怎么打,你们求情,机会我给他们了,怎么打是他们的事,还不快滚!”。 五人对视一眼,迟疑着出去,军令如山,不远处的石匠已经开始刻碑,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他们面色扭曲,万没想到烦了会来这么一手,现在想死都死不成了。 烦了没理他们,继续安置军务。 除了他带来的人,正兵和辅兵混编分成四营,每营再补三百民夫,人数接近六百,从明天开始,一个营上堡墙值守,一个营准备支援,两个营休息,半天轮换。 又低声道:“嘱咐好那些老家伙,多长点心眼儿”。 众人纷纷离开,烦了眯着眼睛陷入沉思,轮台堡作为焉耆门户,尚恐热不可能放过,西州有吐蕃兵马五万,据说有精锐近两万,要戒备回鹘人,进入焉耆的兵马最多三万,再去掉铁关城和员渠城的守军,能派出的兵马大约两万多。 狭小的轮台堡要抗住两万多兵马,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命耗,不知道这里的人最后能剩下多少。 骆驼过来低声道:“校尉,弟兄们让我问问你,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烦了笑道:“想家了?”。 “校尉,不是想家,弟兄们愿意给你出力,只是觉得咱们疏勒镇最好,都像亲兄弟一样,这里不好”。 疏勒镇内唐人和胡人的关系融洽,这里却大不一样,这让骆驼等人很不适应,其实他们忘了,疏勒以前也是一样的,只有今年才变了而已。 烦了低声道:“骆驼,我也想回去,可有的事我必须得做”。 第135章 轮台堡之战(一) 作为轮台堡第一高官,烦了说话还是好使的,连夜刻好的石碑整齐的立在高处,虽然包了蒲草,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许多人认为烦了做的有些过,有罪你罚就是,连人家长辈都捎上不应该,鲁豹他们五个几乎一夜没睡,整晚都在商量怎么才能不死人立大功,投入到甚至都忘了他们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鲁豹看烦了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愧疚,有敬佩,有畏惧,还有恨不得冲过来砍死他。 两百五十多骑兵,没有一根长朔,每人都背了两壶箭出发,烦了笑道:“你还别说,这几个家伙真不笨”。 老营将笑道:“你那条件那么苛刻,他们也只能用弓箭了”。不能有太大损失,意味着要避免正面冲杀,唯一能用的战术就是骑射。 轮台堡是典型的夯土堡寨,依山势而建,堡墙高一丈有余,厚有八尺,其实就是个土疙瘩,外侧还有三尺高的矮墙,里面摆着巨石滚木,还有备用的长槊箭矢等器械。 烦了沿着堡墙走了个来回,有五十几步长短,每个老兵带一个辅兵两个民夫作为一组,负责防御四尺堡墙,其余人负责运送器械和随时补充损伤。 所有人都在忙碌,石块,滚木,木盾等都是守城需要的消耗品,还要宰杀牛羊,制作干粮,以备紧急时食用。老兵们经验丰富,他们知道该准备什么,也知道人手该怎么分配,烦了忽然有点后悔,这些老家伙是宝贝,消耗在这里真的太可惜了。 让人往堡墙上泼水试了下,结果并不理想,气温不够低,玩不了冰城。 “报!贼人拔营!正在靠近!”。 “再探!”。 烦了目送斥候远去,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寒风拉直大唐王旗,发出猎猎声响。 堡墙上辅兵和民夫在眼巴巴看着远处,老兵们则缩在背风处,抄着手骂道:“都蹲下!贼人还没来就冻的手脚不听使唤了,蹲下等号令!”。 时光渐渐流逝,天近正午,远处一队骑兵正迅速靠近,眼尖的哨兵叫道:“自己人!”。 是跟鲁豹出去的人,每人身上都背了四五个空的箭壶,到近前丢下几个皮口袋,却是血淋淋的人耳朵,“怕箭不够用,末将回来取些!”。 烦了沉声道:“告诉鲁豹,箭矢有限,省着用!从明天开始,每天一万支,不够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那校尉马上抓住了烦了军令的漏洞,从明天开始,也就是说今天不算,带着人冲进武库拼命把箭壶塞满,额外还捆了不少背在身上,打声呼哨策马而去。 烦了不禁笑骂道:“真他娘的机灵,他叫什么来着?”。 骆驼答道:“都叫他常三儿”。 “嗯”,烦了点点头,“谁说的汉儿骑射差?我就偏要他们试试!”。 常三儿没提军功,但斩获明显还不错,安西兵骑射功夫本来就强,只是在正面战场更习惯阵列和马槊罢了,如今逼着他们只用弓箭,烦了相信不会比任何人差。 “对了!”,烦了一拍额头,急道:“快快快,骆驼,留下十个人跟我就够了,你带人去跟着他们,快去快去!”。 骆驼不知道他犯什么神经,但命令是要听的,不多时九十骑已经准备好,烦了把他叫到近前低声嘱咐道:“好好跟着学,别捣乱,快去吧”。 骆驼他们经历过一些战阵,但跟百战老卒比还差的远,而且一直都没有拿手的本事,这次有现成的老师,不去跟着学就太浪费了。 十月初十申时中,烦了终于看到了吐蕃名将尚恐热的人马,约百骑出现在视野中,轮台堡内一阵纷乱。 “别慌!等着听军令!”,老兵们纷纷呵斥惊慌的民夫,堡墙上慢慢安静下来。 更多骑兵出现,目光所及有近千骑之多,这应该就是前锋了,最前边的骑兵越来越近,到千步外驻马,一小队举着旗子继续向前,看来是想进行攻城前的必备节目,劝降。 这节目太俗,烦了不想看,“弓箭准备好,放近了给我射!”。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破规矩不适用这里,毕竟尚恐热偷袭铁关城的时候也没讲什么规矩。 “疾!”,一声呼喝!一队骑兵从南边树林后跃马杀出,为首那个正是鲁豹。 只见战马狂奔,在那几个来使旁边掠过,羽箭激射,几人措手不及纷纷中箭落马。 “好!”。 “安西威武!”。 轮台堡内一片叫好声。 鲁豹并未停歇,率军直冲远处马军,吐蕃骑兵自然不能堕了锐气,催马迎了过去。 两波兵马越来越近,到两百步时鲁豹忽然率军向右转了一下,拉开几十步距离,斜着从吐蕃骑兵右侧掠过,错身之际,拉弓射箭一气呵成,点点寒芒一闪而逝,十几个吐蕃骑兵栽到马下。 转这一下很有讲究,马军近战时要在左侧,方便右手挥舞器械,骑射则相反,要到右侧去,方便向左前方拉弓射箭。对手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们习惯了丢石头,也没想到安西兵会放弃冲杀选择骑射,这便给了鲁豹机会。 两队骑兵擦身而过,安西兵射出两轮箭,他们正前一队吐蕃骑兵正迎过来试图包夹,鲁豹率军再折向正南。 吐蕃人吃了亏,不想放他们离开,又有两队骑兵包抄而来,四个百人队骑兵追击安西兵一队,只见鲁豹丝毫不慌,绕了一个圈子直接向轮台堡方向冲来,依旧回身射箭不停。 吐蕃马军正奋力追赶,南边树林后又冲出四队安西兵,依然是一样的套路,往前冲的时候射箭,拐弯的时候射箭,撤退的时候还在射箭…… 鲁豹带人已经跑到距离轮台堡两百步,追兵看没希望了,纷纷拨马而回,鲁豹见状再次追了过去,只见他奋力拉弓,箭矢连环射出,几乎箭箭不空,贼人应声落马。 “好!”,烦了一拍土墙大声喝彩,就算他再不喜欢鲁豹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有两把刷子,有鲁阳将军的风采。 五队安西兵在旷野中往来奔驰,近战一次没有,只是一味射箭,吐蕃马军挥舞着手中长矛被射的焦头烂额,轮台堡内喊声整天,“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安西威武!”。 躲在远处的骆驼按捺不住带人冲入战场,也是一样的套路,敌人追就撤,敌人撤就追,保持在不远不近的弓箭射程,然后就是不停的射箭。 “呜呜呜……”,吐蕃前锋终于受不了折磨吹号收兵了,鲁豹他们追了一阵,见吐蕃人已下马组成步阵,果断选择收兵。 一场短促精彩的马战,烦了更加酌定,安西兵以往的战术错了。 他们有高超的骑射水准,有精良的战马器械,有坚韧的搏命精神和组织力,为什么要与敌人贴脸厮杀?虽然他们擅长成列冲锋,也能摧垮敌人,但那是用伤亡换来的,珍贵的安西兵要学会保命,许多时候中箭的人仍活蹦乱跳,使得弓箭看上去杀伤力一般,但以吐蕃人的医疗水准,烦了认为还是比较可观的,他坚定的认为,骑射才是轻骑兵的王道。 第136章 轮台堡之战(二) 鲁豹做主将是灾难,像个二傻子一样只会惹祸,焉耆陷落难辞其咎。 但他也确实继承了鲁阳将军的部分衣钵,骑射精湛且战术运用灵活,做为骑兵将领绝对优秀。 一场漂亮的战斗让辅兵和民夫士气大振,可惜其作用也就仅限于此了,对于大规模战场来说,百十个人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尚恐热的大营驻扎在五里外的山坡上,到达后马上开始挖壕沟立寨墙,一座座望楼迅速搭起,火花通明一直忙碌到半夜,收到回报后烦了取消了夜袭的计划,这家伙不愧有名将之名,丝毫不留破绽,与妹卆之流完全是两回事。 十月十一,太阳刚刚升起,堡墙上便响起急促的梆子声,烦了冲上高处,看着越来越近的黑线,不由骂道:“真他娘的性急!”。 轮台堡作为焉耆西部门户,尚恐热志在必得,他一刻都不想多等,昨天刚到今天就发起了进攻。 “别慌!抄手等着!”。 “别急着拉弓,还离着老远呢”。 老兵们稳住那些雏子,烦了站在最高处看着那道黑线越来越近。 五百步,三百步,原来那不是一道黑线,而是很多道。 以百人队为单位的步军,扛着木梯举着牌越来越近,各队大约间隔三十步,烦了数了一下,足足有十二个百人队。 一百步!“准备!”,老营将大声道,弓箭手把箭搭到弓上,垂弓而立。 四个老兵先射出一箭,远远扎到地上,羽箭后边的白布条在旷野中很是扎眼,这是专为做记号用的,敌人越过便代表进入射程。 第一排终于跨过了记号,“射!”。 一阵“咯吱”声传来,弓开满,“嗡”的一声飞出,一排黑线闪着寒芒射出。 “射!”。 “射!”。 一排排羽箭飞出,远处阵列一滞,又举盾继续前进,留下一个个倒霉蛋在地上哀嚎。 烦了眉头一皱,没想到第一波就是有甲精锐。 有甲和无甲的区别很大,即使最基本的皮甲与无甲也天差地别,生牛皮经过处理切块,讲究的会把数层牛皮压到一起,还可以锤入铁屑,制成的甲片非常坚韧,然后用皮索叠加串联,最后上四至六道生漆。 (制作精良的皮甲防御力远超常人想象,也因为这种可怕的防御力,历朝历代都禁止民间持有) “干!”,老营将怒道:“有甲!换重箭!”。 军中箭头除了样式还分为轻重两类,轻箭射的远,携带方便,重箭箭头重量三倍于轻箭,射程较近但穿透力更强,专门用于对付有甲目标,因用铁较多,所以存量通常不多。 “瞄准了射!这东西可不便宜!”。 五十步!“射!”。 三十步!“射!”。 第一个百人队终于死光了,后边的人却依旧不急不慢的前进,仿佛并不在意迎面飞来的箭矢。 重箭杀伤强一点,可面对皮甲木盾也算不上多犀利,烦了默默数了下,多轮箭雨造成的杀伤不过一百多人,大多数四肢中箭的也没死掉,只是倒在地上哀嚎,有的人身上插了几支箭仍活动自如,这就是甲胄的可怕之处。 熟悉的投石索飞了上来,躲闪不及的人被砸翻在地,一个民夫被直直砸到脸上,捂着脸在地上打滚,老兵走过去补上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 投石索的杀伤力有限,对有甲目标更是弱的可怜,它的主要作用并不是杀伤,而是骚扰和压制。 趁弓手躲避的空隙,一队人冲到了墙根下,第一架木梯搭了上来,马上越来越多,然后丝毫不做停留开始攀爬。 “砸!”。 堡上众人顶着飞来的投索丢下滚木巨石,下面传来一阵惨叫声,第二块石头刚举起来,梯子上已冒出了一个人。 举着石头的民夫楞住了,老兵奋起一槊戳到那人脖颈上,用力一推把他推下去,“愣着干嘛!砸!”。 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墙下,更多的梯子搭上来,每一架木梯都在颤动。 堡墙上有人在推开木梯,有人在射箭,有人在丢石头,还有的手握长朔在盯着木梯,投石索一刻不停的飞上城头,不时有人被砸中发出闷哼。 几个吐蕃人同时爬了上来,老兵们喊着号子把他们捅下去,更多的吐蕃人跳了上来,面孔扭曲的挥舞着长刀,带起一阵血雨。 烦了奋力一记投矛正中一人胸口,双手持刀向另一个劈了过去,那人举刀招架,天宝长刀毫不费力的把刀砍断,顺势又砍飞了半个人头。 堡墙太矮了,只需要几步就能爬上来,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民夫吓得大叫着抱头跑开。石狼等人冲过来挡在烦了身前,举刀向吐蕃人砍过去,烦了趁那人忙乱,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他没想到吐蕃人第一波攻势就如此猛烈,这些人强壮悍勇,绝对是精锐。 “二营上来!把他们推下去!”,烦了抽空大叫,传令兵敲响铜锣,二营的人抬着大木盾冲了上来,也使城头更加拥挤。木盾向前,长槊攒刺,一个个吐蕃勇士掉了下去。 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鲁豹带人冲了过来,截断源源不断的吐蕃步军。 “砸!”。 有了马军支援,吐蕃人后援中断,城头被快速肃清,众人奋力丢下滚木巨石,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砸!砸!”。 鲁豹带骑兵往来冲突,墙下的吐蕃人终于支撑不住,飞上来的投石渐渐停止,远处传来号角声,吐蕃步军潮水般的退了下去。 许多人一屁股坐到地上,烦了也扶刀大口喘着粗气,此时再看,堡墙之上到处都是尸体和残肢断臂,鲜血冒着热气在地上放肆流淌,不知道多少人在受伤哀嚎,看看天色,才过去一个多时辰。 周虎说能守个五六天,可看这架势,五六个时辰都未必能守下来,城下没死透的人在呻吟,这时也顾不上他们了,喘匀一口气,烦了大声道:“收拾场子!收拾完换人!三营上来,四营支援!”。 民夫们把尸体和残肢断臂丢下墙去,又运来滚木巨石,三营上来换下一二营,第一波攻击两个营才好歹顶住,每个营半天一次轮换也成了笑话。 还没等准备好,哨兵喊道:“又来了!”。 烦了看着越来越近的道道黑线想骂人,尚贡热你个孙子,是不是想一口气压死我? 无聊残酷的循环再次开始,尸体和滚木石头在下面垫了厚厚一层,使得吐蕃人攀爬更快,三营吸取了一营的经验,派了专人盯着搭上来的梯子,即使这样依旧没能阻止他们冲上来,混战只得再一次开始,鲁豹也不得不再次率军冲出去。 血腥的攻城战一刻都不停,吐蕃人如海浪般不断拍打着轮台堡,有几次烦了以为要被攻破了,却又神奇的守了下来,到天黑时,尚恐热终于收兵了。 烦了手脚打着颤走下城头,四个营将走了进来,说了伤亡数目,今天一天,折损四百,轻伤无数…… 第137章 轮台堡之战(三) “多少?”,烦了差点跳起来,轮台堡总共两千人,一天干没了四百? 营将老赵道:“正兵辅兵折的少,民夫死了两百多,有几十个想跑被行了军法”。一点都不意外,正兵辅兵有甲,民夫没甲本来伤亡就高,临阵脱逃又被砍死了几十个。 “没有重伤?”,烦了只听到死的和轻伤,竟然一个重伤都没有。 营将老钱道:“也有几个,都补了”。 “补……补了好,补了清净”。 这年头重伤基本不用治,况且这里也没有郎中没有伤药,重伤更受罪,补就补吧。 “安排好值夜的没?”,他没担心过吐蕃人会夜袭,不过今天一战给了他太多意外,尚恐热脑子抽了发动夜袭也不是不可能。 “放心吧校尉,安排好了”。 烦了点点头,摸着下巴道:“尚恐热这厮是疯了,今天一个仆从都没有,全是有甲的精锐”。 这跟吐蕃人战法完全不同,通常他们都是先用仆从消耗,精锐最后出场,哪有这样的,精锐第一天就出场了。 老赵也想不通,皱眉道:“今天贼人折了有个七八百,这可都是实打实的精锐,尚恐热搞什么鬼呢”。 精锐士兵在任何地方都是宝贵的,尚恐热竟然用他们填城墙,这明摆着就不正常。 烦了道:“不管了,他愿意用精锐就用,反正咱们都得守下去,再挑民夫补进营里,奥对了,吊人下去扒甲胄,有总比没有强,把尸体丢远些,能捡的都捡回来,滚木石头也吊上来”。 回收军械滚木,清理墙底是必须要做的事,本来墙就不高,再堆高点都不用梯子了。 四老将出去忙了,烦了活动着手脚走到外边,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味,表情麻木的民夫正在被人像牲口一样挑选。原来这就是城池攻防战的常态,无论攻方还是守方,都是拿人命填,比的就是谁更拿人命不当回事。 他本想安抚一下那些民夫,想想却又放弃了,拉倒吧,都是要死的人,安抚不安抚都没卵用了。 骆驼走近道:“大师,咱们的人死了四个”。 烦了点点头,“把名字记下来,回去歇着吧,明天小心点”。 远处传来几句吵闹声,正要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却看到一个老兵正把顶嘴的民夫一刀砍翻,烦了又扭头回到了屋里,这鬼地方不太适合仁慈。 鲁豹拎着一条野猪腿走进来,放到桌上道:“兄弟打的”,说罢扭头要走。 “等下”,烦了叫住他,“一起吃点”,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我留他干嘛? 鲁豹没跟他客气,火堆烧旺,肉切成条,两个人沉默着边烤边吃。 ”你是不是想杀我?”,鲁豹边吃边道。 “嗯”,烦了点点头。 鲁豹咽下去一大口肉,“我没想到艾莎会自杀”。 烦了道,“嗯,可她终究是被你逼死的”。 鲁豹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吃了几口又问道:“我爹临死的时候你在吧,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别怪你”。 鲁豹动作一僵,把鼻涕随手蹭到衣袖上,“我不想我爹欠人情,打完这仗,我给你个交代!”。 “行!”,烦了道:“别死在吐蕃人手里”。 鲁豹扬起下巴道:“我武艺比你好!”。 烦了摇摇头道:“你箭法比我好,刀法不如我!”。 鲁豹把一块半生不熟的肉塞到嘴里,两手油抹到身上,“走了!”。 “真是粗鲁”,烦了低声嘟囔一句,继续烤着手中的肉。 十月十二,再次登上堡墙,一滩滩的暗红色几乎连成一片,那道黑线如约出现,今天墙上的人不像昨天那么好奇了,都抄着手躲在墙后。 黑线越来越近,今天来的不是精锐,而是数不清的普通百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行尸走肉一般向前蠕动,吐蕃人跟在后边,正把落后和摔倒的人一一砍翻。 两百步,一百步,烦了看清了他们手里拿着什么,铲子,木棍…… “八十步!”,老赵在看着他,烦了咬着牙喊道:“射!”。 稀稀落落的箭矢飞出,几十个人扑倒在地,人群中发出一阵哭声。 老兵们对没射箭的人拳打脚踢,“蠢货!你以为你不射箭他们就能活?”。 “射!”。 更多的人射出箭矢,更多的人摔倒在地上,人群的哭声更大,驱赶的吐蕃人快步向前,边走边砍倒一个个妇孺,人群发出绝望的哭嚎,开始拼命向前跑。 “别过来!别过来!”,有壮丁挥舞着手臂大喊。 老兵从背后一刀砍在他身上,把他推到堡下,厉声喝道:“扰乱军心者死!”。 “射!”。 一阵箭雨射出,人潮齐齐少了一块。 “射!” 越来越多的人哭喊着冲到堡墙下,边哭边开始挖土。 “砸!”。 滚木石块丢了下去,女人和孩子尖利的哭声更加刺耳,烦了闭上眼睛,用力咬住牙。 这是吐蕃人常用的攻城手段,攻打坚城用负土法,也就是逼迫百姓背着土往城下丢,等堆到与城墙齐平,战斗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小型堡寨则用挖掘法,因为小型堡寨大多是夯土结构,挖塌了堡墙也就差不多赢了。 驱赶普通百姓攻城,这种战法看似低效,但胜在成本低廉,这些人在贵族眼中类似于野草,连牲口都不如,用他们可以消耗敌方箭矢,还能瓦解敌军的士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没死的也被老兵们补掉,堡墙上的人都脸色惨白,大口的喘着粗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杀戮并不是快乐的事。 近千人,铺了好大一片,让人不敢看。 烦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竟然是一片赤红的颜色,他宁愿像昨天那样与吐蕃精锐拼命,也不想再干这种事了,可是还没等他缓过神,人潮又出现了。 “射!”。 弓手机械的开弓射箭,收割者一条条人命,鲁豹率马军冲了过去,想驱赶压阵的吐蕃步卒,可成阵的步军不是轻骑兵能对付的,反而被投石索放倒了好几个。 直到天黑,杀戮终于结束了,烦了从没像今天这样盼望天黑,吐蕃人退走,许多人开始呕吐。 晚饭有粥有饼有肉,可几乎所有人都没碰肉食,轮台堡内一片沉闷。 烦了今天一整天什么都没做,却觉得自己疲惫不堪,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在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这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 第138章 轮台堡之战(四) 让人发疯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两天,堡内变得死气沉沉,十月十四天气突然阴沉,风吹到人脸上如刀子划过,真正的冬天终于要来了。 严寒会使弓力减弱,也会使弓容易开胶损伤,这两天已经损坏了不少弓和弓弦,箭矢也消耗太快,为了节约弓箭,烦了只能挑选出箭法更好的人作为专职弓手。 今天没有太阳,他们第一次不用迎着刺眼的阳光射箭,也是第一次看到尚恐热的仆从军,看到他们出现,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对妇孺老弱的杀戮让他们的精神几近崩溃,特别是民夫,他们本来就是焉耆人,却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老兵们为此不得不动刀。 每两个百人队的仆从,隔一队扛着木梯的精锐,依次排列,看不到尽头, “弓箭准备!”。 密密麻麻的人群慢慢靠近,进入弓箭射程后开始举着粗糙的木盾往前跑,仆从没有木梯,也没有刀槊,只有投石索和斧凿。 “是挖土的!”。 利箭射中大腿,胳膊,许多人在地上打滚哀嚎,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射中哪里都差不多,反正是死定了。 一轮轮箭雨泼下,稀稀拉拉的人群挤到了墙下,这里是弓箭的死角,却是滚木巨石的地盘。 马上响起叮叮当当的挖土声,木梯也再次搭了上来,“砸!”,随着一声令下,民夫和辅兵熟练的丢下各种重物。 墙上的人已经做了分工,弓手专管射箭,民夫专管丢石头,老兵则带着人专门盯着木梯。 堡墙高度太矮,推倒木梯也摔不死人,还不如直接放弃,专等他们冒头的时候拿槊捅。 “上来了!”,长槊攒刺,横刀劈砍,墙上墙下拥挤了无数男人,一个个面孔狰狞,歇斯底里的痛骂,呼喊,哀嚎。鲜血喷涌,肢体横飞,犹如地狱。 烦了顾不上感慨这些,一个人冒出了头,他冲过去一刀砍在他肩膀,火星飞溅,竟然是铁甲,长刀把铁甲将将破开,那人只是受了轻伤,正要举刀反击,被骆驼用木头撞了下去。 “有铁甲!”。 “捅甲缝!用短刀!”。 “甲缝!脖子!”。 “戳脸!”。 老兵们拼命呼喊,提醒那些傻货。 回过神的年轻人丢下长槊,抱住那些铁疙瘩,用短刀沿着缝隙猛捅。 那人很快又爬了上来,刚跳下梯子便将长刀猛的一挥,一个民夫躲闪不及中刀倒地,第二刀刚举起,烦了扑过去把他扑倒,死死抱住他的胳膊,骆驼等人围过来举起石头猛砸,红色和白色的东西溅了烦了满脸。 无论大唐还是吐蕃,铁甲都代表了最高武力,这些身穿铁甲的吐蕃武士勇武彪悍,即使安西兵占据地利,也要几个人一起合作才能对付一个。 沉重的铁甲拥有优秀的防护,却也带来了不灵便,烦了和骆驼等人的配合越来越娴熟,他长刀佯攻,骆驼冲过去抱住或者扑倒贼人,两个兄弟趁势用石头砸或者用短刀解决。 连续解决两个铁甲,面前为之一空,烦了刚要喘口气,却听到有人大叫道:“塌了!塌了!”。只觉得右侧一空,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向外倒去,他想起了抚宁堡的时候,“我靠!又来……”。 “校尉!”。 “大师!”。 “将军小心!”。 经过两天多的不懈挖土,轮台堡终于被挖塌了一大块,倒霉催的烦了正好站在那里。 堡墙上下一片惊呼,烦了不知道自己滚出去多远,刚一停下,也顾不上头晕目眩,幸亏手中长刀还在,半跪着身子猛的砍出几刀。 长刀砍空,看来面前没人,抹了把脸上的土,面前却是黄蒙蒙一片,待尘土落下,面前空无一人。 忙回身才知道是方向错了,夯土堡墙塌进去两步多深,长有七八步,坍塌的黄土把他丢了下来,也把下面的人埋了起来,旁边无数的吐蕃人正在楞楞看着他。 “呸!”,烦了吐出嘴里的土,双手握刀喝道:“来吧!”。 战场的安静只持续了片刻,随既堡墙上下都爆发出一阵呼喊声。安西兵沿着坍塌处冲下来想要救烦了,吐蕃人则看到了破城的希望,纷纷想冲上去,两帮人在缺口处撞到一起,挤成了一团。 三个人已经向着他冲了过来,烦了知道自己没处躲,迅速找个高处站稳,双手持刀躬身静待,“来受死!”。 当先的吐蕃武士快走两步一矛捅了过来,烦了盯着长矛来势,等到矛头近身才扭腰一躲,顺势前冲,长矛从腋下穿过,错身之际烦了长刀横切。锋利的长刀把那人脸上划过,形成一道恐怖的大口子,摔到地上大声哀嚎,身后两人同时一愣,他们没想到这个掉下来的倒霉蛋如此凶悍。 一击得手,烦了自然不能放过机会,率先冲向右边一个,当头便砍了下去,那人不闪不避只是把头一歪,同样一刀还了回来。 烦了心里一惊,这家伙是个老手!新手面对攻击时会下意识的闪避格挡,军中老手不会,他们会稍微躲开要害,用铠甲硬扛,并且马上回击,拼的是甲胄坚固,谁怂谁就死。 烦了以一敌二自然不能弱了气势,刀势不变,同样歪头闪避。 “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长刀劈开铁甲入肉一寸,同时左肩也挨了一刀,皮甲被砍开一刀大口子,却没砍透。 “呵”,烦了被砍的一个趔趄,马上又跃了上去,你是铁甲我是皮甲,可我的刀更好,你那破刀太烂了! 另一个持矛的却已到近前,向着他咽喉便刺了过来,烦了看那长矛来势,心中暗道:你这两下子比旭子差远了! 低头避过长矛,长刀斜下猛的一记上撩,那人腿上被开了一道大口子,从膝盖直开到大腿,深可见骨。 烦了并没有趁势补刀,而是又冲向那个持刀的对手,一对多的时候要先解决威胁最大的,赶上前去又是一刀当头砍下,那人也是硬气,同样的招式挥刀还击。 天宝长刀势大力沉,烦了双手持刀占了大便宜,一刀砍进那人肩膀近半尺,那人的刀也再次砍在皮甲上,依旧没能破开。 两人脸贴着脸,烦了咬着牙向前推了两步,那人被绊倒在地,刚想起身,烦了猛的一脚踩在他脖子上,发出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烦了不做停留,扭头又冲向腿上中刀的那个,见他转眼之间连杀两人,满身鲜血的冲过来,那吐蕃兵已吓破了胆,拖着伤腿向后爬去,边爬边哭喊着,烦了追过去一脚踩住他头露出脖颈,一刀砍下去,尸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坍塌处的厮杀陷入僵持,安西兵占了高处,坡道太窄,吐蕃人根本冲不上去,但上面的人也下不来,双方只能在那个七八步宽的坡道上互相乱捅。 双方都在不断增兵,箭矢投石一刻不停的倾泻,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误伤,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烦了喘着粗气抬头,瞪着野兽般的眼睛大叫道:“再来!”。 被他气势所迫,近处吐蕃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很快发现他孤身一人,十几个仆从和武士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 烦了此时出奇的平静,眼中只有为首的那个武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砍死他!”。 十几个人越逼越近,烦了一紧手中刀,大吼一声冲了上去,长刀高举,向着那武士便砍了下去,丝毫没顾及旁边刺过来的长矛。 “大师!我们来了!”。 “校尉!”。 一条槊飞过来正中旁边那人胸口,骆驼和石狼等人冲到烦了身侧,不做停留齐齐杀了过去。 烦了掉下墙,最着急的便是他们,只有他们知道烦了对疏勒意味着什么,看坡道那里下不来,索性从远处堡墙跳了下来,正好赶上这场厮杀。 “杀!”。 几十人并肩向前,迅速冲垮那十几个,又向坡道侧面杀了过去,吐蕃人两面受敌一时间死伤惨重。墙上的人见状纷纷一跃而下加入战团,近处吐蕃人猝不及防被冲垮,只能撤退,更多的安西兵沿着坡道顺势冲杀而下,一时间安西兵气势如虹。 吐蕃人怎么都不会想到,堡墙坍塌后安西兵竟然会发动反冲锋,赶来的仆从军一触即溃。 马蹄声响,鲁豹率领骑兵杀了过去,贴着吐蕃阵列一阵箭雨,无甲仆从如同被割倒的麦子倒下一片。 “杀贼!杀贼!杀贼!。 第139章 轮台堡之战(五) 轮台堡塌了一块,安西兵却杀了出来,在那一刻,没有将军正兵,也没有辅兵民夫,甚至都没有什么队列和配合,只剩下热血上头的以命相搏。 塌掉的堡墙曾让吐蕃人看到了希望,结果却只留下一地尸体。 一夜北风寒,最冷的时候终于到了,水浇到堡墙上迅速结冰,到第二天清晨,轮台堡已经成为一座冰城。 “来挖吧”,许多人哈哈大笑,尚贡热不是傻子,他放弃了愚蠢的挖墙,开始一心一意的爬梯子。 鲜血流到墙上,很快与轮台堡结为一体,无数人顺着梯子爬上来,又被抬着丢下去。 烦了再也顾不上想别的,每天清晨登上堡墙,然后开始拼命,天黑的时候下来,吃饭睡觉,第二天再继续。 箭矢不足三万支,堡墙上彻底放弃了弓箭,所有的弓箭都交给骑兵使用,烦了和所有人专心等着爬梯子的人。 鲁豹他们的战术战发成熟,每天背着箭冲出去,不停的射箭,回来换马装箭,然后再跑出去射箭,一天又一天,从不改变。 吐蕃人是如此执着,连突如其来的大雪都没能阻止他们,铁甲,皮甲,仆从,百姓,各种身份的人每天都会准时来,安西兵把能找到的重物都砸了下去,墙下的尸体和滚木巨石被冻成一整块,再也没法分开。 水不停的浇到墙上,冰城一点点升高,木梯一点点加长,堡内的人也在一点点减少,人越少他们便越沉默,最后厮杀的时候连喊都懒得喊,每天沉默着拼命,又沉默着死掉。 轮台堡能一直坚守,幸亏有那些老兵,老家伙们经历过无数战事,他们从不慌乱,任何时候都知道应该做什么,如果没有他们,轮台堡早就被攻破了,是他们让辅兵迅速成熟,让民夫不再惊慌,也让烦了有了坚持的底气。 又是一天厮杀结束,烦了行尸走肉般回到屋里,小口吃着饭,只有这时他才会想起来自己还活着,可惜他尝不出食物是什么味道,因为他身上臭的能熏死一队人,好在并没人嫌弃他。 老钱和老孙走了进来,他俩没有行礼,只是一屁股坐下大口干饭,另外两个营将和原轮台堡校尉已经在几天前回了老家。 鲁豹和骆驼也走了进来,一样没行礼,一样沉默着干饭。 所有人里,鲁豹吃的最快,烦了观察过,无论吃什么他都不怎么咀嚼,几乎就是囫囵着吞下去,“箭还有七千,人还剩一百四,马一百七”。 “嗯”,烦了边吃边看向骆驼,骆驼道:“还有六十八个”。 又看向老赵和老孙。 “还有三百七十”,三百七十个,是正兵辅兵民夫加在一起的数目。 “粮食和肉还有不少”。 烦了用力咽下一口食物,嗓子疼的像刀子割一样,嘶哑着嗓子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老孙皱眉想了一下,“应该是二十五吧”。 “二十五……十六天了,周师兄说的是守多久来着?”,想了一下又道:“骆驼,去拿周师兄的信来我看看”。 骆驼去里屋拿出几封书信递给他,最近光忙着干活儿了,都没顾得上看信。 撕开书信看了下,不由摇头笑道:“我忘了,周师兄派人来过,说可以撤了,我都给忘了”。 长时间的厮杀让他有些迟钝,总会忘掉刚刚发生的事,只记得站在堡墙上砍翻对手,其实迟钝的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有点不正常。 老赵犹豫一下说道:“也不用这么急吧,还有这么多人呢”。 鲁豹附和道:“再守几天凑个整数吧……”。 烦了皱眉想了想,“也行”。 待几人离开,烦了又拿起书信看了看,用力抹了把脸,低声道:“都疯了……”。 这些天死了很多人,当死的人越多,幸存的人会变得麻木,呆滞,然后坦然接受死亡,在此之前他们只会每天重复做他们还记得的事,不去想未来怎样,可能是懒得想吧。 前些天还有民夫逃跑,后来连跑的人都没有了,烦了估计这里的人可能变成了一种类似于人的东西,看上去像人,实际上并不是。 轮台堡决定再守几天凑个整数,周虎却是真的在怀疑人生,他每天都派人去告诉烦了,可以撤回来了,离爵关也能泼水封城,你要实在愿意守轮台堡,我带人去支援你们。 烦了每次都会说:我们明天就撤,你不用来支援。 可是一天又一天,却总也不见他们回来。 这让周虎很疑惑,难道这种事也会上瘾吗? 怀疑人生的还有尚恐热,他每天派人出战,第一天就有许多人登上堡墙,轮台堡看上去摇摇欲坠,没几天又塌了一大块,胜利仿佛近在眼前。 堡里总共只有几百个安西兵,全是白发苍苍的老卒,再就是几百个焉耆残存的辅兵和民夫,除此之外再没见到一兵一卒的支援。 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攻破,可是过了一天又一天,轮台堡却依然在那里,那些骑兵还是每天射箭,永远在射箭,没完没了的射箭,讨厌的如同苍蝇。 那道低矮的土墙上没有弓箭,也没有滚木礌石,可一队队精锐爬上去,却怎么都攻不下来。 焉耆镇一半的百姓死在了那里,仆从死了近四千,精锐死了两千,连自己的嫡系勇士都死了七百多人,轮台堡就是攻不下来。 他已经年近五十,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如果换成别的地方他早就撤兵了,可轮台堡是焉耆的门户,不拿下这里,焉耆镇就要随时面对安西兵的攻击,他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然后每天信心满满的出兵,又垂头丧气的回来,每次都说轮台堡的人快死光了,第二天却依然如故。 终于,所有人都厌倦了这种好像有点希望却又总是失望的日子,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轮台堡不会被攻破了,因为那里有个红头发的人,都叫他悟能大师,是大力金刚转世,他从疏勒镇做法来到轮台堡,专为阻挡我们而来。 尚恐热看着低头丧气的众千夫长,问道:“明天谁愿上阵?”。 没有人回答,帅帐里一片沉寂。 一个年长的千夫长开口道:“大帅,不能再打下去了,足袂法师早就说过,大力金刚拦路,不可强求,咱们打了这么多天,白白送上许多崽子的性命”。 旁边的苯教足袂法师正微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尚恐热想骂娘,这个神棍每次都说不可强求,听他的什么都不用干了。 又一个道:“大帅,如果崽子们死的太多,回鹘那边要闹事,那墙上的冰太厚,不如等明年化冻再来,必定一鼓而下”。 尚恐热点点头,安西兵凶悍,可终究人少无力扩张,回鹘才是心头大患,他们从未放弃过窥伺西州,来年化了冻再打也是个办法。 有人又道:“大帅,轮台堡是一定要打下来的,不然往东一马平川,焉耆根本没法守”。 “若是退兵,西州那些老狐狸便不再畏惧我大吐蕃了,回鹘人也会轻视我们”,退兵意味着承认失败,对吐蕃威名大不利。 “大帅,咱们的粮草不多了”。 尚恐热皱眉沉思,这次战争发动的太仓促,没做好万全的准备,焉耆粮草又被鲁豹付之一炬,他本打算一鼓作气夺下轮台堡和离爵关再退兵,没想到几万大军被堵在了这里。 这就是一军主帅的为难之处,手下的人会说出各种各样的困难和建议,主帅要权衡后选出一个最合适的方案,就如同面对一把锁的时候,一群人都给你递钥匙,到底哪一把是对的,就看你的本事和运气了。 一个年轻的千夫长小声道:“那堡里确实没多少人了……”。 有人冷声打断他,“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了”。 帅帐内又是一片沉寂,确实没多少人了,可就是打不下来,谁都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尚贡热知道,军心已经不可用,暗叹一口气,刚想说咱们撤兵,化了冻再来。 足袂法师突然道:“听说悟能大师深通佛法,在下倒是想会一会他”。 尚恐热下意识的想要喷他,杀的尸横遍野,你特么一个苯教法师想去找人家讨论佛法?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话没出口他却心头一动:论一论佛法也不是不可以…… 第140章 轮台堡之战(六) 十月二十六,吐蕃兵准时出现,今天没有百姓妇孺,也没有仆从,跟第一天时一样,全是有甲的精锐。 鲁豹带着骑兵一次又一次掠过,许多吐蕃兵腿上中箭倒地,其他人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一路来到堡墙下开始爬梯子,然后开始拼命。云九小说 轮台堡上没有歇斯底里的喊杀声,强壮的男人们沉默着挥舞兵器,挥洒鲜血,又一个个死掉。 经过这么多天的磨合,安西兵已经不需要军令,所有人都知道应该做什么,烦了和骆驼从堡墙一端杀到另一端,然后又杀回去,可他们身后总有新的人在爬上来。 热血和激情早已经消耗光,只剩下野兽一般的残忍冷酷,不知道厮杀了多久,当号角吹响时众人都愣了一下,没有新上来的人,堡墙上迅速清空,活着的人大口的喘着粗气。 仰头看看天色还不到中午,今天好像有点早啊,喘匀一口气后沉默着开始收拾,抬起尸体丢下去,没死透的补一刀,然后也丢下去。 “过来三个人!”,哨兵嘶哑着喊道。 烦了眯着眼睛看了下,三个人举着旗子正越走越近,“让他们过来”。哨兵挥舞小旗示意骑兵放他们过来,不多时来到近前,竟是三个黑衣苯教徒。 三人带来一句话:足袂法师想向悟能大师请教佛法。 烦了答道:“回去告诉足袂法师,讲经说法需沐浴斋戒三日,三天后我与他共论佛法!”。 三个使者转身离开,堡墙上众人直愣愣的看着他,怎么还讨论上佛法了?苯教法师和安西将领论的哪门子佛法? “留两个人守着,其余的都进屋暖和”,烦了当先走下堡墙,“给我烧些热水来,洒家要沐浴更衣”。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多长时间没洗澡了,脱下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到原来的颜色,水从头浇下去,许多碎东西被冲到地上,浓稠的脏水让人作呕。 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水泡开,有几个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骆驼,进来给我包一下!”。 赤裸着站在屋子中间,骆驼给他包扎胳膊腿上的伤口,“校尉,鲁豹说贼人那边没动静了”。 烦了道:“嗯,他们也该累了”。 这回他真正领教到了吐蕃人的攻城水平,简直是烂的掉渣,除了挖墙就只会死心眼儿的爬梯子,死板到了清新脱俗的地步,他本想拖到离爵关做好准备就撤,后来他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铁关城的失守是意外,尚恐热并没做好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准备,轮台堡作为焉耆门户他一定想要,可他没有消耗下去的实力,因为他要面对的敌人也不止有安西兵,还有更强大的回鹘。 这些复杂的因素加在一起,使烦了决定改变主意。 “校尉,咱们又折了三个兄弟”。 烦了边穿着衣服边抱怨道:“不包还不疼,现在倒开始疼了”。 老赵老孙和鲁豹已经在等他,见他干干净净的出来,齐声问道:“怎么回事?”。 烦了龇牙咧嘴的坐下,“不出意外的话,这场仗就到这儿了”。 鲁豹两眼发直的坐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打完了?”。 烦了点点头,“差不多了,咱们还有多少人?”。 鲁豹道:“我那一百三十二个”。 老孙道:“我这两百八,老兄弟还有六十多个,辅兵三十多”。 烦了点点头,半个多月前,这里有两千多人,现在就剩下四百多,少了五分之四,也已到了极限。 “轮流清理一下伤口,别再死人了”。 十月二十九,悟能大师与足袂法师在轮台堡东侧会面,吐蕃名将尚恐热亲自做陪。 这次会面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下展开,足袂法师提出自己的师父曾与悟净大师的师父有过一面之缘,论辈分他与悟能大师是平辈。 悟能大师称他对那位不知道名字的法师十分敬仰。 足袂法师提出战争残酷,双方应该停战。 悟能大师做出积极回应,打仗会死人,百姓要受苦,当然要马上停战。 双方都对停战事宜表达出极大诚意,经过短暂商讨,结果如下: 安西让出轮台堡。作为回报,吐蕃将剩余的焉耆部落一万余口放归,为补偿安西在此次战事中的损失,向安西赠送牛羊各两万头(只),马三千匹。 双方以轮台堡和离爵关中间河沟为界,刻石为界,晓喻诸部,承诺永不动刀兵。最后击掌盟誓,共同承诺十天内履行和约,轮台堡之战圆满结束。 尚恐热一刻都等不及,会盟的第二天便退兵了,轮台堡里几百轻伤员则在安静的晒太阳。 老赵怎么都想不通,“拼了死命守住轮台堡,又要让给吐蕃人?”。 老李也不爽:“还有焉耆镇……”。 烦了苦笑道:“两位老哥哥,我也想留住轮台堡,也想收复焉耆镇,问题是能留得住,能收的回吗?”。 二人一阵沉默,去年一场疏勒之战让安西元气大伤,郭华和杨日佑相继陨落,安西人心惶惶,加上焉耆兵几乎死绝,如今的安西已经完全没有了发动战事的能力。 而轮台堡作为焉耆门户,尚恐热一定不会放弃,今年退了兵明年也还会再来,那就意味着轮台堡之战还要继续打下去。 鲁豹不满道:“尚恐热想打下轮台堡就要死够人!”。 烦了叹道:“没错,问题是就算把他耗残,对安西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来年尚恐热依旧没能打下轮台堡,安西一样没有实力收复员渠城和铁关城,两方僵持之下,得便宜最大的反而成了回鹘人。 说白了,无论想不想接受,铁关城只要沦陷,焉耆镇的归属就已经成为定局,虚弱的安西急需休养生息,再也经不起战争消耗。 放弃轮台堡,听上去就像卖国贼,却非放弃不可,如果拼的鱼死网破,看上去倒是硬骨头,事实上却不符合安西的利益。 至于这个所谓的和约,也没人拿它当回事,维持的时间只取决于某一方是否做好了战争准备。 鲁豹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却又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要放弃轮台堡,为什么又要死守?”,反正守下来也要再放弃,却拼命守着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放弃。 烦了解释道:“如果不守轮台堡,尚恐热会很轻易得到整个焉耆镇,你觉得他会就此收兵吗?”。 事情明摆着,人性贪婪,得陇望蜀的典故一直在重演,尚恐热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铁关城和员渠城,如果再轻易得到轮台堡,他一定会继续窥伺离爵关,因为如果他拿下了离爵关,便能随时进攻龟兹镇,占据完全的战略主动。 所以双方必定要打一场,区别只是在哪里打而已,在轮台堡打,安西能获得一些好处,也能保留一点战争的主动权,若在离爵关打,不光得不到好处,还会彻底陷入战略被动,与现在的局面大不相同。 “尚贡热兵多将广,他也知道安西的实力,为什么还要答应送人送牛羊?”,无论怎样,吐蕃都有很大优势,就算暂时攻不下轮台堡,明年也能打下来,何必还要送人送牲口认怂? 烦了笑道:“他得到了整个焉耆镇,这个便宜已经够大了,之所以答应送人和牛羊是因为他不想跟安西不死不休,如果他不送,这里的战事就停不下来,别忘了还有一个回鹘,回鹘如果趁机出兵,他就麻烦大了”。 无论安西还是尚恐热,都有自己的顾虑,都不想在轮台堡僵持下去,安西让出轮台堡,尚恐热给人口牛羊,都是互相给个台阶罢了。 鲁豹终于想通了这里的弯弯绕绕,说白了就是基于自身利益考量后的互相妥协,摇摇头一声长叹,“我确实不是这块料……”。 打仗不仅仅是杀人这么简单,他冲进西州杀人导致宗族彻底投靠吐蕃,继而导致铁关城沦陷。烦了在轮台堡死守,却生生从尚恐热手里拿到了好处,关键就是除了直接交战的安西吐蕃,都还有个间接的第三方,鲁豹错误的对待西州宗族,烦了则却巧妙的利用了回鹘的威胁和尚恐热不想两线作战的心理,手段不同,结局便大不一样。 烦了道:“之所以守轮台堡,还有一个不得不守的原因,安西兵的气势必须要找回来!”。 大将接连陨落,焉耆镇丢失,对军心打击沉重,直接放弃轮台堡和防守成功后再让出去,影响将完全不同。 此战不仅能提振安西军心,还能打击吐蕃军的士气,所以明明要放弃轮台堡,却又非在这里打一场不可! 就是要通过这一仗告诉所有人,安西仍有一战之力! 第141章 镇守兵马使 焉耆之战以意外的方式开始,又用意外的方式结束,安西丢掉了整个焉耆镇,得到了一些人口和牛羊。焉耆人得知可以去龟兹的时候,一个个跑的飞快,比起那些死在轮台堡的同乡,他们确实要幸运多了,悟能大师一时名声大噪。 这场血战也告诉所有人,安西兵依旧是安西兵,即使已经衰弱,即使没有任何支援,五百安西老卒也能让几万吐蕃人马寸步难行,想打安西的主意,做好死够人的准备再来吧。 鲁豹和剩下的两个校尉去了埋石碑的地方,揭开蒲草才知道,上面根本就没有字,烦了一直在耍他们玩罢了,其实他们是想多了,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过错,烦了都不可能去侮辱安西英烈。 回到离爵关,附近部落的人和许多焉耆人都赶了过来,郑重的大礼参拜,感谢他们挡住了恶魔一样的吐蕃人,感谢悟能大师把他们救出水火。 周虎伸着大拇指道:“师弟,你真有种儿!”,带着几百老兵死战不退,硬生生逼迫尚恐热求和,一般人干不出这种事。 烦了道:“轮台堡两千多人就这些了,跟我去的两百多个正兵,回来了三十多个,师兄,把他们都充入正兵吧,都是好汉子,那些老家伙真的是宝贝,一定要珍惜”。 轮台堡之战功劳最大的就是那些老兵,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们不是累赘,而是宝贵的财富,他们才是整支军队的灵魂。 周虎问道:“你不自己安排吗?”。 烦了道:“我明天启程回疏勒”。 周虎急道:“哪有这么急的?王爷没有命令来,这大冷天的没法赶路,等养好了伤明年再回去”。 从战事开始,只有延城发来一些军械,除此之外没有援兵,也没有一句话的命令,这意味着王爷就是让烦了看着办,如今刚打完仗他却说要走。 烦了笑道:“不了,我答应了骆驼他们,要回去过年,疏勒那边还有不少事”。 屋内一阵寂静,王爷没说让他走,可也没说让他留下,他是疏勒镇主将,这次本来是为处理铁关城的事而来,这里没事了,他也该走了。 周虎闷声道:“师弟,其实你适合做这个离爵关主将”。 烦了笑着摇摇头,“不行,疏勒那边实在放不下”。 周虎点点头,他也知道,疏勒镇那里确实离不开烦了。 鲁豹站起身道:“既然你明天走,今天咱们就把事儿了了吧”,说着拔出短刀问道:“你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烦了脸色慢慢沉下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鲁豹把短刀递给他,闭上眼睛道:“死在你手里,鲁豹没话说!”。 烦了正握短刀,闪电般刺出,却停在鲁豹咽喉处,把短刀塞回去,“先欠着吧,你留个后人”。 鲁豹认真的看着烦了,点点头道:“兄长非常人,鲁豹服了!”。 烦了不客气的道:“我不用你服,也没说以后不杀你,下回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别再惹祸了!”。 鲁豹郑重道:“鲁豹的头是哥哥的,哥哥什么时候要,让人带口信便可!”。 烦了嫌弃的踢他一脚,嘟囔道:“蠢的无可救药!”。 十一月十一,谢绝周虎等人一再挽留,烦了带着六十五个手下踏上归程,与来时相比,行程慢了许多,也能看到沿途风景。 大风已经把高处的雪吹走,露出黄褐色的沙砾,使整个旷野看上去有些斑驳残破,远山雄伟,冷风戈壁,让人觉得自己渺小的可怜。 他跑了近三千里,赔上三十多个兄弟,赚了满手血污和身上的伤口,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于私,鲁豹逼死的艾莎,于公,他导致焉耆失守,烦了很想砍死他,可在他仰头待死的时候,烦了却放弃了,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杀的人太多,不想再杀了吧。 “校尉,咱们腊月前能到家吗?”。 烦了道:“放心吧,你们能到家”。 骆驼注意到了他的话,疑惑道:“校尉,疏勒是咱们的家”,他把咱们两个字咬的很重。 这些人不太懂如何表达,他们固执的认为烦了是疏勒人的救星,只要他在,疏勒人就能过好日子,也只有他才能让疏勒人活的好,所以自己应该为他战死,也应该为他阻挡寒风,围在旁边的人附和道:“对,是咱们的家!”。 烦了点点头,“你们说的对,是我们的家!我们疏勒人的家!”。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开心的笑了起来,疏勒有我们的家人,当然是我们的家,也有大师的家人,便也是大师的家! 轮台堡之战的消息已经传开,惶恐不安的龟兹人也安稳下来,今年对他们来说不算好年头,镇守龟兹多年的四爷没了,杨日佑将军也没了,吐蕃人攻占铁关城,龟兹人都以为末日要来了。 好在悟能大师从疏勒赶了过去,在轮台堡堵住了吐蕃人,再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打完了,无数人庆幸不已,幸亏王爷把悟能大师派了过去。 沿途部落竭力接待着恩人,说了许多蹩脚且真诚的话,烦了耐心的告诉他们,仗打完了,好好过日子,都护府不会不管你们的。 第四天的时候他遇到了要去离爵关的旭子,他带了两千人马随行,还有不少盐和麻布之类的东西。 旭子用力抱着他,烦了疼的直叫唤,“轻点轻点,伤口还没长好,你带这么多人,延城那边怎么办?”。 “王爷在延城,我去安置过来的焉耆人”。 烦了没想到老郭竟然拖着病体到了延城,想想也不奇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只能亲自出山,如今离爵关成为与吐蕃对峙的前沿,增兵也是必然的。 让郭旭去安置那些可怜的焉耆人,这倒是个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说到刚结束的战事,旭子皱眉道:“你不该去轮台堡,王爷很担心你”,安西连失大将,人才匮乏到了极致,得知烦了带几百老卒去了轮台堡,他和老郭日夜担心,唯恐有个万一。 烦了苦笑道:“我不去谁去?”。 当时局势紧急且复杂,烦了在焉耆失守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讨回不少人口牛羊,挽回军心,将损失降到了最低,若是换成别人,要么放弃轮台堡退守离爵关,要么跟尚贡热拼的鱼死网破,到时安西的面临的局面将更加恶劣。 “烦了,王爷已经下令,升你从五品上游骑将军,任你为疏勒镇守兵马使,可随意任免七品以下官职”,镇守兵马使等于军政一把手,可以随便任免七品以下官职,只需过后给都护府发文报备即可,不到十六岁的一镇大佬,别说安西,可能整个大唐都绝无仅有,这更加证明安西已经弱到了什么地步,连几个能独当一面的人都找不出来了。 其实安西的官职也就那么回事,军饷时有时无,给点地给些奴隶,就是名号好听一些罢了,倒是老郭的信任更值钱,看来经过这些变故,老头子是彻底放开了。 旭子又道:“仇将军给王爷上了公文,他病情不轻,还说从你走后疏勒镇谣言四起,人心浮动”。 本来烦了调任的事就已经在疏勒传开,后来虽然又说不调了,但他却突然走这么长时间,疏勒诸部真的慌成了狗,就像一群活的很惨的流浪猫狗,突然遇到一个还不错的主人,刚吃了几顿饱饭,新主人却突然不见了,仇治亲自出面解释都没用,理由倒是简单,“你说大师没调走,他人去哪了?”。 “没事,我回去就好了,离爵关那边王爷怎么安排?”。 旭子犹豫一下,说道:“周师兄主将,鲁豹……降三级,出任副将”。 烦了并不意外,点点头没说话,别说鲁豹是鲁阳将军的儿子,就算他不是,老郭也不会杀他。 二人沉默片刻,旭子叹道:“安西都护府如今只剩两镇之地,正兵六千,老的老,小的小……”。 烦了面色沉静的道:“旭子,别担心!你看住龟兹镇,安西东路丢的地盘,我从西路拿回来!”。 第142章 再不见王旗 十一月十八,烦了到达延城,赵济率领延城士绅在城门处迎接。 寒暄过后,赵师兄亲自牵马,前方鸣锣开道,一众士绅簇拥之下便要进城,烦了一看这架势连忙阻止,“师兄这是干嘛?要捧杀杨某吗?”。 赵济低声道:“师弟,是王爷亲自吩咐的”。 众士绅富户纷纷道,“杨将军跋涉数千里击败吐蕃贼人,大涨我安西威风,不愧安西名将!”。 “大师的名声我等早有耳闻,可怜城中百姓未能见识大师风采,还望大师怜悯……”。 “将军大胜贼人,理应夸功游街!”。 烦了明白过来,只能摇头苦笑,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自己竟被称为名将了。 老郭的用意很简单,安西大将凋零,人心惶恐,这时便需要再树立个新的名将,比如他自己…… 铜锣开道,走几步便大声吆喝,“杨将军得胜归来!闲杂人等闪开道路!”。 “悟能大师亲至!无关人等回避!”。 每喊一句,众乡绅便齐声叫一声好,敲锣人嘴里喊的是让人回避,其实就是叫人来围观,街边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也跟着大声叫好,烦了摘下帽兜露出火红的头发,呼喊声更大,“悟能大师!悟能大师!……”。 看着街边热情到狂热的人群,烦了只能暗暗叹息,老郭对人心的把握真的炉火纯青,他不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场面,可他必须配合着演下去。 越是艰辛的时候,人们便越渴望英雄出现,要溺死的人更期盼救命的稻草,烦了这种双重光环加身的人真是太合适了, 丰盛到奢侈的宴席,拼命恭维的士绅富户,有人提出想让儿子去疏勒开买卖,烦了满口答应,并表示都是大唐子民,我自然会照顾,令公子若遇到麻烦尽管去找我,宴会气氛瞬间达到高潮,众人马屁不断,纷纷表示大师真不愧安西名将,爱民如子…… 这便是生存哲学,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焉耆失守后龟兹也不是百分百安全,去疏勒开买卖,万一龟兹沦陷,也还能保住一半家业,就算被灭了族,疏勒也能留下一支血脉传承。 一场欢宴,宾主尽欢,众乡绅匆匆赶回家去准备,谁都不是傻子,大师既然答应了就要趁热打铁,找个靠谱的儿子跟大师一起走,路上若能跟大师混个交情,平时能发财,难时能保命…… 疲惫的来到后院,老郭正在看书,“坐!”。 老头子气色还不错,烦了心中稍安,这位定海神针若是现在有个长短,安西可就真彻底完了。 问了下轮台堡之战的始末,老郭点点头道:“做的不错!”,铁关城局势恶化的太快,能及时止住颓势提振军心,并讨回一些好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烦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上位者要学会惜身”。 烦了郑重点头,曾经他也认为这句话是当官的怕死,可他现在真的懂了,若是自己死在轮台堡,会对本就低迷的军心造成沉重打击,疏勒镇也要出乱子。 “你觉得尚恐热此人如何?手下士卒如何?”。 烦了想了下说道:“尚恐热用兵稳健,深通进退之道,实乃劲敌,军士悍勇,铠甲精良,安西想谋焉耆,若无大变故不太可能”。 吐蕃士兵的悍勇让他印象深刻,尚恐热除了战术上有些死板,再挑不出任何毛病,而且这家伙不止能带兵,权谋之道也不差,更可贵的是头脑清醒,敢于做出取舍。 镇守西州多年笼络那些汉人宗族,故意放纵鲁豹劫掠,促使宗族投靠,轻松拿下铁关城和员渠城。眼见轮台堡无望,果断认怂退兵,而且能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为了稳住安西,送出人口牛羊向示好,这些都充分说明这家伙真有两把刷子。 以安西的实力,就算粮草军械充足,除了各地留守的兵马,最多能凑出四千正兵,加上辅兵顶天能有一万人出征,这点人马防守还可以,进攻基本没戏。退一万步讲,就算安西能大获成功,本身却连最低的损失都承受不起。 老郭“嗯”一声点点头,皱眉叹道:“日佑跟我来安西的时候刚刚二十岁,其实他不喜防守,是我让他一辈子委屈,最后又因为我的安排送了性命……”。 对于这位没能谋面的老将烦了很敬佩,几十年如一日守在铁关城,安抚那些年轻的将校,经营与西州宗族的关系,可称劳苦功高。可惜鲁豹跑去点燃了火药桶,不但把老杨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还把他的老命给送了进去。 烦了看的出来,鲁阳,郭华和杨日佑的接连离世对老郭打击巨大,安慰道:“王爷,鲁豹已沉稳许多,假以时日,必是极优秀的骑兵将领”。 老郭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鲁豹极优秀的骑兵将领,却也仅限于是个骑兵将领,能作为战将使用,不能独领一军,更没能力镇守一地。 不过他仍意外烦了能帮鲁豹说话,在让烦了去焉耆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大局能忍下个人恩怨,有带兵理政之能,大将之才也。 “烦了,疏勒镇就交给你了,放手大胆去做,无论什么结果都没关系”。 烦了疑惑的看着他,老郭的话不止是信任那么简单,明显还有别的意思。 老郭却没回答他,而是又问道:“烦了,你觉得安西还能守多久?”。 烦了眉头一皱,困守西域几十年,义子,儿子,结拜兄弟接连离世,焉耆镇失守,自己年老得病,老头子是真的累了…… “王爷,只要能稳下心好好经营,安西还有翻盘的机会!”。 老郭默默点了点头,又叹道:“就算咱们守不住,王师将来也会来的”。 烦了咬住嘴唇轻轻摇头,低声道:“王爷,王师不会来了,千年以内都不会再来了”。 老郭疑惑的看着烦了,他知道烦了从不信口开河,疑惑道:“你说千年?一千年?”。 烦了认真的点点头,他知道,安西如果没了,这块地方要再等一千年才能重见中原王旗,要一直等到那个姓左的人出现才行…… 老郭直直的看着他,过了良久才不敢置信的又问道:“你说大唐再也不会来了?”。 看他期待的表情,烦了不忍说出答案,可他不想骗这个老头子,只能点头道,“不会来了!”。 老郭痛苦的闭上双眼,许久才长叹一口气,颓废的摆摆手道:“去歇息吧”。 第143章 回家 十一月二十七,烦了抵达疏勒东州,胡子在确定他没少零件后沉着脸很不高兴,“你说王爷生病了去探望,探到焉耆跟吐蕃人拼命去了?”。 烦了反驳道:“你以为我愿意去拼命?这不是赶上了嘛”。 胡子不满道:“你真要把我丢这练兵啊,为啥不叫我一起去?俗话说上阵父子兵,你懂不懂?”。 烦了无语,“儿啊,咱不会说话以后就别乱用俗语了……”。 哥俩烤着肉边吃边聊,说起自己放过了鲁豹,胡子也是一脸纠结,劝道:“行吧,权当给鲁阳将军个面子”。 烦了点点头,说道:“你挑十个人我带走,给你留下十个好手,让他们帮你练兵”。 胡子问道:“练轮台堡的骑兵战法?”。 烦了道:“安西人太少,咱跟谁都耗不起,只能用这种无赖战法,王爷答应铁给咱们管够,你让人多制些箭备着”。 他对战法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轮台堡之战的经验证明,在大多数情况下,轻骑兵骑射战法是可行的,只要能充分发挥安西弓箭犀利的特点,就能在保存实力的前提下取的胜利,所以他决定疏勒镇只保留少部分的铁甲长朔骑兵,以弓骑兵作为绝对主力。 “胡子”,烦了认真的道:“你记住,以后上阵不许冲在前边,缩在队列后边去,保住你的小命给我多生儿子!”。 每一个唐人正兵都是宝贵的,安西兵习惯了勇猛冲杀,他真的怕胡子和朱勇一冲动哪天出了事。 胡子皱眉反问道:“我又不是娘们儿,怎么给你生儿子?”。 “我……”。 谢绝了东州刺史的热情挽留,一行继续向西,每次走这条路烦了心理都很复杂,这条路上有兄弟的血,还曾有他的憧憬和梦想,虽然疏勒城里有月儿和米拉,可是越往西走,离大唐就越远。 疏勒人没有太多感慨,他们只在乎最实际的东西,比如悟能大师回来了。疏勒镇去年的时候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现在家里有粮食,圈里有牛羊,我们明年要种更多粮食,放牧更多牛羊,这一切如同在梦里,又如泡沫般脆弱,只有真英雄才能护住这里,还好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悟能大师回来了!现在他是疏勒镇守兵马使!对于疏勒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十一月初三,烦了终于回到了疏勒城,见到了他的家人,还有全城的人。 “拜见大师……”。 “拜见大将军……”。 “拜见金刚尊者……”。 声音倒是如山呼海啸,可惜喊的乱七八糟,明显没经过彩排。 月儿笑盈盈的走过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揪住他的衣角,一瘸一拐的跟在旁边,她身后则是好奇的巴扎。 “都回家去!大冷天的跑出来干嘛?回去!”。 人群笑着闪开道路,看着他走向城里,烦了犟不过这些傻子,只能拉着月儿快点走。 “陆师兄,仇老哥没事吧?”。 陆远道:“在家养着呢,不太敢动,一动就喘的一身汗”。 烦了估计老仇应该是哮喘一类的毛病,可他也不懂医术,只是点点头道:“我明天去看他,奥对了,鲁卡还老实?”。 陆远不知道烦了为什么要对那个俘人如此上心,临走还特意嘱咐盯着鲁卡,不许他排练新戏,也不许改老戏的半句词。 “在他那间小屋里守着婆娘呢,挺老实的”。 烦了道:“只要他不出城就不用管他,如果他想跑就除掉!”。 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鲁卡才是疏勒城里最危险的人,喜欢疏勒大戏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疏勒。 陆远去安置龟兹来的商贾,烦了则直接回家,两个多月跑了几千里,还跟人拼了十几天命,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先歇几天。 他一直不太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可身份这种东西从人类社会形成那天起就根深蒂固的存在,只有程度轻重,从来没有被彻底消除。 米拉从没人在意的野草,变成悟能大师的侍女,这种转变让绝大部分疏勒女人羡慕,她可以跟在烦了身边出入人前,但不是包括所有场合,比如今天,月儿作为妹妹可以揪住他的衣角,米拉作为侍女就只能躲在家里等着。 小院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屋里的所有陈设都跟他走前一模一样,连米拉站的位置都一样。 “你若敢哭出来,我就把你卖掉”。 米拉双目含泪道:“你自己下的命令,疏勒城里不许卖女人”。 烦了不好意思笑道:“下的命令太多都记不清了,我重说,你若敢哭出来,我就扣你工钱”。 米拉眼泪流了下来,顺着腮边一直流到下巴,“你答应了养我七年的”。 烦了笑着把她拥到怀里,“好了好了,都几十岁的人了……”。 米拉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掐着他肉道:“你嫌我老”。 烦了笑道:“你本来就比我老嘛”。 抱着米拉,看着熟悉的屋子,他忽然明白鲁卡为什么宁愿死都不离开那间小屋了,当一个人被沮丧,绝望,彷徨,疲惫包围的时候,如果能有一个放松下来的地方,谁都会不想离开,这种地方可能就叫家吧。 热水倒进木桶,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烦了脱光衣服坐到里面,毛孔张开,舒服的让人想睡觉,蒸汽缭绕间,他却想起了在轮台堡的日子。 鲜血喷涌,残肢断臂,男人扭曲的面孔,妇孺绝望的哭嚎,那些刚发生不久的事在眼前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再看看双手,也是模糊的赤红。 慢慢把头埋进水里,眼前又变得清晰,嘴里喷血的哥舒仆,受伤的董长安,抚宁堡埋掉的兄弟,吐蕃营地的年轻男女,还有鲁阳大将军,以及大坑里被烧掉的无数尸体。 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清秀的姑娘,栗色长发,清澈的蓝眼睛,抿嘴笑着犹如天使。 “你不吃饼,是不是知道我要给你送吃的?”。 烦了挣扎着露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再打量四周,一切却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蹲在墙根下接过羊肉的少年了,也不会再有人给他包或咸或淡的偃月馄饨。 当少年变成了安西兵,他就永远不会再变了。 第144章 元和四年 烦了以为月儿出身贫苦,对钱财有别样的执着,所以她才去做各种买卖,后来又发现自己错了,月儿做那些只是因为她想帮自己,在意的也只有自己这个哥哥,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揪住烦了的衣角一瘸一拐的跟在旁边,如果巴扎也在,她就能笑个不停。 两人一马在大街上慢慢走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麻布作坊已经步入正轨,越来越多的商贾来到这里开设店铺作坊,再加上乡下进城的人,使疏勒城迅速变得嘈杂。 西域的商贾,对财货都有近乎病态的追求,只要有商机,他们的胆子大的出奇,得知初一有路子去于阗和热海,许多人找他商量组建商队挣大钱,烦了对此没有任何意见,还表示会大力支持,安西两镇的经济体量实在太小,不走出去自己都得崩掉。 从江河封冻,勃律两部在二黑的纵容下已经跨过野马川抢了好几次,理由是他们上次死了人,应该得到赔偿,六部联盟不敢招惹安西,又受不了勃律人的贪婪,慢慢的出现了两种声音,北边三部认为这么下去没法过日子,勃律人的例子就在眼前,咱们干脆也投靠安西算了。南边三部则是火没烧到自己屁股没觉得疼,还想再观望一下。 事情发展没超出烦了的预估,既然六部已经开始分裂,当然要趁机推一手,他给二黑去了密信,让他鼓动勃律人再狠一点,把北三部快点逼过来,又让人给另外三部送去了亲笔信,言明只要你们不捣乱,我就不会出兵揍你们。 “哥,快过年了”。 “嗯”,烦了笑道:“是啊,又快过年了,去年过年的时候还在军中呢”。 月儿道:“过了年我就十一了”。 烦了点点头说道:“十一了,想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月儿低声道:“哥,我想治腿……”。 一句话让烦了皱了眉头,他仔细问过老吴,月儿的腿骨已经愈合多年,而骨折长好后骨头会更加结实,治疗方法就是割开皮肉,拿锤子把长到一起的地方凿开,再重新接骨。 老吴自己交代,他连两成的把握都没有,一想起没有麻药割开皮肉再生生凿断月儿的小腿骨,就觉得心里发毛,这种操作,还不如直接杀人。 想了一下,委婉的道:“那个……月儿,其实腿瘸点没事的,又不妨碍什么,你看我是红头发,你陆伯伯没了一只手,米拉碰什么都起疙瘩……”。 月儿黯然低头,轻轻点了两下,她想治好腿,她也知道哥哥在顾虑什么。 烦了把她拉到身侧,温言道:“月儿,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和事,总要有一点不那么完美的地方,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好看,若是腿再不瘸了,让别人还怎么活?”。 月儿仰头看着他,“哥哥,你觉得我好看吗?”。 “当然了!”,烦了肯定的道:“还记得吗?当初我们还不认识,就是因为你太好看了,我才不忍心杀你”。 月儿高兴的连连点头,“哥,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会疼月儿!”。 烦了笑道:“我当然疼你,谁敢欺负你,我就去砍死他!”。 月儿抿着嘴松开衣角,跳到巴扎背上“咯咯”笑了起来,犹如阳光拨开乌云般灿烂。 烦了脸上露出笑意,心中却在苦笑,月儿的心理很不正常,这样下去早晚会出问题,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个心理医生。 阿墨凑到月儿旁边讨好,米拉则无声的来到烦了身边,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烦了低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月儿没欺负你吧?”。 米拉笑着摇摇头。 越卑微的人越敏感,米拉知道月儿在烦了心中的地位,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在月儿想和烦了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聪明的躲开,却又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位置。 烦了知道,月儿的可爱仅限于对自己,除此之外,她冷漠的面对所有人,她对米拉和阿墨,以及疏勒城里的所有人都不会有温暖的怜悯。 可他没办法责怪月儿,也没办法改变她,所以家里就只能维持这种有些诡异的关系,最后他也只能无奈挠挠头,先这样吧…… 随着悟能大师回归,疏勒镇迅速恢复正常,迅速增多的商贾使疏勒城呈现出一种近乎畸形的繁荣,新成立的疏勒商会甚至等不到过年便出发了,他们带了许多货物和金银铜钱,打算去于阗找那位有商业头脑的将军一起发财。 说到这里要说一句铜钱,看似不起眼的小铜钱,其意义远超想象,繁荣的市场本身就离不开稳定的货币。虽然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用金银丝绸代替,但小面值的铜钱对于市场来说无可替代。 (不明白的同学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的生活中没有货币,或者只有一万块一张的纸币,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盛唐时势力深入中亚,加上丝绸之路的繁盛,唐钱自然成为独一无二的金融霸主,无论大唐钱监铸造的钱还是各军镇铸的钱,只要有大唐年号,都是绝对的国际通用货币。 (相比较而言,美元真的弱爆了。在整个历史上,我国周边的所有势力,只有一个突骑施曾铸过铜钱,至于零星的金银币,大多作为一种装饰或者小范围流通的奢侈品,货币价值可以忽略不计,铜钱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恰恰是顶级文明的象征。) 在烦了的整个谋划中,商贾是重要一环,为了表示对疏勒商会的支持,还特意派出五名辅兵给商队做保镖,他倒想看看,有哪个不开眼的先跳出来。 平静且忙碌的日子一天天流过,元和三年终于走到了尽头,疏勒人都开始准备奢侈的新年。 在这一年里,安西失去了三位名将和整个焉耆,得到大半个疏勒镇和一个红头发的镇守兵马使。 烦了失去了艾莎和一些兄弟,得到了满身伤疤,和一颗被锤炼的更强韧的心脏。 他是安西兵,安西兵没有软弱伤感的习惯,他紧紧握住那把长刀,冷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元和四年,随时准备着一刀砍过去。 第145章 还好怂的快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意味着过年结束新年伊始,许多人建议,去年正月十五咱们搬进疏勒城,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该演几场大戏庆祝一下,大将军顺应民意,特令从十四开始连演三天,同时开市三天,大伙好好热闹一下,为今年开个好头,消息传开,欢声雷动。 正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诸州刺史带着族长和驮队却先到了,甚至勃律两部都来了一队。烦了从来不敢小看这些族长的智商,这些家伙或许见识不怎么样,但绝对不缺小聪明,一个个精明的很。 安西都护府原本有健全的驿站系统,不过近年已全数废弃,这些乡野部落深知讯息的重要性,自发组建了一个消息传递的网络,每当有什么消息,便立刻派快马传给临近部落,依次传递的速度真心不慢,以至于疏勒城有什么新闻,只需要短短几天就能传到最远的东州。 悟能大师专门在将军府设宴款待众刺史和族长,坐了满满五大桌,勃律两部族长则与三个熟人坐到了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愣了半天。 烦了先问他们来意,原来这些家伙不约而同的来疏勒城,是想卖出部落里的比如毛毡,葛麻布,皮子等货物,再采买盐巴铁器和其他生活用品回去。 烦了叫过初一道:“你们自己商量价钱,别想着占便宜,也不能叫谁吃了亏,公道即可”。 众刺史认识初一,纷纷道:“大师的人自然公道,小的们信大师”。 烦了摇头笑道:“我虽然不做买卖,可也知道常来常往的道理,两相得益方能长久,左右也不急,你们慢慢商量着,若是僵住了再来找我,我给你们说和”。 众人忙连连道谢,交易的事说完,危须族长又道:“大师,此次来还要问归还牛羊的事,是将军府派人去挑还是小的们送来再挑?是送到疏勒城还是送到别的地方?”。 去年大师借给牛羊,如今一年期限已到,诸部便是来问归还的事,欠债不还这种事可是不能做的,更何况是欠安西兵的债。 烦了笑着说道:“你们的日子刚有些起色,那些牛羊便赏给你们了,不用还了”。 他对这事早有思量,疏勒城周围要耕种粮食,牧场并不宽裕,那批牛羊若是还回来,要用许多人手去远处放牧,或者只能杀掉吃肉,而诸部日子并不宽裕,牛羊种群还太小,不如留给他们繁衍,反正都是疏勒镇的牛羊,放在哪都一样。 满屋的人听完齐齐愣住了,又赏了…… 危须族长反应最快,直接跪地道:“大师,万万不可啊,说好了是借便一定要还,若是再受大师赏赐,小的们要受神灵惩罚的……”。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跪地道:“小的们万万不敢再贪心,大师体恤小的,还是还了吧……”。 烦了笑道:“怎么赏给你们你们还不愿意了?留下吧,多下些崽子,族里也宽裕”。 楚沅刺史俯身道:“大师,属实不能再赏了,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野狐州众族长纷纷道:“小的们若是再收大师的赏,天神都要发怒了……”。 不是诸部不想要好处,实在是心里虚的很,无论哪种势力部落都要缴纳赋税,区别无非是多点少点而已,哪有像这样动辄就送的? 拿好处最多的楚沅刺史态度坚决,“大师,整整一年了,小的们没给都护府出什么力,也没缴一粒粮食一只羊羔子,反而一回回拿大师的好处,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众族长正纷纷附和,烦了却脸色一沉道:“怎么,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这句话何其耳熟,众族长只能答应:“小的们收下,收下便是……”,可他们脸上并没多少喜色,反而一个个面色痛苦。谁都想赚便宜,可是总要有个限度,这样没完没了实在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楚沅刺史道:“大师,野马川南边那三部对大师不甚恭敬,小的们商量了下,想凑些人手,代大师教训去他们一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族长纷纷叫嚣,“对!教训他们,一个个惯的臭毛病!”。 “我部愿意出壮丁一百,粮草也有!”。 “正好农闲!打完了不耽误干活儿!”。 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大师你就在疏勒城歇着,我们去收拾那些兔崽子。 群情激奋间,细心的楚沅刺史发现勃律两部竟然低着头没吱声,心里顿时有些不悦,你们两部离野马川最近,这个时候倒装上孙子了,冷声道:“两位族长,是不舍的对故人下手?还是不舍的人手粮草?”。 众族长纷纷讥讽道:“没看出来,还真是念旧情啊……”。 “杀柏泥部的时候可没念旧情,我看是耍小聪明吧”。 “去年大师亲自带人去野马川演武,你们好处拿的最多,这个时候……呵呵……”。 勃律两族长被人挤兑的脸色很难看,“我们……我们……”。 众族长看他俩竟然还不识相,纷纷变了脸色,正要指着鼻子骂,烦了适时阻止道:“好了好了,坐下!我有话说!”。 待众人愤愤不平的坐下,才笑着道:“你们的忠心我已知晓,出兵就不必了,看完了戏,回去安心过日子”。 楚沅正色刺史道:“大师,小的们去教训完了三部也不耽误种粮食”。 “杀光他们男人!”。 “对!大师就喜欢死了男……”。 “闭嘴!”,烦了忙打断那个嘴上没有把门的货。 “教训什么?你们三个战起来,跟大伙认识一下,以后都是大唐子民,不许自相争斗!”。 跟勃律两部同桌的三个陌生人起身向众人抚胸行礼,一开口让众族长都愣住了,竟然就是他们喊着要去教训的野马川三部。 勃律两部自然认识三个老相识,又不知道烦了什么安排,也不敢多嘴,只能一直低头不语,结果被众人一顿嘲讽。 野马川三部此时正感慨万千,“还好老子机灵……”。 烦了从来没有小看过部落的求生手段,小部落为了生存下去,在各种势力的夹缝中横跳周旋,有时能做出非常高明的决断,比如这三位。 自去年野马川演武,三部便知道自己早晚要归疏勒,区别只是用哪种方式而已。 向大师进献牛羊,南三部一个劲的哭穷装傻,北三部也只能咬着牙凑,结果勃律两部变本加厉的明偷暗抢,三部打又不敢打,南三部只知道装傻充愣,最后一商量,拉倒吧,不就是挪石碑嘛,咱也会! 昨天刚到疏勒城正式成为大唐子民,今天宴会,烦了本想让他们看看疏勒诸部的和谐场面,谁知道楚沅刺史一起哄,诸部竟然要去教训他们…… 烦了道:“自今日始,野马川三部便是大唐子民,以后谁若行私斗,必定严惩!”。 诸族长纷纷道:“遵大师号令!”。 “不听话就狠狠教训!”。 “杀光他们男人!”。 “对,大师就喜欢……”。 第146章 十四部扛把子 野马川三部波澜不惊的归附了,烦了令其与勃律两部合设羁糜州,于回身岭设堡,骆驼出任州刺史兼兵马使,至此九部联盟已有六部归属安西,剩下三部在瑟瑟发抖。 诸部大佬看完大戏心满意足的回去了,疏勒城也开始抓紧的准备春耕,顺利从于阗归来的商队不仅带回了珍贵的货物,还带回了于阗将军的书信,信中表达了他对悟能大师的敬仰之情,表示咱们和平相处,不打架。烦了给于阗将军回信,我对老哥神往已久,将来约个时间吃个小烧烤,咱哥俩只做买卖不动刀兵…… 诸州兵马正在加紧操练,所有人都知道,战事早晚会来,好日子离不开强弓保护。 烦了每天去学堂跟张教喻编辑教材,疏勒镇情况特殊,不能按部就班的学儒家经典,需要更快速的扫盲班和对忠君报国思想的填鸭式灌输,他还特意挑了几个少年去跟阿墨作伴,等他终于从学堂出来,突然发现凛冽的寒风已经被春风替代了。 繁忙的春耕开始,街上的人依然不少,某种意义上来说,疏勒城是座不设防的城市,有越来越多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商旅每日进出,甚至还有葛逻禄商队,烦了只让一些老兵维持一下秩序,其余什么都没做。 疏勒需要的是人气,没必要去甄别每个人的身份,所以将军府的规矩很简单,不管你是什么人,也无论你曾做过什么事,只要你进了疏勒城老老实实的干活儿做买卖,就没人动你,如果敢搞事,那就都去死,烦了想杀一拨人杀鸡儆猴,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其实也不难理解,唯一敢来这里搞事的只有吐蕃,那位于阗将军却在一心发财,至于诸部和商旅则完全没有搞事的理由。 几个孩子光着脚跑过,他们在扮演着戏里的角色,烦了看着他们嬉戏,久久不想离开。 “烦了,我都快要老了”,米拉用一种幽怨声音道。 烦了笑道:“谁说的?你看起来比去年可年轻多了”。 两个人并肩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又来到河边,作为疏勒的大将军还是有些特权的,比如别人都在地里干活儿,他却能光明正大的带着女人看风景,疏勒人很高兴他能这样,也很高兴看到他到处溜达。 米拉靠着他看着缓慢的河水,“烦了,你该娶个婆娘了”,他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在部落里孩子都会跑了。 烦了笑道:“你不想嫁给我啊?”。 米拉摇摇头,“不想”,一个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一个野草般的胡人寡妇,根本不是一样的人。 烦了看着东方,微微眯着眼睛,“米拉,我不敢有女人……”。 米拉好奇问道:“为什么?你怕女人吗?”。 烦了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不怕女人,只是不想我的孩子生在这种地方”。 他不想自己拼命的时候有牵挂,不想像郭华一样因为失去亲人痛苦,不想自己的孩子满手血污,也不想他被人驱赶着去挖堡墙。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若是安西真的到了存亡之际,他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自己的婆娘和孩子。就像鲁卡说的,生死离别,经历一次就够了。 米拉听懂了他的无奈,决定发挥自己宠物的作用,踮起脚尖把嘴巴送到他耳边,用一种魅惑的声音缓缓道:“烦了,我不生孩子,今晚让我陪你吧”。 烦了揉着耳朵道:“不行,我还没想好”。 这次米拉没有走开,又凑过去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想好?”。 烦了被撩拨的有些忍不住,把她拽到怀里抱住,警告道:“别惹我啊,我有神经病的”。 米拉不知道什么是神经病,但她感觉到了身下的异样,抿着嘴笑道:“你的病我会治”。 烦了有点受不了这个小寡妇,无赖的躺到草地上:“来,有本事你现在就上来”。 米拉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好啊……”。 烦了没想到她真敢下手,一轱辘爬起来,边走边道:“你行!我怕了你了”。 米拉起来大声道:“不是你说的现在吗?”。 “哈哈哈哈……”,一群唐人男女哈哈大笑,有老正兵起哄道:“将军威武”。 烦了哭笑不得,这里靠近河边,正是年长正兵的职田,这群人竟然躲着听墙角。 “不能惯她……”,有老卒帮忙打气。 一个妇人大声道:“后生还没尝过女人滋味哩,用不用姐姐教你?”。 引来更多的人大声哄笑,“周家嫂子,好歹找个人少的时候,大庭广众的,周大哥知道了脸上不好看”。 那妇人是个人来疯,掐着腰道:“咋的,老娘教一教后生还要他管?”。 “哈哈哈哈……”。 在胡人眼中烦了是悟能大师,在唐人眼中他就是个年轻后生,那些老正兵夫妇对他没有太多敬畏,反而是宠溺更多一些。 可烦了实在受不了这些人的没羞没臊,只能快步离开,很快漫山遍野的人都知道了,悟能大师差点在河边失了身…… 更多铁制农具使春耕效率大增,今年的春耕比去年要快的多,还有一个原因是人在变多,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人不断进入疏勒城,如今疏勒城里估计能有近四千人,为了方便管理,陆远正统计城内的常住人口,打算以千人为一坊分管。 天气一天天变暖,浅绿色的禾苗连成了线,骆驼从回身岭送回一个坏消息,南三部并没有选择挪界碑,而是跟南边十一部搅和到了一起,已经会盟。 这个变故大大超出烦了预料,他一直在拉拢三部,为了不刺激他们,甚至有意派骆驼这个胡人镇守回身岭,就是希望他们也能跟北三部一样温和归附安西,没想到他们却投靠了摩伲古。 摩伲古是摩伲部族长,也是南十一部联盟的盟主,据说不但骁勇善战,还热心仗义,做事公正,在十一部威望不低,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把三部拉了过去,现在成了十四部扛把子。 烦了面色不太好看,自己低估了摩伲古,蚕食计划被彻底打乱,如今十四部组成联盟,人口超过一万三千,能轻松凑出一两千人的军队,再想收复那里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仅仅过了两天,骆驼又传回消息,摩伲古正在重修荆棘关,还向疏勒派来了使者。 第147章 换衣裳 九部联盟和十一部联盟,一直被烦了视为囊中之物,为了避免双方损失,他采用了武力震慑加蚕食的策略,结果刚刚吞下六部地盘,三部便投靠了摩伲古。 这一举动等于狠狠打了疏勒镇的脸,摩伲古明显不想居于疏勒之下,他想做个自己说了算的土皇帝。 派来的使者,话说的很客气,十四部愿意归附疏勒,接受安西官职,也愿意每年缴纳一些赋税,但要自己说了算。 事情明摆着,摩伲古看上去温顺,实际就是想自立,仇治本就紫红的脸更加难看,“这厮倒是打的好算盘!”。 陆远恨声道:“蛮夷之徒,竟敢行此悖逆之举!马上出兵荡平叛逆!只有横刀落到脖子上他才会醒悟!”。 烦了倒面色沉静,微微摇头道,“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他承认自己有失误的地方,但小失误不足以左右大势,凭摩伲古的实力,说破大天也只有一万多牧民农夫,军械烂的掉渣,他怎么会有这个胆子的? 仇治思索片刻,皱眉道:“别是吐蕃人横插一手……”。 烦了默默点头,事情明摆着,能给摩伲古撑腰的只有于阗的吐蕃人,也只有得到吐蕃人支持他才会有恃无恐,道:“若真是吐蕃人插手,最多三天就会有消息”。 事实证明都不用三天,仅仅第二天就有人带来了于阗将军的亲笔信。信中意思很简单,留下疏勒南端这块地方给摩伲古,咱哥俩继续做买卖,你若要打他,我就派兵帮他。 不出所料,摩伲古果然跟吐蕃人搅到一起去了,烦了也想通了事情的脉络。疏勒镇蚕食六部,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他的意图,摩伲古明白,那位爱财的于阗将军自然也明白。 摩伲古不想被吞并,想做土皇帝,向吐蕃人求助,那位于阗将军也不想疏勒势力到达紫霞关,双方一拍即合,他的意思就是维持现有地盘,把摩伲古放在中间做个于阗与疏勒的战略缓冲区。 仇治道:“从紫霞关到荆棘岭只有不到两百里,轻骑只需一天,你觉得吐蕃人会真的出兵吗?”。 “会!”,烦了道,“初一说过,也枝虽然贪财但很精明,摩伲古被吞掉,安西兵便直抵紫霞关下,他一定会出兵支援摩伲古”。 陆远皱眉道:“麻烦了……”。 以疏勒镇的实力,灭掉摩伲古并不难,难的是怎么将双方损失降到最小,按烦了的计划,今年夏粮收获后便带兵去连哄带吓唬咬他一大口,到秋天或者明年争取把他吞下去,而后再看情况经略于阗或者勃律,可如今吐蕃人提前入场,以疏勒镇目前的实力,以一敌二会很麻烦。 仇治道:“要不向王爷求援?”。 “拉倒吧”,烦了想都没想一口拒绝,“安西就那点家底,大部分精锐还在延城和离爵关,大老远赶来疏勒,来少了没什么用,来多了也折腾不起”。 疏勒镇连正兵带辅兵就两千多,顶天了能拉出去两千人,粮草要等到夏粮收获以后才能有点积蓄,思来想去,怎么算都没戏。 也幸亏那位于阗将军没什么野心,他若打过来,疏勒还真得头疼一阵子。 枯坐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办法,烦了起身道:“先这样吧,再想想办法”。 从将军府出来直奔库房,去找了他做的那个蒸馏酒的东西,当初为了救长安蒸了些酒,剩下两葫芦就丢家里了,月儿偶然尝了一口,断定这东西必定能卖个好价钱,吵着要开酒坊。 经过曲辕犁的事后烦了一直不敢瞎发明,唯恐弄出什么东西泄了密惹下大祸,月儿倒是提醒了他,蒸馏高度酒应该没事,就算被人学了去,吐蕃人总不能拿酒去打大唐吧。 酒坊里一个外人没有,全是东关跟来的老人,除了酒,月儿还特意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用来扰乱偷师者。组装好后开始烧,她又指着一处缝隙道:“哥,这里是不是漏了?”。 烦了点点头道:“当初做的匆忙,好几个地方都不仔细,若要烧的多还可以做大一些”。 月儿记下要点,然后一口气画了十几幅图样让人去做,烦了无语,在防备人这一块,她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她总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在她的心里,除了伤害她的就只剩下想伤害她的…… 牵着她回到家里,刚一进门,米拉却扭头跑进了里屋,烦了笑道:“这是干嘛?怎么见了咱俩还掉头跑了?”。 月儿哼道:“她是看到我回来,跑去换衣服去了”。 “啊?”,烦了更加疑惑,“这大白天的换什么衣裳?跟你有什么关系?”。 月儿撇嘴道:“哥哥没发觉嘛?你自己回来她便穿的薄,恨不得把屁股露出来,我一回来又装模作样的包的严严实实”。 烦了苦笑不得,还真没注意,怪不得米拉总往里屋跑,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经过河边的闹剧,小寡妇总是不放过挑逗他的机会,他也没在意,米拉花心思取悦自己并不是错处,可在月儿面前她当然不敢,结果就是不断的换衣服。 时间不长米拉出来了,果然穿了一身厚实的衣裳,趁月儿离开的空,烦了说道:“别换了,你也不嫌麻烦”。 米拉低声道:“你觉得我刚改的那身衣裳好看不?”。 烦了笑道:“我都没看清,哪知道好看不好看”。 米拉看月儿没回来,咬着下唇道:“我再去里屋换上,你进来看”。 烦了好奇道:“什么衣裳这么神秘?”。 米拉凑到他耳边道:“就是你那会说的那种露…… “咳咳”,月儿走了进来,瞥了米拉一眼道:“你倒会见缝插针”。 米拉忙低下头,一副温顺模样。 烦了忙解围,“好了,好了,不妨事,月儿又没怪你”。 月儿哼道:“她若哄的哥哥开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偏偏要做出这副胆小模样,让哥哥误会我把她怎样了”。 烦了一阵头疼,又来了…… “就是一件衣裳罢了,怎么还搞得……不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片刻一拍脑门道:“有办法了!”。 跑到将军府找到陆远,二话不说直接道:“陆师兄,下文:疏勒正兵及各州辅兵,六月十五前轻装集合,本将军要荆棘岭演武! 给于阗将军也枝去信,邀请他去荆棘岭共商大事! 告知各州诸部,安心农事,不得私自助战!”。 第148章 荆棘关演武(一) 十四部联盟成立,摩伲古举起大旗,对于疏勒人来说这是大事,紧接着便传出一件更爆炸的消息,悟能大师要亲率大军去荆棘岭演武!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演武?演着演着就玩真的吧……”。 军事行动,无一不是拼命遮掩,唯恐走漏消息,像这种提前几个月就嚷嚷的还真是头一回见,但有一条是肯定的,悟能大师目前为止没有不讲信用的记录,说去就必定会去。 各州兵马接到消息后正加紧操练,都憋着劲想一战成名,诸州刺史和诸部族长则一脸懵,将军府明发公文,诸部安心种地,不许助战。 这可真是活久见,凡有兵事从来都是征调下属诸部,只说不去的如何如何,到这里反而成了不许去了。 一时间传言纷纷,“看来大师是打算来真的了,怕咱们去碍事……”。 “据说那摩伲古勾结了吐蕃人……”。 “吐蕃人?大师在轮台堡,率领几百安西兵大战几万大军,尚恐热还不是乖乖的送人送牲口?摩伲古和也枝手底下才几个人?”。 围观群众纷纷恍然大悟,很简单的比例换算,轮台堡几百人打赢了几万人,疏勒镇怎么也有几千兵马,他摩伲古和也枝算根毛? 相对于疏勒人的各种猜测,摩伲古则完全没有多余想法,拼命拉人修筑关卡,不停的向也枝求援,每天远眺北方,唯恐那位大师提前冲过来。 万幸也枝将军非常够意思,给疏勒镇回信,愿与悟能大师会猎于荆棘岭!而后亲率两千大军赶了过来,这令摩伲古信心大增,四五千的兵马,即使打不过,守总守得住吧。 万众期待下,时间终于来到六月十五,此时谷穗泛黄,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诸州辅兵几乎全军出动,疏勒城只留一旅正兵和一旅辅兵,大军浩浩荡荡的出发,声势极为浩大。 围观的人发出阵阵喝彩,呼喊着要把摩伲古和也枝抓回来!只是有一点看上去不太和谐,悟能大师这次的随从有点多啊。 月儿,米拉,阿墨和他的小伙伴,初一带了四个东关兄弟,以及疏勒商会代表,后边还跟着驮队…… “这……怎么这么多人?大师要去过年吗?”。 “不好说,那边人也不少,听说关口修的高大,估计要打不少日子……”。 “商会的人跟去干嘛?打仗还做买卖?”。 “那个……大师的手段,咱也猜不透啊……”。 要说此行最高兴的自然是米拉和阿墨几个,他们万没想到竟然能跟随大军一起出征,月儿则还是那副神色,跟在烦了旁边一脸从容,只要与哥哥一起,在哪都一样。 轻装骑兵,前进速度飞快,第二天过午到达野狐渡,与二黑汇合,楚沅刺史与附近几个部落的族长几次提出要助战,都被烦了回绝。 “都别去了,别耽误农时”。 楚沅刺史恳求道:“大师,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几个族长满脸焦急,全疏勒的族长都是一个心情,悟能大师率领几乎全部人马出战,能赢当然最好,若是有个万一可就全完了…… “大师手段高明,安西兵骁勇,小的们都知晓,小的们去帮着干些杂活儿,保证不劳大师费心……”。 众族长眼巴巴的恳求,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大师你可不能轻敌大意,也不要不好意思说,我们去了真能帮上忙。 谁知道烦了倔强的很,沉着脸道:“怎么?我说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众族长瞬间苦了脸,这句话耳熟,通常到这里便意味着没法更改了。 楚沅刺史端起酒杯,眼含热泪:“大师……”。 “闭嘴!”,烦了怒道:“我去演武,你他娘的哭哭唧唧的想干嘛?”。 楚沅刺史只能唯唯退下,心中暗叹,“老大,我们是真的怕了,你可千万别出事……”。 六月十七继续出发,二黑所部加入后经勃律两部到达回身岭,成立最晚的回身堡辅兵都算新兵,骆驼率领他们也加入队伍继续前行,此时已经超过一千八百人马,几乎是疏勒的全部家底。 六月二十,悟能大师到达荆棘岭北,各路骑兵在关下往来奔驰,耀武扬威,岭上则人头攒动,戒备森严。 摩伲古和也枝嘴上吹牛还行,真要对上安西兵,没有一点出关野战的意思。别看关上人不少,论战力一点把握都没有,不提安西兵从前的种种凶名,轮台堡血战早已传开,五百老兵硬抗了几万吐蕃精锐大半个月,堵的吐蕃名将尚恐热一点脾气都没有,就咱们这些人马,打死都不出去,有本事你就攻上来。 烦了驻马高处观望,新修的荆棘关立于山口,东西长有百十步,高有一丈,“那边有多少人?”。 骆驼道:“吐蕃出兵两千,摩伲古原本有近两千人,听说又从各部征了两千”。 烦了笑道:“六千人马看咱们演武,真给面子”。 “去!告诉他们,明日安西兵演武!顺便问问也枝将军在不在,不是谈买卖嘛?让他的人出来谈”。 传令兵打马而去,胡子等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鬼?大老远跑来演武,还要顺便谈买卖? 时间不长,传令兵回报,也枝正在关上,已经派出了手下。 说着话一队人已经从岭上下来,后面还跟着几匹骆驼驮着货物,烦了道:“初一,带着货过去吧”。 就在两军对垒之际,千军万马眼前,荒诞的一幕上演了,两伙商贾竟然各带货物样品开始商量价钱和交易细则。 烦了看了一会儿,无聊的道:“没什么看头,该干嘛干嘛去吧”。 除了一些斥候,安西兵随意分散到树下乘凉,敌人就在几千步外,这边却东倒西歪的开始玩上了,这是个非常嚣张的态度,可烦了有把握,他确信摩伲古和也枝不敢冲出来,也不怕他们冲出来,纯轻骑兵在野外有绝对的机动优势,即使面对突袭也有足够的时间撤一步。 刚要招呼米拉去东边小湖耍,岭上又下来两个人,是也枝派来的,问悟能大师什么时候能拨冗一见。 “回去告诉也枝将军,明日军演过后,岭下相会!”。 第149章 荆棘关演武(二) 荆棘关演武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听说几千安西兵要兵临城下,摩伲古压力山大,他可不敢拿自己身家性命去赌不会真的杀过来,只能用尽一切办法防御。 也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觉得悟能大师应该不会真的死拼,所以应约而来做了两手准备,能谈最好,不能谈咱就打。 事情发展果然没让他失望,烦了一到马上就开始谈买卖,这让二人松了一口气,看来没打算打。为了进一步试探,派人邀请悟能大师面谈,当使者带回烦了的话,二人更加放松下来,“看来悟能大师确实没想要攻打荆棘关”。 摩伲古道:“无论怎样,明日都要严加戒备”。 也枝点点头道:小心无大错,今晚也要戒备,此人出山第一战便是夜袭妹卆大营,不可不防!”。 摩伲古立刻起身安排去了。 荆棘关度过了风声鹤唳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随着战鼓擂响,演武开始。 与去年野马川演武大同小异,同样的木靶阵,同样的骑射与冲刺,与去年相比,辅兵们操练的更加精熟,人马多了几倍,声势自然也大不相同,一队队辅兵掠阵而过,从进入射程开始直到脱离,羽箭一刻不停的射出,到最后正兵出场,以旅为单位的安西正兵策马冲刺,让荆棘岭上几千人看的鸦雀无声。 精锐士兵与牧民农夫的区别太大了,甲胄和横刀弓箭相比农具与弓根本没法比,看着那些整齐肃杀的队列呼啸而过,摩伲古敢肯定,自己手下若是在野外,会被杀的干干净净,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吐蕃人没有失约。 天近正午时演武结束,各营列队静待,烦了骑马在各营前依次走过,最后回到高处,巡视着杀气腾腾的诸营将士缓缓点头,经过一年操练,士卒在进步,各营将校也在成长,终于有了些兵的味道。 举起手臂喝道:“演武结束!安西威武!”。 近两千将士振臂高呼,“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声震天地,久久回响。 当一个人身处某个群体,会不自觉间慢慢融入,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在场无论正兵还是辅兵,在敌人面前耀武扬威,使得每个人都为之深深自豪。 烦了点点头,大声道:“在这等着我,我去去就回,然后咱们一起回家!”。 巴扎不紧不慢的向南走去,身侧只有石狼和月儿,万人瞩目之下一直走到石碑前停马,“叫也枝和摩伲古过来!”,石狼马上策马而去。 时间不长,二人从荆棘关出来,每人身后还带了四个侍卫。 月儿低声道:“哥,他们若是耍诈,你不用管我”。 烦了扶着刀柄不屑笑道:“就凭他们?”。 张老三说的对,战阵才是最快的训练方式,经历的搏命厮杀越多,面对刀枪时便越冷静,轮台堡之战后,烦了已经不一样了,或许他算不上最强,但已不再畏惧任何凶险,这是百战老兵才有的从容。 月儿感受到了他的轻松,歪头看他一眼,笑着握住那根牙签一样的细剑。 感受到的不止月儿,还有摩伲古和也枝,他们也发现了,对面那个年轻人把手随意搭在长刀上,满脸微笑,仿佛是在迎接老朋友,只有双眼犹如鹰隼,一直在自己的脖颈周围游走。 也枝低声道:“此人必定杀人如麻!”,摩伲古自然也不傻,点头咽了口唾沫。 石狼没有靠近,摩伲古和也枝也只带着一个侍卫走到近前下马,与烦了互相见礼。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摩伲古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雄壮,络腮胡须。也枝则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花白的山羊胡,一对眼珠滴流乱转。 也枝笑道,“老弟年纪轻轻便独领一镇,后生可畏啊”。 烦了笑道:“老哥才是老当益壮,更难得活的通透”,这老小子不爱征伐爱钱财,确实有点意思。 二人谈笑风生,摩伲古则只能局促的在旁边干笑,这是没办法的事,实力才能决定地位。 也枝提出双方交易的事,对商定的其他货物价钱很满意,只是对那新酿的烈酒有些感慨,实在是太贵了。 烦了道:“老哥,我也不瞒你,那烈酒需要添加多种珍贵药材,再用文火熬制六天,十坛才能熬的出一壶,属实是费钱费力,贵是贵了些,老哥若不愿也无妨,给葛逻禄那边的商队吧”。 也枝忙道:“别,说好了便是说好了,每月两坛不能少,老弟还真是会做买卖”。 烦了笑道:“论做买卖老哥才是头一份儿,就这等烈酒,老哥运到逻些(拉萨),或卖或送都能换回十倍吧吧,我这里再给老哥出个主意,这酒大坛运回去,该分成小瓶……”。 也枝哈哈大笑,伸着大拇指道:“高明,高明啊,老弟将来若是没了去处便来投我,保你富贵一生!”。 烦了一拱手算是谢过,“老哥,于阗出好绸绢,葛逻禄出金银,疏勒出美酒,这可都是好买卖,只是这路途遥远,诸多凶险啊……”。 也枝摆手道:“哪来的凶险?从摩伲头领这里过,他还能为难咱们两家?摩伲头领你说对不对?”。 摩伲古忙拍着胸脯道:“些许小事,都在小人身上!”。 买卖的事顺利敲定,烦了提出,十四部终究在疏勒镇地盘,我总得向王爷有个说法。 摩伲古立刻爽快答应,每年交保护费,牛三百头,羊千只,烦了痛快的道:“行,看老哥面子,我也不为难你,能向王爷交差就行”。 很快,一项项盟约在愉快的氛围下迅速达成,最后如下:疏勒军不过界碑。 摩伲古负责过往商旅安全,每年交给疏勒牛三百头,羊千只,作为租赁土地之用,并保证无论人畜不过界碑。 最后烦了与摩伲古击掌为信,也枝将军作为见证,盟约完成。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烦了与也枝老哥依依相别,约定下次再会。 等到了走远摩伲古才发现,安西军竟然一直肃立在原地,近两千人马一动不动在原地等待主帅,更说明其何等精锐,不由叹道:“万幸未与大师为敌……”。 安西兵并未多待,烦了回去后马上启程北返,摩伲古又陪了两天大哥,临走还送上牛羊两千多头。 等送走了大哥,摩伲古看着一片狼藉,再盘算一下腰包,不由欲哭无泪。 第150章 天灾 万众瞩目的大军演有些潦草,安西兵只在荆棘关待了一天便匆匆回去了,等于玩了一出拉练,不仅猜测中的大战没发生,还又是谈生意又是聊天的很和谐。 除了沿途部落供应一点粮食,疏勒没什么损失,讨回的牛羊被顺手送给了新加入的三部,烦了还嘱咐三部,别过界,也用不着怕他们,有事我给你们撑腰,三部终于体会到了疏勒诸部的心情,跪在地上狠抽自己大嘴巴子,“早知道这样,俺们早过来了……”。 也枝带着两千多兵马玩了一趟,顺利会盟,谈好了买卖,还带回一些牛羊,可以说心满意足。 倒是十四部有点惨,又是筑墙又是守关,耽误农时损失不少粮食,被两千多吐蕃兵马吃了一个月更是损失惨重,再加上两边送礼,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轻骑一路赶回疏勒城,烦了在路上做出一系列人事调动,二黑调往东州担任兵马使,二丫接任野狐州,朱勇调回正兵营,胡子调到回身岭担任主将,骆驼则任他的副手,…… 一番操作后各州兵马使几乎全部调换,烦了就是在有意打磨他们,让他们能更快成长,也防止他们在一个地方待的太久做出蠢事。 得知演武顺利结束,已经与吐蕃人会盟,诸部纷纷松了一口气,好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 回到疏勒城的时候正是夏收高潮,诸营顾不上歇息马上冲进地里,今年又是难得的丰年,连续两年大收让所有疏勒人陷入劳累的狂欢。 烦了进到将军府发现仇治和陆远竟然都在,忍不住调笑道:“哎呀,这是怎么了?陆师兄怎么没去田里?”。 陆远皱眉道:“师弟,安西城一个月前遭遇雹灾和大风,粮食减产预计要超过三成,龟兹镇今年有不少地方遭了风,收成恐怕……”。 烦了如遭雷击,捂着脸坐到椅子上一阵天旋地转,仇治和陆远则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安西城两关之间,虽然土地肥沃,但地域狭小人口众多,好年头能剩点,平常年头只能勉强够吃,如今却遭了大灾,而且龟兹那边还不知道损失怎样。 瘫在椅子上仰头看天,喃喃道:“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 安西去年损失惨重,虚弱到了极点,丢掉焉耆镇后只能弃地自保,烦了好歹稳住了离爵关一线,摩伲古勾结吐蕃人自立,他只带着人去吓唬一下马上会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他一直在计算,今年能有大笔粮税,等到秋粮再收上来,那时就能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事,疏勒镇也就有了一定底气,没想到…… 三人沉默良久,陆远低声问道:“师弟,怎么办?”。 烦了闭上眼睛叹道:“还能怎么办,难道让安西城饿肚子吗?”。粮食欠收,人心不稳,办法只有一个,可是谁都不想说出口,只能他来说。 “给都护府行文,并沿街宣扬,安西城缺的粮食,疏勒镇给补上,绝不会让一个唐人挨饿! 等夏税收完,东州全部运去西关,北州先运去一半”,话一说完,痛苦的紧紧闭上眼睛。 东州是疏勒各州中面积最大,最富庶,产粮最多的,北州诸部大多来自西山,去年缺少农具,收成一般,今年烦了特意调拨了农具给他们,粟米长势相当不错。 这两州被烦了视为疏勒镇的战略后方,一直寄予厚望,前些天还在算计能有多少存粮,现在全都没用了。 少了这两州,剩下的中州狭小,南州穷苦,就只剩个野狐州能撑一下门面,粮税估计至少要砍掉一半,什么都做不成了。 烦了苦笑道:“好在我没跟摩伲古闹翻,不然都没法收场”。 没准备好的战争非常危险,战事一开,前方兵马和运粮民夫每天都需要大量粮食,一旦陷入僵持,只能靠搜刮后方维持,然后便是部落反叛或逃亡,土地抛荒,大饥荒来临,人口大量减少…… 战争开始容易,能不能及时结束可就未必了,这也是他一直不敢开启战端的主要原因。 这个鬼地方,运输方式蛋疼到无语,即使能从远处买到粮,运输成本也高到离谱,所以粮食就只能从地里慢慢长出来。 还有一个办法是去抢,可疏勒几乎没有发动战争的本钱,能一战而下还行,一旦僵持自己就崩了。 陆远犹豫着问道,“要不……加税?”。 烦了坚定的摇摇头,“不行!税额早就定好,将军府不能说话不算数,丢了信用,疏勒还有什么?”。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信用破产,一旦失去信用,想再挽回千难万难,况且整个疏勒只有几百正兵,若是失去了信用,别说去征伐别人,自己能不能坐得稳都不一定。 “先这样吧,我回去睡觉去”,烦了摆摆手离开屋子,计划被一次次打乱,安西崛起还是遥遥无期,让他只剩下身心疲惫。 痛并快乐着的夏收如火如荼,疏勒信使穿过西关冲进安西城,一路大喊着冲向都护府,“大将军有令!安西城缺多少粮食,疏勒镇补上!绝不让一个唐人挨饿!”。 “好小子!真行!”,一个唐人老汉大叫道。 “好!”。 安西城内一片欢呼声,今年粮食欠收,许多人正议论纷纷,没想到疏勒镇马上就送回了好消息,西域唐人是一家,杨将军果然够意思。 毛先生拿着公文匆匆来到王府,郭旭镇守龟兹,年后小郡主也去了延城,如今王府中变得死气沉沉,王爷书案上放着很多书册,这些书册就是烦了曾用心看过的安西历年战史。 老郭仍在认真的看着书册,只是示意他坐下,毛先生微微皱着眉头,王爷从延城回来后性情大变,整日看这些战史,连政事都有些懈怠了。 “王爷,疏勒镇上文,献两州粮税,解缺粮危局”。 老郭放下书册,轻叹道:“烦了去年免了诸部粮税,今年刚要有点积蓄,却又要拿出一半粮食,疏勒镇恐怕又难进取了”。 毛先生默默点头,疏勒镇去年年初建于一片废墟之上,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好歹挺了一年多,今年刚有点起色,却又要反哺都护府……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今年灾情比传言中还要严重的多,虽然夏收还未完成,但可以确定的是安西城减产超过三成,龟兹镇也有不少地方欠收,估计要少近两成。 前年的疏勒之战掏空了安西的积蓄,去年那点积存,远远不够撑到明年,有了疏勒镇一半粮税,安西城倒是能渡过难关,可龟兹镇恐怕挺不到明年夏粮收上来,那就只能动老本了。 老郭忽然问道:“先生,你觉得安西还能等到大唐王旗吗?”。https:/ 如今的安西只剩两镇之地,汉民胡人加一起不足十万,正兵辅兵全算上只有万余,大将凋零,府库空虚,百货匮乏,刚要休养生息,却又遭遇灾情,逼的刚刚能吃上饭的疏勒镇往回运粮…… 毛先生道:“王爷,安西又有了烦了和郭旭”,少了鲁阳郭华和杨日佑,又有了能独当一面的郭旭和烦了两个年轻人,只要有人才,安西都护府就能再熬下去。 老郭微微摇头,“再等五年,十年,又能怎样?”。 “王爷……”,毛先生刚要说话,却又被老郭打断,指着桌上的书册道:“你知道吗?这些年有七万大唐子弟战死沙场,七万好男儿……”。 过了许久,又缓缓说道:“烦了说的对,豪杰的名字本该让天下人知道”。 第151章 分田地 夏收结束后,田间农活不多,这时草木繁茂,气候温润,疏勒人迎来难得的安逸时光。 陆师兄结束城内百姓的统计后,将军府正式下令:因俘人一直以来表现好,所有人提前放良,包括所有在疏勒城常住的男女记录在册后,正式成为光荣的大唐子民,全城分为四坊,有老兵任坊主。 城内每男丁分粟米七百斤,成女五百斤,幼子四百斤,今后将军府不再分发粮食。 军屯土地分片租给各坊,由坊主分给各户,每季每亩上交粮税三成,七成归于个人。每丁分荒地二十亩,每女十亩作为永业田,永业田每亩每年只收粮税两成。 作坊的工匠和女工,根据手艺每月分发口粮和盐,并发放一定铜钱补家用。 成家男女每月分盐一斤,不够的自己采买,没有住处的分发地皮,修建房屋…… 一系列的政令发布,光给这些文盲讲解明白就花去整整两天时间,经过短暂错愕后,疏勒人就全疯了,先是轰轰烈烈的分地运动,然后是一阵无脑的结婚狂潮,最后他们再顾不上什么安逸,成群结队的冲到地里,伺候庄稼,挖水渠,捡石头,翻地…… 他们以前干活儿很卖力,但与土地真正分到自己手里相比,积极性是大不一样的,从前那种大集体的方式不但会有不可避免的摸鱼偷懒,还会增加许多行政负担,从此将军府的工作量少了一大半。 看着那些男女起早贪黑不要命的干活儿,陆远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你怎么想到的?”。 烦了道:“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中原不是一直这样嘛”。 “可安西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那又怎样?都一样是人,一样的人性”。 只要是人,就有自私的人性,有对更好生活的向往,把主动权交给他们,他们自己就会拼命干活儿。比如那些永业田都远离水源而且很贫瘠,他们一样不会放弃。 陆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道:“女人还是少点,有些人娶不到婆娘”,其实疏勒城里男女比例差不多,毛病出在唐人正兵奉命纳妾,多吃多占,导致其余的人僧多粥少。 烦了笑道:“不用理会,疏勒城日子好过,部落的女人会来的,若日子难过,你把她们抓来她们也会跑”。 “倒也是”,陆远又问道:“你让老兵做坊主,还让他们农闲操练男丁,是想用他们上阵?”。 烦了摇摇头道:“以防万一罢了”,士兵和农夫的差距太大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民夫上阵送死,但这里毕竟是西域,适当操练是必须的。 陆远道:“都护府又给送了一批铁料,这是第四批了”,从烦了回来后都护府对疏勒支持大增,从献粮后更是不遗余力,看得出来王爷对疏勒很是看重。 烦了点点头,“打成农具,跟黑眼部换牛羊,分给各州兵马使,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想要士兵强壮,只靠粟米是不够的,大量肉食必不可少。 “另外,宣扬出去,九月我去荆棘关演武”。 “啊?”,陆远一愣,“又演武?你今年不是不打算用兵嘛?”。 烦了道:“我说不用兵,又没说不演武,东州辅兵离得远,不用来了”。 陆远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他实在搞不懂,六月时演武,与摩伲古和也枝会盟,送出两州粮税后已经确定今年不用兵,却又突然要九月演武,还提前嚷嚷出去,唯恐别人不知道一样。 烦了笑道:“轻骑跑一趟又用不了多少粮食,就当操练兵马吧”。 陆远疑惑着点点头,他实在搞不懂烦了要干嘛,演武还演上瘾了。 巴扎跑了过来,它已经接近成年,体型高大修长,步幅轻灵,奔跑能力极为优秀,确实是一匹罕见的好马,可这货天生调皮,也可能是被月儿给惯坏了,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大堆。 烦了一直认为它上辈子是条狗,还是条不听话的边牧,否则就没法解释它的种种行为。 一人一马沿着田间小路散步,“巴扎,作为大将军的坐骑要有素质,比如不能啃庄稼”。 巴扎把头伸到他面前张开大嘴,烦了不知道它是想让自己也尝尝,还是在故意嚣张,“滚一边去,看你那吃相”。 “巴扎,给我个面子,以后别在街上吃人家的果子,也别抢肉吃了,奥对了,小孩子手里的东西更不能抢,太丢人,明白吗?”,巴扎呲着大牙猛摇头。 来到河边,烦了又劝道:“不是我说你,看到女人洗澡的时候记得躲开点,你还瞪个大眼珠子看,实在是不雅,我都是偷偷看的……”。 几个女人招手道:“大师,过来一起洗呀”。 烦了拽着巴扎边走边低声道:“快走快走,别看了!”。 “噗嗤”一声轻笑,米拉忍着笑问道:“你俩在干嘛?”。 烦了指了指巴扎,无辜道:“这厮是真被惯坏了,偷看女人洗澡,那个……我抓它回去”。 米拉看了眼河里,撇嘴道:“几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胡说!”,烦了反驳道:“哪个老?那个头发金黄的多年轻,还有个子高的和那个……”。 米拉笑眯眯的看着他,“说啊,哪个?”。 烦了干咳一声,“走了走了,家丑不可外扬”。 月儿带阿墨他们去了北州,家里变得很安静,正好趁这个机会做些事,葛逻禄商贾带来一点硝石和硫磺,做点火药以备不时之需,至于火枪火炮地雷手榴弹什么的他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除了火药,还有些蓖麻子,部落里的人说吃了会肚子疼拉肚子,烦了恰好知道,这东西可不仅仅是肚子疼那么简单…… 家里就两个人,气氛有些暧昧,主要是米拉穿了件说不上是什么的衣裳,应该是某种裙子,只是裁剪的实在太短,布料又稀薄的过分。 米拉不停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烦了忍不住问道:“那个……米拉,你这是个什么衣裳?”。 米拉挺了挺胸道:“不知道,不是你说又薄又贴身的裙子好看嘛”。 烦了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说过这句话,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鼻血快要喷出来了,“米拉,我有没有说过穿这种裙子要穿内衣?”。云九小说 “什么是内衣?”。 第152章 再演武 九月荆棘关演武的消息迅速传开,相对于上次,这次的反响稍弱,但争论声则更大,舆论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大师是为了练兵,六月刚会盟,不至于这么快就翻脸。另一派认为大师就是在玩虚虚实实的计策,上次没打,这次会突然冲过去把摩伲古拿下。城里赌坊甚至为此开了盘口。 刚进入八月没几天,一个消息从南边传来,胡校尉竟然亲自带兵去了荆棘关北,正在那里修建大营。 摩伲古紧急征调诸部,并向吐蕃老大哥求援,舆论瞬间一边倒,“以前演武可没修过营寨,这回修大营,还是胡校尉亲自去,明摆着是要打大仗了……”。 摩伲古派人带了礼物赶来恭敬的问:大师是几个意思?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礼物倒是收下了,烦了却没给他好脸色,“安西兵演武,用得着跟你商量?滚!”。 也枝也派了人来问,老弟你要干嘛?不是说好了做买卖的吗? 结果烦了直接避而不见。 好了,这是真要翻脸了,啥也别说了,备战吧,吐蕃大军赶到,荆棘关上预备滚木礌石,日夜巡视。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场大战,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进入九月,疏勒城的人一边抓紧准备秋收,一边等着大军出发。 结果一直等到九月二十,就在疏勒开镰这天,北州兵马赶到,大军立刻便出发了。 一路回绝诸部助战的请求,大军轻骑急进,仅仅四天便赶到荆棘关下,进入早就准备好的大营。 胡子笑道:“你再不来摩伲古就疯了”。 烦了问道:“关上有多少人马?”。 “吐蕃人来了两千,也枝派了副将来,一直在伐木采石,日夜都有人巡视”。 烦了点点头,下令道:“按命令做事吧”。 大营中冲出一队队斥候,有的去往荆棘关下查看,有的则去往东南,还有的去往西南山角,大有绕路包抄的架势。荆棘关上一阵慌乱。 傍晚时有使者带了许多牛羊赶来求见,询问大师为什么要破坏盟约开战。 烦了笑着道:“我怕你们误会,特意提前几个月说了演武,什么时候说要开战了?放心吧,不打仗”。 九月二十五,万众期待的演武终于开始了,与前面两次演武不同,这次没有蹂躏木靶阵,一队队骑兵往来突进,很快越过了石碑,荆棘关上人声鼎沸,往来呼喊。 使者又来了,视死如归的问,不是说好了不过界的吗? 烦了道:“过界了吗?怪我没管好手下,我这就命他们回来”。 等使者回去时,安西兵已经到了关下五百步远,下了马在列阵,还有人在试射号箭,荆棘关上已经喊杀声一片了。 就在此时,安西营中令旗挥舞下令收兵,漫山遍野的安西兵潮水般退去,到中午时,大营中只剩下一队骑兵留守,其余人马回师而去…… 咋呼了几个月,军演却草草收场,安西兵主力只来玩了不到一天。 摩伲古准备了两个月,也煎熬了两个月,看到安西兵退走,他的心情很复杂,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安西兵杀过来。 诸部民夫一哄而散,他们要快点赶回家去秋收,老大哥的人马不能白来,除了连吃带拿,因为实在凑不够牛羊,还带走许多女人,摩当晚便吐血病倒了…… 烦了率军路过回身岭,特意交代胡子,“别闲着,有事没事的去荆棘关大营转一圈,让那边的兄弟挖土堆盖上蒲草,隔些日子再做木梯……”。 胡子低声道:“你是想把摩伲古吓死?”。 烦了道:“没办法,谁让咱们穷呢,年前就这样了,年后你早点放出风去,三月演武”。 胡子点点头,“我好像明白了,你这三六九月演武,分明是踩着农时来的”。三月春耕,六月夏收,九月秋收,正是最忙的三个农时。 “别胡说,就是操练一下兵马”。 胡子道:“那我没事去荆棘关下操练一下步军攻城?”。 烦了点点头道:“有前途,我觉得你该升官了”。 路过野狐渡,楚沅刺史带他巡查了粮窖,今年野狐州粮税近两万石都封存在这里。向阳的土坡挖洞,柴草焚烧后又结实又防潮,放入粮食,洞口填草盖土,能存放很长时间。 “好,楚沅刺史费心了,不枉我对楚沅部的信任”。 楚沅刺史忙道:“都是该做的,哪能不用心”。 如今的楚沅部已经是疏勒诸部中最强盛的一个,没办法,先天优势太大,占据最大最肥沃的野狐渡绿洲,族长又做了刺史,不断有南边的小部落和零散野人赶来投靠,使得部落迅速膨胀。 烦了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收你小儿子做徒弟吗?”。 楚沅刺史忙躬身道:“大师对楚沅部厚爱”。 烦了叹道:“我从掌管疏勒以来,从没用过刀箭,疏勒人艰难,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那么做,楚沅部兴旺是好事,我希望能永远兴旺下去”。 楚沅刺史跪地道:“楚沅部永远效忠大师,若有违背,必受天谴灭族!”。 烦了道:“你大儿子勇猛彪悍,我已升他为从九品队正,等立了战功,便可调去正兵,你小儿子聪慧谨慎,日后能撑起楚沅部,这个安排你可满意?”。 楚沅刺史大喜过望,大儿子竟然在军中有了品阶,小儿子大师徒弟,以后再接自己班,一切完美妥当,连连磕头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烦了点点头道:“好了,吃饭去!”。 丰盛的夜宴开始,楚沅刺史与特意赶来作陪的几个族长竭力侍奉,烦了赏给他们每人一壶烈酒,很快几个老家伙便面红耳赤舌根发硬了。 “大师,小的斗胆说一句,大师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娶个夫人了”。 有人接话道:“就算不娶夫人,身边也该有些女人伺候,像大师这样孤身出入,若是传扬出去,让人笑话小的们不识趣……”。 向大佬献女人可不仅仅是部落的义务,还有许多特殊意义存在,比如某部献的女人受到大佬喜爱,便意味着这个部落会被看重,悟能大师一直不许献女人,可越是这样,这事便越珍贵,众人趁着酒劲旁敲侧击。 “大师,这个……其实女人还是年轻的……那个……”。 “是啊,是啊……”。 烦了大概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只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什么叫女人还是年轻的。 等下!他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 某族长正晃悠着起身,“人家大师就……”。 烦了早有准备,抓起酒壶就砸了过去…… 第153章 三个酒蒙子 楚沅刺史正语重心长的传授为官之道,“有的事能做不能说,有的事能说却不能做,明白吗?”。 某族长脑门上顶个大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不解问道:“大师也是怪,咋还不喜欢年轻姑娘,专喜欢寡妇?。 楚沅刺史摆摆手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听有学问的先生说过,天朝上国,大人物都这样,当年大汉皇帝娶寡妇生了武帝,后汉的昭烈皇帝娶吴夫人,甄夫人跟文皇帝,就是当朝的天可汗,后宫里也娶了三个呢……”。 某族长大惊,“原来如此,大师真是……”。 悟能大师送出两个妹子,舍弃仇将军的孙女,回绝诸部献女人,却唯独对小寡妇米拉情有独钟,终于坐实了其特殊的癖好,这一结论令围观群众感慨不已,果然非常人行非常事,悟能大师就是不一样! 烦了实在没法解释,只能郁闷的回到疏勒城,秋收结束后疏勒人一刻都没有停歇,在封冻之前要尽量多干活儿,为明年做好准备。 今天是十月初三,也是疏勒学堂第一批毕业生离开的日子,九个人都只有十几岁,可疏勒等不到他们长大成人,各州刺史和兵马使都需要能写会算的副手,烦了只能把他们派出去,慢慢磨练吧,穷人的孩子只能早当家。 随着北风越来越冷,老仇治又发病了,老吴说只要能挺过冬天就能再活一年,烦了没事的时候就来坐会儿。 “你是不是想把摩伲古拖死?”,仇治对烦了很了解,他一再演武绝不是练兵那么简单。 烦了笑着点点头道:“我看他能撑到几时”。 职业脱产军人和农夫牧民的战力差距很大,养兵的成本自然也差距很大,除了铠甲兵器,平日人马可都是要吃饭的。 疏勒镇占据中北部最好的地方,有四万百姓,还有都护府支持盐铁才养了两千兵,摩伲古身处南部山地和丘陵,就一万多穷鬼,养兵要艰难百倍。 本来部落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可是迫于疏勒压力,荆棘关他不敢不守,在那里常驻人马,不仅要养着这些人,部落里还少了劳动力,这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每次安西兵去演武,弱小的摩伲古都要全力应对,还要拉来吐蕃人,吐蕃人的吃喝要消耗大量粮食,再加上还要两边送礼,十四部根本满足不了。 “十四部联盟本来就松散,过好日子没问题,真要是吃糠咽菜,我就不信那些部落能死心塌地跟着他”。 安西兵随便去一趟,摩伲古都要全力应对,而十四部越贫弱,联盟崩盘的概率就越高。这是阳谋,摩伲古没有反抗的资本,也不敢无视压境的安西兵,更不敢得罪吐蕃人,所以演武不停,他就只能被拖垮,也是弱者的悲哀,差距来自综合实力,根本无解。 仇治欣慰笑道:“好好好,有你带着疏勒,我死也死的放心了”。 烦了不悦道:“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老吴说只要能撑到明年春天就能再活一年”。 仇治笑道:“多活一年少活一年都一个球样,疏勒这地方不错,大将军旁边还有块空地,我埋那儿正合适”。 烦了点点头道:“心里还有什么事,今天一并交代好,别到时候来不及”。 仇治想了想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玫儿,我死以后这孩子就没有亲人了,你得给我护住”。 烦了不解道:“这话你得跟张公子说吧”。 仇治低声道:“烦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那俩人都不是上阵的材料,帮不上什么忙,将来若有危急,我不想她死在乱军之中”。 烦了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点点头道:“若有那一天,让他们去热海黑眼部”。 仇治叹道:“烦了,若真有那一天,你要作何打算?”。 烦了平静的道:“我是安西兵,是疏勒主将,我哪都不去”。他在意的和在意他的人都在这里,如果安西注定要毁灭,自己也应该留下。 来到街上,米拉无声出现在旁边,不知道她躲在哪了,脸被冻的通红。 把披风给她披上,帽兜拉起,“大冷天的跟着干嘛?也不多穿一些”。 米拉脸皮僵硬的笑道:“穿多了不好看”。 烦了无语摇头,“跟个二傻子一样”。 秋草从远处走过,烦了道:“走,蹭饭去,石狼去切几斤羊肉,再带壶酒”。 鲁卡的小屋还是老样子,进去的时候他正皱着眉写剧本,看到烦了楞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米拉去帮秋草做饭,烦了一屁股坐下道:“我脸皮厚”,虽然上回差点把鲁卡两口子砍死,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鲁卡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来就好,我写了两个故事,正好你帮我看看”,说着跑去翻箱倒柜的拿出一摞纸递过来。 烦了看了一下,说实话,故事相当烂俗,没能跳出青年男女谈恋爱加玄幻的套路,无非是换个身份,不过戏词倒很考究,显然下了不少功夫。 “写的不错,可以排练”。 鲁卡长舒一口气,太长时间没排新戏了,虽然每月都有人送来粮食和铜钱,但吃闲饭让鲁导演非常痛苦,他很急于证明自己。 小心的收好稿子,低声道:“杨兄弟,我知道你怕我写安西坏话,我向你承诺不会那么做”。 看着他真诚的神情,烦了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鲁卡轻轻抚摸着面前的小木桌,看了烦了一眼又快速低下头,“秋草一年没出过城了,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想去河边看看”。 烦了道:“逢十五和月末出城一趟,够不够?”。 “够!”,鲁卡开心的连声道:“够了够了,足够了”。 秋草显然已经能听懂大唐话,抿着嘴向烦了施了一礼,饭菜端上桌,烦了道:“再拿几个碗来,你俩也坐”。 秋草和米拉犹豫了一下,低头坐到桌旁。 烦了给每人倒上一点酒,双手端了说道:“来,都一起,鲁卡兄,秋草,去年走得急,这碗喜酒我给你们补上,祝两位新人白头偕老”。 鲁卡和秋草同时眼圈一红,两个野草一般的人凑到一起,竟然还能有喜酒,眼泪缓缓溢出,“杨兄弟,我……”。 烦了把碗依次与他们碰了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好好珍惜吧,慢点喝,酒有些烈”。 话是这么说,可这是疏勒镇大将军敬酒,加上两个苦命人心情激荡,还有个二傻子米拉,三个豪爽人齐齐一饮而尽,又一起捂着嘴巴一阵猛咳,烦了拍着米拉的背哭笑不得,“都告诉你们慢点了……”。 三人咳完也成了大红脸,烦了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再让他们喝,秋草却把酒壶拿了起来,给每人倒了半碗酒,拉着自己男人回敬烦了。 鲁卡硬着舌头道:“杨兄弟……多谢你,我和秋草这辈子……来!”。 烦了本来想提醒他们先吃点东西,可那两口子把半碗酒又一口闷了下去,米拉竟然也跟着干了,这回倒是都没再咳,烦了心道,“行吧,咱也不能怂”,仰头也灌了下去。 刚要说话,米拉又把酒壶抄了起来,给每人倒了满满一大碗,酒壶正好倒空。 摇摇晃晃的扶着烦了道:“烦了……我……我也敬你一碗……那个……”,说完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鲁卡两口子不甘示弱,一起举杯灌酒。 酒喝完了,三个人齐齐瘫到地上…… 烦了万没想到这仨人竟然是酒蒙子,酒量差还猛灌,挺温馨的场面全给毁了,很快他便发现,她们不但酒量差,酒品也不行,历尽磨难的鲁卡两口子抱在一起哇哇大哭,米拉也抱着他大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吃着羊肉,烦了有些拿不定主意,该说不说,秋草哭的挺好听的,原来哑巴哭的时候是有声音的,不过也不好说,她是受了打击后失语,并不是天生的哑巴。 时间不长,不走不行了,鲁卡两口子哭累了,开始抱在一起又啃又摸,再不走恐怕要看现场直播了。 把烂泥一样的米拉背上往回走,到家放到榻上,刚要给她盖被子,米拉却忽然搂住了他的脖子,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竟没看出什么醉意。 烦了闻着她呼出的热气有些上头,干咳一声笑道:“好啊,你装醉让我背你”。 米拉用力搂着他,在他耳边喃喃道:“你是我男人……”。 第154章 老兵之死 城里出了一件稀罕事,鲁卡的哑巴婆娘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如黄鹂鸟般悦耳,据说是悟能大师给她倒了碗酒,喝完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睡醒后就开口说话了。 有人问普济寺的明远大师缘故,明远大师惊诧的问,“我师叔与鲁卡关系不错,略施小手段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一想也是,以悟能大师的手段治个哑巴,还真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场瑞雪过后,疏勒城沉寂下来,那些疯子终于不往地里跑了,躲在家里帮婆娘纺麻线,修理农具,商量着未来的生活。 仇玫儿和张公子的婚礼如期举行,身份够的人一个不缺,给足了老仇治面子,大戏连演三天,好好热闹了一把。 烦了彻底闲了下来,也能有更多时间教一下徒弟们,他现在已经有十个徒弟,除了阿墨全是刺史和族长的儿子,原本他只想收三两个的,架不住那些人苦苦哀求,不得不一次次扩招,也好吧,反正一个羊是赶,十个羊也是放。 这个时代的师父对徒弟拥有绝对权威,理论上可以随便打骂处罚,甚至打残打死,最严厉的处罚是逐出师门,被师父赶出门的人会被所有人唾弃,基本意味着一生都抬不起头来。 平时月儿教他们多一些,教学方式有些过于残暴,烦了的教学则基本上没有套路,经常讲着讲着就跑了火车,或者干脆带他们出去玩一阵子,所以深受徒弟们爱戴。 有时他也钻进小屋鼓捣一阵,事实证明他理科真的天赋不高,加上也没什么耐心,实验进度十分缓慢。 到腊月十六,仇治忽然派人让他过去,烦了匆匆赶去的时候,心情有些沉重。 除了仇玫儿和张文定,陆远也在,老仇治则跪坐着趴在摞高的枕头上,喘气声又粗又急,紫黑色的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烦了……大冷天让你来……坐!”。 烦了坐到他面前,看着英雄迟暮。 “文定答应……第二个孩子姓仇……你和陆远……给做个见证!” 烦了点点头,“好!”。 “快过年了……别折腾,就悄没声儿的埋,坑我让人挖好了”。 烦了平静的劝道:“要不过完年吧”。 仇治艰难的道:“过不去了……大过年的坏了大伙儿心情”。 “也行!”,烦了痛快答应着。 老仇是安西兵,安西兵死活都要爽利,王府门口的老刘是这样,巴水渡大营的王二是这样,他自然也一样。 “行啦……回吧……”。 烦了知道,老仇治不想别人看他的狼狈模样,起身离开。 “烦了……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儿!”。 “忘不了,放心去吧!”。 腊月十六未时,安西老兵仇治离世,这老家伙连坑都挖好了,不给人添一点麻烦。 烦了做了两个菜,与陆师兄在炕上相对而坐,沉默着几杯烈酒下肚,陆远忽然道:“咱们该去送一送的”。 烦了道:“上午都送过了,怪冷的,不去了”。 陆远点点头,抿了口酒说道:“老仇走了,师弟,就咱俩了”。 烦了闷声道:“老家伙一年病半年,有他没他也差不多,就是以后……”。 唯一的不同是,以前无论自己去哪都不担心家里,因为他知道那个老家伙在,出不了乱子,以后再要出去,恐怕就不那么安心了。 “师弟,你答应他什么了?”。 烦了道:“我答应他,如果安西要完蛋,送玫儿她们去山北”。 陆远点点头,犹豫一下又道:“能不能带上你嫂子她们娘俩?”。 烦了道,“我早想过了,真到那一天,师兄带她们一起去,还有米拉和月儿他们,一大群女人孩子,需要个领头的”。 陆远笑着摇摇头,“我虽说没了一只手,可我还是安西兵呢”。 烦了没有再劝,曾经他也奇怪,这些人怎么那么傻,明知是死也不回头,后来明白了,他们是安西兵,是大唐男儿,既然长辈和兄长都没有退缩过,他们自然也不会缩头逃命。 仇治死在年末,城里今年有几百个孩子出生,死生之间,轮回万物,普济寺的大钟敲响的时候,元和五年开始了。 !!!!!!!!!!!! 郭旭,安西都护府龟兹镇镇守兵马使,被人与疏勒镇主将杨凡并称为双杰,也是默认的安西下代头领。 娶了小郡主又镇守一方,许多人羡慕不已,可他从未觉得这个位置有多好,如果能选,他更愿去坐周虎的位置,率领军队守卫关城。 郭秀儿心疼的看着她的男人,他才十八岁,头上竟然有了许多白发,眉头紧锁的模样倒像个中年人。 旭子正在看着面前的信函发呆,这封信来自回鹘保义可汗,他邀请安西五月共击尚贡热,安西出兵拖住尚恐热部分兵马,回鹘沿谷地全力进军,必能大破吐蕃。待赶走尚恐热,除了焉耆镇,西州的交河,天山两县割让给安西,以后双方继续联盟抗击吐蕃。 事关重大,他将信送去安西城交给王爷,王爷却让人又送了回来,只回了三个字,“自决之”,意思很简单,安西早晚要由你执掌,你要学会自己做决定,可是这个决定何其艰难。 保义可汗三年前继位,开疆扩土,威名赫赫,安西对他并不陌生,当年还没继位就曾率军驰援过安西,双方并肩抗击吐蕃,建立了不错的友谊,上次葛逻禄派人来请老郭调停山北战事,他也很给面子,能称一声安西的老朋友。 北庭都护府山南西州和山北庭州,加上连接两地的五百里谷地,都是最好的膏腴之地。回纥对大唐没脾气,但绝不能容忍吐蕃染指,结果就是拼了死命的打。最后庭州归回纥,西州归吐蕃,谷地一边一半僵住了。可吐蕃只要在西州,回鹘就等于被人掐着脖子,所以近年虽然没打过大战,小规模冲突是一直没停过。 保义可汗已经分别与大唐和葛逻禄会盟,这回是腾出手想解决西州这根刺了,所以派人来联盟。 郭旭思虑再三,却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吐蕃前年刚夺了焉耆,为了能让安西休养生息,烦了与尚恐热会盟。其实都清楚,所谓的会盟一文不值,吐蕃也从来没拿会盟当回事过。双方联合出兵成功率倒是不低,保义可汗的信用也不错,若一切顺利,对双方确实都有好处。 可安西太虚弱,去年又受了灾,出兵等于押上身家性命,万一出了岔子便是大祸。 郭秀儿道:“不如坐山观虎斗?”。 旭子皱眉摇头,“不是那么容易的,烦了说过,老大和老二打架,老三一定幸免不了”。 谁都不是傻子,鹬蚌相争的典故都懂,可渔翁能得力的前提是鹬蚌对渔翁造不成威胁,看两虎相争的前提是你足够安全,而安西既没有足够的实力,也没有退路可言,所以注定没办法置身事外。 安西若是什么都不做,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面临更大的麻烦,回鹘和吐蕃的胜利者对安西来说足以致命。 (不明白的兄弟可参考一战二战,实力强离得远的老美可以坐山观虎斗,小国便只能被迫卷入战争,不是他们傻,是没得选) 郭秀儿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劝道:“那就再等等吧,烦了的回信也该到了,看看他怎么说”。 第155章 二杆子道士 烦了收到旭子的信整整想了三天,最后也没能想到稳妥的办法,事情明摆着,西州位置太重要,回鹘不想被人顶着脑门子,一定会全力攻打。而吐蕃一旦失去西州,等于放出回鹘这个大敌,往东诸州甚至河西走廊都要面临回鹘与大唐了战略夹击,所以必定会全力死守,双方投入的兵力可能是个天文数字,以安西的本钱,跟着混都混不起。 可不入场也不行,如果干等着这两个庞然大物分出胜负,安西可就真麻烦了。 最后只能给旭子回信,可以先答应着回鹘,然后慢慢拖着看情况再做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太早下场,但也不能等到双方打完了再动手,最好能寻机收复铁关城,离爵关地势不足以坚守,拿回铁关城安西还能有一战之力。 烦了无奈叹息:“唉,真是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啊……”。 “你说什么波生?”,米拉好奇问道。 烦了看着她胸前刚要说话,石狼跑了进来,“大师,有人在酒坊闹事,还摸月娘子的腿……”。 “啊?”,烦了愣了一下,竟然有人跑到老子地盘闹事,还欺负我妹妹,这真是…… 抓起刀直奔酒坊,石狼边走边道:“是个唐人,进去没钱还要酒吃,又对月娘子……”。 “天王老子也不行!”。 烦了还真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匆匆赶到酒坊,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分开众人进到店内,是个脏兮兮的中年男人,一手拿着月儿那柄细剑架在她脖子上,另一手在嚣张的倒酒,月儿见他进来,双目含泪叫道:“哥……”。 烦了顿时热血上头,两步赶上前,抽刀便砍了过去。 那人看到烦了刚要说话,却见长刀已当头落下,他没想到烦了竟上来就剁,忙抽身闪过,“慢着……”。 一记上撩接着挥出,那人忙再退,“等等……”。 烦了哪会听他的,见月儿已经躲开更没了顾及,双手握刀又是一记横劈。 那人脚步一转躲开刀锋,趁机拔出背上长剑喝道:“欺人太甚!贫道……”。 烦了没兴趣听他扯,斜着一刀再次砍下,却见一柄长剑闪电般当胸刺了过来。 长剑后发先至,直刺也比挥砍要快,若不退就会先中招,可烦了这种事经的多了,见长剑刺来根本没有退的想法,身子微微一扭,拼着肩膀中一剑,长刀仍夹着风声砍了过去。 那人万没想到烦了竟然是这种打法,狼狈的收剑退开,“慢着!我……”。 朱勇悄悄摸上来,“我去你的吧!”,一脚把那人踹翻在地,众人一拥而上,一阵拳打相加,揍得他只能抱头哀嚎。 等揍的差不多,烦了才道:“好了,停手,提起来问问”,这也就看他是唐人,若是换成胡人,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那人被圈踢的鼻青脸肿,俩人架起来拖到烦了面前。 “哪来的?敢跑到疏勒城撒野!”。 那人肿着嘴唇道:“贫道乃是青城山阴阳洞,道号玉清子”。 “青城山……”,烦了一愣,大唐来的…… “什么山你也不能欺负小女孩吧”。 “贫道何时欺负她了?”。 “我……那你拿剑架她脖子上”。 玉清子怒道:“我就是看看那柄剑,什么时候架她脖子上了?”。 烦了眨眨眼,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回想一下,好像那细剑是离月儿是有点远,扭头看向石狼。 石狼低着头喏喏道:“我听店里伙计说的……”。 伙计小声道:“我说有人没钱吃酒,要给月娘子医腿换酒……”。 又看向月儿,月儿高兴的道:“哥,道长说他能医我的腿……”。 烦了抹了把脸,好像有点误会了,应该是这位道长没钱,答应给月儿医腿换酒,石狼个蠢货学错了话,自己进来的时候道长正在看月儿的剑,因为角度问题,好像架在月儿脖子上,月儿又激动之下叫了一声哥,然后就…… “松开,快请道长坐下,准备酒菜,还有……勇子你去哪?”。 朱勇头也不回的越跑越远,“我婆娘要生了……回去收拾收拾……”。 围观人群迅速散去,酒菜上桌,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那个……道长是来自……”。 “青城山阴阳洞!”。 “好!好地方!道家圣地!那个……道长仙风道骨,一看就是高人”。 其实烦了对于他能不能治好月儿的腿并不抱太大希望,一成和五成的成功率都一样,反正人治死了就是你运气不好。 之所以这么客气,主要是因为他来自大唐,还有就是对道家这个中原本土宗教有些莫名的好感。 “道长不在青城山修道,怎么不远万里来到此处?”。 玉清子对于万里之外的唐人也很宽容,并没有计较自己被圈踢的事,“奉家师之命找师兄”。 “道长从哪条路来的?出来多久了?”。 烦了以为他是从南路来的,玉清子一番讲述惊的他目瞪口呆,这家伙竟然是从青城山直接向西走的,从川西几乎横跨了整个高原,而他下山的时间更惊悚,是十年前…… 十年前师兄被吐蕃人掳走,有人说他降了吐蕃,师父大怒,命三个徒弟下山去找,没降就把师兄救回来,真降了就清理门户,师兄弟三个从此踏上漫漫寻亲路,一走就是十年。 “找到你师兄没?”。 玉清子默默摇头,“打听到一些传言,有人说师兄行刺一个大人物后被杀了,还有人说没被杀逃脱了,还有的说他娶了一个大人物的女儿”。 这简直太疯狂了,为了找一个也许早就死掉的人,三兄弟在高原跋涉十年,不知历经多少艰险,行程何止万里,几次被吐蕃人抓住后逃脱,如今也就剩下他一个…… “令师是跟你们哥几个有仇吧?”。 玉清子大怒,拍案而起道:“竟敢对吾师不敬!”。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烦了连忙道歉。 他理解不了这种二杆子行为,但不妨碍他敬佩,因为史书上许多事情就是这种二杆子做的,为了心中的执念,他们能不顾一切。 “道长,我敬你!”。 玉清子举起杯,郑重道:“该我敬你们,还以为西域已无大唐王旗,没想到你们还在!”。 “敬大唐!”。 “敬安西!”。 连喝三杯,二人哈哈大笑,直呼痛快! “杨兄弟,令妹这柄剑何处得来?样式颇似我师门功夫”。 烦了一愣,问道:“你师兄叫什么?”。 “师兄道号宣清子,俗家姓毛”。 第156章 你们在干嘛 玉清子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要去安西城,想想种种特征,烦了基本能确定毛老头就是那个宣清子。 哥仨在高原流浪了十年,对吐蕃很了解,他说高原上没有人,全是畜生,一小群畜生极尽奢靡,毫无人性,一大群畜生则麻木的忍受,他亲眼见过多次所谓的祭祀仪式,年轻男女被用各种方式残忍杀死,十几岁的少女被剥皮,人皮人骨制成所谓的法器…… 近年高原上粮食减产,牧场荒漠,赞普身体不好,两位王子的争斗愈发激烈,两派争斗从朝廷蔓延到乡野,动辄几百几千人的大屠杀,没人可以置身事外,而远离高原的各地将军则在各怀鬼胎,保存实力以图自保。 烦了并不觉得意外,吐蕃的地盘实在太大了,陇山以西,天山以南,直到葱岭以西的大宛,大小勃律,天竺等,加上整个高原。如果单论面积,现在的吐蕃比大唐要大好几倍,贵族和僧侣无底线的奢靡,各属地对百姓残酷压榨,叛乱此起彼伏。粗糙的行政能力,对遥远的属地缺乏控制,蛋疼的继承制度,佛教与苯教的争斗以及宗教对政事的影响…… 许多人都明白,内乱一旦失去控制,庞大的吐蕃帝国便可能会分崩离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布啤如才想举族搬来疏勒,也枝才会只顾自己的钱袋子。 可话说回来,没人能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崩,许多人还在期待某位雄主的出现。就算崩盘,庞大的帝国分成几块也依旧是几大霸主。 危机四伏的吐蕃,半死不活的大唐,跟烦了都没什么关系,他更在意怎么才能让安西更强一点,让疏勒更强一点。 疏勒学堂再次扩建,张教喻从安西城招来了几个老师和同学,将军府下令,择优录取一百个孩子,不论出身,不分汉胡。 消息传出,满城轰动,能写会算对西域人来说太珍贵了,意味着人上人的机会和命运的改变,没有爹娘能拒绝这个诱惑。云九小说 张教喻看了下汇总的数目,苦笑道:“中州诸部也知道了,如果加上他们,得有六七百,这怎么挑?”。 烦了问道:“唐人有多少?”。 “三十多个”。 “全录,胡人族长的儿子优先,十岁以上的优先,父母俱全老实本分的优先,聪明伶俐身体壮的优先”。 张教喻依次记下,又问道:“束脩怎么算?”。 “唐人全免,极优秀的胡人子弟也免掉,算一下每年需要的粮食和牛羊,其余人均摊,你和诸位先生由将军府供养”。 张教喻大概估算一下,皱眉道:“有的人恐怕交不起”。 烦了道:“交不起的找坊主担保,向将军府借,不要利息”。 张教喻不明白他的想法,但没有再追问,起身刚要走,烦了却又叫住他:“张先生,品德课一天都不能落下!”。 张文定点点头,“放心吧,将军!”。 陆远把门关好,伸着大拇指道:“你若早生几十年,安西四镇一个都少不了!”,他看过烦了参与编写的品德课本,全是誓死效忠大唐和安西的词句,可以想象那些孩子一遍遍背诵后会是什么后果。 烦了苦笑着摇摇头,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可是别无选择。 陆远又道:“摩伲古派了人来,说了不少好话,还说部落艰难,想牛羊缓一缓再给”。 十四部也是没办法,本来就穷,去年安西兵演武两次,吐蕃援兵去了两次,连吃带拿可不是小数目,荆棘关大营里进出匆忙,木梯都打造了一大堆,十四部也只能派人陪着吹风。 去年被折腾的收成不好,如今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眼看要进入三月,摩伲古实在撑不住了。 “告诉他,不行!”,烦了毫不犹豫的拒绝,“租借咱们疏勒的地,有东西讨好吐蕃人,没东西交租金?没有这个道理!”。 其实现在明眼人已经明白疏勒军演的目的,就是逼着摩伲古陪玩,这么玩下去早晚会拖死他,可他又不敢不陪,真要是不设防,安西兵溜达着进入荆棘关,十四部也就完蛋了。 胡子说南三部今年找他好几次了,说了些懊恼的话,还暗示如果大师有意,他们愿意帮忙,烦了让胡子先拖着,这三部是标准的墙头草,一直在左右横跳,眼看摩伲古要被玩死,对面的北三部却吃的满嘴流油,肯定会有些想法。 陆远笑道:“看来摩伲古撑不过今年”,烦了原来的计划是今年收复疏勒南部,因为缺粮不得不改变计划,换了一种方式,最终结果还是差不多。 烦了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皱眉道:“其实我近来在想,现在跟也枝直接对上,到底是不是好事”。 十四部是块战略缓冲区,把他吞下去,疏勒就要和于阗的吐蕃人直接对上,也枝恐怕不会像现在这么和气了,疏勒实力还是不够,不足以威慑也枝,到时很可能要打一场。 今年的春天来的晚了一些,可终究还是来了,南风吹过,冰雪消融,疏勒人又开始了忙碌,现在他们是在为自己和家人忙碌。 烦了看了下送来的书信,一封来自毛先生,不出所料,这老家伙就是玉清子的师兄,可怜三个师弟奔波十年,总算是有了结果。 另一封来自旭子,他答应了保义可汗,但也告诉他安西需要时间准备,旭子决定亲自去离爵关,以便西州大战时能就近抓住战机。 最后还劝烦了早点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 烦了笑着对米拉道:“旭子让我找个正经女人,他说你不正经”。 每当月儿不在,米拉就会变得大胆放肆,扭着水蛇腰跨坐到烦了腿上,舔了下嘴唇低声说道:“那你喜欢我正经还是不正经?”。 衣料很薄,烦了感受到了热量,笑着低声答道:“我还是喜欢你不正经……”。 米拉抿嘴一笑,搂着他脖子道:“烦了,我跟你快两年了,你真要等到我老的不成样子吗?”,她觉察到了身下异样,腰肢开始慢慢扭动。 一阵魅惑的声音钻进耳朵,烦了扶住她低声道:“我想等到明年,到十八岁”。 米拉没再说话,只是喘息却越来越粗,腰肢也越扭越急,烦了感觉情况好像不太对。 “嗯……”,米拉终于一声闷哼停下动作,烦了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什么都过敏”。 月儿从外面闯了进来,“哥,你……你们在干嘛!”。 第157章 一定要睡 米拉捂着脸跑进里屋再没出来,月儿则阴着脸撅着嘴巴,可怜的烦了只能自己去找衣服换。 米拉低着头满脸通红,“烦了,我……我……”。 烦了“噗嗤”笑出声来,摸着她头道:“没事,等我回来”。 元和五年三月十六,烦了率军出发,去荆棘关进行第三次军演,相对于前两次,这次各种声音小了许多,许多人猜测大师是要将军演进行到底了。 一路操练兵马进军,三月二十二赶到荆棘关大营,经过整整半年的经营,大营已经有了不错的模样,马棚与大量半地下的土窝子可以供战马士卒使用,中军还特意准备了几顶大帐篷,后营盖着草帘的地方伪装成粮草,其实那里只有少量粮食,其余都是土堆柴草,另外还打造了大量的木梯,摩伲古很乖,估计他也很难知道大营里的具体情况。 荆棘关平时有六七百人驻守,一个多月前摩伲古征调壮丁达到三千,吐蕃人半月前来了近两千人。另外据卧底透露,十四部的日子很艰难,吐蕃人凶神恶煞一般连吃带拿,还不断讨要女人,各部粮食牛羊都损失惨重,许多人非常不满,都被摩伲古压了下去。 胡子低声道:“我觉得差不多了,南三部愿意临阵倒戈,能拿下来!”。 烦了笑道:“不到时候,按计划军演”。 如果拼着承受一些损失,拿下荆棘关不难,难的是怎么完整的吃下十四部,如果摩伲古带着人跑去于阗就白忙活了,就算能完整吞下来,还要应对也枝,至少要准备几个月的粮草和军械。 三月二十三,令许多人疲惫不堪的军演开始了,近两千安西兵分为三部,两翼各三百骑兵先一步飞出,中间一千多人则直接下马扛着梯子向南前进。 随着战鼓催促,前锋很快越过了石碑,而后继续前行向荆棘关逼近,关上已经炸开了锅,“真的杀过来了……”。 骑兵护住两翼,步军向前,四队摆开形成宽大的正面,这样的方阵整整排出了五个,每队都是粗糙的木盾在第一排,后边三架木梯,其余人持弓前进,黑压压的人潮离关墙越来越近。 八百步! 五百步! 两百步! 严整的安西兵大阵给关上带来巨大的压力,摩伲古与吐蕃副将面面相觑,“真的来了……”。 有人带着哭腔道:“首领,降了吧,悟能大师发火了”。 “降了吧……”。 “叛乱军心!斩!”,吐蕃副将一声大喝,两颗人头骨碌碌滚出老远,关城之上人人自危。 “御敌!御敌!”。 关墙之上的人在忙乱时,安西步军已经逼近到百步之内,这个距离已经进入安西军弓的杀伤范围,但吐蕃弓力不行,十四部的木弓就更不用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止步!”。 令旗挥舞,步军齐齐停步,与关墙上众人对视,关上关下,寂静无声。 再往前便是上坡,然后便是一丈高的夯土关墙,烦了深知爬梯子攻城的残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让手下去拿命填,足足待了两刻,才下令道:“回军!”。 中军号响,步军后队先撤百步驻守,而后依次后撤,两旁马军往来戒备,不多时已经退至千步以外,队列竟毫不散乱。 军演又结束了,关城上的人在大口喘气,安西军这次逼近到了离关墙百步远,摩伲古甚至都没想过派人去问为什么过界,反正都已经过来了,问不问也就不重要了。 春耕的百姓远远看一眼经过的大军,又低头做自己的事,许多人在议论,大师究竟会在第几次军演的时候把摩伲古的头砍下来。 疏勒已经完全步入正轨,将军府不需要做什么,其实大多数时候百姓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需要官府指手画脚。 三月三十,烦了回到疏勒城,当天晚上,月儿把米拉赶到里屋,站到他面前郑重道:“哥,我想医腿”。 烦了一阵犯难,叹口气道:“月儿,我问过那个牛鼻子,他只有五成把握,搞不好你的腿要截掉,命都可能搭进去”。 月儿咬了下嘴唇,坚持道:“五成不少了”。 烦了皱眉思虑再三,终究不敢点头,一想到要把月儿的腿割开皮肉凿断腿骨,他就觉得毛骨悚然。 握住她手道:“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万一不成,可就……”。 月儿低声道:“哥,我十二了……”。 “十二又怎样?”,烦了问道,十二岁的小女孩儿,花骨朵的年纪,更不能冒这个险,不值得。 月儿道:“部落里十二岁就能嫁人了……”。 部落里确实有十三四岁就生孩子的,可因为难产而死的也一大堆,烦了明白了月儿的想法,她大了,知道爱美了,对自己的瘸腿很自卑,所以宁愿冒险也想治。 “月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月儿低着头点了几下。 在一瞬间,烦了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依次想着身边的人,阿墨?东关跟来的哪个?不会是石狼吧…… “那个……他嫌弃你腿了?”。 月儿摇了摇头。 烦了温言道:“月儿,腿治好确实好看,可好看并不是必须的,真不值得用命去冒险,我觉得还是再想想吧,好不好?”。 月儿黯然点头。 烦了把她轻轻拥在怀里,拍着她背道:“月儿,哪怕能有个八成把握我都不拦你,五成实在太危险了,生死一瞬间,我不想你锯掉腿,更不想看着你死掉”。 月儿把脸埋在他胸前,“哥,别人会笑话你的……”。 “胡说!”,烦了道:“我妹妹长得好看,能挣钱还会武艺,他们羡慕还来不及,也枝前几天还特意写信给他儿子求亲呢”。 月儿身子一僵,“你答应没有?”。 “我答应个鬼!他算个什么东西!”。 月儿高兴的笑了,用手在自己头上比量着,“哥,你长高了,我也长高了,还是到你胸口上面一点儿”。 “嗯,早点睡吧,睡得好个子才长得高”。 看月儿离开,烦了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哄这个妹妹真的比砍人还累。 钻进被窝刚准备睡觉,黑暗中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抓住身旁长刀,烦了刚要问是谁,那人却撞到了桌子上,“哎哟”一声痛呼摔倒在地。 烦了听出来了,问道:“米拉你干嘛呢?摔到没有?别动我点灯”。 “别点灯!”,米拉急道。 烦了起身向声音摸过去,“好好好,不点,你怎么摸黑过来了?”。 很快摸到了米拉的背,却是温热的皮肤,再一摸确定了,小寡妇没穿衣服…… 忙把她拉起来塞到被窝里,笑着低声道:“你也不嫌冷”。 米拉咬住嘴唇把他按到身下,低声道:“你不是让我等你嘛,怎么不去找我?”。 烦了脑子有些发懵,“我……”。 米拉俯身道:“你不找我,我就来找你,这次我一定能行,今晚非要睡你不可”。 第158章 粗人细人 喜大普奔!小寡妇终于把大师拿下了!其时间之漫长,过程之坎坷,心路之曲折,结局之悲壮,简直能让鲁卡写一部大戏了。 从法理来说,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偷汉子,放到八百年后要被浸猪笼的,好在这里不太讲究那些东西,疏勒城里这种事也司空见惯,你看,原来环境真的能改变人。 两个狗男女自以为做的隐秘,可惜以月儿的才智和心机,岂能发现不了端倪?一个贼眉鼠眼抓耳挠腮,一个眼波荡漾满脸春意,分明就是有奸情。 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烦了,又咬牙切齿的向米拉道:“做的好事!”。 小寡妇满脸无辜,“月娘子,不是你让我用心侍奉的嘛?”。 “我……”,月儿一跺脚,摔门而去。 这种事都有一个规律,只要有了紧张的第一次,就会有半推半就的第二次,然后便是不由自主的第三次,和自然而然的无数次。 悟能大师也不例外,破戒之后迅速沦陷,罪恶之门一旦被打开,就会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多年修为毁于一旦,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快乐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是五月初十,烦了来到将军府,想打听下西州战事,得知没有消息,正待要走,结果陆远看着他一脸幽怨。 “师弟,你这个月总共在这待了不到两个时辰”。 烦了老脸一红,讪笑道,“这不是有师兄嘛,也没什么大事,你看着办就行了”。 陆远无语道:“没什么大事?疏勒一城五州近百部落,你就打算让我自己干?好歹给我搭把手也行啊,要不你就给我找个帮手”。 以前烦了常来,老仇也能给他顶个班,现在可好,大小事就练他一个,彻底在将军府安家了。 烦了挠挠头,“要不让张教喻来帮你?”。 陆远忙摆手道:“他可不行,书呆子一个,处理不了这里的事”。 烦了想了一圈,实在想不起合适的,“也就学堂那几个吧,也没别的人了”。 陆远低声道:“还真有个人合适”。 “谁?”。 “你妹妹,哥舒月!”。https:/ “啊?”,烦了笑道:“十二岁的小姑娘,你还真敢想”。 陆远没笑,微微摇头道:“你这个妹妹可不简单,整个疏勒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必定能胜任!”。 别人不知道,陆远看的清清楚楚,烦了不太喜欢过问繁琐小事,从河运的买卖到麻布作坊再到酒坊,以及疏勒商会里的大小事都是月儿一手操办,行事老辣缜密,完全不像个小丫头。 烦了想了下,貌似还真可行,月儿文才够用,处理事务一向周密稳妥,忠心更加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她一闲着总容易胡思乱想,给她找点事做也不错。 “可她毕竟是个丫头……”。 陆远笑道:“谁会反对?做个录事参军正好”。 烦了一想也是,疏勒城里就是自己说了算,陆远没意见,别人更不会有意见,再说安西现在的官职也就那么回事,根本论不上什么规矩。 “行!我回去问问她,她要愿意就做这个录事参军,你教教她,别搞出乱子”。(录事参军为正七品,位司马之下) 陆远点头答应,又道:“摩伲古派人来过好几回了,话里话外的对演武很不高兴”。 烦了眉毛一扬道:“他管的倒宽,不提我还忘了,传出话去,六月演武,我看他拿我怎样!”。他不高兴,老子还不高兴呢? 月儿带着阿墨几个进入将军府,疏勒城里连个议论的声音都没有,月娘子是有本事的,又是大师妹妹,做个小官算得了什么? 家里只剩下奸夫淫妇,种种荒唐举止不可细说,和谐省略之。 五月三十,城东河边,打窝,挂饵,甩钩一气呵成,烦了抓着精心制作的鱼竿信心满满,“鲁卡兄,我用了三天时间改进鱼钩,又用三天调制饵料,这次必定能行!”。 鲁卡正两眼发直的看着河水,心思还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烦了对这种二傻子撇嘴鄙视一下,向米拉和秋草喊道:“捡些柴来,等下给你们烤鱼吃”。 米拉笑道:“上次捡的没用到,上上次没用到,上上上次也……”。 烦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了!不捡就不捡,废话真是多”。 玉清子道长走到旁边,阴沉着脸道:“想到办法没有?”。 烦了无语,你特么吃我的住我的,还有事求我,这是求人的态度吗?“看到你这张脸我就饱了,没想到!”。 玉清子哼道:“整日里跟个胡女厮耍,哪还有心思想正事!”。 玉清子剑法相当不错,还有一手好医术,虽然是出家人,但嫉恶如仇,胸有热血,师父一句吩咐,出生入死奔波十年,真是条硬汉。 烦了本来很欣赏他,两人也很投缘,可他得知烦了的悟能大师名号后,态度立刻逆转,“好好的大唐将领,竟然信佛!”。 他的臭脾气打死都不想求人,可他找到了师兄要回去复命,这里到川西远隔万里,能九死一生的来不意味着能再活着回去,如果死在半路,师父那里怎么交代? 师兄告诉他,说:“如果有人能想到办法,这个人一定是烦了”,玉清子立刻赶回疏勒,“你出个主意,我要回去向师父复命!”。 烦了有个鬼的办法,真要有那本事,早向大唐皇帝求支援了,见实在拖不过,只能劝道:“道长,你走的时候,令师的年岁可不小了,如今十年过去,在不在人世都不一定吧……”。 玉清子坚定的道:“就算家师已经飞升,我也要回去告诉他老人家!也罢,既然你没办法,那我便再走一回!”。 烦了无奈道:“道长,这一路有多遥远艰险你清楚,九死一生都是轻的,若死在路上,令师永远都不会知道消息了”。 玉清子道:“家师有言,不做,必无所得,行虽难,亦有所获!”。 看他神色坚决,烦了一点办法没有,这种二杆子死都不会改变心意,撞塌南墙都不肯回去。 玉清子皱眉道:“不过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临行前家师传授一套剑法,精妙无比,此行凶险,吾师剑法不能断在我手中,要传下去”。 烦了明白他的意思,老道士不知死活,他这一去也凶多吉少,剑法恐怕要断了传承。 “道长,你看我行不行?”,这家伙剑法确实有一套,所谓艺多不压身,本大师横跨佛道,来者不拒。 玉清子眼睛看向左上方,“你这种粗人,不配习练精妙功法”。 “我……”,烦了点点头,“行!我粗人,你细,你哪都细!”。 当初郭老四评价旭子,说他与武三郎比武能完胜,但生死相博两个照面就会被砍死,旭子和烦了当时都不明白,直到经历过战阵的生死相博,他们都懂了。 布衣比武单打独斗,讲的是招式轻灵,要的是伤敌自保。战阵却完全不同,顶盔披甲搏命,要有一往无前的拼命气势,求的是你死我活的杀人效率,拼着自己受伤也要一刀砍过去,谁怂谁死,从来不会管什么招式变化。 牛鼻子说烦了是粗人,不配练他师门剑法,烦了确实没脾气,两者确实不是一个套路。 正在说笑,传令兵急匆匆冲了过来,“将军!荆棘岭大营遇袭!士卒死伤数十!”。 第159章 不得不战 烦了一直在关注着西州战事,那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关系到安西的未来,只是他没想到,西州消息没到,荆棘岭大营遇袭的消息先来了。 三天前,数百人在黄昏时突然摸进大营,驻守的一队人猝不及防,死伤惨重,只有几个人夺马逃命,其余四十多人被杀,大营被彻底焚毁。 烦了在将军府端详着沙盘,面色阴沉,自己太大意了,驻守的人也太大意了,都以为摩伲古只能任人拿捏,覆灭在即,却不想想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这种野心勃勃的枭雄。 战端已开,说什么都没用了,无论摩伲古有什么计划,无论他有什么底气,疏勒镇已经死伤了几十个人,唯一的选择都只有开战,若是退缩,军民士气会一落千丈。 陆远坐于书案前,月儿则无声看着哥哥。 良久,烦了忽然开口道:“令!”,陆远忙提笔以待。 “即日起,疏勒城施行军管!”。 “胡子任前军主将,骆驼任副将,统南州与野狐州辅兵民壮!予专杀之权!野狐州辅兵即刻前往回身岭听用!”。 “东州辅兵大部,四天内抵达疏勒城,不得有误!”。 “北州辅兵大部,两天内到达!”。 “正兵一二三营,辅兵一营,配发箭矢铠甲,收拾行装,准备出征!”。 “哥舒月任后营副总管,往野狐州征调民夫驮畜,以备押送军辎粮草!中州辅兵随同,专职护卫粮道!”。 “陆远暂代疏勒镇守,兼后营总管,征调中州北州疏勒城民夫驮畜,运送粮草军械!”。 “六月初三!宜行征伐!大军克日出征!余事战后处置,军令到处,凡推诿不力者,必行军法!”。 话音落时,陆远停笔,烦了略看过一一用印,“下发!”。 书吏接过军令,各散于信使,不多时一队队信使纵马出城去往各处,疏勒城内铜锣敲响,有人在沿街宣读将军府令,从这一刻起,疏勒镇正式进入战争状态。 “师兄,东州辅兵我给你留下,加上诸营留守之人,稳住疏勒城,粮草军械运至野狐州”。 陆远郑重道:“必不辱使命!师弟,是否知会王爷?”。 烦了略一犹豫,说道:“常递告知都护府即可”。 常递告知都护府,不用紧急军情的急递,意味着疏勒镇可以自己处理,不需要都护府支援。旭子率领大部人马去了离爵关,安西根本没有兵马可用,烦了不想白白惊扰百姓。 牵着月儿走出将军府,喧闹的大街已经安静下来,有兵卒在持械巡视,行人皆低着头匆匆走过。疏勒城是座不设防的城市,战事开始后为防备奸细捣乱,军管是必须的,这也必将会带来一些损失。 “月儿,我没有别的人可用,只能靠你帮我”。 征调辅兵,调度粮草,看上去不难,实际上事务繁杂,不但需要写字算数,还要有一定威望,最重要的则是调度人手的统筹能力,指挥许多人有序干活儿不是那么容易的,万一出错军中就是大事。 月儿的身份没问题,经营麻布作坊和调运粮食去安西城也证明了她的能力,重要的是烦了根本无人可用。 总共就只有这些人,他要带兵出征,陆远无论如何不能离开疏勒城,在野狐州调度的人选便只剩下月儿一个,除了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月儿揪着他衣角,歪头笑道:“哥,我帮你,将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行!”,烦了笑道:“十件我都答应你”。 回到家中,月儿下巴扬起向米拉道:“跟我过来,给我收拾几件衣裳,本官有公务要出门”。 米拉奇怪的看看她,又看向烦了,平时都不许自己碰她东西,今天这是怎么了? 烦了向米拉使个眼色,示意她快去,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招惹月娘子。 二人刚离开,牛鼻子走了过来,阴着脸道:“月要去哪?”。 烦了歪头道:“你搞清楚,于公我是镇守,于私我供你吃喝,你跟我说话客气点儿”。 自从被认定为不配练剑,烦了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你特么在我家连吃带住的,还跟我装大爷? 玉清道人又问道:“是不是要打仗?你让月去哪里?”。 烦了诧异道:“我就奇了怪了,你拼命打听我妹子干嘛?我警告你,不许对月儿有小心思,否则我把你四肢打断了喂狗”。 玉清子脸上青筋暴起,大怒道:“无耻!把贫道看成何等样人?”。 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烦了真怕他心脏病发,忙劝道:“好歹也是修道的人,这么大火气干嘛?那你说,干嘛这么关心我妹子?”。 玉清子道:“师兄说她与我教有缘,贫道要传授她剑法”。 烦了想骂人,老子想学你不教,偏去盯着月儿,不过毛老头确实教过她一段,对她也不错,难道月儿真是什么道家奇才?也行吧,好歹肥水没流到外人田里。 “月儿要去野狐渡,可能会有危险,你若怕师门断了传承就跟着吧”。 “哼!卑鄙!”,玉清子知道他想让自己当保镖,却又没法拒绝,索性骂一句拂袖而走。 “卑鄙?我特么按住了你还不能卑鄙?”。 六月初一,月儿赶往野狐州,有牛鼻子随行烦了放心不少。军中一片忙碌准备出征,烦了任裴二黑为左护军,二丫为副,统领正兵一二营,这两营兵马是齐装满员的唐人正兵,也是疏勒的家底。 朱勇为右护军,石狼为副,正兵三营(烦了的老班底),原辅兵一营晋正兵四营,归右军统属。 初二,胡子传回军情,摩伲古率十四部兵马三千,也枝率吐蕃兵马四千,正自南向北扫荡而来,前军两千兵马已至回身岭南四十里。 烦了眉头一皱,七千兵马的战事,不可能是临时起意,这分明是蓄谋已久,摩伲古不甘心等死,也枝不想看着摩伲古被吞,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都不重要了,疏勒已退无可退,只有死战。 不过他有些为胡子和骆驼担心,南州辅兵设立最晚,战力最弱,原本只有三百多辅兵,荆棘岭大营折了四十多个,堡墙单薄低矮,野狐州辅兵还未赶到,贼若急攻根本守不住。 可这个世界的通讯方式就是这样蛋疼,收到的是几天前的战况,发回去又要几天,若遥控指挥黄花菜都凉透了,只能靠前敌将领的应变能力。 派急递告诉胡子,保存实力为先,不要死拼,不得已可以弃堡退守,这是烦了唯一能做的事。 过午时北州辅兵抵达疏勒城,令其与中州辅兵暂且担任后军。 出征大军准备完毕,战兵一千六百,随军丁壮六百,工匠三十,各类驮畜五百头,加上胡子麾下的前军人马,总兵力超过两千,这也是疏勒几乎所有家底,城中只留下还没到的东州辅兵。 也就在这一天,烦了收到了旭子的急递,回鹘于五月初九出兵,保义可汗亲自统领,号称十万大军,尚恐热调伊州和吐谷浑兵马助战,西州大战爆发。 第160章 我也想决战 三千里外西州大战开始了,旭子率安西主力在离爵关等待时机,尚恐热则在轮台堡驻扎了三千兵马戒备,烦了知道,这场大战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他顾不了那么远,要先操心自己的事。 初七傍晚,到达野狐渡粮仓,月儿楚沅刺史及诸部族长早等在这里,一同等候的还有野狐州民夫六百余人,各种驮畜一千余头,许多粮食已经打包,做好随时转运的准备。 西域绝大多数地方的路况不支持车驾,货物运输基本靠驮畜解决,而驮运与车驾大不相同,各种驮畜里性价比最高的是骆驼,负重大耐饥渴,长途负重轻松超过三百斤,其次是驴,虽然负重不如牛马,但耐粗饲耐渴,性价比超过牛马,再次是驮马,虽然负重超过驴,但长途驮运容易掉膘生病,不好打理,最次的是牛,速度慢,需要大量饮水,很不适合做驮畜。 除了驮运,人力背负,肩膀挑,独轮车等都是必不可少的辅助手段,而且管理牲口,货物装卸也需要大量人力,所以民夫必不可少。 疏勒出兵两千,加上随军民夫工匠近三千,再加战马和牲口,每天光需要消耗的粮食就要三万斤以上(战马比人需要的粮食更多),转运路程越远,需要的人力畜力便越多,而运输粮草的人和牲口也要消耗粮食,所以……无限套娃开始。 “哥!”,月儿笑着靠近,伸手抓住衣角。 楚沅刺史与诸族长上前行礼,“大师”。 摩伲古与吐蕃大举进犯的消息已经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传言满天飞,紧接着传出大师亲自率领大军出征的消息,人心总算稍定。 要说最光彩的人则非楚沅刺史莫属,大儿子在军中任旅帅,小儿子跟随月娘子来了野狐州征调民夫驮畜,爷三个同为大唐效力,一时风光无两。 诸族长跟在身后赴宴,场面热烈。 楚沅刺史道:“大将军,小的们帮不上许多忙,愿意出人出粮助战,奈何月娘子不许,你看……”。 诸族长纷纷:“小的们愿意出人献粮”。 大军压境,说不害怕是假的,可诸部已经习惯了安稳日子,他们很清楚,如果疏勒军赢了,安稳的生活就能继续下去,如果败了,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眼下夏收在即,诸部商量着留下点口粮,其余粮食献出去助疏勒军打胜仗,结果月娘子只是按例征调民夫驮畜,其余只说不敢做主,要由哥哥决定。 疏勒人舍不得眼下的好日子,也舍不得现在的将军府,烦了的苦心经营终于结出了硕果。 看出众人的真诚,烦了也有些感动,温言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才从牙缝里攒下一点粮食,留着吧,人手暂时也够用,你们先忙地里的活儿,等需要的时候再来”。 楚沅刺史反驳道:“家中小儿说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将军府与我等皆是一体,岂分你我?大师仁慈,对小民恩惠颇重,只是府库难免不丰,今战事将起,儿郎上阵厮杀,小的们岂能不出力?”。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众族长纷纷附和,“正是此理,正是此理……”。 烦了明白他们的心情,思虑片刻道:“这样,你们供本族丁壮吃用吧,回去安心做自己的事,告诉族人不需惊慌”。 “大师,只供族里几个青壮的吃用值当的什么?还是……”。 烦了打断道:“好了,先如此吧,我说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众族长纷纷闭嘴,一脸纠结,大师说出这句话便意味着做出决定,眼下大战在即,想帮忙都不用,哪有这样的道理? 楚沅刺史道:“那就先按大师的话做,若是用到处,大师万万莫要忘掉我等”。 众族长纷纷道:“是啊,大师,万万莫要客套”。 面临战事,什么最重要?其实大多数时候民心是最重要的,前边打着仗后院着了火,基本也就完蛋了,他们想帮忙,烦了却不用,这里透出的信息便是不缺粮草和人马,大师胜券在握。 若是搜刮部落拉走壮丁,夏收必定大受影响,民心也会更加不安,疏勒本来就空虚的不成样子,万一有事就是大麻烦。 烦了又道:“若有闲暇,让族里青壮多注意陌生人,别让小股贼人跑来伤了人”。 众族长纷纷道:“大师放心!小的们必定守好道路,不放过一个贼人!”。 “嗯”,烦了点点头又道:“每个部落带张军弓回去,选箭法好的用,若有个万一,也能有的趁手的家什”。 安西军弓可不是部落里射兔子的木弓,价钱当然也不便宜,诸部族长纷纷推辞道:“军前还要用呢,小的们手里的家什够用了……”。 “行了行了,就这样,回吧!”。 安置好了后方诸事,初八继续出发,向回身堡挺进。 据胡子回报,吐蕃人并未进攻,而是在来水川南边的山坡扎下大营,正在大掠周围部落,有部落被抢掠一空,还有的在奔逃避难,他手下兵马不多,正紧守回身堡一线,只斥候发生过零星厮杀。 来水川在回身堡南十里,是一处宽阔平坦的沙砾地,只有西边河边的一点地方能长东西,其余几乎寸草不生。 有一件事被证实,贼人主帅正是吐蕃于阗将军也枝,他派出了使者,让胡子转告烦了,要么以野狐渡为界停战,恢复从前,要么战场上见真章。 六月十一,全军抵达回身堡大营,因堡寨狭小,兵马于山坡扎营,堡寨作为中军之用。 胡子道:“你可算来了”。 烦了笑道:“你还有害怕的时候?”。 胡子道:“我手底下就几百号人,这地方地势又不好,哪敢轻举妄动,万一他们冲过去又祸害一大片地方”。 烦了欣慰点头,经过几年磨练,胡子成长了许多,按以前的脾气早带兵冲出去了。 胡子又道:“我还担心他们会杀过来,却一直没来,贼人大营扎在来水川南边,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烦了笑道:“没有什么主意,他想在那里决战”。 事情明摆着,十四部本来就穷,做了一年多陪玩后家底可想而知,今年夏粮还没收,料他们也没多少存粮。所以这次战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吐蕃人在支持,也枝明显不想把战火烧到紫霞关,想趁十四部还能用的时候打一场。 可吐蕃人的粮食也珍贵,后勤补给线越长,耗费的粮食便越多,遭到袭击的概率也就越大,所以也枝停在来水川南等烦了过去,在那块平坦的地方进行一场正面决战。 胡子大概明白了也枝的目的,冷哼道:“他想决战就决战?咱们凭什么听他的?”。 烦了微微摇头道:“不,我确实想听他的”。 第161章 随便射 战争有无数种计谋,其实最终目的都只有一个,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战胜敌人,以达到战略目的。 也枝很清楚,摩伲古早晚要被烦了玩死,然后安西兵便会兵临紫霞关,他知道安西兵不好惹,所以要趁摩伲古还没死的时候打一场。 如果能赢,就能继续保留摩伲古作为缓冲区,没错,他从未想过要吞下疏勒,因为他知道安西仍有一战之力,真把那些唐人逼急了,自己会很惨,比如布啤如,比如轮台堡的尚贡热。 即使不能全胜,也可以消耗一下疏勒兵,让烦了知难而退。 在来水川决战的原因很简单,补给近,能随时撤退回紫霞关。地形平坦,适合发挥兵力优势,而且他知道,烦了也不想打消耗战。 烦了确实不想打消耗战,疏勒家底太薄,好不容易攒下一点东西,实在是耗不起,而且他认为虽然自己兵力劣势,却依旧有必胜的把握。 “骆驼!石狼!”。 两个老部下抱拳出列,“属下在!”。 “带本部马军把贼人斥候赶到来水川中线以南,什么时候轮到吐蕃游骑逞威风了?”。 “喏!”。 二人兴冲冲的带兵去了,烦了不禁冷笑,斥候争斗是安西兵的拿手好戏,岂能让别人占了上风。 “派人去告诉也枝,如果他马上退兵,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就等着受死!”。 两个悍卒自告奋勇去了,这种事可都是抢着去的,理由很简单,露脸,而且危险性相对不太高。 “诸营歇息,杀牛宰羊犒赏士卒,不许劳累!”。 士卒行军后疲惫,打仗是个力气活儿,要让他们快点恢复体力,以最好的状态上阵拼命。 信使很快带回了也枝的答复,跟上次差不多,安西兵退到野狐渡以北,立誓碑不再向南,否则他要进军疏勒城。 这种互相放狠话的套路很俗,却一旦开始就会停不下来,因为下边士卒可都看着呢,总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主帅怂了。 所以第二天烦了又派了人去。 别废话,不服你就过来干一下试试。过午带回也枝的回复,有本事你过来,我等着你。 烦了知道也枝不会来,安西兵也需要休整时间,也枝已经把斥候撤到来水川中线以南,他知道烦了会应战,既然双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打个嘴炮罢了。 第三天使者又去了,我们大将军说了,敢不敢不玩儿花的,来一场正面决战?也枝当即回复,随时恭候,我就在这等着你,保证不玩阴谋诡计! 也在这一天,斥候回报,吐蕃人正把大批十四部青壮拉进大营,烦了听完后脸色不太好看。 第四天,使者正式带去战书:六月十六,来水川决战! 也枝回复:决一死战! 这是一场看似幼稚的战争,也是一场光明正大,充满古典色彩的战争,双方将校士卒做好准备,约好时间地点正面对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武勇。 到十五日晚,回身堡前空地,篝火点燃,最里是众校尉,其次是二十个旅帅,再后是四十个队正,最外圈是此次出征的两千安西兵,以及民夫工匠,数千人围坐一起,静静等着他们的主帅。 烦了扶刀径直走到正中,巡视一周后说道:“明日与贼决战,都知道了吧?我本不想动刀兵,奈何贼人猖狂,竟敢犯我大唐疆土,岂能容忍?”。 “战!战!战!”,数千人齐声大喊,声震天地,明天决战的消息已经传开,安西兵骨子里的傲气爆发,自然不会认怂。 烦了继续道:“夏收在即,亲人父老皆在身后,他们日夜操劳供养我等持刀人,岂敢贪生? 贼人今日敢来,若不严惩,明日亦会再来!家中妇孺老弱,难道要日日担惊受怕不成?”。 一个声音喊道:“不能!”,烦了看时,是辅兵旅帅浑思铁。 无数人附和道:“让他们知道我安西兵手段!”。 烦了点点头,又问道:“贼人有七千,咱们两千,你们怕不怕?”。 浑思铁大声道:“每人都分不到四个!怕他个鸟!”。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道:“说的在理!”。 烦了笑道:“确实也不用怕,他们七千人里只有一千甲兵,剩下的全是农夫牧民,一支箭就能射翻一个”。 众人眉开眼笑,纷纷道:“大师何故诈我等?”。 “便是七千甲兵也不怕!”。 烦了沉声道:“我自掌疏勒,深知诸部艰难,不愿多行杀戮,对摩伲古更是百般容忍,这厮非但不知悔悟,竟勾结吐蕃人进犯疏勒,杀人劫掠,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日一战,凡不力战者,必行军法! 有功将士,皆有重赏!回军之日,挂红夸功!”。 众将士热血沸腾,纷纷振臂高呼,“杀贼!杀贼!杀贼!,在旷野中久久回荡。 待士卒散去,烦了留下几个校尉分配任务,来水川是一大片平地,不需要占据哪处要点,明天的决战将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胡子和勇子左军,率正兵三营,野狐州和南州辅兵”。 “骆驼和石狼右军,率正兵四营,中州和北州辅兵”。 “二黑和二丫分领正兵一二营,镇守中军”。 六校尉抱拳接令,烦了又道:“左右两军每人带三壶箭,中军带一壶,三百民夫随军,运三日行军饼,另带箭矢十万!”。 “十万支!”,众人一愣,随既反应过来,面露兴奋的看着他。 烦了道:”也枝又拉了不少壮丁,我估计会多出几千人”。 “几千?”,胡子道:“十四部总共才多少男人?”。 烦了皱眉点点头道:“十四部的男人,明天恐怕要死掉大半”。 他已经明白了也枝的计谋,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敢再拖下去,再让也枝闹下去,十四部就彻底没人了。 “回去告诉下边的兄弟,明天箭矢管够,想射多少射多少!”。 第162章 公平的决战 六月十六清晨,士卒饱食后依次牵马出营,按理上阵前不能吃的太饱,可今天这场不同,他们要先到来水川,走个十里正好七八分饱,方便厮杀。 斥候不时传回消息,吐蕃兵马正在陆续到达来水川,并未过中线,烦了知道也枝不会耍花招,因为他自认为胜券在握,他会在那里安静的等着自己。 辰时初,前军到达来水川,贼人仍在南方两千步布阵,游骑也未过中线,到辰时中,疏勒全军到达,按原计划迅速展开,分为三个大阵,对面也已布阵完毕。 民夫迅速搭建几座一人多高的望楼,烦了和几个传令兵爬到上面,作为主将他不能亲自上阵,只能守在自己的岗位。 远远看去,隐约能看到对面骑兵不多,中路几个大阵明显是精锐,两旁则杂乱许多,烦了估计总人数应该在万人左右,不禁轻叹道:“不出所料……”。 南边飞来一名骑兵,至中线时射出一支羽箭,后边绑一条红绸,这是西域的规矩,代表已经做好准备。 烦了大声喝道:“准备!”,望楼上传令兵挥舞旗帜,前队安西兵齐齐翻身上马,同时一名骑兵冲出,绑着红菱的长箭向南射出,从这一刻起,战事开始! 南边传来一阵号角声!只见对面两翼几个大阵齐动,烦了喝道:“擂鼓!出战!。 “咚咚”的大鼓敲响,安西左右两路各一营轻骑策马而出,其余两营待命轮换。 来水川之战开始了,这是一场很罕见的厮杀,双方没耍一点阴谋诡计,公平的在一块平地上正面决斗。这种正面决战都输不起,因为失败的一方军心将会遭受重创,很难再有勇气面对胜利者。 双方都觉得自己有必胜的理由,也枝知道安西兵军械精良,勇猛善战,可他也知道疏勒只有两营正兵,而自己有过万的人马,五倍的兵力优势,足以抵消战力的差距。 烦了的理由则更简单,安西兵早就习惯了面对数倍敌人,他相信自己的手下,区区五倍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也枝派出了两个千人队,除了后边督战的一队吐蕃步军,全是十四部壮丁,拿着简陋的木叉长棍,还有人手持简陋的木盾短刀,正从两翼向前压过来。 安西两翼各一营轻骑径直迎了过去,双方越来越近,直到距离五十步时一阵羽箭飞出,前排壮丁齐齐倒下一大片,这就是军弓对布衣的杀伤。 “呜呜”的号角急促响起,两个千人队的壮丁绝望的呼喊着向骑兵冲去,他们知道,只要把骑兵困住就赢了。 可惜轻骑兵没给他们这个机会,胡子和骆驼同时一声呼哨,安西兵迅速以队为单位散开,包向壮丁的两侧,三十步的距离擦身而过,长箭继续激射而出。 三十步的距离,对于这些从小玩弓又操练了几年的人来说太近了,“噗噗”的利箭入肉声不停响起,一个个壮丁惨叫着摔到地上,有勇敢的人冲向骑兵,可两条腿怎么可能追的上四条腿,没跑出几步便被射翻在地。 十队轻骑绕着人群打转,根本不需要瞄准,羽箭不停的射进人体,壮丁们乱作一团,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冲,只能捂着头往人群中间挤,四周都想往中间挤,导致中间的人挤成一个大疙瘩,越来越多的人在拥挤中摔倒,再没机会站起来,督战的吐蕃步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把人往哪个方向驱赶。 烦了冷漠的看着战场,也枝犯了大错,他以为的安西兵还是骑射后冲刺,而疏勒兵的战法却是只有骑射没有冲刺,他想靠壮丁消耗,注定只能消耗箭矢,消耗不到人。 远处令旗挥舞,两侧各有五百人冲向战场,也枝派出了援兵,不过他没有直接派出两个千人队,而是谨慎的各派出五百人,想看安西兵的反应。 战场已经血流成河,除了被踩死的人,大部分中箭的人并没毙命,都在痛苦的大声哭嚎,他们知道自己死定了,绝望的哭声甚至盖过了战鼓。 石狼和朱勇各摔一营冲了出去,接替了射箭的工作,前队趁机回撤休息,还顺路补了些人头。 还是一模一样的战法,以队为单位的狼群骑射战术,有的甚至以火为单位,每个安西兵都在奔驰的战马上射箭,不需要认真瞄准,反正人够多,总能射得到人。 看着一边倒的屠杀,也枝知道自己麻烦大了,可他已经骑虎难下,他知道,烦了不会让自己从容撤走,而且如果撤兵,自己会沦为笑柄,手下兵马也再难与安西兵对战。 令旗挥舞,马军出动,这是他压箱底的骑兵,这次带来一千,本想让壮丁消耗,眼下却必须要下本钱了,不挽回一些局势这仗就不用打了。 六百骑兵分为两支冲向各自对手,石狼和朱勇发现了情况,立刻脱离步军迎了过去,六十步时再次开始射箭,然后转弯射箭,撤退射箭,追击射箭,无时无刻不在射箭…… 他们已经操练了两年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都在操练,无论对步军还是马军,射箭已经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渴望上阵,可是总也没有机会,今天终于能上场了。 吐蕃骑兵有甲胄,可是他们的马却没有,射马比射人可容易多了。 零星的投石索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也枝眼睁睁看着一匹匹战马悲鸣着摔到地上,骑士被摔出去老远,有的被压在马下,有的被同伴的战马踩中,还有许多落地后便没了声息。 “呜呜呜……”,令旗挥舞,号角急促,吐蕃骑兵开始后撤,安西兵不打算让他们轻易离开,跟后边仍在射箭,等骑兵终于撤回本阵,六百精锐只剩不足两百。 安西兵从容回到场中,收割那些四散溃逃的壮丁,一切都是徒劳的,四处溃逃比挤成一团死的更快。 愤怒的也枝再次派出两个千人队,他不甘心失败,也想看看安西兵到底有多少箭矢,胡子和骆驼再次率军迎了上去,还是那个让人发疯的战法,狼群再次开始撕咬,羽箭一刻不停的射入人群,举着木盾的人都不知道该挡哪面。 吐蕃中军一个千人队加入战场,也枝不给疏勒兵喘息的机会,他想用优势兵力压缩轻骑兵的活动空间。可他不知道,疏勒兵早习惯了小股战法,并不需要主将带队,下场歇息的营换上战马补足箭矢又冲了出去。 来水川偌大的战场上几乎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箭矢,一队队轻骑在飞驰,笨拙的步兵像无头苍蝇一般东追西赶,也或者是被驱赶,有轻骑回到本阵补箭换马,喝口水又再次冲出去,吐蕃步卒却再也回不去了。https:/ 这是魔鬼的盛宴,弑杀者的天堂,整个来水川只有哭声和弓弦响动的嗡嗡声,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中军前压!,烦了平静的下令,大旗挥舞,早已按捺不住的正兵慢慢向前,他们甚至都没打算动弓箭,只是将马槊伸出,槊锋闪着耀眼的光。 也枝打光了自己的牌,他只剩下不到三千的嫡系兵马,烦了不想让他轻易离开,既然来了,总要付出些代价才行。 正兵营慢慢加速,穿过战场,顺手帮许多人结束痛苦,距离吐蕃中军越来越近。 大旗倒下,马军消失,烦了咧嘴笑了,也枝很聪明,他知道自己若被缠住,就再也走不了了。 “全军冲锋!”。 中军大旗奋力挥舞,大鼓急促敲响,这是总攻的命令,所有士卒冲向战场,大叫道:“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安西威武!”。 第163章 谁都没赢 来水川之战以戏剧性的方式开始,又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其实这场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安西兵用一种全新的战法给也枝上了一课,不过学费有点小贵。 步军在宽阔平坦的地形面对轻骑兵骑射,如果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那唯一的应对方法便是严整的队列加优秀的防护以及犀利的弓弩,可惜也枝手下和十四部的壮丁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粗糙的拒马都没有。 轻骑兵的优势被发挥到了极致,笨拙的无甲步兵根本摸不到人,加上大量壮丁本就没有什么士气可言,那就只能被单方面的屠杀,当也枝开始撤退,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追杀持续了一天一夜,一直追杀到紫霞关下,直到也枝带着摩伲古和仅剩的几百骑兵逃回关内。 进入疏勒的几千人马丢了个精光,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仗却被血虐,也枝一度开始怀疑人生。 怀疑人生的其实不止他一个,烦了也在抑郁,也枝大营里只有很少的粮草辎重,十四部五千多青壮几乎死伤殆尽,剩下的老弱妇孺还躲在各个山沟角落。 他的计划一直是完整收服十四部,为此做了许多准备,从结果看他彻底失败了,也枝知道十四部即将崩溃,为了防止烦了拿到完整的十四部,直接把他们送进了鬼门关。 六月二十三,烦了抵达紫霞关下,至此彻底收复疏勒全境,高耸入云的昆仑山横贯东西,从这里往西南有山口古道可翻越葱岭,经山路可达小勃律,往东南过紫霞关便可至于阗境。 眺望着建于山岭上紫霞关,烦了面沉如水,战术上是自己完胜,两千兵马一战歼敌近万,自身只损失三百余,还收复疏勒全境。战略上自己却失败了,五千多青壮白白死掉,早知这样还不如早点出兵攻打摩伲古,至少能少死一半人。 “他娘的,老子被玩儿了……”。 这里只有五百安西兵,紫霞关有数千兵马,却关城紧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见来水川之战的影响还是蛮大的。 二黑道:“将军,我抓附近的人问过了,山上有小路能绕到关后,我带两百人去……”。 烦了没好气的打断道:“去个屁你去!”。 二黑羞愧的低头,小声道:“怨我,我以为也枝会往大营跑,没想到这老小子直接往老家跑了,若能拿住他就好办了”。 烦了叹道:“没用,拿住主将还有副将,况且也枝回去也未必是坏事”。 “啊?”,二黑不太懂他的话,但他不打算过多纠结,直接问道:“那咱们后边怎么办?”。 “找个人去见也枝,骂他不守盟约”。 二黑痛快点头,“我去!”。 烦了点点头:“也行,快去快回,还有事要做”,他一点都不担心二黑,也枝又不是傻子。 六月二十五,也枝与烦了在昆仑山下立下新盟约,从此不打仗了,继续做好朋友,做买卖挣钱。为了显示诚意,也枝将军主动提出烈酒的价钱再提高两倍。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二傻子才会意气用事,成熟的人都懂得妥协。疏勒没有能力窥伺于阗,也枝也被彻底虐懵了,结果就是双方握手中场休息,等有力气了再打下半场。 十四部地盘并入南州,二黑接替胡子出任刺史,其余诸营直接回城,烦了则带着一个营留下帮二黑善后。 “也枝这个王八蛋把十四部搞成这样,还得老子给他收拾烂摊子”。 二黑道:“这事还真得你来,那些人就信你,别人都不行”。 悟能大师的名号还是可以的,至少信用这一块没话说,残存的十四部惶惶如丧家之犬,一个个都准备跑路,烦了可不想他们跑到于阗或勃律去,只能带着人挨个部落跑,给他们重新划分地盘,把没法活的妇孺一批批送去疏勒城和沿路诸部。 “大概要送走三千多人,给月儿和陆远去信,不用再往这边送粮食了,让他们准备接人”。 来水川之战只打了半天多,可准备及善后所消耗的粮草军械是海量的,对此烦了只能苦笑。粮草积蓄,军械打造,士卒操练,人才成长,都需要长时间积累,却又很容易被消耗掉,还有民心,名声,影响力等软实力更是需要持之以恒的经营维护,那种动动嘴巴就几万大军归心争霸天下的情节,只能存在于玄幻小说中。 凯旋的安西兵一路享受夸赞回到疏勒城,陆远特意安排了盛大的夸功仪式,让那些傻货好好风光了一把,同时将军府正式下令,这次战事有功的辅兵尽数提为正兵,待遇仅比唐人正兵低了一点,来水川之战的结果迅速传遍疏勒并向各地蔓延。 两千人与一万人拉开架势正面决战,半天后一万兵马被全歼,而且不是惨胜而是轻松的碾压,这个玄幻的战果让疏勒人欣喜若狂,也让其他人心惊胆战。 来水川大捷和收复疏勒全境的消息传回安西城,城内一时热闹的如同过年一般,安西实在太需要大捷的消息了,自从于阗陷落,疏勒镇步步紧缩,三年前已经丢失大半,去年又丢了整个焉耆,今天终于再次开疆扩土,而且是正面干翻对手,一战而下,最光彩夺目的手段。 毛长史见礼完毕,没有一句废话,“王爷,乡野去疏勒的人越来越多,商贾更蔚然成风,甚至有人举家前去,今年已经有千人之多”。 从去年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搬去疏勒,商贾也越来越多,自从来水川之战的消息传开,特别是烦了与也枝迅速会盟之后,这股风更是愈演愈烈,人口是一切根本,若都跑去疏勒,安西城怎么办?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安西丢掉焉耆剩下两镇,东路压力巨大,疏勒却在蓬勃发展,一仗干翻对手证明疏勒军战力强横,迅速止兵说明杨将军爱惜民力收放自如。 民间早就传疯了,不但税轻,还几乎不征劳役,疏勒人争相向杨将军进献钱粮女人他都不收,反而在不停的散好处,疏勒有强劲的武力,仁慈的主官,这样的地方当然要去,结果就是去往疏勒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引起了毛长史重视。 老郭笑着摆摆手道:“疏勒也是安西之地,百姓愿意去便去吧,不必干预,”。 毛长史叹道:“杨将军一战收复疏勒全境,也枝服服帖帖,疏勒无忧矣”。 老郭注意到了他的称呼,笑着问道:“杨将军?你不是一直叫烦了嘛?”。 毛长史正色道:“杨将军文武全才,虽年齿不长,但慎征伐,惜民力,数年间将残破的疏勒治成人间净土,更知大体,识上下,乃是一代人杰,如今威权日重,岂能直呼其名?”。 老郭点点头,说道:“确是人杰”,以数百正兵治疏勒,短短数年能收民心,开疆土,败强敌,东西奔走不计得失,年纪轻轻已是安西柱石级人物,称一声人杰并不为过,只是…… “毛先生,你说他能甘心在郭旭之下嘛?”。 毛长史皱紧眉头,烦了太耀眼了,反而使郭旭有些暗淡无光,主弱臣强可不是什么好事,可郭旭已经娶了郡主,加上本身姓郭,已经再无更改。 “王爷,我看杨将军不是贪恋权位之人,与郭将军又情同手足,不会有间隙的”。 老郭笑道:“罢了,年轻人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咱们就不操心了,安西战册撰写的如何了?”。 老头自然不可能愚蠢到去打压烦了,如果安西鼎盛,或许会调烦了回都护府沉寂几年,让郭旭立功提升威望,现在的局面,即使烦了暴露出不服郭旭的心思都不能打压,因为安西已经没有了打压人才的资格。 听他问起战册的事,毛长史答道:“已经撰写好了两套,王爷打算做何用处?”,老郭让他找人把安西历年战册重新整理抄写,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老郭道:“烦了说豪杰的名字不该蒙尘,这些日子我翻看战册,感慨颇多,安西与大唐隔绝数十年,无数将士战死沙场,确实不该无声无息啊”。 “那王爷是想……”。 老郭叹道:“先生,若安西覆灭,这些豪杰便不会有人知道了,我欲撰写数份藏于洞窟乡野,将来即使再无安西,待千百年后,亦会有人知道,曾有近十万豪杰为护卫大唐王旗而捐躯”。 毛长史终于明白了王爷的打算,郑重躬身一礼道:“王爷思虑周全,属下选好绢好纸墨,再多制几份”。 第164章 开市 烦了在南州一口气跑了两个月,其实十四部的人在第一个月就安置差不多了,可不断有人成群结队的从各个角落出来,都自称是十四部,可怜巴巴的求收留,烦了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山间野人。 西域有无数绿洲也有无数部落,小部落被吞并甚至灭族都很常见,还有的在争斗时跑路或四散溃逃,这些人只能在别人不要的角落里挣扎求生。疏勒南端是几大势力的交界,又有昆仑山中无数山谷可以藏身,慢慢的便汇集了许多的失败者,这些人被称为山间野人。 山里日子并不好过,这些人活的不比野兽强多少,当有人愿意接纳他们的时候,他们很愿意加入,当初收服西山诸部,也曾走出过不少人。 安置十四部的消息传开后,那些野人也随之混了出来。其实都无所谓了,疏勒本来就汇集了不知道多少部落的人,你敢来我就敢收,只要老实过日子就行。 一口气收了一千多叫花子,直到不见成群结队的野人出来,烦了也该回去了。临走时告诉二黑,有事没事派人去山脚转一圈,告诉遇到的所有人,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来疏勒生活。 来的时候还是盛夏,回的时候风中已经有了凉意,短短三个月,把疏勒往年的积蓄用了个精光,收获是收复疏勒旧界,八千人口,还有一个彻底躺平的邻居。 来水川之战把也枝本来就不多的进取心彻底打没了,他给紫霞关守将下了死命令,老老实实守好门,不许去招惹那帮妖怪,惹出麻烦我先砍了你。与之相反的是对做买卖更加痴迷,贸易量在不断扩大。 九月初二,烦了抵达野狐渡,先看了新收的夏税,脸色阴沉的喝道,“不对!怎么回事!”,场中顿时为之一静。 楚沅刺史以为他没看清楚,解释道:“大师,没少,是多了四千石”。 烦了把账本砸到他脸上,怒道:“我问的就是为什么会多出四千石!谁让你多收的!”。 楚沅刺史吓得跪到地上,大声道:“小的没多收,是他们愿意献给大师的,小的觉得今年战事用粮多……”。 “放屁!”,烦了怒道:“粮税征收,自有法度!尔竟敢私自多收粮税,找死!”。 楚沅刺史与手下佐吏及赶来的诸部族长惊慌的跪了一地,他们万没想到,粮税多竟然还会惹的大师发怒,这真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 烦了平息一下气息,又道:“我知道你等好意,可此例不能开,此事也不全怪你们,是将军府法令不齐,今日我立下规矩,粮税收取,皆按定数,非遇天灾,任何人不得更改,若有违背,必严惩不贷! 今次多收的粮食,记好数目,秋税时扣除,记住了?”。 众人纷纷俯身,“遵大师号令!”,“大师仁爱!”。 烦了温言道:“起来吧,我知尔等忠心,每人赐好酒一壶”。 今年收成其实一般,诸部把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献给疏勒,这种自发的爱戴让他感动,但这个先例绝不能开,自己若高兴的收下粮食,各州官吏必定效仿,继而变本加厉,这股风会变味,变成道德绑架,甚至搜刮民财。 为了一点粮食,破坏掉辛苦维护的安西名声和官府信用,实在得不偿失。 楚沅刺史和诸族长面面相觑,西域所有传说中,从来没有多献粮食还被训斥的…… 烦了道:“以后凡遇天灾,上报将军府,待核验属实,可适度减免粮税,不要瞒报”。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烦了不指望他们懂其中的道理,也没打算解释,而是对月儿道:“以上规矩,行文报于各州”。 月儿揪着他衣角点了点头,她很享受这一刻,跟在哥哥身边,看着别人崇敬他。 离开粮仓,正要去吃饭,烦了看着路旁十几间新开的铺子有些愣神。 月儿解释道:“有些部落去城里太远,再三央求在此处开铺子,我试着开几间,哥,不合适吗?”。 烦了笑道:“合适,太合适了,不止开铺子合适,开市更合适”。 月儿一愣,“开市?”。 烦了肯定道:“没错,开市!”。 疏勒城靠北,往南到昆仑山下有足足六百里远,许多偏远的部落去城里交易十分不便,而野狐州拥有设立市场的全部条件。本身人够多,附近部落够多,交通要道,有刺史管理,还有驻军保护,简直完美。 把月儿拉上马,策马去往高处,众族长乱纷纷跟着,仔细看了一圈,烦了指着河西岸一大块平地道:“那里!沙砾地不能种庄稼,下雨不粘泥,地势高不怕水淹,商贾可以开作坊店铺,以后野狐州逢五开市,南州和左近部落都能来此交易,互通有无”。 “哎呀“……”,众人一片惊叫,“大师要在野狐州建一座新城!”。 烦了笑道:“城不城的以后再说,先于此处开市,方便交易”。人越来越多,需要交换货物的场所,常驻人口持续增加,到达一定规模后从市集到城镇,再成为大城。 众人正兴奋的议论着,烦了又道:“楚沅刺史招三十个壮丁,每人配横刀一把,维持坊市秩序,另记下交易情况上报将军府,我与陆长史商量后定下税金”。 一场丰盛的酒宴,刺史与众族长说尽了恭维的话,对大师种种规矩心服口服,烦了则在想东州。 疏勒五州,中州先天没有开市条件,南州新设太穷,北州虽然连接山北,人也不少,但离城不远位置尴尬,还要再等等。只有东州和野狐州最富,人口最多,距离又远,开市条件完全成熟。 经过几年积累,疏勒终于有了另开两市的实力,只要能维持稳定,再有几年时间,两州就能成为两座新城,南北两州也可以开市,继而吸引更多的人进入疏勒,那时的疏勒实力就能再上一个台阶。https:/ 布置好野狐州开市事宜,烦了终于又回到了疏勒城,在到达的当天他看到了离爵关送来的军情,此时的西州,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绞肉机。 第165章 我丢的我拿回来 元和五年,五月初六,回鹘保义可汗在庭州城南祭祀天地,亲征西州,号称二十万大军,吐蕃名将尚恐热调伊州及吐谷浑兵马助战,号称十五万大军,西州之战爆发。 没人知道双方参战兵马的具体数目,能确定的是,这是西域近二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仗,也将直接决定未来几十年的战略态势。 回鹘大军沿大峡谷一路向南,五月十二开始攻打第一座吐蕃堡寨,而后到六月初五终于走出峡谷,在平坦的西州与尚恐热大军展开殊死搏杀。 地形相对狭窄,兵马数量越多,双方便越不存在使用什么计谋的可能,剩下的只能是面对面的拼后勤和人命,比的是谁先犯错,谁先死不起。 这场鏖战一直持续到九月,回鹘大军杀到西州城下,随即三面围城攻打,残酷的城池攻防战开始。 而七百里外的离爵关,旭子正与周虎鲁豹商议军情。 周虎道:“回鹘兵临城下,西州城防虽然坚固,但被攻破是迟早的事”。 鲁豹皱眉道:“我总觉得不对,尚恐热一直步步抵抗,按理他手下兵马即使没有十万至少也有个七八万,怎么会连一次正经的反击都没有,一味败退坚壁清野,又把唐人迁进西州城,他要做什么?”。 周虎道:“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管打出什么结果,咱们都得出兵,只要能夺回铁关城,谁胜谁负咱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回鹘吐蕃安西,两个庞然大物加个弱小的安西,无论西州之战结果如何,剩下哪个都够安西喝一壶的。 鲁豹道:“轮台堡有一千多步军,员渠城有一千,铁关城估计怎么也有两三千,这些兵马虽然大多战力不高,但守城还是可以的,想打下来恐怕没那么容易,就算能一路攻下来,若是折损过重……”。 离爵关如今有近四千正兵,辅兵五千,这也是安西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如果从轮台堡,员渠城,铁关城一路正面攻过去,即使能打下来也要死伤大半,安西也就彻底完蛋了。 周虎咬牙道:“尚恐热这个狗杂种,跟回鹘拼命还留了这么多人防备咱们!”。 郭旭看着地图缓缓道:“尚恐热未尽全力,回鹘打下了蒲昌县和前庭县,却没打下天山军,他若在西州城下拖延太久,会有大麻烦”。 西州一军五县,蒲昌在城西北,前庭在东北,而在前庭正北的半山上还有一处军镇叫天山军,因为地势太险,回鹘没能打下来。 如今回鹘大军屯于西州城下,侧后有天山军,东有柳中县,西有交河县,尚恐热一直在步步退守坚壁清野,很可能留了反击的兵马,他在等回鹘成为疲兵,到时天山军威胁后路,精锐杀出破敌。此时的关键在于西州城能不能撑得住,若早早被攻破,那尚贡热的布置也就白费了。 不过周师兄说的对,操心那些没用,无论双方谁胜谁败,安西想要坚守,都要拿回铁关城。 “探路的人回来两队,确实有路能穿过干涸山,不过山间那条小河经常断流,而且山路险峻,战马没法走”。 焉耆是一处四面环山的盆地,北边天山,南边则是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支脉,当地人称作南山或者干涸山,将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库鲁克塔格山(维语和蒙语的意思都是干旱之山)。 这条山脉在大漠边缘,挡住了炙热的黄沙,造就了焉耆和西州两处盆地,从离爵关向东南绕山行约三百里,有路向东北方向能翻越大山,如果运气够好,就能到达铁关城。(沿山南一直向东就能到达一个神秘的所在,那地方有个美丽的名字,楼兰)。 安西确实没有实力一路攻城夺回焉耆,旭子派人去山南探路,就是想要奇袭铁关城,只要能拿下那里,轮台堡和员渠城唾手可得。 可是五队探路的人只回来两队,真正看到铁关城的只有三个人,这一路没有任何部落,连常年流水的河都没有,山路险峻没法走马,如果迷路或者断水,基本意味着全军覆没,即使能走到那里,也不知道铁关城到底有多少守军,如果提前暴露或者戒备森严,一样完蛋。 三人一阵沉默,正面打不起,绕路奇袭九死一生,可若是干等着,只会等来一个更强大的对手。 必须要试一把!万一能成呢。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齐齐抬头,同声道:“我去吧!”。 鲁豹对旭子道:“你不能去!”。 周虎附和道:“师弟不行!”。 郭旭只能苦笑,他是秀儿的夫婿,还是下任都护,连犯险的资格都没有。 周虎又对鲁豹道:“还是我去吧,我年纪大,理应我去,你连个后人都没有,别争了”。 鲁豹神色平静的摇摇头,“周兄,铁关城是我弄丢的,我要去把它拿回来!”。 !!!!!!!!!!!! 据烦了观察,青城山阴阳洞是个很有特色的门派,第一大特点是其门派弟子的脾气性格都不太正常,毛老头不需多说,玉清子也不太像正常人,至于月儿,还好吧…… 第二大特点是门派技能超多,有剑法武艺,还有术数医术,还有各种…… “等等!”,烦了再也忍不住了,上前阻止道:“道长,你确定这是你师门功夫?”。 玉清子眼睛看向左上方,“当然!”。 烦了食指和中指并拢举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玉清子道:“剑指”。 烦了怒道:“你家剑指掏别人钱袋子?这分明是偷东西!”。 虽然咱不懂什么精妙武学,可也不是傻子,你分明就是在教月儿做小偷,这不是教坏孩子嘛。 玉清子哼道:“行走江湖,自然要懂些江湖手段”。 烦了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叹道:“真难为你能把偷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玉清子毫无愧色,“吾师常说,世间诸艺,自有其道,只在得其人,得其时!”。 烦了一听,肃然起敬,低声道:“令师真是高人,……能不能顺便教教我”。 玉清子“哼”一声,“你这种粗野之人,不配习练我门功法”。 “我去!”,烦了大怒,上回还说我粗,这回又说我野了,“拿刀来!老子今天让这牛鼻子见识见识什么叫粗野!”。 “烦了,你进来”,米拉在后院喊道。 烦了头也不回的冲回后院,左右无人,又一路冲到里间。 忽见入眼处一片雪白,再仔细看,竟是一女妖,身披薄纱俯于榻上,看着自己媚眼如丝,分明是想吸取阳气! 悟能大师暗颂佛号,这妖女屡次败于贫僧之手,今天又卷土重来,也罢!为了天下众生,只能舍身饲虎了! 深吸一口气,不露声色的关紧房门,脚踩天罡步法向前掠出,口中低声喝道:“大胆妖女,看贫僧法宝!”。 第166章 漏洞百出的计划 随着疏勒逐渐稳固,学堂走出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将军府的框架也逐步健全。 军政主官自然是烦了,陆远任长史掌政务,月儿任录事参军协助,另又设专管文书起草往来以及学堂诸事的文礼司,管军械制造发放的兵司,管赋税的钱粮司,管治安的刑狱司。除了官吏还分别配属人数不等的属兵壮丁,疏勒大将军府终于不再像草台班子了。 而各羁糜州也做出了调整,除了州刺史,佐助官分别派驻辅助刺史的别驾,掌管钱粮的司马,以及率领衙役的州尉,同时州下再设数量不等的乡,负责管理附近部落,传达将军府命令,协调矛盾等细务。 残破的疏勒镇总算基本恢复了正常的官府职能,有这套班子,在这个生产力相对落后的时代,只要各级官吏不出什么大问题,疏勒就能自己慢慢成长,不再需要事无巨细的操心。 各州陆续完成了人口造册,疏勒诸部共有壮丁一万六千余。托十四部的福,壮女达到了一万八千,五至十三岁的幼子一万四千。至于五岁以下的幼儿(夭折率超高)和四十五岁以上的男女(数量少死亡率高),通常不计算在内。 经过商量,烦了决定秋收后进行第一次扩军,并施行三级辅兵制。 东州和野狐州皆扩军到两个营约五百二十人,中州加疏勒城也要达到五百二十,南北二州则各一个营三百人,加上疏勒城原有兵马,总兵力达到三千。这也是疏勒镇目前能承载的最大数目,再多就可能影响到自身发展。云九小说 不知不觉间,冬天又来了,烦了看完都护府回文,摇摇头放下。 他提出带几个营去离爵关助战,老郭亲笔回文:路途遥远,士卒疲惫,卿镇疏勒,不可轻离。 每当农忙完,疏勒城的大戏便会连演三天庆贺,这已经成了惯例,今天是第三天,天还没擦黑,台下已经有许多人在占位置。 精明的妇人在挎着篮子卖小吃食,孩童们笑着乱窜,汉子和妇人大声说着荤话,引来阵阵哄笑…… 烦了躲在角落里笑盈盈的看着,他喜欢这种场面,许多人都喜欢。 天色暗下来,台上点燃火堆,乐器奏响,秋草穿着鲜艳的戏服出场,还没开口就引来满堂喝彩,有富家人正往台上丢钱。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哑女,现在是大明星,她站在台上边唱边舞,光彩夺目。 “秋草唱的真好”,米拉看的有些痴迷。 烦了低声笑道:“你要是愿意,也可以上台去”。 米拉气恼的一跺脚,“不跟你说了”,这是她软肋,天生的五音不全,这辈子注定与舞台无缘。 烦了握住手却发现入手冰凉,又摸了下身体,把她拽到身前用披风包裹住,皱眉道:“怎么又穿这么少”。 米拉享受着温暖,轻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穿的多嘛”。 烦了从后边抱着她,“在家里穿薄些没事,在外边别这么穿,冻病了不值得”。 米拉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低声道:“我的男人,除了身体,我还能给你什么?”。 “傻女人……”,烦了紧紧抱住她。 米拉轻轻扭动身体,低声道:“我可不傻,她们都羡慕我”。 烦了忽然问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米拉皱眉想了下,小声道:“我想回部落去看看……”。 “好!”,烦了痛快答道:“过两天咱们就走,带着鲁卡和秋草一帮,去给危须部演大戏,一路走,一路演”。 !!!!!!!!!!!!! 龟兹镇离爵关,安西兵做好了出征准备,郭旭亲率主力进攻轮台堡,吸引吐蕃人注意,另一路是一千精挑细选的正兵,由鲁豹率领走南路奔袭铁关城。 没人知道这次出征有多少把握,也没人知道现在的西州是什么局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安西不想等死就只能拼一把。 酒杯倒满,鲁豹喝了一口叹道:“真是好东西,就是太贵”。 周虎犹豫再三,忍不住道:“我觉得还是应该我去”。 实在太冒险了,南路军要先在无人区行军三百里,再丢下战马轻装上山,沿着山路翻越整座大山,然后再偷袭铁关城,期间任何一个意外都会导致彻底失败甚至全军覆没。 鲁豹笑着摇摇头,举起杯一饮而尽,被酒气顶的龇牙咧嘴。 旭子嘱咐道:“别冒险,事不可为就回来”。 鲁豹坚定的道:“只要能到铁关城,必能成功!”。 这一千正兵全是二三十岁的老兵,是安西兵最精华的部分,虽然只有皮甲和基本军械,但他有信心,只要能到铁关城再趁夜摸上城头,就算那里有五千守军也能战而胜之。 旭子皱着眉低头沉思,鲁豹明天出发,如果一切顺利,六天到达山口休整一天,再用三天时间翻越大山奇袭铁关城。 按计划,主力要急攻轮台堡,而后进军员渠城吸引铁关城增援,最后到铁关城汇合防止吐蕃人反扑。 其实整个计划漏洞百出,旭子估计最多只有五成把握,可他别无选择,西州很快就会分出胜负,若再不出兵,别说夺焉耆,对手都要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们说,如果烦了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周虎和鲁班听了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不知道,那家伙心眼儿太多,猜不到”。 旭子默默点头,“是啊,确实猜不到”。 没人能猜到,从第一眼看到烦了的时候郭旭就知道他不是傻子,可没想到不仅仅是不傻那么简单,那家伙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总能想出一些或稀奇古怪,或普通,却十分有效的办法。 可他并不在这里,安西也不能事事指望他,王爷让我自己决定,明显也是这个原因,因为王爷知道,一个烦了撑不起安西都护府。 “愿天佑安西!”,旭子举杯道。 “天佑安西!”。 “天佑安西!”。 元和五年腊月初七,鲁豹率安西兵精锐出发,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丢掉的就要自己拿回来! 第167章 风景 尚恐热就在西州城里,一万守军和两万多唐人,这就是他守城的本钱。 他给副将以及伊州和吐谷浑将军下了同样的命令:等着,一直等到腊月再出兵。 回鹘人勇猛善战,弓马娴熟,但他们不擅长攻城,城池攻防和器械打造是中原人的看家本事,尚恐热告诉城内的所有人,我们一起守在这里等待援兵,如果回鹘人进城,那我和你们就一起死。 大多数吐蕃军人的偶像是论钦陵,他不一样,他的偶像是天可汗李世民,天可汗用兵喜欢用严密的防守不断消耗疲惫敌人,等敌人疲惫露出破绽再出奇兵一击破敌,尚恐热觉得这才是兵法正道,那种消耗无数人命的战法真是太低级了。 他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大多数吐蕃贵族认为除了他们自己,其他的所有人都是牲口,尚恐热认为这是不对的,不能对本族以外的人一味压榨,至少唐人就不一样,你若压榨的狠了,他们会跟你拼命,你若尊重他们,他们便会给你丰厚的回报,轻松取得焉耆镇就证明了这个道理。 回鹘人三面围城攻打西州,形势危急,他又看到了那副令他胆寒的场景,唐人把家中妇孺安顿好,然后面色沉静的走上城头,一批又一批,只见上去,不见下来。 尚恐热下令,只要能守住西州,所有唐人免税三年,为守城而死的人,供养其子到成人,有功之人升官进爵。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当唐人决心死战的时候,没有人能战胜他们,所以他才把许多唐人迁到城里,事实证明他又一次赌赢了。 西州城的城墙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城下的尸体堆成了山,回鹘人始终攻不下来,为了家中妇孺不被屠戮,唐人可以比牲口还牲口。 天气一天天变冷,回鹘人越发焦躁,慢慢变的疲惫麻木,寒冬来临,尚恐热命令往城墙上浇冷水,这一招还是跟那个人学的。 那个人是少有的聪明人,可惜他生在虚弱的安西,如同困在将要干涸的湖底的鱼儿,他注定没法长大了。 保义可汗来的时候还是初夏,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寒冷的冬天需要衣物,需要大量柴草,战马马料,弓力会变弱,皮革铁器会变脆,人畜还会生病…… 兵马越多,距离越远,后勤压力也就越大,回鹘习惯了赶着牛羊出征,也习惯了边打仗边抢劫,可是这里没得抢,尚恐热边退边把一切都烧光了。 更让他意外的是西州汉人的态度,他以为自己好歹曾是大唐的盟友,吐蕃却一直是大唐的死敌,自己带兵来,汉人宗族一定会支持自己,结果却令他大跌眼镜,那些汉人宗族竟然铁了心跟吐蕃人一伙,无论在乡野还是在西州城头都给让回鹘大吃苦头。 随着西州城墙变成冰城,攻城终于彻底停止,大营里每天都抬出许多尸体,都是被冻死的可怜人。 庭州粮草本来就不够,运粮队还不断的遭受袭击,保义可汗不得不接受失败,下令撤兵,可惜他放弃的太晚了,天山军已经出兵,吐谷浑骑兵出现在西南,伊州和西州精锐出现在正东,他犯了大错,足足三个月都没能攻下西州城,现在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腊月十五,就在回鹘拔营这一天,尚恐热发动总攻。 !!!!!!!!!!!!!!! 对于三千里外的战事,烦了并不怎么关心,因为他知道,无论结果怎样他都只能接受,多余去操那份心。 石狼带二十骑兵随行,戏班子从疏勒城一路向东,边走边演,所过之处场面空前火爆。 沿途部落拿出最大的热情招待他们,每有演出,附近部落男女老少都会赶过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待演出结束后他们会再三恳求,去我们部落演一场吧。 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进不了一次城,更别说看疏勒大戏,如今大戏来到了家门口。 他们对悟能大师感激不尽,大师真的怜悯咱们,竟然亲自带着演戏的来了部落,诸部族长则在感谢领导的看重和信任。 鲁卡两口子和戏班子成员,一路不仅收获了名气,还收获许多财物,更重要的是诸部把他们当贵宾款待,尊重对他们来说尤其珍贵。 至于烦了的本意……好吧,他根本就没多想,就是觉得反正也没什么事,陪米拉出来玩玩而已,要说小心思倒也有一点,比如在家时想跟米拉玩个游戏,还要躲着月儿和牛鼻子,在外边则完全没了顾及。 最兴奋的人自然就是米拉,她没想到烦了真的会陪她回危须部,还特意带上了戏班子。 为此她带上了所有的衣服,每天换着花样出现在人前,下巴扬起,接受那些部落女人的羡慕和嫉妒。 直到有一天,烦了顾不上看别人的眼色,把她拖进屋里直接塞进被窝,“米拉,现在可是大冬天,你穿个夏天的裙子……”。 米拉打着冷颤道:“这裙子……绸的……好看……”。 烦了捂脸无语,”你真是怕锦衣夜行,为了炫耀命都不顾了”。 小寡妇脸色发青,“不……冷……”。 烦了真怕她冻出个好歹,脱掉外衣把她抱在怀里,叹道:“海燕啊,你可长点心吧……”。 米拉蜷成一团把脸贴到他胸膛上,摸着他身上道道伤疤,舒服的闭上眼睛。 过了一阵,感觉她体温恢复正常,烦了说道:“你睡会吧,我出去看看”。 米拉却抱着他不松手,“再抱会儿,阿墨学的咋样?”。 烦了道:“学的不错,过两年让他去做个州别驾试试”。 “别驾可是大官呢……”,米拉满意的道。 “你该找个婆娘了”。 烦了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有些别扭,别胡思乱想了,这个鬼世道,能活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以后”。 米拉忽然抬头道:“你说过养我七年的”。 烦了连连点头:“嗯,没忘,到了七年若是都没死,咱俩再续七年”。 “七年就够了,若再续七年,我都老的不像样了”。 米拉忽然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问道:“我现在老不老?”。 裙边飞过,烦了躺下道:“不老,再转一圈”。 米拉高兴的又转了几圈,低头却发现他眼色不对,再低头却看到了小烦了,脸色瞬间红润,笑着俯到他身上道:“你在看什么?”。 烦了无辜道:“看风景”。 第168章 舆论造势 腊月十六,烦了等人抵达东州,计划在这里停留三天,然后乘爬犁返回疏勒城过年。危须刺史一如既往的精明周密,将所有事都安排的非常周到,烦了一直对这家伙印象不错,确实是个做事的人才。 米拉以每天三套衣服的频率出现在人前,她的穿衣原则只遵守两条,一是烦了喜欢不喜欢,二是衣服贵不贵,至于冷暖舒适等一概无视。 演出很顺利,其实也不可能不顺利,因为无论出现什么演出事故都不会有人发现,有的人连大唐话都听不懂,也就看个热闹罢了。 “危须刺史”,烦了首次表现出不悦之色,“你向来做事熨帖,怎么能出这种纰漏,我带人来演戏给百姓看,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听不懂,这怎么能行?”。 危须刺史和诸部族长连连点头,忙不迭的道:“大师,小的疏忽,明年一定让诸部好好学官话”。 “嗯”,烦了点点头,“要学的,疏勒这么多部落,若是都说本族土话,互相见了面怎么打交道?大唐官话先难后易,简洁高雅,都要好好学,特别是娃娃更要好好学,否则将来怎么进学参军?怎么做官有出息?便是做买卖,不会说官话也是不成的”。 众人纷纷点头,“大师教训的是”。 危须刺史小心问道:“大师,这进学……”。 烦了无奈轻笑,“你啊,真是会顺杆爬,也罢,明年开春选三十个子弟去疏勒城学堂,不过先说好,若是愚笨惫懒被退回来,可怪不得别人”。 诸部族长大喜,族中子弟进学可是关系到全族未来的大事,“大师仁慈!”。 “若有惫懒的,直接打死不论!”。 送别晚宴气氛热烈,场中歌舞飞旋,米拉则抓住最后的机会炫耀,待夜色已深,烦了拍拍手道:“好了,就到这里吧,明天我回疏勒城,尔等用心做事,莫让将来不好相见”。 危须族人散去,危须刺史和几个族长却陪着笑凑到身前,“大师,还有个事儿想请大师帮忙”。 烦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不走是有事,说吧”。 危须刺史却拍了几下手,十个女人走出,在场中站成一排,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倒是长得都不错。 “什么意思?”。 “大师,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女人,有的还带着孩子,你看……”。 烦了不禁笑了,这帮家伙还真是用心良苦,摇摇头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如果我想要女人,一定告诉你们,都回去吧”。 危须刺史为难道:“大师,好歹带走一两个,都是可怜人……”。 “睡觉”,烦了起身离开。 腊月二十,一行人启程返回,危须部几乎全族出动赶来送行,许多人泪洒当场,对于悟能大师,他们心中充满感激,可以说危须部能有今天全靠大师一次次恩赐。 “都回吧,天冷”,烦了挥手道。 正待要走,几匹快马边喊边冲了过来,“大将军留步!”。 烦了看到领头那人竟是纪峰,面色微变停在原处。 纪峰冲到近前递过手令,“王爷有令!请大将军去王府叙话!疏勒乐人一同前去!”。 烦了展颜笑道:“本想快过年了不去打扰王爷,他老人家竟然知道了,那就去吧,顺便去城里演几场,让老少爷们儿都看看咱们疏勒的大戏”。 本想回疏勒城的众人只得调头向东,好在东州离安西城不远,只有一百多里。 走出危须部不远,烦了笑着问道:“纪大哥什么时候离开的安西城?”。 纪峰道:“昨天过午,王爷突然让我来一趟”。 烦了点点头,“王爷年纪大了念旧,这是听说我来了东州,让我去说说话”。 纪峰附和着点点头,叹道:“如今郡主和郭旭都不在府里,王爷确实有些孤单”。 烦了犹豫一下,有些为难的道:“有个事想跟纪大哥商量一下,不知道纪大哥想不想做”。 纪峰笑道:“有事直说就是,论公你是大将军,论私咱们都是兄弟,还用得着商量?”。 烦了笑道:“不是公事,是这么回事儿……疏勒大戏在安西城名气还可以吧?”。 “那可是大!”,纪峰道:“满城都传的神乎其神,若不是离得远,早就都跑去疏勒看看了”。 烦了点点头道:“这样,我跟他们慢慢走,纪大哥先一步回报王爷,顺便去联络一下各大酒楼,看看在哪演合适”。 纪峰马上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拍脑门道:“兄弟这心眼儿怎么长的?那些酒楼还不得抢破了头?”。 烦了笑道:“不管他们出多少,纪大哥和府里兄弟们拿一半,给这帮人留一半辛苦钱就行”。 纪峰拱手大笑道:“那我替弟兄们先谢过大将军了,放心,都在我身上!”,说罢打马而去。 看他走远,烦了面色沉了下来,他知道,以老郭的脾气,不会下这种命令,一定是出事了! 纪峰回到安西城时,疏勒戏班要来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明显有人在推波助澜,许多人吹的口沫横飞,让更多的人心痒难耐,听说这回是王爷听说大将军带着戏班在东州,特意召开让大伙开开眼界。 到底在哪演迅速成为全城关注的焦点,纪峰招城内各大富商商量,经过短暂而激烈的角逐,朱家酒楼拿下头筹,全权负责疏勒班在安西城的演出,据说砸了不少钱。 朱家老爷子当众发话,正好快过年了,为了让更多人能看到大戏,在酒楼前大街上搭起戏台,老少爷们儿都来捧场,不用掏一文钱。 这一手儿迎来满城喝彩,要不说人朱家买卖做的大呢,砸钱请全城人看戏,真是大格局。 所有人都在议论将要出演的疏勒大戏,每天到西关的快马川流不息,都在翘首以盼,越等越心焦,怎么还没来? 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消息炸开,终于来了,城里瞬间热闹的跟过年一样。 城门口人山人海,“那个戴黑面纱的是秋草娘子!我在疏勒城看过,就是她!”,楞小子一声喊,引来一阵混乱的拥挤。 烦了无奈摇头,原来什么时代都有狂热粉丝…… 朱家家丁佣人护卫戏班进城,围观人群一路跟随,安西城中都在议论着大戏的主角和剧情,其他的被统统无视。 烦了带着米拉和石狼匆匆赶往王府,他知道老郭想要的结果,让城里谈论疏勒大戏,从而去忽略另一件事,比如离爵关和焉耆的战事。 第169章 别走的太急 进入王府的时候米拉脸色惨白,木头人一样跟在烦了身边,她突然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步步向前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摔倒。 “你先去歇息,我去见王爷”。 比起上次,老头子精神好像还好了一点,面色沉静的抬手示意道:“坐,先看看吧”。 烦了知道肯定有事,坐下打开旭子送回的军情,第一道写了他的计划,一路佯攻,一路精兵奇袭,初七出兵。 烦了面色沉重的眯起眼睛。 敌情不明,不确定因素太多,军事计划如果某一处有点风险,它依然是个好计划,所有的军事布置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但如果不确定的风险太多,失败的概率就会呈倍数增长,那它就不能再称之为好的计划。 可他也理解旭子面临的困境,西州战事很快就会结束,想谋焉耆就必须出兵,如果正面攻打,即使能打下轮台堡和员渠城,铁关城收到消息后也会戒备森严,安西承受不起硬攻的损失,无奈之下就只能行险。 有些心惊胆战的拿起第二道,中路初九出兵,十一拿下轮台堡,堡中士卒不满一千,战力低微,安西兵损失不大。 第三道,腊月十五,兵临员渠城下,焉耆土地大多荒芜,人迹稀疏。员渠城残破,士卒孱弱,安西兵一战而下,继续进兵,收到离爵关的军报,南路军已经于腊月十四轻装上山。 这在意料之中,上次轮台堡会盟,尚恐热把一小半焉耆人送进了鬼门关,又把大半赔给了安西,还没来得及迁移人口,焉耆盆地内几乎成了无人区,但这也意味着安西兵的给养要全靠后边运。 烦了心中稍定,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腊月十八,安西兵抵达铁关城下,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抓附近人询问,得知关内有士卒四千余,大半有甲精锐,关城此前并无战事,南山未见兵马。旭子尝试攻城,连攻两天不果,遂停止攻城,全军休整。 “鲁豹呢?”,烦了心中能的一突,愕然抬头,“鲁豹哪去了?”。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老郭自然也不能。 又把几份军报看了一遍,鲁豹率军十四弃马上山,应该在十七左右到达铁关城,他在那里待过,地形熟悉,精锐正兵从山上杀出夺城,中路军到达后防止吐蕃反扑,中路配合没出一点问题,可是鲁豹的南路军呢? 鲁豹失期,铁关城森严,以旭子手下不到七千兵马,又没有攻城器械,靠爬梯子攻关,死光了都为必能攻下来。 如今守军已经有了准备,即使鲁豹现在到那机会也不大了,也就是说这次战事已经基本失败,旭子无非是在等南路军出现罢了,可南路军只带了三天干粮,已经超过期限好几天了…… 不管南路军出了什么问题,现在的局势是,除非尚恐热突然大败,紧急调走铁关城的守军,或者鲁豹神兵天降以一当十,否则安西就只能退兵,接受失败。 烦了已经彻底明白了老郭的用意,他知道战事不利,让戏班子来转移百姓的注意力。烦了猜到情况可能不太好,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彻底失败的局面。 老郭缓缓道:“莫急,着急于事无补”。 烦了点点头,叹道:“但愿能有转机吧”。 老郭却拿起一册书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烦了接过一看,是历年殉国士卒名册,与他曾看过的不同,这一册是以将士家族为组,详细记述每个家族的籍贯,以及个人的职务,军功,殉国时间地点,很是详细。 “王爷编撰这个做什么?”。 老郭道:“藏起来,山洞,荒野,地下”。 烦了懂他的意思,点点头道:“是个好主意,这里气候干燥,能放很多年”。 即使安西没了,后人也能知道英雄的名字,知道他们曾做过什么,不会无声无息。 离开老郭小院,烦了没有去找米拉,而是径直去往后院。 后院东北角那座坍塌的土屋旁边有个小土堆,烦了静静看了一会儿,索性坐到旁边。 没有悲伤落泪,没有思绪万千,他只想静静的坐着发呆。 “安西威武!”,一群少年正在操练,脸上洋溢着熟悉的快乐。烦了笑了笑,低声道:“艾莎,你看他们,像不像曾经的我们?”。 两个少年跑了过来,兴奋的道:“杨将军!你是杨将军!”。 烦了笑着摇头,“我不是”。 一个少年道:“你是!我见过你!”。 烦了又笑着答道:“在外面我是杨将军,在这里不是,我叫烦了,你们应该叫我师兄”。 两个少年连忙行礼,“拜见师兄!”。 老鬼出现在小院外,远远的喊道:“你两个崽子回来!叫你师兄歇歇!”。 两个少年往回跑去,老鬼又喊道:“烦了,下晚来吃不?”。 烦了向他挥挥手,“等你手艺练好些吧”。 腊月二十五,军情送到,仍然没有南路军任何消息。 城内街上人山人海,许多人在大喊秋草的名字。 二十六,新的急递送回,吐蕃在西州城北大破回鹘,尸横遍地,保义可汗率军逃窜,吐蕃三路大军正在追杀。旭子决定,两天后撤兵。 烦了颓然闭上眼睛,急递来自三天前,也就是说现在郭旭已经退兵了。 他在铁关城等了七天,南路军始终没有出现,回鹘人已经大败,守军士气如虹,他不能再等下去。 也就是说,安西这次赔上许多士兵和粮草,一无所获。 老郭微微叹道:“命数,命数啊……”。 回鹘兵败,不知道尚恐热要追杀到哪里,如果只是恢复峡谷旧界,最多一个月西州大战就能结束,如果他想顺势收复庭州,可能还要再久一点。 可无论是哪种结果,离爵关将来都要面对无后顾之忧的吐蕃大军。 烦了道:“王爷,我去离爵关!”。 老郭摇摇头,“你不能去,疏勒无论如何不能再有变故了”。烦了若在疏勒,龟兹有事疏勒能帮一把,若是他也去了离爵关,万一疏勒有事,安西就彻底完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若去了离爵关,让郭旭如何自处? 烦了默默点头,“那我先回疏勒,尚恐热至少要明年夏收以后才会出兵离爵关,王爷不必忧虑,还有我!”。 老郭点点头,摆手道:“去吧,别走的太急,等等别人”。 第170章 忍着吧 这个年烦了过得并不安心,他一直在挂念鲁豹和那一千兄弟,期待能有好消息,一直等到了二月,旭子的书信终于来了。 西州大战结束,保义可汗率领近十万人攻西州,被尚恐热坚壁清野一步步拖到冬天,拖到师老兵疲,后勤不足,然后被一波反推打回了庭州,跟他回去的不足两万人,其余兵马死的死,俘的俘,散的散,一战回到解放前。 尚恐热没有趁势攻打庭州,双方战线基本回到战前,至于他是想就此止步,还是歇一歇再打,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保义可汗百忙之中派人去了离爵关,痛斥安西不讲武德,说好了一起打吐蕃,你们却啥都没干,如果你们出兵,尚恐热早就完蛋了。郭旭带着使者去看了伤兵营,我们安西没出兵,死伤的这些人是自己砍的吗? 最后回鹘使者走了,郭旭启程回延城,周虎继续守离爵关,至于鲁豹和那一千精锐……杳无音信。 烦了只能扼腕长叹,鲁豹初七出发,十三到山口,十四轻装上山,看守战马的辅兵在原地等了五天离开,郭旭在铁关城一直等到二十五撤兵,回到离爵关后几次派人沿路寻找,可鲁豹和一千兄弟却始终不见任何踪影。 茫茫的干涸山,寒冬行军,一条断流的溪水,或者一阵小范围的寒流都会导致任务失败,更何况他们只带了三天的口粮。 可是烦了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千个精壮的汉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怎么都能活下来几个,怎么会一个幸存者都没有的,怎么会一点踪迹都没有的? 陆远痛苦的叹道:“亏大了,这一把真亏大了……”。 旭子攻城损失了近千人,鲁豹失踪了一千,这一千全是最精锐的军中悍卒,是安西兵最精华的部分,少了这一千人,对战力影响是一回事,对军心的影响也是毁灭性的,可以说安西这一局赔的裤衩子都没了。 烦了捂住脸闷声道:“鲁豹命格太差了,就特么是个扫把星!当初我就应该一刀砍死他,可能就没这些事了……”。 俩人对坐着郁闷了半天,最终球用没有,因为他们帮不上任何忙,年前烦了想去离爵关,却被老郭毫不犹豫的拒绝,开始他不太明白,直到回来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从前从没想过的事,自己风头出的太多了。 这几年在疏勒,总的来说算的上顺风顺水,在轮台堡打了一场,安西缺粮时还主动献粮,在来水川又虐了也枝。 越来越多的人在夸他,杨大将军如何如何,相比之下,旭子娶了郭秀儿后的表现却有些平庸。 其实旭子的表现一点不差,郭老四病逝白家被灭族,龟兹民心非常不稳,焉耆丢失后龟兹要面对尚恐热的五万大军,压力巨大,而龟兹驻扎的一万兵马也需要耗费大批钱粮。 内部不稳,外部压力大,养兵多,郭旭在龟兹很难有大的作为,能维持已经很不容易了,相对而言反而自己在一片残破的疏勒更容易做出成绩。 可百姓们和普通士卒不会这么想,他们只看到最直接的东西,那就是疏勒百姓的日子变好,地盘变大,打仗赢了。 作为兄弟,烦了相信旭子不会有龌龊的想法,但不可否认,他一定会有压力。 有一件事烦了也想通了,旭子为什么要执行那个漏洞百出的冒险计划,很简单,他太想证明自己。 鲁豹也一样,如果没有烦了,他当初在铁关城可能就不会那么激进,他也想证明自己,结果导致铁关城失守。 当有机会夺回铁关城的时候,鲁豹丝毫没在意危险,义无反顾的率军出发,他想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烦了提出再去离爵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自认为比郭旭做的好。老郭毫不犹豫的拒绝,因为如果他去了离爵关,军中将校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去给旭子擦屁股。这会导致旭子威望大跌,等下次再有战事,可能就会有人站出来:你不行,你只是个靠老婆的笨蛋,杨将军才适合做主帅…… 所以老郭告诉他,别走的太急,等等别人。 烦了仔细想了一下旭子当时面临的局势,如果换成自己,又能做什么。 其实也一样,要么冒险搏一把,要么什么都不做,不会有第三种,按自己的性格,很可能会直接放弃出兵。 旭子的选择也没错,只是运气不好,赌输了。 从来到这里,烦了骨子里总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总在不自觉间俯视这个世界。 他做的不差,有了一些成就,可也仅限于一些而已,根本没有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资格。 陆远道:“今年什么打算?”。 烦了收拾心情想了下,说道:“都护府今年不会给咱们铁了,把库房剩余的铁全打成箭矢”。 陆远提笔写下,用印后交给兵司,去年夺铁关城失败,尚恐热携大胜之威,离爵关压力倍增,都护府要先顾那边,疏勒自然轮不上了。 一斤铁打二十玫轻箭头,如果加上箭杆箭羽胶漆和工时,那阵阵箭雨就是往外洒的铜钱啊。 烦了想了下又道:“给东州下文,化冻以后将存粮运去西关,今年的夏税也运去,商税除了州里用的,也全部运去吧”。 陆远有些纠结,终于还是提笔写下,龟兹镇本来就没多少存粮,去年又打了那一仗,缺粮是肯定了,虽然王爷没提粮食的事,疏勒却不能装糊涂。 “唉,疏勒一城五州,北州,中州和疏勒城要养将军府和正兵,一年剩不下多少,南州太穷指望不上,就数东州赋税最多,却是给都护府养的下蛋鸡,咱们也就靠个野狐州撑一下门面了,好在这几年收成不错,若真有个风雨不顺,可就热闹喽……”。 烦了摆手道:“别提这事儿,一提我胸口疼”。 疏勒镇看上去面积不小,却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块,没有大片的绿洲。先天条件太差,几年才算缓过这口气,可除了各种耗费一年也剩不下多少钱粮。 “慢慢攒吧,穷日子穷过”。 陆远点点头,又问道:“那下一步你想往那边看?”。 烦了皱眉摇摇头,长叹道:“看也白看,先忍着吧”。 第171章 四面不通 与疏勒镇搭界的四个地方,正北葛逻禄,正西大宛故地,西南大小勃律,东南的于阗镇。 正北不用说,通过五百里峡谷山路能到热海,后勤艰难不说,烦了也不想跟阿热动武,更重要的是一旦出兵山北,葛逻禄马上就会炸锅,安西应付吐蕃已经够呛了,不能再增加敌人。 正西的大宛故地,要从山口翻越高耸入云的大雪山,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走那条路,而且大食和吐蕃正在那里拼的你死我活,疏勒这点人过去也上不了场。 西南小勃律的情况更复杂,勃律国开元年间被吐蕃攻占,原王族带一部分人往西北跑了三百里建国,被称小勃律,原来的旧国便是大勃律。大勃律离吐蕃王城只有两千多里,是吐蕃的西大门,自然不能放弃,所以此后大多数时间里大勃律归吐蕃,小勃律归大唐。 大唐经营小勃律的理由很充足,除了能从战略上对吐蕃形成包围,主要是小勃律的地理位置太重要,这地方就是妥妥的翻版西州。 向西的康居都督府(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拔州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西南的写风,条支,昆墟州等都督府(都在今阿富汗北部),还有北边的大宛都督府等,都要经过这里,是非常重要的十字路口。在安史之后大唐丢掉小勃律的控制权,对葱岭以西诸羁糜州的控制也随之丢失,还有与诸天竺的联络也被切断,如今那些地方有的臣服于吐蕃,有的臣服大食,没有大唐什么事了。 夺回小勃律的前景很诱人,可烦了直接便放弃了,因为要出兵小勃律,要先翻越葱岭,渡过播密川(今塔吉克斯坦阿里楚尔河谷),再翻山越岭到达特勒满川(今塔吉克斯坦霍罗格),然后攻打吐蕃重镇连云堡(今阿富汗瓦罕走廊内),再走三天就是坦驹岭(今巴基斯坦达尔科特山口),再翻越坦驹岭便能到地方了。 这活儿高仙芝高大帅六十多年前干过一回,除此之外再无别人,除了要攻打吐蕃建于山岭上的堡寨,后勤补给和动辄六七千米的高原反应才是头号敌人。 那时正是大唐与安西最鼎盛的时期,吐蕃被堵着大门虐也只能忍着,现在的疏勒可没戏,就三千兵马,就算插上翅膀飞过去打下小勃律,也挡不住吐蕃人的反扑。 最后再说于阗,原本就是安西四镇之一,离得近,没有不用爬雪山高原,如果拿回来也容易经营,甚至将来还能沿大漠南沿继续向东。 问题在于吐蕃在于阗有两万兵马,也枝被虐后开始疯狂摆烂,光紫霞关就足足放了五千人,还修了大量堡寨,打定主意紧抱防御塔,把乌龟精神发扬到了极致。 更难办的是他打仗一般,理政搞关系很有一手,跟于阗诸部关系处的都很不错,烦了让商贾偷偷联络六部,结果没人反对,也没人支持,一个个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哥,别打了,咱们好好做买卖过日子不好吗? 这就麻烦了,也枝的死守战术看似很蠢,却正好掐住了疏勒的软肋,疏勒兵总共就三千,野战还能勉强打一下,跑去爬城墙拼人头根本没指望。 烦了薅着头发想了一圈,疏勒看似四通八达,好像也没有特别强大的敌人,可各种天险加本身实力太弱,怎么都找不到扩展的方向,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猥琐发育。 他时常会想起当初跟鲁阳将军指点江山的场景,打这里,占那里,视天下英雄为无物,还真是无知轻狂…… 即使按最保守的估计,无论疏勒想向哪边扩展,都至少需要一万战兵和十万石粮草,还要相当数量的军械箭矢,而要攒够这些,至少要有个十年八年的时间。 烦了知道,疏勒发展最快的阶段已经过去了,鸡滴屁不可能永远保持八个点以上,以后要做的就是保持内部发育,积攒力量,等待时机。 元和六年注定是无聊的一年,能收的地盘已经收回,外面的地盘没那实力琢磨,离爵关倒是有事,可惜他不能去。 疏勒镇将军府和各州框架完整,即使有些地方不太合理也要慎重调整,需要再等等看看情况。 玉清子仍在一丝不苟的教授月儿,每当想靠近学两招儿,他都像防贼一样,烦了撇嘴离开,老子真想学还用得着偷?月儿还能瞒我? 火药实验依旧原地踏步,要么不响,要么仅限于听个响,没有丝毫实战意义,偶尔一次实验被无知愚民传的神乎其神,信誓旦旦的说悟能大师肯定有掌心雷一类的技能。 倒是蓖麻子经过捣碎,浸泡,蒸煮,蒸馏后得到一小瓶液体,可揣兜里转悠半天也没找到试毒对象,堂堂大将军研究毒药,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可能会破坏悟能大师的江湖声誉,算了,就当它是一日丧命散吧。 与火药实验同样原地踏步的还有钓鱼技术,鱼钩鱼竿鱼饵改了不知道多少次,钓到最大的鱼不足三寸,经过慎重考虑还是放生了事,拿回家去肯定会被笑话。 烦了拔剑四顾心茫然,发现自己除了操练阿墨他们,就剩下和米拉鬼混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在无聊的数着日子,悟能大师的名号之盛已经到达顶峰。除了极个别心理有问题的人,绝大多数百姓都不喜欢战乱,经历过战争的人会更加珍惜和平。 夏收刚刚完成,尚恐热出兵的消息来了,战胜回鹘让他信心爆棚。站在吐蕃的角度,安西都护府是一颗生在胸口的毒瘤,耗费了大量精力,他觉得是时候解决这个祸患了。 旭子赶往离爵关,他的计划很简单,死守,守到天荒地老,守到尚恐热死伤惨重,疲惫退兵,然后杀出去。很熟悉的战法,没错,就是去年尚恐热对付回鹘的那一招儿,也是安西能用的唯一的一招儿。 七月初一,离爵关之战正式开打,旭子告诉烦了,“兄弟,等着我大捷的消息!”。 烦了看完信,长叹一声道:“其实我也想去……”。 陆远劝道:“安西东西两千多里,至少要两个将军才行”。 烦了点点头,摸着鼻子道:“他说小郡主有了身孕,这家伙快当爹了”。 第172章 鲁卡的愿望 元和六年十月二十四,离爵关之战打了近四个月后,旭子亲自率领马军冲出离爵关,一路追到铁关城。他证明了自己,从开战到吐蕃人逃回焉耆,他一直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他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是郭旭,不是靠老婆的那个人。 安西兵也证明了自己,他们虽然人少,许多人满头白发,但他们依旧是安西兵,只要他们想,就能战胜任何敌人。 尚恐热带着四万大军冲到离爵关,退到铁关城的只有六千人,刚俘虏的两万回鹘人被他丢了个干净。 此战安西折损正兵一千六百,辅兵两千余,民夫三千。六千多对三万多,单看数字,无疑是辉煌的胜利。可安西城内欢呼声寥寥,倒是压抑的哭声不绝于耳。 一骑快马冲到都护府,毛长史阴沉着脸赶到王府,“王爷,西关郭福将军病逝”。 老郭眉毛抖了下,“嗯”一声道:“葬在我选的那块地方旁边”。这是早就答应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毛长史问道:“那西关守将……”。 “不用派了,副将检校吧”,(检校是代理的意思,有时也做荣衔)。 老郭拿起战报看一眼又皱眉放下,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 旭子做的不差,辅兵折损两千多,民夫死了三千,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保护唐人,可这个损失依旧让安西承受不起。 正兵一千六百,加上去年的折损,两年内三千大唐儿郎殉国,如今的安西正兵,离爵关有两千多,延城一千,安西城两关不到一千,加上疏勒镇的两个营,满打满算不到五千人,真正的壮年只有两千出头。 为了应付战事,今年春天的征兵已经放到十三岁,后街已经看不到男人了。不是唐人不生孩子,是死的实在太多了,安西兵的兵源已经完全枯竭。 ”先生,你说尚恐热什么时候会再来?”。 毛长史摇摇头没说话。 安西都护府就如同一座堡寨,士卒精悍,堡墙坚固,顶住吐蕃一次次进攻。 可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寨,再坚固的夯土每次也能抠下一块,再精悍的士卒也会有伤亡,吐蕃人不停的来,总有一天安西兵会被彻底耗光。 第173章 黑眼部的退路 玉清子道长近来正在教月儿画符,据他说月儿天赋很高,对此烦了并不意外,月儿好像没什么事是天赋低的。 元和七年的春天来的晚了一些,本来河里的冰都要化开了,却又忽然变天重新冻了起来,有的人担忧今年收成会不好,也有的人说春冻未必不收,还可能会更好。 第一支驮队来到疏勒城,烦了与阿热紧紧抱在一起,“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哥哥”。 烦了笑道:“古丽和孩子还好?”。 “很好,她也想来,路上不好走我没让他来”。 “走,吃酒去!”。 阿热的到来让烦了开怀不少,这小子拐走古丽后有点看不上他,可能是近来坏消息太多,有这么个人也凑合着吧。 黑眼部经过几年发展已经在热海站稳脚跟,热海是个好地方,能种地能放牧,还能打猎捕鱼,加上黑眼部悍勇的战力,周围的小部落都臣服于他们,俨然葛逻禄南部的小霸王。老族长去年病故,作为唯一继承人的李阿热顺利继承族长的位置,在山北算得上不大不小的人物。 但他在烦了面前永远自认为小弟,也丝毫不跟当哥的客气,“哥,这回来想向你讨个主意,从父亲死后,叶户一次又一次派人的来讨要财货女人,很是骄横,动辄威胁把黑眼部迁走,你说我该何去何从?”。 烦了问了下葛逻禄的情况,皱眉陷入沉思,自从与回鹘停战后葛逻禄已经没了外敌威胁,开始压制手下冒头的小弟,去年桀骜不驯的黠戛斯人被压狠了,一气之下连招呼都没打就回了老家,分出来的黑眼部在热海越发壮大,老族长又刚死,被欺负基本就是必然。 其实葛逻禄叶户好歹也是一方大佬,讨要财货并不是真就那么喜欢钱,主要还是为了打压手下,这也是所有势力的通用做法,手下太弱不行,太强更不行。 黑眼部在热海的崛起让葛逻禄高层有了警惕,特殊之处还在于他们与安西的关系,占着好地方,与外人关系密切,一天天变得强盛,这要不找机会打压你简直对不起观众。 而黑眼部的难受之处在于离碎叶城太近,只有五百里,而且全是平地,可以说只要叶户发话,葛逻禄大军几天就能冲到热海,黑眼部打打不过,守没法守,躲又没处躲,只能被欺负。 “你们族人怎么说?”。 阿热低声道:“有的说忍,有的说干脆拼了,还有的想回回坚昆老家去投奔故人,开始时有人说来疏勒,回鹘战败后再没人提了……”。 烦了暗暗叹息,这就是实力弱的悲哀。 回鹘战败引起了连锁反应,黠戛斯就是知道回鹘顾不上他们才敢回的老家。另一个后果是吐蕃威慑力大增,导致黑眼部更加不愿意来投安西,很简单的道理,投大哥当然要投强大的,安西被吐蕃压的都喘不过气了,投奔个自身难保的大哥干嘛?葛逻禄之所以敢欺负黑眼部也是看准了安西不会给他们撑腰,说白了,护不住小弟的大哥啥也不是。 虽然烦了一直对黑眼部眼馋,但他知道希望不大,可不管怎样,黑眼部好歹自认跟大唐有血缘,这种部落放在中原一文不值,在这远离故土的西域却有莫名的亲切感,阿热求到面前,他不忍拒绝。 “阿热,坚昆故地你们回不去了”。 阿热点点头,来的时候部落损失惨重,回坚昆故地路途更远,只会更艰难,况且来的时候是分裂黠戛斯,葛逻禄是支持的,现在想走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烦了道:“打打不过,走走不了,那就只有躲了”。 阿热苦笑道:“哥哥,热海三面大山,只有面向碎叶城的西北方有缺口,实在是无处可躲啊”。 烦了微微摇头道:“阿热,你这个族长当的极不称职,我且问你,你们往东走出多远?”。 阿热一愣,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老实答道:“往东走过两天,有大山拦路,不通”。 烦了道:“你回去后秘密派人往东去找,大山北侧有条小河,沿小河往上游走,到尽头再往北有条山谷,沿山谷继续向东走大概三天,翻过一座山,那里就是你要的退路”。 阿热问道,“什么退路?”。 烦了低声道:“那里有处四面环山的谷地,水草丰美,水溪丰沛,纵横两百里,可养数万人,你在沿途藏些粮食,将来若有紧急,便带着族人去那里避难,只要打扫干净痕迹,葛逻禄人找不到你们,即使能找到,只要守好几处隘口也可自保”。 阿热愕然,“我在热海数年,竟不知道有这般所在,哥哥竟然知晓”。 “你尽管去找,必定有”。 看阿热欣喜的模样,烦了不禁暗叹,这就是没有传承的悲哀,那个山间盆地早在汉代史书中便有记载,大唐记录的很是详细,近年战乱不休,诸部你来我往,那个地方也慢慢没人知道了。 这就是文明的碾压,传承离不开文字和书籍,游牧部落的生活经验靠口口相传,某个老族长的突然离世,就会使几代人积攒的经验彻底消失,后果就是不断的摸索,又不断丢失,最终在原地兜圈子,而汉人拥有文字和书籍,即使遭受再大的天灾人祸,后人依旧能从书中找到祖先留下的宝贵财富。 阿热只住了六天,他是族长,不能长时间离开部落,这次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要尽快赶回去。 “阿热,我交代的你好好记住,安西妇孺若去投奔你,你要照料好她们”。 阿热郑重点头,却又紧紧抓住烦了的手,恳求道:“哥,你就听我一句,事不可为便去山北吧,你我兄弟一起,天下何处不能去?,哥哥天纵之才,怎么就不懂惜身!”。 烦了轻轻摇头,“我是安西兵,只活在大唐王旗之下”。 阿热离开的第二天,初一带来了也枝的亲笔信,除了感谢烦了对他表弟的照顾还特意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已经被降为于阗副将。因为尚恐热向赞普密奏,赞普随后下令,大将论坎力赴任于阗主将,随行大军三万,并调约如下三部仆从五万随军听用。 最后也枝老哥还表达了对悟能大师的欣赏,还表示大队人马杀到,疏勒是肯定顶不住了,老弟不如早做打算,比如来投奔我,我保证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第174章 守不住也要守 天山往南直到天竺,河陇巴蜀向西直至葱岭以西,这些全部都是大吐蕃疆域,大的人让人头晕,但在左上角有块地方却飘扬着大唐的王旗,这是一根刺,一根扎了一百多年的刺。 只要安西还在,赞普就没办法安心睡觉,安西兵的凶悍让所有人忌惮,他们会出现在任何地方,然后直直冲过去,杀死所有人。 安西地盘越小,这个威胁就越大,所有人都在担心,安西兵会在某一天突然冲出来,做出无比疯狂的事,为了防备他们,只能在西州伊州,在小勃律,于阗,甚至在播仙镇(且末)布下重兵,要供养这些兵马每年都消耗大量粮草,代价实在太大。https:/ 尚恐热攻下焉耆,在轮台堡打了一场,让他认识了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击败回鹘保义可汗后,又在离爵关打了一场,又认识了姓郭的小子,两次都没能占到便宜,但透露出很多信息。 离爵关的堡墙上死了许多辅兵和民夫,他知道,郭小子在刻意保存正兵,最后的反击虽然凶狠,但明显后劲不足,这一切都表明,安西已经非常虚弱。 那个红头发的小子在疏勒干的不错,甚至已经收复了疏勒全境,姓郭的小子干的也不错,勇猛刚毅,用兵沉稳。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等到新一代安西兵成长起来,让安西缓过这口气,还要费很多力气。 要一举拔掉这颗钉子,靠西州一个方向是不行的,要同时从两个方向下手,让安西首尾不能相顾。也枝这个废物根本不是那小子的对手。 尚恐热本来就是名将,近两年先收焉耆后败回鹘,在吐蕃朝堂说话分量不轻,赞普很重视,朝堂虽然党争激烈,但对于安西的态度是一致的,论坎力率军赴任于阗的旨意迅速通过。 陆远皱眉道:“消息可靠吗?也枝不会骗咱们吧?”。 烦了道:“鲁卡就是布啤如,跟也枝是表兄弟,那串佛珠是也枝年轻时送给他的,再说这个消息也不值钱,只勉强算还个人情罢了”。 于阗将军换人和大军行动瞒不住人,事实上也没有瞒的必要,吐蕃就是要两面夹击安西,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有赤裸裸的实力碾压。 陆远闷声道:“麻烦了”。 确实麻烦了,论坎力出身吐蕃老牌贵族,家族在吐蕃一直担任高官,他曾驻守青海湖,统吐谷浑,这些年战功赫赫,可以称一声名将。 他用兵与尚恐热完全不一样,尚恐热用兵风格更接近大唐将领,严密防守疲惫敌军,伺机反攻取胜。而论坎力用兵则是传统的吐蕃风格,喜欢摆开阵势正面硬刚,以军法严酷著称,他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把整整一个千人队全部处死,一个没留,杀伐之重堪称铁石心肠。这么一位人物来于阗,让所有人压力山大。 烦了笑道:“咱们还琢磨于阗呢,现在于阗琢磨咱们了”。 陆远苦笑道:“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笑不出又能怎样?难道我哭几声他们就不来了?”,嘴上说着笑话,心中却一点不轻松,看着沙盘久久不语。 疏勒镇太大了,却没有一夫当关的险关,南部一些丘陵小山,根本没有防守价值,野狐渡以北就更不用说了,几乎都是平地,吐蕃人可以兵分几路,从任何地方冲过来。 疏勒满打满算三千人马,敌人超过十倍,还会有不知道多少的仆从以及于阗部落。 脑子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当初他曾腹诽过鲁阳将军的战法,现在面临同样的问题,发现还不如鲁阳将军,他当初好歹兵马还多一些。 论坎力的人全部到齐,估计要到夏天,于阗镇养不了那么多人,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尽快出兵,最快今年秋天,最晚明年夏天,不可能再晚了。 兵力差距太过悬殊,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思虑再三,只能先做些准备。 “给都护府上文,说明变故,告诉王爷,北州的粮食不能送了”。 “给南州下令,随时注意紫霞关动向,绞杀斥候,如果吐蕃人出兵,不许恋战,迅速后撤”。 只要吐蕃出兵,南州无论如何都要放弃,疏勒根本没有拒敌于境外的实力。 “东州兵马携带全部军械调往野狐州,北州调一半,胡子去野狐州主持军务,朱勇为副”。 野狐州富庶,人口密集,有存粮粮仓,而且离疏勒城只有两百里,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场仗无论怎么打,那里都得作为大本营存在。 “先这样吧,我再想想”。 刚要走,却被陆远叫住,他眼中竟含着泪,“师弟……能守住吗……”。 烦了面色沉静的道:“不知道,守不住也要守!”。 沿着大街向西,熙熙攘攘的行人,嬉戏的孩童,店铺还在卖力的吆喝,他却觉得胸口好像压着重物。 他知道陆远为什么哭,四年多以前,这里只有残垣断壁和尸体,他至今还记得尸体焚烧的味道,那是种一辈子都不想再闻到的味道,如今这里已经看不到战火的痕迹。 疏勒城是他们的心血,就像孩子,在废墟中一天天长大。疏勒人起早贪黑的干活儿,清理废墟,修筑房子,挖水渠,种粮食…… 这里是他们的家,是所有人的家,可烦了不知道这个家还能存在多久? “烦了!”,米拉一把拽住他,他差点撞到一头骆驼的屁股上。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烦了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米拉也没继续追问,两个人就这么慢慢的向前走。 街南学堂里是朗朗读书声,孩子们在大声诵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街上驻足片刻他却没进去,而是扭头走进街北的普济寺。 高大明亮的正殿与低矮丑陋的偏殿厢房差距很大,当初为了给诸部分地盘,派工匠民夫修的正殿,之后就卸磨杀驴再也没理,偏殿厢房都是明远带着和尚们一砖一瓦自己盖的,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修的粗糙了些。 “拜见师叔”,明远郑重行礼。 明远和尚在野外混了一阵子,又来到疏勒城几年,明显变得沉稳许多,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了些高僧的派头,和尚们这几年过得还行,没什么大油水但也吃穿不愁。 “我没事,路过看看”。 明远拨弄着念珠缓缓道:“我看师叔心中有事,不如给菩萨上柱香吧”。 烦了犹豫了一下,他还真没给菩萨上过香,要不就来上一柱也行,灵不灵的求个心安。 明远陪着他走向正殿,边走边道:“师叔,你我虽是叔侄,但规矩不能坏,本寺上香分为三种,最上等的高香也最灵验,需香火钱九十九文,中等次之,需香火钱…… 师叔?师叔你去哪?能商量的,可以商量啊……”。 烦了走的头也不回,米拉追上他捂嘴笑道:“你这师侄不该做和尚,该去做买卖”。 “他做个屁的买卖!”,烦了怒道:“一炷香敢要九十九文,去哪找这种冤大头?上香这事儿要细水长流,走的是量,靠的是口碑,要先笼络妇人,让她们传话,等名号打出去再编几个故事,比如某人烧香后捡到金银之类的,再……”。 米拉愕然。 第175章 又是坏消息 “哥,你为什么不用计把黑眼部拉来疏勒?”,月儿不明白,安西缺人,黑眼部战力强悍还被葛逻禄排挤,如果不给阿热指路,再派人去搞点动作,很容易就能把他们逼过来,哥哥却热心的给他们指了条出路。 烦了摇摇头道:“黑眼部只有三千人多人一千战士,来了也用处不大,我要给疏勒人留条退路,你们有地方逃命”,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时间恐怕也来不及了。 “我们?退路?”,月儿一愣,哥哥说的是退路,他没有把握守住疏勒…… “我哪都不去!”。 烦了没有再劝,只是把她揽在身边,点了点头道:“好,哪都不去”。 春江水暖鸭先知,不少时候信息最灵通的反而是看似不起眼的商人,他们对时局是最敏感的,倒也正常,商人低买高卖,靠的就是消息灵通。 走于阗的商队被拦在界外,新上任的论坎力将军亲自下的命令,商会马上察觉到不对,要出事。 很快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于阗来了个新将军,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论坎力,要打仗了…… 烦了顾不上他们,因为他想不出怎么用三千人挡住论坎力,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决定去野狐州和南州巡视一下,看看地形和军中情况,好为将来做准备。 五月初三,就在他要出发的时候,三骑快马冲进疏勒城,是毛长史发的军中急递。 “毛老头儿发的哪门子急递?”,烦了清退杂人好奇的打开书信。 “小郡主难产,一尸两命,王爷晕倒,病情沉重,大将军速来……”。 烦了头“嗡”的一声炸开,眼前阵阵发黑,郭秀儿竟然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了…… 陆远好奇拿起信函一看,一个趔趄坐到地上,目瞪口呆良久,喃喃道:“天要亡安西,天要亡安西啊……”。 策马冲出疏勒城一路向东,巴扎把所有人甩在后边,烦了茫然看着前方,他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他一直不太喜欢郭秀儿,虽然当初是她命人把自己抬进王府。她那种天生贵女的优越感,把艾莎推给鲁豹,使得艾莎自尽,都令他如鲠在喉。 在这个时代,她并没有错,小郡主当然是贵女。鲁豹是军中大将的儿子,自己当时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卒,艾莎只是个胡人婢女,很简单的选择题。 可无论烦了是恨她还是讨厌她,还是理解她,都从没想过她会死,因为她是老郭唯一的孙女,可怜的老郭,他再也没有亲人了,她还是郭旭的婆娘……云九小说 她的身份也不仅仅是孙女和婆娘,还意味着正统的传承,她死掉意味着安西再也不会有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对民心军心将造成毁灭性打击。 巴扎脚程很快,五月初四过午已到达巴水渡,趁石狼他们没到,烦了来到长安墓前,靠着墓碑坐下,闭上双眼,一阵绝望感袭来,眼前一片昏暗。 “长安哥,旭子的婆娘和孩子都死了……咱们三十六个兄弟,还剩下七个,勇子说还能凑个北斗七星……”。 眼泪控制不住沿着脸颊流下,把头贴在碑上,哽咽着继续道:“后街没有男人了,能拿刀的都已在军中……还有四千来个……”。 “尚恐热有十万人,论坎力也有十万,咱们就只有这点人,长安哥……我……我怎么办……”。 旷野中一个男人在抱着墓碑嚎啕大哭,他很久没哭过了,因为他是将军,将军不能流露出软弱,可是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开,坏消息却接二连三,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大哭一场,今天终于找到了。 董长安是个好兄长,他不会笑话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近,石狼带人赶了上来,到近前的时候烦了已经擦干眼泪,面色沉静刚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们在西关等我!我自己进城!”,说罢翻身上马而去,一路穿过西关,进入安西城时已近黄昏,往日嘈杂的大街上很是沉闷,所有人都知道安西在面临什么。 “大将军来了!”,门房一路喊着跑进去,老兵接过缰绳好奇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他是孤身一人,低声道:“将军辛苦,快进府歇息”。 烦了点点头道:“哥哥辛苦”。 走进府门没多远,武三郎迎了过来,一同走向王爷小院,低声道:“郎中说以后恐怕站不起来了……”。 烦了心下一松,以老郭的年纪出现什么状况都不意外,站不起来没关系,躺在榻上他也是安西的定海神针,他如果没了,都不用吐蕃人打,安西马上就得垮。 “老鬼五天前走了,听到小郡主的消息一着急,摔了一跤,当时就没了”。 烦了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走的爽利!”。 那个老家伙也走了,那么大年纪,晚上跟瞎子一样,做饭又难吃,利索死掉挺好的。 “旭子在四爷屋里,从来了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一味吃酒”。 烦了站住脚步,“他不在延城镇守,跑回来做什么!装可怜嘛!”,说罢扭头走向郭华的院子。 推开房门的时候郭旭果然在吃酒,整个人颓废憔悴的不成样子,烦了鼻子一酸。 “烦了……秀儿和孩子都……”,旭子踉跄着抱住他,热泪滚滚而下。 烦了一只手抓住他肩膀,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沉声道:“人都死了,哭有个屁用!亏你还是堂堂大将军!”。 “烦了……”。 “别哭了!洗把脸跟我去见王爷,明天你回你的延城,我回我的疏勒,做该做的事!”。 婆娘生孩子一尸两命,再没有更惨的事了,郭老四死了老婆孩子可以颓废酗酒,旭子却不行,因为有人能替郭老四干活儿,却再没人能替他。 行尸走肉一般跟在烦了身后,看着王府景物,郭旭心如刀绞,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烦了抓住他胸口,把他拉到自己脸前,咬着牙低声道:“旭子!你看看你这副德性!死个婆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谁他娘的没死过!”。 第176章 按你说的办 劝别人振作是有好处的,当你劝别人的时候,其实也在说服自己,旭子被打击的有点狠,烦了劝了他几句,自己反而觉得脑袋清醒不少。 屋里一股药味,老郭正躺在榻上看书册,没看出多少悲苦神色,苍老虚弱却一览无余。 “坐,坐下说话”。 待二人就坐,把书册放到一边,老郭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应对尚恐热和论坎力”。 两兄弟低头一阵沉默,老郭轻笑道:“赢有赢的打法,败有败的路数,总要有个章程”。 烦了看旭子还在思索,遂抬头道:“王爷,如果论坎力全力出战,疏勒最多能撑三个月”。 弓骑兵不是万能的,虐没有甲的民夫壮丁轻松愉快,长处是骚扰消耗,阻挡有绝对兵力优势的精锐办法并不多,只能不断骚扰,步步后退。 可疏勒连足够的战略空间都没有,后勤补给能力不足,决定了疏勒军只能把敌人放近,野狐州和疏勒城却是不得不守的死穴,这直接决定了疏勒军有限的运动空间。 五年前的疏勒之战,鲁阳手下有几千安西老兵,还有几千辅兵,都护府全力支持,三大名将齐聚。 而烦了手下满打满算只有三千,还包括一千多新兵,而且肯定不会有援兵了。 面对的敌人也不一样,布啤如是个二杆子,带了一群乌合之众。论坎力是铁血名将,带的是精锐之师。 两相对比,他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能撑住三个月都是咬牙说的。 老郭不悲不喜,点点头道:“嗯,然后呢?”。 烦了道:“诸部老弱去山北避祸,残兵退守西关”。 老弱妇孺不能来安西城,因为这里是最后的据点,粮食宝贵。 “嗯”,老郭又看向旭子。 郭旭终于暂时放下了悲痛,低声道:“东部今年收成很不好,若贼大举进犯,离爵关守不了多久,延城城墙低矮不足以御敌,预计三四个月就要退回东关”。 他还有一件事没说,龟兹民心一直不稳,特别从去年战后,诸部已经有了不少小心思,龟兹综合来看甚至还不如疏勒,至少疏勒民心稳定,愿意为将军府出人出力。 好在龟兹地形东西狭长,旭子可以用空间换时间,至于龟兹诸部,根本就没法安排,跑都没地方跑,只能丢下听天由命。 对于二人的战略,老郭没做任何评价,只是又问了一句,“再然后呢?”。 两人同时沉默,如果只有一路来,另一边还能支援,还有机会退敌,若是两边一起来,就只能都退回安西城,然后…… 烦了认真的道:“死守!守到贼人露出破绽,守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老郭仍面色不变,问道:“贼人有没有可能中途退兵?”。 烦了坚定的摇头,“只要出兵,赞普死了他们都不会退!”。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是他们,天塌下来我都不会退兵”。 攻陷安西的诱惑太大了,从贞观十四年设立都护府,距今一百六十多年,与中原隔绝都已经四十多年,死在安西兵手中的吐蕃人不计其数,安西不仅仅是一块大唐飞地,更是所有吐蕃人的梦魇,他们已经被这个心魔快逼疯了。 现在是安西最虚弱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解决心魔的机会,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支持,尚恐热和论坎力将有机会成为吐蕃人的英雄。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除非能把两路兵马杀光,否则他们绝对不会放弃。 老郭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又道:“疏勒军可以不来安西,退入北山山谷能威胁贼人侧后”。 疏勒军与龟兹军不同,龟兹只能往东关退,疏勒军还有北山山谷可以容身。 烦了苦笑道:“王爷,若是退到谷中,还能出得来吗?”。 谁都明白,全军退回安西城是必死的局,只要堵住东西两关,安西就再没有翻盘机会,疏勒军退入山谷似乎可以有更高的主动性,可是一支没有补给的轻骑兵在山谷中没法坚持,吐蕃人只要派一支兵马堵住谷口,疏勒军就只能在山谷里吃土。 老郭缓缓道:“回城是死,去山北还有活路”。 烦了脸色瞬间阴了下来,他没想到老郭竟然是在试探自己,都他娘的这时候了,你还在玩这一套! 压不住火气,冷声道:“山北是有活路,可我不想去,我想死在大唐王旗之下!王爷若是想去,我可以给阿热写封信”。 这话说的非常难听,等于指着老郭的鼻子骂街,可老郭丝毫不生气,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旭子忙按住他,“烦了!你这说的什么话……”。 烦了把他手推开,说道:“王爷,你是怕我贪生怕死坏了安西兵的名声,还是怕我降了吐蕃葛逻禄?”。 旭子急道:“烦了……别说了……”。 烦了却没理会他,继续道:“我让侍卫留在西关,孤身一人进城,就是怕王爷要做事不方便……”。 “烦了”,老郭打断他,抬头直视着,“告诉我,你会不会降吐蕃?”。 看着他的目光,烦了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他明白了,老头子真的老了,老的不止身体,还有心。 他已经彻底没有了豪情壮志,也不是在试探询问,而是在卑微的祈求,他知道安西覆灭在即,他想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安西毁灭时足够璀璨,不要留下任何污点…… “我不会!”,烦了声音不大,但说的很肯定,“我会杀死很多吐蕃人,然后带着剩下的人来西关,守在那里,直到战死! 王爷别忘了把我的名字写进殉国兵册,我叫杨凡,记斩首七十六级,官居疏勒镇守使,把官名写清楚些,让后人知道我是个大将军!”。 “好!”,老郭慢慢躺下,连连点头道,“好!好啊,是我的错!圆满了……”。 两兄弟起身行礼,“王爷歇着,我们去了”。 老郭道:“去吧,好好歇息,攒够了力气杀贼”。 旭子面容刚毅的道:“阿翁,我斩首七十八级,别记错了”。 老郭欣慰道:“不急,够一百级都记个锐士,咱们爷仨都是锐士”。 哥俩回到小院,黑暗中旭子说道:“烦了,你是不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没有”,烦了道:“我原来还打算统领几十万大军杀回中原呢,路线我都想好了,从南路杀回去,从中路杀回来,再从山北杀一趟,最后冲上高原把那些狗屁贵族全砍死”。 旭子想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杀上高原?”。 “有道理……下辈子如果还做安西兵,就按你说的办”。 第177章 麻烦的民兵 今年夏粮的收成一般,平均亩产两百斤出头,烦了令各州认真核实产量,受灾严重的部落减免一到两成粮税,各州刺史纷纷上文,不需要减免,今年收成也不差,而且疏勒已经连续四个丰年,或多或少都有些存粮,正常收没问题。 烦了知道他们是因为战事,想献些粮食,只得再次下令,规矩就是规矩,欠收就要减免,任何人不得更改。 另外将军府正式发布军令,各州青壮,四丁抽一组建民兵,随时等候征调! 命令到处,各乡迅速挑人集中各州操练,短短半个月竟拉起五千人的民兵队伍,这在西域是一个奇迹,拉壮丁通常靠的是刀枪和绳子,武力威慑,疏勒却是踊跃报名。 悟能大师长久以来维护的名号起了重要作用,诸部知道要打仗,也知道打仗会死人,但他们相信大师,愿意听他的命令为他卖命。 而且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能打赢,族人就能继续过好日子,如果打输了,一切都没了,像大师这样的首领只有一个,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其实烦了一直不想抽调民夫操练民兵,不止是因为消耗民力,还因为他知道农夫与职业军人的差距有多大,疏勒也没有那么多军械分给他们,可他如今已没有别的办法。 为了装备这些民兵,他紧急命令铁匠作坊打了一批枪头,每支用铁不足四两,只有二指来宽一巴掌长,粗糙到了极点。这种枪头不止是为了省铁,还为了枪头轻便,利于民兵使用。(戚继光练兵实纪记载,长枪长一丈二尺,枪头用铁四两,全重三斤,也有观点认为枪头指的是锋刃用的好铁,从古至够今,重量轻都是单兵武器的重要条件,冷兵器的枪头比大多数人想象中要小得多,本文仅是小说,多有不严谨处,书友勿怪)。 除了兵器还有战法,大唐有非常成熟的步军战法,但这些民兵用不了,他们没有铠甲军弓,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操练精熟,所以烦了采用了最简单的战法。 一队为一个小阵,一营为一个大阵,排出宽三十纵八的方阵,最好的防具给第一排,每人一面木制蒙皮大盾,后边七列长枪手,十中选两个箭法最好的弓手作为远程,在方阵中穿插射箭。 对于他们来说,方阵最大的优点不是有多能打能抗,而是壮胆。 精锐与农夫最大的差距不是武艺和军械,而是胆子,绝大多数普通人看到鲜血喷涌残肢断臂都会腿软心慌,看到凶神恶煞的敌人冲过来都会下意识逃命,想成为真正的老兵,唯一办法是经历够多,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方阵密集的队形会使人安全感大增,能有效减少溃散的概率,烦了没指望他们多能打,能上阵稳住不崩就算完成任务了。 对疏勒来说,最难的不是征调民夫和给民兵配属武器,也不是操练他们战法,而且缺少将校文吏。底子太薄,根本找不出这么多合格的军官,烦了被逼的实在没办法,只能抽调老兵担任队正营将,又从学堂挑了十几个大孩子,连徒弟都送了出去做副手,总算给他们勉强配齐了军官。 随之而来的还有后勤补给的人才短缺,一支军队离不开后勤保障人员,从安营扎寨,运送粮草,修理兵器,甚至喂牲口做饭等,都要有足够的人手和能指挥他们的军官,这些事很重要,却又无比琐碎繁杂,烦了的解决办法很有创意,任命二丫为步军总管,由他全权负责,至于他怎么解决,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二丫的解决办法也很有创意,任命阿墨和另一个少年为步军左右厢都虞侯,至于他俩怎么解决,那就是他俩的问题了。 阿墨哥俩的能力实在不足以胜任,解决办法也也很有创意,去求自己的大姐大,哥舒月,至于她怎么解决…… 月儿的能力没问题,虽然对军中事不算熟悉,但一片混乱的民兵也不怕犯错,就是随便折腾,只是她一个人终究忙不过来,实在分身乏术,她的解决办法也也也很有创意,那就是去求自己哥哥帮忙。 烦了悲催的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不停的修改各项规矩,不断的撤换人员官吏,不断查漏补缺,乱糟糟的一个多月后疏勒民兵终于确定好了大概框架,开始操练了。 玉清子阴沉着脸走过来道:“月儿还没学完赌术”。 对于他那门派还教赌钱,烦了一点都不意外,青城山阴阳洞堪称人类百科全书,就没有不教的技能。 把手搭在米拉肩膀上,歪头道:“老大,你饶了我吧,好不容易忙完,让我清静一下行不行?”。 玉清子习惯性的看向左上方,“月儿天资聪颖,再有三个月便能学完,以后只需勤加练习便可,贫道也能安心启程,你却偏偏让她去做那些俗事!”。 烦了忍不住骂道:“启程个屁!你知不知道于阗和西州几十万吐蕃人?你往哪走?”。 玉清子正色道:“家师有言……”。 “停!”,烦了打断他道:“不管令师怎么教你,他肯定不希望你白白送死,道长,听我一句劝,人活着才有希望,死掉什么都没了”。 玉清子知道他是好意,满脸纠结的叹道:“贫道自知此行凶险,可家师年事已高,必定挂念我等师兄弟,若不能回报,他老人家岂不是要……”。 看他落寞离开的背影,烦了也只能叹口气,他理解牛鼻子的心情,可他也没办法,从这里去西川,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根本是十死无生。 元和七年八月十九,烦了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阿热,他找到了那个山间谷地,还说会尽全力接应疏勒妇孺,最后旧事重提,劝烦了千万不要冲动,事不可为也要惜身…… 烦了心下稍安,又打开第二封,来自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吐蕃大将军,论坎力。 内容不复杂:大唐答应将安西之地割让吐蕃,这么多年一直没兑现承诺,大吐蕃不想再等下去了。 老弟年纪轻轻镇守疏勒,在西域多有美名,尚恐热和也枝都向我极力推荐,我也觉得你不错。 希望老弟为疏勒百姓考虑,莫让他们流离失所,也为自己考虑一下,莫辜负大好年华。 只要老弟能进一步,我三人保你做官镇守一方,不做官一生富贵,不要等到刀斧加身再后悔莫及。 吐蕃大军九月底便要出兵,老弟好自为之…… “写得好!”,烦了嘴里啧啧有声,“写的真好……”。 “好?”,陆远愕然看着他。 烦了把信递给他,说道:“你看人家这字儿写的,比咱哥俩可强多了”。 第178章 实话实说 论坎力的字写的确实好,到底哪儿好不知道,但烦了认为至少能跟张教喻有的一拼。 “字儿写的好,不过这劝降信写的不行,师兄你看,光说做大官一生富贵,到底给什么官给多少钱却一字不提,明摆着没诚意”。 陆远被他绕的一愣一愣的,过了一阵才问道:“他说九月底出兵,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烦了肯定道:“人家论大帅可是名将,还能说话不算数?”。 论坎力坐拥十万大军,他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疏勒人出兵的消息,除了装个那啥,还为扰乱疏勒的军心民心。他不但不在意疏勒军会有准备,甚至还很期待,巴不得疏勒军跟他打一场决战。 烦了摇头叹息,“这回让他装到了,我确实不敢带人去跟他死拼”。 三千马军,加五千啥都不会的民兵,根本没有正面刚的资格。 陆远皱眉道:“他大肆宣扬出兵,民心不安……”。 疏勒人如惊弓之鸟,对战争非常恐惧,对战败更加恐惧,论坎力玩的就是阳谋,他就是想让疏勒人惊慌失措。 烦了道:“无妨,开始吧!”。 陆远迅速提笔以待。 “令!疏勒城正兵一二三营,北州,中州,疏勒城全部民兵,带齐粮草辎重,八月二十四之前赶到野狐州南大营听令!”。 陆远写罢用印。 烦了又道:“师兄,我给你留下一营正兵调遣,北州那一旅先不动,东州的民兵原地待命,”。 陆远明白他的意思,郑重点头答应。 “通知中州,北州的刺史,让他们带几个有威望的族长来疏勒城,告知城中各坊坊主和城中有威望的人一同前来,我有事宣布”。 陆远疑惑道:“你想说什么?”。 烦了道:“告诉他们实情!”。 大敌当前,隐瞒实情最愚蠢,越瞒各种流言越多,还不如实话实说,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了。 论坎力的故意宣扬,大军出征的命令下发,城中早已经议论纷纷,烦了从大街上走过,所到之处,那股躁动也随之平息。 大将军还在,他还在神色轻松的散步,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烦了脸色轻松,但他心里一点都不轻松,两天后就要去野狐州迎战论坎力了,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这条街上散步。 “哥,我去帮你”,月儿道。 烦了摇摇头道:“你在城里帮陆师兄,过些天还有重要的事做”。 月儿拽住他的衣角站住,郑重道:“哥,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许丢下我!”。 “当然了!”,烦了习惯性揽向她肩膀,却发现月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要到他的下巴高了,“长这么高了”。 少女靠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哥,我十四了”。 烦了不动声色的闪开一点,月儿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走,去铺子里看看,给你买个首饰”。 月儿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哥,你带钱了?”。 烦了身形一滞,尴尬道:“你带了没有?”。 月儿笑着点点头。 兄妹俩对钱的态度恰好是两个极端,烦了对钱没什么概念,揣那东西叮当作响还沉甸甸的麻烦,所以几乎不带。月儿则因为极度缺乏安全感,喜欢时刻怀揣巨款,沉甸甸的钱袋子从不离身。云九小说 “都一样,都一样……”。 八月二十一,中州和北州诸部族长齐聚疏勒城,加上城内四大坊主和几个有威望的,坐了满满两大桌。 烦了也不废话,直接道:“贼人出兵的消息都知道了,我已决意抗敌,叫你们来就是告知你们,兵凶战危,战事无常,为以防万一,我已与热海黑眼部交代好,他会接纳疏勒诸部老弱妇孺”。 屋内为之一静,众人呆住了,还以为是要分配出人出粮的任务,不想竟是通知逃命的路线。 沉默片刻,一个胡人汉子起身大声道:“大师,咱们疏勒万众一心,不怕贼人!”。 烦了记得他,他原本是俘人,因为有一手打铁的手艺第一批被放良,后来娶了个柏泥部的寡妇,自己又开了个铺子,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众人纷纷附和,一个老汉道:“就是!我们不怕贼人!”。 烦了也记得他,蛮戈部族长,当初蛮戈逻在西山弄了个西天国被杀,蛮戈部并没受什么打压,一样分了地盘,借了牛羊,这两年慢慢兴旺起来。 “大师尽管吩咐,咱们能赢!”。 “我们不怕死!只要能胜,死再多人都不怕!”。 众人热泪盈眶,他们焦急,愤怒,不甘。 五年前他们活的畜生不如,许多族人冻饿而死,为了一口吃食无所不用其极,自从大师主持疏勒,再没有人冻死,饿死,他们度过了从来没有过的,梦幻般的五年。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没有无休止的压榨欺负,家里有余粮,有庄稼地,有牲口,有对未来的盼头…… 仅仅五年他们就习惯了人的日子,再也忍受不了像牲畜一样活着,甚至都不敢去想。 “大师,我们能打赢的……”, “我们能赢……呜……”,许多人失声痛哭。 烦了巡视着众人,胸中热流涌动,这些家伙精明狡猾,贪小便宜,但他们容易满足,珍惜生活,不该过牲口一样的日子。 “都坐,坐下,你们急什么?北州今年的粮税是我特意留下的,等秋税收上来,浑思刺史带人把粮食运到山口,让铁带人去守着。 我没说咱们一定会输,只是以防万一,若是战事顺利,咱们就能继续过安稳日子,若是真到了危急时,族里的女人孩子就往北走,背着粮食去热海就能活命”。 众人心下稍安,又七嘴八舌的道:“大师,小的族里有粮食,把北州粮税用作军用吧”。 “小的族里有人”。 “小的们愿意出力……”。 “好”,烦了道:“回去跟族人说,不用惊慌,安心秋收,若有事我派人叫你们……”。 送走众族长,城里也迅速安稳下来,不管怎样吐蕃人总要来,打得过最好,打不过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最多跟五年前一样罢了…… 八月二十二,就在烦了要出发的时候,一道龟兹公文送到。 尚恐热前锋至轮台堡,也在同一天,离爵关两部不服从征调民夫的命令,欲举族逃逸,龟兹大将军郭旭下令,夷其族…… 第179章 共保家园 灭族,男人杀光,女人充官婢,亡族灭种。安西都护府很多年没做过这事了,而且旭子还开了先河,一下灭掉两个部落。 烦了理解两部,上次离爵关之战他们死了不少男人,真的是死怕了,所以这次接到命令后马上就想跑路。 可他也理解旭子,战事还没开始就有部落敢搞这种事,若不施行辣手,后边的仗就不用打了。 屠杀能有力震慑诸部,也必定会大失民心,至于此举的是非功过,只能留给后人评论了。 同时一个猜测被确认,尚恐热跟论坎力必定是约好了时间一起动手,他们就是想让安西本就不足的兵力分散,不能互相支援。 米拉背着包袱跟在旁边,烦了再次劝道:“在家等着吧,我是去军前,你跟着不合适”。其实主帅带女人出征还真不算什么,别说带一个,带歌舞团都不稀奇,可他确实觉得不合适,将士们在拼命,自己却带女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没想到米拉倔强的很,“我又不妨碍什么,月娘子也让我去的”。 烦了好奇看向月儿,这可不寻常。 月儿道:“哥哥身边总要有人侍奉,她留在城里也没人顾得上”。 烦了一想也是,自己和阿墨去野狐州,月儿有自己的事要忙,这仗还不一定打成什么鬼样子,把米拉丢在这确实不太放心,算了,跟着就跟着吧。 米拉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事实上她也从来没在意过,因为她经历过最卑微的生存,别人的异样眼光真的不算什么。 八月二十五,抵达野狐州南大营,为了方便取用粮食,这处新建营地就在存粮处。 各营兵马都已到齐,点检诸营,共有马军两千四百,步军民兵三千八百。这六千多兵马便是中军所在,南州马军约三百暂为前军,疏勒城马军二百余加北州留守的一个旅为后军,总兵力约七千。除了留在东州的千余民兵,疏勒所有家当都在这了。 诸将校到齐,老的少的挤满了帅帐,烦了当即做一系列任命,“裴二黑为前军总管,骆驼为副,率一营正兵立刻赶去回身岭,斥候紫霞关外,贼人若有动作,只许袭扰不得恋战!”。 “胡子,左虞侯军总管,领马军两营,斥候营左至大漠,至回身岭以南!云九小说 朱勇为右虞侯军总管,领马军两营,斥候营右至西山,南至来水川以南! 石狼中军虞侯,领三营马军,专职护卫大营十里之内! 二丫为步军总管,统领步军,加紧操练!”。 “喏!”,诸将齐声应喏,匆匆而去。 俗话说军中无戏言,军营向来是严肃的地方,特别是在战时,军令要绝对不折不扣的执行,没有讨价还价讲面子的说法。 步军在认真操练,老兵手持藤条马鞭巡视其中,有人故意在后边侧面做出种种怪声,或者故意往阵中丢石头,新兵若忍不住扭头看或者躲避石头,便会立刻招来一顿毒打。 按步阵操典,无论发生什么事,阵中士卒都只能盯着前方,不得乱动,不许左右乱看,更不许回头, 犯错的人咬着牙一声不吭,这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不喊疼挨几下就过了,越叫抽的越狠,还要被人笑话。 几天忙乱后大概安顿好营中事,带着米拉去往野狐部,楚沅刺史与诸部族长已经在等候。 楚沅刺史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看到米拉的第一时间便让自己婆娘陪着去了后边,虽然只是侍女,却不能当侍女接待,要知道这可是大师身边唯一的女人,枕边风可不能轻视。 烦了让众人就坐,待酒过三巡,把在将军府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大敌当前,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后路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 楚沅刺史与众族长眼神略一交流,躬身道:“大师,小的们已经听说了消息,野狐州愿再出青壮两千随军助战,一个月后可再出三千”。 烦了有些震惊的看着他,又看看诸部族长,众人都面色平静,习惯性的躬着身子。 他想过野狐州诸部会支持自己,却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野狐州已经征调了五百多正兵和一千多民兵,如果再出五千青壮,这是他们族里的几乎所有成年男人,也就是说野狐州诸部要押上全部身家性命。 皱眉道:“太多了,族里没法过日子……”。 “大师!”,楚沅刺史打断他,神色平静的道:“小的们已经商量过了,平日受了大师最多恩惠,危难时理应多出力,况且小的们实在舍不得野狐州,也舍不得大师和将军府,这回便跟着大师赌一把,赢了,子孙不用过野狗一般的日子,若是输了……小的们也认了!”。 野狐州商队往来频繁,消息最灵通,诸部知道要面临什么,也听说了大师在北州和山北的安排。可这里是他们的家,是天堂一般的家,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不舍得放弃。经过商量后他们决定赌一把。 烦了向众人抱拳行礼,众人刚要俯身跪倒,“都别动!”,待郑重行礼一周,才又道:“诸位心意,我领了!”。 楚沅刺史又道:“大师,东州危须刺史,北州浑思刺史,中州施非和居伦等族长都派了人来,他们托我转告大师,疏勒人愿意听候将军府调遣,愿意为疏勒流血”。 一股血气在烦了胸中冲撞,他没想到,自己都快要绝望放弃的时候,疏勒人仍在相信自己,他们愿意跟着自己去赌命。 “好!”,他举起拳头大声道:“我们一起为疏勒而战!保护我们的家! “保护我们的家!保护我们的家!”,众人齐声怒吼。 八月二十八,烦了下令。 所有疏勒部落抓紧秋收,民夫制作简易皮甲等候调遣。 南州诸部九月十五前开始北撤,带不走的粮食寻地方掩埋藏好,收不完的一律焚毁,不得有误! 悟能大师告知所有疏勒人,大敌当前,唯齐心协力,方可共保家园!愿天佑疏勒! 九月初,二黑回报,吐蕃斥候出紫霞关。 也在同一天,轮台堡骑兵游弋于离爵关外。 第180章 肥肉还是毒药 一个合格的主帅,用兵至少得具备几大要素,第一,攻伐目标的天气变化情况。比如目标严寒,就要准备保暖衣物,多雨季节,就要准备雨具,同时扎营避开洼地,注意道路泥泞补给困难,弓弩乏力,士卒和牲口生病等等,还有各种天气突变都要考虑周全并做好应对准备,这便是知天时 第二是地理,要对山川河流,城池村庄,军事要塞等有充分了解,对敌方进攻防守或者逃跑的路线了然于胸,并能迅速做出反应,抢占战略要地,规划自己的行动路线,对调动所需时间有精确预估等等,这些都离不开对地理的了解。 第三是将士,不但要了解已方,还要了解对方主将的作战风格,做好防范,针对弱点。知道对方士兵的装备情况,士气情况,战力如何,操练水准,擅长领悟,甚至风俗习惯等等都要了解的尽量详细,加以针对和利用。 在实际军事行动中,军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军事行动的第一步都要依赖斥候,要尽力摸清敌方部署,做出针对,如果做不到这点,至少也要防止敌方摸清自己的底细。 论坎力作为名将自然不会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刚进九月,吐蕃斥候便开始踏出紫霞关遮蔽战场,为大军行动做准备。 疏勒前军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无奈吐蕃骑兵人多势众,只能依靠不断的骑射袭扰,且战且退。到九月十五,疏勒军的活动范围已经被压缩了八十多里。 就在这一天,烦了率正兵主力赶到来水川南,这里曾是也枝的大营驻地,也是前军的临时营地。 对于论坎力的大举进攻,他一直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应对,只能制定了一个被动的计划:发挥疏勒兵的骑射优势,步步后退,不断袭扰,退至野狐州一线时集中力量打一场决战,然后再退至疏勒城进行最后的决战。 等到失去野狐州和疏勒城,疏勒镇便已无回天之力,疏勒军也只会剩下少量残兵,那时便只能完全放弃疏勒镇东撤,用东州民兵作为最后的力量死守西关,打安西城保卫战。 不过后来他改主意了,因为疏勒百姓并没有放弃,他们决心尽最大努力死守家园。楚沅刺史与众族长在他面前发下血誓,一定会全力助战,只要能打赢,哪怕成年男人死光也在所不惜。 第181章 自己看 疏勒南部西高东低遍布丘陵,从西山到戈壁边缘有一百多里,再向东还有无边的大漠,这么长的距离却没有险关隘口,理论上小股轻骑可以从任何地方摸过去,所以不可能做到绝对的战场遮蔽。 可是根据骆驼和二黑的说法,吐蕃人有些太过于松懈了,他们似乎满足于现有的斥候线,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想法,而且戒备并不严密,丝毫不在意大营被窥探。 论坎力不是无能之辈,不该把自己的大营这么轻易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难道他真的狂妄到这种地步了?就认定我不敢出手? 从过午一直到掌灯,烦了始终不能下定决心,要毁掉大营,需要动用疏勒军主力,万一是论坎力布的陷阱,疏勒就会丢掉大半条命,后边的仗也就不用打了。 又把到过那里的人叫来仔细问了一遍,依然没有有价值的信息,只知道那座大营十分巨大,寨墙粗糙,壕沟也不深,有南北两座营门,周围巡视骑兵不多,即使被发现也不会穷追不舍。运粮队川流不息,已经存放了一大片粮草,用蒲草遮盖。 诱惑与风险都足够大,有几个瞬间他甚至已经决心赌一把,可随即又放弃掉,因为他是疏勒主将,不是某个营中校尉,主将享受最高的欢呼声,也要承担最大的责任。 最后只能无奈叹口气,“来人!叫二黑和骆驼过来!”。 二人并未远离,不多时匆匆赶到,他们知道烦了已经有了决定。 “明天派出骑兵吸引贼人注意。二黑,你亲自带一队从东边绕道去哚尔川东南,别贪厮杀,仔细看大营和运粮队的情况,回来告诉我你看到的所有事,记住,是所有事!”。 二黑不知他做何打算,忙拱手接令。 烦了又道:“骆驼,挑几个人带路,明天咱们从西山脚下绕路,我也去看看”。 “不可!”,二黑和骆驼脱口而出,他们没想到烦了要亲自去,虽然贼人防备不严,但谁都不敢保证没有万一,你老大若是出了事,疏勒可就全完了。 烦了沉声道:“不是跟你们商量!是命令!当年太宗皇帝万金之躯尚且亲自勘察敌情,我区区一个边将,还不能冒些风险?挑人去吧!明天一早出发!”。 二人对视一眼匆匆而去,烦了则抽出长刀慢慢擦拭,现有的情报不足,不能做出决定,唯一的选择就只能自己去亲眼看看。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斥候与主将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因为两者看的角度不同,格局也不同。 次日清晨,疏勒前军几乎全部出动,主力以队为单位去找吐蕃斥候玩耍,二黑带一队人奔向东南,绕道戈壁边缘,烦了与骆驼则出发奔向西南,从西山脚下绕路。 经过多年磨砺,骆驼已经成为成熟的军中将领,他迅速做出布置,自己带两火人作为前队,一火人在东侧五里,石狼带一火人护卫,还有一火则跟在后边作为接应。 “若遇敌先发信号,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引开,不能引开便拖住”。 石狼也交代道:“若有危急,大师只管走,不用理会我等”。 烦了笑着点头,“好,我记住了”,这并不是玩笑,他是主将,没有逞英雄的资格。 从于阗到疏勒有三条路,除了中间的大路,两侧还各有一条小路,而他们走的连小路都不算,只是山脚下一条牧羊人和猎人走的山路,有时连山路都没有,需要牵马步行。 沿小路一直向南,运气还不错,一路并没遇到什么贼人,经过的两条溪流也都不深,到傍晚时,一行人到达一处小山谷,今晚便在这里过夜。 派好岗哨,篝火点燃,食物串到树枝上边烤边吃,倒也惬意,骆驼道:“从这里向东便是哚尔川平地,顺利的话半天就能到,过午原路返回来这里过夜,后天傍晚就能回去”。 当初来水川之战后为了安置诸部老弱,烦了在这里待过几个月,熟悉大概地形,从来水川营地到哚尔川直线距离约四十里,从这里绕要多走两倍以上的路程,如果继续向南便能到勃律山口,只需要再走大半天。 一个汉子惋惜道:“可惜没能打到什么猎物”。 烦了笑道:“你儿子都好几岁了,还嘴馋?”。 那汉子道:“校尉,我们这帮兄弟若是见了,最常念叨的就是那回跟你在北山脚下,大伙儿一起烤肉,一起歌舞,真是爽利”。 第182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大营里粮草有大半是假的,那些仆从也不是真正的仆从而是精锐士卒,这个大营是诱饵”。 胡子疑惑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骆驼和二黑也一脸疑惑,他们也亲眼看过大营,并未发现什么端倪,不过他们没开口询问,因为最亲密的兄弟可以质疑,下属却不行。 烦了解释道:“我看到有人一手拎着一包粮食丢出老远,而且是连续丢了几十包”。 一包粮食一石,单手丢出去还是连续丢几十包,要么天生神力,要么他丢的根本就不是粮食。 “我看到整座营地里几乎全是壮汉,老弱之人几乎不见,我看到火头舍近求远,跑到南门处取粮食,我看到运粮的骆驼经过水槽时都没冲过去喝水,我看到干活儿的仆从很懒散,连监工都没有……”。 二黑和骆驼脸色通红,他们也去过哚尔川却只顾着看营地防御和营门处的士卒,根本没在意营里的小事。 只有最精锐的军队才有可能全是壮汉,火头军取粮舍近求远,只有一个可能,近处的根本不是粮食。骆驼不着急饮水说明根本没有走远路,没有监工,干活儿懒散的仆从肯定也不是仆从……https:/ 烦了继续道:“二黑说运粮队没有什么护卫,大营以南数里之外却戒备森严,为什么大营之南不让看,大营反而随便看?”。 “为了确认我的猜测,这两天我让斥候查看东西两面山谷和大营之南,无一例外都戒备森严”,指着地图上三个新画的圈,正是哚尔川大营两侧和南方,继续道:“就是这三块地方,咱们的斥候已经很久没能靠近了,这里一定藏着东西”。 “吐蕃前锋有四千多骑兵,即使做不到绝对的战场遮蔽,遮住大营周围肯定没问题,他却把大营露出来,去费力遮掩别的地方,他想引诱我上当,用营里埋伏的精锐步军缠住,再用三路伏兵围歼,这就是个大口袋!”。 胡子又问道:“他费这么大力气做局,咱们若是不去,他岂不是白准备了”。 烦了微微摇头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你忘了他早就喊出九月底出兵了?”。 论坎力是个心理战高手,他知道到疏勒人的焦虑,也知道安西兵不会甘心坐以待毙。 因为双方巨大的兵力差距,当出兵日期越近,烦了的心理压力就会越大,相应的对于诱惑的抵抗力也会越差。局势越危急,人就会越敢于冒险,越是危机来临,越不想放过机会。 所以论坎力细心做了个局,用哚尔川大营当做诱饵,想要一举重创疏勒军。可惜他犯了个小错,他唯恐烦了不上当,表演的太过了,反而使烦了产生了警觉,犹豫不决之下亲自跑了一趟哚尔川,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胡子咋舌道:“这老小子也太阴了……”。 烦了缓缓点头,“确实是高手”,如果真的去突袭大营,即使打一场混战疏勒也要元气大伤。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庆幸没上当,朱勇忽然道:“那你让我们来干嘛?”。 帐内众人齐齐一愣,又迅速回过神来,是啊,既然知道了那是个陷阱,你还调集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烦了一直认为朱勇很聪明,只是他看待事物的角度与大多数人不一样。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既然给我布口袋,我若不还他一个,岂不是失了礼数?”。 “还他一个口袋?”,胡子皱眉道:“咱们没有诱饵”。 要设伏需要诱饵,论坎力用大营做诱饵是利用了安西兵求胜的心理,安西兵要设伏可就难了,因为论坎力不需要犯险也能赢。 烦了笑道:“谁说咱们没有诱饵?我难道不值得他犯险?”。 !!!!!!!!!!!! 元和七年九月二十二清晨,烦了亲率正兵三个营杀向正南,身后大唐王旗,安西军旗,杨字帅旗依次摆开,很是拉风。 一人双马的轻骑兵速度飞快,半个时辰后出黄石谷,越过双方斥候线后丝毫不做停留,直指来水川大营,吐蕃斥候远远看见大队人马杀到,立刻拨马跑回去报信。 轻骑突袭,首重一个快字,最高境界是跟着对方的哨探一起冲过去,哨探前脚报信,没等对面主帅做出反应便杀到他眼前。 烦了率军一路紧跟斥候,巴扎跑的飞快,把所有人甩在后边,他不得不一再减速,石狼带着擎旗则拼命追赶。 刚冲出七八里,东南方远处忽然冲出一支骑兵,看样子能有百十骑,烦了伸手一指,一旅安西兵脱离大队迎了过去。 再进五里,又一支骑兵从西南方向杀出,再派一旅骑兵迎战。 一路奔驰不停,仅仅一个多时辰,便已冲到哚尔川北方缓坡,四周没有敌军,烦了驻马稍等,待兵马陆续赶到,约有七百骑,“换马!”,众将士立刻换乘主马备战。 跟他来的是正兵一营三营和四营,全是疏勒城的老班底,也是疏勒军一等一的精锐,正兵一营更清一色的唐人壮汉,器械战马都是最好的,代表了疏勒军的最强武力。 “记住军令!”。 众校尉齐拱手道:“谨遵号令!”。 烦了催马走上坡顶,吐蕃大营只在千步之外,正在慌乱的调动,振臂向前大呼一声:“疾!”。 擎旗用力挥舞战旗,一营一旅铁甲骑兵齐齐一夹马腹,丝毫不做犹豫,战马依次奔驰而下,很快形成一个尖锐的锋矢阵形,“安西威武!”,响彻天地。 一旅冲出近百步,烦了拨马到第二旅中间阵锋位置,“杀贼!”,巴扎猛的跃出,两侧士卒齐齐跟上,“安西威武!安西威武!”。 最前面的三个旅正是疏勒军第一营,他们的任务是冲开营门,为后边的兄弟打开通道。 钢铁洪流自缓坡奔腾而下,大旗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吐蕃大营北门处的吐蕃步军还在慌乱整队,眼见安西兵已到眼前,更是乱成一团。 唐人永远不可能放弃马槊,那是他们的心中执念,骑兵夹着风雷声撞入人群,有人飞上了半空,更多人被刺中胸腹咽喉,鲜血挥洒,惨叫声如地狱厉鬼,散乱的步兵面对骑兵冲锋,跟羊群一般脆弱,甚至还不如一群羊。 战马起伏,营门愈近,烦了心中却出奇的平静,他已不是初经战阵的少年,他是真正的安西兵,沉默,冷硬,从不慌乱。 第183章 诱饵 对于论坎力来说,目前最具诱惑力的无疑就是烦了自己,只要杀掉烦了,疏勒镇就会瞬间崩溃,如果能捉到他,不止疏勒镇会兵不血刃的拿下,甚至连整个安西都不在话下,如果能收服他,那…… 即使有了诱饵,站在陷阱旁边喊肯定是不行的,而想要人上钩,两种情况最容易,一种是被逼到到绝路甘愿冒险,比如论坎力设的这个局。疏勒几乎败局已定,有机会肯定不愿放弃,冒险也要做。 另一种则是有好处唾手可得,只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就能得到很大回报,说白了就是利用人性的贪婪,比如烦了设的这个局,自己作为钓饵让论坎力吃到嘴里,然后用鱼线拽着他走进抄网。 想让鱼儿上钩,就要冒些风险,所以他来了。 策马冲过营门,向旁边一个幸运儿扔出投矛,锋锐的投矛从后背透出前胸,那人如半截木头摔到地上。 来不及取第二支,一个身穿简陋皮甲的吐蕃步兵持长矛刺来,轻踩缰绳,巴扎轻巧的向左边一闪,长矛挥空,烦了手中长槊借马力刺进那人胸口,皮甲如薄纸般破开,没感觉到任何阻碍。 槊锋收回时带飞一道血箭,又在另一人脸上划过,那人丢下器械捂脸摔到地上,大声哀嚎。 “大将军威武!”,身旁卫士大声喝彩。 大营里已如炸了锅一般,到处都是呼喊声,按正常战法,突袭方要充分利用敌方混乱散开冲杀溃兵,焚烧大营,以期扩大战果。 但安西兵并没有散开,而是直接杀向南门,后边的人马紧随其后,沿着一营杀出的通道一路向前并开始放火。 又冲出去六七百步,第一旅减速落到最后,二旅向前接替位置,三旅则补上二旅位置,烦了则不动成为三旅的阵锋,还是在中间位置,他本想做第一梯队阵锋的,结果所有人都誓死不从,最后只能妥协在第二梯队。 安西全军冲入营中,营里混乱的呼喊声却在越来越小,北营门处冲出大队步军列阵,截断后路。 “呜呜呜……”,悠长的号角声接连吹响,烦了借着巴扎高大的身体微微站起身,发现正有一队队步军正从两侧赶来,大多身穿铁甲,手持大盾长矛,正是吐蕃精锐甲士! “果然!”,烦了心中冷笑,手中长槊前指,大呼道:“威!威!威!”。 擎旗忙奋力挥舞军旗,身侧将士齐声大叫:“破阵!破阵!破阵!”。 前方军士齐声呼应:“破阵!”,随即齐齐催马,战马全速冲锋,一往无前。 赶到正前方的只有一队人,还没来得及布阵,安西兵已经直接撞了上去,“砰砰”,闷响不绝于耳,队列瞬间四分五裂。 吐蕃步军慢了一步,他们没能堵住汹涌的洪流,只能在侧面组成两道钢铁墙壁,不断向中间挤压,战马呼啸而过,投石索乱飞,长矛不停刺出。 战马被投石索绊倒发出悲鸣,士兵被长矛刺中落马,马槊横刀借着马力还击,通道也在慢慢变窄,烦了咬住牙一言不发,只是催马向前。 后路已经被堵,一营当然可以让阵型变窄,那样就不用承受太多伤亡,可是如果变阵,通道会越来越窄直到完全关闭,后边的兄弟便要被困死在营里,所以只能咬牙向前。 吐蕃步军顶着伤亡举盾向前推,通道只剩几十步,落马的人也越来越多,烦了被一层层安西兵围在中间,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不多时前面传来一阵呼喊,“透了!透了!”。 烦了悬着的心顺利落下,“第一步成了!”。 论坎力算的很准,只要冲入大营的安西兵动作稍慢就必定会被困住,烦了是来做诱饵,不是来送死,所以他千叮万嘱一定不要停留,就直接穿营而过。 经过南门后眼前一亮,两旁再没有“夹道欢迎”的吐蕃步军,可现在不是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 向南跑出几百步,停下让战马稍歇,身后诸旅陆续赶到,大概数了下,还有五百多人,比计划中损失要大一些。 营中步军追出,烦了站在马上打量一周,南方和东西两面的伏兵已经杀出,距离太远不知道人数,从尘土看南边离得最近,西边离得最远。 “向西!走!”。 这次不用排阵型了,数百骑乱哄哄沿着壕沟外冲向正西,跑出去不到千步,南边来的伏兵已经追到营门处,丝毫不做停留便追了过来。 “快!快!快!”。 没了队形,巴扎再按捺不住性子,跑到外圈去撒开四蹄超过一个个同伴,直到跑到最前才放慢速度,可怜的石狼和擎旗只能闷头苦追。 西边伏兵显露身形,看样子竟是个千人队,烦了不禁想骂娘,论坎力真舍得下本钱,他知道一定会有伏兵,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如果所料不差,东边也是个千人队,南边应该更多,这老狐狸用了全部的前军设这个局。 战马冲到拐弯处减速向北,身后追兵更近,左侧伏兵已经完全展开,正极速靠近,又向前冲出近千步,身后追兵没赶上,左侧骑兵已至近前。 众将士取弓搭箭急射而出,西侧骑兵也弯弓射箭,一时间羽箭纷飞,不断有人落马,巴扎见势不好,竟然一跃跳下壕沟,沿着沟底闷头向前猛冲。 烦了哭笑不得,这家伙真是机灵,不过沟底土质松软,它竟然能跑的飞快,也确实有两把刷子。 眼见离大营北边栅栏越来越近,却有步军从右边冲了出来,正在步阵,是北门处的吐蕃步军,这绝对是精锐,只有百战精锐才能有这么快的反应! 安西兵自然也不弱,眼见左侧骑兵,右边步阵,缺口越来越小,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向缺口出冲去。 巴扎猛的从沟底跳上来,却没有继续赶超同伴,而是贴在一匹无主战马的右侧在跑。 这货是故意用同伴挡箭,可是我怎么办? 烦了忍不住骂道,“巴扎,你真是个牲口!”。 第184章 弟子服其劳 率最精锐的士兵,最好的战马,杀进吐蕃大营,吐蕃人以为计谋得逞,伏兵四出。率军不做停留,穿营而过后跳出包围圈撤退,吸引追兵进入安西包围圈,然后围歼。 烦了以为计划很完美,吐蕃人一定会上当,只是出了一点小问题,吐蕃的前锋主将布置周密,兵马也比他预想的还要精锐,反应非常快,而且很可能有人认识他,非常确信他这个诱饵的真实性。 现在不用他勾引了,对面正玩命的围追堵截,石狼带人赶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三个擎旗勇士紧紧跟随,犹如黑夜中的一盏明灯,给吐蕃兵马指引着方向。 前边兄弟用命撑住了缺口,烦了经过时给步军留下一支投矛和一根马槊。刚刚冲过缺口还没来得及高兴,大营右侧的骑兵也赶了过来加入追兵行列,向后扫了一眼,漫山遍野的追兵不知道有多少,而跟随自己进入大营的七百正兵,还剩下四百来人。 “别停!快走!”。 前面拼命跑,后边玩命追,不知不觉,天已正午,吐蕃追兵越来越近,前边的已经几乎首尾相连,双方开始弓箭对射,不时有人落马,这是没办法的事,即使是特意挑选的好马,长时间的奔驰也使马力消耗严重。 速度明显开始变慢,有人主动落到后边阻挡追兵,让兄弟们能脱险,离黄石谷还有五里,烦了估计这么跑下去至少会有一半人到不了那儿,大喊道:“分开!分开!西北绕路!”。 “分开分开……”,石狼等人齐声大喊。 马力即将耗尽的人纷纷离队奔向西北,这是军中规则,遭遇追击时马力耗尽的脱离队伍,不但自己有机会逃命,还能不拖累同袍。 追兵看安西兵渐渐分开成为两队,一时有些犹豫,他们知道对面的主将是谁,能捉住他是天大功劳,本来追着大旗跑就行,突然分开却不知道该怎么分兵了。 烦了知道他们要什么,拨马跑到外侧,伸手扯掉头盔,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十分醒目。追兵一片欢呼,他们认准了目标,再不理会别人。 马力耗尽的人越来越多,烦了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追兵看到希望,追的愈发起劲。他虽然钓鱼技术一般,但钓人的技术还是不错的。 身边还有几十个人,“你们也逃命去!”。 擎旗把旗杆丢掉,大旗塞到怀里拨马离开,只剩下十几个人,却也使得红头发更加扎眼,追兵兴奋的叫喊着,烦了估计他们应该是在喊抓活的,不过他们没意识到,已经跟着那个红头发跑进了黄石谷,如果有人去两侧山坡背面看一眼,会发现那里有许多人。 悟能大师的名号实在太响亮了,所有当官的都再三承诺,只要抓到他,赏赐多到能压死你们。云九小说 黄石谷总共有三里多长,尽头处是个小拐弯,追兵眼看着红头发拐过弯去,等他们喘着粗气追过去,却猛的愣住了。 眼前是挤满了步军,不知道有多少人,伸出的长矛如刺猬一般,利箭却已不客气的迎面飞来。 “噗噗”的利箭入肉声响起,紧接着便是人和马的悲鸣,尸体很快堆了一大团,也堵住了后边的人。 有机灵人跳下马想去高处,刚爬了没两步,利箭又从上面迎面射来。 “大将军威武!”。 “安西威武!”。 “大唐威武……”。 呼喊声在山谷回荡,吐蕃人惊恐的发现,两侧山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箭如雨落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哭嚎。 后边传来绝望的哭喊声,有人在喊后边也被堵住了,安西兵正杀过来,拥挤的人群不知道该往哪边逃…… 烦了找个高处的石头坐下,大口吃着面饼,看着谷中战事,他真的饿了。 冲进黄石谷的吐蕃马军有三千多人,是那支前锋的全部骑兵,而在这里等他们的,是疏勒几乎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在这座狭窄的山谷中,面对四面八方的伏兵,只能迅速绝望崩溃。 正兵带着部分民兵站在山上居高临下打靶,两千民兵则组成方阵从两边推进,吐蕃人已经挤成一团,导致推进速度并不快。 “师父!”,阿墨跑了过来,低声问道:“师父,为什么不劝降?”。 这支吐蕃兵马已经陷入绝地,只要劝降成功,铠甲军械和战马都能更多保留下来,疏勒军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师父却并始终不下令,他忍不住跑来提醒。 烦了耐心的道:“阿墨,这些人不是普通仆从奴隶,他们是精锐武士,即使投降,疏勒也没法安置他们”。 炮灰奴隶好安排,随便分分就行,他们很温顺不会闹事。这些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职业士兵,无论放在哪都是不定时炸弹,疏勒粮草短缺,也没有余力看管他们,所以从一开始烦了就没打算要战俘。 阿墨已经不是那个拿着小刀割死马的小孩子了,他明白师父的顾虑,主动请缨道:“师父,弟子想主持这事”。 烦了看出他眼中的意思,皱眉问道:“你真想做这件事?”。 阿墨笑笑道,“师父辛苦,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弟子服其劳”。 烦了犹豫片刻,点点头道:“令!危须墨为中军特使,掌黄石谷战事!诸军暂听号令!”,说罢起身回了来水川大营,也好吧,有些事自己不能做,但必须要有人做。 疏勒诸营对这个任命不算意外,所有人都知道危须墨是他的大徒弟,还是米拉小寡妇的儿子,这是天然光环,当然有资格在战事尾声时来摘桃子,可阿墨接下来的操作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黄昏时他举着令旗来到谷中,劝降吐蕃兵马,吐蕃人没有讲条件的资格,加上悟能大师一向有仁慈的名声,顺利答应投降。 一队队降兵放下武器跟随危须墨的人离开,到半夜时黄石谷伏击战彻底结束。 疏勒军烤着马肉庆祝胜利,一个消息也迅速传开,危须墨竟然违背大将军命令,把所有战俘都诱杀了,足足两千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小子杀心也太重了,两千人说杀就杀了。 而且胆子也太大了,大将军一向优待俘人,他竟然把战俘全杀光了。 大将军好意让他立功摘桃子,他竟私自干出这种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第二天,得知消息的烦了大发雷霆,立刻下令危须墨解除一切官职,一撸到底,押回受审,所谓的中军特使他只做了一天。 第185章 奇葩战法 黄石谷之战结束,疏勒正兵折损四百,民兵损失倒不大,只有百十个人。 吐蕃前锋马军三千多人全军覆没,可惜的是主将没能活捉,死在乱军之中。 收获战马两千匹,还有许多铠甲军械。 派信使把消息送回疏勒城,一路大肆宣扬,以鼓舞疏勒军民的士气,让更多的人坚定信心。 双方第一回合打完,论坎力做局却被烦了识破并反做了一局,疏勒暂时点数领先。 可双方实力依旧差距巨大,现在也不是庆贺胜利的时候,战争并未结束,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将校到齐,军议开始,被一撸到底的危须墨戴罪立功,如今是中军掌书吏,负责处理中军的文书往来,这还是许多人给他求情,否则免不了一顿军棍。 烦了心中已经有了计划,但他还是先问众人对战事的看法,一人计短,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没坏处,况且一支军队不能只有主帅,将领也十分重要,要给他们机会。 这种时候,第一个发言的必须是胡子,这是由亲疏关系决定的,无法更改。 “贼人前锋马军没了,紫霞关以北任咱们驰骋,哚尔川大营里还有几千步军,可咱们啃不动,不如切断他们粮道再说”。 众人齐齐点头附和,大营那支步军很精锐,强行攻打占不到什么便宜,只能暂时放着,切断粮道是个好主意,还可以派人劝降试试。 除了关系最亲密的胡子,第二个便是资历最深厚的裴二黑。二黑道:“论坎力不会不管他们,必定要派人去,他自己说的九月底出兵,眼看也没几天了”。 九月底出兵是论坎力早就吹出去的牛,虽然前锋到了哚尔川,中军可没出紫霞关。现在精锐前锋遭到重创,他一定会尽快出兵以挽回士气。 众人各说了些意见,大多中规中矩,烦了看差不多了,开口道:“胡子,你敢不敢去勃律山口?”。 勃律山口在疏勒镇西南角,距离紫霞关六十里,是于阗疏勒通往勃律的几条山谷的统称。 众人一愣,去那儿干嘛? 胡子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怕这个字,听烦了问他敢不敢,心里有点不服,哼道:“洒家就没有不敢去的地方!”。 烦了道:“东州兵是你一手带起来的,我想让你带他们去勃律山口附近,至少待够两个月”。 看他不是玩笑,胡子皱眉思索片刻道:“我还要五百匹备马,三百头驮畜粮食,五万支箭,还要两百民兵,如果你能答应,我能在那待到明年!”。 烦了缓缓点头,认真的道:“去挑吧,明天出发!无论待到什么时候,只要你能带回来一半人,就是大功”。 胡子抱拳匆匆而去,烦了叫住他低声道:“兄弟,避敌锋芒,袭扰粮道!”。 胡子咧嘴一笑,“放心吧,交给我了”。 他明白烦了的意思,如今的紫霞关外还是疏勒军天下,等论坎力主力出关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他要趁现在的空隙带人去昆仑山内找个老巢,等吐蕃主力出关后威胁他的后路粮道。 “骆驼!”,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烦了又道:“我要你带野狐州一个营,去尼壤城附近做马匪”。 尼壤城位于于阗东端,是于阗的东部门户,沿大漠边缘往东南方向走便能到达,距离此处有四百多里。那里也是且末,播仙镇,沙州,吐谷浑等往于阗的必经之路。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精绝城。 骆驼没有犹豫,“校尉,我只要五百匹备马,三万支箭”。 烦了道:“去吧,记住,多烧粮,少杀人!有落脚地派人回来一趟”。 论坎力兵多将广,可他也不是毫无弱点,最大的弱点便是粮食。 于阗镇耕地不多,供养也枝的兵马已经捉襟见肘,如果再加上论坎力几万人,根本就养不过来,只能依靠东方诸地供给,长途运粮靡费巨大,时间长了谁都受不了,所以他要快点打完,烦了派出两支偏师的目的只有一个,都是要破坏他的粮道。 只要危机爆发,他就是有百万大军也得回去。 派出偏师后又马上处理营里的事,缴获军械全部补充给民兵,再从中挑出三个营组建马军,来水川大营只留下两营正兵,其余人马全部退回野狐州休整,没办法,长途运粮疏勒镇也运不起。 各路兵马离开,热闹的来水川大营又恢复了平静,马军再次游弋于疏勒南部,对哚尔川大营的宗旨只有一个,许出不许进,可以派人回紫霞关求援,却不让援兵轻易过来。 黄石谷之战的影响远比他想象中大的多,对疏勒镇的影响当然是正面的,开战以来第一场大战取得全胜,对军心民心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对于民兵,简直是质的提升。 对于吐蕃方的影响也远不是几千人马的数字可以衡量的,首战大败对军心的影响难以估量,而几千精锐骑兵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宝贵的财富,如今却连主将被一勺烩了,论坎力的马军被一战打残。 到九月二十九,吐蕃名将论坎力在紫霞关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两个建议与悟能大师议和的千夫长被直接献给了神灵,必须要出兵了,再不出兵哚尔川大营的步兵就真投降了,还有自己的出兵宣言也会变成一个笑话。 九月三十,大军正式出关,相对于前锋出动,这次出兵的各项安排很不符合名将气质,包括他的中军在内,一天中涌出几万人马,走出二十里便停下准备扎营,几万大军在旷野中铺了很大一片,周围巡视的斥候不多,而且唯恐安西兵偷袭,都以百人队为一股,后方的运粮队与行军士卒挤成一团,到处都混乱不堪。 前军大败导致论坎力的整个计划被打乱,他并没做好出兵的准备,可哚尔川大营的步军不能不管,吹出去的牛不能不兑现,结果便是这种混乱局面。 如果疏勒军是粮草充裕的两万人马,他肯定不敢这么玩,可惜疏勒没有那个实力,烦了只能命马军骚扰占些小便宜,却无法做到决定性的杀伤。也没法真的挡住几万人马。 到十月初三,论坎力在付出上千人的伤亡后终于把军队完全铺开,三万正兵,五万仆从,总兵力约八万,号称二十万,不过马军只有八千,这是个极不合理的分配比例,中军需要保持相当数量的骑兵,这导致吐蕃军队的外围斥候很有限。 进军方式则更加奇葩,没有正儿八经的前锋,甚至连斥候马军都没有,就直接把数万仆从军以千人队为单位铺开,一步步滚动前进,中军精锐则在后面跟着。 这种笨拙,缓慢,效率极低的进军方式,有一个大优点,避免了被机动力强的疏勒军牵着鼻子走,使疏勒军只能占小便宜,无法取得大胜,更无力阻挡他们漫山遍野往前挪。 慢点没关系,反正疏勒城就在那里,早晚会到的,只要拿下野狐州和疏勒城,疏勒军就成了无根之木。被袭扰损耗大点也没关系,绝对优势兵力之下,十个换一个都没问题。 论坎力很清楚自己军队的优缺点,也很清楚疏勒军的长处和弱点,经历过黄石谷之战后他决定不再投机取巧,而是选择用最笨的办法,把军队尽量铺开,互相别离开太远,慢慢的一步步向前推。 总之一句话,我就一步步往前磨,说破大天你也只有几千人,我给你便宜,你尽管来占吧。 第186章 无计可施 论坎力用了一种严重违反军事常识的进军方式,在一百多里的正面摆了十个千人队,后边隔十里再摆,这样的千人队他足足摆了三层,也就是说,他用三万仆从,把一百多里宽,四十里的纵深全部摆满。然后每天前进二十里,轮流打头前进。 行军作战,最忌兵力分散,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把兵力分散到了极致,这种进军方式也确实不需要斥候。 论坎力等于对烦了发出邀请,你不是喜欢打歼灭战吗?不是想各个击破吗?来吧,随便吃。 前军骑兵每天都出去,每天都有不小的斩获,那些仆从军军械粗糙,战力低弱,可是吐蕃人仍在前进,他们离得太近了,重创一支毫无用处,两侧的千人队会继续向前,疏勒军只能快点退回来脱身,第二天那个位置又被新的千人队顶替。 这种不计损失的战法让烦了无计可施,论坎力就是欺负疏勒兵少,他就算把三万仆从全丢掉也撑得住,可疏勒损失三千都受不了。 仅仅三天,吐蕃损失近两千人,疏勒前军折损只有近百,单看战损比例疏勒占了大便宜,可是也消耗了大量箭矢,而且吐蕃前队仆从已经逼近来水川大营,烦了不得不命令毁掉大营撤退。 二黑带疲惫不堪的两个营回野狐州休整,二丫带两个营到回身岭接替他们的位置,继续狙击吐蕃人,烦了也心事重重的回到了野狐州。 楚沅刺史送来了丰盛的犒军物资,还特意设下庆功宴,可战事压在心头,又怎么高兴的起来,酒宴进行的沉闷无聊。 野狐州离来水川只有三百里,按吐蕃人现在的速度,半个月就能到这里,就算再慢点也就二十天。 即使每天都能歼灭一个千人队,半个月天也只能干掉一万五千仆从,对论坎力来说无关痛痒,可那时疏勒军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正面死拼,要么退回疏勒城,无论哪种结果都是没法接受的。 回到营中,还没进营帐就听到“啪啪”的脆响,还夹杂着米拉的哭声,烦了忙进去查看,却是她在拿着藤条抽打阿墨,便抽边哭:“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师父让你立功,你倒好,还耍起威风来了,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官都没得做了,若不是旁人求情,还有你的命在?你就不能争口气!”。 看得出来,儿子罢官对她打击很大,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那件事的内情阿墨没法解释,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吭任她打,结果米拉更加生气。 烦了忙过去夺下藤条,低声道:“你这是干嘛?再打打坏了,阿墨起来,去找点药抹上”。 其实小寡妇疼儿子,哪真舍得下手,阿墨笑笑起身刚要走,却被米拉叫住,“你先等等”,说着回头向烦了撒娇,“莫生他气,他刚还跟我说呢,下回不敢了”。 烦了只能无声叹息,这当娘的真是不容易,正色道:“没生他气,那事是我让他做的,阿墨是为我背的黑锅”。 米拉眨眨眼,没明白什么意思,但她看得出来烦了确实没生儿子的气,脸上迅速恢复神采,笑道:“你们师徒还说什么背不背锅的?都是自家人嘛,阿墨去吧,玩去吧”。 阿墨笑着离开,米拉搂着他脖子道:“你们的事我不懂,我就问一句,阿墨做得如何?”。 烦了抱住她连连点头道:“做的很好,能做更大的官”。不止阿墨,学堂里出来的少年和其他徒弟都在迅速成长,果然应了那句话,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身处那个位置,不做也要做,慢慢的也就从生疏变得老练,疏勒能容忍年轻人犯错,他们成长的都很快。 米拉高兴的让他占便宜,“那就好,这小子从他阿塔(爸爸)死后就心思重……”,话说到一半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停住。 烦了等了会没听到下半句,好奇问道:“心思重什么?”。 看她还低着头,便捏着她下巴抬起来,笑道:“怎么了你?”。 米拉脸色惨白,“烦了,我……我不该提他……”,这种事在部落里不算什么,在唐人中却是大忌讳,陆远婆娘曾数次嘱咐她,千万别提以前的男人,烦了肯定会不高兴,没想到今天说漏了嘴。 烦了笑着摇摇头,拉起她手道:“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军中不比别处,阿墨告诉过她,不要出去,否则师父会为难,米拉每天也只待在后帐从不出去,今天却被拉了出来。 “大师”。 “校尉” “大将军”。 “师父”。 将校士卒纷纷行礼,烦了微微点头,牵着米拉慢慢走过。 他没松开手,虽然米拉把自己定位成宠物,可自己不能真的把她当成宠物,她是自己的女人,应该得到某种程度的认可。 米拉任他牵着手像个木头人一样跟着,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激动。 当晚小寡妇热情似火,突然出击,悟能大师竟被杀的节节败退,经事后反思,是自己心绪不宁状态不佳,小寡妇却养精蓄锐蓄谋已久,结果致此惨败,遂暗下决心,当以此为戒,以后勤习武艺,以免为敌所乘。 第二天,月儿来到野狐州,带来八百经过短暂操练的民夫,还首次把跑东州的木筏用来运粮,这次实验很是成功,比驮运要快两倍,而且能省下大量耗费。 她还带来了旭子的信,尚恐热正在全力攻打离爵关,旭子分出部分正兵在关外用骑射牵制,可是攻势猛烈,他不得不征调更多民夫充入军中,死伤很重…… 第187章 上等马下等马 月儿性格偏激,看谁都不像好人,心理有些阴暗,甚至可以称之为阴狠,除了这些缺点,她的优点更加明显,聪慧缜密,学习能力超强,而且看事很准,总是能抓住重点。 烦了有时会庆幸,庆幸有这个妹妹帮了自己许多忙,也庆幸她不是自己的敌人。 她知道烦了需要什么,挑出八百民夫送了过来,又实验水路运粮,还特意带来了戏班子。 疏勒大戏可能是成本最低的稳定民心手段,戏台搭在营中,复出的秋草博得满堂喝彩,无数士卒为她倾倒,出征在外的骆驼也被许多人羡慕。 按家庭地位排序,月儿在旁边的时候,米拉是要躲开的,这已经成为默认规则。 “哥,战事不利吗?说来听听”,月儿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事。 烦了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别的事你能帮忙,战事你也帮不上”。 月儿歪头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上?万一能帮得上呢?”。 烦了一想也是,自己确实没有办法,便把论坎力铺开仆从一步步往前挪的战法说了一下。 对付这种战法的难处在于即使你灭掉某支千人队,别的队伍依旧在前进,不想被包围就只能撤退,然后被你打开的缺口又被重新补上,论坎力兵力雄厚,吐蕃国情特殊,仆从根本就是消耗品,所以他就是用仆从的尸体铺路,逼安西兵撤退或者跟他决战。 月儿想了片刻,说道:“论坎力不心疼仆从,是杀的太少,每天杀一支他不心疼,每天杀十支呢?”。 烦了苦笑道:“妹子,胡子和骆驼带走了六百人,如今前军和中军加一起只有一千多正兵和三千多民兵,我算过了,最多能一次吃掉三支千人队,就算能顺利吃掉,咱们至少也要损失几百人,还有大量箭矢消耗,按这个换法打不了几天就没人没箭了……”。 说白了,实力差距太大,怎么算都耗不过。 月儿点点头,“照此下去,在这里与贼决战也把握不大”。 烦了叹道:“不是把握不大,是根本没把握,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骆驼和胡子,希望他们能让论坎力缺粮退兵,否则咱们只能退守疏勒城,再继续拖下去,可是,退也不好退啊”。 月儿皱眉眯起眼睛,她知道哥哥的为难之处,拼,拼不过。耗,耗不起。退,可是这么大规模的迁徙谈何容易,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天寒地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就算能退到疏勒城,也只离着两百里而已,贼人兵临城下又如何? 兄妹俩对着头苦思冥想,阿墨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低声讨好道:“大姐……有人赛马……可热闹了,你要不要……”。 月儿不耐烦的摆摆手:“去去去,赛什么马……”,话说一半却停住了,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 正当烦了和阿墨疑惑,月儿“噗嗤”一笑道:“咱们都不是古板的人,怎么这次却钻了牛角尖,这不就是个田忌赛马嘛”。 烦了疑惑道:“什么田忌赛马?”。 月儿笑道:“论坎力的精锐是上等马,仆从奴隶是下等马,疏勒正兵和民兵是上等马,却没有下等马。哥哥用上等马去耗他的下等马,自然是耗不过的”。 烦了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吐蕃历来拿仆从奴隶当炮灰,天生就有下等马。我总不能把疏勒百姓拉上战场吧?”。 月儿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吐蕃是奴隶制政权,又有宗教辅助,有大量仆从做炮灰,烦了不能跟他们一样拉壮丁做炮灰,就算他能狠下心,疏勒也最多拉起两万多人,还是耗不过论坎力。 阿墨已经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作为军中掌书吏他自然也了解军情,皱眉道:“那些仆从奴隶其实战力很弱,百姓不比他们差”。 这倒是实情,仆从奴隶虽然麻木不怕死,但他们长时间营养不良,身体孱弱,而且从高原到这里也不适应,疏勒百姓这几年吃得饱,身体条件是占优的,再加上本土作战,战力确实不低于那些仆从。 “等等”,烦了忽然灵光一闪,说道:“我好像想到一个办法,虽然不太高明,但应该能有用”。 在屋里转了几圈,停步道:“阿墨,你去找楚沅刺史,让他从南州撤回的人里挑一千壮丁,要敢打敢杀的,最好有亲人死在贼人手里的,从野狐州壮丁里也挑一千带回营里,跟月儿带来的八百人放一起”。 阿墨没问为什么,立刻去了。 烦了又道:“来人,叫二丫马上过来!”。 侍卫应声而去,他又对月儿道:“月儿,你写个故事让秋草她们快点排一下”。 “写故事?哥,我不会……”。 烦了道:“不用太仔细,就写一对年轻夫妻,生活美满幸福,婆娘怀了身孕,吐蕃贼人来抢东西欺负他们,把婆娘杀死,男人用各种手段把贼人全杀死报仇雪恨,菩萨感动,把他婆娘复活……”。 月儿恍然大悟,“我明白哥哥的办法了”。 烦了笑道:“明白了就快去,早点排完马上去演”。 月儿刚走,二丫匆匆赶了过来,“大将军,何事?”。 烦了也不废话,直接道:“除了那三营马军,从民兵挑出两千步军作二等辅兵,剩下的都调去后营,跟月儿带来的人放一起,我有用”。 二丫匆匆离去,烦了想了下,咬牙又写下一道公文,命令马上送回疏勒城交给陆远,“立刻征调北州,中州和城内民夫两千来野狐州,会使弓箭最好,会吐蕃语的优先”。 信使打马而去,烦了独自坐于帅帐,眯起眼睛看着前方,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一下下轻点,他不想这么做,可疏勒已经被逼到绝路,只能出此下策了。 野狐州附近有大量南州撤回来的部落,楚沅刺史办事一如既往的给力,傍晚时分两千人进入大营,阿墨赶来复命,“师父,楚沅刺史说野狐州还有壮男三千,南州还有两千,若师父不嫌弃,能出四千”。 战况如何楚沅刺史虽然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肯定不太乐观,让阿墨传话的意思很直白,我这里还有这些男丁,大师随便用。 如今后营里有乱七八糟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三千多人,烦了拿起一张纸问道:“阿墨,你想不想做下等马?”。 阿墨没有丝毫犹豫,笑着道:“师父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烦了点点头,把纸递到他手里,“走,去后营看看”。 阿墨边走边打开看了一眼,只有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第188章 不需要走狗 安西巨星秋草的新戏,一改从前文艺路线,首次将武戏搬上舞台,而且还第一次尝试反串。词虽然不如鲁卡先生写的精炼文雅,但胜在紧跟时事,以吐蕃贼人作为大反派,紧紧抓住了流量密码,一上演就引起了巨大轰动,特别是南州撤回的部落,更是感同身受。 原本幸福美满的小夫妻,令人羡慕。怀孕妻子惨死,无数人泪洒当场。男主有勇有谋,将一个个贼人杀死,令观众大呼痛快。最后拼死与贼首同归于尽,现场气氛到达高潮。好在菩萨有灵,施法将一家三口复活过来,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大圆满结局…… “好!”。 “杀贼!”。 “狗娘养的吐蕃贼!我曰你姥姥!”。 “我可怜的婆娘……呜……”。 “你个怂货!”。 台上大戏还在继续,台下一片癫狂。 烦了正走向后营,月儿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一瘸一拐的跟着。 “哥,楚沅刺史的人正跟着学戏”。 烦了“嗯”一声,“过几天让他们先去东州演”。 楚沅刺史原本就是人精,又加上这些年的历练,更加炉火纯青,做事滴水不漏,成立个戏班子而已,不值一提。 原本宽敞的后营此时人满为患,各种打扮,背着各种简陋器械的民夫成群结队聚在一起,有的在口沫横飞的吹牛皮,有人在神神叨叨的求神拜佛,还有的在啃着饼抠脚丫子。 这里有五千多人,接受过正经操练的只有五百多,就是那些被挑剩下的民兵,其余的全是壮丁。这么多人加上族里给的牲口,全是随地大小便的人才,使得后营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些人一个个都觉得自己牛叉的不行,拉帮结派,骂街斗殴打群架每天时有发生,也幸亏明天就要离开了,若再待下去还不定闹出什么事。 危须墨坐在上首,头发蓬乱,双目赤红,这几天他只做了一件事,拉架。 十人一个小队,五十人一个中队,五百人一个大队,挑出领头的管着,原本他打算让各地的人混编,后来发现根本不现实,这些好汉只相信自己部落的人和同乡,对与外地人一起很是排斥。最后只能让他们自己凑,又把民兵,向导,通译等分下去,给自己挑了两百名手下,至于别的事,一点都没做,来不及做,也没必要做。 十个大队长毕恭毕敬的站着,他们对这位年轻的总管很服气,不止因为他是悟能大师的大徒弟,更重要的是他宰了两千个贼人。 咱不懂别的,吐蕃贼不让咱过安稳日子,他们就该死,投降就不用死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总管大人杀的好!他是好汉子! 阿墨哑着嗓子道:“跟你们说的都记住没?别去错了地方”。 这些家伙没有一个能看得懂地图,得一点点告诉他们从哪座山到哪条河是你们地盘,别都挤到一起去。 “记住了,放心吧大当家的”,众人纷纷道。 阿墨点点头,又道:“别逞强,怎么占便宜怎么来,挖陷坑,下套子,放冷箭,敲闷棍,摸黑门,使绊子……只要能挡住贼人就行,别蛮干送了命,我这里死的活的都要,都给你们记在账上”。 一个汉子拍着胸脯道:“总管你就瞧好吧,俺们中州队都准备好了,个顶个的箭法准……”。 另一个汉子打断他道:“拉倒吧你,论箭法我们南州说第二,谁敢说第一?”。 又一个不服道:“我们北州的猎人,说射兔子左眼绝不会射到右眼……”。 眼看又要开始吵,阿墨一拍桌子,“行了!都闭嘴!”,分配人按地域最简单,他们也愿意跟同乡一起,缺点就是派系林立,谁都不服谁,三两句话就开始顶。 “跟说这些大话有屁用?有力气去找吐蕃人使去!都记住,每天派人回来报信!回去看着收拾好铺盖干粮,明天一早出发,做的好了我报给师父,做不好就换人,滚!”。 十个好汉讪笑着出去,阿墨揉着自己太阳穴痛苦不堪,简直是一团糟。 烦了和月儿走了进来,阿墨忙起身行礼,看他那副狼狈模样,月儿忍不住笑道:“不是自称疏勒第三嘛?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阿墨苦笑道:“大姐,五千多好汉,一万多个心眼儿,吃啥啥不剩,真不知道行不行”。 月儿撇嘴道:“也没让你们去正面跟吐蕃精锐拼命,那些仆从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如果这都不敢,还是趁早别做了”。 阿墨道:“我不是怕他们不敢上,我是怕他们太敢上了,一个个都自觉得天下无敌,上去恐怕要吃大亏”。 打仗不是演戏,随便比划一下敌人就死好几个,这是你死我活的营生,阿墨怎么想都不放心,这帮手下上去恐怕要出事。 烦了道:“亏是必定要吃的,你若不放心,就跟了去看看”。 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过程,想从农夫变成战士,就算对手再弱,不交够学费也是不可能的。 阿墨苦笑道:“师父,我也没打过这种仗啊,十个大队,我跟谁啊”。 烦了道:“不是让你教他们打仗,是让你看他们打仗,把好的和不好的都记录下来,好的东西教给别的队,不好的引以为戒,表现好的人提升官职,表现差的罢免官职,你是首领,不是士卒”。 阿墨恍然大悟,躬身道:“多谢师父指点,弟子记住了”。 烦了语重心长的道:“想要人服你,总站在高台上是不行的,你要和他们坐在一起,吃睡在一起,成为好兄弟,他们自然会告诉你心里话,也会告诉你怎样做一个好首领,等你真正了解他们的时候,你不会打仗也是好将军,不会耕田也是好官员,百姓和士卒很容易满足,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你能拿出讨好我百分之一的心思去讨好他们,他们就会感激你,也会甘愿为你卖命。 阿墨,我需要好帮手,不需要好奴仆。”。 阿墨神色沉重的点点头,“我懂了,师父”。 “嗯,忙去吧,去看看你的手下准备的怎么样了,帮他们一把”,说完带着月儿离开了后营。 “哥,阿墨其实做得不错”,月儿低声劝道。 烦了点点头,阿墨做得确实不错,聪明好学,做事认真,对自己足够敬重,也能忍受委屈,可是还不够。 “他的眼睛往上看太多了,看下面太少,若不早点改掉这个毛病,终究难成大器”。 阿墨从部落里的野小子一跃成为大将军的爱徒,这个跨越太大,他眼中的人越来越少,蝼蚁越来越多。 烦了对他亦师亦父,他曾说愿意做勇敢的猎犬为师父战死,也一直以此为目标。可烦了需要的是左膀右臂,是文武双全的帮手,不是只有忠诚的走狗。 十月初六,阿墨与他的手下一起出发了,他们是疏勒镇的下等马,要去对付吐蕃的下等马,很合理。 第189章 乌合之众 论坎力家大业大,把三万仆从摆在前面当炮灰耍无赖,疏勒军跟他们耗不起,烦了无奈,只能组织民兵游击队顶上去,不指望能杀多少敌人,迟滞一下论坎力的推进速度也好。 二丫送回军报,吐蕃人已经到达回身堡一线,为了不被围住他只能撤退,烦了让二黑带两个营去替他回来休整,然后又开始煎熬的等待,野狐州到回身岭一线两百里,五千多人赶过去要三天,传回消息也要一天。 南州逃回的百姓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坏消息,恶魔般的吐蕃人漫山遍野,正在步步逼近,野狐州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惶恐情绪,然后迅速蔓延,回身堡失守意味着南州彻底沦陷,所有人都明白,下一个便是野狐州,只有两百里,轻骑兵只需要一天就能到这里。 疏勒只有这些兵马,百姓们知道安西兵尽力了,贼人漫山遍野,实在无力阻挡。五千多人去到战场,让无数人牵肠挂肚,祈祷他们能挡住吐蕃人,也祈祷亲人不要受到伤害。 阿墨去了南州,月儿回了疏勒城,烦了独自坐在帅帐内皱着眉头,十个大队的民兵,一百个中队,不求杀伤,也不求能完全挡住,延缓一下速度应该没问题吧…… 论坎力八万大军,就算仆从吃的粮食少,每天也至少需要三千石粮食,如果战况持续三个月,需要约三十万石粮食 就算于阗有那么多粮食,从于阗城运到疏勒南州也有七百里,还再分配给每个千人队,需要的人力畜力是个很恐怖的数字,论坎力只能拼命搜刮于阗诸部,还要征调大量民夫。 烦了自言自语道:“三千万斤!我就不相信论坎力能调集这么多粮食,也不相信于阗人能给他运过来!”。 “将军!”,侍卫走进来道:“东路急递!”。 烦了忙接过打开。骆驼已经到达尼壤城,吐蕃人在那驻扎的百人队步军被他突袭围歼,那里确实有驮队经过,粮道已经被他截断。(关于精绝古国消失之谜,在此不做详述,感兴趣的朋友自己搜了看一下,蛮有意思的) 烦了轻舒一口气,终于收到个好消息,吐蕃人的南路重心在疏勒,后方兵力空虚,骆驼在于阗以东能制造不小的威胁,纯骑兵不容易被围堵,倒不用太担心他们。 不知道胡子那边怎么样了,按说他离得更近,应该早就有消息才对,希望他能早点搞出动静,也能缓解正面战场的压力。https:/ 天近正午出营赴宴,有人抓了条大鱼,楚沅刺史特意买下发来请柬,烦了清楚,宴请只是个名头,打听事儿才是目的。 楚沅仲身为二徒弟,当大师兄不在的时候便是当仁不让的狗腿,小跑着跟在旁边很是殷勤。 “师父,父亲本不愿打扰师父,是诸部族长苦苦相求……”。 烦了笑道:“我知道,无妨”。 他理解诸部心情,无论热血上头时口号喊的多响,害怕都是必然的,敌人步步逼近,他们迫切想知道前方的详细军情和将军府的打算。 酒宴设在楚沅刺史家中,一桌是他和两个老族长作陪,小仲自然是在旁边伺候的,另一桌是七八个族长,只隔着一道门,单这个安排就足以证明这家伙的精明,上司下属都照顾到,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看烦了神情不错,楚沅刺史一声轻咳,屋内瞬间一静,“大师……小的们知道大师军务繁忙,今日请大师来,是想问问儿郎们的消息”。 烦了不禁对楚沅刺史再次刮目相看,不直接问战况怎么样,也不问自己怎么打算,只问民兵的消息。族长关心族里壮丁的消息理由充分,却又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回答空间,可以回答军务不便透露,可以说壮丁还没传回消息,还可以说一切顺利或者不太顺利,当然也可以说的更仔细,但无论怎么回答,众人都挑不出毛病,这老家伙真是太精明了。 烦了没打算敷衍或者隐瞒,因为他知道隐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使流言失控变得更糟。 “贼人已经过了回身堡,每日行军约二十里,民兵前天已经到达位置,今天应该能有消息传回”。 屋内鸦雀无声,众族长脸色都不太好看,贼人已经过了回身堡,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说近在眼前都不为过。 楚沅刺史道:“大师,小的们属实没主意,就一句话,只要有大师用的到处,尽管吩咐”。 “是啊是啊,大师尽管吩咐”,众族长纷纷附和。 大敌当前,将军府没有大规模拉壮丁,虽然派了民兵,却是诸州一起凑的人,没有督战队逼他们送死,就只是骚扰一下而已。如今安西兵仍在奋战,大师仍然坐镇野狐州,诸部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他们也知道,仅靠安西兵是守不住疏勒的,否则也不用组织民兵过去了。 烦了面色平静的道:“回去告诉族人,不需惊慌,无论如何,安西兵都会全力应战,让族人收拾好东西,若是贼人真的逼到五十里内,就立刻动身到北州住些日子”。 众人听了又一阵沉默,楚沅刺史眼巴巴的问道:“大师,真的没办法了嘛……小的们……”。 烦了叹道:“我也不想让你们撇下家业逃难,可是贼人步步逼近,若真抵挡不住,男人好说,大不了就是个死,妻儿老小总不能不顾吧”。 众人默默点头,大师的话没有一点虚的,已经把话说透底了,男人拼命死就死了,女人和娃娃不行,部落要靠娃娃延续。 一个年长的族长道:“大师,小人说句不该说的话,便是退到北州,贼人也不会停下,到时侯怕是……”。 外间一个年轻汉子道:“要我说就不走,所有男人拿起家伙干!我就不信他吐蕃人三头六臂!打赢了过安稳日子,打不赢死球!”。 一时间议论纷纷,有的说退到北州,集合所有力量再打。也有的说反正早晚都是拼,还不如在家门口,集合所有成年男人拼一把,不能把家丢给贼人。 正争论不休,外边快步跑进一个传令兵,“大将军,危须将军急递!”。屋内众人齐齐闭嘴,死死盯着那个羊皮袋子。 烦了接过来看了一眼,“歼敌八百余,损兵六百余……”,粗略看完,把军情直接递给楚沅刺史,痛苦的皱起眉头。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打个仆从打成这个鬼样子…… 第190章 继续推进 烦了知道临时征调的民夫战力有限,可那些仆从奴隶的战力更烂,有心算无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第一战应该会打出不错的成绩,没想到是他想多了,牛皮吹的再响,菜鸡终究是菜鸡,这群乌合之众竟然打出了接近一比一的战损。 袋子里还有厚厚一摞纸,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些好汉做的各种蠢事,看来被阿墨说中了,他们不是不敢上,是太敢上了,看了两台戏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结果…… 损兵六百多,一天死掉了八分之一,这种损失对没见过血的乌合之众来说太大了,军心会受到重创。 抬头轻叹一口气,看众人在看着自己,烦了道:“军情你们也看了……”。 “大师!大胜啊!”,楚沅刺史满面红光。 众人眉飞色舞的大声道:“大师真是神机妙算!”。 “儿郎们英勇!打的好啊!”。 “快快快!快去告诉族人!”。 烦了愣了下,是我把军情看错了,还是你们被吓傻了?又仔细看了一遍军情,确认无误后叫停癫狂的众族长,“你们看清楚了?”。 “那还能看错?”,楚沅刺史笑道,“儿郎们初次上阵就有此等战果,小的们很是欣慰”。 “这几天我是吃不下睡不着,还好打赢了”。 “是啊是啊……”。 烦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从哪看出来的胜了?”。 那老族长笑道:“大师身经百战,看不上小小战果,可儿郎们初次上阵,打的属实不差了”。 有人附和道:“大师还是不要太过苛责,族里的娃哪比得上天兵精锐”。 “就是就是,乡野娃娃,不能跟天兵比,有此战果便是神灵保佑了”。 众人满脸急切的解释,烦了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是不是大胜不是看战损,而是取决于谁看。一个孩子考六十分,你可能认为不多,孩子爹娘却可能很满意…… 最让众人欣喜的并不是战果,而是十队吐蕃仆从的前进距离,最多的一队只前进了五里,相较于每天二十里,五里给他们的压力要小的太多了。 有数学天才当场算起了账,“每天五里,回身堡到这儿两百里,得走三个月!每天杀八百,三个月,三八……二十四万!没等论坎力走到这儿,连他姥姥家算上都不够杀!”。 “是啊是啊……”。 有战略天才道:“马上可就封地了,这天寒地冻的,住在野地里,每天得冻死多少人和牲口?只要咱们能耗住,他论坎力年前就得滚回于阗去!”。 “就是就是……”。 烦了哭笑不得的摇摇头,掏出袋子里的一摞纸看了下,竟然不是好汉们的蠢事,而是几个打的出彩的。 “二驴子谁认识?”。 那年纪大的族长小心应道:“小人的侄子叫二驴”。 烦了扬了扬手中战报,笑道:“这小子白天挖坑伤了好几个贼人,夜里又带人摸到贼人营里去了,一晚上弄死四十多个,带的人毫发无伤,阿墨已经升他做了大队正”。 老族长瞬间挺起了胸脯,矜持的道:“这个……还是危须将军教的好,不过那小子打小就心眼儿活……”。 一群乌合之众,打了笨拙丑陋的一仗,就因为立场问题,传播发酵后变成了辉煌的胜利,许多人都在兴奋的谈论着,然后又添油加醋的说给另一个人听。 这就是人性,面临危急时,会因为恐惧分成两个极端,盲目悲观或者无脑乐观,这种极端情绪会很容易传染,而人的潜意识里都更愿意接受好的结果。 不管怎样,民兵游击队也算下场了,烦了知道,从普通农夫牧民成为真正的战士没有捷径可走,不付出足够的鲜血是不可能的,为了淡化死伤,他下令授予五个表现突出的人疏勒勇士称号,其实就是叫着好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还下令民兵所有缴获均归个人,也包括抓的战俘。将军府实在没有东西可赏赐,只能来虚的。 他本想亲自去教一下那些家伙,别傻乎乎的蛮干,结果所有人都不让他去,从将校到文吏甚至楚沅刺史和族长们都苦苦哀求。你是主将,应该镇守大营,即使是带兵也是带正兵,去带民兵那不是开玩笑嘛,万一有点什么事,疏勒人还活不活了? 没等烦了纠结几天,事情的发展却狠狠打了他的脸,第三天,战报送来,损两百余,杀贼五百,几支贼人往前走了一点,大多原地未动。。 第五天,折损不足百,杀贼达到七百余,贼人已经全线停滞,野狐州陷入狂欢,无数人奔走相告,论坎力不堪一击,全军覆没只在眼前。 烦了从惊愕中慢慢回过神来,疏勒战事频繁,环境严酷,这里的农夫是不一样的。 他们更狡猾也更彪悍,吃过一些亏后马上就学乖了,二驴夜战占了便宜,其他人当然要跟着学。吐蕃仆从本来就弱,夜盲率超高,又加上人生地不熟,恰好被这些小股出动的好汉针对的死死的。 民兵以惊人的速度在成熟,仆从军自然玩不过他们,只能龟缩不动。论坎力想继续向前就必须改变战法,唯一的选择就是派出战兵,烦了把新组建的三营辅兵调给阿墨,让他小心贼人精锐,别着了道儿。 为防止论坎力狗急跳墙派骑兵偷袭,与楚沅刺史商量后,决定沿野狐州南沿,用木桩麻包等筑一道几十里长的简陋土墙,泼水成冰后用来阻挡骑兵,这个决定得到所有部落的鼎力支持,几乎所有男女都参与进来,进度飞快。 到十月二十三,五千多民兵共歼敌近四千,虽然他们也损失近千人,但剩下的人越发纯属,阿墨撤换提拔了一大批人,疏勒民兵变得越来越狡猾阴险,如马蜂一般围着吐蕃仆从的营地,各种下三滥手段层出不穷。 战局似乎开始向疏勒慢慢倾斜,快速成长的民兵拖慢了论坎力的脚步,众志成城的疏勒人度过了最惶恐的时刻,越来越多的人决心死守家园,疏勒城和中州北州再次派来两千壮丁,将这种气氛推至顶峰。 十月二十四,吐蕃人再次开始前进,这次每个千人队中加入了五百战兵,为厮杀,也为督战,向前走可能会死,不向前马上就死。 民兵的斩获大幅上升,伤亡也在直线增加,这次疏勒人不在慌乱,他们选择拿起武器向南走。 也是在这一天,郭旭率军撤出离爵关,不能再守下去,也没法再守下去了。惨烈的攻城战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月,从开始就一天都没停过,关墙被挖塌三处,每次都是用人的尸体生生填上缺口。 如今关内粮草箭矢已经全部耗尽,安西正辅兵折损一千余,至于诸部壮丁,旭子不知道死掉多少,他只知道整个龟兹东部已经没有壮丁可征,部落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在挣扎。 他不想这样,可他没得选,尚恐热已经彻底疯了,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他也只能变得一样。 连日征战让他有些憔悴,眼中只剩下冷漠与坚定,“周师兄把箭矢军械留下,带弟兄们先去延城休整,我断后!”。 第191章 延城之变 胡子带人进入山谷,除了欺负那些野人什么都没做,其实战机很多,论坎力大军刚出关时一片混乱,还有路上络绎不绝的运粮队,可他什么都没做,一直待在山谷中。 手下不停的问,“将军,我们什么时候杀出去?”。 他总是骂道:“杀个屁!老实待着!”。 他知道疏勒局势危急,可手下只有一营正兵和两百民兵,这里不比骆驼去的尼壤城,那边没有贼人主力,能随时逃入大漠,这里离紫霞关和论坎力太近,能跑的地方只有昆仑山,一旦惊动了贼人,很可能会引来大军围剿,到时只能退回山谷。 所以第一战必须打出足够的斩获,后边就只能小打小闹了,按他的构想要等到论坎力到野狐州附近再动手,那时吐蕃人主力离得够远,补给线会更长,自己这边狠狠一击,让论坎力直接崩溃,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论坎力跟爬一样总是走不远,现在不动不行了,因为带来的粮草不多了。 供应八万人征战可不是简单的事,即使有足够的粮草军械,单运送到军前就不容易。即使平均一人(畜)能负两百斤,每天行四十里,三千石粮食也需要一千五百人(畜),紫霞关到回身堡四百里,不算浪费损坏和路上意外,需要一万五千人(畜)不停的运粮才够他们吃。 缺粮在军中是大事,所有将帅都会尽力保证粮草充裕,为此绞尽脑汁,比如就地劫掠,随军赶着牛羊等等。疏勒人执行彻底的坚壁清野,加上吐蕃一贯的后勤混乱,使得论坎力大军的后勤供应格外艰难。 在紫霞关以北七十里有个背风的山坳,那里便是大军的屯粮之地,从于阗运来的粮草要到这里再转运到前方,为以防万一,还特意在这留了三千战兵。 这里就是胡子选定的目标,有三千战兵,硬攻肯定不行,既然如此,还得用老办法。 十月二十七,五十个胆大机灵的东州兵穿上破衣服分散在路旁,运粮队经过,他们也随之混了进去。 吐蕃人为了运粮到处拉壮丁,于阗人疏勒人甚至山间野人都被拉了进去,再加上一惯的管理混乱,根本没人发现几千人的民夫队伍里多了几十个人。https:/ 黄昏时胡子率骑兵在南边十里突然冲出劫粮,大营中战兵立刻出动救援,几十个家伙趁着混乱钻进了草料场。 当夜一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他们也跟着“救”了半晚上火,等到天亮,粮草烧毁大半,守营将军欲哭无泪。 一众民夫乱哄哄回到紫霞关继续运粮,哪知道当晚又是一场大火,大乱中许多人在喊,尉迟将军效忠大唐,也枝将军已经与大师结盟,摩伲古将军弃暗投明,使得紫霞关内更加混乱…… 胡子达到了目的,打出了足够耀眼的一击,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报,论坎力的疯狂报复。 论坎力没想到自己的粮草被烧,没想到身后还藏着一支兵马,更没想到疏勒仅有几千兵马竟然还敢分兵,他估计尼壤城那支马匪搞不好也是疏勒出去的。 粮草供给出现问题,他只能再次调整作战部署。向后路派出三千马军,围剿那支马军,无论如何粮道不能再出问题。分散的仆从军被那些苍蝇纠缠的寸步难行,为了减少损失,也为补给方便,他命令所有仆从向中路靠拢。 到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不但耗费大量粮草,还损失了一万多仆从奴隶,四千多马军和三千多步军,前后竟然没了近两万人马,唯一的收获就是占据了疏勒南州的地盘。 从最开始的骑射袭扰,到做局不成被反做,再到无休止的民兵袭扰,自己竟没能讨到一点便宜。 “有点意思……”,论坎力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怪不得尚恐热再三嘱咐注意那个红头发的小子,怪不得也枝不敢跟他交手,这小子确实有点意思,用兵谨慎有谋,还惯会收买人心,竟能让些部落贱民甘愿为他效死。 尚恐热说的对,不能再让他经营下去了,若再过五年十年,这小子恐怕会成为吐蕃心腹大患,必须尽早除去。 三千马军和四千步军专职守卫粮道,一万仆从协助运送粮草,大军分为两部,前军五千战兵和一万仆从,中军领马军五千余,步军近万和两万仆从,两军只相隔三十里。 到十一月初五,大军终于部署完毕,给前军的命令只有五个字,直逼野狐州! 当大军集结推进的时候,小股部队的骚扰作用变得微乎其微,民兵欺负仆从还行,正面对上精锐,根本讨不到什么便宜。 论坎力再次改变战法,烦了顿感压力倍增,吐蕃前锋两天推进近三十里,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天就能到达野狐州,他只能随之收拢兵力。 不断的袭扰消耗,不光吐蕃人死伤惨重,疏勒一样损失不轻,粮草消耗虽然不多,箭矢却已捉襟见肘。兵力消耗更严重,民兵还有两千出头,三营新组建的马军折损近半,去掉胡子和骆驼带走的人,疏勒城和北州还有四百余人。营中正兵已不足千人,再就是新编的两千步军。 二黑道:“有甲的就一千出头,两千步军能勉强用一下,民兵和壮丁打仆从还行,跟精锐对上白给……”。 烦了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沙盘,“贼人前军只有一百五十里,好在论坎力没派骑兵奔袭,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 骑兵代表的是机动力,是每个将帅都要保留的后手,论坎力手下骑兵本来就不多,黄石谷一战被弄死几千精锐,还要派几千护住后路,导致手中骑兵不足,更加不敢轻易使用。 他其实也确实不需要派骑兵奔袭,只要一路往前推就行,犯不上行险。 “给阿墨去信,让他派一部往南,寻机袭扰贼人粮道,他带主力回来吧”。 二黑皱眉道:“你想在这里决战?”。 烦了微微摇头道:“后撤……”。 如果论坎力继续用仆从铺开了耗,民兵作用能无限放大,可是如今他再次改变部署,用重兵团推进,民兵的作用已经严重弱化。兵力差距太大,疏勒没有决战的实力,只能按原计划继续拖。 “给楚沅刺史下文,准备搬家”。 “给北州下文,准备粮草住处”。 “给路师兄去信,好歹收拾一下城墙,准备接客!”。 楚沅仲写好文书用印送走,烦了仿佛被抽空力气一般颓然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没有险关大城,没有充足的战略空间,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只能按照对方的节奏被动应对。 “按原定打吧,步步阻击,每天不能让贼人前进超过十里”。 步步阻击,没有有利地形,唯一的选择就是用人命消耗,可是疏勒别无选择,必须尽量拖延时间,让疏勒城攻防战发生的更晚一些。 二黑等人起身去了,烦了仰头闭上双眼,“不知道这一战打完,疏勒还能剩下多少人……”。 “大将军!都护府急递!”。 疑惑接过,“十月二十五,延城豪强联合辅兵与七部叛乱,司马赵济遇害,二十九,周虎率离爵关兵马至,闭城不纳……”。 烦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第192章 生不逢时 铁关城失守,离爵关成为前沿,龟兹镇遭受天灾战乱不停,尚恐热大举来犯,旭子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强征壮丁。 可是这个无奈的举动造成了恶果,接连两次离爵关之战,死了太多人,他的血腥手段吓坏了龟兹人,当离爵关陷落,人心惶惶之际,尚恐热派人与城内豪强联络,许下一些好处,他们最终决定背叛安西…… 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仿佛注定是这个结果,可当事情真的发生,却让人感到绝望。 庆幸的是那些人只是闭门不纳,没敢谋害周虎他们,周虎带着一帮残兵,一无粮草二无军械,根本无力攻城,只能给都护府和旭子送去急递,可怜旭子还在带着人拼死断后,想着守延城。 烦了知道,旭子唯一的选择就是回东关,也就是说,龟兹镇已经彻底沦陷,尚恐热手下有大量骑兵,他一定会紧随其后进军,而东关只有一营多老兵,加上旭子带回来的一千多疲兵,根本没做好守城的准备。 把公文扣到桌上按住,面沉如水的看着前方,缓缓道:“给东州危须刺史下文,辅兵立刻调往东关,另征调壮丁一千随行!”。 楚沅仲看了他一眼,低头写下行文用印。 没有别的选择,东关不能有半点闪失,只能把最后的预备队提前用掉,不止是守城,也为安定民心。 计划又一次被打乱,一阵无力感袭来,让他身心俱疲,甚至绝望。 沉默良久,缓缓道:“告诉你父亲,野狐州诸部开始北撤,马上开始”。 “师父……”,楚沅仲愕然看着他,“马上?不是等到贼人到五十里内嘛?”。 烦了无力的道:“按我说的做,把能带走的都带上,给月儿去信,让她组织木筏帮忙运送,去吧……”。 原计划是带走贵重物品,粗重东西一律不带,粮食等笨重物品掩埋藏匿,现在要能带走的全带走,所需时间和人力至少要翻倍。 军令朝令夕改是大忌,可是延城突然叛乱,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王爷在急递中什么都没说,可他很清楚,龟兹镇丢失,安西已经去了半条命,而且尚恐热军中有大量西州汉人打造攻城器械,靠现有人马,东关没法守,只能靠疏勒镇供血支援。 可疏勒镇自己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枯坐半晌,又强打精神道:“派人去通知骆驼和胡子,马上回撤”,局势恶化太快,现在已经顾不上袭扰粮道了,两支偏师必须收回来,集中力量打最后的决战。 十一月初九,野狐州开始北撤,哭声震天。 疏勒诸营按计划分批阻击吐蕃前锋,烦了赶回疏勒城布置决战战场。 !!!!!!!!!!!! 从没人问过老郭的年纪,他自己也从来不说,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个谜,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很老了,但所有人都不愿去想他究竟有多老。 可时间毕竟不放过任何人,安西的定海神针确实老了,老的上不去马,吃的越来越少,已经很久没出过王府,也几乎不过问任何事,许多人心里想,万一到了那一天安西该怎么办? 毛长史匆匆走了进来,面露喜色道:“王爷,看看这一本”,自从小郡主没了,王爷就不再管事,唯有对殉国兵册还算上心。 老郭接过厚厚的书册打开,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有绿豆大小,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几个字,“这么小……”。 毛长史道:“是文丫头写的,要的就是小,这一本就记下了所有名字”。 老郭连连点头:“好,趁还有时间,再多写一册”。 趁还有时间……毛长史脸色一变,安西什么形势他自然了解,龟兹镇沦陷,贼人兵临东关,疏勒也岌岌可危,王爷也认为安西撑不过去了…… “先生”,老郭又皱眉道:“我近来一直在想,这个兵册该怎么藏,藏的不深,怕被蛇鼠咬坏了,藏的太深,又怕后人找不着”。 毛长史道:“也不用藏的太深吧,过几年王师来了好找”。 老郭微微摇头,“有个事儿我一直拿不准,那年烦了来王府,他说王师不会再来了,要一千年后才能来……”。 毛长史眉头拧到了一起,“一千年后?”。 这话如果出自别人,他肯定嗤之以鼻,可若是出自烦了就不一样了,这小子处处透出不正常,却从来不会胡说八道,更何况是这种事。 老郭忽然问道,“你说这小子是不是个妖怪?”。 毛长史微微摇头,“不重要,就算他是妖怪,也是大唐的妖怪”。 “嗯”,老郭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烦了是什么,他都在为大唐出生入死,即使安西已经摇摇欲坠,他依然在拼尽全力。 “可惜啊,以一镇之地硬抗十万大军,如果能助他一臂之力,必能大破论坎力,成就佳话,可惜安西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在拖他后腿”。 毛长史默默点头,“陆远说黑眼部数次相邀,烦了心如铁石,誓死于王旗之下……”。 老郭叹道:“旭子厚重勇毅,烦了沉稳多谋,皆是不可多得的人杰,若能早个几十年,必能名扬天下,可惜不得其时,还未及弱冠……惜哉……”。 毛长史也轻叹一口气,“命数,命数啊……”。 第193章 死他个轰轰烈烈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徒劳,疏勒人愿意死战,可是只有不怕死,不足以打赢战争。 兵力差距太大,没有碾压性的武器装备,没有坚城险关,甚至连足够的战略纵深都没有,这一切都决定了,当论坎力开始集中兵力步步为营向前推进的时候,疏勒军就只能用人命争取一点时间,好让野狐州百姓撤离,让疏勒城能做好准备。 十一月二十三,吐蕃前锋抵达疏勒城南四十里,疏勒人的拼命虽然没能阻止他们,但也给他们制造了足够的麻烦,死伤惨重加疲惫不堪,只能停下休整,等待主力汇合。 疏勒城依山傍水而建,除了城西三面皆是平地,加上城墙残破,算不上什么坚城,陆远曾几次提议重修城墙,烦了都没有答应,不是他不想要坚固的城池,是成本太高,实在修不起。 现在想修也来不及了,只能把薄弱处堆上杂物加固一下,堵死南东两座城门,只留下北门出入,幸好是寒冬天气,泼上水冻个冰疙瘩,想爬也没那么容易。 城高厚皆一丈六尺,三面城墙有近六千步,而疏勒还剩正兵一千六百,民兵一千八百,诸部有壮丁五千,守城算是勉强够用,野战想都不要想。 “除了斥候,让各营都撤回来吧”。 疏勒兵已经连续征战了两个多月,大战在即,必须休整一下。 “二黑哥,你和胡子带一二营去西关”。 二人满脸疑惑,正兵一二营全是唐人子弟,也是疏勒战力最强的两个营,虽然折损了一些,可还有四百多人,城内本来就兵力不足,烦了竟让他们去西关,“疏勒城怎么办?”。 胡子瞪大眼睛道:“你啥意思?”。 烦了苦笑道:“跟你们说实话吧,我不怕论坎力攻城,怕的是他直奔西关,那里就一营老兵,万一出事就全完了”。 二黑想想也有道理,遂道:“我在这守城,你带人回西关”。 烦了无奈道:“我能守西关,你俩能带壮丁守疏勒城吗?”。 二人表情一滞,确实替不了,在疏勒,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 楚沅仲进来道:“师父,三位刺史求见”。 “我马上过去”。 战况紧急,危须刺史把辅兵和壮丁送走,又亲自带着一千多壮丁赶到了疏勒城。 三州刺史进来后并没过多客套,直接说了来意,“大师,小的们商量了,还能再凑出两千壮丁”。 烦了认真看着自己亲手提拔起的羁糜州刺史,坚定的摇摇头道,“给部落留几个男人吧”。 战事至今,疏勒正兵折损一千多,青壮却死了近万,若没有诸部齐心协力,疏勒镇早就沦陷了。与论坎力打到现在,没有一个部落投敌,这让他很自豪,自己在疏勒的六年心血没有白费,诸部没有背叛自己,可是壮丁不能再征了,要给他们留些成年男人。 “大师……”,三人还要再劝,他们的心思很简单,只要能打赢,死再多人都行! 烦了打断道:“危须刺史,回去带东州人去山口,沿大山脚下走,要快些”。 危须刺史道:“大师,危须部愿意追随,东州诸部也愿意”。 “我知道,你们做的很好,若安西赢了,你们就能回家,若是败了,就带着族人去山北,别再回来了!”。 “楚沅刺史!”,烦了叹道:“此次战事,野狐州出力最大,楚沅部折损子弟近千,连你的大儿子都陨于阵中,你们对得起大唐,也对得起安西,小仲我给你留下,让他随你一起走”。 “大师……”,楚沅刺史跪地哭道:“楚沅部多受大师恩惠,愿意追随大师,虽灭族亦无怨言!”。 楚沅仲也跪地道:“师父,我跟着你”。 烦了摇摇头道:“恩情已经还完了,楚沅部不欠我的,也不欠大唐和安西,小仲,你大哥已经没了,楚沅部不能没有族长,跟你父亲去吧!”。 “浑思刺史,告诉浑思铁,他不用来了,让他好好保护百姓”。 浑思刺史道:“大师,我父子的命都是你给的,铁已经长大了,让小的留下吧”。 “你还要干活儿,不能留下”。 “三位”,烦了向三人抱拳道:“若此生不再相见,便就此别过了,只要以后不自相争斗,不为难唐人,便是给杨某面子了,都去吧”。 三个刺史齐齐跪倒在地,放声哭道:“大师,六年,才六年啊……”。 他们明白,安西危如累卵,烦了要他们去逃命,可他们舍不得。六年了,从一无所有到衣食无忧,日子越来越好,大将军一直在给诸部分好处,从没强征过一粒粮税,一个壮丁,即使到了如今生死存亡之际,他仍然没忘给诸部留条后路,这样的头领却只跟了六年…… 烦了很不喜欢这种腻歪的场面,快步走向外边,“石狼,一个时辰他们若是还不走,就拿棍子把他们打出城去!”。 走上大街,一路向西,月儿和米拉无声跟随。 到处是忙乱收拾东西的人和压抑的哭声,撤离的命令下达,除了被征调的壮丁和工匠,所有人撤去北州山口。 一个汉子蹲在门口惬意的晒太阳,烦了好奇问道:“咋不收拾东西?”。 那汉子笑道:“不走了,婆娘身子不好,出城就是个死,还不如在家安逸,还能帮着大伙儿干点活儿”。 烦了点点头继续向前,留下的人不少,有孩子小的,有大肚婆,有家人生病的,还有的什么都不为,就是想待在来之不易的家里…… “米拉,去北州吧”。 米拉倔强的摇头,“我才不去,你答应了养我七年,还不够年头呢,我若走了,你趁机找个寡妇咋办?”。 这理由很强大,烦了没法反驳,“我……我就算找也是找大姑娘……”。 月儿在另一边用力咳了几声,米拉翻个白眼儿躲开。 “哥,咱们是不是活不成了?”。 烦了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只能劝道:“月儿,我想让你帮个忙”。 “你说”。 “想让你去北州,若是有事,带疏勒人去山北,她们没个领头的可不行……”。 “不帮”,月儿一口回绝。 烦了停下脚步,认真的道:“月儿,你是大姑娘了……”。 月儿打断他,“你去不去?”。 烦了微微摇头道:“我不想离开大唐王旗,若是去了山北,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月儿认真的道:“哥,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一件事?从你把我带出哥舒部我就想好了,我想和你死在一起!”。 烦了没有再劝,只是点点头道:“好,死在一起,你带米拉先去安西城,过些天我去找你们”。 月儿抓住他的手道:“哥,你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我一定会去找你们,把我做的东西带去,将来咱们死在一起,死他个轰轰烈烈!”。 第194章 攻城守城 元和七年腊月初一,论坎力到达疏勒城下,于城南和城东五里处扎下两座大营,很明显,东南两面便是其主攻方向。 凡攻城,大多攻打两面或者三面,多面攻打能分薄守城方兵力,留下一两面不打是有意让守军逃命,瓦解其士气,这便是围三阙一的由来,当然也有个别的会四面围着打,那通常是有绝对把握,或者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给留活路。 烦了登上城墙看了一会儿,喜忧参半。 好消息是肯定是论坎力主力无疑,看来他想拿下疏勒城,不想在身后留下这颗钉子。 坏消息是这家伙不愧是名将,大营扎的很用心,而且宝贝一样的骑兵终于拿了出来,一队队斥候奔驰往来,丝毫不留破绽。 “让勇子他们别冲了,没戏”。 本来还想趁其立足未稳杀一阵,结果人家几千骑兵严阵以待,根本没机会。 四营正兵,六营民兵,五千壮丁。朱勇带两营正兵作为奇兵,石狼带五百民兵和一千壮丁作为预备队,其余人分班轮换守城,二丫南墙,骆驼东墙,北墙则只有一队正兵带着一营民兵警戒。 天气太冷,站在城头上很快就能冻的没了知觉,留几个放哨,其余人就近找屋子待着,听到哨子响再上去。 烦了走下马道,跺着脚走进一幢屋子,里面已经有十几个民兵和壮丁在烤火,看他进来,忙起身行礼。 “别动,给我腾个地方暖和暖和”。 众人让出位置,一屁股坐下,烦了看了一圈笑道:“这么多人干坐着?去,传我的命令,每队领一只羊,宰了煮热汤吃”。 一句话让气氛活络起来,两人跑去领羊,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恭维话,烦了摆摆手道:“不值什么,你们跟我干这个营生,理应吃好些”。 一个老民兵道:“大师,小的们知道怎么回事,你莫担心,族里交代了,这些年欠了大师好大人情,一总还了安心”。 众人附和道:“就是,还了大师人情,也让贼人知道咱疏勒人,省的他以后欺负家里”。 “狠狠打一场,外人也不敢小看咱们疏勒人!”。 第195章 两个选择 战争有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过程和结果,比如疏勒之战打了几个月,吐蕃人死伤不少人,可大多只是仆从,只要精锐折损不大,对论坎力来说就不算什么,甚至还有些好处,比如会减轻后勤压力。 这场城池攻防战双方墨迹了几个月,却只打了五天,论坎力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攻城效率一如既往的烂,然后就死心了。 其实所谓的劝降他自己都不信能成功,毕竟他都不知道上次招降安西将领成功是什么时候,可又不能不派,这是程序问题,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嘛,万一成了呢,就算不成也能扰乱一下守军的军心。 使者说话蛮实诚,投降大吐蕃好处很多,不投降我们也不会继续攻城了,大帅已经下令,一部留守盯着你们,一部去北边把那些老弱妇孺弄死,主力去打安西城,有本事你们就在城里待着吧。 鉴于他表现良好,烦了没有杀他,只剁掉了他两根大拇指。 实诚人走后,众人脸色相当难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北边问题不大,虽然大多是老弱妇孺,但离山谷很近,能随时躲进山里,而且去那里对论坎力也没有多大好处,也就影响一下城内的军心。 至于另一边可就不是吓唬了,论坎力是真要率主力去安西城,而且他马上就开始行动了。 腊月初九,三千吐蕃骑兵等在疏勒城外,大队人马拔营向东,烦了气的肝疼却毫无办法。步兵冲出去是白给,骑兵只有一千多,冲出去野战被缠住就彻底玩儿完。 眼睁睁看着吐蕃人马调动,到傍晚时新的大营扎在城东十里的高地,论坎力留下了近两万人马,包括至少三千骑兵,也算给足了疏勒人面子,其他人马则直奔西关。 就是阳谋,攻城不下不要紧,我不攻了,你自己在城里慢慢玩吧。 陆远皱眉道:“这厮真不好对付”。 烦了苦笑摇头道:“何止是不好对付……”。 交手这么多天,他对论坎力真是印象深刻,这家伙用兵正奇兼备,能玩阴谋诡计,也能堂堂正正,而且行事谨慎,杀伐果断,最了不起的是一点都不固执死板,很善于灵活变通。 作为一军主帅,威严很重要,有的人即使知道错了也不承认,论坎力不一样,这家伙不在意脸皮,从出兵以来数次改变战法,每次都将损失降到最低,绝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从歼敌数字看,是自己赢了,可是从全局战略看,自己输的体无完肤。 论坎力的军队一直在前进,现在正在赶往西关的路上,而自己被逼在疏勒城内,整个疏勒镇一片狼藉,疏勒人死伤惨重,六年之功毁于一旦。 这个对手,何止是不好对付…… 如今摆在烦了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缩在城里等着战争结束。第二,杀回安西城去。 好吧,其实选择就只有一个,尚恐热正在攻打东关,龟兹丢失军心不稳,西州汉人打造的攻城器械对东关压力很大,旭子受得很辛苦,如果论坎力再攻西关,安西城恐怕要炸了锅。 所以必须要去西关,区别只是回去多少和怎么回去。 步军首先排除,一帮乌合之众,带着粮草赶路六百里,吐蕃人随便拦截一下,走不到地方就死光了,问题是吐蕃人就在周围斥候,马军也不好走。 唯一的办法是声东击西,陆远道:“我带步军吸引贼人,师弟带马军从北边绕路回西关”。 烦了摇摇头,“师兄……”。 吸引贼人这事并不容易,动作小了敌人不上当,动作大了先把自己搭进去,这个度不好把握,陆远没带过兵,肯定干不了这活儿。 二丫起身道:“疏勒城不能丢,我留下!”。 骆驼道:“我也留下吧,正好秋草不愿去山北”。 烦了认真看着三人,缓缓点头道:“好,就此决定!”。 安西和疏勒什么局势都清楚,在疏勒城与在安西城都差球不多。 “烤些羊肉,拿几壶酒来”。 羊肉很嫩,酒也够烈,众人沉默着吃了一碗,陆远先开了口。 “仇老哥不在了,二黑和胡子去了西关,明天你们再离开,咱们疏勒镇这就算散伙了”。 众人又一阵沉默,六年前疏勒死了很多人,新生的疏勒镇建于废墟,饿的什么都敢吃,大伙儿拼命干了六年,盖起了新房子,有了余粮,日子越来越好,却又在几个月内全毁了,六年,仿佛一个轮回…… 二丫叹道:“六年白忙活,除了累个臭死和一身伤疤,什么都没了”。 骆驼默默点头。 朱勇插嘴道:“别人什么都没了,你还娶了秋草做婆娘呢,你点的什么头?”。 众人哭笑不得,勇子这家伙的脑回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极擅长破坏气氛,本来挺伤感悲壮的,被他一句话给搅的乱七八糟。 众人笑了一回,陆远忽然道:“师弟,安西还能翻盘吗?”。 众人都看着他,两镇丢失,安西只剩两座孤城,还能翻盘吗? 烦了喝了口酒呛的一阵龇牙咧嘴,点点头道:“还有机会,只要两关不破就有机会,只要尚恐热和论坎力犯错,安西就能翻盘!”。 朱勇问道:“他俩会犯错吗?”。 烦了没好气道:“我怎么会知道!”。 腊月十一,疏勒城东门大开,一千民兵和两千壮丁出城列阵,好吧,也没有什么阵,他们连最基本的队列都不懂。 二丫带着他们向正东压过去,吐蕃人发现了他们,步军开始出动,一场混战随即在城东展开…… 烦了顾不上替他们担心,率领正兵出北门直奔东北方向,哪知道刚跑出去十几里,一支骑兵竟从东南方直直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正有大队骑兵陆续出现,粗略看去竟有数千之多。云九小说 “狗杂种!竟然等着咱们!”,烦了没想到,论坎力还留了这么一手,他料到自己会支援西关,也必定会往北绕,竟然让骑兵埋伏在这里。 没办法了,只能搏一把! 刚拔刀在手,石狼大叫道:“校尉先走!二旅跟着我!”,喊罢迎着那队骑兵便冲了过去。 第196章 不去山北 烦了不知道二丫他们打赢没有,也不知道石狼有没有活下来,都不重要了,战死沙场是安西兵的归宿,没什么可担心的。 论坎力率军直逼西关,眼睛却一直在盯着疏勒城,他知道烦了会做什么,把大部分骑兵都撒在了北边。 疏勒城到西关六百里,烦了率军用了整整四天,一千两百多正兵还有不足九百,如果论坎力的骑兵能再多一些,他们恐怕到不了这里。 腊月十五午后,一行人终于到达西关,胡子亲自给他牵马,进入关城时,西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西关守将裴二黑瞬间成了副将,都不需要再任命,从烦了进入关城那刻开始,他就是主将。 “别扯淡了!给弟兄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准备热汤食,叫郎中过去,有几个伤的”,烦了龇牙咧嘴的边走边道。 进到中军,一口气灌下半壶热酒,身上好歹有了些暖意,“说!东关怎么样?这里多少人马?弓弩器械,粮食草料,壮丁工匠!”。 二黑道:“正兵八百,壮丁也八百,工匠五十,弓一千,箭八万,粮草还算充足……”。 “等等!”,烦了打断道:“人这么少,都护府没征丁?弓箭怎么这么少?”。 二黑苦笑道:“尚恐热十一月十五到东关,二十开始攻城,都护府已经征过两轮丁,都填到东关去了”。 十月底延城叛乱,半个多月就到东关,尚恐热不愧是名将,没放过一点战机。 “不对呀,东关地势那么好,怎么会死伤这么重的?”。 二黑道:“听说尚恐热把整个龟兹的壮丁都拉来了,而且……而且军中有大批西州唐人打造器械,不光攻打关城,还在挖山……”。 西州唐人家族已经彻底投靠了尚恐热,有了他们打造的器械,吐蕃人如虎添翼。东关土岭虽然陡峭,但终究只是一道土岭,真下狠心挖土总能挖开,尚恐热分出壮丁挖土,旭子就只能分兵防守,结果兵马越分越薄,死伤越来越重。 “尚恐热有多少人马?”。 二黑道,“听说光战兵就有近三万,仆从和龟兹壮丁不知道有多少”。 尚恐热至少有六万,过几天西关也得来个几万,旭子那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自己这边不到一千七百战兵,壮丁八百,这兵力差距让人脑瓜子疼。 “让刚来的兄弟好好歇歇,别闹病,派出斥候,探五十里,小心贼人马军,不要贪功”。 第197章 明天就明天 米拉过敏的东西不少,不过身体一直还可以,大冬天穿裙子都不叫事儿,如今却躺在榻上消瘦的不成样子,与从前那个俏丽的小寡妇简直判若两人。 “米拉……”。 米拉愕然扭头又迅速展颜一笑,招手道:“烦了你快来,你摸摸这被子软不软”。 烦了走过去摸着她的头发,米拉仍在自顾自的说,“王爷亲自让郎中给我看病,文先生来过好几回,还说了许多你从前的事……”,对于一个部落胡女来说,能住在王府可是天大的荣幸。 烦了道:“让你去北州你不去,折腾病了吧”。 米拉靠着他,轻声道:“傻烦了,说好了七年的”。 过了一会儿,又道:“我想去后院看看,看看你们当初住的那个地方”。 烦了俯下身子,“来!我背你去”。 在王府下人惊愕的目光中,烦了背着米拉走向后院,后院中已经没人居住,冷风吹过,一片荒凉。 “这里是木匠和铁匠房,这里是磨坊,这间小屋就是武师傅的住处”。 走进小院,“那是厨房,老鬼住在旁边,这间是我和旭子的屋,这间是胡子他们,这间是安卓他们几个,这间是……是董长安,你没见过他,我刚来的时候一身破衣裳,还是他送了我一件……”。 “我们就在这个院子里练武,看那个石锁,当初我就愿意用那个,知道为什么吗?那个比别的轻一点……”。 米拉搂着他的脖子,听的很认真,一直把小院里每间屋子都介绍了一遍,才轻声道:“我想去那边看看”。 “好”,烦了背着她走向那座烧毁的小屋。 “这间屋子是我烧的,本来想做点东西来着,怎么都做不好,有一回吃醉了酒,一气之下就给烧了”。 屋子旁边有个安静的小土包,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从不惹人烦。 “她叫艾莎,本来说好的……等我立了功就接她出去……”。 米拉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低声道:“她真有福气……”,她当然知道艾莎,更知道艾莎在烦了心里的分量。 烦了用力吸一口气,说道:“有福气就不用埋在这里了,又蠢又笨,饭都做不好,包个馄饨不是咸就是淡,针线活也不行,做鞋子都不一般大……”。 “烦了,我也想埋在后院”。 烦了一愣,把她放在背风处,快步跑到小院里找来一把铁铲,在那个小土包旁边奋力挖了起来。 土冻的很硬,但他挖的很卖力,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两个浅浅的土坑终于挖好了。 “就这么着吧,我在中间,你在另一边,行不行?”。 米拉满意的连连点头,“好,我就在那儿”。 他在王府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离开,到街上时正遇到都护府的人在敲锣征丁,后街已经没有男人,有妇人走出家门,排队领取安家粮…… 回到西关,烦了让两个营的战兵马上去东关报到,战争毕竟是男人的事。 腊月二十一,论坎力终于到了,西关正式关闭,吐蕃斥候在关外徘徊了一阵,看到了城头的杨字帅旗,第二天吐蕃人开始做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筑墙。 就在关城外两千余步,土石草木堆砌后泼水成墙,半圆形的冰墙把西关外包了起来,只保留了两个缺口。 论坎力根本没打算攻城!烦了脸色铁青的看着两道冰墙越来越高。 论坎力没有与尚恐热争功的打算,他只想吸引住西关的兵力,却不给安西兵出击的机会,他要等着东关被攻破! “输了,心服口服!”。 两人较量了几个月,论坎力取得了完胜,自始至终他都没给烦了一点机会,烦了曾以为自己有机会赢,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嫩了。 以后几天烦了尝试过几次夜袭,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论坎力不是妹卆,也不是布啤如,他没给留下一丝破绽。 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又慢慢在西边落山,东关的厮杀仍在继续,西关却只有风声。烦了只能每天站在城头,有时候看着西边,有时候又看着东边。 东关战事更急,只能不断送人去过去,一开始是一队队的送,然后一旅,周虎没了,二黑又带去一营正兵和一半壮丁。 烦了很想去,最终却没有成行,因为老郭下了严令,绝不许他去东关,况且他也没什么办法能应对尚恐热。 一边是杀声震天尸山血海,一边是安静的捉虱子,在这冰火两重天的气氛里,终于到了年末,尚恐热大帅难得发了善心停止攻城,让双方也能安稳过个年。 烦了一大早就回了安西城,城内安静的如同鬼蜮,有人已经死掉,有人安静的待在家里等着命运降临,还有不少逃进山里赌运气,都护府并没有阻止,或者是无力阻止,也或者是懒得阻止。 王府门口看到了久违的毛长史,这位传奇道长还是那副鬼样子,“前辈在这干嘛?”。 “等人”。 烦了站到旁边给他挡住风,陪着他一起等。 马蹄声响,等的人到了,烦了牵住战马,让旭子扶着自己肩膀下来,他全身上下都是暗红色,发须蓬乱,双眼如野兽般明亮。 “你身上可够臭的”。 旭子咧嘴笑道:“你也不怎么样”。 毛长史一板一眼的唱礼,“两位大将军到!快请进府”,说罢前边引路,边走边喝道:“热汤可曾备好?侍奉大将军沐浴!”。 两个大木桶热气萦绕,两兄弟脱掉衣服坐到里面,同时发出一声怪叫。 “哎哟,烫死了!”。 “疼死了!”。 互相看看对方赤裸的身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等水温稍凉,重新坐下去,烦了提醒道:“你那几道口子还没长上呢,待会儿洗完了找点药”。 旭子闭着眼睛“嗯”一声,说道:“没药了,整个安西城都没了”。 水面上飘起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烦了搓着腿问道:“你那还有多少人?”。 旭子从头发里揪出块肉丢掉,抹了把脸道:“能站起来的还有四百来个,民夫和妇人能有五六百吧,最近跑了不少,我也懒得管,今晚不知道要跑多少”。 东关是个巨大的绞肉机,填进去多少人都会消失掉,不止是厮杀,冻死病死的更不在少数,犹如人间地狱。 烦了洗完了,擦拭着身体道:“我那边也差不多”。 旭子也站起身道:“估计就是明天了”。 能死的死了,能跑的也都跑了,没人,没兵,没粮,没军械,关城残破,士气低沉,东关撑不过明天的进攻了。 烦了找了些布给他包扎,“明天就明天吧,到明天咱们又长一岁,我也二十了”。 第198章 元和八年 年夜饭很热闹,老郭让人把他抬到桌旁,烦了和旭子分坐两侧,再有武三郎夫妇和毛长史,还特意给月儿加了把椅子。 老郭兴致颇高,看了一圈问道:“阿墨娃呢?咋没过来?”。 烦了笑道:“陪他娘呢,米拉非拉着他一块过年”。 老郭点点头道:“也好,那咱们开始吧”。 年纪大了压不住酒,三杯饮罢,老郭开始絮絮叨叨:“阿墨这娃不错,性情坚忍,能担重任,不过要说做大事还得是这个女娃,心思缜密,不简单啊……”。 烦了看他指向月儿,想想自己妹子那性情,估计是干了什么出格事,忙端起酒杯道:“王爷,月儿在府里若是惹了什么事,都在我身上”。 老郭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下,笑道:“你啊,一辈子改不了这脾气”。 今天过年,众人都默契的没提战事,只拿从前的趣事来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老郭拿出一册书道:“你俩看看,这可是好东西”。 烦了和旭子接过,正是用蝇头小楷抄的安西历年殉国将士名录,第一页便是大唐安西大都护郭昕。 老郭继续道:“这本书册,若能交到陛下手中,也不枉我安西…… “等下!”,烦了迅速往后翻了几页,杨日佑郭华鲁阳等名字赫然在列,又往后翻了一摞竟没看到自己和旭子的名字,不满道:“我俩的名字呢?不是都说好了嘛,我还特意嘱咐把官名写清楚些”。 武三郎把两杯酒推到二人面前,笑着道:“来,咱们仨喝一杯”。 旭子接过酒杯,烦了却没伸手,狐疑的看看武三郎和老郭,这打岔打的都这么生硬,武师傅笑的这么难看,“什么意思?就不打算写我俩的名儿了?凭什么?这要不写上,后人上哪知道我的字号?”。 武三郎尴尬一笑,更难看了,老郭却面色郑重,咳一声道:“烦了……”。 “师父!”,阿墨撞开门冲了进来,哭道:“阿娜不行了!她想叫你!”。 烦了忙起身而去,脑子一时有些没转过来,临来的时候还说过话,米拉精神挺好的,怎么……回光返照…… 快步冲到屋里,米拉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已无半点生气,烦了并没有悲伤,走过去握住她手叫道,“米拉,米拉……”。 米拉睁开眼睛,看是他,努力咧嘴笑了笑,“本来不想叫你,后来又想再看一眼”。 烦了道:“再看一眼对,不留遗憾”。 米拉轻声“嗯”了下,又问道:“阿墨,什么时辰了?”。 阿墨哭道:“阿娜,丑事初了”。 米拉轻轻舒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一件大事般如释重负,“烦了,够七年了……”。 烦了闷声道:“你元和二年六月跟的我,这刚到元和八年,哪来的七年?”。 米拉反驳道:“二三四五六七八,正好七年”。 烦了道:“哪有这么算的?”。 米拉咧嘴笑了笑,双目渐渐闭上,“部落里都是这么算的……”。 烦了用力抿着嘴唇,点点头道:“行吧,那就按部落的算法”。 他以为米拉死了,她却又开口了,“烦了……我想你再背我出去走走”。 烦了掀开被子扶她坐起,这才发现她穿了件短裙,正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拿披风把她裹住,把她背起走向外边。 “想去哪?”。 “去……后院……”。 阿墨打起灯笼,烦了背着她走向后院,凛冽的寒风突然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 “阿墨……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阿墨大声道:“我记住了,阿娜,听师父的话!”。 烦了站住脚步,说道:“叫我阿塔吧”。 “阿塔?”,米拉急促的道:“阿墨,快叫阿塔……要磕头……三个……”。 阿墨跪地磕了三个头,大声道:“阿塔!”。 “哎!”,烦了爽快的答应一声。 米拉的头无力垂下。 用力把她往上托了下,“走,送你阿娜一程”。 一路来到后院东北角,把米拉放到挖好的坑里,烦了道:“这地方是你阿娜选好的”。 阿墨泪流满面的点头道:“她跟我嘱咐过了”。 “嗯,埋吧”。 二人捧起土填回坑里,盖住那个可怜又幸运的女人,最后筑起一座小土包。 “阿墨,我若死的早,你把我埋在中间这个坑里,月儿恐怕也会随我去,你在旁边给她挖一个”。 阿墨认真的点点头,“阿塔,我明天一早就挖,我自己也挖一个”。 “嗯”,烦了点点头,“回吧,睡觉”。 回到屋内却发现旭子也在,“你不在自己屋里,来干嘛?”。 旭子道:“我有点害怕”。 烦了皱眉道:“还有没有点大将军的样子!让人知道了笑话!”。 哥俩并排躺下,旭子问道:“你不怕?”。 烦了理直气壮的道:“我光想想都快尿出来了”。 哥俩说笑几句,旭子忽然道:“秀儿娘俩埋延城了,就在四叔旁边,我们两口子离得有点远”。 烦了得意的道:“你就不懂布局,你看我,艾莎和米拉都在后院,对了,我刚认了阿墨做儿子,他明天一早就给我挖坑,到时候我们都埋那儿”。 旭子无语,“敢情你这布局就是给自己找地方埋?”。 烦了缓缓闭上双眼,没再说话。 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觉再睡着,下次就要睡到土里了。 也好吧,这里有过命的兄弟,有喜欢的女人,有忠诚的属下,还有牛逼的对手。 虽然累了点,但蛮精彩。 元和八年的第一缕亮光照进屋里,烦了和旭子同时睁开眼睛,只眯了一小会儿,他们不想浪费今天。 “城破的时候别恋战,带着剩下的人回来,咱们在王府打,这叫主场优势!”。 “好!”,旭子不知道什么主场优势,但他依旧痛快的答应。 两兄弟收拾停当来到外屋,竟发现老郭坐在那里,武三郎夫妇,毛长史师兄弟,月儿阿墨全部都在,还有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李正?这在这干嘛?”。 李正陪笑道:“王爷赐小的入了唐人籍”。 烦了抱拳道:“李兄,恭喜!”。 厨娘端来两碗馄饨,老郭道:“吃些吧,吃饱了有力气!”。 哥俩也不废话,端起碗几口吃完,抹了把嘴道:“行了!就这样吧”。 文先生端出两碗酒,武三郎笑道:“天冷,吃碗酒”。 二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烦了吧嗒吧嗒嘴,“这酒比我们疏勒酒差远了……”。 刚要转身走,月儿却又叫了一声,“哥……”。 烦了一看,却见她正抱着那个包袱,走回来道:“我要是回不来,你到了紧急时就把那根线点着,保证轰轰烈烈!”。 旭子好奇问道:“什么轰轰烈烈?”。 烦了笑道:“还记得武师傅和文先生大婚时我烧的那个屋子吗?这个包袱若点着了,比那个还爽”。 旭子恍然大悟,“就你当年在北山弄的那个炸雷一样的东西……这好东西啊,怎么不多做几个?”。 烦了没好气道:“我倒想做,这些年就搞到这一点材料”,扶着头晃晃道:“这破酒真不行,还上头……”。 头晕脑胀间竟发现毛长史拿棍子向旭子捅了过去,“小心……”。 话刚说半句,自己脑后先重重挨了一记,头晕目眩时他努力回过身,却发现玉清子在自己身后手持木棍。https:/ “牛鼻子,我草你……”,黑幕迅速落下。 第199章 安西之殇 二人终于倒下,手忙脚乱的把他们抬进屋里,毛长史忍不住抱怨:“师弟,你不是说你配的药马都能放翻嘛”。 玉清子皱眉道:“应该是行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老郭道:“月娃子,把那个包袱给咱吧”。 月儿迟疑了一下,把包袱递给他,“阿墨,快去收拾东西”,阿墨回过神来忙跑去里屋。 老郭打开包袱,是个麻绳捆起来的包裹,连着一根半尺多长的线,指着问道:“用火点这里?”。 月儿点了点头,老郭笑道:“你们用不到了,咱老头子轰轰烈烈一回”。 张三,二黑,胡子朱勇和安卓走了进来,老郭问道:“人挑好了?”。 张三和二黑道:“王爷,挑好了,一百个,按年纪挑的,剩下的兄弟伏于城里,陪贼人好好玩一局”。 烦了和旭子不知道,东西两关只剩一些民夫,老郭昨天就把正兵都都调了回来。 “向导呢?”。 李正忙道:“回王爷,都候着呢”。 老郭点点头道:“库房还有几十套器械,准备的干粮你们都带上,去吧!”。 朱勇迟疑道:“王爷……烦了醒过来会打死我们……”。 老郭皱眉道:“憨娃!让他打几下就是,莫耽误功夫,快走!”。 胡子朱勇与安卓齐齐跪地磕了三个头,“王爷,属下去了!”。 老郭点点头,又看向张三和二黑道:“你俩作甚?”。 张三笑道:“王爷,按年纪排的,俺俩岁数大些,没排上”。 老郭说道,“也好,把我抬回去,那里有酒菜,咱们爷们儿一起吃些”。 胡子等人带上器械干粮,把烂泥一般的旭子和烦了放到马上,匆匆出城沿小路向北。 老郭与张三,裴二黑,毛长史四人坐定,“来来来,有惊无险,大功告成”。 毛长史举杯道:“王爷妙计,属下佩服”。 老郭抚须一笑,看二黑和张三面露疑惑,遂道:“此事缘由有三,其一,安西独守西域,与朝廷隔绝数十载,上下莫所知也,今势已穷尽,遣余军返大唐,报皇帝陛下西域事,人臣之责也”。安西沦陷,老郭作为守土之臣,有责任告知朝廷。 “其二,数十年来,安西殉国将士十万,此十万豪杰,岂能不为朝廷所恤,不为世人所知?今以名册归大唐,朝廷按例抚恤乡族,供奉香火,英灵不屈矣”。 三人齐齐抚掌大笑,“此言大善!当饮胜!”。 十万英灵不能默默无闻的埋于地下,理应为世人夸赞,享受四时香火,安西沦陷,送回殉国名册是头等大事。 老郭继续道:“其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郭旭杨凡,皆为帅才,胡子朱勇,皆为悍将,此等大唐俊杰,岂能没于此处?”。 三人齐齐道:“不该,不该!”。 再饮一轮,老郭又道:“素闻当今天子雄心壮志,奈何大唐外有边患,内有藩镇,二人归唐,正得其时,待其名扬天下,谁人不知我安西将士?”。 这也是老郭送走两人的重要原因,安西毕竟与大唐隔绝几十年,大人物们早把安西都护府给忘干净了,即使知道了安西沦陷,最多也就感慨几句,随后便抛之脑后。 如果两兄弟能回去扬名立万,在朝中能说的上话,安西将士的名声才能为世人所称颂。 张三好奇道:“这是好事嘛,咋还给放翻了……”。 毛长史解释道:“二人胸有热血,心如铁石,王爷唯恐有差错,放翻了事”。 张三点点头明白了,他也知道那哥俩什么脾气,真告诉他们,还不一定搞出什么乱子,直接放倒拉走确实稳妥。 又皱眉道:“万里之遥,只有百人,能回得去嘛……”。 毛长史没好气道:“他俩若是不行,还有谁能行?”。 张三道:“也是,他俩若是都回不去,别人更没戏了”。 安西本来就苦苦支撑,原本东路稳固,还能勉强有余力调动兵马,铁关城失守不仅是丢掉焉耆镇,更使安西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境地,拿不回铁关城,失败已成定局。 老哥俩商量藏兵册,毛长史去养老寨的时候想起了那条山间古道,一切因此开始。 谁都不想将希望寄托于运气,也都惋惜烦了和旭子的才华,当局势迅速恶化,二人回到安西准备为都护府殉葬,更让老郭寝食难安,安西覆灭在所难免,可大唐需要忠贞的臣子,他们不应该在这里白白死掉。 月儿来到王府,与老郭一拍即合,计划也迅速完善。 既然知道他俩的脾气,干脆不跟他们商量,老郭分别找过张三和二黑等人,决定把生米做成熟饭。只是执行时间出了一点小差错,本打算昨晚动手,武三郎却没能劝酒成功,后边又出了米拉那档子事,一直耽误到今天清晨,好在最后还算顺利。 毛长史道:“师弟配的药够他们睡上两三天,等醒过来时大局已定,身负重托,也就由不得他们再任性了”。 天近正午,远处传来纷乱的喊杀声,吐蕃人进城了。 张三和二黑起身道:“王爷,属下去杀贼”。 老郭缓缓点头道:“当奋勇,不可使贼轻我安西”。 二人抱拳道:“必不辱使命!”。 武三郎送二人离去,再次扶刀立于府门之侧,文先生身着盛装,轻声道:“妾不敢误君,欲先行一步”。 武三郎目不斜视,说道:“卿莫远走,看吾杀贼,夫妻同去!”。 文先生轻施一礼,转身进屋,片刻后有木凳倒地声传出,武三郎手握横刀,纹丝未动。 毛先生执壶倒酒,“毛某效力十年,多有不足处,王爷厚爱,属下幸甚”。 老郭道:“先生大才,该回大唐效力”。 毛先生摇头道:“王爷此言差矣,王土陷于贼,主官当殉之,长史乃佐助,若不殉,非道也”。 老郭点点头道:“先生说的是”。 二人慢慢品酒,喊杀声愈近,只听武三郎大喝道:“此乃王府重地!安西锐士在此!宵小之徒岂敢喧哗!”。 喊杀声一时更烈,二人举杯遥祝,“真壮士也!”。 残酒吃完,毛长史起身抱拳道:“请王爷下令!”。 老郭沉声道:“贼人猖獗!可尽斩之!”。 “属下得令!”。 毛长史仗剑而出,看贼人蜂拥而至,斥道:“某乃大唐长史!逆贼速来领死!”。 老郭把包袱放到腿上,又拿出火折子试了试,最后放心的打着拍子哼起了小曲,“你看他愣头愣脑,痴傻憨愚,怎知我奇谋妙计……”。 尚恐热身披重甲轻轻退开房门,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还在摇头晃脑唱曲,这个老的不能再老的人就是大唐安西都护府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 一身布衣,无弓无槊,守着一桌残羹剩菜在唱小曲儿,尚恐热丝毫不敢大意,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忍不住心中一阵快意。 这个人如同一根刺,扎在吐蕃人的心头近五十年,今天终于能拔掉它了,尚恐热的名字将传遍天下。 “大吐蕃西州将军尚恐热,见过大唐郭王爷!”。 老郭停下动作,睁开眼睛道:“免了,不是还有一个论坎力嘛?没来?”。 尚恐热看出他的虚弱,笑着坐到桌旁,“坎力将军大度,不与在下争这微末之功”。 把自己比作微末之功,老郭并未生气,只是失望的摇摇头,“还以为你们会一起来,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尚恐热好奇问道,随既看到了老郭腿上的包袱。 老郭微微一笑,慢慢解开包袱,叹道:“可惜论坎力见识不到我大唐的宝贝了”。 尚恐热好奇的看着那个捆满麻绳的包裹,又看着老头子拿火折子点燃,引线燃烧,火星迸射,忍不住问道:“这是……”。 老郭得意的道:“此乃大唐异宝,尔等山野之人岂能得见?莫急,等我烧开封印……”。 “轰……”。 一团巨大的蘑菇云缓缓升起。 元和八年正月初一,安西都护府陷落,大都护郭昕会贼首尚恐热,恰天雷骤至,房屋人畜皆成齑粉,西域诸部以为神迹。 第1章 过天山(一) 魏巍天山,纵横数千里,从古至今,这里有无数的神话传说,无数座山峰和峡谷,从来没有人能走遍天山,也没人敢肯定山中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 陡峭巍峨的山峰直插云霄,顶端白雪皑皑,夕阳照射下呈现一种亮眼的粉红色,看的人头晕目眩,山谷中却松柏云杉,绿意盎然。 他躺着看了一会儿,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又他妈穿了吧……”。 ”阿塔!你醒了!大姐,阿塔也醒了!”。 月儿一瘸一拐的跑过来,带着哭腔道:“哥,你可算醒了”。 烦了看着月儿,又看看阿墨,用力咽了口唾沫说道:“你俩差辈儿了……”。 月儿脸上挂着泪,哭笑不得的道:“哥……你……”。 摸着后脑坐起来,一阵阵头晕,“给我弄些吃喝,把那个牛鼻子给我捆住,我吃饱了要揍他”。 正低头大吃的时候,旭子提着盒子走了过来,神情落寞的说了原委,“王爷一手操办的,咱俩现在是正副使,给皇帝送奏折和殉国兵册”。 打开盒子看了下,两份殉国兵册,两份老郭的奏折和安西都护府大印,还有他和旭子的正副使印信,都是正七品衔。 “想的还真是周到……”,二人原本的官衔虽然高,但那是都护府封的,回到大唐估计不会管用,还可能起反作用,正七品衔正好不高不低,朝廷不会不认两个七品小官。 烦了边吃边问道:“我睡了几天?”。 旭子道:“今天初三,我早晨醒的”。 把饼丢下,烦了长叹一声道:“怪不得没有咱俩的名字……”,他明白了怎么回事,也懂了老郭的用意。两兄弟相对沉默,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死都不怕,也就无所畏惧了,其实比死更惨的事也有不少,比如已经做好死的准备却没死成,还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使命和责任。 郭旭低声道:“烦了,他们当天过午听到一声巨响,该是你做的那个东西……安西没了……”。 烦了看着西边,喃喃道,“不知道陆师兄和骆驼他们怎么样了……疏勒人被我坑惨了……”。 世事如此讽刺,几万人跟着哥俩走上战场,他们做好了所有准备,最后却被人抬了出来,现在想死都死不成了。 阿墨道:“阿塔,如果没有你,疏勒人六年前就活不下去了”。 烦了点头道,“也许吧”。 夜幕降临,篝火点燃,胡子朱勇和安卓走过来,低着头坐在旁边,他们都知道老郭的谋划,就瞒着烦了和旭子两个。 烦了没好气道:“你们可真够义气”。 胡子和安卓没敢抬头,朱勇小声道:“月儿和王爷操办的,你咋不说她?再说了,活着也挺好的……”。 烦了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想到什么话反驳,所有兄弟里只有他真,自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胡子道:“不为别的,名册得送回去,好几辈安西兵,总不能连点香火都没有吧”。 烦了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几代安西兵,十万豪杰,不能埋在土里期待千年以后能有人挖到。 抹了把脸,打起精神道:“说说吧,咱们有多少家底”。 “一百正兵,一百二十一匹马,三十多头驴,甲六十多副,弓八十,箭每人两壶……”。 “停!”,烦了打断道:“食物,御寒衣物,药物”。 胡子道:“十石粟米,几石盐,每人还有两斤面饼,衣物就这些,药……没有”。 烦了一把捂住脸,久久不语。 刚要吐槽,李正低着头走了过来,烦了道:“正要找你,去叫向导过来,我有事问他”。 李正抬头看他一眼又慌忙低下,期期艾艾的道:“那个……向导……跑了……”。 “跑……跑了?”,烦了触电般跳了起来,抓住李正叫道:“跑哪去了?”,众人也急了,纷纷围过来逼问。 李正带着哭腔道:“大将军,这条路荒废几十年了,哪还有人熟悉,月娘子让小的找向导,那厮说他当年走过一回,小的信了他的鬼话,过午他说去探路,再也没回来……”。 胡子道:“我带人去抓他回来!”。 “不用了!”,烦了松开李正,摇摇头道:“别费力了,他若是熟悉路就不用跑了,他若不熟就算抓他回来也没用”。 胡子揪住李正怒道:“你他娘的干的什么营生!”。 烦了道:“好了!不怪他,消停点吧”。 这条古道本来就荒废多年,当时又满城慌乱,哪有那么容易找到识路的向导,那货明摆着是为了躲避征丁,他知道早晚露馅,当然要找机会跑路,这茫茫大山,上哪找他去。 努力回想着书中关于这条古道的记载,众人缓缓坐下,都静静看着他。 “按书中所说,沿山谷溪流逆行五日有大河自西向北,西可至热海,再四日便可至双河州都督府(今喀什河与巩乃斯河流域)”。 胡子道:“咱们已经走了三天了”。 烦了没好气道:“书中记得是古道畅通时,你现在三天未必能走那时一天的路”。 走山路与平地完全不同,书中对于山路不记载多少里程,而是按日程,这里的区别可就大了,古道畅通时走一天,难走时可能要两天,又地处地震带,一场小地震可能导致山体滑坡塌方等,某条路因此彻底断绝。 他还有句话没说,由于太过仓促,粮食,药品,衣物等准备严重不足,而且缺乏走山路的经验,一旦被困或者遇到雪崩寒流等异常,基本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一百多人,十石粮食也就能吃三天,加两天的干粮最多五天,不出意外的话,杀驴马在所难免。 “告诉弟兄们,粮食省着点吃,明天先杀一匹驴或马,以后有伤了病了直接杀掉,胡子和朱勇轮流带人探路,遇到人先别动手”。 旭子皱眉问道:“现在就开始杀马?”。 烦了点点头,低声道:“山间寒冷,弟兄们没有油水不行,万一害了病就麻烦了,安西兵就剩这百十个,不能再轻易折了,走山路驴马容易受伤,缺草料掉膘也快,不如杀掉”。 夜色渐深,众人散去,月儿和阿墨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倒也不算太冷,寒风掠过山谷,发出阵阵怪响,与狼嚎声遥相呼应。 月儿靠着他,低声道:“哥,你没生我气吧?”,她从未瞒着哥哥做过什么,这次却与老郭合伙做了这么大的事。 烦了把她揽在怀里,“没有,我怎么会生你气呢……不过我觉得大事你该跟我商量一下”。 “嗯”,月儿蜷缩在他臂弯里,舒服的闭上眼睛。 “对了,怎么一直没看到牛鼻子?”。 月儿迷迷糊糊道:“我把他捆树上了”。 “啊?”。 “哥哥别动,明天再去揍他”。 第2章 过天山(二) 月儿本来对牛鼻子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有点感激他教自己剑法,可自从他给了烦了一棍子,对他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论单打独斗,月儿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论各种手段也还略逊一筹,可加上阿墨就不一样了,阿墨属于那种貌似忠厚扮猪吃老虎的角色,又对月儿言听计从,还有胡子朱勇等人有意无意的配合,牛鼻子又不能对本门的唯一传人下狠手,结果便只能认栽。 一行人沿着溪流一直向北,地势渐高,又走了整整五天终于看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大河,从西边山谷奔涌流出,又急转向北,河面随之变宽,更奇特的是河面只有两侧结冰,中间水流平缓,水汽蒸腾,使整座山谷犹如仙境。 烦了看的如痴如醉,众人则目瞪口呆,良久朱勇才喃喃道:”竟然没冻上”。 一句话噎的烦了差点摔倒,“走了走了,找个地方露营”。 找个背风的河边平地卸下行囊,架起篝火,山谷中景色优美,但水汽缭绕,衣服很快就被打湿,很是湿冷。 “河水是温的!”,阿墨惊叫道。 烦了在眺望一下北方远处,又皱眉看着马群。 旭子道:“后边路好走了”,沿着河岸的冰层走确实比碎石山路要好走的多。 烦了微微摇头道:“我怕等走出山谷,战马剩不下一半,而且还要羸弱不堪”。 战马性喜寒,喜水草,其身体结构很有特点,小腿上几乎没有肌肉,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这种结构利于奔跑,却也使它们容易受伤,偏偏马还好动,只要伤到小腿骨就不可能再养好,只能宰杀掉。 进入山中八天,随着海拔渐渐升高,山谷里能供战马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只能啃一点树皮枯草,使得掉膘很快,而且山路崎岖,战马多有伤损。 “我想在这里休整两天再赶路”。 “在这里?”,旭子皱眉道:“咱们粮食本来就不多,再耽误两天,怕是……”。 “有山羊!一大群!”,远处有人喊道。 众兵卒都是年轻人,这几天马肉吃的正痛苦,听到有山羊群再顾不上收拾营地,纷纷抓起弓箭冲了过去,大呼小叫的山谷中喊声一片。 烦了笑道:“这条河就叫山羊水,古道荒废这么多年,人迹罕至,山羊少不了,够咱们吃的”。(特克斯河,蒙语,野山羊众多的河) 说完又双手合拢成喇叭状喊道:“都看看附近,有没有地上冒热气的,或者有热泉水的”。 时间不长,有人在山坡上大叫道:“这里有泉水!这一片都是热的!还有草!青草!”。 有人立刻把战马赶了过去,它们太缺一口青草了。 阿墨满脸崇敬的看着他,“阿塔,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热泉青草?”。 烦了指着河水道:“地热,河水不结冰就是因为地热,有地热就必有温泉,地面温度高就可能会有青草,所以才会引来野山羊聚集”。 “地热?温度?”,阿墨满脸疑惑。 烦了挠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快去告诉他们,热泉的水有毒,不能喝!”。 阿墨跑远,旭子由衷道:“兄弟博学”。 烦了笑道:“恰好书上看到过”。 旭子轻笑着没说话,烦了总是用这个借口,恰好在书上看过。可都护府那些书自己也去看过,许多东西并没有。 马儿终于吃饱了,喝饱温热的河水,毛色都亮了一些。打猎的带回十几只山羊,其实他们的打猎技术并不好,是那些山羊太傻,篝火点燃,肥羊架起,整座山谷都弥漫着香味。 远处又传来狼嚎声,隐约还有虎啸声,月儿紧贴着烦了,神色有点紧张。 烦了笑道:“没事的,不会过来”。 野兽很聪明,山间食物丰富,它们只会远远躲开,才不会跑来找麻烦。 肉熟了,阿墨割下一块给烦了,又给月儿割了一块,用的就是烦了当初送他的那把短刀。 在这里休整两天的消息传开,众人一阵欢呼,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安宁,正热闹的说笑,勇子忽然闷声道,:“我想骆驼和石狼他们了,当初咱们在山脚烤肉……”。 烦了捡起一块石头向他砸过去,“闭上你的臭嘴!”。 本来还不错的心情被毁的干干净净,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都在篝火旁沉默的啃着肉。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哥!娘啊……”,接着就开始哭,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许多人开始嚎啕大哭。 这里有一百零八个人,全部都是孤儿,有些很早以前就是,有些却才八天。 阿墨哭的很伤心,月儿却在一心一意的啃着羊肉,烦了与旭子对视一眼,都没有去阻止的意思。 哭吧,能哭出来是好事,有的人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们哭了很久,最后哭够了,开始唱歌。 ”受律辞元首, 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 共赏太平人。 四海皇风被……”。 应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所有人都打着拍子一起唱,再没有痛苦悲伤,只有雄壮,慷慨,豪放,激昂,一曲唱罢,众人哈哈大笑,笑的声音很大,竟使得山间野兽齐齐噤声。 “大将军,我听说你会说故事,说一段吧”,有人大声道。 好几个人纷纷附和,“对,就说武松打虎!”。 烦了眉头微皱,说道:“以后不要叫大将军,叫杨校尉,或者杨副使”。 以前可以叫大将军,以后不行了,因为这里有两个大将军,因为种种原因,旭子在龟兹的名声不太好,他必须给兄弟留出面子。 “多添些柴,把火烧旺些,都过来,我给你们好好来一段!”。 “好!”,众人纷纷大声叫好,松枝烧的噼啪作响,围出一个大圈子。 火光映照下,一百多个年轻的面孔,一百多双眼睛中跳跃着火焰,烦了暗暗攥紧拳头,“我一定要带你们回大唐!带你们回家去!”。 第3章 过天山(三) 正月十五,一行人经过艰难跋涉终于到了山口,看到一片茫茫雪原,众人欣喜若狂,平时看惯了一马平川,身处高山密林的山谷,让他们都很不舒服,终于走出来了。 八天跋涉,战马还有一百一十多匹,能骑乘奔驰的只剩一半,这还是中间歇了两天,若是一直走,估计也就能剩三分之一。 众人包住头脸只露出眼睛,发梢眉毛都是冰碴,找个背风的地方烤火,冰碴纷纷融化滴落,胡子道:“后边怎么弄?”。 走出大山不代表万事大吉,衣物准备不足,在山谷中还行,好歹有地方背风烤火,在茫茫雪原,连柴火都难找,露营过夜几乎死路一条,而且食物已经消耗殆尽,总不能继续杀马。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向烦了,因为他早已经习惯听烦了的主意。 烦了没回答,而是看向旭子。 旭子皱眉道:“烦了,我再说最后一遍,咱们就这百十号人了,你能不能不想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 他明白烦了的心情,无非就是不争老大,这让他十分窝火,都是自家兄弟,干嘛非要搞的这么复杂。 勇子附和道:“就是!你拿主意就行了”。 烦了点点头,也是,都特么这样了还想这些没用的,能回去再说吧,“哥几个,到了这里我就明说了,咱们得找个地方待到夏天才能继续走,还得翻山”。 三人齐齐一愣,胡子问道:“还翻山?”。 烦了点点头:“这里是原双河州都督府,还要翻越北边的大山才能到山北,那一段几乎没有草木,还有两座冰川,只能夏天过”。 之前怕影响士气,他一直没说,穿越天山之旅其实到这里只有一半,还是相对轻松的一半,眼前的旷野并不是山北,而是山间的谷地。 这条河继续向北与另一条河(喀什河)汇合,然后流向正西,那时就有个新名字叫伊丽水(伊犁河),这块地方便叫伊犁河谷。 古道废弛,安西被隔绝的太久了,许多人对地理的了解十分匮乏,三人明白过来,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朱勇道:“能绕过去吗?”。 “能”,烦了道:“沿伊丽水一直向西,再向东北方向走,过山口再向东南就绕回来了”。 “有多远?”。 烦了道:“差不多七千里吧,穿过葛逻禄和突骑施,再经过大食……”。 “去!”,三人齐齐一翻白眼。 烦了收起笑容,正色道:“这里是回鹘人地盘,咱们至少要在这里待五个月,你们觉得这小半年该怎么过?”。 伊犁河谷水草丰美,绝对是游牧民族梦寐以求的栖息地,所以这里肯定会有回鹘的大部落。 一听是回鹘,三人神色一阵轻松,回鹘与大唐关系不错,虽然有个别可汗脑子抽了闹过别扭,但那是极少数,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好盟友,历届可汗都接受大唐册封。与安西的关系更不用说,前些年还并肩作战,建立了深厚的战友之情,现任保义可汗曾与老郭把酒言欢,交情匪浅,近年虽然联络少了,但关系还在,应该也问题不大。 刚高兴片刻,三人脸色渐渐沉重,他们忽然想起来,安西都护府已经没了,这百十号人是丧家之犬……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安西覆灭,西域已经没有大唐王旗,对于他们这股残兵,回鹘人用不着给面子,全杀光都没问题,甚至都不会有人知道。 朱勇道:“他们应该还不知道……”。 烦了点点头道:“对,消息暂时传不过来,可咱们不能撒谎,因为早晚会传开的”。 他们要在这里待半年,消息总会传过来,就算能瞒过夏天也早晚要穿帮,安西都护府已经没了,他们是最后的安西兵,不能为了混吃混喝撒这种谎。 三人明白过来,他们不仅是一股残兵,还代表安西仅存的脸面。 胡子喝道:“不扯谎,丢不起那人!就照直了说,好吃好喝伺候咱们便罢,若有怠慢处,砍翻了事!”。 朱勇和旭子也咬牙道:“就这么办!”。 烦了点点头,“行!那就这么着,明天一早,你俩带人沿河去找,让他们来迎接上使!”。 “行!”,二人痛快答应。 勇子小心问道:“若是不来,能不能略施那个薄惩?”。 烦了一愣,“你这词儿跟谁学的?那个……惩吧,别把自己搭进去就行”。 “杀头驴,让弟兄们吃饱点,明天都精神点儿,别堕了大唐的威风”。 烦了曾犹豫是不是在回鹘装孙子,最后终究选择放弃,安西兵大爷做惯了,实在装不了孙子,索性就不装了,爱咋咋地! 第二天一大早,胡子和勇子沿河出发,烦了让弟兄们都收拾好,别丢了安西的面子,到过午时二人回来了,还带回一大帮人,为首那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头自称思结部头人,跪地迎接安西上使,态度十分恭敬。 (回鹘曾长期臣服于突厥,后又臣服大唐,所以突厥语和汉语同为主体语言,还是那个原因,哪个势力牛叉哪种语言文学就牛叉,基本不存在语言障碍) 旭子作为正使要端住架子,烦了出面应付,神态倨傲的哼了一声道:“头人?”,头人,也就是某部落族长,杨副使明显对接待规格不满。 老头恭敬的道:“上使,已经派人去告知达干(突厥语,相当于小单于,也就是思结部的总头领),小的特来引路,去思结大部”。 烦了不再拿捏,矜持的道:“带路吧”,说着随手把一块金子丢给他。 一百骑兵顶盔披甲昂首挺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的马不太争气,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沿河北行约十几里向东,到傍晚时终于到达思结大部,一路差点把弟兄们冻死。 思结部达干带着老婆孩子和手下头人跪了一地,恭敬的请上使进入大帐,随后酒宴开始。 “上使,小的已命人报于都督大人,今夜且在小部安歇”,都督这个官号承袭自大唐,在回鹘可是实权人物,妥妥的一方大佬,相当于诸侯。 烦了随口问道:“不知道哪位都督在此镇守?”。 思结部达干神色古怪的答道:“是……药罗葛琼珠豁真”。 “啊?”,烦了愣了,药罗葛是回鹘王族,豁真是贵女的意思,通常指可汗或者叶户的女儿。 “女的?”。 第4章 过天山(四) 说回鹘就要说漠北诸部与大唐的关系,有个名词不能不提,燕然都护府(后改名瀚海都护府,安北都护府)。 东突厥灭亡后薛延陀搞事,贞观二十年大唐破薛延陀,太宗认为不能让这地方继续无组织无纪律了,不然还要有别的什么部落跳出来,遂于贞观第二年正月设立燕然都护府,统领漠北六都督府,七羁糜州事务,其总部就设在回纥牙帐。辖境东至大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到大漠北至北海(没错,就是贝加尔湖),大到吓死人。 值得一提的是燕然都护府对漠北诸部并不是纯放羊式管理,不但驻军,还直接左右各都督刺史乃至文吏的任命,以及征兵打仗等。 诸部对大唐五体投地,专门奏请修了一条从漠北直达长安的路,称为参天可汗道,回纥更是死死抱紧大唐的大腿不撒手。 后突厥复起,大唐跟吐蕃打的你死我活,慢慢的顾不上偏远地区了,回纥一步步做大,成为草原霸主。 这里还要夸一句太宗皇帝,燕然都护府直接插手漠北诸部是开了历代先河,按理诸部该不高兴才对,可奇怪的是他们对大唐非常友好,即使到了安史之后,大唐内乱虚弱的不成样子,哪怕到了晚唐,包括回鹘在内的草原诸部始终以大唐为宗主,以为大唐效力为荣,几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大唐对漠南漠北以及西域的经营十分有效,这个经营不止是武力震慑,文化影响更是威力巨大。范围从官制到语言文字,穿衣,建筑,乃至历法,习俗,饮食等所有方面,诸部自上到下都对大唐很是崇拜。文献中诸部可汗给皇帝的信基本都很是谦卑,甚至可以说谄媚。 说着说着又跑题了,我们说回回鹘。 回纥(也就是回鹘)是原始的贵族奴隶制,可汗,叶户,头人,加上平民和奴隶,其官制则受突厥和大唐影响,既有突厥的设,阿波、俟利发、吐屯、俟斤、达干等,又有大唐的宰相,都督(实权人物),将军刺史(通常虚职)等称号,还有个共同点,都是世袭制。说实话,真是混乱的一塌糊涂。 部族则分内九姓和外九姓,一个姓代表的可不是一个部落,而是一个部落群,内九姓代表自家人,外九姓代表稍远的族群(类似于满八旗和蒙八旗),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小部落以及周边半依附部落,思结部便是外九姓之一。 (这种背景介绍类的东西我是真不愿写,可又不得不写一些,大唐对回鹘以及周边民族的影响极为深远,远超现代人想象) 故事继续。 这片河谷东西有千里,回鹘依然沿用大唐当初的规矩分为东西两州,西边那位据说是个很能打的都督,专门对付葛逻禄,东边的双河都督便是这位贵女。 回鹘女人地位还行,但女官烦了真没听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大唐的影响无处不在,这些家伙什么都学,哪天搞出个低配的武家娘子都不奇怪。 琼珠都督在西边近两百里的克勒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召见或者会不会召见,烦了是一点不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里好吃好喝住到夏天走人最好。 闲着没事他便到处溜达,正好研究一下游牧民族的生活,思结部是传统的游牧部落,木架搭上毛毡作为住所。 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但并不是随便乱跑,各部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放牧时要把草场分为两部分,一块作为夏牧场放牧,另一块地方作为冬牧场过冬。 大概套路就是春天烧荒撒种,赶着牛羊开始浪,浪到秋天回来,这时的草能长到一人多高,风吹草低见牛羊一点都不夸张。然后收庄稼(收多少主要看天意),割些草存放准备过冬,到冬天来临,因为草比较高,不用担心被雪盖住,还能勉强放牧,以储存的草作为补充,挨过寒冬后继续下一个轮回。 上边说的是正常年头,可怕的是黑灾(干旱)和白灾(大雪),无论哪种对于牧民来说都是灭顶之灾,牛羊大批若死亡,活不下去了就只能去抢,杀掉一半人就够吃了。 有时会有大哥带领大家去南边抢,抢顺手了就容易停不下来。南边也不是软柿子,也有大哥站出来,跑到草原杀的血流成河,这就是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战争由来。 牧民的日常劳作十分辛苦,也不是每天杀牛宰羊吃大肉,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杀掉老弱病残。平时每天两顿,上午粟米粥,晚饭也是粥,可能加点奶或者碎肉。而碎肉也不是牛羊肉,基本是狩猎的猎物,当然了,猎物不是每天都有的。(每天两顿粥不是我瞎编的,来自某个蒙古族老人的口述) 自然环境恶劣,饮食水平低,争斗频繁,医疗更是无从谈起,这使得普通牧民的寿命很低,也使草原上永远的地广人稀。 不光男人累,女人也一样,烦了在看一个妇人和儿子舂米,谷子放到石臼里,用碗口粗的木头一下下捣,直到把壳去掉,这是个非常枯燥且繁重的活儿,一臼米只有几斤,只是要捶三百多下,母子俩都累的满头大汗。 他只是在静静的看,无论眼前发生的事多么愚蠢,都不想发表意见。刚来这个世界时他或许会帮忙,现在不会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烦了早已注意到她,这个高挑的年轻女子已经在旁边站了有一会儿,一身红色衣服,圆领束腰,显得身材格外窈窕,头上带个尖顶的小毡帽,露出十几条小辫子。 回过身上下打量一下,二十岁上下,高鼻深目长睫毛,皮肤白皙,长得倒是俏皮可人。 “闲着没事看看”,说这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手指纤细白嫩,必定没干过什么粗活。https:/ 她也在上下打量烦了,“你就是安西来的的杨副使?”。 烦了瞥了眼四周,没看到有其他人,“我就是,你是谁?怎么知道是我?”。 那女子道:“我叫阿依,豁真的婢女”。 她没有行礼,回鹘人规矩不多,烦了也没有在意,“都督亲自来了?”。 阿依道:“豁真哪能亲自来,是派我来请杨副使的”。 烦了微微眯起眼睛,“杨某是副使,独自去见豁真多有不便”。 阿依笑道:“回鹘没有这些规矩,再说上使是去长安,又不是出使回鹘,路过双河州,难道连主人都不见一面?”。 烦了听出了她的意思,回鹘没有这些规矩,你该入乡随俗。你路过这里,主人特意派人来请你,你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 “倒是生的一张巧嘴”。 月儿无声来到烦了身边,上下打量一下阿依,嗤笑道:“倒是好大的排场,想见我哥就过来,大冷天的,我哥哪都不去”。 “哥?”,阿依好奇看看月儿又看看烦了,笑的眉眼弯弯,“都说大唐凡事都有规矩,今天倒是稀奇,妹妹反而替哥哥做起主了,不过贵兄妹长得可不太一样,别是半路捡的吧”。 阿依无心一句话正戳到月儿逆鳞,脸色刷的阴下来,“贱婢!找死!”。 第5章 过天山(五) 有句话叫打狗也得看主人,无论阿依是有心还是无意,烦了都不能让月儿真的动手,伸手把她搂到臂弯下,笑着道:“明明就是捡的嘛,还怕别人说?”。 这句话看似是埋怨月儿,却让她迅速松开了握剑的手,抿着嘴角向阿依抛出个轻蔑的表情。 同样的话,说的人不同,肢体和语调不同,含义便会完全不一样。亲昵的动作,在宣示两人的关系,一句简单的别人,更代表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分。 所以月儿对此的理解是,哥哥在说:就咱们的关系,你犯得着跟一条狗较劲吗? 明天要动身前往克勒城,说一千道一万,确实没有理由拒绝,路过人家地盘,人家好吃好喝伺候着,提出见一见副使,总不能说我懒得理你吧。 胡子道:“我带几个兄弟陪你一块”。 烦了摇头笑道:“别折腾了,又不是去拼命,都好好歇一歇,阿墨陪我去一趟,三五天就回来了”。 众人也明白,就百十号人,在人家地盘里,去多少人都一样,还白白让人看轻。 “哥,我也去!”,月儿道。 烦了温言道:“天冷,别去了,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月儿腿脚不便,近些天吃住不好又要走山路,已经日渐消瘦,经过米拉的事,他对疾病这个词是真的怕了。 月儿看出他眼底的怜惜,乖巧的点点头不再坚持。 阿依带了三十名骑兵护卫,一架毛毡顶棚大车乘坐,还有两架拉着帐篷等杂物。这种车就是漠北草原特有的勒勒车,纯木制大车的车轮特别高大,几乎与一头犍牛等高(约一米五),也因此在南北朝时称漠北的游牧部落为高车。(蒙古人也沿用这种车,还因此诞生一个名词,车轮斩) 高大的车轮更适合草原的恶劣路况,能应对坑洼,沙地,沼泽等地形,部落迁徙时,一长串的勒勒车拉着粮食柴草和帐篷等杂物,也是草原一景。 阿依对烦了没带护卫并不意外,只是好奇的看了眼阿墨,阿墨已经十四岁,在部落已经勉强算成年,个子普通,身材矫健,浓眉黑面,平日话不多,喜欢背着投矛不远不近的跟着。 “巴扎!你又死哪去了?”。 烦了话音刚落,巴扎摇头晃脑的走了过来,它可能一直没意识到自己是一匹马,坚定的认为只要它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就没有理由被绳子拴住。 它也总能找到吃的,并为此不择手段,所以它是所有战马中最强壮的一匹。 阿依站在车上满是好奇,一个唐人,竟然会有一个胡人瘸腿妹妹,一个十几岁的胡人儿子,还有一匹奇怪的马。 “你不坐车?”。 烦了翻身上马,“某喜欢骑马”。 回鹘人确实规矩不多,可烦了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女人同坐一辆车,实在是觉得别扭。 队伍出发,离开思结部沿河向西,看着牛车悠哉悠哉的走,他忍不住想吐槽,明明快马一天能轻松到达,偏左三四天牛车,你哪怕赶个马车呢,真是没事找事。 三十个骑兵,以专业眼光看,他们骑术精湛,气质彪悍,称得上精锐,只是走着走着竟然跑去打猎了。 对此烦了也只能挠头,这是西域和草原部落战士的通病,骑射优秀,彪悍不怕死,但装备水平低,纪律性差。 那位琼珠豁真正是保义可汗的长女,据说美如天仙,英明果敢,仁慈公正,精明坚韧……以上评语来自思结达干。 阿依口中却是另一种评价,她说豁真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稍有忤逆便会招来毒打,甚至被砍断手脚,你千万别激怒她…… 思结达干作为下属自然要为领导说好话,阿依作为婢女惧怕主人也正常,只是这反差也太大了。 烦了打量着阿依道,“我看你不像被时常责罚的”。 阿依低下头黯然道:“我跟豁真刚半年,上一个被她砍掉双手丢到野外了……”。 烦了默默点头,这种事并不稀奇,奴隶只是贵族养的家畜而已,怎么处置取决于主人的心情。 太阳西斜,露营地到了,众侍卫带回一头野鹿,有的收拾野鹿点燃火堆,有的则卸下大车搭建帐篷。 回鹘汉子对大唐使臣很敬重,只是神情有些畏惧,不太敢靠近。肉熟了,为首那个高壮的汉子捧着块里脊靠近,躬身道:“上使……”。 这是草原人对尊贵客人的礼节,烦了双手接过,举到额头位置微微躬身,表示对主人的感谢。 这个举动让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那汉子小心问道:“上使出自军中吧?”。 烦了点点头,“我是安西正兵”。 ”呀……真的是安西兵……”,众人齐齐一声惊呼。 安西正兵在西域代表着悍勇无畏,同时也代表着杀人如麻,部落崇拜勇士,所以安西兵的名声很响。 那汉子并不意外,转身向手下道:“我赢了!”。 这些家伙看不出烦了是什么人,认为既然是使臣,还这么年轻,应该是军中文吏,只有他一口咬定,绝对不是文人,而是军中的勇士,最后一问果然是自己猜对了。 烦了轻笑道:“你见的血也不少”。 一个年轻人大声道:“我们百夫长是附离勇士!”。 附离是突厥语狼的意思,(突厥回鹘等许多草原部族都以狼为图腾),只有公认最强的战士才能被称为附离勇士。 军中悍卒与常人是不一样的,不止是言行举止,是整个人的气质就不一样,他们见惯生死,对许多事都爱答不理,还习惯看人的脖子和腋下,总是不由自主的找下刀的位置,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叫尧里瓦斯,回鹘千夫长”。尧里瓦斯,老虎的意思。 烦了道:“我叫杨凡,安西兵校尉!”。 尧里瓦斯笑道:“等到了克勒城,我请校尉吃酒”。 “好!”。 那老虎离开,阿依皱眉道:“你杀过很多人?”。 烦了点点头,“嗯”。 “他们说安西兵喜欢杀人,你也喜欢吗?”。 烦了摇摇头,“如果有的选,我连羊都不想杀”。 第6章 过天山(六) 伊利河谷三面环山挡住了寒风,融雪又形成众多河流,更难得的是由于地形特殊,雨水十分丰沛,堪称上天赐予的宝地。大河自东向西流淌,即使在寒冬也只有边缘处有冰冻,大部分河面依旧水流潺潺。 正月二十五,烦了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克勒城,没有城墙,只有一片高矮不等的黄土建筑,说是城,其实叫村更合适,因为总共只有一千来口,除了可汗赐的两百骑兵,其余人都是琼珠豁真的奴隶。 一路经过两个小部落,日子勉强都能过得去,烦了问了几句,都在猛夸豁真仁慈,看来那位思结达干的话也不全是给领导脸上贴金。 阿依道:“杨大哥,你觉得双河州如何?”。 烦了眉头一皱,“阿依姑娘,我还是觉得你叫我杨副使更合适”。 “为什么?”,阿依歪头问道。 烦了没回答,阿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冰上正有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在捉小鱼,天寒地冻的也不嫌冷,看来是有了收获,笑的很欢快。 “杨大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烦了放弃纠正她的称呼,点点头道:“是块好地方,人也好”。 相对于龟兹和疏勒部落,回鹘人的生活更加闭塞,却也更加淳朴,他们热情好客,明明自己日子并不宽裕,却愿意宰杀牛羊招待陌生人,憨厚的让人不忍心。 一句人也好让阿依脸色一红,过了一阵又微微叹道:“其实他们的日子能更好的,大汗上次出征死了许多人……”。 烦了知道她说的是保义可汗去西州那次,皱着眉摇摇头,无论哪里都一样,只要有战乱,普通百姓总是受伤最重的。 阿依掀着车帘愣愣看着他,她能看得出,冷漠只是这个男人的表象,他心中有无限悲悯。 “杨大哥……”。 “啊……”,远处传来一声惊慌的尖叫,紧接着众骑兵也发出惊呼,“娃掉河里了!”。 阿依猛的回头,正有一个小身影在河水中沉浮…… “驾!”,烦了已经策马冲了过去,他喜欢看孩子嬉闹,刚还觉得那帮小孩在冰上玩有些危险,没想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滑进了河里。 众人没等反应过来,巴扎已经冲向河边,烦了死死盯住那个不断沉浮的身影,迅速把帽子和衣服脱掉,越过孩子跑几十步时跳下马,全身上下只剩一件兜裆布。 甩掉靴子冲上冰面,冷风吹过,皮肤一阵收紧,他顾不上想太多,跑到水边捧起河水拍到身上,见孩子越来越近,深吸一口气猛的跳了下去。 冷水没顶,全身如刀割过,紧接着一阵眩晕,烦了咬紧牙猛划几下露出头,那孩子正在身边忙伸手抓住。 那女孩正慌乱,这时有了救命稻草忙死死抱住,撕扯着拼命向上爬,烦了被她扯的再次沉入水下。 女孩一身厚衣服此时已被水浸透,如石头般沉重,烦了本来就被冻的手脚麻木,被女孩抱着一顿撕扯很快便没了力气。 连喝了几口冷水,反而清醒了些,死死抓住女孩衣服,奋力划水露出水面,小女孩在一番挣扎后却已没了动静,众人在河边满脸焦急,隔着十几步又喊又叫,阿墨正作势要跳下来。 烦了一只手奋力划水,他知道自己没力气游回去了,哆嗦着叫道:“阿墨别下,我没力气了……不会水……的别下……”。 老虎哭丧着脸道:“我们都不会……”。 烦了此时全身已经没了知觉,“绳子……”。 “奥!”,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去取绳子,烦了和小女孩被越冲越远,他只能拼尽最后的力气划水,阿依沿着河边边哭边叫:“杨大哥……杨大哥……”。 烦了想骂人,你特么倒是干点什么啊,光跟着跑有个屁用,可他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绳子终于拿来了,该说不说回鹘汉子套马的技术还是不错的,一下就把他套了个结实,然后一群汉子边拼命往岸边拉了过去。 烦了眼看岸边越来越近,哆嗦着叫道:“慢点……慢点……”。 来不及了,那群蠢货死命的往上拽,眼看要撞到岸边的冰层,烦了只好抬起胳膊闭眼认命,“就这样吧……”。 胳膊不出意外的被冰凌划开,然后又被拖上冰面滑出老远,阿依哭的梨花带雨,猛的扑到他身上,“杨大哥……”。 烦了奋力把她退开,“你是不是……想冻死我……”。 阿墨把披风给他包上,满脸泪水的道:“阿塔……”。 老虎等人抬起他往车上跑去,烦了叫道:“孩子……带上孩子……”。 牛车急匆匆进城,小女孩很快便醒了过来,总得来说救人很成功,除了胳膊被划开一道口子。 烦了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起包着被子打哆嗦,车里只是没有风,其实并不比外边暖和。 阿墨的脸色很不好看,埋怨道:“阿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什么身份,却为了个素不相识的胡人小孩跳进了冰河,简直荒唐。 烦了点点头,打着寒颤道:“我忘了……”,确实忘了,忘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只剩下救人一个念头。 阿依已经止住哭泣,一直在直楞楞的看着他不说话,一个杀过很多人的安西兵,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胡人小女孩跳进冰河? 老虎靠近车厢道:“杨校尉,我跟你打听个人,你认识疏勒的悟能大师吗?”。 这几年关于那位悟能大师的各种传说很多,据说他智慧如海,神通广大,而是心地善良,最是仁慈,疏勒镇犹如人间天堂。 还传说悟能大师是大力金刚转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而杨校尉的头发也是红色…… 烦了答道:“不认识!”。 都混成这样了,哪还有脸提什么疏勒悟能大师,再说回鹘国教是摩尼教,跟佛教很不对付,他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小女孩被送回了家,牛车一路进到豁真府邸,虽然烦了一再强调自己没问题,但他还是在许多人的围观下被抬了进去。 两层的小土楼,隐约有些大唐风格却又极具回鹘的民族特色,地毯等装饰以红色为主,很是艳丽。 仆人送来热菜热酒,还蛮丰盛,阿依道:“杨大哥先吃些,我去禀报琼珠豁真”。 烦了和阿墨吃完饭,上到楼上四处打量,这座府邸还真不小,高矮房屋一大片,这座小楼靠后,而中间一座三层土楼最高,体积也最大,应该就是那位豁真的住处了。 阿墨道:“阿塔,至少有五十个侍卫,男女仆人也有许多”。 “嗯”,烦了点点头,“咱们不懂回鹘的规矩,别招惹麻烦,等与那位贵女见过面咱们就回去”。 爷俩正说着话,阿依来了,脸上一个鲜明的掌印,嘴角竟有血迹,一进门就双目含泪哭道:“杨大哥,豁真嫌我事没做好,不许我吃饭……呜……”。 烦了脸色有些不好看,看来这位贵女确实不好打交道。 第7章 过天山(七) 回鹘作为传统游牧民族,一直住方便拆卸的帐篷,修建房屋城镇的历史并不长,至于原因自然是受大唐影响,相对于在野外搭帐篷,坚固保暖的房屋要舒适的多。 阿依说的对,这位药罗葛琼珠贵女脾气确实有些古怪,烦了爷俩住在小楼,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却一直没见他,只说他下水救人还受了伤,需要静养。 仆人按时送来吃的,烦了问了几个,都是一脸茫然的听不懂大唐话,过了三天依然没动静,二人觉得不太对劲。 阿墨低声道:“阿塔,伺候咱们的都不懂大唐话,这贵女是有意安排的”。 烦了皱眉点点头,唯一能说大唐话的是每天来蹭饭的阿依,豁真罚她不许吃饭,她倒是不客气。 “这人脾气还真有点古怪,先别有动作,静观其变”。 阿墨点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那位贵女打的什么算盘,爷俩都只能先怂着。 阿依端着食物走了进来,“杨大哥,伤口还疼不疼?”。 “小伤而已”,烦了笑道。 “杨大哥,吃完饭咱们去街上耍去”。 “街上?”,烦了道:“能去街上吗?”。 阿依笑道:“杨大哥是客人,又不是犯人”。 烦了一想也是,老子是被请来的,又不是被抓来的,回鹘还带有浓厚的原始部落特征,各种规矩也不多,很是随性。 来到街上,沿街走了一遍,店铺只有四五间,商贾行人都很少,交易基本是以物易物,也有少量金银和大唐铜钱,至于物价则没个准,双方商量着来。双河州地处河谷东端,三面环山,交通闭塞,又没有什么特产,所以商旅并不兴盛。 “杨大哥,现在不是时候,等到春天来了,这里到处都是鲜花,可漂亮了。到夏秋时各类果子成熟,又香又甜,各部来这里交易牛羊毛毯,人来人往……”。 阿依兴奋的描述,烦了笑着点头。 凡事有利有弊,这里虽然闭塞,但气候湿润,水流丰沛,很适合耕种放牧,更难得的是远离战乱,民风淳朴,宛如一处世外桃源。 正说着话,一个小女孩拉着一男一女走了过来,到近前跪到地上行大礼参拜,正是他救的那个孩子。 年轻男女重复着感激的话,邀请烦了去他们家做客,大唐话很生硬,连说带比划倒也能理解个差不多。烦了理解他们的心情,也明白自己去做客要面临什么。 他听阿依说过,按回鹘的习俗,如果有人救了自己家人的性命,要拿出一半财产作为答谢。 所以他婉言拒绝,不想那一家人执拗的很,死死拉住他,说什么都不松手。 阿依小声道:“杨大哥,不能不去,他们会被人骂……”。 烦了只好点头答应,原始的社会环境,遵循最基本的道德伦理,比如诚信,感恩,帮助弱者等。随着文明程度越高,这种原始的美德却可能越少,甚至需要用法律来约束人的行为。 (很矛盾的现象,物质丰富,道德水准反而会降低,不得不说这真是讽刺。) 走向小女孩家里的时候,人也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呼喊着什么,烦了隐约听出喊什么豁真。 “喊的什么?”。 阿依解释道:“感谢豁真把你请来”。 小女孩家里有六头牛,二十几只羊,按回鹘的规矩奴隶是没有私产的,那位豁真却一改贵族的传统,把牛羊分给了奴隶,每年收取一定赋税,算得上一大进步。 来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妇人带来家里的食物,男人一起宰杀了两只羊,然后便是边吃边唱歌跳舞。 他们很穷,却无比乐观,从不放过任何快乐时光。 阿依跳舞时旋转的飞快,衣摆扬起,灵动如白鹿,人群大声欢呼,她拽烦了也下场,烦了忍不住试了一下,结果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最终他承认,自己确实没有跳舞的天赋。 一场欢宴结束,男主人把三头牛和十几只羊郑重送给烦了,准备履行回鹘人的传统,烦了痛快接受,但表示自己现在没有草场,需要你们先帮忙养着,等我有了草场再来赶走。 趁那家人愣神,烦了快步离开,阿依一路小跑跟随,边跑边笑。 回到小楼,阿依又缠着让他给讲故事,烦了心中有无数故事,可惜一直无处发挥,因为那些家伙只愿听武松打虎。 “阿依,帮我个忙告诉豁真,她若再不见我,我明天回思结部”。 “杨大哥……那么着急做什么?”。 烦了道:“我不放心月儿他们”。 阿依道:“思结达干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烦了点点头,却固执的道:“麻烦你”。 阿依起身,犹豫一下又问道:“杨大哥,豁真让我问你,今晚需不需要女奴……”。 女奴陪睡在贵族交往中普遍存在,但烦了不认为自己是贵族,摇摇头道:“不用,替我谢谢豁真”。 阿依低头离开,阿墨坐到对面,“阿塔,阿依姐姐喜欢你“。 烦了笑道:“那你觉得我喜欢她吗?”。 阿墨摇头道:“那不关我的事,阿娜说让我听阿塔的话”。 烦了点点头,“你阿娜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一个部落妇人,在男人死后凄惨无比,米拉没放过任何机会,为自己争取到几年还不错的生活,最后还给阿墨找了个依靠,真的很聪明。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克勒城吗?”。 阿墨摇摇头。 烦了叹道:“阿墨,你是我的药”。 阿依去了很久才回来,顺利带回了好消息,豁真明天召见杨副使。 第8章 过天山(八) 正月三十,烦了跟在阿依身后走向那座最大的土楼,神秘的琼珠豁真终于肯出现了,一直上到三楼,布置很空阔,中间一道绣着繁复纹饰的布幔将房间隔成两半,还有两个侍女站在外侧。 烦了左右打量,低声问道:“豁真呢?”。 阿依小声道:“在里面”。 烦了笑道:“隔着布帘?这么多规矩吗?”。 阿依正色道:“小点声,豁真脾气不好……”。 烦了连连点头,走到布帘前躬身一礼,“安西校尉杨凡,见过豁真”。 帘后一个威严的女声道:“上使免礼,请坐”。 烦了坐下,又道:“我等受王爷令,去往大唐拜见皇帝陛下,途经贵地,还要多谢豁真款待”。 豁真道:“大唐与回鹘向来亲如一家,不足挂齿”。 烦了又接着道:“豁真,我等要去往山北,到夏天需给养和向导,还望豁真不吝相助”。 豁真道:“大唐与回鹘向来……”。 “咳,咳……”,阿依一阵猛咳。 烦了回头看她一眼,又回过头等布帘后的人继续,却没了声音。 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动静,烦了忍不住叫道:“豁真?你话还没说……”。 帘后忽然“啪”的一声,应该是什么东西摔碎了,只听那琼珠豁真一声怒喝,“贱婢!”。 烦了一愣,怎么突然就贱婢了,我又没惹你,再说我是男的好不好?旁边的阿依却已惊慌的俯身在地,“豁真饶命……”。 看看可怜的阿依,又看看那副布帘,烦了低声问道:“这是哪一出?”。 布帘后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罚……罚你今天舂完一石米,舂不完就把手砍掉!”。 烦了愕然,这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还能不能有个谱了? 阿依立刻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豁真,奴婢再也不敢了……”。 等了一会,竟再没等到声音,有侍女道:“豁真累了,上使先回去歇息吧”。 烦了一阵无语:“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莫名其妙的上楼,又糊里糊涂的出来,烦了满头虱子没处挠,阿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先别哭了,你家豁真一直这样?”。 阿依脸上带着泪,委屈的点点头,“杨大哥,豁真是……是怪我没侍奉好你,你才急着离开……”。 烦了忍不住笑道:“你是从哪看出来的?她是这个意思?”。 阿依正色道:“她……罚我去舂米,意思就是……就是没招待客人吃好……”。 烦了恍然,连连点头道:“你们豁真还真是神出鬼没,那什么,你不是要舂米一石嘛,还不快去?”。 阿依一愣,犹豫着向北走了几步,看烦了跟了过来,停下说道:“杨大哥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 烦了摇摇头道:“还是我陪你去吧”。 “杨大哥胳膊还有伤……”。 烦了笑道:“我又不干活儿,就去看看”。 阿依磨磨蹭蹭的向前走,“舂米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不……”。 烦了却很固执,一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嘛?我最喜欢看人舂米了”。 进到舂米房,谷子倒进石臼,阿依吃力的抱住舂米杵,可怜巴巴的歪头看向烦了。 “杨大哥……”。 烦了找个地方坐下,鼓励道:“舂吧,我知道你能行的”。 “咚咚”的舂米声响起,三尺多长的舂米杵有四五斤重,双手提倒是轻松,可如果连续不断的提绝对是个力气活儿,时间不长阿依已经满头是汗,摇摇欲坠。 烦了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一直在笑眯眯的看着。 只有舂还不行,还要把壳分出来,没脱干净的则要继续舂,等一臼米好不容易舂完,阿依双手已经磨出好几个水泡,硬着头皮把第二臼倒进去,又吃力的抱起舂米杵。 “好了!停吧”,烦了起身道。 阿依抱着杵大口喘着气,“杨大哥……怎么了?”。 烦了看了眼舂好的粟米,撇嘴道:“就你这手艺,被砍手真不冤”。 “杨大哥……”,阿依本来就委屈,听到他的话眼圈一红,瘪着嘴就要开始哭。 “阿墨进来!”,烦了喊完又回头对她道:“找个木匠过来,带两根木头”。 阿依楞楞看着,不知道他想干嘛,烦了皱眉道:“你如果不快点找,我可走了”。 阿依回过神忙跑了出去,阿墨走到近前道:“阿塔”。 烦了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杠杆式舂米装置教给阿墨,轻叹道:“做吧,谁让咱求到人家呢”。 阿依带人回来,阿墨与木匠把石臼埋于地下,在旁边设一支点,长木作为杠杆,一端按竖木做杵,脚踩长木另一端便能轻易抬起,松开脚木杵落于石臼,相比抱着舂米杵用力怼,这种方式自然轻松百倍,经过几次调节,装置已接近完成。 烦了转身离开,阿依则低着头跟在身后。回到小楼,又小心翼翼的坐在旁边。 犹豫再三,烦了终于叹道:“为了能让我做事,琼珠豁真真是费心了”。 阿依愕然,急道:“杨大哥……我不是……我没有……”。 杨凡郭旭是近几年西域的风云人物,一个娶了小郡主,一个叱咤疏勒镇,悟能大师的名号广为流传,普通牧人或许只知道个悟能大师,作为回鹘豁真岂能不知道真实姓名,下边人一通报她马上就知道是谁来了自己地盘。 看他神色平静,不像生气的样子,阿依小声问道:“杨大哥,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自认为做的天衣无缝,不知道哪里露出的破绽。 烦了道:“你见过脸被打肿的人吗?”。 阿依点点头,又疑惑问道:“我做的不像?”。 烦了道:“你做的挺像的,可你第二天就忘了”。 阿依恍然,拍着额头道:“是了是了,第二天不能一点痕迹都没有”,想了下又道:“就因为这个?”。 烦了轻叹道:“思结达干和老虎他们对你太恭敬了,那可不是对待豁真婢女的模样,还有昨天街上的人,还有在楼上,你们演的那都是什么?傻子都能看出不正常”。 阿依脸色一红,低声道:“你非要见我,我也是没办法,谁知道她那么笨……”,昨天费了很大力气排练,结果今天终究还是演砸了。 烦了叹道:“还有一个最大的破绽”。 “是什么?”,阿依好奇问道。 烦了深深看了她一眼,“阿依,我能听懂突厥话”。 突厥话和大唐话是西域最主要的两大语种,来了六年,突厥话虽然说不好,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不知道阿依咋想的,竟然以为自己真对突厥话一窍不通,当着自己的面跟那些下人各种交代,更过分的是在牛车上,她竟然说出那句话…… “哎呀……”,阿依双手捂脸猛的趴到桌上,久久没再抬头。 第9章 过天山(九) 阿依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那些拿奴隶当牲口的贵族,可她只是个女人,改变不了任何事,只能求父汗来到双河州,想躲在这个角落里过完一生。 山北许多人在说安西的疏勒镇,说那里有个悟能大师,有神鬼莫测的手段,她不相信那些离谱的传说,但疏勒镇在大战后短短数年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这靠装神弄鬼是做不到的,也是在那时,她记住了一个姓杨的人。 当思结部上报安西使团经过,看到正副使的名字,他立刻赶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悟能大师,一对母子在舂米,他微微皱着眉头,眼中满是怜悯。 他说如果有的选,我羊都不想杀。阿依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不喜欢杀人,可他是安西兵,没得选。 他有一个瘸腿的妹妹,还有一个胡人儿子,阿依知道悟能大师的妹妹月娘子,也知道大徒弟危须墨,都是他捡的胡人孩子。 阿依知道,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当那个孩子掉进河里,他没有丝毫犹豫,脱光衣服跳进了冰河,红色的头发犹如一团火焰,照亮了世界。 阿依被迷住了,这个男人勇武又心怀善念,多智却心胸坦荡,她的人生忽然变得五彩斑斓。如同着了魔一般,她努力做出可怜的模样,像一个小孩子渴望得到疼爱,一次次乐此不疲,直到被揭穿…… “杨大哥,我没想骗你,开始只是好奇,后来……后来就停不下来了”。 烦了道:“我知道,没怪你”。 从最开始他就知道阿依没有恶意,最多只是想利用自己,让百姓能好过一点,这并不是错处。 阿依是个好姑娘,美丽善良,俏皮可爱,本来他不想揭穿的,他喜欢这个角色,想陪着她演下去。 可是当看到她舂米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心疼,他果断结束了这场戏,他怕再演下去,自己会越陷越深。 “阿依,我只是路过……”。 阿依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小心问道:“杨大哥,安西是不是已经没了?”。 烦了点点头,“我们就是最后的安西兵”。 这并不难猜,郭旭和他是安西最重要的两个年轻将领,如今他们却在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安西已经沦陷。 “这里到大唐有万里之遥,路上有高山猛兽,还有无数恶人,你们只有一百个人,就算九死一生回到大唐又能做什么?”。 烦了道:“回去告诉皇帝安西已经沦陷,还要告诉天下人,安西兵已经尽力,没给大唐丢脸!”。 阿依低声道:“杨大哥,父汗说大唐根本没人在意安西,你留在双河州吧,阿依陪你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烦了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安西独自撑了近五十年,大唐上下没人在乎,看着她恳切的双眸,有一瞬间他真的有些心动,他知道这一路有多远多难,也知道大唐无力夺回安西,双河州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留在这里过完这辈子好像也不错,可是…… 可是自己是安西正兵。 用力吸一口气,烦了道:“阿依,我不……”。 “杨大哥”,阿依忙打断他,“别着急回答,别着急”。 烦了轻舒一口气,点点头,“好吧,不着急”,他明白阿依的心意,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她。 阿依仿佛放下了重担,笑着道:“杨大哥,父汗也知道你,他还说你文武全才,能领十个州”。 得到那位霸主的认可,烦了并没觉得多高兴,反而像听到了嘲讽,疏勒一镇之地自己都没能守住,还特么十个州。 阿依没看到他的表情,又道:“杨大哥,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安西,我帮你去求父汗”。 烦了坚定的摇摇头,“我不想再带兵打仗,更不会为回鹘带兵打仗”。 保义可汗不是傻子,就算做了大将军,就算打回了安西四镇,悬挂着回鹘狼旗的安西,还能叫安西吗? 从军六年,不停的征战杀人,看着熟悉的人死掉,心中有愤怒,悲伤,愧疚,焦虑,绝望,不甘,却没有美好,他真觉得累了。 聪明的阿依又换了个话题,“杨大哥,咱们明天去打猎吧”。 看她期待的眼神,烦了点点头道:“好!去打猎!”。 阿依脸上瞬间绽开,叽叽喳喳的说着明天的计划,双眼如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快乐是能传染的,烦了也露出一些笑容,这个姑娘犹如精灵,成功让一块石头开心起来。 阿依直到很晚才离开,她有些兴奋的过了头。 阿墨过来道:“阿塔,要不要给大姐他们报个平安?”。 烦了点点头,本打算几天就回去,是该报个平安。“阿墨,明天开始,你帮阿依把双河州的政务梳理一下,顺便教几个能用的人”。 阿依是个善良好姑娘,却不是个合格的地方官,双河州一万人口,政令和钱粮管理十分混乱,基本全是大撒把状态,以阿墨的能力帮她简单梳理一下并不费力。 阿墨问道:“阿塔,你不想留下吗?”。梳理政务是为还人情,如果他想要留下,就不会是简单梳理一下政务,而是做好细致的准备,大刀阔斧的做事了。 烦了反问道:“你想留在这里?”。 阿墨坦然道:“我听阿塔的”。 烦了叹道:“这块地方很安静,如果我不是安西兵,一定会选择留下。可是阿墨,你知道吗,有十万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不敢偷懒”。 阿墨道:“阿塔,前路会很艰难”。 烦了点点头道:“没错,前路艰难,可有的事如果不做,会一辈子心中不安,如果去做了没有做成,就算失败也能问心无愧……你呢?你会怎么选?”。 阿墨想了下,狡猾的笑道:“我不选,阿娜说让我听你的”。 烦了欣慰的看着他,“阿墨,你真的长大了”。 第二天,烦了提出让阿墨梳理双河州政务,阿依甚至连话都没顾得上说,掏出令牌丢给阿墨,连声催促道:“杨大哥快走快走,今天让你看我箭法”。 两匹马在旷野中飞驰而过,阿依的笑声甚至盖过了马蹄声,烦了大声提醒她,“别笑了,一会儿肚子疼……”。 就在东边远处,月儿冷脸看着两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 等看不到哥哥的身影,她毫不犹豫拨马向东,“驾!”。 牛鼻子忙追过去,“怎么又往回走?”。 “不去了!”。 第10章 过天山(十) 双河州春天来的比疏勒早一些,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场春雨后已经满眼嫩绿,阿依没说谎,确实漫山遍野的鲜花,五颜六色真的很好看。 这个惯于演戏的姑娘有时也会撒谎,比如她信誓旦旦的自夸箭法如何厉害,实际跟烦了一个德行,反正都是射不中。 两个狗男女浪的飞起,双河州人已经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别的部落像往年一样撒完种赶着牛羊开始放牧,思结部却开始了像汉人那样仔细的耕种。 思结部在双河州有一千多口,分为六个部落,冬牧场在一起方便互相照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见过唐人,直到一百多个年轻人来到部落。 思结部表现出令人瞠目的慷慨好客,自己喝稀粥,却杀牛宰羊待客,这样的日子持续没几天,胡子和朱勇几个先受不了了,他们在疏勒习惯了与胡人关系亲密,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瘦弱的妇孺喝稀粥,手里的牛羊肉怎么都吃不下去。 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的与思结人接触,可能年轻人就是好动闲不住吧,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思结人的帐篷帮忙,思结人则热情的接纳他们,使这群刚失去家的年轻人得到温馨的关爱。 得知思结人那可笑的种地方式,唐人骨子里对土地的执念瞬间发作,这么好的地,你们就这么糟蹋,就不怕天神惩罚吗? 不会种地,有人教!不懂分配人手,有好几个带兵的将校!别废话,学着点! 思结达干恨不得把自己宰掉献祭给神灵,这真是天上掉下一群救世主,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开始了。 所有唐人中最受爱戴的不是指挥调度的郭旭,也不是力大无穷的胡子,是安卓,因为他是有学问的先生。 学问这个词对于部落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得知安卓曾在悟能大师手下教书多年,思结达干毫不犹豫就跪了,十个少年被选出来作为学生,同时还给自己小女儿下了死命令,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给我伺候好安先生,伺候不好我亲自打断你两条腿。 安卓给孩子们上课,少女在不远处直直看着他,眼神热烈,部落女子从不会掩饰自己的爱情,喜欢就是喜欢,这让他有些心不在焉。 第11章 过天山(十一) 从二月到六月,阿依和烦了一直在疯玩,划过木筏,建过树屋,掉进过泥坑,也被马蜂蛰过脸,所有好玩的事都玩过,所有愚蠢的事也都做过,他们说过无数的话,唯独没再提过那个最开始的话题。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进入六月,烦了几次想提,“阿依……”。 阿依总是立刻打断他,“杨大哥,咱们明天再去摘杏子吧”。 “好!”。 “阿依……”。 “杨大哥,我们明天去钓鱼吧”。 “好……”。 到六月十四清晨,阿依一进门就看到了收拾好的披风衣物,还有投矛横刀,她猛的站住脚,脸色惨白边后退边道:“杨大哥,我……我还……还有事……”。 “阿依,别走”,烦了把她拉住坐下,自己坐到对面。 看着手足无措的姑娘,狠下心一字一句说道:“阿依,我要走了”。 “杨大哥……”,阿依瞬间泪流满面,哀求道,“为什么不能留下?让尧里瓦斯带骑兵换你不行吗?让他们替你去大唐,你在这里陪阿依……”。 烦了说道:“阿依,你杨大哥是安西兵,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阿依用力擦去眼泪,却又马上溢了出来,“杨大哥,你一直就没想过要留下吗?”。 “对!”。 “你一直不要我,就是打定主意要走?”。 “是!”。 阿依道:“我让人把郭旭那些人全杀掉,你是不是就能留下?”。 烦了认真的道:“我会杀了你的!”。 阿依猛的扑过来抱住他,哭道:“杨大哥,在你心里,阿依还不如给皇帝送信重要吗?”。 烦了闭上眼睛,缓缓道:“阿依,皇帝不重要,信重要,信上有十万个人,十万个……”。 阿依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杨大哥,我跟你走吧”。 “不行”。 阿依猛的挣脱开,抓住他的手臂说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烦了点点头,“是!”。 阿依提起他手臂狠狠咬了下去,烦了抬着手一动不动,牙齿切进肉里,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鲜血淋漓。 “走吧,我不稀罕!”,阿依满嘴鲜血,丢下手臂扭头而去。 看她走远,烦了重重吐出一口气,阿墨跑来给他包扎伤口,“阿塔,咱们……”。 “走!马上!”。 他不敢再待下去,必须快点离开,否则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与阿墨沉默着走向城东,老虎追了上来,“杨校尉,豁真让我给你的”。 是阿依的令牌,烦了抬头看向那座三层土楼,正有一个红色的身影。 向那个方向挥挥手,大声喊道:“我走了!你好好的!”。 阿墨问道:“阿塔,为什么不带阿依姐姐走?”。 烦了道:“保义可汗不会答应的,我也不想她死在半路,让她在双河州老死吧!”。 一路疾驰,烦了心中只剩悔恨,自己不该来克勒城,哪怕在山里做马贼都比现在好过的多。 六月十五回到思结部,他终于暂时甩掉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思结部今年打了很多粟米,却没有多少热闹的气氛,所有人都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战马膘肥体壮,衣物粮草准备齐全,众兄弟都在,脸色却都不太好看。 思结达干满脸扭曲的哀求:“上使,好歹再住两个月,八月天不冷不热,正好赶路”。 旭子脸色冷硬的摇摇头。 思结达干又道:“一个月,一个月总行吧,这刚收完粮食,让儿郎们吃些新米”。 旭子道:“思结达干,多谢你的好意,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劳烦族里派两个向导”。 思结达干老泪纵横,哀求道:“上使,就当给老汉一点薄面,十天,就住十天!”。 旭子摇摇头,坚定的道:“军令已下,绝无更改!”。 思结达干黯然退出,众兄弟沉默着收拾行囊,当晚思结部杀牛宰羊,欢送众人,人很多,却几乎没有笑声,欢快的乐曲没能引来起舞,只引起一片哭声。 半年相处,思结部给这群彷徨的年轻人家的温暖,唐人回报给他们自己有的一切,离别的伤感笼罩着所有人。 回到住处,安卓先走了出来,“噗通”跪到众人面前低下头,旭子痛苦的闭上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中间跪到地上,低下头沉默不语。 烦了数了一下,十七个…… 安卓终于哭出声来,“哥哥,安卓不怕死!可阿娜尔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呜……”。 “校尉……”。 “将军……”。 十七个人俯身在地,失声痛哭,都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的,没人逼他们留下,是他们自己舍不得婆娘和孩子。 第12章 过天山(十二) 安卓他们面对吐蕃人的刀枪剑戟一点没怂,却在思结部做了逃兵,烦了不怪他们,因为他自己也只是差一点而已,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没有对错。 思结部的人来送行,场面感人,许多人泪洒当场,旭子还是那副死人脸,自从郭秀儿没了,他基本都是这副表情。 月儿是所有人里最高兴的,揪着烦了的衣角不停的说,烦了没注意她说什么,他正看着一个女人搂着胡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汉子正往他的背囊里放吃的,还满脸关切不时嘱咐,问题是烦了隐约记得那是两口子,这…… 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了!走了!”。 队伍出发,直向正北,山谷中烈日当空,草木葱绿,远处山上光秃秃的只见巨石,更高处冰雪皑皑,那就是他们要经过的地方,仿佛另一个世界。 按计划要在山口露营,明天正式进山,北天山行程略短,大概四五天就能到达山北,与上次相比,这次的准备要充分的多,各种吃食马料,绳索衣物一应俱全,三个向导也都是老手。 还有八十九个人,去掉阿墨和月儿,八十七个安西兵,双河州这一站真是损失惨重…… 中午溪边歇马,旭子犹豫再三才皱眉说道:“我说个事儿,再经过部落,不要招惹年轻姑娘……咳……也不要碰寡妇,就那个什么就行”。 众人齐齐点头,都明白他的顾虑,路过一个思结部就留下这么多兄弟,后边路可还长呢,不能这么下去。 烦了张了张嘴又忍住了,不招惹姑娘,不碰寡妇,就那个什么,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月儿挨着他坐下,低着头不时“噗嗤”笑一声,又急忙抿嘴忍住,再三这般烦了实在忍不住了,“月儿你干嘛呢?”。 月儿咬着嘴唇贼兮兮的道:“哥,我问过阿墨,他说那个阿依哭着求你留下你都没答应,她想跟你走你都不许……”。 “我……”,烦了无语,伸手指推开她额头,皱眉道:“小孩子家乱打听什么”。 ”哥,我不是小孩子,我十五了,十五……”,月儿伸出手连连比划。 “好好好,十五,十五”,烦了看向西方,没能看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心中不知道该失落还是庆幸。 刚过申时,一行人到达山口营地,向前看时,肉眼可见草木渐稀,吹出的风中带有丝丝凉气,在这里真的能一天感受春夏秋冬,让人不禁心生感叹,此非人力所能为之。 “有人来!七匹马!”高处放哨的兄弟喊道。 烦了回头看时,前面那个一身红衣,不是阿依还能有谁? 众兄弟脸色精彩低头偷笑,月儿狠狠一跺脚,“不知羞!”。 烦了只能厚着脸皮迎过去,“阿依,你怎么来了?”。 阿依神色清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不是杨副使嘛,要远行?”。 烦了无奈点头,老实答道:“去山北”。 阿依点点头,“那倒是巧,我正好也要去山北”。 烦了这才注意到老虎他们确实准备了不少东西,看这架势是要来真的,“阿依,我不是说了嘛……”。 “杨副使!”,阿依打断道:“安西都护府的副使能管到回鹘豁真头上吗?哪来的道理?”。 “这……”,烦了无奈挠挠头,“你去山北做什么?”。 阿依道:“找我父汗,有人欺负他女儿,他不能不管”。 “噗嗤……”,身后不知道多少人笑出声来,朱勇和胡子的笑声格外刺耳。 烦了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冤枉!我可是什么都没干,你这话说的容易让人误会…… 再也顾不上众人眼光,抓住她手腕拉到远处,苦笑道:“阿依,何必啊……”。 阿依直直看着他,说道:“那我再问你一遍,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好”。 “你有没有想过要留下?”。 “想过”,烦了点头承认,他想过留下,而且还不止一次。 想过不管什么安西大唐,也不管多少英灵,统统抛在脑后,留在双河州跟阿依没羞没臊的过一辈子,生一大堆孩子…… 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每当看到阿墨,他就会想起疏勒镇,看到横刀投矛,就会想起自己是安西正兵,会想起武三郎,张三,裴二黑……以及无数的人,他们都在盼着回家去,自己要送他们回去。 阿依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进我的帐篷?”。 “我不敢!”。 烦了不敢碰她,没有那层关系,还能咬牙离开,真要发生什么甚至有了孩子,他就只能与安卓他们一样。 “杨大哥”,阿依双眼擎满泪水,“我等了四个多月,你走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下”。 烦了苦笑道:“阿依,我能说什么?让你等着我?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大唐,更别说回来找你……”。 阿依大声道:“你就不能骗我一次?”。 烦了摇摇头,“我不想骗你,不能因为一句谎话耽误你一辈子”。 阿依大怒,抓起他的手臂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烦了把衣袖撸起,一字一句的道:“我说不能因为一句谎话让你一辈子痛苦!阿依,我一定要走,杨大哥给不了你想要的,找个好小伙子嫁了吧”。 阿依楞楞看着他,最后抹去眼泪,长舒一口气道:“好了,我问完了”。 看她走向营地,烦了问道:“你去哪?”。 阿依回头做个鬼脸,“傻杨大哥,你以为所有部落都是思结部啊,山北是东厢的五咄陆部,我不送你,你打算一路杀回大唐吗?”。 西突厥被灭后大唐把他们分为东西两厢,五咄陆部便属山北。草原政权向来是松散的部落联盟,某个大哥强势便服从他,按时交些牛羊,打仗跟着出征,平时都是各过各的,杀人放火争地盘都是常态。 烦了等人商量过可能遇到的情况,比如路过的部落不提供给养,甚至敲诈勒索抢劫杀人。商量的结果是走一步看一步,该动手就动手。 没想到自己拒绝了阿依,她却仍要去送他,烦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叹息,最难消受美人恩,男人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 回到营地,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她就该出现在这里,夜晚睡觉时直接躺到烦了旁边,不在意任何人。 阿依依旧是阿依,纯洁善良,敢爱敢恨。只是烦了被她和月儿挤在中间实在不好受,整晚都在默念往生咒,其实他该念个清心咒什么的,可惜不会。 第13章 山北 人可能都有犯贱的时候,比如阿依,遇到烦了这个欺骗感情的渣男,她却当成了宝贝,明明被伤的鲜血淋漓,就是死抱着不松手。 六月十七进入山谷,一路艰难跋涉,地势陡升后气温骤降,夜晚露营过夜,众人只能挤在一起取暖。 再沿小路蜿蜒而上,愈发寒冷,行至半山腰再看,已是冰雪世界,最险处路只有三尺来宽,一侧峭壁,另一侧便是万丈深渊,烦了不敢大意,把绳子拴在腰间,与月儿和阿依连在一起依次前行,狂风夹着碎冰飞雪扑面,举步蹒跚。 一声战马悲鸣,不知道谁的马掉了下去,队伍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在缓慢前行,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停步,传回话来稍事休息。 烦了在崖壁找个稍微凹陷的地方,让阿依和月儿站到里面,自己站在外侧挡风。 月儿伸手拽他,“哥,往里站些”。 烦了把她搂到怀里,“没事,我不冷,翻过这座山就好了”。 阿依低声道:“杨大哥,我冷……”。 烦了把她也拉到怀里抱住,月儿哼道:“装可怜!”。 阿依还嘴道:“你不装你闪开”。 “这是我哥!我凭什么闪开!”。 “又不是亲的”。 月儿怒道:“我杀了你!”。 “杨大哥会救我的”。 “我哥说谁惹我生气他就砍死谁!”。 “反正不会砍我”。 “会的!”。 “不会!”。 “会!”。 “不会!”。 二人齐齐抬头看向烦了,烦了则看向巴扎,怒道:“巴扎!什么时候了还贪嘴! ……阿依你看它吃的是雪莲吗?”。 阿依被成功带偏,探头看了一眼,巴扎正人立而起趴在峭壁上啃着什么,“好像是吧……”。 烦了忙赶过去抢:“别吃了,给月儿留点儿,医腿兴许有用……”。 月儿和阿依对视一眼,齐齐哼一声。 “我说了杨大哥会帮我”。 “你听清楚,我哥说的是给我医腿”。 “杨大哥是看你可怜”。 “你才可怜呢,我跟我哥这么多年,你才认识他几天?”。 “杨大哥拿你当小孩子呢”。 “我哥拿你当什么?他睡你了吗?”。 “我……他明天就睡!”。 “……先睡我!”。 “先睡我!”。 烦了好不容易从巴扎口中抢回一点根,正好听到两人斗嘴,捂住脸道:“你俩说的这是什么话呀……”。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一旦开始突破,就会变得越发没有底线,烦了对阿依的态度让月儿感受到深深的危机感,既然已经挑明,当然就不会再退让。 从烦了先给谁递食物,到先叫谁的名字,到晚上睡觉的位置……这是一场全方位,无死角,全天候的竞争,让烦了焦头烂额。 烦了猛然惊醒,月儿已经十五岁,有些事不能再拖了,必须把话说开,到晚间睡觉,俩人又一左一右挤着他,等阿依呼吸变得平缓,轻轻推了推月儿。 “哥,怎么了?”。 烦了低声道:“月儿,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看,咱俩一直都是兄妹对不对?这个……以后呢,我觉得还是继续做兄妹更合适”。 月儿翻身面向他,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哥,你想把我送给谁?”。 “不是……我,我谁都不送!”。 月儿抱住他的胳膊,闭上眼睛道:“那就行”。 烦了想了好一阵也没想通她的逻辑,又耐心劝道:“月儿,别跟阿依争了”。 月儿抬头道:“哥,你决定娶她做婆娘了?”。 “我没有……”,烦了用力想了下,说道:“月儿,人家阿依好意送咱们,咱们是不是该……让着她些?”。 月儿问道:“哥,你的意思是她是外人?”。 烦了刚要说话,却发觉被人拧住了胳膊上的软肉,忙道:“她不是外人……”。 马上又反应过来,怎么越绕越远了,“月儿,我说的不是阿依,说的是你,你明白吗?”。 月儿小声道:“我明白,咱们是一家人,要让着外人”。 烦了感觉胳膊上的肉正在转圈,深吸一口气道:“月儿,我的意思是……我做你的哥哥……不是男人,你懂吗?”。 月儿猛的坐起来反驳道:“哥你是男人!我看到过!”。 “噗嗤,呃呃呃……”,阿依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鹅叫。 烦了捂住脸,“睡觉睡觉”。 六月二十二,一行人到达山北,短短几天,从夏到冬,又从冬到夏,看着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众人一阵欢呼,他们终于穿越了天山。得益于周密的准备和不错的运气,此行只损失了两匹马,称得上非常顺利了。 眼前这块地方原是西突厥故地,被灭后大唐设昆陵都护府,再后来又划归北庭,还曾短暂归于安西。 晚间于河边露营,阿依说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就是一个大部落的夏牧场,找到他们歇一两天,补充食物后就能继续赶路了。 思结部向导已经完成了任务,第二天便返回了,他们要再次翻越雪山回到部落,烦了等人则启程向东 地处天山北麓又逢盛夏,冰川和融雪汇成无数河流蜿蜒而下,滋润着这块干涸的土地。使这里成为丰美的草场,越向北则水流渐少,草木稀疏后便是大沙漠。(那片沙漠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这块巨大的三角形地区就叫准噶尔盆地) 六月二十四,老虎带回了迎接的人,是个几百人的部落,格蒂部,其自称是大月氏别部。 几千年来这块地方一直都是你来我往,部落不断迁徙,大部落会分裂,小部落会合并,还有无数零散的小部落在各个夹缝角落中生存,所以你在任何地方遇到任何部族的人都不用感到意外。 格蒂部自然想讨好大可汗的女儿,可他们也秉承着小部落的一惯风格,穷,无微不至的穷,穷到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缺,招待只能算是勉强。 两天后格蒂部派出向导带他们继续向东,阿依倔强的坐到烦了身前,任凭月儿冷嘲热讽都豪不在乎。 保义大可汗没在漠北牙帐,就在庭州,他已经派使者向诸部发出号令:秋高马肥时各部勇士赶往庭州,跟随他的战马,向西州的吐蕃人发起复仇之战。 第14章 三个好消息 安西都护府沦陷,山南再也没有了牵制吐蕃的力量,山南地和整个河西走廊都已是吐蕃疆域,回鹘被完全压制,这种压力之下,即使吐蕃不发动进攻,也会有越来越多的部落投靠,保义可汗如果不想眼看着回鹘崩溃,就必须发动战争,他要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也要向诸部证明回鹘的勇武强悍。 阿依不关心什么地盘,也不想证明什么武勇,她只知道父汗在庭州,这也意味着与杨大哥在一起的时间将越来越少。 一路向东,看遍沿途壮美山河,到七月初九抵达乌宰守捉城,(守捉是大唐特有军事单位,一般有兵马数千,再往下是堡,烽,驿,用来把守要地,捉拿凶徒)正式进入庭州界。 守将殷勤的迎接豁真进城,烦了等人面色难看,这里曾是大唐的驻军地,如今驻扎的却是回鹘人,这对于大唐正兵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个百人队的回鹘骑兵加入保护豁真行列,再次启程向东,烦了发现自己耻辱的太早了,后边还有张堡守捉,俱六城守捉,轮台县,金满县,庭州…… 回鹘人对他们很客气,客气的就像迎接贵客一样,这让他心情更糟糕,阿依依旧坐在他身前努力逗他开心,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七月二十五,一行人终于抵达庭州,可汗令豁真去汗帐,唐使住在驿馆,卫士则暂驻城外。 进城时阿依依旧坐到烦了身前,旭子等人已经见怪不怪,倒把回鹘官员惊的够呛。 庭州城方圆近三里,城墙高大,在西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雄城,可惜自北庭陷落,久历战火,破败之相随处可见,街上行人皆胡人样貌,不见一个唐人,连寺庙都改成了摩尼寺。 阿依一直把他们送到驿馆,下马后咬了下嘴唇,低声道:“杨大哥,我走了”。 烦了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次分开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到阿依了。这个傻姑娘,明知道自己不会留下,却从双河州一路送到了庭州,走了一千多里,努力哄自己开心,图什么呢? 他忽然很后悔,近来一直在感慨那些没卵用的东西,最后这段路都没好好陪陪她,哪怕逗她笑一次也好,以后想陪却没机会了。 “阿依……是杨大哥对不住你……”。 阿依展颜一笑,摇摇头翻身上马,烦了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送她离开,离别当然要笑,难道还要给对方留个哭脸? 驿馆分为几个小院落,是典型的大唐建筑风格,古树参天,幽静典雅,从丢弃的匾额才看出,这里从前是一处书院。 烦了没心情欣赏美景,也没心情感慨书院没落,一直在呆呆看着远处,他受够了命运的捉弄,决心有机会让牛鼻子给自己算一卦,一定是哪里不对。 月儿靠近低声道:“哥,她在你怀里留了东西”。 烦了忙伸手入怀,掏出来一看竟是一顶小花帽,正是阿依常戴的那个。 托在手中仔细打量,“她什么时候放的?”。 “进城的时候,我看到她偷偷放到你怀里”。 烦了笑着叹道,“真是个傻姑娘,你不早点提醒我,我都忘了送她点什么”。 月儿笑着看向他腰间,烦了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贴身短刀不见了。 “哥,我放她后腰了”。 “她没发觉?”。 月儿笑道:“她上马的时候放到怀里了”。 烦了哭笑不得,“月儿……你……这不好,不要跟那个牛鼻子乱学……算了,下不为例”。 月儿压低嗓子道:“哥,咱们把她偷走吧”。 烦了好奇道:“你俩不是水火不容嘛,又和好了?”。 月儿摸着下巴皱眉道:“其实她也不坏,我做大的她做小的,倒是也行”。 烦了伸出手摸着她头发一顿揉,“什么大的小的,小孩子成天瞎琢磨什么呢?”。 月儿贼兮兮的道:“哥,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若是愿意,我帮你布置”。 烦了问道:“你想怎么布置?”。 月儿道:“你见不到她,我应该可以,约好地方,我把她换出来,你带她远走高飞……”。 烦了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你这主意还真是好主意,就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我要是想带她远走高飞还用得着跑来这里?还得把你搭进去,图什么?”。 月儿酌定道:“以前你是没想明白,到今天你才知道,你喜欢她!”。 第15章 保义可汗 回鹘与大唐关系密切,烦了等人虽然不是朝廷正使,但受到的招待规格不低,衣食住行都有奴仆小心伺候,也没人限制他们的自由,随便出入。 可现在不是游玩的时候,他们得快些离开,大战迫在眉睫,不能节外生枝,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得得到保义可汗的许可。 第三天,旭子向陪同的人提出想要尽快启程,保义可汗做事还是很痛快的,当天就传了命令,让杨副使去汗帐一见。 几人面面相觑,按说旭子是正使,可汗该见他才对,当然了,他们也不是什么正式使臣,合不合规矩也不好说,事情的关键也不是要见谁,主要是心里虚啊…… 郭旭皱眉道:“豁真不会说什么吧……”。 “那可不好说……”,这一点牛鼻子深有感触,别看阿依小姑娘漂亮可爱的样子,他可是知道,女人喜怒无常,根本就没法猜,如果向她爹一顿哭诉,有人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烦了笑道:“不会,阿依不会害我”。 牛鼻子哼道:“害你倒是不会,留你做个驸马不算害你吧?”。 他一说月儿也有些心里没底了,以己度人想想,真的有可能。皱眉自语道:“如果哥哥做了驸马,我岂不是要做小的……”。 烦了无语,你这是什么脑回路? “别瞎猜了,我去一趟”。 跟着亲卫前往,一路卫士林立,一直走到一座宽阔的大屋,一杆绣着苍狼的王旗立在旁边,这便是王帐所在。 亲卫搜身,随后入内,帐内装饰并不奢华,也没看到大臣随从,只有一个中年壮汉盘膝坐在正中,浓密的络腮胡须,高鼻阔口,目光如炬,犹如一头雄狮蓄势待发,正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不用问,肯定是草原霸主保义可汗无疑。 烦了突然有点心虚,上前行礼道:“安西校尉杨凡,见过大汗!”。 保义可汗声音厚重粗犷,“坐!给他拿些酒肉来!”。 侧面落座,女仆拿来烤肉果酒,听他叹道:“安西之事我已尽知,王爷纵横西域五十载,今受大明尊(摩尼教最高神)召唤而去,终至圆满,临行惩治凶徒,助大回鹘义师伐逆,我欲为王爷敬立神位,以享供奉”。 保义可汗未登汗位时便与老郭认识,对他很是崇敬,尚恐热又是回鹘苦主,老郭把他给带走,正好回鹘要出兵,拿这事大做文章鼓舞士气,还真是会利用时机。 不管怎么说,他要为老郭立神位,作为安西兵烦了都要道谢,起身道:“多谢大汗”。 一笔顺水推舟的双赢交易达成,保义可汗又道:“安西陷落,尔等回报陛下也是应当,只是山高路远,很是艰难啊”。 烦了道:“我等身负王爷重托,虽艰险亦不敢辞劳苦”。 保义可汗面色不变,缓缓道:“只是未见行文,尔等私自携带兵器入我境土,欲将回鹘置于何地?”。 烦了一愣,这翻脸也太快了吧。自己一伙人确实没打招呼就跑到了双河州,可那时哪顾得上行文,再说自己还睡着呢。 但这事不能认,必须得咬住,遂不软不硬的道:“大汗,那时下官不知双河之地为回鹘所据,敢问大汗可有大唐文书?”。 双河州是大唐的地盘,我当然能去,庭州也是大唐的,你私自占据,有什么脸说我不守规矩? 保义可汗没被他绕进去,说道,“大唐皇帝陛下已经敕封我为大可汗,自然能统领诸部,北庭被贼人占据,我受皇命收复,有何不可?”,意思很明确,哥手续齐全,你甭跟我来这套。 烦了连连点头道:“安西为贼所困,此事竟然不知,还望大汗恕罪”,我们被包围了,啥都不知道。 保义可汗没跟他纠缠下去,又道:“别的事不知就算了,诱骗我爱女又怎么说?”。 烦了面色一苦,诱骗这个词用的真好,立刻就能让人联想到诱拐欺骗无知少女,简直能和寻衅滋事有一拼。 “大汗……我与豁真一见如故,是她那个……乐于助人,主动提出要送……”。 “哼!”,保义可汗脸色一沉,“乐于助人?怎么不助别人偏偏助你?就算阿依愿意助你,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举止轻浮?还敢抵赖!”。 烦了欲哭无泪,大哥……不,大叔,是你闺女轻浮的你信不信?这话心里想想行,却不能说出口,只能低着头认怂。实在没办法,阿依确实跟他一起来的,两人也确实举止亲昵。你官大,怎么说都有理。 保义可汗面色沉重的叹道:“可怜我那阿依,自小天真烂漫,一粒明珠竟被你这登徒子所污,可恨……”。 烦了一阵腻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风俗多贞烈,回鹘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个…… “慢着!等下!”,他反应过来,一着急差点喊出破音,不对!这事真不能认,“大汗,我与阿依冰清玉洁,从未越雷池半步”。 保义可汗愣了下,迅速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烦了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声音小了一些,“我与阿依冰清玉洁”。 保义可汗直直盯着他,随即一挥手,有个妇人走了过去,看服饰应该是个小可敦(类似于妃子)。那妇人受命快步离去,剩下俩人大眼对小眼,时间不长妇人回来低语几句,保义可汗看烦了的目光犹如看傻子。 良久才恨恨说了一句突厥话,可怜的烦了不但能听懂突厥话,还听的很清楚,阿依她爹说的是,“真不是男人!”。 屋里两个老爷们儿各怀心事,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烦了知道保义可汗想干嘛,就是想找个由头把自己留下,好歹是大唐正兵,他也不好用强。 保义可汗何等人物,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况且阿依虽然不说,但傻子都知道她想什么,一举两得的事,当然要出手,不过计划出了一点小差错,竟然没抓到他的把柄。 “这个……果然是大唐人物,可称君子”。 语调和缓,烦了知道,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了,应付道:“大汗谬赞,愧不敢当”。 保义可汗不想再绕圈子,索性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的本事,有意许你重任,可愿在我帐下一展抱负?”。 这么直白的招揽,烦了只能推脱道:“大汗厚爱,下官还有公务在身……”。 保义可汗打断他,“送殉国同袍的兵册吧?”。 烦了不意外他连兵册的事都知道,老实点头道:“是”。 保义可汗道:“凭你们这些人恐怕回不去”。 烦了厚着脸皮道:“还要靠大汗伸出援手”。 前边这一段靠的是阿依的面子,往后就得另想办法了,在草原戈壁远行,不可测的危险太多了,补给短缺,马匪,极端天气,疾病,迷路,穷疯了的部落,甚至野兽等都足以致命,上次安西使者回京绕路漠北,回纥大汗命沿途接待,结果走了两年多,回京时几乎死伤殆尽。就算不用各部接待,至少也要得到许可,总不能真的一路烧杀抢掠回去。 保义可汗点点头,说道:“回鹘大唐乃是一家,我亦深敬王爷理应照抚尔等,这样吧,我派一个千人队携王旗送他们回大唐,你留下。 愿意带兵,先做个战兵千夫长,不愿带兵就跟随我身侧。若还是不愿,就问问阿依想去哪里,你与她同去,如何?”。 第16章 愿做大唐小卒 烦了在疏勒干了近六年,将残破的疏勒打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在诸部间名气极大。还以几百正兵起家,一步步收复疏勒全境,东奔西跑到处救火,最后还能扛着论坎力十万大军打的有来有回,虽然最终失败了,但没人敢说他做的不够好。 保义可汗作为一代雄主,他很清楚烦了的能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再加上阿依的关系,开出的条件很有诚意。 烦了无奈,只能躬身道:“再谢大汗厚爱……”。 “小子”,保义可汗微微道,“别着急拒绝,回去好好想想,我提醒你一句,就算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回不去几个,你忍心看同袍死于路途吗? 就算你回到大唐又能如何?你甘心做一个卑贱的守门小卒吗? 只有我的天空才能让你尽情翱翔,你可以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可以率领千军万马去夺回你的疏勒,还可以按你的心意尽情施展抱负,让你的名字传遍天下!”。 “大汗……”。 “回去想清楚,明天日落前给我答复,去吧,阿依在等你,别让她失望”。 烦了躬身告退,回到驿馆向众人说了经过,都陷入了沉默。 烦了犹豫再三,不能决定,遂看向旭子,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旭子不愿他留下,却不能替他做决定,安西已经没了,弟兄们回到大唐也只是一帮没有靠山的残兵而已,想要前途只能拿命去拼。 可汗的条件实在太丰厚了,对于任何人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凭烦了的本事,一定能成为回鹘举足轻重的人物,就算他不在意高官权力,也有他在意的阿依。 烦了又看向月儿和阿墨,毫不意外的得到两个轻松的笑脸,意思是你看着办,我们没意见。 最后看向牛鼻子,牛鼻子道:“看我干嘛?你听我的嘛?”。 烦了认真的点点头,“想听你的看法”。 牛鼻子道:“你还是先问问你自己吧,为什么要留,又为什么走”。 烦了叹道:“离开安西城才走了不到两千里,咱们过不去河西,只能绕道漠北,这一路万里之遥,若是两眼一抹黑往前闯,死伤惨重是一定的,我不想看兄弟们死在路上,若是能换所有人平安回去,不算亏……”。 第17章 信不信由你 保义可汗双眼微微眯起,作为一方霸主,诚意满满的招揽,竟被人当面拒绝,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这也是草原人永远的痛,一直被中原人视为蛮夷,耻于为伍,但凡有点本事的中原人,只要投靠草原,必定被口诛笔伐,连带整个家族都要蒙羞。 可是历朝历代,投靠中原的草原人数不胜数,史书却都是轻描淡写,仿佛就应该是那样(这简直双标到了极致)。 天可汗说无论中原人还是草原人,都是我的子民,他用广阔的胸怀接纳所有人,无数草原勇士用鲜血回报他,有的甚至成为大唐的将军,名扬天下。 今天,有人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你们就是蛮夷,不是每个人都有天可汗的广阔胸怀,他宁愿九死一生回去做个卑贱的小卒,也不留下做回鹘的贵人。 烦了丝毫不惧的与他对视,朱勇和胡子说的对,有的事不能以得失去算计。他没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也不歧视回鹘人,回鹘与大唐关系也确实不差。可回鹘终究不是大唐,身为大唐正兵校尉,不能投靠回鹘,这就是理由。 两人狠狠对视,帐内一时空气凝固。 就在烦了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他却慢慢点了点头,“好!不愧是安西兵,够硬气!”。 烦了心中一松,自己和阿墨的判断没错,保义可汗不想与大唐撕破脸。 别人给面子就要就坡下驴,抱拳道:“如此便多谢可汗款待,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今日便向可汗辞行了!”。 “慢!”,保义可汗缓缓道:“我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回去,也可以把阿依交给你”。 烦了一喜,没想到他如此大度,忙躬身道:“多谢大汗!待我回去大唐,一定将此事禀报陛下与诸位大人,一定会善待阿依……”。 “我还没说完呢”,保义可汗道:“我要郭王爷升天的那个东西!”。 烦了心头像挨了重重一锤,却装出一脸疑惑道:“下官听不懂大汗在说什么,王爷升天时下官不在,听说是天降霹雳……”。 “行了!别装糊涂了”,保义可汗打断道:“杨校尉!杨将军!悟能大师!”。 烦了笑道:“下官确实不知可汗在说什么”。 保义可汗缓缓道:“那我就提醒你一下,元和二年六月初八,你去北山山谷,晴空炸雷,声闻十里。 七月初七,王府后院,有五彩之光亮如白昼。 元和六年,七年,疏勒城内皆有异响,元和八年正月初一,王府晴空霹雳,房舍皆成齑粉。 杨将军,把手段教给我,阿依你带走,我保你们平平安安的回到大唐”。 烦了心中犹如惊涛骇浪,面色依旧如常,再摇头笑道:“下官实在是不知道大汗在说什么,许是大汗听到些无知愚民的传言吧”。 保义可汗缓缓道:“我再答应你一个条件,说吧,你想要什么”。 烦了坚定的摇摇头,“无功不受禄,下官不敢奢求!”。 他现在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大搞火药,回鹘在安西城甚至疏勒城都有密探,若大规模制作火药,根本不可能完全保密,若是泄露出去,回鹘,吐蕃,大唐藩镇…… 全天下都乱套了…… 保义可汗终于失去了耐性,一字一句的道:“我劝你再想想!”,话音刚落,七八个侍卫从两侧现身,皆是手持盾牌的壮汉。 烦了左右瞟一眼,笑道:“我手无寸铁,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 保义可汗摇头道:“据传疏勒镇守兵马使杨凡,一柄长刀勇悍绝伦,是安西步战第一高手,小心一些总没有错处”。 烦了笑着摇头道:“是弟兄们抬举,算不得第一”。 保义可汗道:“杨将军,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看众侍卫渐渐逼近,烦了单手伸进怀中,脸色如常的说道:“可汗,你谋害大唐校尉,若是传扬出去,恐怕……”。 保义可汗道:“放心,我不会杀你,只是要留杨将军多住些日子”。 众侍卫手中只有盾牌却无兵刃,明摆着就是要活捉,烦了摇摇头道:“可汗还真是给面子,你既然知道王爷升天时房舍都化为齑粉,方才就该让侍卫仔细搜身,现在我离你这么近,这间屋子恐怕也要化为齑粉了”。 一言既出,保义可汗脸色一变,死死盯着烦了伸进怀中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诈我!”。 烦了心头一松,他知道那东西出自我手,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需要点火。 神色更加自若,微微仰头挑衅道:“可汗若是不信,尽管一试”。 保义可汗举起手臂喝道:“我倒真想试试!”,众侍卫再次逼近,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烦了怀里自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他久经战阵,刀枪箭矢面对的多了,脸色丝毫不变,甚至还有了些笑意,从容的看着保义可汗说道:“来”。 第18章 第一程 凡大人物,更知进退取舍,该出手时不遗余力,该放手时也绝不拖延。保义可汗知道烦了有两把刷子,想要拉拢他,可这小子不识抬举竟誓死不从,回鹘不能跟大唐撕破脸,只能放他走。 对于那个神秘的东西,他也有自己的考量,无论烦了说的多么玄幻,那东西的唯一战果就是郭王爷和尚恐热,还是在安西城陷落之后。这种东西他想得到,但并不值得冒生命危险,而且也不确定烦了会不会真的与自己玉石俱焚,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放弃。 烦了离开王帐匆匆回到驿馆,传达保义可汗命令的人前脚刚走,众人都在等他。 一进门顾不上休息,说道:“阿墨马上出城,告诉胡子和朱勇,明天一早启程,让他们从营里多装粮食和盐巴,瓦罐锅碗都要,有什么装什么,能装多少装多少,快去!”。 “月儿和道长看看这里有什么能用的东西,特别是地图,草药之类的,能带走的全带走!”。 大汗的命令是使团自去,意思就是你可以从回鹘境内过,不惹事就没人为难,但你也别指望会有人特意帮你,也就是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免费补给的机会。 烦了凭着记忆画了张草图,对旭子道:“自庭州沿山北继续向东,过蒲类县和独山守捉到伊州界,在此之前,咱们不能犯错”。犯错的意思就是抢或者强要,到进入伊州界之前,他们可能没办法获得补给,也不能让回鹘人抓到把柄。 旭子道:“这一段近七百里,咱们得吃些苦头了,你要先往东?”。 烦了点点头道:“从庭州直接去回鹘汗帐城有近四千里,绕的实在太远了,我想先到伊州看看,如果能从河西过,能近一半的路,实在不成咱们再往北绕”。 伊州地域广阔,但有大片的戈壁与沙漠,人烟稀少,如今山南被吐蕃占据,山北戈壁则处于没人理的状态,烦了的意思是先到伊州,若是有机会走河西最好,实在没机会再绕道漠北。 旭子道:“伊州山北人烟稀少,而且沙盗马匪横行,很是混乱……”。 烦了道:“没错,走的就是乱地方!”。 百十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跑到回鹘腹地去并不好混,反而在混乱的伊州能有用武之地。 八月初二清晨,烦了等人大包小裹的出城,回鹘官制的粗糙混乱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他们几乎将驿馆的东西席卷一空都没人管。 到营门处与胡子朱勇等人汇合,前后一打量没看到回鹘人,随口问道:“管营的呢?”。 胡子道:“在里边躺着呢”。 烦了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低声问道:“你把人给打了?”。 胡子哼道:“我要动手,他就不是躺而是埋了”。 朱勇抱怨道:“那厮不是好人,洒家拿些粮食,他一直在叽叽歪歪”。 烦了一愣,“所以你就动手了? “快走快走,马上启程!”。 一点脾气都没有,好嘛,我好歹还是偷,你们直接动手抢…… “有话路上说!胡子带十个兄弟前队!”。 他不敢耽误,保义可汗万一改了主意就麻烦了,看着庭州城越来越远,他知道,那个红色的倩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朱勇问道:“你跟阿依她爹闹翻了?”。 烦了摇摇头道:“没有,但咱们从今往后不是客人了,只是路人”。客人能享受侍奉,路人则要自己解决一切。 一口气走了三十里,在一处小河边歇马,带着给养远行很麻烦,每次歇息都要卸下货物,启程时再重新装上捆扎结实,还有原本辅兵杂役做的埋锅做饭等杂事,如今都要他们自己动手。 趁歇马的空,烦了点了下物资,八十九个人,除了每人的战马,还有二十多匹备马以及三十多头驴和骡子作为驮畜。十头驴驮着衣服和锅碗瓢盆等杂物,其余皆驮运盐巴粟米和肉干。 “粟米有三十多石,盐巴两石,肉干能有四百斤”,阿墨皱眉道:“阿塔,恐怕不够”。 烦了点点头,“不够就杀牲口,到伊州界再想办法”。 轻骑兵每天能跑几百里,可他们要自己带粮草,行进速度便要取决于驮畜。人要吃喝,牲口也要吃喝,没有多余的驮畜运送草料,只能每天花费大量时间放牧,如果牲口吃不好,损失的速度会非常快,这是个无限套娃的恶性循环,按烦了估计,他们每天的行程不会超过六十里。 旭子道:“要维持马力,每天至少要喂两升粟米”。 烦了道:“这个不能省,宁愿走得慢一些,牲口也要尽量吃饱,有病弱伤的早些宰掉,别等瘦的不成样子了再杀,遇到猎物别放过,尽量打回来”。 “咱们几个轮流带十个人探路,别错过了宿头,遇到当地部落不要起冲突,试试能不能用盐交换点粮食,天凉了,晚上睡觉都挤着点……”。 “那两个坏肚子的兄弟什么都别干,好好养着”。 以后没有前接后送了,走远路要注意的事千头万绪,别的暂时倒没什么,那两个生病的才麻烦。 水土不服是很要命的事,上吐下泻几天就能放倒一条壮汉,没有什么特效药,唯一的办法就是死撑。 因为要顾及牲口,他们休息了近两个时辰才重新出发,傍晚时到达选好的营地,所有人都在忙碌,卸下货物,捡柴火,埋锅做饭,收拾睡觉的地方,忙完一切后都已经疲惫不堪。 旭子皱眉道:“按这种走法,最多五天就要停下歇一天”。 人和牲口的体力都是有限的,长时间疲劳加营养不足会很容易得病,众兄弟没做过这种杂事,会格外劳累。 烦了问道:“牛鼻子,那两个兄弟能不能抗住?”。 玉清子道:“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看命数吧”。 众人默默点头,生死由命,既然选了这条路,再难都要走下去。 烦了闷声道:“以后尽量把水烧开了喝……”。 其实这是废话,烧水要耗费大量柴火,还要浪费许多时间,不可能总那么惬意。 初三清晨,每人一碗热粥,等收拾好了出发又耗费半个时辰,辛苦的行程重新开始。 六天后,一行人前进三百里,到达蒲类县休整,两个坏肚子的兄弟一个基本痊愈,另一个的生命则走到了尽头。 第19章 向东 在许多时候,气节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能正因为这样,气节才会更显珍贵,那个兄弟埋在蒲类县东,所有人都知道,他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月儿从疏勒带出一些宝石和金子,用驴子换了些骆驼,休整一天后继续赶路,到八月二十,他们终于过了独山守捉,回鹘守军看他们的表情就像看傻子。 伊州又称伊吾郡,东西一千多里,南北也有五百里,这么大的地方,最鼎盛时也不到一万人口,大多是内附的诸胡。几大绿洲都在山南,被吐蕃占据,山北基本是荒漠戈壁,回鹘人也看不上,便沦为无主之地。 连日赶路草料匮乏,战马掉膘很严重,越往东,草木越少,放眼望去几乎全是戈壁碎石,沿着山脚向东艰难跋涉,一直到八月二十五,他们终于遇到了一个小村落。 是村落,不是部落,因为这里住的是唐人。 “可是我大唐王师?”,为首一个小老头躬身行礼,抬头时已泪流满面。 众人赶忙回礼,“老丈,我等乃大唐安西正兵”。 “好!我徐有良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王师,死而无憾了,快些进村歇息”。 众人进入村落,各家纷纷出来热情招呼,等进到老徐家中,也了解了这个村的大概情况。 徐氏家族自隋末迁到伊州,经过代代努力,终于成为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以家风清白,子弟彪悍著称。安史乱起,河西兵回关中平叛,吐蕃趁机出兵,伊州也未能幸免。 徐家家主是个硬骨头,不愿忍受吐蕃人欺辱,率领族人到山北定居,至今已经五十余年。 烦了等人感慨不已,风雨飘摇之际,徐家人抛下祖业,跑到苦寒贫瘠的山北从头开始,可是在这种地方重建家园,谈何容易。他们只能在一些碎石空隙开荒,日子非常艰难,当年徐家三百余口迁移,五十多年过去,只剩三十多户,一百多口人。 得知他们是安西都护府正兵,老徐小心问道:“郭王爷……身体还好?”。 烦了等人默默摇头。 老徐喟然长叹,“他老人家终究还是去了……”,他已经明白这伙安西兵为什么跑来这里。 旭子道:“老丈,我们要回大唐报于陛下,想……想在你这里歇两天”。 老徐皱眉道:“你娃说的这是什么话!自家人还要见外,只要不嫌饭食粗糙,尽管住着,待明年开春再走不迟”,说完起身亲自跑去张罗,让各家腾出地方招待。 旭子低声道:“歇两天就走吧,他们供不起咱们”。 烦了点点头,八十多个年轻人,徐家村供不起,但他们必须要休整一下。 连日赶路,露宿荒野,已经有五个人生病,其中也包括月儿,而且草料不足,牲口折损严重,徐家村虽然穷苦,但至少还有能挡住寒风的屋子,有牲口吃的草料。 “把那头瘸腿骡子宰掉,给各家分了”。 饭后几人围在一起,烤着火商量后边的行程,阿墨道:“粮食肉干还能吃四天,战马有三分之一不能骑乘,骆驼还好,几头骡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胡子道:“老徐家人不错,不小气,可他们太穷,弟兄们实在下不去嘴”。徐家村人很穷,但他们很慷慨,拿出牙缝里省出的粮食,还把自己的住处让了出来,越是如此,众兄弟越是不好意思,骡子肉分到各家,都给了家里的老幼,他们只喝了点汤。 朱勇笑道:“看来咱们只能去会会那个黑头山的大当家了”。 到了这个鬼地方,要补充给养继续走下去,只剩下一个选择,抢。 山北苦寒,但也有些活不下去的小部落在此求生,据说总共有十几个部落,一两千人,徐家人能吃苦敢拼命,还算是富裕的,其他的部落跟野人差不多。 吐蕃和回鹘人看不上这里,但也有人不嫌弃,那就是马匪。马匪有两伙,一伙在前边一百多里的黑头山,整个山北都是他们的地盘,另一伙在伊州东头的大漠边缘。 黑头山这伙人很有意思,三年前换了老大,不再抢劫杀人,在山下一个小湖边收容野人开荒种地,还定了规矩向各部收税,俨然一副小国模样。 不管什么规矩,烦了都顾不上,兄弟们赶路需要补给,徐家村没法下手,那些穷鬼野人没得抢,只能黑吃黑。 胡子笑道:“据说那大当家的武艺高强,很有两下子”。 一句话说完,众人都笑了,一帮马匪,在普通百姓眼中是凶神恶煞,在安西兵眼中只是阿猫阿狗而已,不值一提。 “就这样吧,歇两天,两天后让老徐找人带路,咱们去黑头山湖边找那个大当家的,他若乖巧就算了,若是不听话就灭了他”。 “行!”,众人散去。 烦了进到里屋,月儿正在数金子和宝石,一副愁苦的表情。 “你不好好歇着,又数这些东西干嘛”,说着话摸了下她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热,离开庭州至今,她已经瘦了一圈。 “哥,等回去大唐,咱们要买宅子,还要开买卖,你说这些东西能够吗?”。 烦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在小地方应该差不多吧,长安够呛,那里什么都贵”。 “哥,等回去了你想做什么?”。 烦了微微摇头,“不知道,等回去再说吧”。 月儿靠着他胳膊静静待了一会儿,说道:“哥,你想阿依吗?”。 烦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阿依是回鹘公主,自己是安西兵,两个世界的人在某个时刻相遇,又走向各自的方向,“月儿,人有时要学会放手”。 月儿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哥,我怕我到不了……”。 烦了触电般的打断她,“闭嘴!别胡说!”。 月儿却很固执,继续道:“哥,真到那时,我不想受罪,想要你就送我一程”。 烦了把她揽到怀里,点点头道:“好,实在不成了我送你”。 “嗯”,月儿放心的闭上眼睛,“哥,我不想一个人埋在这里,这里有狼”。 烦了道:“那我把你烧掉,把骨头带上,你的魂儿跟我走”。 “好”。 八月二十八,不顾老徐的苦苦挽留,众人再次出发,两个兄弟病重只能留下养病,月儿愈发憔悴,却依旧跟在哥哥身边。 第20章 又见故人 八月底,风中夹杂着冰雪颗粒打的脸生疼,落到地上却不见踪影,甚至连化掉的痕迹都找不到。 大风吹走了沙土,露出碎波浪般的坚硬地面,这种路容易伤到马,每当遇到这种地形便只能步行,烦了只能背起月儿向前走。 她应该留在徐家村的,可烦了知道她不会留下。过午时赶到露营地,给她脱掉靴子,把手脚都揣在怀里,“热乎吧?”。 月儿笑着点头,“哥你去忙吧”。 “不用”,烦了扭头喊道:“有话过来说,我这脱不开手”。 旭子等人过来坐到上风口,给兄妹俩挡着风,“向导说明天过午能到,前面是淖子地”。 淖子地便是沼泽湿地,溪流水量不够,没有合适的河道便会在平地蔓延,时间久了便会形成湿地,山北河流本就不多,有限的几条小河也都季节性断流,这样的湿地不少,还好已经结冰,并不耽误通行。 “据说有一百多口子,几十个原来的马匪,剩下都是招揽的野人”。 胡子道:“不能慢吞吞过去,要么有了准备,要么跑掉,轻骑抄过去吧”。 众人齐齐点头,不怕马匪拼命,怕的是他们收拾家当跑路,真躲山里去就麻烦了。 旭子道:“明天一早,我和胡子朱勇带五十个兄弟直接抄过去,你带着其余兄弟慢慢走”。 烦了点点头,对付一帮土匪,五十个人足够了,自己也实在不放心月儿,“小心些,别折了兄弟”。 “放心吧”。 他们去挑选人手战马,挑中的人收拾器械,好久没动手了,还真有些期待。 月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拿披风把她包好,烦了起身去找牛鼻子。 “你不是说用了雪莲根能有用嘛!”。 牛鼻子怒道:“雪莲根药性本来就弱,月儿需要静养,这天寒地冻的赶路能好得了嘛?”。 烦了一时语塞,月儿身体一直不算强健,这些年跟着自己倒没受什么苦,可眼下这种赶路方式壮汉子都挺不住,更别说是她,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法停下来,只能继续往前走。 玉清子闷声道:“我也不想她有事,可再这么走下去,她身子只会越来越弱”。 第21章 八十二个 鲁豹不该叫鲁豹,应该叫鲁悲剧。 带着一千精锐进山,却发现小溪已经断流,商量后决定寻找另一处水源,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一千精壮的汉子在干涸的大山里不停的兜圈子,人越来越少,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他们终于走出了大山,一千人还剩五百余,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竟然跑到了西州东南的大漠边缘。 他们没有放弃任务,再次向自己的目标进发,却赶上回鹘大败,恰好与一支吐谷浑骑兵遭遇,几百步兵一次次冲杀,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几十个人,被吐谷浑骑兵围追堵截只能向东撤,进到伊州界沙漠内,最后一个兄弟也死了,只剩鲁豹孤身一人,万念俱灰之下,他浑浑噩噩的竟然来到了伊州山北,最后遇到马匪…… 烦了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会没有消息,不是那一千兄弟不精锐,恰恰是因为他们太精锐了。精锐到面临绝境都没有溃散,精锐到了最后一个人,如果是乌合之众各自逃命,总会有几个运气好的能回去,可他们直到最后都没有分开,死死的抱成一团,互相鼓励着咬牙向前,直到剩下鲁豹自己。 旭子心如刀绞,含泪吼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 为什么?烦了苦笑摇头,因为他太想拿回铁关城,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太想证明自己,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把全部筹码输完是不会罢手的。等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才会惊醒,才会懊恼,可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烦了心中五味杂陈,鲁豹是个好军人,作战勇猛,不贪财不好色,可他偏偏是鲁阳的儿子,从王爷调他到铁关城那刻开始,悲剧的种子便已经开始发芽,他太想证明自己了,也因此一步错,步步错…… “我一直觉得你虽然任性鲁莽,但也不失为一条安西汉子,一千兄弟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死掉,竟然躲到这个角落里像条狗一样活着”。 鲁豹没有反抗,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他一直面如死灰的跪着,听到烦了的话,终于开了口,“今日能死在两位哥哥刀下,鲁豹便解脱了……”,说完闭目仰头待死。 旭子抽刀向前,“好!我成全你!”。 刀抽出半截却被烦了按住,“等等……”,旭子意外的看向他。 烦了心中纠结万分,死对于鲁豹来说真的是解脱,可杀了他又有什么用,犹豫再三,颤抖着声音道:“旭子,加上李正,安西兵还剩八十一个……”。 曾经的安西兵,正兵数万,横行西域,如今算上连横刀都不会握的李正,也只剩下八十一个人…… 旭子用力咬着嘴唇,泪流满面,哭道:“八十一个,八十一个……是我害了安西兵……”,当初在离爵关,他是主帅,是他定下那个冒险的计划,结果铁关城没拿回来,一千兄弟被自己白白送上了死路…… 鲁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鲁豹该死!鲁豹该死……”。 鲁阳大将军的独子,意气风发,憧憬像父亲一样纵横沙场,所有人都高呼自己的名字。率领骑兵冲入西州时他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结果只是一场梦而已。 山中溪流干涸,他也曾犹豫要不要退兵,当有人劝他冒险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他想搏一下,万一成了呢。 最后相信他的兄弟都死光了,梦也终于醒了,他再也没有勇气向西走,行尸走肉般来到这里,命运却又绕了回来…… 烦了和旭子皱眉犹豫再三,始终不能决定,索性来到外边,招呼众兄弟,把所有事情说了一遍。 “鲁豹连累了不少人,可他作战勇猛,没有投敌,如今安西兵就剩这些兄弟,我俩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 结果纠结的从两个变成了几十个,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几句,还是分成了两派。 一边认为鲁豹一再惹祸,就该杀掉。 一边则认为他只是立功心切,打败仗不是死罪,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如今就剩这点人,留着他将功赎罪吧,也算给鲁阳将军留个面子。 胡子低声道:“焉耆兵去西州,不是鲁豹一个人的主意。袭铁关城也不是他的主意,他其实没做错,只是没能做好”。 朱勇道:“那一千兄弟呢?他是主将,生生把一千人带上了死路”。 胡子闷声道:“在座的兄弟,谁打仗没犯过错?”。 众人一阵低头沉默。 烦了道:“不用争了,觉得他该杀的举下手”。 众人犹豫着,最终举手的只有寥寥数人。 烦了叹道:“就这样吧,让他将功赎罪,进去抽吧”。 死罪可免,活罪是要受的,众人提着马鞭冲进屋里,围着鲁豹劈头盖脸的抽。 “别打了,疼死了……”,鲁豹大声求饶,军中规矩,越求饶打的越狠,他就是想挨打。 远远看着那两个被鲁豹射死的兄弟,旭子道:“其实我是真想杀了他”。 烦了点点头,“我也是”。 旭子苦笑道:“胡子说的对,谁没犯过错,死在我手里的人比鲁豹可多多了”。 烦了想起了被自己害死的董长安,还有跟着他的和听他的命令冲上去的,成千上万…… “其实啊,都一个球样……”。 旭子忽然道:“以后拿他当牲口使,不能让他拿主意”。 烦了连连点头,“那小子运气确实不好,不过……他能活着跑到这里,今天又没死成,也算是转运了吧?”。 九月初三,一行人离开黑头山继续向东,加上连横刀都不会拿的李正,安西兵还有八十二个。 第22章 九死一生和十死无生 骑兵冲向湖边的时候鲁豹跃起连发两箭,当旭子等人喊出安西威武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然后跪在地上再也没有了抬头的勇气,这个倒霉催的货,临了还害死两个兄弟。 烦了熟悉的所有人中,最纯粹的军人有三个,石狼,张三以及鲁豹,单论天分鲁豹可能还要排在第一,无论武艺还是临阵反应都是一流,可惜这货总是差了些运气。 横刀不能砍向安西兵,这是铁的规矩,所有人都不想破坏这个规矩。鲁豹放下了所有的过去,挨了一顿鞭子,又给所有人磕了三个头,大家便原谅了他,可能对于安西兵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吧。 带上所有牛羊牲口,山北大当家亲自做向导,队伍继续出发,天气越来越冷,草木也越来越少,行进变得愈发艰难,生病的人越来越多。 九月十四天气骤寒,清晨出发时才发现,一个兄弟在睡梦中没了气息,坚硬的地面根本挖不了坑,只能把他丢下让野兽帮忙处理。 月儿越来越虚弱,吃下去的东西大多都吐了出来,烦了把她包的严严实实,背着她向前走,每当这时,她总是格外安静。 “哥……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一只大羊带着一只小羊羔?”。 烦了歪头看了一眼,都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块石头,但他还是点头说道:“是啊,很像!”。 “哥,我还能到大唐吗?”。 “能!我一定把你背去!带你逛长安城”。 月儿道:“我是瘸子,别人会笑话你的”。 烦了道:“我背着你逛,你不走路,别人不知道你是瘸子”。 月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应该说不怕别人笑话”。 “本来我也不怕,谁敢笑你,我就把他腿打断,让他比你瘸的更厉害”。 九月二十七,途经小湖,把一个百十人的小部落洗劫一空,至于他们怎么度过这个冬天,不在众人考虑范围,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道德仁慈变得一文不值。 休整两天后继续赶路,不是他们不想停,是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吃光食物后就只能等死。 牛羊,战马,骆驼,被不断宰掉,可严寒和劳累仍在侵袭着每一个人,烦了每天背着月儿向前走,拒绝所有人帮忙,他知道,月儿不喜欢别人背她。 “哥,这里风比疏勒还大”。 “嗯,北边也有一道山岭,风从中间吹过就会特别大,好在咱们是顺风”。 过了一会儿,月儿又道:“哥,晚上等我睡着了,你送我一下吧”。 烦了喘着粗气道:“我觉得你这几天气色好了一些,应该能挺过去”。 月儿沉默一阵,小声道:“我不想拖累你了,也不想你帮我如厕……脏”。 烦了笑着说了一句,“傻丫头”。 “看到右边的山了嘛?正越来越矮,咱们快要走出这个破地方了”。 队伍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重复上一天的事,不停的向前走,凛冽干燥的寒风割开了他们的脸,却没人在意,一张脸皮而已,不重要。 一直走到十月十三,就在他们要绝望的时候,风忽然换了一个方向,那道山岭几乎消失了,从庭州开始连续两个多月的跋涉,他们终于走到了大山尽头。 今天的露营地是个几百步长,几十步宽的河沟,下面风不大,还有许多树和枯草,这里有水,有草,有柴,能避风,老天爷终于眷顾了他们一次。 还有七十八个安西兵,生病的有二十多个,去掉虚弱不堪的人,能勉强拉开弓的不到三十个,这个成绩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战马还有八十多匹,能骑乘的不到一半,骆驼还剩十几头,粮食也还有一点,牛羊则已全部消耗殆尽。 几兄弟聚在一起烤火,长途跋涉已经让所有人都瘦了一圈,头发胡须又脏又乱,更像一群叫花子。 旭子道:“不能再走了,在这里歇几天”。 众人齐齐点头,弟兄们已经到了极限,再继续走下去,死人会很多。 烦了道:“找补给,找向导,查看周围的情况”。 鲁豹没来过这里,传说中的下马崖不知道在哪,得了解下周围的情况才能再做打算。 旭子道:“明天我带几个兄弟沿河往南,胡子和鲁豹往北找,最好能抓两个向导回来”。 “行,就这么办!”。 众人散开,鲁豹却留了下来,低着头待了半天才小声道:“哥哥,我服你!”。 烦了道:“你说什么?”。 鲁豹抬起头大声道:“哥哥,鲁豹服你!”。 烦了皱眉道:“喊什么喊,说完了没?说完了就滚”。 鲁豹一愣,随即“哎”一声高兴的走了。 月儿问道:“他磨蹭这半天,就是想说句服你?”。 烦了边收拾铺位边道:“说的什么不重要,他只是想凑过来而已”。 月儿好奇道:“那哥哥为什么要赶他?”。 烦了道:“我没赶他,我在给他机会”。 月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枕着他胳膊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傍晚,两边的人都带回了收获,沿小河往南约五六十里高处有一座吐蕃人的堡寨,至少有三四百人马,不过他们没有向北,只在近处巡视。 鲁豹和胡子则带回一个放羊的汉子,以及他的二十几只羊。经过询问,众人大概明白了情况。 这个地方是伊州的东北角附近,往北是回鹘人地盘,大概百里外有一支千人队驻扎,戒备很严,见人就杀。往南也是禁区,吐蕃兵马也是见人就杀,也就是说这里是回鹘和吐蕃的对峙前沿,双方都在紧张戒备。 旭子皱眉道:“保义可汗发兵西州,算算时间,这边也该有动作了”。 众人齐齐点头,保义可汗大举攻打西州,伊州兵马很可能要参战,虽然这里向北地势干旱恶劣,并不适合兵马调动,但高度戒备是必然的。 回鹘也一样,北边是老窝回鹘汗帐城,自然也要高度戒备,以防吐蕃兵马偷家。 胡子道:“往南是没指望了”。 向东南方向出伊州,穿过瓜州,再向前便进入肃州,过玉门关后便是河西走廊,也就是大唐通往西域的主路,最近也最好走。 虽然河西之地都在吐蕃手里,但精锐的小股马军还是有希望从野外冲过去的,可惜安西兵的人和战马都虚弱不堪,再加上西州开打,这一段必定戒备森严,再走河西没有任何希望。 鲁豹道:“那就只能往北走回鹘地盘了”。 旭子道:“就眼下的情况,咱们若是过去,必定被当成吐蕃人,就算不动手也得被扣住,等保义可汗那边传回消息,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等庭州那边传回消息,估计得一年以后,就他们这情况,真被当成战俘,别说一年,半年都剩不下几个。 胡子道:“不被扣住也够呛,没有可汗命令,咱们在那边连吃的都弄不到”。 往回鹘那边走九死一生,往河西十死无生,原地等着先别说没有吃喝,夹在两方中间,谁看到都得当成敌人,众人皱眉一筹莫展。 烦了道:“其实还有一条路,虽然难走,但吐蕃兵马肯定不多,而且比绕路回鹘要近的多”。 众人一愣,忙问道:“什么路?”。 烦了道:“从这里往正东,到居延海,再继续往东,过黄河后就是大唐的朔方镇”。 众人没听过这条路,但听说过居延海,一句大唐朔方镇更让他们精神一震。 朱勇问道:“这条路有多远?”。 烦了眯眼想了下,“大概六千多里吧,从朔方再走两千多里就能到长安了”。 第23章 甜水井 他们在河沟里住了五天,每天派两个人去北边盯着那个小部落,其余人都在河沟里睡觉,这是救命的五天,极大缓解了众人的疲惫,直到沟里的枯草被啃光。 安西兵再次扮演马匪的角色,抢走那个部落所有的骆驼和粮食,还顺便带回了他们的族长。 十月十九,队伍出发,这次骆驼背上是羊皮水囊,烦了给所有人下了死命令,在到达水源地之前,每人每天只准喝一小囊水,战马三小囊。 重新把月儿背上,一路向东,第二天正式进入大戈壁,相对于山北,这里的地表有零星杂草,但也有个最大的问题,从这里直到居延海,没有一条河流,唯一的水源是两个甜水井,至于那里还有没有水,取决于运气。 就不用再分前后队了,因为这里没有敌人,当然了,这里连人都没有。 一望无际的大戈壁,走上整整一天,四周景物没人任何变化,狂风夹着沙砾扑头盖脸的砸过来,也有时候会突然一丝风都没有,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刮风,也没人知道风会什么时候停。 晚上找个稍微背风的地方露营,能听到的只有风声,连狼叫都没有,那个老头儿说这里有野骆驼野驴,能不能遇到也要看运气。 这里没有树,连最常见的胡杨都没有,也使得夜晚更加难熬,烦了解开自己衣服把月儿抱在怀里,双手夹在腋下,她却还在冷的发抖。 “这鬼地方还不如山北,得有零下几十度,还没柴可烧”。 月儿蜷缩在他怀里低声问道:“哥,什么是度?”。 “呃……就是冷热的度数……”。 “明天我骑马吧,我能坐稳”。 烦了毫不犹豫的拒绝,“不行,你刚好了一点,后边的路还长呢”。 月儿从怀里拿出水囊,送到烦了嘴边,“哥,你喝”。 烦了接过晃了下,“怎么还有这么多?”。 月儿道:“阿墨分我一些,我少喝点,省的路上如厕,你还要背我走出老远”。 “放屁!”,烦了大怒道:“不喝水不撒尿,身子就坏了,你是不是不想好了!”,说着把水囊塞到她嘴里,“给我喝!”。 逼着月儿喝了一大气,才把她又搂到怀里抱住,“月儿,人是要喝水撒尿的,以后你喝自己的份,不用给我留,也别要阿墨的,要小口勤喝,知道吗?”。 月儿把手伸到他背后抱住,小声道:“哥,我如厕不用走那么远”。西域人大多就是走开两步背过身,没有刻意跑大老远的,烦了却总要背着她走到别人看不到的石头后边或者坑里。 烦了轻轻拍着她道:“月儿,你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如厕不能让男人看到”。 “你看到了”。 烦了笑道:“我是你哥,不算”。 时间不长,疲惫的烦了沉沉睡了过去,月儿从怀里拿出温热的水囊,送到他嘴边,看着他在睡梦中的大口的吞咽。 烦了每天不停的看太阳,看影子,和那个不靠谱的老家伙商量方向,时间一天天过去,队伍不停的向东走,速度越来越慢,带的水越来越少,身体刚刚恢复一点的人又在陆续生病,没有一个人抱怨,不是不想抱怨,是口干舌燥懒得说话,有那个力气还不如多走两步。 羊皮囊里的水味道变得很怪,有几个兄弟上吐下泻,勉强支撑了两天,不得不给他们补了一刀。 骆驼变得脾气很暴躁,战马损失更大,不过它们的血帮了大忙,让这群人撑到了十月二十八,水还有两个羊皮囊,虽然难喝,却是救命水,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动。明天如果还没找到那口传说中的甜水井,就只能大队原地等着,派人出去找水。 烦了喘着粗气向前走,月儿仿佛有一座山那么重。 “哥……把我放到马上吧”。 烦了摇摇头,“明天……明天放”。 月儿在河沟刚缓过一点又迅速憔悴,她坐不稳战马,如果不背,就只能把她捆到马上,就像宰掉的羊那样捆。 “你三天前就说明天……”。 “嗯”,烦了咧嘴笑笑,干裂的嘴唇流出鲜血,“我逗你玩呢……对了,我想起一个笑话……有个小孩儿,他娘洗了衣服……”。 月儿道:“不用讲了,哥……”。 烦了看不到她的泪眼,继续说道:“别打岔……后边才好笑……我刚讲到哪了?”。 “老树!我看到老树了!”,有人在喊。 烦了嫌弃道:“是鲁豹,这破锣嗓子真难听……”。 “树!老树!”。 “找到了!”。 众人一阵狂喜,老向导说过,找到那棵老树就找到甜水井了。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向前跑去,烦了也反应过来,“找到了?这破井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微微高出地面的一个土包,上面长了一棵数,老头儿说这棵树是活的,每年都发芽长叶子,所谓的井就是个不知道怎么形成的坑,下面有一汪清水。 谢天谢地,鲁豹的命保住了,这两天烦了一直在怀疑是他这个丧门星导致的找不到水,正在考虑搞个祭祀仪式宰了他。 巴扎第一个冲了过去,不过它没喝水,而是直接啃起了周边的草,这家伙反应确实是快。 下到坑里捧水喝了一口,毫不意外,又苦又涩,但凡叫甜水井的,就没有一个是真甜的。 牲口喝饱了水跑去找东西吃,众人也喝饱了水,躺在背风处一动不动。 安西兵还有七十五个活的,近半人虚弱不堪,战马剩下六十多匹,大半瘦骨嶙峋,此外还有二十多头骆驼,都变得跟神经病一样。 “这里没有吃的,不能停下,明天必须启程,到下个水源地至少还要走七天,过去那里再走个五六天就能到居延海了”。 胡子道:“你可千万认准方向,别错过去”。 烦了摇摇头道:“放心,不会的,等过去下个水源地,咱们往东南偏一点,那里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河,绝对错不过去”。 胡子道:“这鬼地方还有大河?”。 烦了嫌弃道:“你这种粗人就是没学问,听说过弱水没?弱水终点就是居延海,就是当年霍大将军带兵走过的那个居延泽”。 第24章 向前走,别倒下 河西走廊,东西两千多里,南北最宽处只有三四百里,最窄处才几里,这条狭长的走廊之所以兴盛,除了联通大唐与西域的地理位置,最重要的原因是祁连山上融雪流下的无数河流。 绝大多数河流只滋润山脚下的狭长走廊,再往北是一片干涸的连绵大山(自西向东依次为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山北是广阔的戈壁和沙漠。 唯一一条进入山北的大河便是弱水(黑河,处马鬃山与合黎山之间),它的尽头便是居延海,也就是烦了等人此行的目标。 想去那里并不容易,疲惫,太阳直射,干燥的狂风,寒冷的夜晚,食物和水的极度匮乏,还有永远没有尽头的枯燥,整个世界都在折磨着这群安西兵,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低着头向东,向东。 那个老向导说快点走七天能看到一座小土山,在山背面就有一条深沟,那里有水源。 事实证明他说话并不靠谱,一行人走了足足九天,依旧没看到那座所谓的小山,人和牲口反而不断倒下,牲口变成了人的食物,人则变成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食物,烦了没训斥他,因为他已经听不到任何训斥了。 就在老头儿死掉的第二天,众人终于看到了那座山,早知道这样早把他弄死了。 山找到了,沟也找到了,不过沟里只有沙土没有水,众兄弟只能轮流挖土,从中午挖到晚上,又挖到第二天上午,沟底终于发现了湿土,又继续挖到晚上,所有人都筋疲力竭时,泥水终于冒了出来,他们瘫软在土堆上,看着那潭泥水缓缓流出。 陶罐,陶碗,头盔,羊皮,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用上,静置一会儿,等不到泥沙完全落下,先捧给战马。战马是骑兵的兄弟,谁又愿意喝兄弟的血,吃兄弟的肉呢,他们也不想,可是没办法。 “还有六十九个,能走的还有四十来个”。 “二十二头骆驼,马还有五十匹,还能跑的也就一半……”。 烦了点点头,“快了,再走一程就到了,甘甜的河水,大片的草地,还有鱼”。 朱勇道:“有贼人吗?”。 烦了摇摇头,“不知道,就算有也不会太多,这大冷天,除了咱们没人动,弄死一两队也没人知道”。 朱勇点点头,“这倒是,除了咱们,都躲冬呢”。 “对了,那李正病的可不轻,恐怕到不了”。 烦了笑道:“放心吧,他肯定能回到大唐,一辈子他就这点念想”。 旭子看着已经瘦的近乎脱形的烦了,低声道:“兄弟,听我一句劝,把月儿放马上吧,别背了……”。 烦了摇摇头,“放到马上她连一天都活不过”,月儿已经虚弱到极致,捆到马上吹冷风,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 旭子闷声道:“你自己能活几天都不一定”。 没人能想到,烦了竟然硬生生背着月儿走到了这里,都说他明天肯定不行了,他却总能在清晨把月儿捆在身上。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盼着月儿好起来,现在他们都盼着月儿快些死掉,他快要倒了,如果再走下去,倒下就不会再站起来了。 烦了摇摇头道:“放心吧,我有数儿”。 胡子皱眉道:“我替你背两天,放心,你要不放心就在旁边跟着,行不行?”。 烦了道:“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再说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嘛,不是放心不放心,是月儿……”。 用力吸一口气继续道:“月儿每天都昏迷,我怕她……怕她……”。 众人一阵沉默,从牵着月儿走出哥舒部到现在,两人已经快要变成一个人了,如果月儿真的死掉…… 旭子低声道:“俩人总要剩一个,要不我……”。 烦了倔强的摇摇头,“如果我先死,你们就把她丢下。如果她先死,咱们继续往前走,如果你动她,我以安西兵的身份发誓,我一定会疯!”。 十一月十二,安西兵再次起程,烦了指着正东偏南道:“向那两块大石头走,走不到不准停!”。 水囊放到月儿手里,把她包裹严实让阿墨帮忙捆到身上。 “阿塔,我替你背会儿”。 烦了摇摇头,“你背不动”。 月儿静静趴着,他的喘气声又粗又急,“哥,那个小瓶子呢?”。 “我丢了”。 “为什么丢掉?”。 “那东西不吉利”。 月儿无奈苦笑,自己果然不是哥哥的对手。 “月儿,就快要到了,过会儿就能看到一条大河,河里有水,有鱼,我还带着鱼钩呢,钓到鱼,给你煮汤吃”。 “哥,我昨晚梦到艾莎姐姐了”。 “胡说,你又没见过她”。 “我真的梦到她了,她和米拉在一起”。 烦了想了下,说道:“米拉还行,好歹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艾莎这个可怜的…… 算了,不想她,一想起来我就后悔……我是真该宰了鲁豹,这个王八蛋”。 漫长又煎熬的三天过去,四个兄弟留在了路上,烦了没倒下,他依旧在背着月儿向前走,“想撒尿了就说”。 月儿低声道:“哥,刚摔疼了吧?”。 “没有,你哥我钢筋铁骨……当初在王府的时候,武师傅三天两头拿棍子打我……早练出来了”。 烦了感觉又回到了从前,就像第一次见到武师傅,他让自己绕着后院跑,双腿就跟那天一样,软绵绵的,不太听使唤。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风中有沙砾,还夹杂着冰粒子,打在脸上让人头晕眼花。 到十一月十八,安西兵又少了五个,人和牲口都在踉跄着前进,烦了竟然还在背着月儿向前走,他早该倒了,可他就是不倒。 他已经放屁思考,只记得一件事,向前走,别倒下。 瘦骨嶙峋的骆驼越走越快,把人都拽到在地,烦了笑道:“月儿快看……摔倒好几个”。 却没听到月儿的回答。 一群骆驼冲过高坡消失不见,有人跌跌撞撞的赶过去,烦了心里有些发慌,“月儿……好像到了……月儿?你答应一声,咱们好像到了……”。 “是河!大河!”。 “到了!弱水河!”,许多人在哭喊。 烦了努力加快脚步,“月儿别睡,真的到了……是真的,不骗你,我给你钓鱼……”。 第25章 鸠占鹊巢 祁连山脉流下的河不少,冲入大漠的只有一条,就是弱水(黑河),有意思的是它冲到半路就少了地形约束,肆意分流汇集,导致河道和居延水域实际上是不固定的,有时一大片,有时分成两三个,地点也不固定,总是到处乱跑。 有水源便能放牧,能种庄稼,也有了人生存的基本条件,这里是大漠中的一颗明珠,河西通往大漠的商路节点,大汉大唐都曾在这里设置军镇屯田,。 还是从安史之后,吐蕃占据河西诸州,深入大漠的居延海商旅断绝,反而成了对峙的前线,尴尬的是这里离酒泉近两千里,实在太远,向北是大戈壁还隔着涿邪山,回鹘军队要来也不容易。 结果就是双方都有些想占,却不能容忍对方占领,烦了知道双方经营居延海的难度,料定他们谁都站不住脚,至少没办法布置重兵,所以才决定冒险来这里。 一群濒死的安西兵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弱水,宽阔的河面,芦苇水草一人多高,砸下一块冰放到嘴里甘甜爽口。 八月初从庭州出发,走了近四个月几乎全是无人区,八十九个人加上了鲁豹,活着到地方的六十三个。 没听到月儿的回应,烦了一阵阵眼前发黑,颤抖着试了下鼻息和脉搏,一屁股坐到地上,“有!还有……”。 虽然微弱,但肯定还活着,抓起冰放到嘴里嚼碎,掰开月儿嘴巴给她度了两口水。 “阿墨看好她,我很快回来”。 “阿塔……”,阿墨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等我”,烦了拿起鱼钩跑到河中央,砸开冰开始钓鱼,冷风吹过河面让他一阵阵眩晕,拎着鱼线不停的念叨,“月儿需要鱼汤,我要一条鱼,给我吧……”。 不知道是这里的鱼傻还是他钓鱼技术有所进步,时间不长,竟真的钓上一尾半尺多长的鲤鱼,颤抖着在冰窟窿里收拾好,拎起就往回跑,“有鱼了!月儿等着我!”。 等鱼块在瓦罐里煮沸,月儿也悠悠醒了过来,虚弱叫道:“哥……”。 烦了嘴里正含着一块冰,忙跑过去,“别怕,我在!我钓了一条大鱼”,双手比划个夸张的形状,“有这么大!我钓的最大的鱼”。 月儿看着他满眼泪水,颧骨高耸,双眼血丝,脸上全是冻疮裂口,这个男人背着自己走了三个多月,一步步走出山北,穿过大戈壁。 “哥……”。 烦了笑道:“别哭,等着,我给你盛汤”。 给月儿吃了半碗,看着她沉沉睡去,让阿墨把汤给生病的兄弟送去,刚要坐下吃点东西,旭子他们回来了。 “南边没看到人,也没有痕迹”。 “往北大概十里就是大海子,岸边有个烽火台,十几间土屋”。 烦了道:“烽火台上有没有人?”。 “没有,没人出来”。 烦了道:“我不想再睡在荒郊野外了”。 胡子笑道:“我想吃羊肉”。 天已近黄昏,“挑人!收拾家什!”。 众人顾不上疲惫,三十个人很快凑齐,套上许久未穿的皮甲。 “弓别拿了,长槊也不要,有话路上说!”。 阿墨跑过来道:“阿塔,我去帮你”。 “不用,你看好月儿”。 一行人匆匆向北,难掩兴奋,朱勇乐呵呵道:“还真是想啥来啥,都交九了,正愁没个过冬的地方”。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在荒郊野外肯定不行,本打算用芦苇搭草棚,没想到打瞌睡遇到了送枕头的。 心情急切,脚程飞快,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简陋的烽火台已然在望。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那些屋子住不下太多人,最多几十个,烽火在北,看屋子形制应该是吐蕃人”。 旭子,朱勇,胡子,鲁豹加上烦了自己,每人领五个兄弟。胡子边走边道:“手脚轻点儿,瓶瓶罐罐的别碰坏了,咱们还得用呢,对了,别乱砍溅的哪都是血,收拾起来麻烦”。 鲁豹不解道:“黑灯瞎火的咋仔细嘛?”。 胡子嫌弃道:“说你傻还不承认,咱们顶盔披甲的又不怕伤,认准了再捅,别猛砍”。 鲁豹看看他手里拎的那条棒子,撇嘴没再说话。 趁着最后一丝亮光众人摸到近前,没有堡墙,十几间土房建于平地,屋后是个近两丈高的烽火台,一共五个门口,正好一伙一个。 一天两顿没什么消遣方式,大多数人都会早早睡下,这帮人在这里时间应该不短了,又是这种严寒天气,松懈是必然的。 慢慢靠近门口两侧,半蹲着身子取出短刀,都准备好后,胡子用吐蕃话大声喊道:“马怎么跑了!快出来!”。 屋里一阵杂乱的响动,有人打开屋门跑了出来,烦了一把捂住他嘴巴拖到旁边,一个兄弟的短刀已经捅进胸口,那人挣扎几下软软瘫到地上。 这一幕在各个门口上演,众人手法娴熟,连续放倒十几个,直到听屋里一声大叫,却不见再有人出来。 烦了提刀便冲了进去,屋里漆黑一片,他也管不了许多,仗着自己身披铠甲闷头向前,碰到人就拽过来,顺势捅两刀,丢开再抓下一个,惨叫声一时大作。 连续捅了四五个,摸到下一个竟然有甲,知道是自己兄弟连忙停手,“没了吧?点个火,把叫唤的先拖出去”。 时间不长,各屋都点了亮,把那些人又挨个补了一刀,总共二十八个,各处仔细搜了一遍,“行了,干净了!”。 “有人伤到没?”,众人皆摇头。 “中了,咱们有窝了”。 “去砸个冰窟窿,把死尸丢进去,冻地上不好收拾”。 “找米熬些热粥”。 “跟我来几个,把兄弟们接过来”。 守烽火台的基本就是炮灰,本就战力弱又毫无防备,被一群安西老兵偷袭,结局是注定的。 粟米不少,一百多只羊,还有十几匹战马,过日子的家什基本齐全,众人围坐一起,哈哈大笑。 烦了住那间单独的小屋,铺好被褥,把月儿放到里边,长舒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月儿不用睡在野地里了,很快就能好起来,我弄点热水,给你擦洗一下”。 可能是鱼汤真的管用,也可能是终于能放松下来,月儿精神好了不少,说道:“哥,明天再洗,你歇歇”。 “没事,等着啊,大姑娘要干净”。 月儿看着他出去,却听到外边“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紧接着胡子惊呼,“烦了!”。 “快来人!烦了死过去了!”。 “完了!没气儿了……”。 第26章 又一年 弟兄们私下里常说,烦了一定会倒下,空身人都挺不住他还背着一个,可他硬是把月儿一路背到了居延海,很带着弟兄们一起拿下了烽火台,等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他却突然倒了。 胡子和朱勇都说他当时没气了,七手八脚抬进屋里却又活了过来,不得不说这家伙真是命硬。 牛鼻子说没什么大事,本来憋着一口气还能撑住,事儿办完气也散了,身子自然就顶不住了,养些日子还能缓过来。事实证明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因为头天晚上还挥刀搏命的汉子,第二天有大半都没能起来,到第三天清晨,六十个安西兵,还能爬起来的不到二十个,平时的硬汉全部病倒。 身体和心理早已超过承受的极限,突然放松下来,他们马上就要偿还透支的体力和心力。 烦了倒下,月儿身体却在奇迹般的恢复,兄妹俩倒是配合默契,总能留一个照顾另一个。 把他扒的精光,从头发到脚趾一点点擦洗,瘦骨嶙峋的躯体,纵横交错的伤疤,她曾以为这副身体有无穷的力量,现在却又如此虚弱。 烦了连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如同一个布娃娃任人摆弄,“月儿……让阿墨来……”。 月儿继续认真擦拭,歪头笑道:“哥,你伺候我拉屎撒尿这么久,我给你擦下身子你还害羞?又不是没见过……”。 烦了无奈道:“女孩子家不能说粗鲁的话……等下,你别动那里……”,用尽力气捂住重要部位,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 月儿把他手拿来继续擦拭,“你跟米拉……我不小心看到……”。 烦了老脸一红,有一阵确实玩的有点疯。 闭上眼睛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哥你念什么经啊……”。 烦了哀求道:“月儿,我还是自己来吧……”。 空气宁静了一会儿,月儿小声道:“哥……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烦了欲哭无泪,苦笑道:“月儿,这不是喜不喜欢……这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你别动了……”。 月儿一丝不苟的擦拭完,给他盖好被子,俯下身低声道:“哥,等你身子养好,我就做你女人”。 烦了觉得自己就是个禽兽,“月儿……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过去半月,年轻人毕竟底子好,许多兄弟都已能下地活动,唯独他还是无力的躺着。 旭子喘着气走了进来,“没事吧?”。 烦了翻个白眼,说道:“看我像没事吗?”。 旭子坐在旁边道:“鲁豹带人转了一圈,南边那个烽火没动静,没发现附近有人”。 烦了道:“老实待着别乱跑,让兄弟轮流上烽火台看着就行,不会有人来的”。建在这种地方的烽火,除非主将有意用兵,否则可能几年都没人搭理。 鸠占鹊巢占据这里,弟兄们病的病弱的弱,急需休养,悄悄待着就好,可别没事招出事来。 旭子点点头,“后边怎么打算?”。 烦了叹道:“先养着,过完年再说吧,得明年夏天以后才能动身了”。 眼下三九寒天,人和牲口都弱成这样,养好身体怎么也要几个月,牲口要吃上青草才能慢慢恢复力气,且住着吧。 旭子闷声道:“离开安西快一年,若是走山南河西,咱们早就到长安了,如今……”。 若是盛唐时,一路州县驿馆齐全,快马俩月就能到长安,可惜现在不是当年,河西已经没有大唐王旗,他们只能绕行这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烦了道:“别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有那心思想想回去后怎么办吧”。 旭子一愣,答道:“把公文兵册呈交朝廷,然后……”。 “然后怎样?接受朝廷给的小官,混吃等死?”。 军中讲的是班底人情,安西与大唐隔绝这么多年,他们没有人脉,没有朋友,几十个残兵谁愿搭理? 旭子自信道:“凭咱们兄弟的本事,在哪都能出头!”。 烦了点点头,皱眉道:“是啊,真刀真枪的上阵厮杀,咱们兄弟都不弱,可是……算了,回去再说吧”。 胡子和朱勇等人乱纷纷涌了进来,“该说故事了!抬走!”,说罢不待烦了说话,抬起他去往隔壁大屋。 天寒地冻的实在是无聊,幸亏有人会说故事,只是烦了小屋实在狭窄,众人索性每天把他抬过去。 烦了倚着被子道:“哪有你们这样的……说吧,今天想听什么?”。云九小说 “那还用说?武松打虎!”。 “对!我就愿意听这个!”,众人纷纷附和。 烦了无语,“你们听过别的嘛?老子一肚子好故事,荤的素的,文的武的随便挑,就不能换一个?”。 “俺们就愿意听这段!”。 “对!就这个!”。 烦了求饶道:“咱换一个吧,行不?要不我给你们讲讲武松打虎后边的事?”。 “后边?后边还有?”。 烦了精神一震,终于不再讲武松打虎了,叫道:“后边还有狮子楼!血溅鸳鸯楼!醉打蒋门神……”。 朱勇嗡声道:“我还是想听武松打虎”。 有人小声道:“还是说武松打虎吧,下回再换”。 “就是,就是”。 烦了张了张嘴,无奈点头道:“好好好,武松打虎,武松打虎……这老虎是真够倒霉的…… 说武松来到了清河县……”。 有人打断道:“是阳谷县……”。 烦了本来就气不顺,闻言大怒,“今天就打清河县的!你他娘的白听书不给钱,连声好儿都不叫,就知道叽叽歪歪的挑毛病!不听滚蛋!”。 一片喧闹中,元和八年走到了尽头,这一年安西都护府陷落,死了很多豪杰,这一年他们走了很远,一路丢下许多兄弟。 时间是最公平的,无论是歌舞升平的长安,还是战火纷飞的西域,又或者这座大漠中的孤岛,都一样迎来了元和九年。 第27章 欢乐时光 居延海分了东西两个大海子,中间相隔几十里,土地肥沃,水草繁茂,这么大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个部落,就只有他们这几十个人。 没有了战阵厮杀,没有了顶风冒雪的赶路,连操练都没有,只剩下吃饭,睡觉,闲扯淡,日子过得安逸又有些枯燥,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躺着聊天打屁,无聊的时候便去捉鱼,打猎,海子里有成群的肥鱼,还有无数水鸟,每次都能收获颇丰。 不知不觉春天就来了,没有风的时候,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真是一件美事,一个兄弟叹道:“这他娘的才叫好日子,我骨头都酥了”。 胡子道:“我骨头倒是没酥,就是胖了不少”。 有人笑道:“确实,光凭你这身膘就能娶个俊婆娘”。 朱勇嗡声道:“我……”,“闭嘴!你别说话!”,烦了一听到他开口,马上打断。 “凭啥不让我说话?”。 旭子慢悠悠道:“因为你容易把大伙带跑”。 众人哈哈大笑。 勇子这家伙的脑回路跟常人不一样,悲伤的气氛能搅和成哭笑不得,欢快的时候也能一句话带成沮丧,众人已领教过多次。 鲁豹正在教李正武艺,教的倒是认真,可惜进度缓慢,那厮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 月儿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旁边的兄弟忙给她挪位置,虽然她只是一个胡女,但烦了的态度才决定她的地位,无论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烦了对她视若珍宝,弟兄们就会敬着。 坐到烦了旁边,顺势抱住胳膊,这个动作在一群糙汉面前不太合适,可她并不在意,哥哥都没挣脱,在意别人干嘛? 烦了也觉得不太合适,可他怕如果挣开,月儿脸面会不太好看,想想还是算了,愿意抱就抱吧,一起睡了这么多年,抱下胳膊算个球。 胡子和朱勇与她最熟,说话也随意,胡子道:“月儿,自家兄弟面前无妨,将来回去长安,可不能这样”。 月儿眉头一皱,“哪样?”。 胡子知道她的脾气,解释道:“长安城里贵人多,听说规矩也多,外人面前还是不能太随意”。 月儿不悦道:“我在王府里也是这般,王爷都没说什么”,想了下又不太放心,问道:“哥,我说的对不对?”。 第28章 关系和谐 五月初六,十几个骑兵分散而来,留下了十个。 五月二十一,三十多骑又至,留下二十多个,其余逃散,吐蕃人应该已经基本摸清了这里的情况。 众人开始宰羊烤肉干,战马有近九十匹,可惜马力还没有完全恢复,骆驼三十余头,粟米和盐巴已经装好,装水的皮囊收拾干净补好,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每匹马每天加一升粟米,膘长的太慢了”。 常言说秋高马肥,吃饱了青草再补上一段时间的草籽马儿才够壮,湖边虽然水草丰美,可时间终究还是太短,只能加粟米。 不过这里不包括巴扎,它是所有马中最壮的一匹,这家伙总能找到吃的,烦了眼睁睁看着它从湖边叨起一条鱼几口吞下去,心中相当不爽。 “怪不得我最近钓不到鱼,都让它给吓跑了!”。 胡子道:“把这个岔子围起来,水排干,一定能捉不少大鱼”。 烦了满脸嫌弃,“我就看不起你这种人,抽水捉鱼最没技术含量”。 一直等到了六月二十,期待已久的吐蕃骑兵终于再次出现,几十骑并没有靠前,只是远远看了一阵便退了回去,烦了和旭子立刻决定,“明天清晨出发!”。 吐蕃人已经完成了准备,大队人马随时会到,必须马上走。云九小说 现在是居延海最美的时光,水波粼粼,水鸟成群,岸边草木没膝,郁郁葱葱。篝火,烤羊,烤鱼,水鸭,众兄弟围坐,世间应该再没有更惬意的事了。 “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走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等打完了仗,咱们带着婆娘来这里住下”。 “真是好地方……”。 月儿依着烦了胳膊,看着跳跃的篝火道:“哥,你想住在哪?”。 烦了忽然有些迷茫,以前在安西在疏勒,总会不时想到大唐,想着去关中,去长安,去关东……仿佛有根线一直在牵着他,却从没想过将来住在哪里,哪里又是自己的家呢? “你呢?你想在哪里安家?”。 月儿答道:“哥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烦了点点头,又问道:“阿墨你呢?你想在哪?”。 阿墨笑道:“我跟着阿塔”。 “嗯,好!”,月儿和阿墨都比自己清醒,家并不是某个地方,也不是某栋房子,家是家人,有家人的地方就叫家。 六月二十一清晨,胡子率一火兄弟前队探路,鲁豹率两火人断后,众兄弟把捆好的东西放到骆驼上依次出发。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群垂死的人重新变得强壮,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是不是给留下行字?比如写上安西兵在此借住什么的?”。 朱勇道:“留个球,本来就是大唐的地方,咱们住些日子能叫借?”。 烦了一想也是,“巴扎!你又死哪去了!”,一匹高大的黑马从水里跑了上来,浪花飞溅,嘴里还叼着一条肥鱼。 众人翻身上马,“走了!”。 等走出一段路,齐齐回头看向那个小小的烽火台,可能他们到老都不会忘掉这里吧。 当天赶路百里,在东海子边露营,再向东地势渐高,草木稀疏,那是一片广阔无边的大沙漠,这片沙漠便是漠南漠北的那个漠。 队伍沿着大漠边缘走向东北,五天后转向正东,他们已经不是新手了,这次的准备更充分,而且没有严寒,有稀疏的青草,虽然水源依旧稀缺,但牲口有青草补充水分,能省下不少水,每天半天赶路,半天放马休息,脚程依旧快了一倍不止。 一路顺利到七月初九,正在赶路,鲁豹传回消息,前边有个小部落,众人精神一震,正好补给快要用光,这就来菜了! 大队稍等,凑齐四十人策马冲向那个部落,套路很简单,我们需要粮食牛羊,要么你老老实实的给,要么我们自己拿。 烦了远远看了一眼,只有二十多个帐篷,“人不多,最多百十口,走!”。 四十骑从坡上直冲而下,那部落的人也看到了来势汹汹的骑兵,正一片慌乱。 冲到近前,部落里的人也聚到了一起,三四十个男人手持弓箭木叉站在前边,妇人和孩子则躲在后边满脸绝望。一边是横刀雪亮,一边连个正经的铁器都没有,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他们只能认倒霉。 烦了举起左臂,“止!”,众兄弟齐齐勒马,显示出高超的战斗素养。 越众而出走到近前,说道:“我们路过,需要……”。 一个年长的汉子看着众人手中横刀,上前问道:“可是大唐天兵?”,大唐话说的还不错。 烦了一愣,这么乖巧的吗? “正是!”。 那族长忙跪地行礼,“原来是天兵至此,小的不知,未能迎接,还请将军恕罪……”,部落的人也纷纷跪地行礼,脸上反而没了惶恐之色。 烦了挠挠头,人家这么客气,再舞刀弄枪的好像也不太合适,遂揭掉面巾,干咳一声道:“你们哪个部落的?”。 那族长看到他的面孔更加放下心,忙道:“小的们是奚耶忽部一支,将军路过小部,快请下马歇息”,说罢回头喊道:“快去宰杀牛羊招待天兵”。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再下手好像不太合适。众人对视一眼下马上前,这种小部落也不怕他们搞事,看看再说。 后面发生的事很俗套,篝火烤羊漂亮姑娘。 老族长再三解释,还以为遇到了马匪,若早知道是大唐天兵,断然不敢无礼。烦了厚着脸皮一番旁敲侧击,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其实原因不复杂,从大唐朔方镇的历史就能看清楚,原本设立朔方镇就是为了拱卫关中,防御目标自然是漠北的草原部落。 从漠北过阴山河套,渡过黄河后可以直扑关中,也可以去山西,这条路一直是草原人南下的主要通道之一,也是中原王朝的防守重点,设立朔方镇也没什么毛病。 关键在于大唐不修长城,从贞观年间灭亡东突厥后便经略漠北,有了燕然都护府,这条传统防线便成了后方的备用防线,一直以来根本没仗可打,后来安北都护府虽撤了回来,大唐与回纥(回鹘)的关系却还是非常不错,这道曾发生过无数厮杀的防线还是不打仗。 一百多年的和平,古道成了繁华的商路,也没有仇恨滋生的土壤,使得附近部落对大唐越发友善,结果就是当这个小部落发现他们是大唐军队,立刻便放下戒备热情的招待。 烦了等人面面相觑,还真没想到,大唐与这里的草原人关系这么和谐,小心问道:“山南地(河套平原)还有大唐军队驻扎?”。 那族长道:“那咋没有呢,一直都有大唐关城在”。 在黄河以北的阴山及河套平原还有大唐军队!烦了心跳突然加快,又问道:“从这里往东,到狼山口有多远?”。 老族长摇摇头道:“小的不知道里数,听东边部落说要走三个满月”。 部落迁移速度不快,他们说的三个月,快马用不了一半时间,也就是说…… “再有一个多月,咱们就能到大唐地界了……”。 第29章 西受降城 本以为要过去黄河才能到大唐地盘,在得知河外三城还在的时候众人大喜过望,这意味着不仅能更快进入大唐地盘,连想办法过河都省了。 小部落献了一些补给,作为大唐正兵自然不能丢了面子,直接丢给他们一头骆驼,哥们就喜欢看他们感恩戴德的样子。 后边的路程仿佛回到了阿依带路时,一个个部落接力,陪着笑脸迎送,不过这回不是因为回鹘公主的面子,而是大唐的面子,众兄弟纷纷挺起胸膛,矜持的拒绝那些部落姑娘,同时一路丢下骆驼,多余的战马,甚至横刀,脚程越来越快。 从兴奋难耐,不停的说着回到大唐要做什么,后来慢慢开始惴惴不安,可能这就是近乡情怯吧。月儿阿墨和李正越来越沉默,紧紧跟在烦了身边,对于他们来说,大唐与天国是一样的。 李正靠近道:“校尉……小的……我,我想退出正兵”。 烦了一愣,“你不是一心入正兵嘛,干嘛要退出?”。 李正喏喏道:“小的武艺实在是不中,若是去了军中,恐怕是……”。 烦了点点头,李正的担心不无道理,没根基没本事,还是个胡人,确实不好混,“那你想做什么?”。 李正低声道:“小的想跟着校尉,为奴为仆都好”。 烦了道:“李正,我也没到过大唐,许多规矩不懂,你跟着我未必能有下场”。 李正道:“若跟了郎君没下场,小的也实在不知跟谁了”,说着跪地道:“求郎君收留小人”。 烦了皱眉道:“我怕到时……”。 “哥”,月儿道:“收了他吧,若不收,他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烦了一想也是,遂点头道:“也好,那你就跟着吧,将来若有好去处,咱们好合好散”。 李正忙连磕了几个头,“小人愿意世代为仆!”。 看他小跑着去找旭子,阿墨又靠近道:“阿塔,我也想……”。 “想个屁!”,烦了打断道:“阿墨,我是你阿塔,不是你的主人!”。 阿墨道:“阿塔,进关的时候要录文牒……”。 进关要用通关文牒(类似于通行证加身份证),而他们这些人是妥妥的大唐黑户,只能重新落籍。安西兵倒好办,直接落入兵籍就行,李正落在烦了名下为仆也没问题,阿墨和月儿就比较麻烦了。 你说这是我妹妹这是我儿子?傻子都不信,这是帮外国人骗取大唐身份,可烦了又实在不愿他俩落在自己名下做奴仆,心里实在别扭。 月儿劝道:“其实都一样的,只是个名分”。 烦了微微摇头,“看看再说吧”。 七月二十八,众人至山后大路,遂转向向南,路上回鹘商旅川流,都好奇的看着这群奇怪的人。 确实是一群奇怪的人,大部分都是唐人面孔,有些却带着明显的胡人特征,满脸风尘,衣衫褴褛,腰挎横刀,却又胸膛挺直。 七月三十过午,狼山谷口遥遥在望,谷口右侧高处有一座烽火建于高处,大唐王旗正迎风展开…… “我……我去撒泡尿”,朱勇跳下马跑进树丛。 “我也去!”。 “等等我”。 六十三个人,连牛鼻子在内全都去了一趟…… 众人凑齐互相看一眼,“脸上不脏吧?”。 “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好好洗刷一番,歇两天再进关……”。 “我看行……”。 胡子怒道:“干!千万里都走过了,家门口还不敢进了?进!”。 众人齐齐一咬牙,“干!”。 一声喊引来活路商旅一阵侧目,纷纷避开几步。 众兄弟深吸一口气齐齐翻身上马,“走”,六十多人分成两队走向谷口。 待离五百步,早有军卒发现了他们,一骑飞奔而来,一个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众人一番,看不出众人来路,遂大声喝道:“尔等何人!速速通报!”。 旭子在马上一抱拳,没等说话眼圈却先红了,颤抖着声音道:“我等安西正兵!奉安西大都护府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某之命,呈送公文于陛下……”,话刚说完,已泪如雨下。 那兵卒听完一愣,再上下打量众人一番,小心问道:“你说安西?”。 郭旭大声道:“某乃安西正兵致果校尉,郭旭!”。 那兵卒忙抱拳一礼,“将军慢行,属下去报!”。说罢拨马向南冲去,边跑边大喊,“安西兵!郭王爷的安西兵!安西兵回来了……”。 随着兵卒一路大喊,谷口处一片哗然,“安西来人了!”。 商旅很快闪到路边,许多人拿出吃食水囊举过头顶。 天下精锐安西兵,孤悬塞外几十年的安西兵,已经几十年都没有音讯的安西兵…… 众兄弟挺直胸膛催马向前,不多时已至谷口烽火处,有数十士卒在侧,为首队正抱拳道:“属下已着人报于将军,校尉远路辛苦,请暂驻歇马!”。 众兄弟热泪盈眶,下马还礼,“兄长戍边辛苦!”。 胡子大哭道:“到了!到大唐了!”。 本来众人还强自忍耐,被他这一声喊,再也忍不住,所有人放声大哭。 众士卒上前扶住众人至阴凉处,有人拿来清水吃食,围着询问一路辛苦,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一年八个月,出发时一百零五个安西兵,半路捡到鲁豹,至大唐关城者五十九人…… 时间不长,一队骑兵自南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长须中年人跳下马,拱手道:“某乃西城守将裴严,诸位可是安西将士?”。 郭旭忙取出自己的令牌道:“属下安西校尉郭旭,奉王爷之命进京呈送公文!”。 裴严看过令牌,安西都护府的大印赫然在目,忙双手送还,“郭兄弟辛苦,快随某去关城歇马”。 众骑兵闪开道路,手扶横刀,满脸崇敬的看着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是安西兵,来自万里之外的大唐安西都护府…… 一行人跟随裴严进入略显破败的西受降城,守城官兵一千余人大声呼喊,“安西!安西!安西……”。云九小说 裴严带他们住进最好的驿馆,有许多奴仆前后侍奉,“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接风!”。 原来没有刁难,没有盘问,没有歧视,甚至没人问月儿和阿墨是什么人。只有热情的问候,由衷的敬佩,朔方将士用最纯粹的方式迎接他们…… 烦了洗了个澡躺在榻上,一切犹如梦幻一般,他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难道回到大唐了? 竟然回到大唐了? 真的回到大唐了? 第30章 并不简单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在阴山以南,黄河几字弯顶部的北岸有一条狭长的平地便称河套。这块地方水网密布,土地平坦肥沃,是不可多得的宝地,再那条南北大通道,这里便成为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必争之地。 大唐在北岸筑城三座,除了烦了他们住的这个,还有中受降城(包头附近)和东受降城(呼和浩特附近),这三座城也称河外三城,分别相隔四百余里,牢牢控制着黄河北岸的河套平原及阴山一线,组成一个坚固的防御体系,拱卫大唐北疆。 河外三城不但是军中要塞,还负责管理屯田,西受降城还要负责与回鹘的互市,双方商贾都在此交易。 住在舒适的驿馆里,众兄弟几乎都一夜没睡,第一次住在大唐的地界,大唐的屋子,大唐的被褥,一个个土包子都兴奋过头了。云九小说 一大早裴将军便派了文吏过来,给众人填写文牒,方便日后行走,众土包子连声感叹,裴将军真是细心周到。 烦了厚着脸皮说月儿是自己妹妹,阿墨是自己儿子,那文吏连头都没抬就填写用印。最后说将军已安排酒宴,请诸位中午赴宴洗尘,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翻来覆去看着手中文牒,按上面记录,阿墨叫杨墨,是自己与某胡女的儿子,月儿则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妹妹,名字就叫杨氏。 心中不禁有些迷惑,“这么随意的吗?”,月儿勉强算说得通,跟阿墨的年纪明显就对不上,竟然也给通过了? 又看看李正,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早知道这么容易,就不把你填成仆人了,说你是我弟弟估计他也能认”。 李正笑道:“能给郎君做仆人,小的求之不得”。 正说着话,玉清子走了进来,还背着包袱,“贫道先回山向师父复命,你们慢慢走慢慢走”。 烦了没劝他歇两天一起走,这牛鼻子死倔死倔的,劝也没用,“行吧,月儿给拿些盘缠,道长回去看看,若是令师没了,就……”。 “住口!”,牛鼻子大怒,“吾师必定健在!”。 烦了把金子塞到他手里,说道:“个不知好歹的货,走吧,找你师父吃奶去吧……”。 众兄弟送他到驿馆门口,齐齐抱拳道:“道长一路顺风!”。 玉清子眼圈也有些发红,向众人依次行礼,“待回山侍奉过师父,再去长安与诸位兄弟相会”。 他这一走倒让众兄弟有些惆怅,其实牛鼻子这人挺好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但有热血讲义气,医术也还不错。 烦了叹道:“他跑的倒是快,在王府被他敲了一棍子,一直也没找他报仇……”。 带着月儿和阿墨在城里转了一圈,城虽不大,城墙也有些残破,但大街上很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各种面孔的人操着各种腔调口沫横飞,货物更是琳琅满目,基本能想到的这里都有,与安西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大唐,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啊……”。 临近午时,裴将军亲兵赶到驿馆,请旭子和烦了去赴宴,裴严乃一城主将,官居正五品,能亲自设宴款待二人已经自降身份,至于胡子朱勇等人则完全不够资格。 酒宴奢华,还有天德军几位将领作陪,侍女奴婢穿梭其中,旭子和烦了没经过这种场合,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裴将军没有丝毫架子,还耐心的教他们各种宴席礼仪,为二人缓解了不少尴尬。 有人出言提醒,裴将军乃是出身河东裴氏,裴将军谦逊的摆摆手,“不敢轻易提及,唯恐辱没家门”。 可怜的烦了和旭子哪懂这些,还是经过别人介绍才知道,河东裴家乃是妥妥的名门望族,光宰相和大将军就出了许多个,比如有名的裴行俭将军……便是在当朝,也有不止一位官至宰相。 烦了再次看向风度翩翩的裴严,以前听说过世家门阀,以为多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货色,靠着祖宗名声混功劳,没想到自己错的离谱。 裴严在草原和城中的名声不小,不但有仁爱之名,据说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如今却在谦逊微笑,耐心的教他和旭子各种礼仪,照顾他俩的面子,其文才武略,风度修养,简直无可挑剔。 千年世家所培养出来的子弟,无论武艺学问,还是见识修养,还有与生俱来的气度,人脉等,与普通农家子弟相比真的优势太大了。 唯一让烦了和旭子好奇的是,席间一直在说些大唐趣事,对于安西都护府一个字都没提,偶尔有人好奇问一句,裴严也会马上岔开话题,这很不符合常理。 直到酒宴结束,裴严亲自送二人出门,临近分别才低声道:“我已将消息急递报于李郡王,两位兄弟静候消息便可,莫要横生枝节”。 (李郡王,便是大唐朔方(灵武)节度使,安定郡王李光进,这位郡王戎马一生,军功卓著,乃是大唐名将,他弟弟李光颜也是排的上号的名将,哥俩是归附的铁勒阿跌氏人,后赐李姓。) 二人沉默着回到驿馆,面色都不太好看,他们本以为一路赶到长安,将老郭的奏书以及历年殉国兵册交上去,让朝廷知道安西陷落,下旨抚恤殉国将士的亲族就完事了,最多再给弟兄们安排个小官职。 可如今看来,事情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旭子低声问道:“报于李郡王是应该的吧?”,将消息报给上司,让上司做决定,貌似也对。 烦了皱眉摇摇头道:“不止,这位裴将军是有意躲开”。 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知道,好吃好喝伺候着交给上级决定,裴严明摆着就是认为会有麻烦,特意远远躲开。 旭子没想到,千辛万苦回到大唐,才刚刚一天,竟然遇到这种事,心中满是委屈,“为什么?有什么可躲的?”。 安西已经支撑了这么多年,朝廷应该早就有陷落的思想准备,弟兄们只是送信而已,能有什么麻烦? 烦了叹道:“旭子,我真的庆幸咱们从朔方进关,若是在别的边镇,恐怕会更麻烦……”。 第31章 不讲情面 朔方军与安西兵天然就是一派,根源来自一位大唐的传奇人物,汾阳王郭子仪。 这位老爷子,武状元出身,历任四朝,功劳多到数不过来,官职也多到数不过来,更牛的是位极人臣还得以善终,连宗族后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八个儿子八个女婿全部显赫一时,这在史书上可能都绝无仅有。而朔方军就是他的老根据地,朔方军跟着他东征西讨,也有无数军中将领受他庇护出人头地,其中也包括他的亲侄子,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郭昕。 军中讲的是传承和派系,朔方与安西因为这两叔侄的关系,天然就是一派。 旭子皱眉道:“裴将军为什么不问安西?还不许别人问,他怕什么麻烦?”。 烦了往后一趟,“我怎么知道,老实等着吧”,无论裴严心里怎么想都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只能乖乖等结果。 正无计可施,胡子和朱勇气呼呼走了进来,怒道:“有几个军中兄弟特意来请俺们吃酒,被看门的给挡回去了,拿咱们当什么人了”。 烦了眉毛拧在一起,看来裴将军不止自己不想与安西太近,连手下都不许。 鲁豹走了进来,说道:“裴将军派人送来五百贯钱,(铜钱每贯千文,每吊一百六十文),说给弟兄们扯衣裳穿”,出去看时,裴严亲兵已经卸完车,什么都没说便行礼离开了。 打开箱子,全是麻绳穿好的铜钱,晃花了众人的眼,铜钱每贯重约八斤,五百贯整整四千斤,“真是好大手笔……”。 烦了脸色阴沉,沉吟片刻后道:“弟兄们每人拿两贯先花着,以后出去耍,别跟西城的兄弟闲聊,更别提安西的事”。 众兄弟一愣,胡子道:“啥意思?西城的兄弟挺好的,为啥不理人家?”。 烦了冷着脸道:“放心吧,他们以后也不会理你们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裴严的意思,好吃好喝等着上边做决定,拿钱堵住嘴巴。 朱勇不服道:“凭啥不能说?安西兵哪里错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烦了“砰”的一脚将一个木箱散架,铜钱洒落一地,“就凭咱们是一群丧家之犬!行不行!”。 众兄弟默然低头,安西已经没了,弟兄们真的就是丧家之犬,只能任人拿捏。 朱勇小声道:“不说就不说,听你的就是……”。 烦了扭头进屋,躺在榻上紧紧闭着双眼,旭子进到屋里坐下,叫了一声,“烦了……”。 第32章 上船 “净白人陈志有礼,两位将军请先登船歇息”,接待烦了等人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面相柔和,态度不卑不亢,让人很舒服。 三艘木船都不小,特别是第一艘装饰非常华丽,许多男女奴婢身穿锦衣,处处透出奢华,一群土包子瞪大眼睛到处打量。 人是一回事,主要是船,别说这么华丽的船,他们此前只见过木筏子,众人好奇的看着陈志和大船,陈志和船上的男女也在看着他们,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凡事不懂就问,烦了也实在忍不住好奇,低声问道:“这位兄弟,净白人是什么官职……”。 他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依旧不小,四周立时为之一静,那陈志有些尴尬的笑笑,“将军,净白人就是……内臣”。 “内臣?”,烦了还是不明白。 “奴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 这回烦了明白了,脱口而出道:“你是太监!”,再次上下打量陈志,蛮清秀的小伙子,竟然是个太监…… 那陈志笑着摆摆手道:“不敢称太监,只是个娘娘身边的给事”。 “不,你早晚会做太监的”,烦了恭维道。刚要上船,突然又反应过来站住,“娘娘?贵妃娘娘?那个……陈……陈太监,贵妃娘娘派你来接我们?”。 烦了有些懵,这怎么还把皇帝的老婆给惊动了?大唐的规矩这么奇特吗? 陈志微笑道:“将军先请上船,待我慢慢分说”。 最终烦了和旭子等人上船,鲁豹和朱勇等大半兄弟则打死都不上船,选择骑马在岸边跟着。 月儿死死揪住烦了衣角,一瘸一拐的走过船板,木船分为三层,婢女把他们带进各自船舱,这才发现里面装饰镶金嵌银,还有从没见过的细瓷杯碗,锦罗刺绣,无尽奢华。 “好家伙……”,趁左右没人,烦了与月儿和阿墨一通到处乱摸,面面相觑,“都是好东西!”。 月儿两眼放光,拿起两个杯子就往怀里揣,阿墨则去解刺绣床幔,烦了连忙过去夺下,“干嘛!丢人不丢人!没出息! 现在别动,下船的时候再拿……”。 因为有满肚子疑惑,很快与旭子一起找到陈志,舱门关闭后再不怕人多眼杂,陈志知无不言,一五一十的回答他的问题,听的二人目瞪口呆。 当今皇帝没立皇后,后宫最大的就是贵妃娘娘,而这位贵妃娘娘不是外人,正是汾阳王老令公的亲生孙女,也就是老郭的堂侄女,郭家上下有多人在朝为官,更爆炸的是,贵妃娘娘的亲儿子李恒乃是大唐太子…… 据陈志所说,贵妃娘娘在得知安西兵回到大唐的消息后,立刻令他来接人,还特意嘱咐一定要接待好伯父的下属。 烦了与郭旭对视一眼,感觉如做梦一般,上一刻还如丧家之犬,转眼又变成贵妃娘娘眼前的红人了,老郭的侄女,按辈分应该叫姑吧?这可是真亲姑啊。 “恨不能在老令公鞍前马后效力啊……”。 老头子真是牛出了天际,全天下交口称赞,皇帝当众称尚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自己活到八十五,死后多年,家族依旧显赫无比。 烦了问道:“那西城裴将军和灵武李大帅……”。 陈志低声道:“百官三次请立贵妃娘娘皇后,陛下都借故推脱。 裴严乃是裴家子,有两位裴相的关系……至于李郡王,他镇灵武,兄弟李光颜任忠武军节度使,本是铁勒人,又出身河东……”。 烦了完全明白了,“明白了!走了!”。 陈志一直在仔细观察二人脸色,看他们要走,笑眯眯问道:“两位将军可知娘娘用意?”。 烦了道:“我等都是粗人,习惯了刀枪说话,恩仇也是一样”。 陈志抚掌道:“我看将军倒是个精明人,日后一定前途广大”。 烦了一语双关道:“都在一条船上,都一样”。 陈志大笑道:“好!娘娘果然没看错人,船上的奴婢将军尽管使唤,不必见外”。 烦了点点头,推着旭子离开。 待到僻静处,旭子皱眉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裴将军与李帅怎么回事?”。 烦了无奈摇摇头,旭子天生不适合这种事,遂给他解释了一下。 第33章 没有恶意 宦官在大唐是个既让人羡慕又让人鄙视的行当,鄙视的原因都清楚,羡慕的自然是荣华富贵,其实大多数人都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那些封侯拜相的大宦官风光无限,却也有无数忍气吞声的小角色白白挨了一刀…… 成为呼风唤雨的大宦官可不容易,单靠察言观色拍马屁远远不够,还要有过硬的本事才行,文才武艺,心机手段,还有机遇和贵人提拔,种种机缘凑到一起才有可能成为宦官之星。 至于陈志,既不是威风八面的大监,也不是最底层的烂泥,他是个中不溜儿,官职中不溜,也总干些中不溜的活儿,介于牛叉和烂泥之间。 当内侍,跟对人最重要,最顶级的靠皇帝,差点的靠太子,再差点的是皇后,太后,陈志本来想靠皇帝的,后来发现竞争实在太残酷,索性退一步跟了贵妃,虽然算不上心腹,但也算借此出了头。 让他来接这帮安西兵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情愿,原因很简单,贵人忘性大,出趟远门或许贵人就把你给忘了,再回去的时候发现早有人顶了你的位置,能不能再起来那得看本事和人脉,况且几十个西域回来的残兵,怎么看都没什么价值,可贵妃说了话哪轮得到他拒绝,只能老老实实上路。 作为宫里人,察言观色是本能,谁什么脾气什么地位,不敢说一目了然,至少能看个差不多,接到人后他马上就发现不寻常,郭旭姓郭官职也最高,他以为必然是正主,没想到并不是,这群人有事的时候竟都在看他那个叫杨凡的副使,后来果然印证了他的观察,郭旭沉稳有威望,但首领确实是杨凡,这家伙绝对是个聪明人。 进入马岭水,河面变得宽阔平缓,清澈的河水,绿绿葱葱的峡谷,又加不冷不热的天气,景色宜人,很是惬意。 白天行船,傍晚停泊,这也是陈志每天最期待的时候。 “小志!滚过来干活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哎”,陈志痛快答应一声,跑过去笨手笨脚的帮忙。 烦了边收拾鱼边训斥,“你知道别人为啥不愿跟你一伙不?就是因为你懒!”。 陈志连连点头,“没错,哥哥教训的是”,自然是因为懒,不是因为自己没卵子。 做宦官的通常只能看到别人的两种表情,一副是有求于人的谄媚恭维,另一副是厌恶甚至无视,这次却出现了例外,有人既不巴结他,也不厌恶他,完全拿他当个普通的年轻人看,他好像明白为什么这群人的首领姓杨了。 烦了没想巴结他,却也没看不起他,这家伙从小孤儿,活不下去挨了一刀进宫,是个苦命人,没仇没怨的,人家跑来迎接,干嘛看不起人家? 船上有奴婢厨娘,烦了不太习惯使唤她们,每到停船都下来自己做点,坐船坐的有些晕顺便活动活动,这里景色秀美,不冷不热,也别有情趣,看陈志眼热,索性叫他一起。 收拾鱼腌制,李正在旁边打下手,阿墨准备烤架,月儿则去河边跟巴扎耍,陈志对这个奇怪的组合充满了好奇,却又有些羡慕,他能看出三人对烦了的依赖,更能看出烦了对他们的态度。 陈志靠近阿墨,低声问道:“杨将军一直也没成个家?”。 阿墨想了一下,说道:“我阿娜跟过阿塔,不算成家”。 陈志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娘……”。 “病死了,埋在王府后院,我和阿塔本来也打算埋在那里,坑都挖好了,没用上”。 陈志有些感慨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月娘子……”。 阿墨笑道:“陈家哥哥,大姐的事我不能多嘴”。 陈志又道:“我看杨将军对月娘子可是宠的很”。 阿墨点点头,“我们是山野人,不懂许多规矩,只知道拿刀枪说话”。 陈志看着阿墨似笑不笑的表情一愣,这话听着有些耳熟,“阿墨兄弟此言何意?”。 阿墨注视着他认真道:“陈家哥哥,阿塔给你脸面,我也敬着你,可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千万别打我阿塔和大姐的主意”。 陈志忙解释道:“阿墨兄弟,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阿墨点点头,“我也没有恶意,是为了你好”。 陈志看着这个面相忠厚的黑小子,又看看不远处的烦了和月儿,心中反而更加好奇,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阿墨兄弟,你杀过人吧?”。 “杀过一些”。 “杀过几个?”。 “呃……也没仔细数”。 陈志看得出来阿墨没撒谎,这个黑小子眼中竟然有对人命的漠视,死在他手里的人必定不在少数。 “那杨将军……”。 “阿塔是安西锐士,还有旭子叔,胡子,朱勇,鲁豹……他们都是锐士”。 陈志看了看正与月儿说笑的烦了,又看看远处的安西兵,心中如惊涛骇浪,他知道什么是安西锐士,悍勇无畏阵斩百甲,方可称锐士,斩将夺旗,屡立殊功方可称锐士…… 第34章 郭贵妃 安西大都护府陷落的细节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迅速传遍长安城,国难思良将,板荡识忠臣,在诸藩镇各怀鬼胎,淮西叛乱之际,安西将士之忠勇更显珍贵。 郭王爷升天之际还带走了吐蕃名将尚恐热,更令悲壮中生出许多神奇色彩,令人无尽唏嘘。 陛下当即下令,命宰相亲自主持祭奠仪式,为安西将士招魂,并下旨追封安西大都护郭昕为西平王,灵位列于宗祠…… 这一手玩的相当高明,不但抚慰民意,还鼓舞军心士气,更当众抽了众藩镇特别是淮西吴元济的脸。“看看人家安西的郭卿,再看看你们这帮杂碎……”。 许多人自发在家摆放贡品祭奠郭王爷和安西将士,痛哭之声不绝于耳,而崇阳坊代国公府(郡王降爵继承)也在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老郭亲兄弟就八个,自己又八个儿子八个女儿,孙子几十个,在世的时候郭家上下已超过千口,如果加上分出去的别支就更庞大了),当世第一贵妇郭贵妃回到娘家祭奠伯父。 说她是当世第一贵妇一点都不夸张,郭老令公的亲孙女,升平公主(醉打金枝的那个金枝)的亲生女儿,一大堆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皆身居要职,从出生就贵不可言,后来嫁入皇家,先帝面前都很有面子。(按辈分,郭贵妃是她公公的表妹,丈夫的表姑) 祭奠完毕,代国公郭铸引贵妃去往书房,兄妹俩品茶说话。 “今日早朝,有人请奏着礼部迎安西兵,按你的意思,小四他们给挡了”。 郭贵妃冷笑道:“我就知道,他李家人势利的很,前些天朔方传信的时候装瞎,如今又上赶着去迎,可惜晚了!”。 前些天李光进传信说安西来人,朝堂之上反应平平,安西陷落,几十个残兵败将逃回来,这事不光彩,都没当回事,打算等那帮人来了京城,随便找个地方安排下就行了。 结果淮西出了事,回鹘使者带来了安西的消息,现在需要大造声势以鼓舞军民,皇帝想迎接安西兵,却被挡了回去,理由是正值秋收,此举扰民,而且失地丧师终究不体面,不宜宣扬。 郭铸皱眉摇头道:“因为几个粗鄙的武夫与陛下冲突,有些不值吧”。 “武夫?”,郭贵妃道:“我的大兄,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伯父,你觉得他会在存亡之际特意派几个粗鄙武夫回大唐吗?”。 郭铸一愣,“你是说……”。 郭贵妃自信道:“阿翁生前常说,伯父心机深沉看人极准,他老人家威震西域近五十载,岂能是寻常人?临去派回一群年轻人,岂能是寻常武夫?大兄,这是伯父给咱们郭家留的宝贝!”。 郭铸也反应过来,缓缓点头道:“不错!有传言说回鹘使者亲口说的,可汗欲留安西使者却被慨然拒绝,能被回鹘可汗看重,必非寻常人!”。 郭贵妃酌定道:“所以皇帝才想抢人,让他派人去接上头,一路回到京城再安排官职,还有我郭家什么事?”。 郭铸道:“幸好妹妹出手果决,早早就派了人去”。 郭贵妃笑道:“开始我也没想到,只是想护住下边人,顺便给恒儿找几个贴身人,直到回鹘人来到,才明白伯父用意”。 郭铸由衷道:“幸赖阿翁与伯父,我郭家才能长久啊”。 郭家能富贵这么多年,大半功劳要归于老爷子的长久布局,没想到远在西域的伯父又给家里留了一笔。 “那家里是不是该派人……”。 “当然!”,郭贵妃道,“当然要派人去迎,虽未见伯父书信,可那郭旭分明就是郭家子,家里不去迎接像话嘛?”。 郭铸起身道:“我去安排!”。 贵妃娘娘的銮驾穿街而过回到后宫,这时全城人都已知道贵妃娘娘回娘家祭奠伯父的事,郭家与贵妃娘娘的声望再上一个台阶。 刚进寝宫,却发现老公在等她,一丝不苟的上前行礼,皇帝李纯忙伸手扶住,埋怨道:“说过多少遍了,咱俩还要行这些俗礼?”。 郭妃不冷不热的道:“妾只是贵妃,可不敢失了礼数”。 贵妃这俩字咬的有些重,令皇帝表情一滞。 整个后宫上万人,但皇帝的正牌婆娘只有一个,就是皇后,贵妃比皇后只低一等,但她终究不是正牌,只能算是第一小妾。 大唐皇帝收女人规矩不多,什么身份都能划拉回家,但皇后可不一样,必须身份高贵且得到百官认可才行,当年高宗封武则天,人家武娘子亲爹还是高官,就因为之前家里做过买卖,许多大臣拿这个说事儿,让武娘子很是没面子。 郭贵妃可是原配太子妃,有闺女有儿子,出身更是没话说,任谁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文武百官和百姓也都认可,可就是封不上皇后。 为这事儿百官联名请愿三回,结果亲儿子都封太子好几年了,亲娘还是领不上证,领不了证就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就没法真正母仪天下,守门员都去喝水了,就差一脚,死活不得分。 说实话,不怪郭贵妃,这事儿放谁头上都火大。 老李厚着脸皮上前搂住婆娘,低声下气道:“皇后不皇后的,后宫也是你说了算,外边人都认你,还不是一样?”。 其实老李外边没人,皇后的位子要么空着,要么就只能是郭贵妃,他要敢说封别人,大唐朝廷立刻就得地震。这些年为了应付百官请愿封皇后,他真是想尽办法,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就耍无赖拖着。 其实按他的本心也不是就不喜欢郭贵妃,实在也是没办法。郭老令公实在太牛了,如同一座山笼罩着大唐,郭家人遍布上下,从朝堂到军中无处不在,前几年大儿子得病死了,他觉得二儿子忠厚沉稳可以考虑一下,就提了一句,满朝上下差点把他喷死,最后只能立郭贵妃生的嫡子老三为太子。 可他实在不敢立郭贵妃为皇后,大唐皇位更替向来不太平,郭家本来就势力庞大,若是再立她为皇后,皇城里谁是老大?就算她不着急,也会有别人等不及要这个从龙之功…… 郭皇后把他推开,没好气道:“就会跟我耍无赖相,你们李家人就只盯着占便宜”。 老李笑嘻嘻的贴过去,低声道:“你也是李家的媳妇嘛……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后宫里谁能跟你抢那个位子?我这两天不走了,就在你这……”。 争归争,郭贵妃也确实不想与老公闹僵,没好气道:“说吧,什么事?你这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无缘无故还能想起我来?”。 老李嘿嘿笑道:“还真有件小事,你不是派人接了那帮西域回来的嘛,我想着……”。 “你想什么?”,郭贵妃皱眉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拉拢这帮人嘛?还不是你做的好事!让那吐突承璀掌管神策军,恒儿身边连个像样的人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睡得着?”。 吐突承璀是皇帝心腹,当初一心拥立二皇子李恽为太子,与太子一派是死敌,老李派他掌管禁军,令郭贵妃寝食难安,唯恐那厮忽然搞出大事,这也是她拉拢安西众人的最大理由,得给儿子找靠得住的保镖。 老李也是无奈,总不能把禁军交给贵妃一派,那他自己就睡不着了。 “别急别急,不全要,要一半行不行?正使给你,副使归我还不行嘛……”。 郭贵妃猛的坐直,“来人!陈志有没有书信传回?”。 宫婢小心道:“娘娘……陛下方才要看……”。 第35章 小舅子 老李比表姑大一岁,两人从小认识,称得上青梅竹马,皇家与郭家的结亲,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堪称完美。他知道婆娘什么脾气,要强,性格强势,对儿子和娘家人最上心,但对权势并没有野心,天生的贵小姐,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才对她的小脾气颇多容忍。 两口子感情还不错,可惜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就不能再像普通夫妻过日子那么简单了,各有各的势力,各有各的利益考量,还不能撕破脸,这就使得俩人关系更加微妙。 对于西域回来的那几十个人,他开始时并不在意,郭昕回来还能掀起些波澜,几十个残兵而已,根本无关紧要。 直到回鹘人说了那个消息,保义可汗亲自挽留安西副使,答应嫁女并任挑官职,却被当面拒绝,那人声称:愿回大唐做一守门小卒! 可汗发怒,副使拍案而起,不惜以命相搏,可汗感念其忠贞,欲成其美,遂恕其罪任使团自去。不想其不食回鹘之粮,竟毅然横穿大漠返回大唐,可汗常对下属感叹,你们若能如此,回鹘再无忧矣。 老李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皇帝缺手下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手下无数。皇帝缺忠心的手下吗?很缺! 每个人都有欲望,也都有弱点,权势,金钱,美色,名誉,家族等等,去掉这些,对大唐的忠心还能有多少就只有天知道了,可是有人却拒绝了一切,甘冒万死返回大唐…… 绝对忠心的手下是可遇不可求的,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所以他来到皇后宫里,先拿来陈志的书信。 信中说安西兵人只有数十,但个个弓马娴熟,身经百战,悍勇绝伦,远胜神策军校,乃奴婢平生仅见。只是性情多粗犷,耿直而少礼。 这是废话,文质彬彬的人有几个悍勇的?百战余生的勇士当然粗犷耿直。 陈志还特意提到,正使郭旭,沉稳刚毅,悍勇无畏,颇有威望。但安西兵以副使杨凡为魁首,其人勇而有谋,机敏缜密,更难得心怀仁爱,宽和大度,娘娘多多留意,万万不可错失人才。 老李立刻想起了那个对可汗喊出愿回大唐做一守门小卒的副使,“没错,就是他!”。 他有把握,因为皇帝想招揽人优势太大了,别人能给的他都能给,别人不能给的他也能给,杨校尉这种忠贞的臣子,还能不效忠大唐皇帝? 可惜,以前无往不利的无赖招数这次却没能奏效,婆娘看完陈志的信立刻把他赶了出来。 回到紫宸殿,坐着沉吟良久,心里怎么都不甘心,“来人,招裴爱卿觐见”。 !!!!!!!!!!!!!! 几个奴婢围着月儿给她打扮,奴婢最会察言观色,她们知道烦了对月儿的态度,自然要卖力讨好。 船上的都是官奴婢,所谓官奴婢就是所有权归官府的贱民,如世代为奴者的子女,犯官的家属,抓到的战俘以及所生子女等等,对应的还有私奴婢,比如卖身为仆的,抵债为奴的等等,这类人统称贱民,按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也就是说法律地位等同于牛马牲畜。官奴婢能发卖给私人成为私奴婢,但主人无权放良,而且法律规定贱人不许读书,不许与良人通婚,基本上成为奴婢后便意味着世代为奴,想翻身千难万难。(唐代贱民数目庞大,有学者认为甚至超过五分之一) 月儿一瘸一拐的跑到烦了面前,“哥,好看吗?”。 烦了想骂人,“不好看!”,好好的小姑娘抹的跟日本艺伎一样,什么玩意儿。 月儿噘着嘴巴离开,过了一阵子又跑了回来,“哥,好看吗?”。 “洗掉!”,烦了想撞墙,还特么不如日本艺伎呢。 进入京畿道,两岸人烟渐渐稠密,阡陌相交,离长安还有两百多里,终于有了些繁华的味道。 郭家的人来了,为首是个十七八岁的文弱年轻人,名字叫郭仲文,自称来自郭家六房,按辈分是郭秀儿的堂弟,也就是郭旭的小舅子。 众兄弟忙乱糟糟的上前行礼,跑了一万多里,可算遇到亲人了,一个个热情的挤过来行礼,可惜没经过排练,有些混乱。 胡子拍打着小舅子肩膀笑道:“小子长得倒是蛮俊秀,就是身子也太弱了些”,郭仲文被他拍的一个趔趄,有些发懵。 烦了终于听陈志说完了这位小舅子的身份,爹郭钊乃是当朝九卿之一,郭贵妃是他亲姑,大伯是郭家家主,奶奶就是升平公主(金枝),他姥姥是长林公主(奶奶和姥姥是亲姐妹),所以他应该称呼皇帝姑父或者表哥或者……(关于各家以及皇室的联姻以后尽量不写了,实在算不清楚辈分)https:/ 一看胡子上了手,烦了忙想去拦,他却又拖着走到了旭子面前,说道:“他叫郭旭,娶了你堂姐,你得叫姐夫,这都不是外人,都叫哥哥吧”。 郭仲文给旭子行礼口称姐夫,旭子连忙还礼,朱勇却又凑上前一巴掌拍到仲文肩膀上,“兄弟,我叫朱勇,以后谁欺负你就与我说……”。 胡子想起来还没自我介绍,忙道:“我叫胡子,谁欺负你,打出他屎来……”。 烦了忙把两个货拽开,不能再拍了,再拍把人孩子拍坏了。 郭仲文天生文弱不适合练武,也没怎么接触过军中糙汉,不过贵公子有贵公子的涵养,被胡子他们一通乱拍并不气恼,反而觉得很新奇,众兄弟只拿他当自己的小兄弟看,哪管他什么身份。 郭家人来了,有的事要马上办,旭子取出老郭家信郑重交给小舅子,郭仲文双手接过,看过火漆后交给家将,“马上送回家中交给伯父!”。 那家将一愣,“公子不回去?”。 郭仲文笑道:“我与姐夫一同回去,放心,在这里谁能伤到我?”。 “公子……”。 鲁豹很不高兴,哼道:“怎么,信不过我等?”。 郭仲文连连摆手,“走吧走吧,放心,连累不到你们”。 反正也没什么危险,索性便由他去了,好在大家族出身的娃待人接物都很有一套,倒是很快与众兄弟混的熟了。 直到他遇到月儿。 第36章 管人和管牲口 郭仲文见过许多女人,各种长相,风格,甚至民族的女人都见过,但他没见过月儿这种,栗色长发,蓝眼睛,笑起来眼睛弯弯,可她却又瘸着一条腿,更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瘸腿,不停变换发饰衣服,围着杨校尉哥哥哥哥的叫着,撒着娇试图逗他开心,可杨校尉每次都皱着眉头说不好看,然后她便噘着嘴巴走开,过一会儿又会再来。 仲文认为杨校尉这样不对,月儿明明很好看,应该夸奖,而不该嫌弃打击她。 月儿再次垂头丧气的离开,卸掉所有打扮往回走,仲文在过道拦住了她,温和的道:“我觉得你好看,杨校尉在军中惯了,不懂得……”。 月儿本来心情就不爽,听他置喙烦了,脸色一沉道:“滚一边儿去!”。 郭仲文一愣,自己竟然被一个胡女给骂了,从小到大别说胡女,父母都没有这么骂过自己,伸手指着月儿,磕磕绊绊的道:“你……你说什么!你……”。 月儿已经很久没被人指着鼻子了,确切的说,从离开哥舒部后就再没有过,脸色阴了下来,“你这爪子是不想要了吧?”。 小舅子哪听过这种话,脸色由白变青,“你……你这贱……呜……”。 陈志再也顾不得了,从后边捂住他嘴拖到自己屋里,郭仲文挣脱开怒骂道:“你个贱婢!找死!”。 陈志急道:“公子爷……奴婢是救你啊……”,他可看的清清楚楚,那个月儿已经握住了短刀,还有那个阿墨,正目露凶光快步靠近。 郭仲文疑惑道:“救我?”。 陈志左右看一眼,颤声道:“公子爷,别跟他们计较,这帮人杀人不眨眼的,我那天无意中听到,就那个黑脸阿墨,一顿饭的功夫就杀了两千多人,两千多人啊……”。 “啊?”,郭仲文一愣,他见过那个阿墨,总是笑眯眯的不爱说话,竟然…… 陈志低声道:“公子爷,这群人里,就数杨将军好说话,唯独那个瘸腿的女子不能惹,你惹翻了她,在这四面不靠的地方,神仙都救不咱们”。 郭仲文脸色数变,“不是杨校尉的侍女吗?”,虽然她叫哥哥,但傻子都看得出根本不是一个品种,明显就是杨校尉宠她罢了,有什么不能惹的。 第37章 姑妈真牛 世上的天才永远只有极少数,绝大多数人的成长要靠经历,只有亲身经历够多才能更成熟,更坚强。蜜罐里长大的郭仲文当然不在此列,月儿和阿墨配合拿捏他简直毫无难度,很快就出现了一道奇怪的风景,月儿颐指气使,郭公子则跟在旁边做舔狗,陈志怀疑他已经被切了一刀…… 九月初八,烦了终于看到了长安城,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大,超乎想象的大。 周长近八十里,一眼看不到头,他终于明白长安城为什么容易被攻破了,实在是太大了,要防守这座建于平地的大城,需要海量的兵力和军械补给,还需要超高难度的调度能力。 于是便产生了一个悖论,如果具备这些,就没必要守城,如果被攻到城下,便证明已经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耗费无数人力财力修建的城墙其实很鸡肋。 长安城除了大,另一个特点就是人多,从河里行船到岸边码头,到处都是人,各种肤色样貌的异族人,各种打扮的唐人,贩夫走卒,书生士绅,男人女人,和尚道士。 靠岸下船,一群人涌了过来,为首两位身穿绿色官服的官员,烦了经过这些天的恶补已经有所了解,绿色官服代表六品或者七品官。 众兄弟不懂官场规矩,只是躬身行礼唱喏,好在两位官老爷并不计较,先做一番自我介绍,一位来自兵部一位来自礼部,都是什么司员外郎,奉命来迎接安西都护府归来的将士,并取王爷的奏折呈交陛下。 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皇帝的,有着严格的规矩和程序。郭旭取出包裹的奏折和安西历年殉国兵册,郑重交给礼部官员,待那人接过去,众兄弟齐齐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奔波万里,终于送到了。 礼部官员拱手道:“两位将军辛苦,先去尚书省歇息,以待陛下召见……”。尚书省也在大明宫内,看来皇帝是打算见一见弟兄们的,刚要遵命,一群侍卫簇拥着一辆马车来到近前。 “贵妃娘娘喻!”,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宦官从车上下来,手中拂尘一摆,“郭家婿及从属往代国公府暂住,娘娘要询问西平王往事”。 众人面面相觑,这热闹了,朝廷让住尚书省,娘娘却让住国公府。 第38章 截胡 当今大唐的头等大事是淮西吴元济,说起淮西之乱其实由来已久,安史之乱时为了阻止叛军南下,朝廷设立淮西方镇,统御多达二十个州,后来安史平定,朝廷逐步分割这个庞然大物,剩到六个州。 李忠臣任节度使,开始不听朝廷使唤,又被自己侄子李希烈赶走,李希烈于建中年间公然称帝,大唐平叛时还发生了特大丑闻,泾原兵变。 李希烈被陈先奇杀掉,淮西短暂归附朝廷,时间不长陈先奇又被吴少诚杀掉,吴少诚死后吴少阳杀了他儿子自任节度使,如今吴少阳病死,其长子吴元济又想接班。 从李希烈开始,无论陈先奇还是吴少诚,吴少阳,都出自淮西军中,也就是说,淮西方镇这三十多年的传承都是内部解决,跟大唐皇帝没有一毛钱关系,表面承认大唐正统,却自成一国自己说了算。 朝廷也曾几次用兵征讨,却屡有败绩,最后只能捏着鼻子承认结果,如今的淮西已经不是几个州的问题,而是在不断的抽大唐皇帝的耳光,其他方镇都在看着淮西随时准备有样学样。 老李实在忍不了了,不能让淮西再这么下去了,否则会有更多藩镇有样学样。还一个原因是淮西太重要,安史之后河北藩镇不给朝廷交税,朝廷只能依靠江淮地区的赋税,而淮西正好卡住漕运,那里一捣乱,关中马上就要挨饿。 他不答应吴元济接班,吴元济则二话不说出兵屠了两座县城,想进一步向朝廷施压,你不答应我接班我就闹事,淮西与朝廷开始正面顶牛。 如今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淮西不服管教已经三十多年,朝廷屡次用兵都没能成功,冒然出兵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若各藩镇一起作乱将不可收拾。不如趁吴元济还没有公然反叛,就给他个节度使的任命算了,等朝廷准备好了再慢慢收拾他。 另一派则以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为首,主张坚决不惯臭毛病,天下藩镇都在看着淮西,朝廷这回如果服了软,以后将永无宁日,必须马上动手揍他。 除了朝中还有藩镇,成德节度使王成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公然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说是请求其实就是威胁,意思是如果朝廷征讨淮西我们就一起造反。 结果就是两派各说各的道理,谁都不服谁,吵的天昏地暗,朝廷迟迟下不了决心,老李也被搞得焦头烂额。 又一次激烈的交锋结束,双方依旧是平局,中场休息的时候下边人送来了已故西平王的奏折,还带回了安西兵被接去代国公府的消息。 安西正使是郭家女婿的事已经传开,贵妃娘娘急于问伯父的事似乎也说得通,众大人知道皇帝压不住他表姑,倒是没出言讥讽。 老李拿起老郭的两份奏折看了一眼,把其中一份交给值班的宦官,“念!”。 宦官清丽的声音在大殿响起,“罪臣郭昕叩首百拜大唐皇帝陛下……”。 奏折不长,很快念完,大殿中鸦雀无声。 最后落款是罪臣郭昕绝笔,元和八年正月初一。老郭的奏折很简单,只是大概讲述了安西沦陷的过程,并再三为自己的无能请罪,除此没有一句委屈和辩解,也没有任何请求。 良久,皇帝长叹一声道:“郭卿忠贞勇烈,戍边五十载,虽失土,亦非战之罪,传旨,赐香烛钱百万(文),令代国公用心供奉”。 众大人齐齐躬身,“陛下圣明!”。 安西都护府确实没了,皇帝一句话已经概括了一切,非战之罪。隔绝这么多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安西将士没有辱没大唐的名声,郭王爷更是已经在西域封神,实至名归啊。 “诸卿,今日便到这里吧,有事明日再议!”。 老李看了眼桌上的安西历年殉国兵册,把另一份奏折捏在手里去往后殿。 !!!!!!!!!!!!!!!! 代国公府就是原来的汾阳王府,还是当年代宗皇帝赐给老令公的,面积几乎占据了半个崇阳坊,府内按各房居所和功能不同分为大小近二十个院落,装饰考究,无尽奢华。 六房出了一位贵妃娘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哥哥袭了代国公爵成为家主,弟弟入仕成为朝中九卿,在府内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房。 偌大的国公府,加上奴婢下人有近千口,但在京中名声不错,以家风严谨著称,几乎没有欺压良善的举动,要知道树大招风,到了这个位置,任何小错都有可能成为政敌攻击的借口,而代国公府也确实不缺钱,犯不着因为小事落人口实。 还一个特征在护院家丁,老令公出身军中,在朔方更是影响巨大,都以为代国公府不缺武力,其实大错特错。老令公在的时候没问题,有的是军中退下来的悍卒来投奔,朝廷也不好说什么。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又有贵妃和太子的关系,国公府便不能与军中交往过密了,为了避嫌更要远离藩镇,所以府内只有几十个看家护院的家生子,武力或许只够抓个小偷儿,但今天不一样,因为府中住了近六十个安西兵。 郭贵妃来的很早,按理要黄昏才到的,可她想早点来,一进家门她就发现了不一样,府中下人依旧恭敬谨慎,却多了一分轻松的神情。 郭铸引着妹妹去往中厅,待落座上茶才问道:“怎么这么早,有事?”。 郭贵妃有些得意的笑笑,“来看看,那些人还安稳?”。 郭铸点头道:“仲文说郭旭和杨凡一再嘱咐,让他们收敛性子,进到府里一直在东侧院,未曾有人出来”。 郭贵妃道:“咱们郭家以弓马闻于世,这些年为了避嫌,一再削减血性,实在不像样子,伯父的人回来,府里总算有了些模样”。云九小说 郭铸颔首点头,“有这些人在,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以震慑宵小了”。 郭家看似烈火烹油风光无限,实际上都明白,京城里哪有不败的府邸,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当年也风光,现在还有几个?近年兵灾不断强人横行,国公府为了避免猜忌却不能招揽人手,导致上下过得战战兢兢。 如今却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安西兵之精锐世人共知,领头的是郭家女婿,住在家里谁都挑不出毛病,郭贵妃在得知朝廷动作后马上派人去截胡,人若去了尚书省,被那姓裴的哄住再委派了官职,郭家可就白忙活了。 “伯父的书信呢,我再看看”。 郭铸取出书信递给妹妹,又皱眉道:“与伯父从前书信比过,字迹都对,几处暗记也对,只是那杨凡……伯父似乎视之甚高……你说伯父最后的话是何用意?”。 郭贵妃拿起书信又仔细看了起来,“……儿郎忠勇,尽可用之,郭旭人品厚重,可用心笼络……唯杨凡,且尽力施恩,万不可欺之,不可辱之,不可轻之,当任其来去,若有存亡危急,可托付大事,必有所得……”。 这评价实在太高,都快当祖宗供着了,郭贵妃皱眉道:“陈志说此子骁勇,却有君子气,大度宽和,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伯父却说……”。 有奴婢快步进来道:“娘娘,大老爷,陛下来了”。 二人齐齐一皱眉头,皇帝怎么突然来了? 郭贵妃略一思索,冷笑道:“准备的酒菜给东侧院送去,让仲文去陪着!西厅另置一席招待陛下!”。 郭铸问道:“这是……”。 “哼!这是闻着什么味儿了,想从老娘手里抢人,做梦!”。 第39章 贵妃姑妈 计划总不如变化快,说好的晚宴突然换了地方,说是皇帝突然来看大舅子,准备的酒菜直接搬到院子里,小仲带来两个本家兄弟作陪,还让厨娘准备了许多酒肉,也算给弟兄们接风了。 新衣裳穿着,好酒好肉吃着,众兄弟纷纷夸赞贵妃娘娘好处,商量着道:奏折和兵册送上去,咱们的任务也完成了,既然贵妃娘娘看得起咱们,又有王爷的情面,以后就给贵妃娘娘卖命吧。 军中汉子耿直,没有许多小心思,你跟我耍横我就弄死你,你给我面子我加倍还,不得不说郭家确实有自己人的态度。烦了也觉得姑妈这人可以,这么大的领导还能挂念着下边人,算得上比较厚道了。 “这里跟西域不一样,先去街上多转转熟悉熟悉,不能什么都不懂,但不许带器械,也不许惹事”。 众兄弟纷纷道:“中哩!都听哥哥的”。 仲文道:“我让族里的兄弟带路”。 “不用”,烦了拒绝道:“让他们自己去就行,有人教学的慢”。 胡子笑道:“你是怕有事不好脱身吧?”。 烦了没好气道:“闭嘴吧你”。 朱勇道:“我们不惹事”。 “对,不惹事!”,不少人附和。 烦了嘱咐道:“诸位兄弟,长安城里神仙多,以后凡事就要谨慎了,有些小事即使遇到了也不能连累国公府”。 众兄弟纷纷点头称是,小仲则幽怨的看着他,意思很明显:大哥,你想掐死我的时候是咋想的? 阿墨执壶给他倒酒,低声叫了一句:“仲公子,吃酒”。 小仲忙道:“好好好,吃酒吃酒”。 众人正说笑,院子里传来一声粗犷的声音,”张某特来讨教安西绝技!”。 众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兄弟的疑问:你惹事了? 李正拉开房门,烦了看清了,原来是个高大的汉子,乱蓬蓬的胡子,敞着怀,露出一把护心毛,看上去倒也威猛,身后几个护院提着灯笼跟随。 “这谁啊?”。 小仲道:“府里的护院张教头”。 烦了有些疑惑,“大晚上的不怕惊了贵人?”,一个护院教头吵吵闹闹,这么没规矩吗? 小仲低声道:“看时辰陛下应该回宫了,这张师傅是伯父请来教授族里子弟拳脚的……”。 原来还是个武先生,倒有些地位,旭子不想惹事,起身道:“张师傅,请进屋吃碗酒”。 那张师傅随手一抱拳,嚷道,“在下是粗人,不喜客套,平日里只爱耍个拳脚,今日听说来了安西军高手,特意来讨教一番”。 “噗嗤,哈哈哈哈”,众兄弟没能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是个傻子。 第40章 耿直不傻 从大唐开国,朝中和军中一直就有大批胡人效力,这里有个没法改变的先天条件,境内本来就有大量胡人以及汉胡通婚的后裔,如果强调汉胡有别,只能导致无尽的战乱和仇杀。 不说别人,就是皇家李氏也有部分胡人血统,所以从最开始,大唐便以广阔的胸怀包容所有民族,各部胡人得到了中原王朝的认可,感激不尽且很愿意为大唐出力。 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汉人接受了胡人,彼此间关系融洽,安史之乱的发生给这层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有人开始叫嚣蛮夷不可信任,但大多数人并不认可,叛乱不叛乱在于个人,并不在民族,胡人确实出了安史这种叛逆,可他们手下也有大批汉人将领,而忠于大唐的胡人将领数不胜数,就算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将李光弼和仆固怀恩都是胡人,许多番将为大唐出生入死战功赫赫,不能因噎废食。 因此到如今大唐军中依旧有大量胡人将领,包括前文中提到的李光进李光颜兄弟,皆是统领一方的大将。 (许多人以为看不起蛮夷是所有朝代的主流思想,这是不对的,越强大越包容,越弱小越狭隘,两个循环古今皆同,若祖先皆狭隘,何来广袤中华?) 单看相貌,烦了是妥妥的大唐人,还是个长相不差的大唐汉子,只是那火红的头发实在罕见,但郭贵妃并没说什么,看个稀奇后便示意道:“坐,坐下说话”。 烦了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让旭子坐于上首,郭贵妃问起老郭往事,旭子大概说了一遍,从郭老四病死到郭秀儿难产,最后到安西城陷落,眼圈发红,声音哽咽。 “娘娘,不是王爷和我等不守安西,实在是没人了……军中兄弟十几岁从军,直至战死沙场,安西都护府的大唐儿郎都死绝了……我等愿与王爷同去,可王爷命我等回来送信……”。 郭贵妃轻拭了眼角道:“陛下说过,安西之失非战之罪,伯父和安西将士都已尽全力……”。 又说些闲话,旭子和烦了看差不多了,正要告退,郭贵妃却忽然道:“逝者已矣,伯父在信中托家里多多照应你等,你等今后做何打算?”。 两兄弟同时一愣,旭子答道:“我等兄弟身在兵籍,自然要听朝廷调遣”。 其实他们虽然是安西兵,大唐兵部却没有他们的兵籍,到底什么身份还真不好说,但场面话是必须要说的。 第41章 阴差阳错 贵妃娘娘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就在安西兵抵达长安的第二天,手下宦官直接去到尚书省兵部传达了命令,安西残兵五十九人调入太子卫率近卫。 按说就几十个人,兵部连名册都没有,只需要做个顺水人情就行,可偏偏就给卡住了,兵部声称安西兵情况特殊,需要请示上级才能决定。传令宦官闹了一场,兵部的人铁了心拖延,陪着笑脸就是不给办,最后只能气呼呼的撂下狠话,明天不给用印,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消息传到老李这里,老李叹道:“裴卿料事如神”,昨天贵妃从码头一截胡,裴度立刻判断贵妃要搞偷袭,老李将信将疑的跟兵部的人打了招呼,本以为不会这么快,没想到今天真的来了。 裴度今年四十九岁,出自河东裴氏,贞元年间以进士入仕,从县令一步步升迁入朝,现任御史中丞,而御史中丞是拜相的最后一步,所有人都明白,皇帝是要让他做宰相了。 “陛下,只是几十残兵,何必与贵妃冲突,眼下当以淮西事为要,不宜为杂事分心”。 裴度有些不满,眼下淮西吴元济那边都火烧眉毛了,皇帝应该团结一切力量先解决那边,却因为几十个杂兵与贵妃没完没了的扯皮,太不应该了。 老李拍着大腿道:“裴卿,那可不是几十个杂兵,是……是郭卿好心做了坏事!”。 看裴度疑惑,索性拿出老郭奏折递给他,裴度接过来一看,老郭在奏折中粗略记录了烦了旭子以及胡子朱勇等人这些年的作为,最后说安西将陷,实不忍年轻栋梁埋没,遂用计使其归唐,陛下可酌其才而用之…… “哎呀……”,裴度皱着眉一拍巴掌,叹道:“这真是阴差阳错……”。 谁能想得到,郭旭杨凡年纪轻轻,顶着个七品的官衔,竟然是安西名将,特别是那杨凡,镇守疏勒经年,屡有大功,怪不得那保义可汗要留他,原来如此。 老郭知道他们年纪太轻,品阶太高会让朝廷为难,特意将二人官职压低,好方便皇帝施恩,可谓是用心良苦。可惜阴差阳错,朝廷以为是两个七品兵头子,根本没当回事,本来回京后看到奏折也没问题,该怎么提拔怎么提拔,偏偏贵妃又插了一脚,事情就全乱了。 第42章 结交 弃权派支持用兵,主战派实力大涨,朝廷用兵的政令终于通过,吴元济被定性为叛逆,淮西之战正式开始,这也说明姑妈在关键时刻还是支持老公的。 调令通过的消息传到国公府,烦了一点没意外。弟兄们刚到长安,他本不该当面揭穿姑妈的小心思,可是不揭不行。 无论怎样,弟兄们脑门上就刻着郭字,已经无可更改。以他对老郭的了解,能大概猜到家信和奏折的内容,两方抢人,抢不到的一方心里不会高兴,政治斗争是残酷的,贵妃和太子无所谓,他们这种小人物可顶不住,可姑妈一门心思只想着儿子的安危,丝毫没替安西兵考虑一下。 烦了没有怪她的意思,为儿子着想是当娘的本能,但他必须出头提醒,我们可以给你卖命,但不要把我们当成工具和筹码,更不能当成随时可以牺牲的炮灰弃子。 事实证明姑妈在大多数时间里还是相当靠谱的,弟兄们刚到长安,她特意下令歇息半月后再去报到,还特地在大宁坊赐下一座院落,等以后供众兄弟使用。 旭子正式成为郭家一员,这种事烦了理解不了,但在大家族中很常见,家主郭铸为此特意出面宴请了一次众兄弟,话说的很客气,还特意给了些钱零花,数目则介于多与不多之间,施恩之意明显。 闲着也是闲着,让胡子和鲁豹他们帮忙把府里的护院操练一下,也算还点人情,月儿与阿墨每日去两市转悠,打算看看做点买卖。 长安城三宫两市一百零八坊,三宫是城正中靠北的太极宫,东北龙首山上的大明宫,东边的兴庆宫。太极宫是前隋建造的皇宫,又称大内。虽然位置最尊贵,但因地势较低,比较闷热潮湿,自高宗后的皇帝基本都在大明宫办公。大明宫又称东内,其南墙便是长安东北角的北城墙,所以事实上大明宫是建在城东北角的突出部,而正东的兴庆宫并非正式皇宫,更像一座皇家休闲园林,当年玄宗和杨贵妃在那里住的多。三宫之间有夹墙道路联通,往来倒也方便。 两市便是长安城的东西市,东市相对货品少一些,但档次更高,专门针对有钱人,附近还有著名的几个坊也是长安的高档区,房价高昂。西市就五花八门了,各国商旅也主要在西市交易,档次稍低但更加热闹。云九小说 至于各坊的区分大约分几块,富贵区,一般区,平民区,还有更差的贫民区,总体来说越往南越穷,东市附近最贵,宫门附近几个坊却一般,道理很简单,离皇宫太近未必是好事,真正的达官贵人都不想住在那,贵妃给众兄弟准备的那个院落在大宁坊,大明宫南不远。 而代国公府所在的坊便在东市西侧,北边是著名的平康坊,没错,那里就是长安城的红灯区,加上周围的崇仁胜业等坊就是城中最繁华的所在,达官贵人密集。 第43章 初见老李 朝廷揍吴元济的命令正式下发,河阳节度使乌重胤为河阳,怀,汝州节度使,以防淮西,以李光颜为忠武节度使,以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为申、光、蔡招抚使,督诸道兵马,至于结果如何,就得慢慢等了。 也在同一天,姑妈的命令送到国公府,兴庆宫沉香亭旁的菊花开了,贵妃与太子同去赏花,让府里仲文,郭旭和杨凡去作陪,还特意提到是游玩家宴,可带家人同去。 这就有意思了,明知道两兄弟都是光棍一条,竟还提到可以带家人,明摆着就是告诉烦了可以带月儿和阿墨一起去,这可是莫大的恩宠。 烦了明白贵妃的意思,笑着问道:“想去不?想去就去”。 阿墨摇摇头道:“牙行的人说今日看铺面,阿塔和大姐去吧”。 月儿犹豫道:“哥,我这腿……”。 烦了摸着她头道:“想去就去,管那么多干嘛,走!”。 一行人出门向东,至兴庆宫西南金明门,陈志已经等在那里,同入宫中并一路讲解。 兴庆宫分为南北两部分,北边是宫殿区南边园林区,大唐的建筑风格突出一个豪放大气,威严恢宏,绝不容忍狭窄逼仄,而皇家更是其中典型,飞檐斗拱,宫殿高大,空地宽阔,行走期间很容易让人心生敬畏,烦了倒没什么,旭子却有些紧张,月儿更是揪住他衣角,紧紧跟随。 一路多有宫娥宦官好奇的看着他们,更让月儿拘谨,烦了有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怎么了?”。 “哥……我想如厕……”,月儿小声道。 烦了道:“小志,茅厕在哪?我得去一趟”。 又走几百步,宫娥渐多随处可见,沉香亭听上去好像是个小亭子,其实是以这座木楼为中心的一大片建筑群,离主楼渐近,月儿贴在身边越近,烦了无奈拉住她手,月儿平日里胆子不小,到了这里却如此紧张,果然是皇家气派。 “噗嗤,嘻嘻,看啊看啊,一个小瘸子……”,旁边传来一个女声低语。 声音不大,可几人听的清清楚楚,月儿身体一僵,烦了也停住脚步,脸色不太好看。 “杨兄弟,你可来了,娘娘都问过两回了”,王守笑着走了过来。 一声杨兄弟,旁边一宫女脸上瞬间没了血色,烦了笑着点点头却没说话。 宫里人察言观色是本能,王守大监何等人物,看过几人表情立刻猜到了缘由,拿拂尘一指那宫女,“拉下去!”。 那宫女筛糠般的瘫软在地,哭着哀求道:“大官,大官饶命……”。 第46章 青梅村霸 长安城东北十里的浐河西岸有个小村落,名字很好听,叫青梅村,这里有皇田两千余亩,皇庄在村子西端,营田宦官赵六便住在这里。 表弟带着烦了等人进到院里,赵六带着四个手下奴婢跪在地上极尽谄媚,这种小皇庄平时不会有人来,巡察宦官年底会来一次,还从没接待过大人物。 进到正屋,一股阴凉气,明显很久没人住了,奴婢是不能住在正房的,打扫的倒还算干净。 表弟没心情跟他废话,直接说了来意,让他在河边选个好地方准备修建酿酒作坊,到时会有工匠来。 赵六自然满口答应,说河边正有两块平整的高地适合,众人正要去看,鲁豹忽然凑到烦了耳边道:“东厢房里有人,不止一个”。 阿墨低声道:“后院有人,有车马”。 “有练武的家什,有兵器痕迹”。 “百姓如乞丐,衣衫褴褛,余粮寥寥”。 阿墨和众兄弟的话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让太子听到,他站住脚看向烦了,烦了则看向那个宦官赵六。 李恒表弟虽然好动贪玩,但不是傻子,脸色阴沉的回到主座坐下,喝道:“拿下!将所有人押过来!搜!”。 赵六和四个奴婢筛糠般瘫软在地,御林侍卫如狼似虎,从各屋揪出一个个男女捆好,后院八个一看就不是善类的汉子,东厢房六个年轻女子,大多面容憔悴。 搜出刀弓等器械十几件,金银绸布二十箱都堆在院里,几本账目也很快搜了出来。 表弟看了一眼账本,发现有些头晕,烦了随手交给阿墨,低声道:“殿下,该叫些百姓过来问问”。 李恒忙点头,“去,叫些百姓来”。 烦了又道:“殿下不去东厢房看看?”。 李恒马上起身去往东厢房,边走边道:“杨校尉进来,其余人等着!”。 两人进入东厢房,果然大开眼界,看似不起眼的厢房,里面装饰的金碧辉煌,赵六同学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很有品味,更牛的是还有一座宽敞的地窖,看布置应该是他的后宫,表弟和烦了仔细看了一圈,不由感叹,一个宦官,还真特么会玩。 “哥,后边怎么弄……”。 “别!”,烦了忙打断他,“殿下可别乱叫,仲文私下里叫声哥就罢了,你可不能跟着学,要出人命的”。 第48章 表弟的手艺 大唐文武不分家,出将入相者大有人在,不过大多都是名将入朝或者重臣出征才有,像烦了这种年纪轻轻刚入官场就横跨文武的还真是头一个。 更特殊的是这不是皇帝随口下的中旨,而是正规的朝廷圣旨,这里区别可就大了,皇帝的中旨朝廷虽然也默认,但所封之人在吏部是没有官籍的,只是个编外人员,以后想升迁除非有特别的大功,否则想都别想。 正式圣旨要经过内侍省和门下尚书等省大佬的盖章同意,也就是说烦了这个中舍人的任命是经过宦官以及宰相等人认可的正式工,即使不立功,只要不犯错,以后也能慢慢熬资历升官。 想混成正式工有三个途径,科考高中,家族门荫,有足以服众的大功,烦了什么都没有却得到了。 郭贵妃心情不爽,沉着脸走了。时间不长,一个吏部官员带着人走了进来,带来了他的六品文官制服,恭喜荣升后给他量身高看面相一一记录在册,记录完的那张纸以后要在吏部存档,某年某月某日杨某入仕某官职,身长几尺几寸,面貌特征等。 烦了琢磨了半天,慢慢理清了一点头绪。老李知道自己在安西的所作所为,但迫于郭贵妃的压力没法下手,所以意思就是:小子,我看好你,将来跟我干,亏待不了你。 而之所以能通过,原因并不复杂,宦官与皇帝的特殊关系就决定了,他们不会因为小事与皇帝冲突,只要皇帝不逼得太紧,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 如今朝中文官以宰相武元衡,李吉辅以及御史中丞裴度最得皇帝信任,李吉辅基本不会违背皇帝意愿,武元衡和裴度则是铁杆的主战派,皇帝说了话,二人不好拨皇帝面子。 还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是青梅村杀赵六,谁陪太子去的他们心里有数,所以不管是不是烦了怂恿太子杀的宦官,给他这个官都是在表明态度,再加那个中舍人的官职,其中含义就是:你继续劝太子杀宦官,我们给你升官…… 与旭子和朱勇等人看了一圈,大概分配下人手,决定好三班值守,上一天歇两天,反正这事就是烦了和旭子说了算,也没人反对。 “哥,这回可方便,想看什么歌舞?吃什么……”,李恒又有些兴奋过头。 “殿下!”,烦了忙打断他,“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李恒摆摆手道:“少阳院里我说了算……”。 “那也不行!”。 事实上少阳院里还真是他说了算,按理大唐东宫要有很多属官,从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到少师少傅少保,再到詹士府,左右春坊的左右庶子,舍人,洗马,喻德,赞善大夫,录事等等,上下官员有一大群,朝中的大小事以及奏折军情等都要送到东宫一份,由属官按照朝廷的运作模式教太子处理,这种模拟教学的方式还是很科学的,等储君继位时已经熟悉了朝廷的基本套路,利于顺利接班。 也因为功能太齐全,再加上六率的兵马,东宫当初也被称为小朝廷,可恰恰因为功能太齐全,遇到老皇帝总不让位,便会有人会等不及搞事情。 后来大多数太子属官便慢慢沦为了虚衔,朝中大人们挂个名,只拿工资根本就不来上班,本来有专门教太子学习的官,可李恒表弟被封太子时就已经成年了,他这种学渣再加上郭贵妃那护短的毛病,人家也不愿意来生气,久而久之少阳院就成了这副狗不理的德性。 表弟还在出主意,“哥,咱们去后宫打马球去……要不出城打猎去吧,我还没打过猎……对了!你把那些奴婢操练一番,咱们演武怎么样?……要不你说说安西的事……”。 烦了感到深深的无奈,就表弟这样的,将来怎么领导大唐?忍不住劝道:“表弟啊……啊,不是,殿下,你是储君,总得学些正事,不然你将来怎么克继大统?”。 李恒不在乎道:“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会?无妨的,有娘还有宰相……对了哥,你想当宰相吗?”。 烦了深吸一口气,忍下了想揍人的冲动,这哪有点一国储君的样子? 那些宦官和大臣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心思吧,就让这个家伙尽情的玩,将来他们好掌握大权…… 想想不是没有可能,以他对郭贵妃的了解,她不会做武则天,等儿子登基当了皇帝,她大概率会选择功成身退,到时候朝政很可能会被宦官把持,大唐也就彻底完了。 忍不住提醒道:“殿下,皇帝可以什么都不精,但不能什么都不懂,否则下边人能玩死你”。 李恒点点头,又道:“哥,我真觉得你能当宰相,到时候你帮我处理国事,让旭子他们带兵打仗,咱们哥几个……”。 “我……”,烦了痛苦的捂住脸,这也太幼稚了。 表弟仍在发挥自己的跳跃思维,“哥,咱们去酒坊看看吧,月儿不知道在鼓捣什么,都不让人看……要不咱们……”。 烦了再也忍不了这货了,站起身大声道:“殿下,你有没有擅长的东西?哪怕一点也行”。 “有!”,李恒一拍脑门,“哥你跟我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拖着烦了跑到后院西边的一座小楼,上到二楼,满脸自豪的伸手一指,“哥,看!怎么样!”。 烦了一看,整整一层竟然全是泥偶,动物花草,人物建筑,一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桌子上还有整个少阳院的沙盘,一草一木都很细致。 满脸震惊问道:“都是你做的?”。 “当然了!全是我一个人做的!”,李恒得意的道。 烦了挨个看过去,建筑砖瓦,花草树木,人的相貌,服饰,颜色每一处细节都有,做这些东西不但需要天赋,还要有极大的耐心,没想到表弟还有这一手儿,由衷敬佩道:“好!厉害!真是好手艺!”。 李恒终于找到了知音,为了捏泥偶,没少被爹娘数落,逼得他只能藏在这座小楼里,没想到烦了竟会认可。 “哥!你说说安西那边什么样,我给你捏一个出来,保证一模一样”。 烦了心中一动,笑道:“捏安西没意思,要捏就捏淮西!”。 “淮西?吴元济?”。 “没错!就捏淮西之战!你敢不敢?”。 第49章 人和牲畜 当今大唐首要大事就是淮西平叛,要在沙盘上复制淮西之战可不容易,前方军情好说,朝廷那边会按时送来,地形就麻烦了,李恒和烦了都没去过,对淮西地势两眼一抹黑。 好在少阳院有个下设单位叫司经局,专门储存皇家书籍图册供太子查阅,当然了表弟一回没去过。 那里有本元和郡县图志,乃是当朝名相李吉辅编撰献给皇帝的,这本书将天下方镇,郡县,河流,关隘等都记录的清清楚楚,还记录下每座城到各个方向的距离,绝对是好东西。 (大唐实行群相制度,将宰相权力一分为四,四个人都可以称宰相,李吉辅是之一)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生我材必有用,李恒表弟看似一无是处,但在玩泥巴的时候却表现出令人瞠目的专注力,哥俩比查阅资料对着图志,一点点制作沙盘,为了方便计算比例,表弟甚至还神速的学了术数,经过几乎不眠不休的五天,终于把淮西三州的城池村镇山川河流等制作完毕,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愤怒的一脚就把桌子踹翻了…… “太粗糙了,根本不像样子!”。 烦了心疼道:“已经可以了,很不错了”,比他当初在安西制作的精细多了。 李恒坚定的摇摇头道:“连个沟壑都没有,溪流,泥地,树林,水塘,统统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看着满身满脸都是泥巴的李恒,烦了觉得如此陌生,这家伙竟然还是个完美主义者。 “不可能一分一毫都不差,那么较真,咱们得做到什么时候?”。 表弟怒道:“就算不一模一样,总要差不多吧,连山势陡峭平缓都不知道,河流宽窄水流缓急也不知道,这些都不知道,怎么打仗?让将士们插上翅膀飞过去吗?后边的粮草辎重怎么送?”。 这几天与烦了朝夕相处,学了许多军事常识,常识懂得越多,对地形便会越重视,更认为丝毫不能马虎。 烦了点点头,接受他的训斥,淮西不止有运河,还是水网密布之地,这种地方的军事沙盘确实马虎不得。无奈道:“那怎么办?去哪找了解地形的人?”。 “李相!他肯定懂!”,表弟反应很快,图志就是李吉辅编的,他当然了解地势,至少也有这方面的资料。 烦了听说过这位李相的所作所为,总结一下那是相当牛叉,精明强干而且手段高强。入仕几十年来为大唐干了许多实事,在淮南历任十几年,深知百姓疾苦,兴修水利整顿吏治的惠民事做了很多,同时也是坚定的削藩派,平定西川镇海两处时出力很大,为相后撤换了三十多个节度使,还大力裁撤朝廷冗官,曾一年多裁掉了两千多名官吏。 这位李相有一项特殊才能,画地图,除了元和郡县图志,还向皇帝献过一副河北险要图,描绘标注河北的军镇地势,以方便皇帝制定战略,绝对的顶尖地理人才,堪称大唐活地图。 听说表弟想去求助李相,烦了想都没想就点头道:“你去吧,我回家看看,今天搬家”。 当了这个中舍人,再住在郭家就不合适了,虽然郭家一再挽留,他却不太想在别人家住,郭贵妃提出送他个宅子,被婉言拒绝,凡事有度,太过火就不好了,趁这个由头让月儿和阿墨在大宁坊买了个小院落,今天正式搬过去住。 李恒表弟起身刚要走,又站住皱眉道:“哥,他们说李相谄媚,贪恋权位,广值党羽……”。 “放屁!”,烦了骂道,这些天他没少翻越朝中以前的奏折,对这位李相印象极为深刻,对他和李绛(也是宰相)的矛盾也略知一二,说起来并不复杂,李绛以刚直闻名,非常看不惯李吉辅圆滑迎合皇帝,常吵的不可开交。 烦了皱眉道:“殿下,不做事的老好人当个屁的宰相!要做事就要揽权!手下有能用的人才就要提拔,没前途谁给你出力?说媚上,难道一味骂皇帝就证明其是忠臣?我看是邀名买直的国贼! 看一个人,不要听别人的议论,要看他做过什么,李相撤换节度使,裁撤冗官,还曾降低百官俸禄,得罪人太多,难免被人议论。可别人能说,殿下不能说,李相为大唐奔波操劳几十年,不能寒了忠臣之心!”。 李恒被他骂的一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爹爹也说他是贤相”。 烦了叹道:“殿下,一朝一国,诸事纷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小小的赵六,能使青梅村十年不见天日,朝堂一道政令,关乎万千小民生计,所以要慎之又慎,万万不可任性胡来。 朝中事,不做不错,只要做事,总能挑出毛病,可都去做好人,恶人谁来做?”。 (这位李吉辅李相,影视剧中大多是反面角色,真的够冤,我认为他在中唐诸相中掉不出前三,在此提醒各位书友,看待历史人物,慷慨激昂骂皇帝的其实用处不大,贪财好色却做了许多实事的未必是奸臣) 李恒表弟眨眨眼,小声道:“哥……没听懂……”。 “我……”,烦了恨不得一脚踹死他,合着自己白说了半天,“滚!”。 出来皇宫奔大宁坊,两进的小院,厢房耳房齐全,屋里陈设虽有些陈旧但都还能用,基本拎包入住,花掉四百多贯。这还是在大宁坊,若是在安兴胜业这种坊,价格至少要翻一倍。 坊主客气的记录下家里人讯息,临走还透了一句,万年县尉乃是郭家婿,咱们都是自己人。 朝中有人喊做官啊,姑妈为了儿子真是拼了,上下都打了招呼,刑部更是把十五个官奴婢直接送上了门。 大唐官员待遇有职田,禄米,奴仆,还有杂项。职田就是给地,禄米是粮食,奴仆是配给的官奴婢,杂项原本是油盐调料等,后来嫌麻烦干脆折了钱补贴。 具体数目经多次更改,按现在的规矩,烦了这个正六品,能分职分田和永业田一千亩,每年一百石小米,官奴婢十五个,杂项折钱五贯多。 问了下十五个男女,烦了知道挑人的费了心,大多都是上等奴婢。上等奴婢就是年轻体壮有技术,比如会铁匠木匠,织布快刺绣好这类。次等是老实能干会种地,漂亮好看会歌舞。反正就是根据年纪,身体状况,技术等条件划分。 (是不是觉得跟挑牲口差不多?没错,大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一个奴婢的价钱也确实跟牲口差不多,普通的十贯钱左右,上等的二三十贯,顶级的得六十贯,私奴婢价钱稍低,乡下则更低,若是遇到灾荒年景,一两贯钱买个大闺女也不稀奇。虽然大唐律严禁买卖良人,可在乡下,豪强逼良为婢很轻松,所以屡禁不止。 官奴婢所有权归官府,理论上烦了只有使用权,去官后要还给刑部,但实际上官奴婢基本没有还的,轻易罢不了官,真罢官的时候也伴随着抄家,到那时也没人在意几个奴婢,所以这些人以及他们以后生的孩子都是他的私产。 烦了把人交给月儿安排,自己则去和巴扎说话。他已经习惯把巴扎当兄弟,却没喜欢把人当成畜生,可他改变不了,至少现在还不行。 第50章 李相遗言 月儿在家留了七个,马夫,厨娘,两个打扫,一个伺候烦了起居,她自己带了两个丫头,再加上看大门的二管家李正,杨府也算功能齐全了。其余的则去酒坊干活儿,她对保密工作的重视从来不用操心,烦了连问都没问。 正说着话,胡子朱勇走了进来,说是恭贺乔迁之喜,看二人两手空空,烦了哼道:“蹭饭就蹭饭,还找个由头”。 胡子埋怨朱勇道:“我就说买些贺礼吧,你偏说不用”。 朱勇道:“都是自己兄弟,买贺礼见外……”。 “好了好了”,烦了忙打断他们,“别跟我这演了”。 二人刚坐下,仲文跑了进来,一进门就拱手叫道:“贺乔迁之喜!”。 烦了一看也是两手空空,无奈道:“坐,别装模作样了”。 一扭头又看到旭子,毫不意外也是空着手,调笑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跟着咱表弟嘛?回宫了?”。 “哥!”,李恒抱着个大包袱高兴的从后边闪出,“你刚叫我什么?”。 烦了忙闭嘴,一眼看到了他怀中的包袱,“可算有人没忘带礼物,阿墨,快收下殿下的礼物,别让他跑了”。 “不是礼物,是李相给咱们的书册”。 烦了无语,来的人不少,没有一个懂礼数。 偏偏还有人不知羞,胡子道:“今天好日子,大伙儿高兴,烦了去做两样菜肴吃吧,可很长时间没做了”。 烦了差点气笑了,好日子高兴,让我去做菜,这是什么逻辑?老子好歹也是横跨文武的六品大官。 仲文和李恒满脸不可置信,“你还会做菜?”。 胡子叫道:“这话说的,什么是还会做菜,当初在王府的时候,王爷三天两头叫他去前院做菜,那手艺真没话说,就这么说吧,比横刀他也就前几,比做菜绝对的第一,这都没有争议”。 旭子和朱勇也连声道:“那是一定的!”。 “是吗?”。 看小仲和表弟的惊愕神情,烦了哼一声,自矜道:“今日就让尔等开开眼界,等着,某去去就来!”。 走到厨房系上围裙,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怎么感觉被耍了……”。 月儿捂嘴笑道:“哥,就是被耍了……”。 兄妹俩做菜,胡子从怀里掏出一堆文书交给阿墨,“地契和奴婢身契都在这里,你张罗着办吧,有闲问问附近的小院落,弟兄们别散的太远”。 阿墨全部接过,点点头道:“交给我!”。 如今众兄弟都有官职田产,他们久在军中不懂的打理这些,也习惯了交给阿墨,索性让他看着办吧。 小仲趁阿墨出去,低声问道:“就这么私下给他?他懂这个?”,刚来长安的十几岁的胡人,把家底都交给他打理?还真是心大。 胡子笑道:“阿墨一直就是干这个的,当初月儿管着整个疏勒镇的钱粮田产,他一直打下手,这点东西算个球?”。 “啊?”,二人一愣,“月儿和他管着?”。 胡子道:“那年不是老仇将军没了嘛,烦了升镇守兵马使,陆师兄一个人忙不过来,月儿就做了长史,阿墨也一直跟着干,那几年干的真不差,早就历练出来了”。 小仲哥俩这才知道,瘸腿月儿和黑脸阿墨还有这一段,“真没看出来……”。 胡子笑道:“那你们有没有看出阿墨曾率五千兵与论坎力对阵?这小子很有两下子,我们私下里都服的”。 “这……”,二人面面相觑,知道阿墨不简单,却没想到他这么复杂。 朱勇闷声道:“可惜了陆师兄和二黑二丫,还有骆驼石狼他们,一群好兄弟,若是都在就好了……”。 一句话让旭子低下了头,闷声道:“还有周师兄,武师傅,毛长史……还有……”。 烦了兄妹端着菜走进来,一看众人神色就知道怎么回事,怒道:“勇子!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来来来!吃酒!吃酒!”。 有了李相支持,淮西沙盘重新开始制作,表弟对于比例尺的运用已经很是纯熟,烦了手上的活儿不行,只配在旁边出出主意。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查阅资料和看以往的奏折,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大唐对他太陌生了,他必须快点了解这里,朝廷,皇家,宦官,方镇,豪强,百姓,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利益纠葛,在搞清楚之前,他不敢随便插手。 闲暇时就给表弟讲故事,其实李恒一点不笨,就是惯坏了性子太跳脱,忍受不了背那些之乎者也,换成讲故事的方式更适合他。 虽然朝廷对淮西早有布置,淮西周围也没有毗邻的藩镇盟友,可战事进展依旧缓慢,大仗没打,小仗不断,今日胜明天败,还在互相试探阶段,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大的战果。 这倒也在预料之中,别看淮西只有三州之地,可所有人都知道不好打,德宗时曾发十七道兵马围攻淮西,最终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只能让吴氏继续干节度使,足以证明这块骨头有多难啃。 吴氏经营淮西三十多年,两代人只知吴氏而不知有大唐,他们会拼死防守本土,靠现有的三路兵马,烦了认为几乎不可能得胜。 十月初六,军情传来,吴元济一支兵马竟然冲到了东都附近,而成德淄青两镇趁机大肆鼓噪,声称朝廷若继续威逼吴元济,他们就要起兵清君侧,一时间朝野震动。 朝堂之上再次开始争吵,翰林学士钱徽,萧俯等人力主退兵,认为朝廷并没做好准备,现在强行攻打淮西等于捅马蜂窝,会导致天下大乱。 武元衡和裴度则要求坚决征讨,绝对不能退兵,否则藩镇将更加猖狂,导致更没法收拾。 而李相李吉辅却突然病倒了,老李一时慌了神,李相几乎没违逆过他的意思,即使不完全照做也会充分照顾他这个皇帝的面子,而且这些年几乎所有朝中大事都有参与,是定海神针式的人物,他这一病主战派等于断了一条腿。 初八,李相派人请求脸皇帝一面,老李疑惑,却也马上赶了过去,待见到他才知道,竟然病情沉重,已至弥留…… 忙上前握住李相的手,悲痛道:“爱卿何至于此……”。 李吉辅用力抬起手动了下算作行礼,“陛下,臣不久矣,本不欲扰陛下前来,只是淮西之事终究放不下”。云九小说 老李低声道:“爱卿教朕”。 李吉辅让儿子取来一份奏折交给皇帝,费力说道:“万万不可撤兵,若撤兵,川西镇海之功皆废,藩镇无宁日矣,淮西止有三州之地,朝廷讨之,早晚必破,淮西平则淄青成德无忧矣”。 老李泪如雨下,这老臣竟然还惦记着国事,临死都没忘留下奏折支持自己,“爱卿安心,朕意已决,必擒元济”。 李相微微点头,叹道:“臣父寿五十八,臣不敢与先父同寿,今五十有七,正得时……”。 老李看他沉重,心中很是悲痛,自从安史之后,朝廷威严尽失,不拿皇帝当回事的狂悖之徒比比皆是,唯有李相任劳任怨,自始至终都对自己很是恭敬,俯身问道:“爱卿还有何未了之愿?”。 李相微微摇头道:“长子德修,才略不足,陛下万万不能委以重任,留李家香火”。 老李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这种要求,又低声问道:“爱卿,还有吗?”。 李相微微摇头,说道:“陛下不必以臣为念,前日太子殿下来,今日陛下又至,臣知足了”。 老李听说太子来过,马上就往坏处想了过去,“爱卿莫与他计较,朕回去管教”。 李相忙道:“太子关心国事,来问淮西地势,此乃正道”。 老李一愣,儿子关心起国事来了,难道转性了? 李相叹道:“陛下,殿下说臣是忠臣,说臣是为国事得罪人才引来攻讦,还说……还说朝中事,不做不错,只要做事,总能挑出毛病,可都去做好人,恶人由谁来做?”。 老李惊愕道:“这是恒儿说的?”。 李吉辅微微点头,“殿下知臣心意,臣死而无憾了,陛下……太子身侧有高人……”。 第51章 严绶非帅才 十月初九,大唐宰相李吉辅病逝,皇帝闻讯伤悼,下旨赐绢帛抚恤家人,追赠司空,赐谥号忠懿,一代名相就此落幕。 其临终上表,再三恳求朝廷不能从淮西退兵,否则会使方镇愈发狂悖,老李当朝决断,增兵继续征讨,并下令派内侍省常侍崔谭峻率五千兵去严绶军中作为监军,督促他进兵事,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寒冬将至,战事只能暂时停止,得到明年才能有所动作了。 烦了和李恒比照严绶和李光颜等军的军报摆好所在位置,又盯着沙盘看了好一阵,只能摇头叹息,到现在连淮西的边都没摸到呢,倒是淮西军处处主动出击,还隐隐占据上风。 表弟摸着下巴皱眉道:“哥,李光颜领不到两万弱兵在北,严绶领三万余精兵在西,怎么李光颜反而比严绶军更具气势?”。 沙盘标注远比军报上言语不详的文字要直观的多,就算李恒这个军盲也看出严绶军的不力。可此次征讨大军他是主帅,朝廷支持力度最大,李光颜领方镇兵只是偏师,如今偏师进展正常,反而主力有些脱节,看兵马布置太过于保守,显得畏首畏尾。 烦了皱眉叹道:“严绶非帅才,朝廷此次用人不妥”。 “为什么?我查过严绶过往,这人久镇河东,很得军心,而且征讨刘辟时军功卓著”,李恒不解道。 烦了苦笑道:“殿下,严绶文官出身,在河东九年,历任各使不假,却是以理政治民著称,其性情仁恕,为政宽和,河东军也愿意为其效力,可他从没带兵打过仗。 元和元年,西川刘辟叛乱,严绶率领河东精锐参战,确实多有战功,可当时其麾下是李光进和李光颜兄弟,真正带兵打仗的是他们兄弟俩,严绶只是调度粮草辎重而已,从那之后再也一仗没打过。 老先生从未真正率军征战,现下都六十九了却被委以重任,他只担心兵败晚节不保,哪还有胆子进兵征伐?”。 烦了搞不懂老李和宰相们咋想的,严绶老先生确实有威望,得军心,也能领导李光颜,可军中事只有威望和军心是不够的,如果以强伐弱他确实合适,为政宽厚,战后能迅速安定民心。问题是淮西不是软柿子,能打赢就不错了,他根本就不合适。 第52章 管闲事 这个世界的酒楼基本都有自己的烧酒作坊,并以此为特色招揽客人,而月儿开的酒铺只卖酒和有限的几样凉菜。 城外酿酒作坊已经开始酿酒,要出酒还要再等等,烧酒酒坊选址也颇费了一番脑筋,最终决定与酒铺分开,烧酒作坊在大宁坊离家很近,月儿亲自操办,将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而酒铺既没在人流最多的东市,也没在酒楼饭馆一条街礼泉坊,而是选在了平康坊,没错,就是那个长安城的红灯区。 她的理由很简单,咱们的酒是独一份,要的就是个档次,喝不起别喝,东市和礼泉坊不适合,就要在平康坊,那里才是钱如流水的销金窟,而且还有一个大优势,消息灵通。 那地方不是普通人玩的,去的人非富即贵,加上女人天生的八卦之魂,总能打听到各种隐秘的消息,月儿在青狼帮待过,深知其中利害,所以才坚持开在平康坊,将来哥哥需要的时候,一定能用的上。 还是用当初的名字,疏勒烧刀子,一口酒下去,犹如烧红的刀划过喉咙,要的就是个爽利,当然了,价钱也十分爽利。 烦了最近除了跟表弟扯淡,只做了一件事,应酬。 京城官场中没有傻子,这位横跨文武的东宫红人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各种宴请也纷沓而来,文官,武将,勋贵甚至宦官。 宴请有宴请的潜规则,设宴人大多都是四五六品的官员,太高不行,太低当然更不行,还要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通过各种途径,利益进行捆绑交往,或者单纯就是为了表达一下善意,还有的则是派下人递个名刺,大概意思就是我有意与你结交,但知道你忙,等你有空闲了咱们再聚。 想在官场混,不与任何人交往是不可能的,烦了不怕这种场合,可也实在有些厌烦,大概进行完一轮后他果断选择称病,连阴酒喝的太拼,实在顶不住了,得歇一歇,到这时东宫的杨舍人杨校尉也算在京城官场混了个脸熟,去各个部门也能有点小面子了。 李正学的很快,各种小规矩已经基本掌握,拿着一本名刺进来道:“郎君,是李相家的二公子”。 烦了打开一看,是李吉辅的次子,自称李文饶,文饶是字,他的名字叫李德裕,还写了几句话,意思是多谢烦了在太子面前为他爹进言,本该亲自登门拜访,但父丧期间不便,待日后再亲自登门致谢。 烦了点点头,“单独放着”。 李正应一声出去,单独放的意思是要很重视,还要给来的下人一吊赏钱,这也是潜规则,代表主人收到了心意,并做出积极回应。 第53章 犯贱 烦了很后悔,他不该心血来潮去酒铺,更不该破坏薛家兄弟的好事,该死的正义感一发作,捡了个烧红的铁蛋子揣裤兜里了。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大唐皇帝不管是明是昏,生育能力都没问题,不说儿子,光算公主,老李的爷爷生了十一个闺女,他爹二十三个(史书记载十一个,后据考证至少二十三个),老李本人十八个,三辈加一起就五十多个公主。 这么多公主可要了命了,主要是老李家的闺女实在不好嫁,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高不成低不就。 公主金枝玉叶,身份高贵,普通百姓自然没资格,门阀世家却看不上他们的血统,官宦子弟更不用说了,多少漂亮妹妹排着队等着,谁愿意娶个奶奶在家里供着? 其次是老李家的闺女名声不太好,偷情的,造反的,养情夫的,离婚的,鸡犬不宁,简直花样百出。 还一个原因出在皇帝身上,什么女人都往宫里划拉,造反节度使的老婆都能弄到后宫里去,问题他真不挑食,有些公主的亲娘连个姓都没有,明摆着就是奴婢生的。 闺女多,脾气大,名声不好,有的出身还不行,皇帝头疼了,只能厚着脸皮找大臣,不敢说嫁人家嫡长子,基本都是老四老五老六这种(如郭贵妃的爹就是老六)。 嫁到大臣家还算好的,再就是功臣后代,当然了,基本都是传了好几代没啥本事的那种,还有军中将领(退下来的)的后代,反正就是逮谁塞给谁。 就算这样,还是有一些剩下的,就是连亲娘是谁都查不到的那种,嫁公主也实在费嫁妆钱,有的索性就留着了,最后就出家做女道士。 至于烦了捡到的这位,正是老李的亲妹妹,贵妃的小姑子,晋康县主,江湖人称李七娘。 这位七娘是京中名人,她就是上文说的那种亲娘没名字的,这种身份注定了空有公主名头,实则也就那么回事。 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奚人)主动申请入朝为官,皇帝感动之余决定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于是七娘便被嫁给了他儿子张克礼。(以县主的身份出嫁,这可是直接关系到嫁妆钱的,可见其地位) 嫁给一个山沟里来的蛮夷,本来就被人看不起,她公公还有个很出名的嗜好,吃人肉…… 亲娘出身不好,宫里受尽冷眼,有点公主的傲气,以县主身份出嫁,嫁给一个蛮夷,公公吃人肉,更惨的是老公土包子进城,没学会努力干活儿,只学会了疯玩。 结婚当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结果就是李七娘大闹县主府,两口子当场分居。 小两口实在合不来,若是有牌的公主,皇帝也许就让和离算了,可她只是个没人理的县主,还是皇帝拉拢方镇将领的工具,皇帝就装不知道。 张家也痛苦,娶个姑奶奶回来供着,还退不了。过了两年老张病死,小张彻底没人管了,干脆搬回了自己家,两口子彻底成了路人。 小张专注于红灯区,李七娘玩的却十分特别,她热衷于角色扮演,常装扮成普通妇人或者男人出入市井,吃大排档小吃摊,与普通百姓甚至贱民打成一片,甚至公然说恨不能生于百姓之家。 皇家公主嫁给蛮夷,公公吃人肉,丈夫人傻钱多住在勾栏里,公主跟贱民混在一起言行不堪,这一家人彻底沦为皇家笑柄。 可所有人都知道,公主再这么混下去,早晚会闹出更大的丑闻,街溜子无赖想入非非,有点身份的却都躲瘟神一样躲着她,就怕被人误会说不清楚。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正义感爆棚的杨舍人出现了,路见不平一声吼,主动拉住了这口大锅…… 酒铺跑堂认出了她,阿墨一说,烦了马上寒毛直竖,不顾她叫嚷,撒腿就溜了,这实在是惹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感觉自己眼皮乱跳,思虑再三决定不出门了,还是在家躲躲吧。 雪停了,带着月儿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兄妹俩大呼小叫的很是欢乐。 看着有些丑的雪人,烦了道:“手艺还是不行啊,太子殿下干这个应该拿手”,泥人都能捏的好,雪人当然不在话下。 月儿鼻尖通红,用力吸一口气道:“哥,过几天贵妃娘娘寿诞,咱们送什么礼物?”。 烦了没好气道:“送个鬼,给人当厨子还上赶着送礼,贱不贱?阿墨呢?”。 ”去酒铺了”。 “不用每天都去,教几个人看着就行了”。 月儿按了按冻的羊肉,“哥!应该可以了!”。 烦了精神一震,“快!铜锅子点火,我来切羊肉!”,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吃一顿正经火锅了,这种天气吃火锅,再合适不过。 提着肉边走边道:“李正把大门关好,胡子他们来了不许开门”。 “请问是杨舍人府邸吗?”,有人问道。 烦了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子,身上一件白狐披风,俏丽可爱,不过有点眼熟,“你是……”。 “多谢杨舍人昨日仗义搭救”,女子福了一礼,然后便进到院中,顺手把礼盒递给李正。 烦了心中一沉,完了……关门关晚了…… “公……主殿下……”。 一回头看到李正在关门,忙道:“别关门……那个……开着就行”,你大爷的!早干嘛去了,该关的时候不关。 看他手里提着羊肉站在院中,七娘笑道:“杨舍人就打算在院子里说话?”。 烦了认真的点点头,“院里挺好的,还能看雪景”。 李七娘打量一圈,却看到了那个雪人,噗嗤一笑道:“杨舍人倒是心有童趣”。 烦了向大门处看了一眼,问道:“公主找在下还有别的事?”。 “哥!锅里汤烧开了!”,月儿在屋里喊道。 “哎”,烦了应一声却没动,依旧堵在门口。 俩人在门口僵持着,烦了明显的赶人举动让她脸上笑容慢慢褪去,微微皱眉道:“杨舍人,你我往日并无瓜葛,我特意来谢你昨日搭救之恩,何至如此?”。 烦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殿下……”。 七娘又道:“杨舍人,是不是在你眼中,李七娘就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泪水在她眼中打着转,愤然回身而走。 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烦了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做错了?皇帝让她嫁她没得选,喜欢吃大排档小吃摊,也不算什么大错,皇家身份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屈辱,向往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很正常的事吧,她到底哪错了? 她来致谢,自己却堵着门口,当面羞辱她,这是人干的事嘛?还不如那些嘲笑她的所谓贵族。 “等下!”。 李七娘愕然回头看向他。 烦了干咳一声道:“那什么……我刚打了个吃羊肉的铜锅子,你想不想尝尝?”。 七娘问道:“杨舍人,你在施舍我?还是可怜我?”。 “不是”,烦了笑道:“请你的”。 七娘认真的看着他,有些看不懂这个男人。 烦了提起手中羊肉,向她招招手,“来吧,切的纸一样薄,放到锅里一涮,蘸了料汁吃,可解馋了”。 七娘眼泪又流了出来,却还是没动。 烦了笑道:“都馋哭了,还不快回来!”。 七娘低头抹了把鼻涕和眼泪,快步走回来,烦了笑着让开,她不客气的直接进到屋里。 李正小心问道:“郎君……关门吗?”。 烦了看看那个有些丑陋的雪人,没好气道:“你爱关不关”。 玩刀是看家手艺,羊肉冻的刚刚好,薄如蝉翼的肉片只需顷刻间就能成熟,蘸着精心调制的料汁一口吞下去,怎一个爽字可表。 本该骄傲的大唐公主,成了自卑的小女人,本该自卑的瘸腿胡女,成了被宠溺的骄傲妹妹,本该大快朵颐的烦了,成了看别人大快朵颐的服务员。 切着肉,吞着口水,心中满是苦涩,“我就是犯贱……犯贱啊……”。 第55章 吐突承璀 宫殿雄伟,金碧辉煌,上好的木炭不要钱一样燃烧,胭脂水粉和名贵香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大殿。 郭贵妃自然坐在上首,两侧是太子和岐阳公主,众皇子与公主依次向下排。座次不按年纪,而是按照亲疏关系和封号以及娘的品阶,有几个年纪大的都快排到殿门口了,其中就包括李七娘,烦了向她点点头,倒引来许多人侧目,旭子在另一边,作为郭家旁支子弟,一个六品武官,能坐在这里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 王守带着烦了兄妹向前走,一直走到太子侧后一点的矮桌,烦了意外道:“这里?”。 王守笑道:“娘娘特意嘱咐的”。 虽然桌子往后挪了一些,但这地方还是太靠前了,皇家宴会的座次是绝不可能出错的,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姑妈别有用意。 李恒表弟招呼道:“杨……舍人,快来坐,月儿也坐!”。 烦了真怕他当众喊出哥来,带着月儿坐下,李恒殷勤的做着介绍,某王某某王,某某公主,某某郡王郡主……烦了一个没记住,实在是太多了,老李弟弟妹妹近五十个个,他自己闺女儿子三十大几,去掉早夭和嫁到外敌的,加上女婿婆娘和儿女,放眼望去全是人,根本认不过来,(玄宗后宗室子封而不建,都在长安集中养猪) 好在不多时老李赶了过来,宴会开始,乐曲奏响,舞姬翩翩起舞,宫娥无声送上各类菜肴美酒,贵妃娘娘特意向他推荐烦了做的菜肴,两口子都给予很高评价,引来殿内众人频频侧目。 烦了明白,无论座次还是做菜,贵妃就是赤裸裸的捧他。 大唐的宫廷筵席规矩很少,皇帝带头向贵妃贺寿,几杯酒后大伙基本随便嗨,还带着太子和岐阳公主给姑妈跳了一支舞,引来满堂喝彩,客观的说老李的舞跳的相当不错,国事繁忙,时间不长他便去了前庭,殿中一时更加热闹。 一曲歌舞演完,一个穿着紫袍的中年宦官笑眯眯的道:“杨舍人久在西域,定然歌舞精通,不向贵妃娘娘献上一舞?”,殿内顿时为之一静。 烦了有些好奇,紫袍宦官虽然品阶高,但终究也是天子家奴,这么嚣张的吗?陈志低声道,“是吐突大监”。 烦了恍然,原来是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怪不得…… 官宦与皇帝的关系不仅仅是奴婢与主人,人毕竟是有感情的,有的宦官与皇帝朝夕相处几十年,关系甚至超过友情达到了亲情的地步。(比如有名的高力士与玄宗皇帝) 而这位吐突承璀从老李在东宫时就跟着他,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如今的官职是左监门将军、神策军护军中尉、左街功德使,蓟国公…… 有个事能证明他有多牛,这家伙十年前曾挂帅出征,开了宦官挂帅的先河,虽然折腾好几年以灰头土脸收场,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要倒台了,结果人家圣眷依旧,可见老李对他的信重。 三年前太子没了,他全力支持二皇子,直接与郭贵妃成了死敌(也可能是老李故意安排的),虽然争储失败,但他一直没死心,一直是二皇子派的头号人物。其实也好理解,就算他死心郭贵妃也不会放过他,只能死顶到底。 这么一位人物让烦了跳舞,这就有意思了,借口合理,给贵妃娘娘贺寿嘛,动机却很模糊,说玩笑可以,说羞辱也行,说给你机会露脸似乎也通,说让你出丑更没问题。 烦了打了个太极,笑着道:“辜负大监美意,在下属实不会跳舞,这事太子殿下是知道的”。 表弟仗义出头,“杨舍人确实不会跳舞”。 吐突承璀却笑道:“殿下,跳舞哪有会与不会的说法?止随心而动尔,也罢,杨舍人既然不想跳,找个人代替也可”。 烦了确定了,这个王八蛋就是在故意找茬,他知道自己不会跳舞。自己跳,等于听他的话出丑。不跳,等于不给贵妃面子,说找人代替,可这里的人他能找谁?而且无论找谁他都会借机做文章。 这里有一层微妙的关系,他是皇帝用来制衡贵妃和太子的一条恶狗,只要不太出格皇帝就不会怪罪,而他有兵权在手又有皇帝支持,也不怕贵妃打击报复。 事情完全变了味儿,贵妃今天一再捧烦了,他就是要针对烦了搞些事情,现在已经是二皇子派对太子派的一次进攻,或者反攻。 烦了借力打力道:“大监,在下倒是认得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你想让哪个替我?”。你让我找人替,好啊,说吧,你觉得谁合适? 吐突承璀脸色微变,却指着月儿笑道:“杨舍人何必为难?这不就有现成的人嘛,这位姑娘一看就能歌善舞……”。 所有人都知道月儿腿不方便,他却单单指向她,烦了脸色猛的一沉,这货在作死! 郭贵妃和李恒同时脸色一变,暗道不好!吐突承璀知道月儿的腿不方便,显然也知道她是烦了逆鳞,故意出言挑衅,就是想逼烦了发火犯错,或者认怂。 还没等二人反应,烦了已经站了起来,直接向吐突承璀走了过去,边走边道:“好!我和大监一起跳!”,怂是不可能怂的,你不是要跳舞嘛,老子今天就陪你跳一回! 吐突承璀早有准备,微一挥手,八个手持木棍的壮实宦官出现在身前,笑着道:“好啊,既然杨舍人有雅兴,那就一起跳吧”。 俩人嘴上说的是跳舞,众人都已经明白,这哪是跳舞,分明是要动手拼命了。 贵妃与李恒见对面人多又有武器,怕烦了吃亏,同时叫道:“杨舍人……”。 “也算末将一个吧!”,旭子一声大喝,快步走了过来,不知道从哪找来两根木棍,边走边丢给烦了一根。 烦了顺手接过,心中大定,两兄弟对视一笑,齐齐逼向吐突承璀众人,狗杂种!我们哥俩今天就陪你跳个够! 二人眼中凶光闪烁,周围男女纷纷躲开,烦了贴到旭子左后,低声道:“把他留给我!”,旭子微微点头。 安西步阵常用套路,打头的兄弟冲散敌方阵型,埋伏的兄弟直取贼头。既然今天的事没法善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旭子冲开手下,烦了直取吐突承璀,直接拿住弄断四肢,只要不出人命,老李就没法要自己抵命,朝中大臣和贵妃到时自会发力,有得救! 姑妈此时没法开口了,双方已经箭在弦上,命令吐突承璀他肯定不听,阻止烦了和旭子等于灭自己家威风,而且她的担忧中还微微有些期待,烦了和旭子若真的把吐突承璀搞死…… 吐突承璀脸色也不好看,自己四五品的干儿子都一大堆,烦了一个小小的六品中舍人竟然丝毫不给自己面子,竟直接莽了过来,他怎么敢的? 本来自己的手下也足以应付,却又加上个郭旭,虽然手下都是好手,可这两个家伙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安西兵,若真的拼了命,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死拼没有必胜把握,可被两个后生小辈吓退了,必定贻笑大方,以后还争个鬼?只能硬着头皮顶下去。 距离五步,烦了和旭子一紧手中木棍,身形微躬,正待前冲。 “娘娘!”,一个女人从殿门处快步走来,边走边大声道:“娘娘,大监,不如我替杨舍人跳支舞吧”。 众人齐齐看去,竟然是晋康县主,李七娘! 吐突承璀不等贵妃娘娘回答,抢先道:“杨舍人还说没人替,奴婢看晋康县主正合适”。 他只想压一下烦了,刷一把存在感,可没想真的鱼死网破,事情架住只能硬顶,如今有人搅局当然要趁机圆过去,难道还等着郭贵妃一口回绝掉,双方再继续死拼? 郭贵妃其实也不愿现在死拼,烦了和郭旭的安全是一回事,真在自己生日宴上把吐突承璀搞死搞残,皇帝那边实在没法交代,见他先服了软,索性就坡下驴笑道:“也好,就让县主替杨舍人献舞吧”。 双方大佬和解,烦了也不能继续动手,可一口恶气实在没处发泄,手中短棍指向吐突承璀,缓缓道:“你记住,没有下次!否则我一定打断你全身骨头!”。 “你……”,吐突承璀没想到这小子不讲武德,事都圆过去了,他竟让自己下不来台。 烦了丝毫不惧,短棍依旧指着他,就等着他开骂,从进入郭家开始双方就没法善了,今天其实是个好机会,事情是他挑起来的,再挑衅就直接动手废掉他,一了百了,免得日后还得防备他。 吐突承璀久在军中,哪能看不出他动了杀机,扭头向郭贵妃委屈道:“娘娘,杨舍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烦了点点头,边往回走边道:“算你识相!”。 郭贵妃忍着笑吩咐道:“奏乐!奏乐!”。 第56章 算的真准 吐突承璀的算计本来没问题,可惜出了两处小失误,他没算到烦了点火就着而且真敢动手,也没算到郭旭会出头帮忙,结果一步错,步步错,搞得最后有些狼狈,只能提前退场。 七娘不想看到烦了拼命,无论输赢都不会有好结果,她知道自己出场早了没用,一直等到双方剑拔弩张僵持时才下场,也恰好化解了那个双方骑虎难下的死局。 众皇子公主吃了一顿大瓜,谁都想不到,两个六品小官竟然跟神策军中尉死磕,而且最后还磕赢了。 除了这个大的,还顺便吃了个小的,晋康县主与那杨舍人…… 姑妈什么都没说,只让人给娘家侄子在前边安排个座位,方便说话。 表弟兴奋的摩拳擦掌,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刚才想出手教训那吐突承璀来着,只是突然有些尿急,回来发现没打起来。 “郭校尉!你为什么只拿了两根棍棒?欲置本王于何地?”。 郭旭低头道,“属下就找到两根……”。 烦了实在受不了这个不要脸的,起身去外边透透气,却见李七娘正与一个女子说话,看到那女子相貌,心中一动,那女子看他走近,点点头离开。 一直看着她进到殿内,烦了才急问道:“七娘,那人是谁?叫什么?”。 李七娘疑惑的看着他,她还真没见过烦了对一个陌生女子这么上心,“是陛下次女,永嘉县主”。 “永嘉……多大了?有婆家没?”。 七娘轻叹道:“跟我同岁,也都是一样的人,性子又闷声不响的……”。 烦了明白了,也是奴婢生的,脾气安静,老大闺女了没婆家,“你等下,我马上回来”。 快步跑到殿内找到旭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知道永嘉县主吗?”。 旭子点点头,“我早看到了”。 “搭话没有?”。 旭子摇头。 “你个笨蛋,为什么不搭话?她都快二十了,没婆家”。 旭子低着头不吭声。 烦了气的咬牙切齿,向李恒一招手,表弟凑过来低声问道:“哥,怎么了?是不是去找那个吐突?我这回非要……”。 “闭嘴!”,烦了道:“你带旭子去找永嘉县主,明白吗?”。 李恒眨眨眼,“找她干嘛?”。 “我……”,烦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说干嘛!”。 “奥……我明白了,走!”,表弟拉着脸红的旭子去找二姐。永嘉县主长得跟郭秀儿竟有七八分相像,又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大难,跟旭子正合适。 七娘还在原处,烦了没避讳周围人眼光,直接站到她旁边,“其实你不该出头的”。 怎么说也是已婚妇人,大庭广众之下主动替自己跳舞,必定会招来更多闲话。 七娘笑着指了指大殿,“这里连姓张的座位都没有,我早就是皇家的笑柄了,还差这一件?倒是你不该站在这里”。 看她笑的凄楚,烦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手肘撑着栏杆,说道:“我脸皮厚”。 二人站了一会儿,七娘问道:“你做菜的时候,是不是把个小宫女叫到屋里去了?”。 烦了点点头,“那小丫头快冻死了,我叫她进去暖和暖和……你怎么知道的?”。 七娘低声道:“宫里哪有秘密,永嘉听到有人议论,烦了哥,你若真想救她的命,就把她带出宫去,否则她活不过今晚。 前些日子你在兴庆宫,是不是饶了一个宫女的性命?她被吊到树上活活冻死了,对宫里的下人,不要乱发善心……”。 烦了呆立当场,脸色数变,快步向小厨房那边跑去,他忽然明白过来,宫廷争斗哪来的无辜?自己接触的任何人都是二皇子一派的敌人,“乱发善心,还真以为你是菩萨!”。 跑到近前竟没看到那个小宫女的身影,心中一紧,“人呢!站在这里那个宫女呢?”。 旁边宦官宫女纷纷低头,“奴婢不知……”。 “人呢?”,烦了大吼道。 “奴婢不知……”,有小宫女快速向北边圆门看了一眼。 烦了会意,马上向那边跑了过去,转过圆门,正看到几个宦官架着那小宫女在前边。 “站住!”,烦了追过去拦住他们,那小宫女嘴上堵着布条,已经吓傻了。 “你们做什么!”。 为首一个宦官陪笑道:“杨舍人,此处是后宫,不是东宫”。 烦了道:“你们要将她带往何处!总不能无缘无故拿人吧!”。 那宦官道:“这贱婢偷吃,奴婢要带她去发落,杨舍人连后宫之事也要一起管?”。 “本官不管后宫之事,却不能看你们草菅人命,她偷吃什么?”。 “鱼!杨舍人要不要闻闻?”。 烦了心道果然,“她没偷吃,是本官为娘娘做鱼时让她帮忙尝过味道”。 那宦官笑道:“奴婢自会审的,带走!”。 “站住!”,烦了暗暗庆幸,幸亏七娘提醒,自己一时兴起,竟然真给这小丫头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个人我要了!”。 “你要了?”,那宦官笑着连连点头,“好,那舍人去求娘娘的旨意吧,有贵妃娘娘旨意小的马上就放人,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奴婢手下”。 烦了找贵妃娘娘要个人倒是有把握,可他不敢离开,以眼下的情形,等他讨来贵妃旨意,这小丫头恐怕都凉透了。 索性伸手抓向那丫头,“我带她去找贵妃娘娘!”。 “杨舍人”,宦官冷笑道,“我提醒你,她现在还不是你的人呢,这么多人看着,调戏宫女的罪责可不小!”。 烦了动作一滞,这里是皇帝后宫,真闹大了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竟然被这货给治住了。 正犹豫要不要动粗,表弟远远走了过来,“在这干嘛?不嫌冷”。 那宦官陪笑道:“太子爷,这婢子偷吃,奴婢正要带去责罚,杨舍人却拦着不许……”。 第57章 陛下救命 如今的大唐兵马分三大块,包括方镇的地方军和边军,归属朝廷的南衙诸军,还有皇帝直属的北衙禁军,方镇和边军不提,南衙军队已经徒有其名基本废掉,护卫京畿的禁军便是主力。 禁军番号不少但大多也已经废掉,人数最多战斗力最强的就是神策军,总兵力达十几万。 神策军分左右两厢,右厢大多分驻各处要地,也有部分驻扎在凤翔和朔方,既防卫吐蕃,也为防备边军叛乱,左厢则常驻京城,而护军中尉便是吐突承璀。 老李让他掌管兵权,足以说明对他的信任,官职也基本到了顶点,一大串,能封的都已经封了,称得上呼风唤雨的顶级大佬。 烦了回到家中马上让李正把兄弟们都叫来,然后关门开会,把白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弟兄们说说吧,怎么弄?”。 旭子道:“咱们进了郭家,跟了太子,跟那吐突承璀就已经势不两立,今天虽然没真动手,仇是结下了,那厮在京里经营日久,人多势众,弟兄们得有个防备,别吃了暗亏”。 胡子道:“他十几万大军不假,无缘无故他敢调大军入城?”。 阿墨道:“按规矩,他最多只能有两百护卫,没有圣旨,大军不得入城”。 朱勇嗡声道:“要我说,都已经撕破脸了就不用藏着掖着,踩盘子动手,直接弄死,省的提心吊胆”。 鲁豹附和道:“这话对,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是地头蛇,咱们也没法防备”。 烦了皱眉道:“可他是皇帝的人,弄死了不好交代”。 胡子道:“总不能等着他跟咱玩阴的,太吃亏了”。 “就是就是……”,众兄弟齐齐点头,哪有等着让人算计的? 烦了看向旭子,“你说呢?”。 旭子笑道:“这事我不灵,你拿主意吧”。 烦了摸着下巴,犹豫片刻,说道:“无论动不动手,总不能干等着,咱们就这些兄弟,等吃了亏再开始就晚了”。 众人齐齐点头。 “这样,先摸底,盯梢,查清他每天去哪,走什么路线,多少护卫,器械,家里还有什么人,跟什么人亲密,府里的地形,护院,有什么嗜好,习惯,看看在哪方便设伏,选好地方将来好动手”。 众人齐齐道:“行!就这!”。 无论能不能用到,必须要做好准备,到了紧急时刻才能不抓瞎,弟兄们各自散去。 烦了皱眉道:“这个死太监,不知道会搞出什么阴谋”。 月儿笑道:“哥,其实据我所知,吐突承璀没用过下三滥的手段”。 烦了摇摇头道:“不管他用没用过,都不得不防,先做好局,用的时候不慌乱”。 月儿看出他压力有些大,好奇问道,“哥,你是不是怕他?”。 烦了点头承认,“我确实有点怕他,这些死太监心理变态,鬼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 月儿对他乱七八糟的新词汇早已免疫,帮他揉着太阳穴劝道:“哥,你要实在担心,咱们就直接动手除掉他算了”。 烦了皱眉摇摇头,“等等吧,摸清情况再说,没有绝对把握不能动手,皇帝那边要想法应付”。 影视剧和小说中阴狠变态的太监形象太深刻了,烦了连续好几天都没睡好,他做噩梦的时候,蓬莱殿发生的事已经传遍全城,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当今第一大权宦,差点被两个六品小官给收拾了,还被指着鼻子骂,最后不得不低头认怂…… 还没等回过神,第二波消息传来,吐突中尉向陛下哭诉自己被欺负,陛下皱着眉头对他说:你没事惹他们干嘛! 谁啊,谁这么可爱?很快谜底揭晓,两个安西兵头目。 文官大佬们幸灾乐祸的聚在一起,经过仔细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吐突中尉这个亏是白吃了。 来明的,人家有贵妃和太子撑腰,连陛下都不支持他,根本没戏。 来暗的……那帮是什么人?一群赤条条的汉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跟他们玩狠?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吧。 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宦官牵挂少,那些人全是家人死绝的,谁能跟他们比狠? 其实吐突承璀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这帮人就是亡命徒,根本不按套路,他们不玩权谋手段,直接玩儿命…… 皇帝已经明确告诉他,那帮人我有用,不许动他们。 宦官的身份决定了,永远只能依附主人,自己就是皇帝的一条狗,之所以有时敢向贵妃和太子呲牙,是因为有主人的背后支持。他没有能力和胆子弑主,就算他有,在新皇帝手下也最多是现在的地位,既然如此,又何必冒那个风险? 第59章 先拖着 一个大瓜以意外的方式打开,又以意外的方式吃完,安西兵硬撼神策军中尉,以皇帝亲自出面促成和解告终,可惜当时没人在场,不知道详细过程。 不过从二人去的顺序推断应该是吐突大监先怂的,另一个直接证据是大监数次在人前为杨舍人背书,称其为君子,这很是耐人寻味。 有一点是确定的,杨舍人率安西兵越级刷副本成功,一战成名,以后不会有人轻易找他们麻烦了。 腊月二十二,也就是贵妃率领嫔妃公主施米的日子,这事取决于皇帝和皇后的心情,并非常例,有时心情好了别的时节也有过,由礼部兵部户部以及内侍省共同操办,主持的人也很随机,今年主持这事的便是风头正劲的东宫杨舍人。 具体就是要指挥民夫运送粮食布匹等物资,再分配给各坊,要调动金吾卫和御林军封锁道路保护贵人,表现出天家对百姓的关爱,当然也不能累着贵人们。 事情不大,却很繁琐,但对于烦了来说不存在这些问题,把各部领头的召集到一起,交给负责的人就行。 “阿墨带一半民夫运送布米,月儿带分配各坊”。 “胡子带二十个兄弟领御林军把住各个街口坊门,鲁豹和朱勇带十个兄弟领金吾卫巡视,旭子和其余兄弟领侍卫保护贵人”。 “行了,都忙去吧,再有拿不定主意的,布米的事找月儿,军士的事找旭子”。 统筹指挥,分配人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若没有足够的经验,必定要手忙脚乱,但他们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无论阿墨月儿还是旭子和鲁豹他们,都曾指挥过大队人马,经验充足,加上最近安西兵凶名赫赫也没人敢玩花样,所以根本没难度。 众人各司其职,无所事事的烦了远远吊在旭子身后,看着他在永嘉县主旁边磨磨蹭蹭,真恨不得上去踹一脚。 “哥,看什么呢?”。 “嘘”,忙把月儿拉到一边,“你看旭子,个笨蛋磨蹭半天还没过去,人家永嘉县主站在那等好久了”。 看着远处装模作样的郭旭,月儿撇嘴道:“再有半个时辰他都过不去,一点都不爽利”。 “你那边没事了?”。 “分下去了,就六个坊的米布,按人头分的,有人盯着呢”。 烦了点点头,根本没必要这么多人,阿墨或者月儿一个人都足够应对了。 第61章 驸马都尉 新年从拜年开始,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喝酒,喝到初七,一个消息在城里传开,让烦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去年保义可汗亲率大军出征,十一月初在龟兹大败论坎力,而后论坎力弃疏勒,直接退守于阗,回鹘占据整个安西三镇。 “他娘的!”,众兄弟齐齐骂一声。 “咱们打生打死,到老便宜了却回鹘人!”。 吐蕃拼了老命攻灭安西,立足未稳就又保义可汗一波推了回去,捡了个大便宜,真的赢麻了。 回鹘使者已经正式向朝廷报捷,按照常例朝廷还得夸他们,并赏赐财货,同时使者再次提及迎娶公主的事,这次皇帝怕是扛不住压力了。 不舒服归不舒服,可你也没脾气,谁让你没守住呢,活该! 众兄弟正一起吃酒,胡子气呼呼的走了进来,端起酒碗灌了一气,骂道:“真他娘的晦气!”。 朱勇上下一打量,问道:“你是不是揍人了?”。 胡子怒道:“遇到个醉汉,在街上骂骂咧咧,洒家还能惯着他?”。 郭旭皱眉道:“大过年的人家发个酒疯,又不碍着咱们什么,忍着些性子”。 胡子道:“不碍咱们我才懒得管他,那厮骂烦了”。 “什么!”,众人顿时大怒,纷纷起身喝骂,“敢在大街上骂咱们兄弟,作死不成!”。 胡子道:“那厮嘴巴不干不净,说烦了跟他婆娘勾搭成奸,洒家正好听到,上去就给他两个大嘴巴子”。 “打的轻了!这种货色就该打掉他满嘴牙!”。 “等吃完了酒再去找他!”。 “对!再打一顿出气!”。 烦了隐隐觉得不对,问道:“那人叫什么?”。 胡子想了下,说道:“姓张,好像叫张礼什么”。 烦了心中一突,“张……克礼?”。 “对!张克礼!说是个什么都尉,洒家管他什么尉,神策军中尉也照打!”。 烦了一把捂住脸,哀嚎道:“大哥……神策军中尉能打,这个都尉真不能打……”。 众兄弟一愣,“为什么?什么尉能大过神策军中尉?”。 旭子脸色很精彩,低声道:“驸马都尉,就是晋康县主的……那个……”。 众兄弟一阵面面相觑。 “那个……我那个……婆娘可能要生,我回去看看”,胡子拔腿就溜了。 朱勇眼中凶光闪烁,低声道:“我去做了他!”。 烦了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你还能有别的主意吗?”。 “那个……咳……婆娘生娃,我回去帮忙”,朱勇也溜了。 鲁豹等人纷纷起身道:“这事赶巧了你说……也生娃……回见……”。 旭子干咳一声道:“那个……”。 “你婆娘也生孩子?”。 “不是……是那个谁,说去报恩寺……我去看看去……”。 一群没义气的都走了,烦了两眼发直,胡子竟把张克礼给揍了…… 七娘几乎每天都来,过年都是在这里,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说你俩没事谁信? 人家男人心里不痛快,喝醉了在街上骂几句,你还把人给打了,还有没有王法?西门庆都没有这么狂啊…… 新年新气象,没想到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个,杨舍人思虑再三,大声道:“月儿!阿墨!”。 二人应声进来,环视一周好奇问道:“怎么都走了?”。 烦了面色沉静的道:“你俩收拾东西马上出发,去跑买卖的事”。 二人惊愕,“现在?”。 “现在!带几个人去,路上注意安全,马上走!快!”。 二人对视一眼默默退出,他们习惯了不问为什么,时间不长,带人出发而去。 看他们离开,烦了也松了一口气,这事实在太丢人了,不能让他俩知道,否则一张老脸往哪搁? “李正!准备一份厚礼”。 正待要走,李七娘走了进来,看面色应该是知道了。 “烦了哥,你去哪?”。 烦了苦笑道:“还能去哪,给人赔礼去”。 七娘道:“不能去!你若是去给他赔礼,岂不是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烦了叹道:“七娘,这事根本说不清楚,他若跑去宫里闹一场,我倒还好,你恐怕就得去冷宫了……”。 “我……我是完璧……”。 “没用的,没人信,也没人想信”。 事情不揭开,只是花边绯闻,一旦揭开,这种丑事皇家会马上处理,按照以前的惯例,奸夫发配,公主关到太极宫的冷宫里,烦了倒是不太为自己担心,毕竟还有贵妃和太子的面子,也就训斥罚俸罢了,七娘这种不受待见的公主可就麻烦大了。 你说你俩没事,问题是皇帝不关心你们有没有上床,他关心的是怎么迅速平息事端,把七娘打入冷宫是最快影响最小的方法。 烦了边走边道:“再说了,人家张公子没错,这事换了谁心里都不痛快,我去赔个礼,说些好话,不能让他闹到宫里去”。 这也就张克礼,换了别人早就闹翻了,如今可好,跟人老婆关系暧昧,还把人家给打了,到哪都说不过去。 “烦了哥!”,七娘抓住他的胳膊,她知道烦了性子,面对吐突承璀和皇帝都一步没让,现在却要去上赶着给人说软话,况且是自己厚着脸皮赖在这里的,烦了纯粹是背黑锅的。“我去宫里跟皇帝说,大不了……”。 “你可拉倒吧”,烦了嫌弃道:“你个娘们儿家家的出什么风头!”。 这种事能让她出头吗?她一个有夫之妇,不管人家两口子关系如何,按理自己都应该避嫌,脑子一热抗下那口锅,就得做好挨骂的准备,挨了骂打人就更不对了,打了人再装孙子,让女人出头,那成什么了? “烦了哥……你真是个男人……”,七娘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废话!”,烦了没好气道。 推开大门,弟兄们都等在外边,一个个收拾的紧绷绷挎着横刀,烦了鼻子差点气歪了,“诸位大哥,是咱们打了人家,你们这是要干嘛?还要去灭人满门?”。 旭子皱眉道:“还是人多好说话……”。 朱勇附和道:“他若好好说话咱就……给他赔礼,他若……”。 “行了!”,烦了道:“回去歇着吧,还嫌不够丢人,我自己处理,都回去吧”。 垂头丧气的带着李正去往张家,一路感慨万千,早就应该把那小娘们儿拿下,给人赔礼也不委屈,这可好,羊肉没吃着,白惹一身骚。 “劳烦通报,东宫中舍人杨某求见”。 看门的一愣,扭头冲进院子,边跑边喊,“安西兵杀上门来了……”,院内一阵鸡飞狗跳。 第62章 绿帽子和奸夫 张克礼是个三十左右的粗壮汉子,看到他包着头出来,烦了知道胡子撒谎了,这哪是两个嘴巴子,这是把人剋了一顿。 率领五六个家丁冲出大门,张克礼满脸悲愤,“杨舍人,欺人太甚了吧!”。 “张兄息怒”,烦了先长揖一礼,将礼品双手交给下人,犯了错要认,挨打要立正,赔礼道歉也要有赔礼道歉的态度。 二话不说开始解衣服,说道:“在下有错在先,今天来给张兄一个交代”。 长短衣裳脱掉,赤裸着上身站在大门前,又道:“事情因我而起,张兄尽力打一顿出气,在下没有怨言,事情就此揭过,张兄意下如何?”。 此时街上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张家人都惊愕的看着他,万没想到这家伙如此光棍,他跟吐突承璀都敢死磕,却站在这里赔礼认罚。 烦了把棍子递给他,退后一步说道:“张兄不必有顾虑,尽管动手,安西兵不会报复,不过我得先说一句,不管张兄信不信,我与七娘是清白的”。 “我信!”,张克礼道。 声音不大,但烦了听到了,不由一愣,“你信?”。 这你都能信? 张克礼点点头,看着他满身伤疤说道:“张某也是军中出身,安西兵的校尉,睡个女人不至于都不敢承认”。 烦了咧嘴的笑了起来,这理由真的充分,没错,睡了就是睡了,没睡就是没睡,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没想到自己在长安城认识的第一个汉子竟然是他。 “好!这顿打挨得爽利!张兄请!”。 张克礼也不废话,提起木棍在他肩膀打了两棍,不轻却也不重,打完了把木棍一丢,“好了!扯平!张某想请杨校尉吃碗酒,不知是否赏脸?”。 “好!正有些口渴”,烦了痛快答应。 戴绿帽子的竟然把奸夫请到家里喝酒去了,满街人目瞪口呆,眼珠子滚落一地,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埋伏在胡同里的众兄弟也面面相觑,“这……几个意思?”。 “不会哄进院子里下黑手吧……”。 “不会,姓张的没那胆量”。 张府内哥俩相对而坐,边喝边聊,同是军中出身,结果越聊越深,张克礼满肚子委屈终于找到了人说,烦了听的感慨不已。 他爷爷是安禄山手下偏将,安史之乱结束,朝廷无力清扫残余,只能招降各地叛将,委任他们镇守各地,这也是河朔方镇不听话的由来,说白了,安史之乱其实从未真正平灭。 到他爹当节度使,被人劝说后决定归顺朝廷,百姓能过安稳日子,自己家能得个善终,史书上还能留个好名声,张克礼也就跟着他爹来到了长安,皇帝当然很高兴,升官给钱嫁闺女毫不吝啬。 为了给其他方镇做榜样,封的官职很大,品阶也够高,可惜只有待遇没有权利。老张倒很满意,还时常教导儿子,咱们这身份不能给皇上惹麻烦,人这辈子不就是吃喝玩乐嘛,这样挺好。 出身蛮夷,叛将归顺,手中没有权利,在长安一个人不认识,也没人看得起他们,偶尔接近的也是拿他当冤大头,为了不遭猜忌,张克礼爷俩也只能吃喝玩乐,不敢干别的。 “杨兄弟,我知道公主看不起我们张家,我也看不上她那副嘴脸,索性就互不搭理,糊里糊涂过完这辈子拉倒,你也不用多想,我的名声反正就这样了”。 烦了轻叹一口气,这俩人的婚姻真是悲剧,换个性子柔弱的公主也许还能过,偏偏李七娘脾气偏执,张克礼出身军中也不惯着他,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 “张兄,你都三十了,连个后人都没有呢……”。 张克礼摇摇头,低声道:“若是生了娃,皇上那边怎么交代?张家是注定要绝后了”。 这也是许多人不愿娶公主的原因,娶了天家的闺女,公主若是同意,出去花天酒没问题,想纳妾可就难了,公主同意都不行。张克礼若是搞出孩子,那就是对皇家赤裸裸的羞辱,皇帝面子往哪搁? 事情陷入了死局,他自然没资格嫌弃公主,七娘作为皇帝拉拢方镇的工具,本身又不受重视,也没资格嫌弃他,所以就只能这么干耗着。 烦了挠挠头,“这事整的……问题是你这耗也耗不住啊,老爷子没了,驸马都尉的俸禄还在县主府那边,哪架得住你这么坐吃山空?”。 每天混迹勾栏可是要花钱的,靠那点职田可扛不住花,他却已彻底躺平,“反正也没个后人,吃光了拉倒”。 第63章 荒唐闹剧 张克礼醉醺醺的说要去砸县主府,下人们都惊呆了,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郎君,万万不能啊……”,大伙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砸皇帝妹妹的府邸,还能有活路吗? 烦了知道会这样,已经换好了下人衣裳,向他一使眼色,“走!”。 张克礼会意,不顾下人们哀求,带着烦了冲出大门,手持木棍吼道:“洒家今天豁出去了!不能让那淫妇好过!”,喊罢直奔晋康县主府。 这真是大新闻,很快后边跟了大批吃瓜群众,对他的行为也纷纷表示理解。本来嘛,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公主确实过分,公然出入别人家中,是个男人都忍不了,看来张都尉是要雄起一把了。 冲到大门处,张克礼吼道:“给我砸!”,县主府两个看门的直接愣在当场,不知道怎么办。 张府下人们一阵往后缩,还在纷纷劝他:“郎君,算了……”。 烦了低着头冲出去,一脚把大门踹开便冲了进去,照着门房窗户就是一通乱砸。 张克礼也咬牙冲进去,下人们只能跟随,看人进差不多,烦了顺势把大门一关,照着不值钱的东西一顿乱砸乱摔。 七娘听见动静带人冲了出来,看着张克礼瞬间面色如霜,冷声道:“张克礼!我看你是活够了!”。 “老子今天还就不活了!”,张克礼半真半假的喊道。 “给我拿下!”,七娘喝道。 烦了忙冲过去,拉下面巾低声道:“拿什么!快哭!”。 七娘直接呆住了,世界观轰然崩塌,烦了竟然和张克礼一伙,冲到自己家打砸……这是怎么论的? 烦了奋力把一个陶罐摔到地上,低声道:“别愣着了,大声哭,让你的人帮忙砸,动静越大越好”。 “啊?”。 “啊个屁!你还想不想和离?”。 七娘不知道他要干嘛,但最后一句听懂了,扯开嗓子大声嚎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可了不得了……”,混迹市井的成果开始显现,很有市井妇人哭嚎的味道,烦了看的一阵咧嘴,“你是公主……”。 “都砸……你两个专门哭”。 众奴婢不知道在干嘛,但也大概知道是要做戏,纷纷试探着开始砸东西,可终究没干过这个营生,畏手畏脚的声势太小。 烦了只能挨个教,“用力砸……要有声响,哭的继续,别停下……哎,那个别动,捡不值钱的砸”。 县主府内热闹非凡,大街上鸦雀无声,有胆子大的趴门缝看了一眼,咋舌道:“完了,真砸了,张都尉这回惹下大祸了……”。 吃瓜群众一阵唏嘘,“唉,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值钱的东西搬后院去,前院的粗重家什连门窗全砸了,哭的别停下……你个蠢货,砸碎一点,多摔几下……”。 下人们卖力的忙活,七娘带烦了和张克礼去往后院,一边走心里一阵阵别扭,这……这叫什么事啊…… 三人就坐,七娘不管张老兄脸色,凑到烦了面前问道:“烦了哥,怎么回事?怎么和离?”。 烦了道:“你先坐回去”,不光七娘别扭,他心里也别扭,身为奸夫这干的什么事? 干咳一声道:“有些话咱就挑明了说吧,你们两口子是过不到一起去了,趁这个机会闹一场,让陛下下旨准许和离,以后就都轻松了,该干嘛干嘛”。 七娘疑惑道:“就……打砸一通,皇帝就能答应?”。 “当然不够……”,烦了道:“对了,快,叫下人去报官”。 “报官?”,七娘眨眨眼,吩咐人去了,重新坐下道:“报官也没用”,公主两口子吵架,哪个地方官能管? “我知道,是让他们传话,不是要他们管”。 张克礼道:“后边怎么办?”。 烦了道:“写一份请求和离的奏书,你俩一起署名交给皇帝”。 “什么缘由?”。 “不用缘由”。 张克礼和七娘一愣,“没有缘由……皇帝能答应吗?”。 烦了看看二人,摇摇头道:“亏你俩在长安混了这么多年,和离不和离谁说了算?”。 “陛下啊”。 “陛下怕什么?”。 “陛下什么都不怕……”。 “怕丑!”,七娘反应过来, “没错!”,烦了笑道:“陛下怕闹出丑事,咱们现在就是要闹出动静,让他怕”。 七娘和张克礼的事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皇帝自然也知道,以往都是装看不到,现在不能再让他装了,因为奸夫出现了,七娘成天往他家跑,胡子揍了张克礼,烦了赶去赔礼,但人驸马爷心里能舒服吗?冲进县主府一通打砸,合情合理。 皇帝知道了这件事,他会很头疼,张克礼若是进宫去闹,那就把所有事掀开了,皇家将颜面扫地。 这时二人共同上奏,请求准许和离,等于给皇家留了最后的体面,皇帝别无选择。 烦了一番解释,二人也明白了他的谋划,说白了就是以小博大,利用皇帝想维护皇家体面的心理,给他施加压力,让他认为事情眼看就要失控,从而答应二人和离。 “好!弟兄高明!”,张克礼兴奋的一拍巴掌,这事如果成了,得益最大的便是他,甩掉了那个屈辱的驸马身份重新开始,老张家也不用绝后了。 简单的奏书写好,二人分别署名,只等明天送进宫去,想到事情终于能有个结果,皆齐齐松了口气。 七娘想了想不太放心,又道:“是不是应该再闹大一些?要不我把后院烧了吧”。 “别别别”,烦了吓一跳,“放火可不行,别玩大了”,凡事有度,要给皇帝压力,但不能把他惹火。 “那我……我去前院上吊?”,七娘混迹市井学的东西真不少。 张克礼起身道:“我先回府”。 烦了也起身道:“我也回去了”。 前院能砸的已经都砸了,哭喊的人也没了力气,大门打开,张克礼吼道:“这事儿没完!”,随既带人扬长而去。 吃瓜群众看着院内一片狼藉,纷纷咋舌,张都尉这把玩的真大,正要各自散去,只见公主披头散发冲到院中,哭嚎着:“被人欺负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拿起绳子就往自己脖子上套,奴婢们纷纷劝阻,府内又是一阵大乱。 次日,老李收到了二人奏书,也知道了昨天发生的闹剧,长叹一声提起御笔,写下一个准字。 第64章 意料之中的败仗 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晋康县主与张公子的婚姻,在第五年走到了尽头,以和平分手结束,除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大部分人对皇帝的命令表示认可,得亏让他们离了,再耽误下去,还不定闹出什么花样。 这纸轻飘飘的诏书,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谈资,对七娘和张克礼来说却重如泰山,两人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鉴于两人之间以及他们与自己的特殊关系,烦了亲自张罗了一桌散伙饭,还对七娘提出了严肃的批评,你仗着个公主的名头看不起人家张公子,真没素质。接着又严肃批评了张克礼,人家公主金枝玉叶,你个大老爷们就不能低头哄一哄,现在好了,俩人都成二婚了。 两人郑重向烦了道谢,这场闹剧结束,他们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烦了却白白背了个奸夫的名号,烦了摇头笑笑,“行啦,奸夫就奸夫吧,不算什么”。 张克礼犹豫道:“杨兄弟,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上奏书合适?”,他的官职只剩个太子承议郎的虚衔,真正的无官一身轻,很着急去建功立业。 烦了笑道:“现在可不行,你最近少出门,别被御史捉到把柄”。 御史喷人可是有任务的,张公子如今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谁都能踩一脚,非常适合做目标,若是被人抓到什么小把柄,一参一个准,所以一定要低调。 张克礼也知道自己处境尴尬,这也是他着急离京的原因之一,“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烦了低声道:“我在太子面前提你一句,他若能见你,御史那边就好办,等到淮西败绩传来,你便上奏,请求去往李光颜将军帐下效力”。 张克礼再傻也明白烦了帮他,拱手谢过,又问道:“杨兄弟认为淮西将有变?”。 朝廷已经正式下令,宣武,大宁,淮南,魏博,荆南等十余道兵马一同征讨淮西,北边有李光颜和韩弘,东边令狐通,西边高霞寓加上严绶这支主力,声势十分浩大,而淮西只有三州之地,被四面包围,又没有险关可以驻守,似乎败亡指日可待,烦了却认为朝廷将有败绩。 烦了苦笑道:“必败无疑,安心等着吧,不会太久的……”,朝廷不是没有征讨过淮西,从李希烈到吴少诚到吴少阳都打过,哪次都声势浩大,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十几道兵马看似声势大,却一个个各怀鬼胎,再加个严绶老先生挂帅,能赢就怪了。 新年假期结束,众兄弟开始上班,表弟依旧没个正形,烦了继续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图志和奏折,贵妃娘娘隔三差五派人送来吃食财货,对两个西域名将和五十多个将校贴身保护儿子很满意。 阿墨和月儿联络了几个安西兵后人的家族开设作坊,已经选好地址,等开春就动工,七娘没羞没臊的每天都来,她可能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议论了。 转眼进入二月,天气变暖东南风起,二月中,淮西传回了消息,严绶兵败磁丘,损兵数千,粮草军辎丢弃殆尽,不得不退守唐州。 这位被委以重任的主帅,自始至终连淮西的地盘都没摸到,带着兵马在边境驻守,被人一脚踹回了老窝。消息传回,京中大哗,都知道淮西不好打,可朝廷兵马也不能这么菜吧,连个县城都没拿下来,在边境就被人给干了。 诸多细节很快也传了开来,严绶老先生几个月来啥也没干,就做了一件事,赏赐将士。他将山南东道以及唐邓诸州的财货都给发了下去,这还不算,还把朝廷调拨的财货也给分了个精光,然后带着大军到达淮西边境驻守,希望将士能听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他发钱的时候倒是爽,后边不发反而使得将士不满,加上又不懂用兵,进退失据,被吴元济一波偷袭,全军直接溃败…… 朝堂之上迅速陷入苦战,御史中丞裴度此前已经几次提出严绶非帅才,应该尽早换人,可朝廷宰相们就是不听,这次兵败更让他怒火万丈。 另一方倒不是直接包庇,而是说了许多理由,比如严绶做的也没错,山南道将士艰苦,他又是外任,不拿钱怎么让将士出力? 严绶乃是名臣,偶有小败,谁带兵敢说百战百胜?朝廷应该继续支持他。虽然兵败,但败军之将不能严惩,否则以后谁还敢带兵……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种事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也都明白,还是严绶人脉广,帮他说话的人多,当然了,若不是人脉广,他也做不了这个主帅。 本来吵的就够呛,却又出了一件事。老臣王锷主动向朝廷献出两万贯钱,惹得宰相李绛当场发飙,把他一顿臭骂,接着又与维护王锷的人吵成了一团。https:/ 王锷今年七十六,做了一辈子官,大部分都在地方,封疆大吏做了许多地方,要说这位老爷子绝对是个人才,李绛看不上他的主要原因就是其私德太差,这老头贪污受贿做买卖,贿赂太监大臣等事没少做,为了升官不择手段,钱也没少捞,但你不能说他不行,因为他历任各地,都做出了很不错的成绩,特别擅长解决实际问题,走到哪都能让当地富裕起来。 就这位充满争议的能臣,如今病重,眼瞅着就不行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向朝廷献出大笔钱财,目的只有一个,临死想给自己弄个使相的头衔(大约相当于宰相外任),那样就能以宰相之礼下葬,这也是李绛不能容忍的,你临死还要恶心一把,以为大唐宰相是用钱能买来的吗? 另一派的观点是王老爷子虽然私德有亏,但人家正事没少干,为大唐奔波劳累了一辈子,功劳也是实打实的,要个宰相头衔进棺材,要求不算过分,也不费什么钱,给他不就完了嘛。 好了,这回热闹了,严绶两派没吵完,王锷两派又加入,再加上各自的中间派和稀泥,朝堂之上热闹非凡。 烦了听说了朝中的热闹,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吵吧,闲着也是闲着”。 严绶一仗败光了家底,唐邓方向是打不动了,得等到调拨够粮草才行,估计要等到夏粮收获以后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又有消息传来,东路令狐通也惨败,不得不退守寿州,至此三路主力两路败绩,几乎就在军报传来的同时,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再次同时上表,请求朝廷赦免吴元济,朝堂之上再次炸了锅,这次不争辩追究责任了,这次吵的是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打。 第65章 嫁妆 贵妃和太子给面子,每天跟弟兄们都在一起吃着美酒美食,不用跟吐蕃人厮杀拼命,也不用挨冻吃沙子,没事还能逗一下那个刚离婚的小娘们,日子过得相当安逸。至于大事,他只是个小小的六品中舍人,连发言权都没有,看着朝中大佬们打了鸡血一样互喷,倒是不无聊。 可他总有些心不在焉,一觉睡醒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还在王府后院,或者在疏勒,仿佛那里才是真的,这里只是做梦而已。 “以前总想大唐,回到大唐了又总想安西,你们说我这是不是犯贱?”。 众兄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低头沉默。 烦了一阵火大,“你们什么意思?是跟我一样想着安西,还是说我就是犯贱?”。 看他焦虑的模样,旭子劝道:“先别看那些东西了,去街上耍耍吧”。 烦了轻叹口气,边走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其实我想去淮西……”。 沿着大街一直走,茫然看着繁华的长安城,对大唐了解越多就越绝望无力,大唐病的实在太重了,杀回安西还不知道得等到哪年。 “哥,你这是要去哪?”。 烦了四下一打量,竟然跑到南城来了,“溜达溜达,作坊的事安排好了?”。 月儿点点头,说道:“新丰和渭南两县找了两家,先开了试试”。 这年头人工便宜的吓死人,乡下农闲时都不用给工钱,织布作坊没有赔钱的可能,因为无论是麻布,绢,还是绫罗绸缎,甚至半成品都能当钱使用,根本不用考虑销路问题。 找了两个安西兵后人家族,然后族里出了块地,他们就商量建作坊的事,别的什么都没问,他们的原话是,“力气不值钱,自己人做买卖还能不帮衬一把?”。 关中人淳朴的让人心疼,他们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认为人家求到自己门上了,咋好意思拒绝么…… 烦了道:“等开了工多雇人,饭要管饱,工钱可以少点,但必须得给,咱们不赔就行”。 月儿笑着点点头,又道:“哥,乡下物价跟长安差的可不少,咱们既然做车马行,不如直接来回贩卖”。 烦了一点都不意外,这年头老百姓轻易不出门,许多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家门十里远,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只靠传说,东西值多少钱,完全取决于乡绅和货商的嘴巴,有些偏僻地方甚至连货商都没有,京城贵人云集,物价肯定贵,两相比较差价当然小不了。 “嗯,你和阿墨商量着办吧,有机灵的就教着些,让他们操持”。 兄妹俩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了通善坊。这里是穷人的聚居地,大多以种菜或干粗活为生,还有则是军中家眷,通善坊住的便大多是神策军士卒的家人,这个坊有三家安西兵后人,既然来了,索性进去看一眼。 第66章 为什么穷 听到这个名字,烦了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了,张武买来酒菜请二人入席,他也不嫌粗陋,大咧咧坐下吃酒。 老白是正儿八经进士出身,大唐进士一科才录二三十个,文化素养绝对没问题,妥妥的文曲星级别。 更牛的是诗,写的好产量还高,通俗易懂风格鲜明,但要说他最出名的却是那张大嘴巴。 这老兄从小也没少吃苦,对于底层小民颇多怜悯,乃至于入仕后无论做什么官,看到什么不平事,总是跳出来仗义执言,敢于为小民发声。而且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烦了在东宫常看他写给皇帝的奏折,那真是怼的一点都不客气,也难怪皇帝私下里对他有些不满。 上奏折还不算,还写诗讥讽权贵,他的诗流传甚广,得罪的人不少,不过写诗不如他,骂也骂不过他,拿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入仕十多年,之前做到京兆府户部参军,母亲去世后丁忧三年,去年刚回来,任正五品太子左赞善大夫,这个官原属东宫,职能与烦了现任的中舍人差不多,属于陪太子读书那一类,现在却属于朝廷闲散官员,职责就是给皇帝和朝廷提意见,不用按时上班,也没什么具体任务,蛮悠闲,所以他没事就到处转悠。 月儿被安排与二娘一起,正屋桌上就三个人,老白,烦了和张武他娘,张武则站在旁边伺候,时间不长,老太太借口疲累离开,老白喝了几杯,也打开了话匣子。 “早听过贤弟名号,青梅村和蓬莱殿惩治奸宦,大快人心”,文官和宦官天然对立,烦了也算在无意中得到了文人的认可,在文人圈子里名声不差。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没等他高兴,老白又话锋一转劝道:“只是与那晋康县主还是莫要纠缠,免得为人非议”。 烦了只能道:“清者自清,无需理会”,这奸夫名号都传遍长安了,说啥都没用了。 二人闲聊一阵,老白忽然问道,“不知贤弟擅治何经?”,(经是指儒家经典)。 “在下武夫,不曾治经”,其实烦了也算读过书,当初被文先生逼着背了各种春秋,在众兄弟里还算学霸级别,可他这水平在乡下糊弄个不识字的还行,在这位面前是真的不值一提,只能自认大老粗。 老白摇摇头道:“贤弟何必过谦”。 烦了道:“安西久战不休,哪还放的下书桌”。 一句话让老白感慨不已,他曾亲身经历过节度使叛乱,深知战乱之苦,安西都护府战事惨烈,哪还顾得上研究儒家经典,“可惜啊,贤弟风度儒雅,正是读书种子,若能安心致学,必有所成”。 这话烦了也就听听,可不敢当真,就自己这两下子,别说吟诗作赋,也就勉强能明白书里的意思,在这种高考状元面前根本不敢抬头。 酒喝差不多了,老白指了指张武说道:“此子恭敬,不能白受他的侍奉,去取笔墨来,留下几个字”。 张武一愣,烦了忙低声喝道:“还不快去买!”,这位可是大牛,随便写首诗就赚大了。 “唉!”,张武快步跑去,不多时取回笔墨纸砚,烦了殷勤的磨墨,老白提笔沉思片刻,即兴写了起来。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 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 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 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洋洋洒洒几十句,感叹同样年轻女子,贫富境遇大不相同,讥讽富家女娇生惯养,怜惜贫家女嫁妆凑不齐,最后劝说娶媳妇的人,别嫌弃贫家女子,人家更懂事,知道孝敬父母,想想你娶媳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诗!”,烦了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太牛了,以今天的事作为主题,既有讥讽,又有劝导,还帮穷苦人说了好话,随便一写就朗朗上口的几十句,要不说人家能青史留名呢,你敢不服? 老白也颇为得意,拿起来欣赏片刻,递给烦了道:“此诗赠与贤弟,酬贤弟助嫁小娘子之美事”。 烦了接过来小心揣到怀里,哈哈大笑,“乐天兄,那我可却之不恭了!”,一点小钱竟然换了老白一首长诗,真赚大了。 自己诗作得到认可,老白也哈哈大笑,“贤弟真我辈中人”,说着向外行去,烦了忙起身想送。 到大门外,老白略一犹豫道:“听闻贤弟治的一手好汁水,愚兄想邀三五好友去叨扰贤弟一回,不知可否?”。 烦了笑道:“长乐兄能去,蓬荜生辉,岂有不行之理?”。 老白抱拳道:“那就后日过午”。 烦了回礼道:“扫榻恭候”。 老白大笑而去,月儿沉着脸道:“这人好生无礼,初次见面竟要哥哥给他下厨”。 烦了摇头笑道:“这可不是无礼,这是给了你哥天大的面子”。 月儿很聪明,学什么都不慢,可有的事她确实理解不了,比如文人之间的那点事儿。 回到张武家正屋,张武和两个汉子走了进来,此时没有外人在场,三人正式见礼,跪地磕头。 “都起来,都是自家兄弟,不需行大礼,张武,前日我曾叫兄弟传话,家中有事便去找我,为何不去?”。 张武低声道:“小事不敢劳烦郎君,想着能过去,不想那家人……”。 烦了点点头,“以后不许见外,三叔对我们兄弟颇多照应,我等既然回来,自应照看家里人,去关了门,我有话问你们”。 待屋门关好,烦了问道:“神策军的军粮衣赐不低,家中为何如此艰难?”。 他早就想问,神策军作为皇帝亲军,军饷比别的军高几倍,普通军士每年能分粮三十石,衣赐有二十匹,过年还有赏赐,养活一家人应该够用了,不至于穷成这样。 张武和两个兄弟对视一眼,低声道:“郎君,这事儿都知道……”。 一番讲述,烦了听的心中冰凉。 神策军军饷确实高,可那是账面上的,军中上下宦官近千人,占据各个要害,将校升迁必须得投入他们门下认干爹才行,否则就别想出头,这样层层下来,全是宦官的干儿子干孙子,为了巴结他们,有人甚至把自己姐妹婆娘都献了出去。 军饷也一样,从库房出来要砍去一刀,到了军中,每过一手便留一层,到张武他们这种人手里,连五分之一都没有,家里只能维持个饿不死,哪还能攒的下钱,二娘的嫁妆是她娘卖了自己嫁妆,年前安西兵给送来一些,街坊四邻和军中兄弟也给凑了一点,这才算勉强凑够数。 “没人闹饷吗? 张武闷声道:“从上到下都是他们的人,军中死个人又不算什么,前几年有个校尉硬气,带着百十个兄弟去兵部闹了一回,后来也不知道怎样了,反正再也没人回来”。 烦了点点头,叹道:“行了,我知道了,有闲多打听打听安西兵的后人,找到了让他去找我,你们以后有什么难处,也去大宁坊找我”。 从张武家出来,沿着大街往回走,夕阳如血,那些高大的门楼想着大嘴,犹如吃人的怪兽。 一路走一路轻声念叨,“皇帝,藩镇节度使,外戚,宦官,门阀世家,文官,吐蕃……”。 第67章 四大喷子 烦了给老郭和郭贵妃做过菜,也给弟兄们做过,通常都是做几个应付一下,真正用心做菜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初见鲁阳大将军时做了四样小菜,第二次就是今天。 各样菜蔬准备妥当,换了新衣裳站在大门外等着迎客,胡子和鲁豹带了两个兄弟站在大门两侧扶刀而立,很是威武。 看着舔狗一样的烦了,胡子不解问道:“几个闲散小官,用得着这样吗?”。 “你懂个屁!”,烦了沉脸骂道:“老实站好!咱们兄弟以后的名声就看今天,出了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你!”。 四人齐齐挺直胸膛,满脸庄肃,烦了平日里大度和气,不拘小节,但众兄弟打心底确实服他,也是真的怕他,看大门就看大门吧…… 老白第一个到,烦了亲自上前掀开车帘,下车寒暄几句,一看门口这架势,竟有四个带品阶的武官给站岗,老白埋怨道:“贤弟真太多礼了”。 烦了笑道:“若只长乐兄来,不需如此阵仗,今有好友前来,岂能不用心?”。 前半句拉近关系,后半句送出人情,一句话让老白笑着连连摇头,“贤弟可真不像出身军中”。 烦了随口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老白一愣,低声沉吟一遍,抬头道:“贤弟前日竟自诩不文,何自谦若此?”。 烦了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还惹出事了,刚要解释,又有三辆车驾一起来到,忙亲自上前一一接下,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文官,老白分别介绍,牛僧孺,李宗闵,七品御史,元稹也是七品,但刚刚被召回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授官。 寒暄后移步,看着大门两侧的四兄弟略一踌躇,“四位是……”,胡子等人身穿武官服,与几人品阶相差不多,自然不能无视。 烦了笑道:“长乐兄邀三位兄长登门,不能叫宵小坏了兴致,让他们护卫一二,里边请”。 四人客随主便,一路进到正厅,老白自然上座,其余三人分座侧位,烦了坚持坐在末席,几个丫头陆续送上酒菜,本来一切很顺利,偏偏巧儿出门时却一头撞到门框上,一声痛呼捂头跑了。 烦了不好意思的笑道:“见笑,见笑……”。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大笑。 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但要分在哪,也分看到的人,结果大不一样。 若在皇家宴会,巧儿这一下得丢半条命。 若在豪门世家达官贵人间,不但她要受罚,主家还要被嘲笑,因为这证明你家奴仆素质低下,说明你治家不行。 今天这个场合不一样,四人都是正牌进士。 这个群体很特殊,第一个特点是傲,门阀子弟靠门荫做官,他们是凭自己的本事考的,所以难免有些恃才傲物,对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很是看不起。第二个特点是彼此关系密切,相对于自相残杀的节度使,既联姻又争斗的门阀世家,以及更惨烈阴暗的宦官集团,这些出身寒门的进士虽然势力还小,但彼此抱团取暖,更加团结一致。 也正因为他们出身底层,更知道民生艰难(牛增孺和元稹都是幼年丧父),皆以拯救天下黎民为己任,竭力为小民发声,也因此备受打压,仕途不顺。 这就是立场不同,结论也截然不同,比如巧儿出丑,烦了维护,在世家眼中是失礼,在他们眼中是体恤下人,不算丑事。 (在此多说一句,服务人员难免有些小失误,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可一笑而过,宽和雅量,岂不美哉?) 酒宴开始,四人对烦了手艺一顿猛夸,不时引用两个典故名句,烦了只是陪笑,一句废话不说,今天只要能把这四位爷伺候好他就满足了。 这个群体因为其本身的文学优势,最能引领舆论,许多达官贵人虽然心里看不上他们,表面上却要给面子追捧,让这帮人高兴了,逢人夸一夸甚至在诗中提一下自己名字,也能跟着沾不少光。(不及汪伦送我情,若没有太白这句诗,有多少人知道汪伦?) 所以别看他们官职不高,江湖地位却很高,一般人还真请不来,老白让烦了置办一桌酒菜会友,看似无礼,实际是给他蹭流量的机会。 以后传出去,跟这四位同席过,杨舍人脑袋上马上就能套个文化人的光圈,他深知舆论的力量,这四位若是一起骂,宰相都难受,可他们若是夸某人,文盲也能夸成专家。 所以才卖力做菜,门口迎接,还把胡子他们拉来看大门,让这四位爷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其实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为自己和安西兵说好话。 酒过三巡,牛僧孺道:“在下看杨舍人谨慎守礼,乃厚重君子,太子殿下得人矣”。 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烦了小心伺候话不多,就能夸他谨慎守礼,如果是大咧咧的人,便能夸他不拘小节,话少还可以称为君子讷于言,话多的人能说他妙语连珠,反正骂人总能找到毛病,夸人也总能找到优点。 老牛这话的意思可不止是夸奖烦了,还带上了表弟。 这里有个关节,他与李宗闵是同科进士,也是好友,出名很早,当初刚入仕,意气风发之下二人没管住嘴,怒斥朝廷官职成为门阀世袭之物,吏治腐败,宦官横行,朝廷对节度使的对策失据,不顾及小民死活。 宰相李吉辅是门荫出身,这等于被当众打脸,李相也没惯着他们,不叙用,别当官了,滚去做喷子吧,这一蹉跎就是近十年,直到去年李相没了,他俩才调回来。 至于老白的好基友元稹,情况也差不多,也是坏在嘴巴上,当初干到左拾遗,这官看似不大,却是个接近皇帝和宰相的快车道,可他得到上书的机会后是一点都没浪费,从太子皇子的教育问题,到皇家太庙的迁移问题,到西北边事,再到朝廷选官等,这么说吧,他对所有事都提了意见。 初入官场,太能蹦跶,锋芒也太露,滚去做地方官吧,然后就被一脚踢出了京城,这刚回来一个月。 总结一下这四位,文采绝顶,能力不差,对朝廷现状极度不满,官场失意……四个大喷子。 牛僧孺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希望烦了能多劝太子,将来信任进士出身的官员,这是立场和原则问题,倒不意外。 还没等烦了答应,元稹却插嘴道:“思黯此言差矣,杨舍人久经战阵,今淮西战事维艰,正用人之际,却埋没于东宫值守,才不得尽用,此宰相之失也,身为御史,当上书严明此事”。 好嘛,烦了见识到了这位老兄的火力,一句话怒喷宰相和御史失职,连老牛都没放过。 牛僧孺深知他的脾气,并不以为意,而是耐心解释道:“战事急,储君更急,况依我之见,淮西战之无益,不如退兵”。 第68章 耿直人 一场围绕淮西要不要继续打的辩论随即展开,四人分成两派,老白和元稹这对好基友认为应该继续打,淮西已经割据三十多年,地处漕运,四面没有割据的藩镇,不能让这个害群之马把周围藩镇给带歪了,必须坚决消灭。 老牛和李宗闵这一对则认为应该马上退兵。如今朝廷调动十几道兵马围攻淮西,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各藩镇各怀鬼胎,根本就不会真出力,白白浪费大量粮草。 而且他们打仗不行,祸害百姓一个顶十个,支运粮草的贪官污吏也在趁机鱼肉百姓,小民苦不堪言,这种仗再打下去有何意义? 老白反驳他们,朝廷已经开始用兵,若是退兵前边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吴元济本就野心勃勃,朝廷退兵更壮其声势,以后淮西还是大唐的吗? 老牛解释道:不是放任吴元济做大,而是先退兵解决自身问题,如今朝廷的最大问题是吏治不振,大小官吏和宦官只顾着搂钱祸害百姓,朝廷白使十分力气却只见一分功劳,如此只有百姓受苦,朝廷背负骂名,更被方镇看轻。 只有狠狠惩治贪官污吏和不法的宦官,朝纲清明自然兵精粮足,各方镇便会畏惧,不敢耍小心眼,然后解决淮西轻而易举。https:/ 元稹反驳他:淮西已经割据三十多年几代人,百姓只知道吴氏不知有大唐,如今成德和淄青的叛乱只差一步,局势危急万分,若按你的办法,没等朝廷整顿好吏治,天下先乱套了。 李宗闵则道:整治吏治什么时候都不晚,方镇那边可以先安抚稳住他们,只要朝廷能下决心解决自己的问题,自己强大了再去解决藩镇…… 四人引经据典,唇枪舌剑,烦了只是坐在旁边看热闹,无论打还是撤,都能讲出一大堆的道理,谁都说服不了谁,朝中都争了好些天没结果,你们四个又能争出什么结果。 “贤弟何以一言不发?”,老白突然道。 烦了笑着摇摇头,“诸位仁兄皆有高见,我一军旅粗人,不敢献丑”,自己没有任何意见,你们继续。 元稹赞道:“杨贤弟深谙君子之道”,看他一言不发,认定他不懂战略才不多嘴,这也是文人通病,认为武将只会带兵冲杀,战略玩不明白。 老牛哥俩也连声附和,他们对烦了印象不错,虽然出身军中但不粗鲁,不出风头,敬重文士,只安静的做自己的事,还不多嘴,已经很难得了。 老白却摇头道:“三位贤弟休要被他骗了,这人不老实”。 三人一愣,元稹反驳道:“我看杨贤弟谨慎沉稳,是厚道性子……”。 “厚道?”,老白打断基友的话,“郭王爷给陛下的信中写的明白,疏勒龟兹两镇,分杨凡郭旭镇之。此人独镇疏勒近六年,在西域好大名声,保义可汗曾亲自留他,岂能是易于之辈?你等来前,他随口说出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这是不文之人能有的见识?”。 三人再次上下打量烦了,齐齐抱拳道:“孤陋寡闻,不知贤弟之能,失敬”,这家伙年纪轻轻,竟在四面皆敌的西域独镇疏勒六年,足以证明其能力。 烦了忙回礼,笑道:“长乐兄谬赞,我去岁方归大唐,从未去过淮西,于那里山川地势,人物风俗一无所知,对各道也不熟悉,实不敢轻下断言”。 四人一愣,齐齐抱拳道:“愚兄惭愧……”。 烦了说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不敢轻易下结论,他们四个也没去过淮西,却争得面红耳赤,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老牛真诚道:“既不知淮西,却知京畿,小民艰难历历在目,贤弟可试言之,淮西是战是和?”。 烦了不能再继续回避,略沉吟道:“元济初上表时朝廷无备,应敕其为节度使留后(留后大约相当于代理),淮西已割据三十余年,多几年也无妨,稳其心可徐徐图之,如此河南地可免涂炭,成德淄青两镇也无异动。 既不应,便该急调精兵剿之,其时淮西易主,人心未附,数千精锐急袭,数月或可平之。 可朝廷迁延日久,直待不可收拾方才用兵,元济趁机收拢人心,征发丁壮,已然有备,朝廷却令老朽挂帅,一再拖延,终至损兵折将,战机全无。今刀在颈上,天下方镇虎视眈眈,已然退无可退。 淮西止三州之地,并无险关大城,然十余道兵马齐聚,却各怀私心,空耗粮草无数,为今之计,当选强将整肃军法,自北西两路进兵蔡州,若得当,今年便可平贼,若再拖延,需数年方能毕其功”。 吴少阳死了,吴元济就想求个节度使留后,朝廷没做好准备,就该先封他个官稳住他,等做好准备只需一纸调令就行,他不听就能名正言顺的收拾他。不想惯他也行,趁他没完成接班,选派精兵强将直奔蔡州,当时淮西人心惶恐,有很大机会完成斩首。可惜朝廷一再拖延,最后还选了个严绶老先生挂帅,生生的把胜局玩成了劣势。 老牛又问道:“为何不能速胜便要数年之功?”。 烦了叹道:“思黯兄,淮西数十年未见大唐政令,人心附于吴氏,然小民畏战,若能速胜之,尚可收拾,若再拖延,则淮西兵无尽矣,只能耗尽其元气才能胜之”。 很简单的道理,战争开始时百姓害怕,好哄好吓唬,等他们习惯了战争,农夫已经变成了战士,再想收服可就难了,只能耗到底。 一番话有理有据,四人心悦诚服,烦了却心中苦笑,自己一个带兵的将领,如今只能窝在东宫,还要靠忽悠几个老书生找存在感。 论儒家经典吟诗作赋,烦了给人提鞋都不配,论评论局势,指摘得失,他还真不怵,虽是说话不多,每每有另辟蹊径之言,四个大佬丝毫不吝啬夸奖之辞,皆称其见识高远。 当日宾主尽欢,并约明日再聚,烦了跟着四个大佬连续混了七八天,每天不是古寺就是名园,作为小弟鞍前马后伺候着,一路买单洒钱,四个大佬也是逢人先把他捧一阵子,吹的没边没沿。 慢慢的他发现这四个家伙虽然有些古板方正,但也蛮可爱的,直到三月十六,一个消息传来,惊的他目瞪口呆。 老牛和李宗闵上表,东宫中舍人杨凡忠贞有谋,可堪重用,朝廷应委以重任。 老白和元稹更狠,直接联名上奏,荐东宫中舍人杨凡率军讨元济…… 用力抹了把脸,“这……这么耿直的吗?”。 第70章 劝谏 元和十年三月二十六,白乐天与杨舍人送元司马宴饮,至酒酣,元白唱诗,邀舍人同作,舍人推不文,元白不弃,舍人乃作破阵子,元白笑曰,知君能文,故假醉,果有所得矣。 城南长亭,元稹仍耿耿于怀,“我信贤弟,贤弟却欺我,若非长乐兄明查,待瞒到几时?”。 烦了还在头疼中,解释道:“微之兄,真是抄的……”。 老牛问道:“抄自何典?何人所作?”。 “这个……”,烦了想了一下,说道:“在都护府书库偶然看到,名字忘了……”。 老白指着众人笑道:“是我等孤陋寡闻耶”,其余三人也不怀好意的看着他,咱们自诩交友广阔,饱读诗书,这种词都没听说过,你偶然就看到了,你怎么那么偶然? 烦了挠挠头,实在没法解释,无奈道:“你们爱信不信吧,反正是抄的”。 时辰不早,元稹向众人拱手道:“元九此行不虚,诸位请回”,又向烦了道:“贤弟年岁尚轻,不必心急颓废,可静待时机,他日必名扬天下”。 烦了点点头,“微之兄吉言,一路顺风”。 元九走了,众人回城,巴扎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它总想奋力奔驰,烦了只能一再拖拽缰绳,想想自己的境遇,忍不住一声长叹。 老白三人也是官场蹉跎多年,想想那首词,何尝不是自己心境,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行至大街,李宗闵突然道:“杨贤弟这首词倒是让乐女为难了”。 老牛问道:“何解?”。 李宗闵笑道:“那些弱女子该怎么唱得这首词?”。 牛白二人同时失笑。 破阵子是教坊词牌,通常都是哀思愁怨这类,这首词偏偏金戈铁马,慷慨悲壮,娇滴滴的歌女根本就唱不来。 烦了忽然想起一事,“长乐兄,我写那词呢?”,自己的字实在拿不出手,不能流出去。 老白摇头叹道:“贤弟字体有杀伐气,我本想留着好好揣摩,被那元九生生给抢走了”。 烦了摇头苦笑,“完了,丢人丢到四川去了……”。 街头互相勉励几句分开,一路来到东宫,刚进门李恒就跳了过来,“哥!你还会写词!”。 “你怎么知道的?”,烦了一愣,传这么快吗? 表弟道:“全长安都知道了,后宫都知道”。 在长安凡有新诗词,必第一时间告知亲朋好友欣赏,此乃风雅事,所以传播速度极快,教坊有时当天就能排练好开始演。 “抄的!”。 “抄的?”,表弟疑惑道:“从哪抄的?我也去抄一首”。 “你……”,烦了无语,你比我还不要脸,“都护府后院……”。 旭子低声笑道:“我一直想问问你,都护府书库我也看过,怎么没看到你说的那些?”。云九小说 烦了四处一打量,“鲁豹呢?今天不是他的班吗?”。 旭子追问道:“我问你呢,你说的那些书……”。 “这几天没看到永嘉县主,这么好的天气该去春游,你说是不是?”。 旭子表情一滞,“是……”。 烦了点点头,“鲁豹呢?”。 “去张武家了,勇子也去了”。 烦了眨眨眼,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都看上那二娘了?”。 旭子点点头。 烦了比较了下那对情敌,摇头叹道,“勇子怕不是鲁豹对手”。 倒不是鲁豹多讨人喜欢,主要朱勇那都不是钢铁直男,那是金刚石直男,从来不会说半句软话,是个人就比他讨喜。 旭子笑道:“这你还真猜错了,张武他娘就看好勇子”。 “是吗?”,烦了一愣,“开窍了?”。 旭子摇摇头,“他品阶高”。 烦了一拍额头,这年头,什么年龄,财产,身材,长相,会来事儿,统统不重要,没官身的看家世,有官身则看品阶,勇子是正七品武官,鲁豹只是个八品,中间差好几级呢。 旭子又道:“王承宗和李师道又上表了,这回不是请求赦免吴元济,是各出兵三千去往淮西平叛”。 烦了迅速反应过来,“这他娘的哪是平叛,这是派人去捣乱的”,成德和淄青两镇是淮西最重要的盟友,幸好地盘没连在一起,不然会很麻烦,这个节骨眼上派兵去淮西,明摆着就是去拖后腿的。 淮西战火纷飞,哥俩只能在这干着急,都一阵沉默,李恒终于有机会插话,“哥,我今天问娘了,她说淮西凶险,不想让你去”。 烦了猜到是这个结果,姑妈好不容易给儿子找到合适的保镖加玩伴,哪会轻易放手,必定会极力阻挠自己去军前。 旭子劝道:“再等等吧”。 烦了默默点头,明刀明枪的对手不怕,玩阴谋诡计也没问题,贵妃娘娘这种就难受了,她很给自己和弟兄们面子,本身也没有恶意,其实她给弟兄们打算的不错,跟着表弟,他将来一登基都能飞黄腾达,可是…… “旭子,我……”。 郭旭很明白他的心情,弟兄们其实都差不多,以前都盼着过安稳日子,如今过上了安稳日子,听到军情却又都忍不住了,可能这就是烦了说的犯贱吧。哥几个也实在没招儿,只能围着表弟做的沙盘过瘾。 老李在紫宸殿见到了李绛,“爱卿来的正是时候,朕正要召爱卿前来”。 “陛下,臣新得一首好词,特意来请陛下鉴赏”。 皇帝明显有话想先说,按理臣子该接着他的话问,偏偏李绛这次却要抢个先手。 他入仕从监察御史到翰林学士,知制诰再拜相,一直在皇帝身边,作为言官能干到这个位置可以说凤毛麟角,也足以证明他对老李的了解有多深。 他的一反常态,让老李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是那首破阵子吧,朕正因此事找爱卿”。 李绛心下一动,按理自己说有好词,皇帝该接着问是什么词才对,可他竟然给截了话,而且再次去抢先手,这很不正常。 遂佯装惊讶道:“正是,臣得了词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不想陛下竟已知晓,陛下欲召臣何事?”。 作为言官,向君主进谏是本分,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一味用强,皇帝也是人,也爱脸面,只要不是涉及社稷存亡的大事,就要用尽量温润的方式去劝谏,搞得跟仇敌一样就别提什么劝谏的事了,最好让皇帝没察觉到你进谏,却达到了进谏的目的,这才是高明。 今天皇帝已经两次抢先,不能再跟他抢了,把他惹急了会适得其反,所以李绛马上退了一步,让皇帝主导。 抢到先机的老李心情大好,说道:“东宫杨爱卿这首词朕甚是喜爱,欲授其文辞清丽科出身,爱卿以为如何?”。 李绛让出先手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打算要黄,皇帝要用这首词为借口,赏赐杨凡制举出身,这是皇帝的权力,他无权阻止,只得应道:“臣以为可”。 老李满意的点点头,他就喜欢李绛这一点,不会生硬的跟自己死顶,时刻照顾皇帝的面子,比起那些动辄就叫骂的愣头青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李绛不想放弃,遂笑道:“陛下,杨舍人本是安西名将,郭王爷顾及朝廷,特意压了他的官职,归来后仅授官六品,有些薄待功臣啊,今淮西战急,杨舍人既有报国之心,不若就给他个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机会,省的年轻人焦躁”。 看似玩笑一样的话,尽显李绛劝谏功力。 先指出烦了的身份,他本来就是带兵的将军,然后提醒皇帝,人家本来官职高是老郭给压了,朝廷给他个六品官太低,如今淮西有事,应该给他机会,这里用的烦了一句词,为的是引出前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是在提醒皇帝别忘了烦了的忠心,他可是拒绝了保义可汗招揽的,最后一句则是为打掩护,用年轻人焦躁掩盖词中的抱怨之意。 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老李听了点点头道:“是有些低,擢升朝散大夫吧,佩金鱼袋,赐宅一座,婢二十,以彰其功”。 老李的骚操作让李绛皱紧了眉头,皇帝就是在故意装傻,是内侍和贵妃联手发力了…… 第71章 后宫之星 来传旨的是陈志,一大篇圣旨念了半天,用词华丽朗朗上口,尽显知制诰的文采,归结一下就几句:因为他词写的好,皇帝赏赐制举出身,文散官升从五品,佩金鱼袋,还给了一座长乐坊的院子和二十个宫婢。 在大唐,想入仕当官有几条途径,最简单的是世家门荫,父祖是高官,儿孙直接获得做官的资格,一代代往下传,这里的名词便叫官宦世家。 第二是军功,武人靠战阵玩命争个出人头地,封妻荫子。文人靠入幕,跟着某位大将军出谋划策,混好了也能入仕。 第三是科举,从最难的进士科到明经明法明算等科目,考过了都有入仕资格,注意是入仕资格而不是直接当官,因为还要再经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上岗,相对来说进士科最难考,升迁也最快。 最后一种很特殊称为制举,也就是举荐征辟,脱胎于汉代的察举制,大概意思就是官员或者勋贵向皇帝推荐某个人才,经皇帝考核后不用再经吏部考试,直接授官。 此举本为搜罗民间遗漏的人才,看似合理,实际猫腻太多,而且名目达一百多个,比如贤良方正科,军谋宏远科,文词清丽科等,这么说吧,只要想让你当官,总能找到适合的科目。 所以总有不要脸的官员和勋贵向皇帝举荐七大姑八大姨和各种狗腿子,皇帝发现了这事的弊端,举荐征辟慢慢的越来越少,逐渐成为皇帝和有限几个高官才有的特权。 也正因为少,制举出身反而变得有些吃香,升迁时有了一些优势,许多门荫入仕的官员千方百计求个制举出身,就是为了说出去好听,升官还快。 皇帝给的就是这个制举出身,这也意味着烦了从此便是朝廷认可的正式文官,有了说得过去的证书。而金鱼袋通常只有三四品的近臣高官才有资格佩戴,是规格很高的荣誉,赐给一个刚刚升到从五品的官员是很罕见的,这代表皇帝看重。 圣旨中最值钱的就是这两样,从五品文散官仅有品阶,具体任命并无变动,不过他的文官官服得换个颜色了,以后穿卡哇伊的粉红色。宅院婢女则不值一提。 烦了没伸手接旨,而是有些生硬的道:“劳烦中官回报陛下,臣不敢接旨,那首词是我抄的”。 陈志微微一愣,还真没见过有人拒绝这种圣旨,笑着把圣旨直接塞到他手里,“李相特意着人去翰林院问过,舍人莫要谦逊了”。 烦了是真不愿接旨,不止是不想做文抄公,更重要的是这道圣旨一接,意味着自己的谋划彻底落空,可陈志连李绛和翰林院都点出来了,不接都不行了。 事情并不复杂,他抓住与四个大佬接触的机会掀起一波舆论潮,却被贵妃给压了下去,无奈之下只能用那首词做最后一搏。 李绛让元九白跑一个来回,本就心有愧疚,烦了此时进入他的视野,他一定忍不住会向皇帝施加影响。 可惜他们都低估了贵妃的决心,而且里面必定有宦官助力才能影响这么大,结果就是贵妃给烦了要了诸多好处作为补偿,大意是你别瞎想了,老老实实伺候太子,不用你上阵拼命,里子面子我都给你办了。 让他不舒服的是那个五品文散官,身为武将,武职没动,偏偏把文职给升了,明摆着有人想把他往文官路线上引。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淮西暂时也没指望了,老老实实待着吧。 与陈志进到屋里坐定,陈志笑嘻嘻到:“恭喜兄长,圣眷之厚可是头一份啊”。 他很庆幸当初跑了一趟朔方,眼前这位进京刚半年多便已崭露头角,而且搅动许多风雨,贵妃那边不用说,就是皇帝面前也是有字号的,跟他拉上关系将来自然是有好处的。 烦了脸上并无多少喜色,而是直接问道:“小志,宫中除了贵妃,还有谁出力了?”。 陈志眉开眼笑,做人不怕被人用,怕的是没人用,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意味着信任和想要进一步结交,遂道:“哥哥哎,你不该问谁出力,你应该问谁没出力,据小弟所知,后宫就没人不出力,但凡能说的上话的都在给哥哥争好处,吐突大官还特意为哥哥求了散朝大夫”。 烦了不动声色道:“贵妃娘娘还真是一呼百应”。 陈志知道他是有意试探,但既然想靠这棵树,就不能三心二意,直说道:“后宫人都清楚哥哥为人,还指望哪天能伸手拉她们一把呢,这回贵妃娘娘发了力,她们还能不顺水推舟?”。 烦了不知道,自己在后宫名声极大,特别是中下层宫女县主中名气更大,毛病出在永嘉县主身上。 永嘉其实是个安静的性子,话也不多,可恋爱真的使人降智,姑妈默许她和旭子的事,对于她这种县主来说已经是大惊喜,更过分的是俩人还谈起了恋爱。 谈恋爱对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女子都是奢侈,对公主来说更是闻所未闻,偏偏永嘉就得到了机会,每次出宫回去,都有一大堆八卦女围着讨好问东问西,她虚荣心一发作管不住嘴了,把烦了许多事也抖了出来。 后宫女人们知道了,晋康和永嘉两个没人搭理的县主都是他给一手操办的,如今一个潇洒单身,一个跟如意郎君游山玩水热恋,就那个走路都摔跤的小巧儿在他家都跟贵小姐一般,凭什么不是我…… 女人大多偏感性,更容易被舆论引导,后宫女人密集,各种八卦传播的更凶,结果就是说他好的人越来越多,一发不可收拾,有机会卖个好又是顺水推舟,当然不会放过。 陈志一番解释,烦了不禁摇头,“这真没想到……”,这谁能想到呢,无心几件小事,竟然在后宫多出许多粉丝。 “哥哥有闲去长乐坊宅子看一眼,想怎么收拾不需客套,奴婢的事小弟放心上了,哥哥尽管放心”。 烦了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公款装修房子,挑漂亮的宫婢,点点头问道:“婢女能趁这个机会脱籍吗?”。 陈志笑道:“哥哥是佩金鱼袋的五品官,脱籍不脱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烦了笑道:“行,你小子有前途”。 陈志心满意足的离开,月儿和阿墨走了进来,“哥,那吐突承璀为你求官是何意?卖人情?”。 烦了嗤笑道:“他卖个屁人情,他是怕我进神策军抢他饭碗”。 第72章 躺平 自李吉辅病死,淮西战事主要由宰相武元衡和中丞裴度负责,裴度去了淮西行营,朝中由武元衡一言而决,可惜他与四位仁兄都不太对付,还一个原因出在烦了自己,武相出身高贵,对他这个来自西域还顶着一头红头发的半蛮夷实在没兴趣,碍于身份倒没直接鄙视,重用是不用想了。 所以当贵妃娘娘和宦官大佬一发力,烦了的淮西之行便只能夭折。不过姑妈做事还是很讲究的,搅黄了他的谋划,却也做出了补偿,出身升官给房子一条龙,充分照顾了儿子保镖兼玩伴的面子。 可能是觉得光给烦了升官不太好,第二天把所有兄弟都升了一级,都不用什么功劳,就硬升,贵妃的实力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什么这个那个,不就是升官嘛…… 一系列的又拉又打,烦了老实躺平,彻底没了脾气。 两县作坊正在加紧修建,月儿和阿墨到处搜罗手艺好的工匠,欲先利其事必先利其器,有好工匠才能有好机械,烦了让他们考虑利用水力,别怕浪费钱,研究出一点好家什都有赚。 长安的车马行开张,自己收货贩卖也给别人运货,现在不指望挣钱,以熟悉业务为主,人手都来自安西兵后人。 经过多方努力,连两县在内已经找到百十家安西兵的亲族,长安城内有四十来家,而兵册上总共有一万多家。 兵册上许多人在安史之前已经在西域定居,过去这么多年,大唐又战乱不断,想找齐是不可能了,烦了估计能找到十分之一都算是幸运。 今天是朱勇和张家二娘的问名礼,时间有些仓促,可老太太心急也只能由她,来的人不少,除了自己兄弟还有许多是刚认的安西兵后人,把张武家挤得满满登登。 这事当然不用张家掏钱,烦了大手一挥,买!酒肉不用多好但必须管够,街坊四邻都来捧场,要的就是这个面子,反正朱勇有钱。 “婶子,我给勇子和二娘张罗一个小院,不大,够住个五六口,正收拾着,哪天让勇子拉你去看看,认认门儿,咱们把事儿定了,来年找个好日子成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说,我给办”。 “没有!”,老太太连声道:“好着呢,都好,亏了你给费心……”。 烦了点点头,“我这兄弟心眼儿不坏,就是不太会说话,以后有个言差语错的,你跟二娘多担待,他若敢犯浑就去寻我,我收拾他”。 “哎!”,老太太高兴的连连点头,“勇子跟我说了,就服你,他什么都听你的,俺们小户出身,二娘也不懂的许多规矩,该管教你也得管教着”。 “放心吧婶子,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规矩,二娘跟了我兄弟受不着委屈,且享福吧”。 “好好好……”,老太太半点意见没有,不久前闺女还被人嫌弃,如今却跟了正七品的武官,有当家人给里外安排的妥当,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 烦了举杯道:“今天勇子喜事,一起干一个!”。 “来!干!”。 朱勇捧着酒碗走过来,眼圈有些发红,“哥,我敬你!”。 烦了笑道:“你不是一直叫烦了嘛,怎么又叫哥?”。 “打今往后,就叫哥”,说罢一饮而尽。 吃喝差不多了,张武带着几个汉子走了过来,是车马行里几个领头的。 烦了道:“阿墨说你们不要工钱,为什么?”。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道:“东家,买卖刚开始做,还没挣钱,哪能拿工钱”。 “管饭就中”。 “就是就是……”。 烦了笑道:“你们倒是中,家里老小吃什么?我差你们那几文钱吗?传出去让人笑话,工钱该拿就拿,不得推辞!”。 几人刚要说什么,烦了又道:“再推辞就别干了!”。 几人忙点头答应,不停说着蹩脚的恭维话。 烦了又道:“家里和亲朋好友的有半大小子也来吧,能干点就干点,也跟着长长见识,闺女有伶俐的跟着我妹子身边,学些算账做买卖的本事,将来也找个好婆家。 “哎呀!”,几个汉子忙跪地行大礼,“贵人真是活菩萨!”。 一声活菩萨让烦了眼皮乱跳,“行了行了,吃酒去吧”。 一场欢宴,热闹结束,没几天坊间开始议论纷纷。 “还真是命好,一个老闺女,竟然嫁个正七品做正房……”。 “你知道什么!人家二翁是安西兵,那帮官爷就是打安西回来的,本来就是一家的,你以为谁家闺女都能嫁?”。 “怪不得近来许多人打听安西兵后人,竟是因为这个”。 “谁家祖上在安西可发达喽,闺女成了官夫人,家里给钱给粮食,还专门给开了买卖有营生做……”。 “都不用给什么,人家主事的是五品大员,皇上和娘娘面前都有字号,你没见吗,坊主见了张武都不敢直腰,这就是脸面”。 第73章 表弟的打算 烦了把买卖的事安排了一下,又回到东宫干起了老本行,教育表弟和研究淮西沙盘,西路严绶缩在唐州瑟瑟发抖,对蔡州毫无威胁,东路刚上任的李文通还在寿州擦屁股,离光州老远。南路的岳鄂团练军更是连申州的边都没摸到。 北路倒是军报不断,今天斩首三百,明天二百,看上去胜仗打的不少,再仔细看看,战线一点没推进,也就是说十几道兵马围着吴元济打了半年多,人没少死,钱粮没少消耗,拿得出手的战绩一点都没有,一个县城都没打下来。(诸道兵马听令出兵,粮草赏赐要朝廷发) 没有战绩就罢了,官司却没少打,十几道兵马,少的几千,多的一两万,每天都有人告状,不是出力多了就是粮草少了,要么抱怨被友军卖了,功劳被吞,要么说自己总干脏活累活,太不公平,反正看上去都很委屈,武相日夜忙碌调度粮草,还得给他们调解矛盾,也是真的累。 眼前局势明摆着,东南西三路都打不动,北路兵马不少,却连个主持大局的都没有,有些明摆着在耍心眼儿保存实力,这仗打的实在没眼看。 烦了急得上火,可刚被姑妈削了一顿,也没办法出头,只能干着急。 四月中,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搞出了大动作,他派人潜入河阴漕院,杀了十几个人,还把存放的几十万匹(石)布匹粮米给烧了个精光。 淮西四周有大军近十万,连吃带喝加赏赐每天都要用掉海量的钱粮,再加上后方转运用度更是天文数字,河阴漕院作为重要的粮草转运地,竟然被几十个人给烧了,可想而知戒备之松懈,管理之混乱。 这位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堪称大唐第一恐怖分子,据说他掌管淄青靠两手,第一是暴虐的杀人手段,谁不服就杀谁,一家一家的杀,绝不手软。第二是几个小妾给出谋划策,没错,就是小老婆。 听上去有些玄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能这家伙确实专门玩阴的,手段十分下作。 淄青割据多年,这货心里清楚的很,跟淮西就是唇亡齿寒,朝廷拿下吴元济,他和成德的王承宗怎么都跑不了,到时要么把地盘交出去回长安养老,要么面对朝廷大军征讨。 所以一再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还打着平叛的旗号派了几千兵马在淮西周围转悠,正事不干专门搞破坏,这次烧了漕院,目的当然也是为了扯后腿。 粮草被烧这么严重的事,已经基本确定是谁干的,朝堂之上半点反应都没有,仿佛根本没这事一样。 原因很简单,淮西战事艰难,就算确定是他所为也没法两线作战,只能先忍着,没惩治转运宦官也是同样的原因,宦官势力太大又渗透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冒然追究。 别人没说话,老白和老牛却坐不住了,上奏要求严惩主管漕院的宦官,彻查这事跟李师道到底有没有关系,老牛是御史,上奏是分内事,而且此前在边缘流浪,得罪人也少。老白不一样,干个闲职而且得罪的人太多,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该出这个头,不过烦了没劝他,劝也没用,他要是听劝就不是白乐天了。 李恒有些无聊,丢下木杆道:“哥,不看了,咱们去耍子吧”。表弟半年来进步显著,其实他不笨,就是从小养在深宫没经历过事有些单纯,加上姑妈娇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烦了也想换换心情,说道,“行,你想耍什么?歌舞?”, “总看歌舞也没意思,哥,你还没去过少阳宫呢,去一回吧”。 少阳宫在后宫,是太子居所,哥俩半年多处的不错,李恒已经几次邀请他去,可能有带要好同学回家的意思吧。 烦了点头,“行,去看看”。按交往的规则,出入后宅代表着十分亲密的关系,表弟再三邀请,实在不好再拒绝。 “走!”。 四月天不冷不热,哥俩边走边聊倒也惬意,所过之处许多人行礼,还有不少人窃窃私语,看来自己在后宫确实知名度不低,他没敢东张西望,后宫这地方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可不敢再多事。 少阳宫在太液池西岸,离皇帝寝宫不远,这种安排有利于保护,也有利于监视。 李恒带着他冲进少阳宫,然后叫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们,兴奋的给双方介绍,烦了当场就懵了。 表弟没有正牌太子妃,理论上算未婚,可光有编制的小老婆就七个,还有一大群宫女,连儿子带闺女有十几个,大的六七岁,小的还在吃奶,大概推算一下年龄,前两个儿子出生那年,表弟带虚岁十五。看看表弟这十几个娃,想想自己这情况,简直无地自容…… 刚要行礼,却被拉住,“哥,不用多礼……”。 “殿下!”,烦了忙打断他,他是真不敢做这个哥,私下里叫一声就罢了,现在这么多人在场可不行,传出去不得了。 “哎呀,此处是我寝宫,又不是外边,谁敢多嘴?”,没有正牌太子妃,他就是少阳宫里绝对的老大,所有人对他只有讨好,哪敢有半点违逆,姑妈的宠爱真是无微不至,少阳宫里光女子就有五百多个,个个年轻貌美…… 众女自然知道烦了,纷纷向他道万福,烦了则忙不迭回礼。 表弟一挥手,“没事的都去吧”,身份低的纷纷离开,剩下三个有地位的和三个年岁大的孩子。 “哥,我想让你教湛儿他们……”。 烦了忙道:“殿下,臣才疏学浅”。 表弟这什么脑回路?竟然想让自己教他儿子,皇孙读书可是有专门的机构和人,一大群读书人指着这个吃饭的,抢人饭碗还得了,再说也实在不想插手这事,自己眼看要跑到文官群里,再教皇孙可就彻底回不来了。 李恒一点不傻,他清楚的知道,跟着那些所谓大儒只能死背书学些没用的大道理,跟烦了才能学到真见识,见他推辞,低声道:“哥,不用教书里的,你就给说些故事就行,湛儿将来可是……”。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李湛将来是太子还要做皇帝,你教他读书,将来好处还用说吗? 烦了没想到他还学会画大饼了,你们爷俩我还伺候不明白呢,我还管第三辈儿,再说这娃才六岁,等他当皇帝得猴年马月,老子哪年能杀回安西? 表弟非让他教,他坚决不干,哥俩正争执不下,突然有宦官来传旨,皇帝召杨舍人去延英殿觐见。 烦了心底一动,自己到少阳宫时间并不长,皇帝这么快就知道了…… 第74章 问对 去往延英殿的路上,传旨的小宦官低声道:“郎君,奴婢问安”。 烦了看他一眼,是个没见过的小黄门,低声问道:“有事?”。 那黄门陪笑道:“奴婢身份卑微,仰慕郎君……”。 烦了知道他是有求于自己,不动声色问道:“陛下怎么知道我在宫里的?”。 那黄门面色一喜,忙答道:“是陛下突然问起,枢密梁大监也在”。 烦了点点头,事情看似是凑巧又有点刻意,不太好说,内侍枢密使梁守谦他听说过。(枢密使原本是掌内廷文件的,相当于机要秘书,后来权力越来越大,成为横跨内外廷的怪物,宦官多通过它干涉外廷政务),当今三大宦官之光,王守势力主要在后宫,吐突承璀在军中,而这梁守谦的基本盘横跨内侍外廷,在皇帝和太子间也向来保持中立。这三位平时既有明争暗斗,面对外敌又抱团合作,关系复杂的一批。 “听你说话像长安人”。 小黄门忙道:“奴婢正是长安县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黄门道:“爹娘去的早,与兄长相依为命,我那兄长一贯的老实木讷……”。 “做什么营生?”。 “哪有正经营生,就会照料个牲口,饥一顿饱一顿的”。 “让他去通善坊找个叫张武的吧”。 “郎君……”,小黄门得偿所愿,俯身就要磕头,却被烦了一把拽住,“想死啊你!起来!”。 小黄门流泪道:“郎君果然是菩萨心肠,奴婢董小二,将来一定报答郎君!”,没想到传说是真的,自己这一把赌对了。 烦了边走边道:“顾好你自己吧”。 进到延英殿见到老李,老李挥手让他坐到旁边,看着他的六品武官服笑道:“不是升五品了嘛,怎么还穿这一身?”。 大唐文武都穿圆领袍衫,除了颜色和纹饰暗花等,最大的区别在于武将袍衫到膝盖,文官则到脚面,烦了穿不惯长袍衫,也实在受不了那粉红色,一直穿原来的武官服。 大方坐下答道:“护卫太子殿下为臣本分,文官长衫多有不便”。 “嗯”,老李点点头,说道:“爱卿那首长短句写的好”。 烦了无奈道:“陛下,臣文采浅薄,那首词真是抄的……”。 老李笑着打断他,“爱卿是真不喜名利”。 这家伙能服五品偏服六品,赐的金鱼袋也不戴,别人争诗争得打破头,他偏说自己是抄的,还真是古怪的很。 烦了也没办法,总不能把稼轩公抬出来,只能在心中呐喊:我可是都交代了…… 老李最近心情郁闷,几路兵马一个比一个烂,花钱如流水却不见战果,李师道和王承宗不停的恶心人,朝中却还在吵闹不休,最能给自己信心的裴度去了淮西行营,搞得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他对于烦了印象深刻,这小子好像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总是一脸从容,眼神坚定,仿佛再大的事都不会惊慌,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也难怪太子喜欢,既然进了贵妃袋子,自己也不好硬抢,却一直想和他好好聊聊,得知今天来了宫里,马上决定召他来说说话,顺便松缓一下心情。 前些天烦了出头,还真想过让他去淮西试试,可贵妃和内侍极力阻拦,作为皇帝总不能为一个六品官搅的上下不安宁,最后只能放弃,贵妃说的也有些道理,他才二十出头,又刚从安西回来,在太子身边干的不差,还是先别折腾了。 “爱卿久镇西域,观吐蕃回鹘形势如何?”。 烦了略一沉吟,答道:“吐蕃连年征战,国力疲惫,赞普年老,崇佛日盛,衰败已不可逆。回鹘无意东向,所求不过财货,俱非心腹之患……”。 吐蕃已经吃完了安史之乱的红利,疆域扩张到极限后种种恶果正在涌现,比如贵族腐化,各镇守各怀鬼胎,不善治理导致反叛此起彼伏,高原日渐寒冷干旱,粮食减产牧场贫瘠,佛苯两教冲突十分尖锐等,如今回鹘进军山南,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也正因为此,这两年才年年遣使来大唐说好话,请求停战互市,边关也趋于和平。 至于回鹘更简单,无论回纥还是回鹘,对于大唐这个老大哥始终敌意不深,即使安史之乱和之后几十年大唐内乱虚弱不堪,他们最多就是敲竹杠要点钱,还是以绢马互市的名义,从来不能算大唐的敌人。 安西兵从双河州到庭州再到受降城,一路所见所闻,回鹘并没有向大唐用兵的打算,最多也就从互市中占点便宜罢了。 老李面色沉静,心中却有些惊讶,这小子确实有见识,与宰相们的判断几乎一样,缓缓点头又问道:“可惜内有叛逆,不能趁机收复河西地。回鹘求娶公主一事,爱卿如何看?”。 烦了道:“陛下,吐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大唐现下实力难以经略河西。保义可汗求亲,一为名分二为财货,如今他已得山南地,气势正盛之时,朝廷不可再助其势,臣以为当尽力拖延此事,以待其变”。 天下三大势力,大唐和吐蕃内部问题都很大,都是进攻不足自保有余。反而小跟班回鹘这两年起来了,站在大唐的立场,自然希望回鹘和吐蕃在西域死拼下去,但不能再给他助力,万一他扭头咬大唐就麻烦了,而且大唐嫁公主的陪嫁和花费要五百多万贯,以现在的情况也确实嫁不起,所以最好的选择是拖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拖两年看看情况再说。 听他说三方局势,老李心头巨震,竟然与裴度的观点完全一样,这小子年纪轻轻,眼光如此精准深远,也难怪郭昕会将疏勒镇交给他。 “爱卿以为,淮西战事该如何破局?”。 烦了低头道:“臣未去淮西,不知军前局势,不敢胡乱言语”。 老李当然不信,他确定烦了一定有想法,“爱卿且试言之,权作戏言”。 烦了却再次低头道:“臣实不敢妄语”。 老李面色严肃,自己竟然没问出来,遂郑重道:“爱卿但说无妨,虽有大逆之言,朕亦不罪”。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烦了不能再装傻,无奈说道:“淮西诸军皆在陛下心中”。 话说的很不客气,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明白,用不着我多嘴,何必再三追问? 第76章 他们不管我管 老李拉着烦了聊了一下午,聊的什么也没人知道,但第二天一上朝就说他文采出众,深有谋略,要授其翰林学士衔,结果遭到宰相武元衡和李绛的一致反对。 翰林学士只有七品,却能被两位宰相同时反对,因为这个职位实在太特殊了,类似于皇帝最亲近的秘书和顾问,还要轮流在禁中值守,也是升官的快车道。 李绛反对的理由是不合规矩,杨舍人任职东宫,而且只是个制科出身,不足以胜任翰林学士职。武元衡的理由更直接,大唐未有赤发翰林的先例。 由于阻力太大,杨舍人这个官终究没能加上,老李很不高兴,怒赏他三百贯钱,绢三百匹,奴婢二十,一时朝野震动。 钱绢和奴婢对于高官大户不算什么,重要的也不是钱和人,而是皇帝的态度,短短时间内接二连三的各种赏赐,意味着皇帝的看重,杨舍人官职虽然没升,但江湖地位已经直线上升,成为不可忽视的人物。 等了半个来月,裴度都从前线回来了,烦了依旧没能等到想要的消息,他在延英殿里对老李说的很直白,不用多,给我两三营人马就行,或者把我调去山南东道做个州刺史,哪怕县令都行,我自己征兵自己干,然后老李就他回来等消息,结果等到升官不成,也等到了赏赐钱绢,然后就再没动静了。 更让他不舒服的是,在延英殿时,他几次把话题往安西殉国将士上引,不指望朝廷能给那些死去的兄弟家多少赏赐,只要礼部向各州行文,让州县找到家里夸几句,把名字写进族谱,给减免一点赋税就心满意足了,可皇帝完全不感兴趣,一再把话题岔开。 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那本殉国将士名册就像没出现过一样,没人在意,即使烦了硬着头皮提都没用。 “哥,两县作坊已经开始运作,有蓝田,华原,泾阳的安西兵后人找咱们,他们不要钱粮,只求能去开买卖”。 安西作坊和车马行的买卖开张没多久,但名声传播的却极快,特别是在穷苦人中更是飞速扩散,有人听到消息大老远赶来相认,他们不要钱粮,只求能去家乡开个买卖,希望能有个营生干,被欺负的时候也能有个依靠。 “干!你和阿墨多跑跑,只要不赔钱,什么买卖咱都干,手里不留钱,酒坊收益都花出去,多带些年轻人,忠厚可靠的好好教。 皇帝装死,朝廷装傻,我不能装傻,他们不管我管!”。 月儿知道他的心中执念,点点头道:“哥,该有个招牌,叫什么?”。 “就叫安西商号!他们不是装傻么,我就让他们听!多烧些酒,着人去西市联络回鹘和吐蕃的商贾卖,跟阿墨说声,召些可靠的人手护卫商队”。 正说着话,李正进来道:“郎君,你叫我”。 月儿和阿墨忙于买卖,城里打探消息的事便交给了他,好在他原本就混过帮派,倒是驾轻就熟。 烦了道:“多召些小厮打探消息,花费从酒坊出,放出风去,安西兵的后人,凡是艰难的,都来投奔安西商号,还有,放出风去召工匠,铁匠木匠皮匠马夫种地的,只要手艺好全都要,工钱优厚,再找两间铺面,不用太好地界,只要宽敞便宜就行,阿墨收的粮食快到了,得准备售卖”。 “好!”,李正点点头去了。 烦了继续道:“无论哪里的买卖,管事和账房一定看准人,教几个人学学查账”。 “买卖刚开始,一定要讲信用,不许欺负别人,凡有出头惹咱们的,给我狠狠收拾,收拾不了找我,出了事我给兜着,我要让他们听到安西两个字就怕!”。 “哥……”,月儿看着他狰狞的脸有些担忧,“我明白你的意思,交给我和阿墨就好,你别多想”。 烦了用力闭上眼睛,轻呼出一口气,皱眉说道:“月儿,我就不明白!那是十万人,十万啊,有些一家十几口子都死在阵上了,怎么就换不来一声好!夸两句就行,就那么难!”。 月儿劝道:“哥,大唐这些年死在阵上的何止百万,没多少人家里得了赏赐……”。 “他们不一样!”,烦了猛的起身,指着放殉国兵册的盒子大声道:“月儿!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英雄豪杰!应该被夸耀!”。 月儿忙道:“哥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 烦了愣了下,颓然坐下抹了把鼻涕,摇摇头道,“是你哥没用……该做的事没做好,还冲你发火……”。 月儿过去揽着他,“哥你说什么呢”。 烦了叹道,“我总在想,当初若能多做些事,安西和疏勒是不是就能挺过去,那些好兄弟也就不用死了,多挺一年回鹘就出兵了……”。 月儿反驳道:“哥你做的够好了,不怪你”。 烦了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这么多年了,却什么事都没能做好,真是废物…… 兄妹俩正相依无言,巧儿进来道:“郎君,七姑娘来了”,这是七娘特意交代的,在这里称呼她七姑娘,不许叫公主县主。 七娘好奇的打量一下,感觉气氛有些不对,“来的不是时候?”。 烦了抹了把脸,说道:“别胡说了,有事?”。 “长乐坊那边院子收拾好了,陈志送来一群奴婢,你不去安置下?”。 烦了抛下烦恼,点点头道,“走,看看去”。 带着月儿和七娘刚出大门,朱勇和一个兄弟无声跟在后边,“你俩干嘛呢?”。 朱勇道:“哥,弟兄们商量了,轮流跟着你,有事能搭把手”,众兄弟早就明白没他不行,也早就习惯了听他的,回到长安后更是看的清楚,若没有他,这帮兄弟很快就能被人玩死。私下里商量了一下,决定轮流跟着护卫,烦了不好意思指使兄弟,咱们不能不管,什么仇家都盯着他,万一有什么事,弟兄们后悔都来不及。 烦了倒不怕被暗算,可也明白弟兄们心意,点点头道:“行,跟就跟吧”。 走出去没多远,旭子又跟了过来,烦了笑道:“你也是来保护我的?”。 旭子犹豫说道:“我不想在国公府住了,心里实在不痛快”。 烦了一点不意外,国公府豪门大户,他能住的惯就怪了,笑道:“你都住半年多了”。 旭子痛苦的道:“我是一忍再忍,实在是忍不了了,一个个的全在耍小心眼儿”。 烦了笑着摇摇头,弟兄们都见惯了生死,什么事都不放心上,一起待习惯了,再去那些大宅门里根本受不了,旭子算能忍的,住了半年也终于崩溃了。 “你想住哪?跟他们还是跟我一起?”。 旭子笑道:“当然跟你一起,杂事有月儿和阿墨,吃食还好”。 烦了推了他一把,“你是算计着我要搬新房子了吧?”。 第77章 武元衡 新宅院挺大的,据说以前是个大官的住宅,原本底子就不错,工匠又给收拾了一下,不敢说金碧辉煌,至少也算过得去了,四十个奴婢,男女各一半,都是陈志精挑细选的,水准不低。 众男女齐齐向主人磕头,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烦了一时有些头晕,这么多人,再加上家里和旭子的人总共得有七十多个,怪不得大户人家讲究修身齐家,管理这么多人可麻烦。 “月儿,交给你了,有地方去的给点钱打发走,剩下的给安置个活儿干,家里不用这么多人,够用就行了”。 经过月儿和李正一番操作,剩下三十个,其余人则去往店铺,作坊等,没有一个人拿钱离开,被问想不想离开的时候,她们满脸都是恐惧和绝望,留下的则很是兴奋。 烦了把籍贯的事想的太简单了,粗暴的给这些人恢复良籍根本没用,因为她们根本无处可去,甚至都无法生存,离开了这里,下场会很悲惨。 “规矩不用太多,差不多就行”。 月儿笑道:“哥,你该娶个婆娘了”。 烦了挠挠头,月儿还得照看商号的事,家里确实缺个主事的人,二十多的大小伙子,长夜漫漫也实在难熬,可是…… “哥,七娘可是等着盼着呢……”。 烦了把她推开,“小孩子家懂什么,做你的事去!”,七娘人不错,可总感觉她不像自己婆娘,还是将来再说吧。 官职调动没了动静,日子还要继续,裴度向老李汇报自己的前线见闻,总结一下就是严绶废物,李光颜和乌重胤老实,真出力干活儿。 神奇的是,就在他汇报工作的第二天,前线传回了战报,李光颜率军在时曲取得大胜,斩首两千余,一时朝野欢腾。 战果不大,但意义重大,围着淮西大半年光打败仗,终于有能拿得出手的胜仗,朝廷大肆宣扬,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吴元济给宰了,老李把李光颜狠狠赏了一把,拨去大笔钱粮赏赐将士,又下令在宫中设宴招待群臣,东宫杨舍人赫然在列。 皇帝大宴群臣分几个等级,这次是低等,只招待五品以上的实职官员,像烦了这种官职只有六品,还是东宫属官的按理是没资格的,可他偏偏就在名单上,而且是作为太子的唯一随行人员出现,含义很深啊。 六月初一跟着表弟去清凉殿赴宴,第一次出现在大唐的高官们面前,今天可都是大人物,轮不到他出风头,老实站在太子侧后,群臣依次过来向储君行礼,甭管他多不着调,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作为当朝第一宰相,武元衡自然是第一个。 老武须发皆白,生的样貌庄重,很有宰相的气度,倒是旁边的裴度身材不高,样貌普通。他俩也是当朝的鹰派头目,裴度是老武治蜀时发掘提拔的,一直做他的副手,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也是老李的左膀右臂。 向表弟拱手施礼,烦了站在侧后忙避开,并与表弟一同回礼。刚要离开,老武却又站住了脚,看向烦了道:“这位想必便是杨舍人?”。 烦了忙再次躬身,“武相”。 老武上下一打量他,调笑道:“杨舍人倒是万红丛中一点绿”。 殿内要么紫要么绯,唯独他是绿,想不扎眼都难,老武这话说的好像调侃官服颜色,又像讽刺他官职低微,分不太清楚。 烦了直起腰,不卑不亢轻笑道:“武相才是百官群内独阿翁”。 这话也可以做两种解释,可以理解为老武官至宰相,德高望重,是百官长辈。也可以解释为年纪大老朽,可以说夸,也可以说损。 “噗嗤”,有人一声轻笑又马上止住。 老武今年五十八,其实不算年岁最大,可他须发皆白,加上日夜操劳确实显老,而且比李绛大六岁,比裴度大八岁,重臣中年纪最大。 作为宰相,听了烦了回怼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意外的再次打量他,微微摇头道:“真读书人天下少”。 这话就不太客气了,讥讽烦了是武夫出身,不是真的读书人。 烦了则再作揖道:“不如意事古今多”。(引自金圣叹) “哎呀,对的好!”,群臣中有人赞道。 不如意事古今多,可以理解为自己并非不想读书,而是因为出身安西,没有读书的条件,还可以引申为人生感慨。无论哪种解释,意境都比前句高一档。 李绛走过来向李恒拱了下手,笑道:“武相,此子可值一制举?”。正是他答应的给烦了制举出身,这时出面一为圆场,二为证明自己并不是无原则附和皇帝。 老武笑着点点头,“倒也机敏,闲暇时来老夫府上坐坐吧”。 这就是宰相气度了,非但没计较,还显示出欣赏的态度,烦了忙躬身谢过,老武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但不是小气人,曾被醉酒的下属当头浇了一杯酒,他硬是没计较。可无论今天他是有意试探还是刁难,自己都得接着。 老武离开,裴度临走向他微微点头,烦了也点头回应。 李绛低声道:“锋芒毕露,何必呢?”。 他曾向皇帝劝谏重用烦了,虽然事没成,但二人是有些瓜葛的。 今天出面给圆场,但他对烦了表现并不满意,老武乃当朝宰相,德高望重,又是爷爷辈,无论对你是调侃还是讽刺,本身已经代表他眼中有你这个人,你老老实实低头接受最好,何必一句不让的回敬?睚眦必报出风头,乃是官场大忌。 烦了低声道:“谢李相指点,下官倒不在意长者调笑,可陛下的脸面怎么办?”。 李绛微微一愣,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微微点头道:“杨舍人深谙为官之道”。 不久前老李要给他翰林学士,今天面对老武的调侃如果不吱声,老大心中难免会不爽。老子看得起你,你却不争气,被人卷的跟三孙子一样,丢人现眼。 睚眦必报出风头是官场大忌,一把手给了面子却没接住更是官场大忌。 “陛下到!”,宦官一声唱礼,请客的到场,各回本位,按程序向皇帝行礼,然后歌舞开始,大伙互相拍着马屁胡吃海喝。 一场丰盛而奢华的宴会,君臣其乐融融,杨舍人也算正式露了脸,可惜留下一点小遗憾,跟当朝宰相怼了几句。 第二天他就带着礼物赶了过去,老头给面子没计较,他必须得来走走一趟。门房客气的收了名刺,然后说老武在尚书省还没回来,烦了留下礼物调头回家,没回来正好,这事本来就是个过场,也不用非得见到人。 走出靖安坊坊门,无意间与街边两个汉子对视了一眼,心中猛的一动,“不对……”。 第78章 嫌疑最大 两个汉子慢悠悠走远,胡子低声问道:“怎么了?”。 烦了使个眼色,“你看那俩人”。 胡子眯着眼睛看了下,“有手艺,像军中退出来的步卒,这不满街都是”。 长安城内人口百万,龙蛇混杂,遇到什么人都不奇怪,烦了点点头往回走,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刚回到家,李正进来道:“郎君,朔方有人送来书信”。 “朔方?”,烦了接过书信打开,竟是朔方节度使李光进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他病情沉重,命不久矣,此前安西兵过境,多有怠慢,如今人之将死,特意写来书信致歉,言辞谦逊。 合上书信,烦了喟然长叹,“送信的人呢?”。 “还在耳房等候”。 烦了摇摇头,提笔回信,“……安西朔方,同属一脉……吾知公所讳,不曾有憎……公静养贵体,以待王命……”,几句安抚的话写好,“交给信使带回去吧,赏他两吊钱”。 李正去了,想想李光进戎马一生,英雄迟暮,不禁再次长叹,旭子走进来问道:“李光进写信作甚?”。 “服软,赔不是”。 旭子一愣,李光进是朔方节度使,威震天下的名将,竟然特意写信给烦了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服软,“可有别的用意?”。 烦了摇摇头,“没有,就是服软”。 李光进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弟弟李光颜还在淮西战场,刚刚还受到皇帝赏赐,哥俩按说够牛了,可李光进拖着病体也要给烦了写信服软。原因很简单,他们是河东系又是铁勒人,天然就招猜忌。 朝中没有根基,没人帮他们说话。烦了渐渐崛起跟皇帝能说上话,李光进躺在病床上,想想去年安西兵过境时的遭遇,你问他心里怕不怕? 这就是武将的悲哀,只要不打算造反,就得时刻担心有人跟皇帝打你小报告。 旭子道:“他们两兄弟为大唐四处征战,从未听说有跋扈之举,如今他病重,你该多说几句,以宽慰其心”。 烦了苦笑道:“多说几句?他都不该给我写信,我也不该回,是看他病重不忍才回了几句,边关守将与京官交往是大忌讳,这兄弟俩生不逢其,如果是安史之前,成就必定更高”。 旭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默默点头,又道:“烦了,咱们将来不会也被猜忌吧?”。 弟兄们来自西域,许多都有异族特征,其实也不比李光进兄弟强多少,好在有郭家和贵妃在,烦了与皇帝太子也能说的上话。 烦了长舒一口气,“谁知道呢”,他怕旭子乱想,没敢说出口,皇帝这个物种可是不一样的。 本来心情就烦躁,六月天又闷热,起身道:“走,后院找树荫凉快去”,到了门口却又站住,心里怎么都放不下,“李正!”。 “哎!郎君有事?”。 烦了低声道:“打发几个机灵的小厮去靖安坊坊门处,在那盯着,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若是有就跟着去看看住在哪”。 “靖安坊?”,李正一愣。 “对!去吧!”。 后院有个小池塘,四周栽了柳树,坐在树荫下架起钓竿,胸中燥热好歹消退了几分,巧儿拿来凉席,哥俩躺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你跟永嘉打算怎么办?”。 旭子道:“总要立些功劳才好开口,贵妃娘娘知道此事,不会给永嘉招驸马的”。 烦了点了点头,其实旭子厚着脸皮提也问题不大,毕竟是郭家子,可这事最好还是靠自己才理直气壮。 “晋康县主呢?你怎么想的?”。 烦了拿根木棍咬在嘴里叼着,想了下才道:“其实吧,七娘挺好的,可我对她就是没有那种感觉,做妹妹行,朋友也行,就是觉得不像婆娘”。 “感觉?”,旭子又问道:“那月儿呢?”。 “月儿?月儿……”,烦了陷入沉思,自己跟月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最开始是看她可怜,后来拿她当妹妹,再后来好像又超出了妹妹的关系。 “旭子,你说我跟月儿做两口子合适吗?”。 旭子也愣了一下,想了好一阵才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没你活不下去,你没她也活不下去”。 烦了侧过身枕着胳膊问道:“你这一说不就是两口子嘛”。 旭子微微摇头道:“也不太像两口子,倒像是……就像一个人割开两半那种……”。 “可拉倒吧你”。 烦了忽然道:“对了,你去过平康坊的楼子没?”。 旭子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思路,这怎么突然跳到平康坊去了?摇摇头,“没去过”。 烦了低声道:“听说那里可是美女如云,哪天咱哥俩去……”。 “郎君,不能去那些地方”,头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烦了和旭子瞬间寒毛直竖,吓得猛的跳了起来,一看竟是巧儿。 烦了哭笑不得,“巧儿……你……你是不是想吓死我俩?”。 巧儿低头道:“月娘子说郎君在家的时候让我跟着……”。 烦了无语,“你这不是跟着,你这是偷听……”。 巧儿委屈道:“月娘子说家里奴婢郎君都能睡……不能去那些地方”。 烦了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我知道,就是俩人都光着屁股……”。 “行了行了……”,烦了忙打断她,“去歇着吧,去睡会儿”。 “轰隆”一声巨响,烦了愕然回头,巴扎已经一头扎进水中……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这个家里,从人到牲口,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月儿阿墨都没在,李正也没回来,烦了心里越来越觉得没底,旭子看出他心中有事,一直陪他等在正厅。 一直到临近宵禁,李正终于匆匆跑了回来,“郎君!七八个汉子一直在靖安坊坊门处转,晚间住成德进奏院,小厮说那里有几十个贼人,……贼人已经发觉了……”。(进奏院,相当于某地办事处) “这就对了……”,烦了缓缓坐下,面沉如水。 “成德,王承宗……靖安坊……武相!”,郭旭惊道。 当今朝中主战派的领袖就是武元衡,他也是直接负责淮西战场的主官,也就是吴元济王承宗和李师道的最大敌人,如果将他杀掉…… 郭旭道:“已经打草惊蛇,贼人恐怕会尽快动手,要立刻禀报皇上!捉拿贼人!”。 烦了摇摇头,“现在已经宵禁,宫门早已关闭,就算咱们能送进信去,皇帝也不会下令搜捕,就算大索全城,那些人也会藏起来,况且就算能抓到些人,没有证据,他们也不会承认”。 就算能通知到老李,就算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会下令搜捕的,本来淮西就僵持,朝廷与诸藩镇正敏感,冒然动手会激起不可测的后果,而且京中大索会使民心惶恐,甚至引发骚乱。 旭子慢慢冷静下来,“贼人若要行刺武相,最好的时机就是靖安坊外,武相上朝路上!”。 晚间宵禁坊门关闭,刺客进不去,别的时机都不好,唯有清晨上朝时街上行人最少,巡街金吾卫没出来,又远离皇宫守卫。 “明天初三!有朝会!刺客已经被惊动,他们还有一个机会,就是明天清晨!”。 烦了点点头,“没错,他们已经摸清了武相上朝的路线和侍卫,今天又被惊动,如果想要动手,明早最合适”。 郭旭道:“明日清晨咱们立刻报于金吾卫”。 烦了摇摇头道:“来不及,等金吾卫赶过去,武相头都被剁掉了”。 郭旭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又道:“贼人猖狂,竟要行刺宰相,不知道主谋是吴元济还是王承宗,亦或是李师道”,虽然目前看贼人在成德进奏院,但主谋是谁并不十分确定。 烦了缓缓道:“若是抓不到刺客,咱们才是嫌疑最大的”。 “咱们?”,郭旭满脸惊愕。 烦了脸色铁青的点点头,“满城皆知安西兵凶悍,之前武相阻止我加翰林学士,昨天在宫里我与他有言语冲突,今天我还去过他府上没能见到,明天若是武相被刺……”。 第79章 街头血战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安西兵硬干吐突承璀,让所有人见识到了他们的强硬,也知道了他们的无法无天。如果老武被人弄死没抓到凶手,安西兵就必然是有能力且有动机的的嫌疑人。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难猜,群情汹涌之下,贵妃也只能回避,吐突承璀和未知的敌人落井下石,弟兄们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 李正匆匆回来,“郎君,坊主不敢开门”。 “去歇着吧”。 并不意外,长安宵禁本来就严,武相主政后数次下达严令,擅开坊门者诛戮满门。 府中有马夫,可他们还是亲自去给战马喂了料,检查鞍具,又找出铠甲器械,皮甲擦干净上了油,拿磨石轻轻打磨着横刀和投矛,这种感觉既温馨又熟悉。 烦了忽然笑道:“搬家搬早了”,弟兄们在大宁坊,联络不到他们,明早的第一波就只剩下老哥俩。 旭子慢慢擦拭着槊锋笑道,“无妨的,不会比安西时更差”。 烦了点点头,这倒是,几个刺客而已,怎么都不会比安西时更凶险,收拾好器械,哥俩并排躺在榻上。 “烦了,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烦了笑道:“你别说,我也想活动一下”。 他们早就厌倦了厮杀,来到长安大半年,每天安逸的生活,直到刚才擦拭着器械,那种久违的感觉忽然又回来了,突然发现好像也没那么厌倦。 “若是赶不及怎么办?”。 “没事,只要能拿住一个,咱们就能洗清”。 二人睡了一小觉便同时睁开了眼睛,外面仍漆黑一片,两兄弟互相帮忙披甲,捆扎利落。 李正与众奴婢已经准备好吃食等着,随便吃了一些,投矛弓箭背好,最后一次检查马鞍和器械,戴上头盔,“走吧!”。 “郎君……”,府中家丁提着灯笼,手持棍棒涌过来道:“小的们也去帮忙”。 烦了笑道:“你们知道去做什么吗?”。 众家丁摇摇头,他们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只知道不是小事,也知道这种家主不好遇到,如今主人遇到事,做奴仆的就该卖命。 烦了笑道:“这营生你们不熟,去两个跟着李正,其余的在家等着吧”,术业有专攻,他们跟了去也只会碍手碍脚。 李正带人打着灯笼小跑,烦了和旭子牵马走在后边,长安城里一片寂静。 巡街更夫走过,离坊门开启还有一刻,守门的坊卒看着二人,愕然问道:“舍人,这是……”。(按大唐律,民间禁铠甲,弩,长兵,军将自然不在此列,只要不超过一定数目就没问题。) 烦了面无表情的道:“无事,你等只管按规矩行事,时辰一到立刻开门”。 又叫过李正道:“坊门一开,马上去大宁坊找胡子他们,让他们带器械赶去靖安坊”。 “郎君放心!”。 烦了点点头,时间缓慢,心中不禁有些着急,长乐坊在长安东北角,靖安坊却却在城偏西南位置,距离十几里,据说老武上朝从来没迟到过…… “把门栓下掉!”。 坊卒队正为难道:“舍人,没这个规矩……”。 烦了看着他阴沉道:“规矩是不开坊门,不是不下门栓!时辰一到,立刻开门!误了我大事,让你全家都死!”。 那队正一激灵,立刻道:“下门栓!快!”。 众坊卒手忙脚乱的下掉三道门栓,手扶木门,专等钟鼓。这位爷不好惹,而且明摆着要有大事发生,但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只管按时辰开门,其余的事一概不知道。 烦了和旭子翻身上马静侯,远处终于传来梆子声,“时辰到……”。 “开门!”。 木门缓缓推开,烦了大喝一声:“走!”,巴扎一声嘶鸣,从门缝猛的冲了出去,沿街向西疾驰,清脆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大唐宰相武元衡已经用过膳食,想起昨晚酒后作的诗,又再次拿起看了一眼。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怎么作了这么一首诗……”,低声喃喃道,好像预示着什么一样。 看他心绪不宁,侍妾劝道:“郎君,身子既不爽利,便歇一日吧”。老武脸色一沉,“放肆!奴婢焉敢惑我心智!”,淮西战事正酣,刚刚才有一点起色,身为宰辅岂能偷懒。 穿好官服,家丁打着灯笼出发,至大门时门房报道:“昨日有东宫杨舍人携礼物来过”。 “嗯,小子倒知礼数”,仆人扶他上马,沿坊街向东,出坊门后再沿街向北。 此时天色将明还暗,街上只有零星行人,两骑开道,后边是侍卫和打着旗牌的家丁,两个奴仆打着灯笼,大唐宰相乘马慢行边想着心事。 裴度说那小子力劝陛下用兵,也算是我辈中人,看他还算机敏,罢了,待有时机,给他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试试吧。 “火烛!”,街边忽然有人大喊,老武一愣,正抬头看时,两支利箭激射,灯笼已应声而灭,周围瞬间一黑,数十身影自暗处冲出,直直杀入侍卫群中,“噗噗”利刃入肉声随之响起,惨叫声大作……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那声大叫分明是行动的讯号,凶悍的贼人挥刀乱砍,侍卫和家丁哪见过这个阵仗,连刀都没拔出来已经被砍死七八个,人喊马嘶一片混乱,许多人丢下旗牌逃命。 老武反应过来,自己竟遇到了刺客,堂堂宰相在国都被人当街刺杀,简直荒唐。此时东方已有微明,他也看清了些情形,侍卫家丁正被追杀抱头鼠窜,蒙面的贼人却已经冲到了眼前。 “贼子……”,一声没喝完,长刀已经捅了过来,他忙想躲避,可身在马上哪有那么灵便,马受惊一动,大腿上早挨了一刀,鲜血随既喷涌而出。 顾不得腿上剧痛,老武忙欲催马而走,可人群纷乱嘈杂,马吓得只是原地打转,哪能冲的出去。一根长棍扫来,大唐宰相被应声打落马下,官帽早飞了出去,两个贼人齐齐向他奔来,手中长刀血亮。 慌忙爬起来靠向墙边,贼人已从左右逼近,老武心中叫苦不迭,“吾命休矣……”。 滴血长刀举起,只能认命闭上眼睛,千钧一发之际,听远处有人大喝,“安西兵在此!”,清脆的马蹄声急速靠近。 天色渐明,幸亏紫色官服扎眼,烦了赶来一眼就看到了披头散发的老武,眼见两把刀到他脸前,顾不上多想,奋力投出一根投矛,借着马力一跃而下,人在半空砍向另一个。 他只能下马步战,若是策马冲过去,等不到他调头回来老武就得被人砍死。 贼人无甲,投矛透胸而出,长刀斜着砍进肩膀,几乎把那人砍成两半,烦了落地一个趔趄稳住身形,踩住尸体把刀拔出,再看老武,满头满脸的鲜血,竟然还在发呆。 趁贼人没反应过来,把他推到墙边护住,一手持牌长刀横举,大喝道:“逆贼速来受死!”。 对面贼人已反应过来,贼头打量下四周急道:“就他一个!上!”。 烦了看几人冲过来,心中也是着急,巴扎跑的快,旭子那匹破马没能跟上,眼见三四把刀已到眼前,顾不上多想,举牌给老武挡住,自己无遮无拦的一刀便还了回去。 对面那人一条胳膊被砍断,他自己也连挨了三四刀,好在有铠甲护身没伤到要害,面前刀枪乱舞,可身后还一个累赘,只能硬着头皮死拼。 那些侍卫和家丁并没跑远,正在不远处大声呼喊,虽然不敢靠近却也分散了大部分刺客注意。老武已经从慌乱中回过身,急道:“杨舍人……”。 烦了奋力挥出两刀将贼人逼退,抽空道:“蹲下!抱着头!”。老武这时哪还顾得上体面,听话的蹲在墙角,双手护头。 烦了终于能用盾牌护身,看长刀又至,举牌一挡,顺势一刀便捅了过去,正中那人小腹,拔刀之际又拼着肩膀挨刀,将另一人砍翻在地。 对面没想到来人如此凶悍,被迫的一滞,正待大呼合力上前,又有战马蹄响,旭子终于赶到,此时天已大亮,顾不得说话,取弓箭在手,连珠箭发,四个贼人应声倒地,只顾哀嚎。 待冲到眼前,自马上一跃而下,长槊如龙,将一人穿胸而过,落地一滚,正到烦了身侧。 烦了喘着粗气道:“你去撒尿了?”。 旭子持槊前指,不悦道:“你得给我弄匹好马”。 对面贼人眼看又来一个,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呼喊一声齐齐围了过来,可惜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郭旭和烦了本就配合默契,长槊刀牌攻守均衡,加上铠甲防身,战力远不是两倍那么简单。 长槊如灵蛇般探出,一人捂着咽喉倒下,烦了并不抢攻,持牌护住三人左侧,只要贼人不逼到近处他连刀都不出。 贼人欲扑,可长槊不断刺出,不时有人倒地,好不容易逼到近处,旭子理都不理,烦了则举刀相迎,十余贼人竟然拿他哥俩毫无办法。 “撤!”,眼见无法,贼头不敢再耽误,果断下令撤退,可惜他们又慢了一步,蹄声如雷,有数十人齐声大喝,“安西威武!”,胡子和鲁豹他们终于赶到。 无甲无长兵的步卒,连阵型都没用,面对列阵冲锋的骑兵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一具具尸体扑倒在地,贼人迅速崩溃,剩下几个眼见不好只能跪地乞降。 老武顾不上自己伤势,郑重拱手道:“多谢杨舍人救命之恩”。 烦了倚着墙,喘着气道:“恩不恩的再说……在下这伤药钱……武相可不能赖……”。 第80章 荒唐结论 就在老武抱头蹲在墙角的同时,大唐御史中丞裴度也玩了一把亡命街头,对他下手的是位顶尖高手,仅凭一柄长剑杀散侍卫追着他屁股砍,有贴身随从舍身相救他还挨了三剑,一剑中靴子,一剑割开衣服,最后一剑砍到头上。 要说老裴真是运气好,前两剑没伤到他,最后一剑还被毡帽卸掉不少力,这家伙反应也快,一招懒驴打滚滚到水沟里装死,刺客以为已经得手便扭头离开了,他侥幸逃过一劫。 两位顶级高官在上朝路上同时被刺杀,这都不是打皇帝耳光,这是直接骑着他脖子上拉屎了,诡异的是大半官员竟然保持了沉默,只有不多的人站出来说追查主谋,严惩凶手,主和派看热闹,中间派则是被吓破了胆,裴中丞运气好,武宰相有安西兵舍命相救,咱们可没那运气,还是别出头了……https:/ 当然了,也有个别不怕死的,比如老白,刺杀发生后第一个跳出来上书,呼吁朝廷彻查案情,严惩凶手,过了没几天便收到回复,白居易越职言事,给我低调点! 接着便有人弹劾他,你娘是看花掉井里去世的,你却作赏花诗和新井诗(其实在母亲去世前写的),太不像话。一番操作后,老白成功被贬出京城,任职江州司马,跟他的好基友同病相怜去了。 烦了特意去送他,本想安慰几句,结果反被他一顿安慰,朝廷暂时没确定你的封赏,不要着急,贤弟的才华有目共睹,将来一定能受到重用…… 满头白发的老白走了,烦了并不惋惜,他真的不适合这里,这里太脏,配不上他这种干净的人。 刺客抓了不少,案情审理很顺利,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主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辅助,经过商量后处置结果如下:刺客当街斩首,停止收淄青和成德的贡赋。 也就是说,由于两镇行刺朝廷宰相,朝廷从此不要他们的钱了,就问你怕不怕吧。 烦了听到这个结果,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这是他妈的什么骚操作?老白被贬,裴度被人开了瓢,老武在家养伤,朝堂连个说话硬气的都没有了,竟做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决定。 淮西正在用兵,明知道李师道和王承宗搞事也不敢硬气,唯恐把他们逼反了没法收场,就没人想一想,那俩货敢反还用得着行刺吗? 老李以平均一天一次的频率派人去探望老武和裴度,希望他们能快点养好伤回去上班,看来也是真的受够了那群软蛋。 对于成功挽救他老脸的安西兵,封赏旨意迅速下发,郭旭直接跳到正五品下怀远将军,朱勇胡子升至正六品骁骑尉,其余兄弟升到正七品云骑尉,看来老李真的怒了,全部跳级升官。 这种群体升迁速度,在升官随性的时候都不多见,而且旨意获得了全票通过,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 在大街上救了当朝宰相的性命,功劳确实是铁打的,谁都没话说,当然了,也有部分原因是安西兵确实不好惹,反对之前得掂量掂量…… 敢于刺杀宰相的自然是亡命徒,在场的侍卫和家丁可以用性命发誓,而杨舍人一个人竟然就救下了宰相,加个郭旭就能逼的他们毫无办法,最后骑兵一次冲锋,战斗瞬间就结束了。 就在大街上,在所有人面前,砍的鲜血喷涌,残肢遍地,结果不管有没有亲眼看到,一个个都在口沫横飞的大肆吹嘘,一个比一个离谱,安西兵之悍勇再没人怀疑。 烦了受了几处皮外伤,本来打算歇两天就去上班,结果月儿听到消息赶回来,就在他面前,拿鞭子把李正狠狠抽了一顿,罪名是没能拦住她哥,导致她哥身陷险地。 “我哥若是有事,你们一个个全都是死!”,一群奴婢噤若寒蝉。 “哥,你如此冒险,若是有个万一……”。 烦了解释道:“我铠甲齐全,那些人伤不到我”。 月儿不跟他废话,与旭子等人商量后,胡子带着二十个兄弟直接住进了院子。烦了和旭子俩人就冲了上去,这次幸运没出事,万一有个好歹就全完了,这种情况以后绝不能再出现。 众兄弟封赏都下来了,唯独他的迟迟没有结果,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烦了索性继续在家养伤,你们慢慢商量吧,什么时候有结果了我再上班。 本来在家避暑也不错,可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他有些顶不住了。第一个是表弟,姑妈第一时间派来御医,也幸亏来的急,再慢点伤口就愈合了。表弟则自告奋勇来探望,然后三天两头就来探一回,在院子里各种闹腾。 相对于不着调的表弟,第二个更让他头疼,是老武的亲孙女,长安城著名的才女,武潇潇。 老武腿上中那一刀问题不大,背上挨的棍子却打出了内伤,需要慢慢调理,可救命恩人还在养伤呢,总不能不管不问,一个尴尬的问题出现了,武家愣找不出合适的人探病。 身为名门大族,老武这一支却人丁单薄,已经连续几代单传,他儿子是连中三元的超级学霸,可学霸跟生孩子是两回事,费了老鼻子劲只生出一个闺女,老武家不能绝后,老武就一直想招个人入赘,结果看上的人家不愿意,愿意的他又看不上,生生给耽误到十九岁,成了老姑娘。 这个老姑娘遗传了爷爷和爹的基因,文采出众,还是有名的才女。 我们来从头捋一捋,救命恩人受伤在家,必须得去探望,佣人奴婢肯定不行,学霸兄是朝中高官没法出面,家里找不出年轻一辈的人,被逼无奈,老武心一横,武潇潇闪亮登场。 武姑娘样貌清秀,身材窈窕,性情文雅,妥妥的大家闺秀气质。烦了难受了,宰相的孙女,还有点文艺范,月儿懒得搭理她,不能丢着不管,烦了只能亲自接待。这位武姑娘性格文静的过了头,坐那半天都不说话,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二人就只能干瞪眼。 连续来了两天,到第三天烦了实在受不了了,你来走个过场就算了,怎么还天天来,硬着头皮道:“武娘子,你真的不用再来了,大老远的……”。 武潇潇低声道:“阿翁之命,不敢违背……”。 好嘛,竟然还是老武的命令,刚要再劝,忽然眼皮一阵乱跳,等下!老武想干嘛? 大唐虽然不太讲究男女大防,可武娘子好歹也是名门闺秀,天天往一个大男人家里跑合适吗?老武本来看不上我,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会经历刺杀后性情大变吧。 越想越觉得不对,无论老武怎么想的,越拖肯定越糟,可又不好直接拒绝,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 三十六计,走为上! 第82章 功劳换圣旨 各大势力角逐始终分不出胜负,烦了的封赏就总定不下来,搞得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旭子来信,你赶紧回来吧,贵妃娘娘问过好几回,表弟都快疯了。 烦了踩着枯叶回到长安城,伤终于养好了,就在这一天,他的任命没下来,别人的任命先下来了。 严绶老先生终于耗光了所有人的耐心,由淮西总管改任太子少保,检校司空,理论上来说还升官了,老严确实会做官,在淮西折腾了一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数,最后竟然还升了。 宣武军节度使韩弘出任淮西行营诸军都统,成为淮西主帅,其实也不算意外,李光颜由于先天不足,他便是唯一人选。 山南东道一分为二,后方五州由户部侍郎李逊任节度使,专门为前边提供粮草补给,前方唐隋邓三州由右羽林大将军高霞寓任节度使,成为西路主将,这也是当前的唯一人选,总比监军崔潭峻靠谱一些。 听到消息后烦了只能苦笑摇头,这一轮调整后暂时不会再有变动,也就是说他是肯定去不了淮西了。 回京后什么都不顾,马上去往皇宫求见老李,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求见皇帝,老李还是很给面子的,马上召见了他。 进入延英殿时裴度也在,看来脑瓜子没事,已经适应了新岗位,见礼后直接说出来意,“听闻因臣官职争论不休,臣愿不受封赏,继续担任中舍人一职”,都不用争了,搁置争议,我继续干中舍人。 老李心中真是五味杂陈,这个年轻人已经证明了自己,立了大功,朝廷却连个官职都给不了,因为去哪都是有人支持也有人拼命反对,竟然硬生生拖了几个月,如今人家主动放弃了。 “爱卿受委屈了……”。 烦了道:“陛下,臣有一请求”。 “爱卿尽管说来”,老李高兴的道,有要求就好,若没有要求实在说不过去。 烦了道:“陛下,安西都护府数十年来殉国将士十万,如今淮西战火未熄,臣不求陛下封赏,同袍后人欲行商贾事,愿按律纳税,臣想求一道旨意”。 老李眉头微皱,安西殉国兵册送进宫一年了,他知道烦了的想法,却没办法答应,因为自安史之后死于战阵的将士以百万记,全都没封赏,如果单单封赏安西兵,其他军镇怎么办? 裴度皱眉道:“既然按律纳税,何用陛下旨意?”,大唐不禁商贾,你们想做买卖做就是,求的哪门子旨意? 第83章 就这么定了 杨舍人拼了老命救下武相,吵了三个多月,封赏竟无疾而终,吵来吵去吵没了,安西兵后人做买卖的旨意传开,在朝野引起巨大争议。 老百姓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感慨和羡慕,杨舍人对死去同袍的后人如此照顾,真是有情有义,咱回家得再想想,祖上到底有没有人在安西兵,实在没有也去安西商号问问,能不能跟着干点活计,凭舍人这仁义性子,差不了事。 相对于民间,朝堂争议可就大了,虽然都知道封赏难产,但这个结果是不能接受的。 老牛等十几个年轻御史当场上书,直接批评皇帝和朝廷凉薄,苛待功臣。 安西都护府孤悬塞外几十年,安西兵死伤殆尽,朝廷不抚恤就罢了,后人行贾并未违犯律法,你拿一张废纸折抵杨舍人功劳,要不要脸?赏功罚过乃是朝廷法度,以后谁还愿意为大唐出力? 老李暗暗抹了把冷汗,得亏没真换,遂理直气壮的说:是杨舍人主动提出的,怕有人说三道四,我下旨是让他安心而已,功劳也没折抵,只是暂时欠着,将来有机会一并给他。 老牛大怒:怕有人说三道四?安西兵都死绝了,总共就几百户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朝廷连忠臣后代都要防备吗?杨舍人为什么主动提出?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明明有大功,生生拖了三个多月没结果,逼得他主动退让,这是给朝廷台阶下,你们还当成理所当然了。 欠着,这东西有欠的吗?武相被刀架脖子的时候怎么不欠着?以后再有人立功要不要都欠着? 满朝上下被喷的找不着北,老牛凭着凶猛的火力一炮而红,偏偏还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本来就是御史,本职工作就是挑刺喷人。 紧接着在家养病的老武上书致仕,自称身体不好不能为国出力,顶着高官俸禄心中不安,朝廷不好安置杨舍人,没关系,我退休给他腾出位置…… 武相是要脸的人,此时必须出面表明态度,还能顺便狠刷存在感,一举两得。 眼看又要开始吵,老李马上召见烦了,先把他夸了一通,又委婉的表示让他出个面。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只能他出面解决,否则又要无休止的吵下去。 皇帝的人情不能放过,烦了马上去找老牛,这事儿就这么着吧,别再提了,淮西那边正打仗,朝堂吵起来耽误事,要以国事为重。老牛自然明白朝中局势,已经为烦了喊冤并且显示自身实力,遂见好就收。 又找到老武,他的病好了不少,郎中说过完年就能回去上班,不顾病体还亲自陪烦了吃喝,一起挨刀的经历快速拉近了两人距离,对那个为自己挡刀的背影,老武印象极为深刻,对烦了既有愧疚,又有感激。 朝堂的事彼此心照不宣不需细说,喝着酒说起朝廷对淮西的调整,两人都有些忧虑。 韩弘本是文人,镇守宣武军十几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初到宣武时杀了三百多个桀骜不驯的军校,一举镇住了宣武,可称杀伐果断。选他做主帅主要有几个原因,资格老,宣武兵马多,没有更合适的。可缺点同样明显,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统兵能力存疑,而且满身藩镇气,十几年没入朝,并不让人放心。 西路高霞寓贪婪武夫,据说武艺不错,给吐突承璀当干儿子做到羽林大将军,带兵纯粹废物,选他的原因只有一个,矮子里拔大个,他不怎么样,别人更烂。 烦了无奈摇头,裴度曾力荐李光颜主持北路,让他去唐州统西路,如果真的成了,与李光颜配合好,他有信心半年内拿下吴元济,可经过一番朝堂博弈,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据说韩大帅已经给淮西四面兵马下令,十一月一起进兵,要一举拿下吴元济,烦了对此保留看法,但愿他能行吧。 说完兵事又说了些朝中事,老武作为老江湖对朝中秘闻和隐秘关系门儿清,按理有些事是不能轻易说的,可还是那句话,有了一起挨刀的经历,老武对他十分信赖,烦了学到不少东西。 酒喝差不多,话说的也不少,老武忽然道:“舍人年岁也不小了,该成家了,老夫多句嘴,那晋康县主非舍人良配,本朝对外戚颇多约束,会有碍舍人前程”。(大唐外戚搞事不少,驸马能当官,但防备甚严。) 弯转的有点急,烦了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没想娶七娘做婆娘,可这话由你说不太合适吧,怎么听着怪怪的。 老武干咳一声,趁热打铁道:“舍人乃武家恩公,老夫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舍人以为……潇潇如何?”。 烦了万没想到,老武堂堂宰相之尊,竟然当面说出这事,也太不矜持了,不是说勋贵最重体面吗? “这个……”,大脑一番极速运转,只能尽量委婉道:“武姑娘天生丽质,广有才名……可在下一介武夫,粗鄙不堪,实在不敢高攀……”。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代表明确拒绝,按理说老武该哈哈一笑岔开话题,保留双方体面,可他却偏不。 “舍人休要谦逊,谁人不知舍人文采?也不是老夫自夸,潇潇贤良淑德,人品持重,正是舍人良配……”。 听他不要脸的猛夸自己孙女,烦了头大如斗,你不是出了名的铁血高傲爱面子嘛,怎么一场刺杀就让你变成这样? 恍惚间又突然想起了老钱,当初老钱忽悠自己做上门女婿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 这事可不能含糊,必须干脆利落拒绝,遂硬着头皮道:“这个……武相,在下无意入赘”。 “嗨!”,老武一把抓住他手腕,“哪能让舍人入赘?自然是明媒正娶,将来次子姓武便好,武家能有香火传承,不至家业旁落……”。 “等下!”,烦了差点跳起来,怎么扯到长子次子了?“老兄……不是……武相,我就明说了吧,我跟武姑娘真的不合适……”。 “舍人”,老武抓住他手腕不撒手,低声道:“合适不合适,老夫还不清楚吗?有道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潇潇的性子我知道,你放心……”。 烦了实在忍不了了,你知道个鬼啊你,用力挣脱开手,三十六计走为上,匆匆抱拳道:“武相安心静养,在下先告辞!”。 老武忙道:“来人,扶我送舍人”。 “不用,留步”。 “救命之恩,岂能不送一送?”,老武非常固执,两个仆人扶着一路送到了大门口。 接过战马,烦了总算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武相请回”。 老武笑呵呵的道:“舍人慢走,事情就这么定下,老夫就在家专心等着了”。 烦了翻身上马,走出几步后突然心里一动,“定下什么了?他等什么……卧槽!”。 回头看时老武正矜持的向众人说着什么,围观群众则纷纷抱拳恭喜。 烦了眼前一黑,“什么他妈贵族,呸!”。 第84章 渣男还是禽兽 一个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年度风云人物,东宫杨舍人与武相孙女武潇潇的亲事定下了,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吧,别惦记了,此消息经武相亲口证实,确凿无疑。 据说杨舍人为救武相受伤,武姑娘去探望,杨舍人一见倾心,后亲自登门求亲,终究是救命恩人,武相也不好拒绝,遂点头答应。 另一个版本说杨舍人本来就极为仰慕武姑娘,所以才出手救武相。 还一个版本说杨舍人与武姑娘早就认识,俩人诗书传情很久了,如今水到渠成,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啊。 最后一个版本说传个鬼的情,本来就是奸夫淫妇,武相遇刺前那小子就往靖安坊跑,后来武家丫头又成天往长乐坊跑,以为别人都眼瞎看不到似的,这回八成是肚子搞大瞒不住了。 幕后推手深通炒作之道,短短时间便将不大不小的新闻抄上了热搜,城内一时议论纷纷。 武潇潇彻底被爷爷的骚操作给打败了,无奈道:“阿翁,哪有这样硬来的?让你孙女如何做人?”,她知道烦了没看上自己,爷爷却硬要往外送。 老武笑呵呵道:“放心,跑不了他”。 武潇潇道:“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更何况他与那晋康县主不清不楚的”。 老武摆手道:“哪有什么晋康县主,陛下绝不会答应的,潇潇,阿翁的眼光不会错,你跟了那小子受不了委屈”。 “那也不能用这种招数……”。 “糊涂!”,老武变色道:“你可知京里多少人盯着他?贵妃只要一松口,还能轮得到咱们?趁阿翁还有几分薄面,正要先下手为强,武家将来才有依靠”。 潇潇无奈,只能默默点头,身为官宦家的女儿,亲事从来不由己,阿翁都决定了,她也只能接受,别的不怪,就怪武家人丁单薄,也怪自己爹不靠谱,堂堂状元顶不起门户。 老武劝道:“潇潇,以后不时便去走动一番,莫与他使性子”。 “阿翁……”,武潇潇眼圈有些红,委屈道:“哪有女儿家上赶的道理?也不怕人笑话”。 “哎呦我的乖女,他那种人就吃这一套,你只管软了性子磨,保管他服服帖帖……”。 老无赖在教孙女御夫之道,烦了却在头疼,他万没想到堂堂宰相竟会耍无赖。 月儿道:“怪不得那武娘子来的时候哥哥要亲自陪着……”。 烦了哭笑不得,“她是武相孙女,你又不理人家,总不能丢着不管吧”。 月儿撇嘴道:“我又没说什么,哥哥喜欢就好”。 “不是……我真没答应他……我冤啊……”。 月儿点点头,“哥,我倒是信你,问题是别人信不信?”。 想了下那天的全过程,烦了捂住脸久久不语,屋里就俩人,武相出身名门,德高望重,乃是有名的君子,他老人家当然不会说谎,那我…… “我就不……”,话没说完又把后半截咽了下去,那武潇潇本来就是个老姑娘,再这么一传,更没人登门求亲了,自己若是不认账,武家肯定丢大脸,可自己也成了放人鸽子的渣男,这年头名声太重要了,若是臭了名声,很难有翻身的机会,老武这一招玩的绝,要么老实答应,要么撕破脸同归于尽…… 七娘低着头道:“其实武家丫头与你挺合适的,他家没个子嗣,你也能有许多助力”。 烦了看她一眼,低着头好像要哭出来一样,心里一阵发虚,“七娘,咱俩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啊……”。 七娘点点头,“烦了哥是君子,七娘配不上你”,她早就知道,皇帝不会让烦了尚公主,就算要尚也轮不到自己。 烦了满头虱子没处捉,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旭子等人一起走了过来,看他们面色沉重,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待月儿和七娘离开,旭子低声道:“我前些天向贵妃提了永嘉的事,她说与皇帝商量,一直没有回复,方才听太子殿下说永嘉被禁足了”。 烦了挠挠头,永嘉那个不值钱的县主从来不是光环,而是枷锁。 “你想怎么办?”。 旭子闷声道:“我没主意,弟兄们都在,帮我想想办法”。 烦了用力挠头,自己还一团乱麻呢,旭子又遇到这档子事。 胡子摸着下巴皱眉道,“不好办啊,从少阳院倒是能冲进去,就是不好脱身”。 烦了愕然看着他,“冲进去?”。 鲁豹摇摇头道:“后宫太大,咱们地形不熟,就怕找不到人”。 “啊?”,烦了又一愣。 朱勇低声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弄死一队宦官,穿了他们衣裳,留个活的带路……”。 “等下!”,烦了打断他们,“你们想干嘛?”。 “旭子婆娘不是给关起来了嘛,难道不帮他救出来?”。 烦了无语,哥仨还真是简单直接,永嘉被禁足,你们想的竟然是去后宫把她弄出来,记得鲁豹以前还行的,怎么也跟胡子和勇子一样了? 皇家向来只有政治联姻,哪有什么婚姻自由,这事儿的关键是老李和姑妈,他俩就不愿意旭子娶永嘉,要让他们改变主意可难了,总不能让旭子躺平摆烂吧。 本来心就不静,苦思半天也毫无头绪,众兄弟只能暂时先散伙。 当夜刚要睡觉,月儿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从她跟着烦了,俩人几乎都睡在一起,即使米拉在的时候也得先看她脸色,回长安后好歹哄着她住在隔壁,可她仍然不时跑来睡一晚,如今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也令烦了痛苦不堪。 给她盖好被子坐在旁边,“月儿,我有话对你说”。 “哥,进被窝里说,我给你暖好了”。 烦了道,“月儿……”,本想说以后不要睡在一起,话到嘴边却又变了,“你跟我多久了?”。 “快九年了”,月儿顺手抓住他衣角把玩。 “九年……”,低声重复一句,九年前还是个瘦小的小女孩,如今却是玲珑有致的大姑娘了。 “哥,你想把我嫁给别人?”。 “没有!怎么会呢”,他下意识答道,当初牵着月儿走出哥舒部,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他都不敢想月儿不在会怎样。 月儿松开衣角,握住他的手道:“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在意什么狗屁名分,只要哥疼我就够了”。 名分如狗屎,米拉从没提过什么名分,一样快乐的过了六年。名分却又是顶重要的东西,哥哥娶个瘸腿的胡女会成为朝堂笑柄。 反正那两个人睡,不吃那顿酒就没事,吃了就不行,既然如此,不吃也罢。 烦了没搞懂与月儿算什么关系,说爱情,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说不是爱情,却不想她嫁给别人。可能这个草蛋的世界就不存在爱情吧,也可能旭子说的对,真的就是一个人割开了两半。https:/ 看他还在瞎琢磨,月儿笑道:“哥,你为什么要把一件简单的事想的那么复杂?你我之间还用在乎那些东西吗?”。 烦了一想也是,与月儿相依为命这么久,还用在意什么? “我可能是个自私的坏男人”。 月儿咬着嘴唇,从被子里拿出里衣丢掉,“哥,你今晚就做我男人,我想像米拉那样”。 烦了犹豫了一阵,说道:“要不明年吧,到你十八岁”。 “为什么非要到十八岁?”。 “让我做渣男吧,我不想做禽兽”。 第86章 李德裕 老裴去过淮西军中,对于军前局势门儿清,在他的一力坚持下,张克礼的处理结果下来了,不赏不罚。 七娘疑惑道,“明明是奉命出兵杀退贼人,怎么还落个不赏不罚?”。 烦了哼道:“还能为什么,跟你和离,他还能落着什么好?”。 七娘不服道:“一码归一码,杀敌立功就该赏,我与他和离与他杀敌何干?”。 烦了翻个白眼道:“那没办法,他与你和离,皇上能高兴吗?朝中大臣讨好皇上,自然要给他小鞋穿”。 七娘皱眉说道:“为国杀敌,却遭遇此事,真是……”。 烦了点点头道:“我也有些担心,战阵凶险,他心里不痛快,分心之下万一有事……”。 “那怎么办?”。 “七娘,你与他终究夫妻一场,又无深仇大恨,给他写封信宽慰一番吧”。 “我给他写信……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也没什么朋友,你宽慰两句正是应该”。 七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有道理……”。 待她离开,月儿凑过来低声道:“哥,张克礼没受赏是因为和离的事?”。 烦了笑道:“和离个鬼,朝廷刚任命韩弘做主帅,若是赏赐张克礼,等于当众打他的脸,若是罚又伤军心,只能不赏不罚”。 “那你怎么说……”,月儿瞪大眼睛道:“哥,你是故意跟七娘……”。 “嗯”,烦了点点头,“我觉得这俩人缘分未断”。 月儿哭笑不得,“哥,哪有你这样的,劝分是你,劝合也是你”。 烦了叹道:“此一时彼一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再试试吧”。 月儿被他的骚操作逗的大笑,搂着他脖子道:“哥,可真有你的,白当一回奸夫”。 经过上次深谈,烦了已不再纠结,伸手搂住她腰道:“别晃了,本来腿脚就不好,别摔着”。 月儿索性坐到他腿上,低声道:“哥,快过年了,过完年我就十八了”。 烦了刚要说话却见李正走了进来,看二人这姿势也不以为意,只低头道:“郎君,张武带了些人来送辞年礼”。 月儿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扭身道:“让他们去偏厅”。 烦了道:“走,看看去”,月儿顺手揪住衣角,一瘸一拐的跟在旁边。 “阿墨怎么还没回来?”。 “就这两天了,他想把这边安置好,来年直接去山南”。 烦了点点头,阿墨是处理杂务的天才,几乎没有短板,很是能干,“他也不小了,你帮他留意一下合适的女子”。 月儿嗤笑道:“他可有主意,用不着我管”。 跟张武一起来的有十几个汉子,有几个军中的,大部分是车马行的管事,见到烦了和月儿,纷纷跪地磕头。 烦了不喜欢给人磕头,也不喜欢别人给他下跪,可他也没办法改变,“都起来吧,以后叉手抱拳都行,别磕头了”。 “那哪行呢,不能乱了规矩”。 “就是就是……”。 众人带来一些礼物,大多是鸡鹅一类,烦了让人收下,又道:“账册我看过了,都做的不错,回去给伙计们每人分半个月的月粮,再给切一刀肉过年,家里有红白事的多给一份,不多,算个心意吧”。 一群糙汉也不懂,只是乱糟糟的说感激的话,“大当家的真是菩萨心肠”。 “亏了贵人……”。 烦了道:“行了,都忙,回去吧,去李正那每人拿两吊钱,买些年货拿家去”。 把一群汉子打发走,月儿笑道:“哥,下边许多人可都说你是活菩萨呢”。 烦了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悟能大师的名号,“可别让他们乱说,得再找些识字有见识的人管事,一帮老粗可不行,你跟阿墨顾不过来”。 “已经在找了,不过可用的难找,还是得咱们自己教”。 烦了点点头,识字有见识的人才太稀缺了,就算有也是奔着当官去,只能慢慢找,“往淮西那边打听,有些破家逃难的没着落,要有家室的”。 二人正说着话,李正拿着一张名刺进来:“郎君,那个人来了”。 烦了接过一看,竟是李吉辅的次子李德裕,忙起身道:“我去迎,正厅设宴!”。 李德裕今年二十九岁,以门荫入仕,因父亲担任宰相,为避嫌一直在各镇担任小吏,现官居正九品,去年老李病逝,一直在丁父忧,二人寒暄完,他郑重向烦了行礼,谢其为父亲美言。 老李知道是烦了向太子进言,这人情可大了,意味着未来皇帝对自己家有好印象。所以临死再三向儿子嘱咐,一定要当面拜谢东宫杨舍人。父死本需丁忧三年,这回是使相张弘靖出镇河东,特意向朝廷征辟他,李德裕遂被夺情。 二人相对而坐,把酒言欢,说了些各镇风土,李德裕在各地做官多年,对各镇风土都有细致了解,也很有自己的见地,还主动提到他与元稹是好友,二人时常通信。 有元九这层关系,二人更进一步,烦了问道:“此次要辟文饶兄何职?”。 李德裕脸上露出一丝羞愧,“回舍人,张公辟某节度掌书记”。 节度掌书记,协助节度使处理往来文书,也就是节度使的秘书之一,他入仕十年,全是干这种芝麻绿豆官,品阶从从九品干到了正九品,许多人说李相以权谋私,也不知道谋哪去了。 看着烦了,李德裕感慨万千,面前这个人,年纪轻轻已经官居五品,深受贵妃和太子信重,救了武相性命的功劳还在欠着,所有人都明白,他欠的只是一个时机,时机一到立刻就是朝廷重臣,就算没有这些,等将来太子登基也必然飞黄腾达,而自己这个正九品简直没脸见人。 烦了叹道:“李相为国为民,倒是委屈文饶兄了”。 李德裕做官不但没沾到他爹的光,反而被害惨了,本来一直干的不错,按理至少该升到七品,可他爹为了避嫌,一直刻意压他官职,去年去世了,又留下一大堆仇人。 那张弘靖本就与李相不和,这次单单征辟他做掌书记,估计没安什么好心,若是被抓住什么把柄,恐怕连正九品都没得做了。 李德裕当然也明白,可他官属吏部,除非致仕不干,否则就只能听命令,黯然道:“唯尽人事尔……”。 二人边喝边聊,烦了官职比他高了一大截,却一直耐心陪着,没有丝毫不耐烦,按理李德裕也早该告退,可他心里有事,几次欲言又止,总开不了口,一直到天色昏暗,不走不行了。 “德裕告退,舍人留步”。 看他越走越远,烦了叫住他道:“文饶兄,书信都带来了,不教杨某一观?”。 李德裕身形一滞,疑惑问道:“舍人如何得知?”。 烦了向他伸手,示意他拿出来。李德裕面露羞愧,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果然是元九的信,大意是请烦了关照一下好友,烦了笑道:“文饶兄不以杨某为友?”。 李德裕眼下有坎,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就是想求自己帮忙,而俩人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只有元稹,所以烦了断定他有元稹的书信。 李德裕长揖道:“实无面目开口”,本来就是来道谢的,人家很给面子,搞得哪里有脸再请人帮忙,如坐针毡待了半天,怎么都开不了口,最后却还是被看穿了。 烦了扶住他,说道:“左春坊缺个司经郎,久闻文饶兄善治文书,不知可愿相助?”。 司经郎要正八品才能担任,也就是说烦了不仅把他从河东拉进了东宫,还要助他官升三级。 “舍人大恩,德裕……”,李德裕回过神来,双目含泪,猛的跪了下去。 官场蹉跎近十年,几无寸进,如今父亲去世,那些旧识避之唯恐不及,真是看尽人情冷暖,却没想到,一个从未受过李家恩惠的人会出手相助。 烦了一把扶住他,“李相为国操劳,病逝于相位,文饶兄不该受委屈,只管回家静候,三日内必有佳音”。 这家伙可是个大牛,不能让他跑了,自己一直没举荐过人,举荐个八品小官而已,贵妃应该能给面子。 第87章 大家长 征辟李德裕进入东宫,对于贵妃娘娘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更何况其中还有李相的面子,她连半秒都没犹豫,甚至还埋怨了一通,“都是自己人,遇到年轻才俊尽管举荐就是,这都一年多了,就推举个八品小官,哪有你这么做官的?”。 李德裕隔三差五就来串门,还带着自己婆娘来了一回,没说太多感谢的话,从吏部文书送到他手中那刻开始,他的脑门上已经刻上了一个大大的杨字,这是官场规矩,无论他想不想,也无论烦了承认不承认,从此后在外人眼中,李德裕就是杨舍人的手下,无可更改。 经常来串门的还有武潇潇,也不怎么说话,就安静的坐着,烦了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无奈之下只能请永嘉来应付,两个闷葫芦一坐就是半天,也算以毒攻毒了。 腊月十六,众兄弟都来到院子里,旭子郑重道:“弟兄们商量了一下,名分得定下来,也不用商量,反正得你做”。 烦了以前总想让,可最后还得靠他拿主意,这帮兄弟耍不了心眼,在西域没问题,在长安问题就大了。 烦了点点头道:“行,我干了,你们来就是说这个?”。 众兄弟站好,郑重向他行礼,其实一直以来也都是听他的,但名分是要定的,这叫规矩。 旭子道:“还一个事儿,弟兄们管不了家,阿墨又顾不过来,觉得还是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众人齐齐点头,如今每个人都有官职,都有俸禄职田和奴婢,以前都在大宁坊,阿墨给打理着也还行,如今分住两坊,阿墨又不在,大宁坊的兄弟简直一团糟。https:/ 烦了好奇道:“怎么住一起?都来长乐坊?”。 旭子干咳一声道:“都住这里……”。 烦了惊愕道:“都来我家?”。 胡子道:“住一起热闹”。 “就是就是……”,许多人附和。 烦了怒道:“我说怎么来这么齐,你们都有奴婢下人,有几个定亲事,有的奴婢肚子都大了,等再生了娃,这院子成西市了……”。 他不知道这帮家伙咋想的,如今不是五十九个士卒了,是五十九个官,都挤在一个院子里…… 朱勇道:“哥,你就一堆给管了吧,反正有事也是找你”。 烦了无语:“不是……这不是管不管,我这也住不开啊”。 胡子道:“我们去旁边问了,两边的宅子都卖,价钱便宜着呢”。 烦了抹了把脸:“你们怎么去问的?算了……盘下来以后呢?”。 胡子道:“弟兄们这么想的,把院墙拆了凑一个大院子,隔开一些小院落,三五个兄弟住一个,奴婢职田俸禄什么的你都一堆给管了,有成亲的你也给张罗着”。 “对,就是……”,许多人附和。 “就是个屁啊”,烦了怒道:“我听明白了,敢情你们是什么都不管,我连爹带娘一块给你们做了”。 旭子叹道:“烦了,咱们这帮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哪个能管的了家?勇子跟二娘能管的了吗?永嘉也不是那块料。 分散开了住,弟兄们心里实在没着落。都住一起,平日里能有个照应,出了门也能放心家里,就算有个七灾八难,婆娘和娃娃也掉不到地上,”。 众兄弟齐齐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烦了懂了,说白了就跟那些住在一起的宗族一样,互相依靠报团取暖,不过人家有族人,弟兄们全是孤儿。 “这个家我能管,也不担心别的,就怕将来都娶了婆娘,因为钱财的事生出龌龊,坏了咱们兄弟情义”。 一帮人目瞪口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子,“烦了,咱们兄弟命都不计较,会计较几个臭钱?”。 “这说的是什么话?”。 烦了解释道:“咱们兄弟没事,将来都有了婆娘,免不了背后再嚼舌根……”。 家底都交给他打理,弟兄们肯定没问题,将来婆娘一掺和可就复杂了,别搞的心里不痛快。 “婆娘敢多嘴?”,胡子嚷道。 旭子也不悦道:“烦了,你能不能想点正事?”。 “怎么突然计较上这个了?”。 “咱们兄弟情意,哪有婆娘说话的份?”。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按你这说法,都他娘的散伙了,谁能住一起?”,众兄弟七嘴八舌把他一顿数落。 “好了好了”,烦了道:“我干,我干行了吧?我给你们当爹娘,我伺候你们!”,先干着吧,将来再说。 看似荒谬,其实却是必然,一帮军中待惯了的年轻人,根本打理不了家庭和财产,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他们能信任和依靠的只有自家兄弟,只有住在一起才能安心,而能做这个大家长的也只有烦了。 众兄弟放下心事,正笑闹着商量怎么分院子,阿墨带着七个年轻人回来了,一起向前行礼。 “阿塔”,连日奔波使他满脸疲倦,却多了沉稳与刚毅,烦了拍拍他肩膀,欣慰道:“好,回来就好”。 众兄弟哈哈大笑,“阿墨回来的正是时候,咱们去吃酒,你都给操办了吧”。 当夜,阿墨说了下成果,各种作坊开始运营的已经有三十多座,商队车马行有五十多支,遍布京兆府各县,总体来说能维持收支平衡,不赔不赚,将来肯定能好些。 “阿塔,那七个都是各地主事的儿子,还算机灵懂事,新丰泾阳两县偏僻山村里各有百十个小厮,大多是孤儿,按疏勒学堂的规矩在教……”。 月儿道:“凑了几个班子,开始试着演了,还不错”。 烦了点点头,“有可用的人大胆放权,别怕他们犯错,不吃亏学不会,以后出门多带几个能打的”。 培植根基势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了老李的圣旨,商号膨胀速度惊人,能用的人才奇缺,不敢随便招人进来,只能慢慢培养。 “阿塔,有些找来的人名册上没有,不像安西兵后人……”。 烦了笑道:“没关系,他们说是就是吧”。 在一片纷乱中,元和十年走到了年末,烦了也开始忙着送辞年礼,官场来往,必不可少,按关系亲疏都要走一走,有的派下人去一趟就可以,有的要李正或者阿墨去,还有的则需他亲自上门,比如郭家,李绛和裴度这种。这些倒也刚说,唯独老武家…… 第89章 讨个人情 在一片热闹与混乱中,元和十一年来了,阿墨和月儿要带人去往商州和邓州,烦了送他们到大门口。 要快速崛起,军功是最快的办法,从安西归来的溃兵没机会领兵,就算皇帝脑子抽了让他掌兵,两眼一抹黑的环境里,靠一道任命文书也不足以号令手下。 回到大唐一年多,对这里已经有了充足的了解,他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经营官场,郭家,武相,裴度,李吉辅,李绛,甚至老白,老牛,元九等文坛大佬他都在努力结交,终于有了一些成果。 还有民间和舆论的准备,无论是作坊还是车马行,商队和戏班子,最重要的并不是赚钱,而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安西兵,传扬安西兵的名声,让更多的人夸奖安西兵有情义,怜悯小民,这个名声非常重要。 当这些都准备好,便要蛰伏等待时机。 淮西每多耗一天,都要多消耗一分大唐的元气,想插手淮西,北路有韩弘李光颜等人,再加上各道军阀,凭他的资历没资格主导,他也不想去那跟那些军阀扯皮,所以目光一直在盯着西路唐邓方向。 “本想让你们出了正月再出发的”,天寒地冻的让月儿和阿墨奔波,烦了有些愧疚,可是时间紧迫,在他去唐邓之前,要做一些准备,能做这些的只有阿墨和月儿。 阿墨笑笑不说话,月儿则问道:“哥,你什么时候能去?”。 烦了道:“高霞寓兵败的时候,或者要等到年底”,只有朝廷对西路彻底绝望,他才有机会接手,资历和根基还是太浅,只能等机会捡破烂,好在已经有了老白他们的第一次和去年裴度等人的第二次,过几天武相再回到朝中出任户部尚书,他出头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现在只需要一个机会。 月儿皱眉道:“贵妃和太子那边……” “我已经有安排了”。 月儿笑着点点头,“那我就去唐州等着哥哥了”,说着还眨了眨眼。(长安东南过秦岭是商州,商州往东是邓州,再往东便是唐州,从唐州再向东便是蔡州,就是吴元济的老窝) 烦了把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小心一些”。 潇潇在远处静静看着,月儿和阿墨离开了好一会儿烦了还站在门口,她突然很羡慕。 贵妃不止一次向贵妇们说起烦了和月儿的事,他在大冬天背着瘸腿的月儿走了三个多月,横穿整个大漠,一路照顾吃喝拉撒,差点因此丧命。男人们认为这是二傻子,女人们则心向往之,都有差不多的念头,若有男人能背着我走这一遭,死了都值了。云九小说 潇潇知道月儿为什么不理自己,因为她的心里只有烦了,她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可她不想让烦了为难。 烦了对月儿的纵容和信任没有任何底线,院里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他们都认为就应该是这样的。 还有阿墨,总是抿嘴笑着不说话,只有在烦了面前才一口一个阿塔的叫着,笑的两眼放光。永嘉说旭子嘱咐过她,阿墨会为烦了做任何事,烦了拿他当亲儿子一样,所以对他要像对待烦了的亲儿子那样。 这个院子跟长安城里的所有府邸都不一样,潇潇走向偏厅,路过几个婢女,她们正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商量着服饰打扮。 进到偏厅,正好巧儿也在,遂笑着问道:“她们说什么呢?”。 巧儿撇嘴道:“商量怎么陪郎君睡觉”。 “啊?”,潇潇脸色一红,低声道:“这也太大胆了”。 巧儿道:“月娘子说了,谁被郎君睡了就让谁做妾,我看她们是白费心思”。 “为什么?”,潇潇好奇问道。 “郎君连月娘子和我都没睡过,哪会睡她们”。 “咳咳”,烦了沉着脸走进来,直接给了巧儿一个脑瓜崩,“你再这么没规矩,下回我不给你求情了”。 巧儿一缩脖子,边走边小声道:“又不是外人……”。 向武潇潇尴尬一笑,烦了道:“那个……见笑哈,家里奴婢没规矩”。 武潇潇好奇问道:“世兄,为什么留她在身边?”。 巧儿的笨是纯天然且全方位的,长得也一般,没有一点做婢女的天赋,她搞不懂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宽容。 烦了道:“你不觉她娇憨可爱?”。 “可爱?”,武潇潇摇摇头,真没看出来巧儿哪里可爱,只看到她笨手笨脚,每天不是摔了碟子就是磕磕碰碰。 烦了笑道:“过年跳舞她和我并列倒数第一,她若不在,倒数第一的岂不是就剩我一个了?”。 潇潇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旭子和鲁豹几个走过来,“时辰差不多了”。 “走吧!”。 四兄弟带着器械去往安兴坊,胡子忍不住问道:“你找那吐突承璀干嘛?”。 “要个人情使”。 胡子还是没明白,不过他没继续问,众兄弟早就明白了,官场上的事儿确实玩不转。 烦了给吐突承璀送了名刺约他见一面,吐突大监考虑再三才定下这个时间,四兄弟到安兴放,顺利找到那座最奢华的宅院。 “杨舍人请”,大管家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吐突大监很给面子。 “勇子跟我进去,你俩在这等着,不要下马”。 旭子和胡子微微点头。 身为大唐的顶级大佬,吐突大监的府邸不需要多说,不但宽广豪奢,而且戒备森严,据说这是大监特意向陛下求来的,从军中选出三百健卒作为护卫。 除了护卫,还有一件让许多人大跌眼镜的事,吐突大监有一妻九妾,还有一儿一女。 (大唐有个名词非常有意思,叫做宦官世家,请注意不是官宦世家是宦官世家。大概流程是这样的,吐突生了儿子后进宫发展,等他儿子生了孙子再割了进宫,一辈辈子承父业,经过代代经营,便组成一个亲密的关系网,牢牢巩固手中的权力,这便是宦官世家) 经过上次后吐突大监是真不想跟他打交道,这帮人忒不讲规矩,可烦了既然约他见面,也不好拒绝,经过周密部署后便同意了。 到门口,那管家一伸手:“杨舍人请”。 烦了点点头,边走边道:“勇子在这等吧,我自己进去”。 朱勇扶刀而立。 屋里装饰很精致,吐突大监正站在上首等候,看到他进来,笑容满面的抱拳。 俩人隔着老远寒暄完毕,烦了四下一打量,笑道:“大监,我一个人来,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吧”。正厅四周垂着布幔,后边明显藏着人,用意就不用说了,吐突承璀明显也没想瞒他。 吐突承璀笑道:“杨舍人武艺高强,小心些总没有错处”。 烦了走向侧面,解下横刀往桌上一丢,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下,刀撞到桌面发出一声大响,布幔后一阵杂乱。 “还想跟大监亲近一番,不想大监竟拒人于千里之外”。 吐突承璀不想跟他墨迹,这人很没素质,遂直接问道:“舍人找咱家有事?”。 烦了笑道:“没甚大事,想向大监讨个人情”。 “人情?”,吐突承璀笑道:“舍人尽管直言,只要咱家能帮忙的必无二话”。 烦了一拍手,“大监真是爽利人,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要神策军几千兵马,大监能否割爱?”。 吐突承璀脸色大变,神策军是他的禁脔,他一直在防着烦了进神策军,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舍人说笑,神策军是陛下禁军,可不是咱一个奴婢能说了算的”。 烦了不想跟他绕圈子,说道:“大监担心什么我清楚,可我确实需要些人手,直接拿又恐大监误会,这才特意来一趟”。 吐突承璀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听懂了烦了的意思。 烦了要动神策军,但保证只拿一部分,来跟你打个招呼是给你面子,却不是跟你商量,更不是来求你,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舍人,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苦苦相逼?”。 烦了笑道:“大监别误会,我若要与大监作对,就不会来了,神策军十几万人马,三两千不算什么,大监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吐突承璀皮笑肉不笑的道:“舍人若有本事,就尽管来拿”。 “我就知道吐突大监是厚道人,就这么定了,事成以后请大监吃酒!”。 第90章 武扬寨布局 经历过安史之乱以及其后的几次战乱,皇帝几次狼狈跑路,痛定思痛后总结出一个教训,那就是谁都靠不住,得有自己的兵,神策军因此崛起。 经过几十年的不断发展,神策军已经成为庞然大物,总兵力达十五万以上,除了常驻京师附近的六万多,其余分驻各个关口州府,比如潼关,萧关,凤翔等保卫整个关中,以及配合边军抵御吐蕃,也因此分出了京西,京北等行营。 神策军从成立之初皇帝就不惜血本的砸钱,多次补充边军精锐,刚开始时还是很能打的,随着时间推移,几个问题出现了。 第一是驻扎边关和京营的差距太大,边关苦寒吃沙子,还要跟吐蕃人拼命,京营这边条件要好的多,所以都想在内地不想去边关,承平日久,战力下降便成为必然。 第二个问题是宦官,皇帝被多次伤害后谁都不敢信,只能把兵权交给宦官,而他们经过代代经营,在军中彼此盘根错节,提拔的将校都是乖巧听话的自己人。他们自己一家说了算,外人插不上手也就没人能监督,克扣军饷倒卖军辎等事迅速出现,慢慢的愈演愈烈。 有个简单的比较,元和元年时西川刘辟叛乱,神策军和各道兵马一起上,三下五除二就给平定了。到元和四年,仅仅四年时间,成德王承宗叛乱,吐突大监亲自挂帅出征,各道兵马打的还行,神策军打的简直没眼看,折腾一年多,耗费钱粮无数却屡战屡败,最后还是王承宗给了老李一个台阶下,说自己被人挑拨了,我承认错误,老李无奈只能就坡下驴,给王承宗封官,撤军了事。 从那以后,神策军再没动过,既然不用打仗就更无所谓了,士兵也不用吃饱,宦官的胃口越来越大,下手也越来越狠,战力自然也是越来越低,加上近两年吐蕃也安稳了,驻扎边关的军中宦官也开始有样学样,战力更加直线下降。 老李知道神策军烂了,所以淮西打成这个鬼样子,他守着十几万大军愣是不敢用,因为他知道拉出去也是被虐,白白暴露朝廷的虚弱,还不如留着吓唬人。 现在的神策军已经不是军队,而是一大批人的敛财工具,每年拨下大笔钱粮,宦官和他们的干儿子分去大半,小部分养着士卒饿不死就行,军中吃空饷日益严重,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每次想查一下,必定有将校带人闹事,皇帝怕激起兵变,只能不了了之。然后就只能这么养着,维持一个庞大的数目吓唬人,不上场藩镇也不知道神策军到底烂成什么样,也算有点威慑力。 张武和两个兄弟进到屋里磕头行礼,“舍人,人来了,外边候着呢”。 烦了点点头问道:“让你们花的钱花出去没?”。 “每人二十贯都花完了,兄弟们都说相信舍人,愿意赌一把”。 张武几个驻扎在城东三十里的武扬寨,寨内有兵马近三千,隶属神策军左厢,两个月来,他们洒出去一百多贯,专门救济军中有威信却被排挤的小头目,安西兵杨舍人的名号还是很响的,纷纷表示愿意拼一把,跟着他们来的便是军中三个校尉,当然了,都是想巴结宦官都轮不上的那种。 “叫他们进来!”。 三个汉子进门磕头,他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谓富贵险中求,有机会当然要搏一把。 烦了问道:“有多少能用的兄弟?”。 为首那人道:“回舍人,有三百余”。 烦了点点头,“够用了!”,三千人的营里,三百多人看似不多,但搞些事情足够了。 “旭子!进来下!”。 旭子进门环视一周,“有事?”。 烦了指着他对众人道:“记住这个人!”。 待旭子离开,又问道:“记住了?”。 众人纷纷点头,“记住了!”。 烦了道:“你们听清楚,二月初八发饷,到晚上,八个宦官,偏将,校尉,文吏,军曹等头目,还有他们的所有亲信,家人。全部杀掉,头砍下来,记住了?”。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记住了!”。 “约束士卒,别让他们出来闹事,张武出营送信,然后都在营中老实等着,刚才那个人会赶过去,你等向他跪地请降,把近年受得委屈说出来,我保你们平安无事,给你们前程”。 “谢舍人!”。 烦了又道:“事做成了才算数,若是走了消息被拿住,我可不认!”。 众人跪地齐齐磕头道:“舍人放心!”。 烦了点点头,“去吧!”。 众人离开,烦了眯着眼睛想着整个计划,时间不长李正又带着张武无声进来,“舍人,还有吩咐?”。 “张武,明天我把婶子和二娘她们接过来,你跟咱们兄弟交代好,让他们家人跟车马行的人出城,先去农庄里住着,这事完了再回来,事若是不成,家里人我给养了”。 张武精神一震,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舍人放心!事若不成,小的们抗下来!”。云九小说 烦了道:“放屁!事若不成就跑,跑不了再抗!”。 “唉!小的去了!”。 待他离开,李正道:“郎君,李文饶来了”。 “让他过来吧”。 李德裕进来行礼,“舍人唤我来有事?”。 烦了示意他坐,又道:“文饶,邓州长史出缺,你想不想去?”。 李德裕微微一愣,惊道:“舍人欲某唐邓?”,事情明摆着,山南东道分开,唐邓隋三州节度使正顶着淮西,如今还是高霞寓在主持。长史作为刺史佐助官,权力大小取决于刺史,既然邓州刺史是高霞寓的人,他去邓州就注定不会有什么作为,而烦了让他去的目的就只能是为将来做准备。 烦了暗暗赞叹,这家伙果然主角灵敏,“文饶,你说高霞寓能有所作为吗?”。 李德裕笑道:“此人志大才疏,狡谲多变,以溜须高崇文起家,后又拜入吐突承璀门下,从未独领一军,仅一勇夫尔,他若能建功,吴元济也太不堪了”。 烦了点点头,又问道:“他若不能建功,谁能跟我抢这个唐邓隋三州节度使?”。 李德裕苦笑道:“舍人,若高霞寓再贬,三州破败,不光是没人抢,而是给都没人要了”,严绶老爷子折腾一年多,高霞寓再折腾一年,三州民生疲敝,士气低落,彻底成了烂泥坑,别人避之都唯恐不及,谁会出头抢? “舍人,在下以为唐邓非建功之地,若有闪失,大损名声,舍人还需谨慎”。 烦了知道他是好意,说道:“我若非想去呢?”。 李德裕反而放松下来,笑着道:“那文饶愿做这个马前卒”。 烦了笑道:“文饶,我会看相,看你的面相,三十岁前能服绯”。 第91章 给个交代 过完年,朝廷刚刚开始运作,战事没开始皇帝也在享受难得的安宁,看腻了歌舞,听听故事也是不错的。 事情始于杨舍人举荐李德裕出任邓州长史,一个下州的佐官不值一提,更何况还是李相的次子,老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打趣了一句:爱卿入仕这么久,就举荐了他一个,怎么还给打发到山南去了? 朝臣举荐人才拉帮结派是传统,他可好,就举荐这么一个人,还给打发到外地去了,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位置。 烦了说几句场面话敷衍过去,看老李不忙,主动提出给他说个故事消遣。 老李随口答应,烦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毛长史详细讲了一遍,还把他在吐蕃时的经历做了一番艺术加工,吹的没边没沿,一直到殉国结束,听的老李唏嘘不已。 “来人,拿安西殉国名册过来”。 宦官找出兵册,老李很快找到了毛长史的名字,叹道:“真忠臣也”。 安西都护府陷落已经三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详细了解安西的过往,“这个郭华是郭卿四子?上面记着病逝于龟兹,未记殉国”。 烦了又把郭老四的故事说了一遍,老四的一生用四个字可以概括,璀璨,凄美。故事好,讲的人水平高,老李迅速入坑,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个大唐臣子,在万里之外辉煌悲壮的往事展现在眼前,皇帝对于忠臣良将的向往是天生的,他们看待世间万物的角度也不一样,老李忽然想到一个此前没注意到的问题,那就是安西凭什么能坚持这么多年? 按照常理,孤悬塞外四面皆敌,面对吐蕃不停的围攻,安西都护府早就该崩溃投降了,可他们硬生生坚持了几代人的时间,最后连妇人都走上了战场,唐人死绝才彻底沦陷。 仅仅几万唐人,在胡人的夹缝之中,竟能始终心向大唐,这份忠贞令人难以置信。连续几天,他都把烦了叫来,详细询问安西的各种政令军令,和历年战事,最后他知道了,安西之所以能支撑几十年,是因为有安西兵这个特殊的群体。 “爱卿,安西困守西域,都护府给不了将士们多少赏赐,何以前赴后继,不畏生死?”。 都护府明明给不了安西兵多少好处,可他们却悍不畏死,一代代人踏上战场,甚至殉国兵册都以家族为单位记录,一家殉国十几口的比比皆是,与那些动辄叛乱的节度使放到一起,简直云泥之别。 烦了答道:“赏罚公平,无后顾之忧,以报效为荣,怯战为耻,互相扶持,老卒爱护新兵,代代传承,终有安西兵”。 很简单的几句话,可老李知道,哪有那么容易,他知道自己不懂军中事,而且安西情况特殊,不身处其中不可能真正了解内情,只能叹道:“惜哉,爱卿且退,容朕深思之”。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老郭的用意,安西山穷水尽,良将种子不能白白死掉,所以用计使他们回来,可老郭不知道如今的大唐是这副模样。节度使们犹如诸侯,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帝,不比曾经的周天子强多少,淮西有几十万大军在厮杀,真正心向大唐的又能有多少? 烦了退出延英殿刚要回家,陈志却叫住了他,“舍人,贵妃娘娘设宴让你过去”。 去往后宫路上,陈志低声道:“哥哥许久未来后宫,小弟唯恐冷了情意”。 烦了对后宫真有些怵,总感觉这鬼地方阴冷的很,“小志,你我同属太子,不需多来往”,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走动不走动都一样。 陈志讨好道:“哥哥今时不同往日,小弟怕是高攀不起了”。 烦了笑道:“我一个小小的中舍人,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陈志道:“哥哥如今是武相贵婿,每日与裴相李相往来,陛下又连日召见,岂是区区一个中舍人可表?”。 朝臣除了官职,更重要的要看手里实权,而最牛的却是圣眷和人脉,有皇帝和宰相看重,无品阶的白身也能瞬间起飞,赋闲在家,品阶再高也啥都不是。 进入暖阁行礼,刚坐好,姑妈开口便埋怨道:“做了武家婿,郭家便丢一边了?”。 烦了苦笑道:“娘娘,这事别人不知道,娘娘还不知道吗?我能怎么办?”。 郭贵妃无奈叹道:“我都安排好了从家里挑一个,武相却……天意啊,烦了,我看你这心啊,也没在东宫……”。 烦了崭露头角,她也越发看重,数次发力阻止他离开,本已经商量好了嫁女的事,只要娶了郭家女,后边的事还能操作一下,却又被老武给撬走了。 去年李相就举荐过他,后来裴相又举荐,如今再加上个武相,皇帝不要脸的连连召见,她知道,再有下次就没法强留了。 烦了知道这事总要有个交代,遂道:“娘娘,我正有个事要求你”。 “何事?”。 “那个……胡子和鲁豹,年岁不小都没娶个婆娘,我想着娘娘帮忙给从家里张罗张罗,也不用嫡女,庶出的就好……”。 贵妃知道胡子和鲁豹是安西兵中的三号和五号人物,烦了和朱勇已经有主,旭子本来就是郭家人,老大没抓到,抓住老三老五也不错,况且烦了话里用到一个词,家里…… “烦了,咱们是自己人,有话我就直说了,我也想你们建功立业,可你们离了东宫,恒儿的护卫怎么办?”。 事情回到原点,最开始就是要给儿子找保镖,事实证明这帮兄弟确实强悍,吐突承璀都只能退避,可问题是他们强悍的过头了,做保镖实在太浪费,姑妈也知道他们建功立业对郭家和太子有好处,可儿子的安全怎么办? 姑妈如此坦诚,烦了也不用拐弯抹角,说道:“娘娘不必担忧,太子护卫不安排妥当,我等不会离开东宫”。 解决这个最大的心事,姑妈也只能无奈点头,叹道:“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回到家中,先跟胡子和鲁豹说了他们将迎娶郭家女的事,胡子听完大怒:“你把我俩卖了?”。 烦了也大怒,“我连自己都卖了!”。 第49章只有阿墨 腊月十五,使团抵达沙州,天降大雪,气温骤降,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 负责接待公主一行的官员是个二十几岁的胡人,身材消瘦,个子不高,自称叫安景旻,官职是沙州小刺史。 刺史在大唐是一州主脑,也没有大小之分,在这里不一定,吐蕃官制本来就乱,陇右河西就更不用提了,没有最乱只有更乱。比如沙州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大刺史和一个小刺史,还有大都督,都督,副都督,万户长,副万户长等官员,基本都是吐蕃人做主官,唐人和其他部族的代表任副职。 安刺史主要负责管理财赋,兼接待来往人员,大约相当于沙州市财政局局长兼接待处处长。 回鹘骑兵被安置在城外一处旧军营,公主以及随行人员被安排在驿馆中一个小院。 阿墨陪着安刺史说话,听一些注意事项,烦了在周围看了一下,回到屋里搓着手道:“还不错,就这样吧,过完年再说”。 伊州如今在回鹘控制之下,出玉门关去伊州要经过一片八百多里的沙海,叫莫贺延碛,荒无人烟,水源稀少,这时节肯定走不了了,只能等明年做好准备再出发,到那时,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阿依心疼的看着他脸上的无数小口子,“杨大哥,疼吗?”。 烦了笑道:“没事,我让人准备了热水,你洗个澡,好好睡一觉”,阿依虽然有点憔悴,但没病没伤,这让他成就感满满。 他的房间在隔壁,刚想洗把脸歇一下,阿墨走了进来,“阿塔,那个安景旻听说你是唐人,请你明天去赴宴”。 在沙州过年,不能永远不露脸,他的唐人面孔要有个说法,只能再次化名程远,对外身份是双河州司马兼公主侍卫头领。大唐有不少胡人官吏,回鹘也有些唐人官员,双河州有唐人不是秘密,这个身份能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没想到刚来就被人注意到了。 “什么时候?”。 “他说明天派人来接”。 无论安景旻出于什么目的,阿墨都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先答应了再说。烦了略一沉吟,笑道:“应该没有恶意,明天我去一趟”。 河西吐蕃人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早就出事了,安景旻是沙州粟特人代表,跟他和阿依都无仇无怨,没有搞事的理由。 粟特源于乌浒水(阿姆河)和真珠河(锡尔河)流域,人不少,建立过一些城邦,中原史书将中西亚各部以及昭武九姓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部落都统称为粟特人,粟特人是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习惯四海为家,哪有好处往哪跑,从汉代开始便一直活跃于丝路。 丝绸,珠宝珍玩,牲畜奴隶,各种香料,放高利贷等都是他们的主营业务范围。这些家伙精于筹算,不畏艰险,熟悉各种语言,还善于攀附官员权贵,通常混得不差。 随着时间推移,粟特人在许多地方都有聚居点,后来又逐渐散落各处融入当地(史书中有大量粟特人迁居关中,川蜀,襄阳,吴越等地的记载,数目大到当地要设立县乡,范围几乎遍布全国),大唐有不少粟特官员和将领(包括安禄山和史思明),吐蕃和回鹘葛逻禄也有大量粟特人为官。 (说句题外话,在此提醒诸位书友,不要以民族和地域谩骂,在中华漫长的历史中,迁徙,争斗和融合从未停止。辱骂某个民族或地域,可能会连自己的祖宗一起骂了,谁能说得出自己祖宗千年之前生活在哪里,属于什么族?两千年前呢?三千年前呢?) 跟阿墨对了下这两天打听到的情报,沙州目前的大佬自然是录支,这家伙最大的名声是好色,手下两个小弟,一个是管兵马的都督勿别乞,凶狠残暴,一个是管民政的大刺史哆罗,贪婪无度。 之下是负责具体干活儿的唐人代表吴氏,张氏,粟特人代表安氏,吐蕃和吐谷浑部落代表蔡邦氏等。 常备兵马约三千,唐人有两千,其余为吐蕃吐谷浑粟特等部。一部分在玉门关一线防备回鹘,一部驻扎各处关口,沙州城驻守的有八百左右,一半吐蕃兵,一半唐人。 吐蕃不存在官员选拔制度,一律继承制,爹死儿子上,这种制度的弊端但凡知道一点历史的人都懂,吐蕃人却不懂,或许他们也懒得懂吧。 看烦了画完图,微微眯着眼睛沉思。阿墨低声问道:“阿塔,你是不是想要沙州唐人起事?”。 烦了道:“沙州人心怀大唐,若能起事,河西之地将天翻地覆……但却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大唐没做好西征准备,沙州若冒然起事,将会面临四面围攻,一旦被扑灭,不但损失惨重,还将重重打击陇右河西唐人的士气。 “阿墨,咱们得联络诸州义士做好准备,待大唐西征之时,各地一同举事,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让陇右河西,一日之间改换天地!”。 烦了指着地图上画出的圈,“你看,吐蕃在秦州和凉州都派驻重兵,除了这两处,其余各地皆分散薄弱,若能联络当地大族,宣扬民族大义,许以官职好处,只待时机成熟,一同袭杀吐蕃官员……”。 “绝妙!”,阿墨目光炯炯,抚掌赞道:“阿塔之谋划,当世无二!”。 一路行来,吐蕃之暴行罄竹难书,唐人心怀故国却被残酷压榨,陇右河西早已民怨沸腾。大唐出兵之日,吐蕃要全力应对,诸州趁势揭竿而起,立成燎原之势,大唐不需要一个个攻打坚城要塞,吐蕃人将会瞬间土崩瓦解。 “陇右十二州,河西五州,县域近百,要选拔人才,组织商队,一一试探,联络,然后避实就虚,同举义旗……”。 阿墨冷静下来,皱眉道,“阿塔,这可要不少人,也得许多钱货,还要许多时间”。 “咱们商号有人,皇帝讲武院里有人,长安商会也有人,都归你管,我找皇帝要告身,钱庄出钱,让月儿给你挑人,必要的时候让李佑和鲁豹配合你……”。 阿墨已经平静下来,看着他低声道,“阿塔,你是不是早就有谋划?特意带我走这一趟”。 烦了摇摇头道:“原本只有一点脉络,走到这里才有完整计划,阿墨,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勉强你,更不会骗你,我希望你能帮我,更希望你能快乐”。 “阿塔,我一直都信你”,阿墨点点头道:“还真是天意,恰好阿依豁真回程,恰好大姐让我陪你送她……我做!”。 这件事不是谁都能主持的,需要大局观,需要耐心,需要洞察力,需要对人心的把握,注定了劳心费力,却不会有功劳和名誉,烦了找不到第二个能胜任的人。 “阿塔,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 “我想将来……你的墓碑上……能有阿娜的名字”。 烦了笑道:“阿墨,你就算什么都不做,米拉也会刻在我的墓碑上”。 第50章三个人才 大唐有大量粟特人为官,但粟特人这个标签并不算太光彩,按大唐人的传统理解,胡人指所有蛮夷外族,比如突厥,吐谷浑,回鹘,薛延陀等,而粟特人则被归类于胡人中的杂种胡(没有骂人的意思)。 原因也不复杂,唐人看到过突厥吐谷浑等曾经盛极一时,粟特人这类从来没牛叉过的便低了一等,就像世家门阀,就算如今没落了,人家祖上也阔过,不像那些一直在最底层的。 粟特人中名气最大的人是安禄山,其实这货有个很厉害的堂兄叫安思顺,曾历任河西,朔方节度使,乃是战功赫赫的名将,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都曾是他的手下,郭子仪对老安很敬重,哥舒翰却跟他不对付,也因为这层关系,哥舒翰跟安禄山也闹别扭。 玄宗攒了个饭局,将安思顺,安禄山和哥舒翰叫到一起吃饭,高力士主持,想给三大节度使说和一番,结果却闹得更僵了。 安禄山对哥舒翰说: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突厥毕竟牛叉过,说出来脸上有光),您父亲是突厥,母亲是胡人,咱俩都差不多,以后好好处。 这话明显是在示好,说的没毛病。 哥舒翰答道:野狐向自己洞窟嚎叫为忘本,大不详,我没忘记自己身份,一定会用心。 引用了一个谚语,野狐向自己洞窟嚎叫是要同类相残,大不祥。这里有个谐音梗,狐通胡,大概意思是咱俩都是胡人,是同类,不应该同类相残,以后就不闹了。 看似没毛病的一句话,结果安禄山却炸了,对哥舒翰又打又骂。 哥舒翰父系突厥,母亲是于阗王族(尉迟部),安禄山母系突厥,父系粟特(人称杂种胡)。毛病就出在哥舒翰用的那个谐音梗,狐通胡没毛病,加个野字就不一样了,安禄山认为哥舒翰在讥讽他是个野胡,当场翻脸(谐音梗的锅)。 后来安思顺觉察到堂弟不对,几次上书告状,玄宗不听,安思顺便跟安禄山断绝关系。 后来安禄山真的造反,安思顺被免职,哥舒翰却趁机落井下石,安思顺终究被处死了。 哥舒翰的下场前文交代过,后来叛乱平息,郭子仪为老上司喊冤:安禄山不姓安,是我老领导家里看他可怜收养的他,他是个标准杂种,跟我老领导没关系。 (其实这是老郭给老上司争脸,安禄山确实跟安思顺是一家无疑,禄山是粟特语音译,翻译过来是光明的意思。) 康,安,米,何都是粟特中的大姓,安景旻便是沙州粟特人的代表,吐蕃人提拔别的部族做官也有分唐人之势的意思,想法是好的,实际不是那么回事。 诸部胡人对大唐那是真心服的,你吐蕃个愚昧的野蛮人能跟大唐比吗?粟特安氏与大族张家非但没争斗,还世代联姻,关系反而更紧密了。 烦了被仆人引着进到屋内,正是标准的大唐房屋风格,三个男人起身相迎,除了安景旻还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文士,气质文弱儒雅,另一个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躯高壮,气宇轩昂。 三人皆着袍衫,头戴幞头,烦了抱拳道:“在下洛阳程远,现流落于双河”。 三人回礼,安景旻作为主家给介绍,那文士是吐蕃人,唤做阎英达,居沙州吐蕃部落使,比烦了小一岁。 烦了不由一愣,这人从上到下,从举止礼仪到穿着气度完全是个大唐文士,竟然是吐蕃人,还是部落使,妥妥的贵族。 阎英达看他神色不对,正色道:“程兄,在下虽为山野蔡邦氏,但生长于沙州,自幼习读儒家经典,仰慕大唐,与中原人何异?”。 烦了再行礼道:“愚兄失礼,贤弟勿怪”。 换那年轻人,正是如今沙州张家之主,沙州镇将(负责城防),张议潮。 烦了看着这个年轻人,抱拳道:“久闻沙州张氏”。 张议潮认真的纠正道:“好叫程兄知晓,张氏祖籍清河东武城,居长安万年县,贞观初年先祖任敦煌县令,遂寓居沙州”。 烦了拱手道:“原来是清河张氏之后,愚兄孤陋寡闻”(清河张氏乃是显赫的名门望族)。 四人落座,酒菜上桌,都是年轻人也不用太多客套,连饮几杯已经熟络,原来那阎英达与张议潮是至交好友,而张议潮却是安景旻的妹夫,安景旻邀请烦了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打听大唐的消息。 “听闻大唐圣天子在朝,任贤使能,宰相夙夜勤强,任公竭节,邓国公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安西军天下精锐,骁勇无两,而今天下靖平,盛世在既,不知可真?”。 看三人目光炯炯,满脸急切,烦了道:“吾在京中日短,不知其详,只知藩镇已平,陛下罢撤冗官冗爵,安西军去往边关”。 “好!”,阎英达抚掌笑道:“大唐富有四海,生民亿兆,今内乱既平,恢复盛世,只在朝夕”。 张议潮低声道:“程兄可曾听闻朝廷何时用兵河西?”。 烦了摇头道:“不曾”。 三人齐齐一黯,叹道:“王师不至,我等无复见天日矣”。 “不知何日得见王师”。 烦了看了三人一眼,有些忍不住,人家小张是唐人,盼王师能理解,安景旻也算能勉强说得过去,你阎英达一个吐蕃贵族,盼大唐军队来干嘛?来砍你? 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阎贤弟乃吐蕃权贵,何以盼大唐王师?”。 阎英达正色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吾生于山野,得习圣人教化,知道德廉耻,略悉世事,今吐蕃朝堂,鬼魅横行,各地将官,凶暴成性,各部互相争斗,万千小民涂炭,惨不忍言,大违于天道。余以为,止大唐一统寰宇,扫涤污秽,以仁治天下,万民方得止兵息戈,永沐皇恩……”。 看他满脸圣洁,侃侃而谈,烦了佩服的连连点头,阎老弟这觉悟,不干个礼部尚书都屈才了…… 张议潮又问道:“程兄在京师可曾得见邓国公?”。 烦了道:“听闻他去江南游玩,不曾得见”。 “哎呀,可惜”,张议潮叹道:“吾素来仰慕杨公,也不知何时才能拜见,可惜杨公归唐未路过沙州,失之于交臂”。 烦了轻叹道:“他在西域虽算竭力,可惜……”。 张议潮脸色一变,反驳道:“杨公在疏勒,将数百之兵,收千里之域,施以仁治,万民敬慕,虽天时不予,安西陷落,却早有公论,非战之罪也,程兄何故非议杨公?”。 看他脸色涨红,烦了顿觉好笑又欣慰,点头承认错误,“吾失言,贤弟勿怪”。 四人继续喝酒,也越喝越熟络,说出的话也越发没顾忌,阎英达满脑子圣贤书,比老白还干净,他坚定的认为只有天下一统才能长治久安,而吐蕃明显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只能靠大唐,要取消贵族与奴隶之分,在高原设立郡县,推行孔孟教化,有教无类…… 安景旻急于打通商路,打通商路才能挣钱,只有挣钱是真的,其余都特么是假的,不做买卖的粟特人还是粟特人嘛? 张议潮则认为身为唐人,特别还是高贵的清河张氏,居吐蕃治下是不能接受的,河西历朝历代都是汉家土地,如今却被搞得遍地腥膻,简直愧对祖宗…… 三个家伙慷慨激昂,烦了既没煽风点火,也没泼冷水,只是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人还是应该有理想抱负的,即使理想有些遥远,总比没有强。 酒宴尽欢而散,回到驿馆,听到一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消息,沙瓜二州大都督录支同学明日设宴款待琼珠公主。 第51章大都督府 录支是河西节度使论勃珢的亲弟弟,沙瓜二州的大都督,妥妥的土皇帝,设宴款待路过的回鹘公主理由正当。 据说这家伙很好色,但烦了并不在意,录支不是傻子,如果他能蠢到对回鹘公主起坏心思,论勃珢也不可能让他镇守沙瓜二州,看阿依有点心里没底,只好陪她去一趟,正好去见识一下吐蕃贵族的宴会是什么样子。 天刚过午,录支的人来了,几十名侍卫簇拥着车驾,还有男女各八名随从,车马豪奢,随从都穿着漂亮衣裳,相当排场。 至大都督府由奴仆带领入内,烦了扶刀跟在阿依侧后一路打量,大都督度占地广阔,布局与大唐不同,大唐的建筑群基本都是沿中轴线对称布局,讲究工整,吐蕃则不按这个套路,有些散乱没有章法。建筑风格也不一样,大唐飞檐,斗拱,尖顶,吐蕃则是平顶,有坡度也不大,而且是房屋中间立柱承重,所以房屋间口按立柱算。 客厅一座宽阔的大屋,各种金银纹饰随处可见,墙上挂毯,地上铺的皆是巧匠织就,奢华无比,四面碳火燃烧,映照的屋里金碧辉煌,不得不说一句,真特么有钱。 屋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大都督录支坐于主位,两侧分设长条矮桌,十几个人席地而坐,三大愤青也赫然在列,今天宴会规模还不小。 相对于大唐那些繁琐细致的礼仪,这里要简单的多,录支与阿依互相点点头就算完事了,倒也是,一个吐蕃大都督,一个回鹘公主,行礼是个问题,就算找个大唐礼部官员来,也得费一番脑筋,还不如直接略过。阿依身份高贵,又是今天的主客,座位在左侧最前,烦了则以公主心腹的身份坐于侧后。 录支随便说了几句欢迎公主的场面话,然后宴会开始,各种酒菜上桌,自然也少不了歌舞,八个胡女打着赤脚旋转起舞,大伙一起喝了几杯,再然后就随便了,是那种真正的随便,爱干嘛干嘛,有的举着酒杯到处乱窜,有的下场跳舞,对跳舞的女子上下其手,一片群魔乱舞。 没什么礼数,也不用寒暄客套,就随便嗨。 录支提着酒杯来到阿依面前,用一口纯正的大唐官话说了两句公主远来,招待不周之类的话,而后话锋一转提到商路,大概意思是我知道公主的实力,如今你的叔叔句罗俾叶户镇守西州,只要公主能说通他,咱们这条商路就算打通了,一起做买卖发财。 句罗俾是阿依的叔叔,崇德可汗的弟弟,跟两边关系都不错,如今镇守西州,地盘包括焉耆和伊州。录支的意思是让阿依做做他的工作,打通经沙州西州,龟兹,疏勒再到于阗小勃律的商路,对大家都有好处。 四周嘈杂,那些吐蕃贵族正放浪形骸,烦了见惯了委婉含蓄拐弯抹角,觉得录支这样简单直接其实也不错。 阿依却没直接答应,而是说道:“此事需与程司马商量”,说着指了指身边。 录支这才注意到这位双河州司马,公主心腹,上下打量一眼,直接问道:“程司马意下如何?”。 烦了没想到阿依会忽然调皮,迅速反应过来答道:“大都督,此非商量要事之处吧……”。 录支四下一打量,可能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遂点点头笑道:“改日再与司马细说”。 待他离开,烦了低声笑道:“你还不愿来,我看大都督这人挺好的,热情好客,不拘小节”。 阿依把他的头转向自己,嗔道:“往哪看呢?”。 烦了歪着眼睛,“我没看”。 不得不说这宴会风格真的豪放,胡女穿着薄裙短衣,露着半截肚子,被一番拖拽拉扯频频走光,听说赞普的宴会更狠,经常召集一帮人当众研究密宗双修之法,自己在佛门还是有地位的,真应该去交流一番…… “还看”,阿依捏着他鼻子道:“我不如她好看吗?”。 烦了笑道:“当然是阿依好看”。 正说着话,忽听到一声怒骂,“贱人!”,扭头看时,一个吐蕃千夫长正将一个舞妓踢倒在地,那舞妓吓得小声哀求,他却仍在怒骂连连,好像是脚被她踩到了。 录支挥挥手,两个奴仆进来将那女妓拖走,事情完结,宴会继续。 张议潮等三人过来说话,邀请烦了明天去他家做客,人的穿着好改变,气度却很难掩饰,烦了言行举止沉稳大气,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物,三人都有结交之意。 烦了满口答应,想到阿依自己无聊,遂笑道:“公主也想去凑个热闹”。 张议潮自然不会拒绝,“正求之不得”。 时间不长,宴会完结,仆人带路返回,烦了忽然又看到了那个被拖走的舞妓。她正站在西侧墙根下用力低着头,赤脚踩在雪里,薄裙短衣,露着半截肚子,抱着胳膊,两条腿扭曲着夹在一起,站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客人陆续走过,大多数人看都没看她,少数人会看一眼,极个别的会叹口气,然后摇摇头离开。 烦了不知道现在的气温是零下多少度,也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应该用不了很久吧。 “真是畜生都不如……”,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录支还是那个胡女。 阿依低声道:“杨大哥,走吧”。 烦了点点头,举步跟上。 这里是沙州不是大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下的可怜人多了,光这座都督府可能就有几百个,哪能救得过来。只是一个胡女而已,不值得自己冒险。 走出去五六步,又再次停住,无论有多少理由,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被活活冻死都是不对的…… 烦了还在犹豫,一个魁梧的身影却已经走了过去,是张议潮! 他没有丝毫犹豫,边走边解下身上披风,众人纷纷止步,好奇的看着他。披风罩在那个女孩身上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如同抱着一个大婴儿,用帽子包住女孩的脚。向旁边仆人大声道:“去禀报大都督,张某想要这个女奴,求大都督答应!”。 那仆人快步跑去,时间不长便跑了回来,“大都督说区区一个女奴,送于张将军”。云九小说 “多谢大都督!”,张议潮抱着那胡女快步走向外边,背影如山一般伟岸。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怜人多了……一个胡女而已……不值得冒险…… 坐上马车,阿依看他脸色不对,“杨大哥,怎么了?”。 烦了苦恼道:“阿依,我变了,变得懦弱,肮脏,冷血,要跟畜生一样了……”。 第52章好汉张议潮 烦了曾怜悯每一个弱者,努力保持干净,坚信自己就算不能拯救苍生,也要尽力保护弱者,不去伤及无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斟酌取舍,也习惯了漠视无辜弱者的生命,他慢慢丢掉了原来的自己,给自己的理由是做大事不拘小节,有些事不得不做。 张议潮毫不犹豫的救下那个胡女,抱着她大步向前,烦了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背影,感慨之余又有些迷茫,到底原来的自己是对的,还是现在的自己是对的? 最后他想到,可能都是对的,区别只是位置不同,能救一个人的时候,救一个人就是对的。能救一万个人的时候,即使牺牲掉一百个人也是对的,因为你要做救一万个人的英雄,就要去承担牺牲一百个人的骂名…… 得出这个扯淡的结论后他觉得自己更脏了,索性把问题抛到脑后,还是留给后人评说吧。 张议潮有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哥哥叫张议潭,性情憨厚老实,这种人在乱世道是护不住族人的,所以老张把位置给了他。 沙州人都知道张议潮是好汉子,弓马娴熟,急公好义,年纪不大,但很有威望,就连吐蕃人都给他面子,当众讨要那个胡女,录支很痛快就答应了。 张家不算大,更谈不上豪奢,除了婆娘安氏和一儿一女,只有八个仆人,与他的地位有些不相符。 阿依由安氏陪着去了后边,烦了则跟哥仨在前边闲聊,很快又说到了吐蕃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真是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沙州沦陷最晚,但该经历的一点没缺,吐蕃最开始也想玩硬的,推行各种吐蕃化,结果没几年就放弃了,因为沙州人的反抗比别的地方更激烈,抡刀拼命事件层出不穷,按下葫芦浮起瓢,根本压不住。 后来靠给大家族免税笼络,又放宽各种制度才好歹稳下来,然后就是各种奇葩,混乱,前后矛盾的政策,别说唐人,连吐蕃官吏都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不要紧,就玩命折腾,越来越乱,最后躺平了,只管收税征丁祸害女人,剩下的爱咋咋地。 其实沙州唐人还稍微好点,粟特人和吐谷浑等部族被欺负的更惨,问题是这个稍微好点唐人也难以忍受,倒也不奇怪,做惯了人很难适应做狗。可是又没办法,离大唐太远,只能忍着。 说起这个安景旻深有感触,“沙州共有粟特人一千多口,吐蕃人拿粟特人根本不当人,收税征丁是一回事,谁家女人有点姿色,直接就被抓走,运气好的被祸害够了放回来,运气差的就只能见到尸体……”。 阎英达脸色更差,他本名蔡邦延心,父亲是吐蕃贵族中一名文吏,接触过儒家经典,又读过一些中原史书,对于吐蕃这种野蛮落后的体制很是忧愤。 他生于沙州,从小跟着父亲学习儒学,大一些又拜一位姓阎的大儒为师,师父给他取汉名为阎英达,取英明通达之意,随着读书越多,他倒是通达了,对吐蕃也越来越失望,到最后彻底绝望。 “程兄,中原自春秋时便终结奴隶制,吐蕃却有之。孔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吐蕃却巫幽之事至今盛行,害民之举,罄竹难书,又引佛教相争,僧侣治政,荒谬至极。 如今国事颓败,势如累卵,赞普还在谄媚佛事,贵族醉生梦死,对小民敲骨吸髓,痛哉,恨哉……”。 烦了默默点头,说道:“英达贤弟颇有见地,吐蕃之弊非止一二。赞普本为人王,当以教化子民,施仁政为先,使之安居乐业,方为大道,尔却舍本逐末,借鬼神之力,惑忠诚臣民,上位者醉生梦死,卑贱者犹如牲畜,对内只知压榨,对外劫掠友邦,虽得一时之利,力尽之时,反噬至矣。 而今之吐蕃,地域虽广,危机重重,赞普微弱,大臣弄权,诸镇自相争斗,将士已无战心,多有淫奢之徒,少见忧国之士,吐蕃已然病入膏肓,只需一诱因至,旦夕之间,国不复存矣,只可叹大乱之下,赤地千里……”。 他说的是真心话,大唐毛病很多,却能凑活着救回来,吐蕃却只有绝望,因为吐蕃从最开始路就走错了,要说能有今日局面,一要归功于高原优势和气候,二要归功于涌现出一批杰出的人才。最重要的却要归功于运气。 吐蕃这个奴隶制加封建制又加宗教制的怪胎运气真的太好了,贞观年间他缩在高原,大唐拿他没办法。大唐灭高句丽的时候他走下高原,不世出的名将论钦陵正遇到武娘子捣乱,还牛气哄哄了一把。玄宗时眼看要完蛋了,大唐自爆了,占据河西和陇右让吐蕃肥了六十年,可如今,安史之乱的红利吃完了,却再也无力扩张,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四人各怀心事,举杯痛饮,阎英达烂醉如泥,安景旻送他先走,眼见日暮,烦了起身告辞,却被张议潮拉住。 “程兄,若不嫌寒舍粗鄙,且留宿一宿,在下与兄秉烛夜谈”。 烦了看出他有话说,点点头道:“好,那便叨扰一晚”。 当夜张议潮让婆娘准备几样小菜,提酒与烦了对坐,开始时只说闲话,待酒浓时,开口道:“程兄,我有一问,不吐不快”。 “贤弟但说无妨”。 张议潮略一犹豫,说道:“程兄文韬武略,非寻常人,为何不报效大唐,留名于青史,却贪恋那回鹘公主美色,居蛮夷之下?”。 他看出烦了本事,也看出和阿依关系不一般,让他不舒服的是,烦了明明回到了大唐,却又要跟一个胡女去西域。 烦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喝一杯酒,敷衍道:“我才略低微,在西域能勉强任事,回大唐实无出头之日”。 “程兄!”,张议潮抓住他手,直直道:“我张家上下五百余口,实无力回去大唐,先父临终痛哭流涕,直言为贼人走狗,无颜见列祖列宗…… 我已于先父灵前发下血誓,生为唐人,死为唐鬼,但有一线之机,必奋然而起,驱逐吐蕃,复我大唐旗帜! 程兄既无宗族牵累,何必要留恋美色?不若及早回头,投身军中,凭本事挣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你我兄弟他日再见,岂不快哉? 便是壮志未酬,马革裹尸,亦能昂首挺胸,荣耀先祖,远胜客死膻腥之地。程兄万万不可贪一夕之欢,悔余生之恨……”。 看他情真意切,烦了轻点了点头,问道:“贤弟有意起事?”。 张议潮大声道:“河西之地,处处忠骨,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蛮夷之下!吾誓以唐将之名下葬!若违此言,永堕地狱!”。 “好!”,烦了边给他倒酒边道:“说得好!”。 张议潮又劝道:“程兄,不可贪图私情而误大义……”。 “行了!”,烦了打断他道:“我答应你,我回大唐去投军”。 “当真?”,张议潮一愣,又惊喜道:“程兄,不可欺我”。 烦了正色道:“我回大唐投军,将来你若贪生怕死,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议潮正色道:“程兄若失约,我去双河州把你和你那相好的都砍成两截!”。 第53章抵足长谈 烦了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年轻人劝慰忠君报国,这个年轻人有的方面还略显稚嫩,但其赤胆忠心令人敬佩。 张议潮生于贞元十五年,还不到二十三岁,从出生开始便在吐蕃治下,之所以如此坚定归唐,与他父亲张谦逸有相当的关系。 张谦逸兵法娴熟,能力出众,可沙州沦陷报国无门,只能给吐蕃打工,这令他深以为耻,日夜难安,因屡次为唐人发声,其威望更隆,最后终于引来杀身之祸。 吐蕃依靠大族治沙州,却也时刻担心他们造反,所以采取了一种很阴毒的办法。凡出现威望高又不那么听话的人,便让他去逻些城参拜赞普。 参拜赞普看似光彩,实则却是催命符,沙州至逻些城远隔万里,路途劳顿,水土不服加高原反应就能弄死大多数人,还不死就下毒(沙州陷落时以守将阎朝为首,因其威望太高,吐蕃令其朝拜赞普,后被毒死于路途),张谦逸也扛过了路途劳顿,水土不服和高反,却也一样没抗住毒药,回到沙州时还剩一口气。 临终时大哭:为贼走狗,无颜见祖宗……嘱咐儿子,但有一线之机,必要杀贼归唐,以雪张氏之耻…… 说起前事,张议潮数度哽咽,“程兄,先父虽为蕃将,却未曾害过一个唐人性命,便捉住唐人贼寇,亦给予衣食纵其自去,阖州百姓,受恩惠者不可计数,贼人恶毒,害我父性命,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子?我父子皆为蕃将,若不能杀贼归唐,张氏子孙,恐永负骂名矣……”。 国仇家恨,后世子孙的名声,理由很充分。张氏本就是大族,父子两代有威望又都为将领,老张留下许多余荫,张家子弟多在军中,实力已足够。 “贤弟如何谋划?”。 张议潮道:“吾居城中,贼人少备,只需劲卒数十,暴起诛杀贼首,登高一呼之下,必有义士景从,大事可定”。 烦了点点头,直接把几个领头的搞死,沙州吐蕃兵马不多,群众基础很好,起事不难,虽简单粗暴但有效。 “贤弟,此事不可匆忙,需静待时机,若无外援,不可动作,可先交往各家,广施恩惠,收拢人心,动手之前不可于人前提及大事,以免事泄……”。 夺沙州容易,后边的才难,孤城一座没法防守,只能等待时机,联络各家为将来准备,但一定要谨慎,被吐蕃人提前察觉就完蛋了。 “程兄放心,我自知晓,只愿朝廷早日发兵,届时我自沙州响应,使贼首尾不能相顾,可成大事”。 烦了听的欣慰不已,这家伙虽然年轻,但十五岁参军,已经是个老兵,性情也不毛躁,有做大事的模样。对于夺下沙州他并不担心,只是建议注意阳关方向,防备吐谷浑和且末兵,若能趁吐蕃反应不及,急袭瓜州,河西必乱。也可沿青海道出兵河湟,将整个河西与陇右与高原隔开,使之成为孤地,乱其军心。 哥俩一直聊到深夜,张议潮起身道:“兄长,夜深了,不妨去榻上抵足长谈”。 烦了一愣,抵足长谈?张老二摘掉帽子正解衣服,见他不动,疑惑道:“兄长不愿与小弟同榻?”。 “这个……”,烦了略一沉吟,笑道:“也罢,今日便遂你的愿”,说着把幞头摘下放到一边。 张议潮愕然看着他,火红色的头发在灯光下熠熠闪耀,“程兄……你……”。 烦了慢慢站直身子,认真的道:“我姓杨”。 “杨……”,张议潮如遭雷击,嘴巴张的很大,身躯雄壮,见识广博,沉稳大气,二十七岁,火红色的头发…… “杨……大帅……”。 烦了笑道:“张议潮,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嘛?怎的还不见礼?”。 张议潮心理素质超强,强自压下心头狂跳,“噗通”跪到地上,俯身道:“大帅!张议潮有礼!”。 他没去榻上,抵足夜谈终究没能谈成,烦了睡得倒是安稳,他却在门外转悠了一夜。他想通了许多事,怪不得大帅总是把头发包的严严实实,怪不得他置喙自己,怪不得明明沉稳大气,见识超凡,竟在西域籍籍无名,怪不得他痛快答应回大唐参军…… “大帅竟然亲自来探查陇右与河西局势,还住在我家,还去参加录支酒宴……”。 次日清晨,烦了见他熬的两眼血丝,问道:“你这是彻夜保护我?”。 张议潮郑重道:“大帅一人身系天下,不可不慎”。 烦了摇头笑道:“兄弟,我既显露身份便是信你,与往常一样便好”。他曾想过隐瞒身份,却又改了主意,若是连张议潮都不信,那就没人可信了。 张二想留他在家里,却被婉拒,阿依和他毕竟身份特殊,还是住在驿馆更合适。 除了与三兄弟喝酒往来,烦了大部分时间都与阿依待在一起,沙州乃佛门圣地,最有名的自然是千佛洞石窟,本想带她去看看,可惜寒冬腊月不利出行,只能年后再说了。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阿依喜欢靠着他的肩膀,有时坐在一边,歪着头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嘴角总带着笑意。 “杨大哥,你再给我写个长短句吧”。 烦了低头整理着地图和情报,“不写,太腻歪人”。 阿依笑着从后边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道:“不写也行,你今晚抱着我睡,就像那次下雪时一样,我枕着它……”。 烦了挖着耳朵苦笑道:“阿依,我可是个男人,你这么逗我,我可真要忍不住了”。 “好啊”,阿依咬着嘴唇低声道:“杨大哥,今晚你就要了我”。 烦了将她拉到怀里抱住,轻声道:“阿依,我不能让你怀上身孕,到双河州还有五千多里呢……”。 从沙州到伊州,再经西州,焉耆,龟兹,到安西城,再沿山路向北回去双河州,明年二月开始走,一切顺利也得走到七八月份,他可不想阿依挺着大肚子赶路。 “杨大哥,我不怕”。 “可是我怕,阿依,回双河州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阿依双臂环绕着他脖子,缓缓扭动着腰肢笑道:“杨大哥,你真不想要我?真的不想?真的?”。 烦了道:“别扭了,再扭真忍不住了”。 阿依小声道:“杨大哥,部落里的女子十五六岁出嫁,我都二十六了,这次再分开,等下次见面,还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子……”。 烦了抱住她不让她动,“阿依,怀上就麻烦了……”。 阿依呼吸有些急促,咬着他耳朵道:“杨大哥,又不是非要那样……”。 烦了一愣,“对啊……”。 第54章元和十六年 烦了不是固执的人,阿依稍微劝一下他就改了主意,其实他是瞎纠结,俩人加一起都五十多岁了,确定恋爱关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一起待几天,纠结个毛线。 沙州是个好地方,首先说位置就好,双河州到长安,这里正好卡在中间,对于成年男女来说,离家远一些心理上会更放松,也就更放肆。 其次是季节也好,大冷天的又不能出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冲动也是难免的。 最后是风俗好,西域人对男女之事历来宽容,所有人都不反对,气氛也都到这了,什么都不做实在说不过去。 阿依同学身体健康早已熟透,也学习过一些理论知识,狠狠抓住了这次与悟能大师实践交流的机会,而且勇于尝试新事物,不断开拓新领域,本着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丢经验的精神,工作方式灵活多变,能及时做出调整改进,进步十分神速。 而悟能大师能威震西域这么多年也绝非浪得虚名,更何况还涉及到两个民族,不能丢了唐人脸面,遂沉着坚毅,勇猛向前,二人奇效频出,酣战不休,战况之焦灼,结局之惨烈,神鬼辟易,丧心病狂。 待云收雨歇,两相酣畅之时,公主俯榻泣曰:妾行万里,君送半数,八载始有此乐,今相会日短,离别有期,君且奋余力,以偿相思。 大师慨然道:吾自出山,罕有敌手,不想今日竟至力尽,罢罢罢,良辰难得,美人难负,区区一两个肾,弃之不足惜,且再战…… 经过多年狗血,二人终于往前迈了一步,所有人都看得出俩人不一样了,其实阿依也从来没想过要掩饰,无论旁边是谁,她总是痴迷的盯着自己的杨大哥,也从不避讳亲昵举止。 张老二对大帅佩服的五体投地,混在使团中一路查探陇右和河西形势,为西征准备。交好回鹘公主,为收复安西故地布局,为了国事,无所不用其极,连美男计都用上了。 “大帅……您受委屈了……”。 大帅面色平静的道:“为国但有一丝好处,敢不尽心竭力?”。 张老二拜服。 元和十五年终于走到了年末,烦了谢绝三大愤青的邀请,选择在驿馆与阿依阿墨他们一起过年守岁,场面还蛮热闹。 阿墨道:“阿塔,过完年我想走南路回去,看看鄯州,河州,武州那边”。 烦了道:“也好,你了解下各州情形,回去好布置人手”。 孙子兵法有一篇专讲用间,吐蕃人却从来没这方面的想法,反间谍就更不用提了,这一路走来都没遇到过盘查,小股人马在河西陇右穿行,山贼野兽的威胁比吐蕃人要大的多。 “阿塔不与我一起?”。 烦了道:“我得早点回去,有的事可以提前布置一下”,此行收获很大,许多情况比预想中要好得多,计划可以提前一点。 阿墨点点头道:“那让狗子跟阿塔,我自己走南路”。 烦了摇头道:“让他跟你吧,也有个照应,我从凉州走朔方回去,没有马能追上巴扎”。 阿墨没有再坚持,阿塔说的没错,没有马能追得上巴扎,即使它已经过了巅峰,它依然是最快的。 “阿塔,等回去安西你想做什么?”。 烦了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想了一阵,摇摇头道:“还真没想过,经营好四镇再说吧”。 “哪四镇?”,阿墨问道。龟兹,疏勒和于阗三镇是常设,焉耆和碎叶中的哪一个可要说清楚。 烦了笑道:“当然是碎叶镇,焉耆镇早就罢撤了,葛逻禄欠安西的债总得还吧,都这么多年了”。 阿墨也笑着提醒道:“阿塔,西州庭州可还在回鹘手里”。 烦了道:“伊州,西州和庭州本来就是北庭都护府的地盘,北庭军虽然死绝了,还可以重建嘛,不能总麻烦回鹘看管”。 阿墨又道:“双河州原本也是安西地盘,山北是北庭都护府地盘”。 烦了挠挠头,“这么一算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阿墨低声道:“阿塔,你该早点和阿依豁真生个儿子”。 烦了有些意外的看着他,“阿墨,你真的长大了,我觉得你将来能做安西大都护”。 经略安西不可避免的要和回鹘产生冲突,阿墨竟然想到了阿依生的孩子。 第57章玉门关外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可以任意欺凌玩弄弱者。 其实这个世界从未改变过,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区别只是强者的手段会越来越高明,越来越隐晦,越来越温和,看上去不那么露骨而已,本质上都一样。 道理是那个道理,可亲眼看到桌脚羊的时候,烦了仍然很愤怒,长安城里那些贵族犹如畜生,这些人却连畜生都不如,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偿还他们欠下的债。 双河州程司马给大都督送了份大礼,他将联络山南商队带着宝刀,宝石,黄金,再联络长安的走私贩子带着丝绸细瓷,双方来沙州交易。而大都督要做的只是写两封信,给那些走私贩提供一些方便,然后在家等着数钱就行了。 录支对此很满意,慷慨的送了他许多财物,还数次暗示招揽想将他留下,无奈程司马对公主用情至深,只能婉拒。 除了参加大都督的酒宴,烦了基本都待在驿馆陪着阿依,到正月末,天气转暖,在三大愤青陪同下去往千佛洞游览。 来到城外,阿墨道:“阿塔,我们先去了”。 张老二给他和狗子办了身份做掩饰,二人将走南路,从湟水谷地向东经鄯州,河州,岷州,武州等地回去大唐,查探剑南以北的吐蕃兵马分布情况,顺便打听一下各地大户,看看哪些值得拉拢,为将来做准备。 烦了点点头,“不要冒险,早点回去”。 阿墨微微一笑,“阿塔,放心吧”,说罢与狗子上马而去。 回到队伍中,阿依照常坐到身前,她从不认为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八年前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回鹘骑兵和三大愤青也这么觉得,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从沙州向南,多有名刹古寺,皆规模宏大,修饰豪华。这里是丝路进入传统汉地的第一站,也是佛教流入的第一站,域外高僧东去或中土僧人西行取经,这里都是必经之路,也逐渐成为东西交流的佛门圣地,历朝历代虽多经战乱,佛教却一直在蓬勃发展,有大小佛寺几十座,信徒众多。 吐蕃人来后依旧大力弘扬佛教,但高原以密宗为主,河西则是以禅宗作为绝对主流,还因此举办过几场大的辩论会,最终结果是各信各的,互不干涉。 沙州的佛门领袖是洪辩法师,他是赞普亲封的释门都法律,佛法高深,德高望重,洪辩俗家姓吴,其父吴绪芝原为大唐将领,精忠报国,战功显赫,沙州沦陷后不愿为吐蕃官,归隐田园。其母张氏温良贤淑,清贞高节,很受敬重。 洪辩不仅佛法高深,还很有领导才能,门徒众多,深受僧俗两众爱戴,威望之高,便是录支见了也得毕恭毕敬,乃是沙州甚至整个河西的精神领袖。 一行人游览石窟,烦了与阿依嬉笑玩闹,走马观花,既没参拜也没布施,他虽顶着个悟能大师的名号,但一直对佛家没什么兴趣,阿依信的是摩尼教,其实信的不算虔诚,所以俩人此行就是纯粹游玩,眼睛看在对方身上的时候比看佛像多的多。 张议潮道:“程兄,若有意见洪辩大师,小弟可代为引荐”。 张老二在洪辩大师面前是有面子的,原因不复杂,洪辩大师的母亲张氏就是老张家闺女,张家爷俩对老太太一直恭敬照顾,论辈分,张老二是洪辩大师的表侄,关系相当不一般。 烦了笑着摇摇头,“我一凡夫俗子,不打扰大师了”。 他对沙州事已经彻底放下心来,张议潮背负国仇家恨,而且家族有势力,本身有威望,在军中任职,与各大家族关系不错,吐蕃人对他没防备,所以起事难度不大。 而且在关键时刻,洪辩法师一定会帮忙,他父亲为忠贞唐将,母亲品德高尚,这样一对夫妇教育出的孩子不可能做唐奸,所以见不见都无所谓,还不如多陪陪阿依。 “对了,那明远大师是哪里的僧人?”。都说洪辩大师邀请明远大师来沙州讲经,烦了对这个名字有点兴趣。 张议潮摇头示意不清楚,倒是阎英达接话道:“明远大师据说师承龟兹悟净大师,起初潜心修佛,名声不显,在疏勒主持佛事,深得信徒爱戴。后多经磨难,看遍人间悲苦,怜悯众生,佛法大成,多年来游历各处,竭能弘法,终成一代高僧”。 烦了点点头,心中很是欣慰,明远师侄终于出息了。 “程兄认识明远大师?”。 “也算认识吧,”。 阎英达道:“大师三月中来沙州讲经,程兄何不多留些日子,以待故人重聚”。 烦了笑着摇摇头道:“行程已经定下,不能更改,待有缘再聚吧,我留封书信,劳烦英达贤弟转交给他”。 天气已经转暖,启程的日子定在二月中,待送阿依出了玉门关,他也该回大唐了。 从进入二月,他再也没离开过驿馆,与阿依形影不离的在一起,说着永远都说不完的腻歪话。 阿依托着下巴道:“杨大哥,再给我写首词吧”。 烦了想都没想就摇头道:“老夫老妻的,写哪门子词?”。 阿依气急,捏住他耳朵道:“哪有你这样的人,在长安时那么用心哄人,如今不耐烦了”。 烦了笑着抱住她,“本来就是嘛,都八年多了”。 阿依用力皱下鼻子,“说是八年,在一起才一年”。 烦了拍着她低声道:“阿依,我会去找你的”。 阿依在他怀里安静靠了一会儿,忽然又抬头道:“杨大哥,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要不我先找个男人吧,等你去了我再跟你,你看行不行?”。 烦了大怒,把她按到腿上狠狠抽了两巴掌,“你敢!洒家打断你狗腿!”。 阿依摸着屁股咯咯笑了起来,凑到他面前,眉飞色舞的问道:“吃醋了,你吃醋了!快说,你是不是怕我找别的男人?”。 烦了无奈的瞥她一眼,“你个傻婆娘……”。 “你快说,是不是?是不是?”。 “是!满意没?”。 阿依搂着他脖子大笑,“还说让我别等你,如今又不许找男人,羞不羞……”。 “你还好意思说羞?”,烦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不舍,时光仍然流逝,转眼二月十六,使团按时出发,去往西北玉门关。 录支大都督给准备了一队骆驼和两个向导,食物水囊等十分周全,派安景旻送使团离开,还给程贤弟带去一件礼物,张老二和阎英达自然也一起去送。 玉门关在沙洲西北一百二十里,大唐设立安西与北庭两大都护府后,此关已不需大量驻军,罢为普通关卡。 如今成了吐蕃地盘,又跟回鹘对峙,录支去年命重修关城,修的很是粗糙,加两座烽火台,总共驻军六百。 二月十九上午,出玉门关,都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烦了送了四千里,也没能逃开离别。 两人用力抱在一起,阿依低声道:“杨大哥,我等你,你早些来”。 “嗯,回去好好养着身体,什么都别做,等着我”。 阿依上马,回头笑笑,如鲜花盛开,红色衣裙在黄色背景中格外醒目,她跟八年前一样漂亮,可能比八年前还要漂亮,烦了痴迷的看着,眼皮都舍不得眨。 “杨大哥,你是不是想陪我去?”。 烦了摆摆手,“你个傻婆娘,快走吧,走吧……”。 第58章归途 烦了检查一下干粮和水囊,说道:“行了,我也走了”。 张议潮上前低声道:“大帅,我送你回大唐!”。 “不用,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把活儿干好”,说罢马镫轻点,巴扎一声长嘶,直冲向东。 看他去远,张议潮回身,好奇的问道:“你俩不问问怎么回事?”。 安景旻和阎英达对视一眼,又同时摇头笑道:“不问”。 张议潮更奇怪,“你俩知道他是谁?”。 安景旻笑道:“认识你多年,从没见你跟谁这么低声下气过,也就那个人了”。 张议潮又看向阎英达,“你呢?”。 阎英达笑道:“我曾得过一张邓国公的拓字帖,就是那首醉里挑灯看剑”。 说着掏出烦了留给明远的信,端详着皮上几个字,连连点头叹道:“别具一格,果真有杀伐之气”。又举信对着阳光,试图看到里边的字,却什么都看不到,急得抓耳挠腮。 三兄弟心照不宣的回城,烦了则纵马向东。马天性喜寒,喜欢在广阔的牧场奔跑,巴扎这些年跟着他有些憋屈,这趟走下来反而比以往更健壮。 “巴扎,跑吧!”。 巴扎老夫聊发少年狂,撒欢跑起来如风驰电掣,烦了大笑道:“好小子!让我看看你能有多快!”。 一人一马在旷野飞驰,留下爽朗的笑声,他没有刻意走小路,有张老二给的牌子,以沙州信使的身份赶路没问题,其实过关卡的时候连牌子都没用到,他甚至连守卫都没看到,天气虽然不那么冷了,风沙却在变大,又没什么过往商旅,谁愿站在外边吃沙子。 普通战马全速奔驰能一口气跑大概三十里,按安西骑兵的行军操典,以疾驰十里为限,然后缓行歇马,如此循环。军情不急时以日行百里为限,能有效保护战马,紧急时可行两百里,若连续行军,战马掉膘会很快,而且无法保证遇敌时有充足的马力可用。若十万火急的赶路,三百里基本就是坎了,人和马都撑不了几天。 单人独骑速度更快,以巴扎的脚力,每天三百里没问题,作为老马,它知道怎么节省体力,也知道什么时候快跑,什么时候该歇息,过午时路遇一条小溪,它随即放慢速度等待命令。 离天黑还能有一个时辰,不过想到今天已经赶路不少,下一处水源还不知道在哪,烦了索性道:“就这歇了吧”。 找个背风的地方卸下行囊鞍具,巴扎去河边喝水,顺便找点东西吃,他则找松软的沙子挖坑。 他不想一个人在陌生地方投宿,有时候人的危险要远大于野兽,此行除了补充给养,他不想睡在有人的地方。 贴着沙砾挖出一个平整的浅坑睡觉,又找了些枯枝干草,点上一小堆火烤了干粮和肉干吃,巴扎嚼着水草凑了过来,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他。 烦了把干粮叼在嘴里,找出装豆子的口袋给它倒出一些,“我没忘……你别在我身边抖,土掉的哪都是,吃完了滚远点”。 巴扎吃完豆子,又凑到他眼前,看样子想往身上蹭,烦了忙道:“别动!什么年纪了,还这毛病”,从干粮袋里掏出个面饼递给它,“这回行了吧?”。 巴扎呲着大牙满意的离开,烦了无奈摇头,“这臭毛病没个改了……”。 他忽然想起来,录支大都督还送了自己一件礼物,那么大的人物,送的礼物必定贵重。 找出礼物,解开包裹的红绸,是个手掌大小的木盒,盒子上镶嵌着四颗宝石,有金线嵌的繁复纹饰,还有一些吐蕃经文。 “好东西,这盒子就值不少钱”,摘开黄金打制的挂钩,慢慢打开盒子,竟然还有丝绸包裹。 烦了轻轻取出,只觉得入手不算重,再打开两层丝绸,一个物件出现在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 托在手里仔细端详,扁平的椭圆,紫红油亮,又软又韧,像是某种皮革制成的,更奇怪的是中间还有个裂口,四周有些绒毛,看起来就像…… “怎么像女人的那个……”。 “我草!”,烦了全身猛的一震,他知道这是什么了,手忙脚乱的装到盒子里,紧跑几步到河边奋力丢进河里。 回到休息地坐下,气血仍在翻腾,他听说过那玩意,没想到竟见到真的了。 那东西叫肉莲花,是密宗的什么法器,制作过程相当繁琐,要先选少女作为寄主,经过精心养育后再经一系列仪式开始制作,分为四步……(就是从女人身上活切下来的,感兴趣的兄弟自己去查吧,不舒服别怪我)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没想到录支这个王八蛋会送自己这个东西,想想那些杂碎干的事,真是全剁了都不解恨。 夜幕慢慢降临,巴扎来到他旁边躺下睡觉,马大多数情况下是站着睡,这是长久进化的结果,有利于快速逃跑。感觉安全的时候它们也会躺下睡,巴扎可能心理素质更好,几乎不会站着睡觉。 远处有狼嚎声传来,烦了理都不理,很久之前他也担心野狼会摸过来咬人,后来就慢慢不在意了。 野兽远比人想象中聪明,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只会攻击比自己弱很多的猎物,在西域多年,听说过一些野兽袭击老人女人和孩子的事,袭击成年男人的很少。他不怕狼过来,就算狼群都不怕,有巴扎在,狼群也奈何不了自己。 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却没能睡着,“巴扎,你睡着没?”。 没能听到回应,又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真想跟她走,幸亏她没再叫我,若是再叫一声,掉两滴眼泪,估计我就忍不住跟她去了。 可是不行,月儿还在长安,还有一帮兄弟,还有潇潇和瑶儿,还有好几个孩子……巴扎,你说我是不是挺渣的? 巴扎?你不说话是觉得我不渣? 我也觉得不渣…… 你说咱们明天往西追,后天能不能追上阿依?如果追到她,扛起来就走,把她扛回长安去。娘们儿家家的,做的哪门子叶户?就该在家里养孩子…… 可她舍不下双河州那些人,我也不能舍下家里…… 要不还是算了,先把活儿干完再去找她吧,你觉得呢……”。 一人一马急行向东,经瓜州,肃州,甘州,到二月二十九抵达凉州昌松县白山镇,这里也是凉州最东端的一个镇子。 大唐设白山戍,戎卒家眷在这里居住,慢慢发展成一个镇子,吐蕃来后白山戍改名叫洪池谷,镇子也逐渐没落,还有百十户人家在此耕种,偶尔有客商经过。 烦了牵马从萧条的街上经过,进入唯一一间酒肆,这一路他都尽量避免与人打交道,河西之地诸族混杂,民风野蛮彪悍,有些人遇到落单的旅人会下黑手,他不想多事。 如今到了边界,他得补充一些干粮马料,还要打听一下消息,决定往哪边走。 酒肆是一对唐人老夫妇开的,这让他放松了一些,买了些饼和一袋豆子,与那老汉攀谈。 “叔,往东去太平不?”。 老汉上下打量他一眼,低声道:“后生,东边可不太好走,听说去年大唐的兵马打了乌兰县,前边一堡四烽,记住喽,不管谁叫,千万别站下,快跑,被拿住就当奸细砍了”。 烦了道:“到河边还有多远?”。 “若走大路,步行得三天,绕北边小路得多走一天,后生,走小路保险,出了镇子见土地庙往东北,见两棵柳树再拐弯,一直走就能到河边,过了河是个什么模样,老汉就不知道了”。 烦了点点头,摸出一块银子塞到老汉手里,正待要走,却被老汉一把拽住。 “后生,王师什么时候过河?”。 “叔,就这几年”。 第60章不靠谱的爹 一趟陇右河西走完,烦了把阿依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也见识到了那里的混乱,虚弱和反人类,身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唐人,还随身带着兵器,从沙州一直走到大唐的地盘,没经历过一次盘查,接触过的唐人都能看出他不正常,却都在装作看不到,只会压低嗓子问一句:王师什么时候来? 吐蕃的腐朽速度远比想象中要快,在陇右河西的统治也比预想中更脆弱,崩塌已成定局,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挖土,动摇其根基,在合适的时候推一把。 带了几个顺路探亲的安西军骑兵,离开乌兰县进萧关,又再次到达临泾城,顺便拜访了那位爱好剐人的郝将军。 老郝今年正好四十,十三岁入边军,从最底层辅兵干到一方大将,凭的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手艺和超好的运气。 哥俩喝酒聊天,很是投缘,待酒浓时,烦了委婉的劝他,不要再剐战俘了,会让吐蕃人更拼命反抗。 老郝给他解释了一下,自己之所以有那个特殊的爱好,原因很简单,十二岁的时候吐蕃人寇边冲到村里捉生,连人带东西都要,他爹和哥哥反抗,然后被吊了起来。 “大帅,我就藏在到柴堆里,亲眼看着我爹和哥哥被一刀刀割的剩下骨头,又看着我娘被糟蹋,被砍断四肢,她在血里打滚……大帅,你说,我该不该剐那些畜生?”。 烦了再也没法劝他,只能点头道,“该……”。 老郝一辈子都毁在那场变故,他没有成亲生子,心里只剩下仇恨,也只为仇恨活着,谁都没办法劝他收手。 离开临泾后没有南下去陇州,而是向东去往邠州,在那里与今年刚到任的田布见了一面,老田在讲武院,儿子出任邠宁节度使,老李对这爷俩真是信任有加。 其实论文才武略爷俩都一般,但对大唐都忠心耿耿,而且都是宽厚性子,军中士卒乐于效力,田布来的时间虽短,却已得到了将士们的拥戴,混的还不错。 离开邠州,沿途看到耕种的百姓,烦了时常停下跟他们聊一阵,大多数人都在笑,税制大改已经完成,他们对未来满怀希望。 大唐已经开始改变,割掉烂肉后开始恢复生机,如今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文武双全,西南蛮族和吐蕃人对他很是畏惧。凤翔老郑,泾原老郝,邠宁田布,朔方杜叔良,再加李佑和鲁豹率领的安西军,挨个数下来没有一个弱的,本来吐蕃就打不动,如今更是看哪个都头疼。 东线旭子和老裴在最北,老杨和胡子在成德,乌重胤横海,李光颜镇魏博,张克礼守洛阳,整个河北稳如泰山。 淮南江南本就安稳,又有李宗闵,老白,元九等人治理,京畿有李愬,老田,董其质,朝堂有崔群,李绛和老牛,李德裕,还有已经成熟的讲武院。 烦了总忍不住嘴角上扬,大唐已经脱胎换骨,虽然还有些小病,但那不妨碍什么,身体足够壮的时候,小病无所谓。 所有人都看到了大唐的变化,也都知道大唐必将中兴,契丹人被旭子抽了两记耳光,却跑到长安朝贡,吐蕃一次又一次的跑来求和,明明知道老李没什么诚意,他们还是不放弃。 国与国之间,不太讲人情和道理,遵循最原始的丛林法则,拳头够硬力气够大,做什么都有理。实力弱,做什么都是错的。 烦了总是在想,大唐什么都不缺,只缺时间,“老李如果能再活二十年就好了,哪怕十年……五年也行……”。 三月二十一过午,他回到了安西大院,让李正他们都别吵吵,独自进到后院,发现潇潇和瑶儿正在院子里逗孩子玩。 他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四个撒欢乱跑的小子,老大杨锐生于元和十三年末,虚岁已经四岁。梁大监说平安是十四年正月十九生日,杨锋和武二是五月初八,三个小家伙同岁。 锐儿最大,身体也最壮,一头红头发又粗又硬,跑起来如同牛犊子,平安和锋儿有些老实乖巧,武二最皮实,摔了一身土也不哭,爬起来又追…… “郎……郎君!”。 瑶儿先看到了他,忙上前行礼,还拽着儿子催促,“快,锐儿叫爹爹,快叫”。 潇潇等人看到他忙过来行礼,各拖着孩子催促叫爹爹,结果三个孩子或好奇或畏惧的看着他不吭声,场面有些尴尬。 烦了苦笑道:“儿子都不认识我了……”。元和十四年秋天离开家,一年半多只在家待了一个月,还是每天陪着阿依到处玩,不得不说自己这爹当的真够烂。 倒是平安上前两步仰头道:“你是爹爹吗?”。 “对,我是你爹”。 小平安跪到地上磕了个头,脆生生的叫道:“爹!”。 “哎”,烦了笑着答应,把他提起来顺势放到自己脖子上,“你娘呢?”。 平安紧紧抱住他的头,“在算账”。 “走,去看看”。 杨锐看的眼热,叫道:“能不能也驮着我?”。 烦了笑道:“你又不叫我”。 杨锐马上跪地磕头叫道:“爹!”,杨锋和武二在潇潇催促下也跟着跪地磕头。 “走,每人驮二十步,你们都会数数吧……”。 一大四小乱哄哄进到月儿院子的时候已经很熟悉,不得不说杨大帅虽然渣,哄孩子还是有一套的。 等进到屋内,月儿冷若冰霜的一眼扫过来,爷五个瞬间低头。云九小说 “哥,你怎么答应的我?”。 烦了干咳一声道:“本来送到陇州,那什么……鲁豹他不是,打了乌兰县,就……就又去送了一下”。 “送到哪了?”。 “送到……沙州……”。 月儿脸色更冷,“都送到沙州了,怎么不干脆送回双河州去?”。 潇潇和瑶儿进来偷笑着抱走孩子,这位爷实在是不靠谱,幸亏家里还有个能管他的。 没了别人在场,烦了讪笑着上前抱住月儿:“咋还生气了,咱俩是什么交情……”。 月儿叹道:“哥,你在大唐耍就罢了,竟然跑到吐蕃人的地界去,这是没出事,万一出什么事,让我怎么活?还有家里这一大家子……”。 烦了连连点头,老实承认错误,“是是是,再不去了……”。 说着话却忽然有点迷糊,不对啊……不一直都是我说了算嘛,她怎么训起我来了…… 在外边浪了这么久,回来面对一群讨债的总要忙碌一阵,当晚月儿和瑶儿再度联手,把渣男狠狠教训了一顿,其实他该庆幸,若不是潇潇放不下大妇的架子,一出三娘教子是跑不了他的。 第二天消息传开,任性的邓国公又回来了! 第61章月儿的地位 作为大唐开国以来故事最多的名将,邓国公无疑是最洒脱最任性的一个,他做过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比如他与吐突大监的相爱相杀,吐突大监却自始至终都坚称其为君子。梁守谦之乱他弄死许多宦官,可大小宦官都认为邓国公是个行事分明的厚道人。 他在唐邓,在淮西,在淄青都杀了不少人,可三地百姓都说杨大帅是好官。两年前他手握重兵,甚至皇帝和太子的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所有人都以为一代权臣必将出世,他却把安西军拆掉自己去玩了。去年倒是回来待了一个月,却跟那个回鹘公主各种腻歪,然后就又不见了。 得知他去送公主又失踪了,陛下当朝大怒:还以为送完就回来,竟然又跑了,竟随性至此!https:/ 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犯贱,皇帝也一样,拼命效忠的时候他猜忌,对他爱答不理他反而心里跟猫挠一样。老李就像个怨妇,他想跟所有人说,我真没使性子,是他不理我的…… 得知烦了回来,老李贴心的隔了一天才派人传旨宣他上朝,准备给他正儿八经封个官,也让天下人看看咱老李家没忘功臣。结果传旨宦官回来复命,邓国公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老李楞了一下才干咳一声道,“那就先歇歇吧……别催的急了再跑掉……”。 众大臣都明白,烦了上朝不上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只要他在长安城,朝堂,军中和宫里就稳如泰山。当初梁守谦,吐突承璀和皇甫镈何等权势,一样被收拾的没脾气,如今宦官成了家奴,朝堂上下清明,他在军中威望又高,谁敢有小心思。 无论皇帝和大臣们怎么看待邓国公养病这事儿,烦了确实有点犯懒,回来得知老李还是在咳血,却好像慢慢咳习惯了,暂时看问题不大,放下这件最大的心事他便不急了,第二天去看了下老武。 老武家里今年变故不小,正月时状元兄没了,疯了这么多年,折磨了这么多年,也算解脱了,到底怎么死的老武没说,他连潇潇都没告诉,估计不太光彩,他自己去城外处理了后事,一个月后潇潇她娘正式出家,他也没阻拦。老武精神还可以,正积极调理身体,说武二五岁便接过去亲自教授学问,如果能看到武二成亲,此生便是大圆满了。 除此之外烦了哪都没去,每天带着四个小子疯玩,努力改善渣爹形象,感情进展神速。 有件事值得一说,以往他没太注意过家里的关系,这次回来才发现,月娘子已经一统江湖了。潇潇不弱,但她毕竟是客场作战,又遇到月儿这个怪胎,本来还能勉强抗衡,梁守谦作乱时乱兵冲进长乐坊,他不在家,潇潇在地洞生孩子,是月儿指挥手下杀得血流成河,经此一役,一举奠定大局。 月娘子威权日重,正式登上盟主之位,其实她并没有侵夺潇潇的大妇权力,占的是烦了作为家主的位置,谁让他又懒又到处浪呢。 烦了倒不在意,那些事本来就是月儿打理的,如今只是公开了而已,其实他也顾不上在意,因为他被修理的有点惨,倒也正常,吕布还敌不过三英呢,输给三员虎将又不算丢人。 又是一番鏖战结束,大师全身瘫软犹如死狗,月娘子面如桃花,嘴角挂着一抹得意。 “哥,我和她谁更好?”。 烦了无力的摆摆手,心服口服道:“还是你狠”。 阿依不是扭捏的人,但跟月儿这个变态相比差距较大,其实谁跟她都比不了,她自己是独一档。 月儿道:“那丫头惯会装傻扮可怜,哥你可不能让她欺负我”。 烦了苦笑道:“月儿,天下谁能欺负你?”。 月儿笑着趴在他胸口,过了一阵又道:“哥,贵妃让人传信,邀咱们明天进宫去耍,李恒过午来过,我让李正给挡了”。 烦了点点头,“去一趟吧,皇帝着急”。 老李看来有事要说,得去应付一番,至于表弟被挡纯粹是自找的,每天都来,来了就瞎闹腾,昨天突然带来三个女人,说是特意给我准备的,送礼有他这种送法?我这种洁身自好的君子能收女人吗? “对了哥,李愬病情沉重,听说到不了秋了,阿墨那事怎么办?”。 烦了沉吟片刻,说道:“等阿墨回来,你写封信问他,他若愿意就让潇潇给定下,不愿意就算了”。 按商量的计划,阿墨从陇右回来后在大震关接收人手,短暂培训后再分别派往各处,他则留在那里就近指挥,跟李愬小女儿的亲事只能到时再说了。 “长安商号那些人想组商队去陇右”。 烦了并不意外,大唐境内的买卖大多被安西商号和各地商号把持,那些世家勋贵想求高利润只能另寻门路,比如跑陇右走私,那些家伙跟那边看来也有联络。 “做吧,我让李佑给他们些方便,将来阿墨的人过去也能多个由头,过几天你跟他们说说沙州的事,先跑一趟试试,录支那里报程司马的名号,别漏了”。 月儿有些疑惑的问道:“哥,你不是说吐蕃就是想求和通商嘛,为什么还让商号的人去?”。 烦了笑道:“不停战也一样做买卖,让他们挣吧,挣惯了钱,尝到了甜头,就不想停下来了”。 战争是战争,做买卖归做买卖,论武力大唐略占优势,论经济可是碾压的,而且陇右民间本来就不稳,再频繁与关中商贾接触,对大唐了解越多,吐蕃就崩的越快。 “钱庄新开多少家?”。 月儿道:“二十四家,有几家正在谈”。 烦了点点头,还算顺利,“月儿,千万记住,钱票不可滥发,你提前准备一下,还要再往外让两成利,咱们留四成就足够了,三成也行”。 “还让?”,月儿一愣,“让给谁?”。 烦了道:“朝廷户部,得有人制衡皇帝,现在没想插手,将来的人未必能忍得住,把框架搭好,做大,钱庄要互相监督和制衡,不能让一方独大,也包括咱们自己”。 钱庄是个怪物,不能失去控制,各地商贾先天劣势,翻不出花样,如果自己和月儿去了安西,影响力和控制力必定要减弱,到时皇权便可能成为主导,要再引入一方势力才行,如果四方势力还做不到互相监督制衡,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月儿大概明白了他的担忧,点点头叹道:“唉,还想给平安留个地下王爷做呢”。 烦了笑道:“这就不小了,太大未必是好事,商号和钱庄得分开,不能留给一个人,月儿,对商号你得多上心,别让那些人搞出乱子”。 钱庄是怪物,商号牵扯的人更多,本来只是挂着安西名号的松散商团,却有越来越紧密成为组织的趋势,这可不是好事,持续下去胆子只会越来越大,甚至对抗官府,不小心会出大事。 月儿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哥,你想好带谁去安西了?”。 烦了摇摇头,“再看看,不急”。 第62章和亲十公主 三月末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烦了带着全家去宫里玩,姑妈本来邀请的是他和月儿,可能是觉得冷落了潇潇不合适,就又带了潇潇,烦了觉得既然月儿和潇潇都去,剩下瑶儿实在不好,就干脆都去吧。 王守亲自带了贵妃步辇等在后宫门口,这是月儿的专属,老李和姑妈都提过给她封个诰命或者女官,却都被她拒绝。 月儿明面上的身份是他妹妹,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她每天顶着个妇人发型从来也没避人,目前为止也没人对这事儿说三道四过。 而她的地位不止来自烦了和贵妃的喜欢,安西商号和钱庄大掌柜的分量更重,特别是在钱庄两成归皇家以后,理论上月娘子已经是皇家的生意合伙人,地位非同一般。 她坐步辇在前,其余人后边跟着走,相对于从容的潇潇,瑶儿则拘谨的低头跟随,这就是身份的不同。 烦了过去握住她手,笑道:“浦刺客怎么怂了?”。 “哎呀”,瑶儿忙抽手却没能拽开,“郎君快松手,让人看到会笑话”。 烦了笑道:“我偏不松,拉我自己女人的手,看谁敢笑话”。 瑶儿低着头道:“奴是妾……”。 烦了低声道:“其实贵妃娘娘也是妾”。 瑶儿被他逗的噗嗤一笑,小声道:“郎君,我都没想过能来宫里”。 “也没什么好看的,安西景色才好看,戈壁,大湖,草原,大雪山,要什么有什么,山里还有温泉,冬天热气腾腾的……”。 潇潇看看前边的月儿,再看看两眼放光的瑶儿,心中有些苦涩,京里的女人都羡慕我,郎君也尊敬我,可在他心里,我这个宰相贵女远不如瘸腿的胡女,也不如出身低贱的刺客,还有那个回鹘公主,我到底是哪里不如她们…… 姑妈等在太液池西凉亭,众女上前行礼,她则连连招手道:“莫行礼,快来坐,坐下说话”。 说着看向烦了道:“哎哟,看看这是谁?这回是去哪里耍了?”。 烦了尴尬笑笑,“娘娘,就随便走走”。 姑妈瞅他一眼哼道:“你倒是逍遥,留我乖女独守空房”。 烦了打岔道:“这时节海棠该开了,突然想看海棠花呢,王大监,找个人带路,我去看看”,说罢匆匆而去。 老李和表弟还在上朝,一群女人说话,他个大男人在旁边实在难受,从回廊去到岸边,沿着柳荫往北溜达。 “大帅,花园在这边”,带路的小宦官道。 烦了找块大石头坐了,挥手道:“你歇着去吧,我坐会儿”。 小宦官乖巧退到远处,他则无聊看向四处,远处有路过的宫女向他行礼,还有人在向他招手,烦了笑着摇摇头,大唐的后宫虽然不算规矩森然,可他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眼看天快正午,正要回去,表弟的二儿子李昂拉着一个女孩走了过来,“伯父且留步,我有话说”。 烦了遂坐定等他走近,表弟的几个儿子他见过几次,算略有了解,长子李湛跟他爹有些像,贪玩喜奢华,但性情更仁恕宽和。这个二儿子比老大小几个月,性情儒雅,不喜奢靡,比他哥更稳重。 也正是看这哥俩都不差,他才再三拒绝表弟,这哥俩哪个做皇帝都可以,而且彼此感情不错,他若掺和进去会使事情变得复杂,万一激起争储就不好了。 李昂到近前恭敬行礼,“昂儿见过伯父”。 那女孩生的样貌柔雅,也上前福了一礼,怯生生的道:“大兄万福,李娴儿有礼”。 表弟多年如一日的叫哥获得了公开认可,在老李和姑妈默许之下,皇子公主都开始叫了。 烦了起身回礼,这李娴儿他听说过,是老李的十闺女(老李十八个闺女,三个早夭),今年十四岁,身份跟李七娘和永嘉差不多,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透明。娘是普通宫女出身,到现在只是个宝林(自皇后以下,有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宝林为八十一御妻中的上等),在宫里属于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昂儿,有事?”。 李昂低声道:“伯父,且救一救十姑姑,不要让她去和亲回鹘”。 烦了眉头一皱,“不是没定下来吗?”。 李昂低声道:“女官已经在教授权谋……”。 看着那个柔弱的小女孩,烦了轻叹一口气,看来真的选定了,老李要送出自己的亲闺女。 女官教的不止是礼仪,还有一些权谋手段,让公主嫁过去后能为大唐争取利益,这些东西看天分,而且不是短时间能学会的,所以要提前教,当然了,学成什么样得看运气。(回鹘灭亡后太和公主回到大唐,皇帝曾责备她没能完成好和亲任务,她也因此请罪) 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女孩已经确定要去漠北和亲回鹘崇德可汗,不得不说,这真是件荒唐且残忍的事。 李娴儿低声道:“大兄不必为难,娴儿知国事之重”。 烦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和亲涉及的是两国关系和政治利益,大唐需要回鹘这个盟友牵制吐蕃,所以才答应回鹘求亲,可是用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作为外交筹码,作为大唐男儿,实在是脸上无光。 看他迟迟不说话,二人皆神色黯然,他们也知道这不是小事,可除了求烦了,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一个宦官走近道:“国公爷,陛下和太子殿下找呢”。 “嗯”,烦了点点头,对李昂和十公主道:“回去吧,我想想”。 李昂和娴儿同时眼前一亮,连声道:“多谢伯父(大兄)”。在后宫的传说中,杨大帅无所不能,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烦了低着头去往凉亭,不断权衡和亲回鹘的利弊,一时有些难以取舍,直到看到老李,忙躬身行礼,“参见陛……”。 “免了,坐”,老李指了下自己下首。 烦了仔细打量着老李,他的气色比想象中要好的多,这难道是意气风发的缘故? 说起来老李这几年虽然忙碌,但真挺爽的,干掉藩镇,夺回军权,改革税制,罢撤冗官,短短两年,自朝堂到民间已经忘了他举刀乱砍的事,只记得他的好处,马屁声此起彼伏,有人夸他千年以降,唯逊太宗一人,任贤使能,将相莫非其人,中兴大唐之功,远迈光武等等,或许是心情好身体也好了一些吧。 这么直愣愣盯着皇帝看是君前失议的,可老李知道他的想法并不在意,反而笑着道:“自去岁离京,又去哪耍了?”。 “呃……”,烦了表情一滞,他没跟老李撒过谎,遂含糊道:“去西边转了一圈”。 “西边?西边那里?”,老李眉头一皱。 月儿插嘴道:“陛下,他混在回鹘使团,从陇右一路去到沙州,又从河西经朔方回来的”。 “什么?”,老李眉毛一扬,把手里把玩的玉件往烦了头上丢过去,大声道:“糊涂!愚蠢!”。 天子发怒,凉亭为之一静,奴婢噤若寒蝉。 烦了接住玉件,小声道:“不要乱丢东西嘛……”。 第63章分内事 一趟陇右河西,终于引来月儿一记背刺,老李勃然大怒,奴婢噤若寒蝉,月儿和潇潇忙起身肃立,本来就紧张的瑶儿吓得当场跪了下去。 烦了过去把她扶起来,低声道:“没事,陛下饿了”。 “还耍宝!”,老李沉着脸道:“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身为一国重臣,竟身赴险地,何其不智!”。他是真没想到烦了竟会深入吐蕃地盘,这是没出事,万一有事…… 贵妃温言劝道:“好了,这不回来了嘛,月儿和潇潇都在呢,且饶他这一遭”。 老李指点着烦了道:“你还惯着他!这厮打从淄青回来就一再任性妄为,孤身跑去洛阳,去扬州,这回竟跑去了河西,若再不惩治,下回就该去逻些城,去漠北了!”。 姑妈只能闭嘴。 表弟看场面不好,陪着笑脸劝道:“爹,我哥去陇右河西探查吐蕃形势……”。 “用得着他去探查?”,老李怒道:“我大唐没有勇士了嘛!让重臣做探子!”。 表弟忙低头缩了回去。 这下都不敢说话了,烦了也只能认怂,偷偷看一眼月儿,却见她正低头偷笑。 老李沉着脸骂道:“上位者当知惜身,多少豪杰丧于小人之手?朕念你征战辛苦,许你游玩,你倒越发的放纵!难道非要刀斧加身才知悔悟?若有差池,家中妻儿奈何?国家大事奈何?”。 烦了忙用力低头,“知错了,不去了”。 老李喘了几口气,又道:“潇潇,你身为主妇,就让他如此行事?就不怕事有万一?”。 规劝家主乃是主妇本分,潇潇忙躬身请罪,“臣妾知罪”。 “月儿,不能让他由着性子乱来,等出了事再后悔可就晚了”。 月儿忙低头应道:“是”。 老李又看向瑶儿,想想她也是白给,只能略过。 看他火发的差不多了,吐突大监看准时机,上前道:“陛下,酒菜备好了,是现在传还是……”。 老李轻舒一口气,摆摆手道:“罢了,传吧,都坐吧”。 一言既出,凉亭气氛随之缓和,这里没有瑶儿的座位,烦了拉着她坐在自己侧后,用力瞪了月儿一眼,这丫头明显是在报复自己去送阿依。 月儿则做个鬼脸,贴到姑妈身边撒娇,“娘娘,今日有没有樱桃肉?”。 “有,乖女爱吃的都有”。 宫娥陆续端来酒菜,表弟挤到烦了旁边跪坐,“哥,咱俩一桌”。 “你不觉得有点挤?”。 “我又没出卖你,是月儿说的”。 烦了无奈往旁边挪了挪。 “哥,你还没给我讲这趟河西之行的故事呢”。 烦了给瑶儿夹过一些菜肴,回过身摸摸他的肚子道:“你才二十几岁,肚子都有了,得多活动才行”。 表弟道:“我娘说肚子大才威严”。 烦了无语,这实在没法沟通,只能劝道:“身子骨结实比什么都重要,我教你的拳练了没?”。 “练着呢,一天都没停”。 烦了伸手捏捏他的肩膀胳膊,点点头道:“还算听话,等吃完饭咱们去少阳院耍耍”。 表弟高兴的道:“好!哥,我给你准备了……”。 “闭嘴!再给我找乱七八糟的女人我捶死你!”。 哥俩聊的火热,姑妈自然看在眼里,轻轻碰了下老李胳膊使个眼色,老李缓缓点头。 这么多年来,烦了的言行举止他都看在眼里,早就不担心什么造反什么权臣之类的东西,他百分百确定,烦了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一个做事有底线且心怀怜悯的人,永远做不成权臣叛贼,就像现在,他还在给那个小妾布菜,你能指望这种人造反? 儿子需要一个这样的帮手和依靠,大唐也需要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人,烦了文韬武略都够,对儿子也一直爱护,可这家伙却随性的过了头,还一心都是回安西…… 叹口气摇摇头,“真是不省心”。 酒足饭饱,姑妈带三女去游湖,表弟拉着烦了刚要走却被叫住,“烦了,去紫宸殿说话,恒儿也来”,紫宸殿是说正事的地方,哥俩只好跟着去。 待奴婢退出,各自坐定,老李拿起账册递给烦了,“看看”。 烦了翻看一下,是去年的户部总册,按规矩,各地理清两税,每年把应收和支出的账册上报朝廷,经核查批复后地方留下一年花销,多余的运到指定地点。经过两年努力,藩镇平定,税制和官制大改的成果开始显现,大唐财政已经彻底从赤字转为盈余。 此次改革沾光最大的要属江南淮南的百姓,原本大唐赋税八成来自那里,百姓因此苦不堪言,如今重理两税,江淮赋税的总数虽减少了一点,但有官绅纳粮,普通百姓的负担却大幅减轻。 河北只有幽州镇还需朝廷拨付一定钱粮,成德魏博等镇除供应幽州,还能余下一半交给朝廷。河东河南由防备藩镇的前线变成稳定的内地,山南剑南等地更不用说,都能稳定上交赋税。 如今还需要朝廷拨付钱粮的,除去幽州镇便是西北的朔方,泾原,凤翔和邠宁四镇,好在战事不急,需要的钱粮并不多。 按账册看,今年如果没有大的天灾,粮税布匹盈余折钱能超过五百万贯,大唐上一次能剩下这些钱还是在开元年间,无疑是大好事。 烦了看的连连点头,这就是一步通步步通。原本的河北,淄青和淮西等镇不但收不到税,还要花钱看着他们,如今各镇归附,不仅他们缴税,四周多余的关卡和驻军也被裁撤,里外里算下来是一笔大钱,裁撤冗官和官吏纳税反而成了小头。 对于一个大国来说,只要大环境不乱,小处其实影响不了大局。比如大唐,只要藩镇被革除,冗官和税制乱一点也能过日子。反之,只要藩镇割据,冗官税制理的再清也白搭。 老李道:“烦了,牛爱卿等请再查两税,以绝小吏搜刮之举。有大臣说各地清明,大举查税靡费甚多,还会使上下不安,你觉得如何?”。 税制改革各州县干的都不错,谁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顶风作案,老牛的意思是还要继续查,杜绝官吏搜刮百姓,反对者则认为都干的挺好的,没必要兴师动众。 烦了沉吟片刻,说道:“该查,不为抓贪官污吏,为的是让官吏知道朝廷会查,此事不必成为定式,也不用全部彻查各州,只随便查两个道就够了,若有蛀虫,务必严惩以警后者”。 老李示意表弟记录,点点头赞道:“此良策也”。 老牛说的查税防止官吏搜刮百姓当然没错。可反对者也没错,如今征税伤民之举并不多,大举查税确实兴师动众上下不安。 烦了的办法是随机抽两个道查税,目的并不是非要抓多少贪官污吏,而是要告诉天下的地方官,朝廷还会不定时不定地点的查。这样做的好处是也能起到震慑作用,却不用花很多钱粮,也不会搞得上下不安。 老李又拿过一份奏书给他,翻开一看,是朝中宰相大臣们共同议定的河北诸镇计划。 河北诸镇归附,朝廷为了稳定一直以来动作不大,经两年过渡,以后可以逐步恢复为普通郡县。根据这份计划,幽州镇北端的妫,幽,檀,蓟四州单立一镇设都督主管和兵马使掌兵万五千。 另河北分为南北两道,分设安抚使掌民政,北道编练兵马万二千驻守,用以支援边关,横海和魏博两镇合并为南道,只保留少量兵马,同时核查替换各地官吏,使河北之地彻底与其他地区一样。 “可”,烦了点点头,计划周密稳妥,没问题,“待成德兵马整编结束,所驻安西军可回京休整,京畿兵马去西北边关轮换”。 老李点点头,又拿出一份奏书递过来,烦了却没接,而是苦笑道:“陛下,此非臣分内事”。 他看的清楚,那里还一摞呢,这一份又一份的要干嘛?让我把所有的事都过一遍? 老李面无表情的道:“你是翰林学士,出谋划策乃是分内事!”。 第64章大妇的权力 好吧,他确实还顶着个翰林学士,为皇帝出谋划策确实是本职工作,老李就是赤裸裸的报复,你不是喜欢到处浪吗,先把欠下的作业补齐吧。 烦了毫无办法,只能继续翻开奏书,他能感受到老李对自己的情意,真的是如同对待子侄一般,行吧,也算为自己的任性买单了。 这份是江南东道常州织工弑主案,四个贱籍织工不堪忍受主人苛待,合伙杀人,想逃去扬州却被抓获,按大唐律,仆弑主必死,案子报到刑部也批了斩。 问题出现了,江南东道安抚使上奏,淮南道罢贱籍成立官作坊的消息已经传遍江南,贱籍百姓怨气冲天,多有合谋逃离者,已经搞出好几次流血事件。这样下去早晚要出大事,所以上奏,请依淮南例罢贱籍,设官作坊。 李宗闵在扬州搞的事开花结果了,同样都是贱籍,人家淮南的就能放良,我们为什么不行?闹的越来越凶,当官的怕出事丢官,只能上奏,贱民放良建官作坊,又有好名声又有钱挣,我也要学习淮南。 这事明摆着,如果答应江南东道,肯定还会有下一个,后边可就刹不住车了,早晚蔓延到京畿。如果不答应,江南恐怕要出事,真搞出贱民大规模暴动的事可就热闹了。 经过权衡,在老牛和李德裕的一力坚持下,给李宗闵授户部侍郎衔,调任江南东道,主持贱民放良事宜。 烦了抬头看一眼老李,这事儿明摆着就是他指使的,为的就是干掉贱民制,办的没毛病。 下一本,请理枢密院北衙与兵部职责疏。神策军编练大概完成,十五万神策军编成了六个军共约九万人,京畿羽林,龙武,神武等军正逐步编练,此外大唐还有边军和各地驻军等。这么多军队都要明确归属,调动听哪个部门的,粮草找谁要,军械归谁批,军将升迁和罢黜谁管,还有军队营田的事等等。 由于前边宦官势大,枢密院和北衙侵夺了许多权力,如今要重新理清各项职能,地方兵马使,刺史,都督,枢密院和北衙以及兵部的各个部门到底要怎么分管,别搞得有的事没人管,有的事一堆人管。 后边一大本是各方商量的结果,烦了大概翻了两页,脑瓜子嗡嗡的,只能耐着性子给表弟一一讲解。 再下一本,请理各地驿站疏。因前些年天下乱套,各地驿站也很混乱,那年老李抽风还派下去一堆宦官,导致更是乱的不行。如今天下平定,各地驿馆也要重新梳理。天下水陆驿站几百座,有的需要重设,有的需要整修,有的需要扩建或者裁撤,需要花用人力物力,需要招收驿卒,需要主官,需要巡查官员,还要明确职责,重立规矩。 这事更杂乱,牵扯到朝廷,地方官府,耆老和征丁小民,只好再给表弟解释。 再再下一本,请修各地道路,桥梁,河道,水渠疏,前些年乱套,各地道路堤坝水渠等多有荒废,此时天下平定,国库略有盈余,应查看各地水利,分出轻重缓急,逐步整修…… 再再再下一本,请立诸州学政教化疏,此前几十年天下乱套,许多地方教化废弛,比如某县连个私塾都没有,阖县目不识丁,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请朝廷下令,彻查诸州县,重整教化…… 再再再再下一本,请赦年长宫奴婢疏,两都各宫奴婢以数万计,多有年长宦官奴婢,空耗钱粮,苦熬青春。请陛下以仁慈下旨理诸宫奴婢,年老者去往各皇陵养老,年幼者留用宫中,赦多余宫娥归家…… 再再再再再下一本,请查宫奴采买疏,宦官出宫采买,多有低价害民之举,百姓扰乱,请陛下下旨严查…… 烦了看的头晕脑胀,说的口干舌燥,一直看到天色昏暗,木然拖过一本,抬头发现老李早不知去了哪里,表弟正伏案大睡。 把奏折丢下,起身出宫回家,心中默念,“孙子才想当皇帝……”。 整整一下午,奏折看了不到一半,治理一个大帝国不是那么容易的,本来就千头万绪,每一道政令都牵扯许多人,大唐平定藩镇又经改革,许多事都要推倒重来,亏了老李还能顶得住,也亏了老牛和李德裕等人能干,真要表弟掌舵加几个皇甫镈那样的,大唐用不了几年就乱套了。 进到家里却见许多婢女围在后厅,走过几步正遇到巧儿,“围着干嘛呢?”。 巧儿低声道:“大娘子在处置袁七娘”。 烦了一愣,袁七娘从来到家里一向乖巧听话,平时连瑶儿的小院都不出,“罚她干嘛?”。 巧儿指了指自己额头,“锋郎君磕到了”。 “锋儿?”,烦了分开众人,“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进到厅内,潇潇坐在主座,袁七娘低头跪着,瑶儿则站在她旁边求情,见婢女抱着锋儿,走过去看了一眼,原来是眼眶上边磕了个指甲盖大小的包。 “怎么了这是?怎么还跪着?”。 潇潇面色如霜道:“今日都不在家,这贱婢偷懒,磕到了锋儿”。 “她不是哄锐儿的嘛?”。 问了几句总算明白了,今天都进宫去耍,锐儿非要去找兄弟玩,袁七娘就带着他去了潇潇的院子,几兄弟玩的挺好的,结果一不留神锐儿把锋儿给撞倒了,正磕到桌腿上,潇潇回来就炸了…… 烦了笑道:“我当什么事,锐儿那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个马驹子似的,没事,男娃子磕碰着才结实”。 “郎君,你觉得我不该管教她?”,潇潇说道。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烦了心下一动,自己觉得锋儿磕下没什么,可她认为不是这样的。锋儿是嫡长子,是她的心头肉,袁七娘作为奴婢应该看好孩子,出了错就应该受罚。处罚犯错的奴婢是她作为大妇的权力。 袁七娘低声道:“郎君,是奴婢的错”。 烦了点点头,“把锋儿抱去后院”,说完退到旁边。 这是规矩,皇后有权处罚后宫的人,大妇有权处罚小妾和下人,皇帝或者男主人不能阻止。这种规矩是对的,后宫和后院都牵扯奴婢,没有规矩肯定不行,总要有人扮黑脸,男主人若出面阻止等于打大妇的脸。 瑶儿身为小妾更无力阻止,她自己不挨收拾就不错了。 潇潇道:“藤条,打手板十下!”。 袁七娘将手放到木凳上,壮妇人拿出一根两尺多长的双股藤条,用力抽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七娘一声惨叫,烦了看的一皱眉。 那妇人看潇潇一眼,随既用力抽了下去,“啪”,“啪”,“啪”。 说是打手板,可藤条分明落到了手指上,只几下已经皮开肉绽,袁七娘疼的全身颤抖却不敢把手拿开,任凭藤条抽打…… “好了!”,烦了叫道,“别打了!”,他看的清楚,就这种打法,用不了十下,袁七娘的那只手就废了,他本不想管的,可潇潇下手实在太狠了。 潇潇仿佛并不意外他出头阻止,“郎君不许我管教下人?”。 袁七娘的手鲜血淋漓,烦了皱眉道:“潇潇,她犯了错应该受罚,可这有些过于重了……”。 “重了?”,潇潇指着在场的奴婢道:“郎君问问她们,长安城里因为这种事被打死的奴婢有多少”。 烦了轻叹口气,低声劝道:“潇潇,别家是别家,咱家不那样,就饶她这回吧,她知道错了”。 “好!郎君的脸面我不能不给”,潇潇面无表情的带人离去。 烦了忙招呼道:“快,快去看郎中”。 一番折腾,好歹筋骨没伤到,疼是肯定了,袁七娘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多谢郎君求情……”。 烦了摇摇头,“慢慢养着吧,别怪潇潇,她疼孩子”。 第65章谈谈 瑶儿端来几样菜肴和一壶酒,“郎君,吃些吧”。 烦了坐在桌旁,接受她的侍奉,“让七娘多养些日子,别落下毛病,找月儿借两个人过来帮忙”。 “不用”,瑶儿道:“又没有什么活计,月娘子的人可都是有正经营生的,郎君,莫要生姐姐的气,是奴今日不该进宫去,在家里就没有这些事了……”。 瑶儿的小院里除了她娘俩,还有袁七娘和一个厨娘,一个洒扫婢女,每月按时领取粮米菜蔬绸布油盐等生活用品,还有一点零花钱用来买胭脂酒水等。 这是大户后院的通用规矩,如果小妾不听话,大妇可以执行家法,也可以克扣一定钱粮作为惩罚,当然了,小妾听话大妇也不一定不克扣,这取决于大妇的心情,如果遇到刻薄的,把小妾活活玩死是很简单的事。 正妻是受法律保护的,理论上与男主人地位平等,有娘家势力又掌握财政大权,小妾则属于男主人的宠物,与大妇相比处于绝对劣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讨好,攒下一点私房钱(主要来自年节赏钱),以备某一天被赶出去。 还有一份收入是男主人私下里给的钱,聪明的小妾是不会收这份钱的,就算收也会再交给大妇,如果真的揣到自己兜里,那就得考虑一下后果了,大妇可以根据心情决定收不收,比如小妾有十个八个,大妇也需要拉拢几个做心腹。 男主人就算宠爱小妾,能帮的忙也不多,宠妾灭妻是为世俗所不容的(比如状元兄),以小妾身份上位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凤毛麟角。 潇潇一直严格按规矩进行分配,从没克扣过,年节赏钱也没少过瑶儿,算得上少有的宽仁了,瑶儿也一直很感激。 将她揽在怀里,烦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傻刺客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乖巧懂事,全身心依附于自己,作为男人应该保护她,宠爱她,却也因为自己的宠爱给她惹来了麻烦。 “郎君,我去看看锐儿,还得照看七娘,要不你今晚……”。 “嗯”,烦了点点头,“我去月儿那里”。 走出小院正待向南,却见巧儿提着灯笼在外边。这丫头其实不傻,只是天生有点身体不协调,干什么都添乱,放到别家早不知卖哪去了,她却因为烦了的关系留了下来,而且地位超然,在院子里属于消息灵通的闲人。 “巧儿,你在这干嘛?”。 巧儿走近低声道:“郎君,大娘子正哭呢,你快去看看吧”。 第66章议和的诚意 在安西的时候不少老兵传授经验:女人不能惯,不老实就按到炕沿上狠狠的抽,抽一顿就好了。 烦了坚持认为夫妻之间应该和谐交流,动粗是不对的。 直到今晚他才明白,那些老家伙根本没把话说清楚,这事儿竟然还需要一些悟性。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潇潇倾诉了这些年的委屈。作为武家唯一的孩子,她从小承担了太多的期待,从爱学习的乖乖女,到贤良淑德的大妇,这就是别人希望她做的,也是她以为自己该做的。 认识烦了,进入大院,她真的做了那个一本正经的大妇,可慢慢的她发现不对,别人都很快乐,自己却越来越痛苦。 月儿那个自己鄙视的瘸腿胡女,郎君对她无限纵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搂着郎君的脖子撒娇,如同被宠溺的孩子一般。 瑶儿只是个出身低贱的女人,没有文采,心眼一般,长的也不如自己,可她却得到了郎君的溺爱,每天开心的像个二傻子。 别人都是幸福的女人,自己却在做一块木头牌子。潇潇知道烦了不喜欢一本正经,也曾想像月儿那样放荡不羁,像瑶儿那样无限温柔,可从小受过的教育不允许她那么做,每次面对烦了都会恢复成她习惯的模样,然后两人越来越冷淡,越来越疏离。 今天去皇宫,烦了坚持带着瑶儿,牵她的手,给她布菜,潇潇心里由妒忌渐渐变成了恐惧,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爹娘,想到了薛姨娘。 回来后惩治袁七娘,烦了果然出面给她求情,潇潇彻底崩溃了,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跟她娘一样,被小妾欺凌,然后心如死灰,吃斋念佛。 回到自己院子再也忍不住委屈大哭,自己一心一意的待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结果…… 听完潇潇这漫长曲折的心路历程,烦了暗自庆幸,幸亏自己顿悟了安西绝学,否则这事儿还麻烦了呢。 像她这种满脑子规矩的大户女子,讲道理是肯定行不通的,因为她满脑子全是道理,在某些时刻,一顿巴掌比费尽口舌有用多了。 越被规矩束缚的人,心底越叛逆,一顿粗暴的家法粉碎了她的大妇架子,让她颜面无存,破罐子破摔,也让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继而打开了新世界。 烦了忽然发现,宰相贵女发起飙来也是很凶猛的,甚至不比月儿弱。 次日清晨,被敲门声吵醒,“郎君,宫里大官来传旨,陛下宣你进宫……”。 “老子身体不适!都滚远点!”,烦了蒙住头继续睡,想起那一摞奏折就头疼。 潇潇早就醒了,看看满屋狼藉,再想想昨晚的荒唐,干脆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阵,估计烦了睡熟了,小心爬起来找衣服,正仔细翻找,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亵衣在屏风那呢”。 “哎呀……”,潇潇快速钻进被窝,娇羞道:“你就会欺负我”。 烦了抱住她,说道:“潇潇,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家人该有一家人的样子,以后不要乱想了”。 “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牵瑶儿的手,还给她夹菜,把我放在哪里?”。 “她没见过世面,都快吓尿了,你堂堂二品夫人见惯了大场面的……”。 “二品夫人就该被冷落?月儿有贵妃娘娘宠,你只给瑶儿夹菜,就我像个小丑一般”。 “好好好,下回我伺候你”。 “我不稀罕,不够人笑话的”。 烦了眉毛一挑,“哎呀,我还伺候不了你了,看来不上家法是不行啊”。 “哎呀,别打了,还疼呢……”。 “我看看”。 两口子正在被窝里嬉闹,头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舍人,该起了,陛下等着呢……”。 “我草!”,烦了头皮一炸,伸出头一看,正是吐突大监那张老脸,瞬间大怒:“谁他娘的让你进来的!”。 吐突大监陪笑道:“舍人,陛下的旨意,让老奴请你进宫,下人也不敢进来……”。 烦了左右找着趁手的家什,“你他娘的作死!敢往我卧房里闯!”。 吐突大监边退边道:“舍人,咱家是阉人,阉人啊”。 烦了一愣,阉人…… 随即吼道:“阉人就能往人家卧房里钻?老子今天挖了你眼珠子!”。 吐突大监边走边道:“舍人,咱家是阉人啊,是陛下的旨意,舍人……”,一直去到门外关上门,又道:“舍人,陛下催的急,还是快些吧”。 烦了一把捂住脸,“这日子没法过了”。 潇潇从被子里钻出头,“噗嗤”笑道:“陛下对郎君还真是待如子侄,竟然派了吐突大监来”。 烦了脸色一沉,“还笑,刚才没被那死太监看到哪吧?”。 潇潇道:“没有,他是阉人……”。 “阉人也不行!”。 阴着脸上车去往大明宫,看他脸色不好,吐突大监又往旁边挪了挪,“舍人,咱家不想来叨扰,是陛下的旨意,说舍人未起就掀被子……”。 烦了对老李的操作心服口服,堂堂皇帝竟然派宦官去掀大臣的被窝,真是天下奇闻。 进到紫宸殿,老李和表弟都在,还有许久未见的老牛和李德裕,二人齐齐躬身行礼,“郎君”,神色恭敬。 老李不禁暗叹,他对牛李已经很熟悉,两人都有宰辅之才,也一样心高气傲,行事风格却迥异。 老牛坚持原则更加稍显古板,李德裕风格更灵活不认死理。也因此经常因政事吵的脸红脖子粗,好在二人能经权衡选出更合适的方案,另一个也能妥协让步,而让步的哪个通常会加一句:若非看在郎君面上,此事定不能让你。 二人从不避讳自己与烦了的关系,并以此为荣,俱言:某受杨公提拔,多蒙教诲,皆安天下正德行之高论,无需片语避人。 老李很清楚,烦了在中间,俩人就是互补的好搭档,烦了若不在,俩人早干起来了。 几人就坐,烦了也知道了招他来的原因,还是因为吐蕃求和,这次赞普开出的条件更足:纳贡。只要双方议和停战,吐蕃每年按时纳贡,也就是说吐蕃承认自己比大唐低一等,这无疑是极大的外交胜利。云九小说 老牛为首的一伙认为可以暂时议和,大唐趁机休养生息,过几年再收拾他们。 李德裕一伙则认为不能议和,原因和此前烦了的观点一致,议和大伤士气,不利于以后收复故土。 老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派人去招烦了,结果从传旨宦官到魏从简,最后吐突大监亲自出马掀被窝才叫来……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烦了也不客气,说道:“吐蕃想要议和,纳贡不够,把秦州还了再言其他,除此不必多费口舌!”。 众人齐齐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强硬,竟然说出这个条件。秦州不是一般州郡,那可是陇右一等重地,尚戒心的老窝,而且秦州对于大唐的意义更不一般,是陇右李氏的宗祠所在。 老牛皱眉道:“吐蕃恐怕不会答应”。 这话说的很委婉,吐蕃是肯定不会答应,割个原州,成州这样的边角或许有希望,一开口要人家陇右制所,这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不骂娘都算好了。 烦了道:“那就不谈,又不是咱们求他”。 老牛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烦了知道,他不是同意而是不愿当众驳自己面子,遂解释道:“思黯,我去岁自陇右至河西,对两地实情多有掌握,吐蕃无道,百姓心念大唐……”。 将陇右河西局势大概说了一遍,又说了大唐西北各镇的情况,最后说出结论,吐蕃人自己都快玩崩了,大唐兵强马壮,用不着怕他们,攒够粮草直接推过去就完了,议和不议和的无所谓,将来反而可能自缚手脚。 老李等人大喜,烦了从来不是说大话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必定有十成把握。 老牛更心服口服,当初谈论淮西战事,众人追问烦了看法,他说自己没去过淮西,不好断言。如今他说陇右局势做出结论,因为他真的去过那里。 事情就此决定,想和谈,先把老李家的祖地还了再说。 又说了些陇右河西的见闻,说起唐人被欺辱,众人皆唏嘘不已。 牛李二人回去忙政事,烦了也起身告退,老李却叫住他,“别走,活儿还没干完呢”。 说罢指了指御案上一摞奏折。 第67章夫妻之道 烦了十四岁出镇一地,那时安西虚弱,疏勒残破,没人没钱粮,因为环境太恶劣,根本没有犯错的资本,也让他养成了极度谨慎的习惯,看待任何政令都会变换许多角度,再三斟酌。 再加上其视野开阔,对汉胡百姓,上下官吏和军中将士都深有了解,同样一本奏折,他的解读梳理会涉及到各个方面,很是清晰周详。 老李微微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一下下轻点,听着不急不缓的声音讲解奏折,从所奏之事的起因到当事各方的利益和想法,再到处理可能引发的后果等都分析的井井有条,心中不由暗赞:讲的好,滴水不漏。 讲的好是一回事,关键是儿子认真的学,能让他安稳坐下来的人可不多,眼前这个恰好可以。 烦了说的口干舌燥,偷偷耍了个心眼,将那些相对简单和事务重复的直接略过,只讲重要的和有代表性的,就这些一直讲到天色正午,终于讲完了。 与表弟使个眼色,起身道:“陛下,我们先……”。 “嗯?”,老李睁开眼道,“讲完了?先吃饭吧,过午开始讲各部的奏疏,从礼部开始……”。 “陛下!”,烦了差点骂出来,你想干嘛?讲完中书省再讲六部,等讲完六部中书省又一堆了,你想开个皇帝速成班没问题,不能可着我一个人祸害吧。 “陛下,要……劳逸结合”。 老李点点头,儿子认真学了一上午,已经很难得了,摆摆手道:“罢了,那就明日再讲,去耍吧”。 哥俩擦把汗走出紫宸殿,对视一眼后默契的去往少阳院,后宫是不能去的,否则必定被姑妈捉去。 表弟满脸兴奋,“哥,你想耍什么?歌舞,马球,去小儿坊(皇家动物园),要不咱出城打猎去……”。 烦了边走边揉着太阳穴,“别吵,我脑仁疼”。 表弟低声道:“要不咱去掖庭宫看看,挑几个顺眼的……”。 “你啊”,烦了摇摇头叹道:“玩你都不会玩”。 “什么意思?”,表弟一愣,说别的我没脾气,连玩都被质疑,心里很是不服,“你说玩什么?”。 烦了仰头看天道:“你想不想上天看看?”。 “不想,我还没活够呢”,表弟毫不犹豫的拒绝。 “蠢的猪一样,拿绳子拴着,上去看看再下来”。 表弟来了兴致,“哥!你真能上天?”。 “有个办法没准能行”。 “干了!”。 哥俩冲去少阳院,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画图找匠人准备材料,与此同时,武大娘子也终于巡视完了领地。 今天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院里各处都顺眼,奴婢们都用心,偶尔有点小错也不算什么。 先去看了挨打的袁七娘,吩咐给拿些补药来,安抚了她几句,收获许多感激。 再去月儿院子坐了坐,然后又去各院走了走。每到一地的程序都差不多,扶着自己的腰做痛苦状,感叹岁月不饶人。 识趣的当然会问:怎么了?是不是累到了? 武娘子略带娇羞的回答,还不是那个谁,昨晚抽风一样闯过去,没轻没重的折腾了一晚上…… 众女纷纷羡慕道:郎君与娘子真是恩爱…… 想起月儿那个酸溜溜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想笑,小狐狸精,老娘以往是不爱跟你争,真拉下脸来,手段不比你差…… 其实昨晚闹那么大动静,满院子人早知道了,无非恭维她开心罢了。 回到正院听说老武早就来了,忙赶去相见,“阿翁,你来了也不打发人叫我”。 老武笑呵呵道:“我闲人一个,来看看锋儿和松儿”。 说着话上下打量她两眼,见她脸色红润,眉眼含笑,问道:“遇到喜事了?”。 “能有什么喜事”,潇潇抿嘴一笑。 老武却已大概猜到了缘由,欣慰点头道:“好,夫妻恩爱便好”。 潇潇略一迟疑,忍不住说道:“阿翁,郎君这人好是好,就是太没有规矩,在家跟谁都笑呵呵的,没有家主威严,下人犯了错他只一味袒护……”。 老武皱眉看着她,正色道:“潇潇,这是你的不是!”。 “怎么能是我的不是?”,潇潇惊诧道:“郎君是个宽厚性子,我若再不管,这个家里还不得乱了套?”。 老武叹道:“以前忙于朝政,后来又整日操心你爹娘,以为你向来懂事,也就没怎么过问,潇潇,嫁人和管家不是那么简单的”。 “请阿翁教导”。 “潇潇,两口子过日子,讲究的是各退一步,若是都不退,那还不得每天吵闹? 这一家跟一家不一样,咱们武家家风严谨,烦了却天性随和,这个院子里规矩也少,你嫁过来,不能再按咱们家那一套做,否则下人们怪你多事,烦了也不愿与你亲近,时间久了,情意便会冷,这夫妻之间若是冷了情意,再想和好可就难了”。 潇潇愣了下,“那……我若是不管,这家里不就乱了嘛……”。 老武笑道:“你没嫁过来的时候,人家过得好好的,你一来人家就乱了?”。 “这……“,潇潇的人生观在崩塌,“阿翁,你一直都教我持家规矩,现在又说……”。 老武道:“潇潇,持家规矩要懂,但不是非按规矩不可,你在咱们家习惯了,人家也习惯了,你不能总想着把这里变成娘家的模样,让别人都迁就你。 烦了喜欢散漫,那散漫些就是,你就只管紧要处,小事放宽些,白落个好人缘”。 “那……那为什么要我迁就他,不是他迁就我?”,潇潇不服道。 “哎哟,你个傻女”,老武皱眉道:“夫妻之道,哪能分那么清楚?只要恩爱融洽,不要去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这人活一世,别的都是假的,心里舒坦才是真的。你心里憋闷,山珍海味也不香,你心里舒畅,粗茶淡饭也高兴。 非要去斤斤计较,愤愤不平的觉得自己吃了多少亏,放不下那个臭架子,那还是夫妻吗? 两口子关起门,他愿意听狗叫,你就学狗叫,他愿意听驴叫,你就学驴叫,只要他心里有你,还能让你白委屈吗?他觉得亏欠了你,还能不对你好?”。 潇潇目瞪口呆,她万没想到自己一向敬重且心高气傲的阿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阿翁……”。 老武叹道:“潇潇,你还记得那个瑶儿刚进京时吗?我让你退一步,结果如何? 夫妻之间,你若觉得赢,那就是输了,你若觉得亏,其实是赚了。 好好想想,莫等老了再后悔”。 第68章未雨绸缪 李德裕突然上了一本奏书:凡大唐五品以上官员,无论有无实职,出行必须上报朝廷批复。经上下一致同意,此规矩成为定制。 每一条奇葩的规定背后都有一个更奇葩的人,没错,被针对的就是杨某人,身为朝廷高官竟然私自跑到吐蕃人地盘去转了半年,必须严厉禁止此类事件再发生。 老李近来心情不错,他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大唐消除藩镇重归一统,官制军制和税制都完成大改,还彻底清除了宦官干涉军政这颗毒瘤。如今国力蒸蒸日上,文臣武将人才济济,还剩下最后一步,那就是把皇位顺利交给儿子,让盛世降临,自己便是光耀史书的一代明君。 遗憾也有一点,那就是儿子有些不太牢靠,好在还有人能治他,于是烦了发现自己悲剧了…… 本来挺好的,用安西绝学打通潇潇的任督二脉,她性情随之大变,家里废除了一些死板的规矩,虽然人前还是那个端庄的大娘子,私下里却在努力进步。 作为家主是有义务亲自指导她的,可老李每天催命一般抓他来上班,上朝的日子则由姑妈亲自出马,两口子轮流监督,从中书省讲解到六部,又从六部讲回中书省,简直要人老命。 两个多月来,除了讲课,他还在打熬表弟的身体,一副好身体对于皇帝来说太重要了,这家伙严重缺乏锻炼,经过不懈努力已经大有改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老李和姑妈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哥俩仍在少阳院研究那个球,正所谓知易行难,试飞过两次,一次差点引发大火,一次把狗摔断了腿,第三次试飞还在紧锣密鼓筹备中。 表弟进步不小,本身智商就够,加上算学底子好,处理许多政务大有帮助,烦了越来越多的让他自学,并布置一些题目给他,虽然他不太情愿,但悟能大师的铁拳是不会惯着他的。 “好小子!还敢还手!”。 烦了扭住他胳膊用力掰到后边,“服不服?”。 表弟不甘失败,一招猴子偷桃突然探出,幸亏烦了有防备,侧身避过,一脚踹到他腿弯处,顺势勒住脖子夹住。 “说!这招谁教你的!”。 “哥哥哥,服了,喘不动气了……”,表弟马上投降。 烦了松开他哼道:“学了两天拳脚还跟我玩阴的,没想到吧,为师留了一手儿”。 哥俩每天在一起,感情越发深厚,姑妈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笑道:“起来吃果子”。 表弟爬起来道:“娘,你看我这武艺是不是进步了?”。 姑妈“呸”一声笑道:“没看出来,反正每回都讨饶,没脸没皮的”。 “你俩习文练武都行,累了就看看歌舞,别耍那个大球了……”。 表弟道:“娘,这回肯定行,加大球体,换了好材料,用三根牵引绳控制,这回若能带起一百斤,就按这个再放大,下回就能把人带上天去……”。 姑妈忙道:“可不行,摔下来了不得”。 正说着话,一个宦官捧着一小篮李子走了进来,“娘娘,十公主孝敬娘娘的”。 姑妈微微一愣,笑道:“放着吧,难得有这份心,赏一匹红绫给她”。 烦了拿起一个李子放到嘴里,有些酸涩。他知道,李娴儿着急了。 把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丢去遥远的漠北很残忍,可和亲之事牵扯太大,若是拒绝回鹘,后果他没有把握,所以一直在犹豫。 老李走了进来,笑道:“今天比武胜负如何?”。 表弟笑道:“就差一点”。 老李笑着摇摇头,却没有再嘲讽他。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说笑,烦了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外边那个小丫头也是这家的人,却要被送去漠北嫁给一个异族老头子…… “烦了,有心事?”。 烦了犹豫再三,索性说道:“陛下,有个事我没有把握”。 “说,又不是在朝堂”。 烦了点点头,说道:“是和亲回鹘的事,我觉得太急,还是该再拖一拖”。 老李皱眉沉吟片刻,示意他说下去。 烦了又道:“大唐要收复陇右河西,而后便是北庭和安西故地,而今却在回鹘人手里,陛下,吃下去的东西可不容易吐出来。崇德可汗的威望本来不足以服众,若嫁公主,必助长其势,于大唐未必是福”。 公主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还代表着大唐的态度和脸面,一旦和亲成功,崇德可汗便成为收大唐认可并支持的草原可汗,对于他收拢诸部大有帮助。 老李道:“可若是不嫁,又恐其与吐蕃合谋,于大唐大不利”。 “不怕”,烦了道:“崇德可汗刚登汗位,胡特勤等四部和西州句罗俾并不十分服他,河套以北诸部与大唐向来亲善,契丹和奚人更不用说,眼下他能直接控制的只有漠北本部,回鹘最多与吐蕃相约结盟,攻我河套地。而我边关稳固,北方诸部又不愿开战,他讨不到便宜,也未必敢”。 崇德可汗上位不清楚,此前又没有什么大功劳,威望很一般,眼下回鹘分为几大块,除了漠北,其余势力只能算是名义上的臣服。跟着他占便宜问题不大,真要跟大唐开战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若率本部南下,能赢还好,一旦战败,就别指望各部继续臣服了,回鹘会在瞬间四分五裂。 “陛下,我估计,回鹘最多是两不想帮,其实就算和亲,大唐西征时回鹘也未必会出力,因为回鹘不想大唐重回西域。 若不和亲,崇德可汗便无法借大唐的势统一各部,将来大唐收复安西与北庭会容易的多,与之对战,也不用顾及公主”。 利弊分解清楚,老李点点头道,“容朕深思,与诸卿商量后再作定夺”。 这种牵扯国家战略的大事不能仓促,必须慎重考虑。 烦了想了一下,又道:“陛下,而今河北无战事,可调胡子领两千安西军回京休整,陈光洽率一千兵暂时留守成德。京畿的四千安西军可调往陇州制胜关(秦州以北),与大震关对秦州成夹击之势,可抢得先机”。 老杨等人干的不赖,成德已经稳定,北边有旭子和老裴也不怕出乱子,安西军再驻扎那里已经意义不大,不如调回休整,胡子去西北充实陇州一线,给秦州持续施压。 老李都懒得考虑便吩咐传旨,他明白烦了的布置,就是在为将来收复陇右提前布局,有东北两面压着秦州,尚戒心睡觉都不会安稳,如果鲁豹再能拿下会州,秦州将面临三路安西军三个方向的围攻。 烦了又道:“可于凤翔以西增设转运司,储备粮草军械,以备战事”。 这个更明显,就是西征大军的后方老巢,老李皱眉道:“烦了,是不是急了些?”。 烦了沉默片刻,说道:“未雨绸缪而已,陛下不想早些收复陇右?”。 老李无奈点头,“朕与诸卿商量”。 拒绝表弟再去玩球的邀请,天气炎热,他只想回家睡一觉,刚进大门李正就递过一封信,说是刚收到的,边走边打开看了一眼,信来自洛阳李七娘。 云娘送来了请柬,婚期定在八月。 第69章改制完成 阿墨和狗子回到了大震关,长安城里三百多人出发去投奔他们的上司,这些人来源复杂,有的来自孤儿,有的来自商号子弟,讲武院里出了几十个,还有一大部分来自民间。 没错,就是在大街上招的,大唐从来不缺少胆大包天的书生,也不缺少敢于搏命的义士,他们渴望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从来不考虑这个机会有多危险。 烦了告诉他们,你们可能会死的。他们笑着说躺在家里也会死的,为什么不搏一把?成了就升官发财青史留名,死了就认命。 于是烦了上奏给这些人一个名分,老李本来有些犹豫,烦了告诉他,这三百多人,只要能在陇右掀起一支义军就赚了,老李让人将他们的名字录下来,告诉他们,事成之后必有封赏,他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连封赏是什么都没问。 大唐人似乎很喜欢冒险,也无比崇拜那些敢于冒险搏命的英雄,草原,西域,辽东,天竺,高原,甚至倭国,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和名字,一些书生背着两本书就敢孤身去边关游荡,写下许多豪迈的诗句,几个散兵游骑就敢琢磨斩将夺旗,只为那渺茫的成功几率,还有那个被夸赞的好名声。 安史之后几十年,烦了以为这股风已经弱了,当大唐重归一统,他们再也按耐不住躁动的心,嚷嚷着好男儿志在四方,义无反顾的背起行囊出发了,拦都拦不住。 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本想说点鼓励的话给他们壮行,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本来就兴奋的不行了,别再给壮过头。 而后他与老李和牛李等人每天商量边军改制的事,七月中,朝廷发布一系列关于兵事的诏书,第一道便是枢密院与兵部共掌兵事诏。 北衙这个怪胎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枢密院则由内廷走到前台,成为独立于三省六部的新单位,其职能是掌管边军和禁军诸事,兵部被大幅削弱,负责内地州郡兵马以及各地关卡等,大唐兵事被一分为二,各管一摊。调动兵马需由皇帝下令或者许可,出征将帅由皇帝和宰相授予虎符旌节。 这是多方妥协后的结果,皇帝不放心兵部职权太大,大臣们也不敢再让宦官掌管禁军,最后就只能这样。 枢密使掌边军和禁军,位高权重,实际却要接受御史纠察,而且调兵归皇帝,粮草靠户部,军械得找工部,兵马在境内活动还要与兵部协调,制约重重,再加上那随时终止的任期,几乎没有拥兵作乱的可能。 人选自然是关注的焦点,结果老田有幸成为大唐第一任外廷枢密使,李光颜调任回京任副使,至此尘埃落定。 第二道是取消秋防兵募诏。 所谓秋防说白了就是秋天边关加强防御(秋高马肥适合抢劫,历朝历代都有相关政策)。自安史之后,边防压力太大,朝廷没办法,只能命令内地州郡,每年轮流组织兵卒壮丁充实边关。 这种策略确实有效,帮大唐撑过了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可缺点也同样明显,内地州郡的士卒壮丁要长途跋涉去往边关,不仅来回耗费无数,还因水土不服和气候不适应等因素造成大量非战斗减员,而且无法与边军配合作战,只能用来守城和搬运粮草,以及做送死的炮灰。 近年来边关无战事,这种来回折腾的缺点被放大到了极致,地方上苦不堪言,边关也被折磨的不行,都在不停的上书,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劳民伤财没卵用,别折腾了。 经过商量,朝廷决定正式取消秋防轮换兵募制,内地各州郡不再每年组织壮丁去边关,只缴纳一定钱粮替代兵募。 第三道,边关将士分地增饷诏。 前些年顾不上,边关将士过得实在是苦,而今终于轮到了他们。对边军士卒,将以分发土地田产免税为主,以钱粮盐布为辅,大幅提升其待遇。此事由各镇将领主持,由户部,都察院和枢密院官员监督,同时讲武院学子开始进入边军,发现将校苛待士卒者,上报查实后严惩…… 这也是大唐军制改革的最后一步,提升边军待遇,将边军与禁军纳入同一体系,有利于协调指挥。这一系列大调整,意味着元和改制基本完成,同时也意味着大唐正式结束了拿人命死守边防的阶段,所有人都明白,下一步便是战略反攻了。 就在诏令发布的第二天,有年轻官员上书,陇右乃大唐故土,皇家宗祠所在,今却沦为膻腥之地,此乃奇耻大辱,若不能收复,何以面对天下人,一时间群情汹涌。 烦了伸了个懒腰,说道:“陛下,要逐步减少禁军年节赏赐,多赐于边军,未来边军的军饷不能比禁军低,要让大唐将士皆以戍守边关为荣”。 老李皱眉道:“若士卒不愿为禁军,恐京畿空虚……”。禁军乃皇帝之禁卫,应该多拿钱,烦了竟然要重赏边军打压禁军,老李有些担忧。 烦了道:“陛下,无论边军还是禁军,都是陛下的将士,不应厚此薄彼,边军多经战事,必定精锐,禁军若常驻京师,必定会懈怠,此祸乱之源头。不妨遴选兵马,轮流去往边关历练,或抽调数营兵马于各军对换,使边军禁军合为一家,也使京师兵马保持战力”。 第70章另一个世界 烦了想去洛阳不光是去看云娘出嫁,老李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在京城待腻了。 每天一睁眼就去宫里,没完没了的看奏折,人家是各管一摊,皇帝是主抓大事,他可好,连鸡毛蒜皮带国家大事都得过一遍,还得顺便教着表弟,若不是为了边军改制和布局陇右那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这不是累傻小子嘛。 得知烦了要去洛阳,表弟不惜躺在姑妈面前打滚,又跪在老李面前苦苦哀求,结果自然是不行。他是纯粹想多了,怎么可能会让他离京,玩你的球去吧。 潇潇也想去,她是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留守后院天经地义,她的理由是自己还没离开过京城,更没去过洛阳。 烦了挠挠头,其实他想自己去的,潇潇虽然进步不小,可几十年的贵女做下来,习惯哪那么容易改,跟着去真不合适。可若是拒绝又会伤她自尊,“那就去吧,家里和孩子怎么办?”。 潇潇兴奋的两眼放光,“我让阿翁来看着孩子……我去跟月儿说去……”,说罢急匆匆就跑了。 老武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武二在手,他退休宰相也白给,倒是月儿那里有难度,最近有点嚣张,谁能想到风水会轮流转呢。 “咳……月儿妹妹……商量个事儿”。 月儿打着算盘头也没抬,“不商量,你没好事儿”。 潇潇是真想甩袖子走人,可是不行,她想跟烦了去洛阳,却是家中大妇,总要有个说法。 “月儿妹妹……郎君要去洛阳,得有人照顾,我就想着……”。 月儿抬头道:“你想让我陪我哥去?行!”。 “不是”,潇潇低声道:“是我去……”。 月儿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你去?你可是家中大妇,你去了家里有事怎么办?”。 潇潇看屋里没别人,厚着脸皮道:“要不你先管着吧”。 月儿说话可从来不留情面,哼道:“我可不敢管,省的被人说闲话,再说了,你想跟我哥去游山玩水,让我看家,倒是打的好算盘”。 潇潇被挤兑的满脸通红,可她是真想去,别说游山玩水,就是烦了过二人世界都不能错过。 低着头小声道:“月儿妹妹,我……都没出过京城……”。 月儿还从没见过她可怜巴巴的窘迫模样,忍不住“噗嗤”笑道:“好啦,我看家,你去玩去吧”。 潇潇有些惊愕,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月儿摇摇头道:“我哥都答应你了,我还能拦着?你跟着也好,别让他往家里带乱七八糟的人,他那滥好人性子,女人一哭准会答应”。 “哎,知道了”,美滋滋的走出院子,潇潇忽然有些迷茫,怎么自己跟个小妾似的,反倒月儿更像大妇了。 “管他呢”,武娘子恋爱脑上头,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八月初一,收拾好了要出发,烦了看着八个婢女五驾大车有些无语,“你是去玩还是搬家?”。 潇潇有些疑惑道:“不带些衣服什么的吗?”。 “你怎么不把二品诰命的旗牌都打出来?”。 “我……那要怎么去?”。 李正拿来一个包袱,烦了接过去递给她,“给你准备好了,换上咱就走,对了,把头上的东西都摘了,脸洗干净”。 打开包袱一看,是一件普通的旧衣裳,档次相当于乡下小地主的婆娘,武娘子长这么大别说穿,碰都没碰过这种东西,“郎君,就穿这个?”。 烦了道:“你要是不愿穿就算了,让瑶儿穿”。 潇潇正迟疑,却见老武在猛打眼色,想起他嘱咐的话,心一横去到里屋换了衣裳,再出来时已经由贵妇人变成了小媳妇。 上了那驾普通的木棚马车,烦了坐到前边甩个鞭花,“走了!”。 马车穿过长街,潇潇在车里摸摸粗布的被褥,又看看包袱里的干粮和清水,处处新奇,怎么都忍不住笑意,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身为普通妇人与郎君出门游玩。 掀开布帘,拎着一个陶罐问道:“郎君,这是做什么的?”。 烦了看了一眼道:“夜壶”。 “哎呀”,武娘子猛的缩了回去。 去到城外,太阳渐高,烦了索性把车帘全掀开,过往的行人商旅不时看过来,倒让潇潇有些不适应。 “郎君,那人看我……”。 烦了笑道:“看呗,我婆娘长得好看”。 潇潇被他的土味情话哄的合不拢嘴,“郎君,其实月儿妹妹就是嘴巴不饶人,心地挺好的”。 烦了听的不禁苦笑,月儿是个妥妥的反人类变态,心地可真算不上好。 战争结束好几年了,大路驿上商旅多了一些,客栈酒肆也变得更多,两口子一路游玩,好不惬意。 坐在华丽的马车上前呼后拥,与坐着普通马车赶路是不一样的,贵妇与普通妇人的视角也不一样,脱下华服的潇潇迅速蜕变成小女人,开始撒娇,尽情享受郎君的呵护,她终于知道被宠爱是什么滋味,也终于明白了阿翁的话。 过潼关后开始行走于大山之间,错过宿头便只能露宿于山野,篝火映红了两人的脸,潇潇觉得自己此前的人生都错了,这个世界上不止有规矩和束缚,也不止有背叛和喜新厌旧,还有许多好的东西值得铭记和珍惜。 躺在烦了臂弯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潇潇低声道:“郎君,我听说你是借尸还魂来的”。 “是啊”,烦了道:“我是借尸还魂来到这世上的”。 “那你原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烦了想了一阵,说道:“太久了,我都忘了”。 潇潇轻笑着翻个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忘了就忘了吧……郎君,你觉得这里好不好?”。 烦了挠挠头,“挺好的,就是有点忙碌,一刻都不得闲……这两年还行”。 “那你喜欢我还是瑶儿?”。 “呃……能不能换个问题?”。 “那你喜欢我还是那个阿依?”。 “你怎么不跟月儿比?”。 潇潇撇嘴道:“我才不跟她比,她命好”。 烦了苦笑着摇摇头,“命好……潇潇,当年我差点杀了她,她父亲替她死的,就当着她的面……”。 潇潇一愣,“为什么?”。 烦了想了一下,发现很难解释的清楚。 我杀了哥舒仆,月儿却和我相依为命。鲁豹害死了艾莎,我却没杀他报仇。安西又穷又远,死了那么多人,我却一心想要回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安西不一样吧,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我想起来了……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第72章云娘出嫁了 一大早,几乎整个教业坊的男女都聚了过来,院里院外挤的满满登登。嫁女不如娶媳妇隆重,本来嘛,养了多年的闺女嫁到别人家,心里不好受,也就没心情大操大办。 酒席可以不办,到场的人不能少,声势不能弱,不能让那边觉得咱家没人,就得让接亲的人看看咱家的人马,闺女在那边才不被欺负。 程二哥无疑是教业坊的名人,有武艺,舍得花钱,办事也仗义,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程家天上掉下的靠山,看他的面子,老少爷们儿也得去帮忙站个场。 云娘穿了嫁衣安静坐着,犹如一块木头,任凭潇潇帮她上妆,烦了扭回头,在外边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烫了壶酒找老程聊天。 老程趴在炕上,喝了两盅酒,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兄弟,不瞒你说,上回我以为你带云娘走就不会回来了,咋又送回来了呢……”。 烦了笑道:“老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慢说我没那心思,便是真有那个心,也不能一声不吭的带她走掉”。 老程叹道:“兄弟是分明人,是云娘没福气,我就寻思着,跟了兄弟去做个妾也好……”。 “哎”,烦了忙打断他,“老哥,这话以后可高低不能说了,传了出去,云娘不好做人”。 老程点点头,“不说了,说也没用,吃酒”。 老哥俩又吃几盅,老程又道:“兄弟此次能住多久?”。 烦了道:“三两天吧”。 老程并不意外,自始至终烦了挂念的只有云娘,等云娘出嫁离开,他也不会住在这里了,“还来吗?”。 烦了皱眉想了下,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再来了”。 老程点点头,提起酒壶给他倒酒。 外面传来喧闹声,接亲的人到了,待院里闹过一阵,新婿傧相等人进屋接亲,烦了推门走了出去,板着脸巡视来人,他本就生的雄壮威严,此时眼中杀气微露,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新婿等人更是恭敬的低着头。 这可不是砸场子,他今天是送亲长辈,要的就是威严。 迎亲的男方长辈上前行礼,恭敬道:“亲家,吉时已近,你看……”。 新婿上前作揖,“二叔,小辈来迎亲”。 烦了沉声道:“嗯,谷子,送云娘上车”。 “哎”,谷子背起云娘走向外边。 迎亲使恭敬的道:“亲家请”,烦了点点头,不客气的当先走出。 云娘上去马车,唱礼的一声吆喝,马车开始前进,烦了和谷子跟在马车后步行,再往后才是抬着嫁妆的队伍。 去到邻村,马车停在主家大门外,烦了和谷子则被专人接了去往邻居家。这里有规矩,新妇进门要闹喜,这是不庄重的,不能让贵客看到,所以送亲的贵客酒宴设在邻居家里。 陪客的站在大门旁边伸手道:“贵客请”,烦了抬头一打量才提步入内。这里也有规矩,门口不能有人,否则便是黑狗拦路,这是极为失礼的行为,把送亲贵客惹恼了,站在门口不进去,这亲事可就要起波澜。 进到正屋上座坐下,陪客的殷勤伺候,不停说着好话,大意是感谢亲家养的好闺女,我们家能娶到是福气,亲家放心,闺女到了我们家一定不会受委屈。 烦了则回应道:闺女从小娇惯,若有任性之处,亲家还要多担待。 酒菜上桌,陪客殷勤示意,“贵客先请”。此处的规矩是无论是酒还是菜,贵客不动,其余人是不能动的。 送亲长辈,代表新妇的娘家人,要保持威严,举止有度,端得住架子,行动轻浮会被亲家笑话,继尔影响到新妇的脸面,被人说娘家人不知礼数。喝酒吃菜都要小口慢品,别怕吃喝不饱,这场酒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 从新妇到大门开始,一直到主家那边酒宴结束,宾客都走完,这边才能结束,送亲贵客也要再次登场。 烦了和谷子坐了大半天,中途连厕所都没去过,等到有人进来说那边已经散席,他与陪客的示意酒足饭饱,然后去往新房那边。这也是送亲的最后一步,去嘱咐新妇几句,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作为当朝国公,百战名将,沉下脸时压迫感十足,这大半天把几个陪客的压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心中感叹,程二哥真是霸气,名不虚传…… 一路进到新房,云娘正安静的坐着,犹如一只孤独的小狗,见到烦了,隔着红纱都能看到泪水涟涟,“二叔……”。 烦了隐隐心疼,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可这丫头从今天开始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他很想大喝一声:跟二叔回家,不嫁了! “云娘,要孝顺婆婆,疼爱夫婿,好好的过日子”。 月娘连连点着头,哽咽道:“二叔,你住几天再走……”。 “嗯,二叔等你回门”。 “二叔……”。 “别哭!”,烦了硬起心肠道:“大喜的日子不吉利,二叔回了”。 去到屋外,那娘俩忙上前陪笑,烦了道:“云娘进了你家,便是你家的人,有错时该说便说,但不能委屈了她……”。 云娘婆婆忙道:“他二叔尽管放心就是,不会委屈了闺女”。 那后生也恭敬道:“二叔放心”。 “嗯”,烦了点点头道:“亲家母,就这样吧,俺们回”。 一群人送到大门外,与谷子走出村子,送亲任务圆满完成,烦了轻轻舒了口气,“云娘出嫁了……”。 回到程家,院子里变得空荡荡的,大红喜字掀起一角,正随风抖动,他看着哪里都觉得不顺眼,尤其是草棚下的独轮车,看上去如此孤独。 “糟了……答应了云娘一起去卖烤饼的……”。 “郎君,回来了”,潇潇挽着衣袖走近。 烦了帮她擦去脸上的面粉,“做什么了?”。 “跟了程家嫂子学包偃月馄饨,今晚尝尝我的手艺”。 “好啊”,烦了笑着点点头。 晚饭气氛有些怪异,老程两口子努力说笑逗他开心,仿佛今天出嫁的是他的闺女一样。 潇潇包的偃月馄饨跟云娘包的味道不一样,不过也挺好吃的,烦了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趁着还有一丝亮光,两口子出去散步消食,走着走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郎君你笑什么呢?”。 “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好笑的事?”。 烦了笑道:“你看,云娘出嫁,我吃不到她包的偃月馄饨了,你又学会了,是不是很巧?”。 潇潇用力撇着嘴,“我看你是心疼的说胡话,幸亏没个闺女,要不然出嫁时还不知道怎样”。 “你要这么说,老天还待我不薄呢,怕我伤心,给送了一堆小子”。 两口子又往前走了一阵,潇潇忽然道:“郎君,你将来回安西,能不能带我去?”。 她一直都知道烦了要回安西,也知道自己会留在京城,从前她没有太在意,觉得有孩子在身边就够了。 这次洛阳之行让她开始害怕,郎君远在西域,自己在京城,或许到死都不会再见面了,若是想他了怎么办? 第73章回程 “二叔”,云娘的妇人发型,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二叔”,小木匠满脸堆笑,就像个小偷,笑容猥琐,面目可憎。 潇潇偷偷拽他的胳膊,再三打着眼色,大唐邓国公终于威严的答应了一声,“嗯,坐吧”。 云娘去帮程大嫂做饭,小木匠忙跟过去帮忙,烦了很想上去踹他两脚,用得着你去献殷勤嘛? 像大多数小两口的回门宴一样,场面尴尬拘谨,还有一些丈母娘的过分热情,大舅子蹩脚的客套。某人眼神如鹰隼一般,不放过任何细节,吓得小木匠战战兢兢,幸亏有武娘子极力周旋,场面才没有太难看。 好不容易送走了两人,他和潇潇也告辞离开,程大嫂等人万般不舍,却也没有过分挽留。 离开教业坊时已近黄昏,烦了不紧不慢的牵马走着,神色悠闲。 潇潇靠近道:“郎君,云娘几次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你怎么不理她?哪怕告个别也好”。 “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谢谢我,让我再来什么的,哭哭啼啼,不愿听那些话……”。 走了几步,潇潇忍不住问道:“郎君,你是真的拿云娘当侄女吗?就从来没有动心过?”。 烦了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没好气道:“云娘那么可爱,我又不是石头,哪能一点都不动心,可我已经有了你和月儿,瑶儿,阿依还在双河州,都渣成什么样了,哪能再去害人家,就只能当侄女呗”。 潇潇听着他的坦诚,忍不住撇嘴道:“得亏你还记得有我和月儿她们,不然咱家后院都住不下了……”。 烦了眉毛一扬,“你那天不是撺掇我带她走嘛,这会儿又说这种话,你的大度呢?”。 潇潇“噗嗤”一笑,拉住他胳膊道:“我是看她真的心里有你,一时没忍住嘛,其实刚跟你说完就后悔了”。 又走了一阵,烦了问道:“你听云娘说过萍儿和陆九的事没有?”。 潇潇点点头,叹道:“听说过,两人生死相随,真是神仙眷侣”。 “是啊,陆九蠢是蠢了点,可也算勉强配得上我萍儿师妹,我不如他……”。 “郎君,你可别学他,他无牵无挂的”。 烦了点点头,“不学他,也学不了…… 潇潇,有时候想想,我挺对不起你们的,你们都是好女子,我应该好好陪着你们中的一个,一步都不离开,就像陆九一样。 可我太贪心,看到哪个都想抱在怀里,还偏偏放不下安西,结果就欠了一屁股债没法还”。 潇潇抿嘴笑道:“我是阿翁硬塞给郎君的,月儿就不用说了,瑶儿行刺不成把自己赔了进来,那个阿依公主万里迢迢追到大唐,算来算去都不是郎君花心招惹的”。 “嗯”,烦了连连点头,“这话说的真是暖心,不愧是我家大妇”。 潇潇又道:“就像七娘,她说第一回去找郎君,你给她调制蘸料,还给她切羊肉,宠的她当时就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等下,你这都听谁说的?”。 “她跟永嘉就是这么说的,说郎君是奇男子,不在意被人误会,怜惜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说有好几回她都忍不住想扑到你怀里……”。 烦了无语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七娘那人你还不知道,人来疯儿,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潇潇忽然探过头神秘的道:“郎君,要不咱先不去七娘家,你带我去那里看看吧”。 “哪里?”。 “那里呗……就是男人花钱作乐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呢,实在好奇……”。 “潇潇同学!”,烦了脸色一沉,“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堂堂二品诰命夫人,大唐邓国公大妇,俩儿子的娘,竟然要去……”。 潇潇委屈道:“郎君,我真的没去过酒肆,你带我去一回吧……”。 “咳咳咳……”,烦了一阵猛咳。 过了一阵,潇潇又问道:“郎君,云娘的夫婿到底叫什么名字?”。 烦了翻个白眼,“不知道!我看不上他!”。 行程临时改变,由七娘家改为客栈,他得补偿一下潇潇,自己都渣成这德行了,她还能给圆回来,也是不容易。 秋天是很适合游玩的季节,洛阳名胜古迹众多,邓国公陪着夫人尽情玩乐,一直玩到了九月中,秋风愈凉,这才猛然想起来,当初就请了一个月的假,不小心给玩超了,得赶紧往回赶。 自从踏上归途,潇潇知道欢乐时光不多了,愈发的放肆大胆,就没她不敢尝试的。 明明有客栈,她偏偏不愿住,非要带了东西去到野外露营,等安排好睡觉的地方,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两块巨大的石头挡住山风,马车横在出口,形成一个密闭的小空间,篝火热量烘烤在石头上又反射回来,使得周围热烘烘的。 吃饱喝足,作为一对成婚好几年有了俩儿子却刚开始谈恋爱的男女,此情此景…… “潇潇,你说咱俩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潇潇觉察到那只咸猪手的动作,急忙起身道:“这怎么能行,我去车上睡”。 “哎”,烦了忙道:“这是干嘛,车上冷”。 潇潇哪听他的,已经爬上车去,烦了挠挠头,“怎么又犯神经病了,要逼我动家法?”。 时间不长,潇潇从车上下来,披风包的严严实实,一直走到他面前,神情倨傲道:“你说什么家法?你敢再打我一下试试?”。 “哎呀”,烦了驴脾气上来,“这里可是荒郊野外,叫破喉咙都没人能救你!”。 潇潇扬起下巴,神色挑衅道:“你再打我试试”。 烦了张开双手笑道:“还不快过来,也不嫌冷”。 潇潇一愣,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烦了低头示意道:“你小腿都露出来了”。 潇潇娇羞的扑过来,果然是真空,“还想逗你一下的”。 烦了道:“逗我?看来今晚不执行家法是不行了”。 “有本事你打”。 “我可真打了?”。 “不打是小狗……”。 第74章折腾个球 看似狂放不羁的人更坚持底线,身世悲苦的人更渴望温柔,压抑的人更向往放纵,乖巧的人往往更加叛逆。从小生活在规矩中的武潇潇同学,将规矩视为人生信条,可她的心底却渴望践踏规矩,这很矛盾,却又很合理。 烦了知道她为什么坚持露宿荒野,这事在客栈里确实不太合适,有点小癖好很正常,不算什么,同时却又隐隐有点担忧,“又一个变态……”。 本来从洛阳到长安十天足够了,架不住潇潇再三哀求,生生走了二十多天,若不是天气越来越冷,估计还得走下去,十月十二终于到了家。 老武只扫了一眼,然后就乐呵呵的要告辞。 烦了不忍他孤独,劝道:“老爷子,住这里算了,正好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他却长眉一挑,“老夫堂堂宰相,自有朝廷俸禄供养,住在这里算什么规矩?”。 无论怎么挽留,倔老头终究还是走了,潇潇不解道:“阿翁心心念念着松儿,为什么不能住下?”。 烦了摇摇头叹道:“老爷子要强,唯恐被嫌弃”。 “哪有人嫌弃他?”。 “不是有人嫌弃,是他怕被嫌弃”。 潇潇赶去看孩子,月儿将他叫去,先上下打量了一圈,又用鼻子闻了闻,冷冷哼了一声。 “哥,你这回是把武潇潇给哄舒服了”。 “没有,就是去了结云娘那事儿……”。 月儿撇着嘴道:“她那满脸的春情,傻子都看得到,哥,年前就住我这里,不许再去她那”。 “行行行,住你这”,烦了忙不迭的答应。 离开几个月,李愬病死,崔群得病休养,估计离致仕不远了,老李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其余都还算正常,只是呼吁西征收复故土的声音正越来越大。也正因为此,在凤翔以西设立转运仓已经获得批准,已经选好了址,明年春天正式动工。 西线基本稳定,鲁豹还在乌兰县跟吐蕃人磨蹭,大仗没打,小仗没停,曾上奏要战马,朝廷已经批复给他两千匹,看得出来,老李对他还是很看重的。 胡子带兵回来住了半个月,然后与朱勇一起带兵去了陇州,陈光洽编练完成德镇兵后正带兵赶回,过几天应该就能到。 东线旭子和老裴完成了幽州镇兵编练,除了本部的四千安西军,另有八千正兵和五千辅兵,两人一个名相一个宿将配合默契,新军制大幅提升了边军待遇,招募编练都很顺利,幽州如今兵强马壮士气高昂,老裴打算明年春天出关演武,让诸部见识一下大唐军威,还想重设北口和盐城两守捉城,朝廷已经批准。 吐蕃还在不停的重复老话题,一会儿说朝贡多少方物,一会儿又说要举兵大战,转天又说咱还是坐下谈谈吧,免得生灵涂炭,大唐一概置之不理,以皇帝没空回复。 崇德可汗的亲事陷入停滞,理由是大唐没钱,凑不齐嫁妆。烦了无语,大唐安史之乱的时候都没缺公主嫁妆,如今是人都知道大唐正中兴,却用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穷鬼充大方会被人笑话,有钱的装穷更可恶,这事儿明摆着是礼部的人故意恶心回鹘人,不过他们也没什么脾气,至少暂时没有。 大唐其实还有许多小毛病,但大的框架已经没问题,至少比回鹘和吐蕃要强得多,世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比烂,只要相对烂的轻点就够了。 最后一份邸报是关于一条规矩的补充,之前曾颁布法令,五品以上官员无论有没有实职,外出都要经朝廷批准。这次补充为超过批准期限将重处,在外边浪超过假期的,若没有正当理由,就抓儿子替他去干苦役,比如某人,下次若再超四十多天,就抓他儿子去干几年活儿。 看了下时间是三天前,烦了突然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回来了,反正这回又不用受罚。 月儿递过两封书信道:“哥,李宗闵在江南也施行扬州的办法,涉常,苏,杭,宣四州,事太大,钱庄在那边做不了主,我想过完年去一趟,顺便将钱庄铺到江南”。 钱庄在江北各道发展很顺利,江南商贾对钱庄却不够信任,一直发展缓慢。 烦了点点头,“可以,这次李宗闵处理江南贱民事是钱庄的好机会,借着这股风铺开,也算一劳永逸”。 月儿又道:“阿墨那边的人已经去往陇右了,哥,还一件事……阿墨,从河州带回一个姑娘”。 “奥”,烦了惊喜道:“这是好事啊,怎么一直没跟我说?”,阿墨终于开窍了,这可是好消息。 月儿低声道:“阿墨他们过河州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被一个姑娘救了,他将那姑娘带了回来,就是是个……羌人”。 “羌人……”,烦了皱起眉头,大唐虽然对血统不是十分看重,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他一直希望阿墨能娶个唐人女子,哪怕身份低点也不要紧,没想到这小子兜兜转转喜欢上个羌人姑娘。 “哥,阿墨一直不敢跟你说,让我问问你”。 烦了点点头,叹道:“娶吧,让他有空带回来把事办了,劝他一下,有合意的唐人女子就纳个妾,你也帮他看着点”。 这特么就是命,他自己都跟胡人女子撕扯不清,实在没脸棒打鸳鸯,羌人就羌人吧…… 一个婢女进来,将一匹绸缎放到桌上,“西院让奴婢送来的,说是答谢娘子辛苦”。 月儿眉毛一扬,“我用得着她送我料子?拿回去!”。 “别”,烦了忙伸手按住,“跟来人说,月儿收下了,去吧”。 婢女退出,烦了苦笑道:“月儿,潇潇是在讨好你,不用说好话,只收了就是”。 月儿噘着嘴道:“我用不着她讨好,说好的一个月,你两个硬是去耍了两个半月”。 伸手搂住她肩膀,烦了道:“你吃她的醋?咱俩是什么交情,你就说,这些年我跟谁在一块睡得最多”。 月儿哼道:“我跟哥哥十几年,生生死死不知多少回,她拿什么跟我比?”。 “就是嘛”,烦了拍着她肩膀道:“她给你送料子是讨好你,就是知道比不过你”。 “哥,若不是看你脸面,我早把她带来那些人赶出去了,就剩她一个,我看她能有什么本事!”。 “没错……不是,这样不好,传出去你哥脸上无光,多少还是给她点面子。这样,从今天一直到过年,你让我在那睡,我就在哪睡!”。 “真的?”。 “你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就在你这里了,她那和瑶儿那边不去了!”。 月儿高兴的扑到他怀里,美滋滋的道:“哥,我知道你最疼我”。 烦了偷偷擦把汗,“对了,表弟那边没事吧?”。 月儿道:“一直在折腾个大球,都入魔了,怎么做都不行,听说找人算了一卦,打算明天自己上去”。 “什么?”。 第75章兄弟升天号 月儿的毛病不少,本来她不是烦了喜欢的类型,可多年的陪伴早已成了习惯,对她从怜悯,愧疚,到疼爱和坚持,甚至依赖,最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没办法,天注定的,总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小别胜新婚,履行男人的义务是应该的,无奈最近几天内力损耗严重,刚躺下时间不长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随便吃了一口便匆匆赶去皇宫,他实在是不放心那个作死的表弟。 等他离开,月儿来到正厅坐到主座,“叫武潇潇和蒲瑶儿过来!”。 时间不长,二人赶来,见她面沉如水,皆心下一滞。 “坐”,说完向奴婢们挥挥手,众人无声退出,厅内只剩下三人。 瑶儿低着头不敢出声,潇潇则有些心虚,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道:“月儿妹妹,有事?”。 月儿看二人一眼,说道:“叫你们来是有事商量,我哥身子健壮,可也二十八岁了”。 瑶儿依旧没抬头,潇潇则脸上一红,也低了低头。 月儿道:“我哥的性子都知道,他总唯恐亏待了哪个,可咱们不能只贪眼前欢愉,往后的日子可还长呢,他若身子坏了,咱们哭都找不到地方”。 瑶儿和潇潇皆肃然,连连点头道:“正是此理”。 三姐妹在研究怎么睡才养生,烦了却顾不上家里,他正急匆匆进宫去,刚进宫门就远远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球,不由脚步更快。 热气球的原理不复杂,可知道原理和真动手做是两个概念,只有原始的材料和技术,一点点摸索着干进展很缓慢,没想到他去了一趟洛阳,表弟反而入了迷,竟然还要亲自上,这要是出了什么事…… 眼见那大球正越来越鼓,越来越高,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吧……”。 大球慢慢升高,已经大半超过了屋顶,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清晰可见,“兄弟升天号”,这名起的实在是不吉利。 许多宦官宫女正仰头看热闹,“哎呀,这回这个更大!”。 烦了快步跑了起来,兄弟升天号……表弟,你可不能升天啊…… 等跑到少阳院大门,大球已经完全超过了屋顶,然后是吊篮,正越来越高,一个人站在上边大叫,“成了!终于成了!放绳子!哈哈哈哈……”,不是表弟还能有谁。 吊篮眼看着已经升到几十米高,十几个侍卫和宦官正拉着绳子努力控制方向,烦了感觉自己后脑勺都麻了,冲进院子里带着破音大叫,“往回收绳子!你下来!关火下来!”。 李恒低头看到了他,大笑道:“哥!成了!成了!你上来看看,我能看到城外去……”。 烦了欲哭无泪,仰头叫道:“你他娘的……”,一想不对,忙换了温和的口气道:“你下来接我,我上不去……”。 表弟在上边道:“哥你稍等一下,我再看看……”。https:/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吹过,气球猛的一晃,下边拉绳子的众人哪还站得住,惊呼中已摔倒一片,气球缓缓向南飞去,表弟在上边一声怪叫跌到篮子里,院子里顿时大乱。 大气球被吹的越来越高,越飞越快,几个人抓着绳子被拖在地上打滚,其余人早吓得手足无措。 烦了惊的魂飞魄散,好在他知道自己运气一向不太好,心理有些准备,这要是吹跑了还不知道摔在哪,表弟的小命也就没了。 快步冲过去抓起绳子想拉住,可一股巨力传来,被拖在地上一路踉跄着滑行,忙大叫道:“都过来!拽绳子!”。 许多人跑过来帮忙,可依然无济于事,气球仍在摇晃着向南飞,拖的地上众人人仰马翻,场面更加混乱。 “关火,把火关了!”,烦了一边大叫,一边向南看去,离院墙还有几十步,若是还拉不住,就彻底完蛋了。 跟几个老兄弟对视一眼,将绳子死死攥住,“都抓住了!千万别松手!”。 “好!”。 眼见离院墙越来越近,烦了再次大叫,“死都别松手!”。 众人也知道,若是真把太子摔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陪葬,纷纷大叫道:“拉住!别松手!”。 “死都别放手!”。 气球已越过院墙,拖着绳子向南,众人接二连三撞到墙上发出闷哼,烦了眼看离墙越来越近,咬着牙一闭眼,“砰”的一声撞到墙上,紧接着绳子在掌心划过,如同撕裂一般疼痛,不由大叫一声,“别撒手!”。 “别撒手!”,许多人附和 幸亏绳子够长,也幸亏人多,三条绳子卡在墙头滑了几尺,气球终于晃悠着停住了。 更多的人跑过来拉住绳子,烦了大叫道:“后边的拴到腰上!蹲下别动!”。 众人七手八脚的照做,蹲在墙根下大口喘着粗气。 时间不长,风明显小了一些,感觉到手掌绳索松动,烦了叫道:“往回拉!收绳子!往院子中间落!”。 众人喊着号子拼命往回拽,一点点的收回绳子,眼见吊篮越来越低,终于“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院子里发出一阵欢呼,烦了顾不上叫,丢开绳子冲过去,李恒正从吊篮里站起来,脸色煞白,颤抖着嘴唇道:“哥……”。 烦了揪住他衣领拎出来,狠狠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作死啊你!谁让你上去的!”。 众人目瞪口呆。 李恒被抽的一个趔趄,下意识捂了下脸,却发现满手都是血,忙上前扶住烦了,低声道:“哥,你手伤了……”。 烦了喘着粗气低头一看,两只手掌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姑妈已经赶到,忙叫道:“快快快,扶屋里去,传御医!”。 一通忙乱,惹祸的大球被彻底毁掉,贵妃下了严令,以后谁也不许再玩这个,谁玩就打死谁。 烦了有些脱力,无力的躺在榻着,两手被包成了粽子,御医说还撞出了什么内伤。 表弟除了脸上挨了一巴掌,一根寒毛没伤到,不得不说他胆子真可以,坐在旁边道:“哥,这回又亏了你,我在上边听见了,幸亏你给拽住了……”。 烦了无力叹道,“你这个货呀,我是真服了你了……”。 表弟探过头低声道:“哥,这东西行,真能上天”。 烦了诚恳的道:“我的亲弟弟啊,咱不玩这个了,你饶了我吧……”。 “哥,绳子不能拿人拽,得缠到树上一点点的放,要不就做个滚轮固定到地上”。 “那你怎么不做?”。 “我这不是刚想到嘛”。 “你……”,烦了反应过来,“呸,你还想耍?歇着吧你”,他是真的后怕,幸亏没出事,真要摔出个好歹…… 房门打开,姑妈扶着老李走了进来,老李脸色阴沉的喘着气,看看烦了,又看看儿子脸上的巴掌印。 “打的太轻!腿打断才好!”。 第76章回去填坑 飞天一直都是人类的梦想,请记住这位人类先驱的名字:李恒,他在一千两百年前便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效升空,并且安全着陆,虽然正史没有对此事进行记载,但野史中多有记述,目击者众多,时间地点人物都能互相验证,这是没有疑问的,这比欧洲整整提前了……很多年。 与其他跨时代的进步一样,这位英明的皇帝兼科研天才同样付出了代价,守旧的当权者不仅立刻拆毁了飞行器,禁止他进行此类研究,还对他进行批评,打压和污蔑,使他遭受不公平的质疑。 其中对他打击最大的是另一个历史名人,大唐的邓国公,这位邓国公虽然是历史名将,有一定的历史贡献,可惜他终究还是受到时代的束缚,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意义,这位名将也因此留下一大污点,这是很大的遗憾。 当然了,我们不能对历史人物过于苛求,邓国公虽然打压李恒的科研热情,也有好色和滥杀等缺点,但他确实是大唐中兴的关键人物,有力推动了历史的进步,也算功大于过,同学们应该公正客观的看待他。 好了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关于李恒飞天事件的时间和地点一定要记住,这是往年的必考题,五分爱要不要…… !!!!!!!!!!!!!! 表弟玩球事件引起一些议论,有些大臣对这位大唐储君的行为表示担忧,可老李眼瞅着身体就不行了,他又做了这么多年太子,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嚷嚷换储君,只能忍着。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某人脸上还带着邓国公的完整指纹,并不知廉耻的叫嚣道:“我哥打的,咋了?”。 结果应该重赏的救驾大功没人提,应该口诛笔伐的重罪也没人提。本来嘛,邓国公积攒的功劳一大堆,朝廷上下早就习惯了,也明白皇帝为什么压着他,救了太子又抽他耳光,功过相抵还是邓国公吃亏呢。况且咱们这位太子爷实在太不靠谱,欠抽。 散朝后老李没回后宫,而是坐着步辇去到少阳院,烦了昨天在这里住了一晚,也算留院观察。他手掌的伤口是一回事,胳膊好像拉伤了肌肉,胸口也在隐隐的疼,看来确实受了点内伤。 问过几句身体情况,老李道:“烦了,昨日亏了你在,不然还不知道怎样”,了解完事情经过他也阵阵后怕,真要没拽住飘出去,这会儿估计正张罗后事呢。 第77章教育大事 烦了运气一般,今年更差,从河西跑了几千里回到长安,被抓壮丁干了四个月。旅个游把云娘送出嫁,让他差点抑郁。好不容易回来,第二天就因伤报销了。啥也别说了,这就是命。 看着众人乱哄哄的样子,不禁让他心生感慨,当初受伤如同家常便饭,如今这点小伤却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关于在哪养伤这个问题,潇潇提出,郎君需要静养,月儿妹妹那里每天许多人进出,不方便照顾,不如……月儿则回应道:你那里人也不少,再说了,你去洛阳跟我哥朝夕相处了几个月,还有脸争? 结果大师顺利落户蒲刺客的小院,瑶儿想笑不太合适,不笑又忍不住,忍的也是辛苦。 为了让他安静养病,月娘子制定了严格的规矩,必须卧床休息,并严禁除了她以外的人打扰,烦了对此毫无脾气。 见蒲刺客一个劲的抿嘴偷笑,忍不住逗她,“我受伤你这么高兴嘛?”。 瑶儿道:“奴不愿郎君受伤,可奴愿意郎君来”。 烦了有些愧疚,给这个傻刺客的陪伴真的太少了,想到两人从前种种,不禁笑道:“瑶儿,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初去行刺我,怎么又非要赖上我?”。 瑶儿脸色一红,低声道:“本来被郎君拿住也认命了,你又偏偏那样……”。 “我哪样?”。 瑶儿小声道:“给奴解了绑,又扶了奴家去如厕,奴一个女人,羞的头都晕了…… 本来想走的,郎君一开口,就厚着脸皮留下了…… 再后来月娘子就总劝,我想着也是,反正也没脸皮了,索性就……”。 烦了手指划过她的鼻尖脸颊,笑道:“你个傻刺客,还幸亏你脸皮厚……”。 瑶儿羞不可当,“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 屋里气氛正温馨,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杨锐冲了进来,“爹!松儿说他能打死老虎,是不是真的?”。 袁七娘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郎君……”。 “没事,进来吧,把门关上”。 杨锐手里拎着根木棍,跑的满脸通红,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烦了笑着问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都知道武松打虎,他就叫武松,老虎就是他打的”。 “你们见过老虎吗?”。 锐儿直愣愣的摇摇头。 烦了道:“去找李正,就说我说的,让他找太子说一声,明天带你们去小儿坊看真老虎”。 “好!”,小家伙扭头就跑,“砰”的一声撞到门上摔了个屁墩,没等袁七娘扶,他爬起来拉开门又冲了出去。 “好家伙……”,烦了苦笑道,“混世魔王……”。 瑶儿犯愁的道:“郎君,这孩子太野了,该开蒙了”。 烦了笑道:“男娃子还是野点好,才几岁就进学,不着急”。 这年头普通人家的孩子进学不容易,最低等的是乡下家族的冬学,每年冬天请先生来教三个月(基本都是半吊子),再高便是半年制或全年制的族学,这由家族的实力决定,先生的水平自然也不一样。 束脩以及先生的吃喝用度不是一家一户能负担的起的,因此没有家族依靠的平民几乎没有读书的可能,这并不是指真正的上学,只能算学前班。 出外就学的年龄通常为八至十几岁(根据时代和地域有所不同),族学的孩子学几年后,会挑出成绩好有天赋的重点培养出外求学(通常去县学),由全族合力供养,等他有了出息自然也要回报宗族。 至于豪门大户就无所谓了,本身家学渊源,藏书丰富,又有实力聘请好先生教导,进学也是跟着名师大儒,教育资源比起平民子弟高处几个档次。 以邓国公的实力找个人给孩子开蒙自然没问题,事实上以潇潇的学识也足够了,是烦了一直拦着,想等几个小子再大一些。 看他心情不错,瑶儿小心问道:“郎君,你打算让锐儿如何开蒙?”。 烦了一愣,“就他们哥四个,一块儿学不行嘛?还要分开教?”。 “行!自然行”,蒲刺客连连点头道。 “你啊……”,烦了明白过来,瑶儿关心的竟是这个,许多大家族里,嫡子与庶子的教育水平是不一样的,有的庶子明明天赋不错,却要被刻意打压甚至剥夺受教育的权力,目的就是为了保持嫡子的优势。 “瑶儿,咱家教孩子不分嫡庶,就算锐儿将来没有大出息,他也是我儿子,我会给他安排前程的”。 “郎君”,瑶儿眼中含泪道,“奴没本事,恐耽误了锐儿,还要靠郎君多偏爱”。与月儿和潇潇比,她真的太弱了,所以时常怕耽误儿子前程。 烦了无奈摇摇头,低声道:“瑶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你不要告诉别人”。 瑶儿点点头,好奇看着他。 烦了道:“以我看来,他们哥四个里,锐儿最有可能继承我的衣钵”。 “真的吗?”,瑶儿惊喜道,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忙压低嗓子道:“郎君,真的吗?是真的吗?”。 烦了点点头,说道:“松儿要过继武家,锋儿性情宽和沉稳,却偏于柔顺。平安机敏,却胆魄不足。唯有锐儿,身体健壮,阳刚豪爽,有做大将的底子”。 瑶儿听的惊喜不已,没想到郎君如此看重锐儿,连声问道:“郎君,是真的吗?你觉得锐儿能做大将军?”。 “别吵”,烦了脸色一变,嘱咐道:“我是看你胡思乱想才跟你说,不要对别人提起,免得生事”。 “好”,瑶儿连连点头,郑重道:“奴知道,我谁都不说”。 烦了道:“你先教锐儿学着打熬筋骨,千万记住不要着急,慢慢来就好。我跟月儿和潇潇说一下,你们一起去求武相,把老头子请过来,明年给孩子们一起开蒙”。 老武乃是当世有名的大儒,人品更没的说,自从遇刺后境界更上一层,绝对是一等一的好老师,有他给儿子开蒙肯定没问题。 瑶儿连连点头道:“还是郎君想的周全,我还以为你没想过这个……”。 烦了翻个白眼道:“这是什么话!我自己的儿子还能不操心?”。 瑶儿又有些犯难道:“武相说要把松儿接过去教,他不来怎么办?”。 烦了哼道:“不来?我杨家的儿子就白给他?再说了,你以为潇潇不疼锋儿?放心吧,跑不了他”。 论疼儿子,潇潇不比任何人差,老武想把武二接走单独教那是做梦,不把他最后一分力气榨干他别想走出安西大院。 “我就不信,我和老头子还教不出四个小子来”。 瑶儿笑的合不拢嘴,老武和烦了一个名相一个名将,这个组合教太子都足够了。 烦了看她笑的花枝乱颤,心下一动,打个眼色道:“瑶儿,上榻上来……”。 瑶儿却退后一步道:“那可不行,郎君要养伤”。 烦了道:“我是手上有伤,别的地方又没有”。 瑶儿正色道:“月娘子再三交代的,我们都说好的”。 “你们说好的什么?”,烦了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好的不能……累到郎君,等养好了伤,每五天一回……”。 “五天……”,烦了无语,怪不得月儿这么大方,让他住在瑶儿这里,可是…… “五天,你们是不是想憋死我?”。 第78章武相的计谋 当朝太子被人抽了一个大嘴巴子竟然没激起太多反应,部分人甚至觉得很欣慰,幸亏有邓国公出手,真得有个人管一下那位。 潇潇带领月儿和瑶儿回到娘家,跪在老武面前恳求,“阿翁去住些日子,若不顺心便回来”。 老武皱眉道:“等到不顺心便已然坏了情意,老夫岂能做那碍眼之事?”。 “阿翁,便在我那边单独隔出院落,松儿日夜哭闹舍不得阿翁,如今郎君养伤,我也不会管教,还得阿翁出手……”。 一番哀求,终究把他请了过来,其实老武心底当然愿意来,老头儿哪有不渴望儿孙绕膝的,那边又没有亲人,前些天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跟孩子亲的不得了,回去后正急得挠墙,却又放不下架子,三姐妹一起去求他,他正好顺水推舟。 带着几个奴婢和几车财货来到院子,就在当天,老武大手一挥:上下奴婢每人发两贯零花钱! 这一把瞬间镇住了所有人。不得不说老武是真有钱,当了一辈子官,就一个儿子还没了,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上回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已经基本摸清了局势,这回正式入住岂能不露一手?其实安西大院里奴婢的月钱不低,可谁又会嫌钱多?上下皆夸赞真不愧是宰相,大气! 潇潇被他的操作搞得有点懵圈,“阿翁,你怎么这样打赏下人?”。 老武失望的摇摇头,“还不是为了你!若再不出手,你连小妾都不如了!”。 潇潇笑道:“阿翁多虑了,我与郎君琴瑟和谐,月儿妹妹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不是小气性子,瑶儿娴静,对我也向来敬重”。 老武叹道:“你说的都对,可那月儿姑娘与烦了的情意你终究比不过,她便是不与你争,下人们也会高看她,加之你从前过于方正,已失人心。 那个瑶儿倒万事不争,却立于不败之地,烦了那个傲上悯下的脾气,自然对她怜爱有加。你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长此以往,威望只会越来越弱,今次阿翁遍赏奴婢,正为你收拢人心尔”。 潇潇一想还真是,月儿不用说,谁都没办法。瑶儿看似人畜无害小透明,小妾做的却稳如泰山。自己去了一趟洛阳,确实进步不小,可整体局势依旧跟从前一样。 “那……阿翁,后边怎么办?”。 老武摇摇头道:“那二人皆固若金汤,无计可破,为今之计,唯以宽仁恩惠收拢人心,以求自保,万万不可生事,万幸你算醒悟的早,洛阳之行挽回许多颓势,若一意孤行,大事去矣”。 潇潇默默点头,当初若不是郎君冲过来一顿家法,事情还不知道怎样,经过洛阳之行,她自然不想再回到从前,为今之计,也只能力求自保了。 “可惜未能早听阿翁教导”。 “无妨,事已有转机,可从容应对”。老武又好奇道:“潇潇,烦了为何执意在瑶儿那里养伤?”。 潇潇道:“不是郎君执意要去,是我三人商量的,我本想让郎君来西院,因日前与他日夜相处数月,此事便退了一步……”。 “什么?”,老武皱眉道:“糊涂!糊涂!我还以为是他执意要去,你竟将此天赐良机拱手于人,何其不智!”。 “阿翁”,潇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与郎君朝夕相处数月之久,若是再争,恐坏姐妹情意……”。 “愚蠢!”,老武恨铁不成钢道:“别时可以让,此事不能让!男儿伤病,心正柔弱,你端茶倒水侍奉,正收其心,此事半功倍之时。 况且烦了一直在外忙碌,与诸子感情淡漠,此时卧于床榻,与那娘俩朝夕相处,杨锐岂不是要先锋儿一步?”。 潇潇脸色大变,她只想着自己跟烦了玩了几个月,有些不好意思争,却忽略了孩子那里,“阿翁……”。 老武继续道:“你那夫婿可从来不管什么出身,他会讲究嫡庶吗?”。 潇潇差点哭出来,烦了什么脾气她当然知道,哪会在乎什么嫡庶,去洛阳之前他就最喜欢逗虎头虎脑的锐儿,最疼爱乖巧的平安,再次是松儿,懂事的锋儿反而被落在最后。这次养伤,必定又大大加深父子感情,这大好机会自己竟未能抓住。 “阿翁,郎君本来就喜爱锐儿……我可怜的锋儿……”。 “别哭!”,老武道:“遇事只会哭,像什么样子!”。 潇潇哭道:“今天锐儿还说郎君给他讲故事,锋儿……”。 老武沉吟片刻,说道:“明天开始你每天带孩子过去,多坐一阵,让他爷俩多熟络”。 潇潇止住哭声,为难道:“可……说好了不去打扰的……”。 老武怒道:“怎么这么笨,带些吃食绸布过去,你是家中大妇,赏赐小妾东西不行吗?郎君受伤,送些吃食过去不应该?”。 潇潇豁然开朗,可怜巴巴的道:“亏了阿翁来此”。 老武来到安西大院,自然要帮孙女出谋划策,不过烦了并不担心,老武乃是堂堂宰相,就算出主意也是堂堂正正,不会用下三滥手段。得知他自掏腰包遍赏下人,竟丝毫不意外,老头子真是有一套,拿钱生砸看似粗暴,却是见效最快的办法。 陈光洽回来了,得知他受伤特意赶来探视,让李正将他带来说了会儿话,进入后宅是心腹才有的待遇,陈光洽满脸激动。 “大帅,儿郎们正轮流探家,一切安好”。 “嗯,光洽做事我放心,此次去成德做的很好,朝中风评颇佳,官职动不了,爵位上应该能动一动”。 陈光洽忙道:“多谢大帅提拔!”。 烦了摆摆手道:“我无官无职,是陛下和宰相们商量”。 陈光洽笑道:“大帅与属下就不用藏着掖着了,街边讨饭的都知道怎么回事”。 烦了笑着摇摇头:“你啊,还是改不了这耍贫嘴的毛病”。 陈光洽正色道:“大帅,属下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就一个降将身份,也就在大帅麾下能出头,大帅若有用到处,属下水火不避!”。 烦了点点头道,“我知光洽忠义,向来不以外人待之”。 陈光洽确实有些小毛病,但也确实有两下子,烦了一直额外给他脸面。 “大帅”,陈光洽犹豫一下说道:“属下也想去西边”。 如今除了郭旭带着四千兵在幽州,安西军的主力全在西路前线,淮西降将中,李佑在陇州已经独领一军数年,吴秀林作为鲁豹副将也已崭露头角,陈光洽最早被烦了提拔,在成德没得到许多机会表现,官职威望也慢慢落到了后边,所以他也急于去西路建功立业。 烦了低声道:“光洽,你现在不能去,你得留在京畿帮我”。 陈光洽面色一肃,“大帅是说……”,说着向北边瞥了一眼。 “嗯”,烦了点点头道:“长安不能有事,旁人我不放心,我知你心机缜密,特意布局留你在此”。 陈光洽沉声道:“属下明白,大帅放心!”。 “嗯,去吧,我让李正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带回去给老娘,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多谢大帅!属下去了!”。 陈光洽兴冲冲的退出,烦了微微闭上眼睛,京畿当然不能空虚,无论是为朝局还是为自保,都得有足够的兵马才行。 “爹,你睡着了?”。 烦了一看,正是杨锐,遂笑道:“没有,去哪耍了?”。 “我娘教我练武艺,爹,我练给你看看”。 “好啊,练吧”。 杨锐在屋里一板一眼的伸胳膊踢腿,烦了认真的看着,小家伙一头红发如同跳跃的火焰。 第79章大将军鲁豹 烦了离开的时候告诉他:别闲着,少死人。 鲁豹与吴秀林和刘婆子商量,别闲着,当然是指跟吐蕃人那边。少死人,就是别打大仗,打不过就跑,保存实力为先。 鲁豹一拍大腿:明白了! 安西军大半骑兵都在自己帐下,分出一半化整为零,以旅队的规模往前试探骚扰,能杀人就杀人,能放火就放火,能抢劫就抢劫,什么都不干也找人吓唬一下,总之有便宜就上,没把握就跑。 会州本就地广人稀,吐蕃在这里的经营以村落屯田为主,另有几个党项和吐谷浑部落,平时种地放牧,战时为兵,打仗基本都在农闲时。 面对安西军这种大规模袭扰的无赖打法十分无奈,不跟他们打,他们轻骑总来,跟他们打,要么打不过,要么又追不上,而且耽误种地放牧,这是半职业士兵和全职士兵的差距,根本无解。 折腾了俩月,会州以西被祸害的一片狼藉,地里粮食更是没指望了。 会州将军召集兵马想跟安西军好好打一仗,鲁豹却带人回了乌兰县休整去了,刚要开始夏收,他换了一拨人又来了,这回是奔着抢粮食来的。 安西轻骑兵愈发熟练,也越来越大胆,不断向会州腹地穿插,有的小队甚至出现在州城附近,一时间会州处处烽火。小股轻骑的优势被发挥到极致,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感觉,抢劫这事儿是真的爽。 鲁豹下令,唐人百姓别动,剩下的随便玩…… 安西骑兵到处乱窜,吐蕃骑兵到处灭火,你来我往热闹无比。安西兵不碰唐人,吐蕃兵可不管那一套,结果各族百姓都倒了血霉,处处上演人间惨剧。 到秋收,会州将军再也忍不了了,下令加收粮税,打算凑足粮草跟安西军决战,必须收复乌兰县,不然这日子没法过。 会州以西已经成了烂摊子,粮食减产严重,别的地方加税也是无奈之举,可是百姓不干了,我们没少被折腾,好不容易保住这点粮食,你还要加税,都给了你,家里老婆孩子吃什么? 暴力抗税事件毫不意外的出现了,鲁豹趁机大肆宣扬,大唐百姓不给蛮夷交粮食,有安西军给你们做主! 然后发生的事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会州西的党项部落派了人来,将军我们服了,你别打我们了,我们愿意为大唐征战,只要给点粮食就行,再然后是吐谷浑和羌人,会州以西瞬间成了大唐地盘…… 会州将军大怒,下令强行征税征丁,集合队伍,老子要去收拾鲁豹。正常征税要闹,而强行征税征丁的另一个说法就是赤裸裸的抢劫抓人…… 会州城乡沦为人间地狱,有大族冯氏,吕氏忍无可忍,联合吐谷浑,党项等部决定共襄义举,归附大唐,几天后会州城内喊杀震天,尸横遍地。 十一月初四,迎接安西军鲁将军进城,鲁豹这才知道,会州的吐蕃人从将军到部落老幼,上下两千多口已经死的干干净净。 捷报传至长安,朝野为之震动,谁都没想到,鲁豹竟然凭一己之力光复了会州。 经过短暂商议,朝廷下令:封鲁豹从三品云麾将军,兼会州刺史,其妻郭氏册封三品淑人,荫子六品武职。其下将士各擢升两级,另赏钱绢三万贯(匹)……云九小说 冯某,吕某,加封六品官职听用,诸部头人皆有封赏,会州百姓,免税两年…… 特许鲁豹征召唐番兵马以备战事,军额三千…… 烦了躺在榻上,翻看着鲁豹书信,嘴里啧啧有声,“这小子终于成气候了”。 刚下班赶来的李德裕好奇道:“郎君不意外?”。 将信件和邸报丢到一边,烦了笑道:“鲁豹本来就是骑兵宿将,我让他统领大半马军,朝廷又给了两千匹战马,再加上兵精粮足,后路稳固,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会州本就贫瘠,多经战火,诸部混杂,吐蕃连女人孩子算上两千来口。鲁豹率骑兵扫荡乡野,尚戒心若不能早派援兵,会州土著和诸部必反”。 会州穷的很,吐蕃人并不多,全靠征召吐谷浑和党项诸部打仗,鲁豹用精锐骑兵来回折腾,吐蕃只能加征粮税,诸部更没法过日子,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吐蕃人做炮灰,要么哗变归附大唐。 吐蕃本就不得民心,近年颓势都看得清楚,这并不难选择。除非尚戒心早派重兵把鲁豹他们赶走,不然早晚是这个结果。 李德裕还真没见过这种打法,不攻城只在城外扫荡,竟然还成了,“这真是闻所未闻……”。 烦了笑道:“若都是同族,这战法成不了,若吐蕃势大也成不了,可吐蕃以小众统诸部,又露出颓势,被反噬便不奇怪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老郭的,即使是老郭,面临危局的时候,龟兹诸部依旧背弃了安西,更何况是会州和吐蕃。内部若不能完全统一,面临的外部压力越大,内部崩的就越快,区别只是安西的抗压能力高一点。 李德裕明白了其中关节,点点头又道:“郎君,陛下让我来问问,后边该如何防止尚戒心反扑”。 烦了沉吟片刻,说道:“让灵州再派一千步军去呼兰县,凉州兵应该不会有动作,可也不能不防。 会州收复后,原州的吐蕃兵马腹背受敌,只能南撤,原州已无威胁,可令郝将军带两千兵驻河池,令田布率两千兵出萧关,三路兵马互相支援,成掎角之势,如此布置,朝廷不用耗费太多粮草,尚戒心想夺回会州,至少得起兵数万,他若真大举来攻,三路兵马迁百姓各归本位,不与之战”。 李德裕思索片刻,抚掌大笑道:“妙哉!”。 三路兵马驻于会州附近,虽然人不多,却都是精锐,尚戒心想夺回去只能大举用兵,可大举用兵是要耗费大笔钱粮的,他也不富裕。 就算他狠下心杀过来,三路兵马带着为数不多的百姓各回各家,把会州给他便是,有本事他带着重兵住在那里不走了。 烦了道:“算不上什么妙计,就是欺负他穷罢了,我猜他不会用兵的,就算用兵也不会打会州”。 会州的战略位置确实不错,可惜太穷,有限的耕地和牧场根本养活不了多少人,经济价值极低,以尚戒心目前的情况,如果真在这里跟鲁豹他们来回拉锯,陇右就不用打了。 李德裕兴冲冲的告辞了,瑶儿过来陪他,他有点喜欢上这种生活了,悠闲,清净,只是也有一个小遗憾。 “瑶儿,来,坐我身边……”。 “那可不行”,瑶儿退开一步,“月娘子昨天还嘱咐呢”。 烦了脸色一变,“我又没说要怎样,挨一下也不行?”。 瑶儿终究不忍,迟疑着坐到旁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郎君,奴依你,却不能做别的”。 烦了哪会听她的,低声道:“你今晚过来,没人知道……”。 蒲刺客坚定的道:“郎君,郎中说不能贪色,会伤身子……”。 “这……这哪是贪色?我这都戒色了……”。 杨锐跑了回来,“爹,你躺在娘怀里干嘛?”。 “哎呀”,瑶儿忙推他,烦了却道:“不用,没事的,锐儿,上来!”。 “好!”,杨锐咯咯笑着爬到榻上,躺在他怀里打滚,“爹,你是不是稀罕娘?”。 “是啊,我稀罕她”,烦了笑道。 “我也稀罕她”,锐儿把头埋在他怀里,“爹,我也稀罕你”。 “嗯,我也稀罕锐儿”。 屋里静悄悄的,瑶儿抱着烦了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又温暖又安静。 温馨的场面只持续了几秒钟,杨锐从榻上一骨碌下去,边跑边道:“我去看看抓到雀儿没有”。 袁七娘忙提着鞋追过去,“锐郎君,穿鞋,鞋……”。 第80章什么都别做 其实鲁豹在会州的所作所为,差不多就是当年在西州的翻版,最终结果却完全相反。原因不复杂,在西州时吐蕃实力远胜安西,在这里,大唐的软硬实力都远胜陇右,这便是大势,当实力形成碾压的时候,似乎怎么打都是对的。 率领五千安西军去朔方,几年间先取乌兰县再下会州,以很小的代价为大唐拿下一州之地,如今加上灵州两千步军和朝廷允许征兵三千,鲁豹手底下竟然有了一万人马,已经是妥妥的一方大将。 令烦了高兴的是,成长的不止有鲁豹,还有经过磨练的骑兵,安西军终于有了一支能拿得出手的马军。 封妻荫子是所有唐人的追求,册封淑人的圣旨送到院子,自然引来众人羡慕,他那个虚荣的婆娘激动的差点当场飞升。 姑妈亲自带着白胡子御医来给烦了复诊,再三查看后得出结论,外伤基本痊愈,内伤还需调养。 切记不能感染风寒,不能车马劳顿,不能剧烈活动,不能生气动怒……就这么说吧,最好房门口都别出,就老老实实躺着,否则有可能当场噶掉,一番话唬的潇潇等人直发愣。 烦了自然知道自己身体没问题,这老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几乎可以确定是受老李指派而来。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竟然没能发现破绽,心中暗暗敬佩,“这老家伙演技真不错”。 潇潇等人送走御医,烦了又看向姑妈细细观察,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姑妈四十出头年纪,因保养的好,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 郭贵妃莞尔一笑,“烦了,敢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看的,也就只有你了”。 “娘娘恕罪”,烦了忙低下头,最近可能憋的太狠,这玩笑开大了…… 姑妈抿嘴一笑,埋怨道:“行了,自己人哪用这么拘束,烦了,你也算半个郭家的人,私下里叫一声姑吧,你得跟月儿学,她便不跟你似的这么拘谨”。 “月儿?月儿又怎么了?”,烦了好奇问道。 姑妈笑道:“恒儿也来了,被挡在前院没能过来”。 “咳咳”,烦了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月儿因为自己救表弟受伤很不爽,表弟送上门来,岂能轻易放过他。 “娘娘,这个……月儿被我惯坏了,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姑妈撇嘴道:“你还管教她?还不知道谁管教谁呢”。 天家争权夺利,人情淡薄,她却是个异类,感情看的极重,对于烦了种种二杆子行为很是欣赏,对月儿也颇多宠溺。 与她说笑一阵,烦了知道她有话要说,索性问道:“娘娘,此间没有外人,有事就说吧,是不是陛下身体?”。 郭贵妃收起笑容,点点头叹道:“陛下近来偶有晕厥,过一阵才能缓过来,气虚体弱,时有呕血,还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她脸上并没有太多悲戚之色,烦了也并不意外,老李的身体都早有思想准备,事实上他能撑到现在已经超出预期了。 “此次派御医来,是娘娘的主意还是陛下的?”。 姑妈一愣,“是陛下让来的”。 烦了点点头道:“娘娘放心,陛下的身体暂时没事”。 “何以见得?”。 “他的身体自己有数儿,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召我进宫,他派御医来是要我留在家里,以防万一”。 郭贵妃缓缓点头,“没错,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知道,老李最信任的臣子就是烦了,如今还没急着召他进宫,就证明暂时没事,派御医来让他待在家里,就是在告诉他,你在家待着,哪都不要去,免的有事来不及。 “娘娘放心,陛下既答应娘娘和太子来此,大事便没有变故,尽管安心就是”。 老李是成熟的皇帝,自然不希望自己的身后事搞得乱七八糟,他放任贵妃和太子来找自己,足以证明他对储君之事没有动摇,也就是说他更希望表弟能顺利登基,所以不介意贵妃与烦了有联络。 郭贵妃明白了此中关节,轻舒一口气,“烦了,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我近来日夜不安,成宿的睡不着”。 老公眼瞅着不行了,儿子上位在既,偏偏大唐皇位更迭少有能安稳的,经常杀的人头滚滚,她再怎么高贵也只是个女人,各种情绪交织,睡得着就怪了。 “娘娘……”。 “烦了”,郭贵妃打断他,看着他道:“私下里叫姑吧,好不好?”。 烦了明白她的心情,叫了姑便代表关系更近一步,也就是自己人,看着她眼底的焦虑惶恐,甚至还有些祈求,也实在不忍心拒绝,无论怎样,一直以来她对自己和弟兄们真的不错,确实有自家人的样子。 “姑”。 “哎,以后就叫姑”,郭贵妃高兴的答应着,仿佛放下了许多心事。 已经叫了姑,烦了也不用再拐弯抹角,直接道:“姑,你听我的,回去后多陪陛下说说话,除此之外什么都别做,谁都不要去找,谁的话都别信,你只要相信陛下,相信我,表弟一定能光明正大的登基为帝,谁都挑不出毛病!”。 “好”,郭贵妃点点头,“我相信陛下,也相信你,什么都不做”。 她一直记得伯父信中的话,烦了可托付大事,多年以来他用行动一次次证明了这一点,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拼着受伤救了儿子。 所以在最惶恐的时候,她没有回郭家,而是来这里寻求安慰和帮助,烦了叫她姑,并给出承诺,这就是她最想要的。 “姑,陛下会提前安排,朝中有牛李二人,我就在家里等着,城外的三千安西军就是为大事准备的。你放心,没人敢闹事,如果有,我去杀他。你什么都不用做,万一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会给表弟登基留下污点,在史书上留下坏名声,你只要安心的等着,我保证一切都会顺利”。 郭贵妃眼中含泪,连连点头道:“好,好,烦了,姑没看错你”。 烦了又道:“回去以后,陛下若是问起,你就实话实说,不要隐瞒,陛下不会怪你的”。 “好,我知道了”。 一番安慰,送走了刚认的姑妈,烦了轻叹一口气。他不担心表弟上位,眼下没人能搞事,要说唯一能搞出点花样的也就是郭钊,倒不是要阻止表弟上位,而是给自己搞出点拥立的功劳。 再三嘱咐姑妈不要去找别人就是针对他,表弟登基本来光明正大,不能让他有机会无事生非,若搞出些小动作让人胡乱猜测,会影响到未来皇帝的威望。 其实烦了是真舍不得老李,这家伙犯了不少错,可他总能及时改正,近几年更是接近完美,真是个不错的皇帝,“若能再活几年就好了,若能这样干上十年二十年,大唐……”。 正低着头胡思乱想,西屋里间传来一声轻响,烦了一愣,没想到里屋竟然还有人,起身过去一看,竟是袁七娘,正脸色惨白的看着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噗通”跪到地上,连连磕头道:“郎君,奴婢不是有意偷听,郎君饶命,奴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第81章阿墨成亲 作为大唐顶级贵妇,郭贵妃有些小毛病,比如奢侈,高傲,给娘家争好处,对儿子溺爱什么的。但她对权力没有变态的欲望,行事不狠辣,更没有破坏过规则,虽然给娘家争官职好处,却也能约束他们,绝对是个合格的皇贵妃。烦了和兄弟们回到大唐,一直多蒙她的照顾,这声姑叫的并不排斥。 后边出现了一点小意外,可怜的袁七娘又闯祸了。说来也是倒霉,在里屋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贵妃与烦了在密谈,吓得小心躲着,却又不小心弄出响动被当场捉住,她很清楚奴婢听到隐秘大事的后果。 看她吓得魂不附体,烦了道:“先起来,别磕了”。 袁七娘却还在不停的磕头,“郎君饶命,奴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 烦了好奇问道:“你既然什么都没听到还怕什么?起来!”。 袁七娘小心的抬头看一眼,看他确实不像要责罚自己,默默起身,小声道:“多谢郎君,郎君宽宏……”。 烦了道:“锐儿成天的疯跑,看他也确实是累,不怪你,刚才的事不用多想,忘了吧”。她又不是傻子,听到又怎样?她能去跟谁说?就算说了又能如何?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就喊打喊杀的。 他去到外边,袁七娘却跟过去站在面前,低声道:“郎君……”。 “还有事?”。 袁七娘看他一眼,又低下头道:“再三受郎君庇护,郎君……若是不嫌弃,奴愿意侍奉,奴不要名分……”。 她一直想对烦了说这句话,说起来俩人还真有不少瓜葛,当初征淄青,眼看李师道要完蛋,她决定拼一把用美人计,虽然没成功,烦了却也没为难她。 后来被羁押进京,路上被欺负,是烦了帮她脱困。被送进院子被折磨了半个月,又是烦了把她救出来跟了瑶儿。从那以后她就彻底认命了,安静的不去想别的,上回被潇潇收拾,还是烦了出面救下她,她竟没觉得意外。直到今天,本来很大的事,烦了一笑而过,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过来,脸皮什么的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烦了看着这个倒霉的家伙,摇头笑道:“七娘,我之前救你是因为蒲大姐,上次是因为你不该受重罚,今天你是无心之失,我相信你知道轻重,能管住嘴巴。 你不用感激我,去吧,不用多想”。 他自认对袁七娘没多少恩惠,把她关进狗笼子的是自家下人,要打她的是自己婆娘,她每天尽心尽力的照顾锐儿,认真算起来,还不知道谁欠谁。就算是对她有恩,也不能挟恩睡了她,这种行为实在太下作。 看她低头默默离开,烦了也忍不住偷瞄,这小寡妇长得是真不错,那小脸蛋儿,那小身材…… 随后几天他发现自己悲剧了,御医来一通吓唬,月儿和潇潇她们竟然当了真,既然活动猛了都有性命之忧,那就别活动了。 “瑶儿,那御医吓唬你们,是皇帝派他来的,是为了……”。 瑶儿严肃道:“郎君且忍耐些,这可大意不得,宁可信其有……”。 “月儿,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体吗?那老家伙是皇帝派来……”。 月儿犹豫一下,皱眉道:“哥,还是小心一些,宁可信其有……”。 “潇潇,我真的没事,你怎么就不信呢?要不你找个郎中来看看”。 潇潇正色道:“郎君,不能大意,还是……”。 “还是宁可信其有?”,烦了木然道。 “嗯”,潇潇连连点头。 “看来我不动家法是不行了”。 潇潇大义凛然,“为了郎君身体,妾誓死不从!”。 烦了捂住脸,守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婆娘竟然被戒了色,这你敢信? 本想写道奏书,让老李赶紧把那老家伙再派来说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再想想又实在开不了口,人老李病的都快不行了,还上奏书给他:你赶紧把那御医再派来一趟,跟我婆娘说说,我的病不耽误上床,这…… 还是忍忍吧。 “郎君,你看这是锋儿新写的字”。 烦了接过来看了一眼,又看看安静坐着的儿子,“不是说明年再开蒙的嘛?”。 潇潇道:“阿翁闲来无事教了几个字,锋儿学的快的很”。 “对了,武相呢?怎么不见出来?”。 “让人做了些小木片,每天往上写字……”。 烦了明白了,在做教具,“我看看去”。 “郎君”,潇潇忙阻止道:“外边冷,不能受风寒”。 “我……”,烦了无语,摇摇头去逗孩子,锋儿确实很乖,可乖孩子真的不好玩啊…… 一个婢女匆匆进来道:“郎君,墨郎君回来了”。 烦了一喜,起身道:“阿墨,进来!”。 阿墨应声而入,上前行礼,“阿塔”。 “嗯”,烦了上下打量他一眼,“好,回来就好,那个……红叶姑娘呢?”。 阿墨去到门外,很快拉进来一个姑娘,年约二十上下,鹅蛋脸,单眼皮,高鼻梁,样貌秀丽,身材紧致窈窕,是个不错的女子,单看相貌,与唐人无异。 (羌人是一个泛称,生活在西部的许多部落被统称为羌人,关于古羌人的资料颇多,这里不做赘述。另提醒兄弟们一句,汉族是多族融合而成,从未停止过吸纳融合其他族群,所以根本就没法去计较什么血统,再加上不断的迁徙和融合,某种意义上,汉族根本就没有纯血统这个说法。其实我们熟知的藏,蒙,回等也都差不多) “这便是阿塔,快行礼”。 因在家里,烦了未戴软帽,一头红发格外醒目,红叶好奇的看一眼,跪到地上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父亲”。 “哎!”,烦了高兴的答应,“快起来吧”。 二人并未成亲,叫父亲其实不合适,可红叶都已叫了,总不能不答应。阿墨又带她向潇潇行礼,一声母亲让武娘子心花怒放,拉起红叶去里屋说话。 阿墨低头坐着有些拘谨,“阿塔,辜负你的心意了……”,他知道烦了希望他娶一个正经的唐人女子,哪怕身份低贱些都不要紧,可兜兜转转他却带回一个羌人。 “别胡说,红叶不错”,烦了道:“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心里欢喜就好,我跟文饶说了,让他认红叶个本家从女,落籍也方便。 大宁坊那边的院子收拾好了,待会你陪红叶过去,明天你们把事办了,没请许多人,就让思黯,文饶他们几个熟悉的过来,贵妃和太子可能也来,再就是咱们自己人热闹一番,还住你原来的院子……”。 “阿塔……”,阿墨眼圈有些红,“真的不用,你能点个头,红叶就满足了”。 烦了摸了他头一把,笑道:“傻小子,你是我儿子,婚事哪能马虎,你既不愿大办,便也依你,可该有的礼节不能少,免得红叶委屈。成亲后便是丈夫,红叶要仰仗你过活,行事要惜身……”。 听着他絮絮叨叨,阿墨眼泪终究流了下来,却只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烦了继续道:“你在陇州先给李佑干个副手,忙完你那一摊也帮他看着点,以后红叶……她愿住哪里?”。 阿墨犹豫一下,说道:“阿塔,红叶想跟我去陇州……”。 烦了点点头,叹道:“我猜她也不愿住在这里,跟你一起去也好,小两口该住一起,你在那边置办个好些的院子,莫要委屈了人家,钱不够用就去找月儿……”。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爽利人,不屑于家长里短的絮叨,后来发现并不是。 十一月十六,阿墨成亲,外来的宾客虽然不多,但场面很热闹,烦了端坐在主位接受新人大礼,笑的合不拢嘴。 他还不时看向身边,“你看,阿墨成家了……”。 小说 第82章不能动怒 阿墨说自己遇到危险,是红叶救了他,事实却相反,是红叶遇到危险他出手搭救,在部落里住了几天,两人一见钟情,因为红叶的羌人身份,怕烦了不同意才编了个瞎话。 红叶是个好女子,长得好,性情淳朴善良,手脚勤快,对阿墨的爱恋从不掩饰,可她确实不适合住在长安,也不适合住在后院。启程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二,早些回去也好,等到腊月更冷,路上也少吃苦头。 阿墨曾担心他会不接受红叶,月儿也担心过,结果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爷俩还挺投缘。 “我应该叫你阿塔还是父亲,还是爹爹?”。 “呃……”,烦了想了一下,“叫爹爹吧,爹爹亲”。 红叶认真道:“爹爹,我听部落的人说起过你,他们说你是天神转世,最怜悯诸部胡人,阿墨也这么说”。 烦了挠挠头,关于自己到底是什么转世版本很多,“我不是什么转世,我是阿墨的阿塔,是你的爹爹”。 “嗯,爹爹,你跟我们去陇州吧,我给你做饭”。 “我这里还有事呢,等有空再去吧”。 “爹爹,阿墨什么都会做,什么都知道,他说都是你教给他的”。 “是他自己学的,红叶,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做危险的事,如果他不听就跟他说,是我让你管着他的”。 “好!”,红叶笑着道,“没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怕你不喜欢羌人”。 “羌人和唐人都一样,很久之前是一家人,将来也都是一家人”。 红叶边走边道:“我和阿墨说去”。 她刚离开,巧儿走了过来,“郎君,我跟你商量个事”。 “商量事?”,烦了意外的看着她,“好啊,你有什么事跟我商量?”。 ”我想跟阿墨郎君去陇州”。 “你?去做什么?”。 巧儿认真的道:“月娘子山南海北都去过,瑶娘子也去过许多地方,连大娘子都去过洛阳,我还没出过长安城呢”。 烦了刚要点头,却又有些懵,没搞懂她这是什么鬼才逻辑,“你……还有别的理由吗?”。 巧儿点点头道:“我跟红叶娘子说好了的,她愿意我去”。 “呃……”,烦了眨眨眼,这倒不意外,这丫头干啥啥不行,但她跟谁都能合得来,跟红叶说得上话也不奇怪。 “还有别的理由吗?”。 巧儿再次点头,“月娘子也答应了”。 “奥,那就去吧”。 “多谢郎君”,巧儿高兴的扭头就跑,到门口时毫不意外的绊到门槛,“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烦了一咧嘴,问道:“没事吧?”。 “没事!”,声音已经远去。 可能是从小摔习惯了,巧儿的身体相当皮实,摔的多重都没事,偶有青紫也能很快恢复正常,这也算一大特长吧。 论对阿墨的了解,烦了自认不如月儿,她既然让巧儿去,应该是阿墨对她说过什么。也好,巧儿年纪不小了,跟阿墨是个不错的归宿,没心没肺的也能跟红叶合得来。 十一月二十二,阿墨带着红叶和巧儿离开,烦了扼腕长叹,“唉,儿子走了,过年也不能再跳舞了……”。 护院头领兼亲兵队长小玖走进来,“爷,你叫我”。 “嗯”,烦了道:“挑二十个步战好手,准备好器械。再挑十个骑术好的,熟悉下去武扬寨大营的路,在前院等着,我有用”。 “明白了,爷!”,小玖快步离开。 月儿好奇问道:“哥,有事?”。 烦了道:“没什么事,提前准备一下”,看左右无人,招手道,“过来”。 月儿从来不在意有没有人,笑着跨坐到他腿上,搂着脖子道:“哥,我看你气色比从前好多了”。 烦了紧紧抱住她的腰肢,闷声道:“这就是生憋的,月儿,你们是不是想玩死我?”。 月儿觉察到身下异样,扭动缓缓腰肢,趴在他耳边低声道:“哥,要不咱俩去里屋?我跟你……”。 “走!”,烦了大喜。 月儿却咯咯笑着退开,“那可不行,要御医看过才好”。 烦了泄气的瘫在椅子上,痛苦的摆摆手:“你个妖精快点走吧,别再逗我这个可怜人了……”。 月儿瞥一眼那个帐篷,笑着道:“哥,再忍几天,等御医给看过,我陪你好好耍”。 烦了翻个白眼儿,“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袁七娘忽然走进来道:“郎君,太子殿下来后院了……”。 “什么?他还敢来!”,月儿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烦了正半躺在椅子上,忽然发现袁七娘眼神不太对,忙不迭的坐直,干咳一声道:“那个……锐儿呢?”。 袁七娘红着脸,低声道:“跟瑶娘子在西院……郎君,要不跟瑶娘子说说……”,她听过烦了和贵妃说话,知道御医的话是怎么回事,看烦了这样实在可怜。 这场景有些尴尬,烦了厚着脸皮道:“她心小,先这么着吧,没事”。 外边传来表弟的叫声,“月儿,我找咱哥真有正事,不耍那个球了,再也不耍了”。 月儿道:“再领我哥乱耍,永远别进这个院子!”。 “不是……是咱哥带我耍的,不是我带他……”。 “郎君”,袁七娘小声道:“郎君若是不嫌弃,奴愿意……”。 烦了苦笑道:“七娘,那天我跟你说过了,我没做什么,不用报答,以后不要这样了”。 袁七娘点点头,低着头离开,有眼泪滴落。 烦了一愣,袁七娘毕竟是个女子,厚着脸皮一再自荐枕席,自己一再拒绝,好像伤人自尊了…… 表弟终于获得了进来的资格,与七娘擦身而过发现不正常,狐疑看她一眼又看烦了神情复杂,疑惑道,“哥,你刚才……跟她……”。 烦了脸色一沉,“我什么都没做!”。 “拿她怎么哭着走了?”。 “我……”,烦了语塞,竟不知该怎么解释。 表弟沉痛的道:“哥,你叫我娘一声姑,咱俩就更不用客套了,不是我说你,睡了就睡了,咋还不承认呢?”。 烦了大怒:“你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滚蛋!”。 “有!”,表弟忙道:“正事,下月初十我娘生日,邀你和月儿进宫去耍”。 烦了点点头,正好得去看看老李,“上回来那个白胡子御医,你让他赶紧再来一趟,我这还伤着呢,月儿和潇潇都不让我出门,怎么进宫?”。 “这事我说了不算,得跟我爹说……哥,我新得了一个舞姬,那腰软的,你是没看到,往哪边折都行,你要不要?我明天让人给你送过来……”。 看他又要跑火车,烦了忙打断他,“近来干嘛了?”。 “看奏折呗,还能干嘛?每天都看,一摞一摞的,看的我头晕”。 烦了点点头,老李正在抓紧时间教儿子,“我教你的东西没忘吧?”。 “没有,我爹还夸我呢”。 “算你识相……”。 表弟走后烦了一天天的苦等,盼星星盼月亮到了腊月初二,白胡子御医终于来了,在月儿和潇潇关切的目光中,一番望闻问切。然后说道:国公伤情恢复的不错,可以出门走动,但是不能剧烈活动,不能车马劳顿,不能生气动怒…… “慢着!”,烦了急了,怎么还是这一套,“白先生,我这能不能……那个……同房?”。 老头儿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国公伤情恢复的不错,可以出门走动,但是不能剧烈活动,不能车马劳顿,不能生气动怒…… “闭嘴!我是问能不能睡婆娘!”。 “告辞!”,老头儿起身就走。 “站住!你先别走!”,烦了大叫着伸手去抓他,却被敏捷躲过。 潇潇等人忙扶住他,“郎君不要动怒,身子要紧……”。 “郎君,万万不能生气……”。 “哥,还是再……”。 老头儿说完台词,飞也似的回宫复命去了。 第83章不能流血 烦了百分百确定,老头儿就是受老李指派而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可问题是月儿她们坚定的认为御医医术高明,为了郎君的身体着想,非要宁可信其有。 潇潇还好,基本安静的坐着,月儿却每次来都要逗他,然后再坏笑着离开,瑶儿不忍郎君痛苦,想给他一些安慰,殊不知这安慰让他更难受。可怜的大师一向自诩有经天纬地之能,对这事竟然束手无策,从洛阳回来整整两个月,再也没尝过肉味儿。 “唉……怎么会这样的?我要这铁棒有何用……”。 刚唱半句,袁七娘正好进来,留下一个哀怨委屈的眼神又低头离开。 “这……”。 好不容易撑到腊月初十,早早的就和月儿坐上马车去往皇宫,他还从来没这么积极过。 月儿蜷缩在他怀里,低声道:“哥,各处没有异常,李正的人也没打听到什么”。 她在郭家和几家大人物都埋了人手,虽然地位不高,但探听个消息够用,城中街头网络已颇具规模,两边都没什么动静,证明还算安稳。 “嗯,什么都不用做”。 月儿犹豫一下,问道:“哥,李恽……”。 李恽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二皇子,老李活着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无论谁对皇位更替有想法,他都是最合适的那杆大旗,也是目前看来唯一还能对表弟有威胁的人。 烦了摇摇头道,“别动他,没必要,白惹一身麻烦”。 李恽这家伙其实蛮悲剧,母亲是个普通宫女,没手段没势力,被姑妈打压成了小透明,他本人性情温和低调,上边有太子哥哥,下边有表弟,皇位跟他毫无关系。 偏偏当太子的哥哥病死了,老李出于种种考虑想立他,吐突承璀等人在老李默许下帮他造势,结果争储失败,表弟当了太子,可两边的梁子已经结下了。 烦了等人回来的时候,吐突承璀等人还在打着他的旗号对抗贵妃派,老李则在中间玩平衡。自始至终这位二皇子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老李有想法的时候他还是皇子,在表弟做太子后,他就只是个傀儡而已。 再后来表弟的太子之位日渐稳固,吐突承璀等人失势,老李也不玩平衡了,李恽的苦日子来了,每天活的战战兢兢,到如今老李身体不行了,表弟登基在既,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野心家搞事,必定还要把他拉出来,如果没人搞事,表弟当然也不会喜欢他。 从富贵王爷一步步混成了瘟神,自始至终他都只能被动接受,说白了,他的悲剧就是他爹一手造成的,从老李有意立他为太子就注定了。 月儿的意思是让他病死,一了百了,可烦了不想那么做。 进入大明宫,至后宫门口,贵妃步辇早已等候,这是独一份的待遇。与烦了越熟悉,越知道他对月儿的宠溺,姑妈可是个情商很高的人。 月儿刚上辇,魏从简带着御辇赶了过来,讨好道:“陛下惦记国公身子初愈,让奴婢来接国公”。 烦了推辞道:“多谢陛下关爱,我已痊愈,乘坐御辇于礼不合”。 魏从简低声道:“国公爷,陛下说了,一定要坐”。 烦了点点头,“如此便逾越了”。 御辇前行,无数人在交头接耳,老李当然知道他身体没问题,派御辇来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给他增加威望,以方便他在关键时刻行事。 到紫宸殿,跟了魏从简入内,“国公爷,陛下近来日夜都在后殿”。 “嗯”,烦了几不可闻的应一声,看来老李身体是真的不行了。 进到内殿没等行礼,老李先道:“烦了,近前来,你们都下去”。 烦了去到近前,老李比他预想的还要苍老虚弱,头发大半花白,气息短促,腰身佝偻,仿佛垂垂老朽,可他才四十四岁…… “陛下……”,烦了声音有些哽咽,用力咽了口唾沫,又道:“陛下,御医和道长怎么说的?”。 作为臣子,打听皇帝的身体情况是大忌讳,但老李并不以为意,指了指旁边,“坐,坐下说”,地上有个蒲团,烦了一屁股坐在上边。 “老神仙云游去了,当初说好的三年,朕不能说话不算数”。 烦了点点头道:“三年前方士柳沁图谋不轨,幸亏陛下慧眼如炬,以道长挫败其惑人伎俩,如今道长云游而去,也算圆满”。小说 老李眉头微皱,他早就明白自己是被柳沁耍了,烦了费尽心机引虚清子替换柳沁,就是在救他的命,也给他保留了体面。到如今,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此事也终究要有个说法,烦了的意思是:皇帝没有嗑过药,识破了柳沁的诡计,用虚清子打败了他。 “是这样吗?”。 烦了认真的道:“陛下,就是这样的”。 老李摇摇头叹道:“自欺欺人罢了”。 烦了倔强的道:“事情就是这样的,陛下为天下人呕心沥血,不能任小人抹黑”。 老李皱眉道:“总会有人议论……”。 烦了道:“天下人记得陛下的功劳,没凭据的闲话不用在意”。 老李点点头叹道:“罢了,随他们议论吧……御医说朕还能活两年,朕估计,还能有半年寿数”。 烦了点点头没说话,殿内一阵沉寂。 老李低声道:“烦了,桌上有一道诏书,还有一块令牌,你走的时候带上,朕若去的急,你进宫助恒儿登基”。 烦了点点头,“陛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太子一定会登基为帝,也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嗯”,老李拍拍他的肩膀,“朕信你……”。 手在肩膀上忽然停住了,烦了抬头一看,老李竟然双目紧闭,身体正摇摇欲坠,忙起身扶住他,“陛下!”。 “不要喊……朕躺下歇歇就好……”。 扶他躺在御榻上,老李面色蜡黄,胸口急促起伏,手却抓住烦了的胳膊没放开,过了好一阵才渐渐平缓下来,脸上满是汗水。 烦了给他擦擦汗,“陛下,让御医来……”。 “不用”,老李慢慢睁开眼睛,指了指身边,“坐,坐下说……”。 “烦了,贵妃跟朕说了……做得好”。烦了稳住郭贵妃,不让她病急乱投医,这让老李深感欣慰,若是让郭钊等人都掺和进来,会把简单的事搞得复杂。 烦了道:“太子登基,名正言顺,不需外戚多事,更不需流血”。 “对!”,老李用力抓住他的手,直直看着他道:“不流血!不能流血!”。 烦了道:“我知道陛下担心什么,陛下放心,不会的”。 老李放松下来,说道:“好,如此便放心了……去吧,今天是贵妃寿诞,多宽慰她,她愿意听你说话”。 见他双目渐渐沉重,烦了起身道:“陛下歇息,臣告退”。 将诏书和令牌放到怀里,正待要走又忽然想起那事,重新凑到御榻前低声道:“陛下,还一个事儿……能不能让御医再去我家一趟……”。 老李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是这么回事儿……”,烦了干咳一声,硬着头皮道:“御医要我静养……月儿和潇潇她们当了真……不让我那什么……”。 老李的神情由疑惑变为惊诧,又变成嫌弃,“烦了……你……你也算个男人”。 这话实在太伤人了,烦了被捶的满脸纠结,他也不愿提,可不提真不行,总不能老戒色。 “陛下,她们不是……都是为我身体着想,也不好用强嘛……你还是让那老头儿再去一回,就说……就说不妨碍那什么……”。 “去去去”,老李闭上眼睛摆摆手,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烦了无奈,只好离开,“那我先走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道,“陛下,你可千万别忘喽……”。 “滚!”。 “哎”,走出后殿,看到吐突承璀,又嘱咐道:“大监,陛下有事交代,让你进去”。 看他远去,吐突承璀进到殿内,低声问道:“陛下,舍人说有事?”。 老李道:“你让御医……没事!”。 第84章被利用的姑妈 太宗皇帝开了个坏头,几乎每次皇位更替都搞得乱糟糟的,老皇帝死的不明不白,小皇帝上位不清不楚,这事实在是不光彩。能安排好身后事,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重要的加分项,老李煞费苦心,想给自己画个完美的句号。 烦了就是经过考验后选定的人,他怀里有一道传位诏书,还有一块龙纹金牌。老李做事够绝,他怕自己突然挂掉来不及交代后事,干脆给了这两样东西,就算有意外发生,烦了也有手续支持儿子登基。 来到姑妈寝宫暖阁,人不多,除了月儿,表弟和几个婆娘儿子,几个公主,还有许久未见的小仲。 “贵妃娘娘”,烦了上前行礼。 “行的哪门子礼?”,贵妃沉着脸不悦道:“叫姑!”。 烦了一愣,上回说私下里叫的,今天这场合不太合适吧,再说你这么暴躁干嘛?可命令不好违背,众人注视下,硬着头皮叫道:“姑”。 “嗯”,姑妈伸手一指,“坐”。 是右手第一个位置,左边第一当然是表弟,小仲这个亲侄子在表弟下手,这个安排可不太正常。 酒宴开始,美酒佳肴,美女歌舞,一切都按部就班,暖阁里欢声笑语,却又处处透出虚假。姑妈明显无精打采,所有人都不敢放肆。 看她眼睛中有血丝,神情焦虑,烦了目视月儿,她却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酒宴很快进入尾声,贵妃道:“恒儿带他们去少阳宫耍吧,烦了来陪我说说话”。 表弟招呼着众人去了,烦了则跟着姑妈去往后边,到了内间,宫女给脱去外面宫装。郭贵妃揉着眉心道:“准备几样酒菜过来,都下去吧”。 烦了搞不懂她为什么刚吃完又要吃,却也只能老实等着,姑妈明显有话要说,时间不长,酒菜上桌,屋里就剩俩人。 姑妈示意他坐,先自斟自饮一杯,皱着眉头道,“烦了,李恽与李光颜有联络”。 烦了眉毛一挑,“谁告诉你的?”。 这语气有些生硬,但郭贵妃不在意,仍皱着眉道:“大兄无意中探听到的,让人送来密信,烦了,不能不防啊”。 李光颜是当朝枢密副使,大权在握,而且是威名赫赫的军中宿将,他跟李恽有联络,这个消息让她寝食难安。 烦了略一沉吟,说道:“消息是假的!”。 姑妈摇摇头道,“是大兄的人探听到的,不可能有假”。 烦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无论谁探听到,消息都是假的,李光颜和李恽没有瓜葛”。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烦了神情坚定的看着她,“姑,在淮西的时候我就与李光颜熟悉,从淄青回朝时更是每天一起吃酒,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他不会做这种傻事”。 姑妈心下稍定,却又眼巴巴的看着烦了道:“可是……人是会变得,他们万一有联络怎么办?若是引兵进宫……”。 烦了心中暗叹一口气,至亲才是骗人最狠的。 李光颜绝对称得上老李的铁杆忠臣,而且一直很谨慎,他现在高官得坐,有什么理由去跟李恽混在一起?那明摆着就是取死之道。 烦了敢肯定,这个所谓的内幕消息就是郭家拿来吓唬姑妈的,目的很简单,制造威胁,要的是拥立之功。 这个计策并不复杂,先把姑妈吓个半死,让她跟皇帝去吹风,不管老李信不信,心里都会有点犯嘀咕。 然后御史成群结队的攻击李光颜,他一个铁勒人,朝中没有什么人脉,本来就不太受待见,群情汹涌之下,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所有人都知道,老李最信任的臣子是烦了,李光颜与表弟关系一般,到了那个时候,老李很可能会选择宁可信其有,把李光颜贬出朝堂,他要么乖乖滚蛋,要么被逼反。 好了,舅舅帮外甥清除了一大威胁,有了拥立之功,待他登基之后,当然要封赏一番。 为家族谋取好处无可厚非,可郭家这两兄弟是利用了亲妹妹对他们的信任,实在下作,可怜的姑妈本来就重感情,心里正七上八下,哪能想到自己的亲哥跟她玩套路。 等不到他回答,姑妈又去一杯杯灌酒,烦了一时有些为难,若放任郭家兄弟,李光颜很可能得死在莫须有,实在是冤。若把事揭开,姑妈未必能相信自己,而且离间至亲殊为不智,后边会很麻烦。 眼见她神色焦虑的不停喝酒,烦了有些于心不忍,姑妈这人不错,对娘家更是照顾,没想到竟被亲哥哥利用…… 伸手把酒壶按住,“姑,别喝了,你坐着别动,我给你按按”。起身走到她身后,两手按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别动,没事的”。 姑妈身体一紧,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 “姑,别紧张,都是小事而已,别说李光颜跟二皇子没瓜葛,就算真的有,我杀他们也如杀鸡一般,你信不信?”。 “嗯,我信”,姑妈对于烦了的手段从不怀疑。 烦了帮她按摩头部肩颈,让她渐渐放松,“可咱们不能直接动手,若是见了血,表弟登基就不好看了,会有人说他迫害忠臣,残害手足,这名声可不好。 你看这样行吗?我去找李光颜,如果他与二皇子有来往,我让他滚的远远的,他若不听劝,我便除掉他。我去见李恽,他瞒不过我的眼睛,如果他心里有鬼,我让他死的无声无息,你信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姑妈闭着眼睛有些犯困。 烦了扶她去到榻上,帮她盖好被子,坐在旁边缓声道:“你闭上眼睛听我说,都是些小杂鱼而已,不值得你放在心上,你太累了,应该睡一觉,做一个漂漂亮亮的贵妇人,把烦心事都交给我,我给你料理干净”。 “嗯……”,郭贵妃应声。 烦了用舒缓的声音道:“等明年春暖,我陪你去城外耍,不住行宫,就住在农庄里,看嫩绿的柳枝,成行的庄稼,还有欢快的孩子们,我陪你去河边钓鱼,在草地上放纸鸢,花红草绿,暖风醉人……”。 郭贵妃迷迷糊糊的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谁说只有小孩子才能耍的?你换一身普通妇人的衣裳再去,没人知道你是贵妃,然后你就可以坐在草地上,可以躺下,也可以闻着青草香美美的睡一觉,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只会偷偷的议论,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 等你睡够了,就捡些柴草烧麦穗,烧熟了拿手一搓,又香又甜,脸上会沾染一点草灰,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你是谁,睡吧,明年春暖了就去…… 我猜你没骑过马,我给你牵马游玩,还可以去划船,可以去爬树,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做你从来没做过的事,睡吧,睡醒了就去……”。 看着她沉沉睡去,眉头舒展,烦了站起身微微摇头,贵妃,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各种情绪交织之下都特么神经衰弱了。 离开暖阁,他没有去找月儿,而是直接离宫去往澧王府,李恽见到他时满脸都是绝望,烦了只是端详了他一阵,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本打算警告他两句,想想还是算了,别再给吓死。 第二天又把李光颜叫到家里聊了一阵,李光颜回去就上了请求外任的奏折,却被老李叫去一顿训斥:老老实实干活儿,瞎起什么哄! 皇帝拖着病体训斥,这便是爱将的待遇,李大将军圣眷依旧。 烦了苦等三天,白胡子老头儿还是没见踪影,姑妈却来了。 第85章又到年末 李光颜和李恽当然不会有联络,烦了走个过场就算交代过去了,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没得到解决。 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他这运气好像总是乱七八糟的,以前的事先不说,那天明明跟老李说的很清楚了,白胡子老头儿就是不见踪影。 正暴躁着,姑妈来了,刚行完礼她就命闲杂人等全部退出,宣称有要事与大侄子商量,然后就脱掉宫装躺到烦了榻上,打了个哈欠道,“烦了,来,陪姑说会儿话”。 烦了直接亚麻呆住了,“姑,这……不太合适吧?”。 “你磨蹭什么?我这几天都没睡好,快过来!”。 烦了更有些懵,这…… 姑妈已经闭上眼睛摆好了姿势,“来吧”。 烦了无语,“姑,你还是先起来吧,这真不合适……”。 郭贵妃道:“烦了,我就想踏实睡会儿,就像那天一样”。 烦了想告诉她,你一个中年妇女,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甚至还有更年期,失眠是正常的,再说你个贵妃往这一躺,若是传出去,我全家都完了…… “奥,对,要先按”,姑妈坐起来背对着他,“快点的”。 烦了边给她按摩头颈,突然有些迷茫,我这算不算陪睡的? “姑,那两人我见过了,都没事,老实着呢,代国公的人可能是误会了”。 “嗯”,姑妈已经昏昏欲睡。 烦了心下一动,说道:“姑,你回去跟那个白御医说一声,让他再来我家一趟”。 “来干嘛?”。 “来……给我看看,跟潇潇她们说……”,突然卡住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https:/ 姑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半截,却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陛下都跟我说了,哈哈哈哈……”,堂堂国公被戒色,简直匪夷所思。 烦了无语,老李个破嘴就没个把门的。 姑妈叹道:“烦了,你啊……真是个怪人,也是个好男人”。 烦了苦笑着摇摇头,“姑,我真不是好男人,你都不知道我对不起多少女人”。 姑妈躺在被窝里打个哈欠,“说说,你都对不起谁?”。 烦了想了下,叹道:“仔细想想,我哪个都对不起……”。 他没有再说话,姑妈也没追问,时间不长她便睡了过去。 绝大多数失眠都来自紧张和焦虑,她需要的其实不是谁哄她,而是一些安全感。 坐了一阵,来到外屋,王守和几个婢女都在安静的站着,示意她们坐下等,开门走了出去。 天灰蒙蒙的,正有细碎的雪花飘落,地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信马由缰的踏雪而行,不多时来到后院池塘边,却发现中间亭子里竟然有人在坐着。 好奇过去一看,却是袁七娘,只穿了贴身短袄,正靠着柱子一动不动,身材倒是显出来了,冷也是真的冷。 “七娘!”。 “奥”,袁七娘回过神,忙起身行礼,“郎君”。 烦了怒道:“你傻了,大冷天的坐在这里干嘛?”。 袁七娘低声道:“奴不冷”。 烦了忽然想起了米拉,皱眉道:“滚回屋里去!”。 袁七娘低声道:“郎君既不要奴,还管奴冷不冷……”, “你说什么?”。 袁七娘抬起头大声道:“郎君既然不要奴,还管奴冷不冷做什么?”。 烦了还真没听她这么大声说过话,看她脸色冻得青白,泪水还在眼眶里打着转,问道:“我……我怕你冻病也错了?”。 见她直愣愣的不说话,脱下披风给她披上,她却用力推开,“我不要!”。 “好好好”,烦了点点头,“那你在这冻着吧”,说罢举步便走。 走出几步发现她竟真的一动不动,只好又回来道:“那个……七娘,你跟我说说,我怎么惹到你了?”。 袁七娘却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好!”,烦了将披风给她包上,“今天在这个亭子里没有主人和奴婢,有话你就大胆的说”。 这次袁七娘没推开,裹着披风一动不动。 烦了道:“你不说我可走了”。 袁七娘低声道:“郎君,你是不是嫌弃我跟过李师道?”。 “没有”,烦了道。 “你就是嫌弃!”。 烦了笑道:“我真的没有”。 袁七娘鼓足勇气道:“那你怎么不要我?”。 烦了一愣,一时竟没想起该怎么回答。 袁七娘又道:“我长得又不差,也不要名分,你为什么不要我?”。 烦了努力想了一下,解释道:“七娘,你看,我已经有月儿,潇潇和瑶儿三个婆娘,还有一个在西域等着,你觉得我再跟你……合适吗?”。 “为什么不合适?我又不要名分”。 烦了道:“这不是名分不名分的问题……是你可以不要名分,我不能不给,若是不给,我成什么人了?可我又不想再多个女人,好像不对……我是说你不要名分我也不能睡你……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因为你想报答我……那个,主要还是不想再多女人了……实在是不像话,我也顾不过来……就那个意思,这么说你明白吗?”。 袁七娘摇摇头,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烦了用力挠挠头,“算了,不说了,说不清楚”。 姑妈睡了半天,心满意足的离开,还把全套被褥都给卷走了。 烦了跟袁七娘解释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不睡她,其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但她确实高兴了一些,也算没有白费力。 白胡子老头儿在第二天来到院子,宣布大师的身体已基本痊愈,某人终于解开了封印,当场流下了激动的哈喇子。 这个故事深刻证明了两个道理,第一,哄女人睡觉还是有好处的,第二,夫人路线有时候真的好用。 随着一场大雪,元和十六年走到了年末,这个年对于安西大院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们那个不靠谱的家主终于靠谱了一回,至少人在家里,这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为了弥补近两年没在家过年的错误,烦了宣布,自己将永久退出舞坛,将机会让给年轻人。 第87章开除代课老师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去洛阳跟潇潇浪的飞起,回来受伤后就被戒了色,最后虽解开了封印,但三女已约定同盟,为了郎君健康必须进行严格规范,大师从此陷入半饥半饱的状态之中。 新的一年开始,万物复苏,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出正月后月儿出发,她要去江南开疆扩土,使安西钱庄完成一统江湖,烦了其实也想去,无奈老李那边实在不敢离开,只能作罢。 “平安还小,留他在家吧”。 月儿慵懒的俯在他身上,手指不停的画着圈,“坐车坐船,累不到他,跟了去长些见识,也跟我做个伴”。 烦了只能点头,其实跟别的都没关系,她就是不想把平安交到别人手中,“月儿,别着急,别冒险,事做完就回来……”。 “哥”,月儿抬头笑道:“你从前不这样的,怎么变得开始絮叨了”。 烦了抱住她叹道:“老了呗,我比你大这么多岁,等再过些年,我老的不成样子了,你还是漂亮的小娘子呢”。 月儿看着他满是痴迷,“哥,你一点都不老,还跟当初一样……当初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心疼我,所以一点都不害怕,哥,其实我挺想死在你手里的……”。 烦了用力拍了她一下,“胡说八道,不要轻易说死啊死的,不吉利”。 “你也常说的”。 “我说没事,你不能说!”,烦了用力抱着她,“月儿,这次再回来,哪都别去了”。 “嗯”。 俩人抱了一阵,烦了低声道:“月儿,明天你就走了,咱们再……”。 “那可不行,都说好的,不能坏了规矩”。 “咱俩不说没人知道”。 “不行,发过誓的”。 “你们因为这个发誓?”。 “就得发誓,不然都架不住你哄”。 烦了无语,你们可真行。 月娘子带着平安公子出发了,随行一百多人,前呼后拥十分威风,第二天,小学堂正式开始授课。 这个小学堂的开办十分不易,别的倒好说,主要是烦了和老武的办学理念严重冲突,分歧大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比如老武的意思是教烦了四个儿子,平安不在就教三个。烦了则统计了院里的孩子,够年龄的有二十多个,都不是外人,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干脆就一起教算了,孩子们在一起也开心。 老武认为上学就要有上学的样子,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得该怎么上课怎么上课,文武各半天。烦了认为孩子太小,最多上半天课,隔五天再给放一天假好好玩玩。 老武认为应该学儒家经典,按书上一句句来。烦了则认为这么小的孩子学个鬼的儒家经典,教几个简单的字和算数就够了,还要带孩子玩个游戏什么的…… 经过数轮艰苦谈判,谁都说服不了谁,老武准备收拾包袱走人,烦了则公然开始叫杨松,还是经潇潇再三调解,双方最后才终于达成一致。 小学堂开在前院,老武由老师升级为校长兼老师,另聘请了两位先生作为副手,武课老师则由在宫里当差的老兄弟轮流担任,至于杨某则任代课老师,每天去上一节课,教授兵法韬略。 本来挺好的,杨老师的课深受同学们欢迎,可仅仅过了七天,武校长大发雷霆,坚决要把他开除出教师队伍。 “潇潇,他就不是去教孩子们的,每天就带着疯玩,还弄了个球,带着孩子们满院子跑,谁追上就奋力踢一脚,然后再追……”。 “武相,你不懂别乱说,那是足球,我是带孩子们锻炼身体,操练阵法……”。 “你那是阵法吗?一窝蜂的追着球踢,一会儿功夫摔哭了六七个!”。 烦了道:“潇潇,这事儿得说清楚,虽然有几个摔跤的,但松儿膝盖肯定不是踢球摔的,跟我的课没关系”。 老武大怒:“跟你没关系?上完你的课就是我上,松儿膝盖还在出血呢,你摔也就摔了,竟然不吭声,裤子都跟肉粘到一起了,我让人去找郎中,你给生扯下来的!”。 “就……就指甲盖那么大的皮,松儿就哭了两声,那肯定不是在我课上摔的,是下课以后……”。 “住口!你不许再去学堂!玩你的球去!”,老武摔门而去。 “哎,你咋还骂人呢”。 “噗嗤”,潇潇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烦了瞥她一眼,“怎么,你老公被炒你高兴?”。 潇潇对他偶尔冒出的新词汇早已免疫,抿嘴笑道:“我看阿翁近来精神好多了”。 烦了将她拉到自己腿上,“不光精神好,火气也大了不少,竟然还想开除我,我还有很多好玩的……阵法,没教孩子们呢”。 潇潇跨坐在他腿上,搂着他脖子笑道:“郎君,你教的那是阵法吗?”。 烦了手伸进衣服里,“当然是阵法,以为我纵横沙场这么多年是浪得虚名的?”。 潇潇俯在他耳边小声道:“郎君,月儿出门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城去耍?”。 烦了精神一震,武娘子的功夫在狭窄地方施展不开,上回惜败,如今自己状态正好,得约个地方跟她再切磋切磋,“过几天,等天暖和一些咱就去,让你再领教领教我杨家家法”。 潇潇脸要滴出水来,咬着嘴唇道:“郎君,我现在就想领教”。 烦了大喜,潇潇自从打通任督二脉,整个人都变了,月儿不在家让她更加勤奋,遂微微一笑,“这有何难?看贫僧法宝!”。 两口子正要纠缠,房门突然被推开,姑妈打着哈欠走了进来,摆摆手道:“你们继续看法宝,不用管我”,说罢直奔床榻。 潇潇忙起身行礼,手足无措的闹了个大红脸。 烦了苦笑不得,“姑,你这……不太合适吧”。 郭贵妃自顾脱掉宫装钻进被窝,闭着眼睛道:“也是怪,在宫里便睡不踏实,在这里便睡得好,你若没事便过来坐坐,与我说会儿话,听着你说话睡得更好”。 烦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来补个觉能理解,可你总这么硬闯真的好吗? 潇潇做个苦笑的表情退出,烦了只好坐在榻边,想了一下,说道:“姑,那个……我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没找太医看看?”。 郭贵妃侧过身枕着胳膊,忽闪着大眼睛道:“找过了,没用,怎么,不愿我来?”。 “不是”,烦了干咳一声道:“是那个……我和潇潇还有瑶儿,我们有时候举止亲密……你说,是不是不太合适?”。 姑妈无辜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们该怎样怎样就是”。 烦了差点摔到地上,用力眨眨眼,看看被随意丢在地上的华丽宫装,再看看被窝里的贵妇人,慢慢明白过来,跟情商智商无关,差别来自观念和习惯。 姑妈从出生就贵不可言,老早和老李定亲,十几岁进宫,从老皇帝到老李都在惯着她,后宫的人更不用说,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转。 她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一大群人伺候,在这里却是一个人,奴婢们自然不敢拦她,她没拿烦了当外人,也不认为闯进来有什么不妥,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打扰别人的概念,所以她的逻辑是,你们该干嘛干嘛,我不怪罪你们无礼。 烦了暗暗庆幸,刚才幸亏她进来的早,若再晚一阵子,还不知道闹出什么笑话。 “姑,是这么回事……”,烦了本想说我们白天也可能会干点什么,可这话实在是不好开口。 “什么事?”。 烦了抹把脸,“没事,你睡吧”。 郭贵妃闭上眼睛,“烦了,你像那回在宫里那样说话”。 烦了心中暗叹,真成陪睡的了。 第88章郭钊来访 观念这个东西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烦了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五年,许多东西还是固执的存在。姑妈四十多年一直是大唐的顶级贵女贵妇,早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从没想过自己也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再荒谬的事经历多了都能习惯,烦了很快就度过了纠结期,睡就睡吧,姑妈人不错,来睡个觉能咋的。 去过两次宫里看老李,好像还是那个样子,二月末的时候,他下旨加紧修建皇陵,并嘱咐削减用度,不要靡费过甚。同时下旨,赐崔群,杨于陵,田弘正,李光颜,死后陪葬于皇陵,加上早就答应的老武和老裴,得以配享皇陵的文武大臣有六人,这是皇帝给予老臣的肯定。 牛李等人来过几次,除了担忧皇帝身体,对朝中事都比较满意,大唐朝堂前所未有的稳定高效,都在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偶尔有些小争执也能很快平息,都不想去给皇帝添乱。 有的人平时不觉得多好,要失去的时候却又舍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老李快不行了,交到他那里的奏折越来越少,连平日里习惯喷人的御史都收敛了许多。 旭子和老裴正大张旗鼓的演武,还特地邀请了契丹,奚人和渤海人去看,这是大唐自安史之后第一次出关演武,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根据老裴送来的急递,已经有一些小部落派人私下里求见他,表示愿意遵从大唐的号令,他正派人勘察各地,准备设立榷场与诸部互市,为将来收复营州(辽阳,被奚人占领),重设安东都护府布局。 吐蕃丢掉会州后一直毫无反应,鲁豹正配合老郝清扫原州的残余,等原州会州连成一片,整个邠宁镇都将成为内地,到那时,秦州以北将要直面鲁豹,老郝和胡子三部的压力,再加上东部的阿墨和李佑,尚戒心很难睡的安稳了。 烦了给他们写去私信,提醒他们注意防备尚戒心反扑,胡子和李佑两部有关城倒不怕,鲁豹和老郝不要过于冒进,随时做好后撤准备…… 天气在一天天变暖,一场春雨后绿色铺满大地,除去厚重的冬装,孩子们跑的更加欢快。 杨老师精心组织了一场足球比赛,结果不算太理想,比赛期间摔哭了六个,因为都没进球,赛后又哭了八个,老武再次把他赶出了学堂,还怒斥他不着调,“带上你的球,出去!”。 老武不愧是宰相,气的胡子都飞起来了,竟然没说个滚字。抱着球离开小学堂,不禁摇头叹息,教育理念差距太大了。 去到马房系好围裙,拿起刷子叫道:“巴扎!又死哪去了!”,巴扎衔着马鞍过来,看到他的打扮,丢下鞍子站到旁边。 边给它用力刷着毛,细毛乱飞,忍不住吐槽:“叫你脏死”。 第89章留着睡吧 烦了等人自回京先住郭家,又入东宫,自始至终都是铁杆太子派,与郭家是亲密盟友,郭家也多次为其摇旗呐喊,助长声势。随着他征战各地,地位愈高,老李对他的倚重人尽皆知。太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皇帝,郭家很满意他这个盟友的战斗力。 皇权更替在即,京中风平浪静,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大好事,可别再搞这个变那个变了,消停的换皇帝吧。老李明确指定烦了主持这件大事,无论是功劳资历,威望还是圣眷,谁都争不过他,上下心服口服。 但拥立之功实在太丰厚了,新皇登基,大封功臣是惯例,郭家想分一杯羹。比如那个没根基没人脉的铁勒人李光颜,还有那个争太子失败的落水狗二皇子,真的太合适了。 将二人勾连的事告诉贵妃,狠狠吓唬她几句,让她跟皇帝吹风,然后御史开火,不会有人傻到帮那两人说话,得罪未来的皇帝亲舅,待事成之后,贵妃和太子那边就得给郭家记上一笔。 所谓浑水才能摸鱼,水却没能搅动起来,本以为那个家伙会隔岸观火的,他却把事压了下去,让计划胎死腹中。 进宫跟贵妃打听,她却说道:我不愿管这些烂事,你去找烦了说吧,我都交给他办。 郭钊彻底怒了,拥立之功,你杨凡吞了皇帝那边,还要占着贵妃这边,一口汤都不露。而且还挑拨的贵妃不依靠我这亲哥,让我这个太子的亲舅舅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照这么下去,等太子登基,郭家就只能随大流喝点残汤了。 所以他赶来安西大院,警告烦了:你不要胃口太大,别忘了,我是贵妃的亲哥哥,太子的亲舅舅,我们是血亲关系,你再得宠也只是个外人而已。 因为老郭和贵妃的关系,烦了一直对郭家另眼相看,他不反对表弟将来给郭家些好处,但不是现在放任他们瞎闹。 大唐皇位更替历来不太平,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老李对自己的信任无以复加,他要帮老李把句号画圆,让表弟风风光光的上位,也给后边的人做好榜样。 察觉郭家利用姑妈搞事的时候他确实生气,利用亲情就够下作了,还要构陷李光颜,逼死李恽。李光颜虽是铁勒人,却为大唐征战大半生,对老李忠心耿耿。李恽是老李的亲儿子,绝不能让老李临终还要经历这种惨剧。 所以他耍手段安抚住贵妃,快刀斩乱麻处理李恽和李光颜那边,将事情化解掉,虽然令郭家图谋落空,却也没有什么损失。 没想到的是,郭钊如此按耐不住,就为了多吃一口,竟然找上门来警告,或者说威胁。烦了不得不强硬的顶回去,若是服软,他一定会得寸进尺,还不知道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郭钊只说了一句告辞,然后便离开了。 烦了眯着眼睛思索良久,眉头越皱越紧,郭钊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透明人,真的有警告自己的资格,这件事是个死局。 现在老李还在,烦了正得信重,手中又有兵权,郭家没脾气。麻烦的是将来,将来的郭钊是太后的亲哥哥,皇帝的亲舅舅,就算没有拥立之功,他的影响仍然很大,就像他自己说的,血亲割不断。凭着与未来太后和皇帝的血亲,郭家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没人能动他们。 事情回到原点,不想跟郭家闹翻,就得任他们搞事,一旦闹翻,将来恐怕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表弟没登基的时候,烦了与郭家是一根绳上的盟友,表弟做了皇帝,烦了在郭家眼中再没有利用价值,盟友变成了竞争对手。 还一个选择是现在就借助老李把郭家搞死,以老李对自己的信任,应该不会太难。可姑妈最是重感情,肯定会维护娘家人,搞死郭家等于跟姑妈结下死仇,而表弟又是个妈宝男,那就要连姑妈带表弟一起搞死,卧槽…… 晚上到了瑶儿房里,他还在猛挠头,瑶儿来到旁边,低声道:“郎君,奴……今天身子不干净”。 烦了揉揉眉心把糟心事丢开,将她拥在怀里笑道:“无妨的,过些天再耍”。云九小说 瑶儿低声道:“郎君,不如……让七娘侍奉……”。 烦了歪头一瞥,西屋门外旁边正有个人影,回过头道,“瑶儿,她怎么跟你说的?学给我听,不要骗我”。 瑶儿看他神色不好,低头道:“七娘说……说郎君偷看她,喜爱她颜色,只是怕奴不喜,才不曾让她侍奉……郎君,奴不会不喜”。 烦了点点头,面色不变又道:“还有呢?还说什么?”。 “她还说……奴虽然得郎君宠爱,可总会年老色衰……到时情意就淡了,她说……她帮奴……”。 “固宠?”,烦了接口道。 瑶儿默默点头。 “还有什么?”。 “她还说……还说郎君是软性子,只要服侍了郎君,她便不会被赶出去”。 “还有什么?”。 瑶儿摇摇头,低声道:“郎君,七娘是个命苦的,一直用心照料锐儿,我看她是真心喜爱郎君,不如……”。 烦了问道:“瑶儿,你还记得在郓州土地庙外,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瑶儿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小声道:“奴忘了……”。 烦了点点头,叹道:“你个傻刺客,忘了就忘了吧,没事”。 瑶儿试探问道:“郎君,那奴叫她过来?”。 烦了斜眼看着那个影子,点点头道:“叫吧”,那影子迅速离开。 傻刺客美滋滋跑去西屋,“七娘,七娘,郎君答应了,快来……”。 时间不长,袁七娘进到屋内,烦了抬头打量着她,内穿小衣轻纱薄裙,看来是精心打扮过,不得不说,小娘们儿长得真好,相貌身材都是顶尖,只是脸色不太好。 “瑶儿呢?”。 袁七娘小声道:“跟锐郎君睡下了……”,声音有些发颤。 烦了仍坐在桌边看着她,袁七娘低着头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阵,他吐出一口气道:“把门关好,走,进被窝”。 他没说要吹灯,袁七娘也没问,帮他脱去衣服服侍躺下,又自己脱光钻进被窝,蜷缩在他臂弯处,静静待了一阵,说道:“今日与郎君做一回夫妻,便是死在郎君手中也不枉了”。 烦了将她脸抬起,笑着道:“说什么疯话呢?我都让你扒光了,拿什么杀你?”。 “郎君……奴……”。 “行了”,烦了打断她,说道:“方才我知道你在偷听,本想杀你的,想想还是算了,你也没有恶意,难得有个人对我施美人计,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还是留着睡吧”。 “噗嗤”,袁七娘破涕为笑,“郎君……”。 烦了拿手巾给她擦掉鼻涕,“这美人计让你给用的乱七八糟,也真是不容易”。 袁七娘静静抬着头让他擦拭,“郎君,奴没想害人,谁都没想害,奴就想让郎君疼爱”。 “嗯,这不就让你得逞了嘛,以后别跟瑶儿耍心眼儿,她跟你一心一意的,不要骗她”。 “奴没有骗瑶娘子,说的都是真心话”。 烦了点点头,“行吧,你好歹还是商量着来的,她那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一道闪电劈中天灵盖,不对啊,我是男的啊,怎么全是被动的? “七娘,要不你今晚先回去,明天我去求着你,你别轻易答应我,行不行?”。 七娘眨眨眼,想了一阵,猛的扑上来,“不行!”。 第91章出城 三月底,老裴的奏折送到长安,幽州军演武顺利结束,与诸部交流融洽,三处榷场已经选定,请朝廷委派官员管理征税。 这演武看上去没什么用,实际却是在告诉所有人,大唐已经完成了内部整顿,拥有了出兵塞外的实力,在不久的将来,辽西和草原又将出现大唐铁骑的身影。 契丹,奚人和渤海三大势力暂时还没有反应,众多小部落已经贴了上来,都不是傻子,现在正是投靠的好时候,大唐一向慷慨富庶,不打仗能做买卖,打仗能跟着捡便宜,赶巧了被大唐扶持一把,部落直接原地起飞…… 鲁豹和老郝清扫完了原州西部,各率几千兵马驻于秦州北部边界,在没有新的命令前,他们的任务是待在那里制造威胁。 胡子和朱勇部已经在制胜关一线安顿好,还发来公文讨要战马,李佑和阿墨也有同样的要求。安西军此前多在境内执行军务,此时却在边关,若只是守城步军勉强够用,可大唐想要战略主动,非需骑兵不可。 大唐已经缓过了第一口气,不是从前焦头烂额的时候了,老田和李光颜甚至都没问烦了意见便上报了中书省,经商量后决定每部先调拨战马两千匹。这是大唐的传统,只要条件允许,对于边军的要求总是很慷慨。 见御马苑那边战马还有不少,烦了也给武扬寨的陈光洽部讨了一千匹,大伙都明白怎么回事,很顺利便通过了。 他又让人把通化门(长安城东门)的守将叫到家里,给他看过皇帝圣旨,告诉他安西军要在某个时刻接手城门,你小子别掉了链子。 守将兴奋的满脸通红,拍着胸脯保证:大帅放心,从今天开始,末将住在城门处。不得不说,这家伙真的不傻,全京城都知道皇帝指定烦了主持大事,这时候问城门,当然是为了方便那个时刻。 老李的身体越发虚弱,每次只能坐很短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躺着,已不能上朝,只能在后殿撑着过问一下政务。 这对他来说其实是痛苦的煎熬,没人的时候,烦了劝他要不干脆禅位给表弟吧,你能放下担子,看着他登基也能放心,老李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 不是他放不下权力,而是大唐的禅位实在太脏了。太宗皇帝杀兄害弟逼父禅位,这个头开的太坏,安史之乱时玄宗跑路,儿子肃宗招呼都没打就擅自登基了,玄宗被迫禅位。最后一个更近,就是老李本人,他接受他爹的禅位,而他爹之所以禅位是被宦官逼迫…… 登基不清楚,是老李的一根心头刺,如今朝中形势大好,他绝不能让儿子的登基也不清楚,一定要搞得光明正大,让后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烦了只能点头,老李为了自己身后事能圆满,也是真的拼了。 四月初三,他要去武扬寨大营再检查一次,潇潇和几个丫鬟帮他披甲。这套山文甲是老李派人送来的,并且下了严令,出府必须披甲。 精钢打造的铁甲防御力惊人,却比普通明光甲轻了近半重量,穿戴起来活动自如,待铁甲穿好,搭配他雄壮的身材和彪悍气质,尽显武将的威猛霸气。(唐代铠甲很注重美观,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查看资料,满满的荷尔蒙味道) “郎君披了甲真好看”,潇潇满眼星星。 烦了抱着头盔笑道:“你郎君批啥都好看,我先去了”。 潇潇正送他出去,犹豫一下道:“郎君,我也想出城去透透气”。 烦了道:“我去营里看看马上回来,没空游玩的”。 “那我也想去”,潇潇犹如个贪玩的小丫头。 “行,不怕坐车你就跟着去,先说好,不能进营”。 “多谢郎君!”,潇潇美滋滋的道。 “你们先下去吧”,姑妈推门进来,看到身穿铠甲的烦了却愣住了。 “姑,你睡吧,我和潇潇出城一趟”。 “奥,你……你要出城?潇潇也去?”。 烦了笑道:“我去营里看看,潇潇非要跟着出城去耍,过午就回来”。 姑妈眨眨眼,“我也想去”。 “那可不行!”,烦了没想到这小老太太这么野,“潇潇也别去了,我自己去”。 “我换了婢女衣裳跟去看看,有什么不行的?”。 烦了走近几步低声道:“你说有什么不行的?万一出点事我全家都完了”。 贵妃顿了下,低声说道:“烦了,你说带我去田庄耍的,我不去田庄,出城看看还不行吗?”。 潇潇看向烦了,眼神中全是惊讶,你还真是什么都敢答应。 烦了也无奈,我那是哄你睡觉随口说的,我说大海还真带你去看海? “烦了,我都忘了上次出城是什么时候了……”,贵妃眼中含泪,娇泣欲滴。 “好了好了,赶紧换衣服,再耽误就别去了”,烦了去到外边,派人快马去军中,调两旅骑兵过来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贵妃笑嘻嘻的换了婢女衣裳,又拿帽兜盖住头,看的潇潇一阵愕然,“娘娘,你方才……”。 “我不那样他会答应我去?傻女子,学着点儿”。 跟着潇潇钻进马车,一行人很快去到城外,正值初夏,草木葱绿,她贪婪的看着外边,满眼都是新奇。 潇潇看她那样子,忽然有些怜悯,大唐贵妃,连城都没出过。 这也是烦了答应带她出城的原因,相对于那些爱到处游玩的皇帝,老李是个纯粹的宅男,除了当初去过一趟皇陵,再没出过城,当然了,这并不是坏事,皇帝一动花钱无数,待着挺好的。 刚出城没多远,两旅马军快马赶到,到近前下马,“大帅!”。 “嗯,夫人在车上,你们在周围护卫一下,我去军中看看”。 “喏!四周散开!”,两百骑兵散开四处。 烦了靠到车边道:“潇潇,你在这周围耍,别去的太远”,说罢催马而去。 潇潇打量四周,吩咐车夫去到一处小河边,让侍卫和婢女去远,扶了贵妃下车,两人坐在河边树下看风景。 暖风吹过,发丝抚面,贵妃看着小河流水,野花青草,轻轻吐出一口气,“潇潇,若能重活一世,我不会嫁给皇帝”。 潇潇抿嘴笑道:“我也不会嫁皇帝”。 二人相视一笑。 贵妃隔三差五往院子里跑,两人早已熟悉,说话很是随意,开始时说着烦了各种趣事,后来又说到了老李的病情。 姑妈叹道:“按宫里规矩,我不能过问病情,三天探望一回,每次一炷香的时间,还要有人在旁边盯着,到了那天我也不能去,只能在寝宫等着……”。 她虽然是老李原配,品阶却是贵妃,不是皇后,所以她不是后宫的女主人,只是个高级点的小妾。 年前烦了曾向老李提过一次,是不是册封贵妃为皇后,也算夫妻一场,了却心事,却被老李回绝。 原因很简单,若册封皇后,郭家就必须要一起封赏,老李不想外戚出头,不愿冒一点风险。他并不关心贵妃心里怎么想,以前或许会关心,现在不会了,因为他唯一的心愿是把大唐平稳的交到儿子手中,除此都不在考虑之列。 烦了过午赶了回来,进城时,贵妃跪在窗口处看着外边,眼中满是不舍。 四月十六,天降小雨,申时初,一队宦官匆匆冲进院子。 “陛下有旨!宣邓国公即刻进宫面圣!”。 第92章身后事 “臣遵旨!”。 宦官回宫复命,烦了面容如铁,忽然有些心慌,虽然他无数次想过这一天,可这一天真到来,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 “去吧!”。 准备已久的十匹健马冲出院子,去往武扬寨,步卒亲兵开始准备器械。 “披甲!步卒按计行事!其余人等谨守庭院!”。 “喏!”。 李正和潇潇帮忙披甲,皆神情肃穆,他们知道要发生什么。 战靴,胸甲,甲裙,披膊……长刀,投矛,解手短刀……软帽摘去,露出一头火红长发,铁盔戴正,一员大将已昂然而立。 潇潇给他系上披风,按习俗嘱咐道:“郎君为国出力,妾守家中,不需牵挂”。 烦了微微颔首,“夫人劳累!”。 扶刀走出正厅,战马早已备好,院中两百多健卒已持械而立,两位持旗壮士,一杆上书安西二字,一杆有硕大的杨字。 烦了翻身上马,“出发!”。 兵甲碰撞声响起,将士离开,大门随之关闭落锁。 巴扎小跑前进,干净的青石板发出脆响,踩的水花飞溅,经过大明宫前大街,“军旗驻于此处!”,擎安西军旗的壮士与五个护旗兵在街中间站定,等待武扬寨官兵到来。 至丹凤门前,天已黄昏,有羽林卫持械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烦了取金牌在手,“邓国公杨凡!”。 羽林卫士卒见陛下金牌,忙收起器械垂手而立,烦了催马向前,步军留八十人站定。 一路前行,按计划在各门留下人数不等的步卒,至后宫门口,魏从简已在等候。 烦了翻身下马,“将旗驻于此处!擅闯者死!”。 “喏!”,又五十步卒应喝。 “国公爷请”,魏从简躬身道。 烦了扶刀向前,二十个精挑细选的步战好手,身穿布衣紧紧跟随。 小雨还在下,草木翠绿如墨,他无心看景色,一路大步向前,又过两道宫门,身后还余八人。 至紫宸殿后殿门口站定,魏从简忙跑进去禀报,烦了冷眼看向四周,众奴婢低头俯首,噤若寒蝉。 魏从简站到门口,高声唱礼,“宣!邓国公!觐见!”。 这声唱礼也是在告诉后宫所有人,皇帝钦点的主持大臣已经到达陛下寝宫。 烦了扶刀向前,至后殿门口,大声道:“臣!杨凡,觐见陛下!”。 有宦官应声道:“陛下招国公入殿!”。 烦了挺胸入内,也终于看到了躺在榻上的老李,李恒目光呆滞的站在旁边,吐突承璀和御医正垂手而立。 至近前,烦了微微躬身抱拳道:“参见陛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老李抬了抬手,吐突承璀忙上前扶他躺在自己胸前。老李脸色灰白,状若枯骨,看着还在躬身行礼的烦了,说道:“免礼……近前说话”。 烦了走到榻前看着老李,紧紧抿着嘴唇,“陛下有何吩咐”。 老李急促的喘几口气,“宣……杨绛,田弘正,牛僧孺,李德裕,李光颜,李道古……觐见”。 烦了去到殿门处,大声道:“陛下有旨,宣杨绛,田弘正,牛僧孺,李德裕,李光颜,李道古觐见!”。 两个亲兵与传旨宦官一同快步而去。 反身再入殿中,“陛下,已经传旨”。 老李微微点头,“指了指御案,拿来朕看”。 烦了走过去一看,正是传位诏书,有了这一份,他怀里那份便用不到了,将诏书举到老李面前。 老李又仔细看一遍,“好……放回”。 待烦了放下诏书回来,老李眼巴巴看着他,“烦了……可准备周全?”。 烦了微微躬身道:“陛下放心!万无一失!”。 老李长舒一口气,“卿未负朕……”。 众臣未至,烦了招手让御医上前查看,必须得让老李撑到大事做完,御医略一诊脉退开,向他微微点头。 老李在闭着眼睛积攒力气,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烦了去到殿外在周边巡视一周,也让宦官和宫女看到自己,小玖低声道:“爷,陈将军已率军至宫外”。 烦了点点头,反身回到殿内,不知过去多久,宦官进来禀报,众臣已至殿门外。 老李立刻睁开眼睛,“宣”。 随着宦官唱礼,烦了随即站到榻边,很快杨绛及牛李等臣进到殿内,皆跪地参拜,伏地而泣。 “陛下……”。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天会来,真来的时候又觉得如此匆忙。 老李看着殿内众人,微微点头,这里有宰相文臣,有枢密武将,有宗正,有心腹大臣,有太子,很齐全,谁都挑不出毛病。 他没让众人平身,也没浪费半点时间,奋力说道:“朕,寿数已尽……招众卿……传位皇太子恒,众卿尽力辅佐新君……”。 “臣,遵旨!”,众人叩拜,皆欲痛哭失声。 老李指了指御案,“杨卿……”。 烦了过去拿诏书捧到老臣杨绛面前,杨绛双手接过,涕泪横流,他没想到,陛下竟将宣读诏书的重任给了他,“陛下……”。 老李终于完成了大事,大唐这次皇权更替有老皇帝口谕,有正式的传位诏书,有文臣武将见证,最重要的是没有喊打喊杀的嘈杂,也没有流血,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诸卿且去……偏殿歇息”。 众臣子再拜,掩面去往偏殿。 老李又轻轻摆摆手。 吐突承璀伺候他一辈子,明白他的想法,流着泪道:“舍人……陛下让你上前来”。 烦了向前两步,勉强半跪下身子,一阵甲片摩擦声响起。 “烦了……可有差错?”。 烦了强忍泪水道:“陛下,十分熨帖,并无差错!”。 老李还是不放心,又问道:“诸事皆安?”。 烦了应道,“陛下放心,三千儿郎在皇城外候命”。 老李终于放下心来,对于兵马在皇城外候命的安排很满意,颤抖着伸出手,烦了忙握住。 “烦了,你从未让朕失望,一次都没有,可朕一直压你官爵,让你受委屈了”。 烦了觉得眼前一片朦胧,“陛下明主,臣为陛下效力,不委屈”。 “无妨,无妨的,恒儿,恒儿近前来”。 烦了起身,把表弟拽过来按到榻前,李恒刚反应过来自己的爹要死了,跪在地上鼻涕眼泪流了满脸,“爹……爹……”。 老李道:“恒儿,烦了委屈……要补,你们兄弟,莫相负,莫要相负”。 “爹……我知道,我知道了……”,李恒哭道。 老李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缓,“御医且去,我与恒儿交代后宫事”。 烦了心下一黯,移步去到殿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看向带来的随从,为首者目视他微微摇头,示意无事。 看着幽暗的庭院,轻轻叹一口气,他突然有点后悔,当初应该早点把那柳沁搞死,或许老李还能多活几年。 又去到偏殿,众臣正低头垂泪,见他进来,起身见礼。 烦了略抱拳算作回礼,问道:“诸事可安排妥当?”。 按大唐规矩,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新皇便要登基,而后新皇帝主持老皇帝的葬礼,而这新老交替有一大堆仪式,尤以礼部任务最重。 杨绛道:“大帅放心”,众人分别回应诸司已做好准备。 有宦官进来躬身道:“国公爷,代国公与郭太常在宫外……”。 烦了脸色一沉,一个宦官竟敢打扰重臣商量大事,还是给外戚郭家通传。云九小说 “放肆!拉下去!”。 第94章身后事(三) 老李终于死了,他拖的实在痛苦,烦了既想他能活着,又盼着他能早点解脱,好在他安排好了所有事,面带微笑走了,单这一项就比大多数皇帝强。 十七年前他接过一个烂摊子,如今留下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唐,如果能再活些年,没准真能追上太宗皇帝,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再怎么不舍他的时代也都结束了,新的时代已经开始。 皇帝死后会哭一阵,但不会没完没了的哭,因为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但要治丧,明天表弟还得登基,很多活儿都要连夜干。 好在提前准备的周全,各项工作在有条不紊的展开,烦了把表弟拉到寝室,给他脱掉衣服按到榻上,“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李恒躺在被窝里直直的看着他,“哥,其实我哭了没几声就哭不出来了”。 烦了道:“我也不太难受,陛下活的太煎熬,走了也好,不用再受苦了”。 表弟点点头,“哥,我有点害怕”。 “不怕,你儿子都十几岁了,要有个当爹的样子”。 “我怕做不好……”。 烦了道:“能做好的,慢慢做,不着急”。 表弟抓住他手道:“哥,幸亏你救了我娘”。 烦了摇摇头道:“陛下本来就不舍得赐死贵妃,就算我不求情她也会没事,陛下是让我赚你的人情,别怪他”。 李恒点点头,“我爹让我听你的,他说你从来没错过”。 烦了道:“我错的也不少,后来就学乖了,就像你做泥人,一开始也做不好,慢慢就能做得好了”。 “嗯,哥,我爹给我留下一些章程,就在衣服里,你看看”。 烦了摇摇头道:“那是陛下给你的,我不看,睡吧”。 精神放松下来,表弟很快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呼噜,烦了稍等了一阵,抽出手给他盖好被子,静静端详着他,这家伙刚刚失去了父亲,明天就要登基,悲痛和喜悦离得太近,让他来不及反应。 轻声叹道:“现在还是表弟,明天就是皇帝了……”。 刚离开几步,身后传来表弟的声音,“哥,我做了皇帝,咱俩也还是兄弟”。 烦了回过头笑道:“你还学会装睡了,睡吧,我得出去看看”。 “我没装睡,是你铠甲响动,哥,你去看看我娘,她害怕”。 “嗯”。 外边忙碌的奴婢不少,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声音,还有远近哭声此起彼伏,有些诡异。 姑妈寝宫在东北方向不远,正想去看一眼,吐突大监走了过来,带着职业性的笑容,低声道:“舍人,想求您个事儿”。 “说”。 吐突承璀道,“我跟陛下说好的随他去,可又……又怕死,下不去手……”。 烦了道:“那就别死了,活着吧,过几天我给你说说,去农庄找你儿子养老去”。 这老货干过一些滚蛋事,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近几年尽心尽力的伺候老李,再没做过一点亏心事,也算改过自新了吧。 吐突大监却猛摇头,“那哪行呢,都说好了的”。 “那你要怎么办?”。 吐突大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舍人,咱家低贱了一辈子,手底下也都是这路人,死在奴婢手里实在是不堪,想劳烦舍人送我一程”。 烦了认真看着这个死太监,劝道:“你不去看看儿子和孙子?我觉得应该再见一面,告个别”。 吐突承璀连连摆手道:“可不能去,看过就不舍得死了,舍人,赶紧的吧,再耽误就追不上陛下了,那边都准备好了,你也怪忙”。 烦了皱眉说道:“大监……”。 吐突承璀急了,“哎哟,我求求舍人了……”。 “别跪!”,烦了道:“走!”。 “哎”,吐突承璀忙道:“舍人请,就这边不远,我就知道舍人心善……”。 西侧偏僻小院,他准备确实周全,棺木,寿衣,贡桌贡品,杂七杂八一样不缺,还有一群干儿子干孙子在等着。 “去去去,都闪开点儿!一群低贱的货,舍人要亲自送咱家上路,舍人,这边请,就这个屋,是道长给看的方位”。 快步进到屋里,二话不说,跪到地上连磕三个头,捧过一条白绫道:“舍人,欠人情儿的话就不说了,承璀实在报答不过来,劳您贵手”。 烦了将白绫绕到他脖子上,余下两端缠到手腕,嘱咐道:“大监,若是放不下,就拍我的腿”。 转身间白绫提到肩膀,将吐突承璀挂到背上,挺直站好等着他拍,结果却连挣扎都没有。 静静站了一阵,松开白绫回头看时,那老货躺在地上,两手紧紧抄在一起。 “大监真忠仆也”,烦了抱拳一礼,躬身退出。 大监追随老李去了,这对主仆或者朋友一直有交情,去了那边继续处吧。 走出小院,带着小玖一路向北,到处都是女人的哭声,随风吹来忽大忽小,犹如鬼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哭皇帝,多少人在哭自己。 离贵妃寝宫越近,早有奴婢跑进去禀报,烦了走到殿外台阶下,在宫灯旁边扶刀而立,王守跑来道:“国公爷,娘娘让你进去”。 大唐后宫嫔妃外出和外臣入内不算稀罕事,本来就制度粗糙,管理又松懈,加上朝野风气开放,对男女之事过分的宽容,也搞出不少花边新闻。(别再拿唐和明清宫廷比了,完全是两回事) 烦了摇摇头道:“我还有事,不进去了,就站这里看看吧,告诉贵妃娘娘,安心即可”。 等贵妃出现在大殿门口,眼睛红肿的看过来,烦了摘下头盔,向她露出个笑容点点头,又转身离开,宫灯映照下,铁甲甲片散发着耀眼的光。 有许多人羡慕他的圣眷,搞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大唐皇室最顶端的三个人,老李,贵妃和表弟都与他关系亲密。 其实并不复杂,对老李只能靠硬实力和长久的坚持,他是成熟的皇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烦了凭着军功和谋略,朝廷一次次欠他的封赏,他从没有半句怨言,一直在兢兢业业的干活儿,终于取得了老李的信任。 所有人都知道,在老李离开后,表弟和贵妃将升级为皇帝和太后。而表弟的儿子岁数小,立太子也没什么影响力,他大概率不会立皇后(皇后权力太大妨碍他玩),即使要立,也是贵妃说了算,也就是说以后的大唐皇室,顶点暂时只有两个人。 表弟的政治智慧和心机远不如老李,贪图玩乐,性情纯良,还是个妈宝男,那个小老太太的能量将会变得无比巨大,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这便是郭家的底气所在。 从最开始,烦了就很注意与表弟和姑妈的关系。表弟是个自小娇惯,没经历风浪的铁憨憨,对豪爽义气的大哥天然崇拜,这里有一个度,与表弟这类人结交不能太惯着他,因为他从来不缺少恭维,若是哄着他,他会很快失去新鲜感,要用强势的态度征服他(当然要够资格),但也要给他尊重,并偶尔带他爽一下,让他喜欢上新角色,慢慢成为习惯。 姑妈和老李总在告诉他,烦了有本事,烦了重情义,而烦了一直在帮他,教他,救他,最终他习惯了有事求助和依赖。 姑妈则天生贵女,十几岁跟老李,近二十年贵妃,她的人生富贵且乏味,丈夫是皇帝,要处理政务,后宫有无数漂亮妹妹,没有太多耐性守着她一个,偏偏她又是个很感性的妇人,听个烂俗爱情故事都能流泪的那种。 这类人不缺物质,也不知道贫穷是什么,精神却极度空虚,所以她更看重感情,在意精神层面,对所谓的浪漫更是没有丝毫抵抗力。 伯父派回的烦了当然会被她视为自己人,当得知烦了背着瘸腿月儿横穿大漠,她当然会更加欣赏,而对于感性的人来说,第一印象无比重要。 她和表弟对烦了的态度一直相互影响,因为儿子与烦了关系好,她也回更加看重。因为她格外看重,妈宝男李恒便更与烦了亲密,再加上老李的影响,二人对烦了便愈发亲近和信任。 当她惶恐不安的时候,是烦了告诉她,不要担心,都交给我,你只要安心等着就好,温柔的对待她,给她讲童话般的浪漫,哄她入睡,这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和精神抚慰,又怎能不感动,不留恋。 她跑去安西大院,躺在被窝里,烦了陪在旁边与她轻松的聊天,用一种随意且略显放肆的方式,以她的人生经历,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她沉醉于这种带有些许禁忌的温馨,陷入毒品一般的幻境不能自拔。 到了今晚,在她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那个人又穿着铁甲出现,给他安慰和保护,犹如童话中的骑士…… 好吧,我们无从得知悟能大师是处心积虑这么做,还是无意中碰巧造成的这个局面,总之结果就是这样的。 还是祝他好运吧。 第95章身后事(四) 四月十七午时初,大明宫正殿含元殿,一系列仪式后杨绛宣读先帝的传位诏书,而后是新君的继位诏书,表弟身穿黄色衮服高坐于御座(唐初黄色成为皇室专用),接受文武大礼参拜,就任大唐第十二位皇帝(不含武娘子)。 烦了的位置在左一位,这是礼部安排的位置,不容他拒绝,从昨天进宫直到现在,他一直在各处巡视,没有合眼,也并未解甲,三千安西军仍在宫外等候,在新君登基仪式完成前,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仪式终于进行到了尾声,然后是万众期待的大封赏环节,这也将确定新朝的第一届领导班子。 毫不意外,烦了的封赏诏书在第一位,“敕封邓国公杨凡……特进,辅国大将军,中书左侍郎,参预政事,加太子少保,册封陇西郡王,上柱国,检校安西军统军中尉……食邑四千户……”。 文武散官和勋位加到正二品,中书左侍郎为中书省副职(中书令虚设),再加个参预政事便是宰相,负责商量军国大事,但具体杂务不多。因军权归于皇帝和朝廷,所以安西军统军中尉加检校二字,类似于荣誉头衔,代表朝廷对其统兵能力的认可,太子少保也差不多,对应东宫,最后是陇西郡王和食邑(新官制无实封,全部折钱),以及杂七杂八的土地,钱绢和奴婢。 这份诏书各方面考虑的十分充分,特别是郡号封在陇西比较有意思,百分百出自老李的手笔,烦了身穿铠甲无法全礼,再加上先帝曾特旨免了他的跪礼,便是今天这种场合,他也是行揖礼。 “谢陛下!”。 这道诏书既在众臣预料之中,又稍稍有些意外,虽然封赏不少也不算轻,但以他的功劳还是有些薄,几乎等于这两天白干了。不过也能理解,邓国公……不,陇西郡王的年纪摆在那里,只能先这样,不然将来会没法操作。 而后是老臣杨绛,因其位已至极,遂只加虚衔和财货,以示恩宠。牛李二人毫不意外的共同拜相,出人意料的是同时拜相的还有萧俛。 萧俛出身兰陵萧氏,以人品高洁,忠直敢言著称,当年征讨淮西时他是翰林学士,因反对用兵被老李贬出京城,淮西平定后再度入朝为官,此前任御史中丞,今突然拜相,其中含义颇深。 其后是京中其他文武官员和官兵以及致仕老臣的封赏,人人有份,雨露均沾。最后是后宫嫔妃,郭贵妃毫不意外的被尊为皇太后(需择吉日正式册封),也毫不意外的没提立皇后的事。 对郭家的封赏也很全面,从姑妈的爷爷到爹娘都有追封,至于那俩舅舅,郭钊封刑部尚书,虽然是平调,但一部尚书可是实权大人物,郭铸任金吾大将军,掌管京城部分治安,哥俩算是起飞了。烦了估计这份封赏肯定不是出自老李。 至午时末,大礼终于结束,礼部派人携诏书奔赴各地,宣告新君继位的消息,表弟登基为帝,开始正式上班处理国事,不过暂时主要以葬礼为主,其余的事能拖就拖。 皇帝驾崩,需经小敛大敛和各种祭奠仪式,至少需停灵三个月,然后才能正式下葬(取决于皇陵修建进度和黄道吉日),今皇陵已经完工,便要在后宫停灵七天,而后把老李送到皇陵崇寿殿继续躺着,直到三个月后找好日子下葬。 按礼制,皇帝驾崩后从新君臣子到军民百姓,除了祭奠和斋戒活动,还要在一定期限内禁止娱乐,专心悼念先帝,可这个规矩一直以来执行的都很敷衍,基本就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几天就该干嘛干嘛了。 (有些皇子皇女按出生日期推算是在老皇帝没下葬时怀上的,基本不会计较,甚至新君宴饮玩乐都不少见,总的来说大唐自上到下都比较没心没肺,很不在意这类细节) 烦了从昨天过午入宫,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穿着铁甲奔波一天一夜,已经筋疲力竭,带着小玖等人出宫,一队队步卒加入队列,至丹凤门,停步问道:“人齐了没?”。 小玖躬身道:“爷,齐了,一个不缺”。 “嗯”,烦了催马去往大街,陈光洽与三千兵马正肃立等候。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马军便急行至通化门接管城门,等步卒赶到又一起来到这里,一直在丹凤门前等候军令。 这支兵马给所有人巨大的压迫感,离丹凤门只有百步,而那里有烦了留的五十名步卒,只需一声军令,他们便能冲进皇城去,而他们此前接到的任务是,等待命令,准备平叛。 三千兵马单膝跪地,都静静的看着他满脸激动,烦了特意交代过,严禁喧哗,老李刚升天,不是呼喊的时候。兵权收归皇帝和朝廷,但有的事是无法改变的,比如安西军身上的烙印,无论怎么调动都离不开一个杨字。 “光洽”。 “末将在!”。 “带儿郎们回营歇息,领取朝廷封赏,而后轮流放假探家,去吧!”。 “喏!”。 烦了坐在马上,看着一营营士卒沉默着离开,直至最后一队消失于街尾,轻轻舒了一口气,完成了。 同时松一口气的还有皇城与长安城的所有人,大唐又一次完成了皇权更替,不过这次没有喊杀声。 潇潇带众人等在大门外,“郎君辛苦”。 “恭喜郎君!”。 安西大院的邓国公府匾额已经换成了陇西郡王府(以白布遮挡),潇潇说圣旨与匾额是一同到的,很明显,老李早有准备,这老家伙最近半年都躺着,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潇潇,替我写一份称病奏折,明天送去尚书省”,说完这句话他便睡觉去了。 中书侍郎参预政事负责杂务不多,只商量和决定国家大事,但也是正式编制,需要上朝和每天上班,他属实没那兴趣,打算到第七天去送下老李就算了,其实按他以往的习惯,人死了也就死了,用不着再三的送,可老李终究身份特殊,还是去送送吧。 把金牌交回后,他头上多了一大堆荣誉称号,却又几乎没有实权,奥,还有一根能用来揍表弟屁股的藤条。 可不掌实权不意味着地位低,下层官员才看品阶,到达一定高度后,地位主要取决于威望和圣眷,品阶官职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比如那位布衣宰相李泌,无官无职不穿官服,却跟皇帝同吃同睡坐一辆车,在宫里随便玩,谁敢说他没地位?(是不是跟明清宫廷规矩不太一样?)以烦了如今的地位,找哪个部门办事已不用自己开口,刷脸或者一张名刺足够解决。 次日上午,白胡子御医来到院子,说是奉陛下和太后旨意来给他看病,一番望闻问切,满脸愁容说道:“王爷,在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复命”。 烦了道:“我没什么病,就是劳累过度”。 白御医点点头,“在下也是这么认为”,说罢抱拳告辞。 大唐换了皇帝,上下在悲痛中忙着治丧,西部边关却还没收到消息,都在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事。 李佑,胡子,鲁豹和老郝四部几乎同时收到了探子回报,陇右诸州有兵马活动,吐蕃诸部动作也有些异常。 尚戒心似乎忍不下去了。 第97章宰相议事(二) 烦了说调两千凤翔边军去制胜关就够了,不用搭理尚戒心,让他折腾吧,表弟和众宰相都有些愕然。 大唐皇帝和宰相们郑重开会,准备应对即将开始的大战,你说就近调两千边军过去就完了,那还开个屁的会,让田弘正下个文书就行。 烦了无奈,只能给他们上课。 吐蕃人最擅长的战法是少部分职业武士带着壮丁,后边跟着整个部落,边打边抢边过日子,走到哪吃到哪。这种战法打高原和草原部落没问题,一直能赢也没问题,跟大唐打,在他们家门口防守还凑合,攻打大唐关城就废了,打僵持废的更彻底。 安史之前吐蕃进攻大唐主要以野外抢劫为主,几乎没能攻下过像样的城池,几次胜仗都是在主场打的,唐军千里迢迢赶过去攻打吐蕃堡寨,不熟悉地形也不适应气候和环境,艰难是必然的。 安史后的那段时间不提,等到大唐构筑好陇东防线,他们又没招了,不止是攻城手段差劲,主要是停下了扩张脚步,被迫跟大唐一样,通过征收粮税积攒补给,再运到前线打仗。这使得战争成本成倍增加,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靠劫掠补血,结果就是越打越弱,等到完全停滞,又因贵族腐化和低下的治理水平更加虚弱,也就是目前的情况。 “尚戒心要用兵,原州和会州方向水源奇缺,人烟稀少且土地贫瘠,而且鲁豹两部多为马军,可以从容撤走,尚戒心过去也是吃土,就算能打下地盘也是赔本。 大震关险要坚固,李佑向来稳妥已经营数年,还有阿墨相助,抵挡他十万人马几个月毫不费力。 制胜关比大震关地势稍差,胡子和朱勇去的也晚,或许会稍弱,所以调两千兵去以防万一,以我估计,尚戒心想攻制胜关,至少要十万人马攻打两月以上,还要士卒用命,别有任何意外。 可就算他真能出兵十万,加运粮民夫至少要十五万人,以秦州附近五州之地,不止所有男丁都要拉上战场,还得把所有妇人拉去运粮,基本不可能。 所以我断定,此次动作就是在虚张声势,意在配合使者,想逼迫大唐议和而已,调两千兵已经是给他台阶下了,若非先帝大行,正该好好羞辱他一番!”。 众人面面相觑,表弟脱口而出道:“吓唬人的?”。 烦了笑道:“没错,就是吓唬咱们,不用理他,其实我巴不得他发兵攻打,他若真的起兵十万,我去陪他耍,陛下今年就能往陇右选派官员了”。 尚戒心能一举冲进大唐腹地抢劫还行,若全靠后方运粮,十万人马不用打仗,吃都把他吃垮了,问题是他若能冲进来,吐蕃就不用着急议和了。 第99章为所欲为的皇帝 大师过了一把宰相的瘾就给辞了,引来朝野夸赞声望愈高,太子太师实至名归。 这名头听着很是唬人,也是许多老臣的梦想,其实只证明朝廷对其品德的认可,除此之外屁用都没有。当然了,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对付老武还是管用的。 朝廷认为我有资格做太子的老师,难道没资格教个小学堂?你在质疑陛下和朝廷吗?老武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院生活更加丰富多彩,鉴于小寡妇没有正式编制,潇潇大妇向她详细讲述了规矩,并且郑重警告她,别给老娘耍花样,若是累到了郎君,就给我滚出院子。 事实证明潇潇真的小看了她,小寡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极为擅长钻条文空子,你只说几天一次,又没说一次多长时间,本来就被月儿带偏的瑶儿又被她带的更偏,太师一度怀疑人生,一直以为自己学识渊博,今日方知学海无涯…… 日子一天天过去,吐蕃人一开始还嚷嚷,后来又慢慢没了动静,事实证明烦了的判断十分准确,尚戒心根本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就是在吓唬人。 天气越来越热,他穿着新做的大裤衩加半袖衫躺在后院树荫下,手里还摇个蒲扇。这副做派与德高望重的太师差的有点远,也让有的婢女直捂眼睛,当然了,也有的瞪着眼珠子占便宜。 “这可是正经的沙滩装,开眼吧你们”。 李正拿来一摞书信。月儿正在江南叱咤风云,打算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估计今年不能回来过年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他的地位够稳,安西商号和钱庄的发展就不会差。只能给她回信,嘱咐她注意身体,不要着急赶路。 阿墨说红叶有了身孕,到年底某人就能做爷爷了,他已经纳巧儿为妾,笨丫头还是那么笨,不过与红叶相处的不错。 还说派去陇右的那些好汉,陆续传回一些消息,武州是最快打开局面的,还询问是否可以发动一下。武州处秦州以南,大震关西南,地狭民少,山地居多,吐蕃兵马不多,且万夫长残暴无比,因为联络方便,阿墨在那边下了不少力气,他认为不用等到将来,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鼓动当地大族举起义旗,如果大震关兵马配合的好,或许能使武州一举回归大唐。 最后提到,长安商号走陇右的商队正越来越多,十分活跃,吐蕃那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询问是干涉一下,还是继续放任。 烦了给他回信:武州的事你看着办,调兵要提前上报朝廷,至于长安商号的人则继续放任,不用管他们。 鲁豹那边没什么事,倒是胡子和朱勇憋着一股气,去了那么长时间没成绩,正积极操练骑兵,准备在秋天动一下。烦了只能嘱咐他们不要冒险,说实话他对胡子和朱勇这对组合有点心里没底,这俩家伙的脑回路异于常人,干出什么都不意外。却又没有合适的人去换,如今都年岁大了,也要个脸面,无缘无故被换会伤感情,还是等等再说吧。 旭子的信一大摞,有完整的经略营州的计划和对沙坨及六部的打算。烦了只翻了翻便给他回信:自己看着办。 还一封是七娘的信,说那小两口过得挺好的……烦了把信用力一团丢出老远,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正道:“郎君,裴相派人来,邀你明日过府赴宴”。 烦了挥挥手道:“身体不适,多谢美意,以后都这么回”。 老裴回来后专程登门来过一趟,说了不少肉麻的话,此后又几次邀请赴宴,烦了去了一次,这已经给了很大脸面,别家他一次都没去过。 不得不说老裴还是很给力的,官场上下早就摸的通透,他的风格也与烦了截然相反,烦了只抓大事,他是事无巨细一把抓。 烦了辞相之举让他压力巨大,也知道若是干不好必定得挨骂,上任以来几乎没回过家,他这第三次为相比前两次更累。 贵族和高官的交往除了年节,婚丧嫁娶过生日,还有各种宴会,打猎,马球等。刚到长安的时候烦了参加过一些,近几年已很少了。地位不一样了,有些举动会造成一些影响,他不想多事,索性谁都不理,对于登门拜访的,除了有限几个人也一律不见,倒是潇潇有点忙,经常参加各种贵妇的聚会。 老李才死两个月,还在皇陵那边躺着呢,上下已经把朝廷禁令给忘了,表弟都不当回事,更何况其他人,不得不说,神经还真是够大条的,其实也好,人都死了,哭也没什么用,玩吧…… 李正去远,烦了躺在胡凳上拿蒲扇盖着脸。 还需要时间,凤翔西的转运司刚建完,需要把那里填个差不多,得让大唐再恢复一些力气,让百姓家里有点余粮,让陇右的吐蕃人更烂一点,让上下想要收复故土,然后我就能回去了…… 树上的蝉还在不知疲倦的叫着,除此之外整个世界还算宁静,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李正又来了,“郎君”。 烦了没好气道:“你最好有正事,不然我把你丢到池子里”。 “郎君,陛下派了人来,宣你去清凉殿”。 “什么事?”。 “没说,只说让你快些去”。 遮着蒲扇看看天,晴空万里,不由满脸纠结,得穿上裤子,袍衫和靴子,骑马到皇宫,再从后宫门口走到清凉殿,“你倒清凉了,我特么热死了……”。 可是没办法,表弟如今是皇帝,不能轻易驳他的面子,只好换了衣服出门,等赶到清凉殿已是一身臭汗。 没等进入大殿就听到里边人生沸腾,一场酒宴正在进行中,烦了不由眉头一皱,站在殿门看去,李恒坐于主座,两侧有二三十人,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当官的,有几个还是宦官打扮,每人身边都摞了一大堆上等绸缎。 见他进来,表弟边招手边大声道:“哥,快来,快来坐”,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几十个人慌乱的起身行礼,口称太师。 烦了没理他们,一路走到李恒近前,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表弟已经明显有酒,叫道:“哥,这都是我搜罗的击鞠好手(击鞠便是马球,在大唐极为盛行),你是没见,今日我击出两杖好球,博得满堂彩……”。 烦了点点头笑道,“那你叫我来做什么?我又不爱击鞠”。 表弟道:“方才说起你,他们都对你很是仰慕,多日不见,我也有些想你,哥,你快坐下,咱们吃一杯”。 烦了略一沉吟去到旁边坐下,有宫娥送上菜肴酒水,李恒大声吆喝众人向烦了敬酒,众人皆陪着笑举杯遥敬。 吃过几杯酒,大殿内重新热闹起来,李恒已大醉,大叫每人再赏绢十匹,让我哥随便拿,一时间马屁如潮。 再过一阵,看差不多了,烦了起身去到殿中,说道:“今日已尽欢,散去吧”。 话音刚落,已有引路宦官入内,众人不敢违逆,抱起赏赐离开。 “扶陛下去歇息”,宦官扶了烂醉如泥的表弟离开,烦了看着大殿一片狼藉,面色如水。 魏从简靠近,躬身行礼,低声道:“太师,近来郭家两位夫人时常去看望太后,听说那天提到过太师,被太后训斥而去”。 烦了点点头,“知道了,去歇息吧”。 站在殿门外,看着雄伟的宫殿久久不语,没什么好意外的,早就知道会是这样,郭家人肯定要说自己坏话,表弟也本来就是这样,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皇帝了。 老李也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留下那根藤条,可那根藤条却不能轻易抽下去。 “玩吧,玩够了再说”。 第100章主场优势 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贪玩,区别只是程度不同,太子是个很特殊的行当,长年累月的头上顶着一个变态,压力可想而知,当压力忽然消失,瞬间拥有了绝对权力,放飞自我是必然的,只有极少数人能遏制住自己的欲望,表弟自然不属于那极少数。 烦了对此有思想准备,也知道现在劝是没用的,甚至还会起到反作用,“玩过这一阵再说吧”。 跟着引路宦官出宫,走着走着发现不对,“怎么来了这里?”。 姑妈还住在原来的寝宫,按理说新君登基,太后得挪到偏远清净的宫里去,可如今也没立皇后,表弟又跟他娘亲近,自然也不着急挪。 宦官谄媚道:“太师,太后娘娘早有吩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入宫便请你过来说话”。 烦了点点头,“也好,正要与娘娘问安”。 有些字是不能乱改的,宣就是宣,召就是召,请就是请,作为皇家人员,请这个字用的不多。 而今的后宫,姑妈是绝对的主宰,从她口中说出的请字,让所有人明白了太师的地位,当然了,他本人在后宫的名声也一直不错。 离寝宫不远,王守从西边小跑着过来见礼,“哎哟,奴婢见过太师,您可来了,娘娘成天的念叨,早晨还埋怨你不来呢……”。 烦了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满头满脸的汗,笑道:“王兄怎么来的如此匆忙?”。 王守边走边道:“可不能叫王兄,太师这是折奴婢的寿,这不是听说您进宫,特意在大路那边等着迎候嘛,不成想这小崽子竟带太师走了小路,让我白等了半天”。 烦了笑道:“是我贪凉快,非要走小路”。 领路宦官投来感激的目光,太师名不虚传…… 王守陪笑道:“太师说的是,这大热天的,奴婢这心眼儿就是来的慢”。 烦了道:“王兄今时不同往日,不要一口一个奴婢”。 王守谄媚道:“奴婢这种低贱人,哪敢直着腰说话?太师随便一句话,奴婢可就找不着地方埋了”。 烦了停住脚步,笑容慢慢收敛,缓缓说道:“王兄,是对我举荐魏从简不满?”。 王守一愣,忙用力抽了自己嘴巴几下,连连作揖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奴婢这破嘴就是不会说话,太师可千万别误会……”。 烦了面无表情的说道:“王兄,当初我刚入东宫,就与吐突大监有些误会,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梁守谦谋逆,也是我送他上的路,至于小志,阿墨也给了他痛快。我自问对得起后宫的人,也不想再送第四个大监上路了,我知道王兄是谨慎人,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 王守几乎要哭出来,竭力弯着腰道:“奴婢知道太师心胸,也知道太师手段,讨好还来不及,哪来的胆子敢与太师别扭?”。 烦了脸色稍缓,点点头道,“那便是我多心了,王兄执掌大权没忘本分,真是难得……奥,对了,王兄与代国公那边熟悉,有空帮我带几句话去”。 王守叫屈道:“奴婢跟那郭尚书是见过几次,也不算熟,嘴巴又笨,若学错了话,耽误太师大事”。 烦了不听他胡扯,说道:“你告诉他,我们兄弟刚来京城时蒙国公收留,又有太后娘娘和老王爷的情面,我自然给郭家留脸面,可郭家若是不知珍惜,我能给他伞,就能把伞收回来,等淋了雨可不要后悔”,说罢不理会他,举步去往大殿。 王守和郭家一直不太清楚,近来都有点飘,烦了只好敲打他们一下,若还是不收敛,就不得不用一些手段了。 刚到台阶下,有宫女迎了出来,“太师快请,娘娘有吩咐,太师来了不需通传”。 跟了宫女一路往里,一直走进一间大屋,两个贴身宫女见他进来,只是屈膝行礼却没说话,看向里边才知道,姑妈正在榻上睡觉。 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太后正在睡觉,一个外臣闯进来,貌似不太合适吧。在院子的时候贵妃躺在床上,他满嘴跑火车,没怎么当回事,到了这里却心里很没底,这深刻说明了,主场优势的重要性。 越琢磨越不对,不行,还是先出去吧,扭头要走却被两个宫女拽住了,满脸哀求神色,指着榻边的座位推他过去坐。 这他哪敢过去,人家姑妈如今是太后,还认不认他这个大侄子都不好说,万一喊上一嗓子,刚加上的那一点可就没了…… 他要走,两个宫女却死都不放,三个人也不敢出声,只能闷着头较劲拔河,问题是烦了不太敢用力,万一给人姑娘摔到,更说不清楚了。 这场以一敌二的较量,好在持续时间并不长,榻上突然传来姑妈的声音,“烦了!是不是你!”。 极度安静的环境,她这一嗓子喊的声音太大,本来就紧张的烦了差点吓尿,慢慢回过身,说道:“太后娘娘……那个……臣走错屋了……”。 姑妈半跪在榻上,头发蓬松,穿的也清凉,愣愣看着他,大声道:“你给我过来!”。 烦了一愣,这时不是应该喊滚出去的吗? 低着头过去,偷偷瞟了一眼,太不庄重了…… 第101章今日便住下 烦了不讨厌姑妈,她有些小毛病,却也没有大缺点,不仅有皇室和贵族中难得的人情味儿,长得还相当不差。而且他必须跟这个小老太太搞好关系,她是对表弟影响最大的人,毫不夸张的说,真能顶的上半个皇帝。 姑妈没那么多想法,只是看了他一阵,悠悠说道:“烦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不是”,烦了忙一口否认,“陛下本来就没想……”。 “没想赐死我,他是故意那么说好让你能挣人情?”,姑妈笑道,“烦了,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娘娘……”。 “叫姑!”。 “姑”,烦了低头道:“陛下真的没有想要赐死你,他若真的想,我也劝不住他……”。 “他是先帝!恒儿才是大唐皇帝陛下!”。 烦了默默点头,他理解姑妈的心情,这事儿确实有些伤人。 老李是个好皇帝,可好皇帝就是没有太多感情的,江山社稷最重,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杀与不杀只在利益考量,若是姑妈真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或者郭家再嚣张一些,老李带走她真不能说是错…… “烦了,是你再三苦劝,拿身后名劝他,答应盯着郭家,他才没赐死我的……”。 “姑,这事儿说不清楚,别再提起了,也别跟表弟说这个……”,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他不想表弟心中的老李变成一个怪物,可表弟如今也是皇帝…… 看他那纠结的模样,姑妈摇摇头道:“你啊,先帝说的对,你是有经略天下的本事,却是庙里老和尚的性子,你这种人,死都不会造反”。 烦了对老和尚这个词有些过敏,没好气道:“我为大唐出力还错了?非得去造反?我拿人当人还错了?非得把人当成牲口?”。 姑妈抿嘴笑了起来,就是这样的,看似口无遮拦的放肆,却是毫无保留的坦诚。 烦了道:“很好笑?”。 姑妈连连点头,眉眼都是笑意,“烦了,我就喜爱你这重情的性子”。 烦了一滞,干咳一声说道:“那个……你找个东西遮一下”,穿成这样,让人头晕眼花的。 “我就不,你奈我何?”,姑妈笑着故意挺了挺胸,在安西大院她都不怕,何况是自己主场,她就愿意看烦了这窘迫模样。 烦了无奈摇摇头,“体统,注意体统”。 “你还管过体统?你知道什么是体统吗?”,姑妈捂嘴大笑,这个家伙从言行举止到所作所为,该讲究的从不讲究,不该讲究的非要瞎讲究,堪称大唐第一另类,竟然有脸说体统。 烦了无语,“你这哪还有点大唐太后的样子……”。 “大唐太后应该什么样子?像个泥胎一样?”,姑妈笑过一阵,却又道:“烦了,你不该辞相”。 烦了笑道:“做个宰相,不去中书省上班不好,每天去又实在心烦,辞了清净”。 姑妈心疼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俏皮话,我又不是傻子,烦了,委屈你了”。 烦了道:“姑,表弟做了皇帝还叫我一声哥,我这个当哥的,总得有个当哥的样子,不算什么”。 “你啊……吃亏就吃在这个性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她见多了权力怪物,为了官职权位连老婆孩子都能丢掉,眼前这个人本可以在朝堂一呼百应,他却主动放弃了。这么多年来,一次次立功,一次次被压官爵,好不容易新君登基,宰相只做了不到一个时辰。 烦了道:“我这不还挣了个太子太师嘛,还是郡王,还有一大堆都记不过来,武相都羡慕的不得了”。 “呸!”,姑妈撇嘴道:“有脸说那些虚衔,不管兵不管钱的,年纪轻轻做成了老枯骨的官”。 烦了笑道:“也挺好的,不用起早贪黑的上朝上班,俸禄也不少”。 姑妈伸出手去,点着他额头推了一下,“你个没出息的……罢了,辞都辞了,不做也好,也别总闷在家里,多来宫里耍耍,天天守着那一妻一妾不腻?”。 “呃……”,烦了眨眨眼,“这话你说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看看朝堂上下,哪个不是小妾一大堆,谁跟你似的?”。 烦了撇撇嘴没说话,我还勾搭上小寡妇……不是,我还被小寡妇勾搭上了呢,难道也要到处嚷嚷? 姑妈又道:“烦了,你……别与郭家计较,他们就那样……”。 烦了笑道:“不计较,也不是外人”。云九小说 姑妈心满意足的笑笑,“那便好”,说着话又打个哈欠,“我想睡一觉,近来都没能睡好”。 “睡吧”。 刚合眼,她却又睁开眼道:“你别走,下晚留下吃饭”。 “嗯,留下吃饭”。 过了一会儿,她翻个身喃喃道:“烦了,你给我说个故事听吧”。 烦了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从长安往西一万多里,有座大山叫葱岭,在葱岭脚下有个地方叫疏勒,那里住着许多部落,有的放牧牛羊,有的种庄稼,割麻,沤麻,织麻布做衣裳,有的人碰到麻会起红疙瘩,说是很痒……那年打了一场仗,死了不少人,许多人的家都毁了,大冬天又冷又饿……到第二年春天,下过一场雨,他们一起干活儿,变成了一家人,不再管唐人和胡人,也不分吐蕃和勃律……”。 姑妈睡着了,他还在讲,讲到疏勒大戏,妇人们挎着篮子卖吃食,小孩子到处乱窜,姑娘和小伙子挨在一起,他们吃着粗粮,每天却笑的开心,干活儿都不知道累…… 许多人问过他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长安不好吗?这里什么都有,你的老婆孩子都在这里。 他偶尔会跟他们讲起安西和疏勒的故事,也不知道听故事的人心情如何,他这个讲故事的倒是真入迷。 “哥!”,表弟走了进来,看到正睡觉的姑妈一愣,“我娘睡了?我听着你在说话……”。 烦了脑子一懵,该怎么解释自己在这里?怎么解释太后睡觉自己坐在旁边? 姑妈却已经被吵醒了,坐起身拽过宫装,不悦道:“你个浑小子,我正睡得香”。 表弟不好意思笑笑,歉意道:“我以为你们在说话……哥,今日吃了些酒,被那些人说话架住了,大中午的把你召来…… 烦了已经镇定下来,摇摇头道:“无事,你政务处理完了?”。 姑妈忽然怒道:“好啊,我还以为你是专程进宫看我,原来是恒儿召你来的!”。 表弟道:“今日没多少政务,哥,那个……你别生气”。 “没生气,以后不要吃太多酒,伤身……”。 “你说!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来!你个没良心的!”,姑妈的起床气仍在爆发。 烦了刚还在感怀呢,表弟突然闯进来又让他有些懵,姑妈这声声质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你这质问能不能换个说法?特别是还当着表弟的面…… 表弟则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娘,今天这事儿怨我,那些人说仰慕我哥,我忘了天热就让人去传旨……”。 姑妈伸出手指戳着他额头,埋怨道:“整天就知道疯玩吃酒,你哥不忍落你的面子,还好意思说”。 眼见天色不早,烦了起身道:“那个……我先回去,一会儿宫门该关了……”。 “留下吃饭!”,姑妈道。 表弟点点头道:“哥,我娘说过多次让你进宫,我总记不住,今日便住下,陪我娘好好说说话”。 “咳咳……”,烦了被口水呛的一阵猛咳。 第102章不能让他跑掉 外臣在后宫留宿,听上去相当炸裂,事实上能被皇帝留宿,在大唐不但没人骂,还是很光彩的事,比较有名的如裴寂,安禄山,李沁等曾都在后宫住过不短的时间。 有个不能回避的话题是皇帝不怕戴帽子吗?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存在,能被皇帝留宿的肯定不是一般人,更不会缺女人,家里的娇妻美妾都睡不过来,哪能管不住下半身。 就算一时兴起看上哪个宫女也没事,用不着偷偷摸摸,直接开口要就是,宫里奴婢成千上万,皇帝不差那几只,贵族之间互相送个婢女歌姬很正常,何况是皇帝。(皇帝赏赐大臣宫婢很常见) 呃,跑远了,还是继续说故事吧。 表弟要烦了留宿后宫,被他坚决拒绝,开什么玩笑,再见! 看烦了直接拔腿跑了,表弟疑惑道:“怎么了这是?饭都不吃了”。 姑妈不悦道:“就你多事!”。 表弟懊恼道:“怨我,怨我,不该说出来,该留他吃饭,留到宫门关闭就好,让他没处跑”。 姑妈惊讶道:“你这是跟谁学的?没错,对他这种人就得这样”。 表弟笑道:“当初征淄青回来,我哥让人把那小妾送回家,自己与月儿去耍,惹得武家嫂子不悦,后来我哥去登门赔罪,武家嫂子好好的话说着,故意留他到坊门关闭,借此向月儿示威来着”。 姑妈“噗嗤”一笑,“还真没听潇潇说起过,光听她说去洛阳耍了,说你哥赶车,拉着她去洛阳耍了两个多月,还说全大唐的妇人都没有这样的……”。 表弟笑道:“娘,有个事儿你知道吗?我哥那个小妾就是当初行刺裴相的刺客”。 “啊?”,姑妈惊讶道:“不会吧,你听谁说的?瑶儿我见过多次,性子乖巧的很,怎么会是刺客?”。 表弟笑道:“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城里不少人也知道,裴相早就知道,她不光行刺裴相,还跑去唐州行刺我哥,被我哥给拿住,本来可怜她放她走,她却赖上了……”。 “哎哟”,姑妈皱眉道:“他就是那个性子,不怕压不怕打,就怕赖,只要装可怜硬赖,准跑不了。那瑶儿但凡遇到的是别人,早就没了性命,她反倒还因祸得福了,还有那个回鹘公主,生给他赖的送出去几千里,潇潇也是,明明是你哥救了武相,却被他给硬赖着嫁孙女,如今得了好重孙……”。 表弟点点头叹道:“我哥因为他那性子吃亏不少,却也让不少人对他死心塌地,不说那些武夫,就说小李相,如今听了我哥的话要辞相去幽州,裴相不许,正吵着呢”。 李德裕已经正式上交奏折,要求辞相去幽州,三十六岁的宰相,多少人羡慕,就因为烦了劝说,真的放弃了相位。 姑妈道:“当初他还是个九品小吏,是你哥向我举荐的他,从邓州司马一步步到今天,哪能不对你哥感恩戴德”。 表弟道:“最早是因为李吉辅李相,当初在东宫,我哥为李相说话,后来李德裕去登门致谢,我哥不忍他去河东蹉跎,举荐他入东宫,不想阴差阳错,竟为大唐寻一遗珠,还有牛相,元白那些人,皆受我哥提携得以升至高位,结果我哥反因为他们不能入朝……”。 元白三人官职已经确定,元稹任大理寺少卿,白居易任刑部侍郎,李宗闵任户部侍郎,都是中高层实权职位。如果烦了和李德裕不辞相,再加个老牛,在朝堂便是绝对的一呼百应。 可他自己辞相,又让李德裕去幽州,不接受邀约,不见外客,是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当初拆掉安西军也是这样,如今…… 娘俩齐齐一愣,对视一眼道,“不对!”。 当初也是主动辞掉官职,拆掉安西军跑出去耍了,回来送走先帝扶了儿子上位,这次拆的是宰相! 表弟愕然道:“辞相那天他说他不走,有事就进宫帮我……”。 “糊涂!”,姑妈道:“那时你刚刚登基,裴相未归,他自然不会走,如今裴相已然回朝,哪能一样?”。 表弟脸色一阵阴晴不定,连连点头道:“没错,娘,我哥这是又在京城待腻了,他知道现在不能西征,这是又要跑出去耍,上回去的河西,这回不知道去哪……”。 娘俩再对视一眼,姑妈已面沉如水,“不能让他离京,他若是不在,咱娘俩就没依靠了,你那两个舅舅指望不上,你哥能为了你辞相,甘愿闭门谢客,还一直为他们说话,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只顾着争好处,还让两个妇人跑到我面前说你哥坏话,这哪有亲人的模样,真是让人心冷……”。 她知道郭家为什么说烦了坏话,诬陷李光颜和李恽的事没成,先帝驾崩时想进宫又没成,拥立之功没能混到,所以怀恨在心。 可郭家并没吃亏,表弟登基干干净净,上下交口称赞。而且烦了也没有追究,还让人给送了把伞,给了些体面。如今他们得了好处,却跑来挖我们娘俩的顶梁柱,把这根柱子挖倒,你们能顶起来吗? 当初的贵妃太子党,说白了就是打着太子旗号的郭家党,后来被先帝一次次打压,又在杀宦官和官制大改的冲击下七零八落,最后郭家分家,贵妃太子党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如今的朝堂没有派系,非要说派系,便是烦了一派,却辞去两相,彻底自废武功。老裴有一些班底,但他的相位是烦了让的,这压力让他行事很小心。再就是郭钊为首的一小部分人,缺乏重量级人物,威望也不行。 这种情况对皇帝当然大有好处,可问题是儿子太弱了,这些年被保护的太好,上位太过容易,导致既没威望又没嫡系,上了朝放眼望去,甚至看不到几个熟人。作为皇帝不缺拉拢人的资本,可儿子只顾着疯玩,拉拢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不能让他离京”,姑妈再次重复道:“你哥一直在布局,他先辞相,再让李德裕去幽州,就剩个牛僧孺。裴相是受他举荐让的相位,行事只能谨慎,再加田弘正,杨绛和萧俛,互无联络,朝堂平衡,这样他就能安心去耍了。 可是恒儿,别的理由就不说了,只说一条,以先帝的威望与权谋尚且倚重于他,何况是你”。 “娘,怎么办?”,李恒真的慌了,他早习惯了有事跟他娘说,也早习惯了有事依靠烦了,若烦了像之前那样拍拍屁股去耍,朝中万一有事…… “不能让他离京”,姑妈第三次喃喃道,“他可以不做宰相,也可以不管事,但是不能离京”。 布局再稳,也不如人在眼前。只要他在京里,无论朝堂还是军中,甚至后宫都没人敢耍小心思,可他若不在,就只剩提心吊胆了。 “娘,你估计我哥会什么时候……”。 姑妈沉吟片刻,酌定道:“等李德裕去幽州,元白等人安稳下来……七月十九,过了七月十九他就该走了”。 很简单,七月十九是先帝下葬的日子,他会在祭祀先帝后离开…… 第103章赏兰 烦了劝李德裕辞相赴边,理由有四,第一,他终究年轻,还需要历练,继续这么混最多是个杨绛。第二,朝堂诸相对兵事是短板,李德裕赴边熟悉兵事,对未来仕途大有好处。第三,主动辞相去边镇将赢得巨大声望,而且他当初做过少阳院的官,算表弟的嫡系。第四,老裴在幽州经营几年,旭子又在那里,他去幽州能轻松做出成绩。 李德裕当然不傻,很痛快便照做了,结果一直拖到七月中任命才下来,继太师辞相让贤后,小李相也紧随其后辞相,去幽州镇接任安抚使。 裴度起初坚决反对,很简单的道理,他的相位来自烦了退让,而天下人都知道李德裕跟烦了的关系,若答应辞相,很容易被人联想成恩将仇报,排挤李德裕,可李德裕把宝册印信送去了政事堂,然后就回家等着了,态度与他那伯乐如出一辙,逼的朝廷只能答应。 新君登基后,太师派一门三相,皆是年轻少壮,如日中天,所有人都以为一代权臣出世,没想到短短时间两相退出朝堂,太师派无疾而终,令无数人唏嘘不已。 七月二十,就在老李入土为安的第二天,烦了专门在家设宴为李德裕饯行,退休老干部老武作陪,刚吃了几杯酒,老裴不请自来,满脸怒气。 裴度身材短小,样貌普通,今年五十八岁,看上去跟六十多一样,其实他从幽州回来时还好点,干了这俩月宰相却老了好几岁。 吃过几杯酒,老裴趁着酒劲开始向老上司诉苦,“武相,我被你这孙女婿坑苦了,他给我下套,将裴某架在火上烤啊,本就艰难,文饶这一去,硬生生又给添了一把柴,不把裴某这把骨头熬干是不会罢休了……”。 接到圣旨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新君登基这么快就想起自己,这可是极大的荣誉,等知道烦了辞相让贤他就知道不好,回来后彻底傻眼。 烦了声望太高,一手让贤把他高高架了起来,一旦干出什么差错,百分百被骂死。太师主动辞相给你腾位置,你就干这个熊样?你对得起谁? 可撂挑子更难看,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战战兢兢的做牛做马,先帝驾崩积攒的政事刚刚捋顺,李德裕又辞相,让他压力倍增,终于忍不了冲了过来…… 再吃两杯,老裴悲从心头起,“武相,他是挖个坑让我跳,还要拿鞭子抽我啊,早知如此,就不该回来,在幽州多逍遥,此番晚节不保矣……”。 烦了看不下去了,说道:“裴相,杨某成就你三度为相之美名,怎么还埋怨上了”。 “你……”,老裴掩面道:“一辈子打雁,到老却被雁啄了眼,裴某谁都不怪,此番栽在一个贪字,可你不但把我架到火上烤,你还让文饶去幽州摘果子,可怜我苦心经营幽州数年,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有烦了辞相在前,老裴在朝中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人说出难听的,处理政务更是慎之又慎,不敢有丝毫大意,三天倒有两天睡在政事堂,执政干成了拉磨的驴。就算这样烦了还不满足,还让李德裕辞相抽一鞭子,然后去摘幽州的果子,实在太欺负人了。 烦了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干咳一声道,“新君登基,裴相回朝主政,两朝为相,这个……史书之上必留美名嘛……”。 “住口!”,老裴悲愤道:“你是按着裴某这把老骨头生啃,你明知道咱那位陛下……你把我拉回来套上,等过几年我致仕,你再摘桃子,对不对?”。 “哎哎哎”,烦了道:“越说越过了,堂堂宰相,怎么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唉……罢了,吃酒!”,老裴发了一通牢骚,心里舒服了一些,他自然不是真的怨烦了,只是心里实在憋闷罢了。与李德裕详细交代过幽州事,待酒宴散去,他却没有离开,一直等屋内剩下两人,才低声道:“大帅,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烦了皱眉道:“先忍忍吧”。 他也没想到,表弟这玩瘾真的大,打猎(骑马射箭是皇子必修课),马球,蹴鞠,角抵,歌舞,看百戏(魔术杂技等表演),每天变换花样的玩,玩够了就设宴喝酒发赏钱,他还真是不嫌腻。 作为皇帝跟一群乱七八糟身份的人混在一起,每天这么闹,实在是不像话。 大唐娱乐精神浓郁,从上到下都爱玩,对于皇帝玩乐也很宽容,小事基本不计较,所以臣子轻易不会开口指责皇帝瞎胡闹。可表弟愣是登基仨月就惹来了臣子规劝,几个御史委婉的劝他收敛一些,老裴也劝了两句,结果表弟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甚至还越玩越疯,发钱也越来越狠。 幸亏政事有老裴和众相主持着,他只做个无情的盖章机器就行,国事倒是没乱,可眼看着他这么玩,上下实在是心累。 老裴叹道:“从先帝驾崩,刚过月就按耐不住,肆意玩乐,到如今都两个月了,不但不见收敛,还越来越……前几天下旨整修骊山华清宫,说是孝敬太后,昨天又说整修安国寺和慈恩寺,为先帝祈福,这么折腾下去……”。 烦了摇摇头道:“两个月不够,我估计还得疯几个月,花点钱没什么,不乱封官就行”。花些宫库的钱没什么,只要别太过分就没事,乱政才是要命的大事,只要国事不乱应该影响不到大局。 老裴长叹一声点点头,起身告辞。烦了送他离开,背着手走向后院。 他进过几次宫,表弟还跟从前一样亲热,他也劝了两句,每次都答应的好好的,转眼又该干嘛干嘛,姑妈更白给,轻描淡写的说两句,跟没说一样。 表弟已经是皇帝,说的轻了没卵用,说的多了惹人烦,还能真拿藤条去抽他? 幸亏朝中安排的及时,老裴老牛等都是忠正之臣,那俩舅舅也被老裴压的死死的,有这些人撑着,自己还能在中间想想办法,但愿他疯够了能消停下来吧,不然…… 来到潇潇屋里,她正哼着小曲儿翻捡衣服,不禁笑道:“就去城外农庄住两天,不用带这许多”。 潇潇提起两件衣裙问道:“郎君喜欢哪一件?”。 烦了撇嘴道:“哪件都不喜欢,大热天的穿这么长的裙子,对了,别忘了带我那两件短衣”。 潇潇丢下衣服,将烦了拉过去,低声道:“郎君,你看这是什么”。 烦了一看,包袱里竟是两件小短裙,用料节俭到极致,不由眼前一亮,“你真做了?穿上,穿上我看看”,他随口提过两次,没想到武大妇真的做了。 潇潇咬着嘴唇道:“现在不能穿,等明天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穿给郎君看”。 烦了将她拥在怀里,笑道:“好,真是我的好潇潇,对了,你下过河没有?明天我带你下河游泳去”。 潇潇依偎在他怀里,娇羞道:“只要郎君愿意,潇潇做什么都行”。 烦了抱着她道:“我陪你去农庄耍两天,然后就去陇州,可惜你走不开,不然咱俩一起去……”。 他不放心胡子和朱勇那边,眼下京里也没什么事,看着表弟这么闹实在心烦,索性去陇右看看,顺便去看一眼阿墨和红叶。 潇潇叹道:“我倒是想去,可月儿妹妹不在,家里没人可不成……郎君,瑶儿要照顾锐儿,要不你带袁七娘去吧”。 “不带了,小玖他们跟我去就行”,袁七娘没做什么错事,可烦了不敢太惯着她,因为她与瑶儿不一样。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兴奋的武大妇提着包袱走的飞快,上到马车便催促快走,老武远远看着,抚须点头。 烦了上马,“走,去农庄”。 一行人走到坊门处,却撞到了来传旨的宦官,“太后诏令,请太师兴庆宫赏兰花”。 这一大早的就来传旨,烦了回头看时,潇潇满脸失望。 第104章什么意思 自从洛阳回来,武大妇再没能狠狠豪放一把,对这次去农庄那可是万分期待,还特意准备了战衣,可惜刚刚出门就遭遇重创,一腔热情瞬间冰冷。 “郎君去吧,我回家去……”。 烦了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拉住她道,“一同去兴庆宫,明天我再陪你去农庄”。 “可……太后旨意又没……”。 “没事,她又不是不认识你,反正她叫我去也是耍”。 潇潇脸上有了些笑模样,重新上去马车,传旨宦官自然不敢质疑,一行人改变行程去往东内。 车马停到宫门内,两口子腿着往里走,大唐的宫殿突出一个大字,兴庆宫占地也十分广阔(大约相当于两个北京故宫),好在是早上,天气还凉爽,走点路也没什么。 待走到人少处,来迎接的宦官低声道:“小人鱼弘,上次多亏了太师救命,愿意听太师吩咐”。 “鱼弘”,烦了想起来,那回入宫帮他说了句话,点点头道:“我记住你了”。 鱼弘大喜,不顾忌讳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太师不嫌小人低贱,但有吩咐,不惧水火!”。这位可不是一般人物,在陛下和太后面前很有分量,还是出了名的心善,许多奴婢都受他恩惠,能靠上他,以后就算不能飞黄腾达,关键时刻也是能救命的。 烦了踢了他一脚,“起来!别打着我的旗号乱来,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鱼弘又重重磕一个头,爬起来道:“太师放心,小人省的,小人习过一些搏打之术(唐代宦官习武的不在少数),太师若用上时,尽管吩咐”。 这话分量很重,大概意思就是我能打,大哥你看谁不顺眼我收拾他,可这是宫里,所以这个打便是下黑手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我能为了你杀人。不得不说这家伙胆子真不小。 烦了并不意外,而今宦官不能插手军中和政务,也导致在后宫的竞争更加惨烈,想出头就得拿命去搏。这鱼弘上次明知道王守在大路,却带着自己抄小路,为的就是在太后面前露脸。结果不巧,太后睡觉,还被王守堵住了,差点丢了小命。这次有了机会傍大哥,自然要有个态度。 “近处有没有好景致?带去看看”。 鱼弘忙道:“太师,景致倒有,只是太后娘娘正在花萼相辉楼……”。 “太后已经来了?”,烦了有些意外,他以为等姑妈过来得临近中午,还想先带潇潇到处逛逛,没想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哎哟”,鱼弘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忘了跟太师说了,太后娘娘今日一大早便过来了,还说要在此住些日子”。 “住些日子?”,烦了低声问道:“宫里出什么事了?”。 鱼弘摇摇头道:“小人从前天才做了随侍,没听到有什么事,昨晚上说的今日一早过来,奥,王大监留在宫里没来,这边让小人先掌着内侍”。 烦了略一沉吟,笑道:“那以后得称呼一声鱼大监了”。 “啊哟,小人可担不起”。 说着话去往花萼相辉楼,烦了又随口问了一些事,一边偷瞄着鱼弘的眉眼表情,基本确定他不是王守或者太后派来的,这小子是没根基急于找靠山。 鱼弘看潇潇在看景色,低声道:“太师,小人听说……娘娘昨晚睡觉时叫过太师名字……”。 烦了瞥他一眼,“闭嘴!”。 鱼弘却又低声道:“小人既投了太师,自然不能三心二意”。 烦了微微点头,快步追到潇潇身边,不多时已至花萼相辉楼。 宫殿皆是单层,称楼者多为两层,而花萼相辉楼则是罕见的三层,高百二十尺(约三十五米),雄伟广阔,是一座集吃住玩为一体的巨形建筑,被公认为天下第一楼,位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和鹳雀楼之前,除了主楼,其下还有供人休息的回廊客房六百余间,若加上旁边的勤政务本楼,同时接待个一两千人没问题。(花萼楼多次举行大型国宴) 进到楼内,果然金碧辉煌,无尽奢华,跟着去往上层,二楼开阔到让人不适,巨大的空间竟没看到承重柱,也不知道怎么建的,处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再上三楼,除了厅堂和供人休息的房间,还特意建有看风景的阳台,向外看去,整个长安城如在脚下,更远处的山水亦清晰可见,凉风阵阵,吹动五彩绸幔,使人如处仙境。 烦了抹把脸,低声感叹道:“玄宗皇帝真是会花钱!”,也不知道他在这座楼里开办一场宴会得花掉几头驴钱。 姑妈正站在栏杆处看风景,见二人过来,笑着招呼道:“快来,莫要行礼,听奴婢说正要出门去?”。 烦了笑道:“本来要与潇潇去城外农庄耍耍,娘娘召见,便带了她也来,娘娘莫要怪罪”。 “叫姑!潇潇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招呼二人坐下,又道:“却是不巧,扰了你们兴致”。 三人说着闲话,没能从姑妈脸上看出什么,不像有事的样子,时间不长她让烦了和潇潇先到处去耍耍,不用陪着她。 与潇潇漫步于园林,烦了有些疑惑,无缘无故突然搬来兴庆宫住,大清早让自己来耍,貌似巧合又像刻意,姑妈这是要干嘛? 潇潇走到他身侧,低声道:“郎君……”。 第105章软禁 烦了疑惑的看着姑妈,她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就如同老猫逮住了耗子…… “咳……姑,我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说着起身便走。 兴庆宫是皇家宴会和园林区,留宿客人很正当,可今天这事儿实在有些诡异,还是走为上吧。没走出几步,一队宫女出现在门口,皆低着头把路挡的严严实实。 烦了一愣,这是要玩硬的? 回头笑道:“姑,让她们闪开吧,让我挤倒了可不好”。 姑妈使个眼色,侧面屋里被带出八个小宫女跪到地上,皆十一二岁,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模样,身后各站着一个宦官手持木棍。 “烦了,你再往前走一步,便有一个被打死,我知道你不信”,摆手道:“先打死一个让太师瞧瞧”。 “慢着!”,眼见那宦官棍子都抡起来了,烦了忙一声大叫,“我信!”。 快步回到姑妈近前,陪笑道:“姑,有事你尽管吩咐就是,这是干什么?”。 姑妈抿嘴一笑,“坐下说”。 等烦了老实坐好,她又道:“烦了,你不能离京”。 “我都说了不去陇州……”。 “我不信”。 烦了一滞,“姑,我还能骗你?“。 姑妈神色轻松,“既然不离京,在哪住都一样,便在此住些日子吧,躲躲清闲,看看风景,过两天湛儿和昂儿过来,你便教教他们,好歹还是太子太师……”。 烦了挠挠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姑,你这是要……软禁我?”。 姑妈又抿嘴一笑,“说的真难听,怎么会是软禁?烦了,你这些年为大唐操劳,此番算天家聊表谢意”,说完向旁边宫女示意。 两侧房门打开,几十个精挑细选的宫女在下边站成两排,真是燕瘦环肥,千娇百媚,看的人眼花缭乱。 姑妈又道:“住南熏阁吧,让她们侍奉着,再有顺眼的奴婢便说,将来一遭带回去。住在此处,恒儿有事从夹道过去也方便,家里有事便让奴婢传信……”。 烦了明白了,这就是早有预谋,时间都卡的死死的,要把自己圈在兴庆宫,好吃好喝伺候着,美女一大群,没事给表弟教儿子,有事从夹道去支援表弟,家里你随便联络,有客人能进来见面,你就说周不周到吧。 姑妈果然不是那种人,可她也真是敢想敢干,竟然玩了这么一手。 看她信心满满似笑非笑的样子,明摆着吃死自己,烦了只能做最后的努力,“姑,我真不去陇州了,朝廷有规矩呢,不能随便离京……”。 姑妈哼道:“你还管过规矩?”,你跑去耍,谁敢真把你儿子抓起来,别闹了,给老娘在这待着吧。 看住人,教皇子,顺便酬谢功劳,一举三得。 “傻小子,天家不让你白委屈,我看你也没享受过什么,年纪轻轻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去耍吧,明天再来说话”。 “慢着!”,眼见她要走,烦了忙跟过去,“姑,我住,我住还不行嘛,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没办法,姑妈也算一番好意,总不能翻脸硬闯出去,可是跟那群大姑娘待一晚可就说不清楚了,总不能真带回家里去。 “说”。 烦了道:“我不出去,潇潇能随时进出”。 “行!”。 “现在就叫她来!”。 “现在?”,姑妈一愣。 “现在!”,烦了认真的道。 姑妈直直看着烦了,眼神中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明天吧”。 “就今天!马上!”。 姑妈一番苦心布置,烦了知道自己非留下不可,可他真的不想把那些女人带回家,索性让潇潇来住,就当跟自己婆娘住宾馆吧…… 见他态度坚定,姑妈也只能退一步,挥手让宦官去报信,“你说你……真是枉费我一番心意!”。 拒绝领导的好意安排可是大忌,烦了陪笑道:“姑,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事儿终究不太好,潇潇会不高兴……”。 姑妈抬起手,奴婢给脱去宫装,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对自己一番安排很是得意。让你跑掉还得了?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干脆来个直接的,把人圈养起来,我让你再跑。 翻个身枕着胳膊,指了指旁边座位,烦了忙坐过去。 “烦了,你那一妻一妾都那么大岁数了,你也不腻”。 比起上午时烦了心里轻松了许多,姑妈确实不是那种人,此时再看,倒更像个无话不谈的豪爽大姐。 “姑,潇潇和瑶儿都比我小呢,月儿更比我小了足足五岁,咱哪有脸嫌人家岁数大,她们都是好女子”。 姑妈好奇问道,“烦了,你觉得那些女子不好看?”。 “好看,姑,天下女子好看的多了,还能都搂在怀里?况且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娇媚,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风韵,我还是觉得潇潇她们更顺眼”。 姑妈静静看了他一阵,抿着嘴“噗嗤”一笑,“那你觉得我好看不好看?”。 “好看”,烦了认真的道,“我都忍不住偷看呢”。 姑妈捂嘴笑了起来,让人头晕眼花。 烦了干咳一声道:“姑,我觉得你有时候还是该遮挡一下,我终究不是宦官”。 姑妈却再次挺了挺胸,得意道:“我就不遮,这把年纪还怕什么?”。 烦了没脾气,行,你牛。 过了一阵,有宫女进来道,“太师,夫人来了”。 “好”,烦了起身道:“姑,你休息吧,我去了”。 姑妈挥挥手,“你个小没良心的,去陪你的好婆娘吧”。 “咋还没良心呢,天都要黑了,还能不走?”。 “行啊”,姑妈拍了拍身边,“有本事你躺这”。 “我没本事”,烦了转身便走,身后传来姑妈豪放的笑声。 见到潇潇时她正疑惑,两口子随宦官去往南熏阁,南熏阁在花萼楼东南方向不远,是个布局雅致的院落,专用来招待客人。 进到装饰奢华的寝室,潇潇好奇的打量四周,“郎君,怎么回事?”。 烦了将事情大概说了下,总结一下就是自己被太后给软禁了。 潇潇好一阵才想明白怎么回事,“这真是闻所未闻,竟然会有这种事……”。 烦了轻叹道:“潇潇,如果你是太后,你会怎么做?”。 潇潇想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老李升天,表弟刚登基,娘俩心里肯定七上八下,可有事他们能依靠谁?怕烦了离京再正常不过。表弟一直希望他教儿子,姑妈又想笼络他,可她能用什么手段?钱?官?女人?唯一的手段就是用人情把他硬留在兴庆宫,好吃好喝伺候着。 潇潇低声道:“郎君,我是不是搅了你的好事?”。 烦了撇嘴道:“那还用说,二三十个大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漂亮,我硬是给拒绝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潇潇抿着嘴道:“你想怎样?”。 “穿上新衣裳我看看”。 “我没带,我哪知道会这样”。 “你……你个傻婆娘,明天别忘了带来”。 “郎君……明天……有规矩的”。 “说你傻还不承认,规矩是咱家后院的规矩,这是哪里?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想睡你郎君?不把我伺候好,我若是一冲动,过些天带回去几十个,你怎么跟月儿交代?搞不好她就说你是故意的,你还不知道她那脾气?没事还喜欢赖别人呢,若被她抓到理……”。 潇潇被他绕的有些迷糊,烦了哪会给她时间想明白,低声道:“我明天去查探一下地形,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在这里?”,潇潇既震惊又兴奋。 烦了道:“这地方这么大,有的是偏僻角落……对了,我想起一个地方,准能行,明天我就去踩盘子”。 潇潇搂住他脖子,小声道:“郎君,潇潇跟了你,这辈子都不枉了”。 第106章软禁(二) 先帝下葬之后,太后以赏兰为名把太师叫到兴庆宫,然后就给他圈了起来,让他在那教授皇子,夫人每晚去陪着。 此举赢得朝堂上下交口称赞,特别是老裴,对太后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和烦了是老交情了,从当初在京中,到淮西再到淄青,一直配合相当默契,加上老武被称为铁三角,名震天下。接到诏书时他还幻想呢,等我回去,双剑合璧嘎嘎乱杀,结果烦了在家逍遥,他成了拉独梨的…… 得知烦了被圈,他特意带上众宰相跑来探望太后,千叮咛万嘱咐,千万看住他,别让他给跑了,此僚有武艺且惯会乔装打扮,跑掉就找不着了,实在不行就捆起来。 对杨大帅的任性,朝野深有体会,不愿当官还闲不住,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上回都跑到河西去了,也幸亏没出事,真要出了什么事,先帝驾崩的时候都得抓瞎。 如今皇帝这么闹,正需他坐镇京中,好在太后果断出手把他按住。老老实实教皇子去吧,你不是太师嘛,正合适。 与太师被软禁相比,更值得关注的是两位皇子,这两位皇子同岁,跟大臣们都不熟,又一同接受太师教导,这就有意思了。 大唐规定嫡长子继承,也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实际哪那么简单,比如姑妈作为先帝元妃却未封后,所以表弟到底算不算嫡子要两说。如果他算嫡子,那李宁当初就不该被立为太子,既然已立了老大,就证明表弟是老三,在老大病逝后,就该封老二李恽,可朝堂上下都喊着封表弟,李恽竞争力微乎其微。 储君选择,很多时候取决于皇帝的偏爱,皇子母亲是否得宠,舅舅家的势力,朝臣态度,以及皇子品性等诸多因素,不是一句简单的嫡长子继承能概括的。 如今皇帝把哥俩都派去,明摆着是让太师考查心性,从而决定太子归属,对于太师的眼光和品德,大伙没意见,他挑也好,上下都服气,也省得争来争去生出是非。 想想先帝对他的信任,陛下跟他的关系,再想想他的年纪,这次再决定储君之位,太师历三朝而圣眷不衰,几乎已成定局。这事没法羡慕,谁跟他都比不了,从征讨淮西一直到现在,大唐所有的大事都是他主持或者谋划的,到先帝驾崩,他扶新君上位又主动辞相,威望之高便只能仰望了。 裴相还透出一个小花边,为酬太师之功,太后特意为他挑了几个美婢,却被他严词拒绝,执意让发妻每晚过去。这倒不意外,太师的品行是不用质疑的,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啊。 呃……这话怎么说呢,说夫妻恩爱也没错,其实两口子不但恩爱,还浪的飞起呢。 姑妈玩了这么一手,烦了实在没办法,既然反抗不了就躺平吧,想起老李嗑药时,姑妈以赏菊之名约他密谈,在去暗香阁的路上遇到过一对野鸳鸯,虽只闻其声,却也令人深羡之。 当初还鄙视过人家,没想到武大妇也爱好别致,夫妻情趣这事也没有对错,怎么开心怎么来吧。 而今住在南熏阁,离那里也不远,一番查找终于找到一条隐于草丛的曲折小路,往里几十步,四周皆是又高又密的繁茂草木,中间十余步开阔地,还有一座小凉亭,真是别有洞天的好所在。 当晚等到夜深人静,两口子提着宫灯奔赴战场,身处皇家园林,更添惊险趣味,武大妇终于得偿所愿,此后频频邀战于此。 李湛和李昂从第四天开始,每逢双日上午骑马过来,傍晚回后宫去,哥俩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对烦了以伯父相称,这是表弟和姑妈特意交代的。 好歹顶着个太子太师的头衔,烦了也只能教他们一些东西,每次半天讲课,半天练武活动,以他的手段对付两个半大小子自然不在话下。 哥俩都很聪明,对他也都很敬重,性格一样孝顺良善,却也略有不同,李湛随表弟,好动贪玩,喜奢华洒脱,弓马不错。李昂箭法骑术稍弱,却不贪玩乐,不爱奢华,更安静一些。 表弟来过两次,明确跟他说:哥,你看看他俩心性,哪个更适合做储君。烦了是真不想管这事儿,可表弟态度异常坚决,加上姑妈附和,也实在推辞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 跟哥俩来的还有他们各自的娘,李湛的娘原是表弟侍妾王氏,李昂的娘则是婢女姓萧,出身都不高,如今都是妃位。见到烦了时态度同样谦卑,都在努力讨好太师和太后,试图给儿子加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弟还是在疯玩,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修宫殿,修寺庙,打猎,马球,蹴鞠,百戏,喝酒,发钱……永动机一般不知疲倦。 姑妈一直住在花萼楼,其实这座楼太大,需要的人手也多,有些浪费。可她从小就不知道节俭是个什么东西,表弟这一点可能就是随她的吧。 “来,给我按按头颈”。 烦了站到身后给她按摩,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事实上从来也没人在意这个,只有他自己在瞎琢磨。 “烦了,你觉得王妃和萧妃哪个好些?”。 二妃来讨好烦了和姑妈,想给儿子加分,可同样的,她们自己也会影响到儿子的分数,因为她们中的一个便是未来太后,当娘的如果品性太差,儿子也是要扣大分的。 烦了想了一下道:“差不多吧”。 王妃的爹虽做过县令,可这种等级在宫里跟没有一样。萧妃更惨,是个街头孤儿(据说曾有个弟弟),也就是说二妃都没有娘家势力。不光没势力,还都不得宠,表弟就是个渣男,已经多年没碰过她们,若是没有儿子,两人还不知道混的多惨。 没势力,不得宠,地位低,再有个强势的婆婆,二妃一直都是乖巧的小白兔,后宫里的小透明,见到烦了恨不得跪下那种,听上去荒谬,可事实就是如此,若不是碍于礼法,她们一定会跪下,绝对不会犹豫。 姑妈道:“我倒觉得萧妃更顺眼些”。 烦了叹道:“温顺听话是长处,却也是短处啊”。 能以侍妾或婢女出头,漂亮,乖巧,会来事儿只是基本条件,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真的太大了,王妃好歹爹当个小官,家庭完整,萧妃却是孤儿加婢女,她早已习惯了低头讨好,看人眼色,在姑妈和烦了面前端茶倒水侍奉,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不忍,可这是她唯一能帮到儿子的地方,哪敢不用心。 其实按烦了的看法,二妃都不太适合主持后宫,管理几万人的后宫并不容易,六宫之首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像潇潇和姑妈这种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子,见惯了大场面,修养气度比贫家女子天然就高一等,而且有文化见识,有权谋手段,优势十分巨大。 二妃出身低又一直都是小透明,谈不上气度,也没有威望资历,还严重缺乏管理经验,执掌后宫会被下边人哄得团团转,说白了,都镇不住场子。大唐后宫很可能要从姑妈手中交给下任皇帝的皇后。 姑妈点点头,道:“后背酸的很,也给我按一按”,说完趴到榻上。 烦了犹豫一下,过去给她按摩,姑妈四十三岁,身材略显丰腴,十分附和大唐的审美,从小没经过风吹日晒,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哎呀,你小子还有这一手,真舒坦……从前怎么不显?”。 烦了低声道:“姑,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说”。 “说呗”。 “姑,我觉得……咱俩可能有点逾越了……”。 认识这么多年,自去年更是越来越亲密,到如今说话玩笑彻底没了顾忌,肢体接触慢慢习以为常,他蛮喜欢这个豪爽有人情味的姑妈或者大姐,可总觉得太亲密了不太合适。 姑妈舒服的侧过头,哼哼两声又道:“逾越什么了?咱娘俩投缘,我就愿意和你亲近,你不愿挨着我?”。 “不是……”,烦了道:“我倒愿意,只是这个……终究男女有别嘛……”。 “呸!”,姑妈不禁笑道:“我孙儿都快成亲了,你还跟我讲究上了,哪有点大唐男儿的豪放洒脱”。 大唐人确实豪放洒脱,甚至都有些过头,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不怎么在乎,搞得烦了这个妖怪有时都不适应。 比如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被鄙视是有道理的,好像确实有点矫情,人家姑妈潇洒坦荡,自己却满脑子封建遗毒。 “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不是在想怎么豪放嘛”。 “你就别想了,亏我还费心给你挑人,你就抱着你那几个老婆娘过吧”。 “什么叫老婆娘,说话真是难听”。 “你啊,也就这点出息了,白瞎了拼死拼活挣的功业,白瞎了人世间走一遭”。 烦了不服道:“那可不一定,过两年,等我回去安西,各部落再给我献美女,我就收上几十个……”。 “你能不能不提你那安西!”,姑妈神经质一般大声道,“怎么就非要回去,非要回去,什么都不顾,就非要回去填你那个坑!大唐到底哪里不好?我和恒儿哪里对不住你?你说你想要什么?你说出来!”。https:/ 烦了拍拍她的背让她趴好,继续给她按揉着腰背,“姑,多谢你拿我当亲人……”。 姑妈抹了把眼泪,继续道:“烦了,我就不明白,你回大唐这么多年,东奔西跑操心受累,如今也安稳下来,你儿子都好几个了,怎么就非要去西域,大唐就那么不值得你留恋?”。 沉默了一阵,烦了轻声道:“姑,安西也是大唐的安西,况且……那里是我的家……”。 姑妈猛的坐起身,大声道:“那里是你的家,长安是不是你的家?你在长安受了多大委屈?就巴心巴肺的要去护着那些胡人,怎么就不能留下护着大唐人?”。 烦了低下头,一阵沉默。 第107章软禁(三) 论时间长短,烦了在大唐比安西更长,他是大唐的太子太师,老李倚重,表弟和姑妈给他无限信任,朝野对他敬重,几乎想做什么都行。 可他还是想回去,他怎么都忘不了安西,忘不了那里的沙漠,草原,部落,忘不了那些死掉和活着的好汉子,也忘不了王府后院那个坑,他没法面对姑妈的质问,只能沉默以对。 兴庆宫的日子安静惬意,闲着没事,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与姑妈对某些事的巨大分歧,结论是自己错了。 他对大唐贵妇这个群体缺乏了解,并带有严重的偏见。他以为贵妇便是端着架子的一群花瓶,其实他错的非常离谱。贵妇们有讲规矩排场的一面,也会有势利,奢侈和虚荣等毛病,但她们还有另外一面。 她们充满自信,从不吝啬展示自己,在她们看来,能吸引男人的目光是很有面子的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把领口开的超低,在私人聚会中,下场跟男人跳舞,打马球,荡秋千,开弓射箭,喝大酒,甚至挽起袖子摔跤都不算稀罕事。 在姑妈看来,烦了看向自己的目光意味着夸奖和认可,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所以她每每挺起胸膛,享受这份自豪和荣耀,至于关系亲近后的身体接触更不值一提。 (大唐的豪迈和包容无处不在,与后世明清等观念相去甚远,当然了,过于豪迈和宽容也衍生出一些副作用,个别人的私生活相当那啥,至于贵妇们的种种行为是该定性为有个性和展示美,还是该被定性为不知羞耻和不要脸,这就不好说了,见仁见智吧。) 姑妈新增了按摩的爱好,几乎每天都要按一会儿,烦了不再纠结什么男女有别,他不想再被这个小老太太鄙视,一再矫情反倒显得自己心思龌龊。 他知道表弟登基后会撒欢,但确实没想到他瘾这么大,玩的这么欢,表弟有无穷的精力,几乎一天都不停歇,而且渐渐不满足于后宫和内苑,开始往城外跑,去长安附近的各处行宫和军营玩,甚至山中打猎。 除了游玩就是宴饮,几十人,几百人,上千人的宴会,各处宫殿,各种形式的宴会,喝酒喝出了各种花样,甚至还请讲武院学子和陈光洽手下的安西军搓了两顿,当然了,慷慨的撒钱一刻都不能停止,与此同时,他还在催促加紧修建永安殿,让羽林卫和金吾卫派兵清金藻池淤泥,命进献木料打造竞舟比赛…… 八月末,裴度与老牛等相到兴庆宫向太后问安,借机向烦了诉苦,皇帝不但玩的疯,还要在九月初九重阳节大宴京中官员,许多官员进谏,先帝皇陵封土还没干呢,你在后宫玩这么大不合适。他倒是没恼,还夸进谏的人忠贞,然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烦了只能苦笑着劝慰众相,处理好国事,让他再玩些日子吧,把国库管好,别让他动,把吏部管好,不许他乱封官。 表弟七八天来一次兴庆宫,每次都很亲热,每次劝他都答应的很好,然后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哥,你在京里我就放心,裴相把政务处理的很好,边关无事,天下太平,我稍微玩一下还不行嘛?”,这就是他的原话。 他说的没错,老裴确实干的很好,天下确实太平,自己在京里确实没人敢扎刺,那他就确实敢疯玩。 姑妈本来就不舍得管他,轻描淡写的说两句也是让他注意身体,根本没卵用。其实他这么闹腾,相对来说花钱还真不多,像隋炀帝和玄宗那才是真会花钱,他这只能算小打小闹。 老李从淮西之战后一直在攒钱,梁守谦叛乱后大杀京中权贵,抄家抄的发了横财。后来官制税制军制改革,宫中与朝廷官库彻底分开,朝廷需每年向宫里提供一部分钱货供养皇家,而皇家本身就有大片土地和作坊在进钱(劳动力不花钱),加上钱庄每年给的分红,老李又穷怕了拼命攒,结果到他驾崩,皇家两库堆的满满当当,表弟这种花法能花挺长时间。 “玩吧,反正是你爹攒下的……”。 烦了不知道自己过的算是什么日子,要什么有什么,信随便通,家人随便来,客人随便见,可姑妈把他看的死死的,连巴扎都弄来宫里养着,坚决不让他出宫门一步,可……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天气渐渐凉了,不冷不热的很舒服,李湛和李昂哥俩在比赛骑射,烦了和姑妈坐着,二妃则站在旁边,其实姑妈说了让她们坐下,可她们坚决不坐。 先是步射,李湛五十步十中八,李昂只有十中五。再骑射,李湛十中五,李昂十中三,李湛获得了姑妈提供的彩头。 王妃没有得意忘形,甚至都没敢露出笑意,只是偷偷瞥向烦了脸色,他却依旧面容严肃。 烦了在家中小学堂带着孩子们瞎闹,在这哥俩面前却很少有笑脸。原因很简单,家里孩子五六岁,当然不能板着脸。面对十四岁少年,却要施以威严,不然他们会上天。 “伯父”,哥俩上前行礼。 “嗯”,烦了点点头,“还算不错,昂儿绕场中跑两圈”。 “是,伯父”。 李昂跑远,李湛说道:“伯父,湛儿新学了烤肉手法孝敬伯父”。 烦了却仍在看着远处的李昂,“湛儿,我的兄弟如果在受罚,我不会想去烤肉”。 李湛忙躬身道:“伯父,湛儿知错,愿与二弟一同受罚”,说罢奔向场中,很快追上李昂,哥俩说笑着跑步。 王妃早已脸色大变,她知道烦了出身军中,儿子骑射优秀,自然是加分项,可儿子用了她教的小手段,马屁却拍在马蹄子上,兄弟受罚自己想着享乐,妥妥的丢大分。 这个雷她要扛,站出来行礼道:“大兄,是我没教好湛儿”,妃向臣子行礼肯定不行,弟媳向大伯行礼则是必须的。 烦了道:“莫要行礼,湛儿孝顺,不是错处”。 又看看萧妃,说道:“你们看那两兄弟,明明是受罚却有说有笑,那便是亲兄弟,身上流的血是一样的”。 看着小哥俩步调一致的跑步,又道:“先帝曾再三嘱咐,不要流血,不要流血。你们一定不想看到儿子流血,也一定不想看到儿子手上沾上兄弟的血,对不对?”。 二妃忙施礼道:“大兄教训的是”。 烦了点点头,轻声道:“无论他们谁做王爷,另一个都是大唐皇帝,难道亲兄弟做了皇帝还不值得高兴吗?亲兄弟要互相帮衬,只要兄弟亲密,做个富贵王爷也足够快活一生了”。 “是,大兄”。 小哥俩跑回来,烦了又让他们一起去烤肉,并且不许别人帮忙,收拾羊,支起烤架,生火,哥俩忙的不亦乐乎。 姑妈欣慰不已,正要说话,潇潇来了,今天来的早一些,她与众人早已熟悉,也不需太多礼数。 打过招呼后站到烦了身侧,烦了则起身按她坐下,从宫门走到这里可不近。 姑妈揶揄道:“哎哟,还真是会疼人”。 二妃也附和道:“大兄对嫂嫂真是天下无二,满京城的妇人都羡慕的紧呢”。 潇潇却故意叹道:“娘娘只见他疼人,却没见他打人”,说着话偷偷抛给烦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姑妈则惊讶道:“他还舍得打你?我却不信”。 潇潇假哭泣道:“可不是,打的越发的重,娘娘可要给我做主”。 看她神采飞扬,眼光流转,姑妈撇嘴道:“他怎么打的你?我看你越发年轻快活,我都想叫他打几下”。 潇潇捂嘴道:“娘娘与他整日说不完的话,打不打的,还不是娘娘一句话?”。 “咳咳……”,烦了一阵猛咳。 第108章软禁(四) 姑妈私下里不喜俗礼,武大妇最近又有点飘,两人时常开些小玩笑,烦了渐渐发现潇潇竟然是个老司机,开车技术相当了得。 他去到远处树林边,眯眼看小哥俩忙碌。两个小子都不是小孩了,他们知道眼下的表现意味着什么,都在他面前极力表现,所以他故意躲到远处查看。 一个小宦官从树丛后走出,边走边系着腰带,见到他先是一愣,继而慌乱行礼,“太师……”。 烦了认识他,正是李湛的贴身宦官,就近撒泡尿而已,不值得去怪罪,“无妨,去吧”,。 那小宦官忙道谢走开。 烦了正要回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低声喝道:“站住!回来!”。 小宦官忙走回来,低头缩身道:“太师,叫奴婢有事?”。 烦了冷声道:“抬头站好!”。 小宦官缓缓抬头,神色躲闪的站好,十五六岁,长得标致白净,身材偏瘦。烦了不说话,只是眼神冰冷的看着他。 小宦官哪见过这个,双腿颤抖,脸上也没了血色。 鱼弘见这边有事,匆匆赶了过来,“太师,有事?”。 烦了道:“把他裤子扒掉”。 鱼弘一愣,迅速掐住那小宦官脖子不许他叫,三两下扒掉裤子,低呼道:“太师!这厮没净身!”。 烦了点点头,“把他带去南熏阁,找间偏僻屋子捆起来,不许任何人跟他说话”。 “是!”,鱼弘提着那小宦官便匆匆去了。 假宦官,自然就是真男人,后宫出现这种人物并不奇怪,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根源就来自那个宦官世家,有势力的爹在哪都好使。 那小宦官正在变声,看到烦了有些慌乱,竟忘了伪装声音,熟悉的人或许不会注意,可他偏偏遇到了不熟悉的。而且他身上没用香粉,宦官身上通常会有怪味,这小子真是够大胆,连香粉都不用,再加上那已经开始凸起的喉结,烦了一眼看出不对。 这种事天长日久很难不被人发现,不过有的人是明明知道还帮着掩盖,有的是粗心不在意,有的是发现也不敢说,还有的是发现了不想多事,还有的甚至会欣喜,这家伙运气太差,偏偏遇到了烦了。 回到场中,他不动声色的向王妃讨要小宦官,声称自己身边缺个人使唤,想要来用些日子,王妃自然不会不答应,潇潇和姑妈则疑惑的看着他,却都没有问。 等到傍晚,哥俩和二妃离开,烦了让潇潇先去楼上看风景,靠近姑妈低声道: “姑,有个事得你拿主意”。 姑妈问道:”你讨的那个小宦官?什么事?”。 烦了点点头,低声道:“假的”。 姑妈神色一冷,叫过贴身婢女交代了几句。 小宦官叫刘明,干爹刘光是后宫内仆令,王守的结拜兄弟之一,烦了不能无缘无故的杀内侍,也不能冒然把事掀开。 这种丑闻一旦掀开,刘光和相关的人当然完蛋,跟刘明接触过的宫女嫔妃也要倒霉,至于他到底有没有乱搞或者跟谁乱搞根本就说不清楚。 而且他是李湛的贴身宦官,还牵扯到王妃,一旦曝出,表弟肯定丢大脸,王妃恐怕要直奔冷宫,连带李湛的名声也将大受影响,思虑再三,只能交给姑妈。 她的处理方法很简单,挖坑埋掉,官方说法是得了急病,事情就此完结。 烦了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也只能埋掉,过些天再清理一下后宫,若是不管不顾的掀开查,后宫大乱是一回事,新上位的表弟要威望大跌。 姑妈静静看了他一阵,说道:“烦了,你跟我说实话,你就没想过把他捏在手里?”。 这个小宦官就相当于当初的梁守谦,咬谁谁完蛋,烦了只要捏住他,后宫的人就得看他脸色,他却第一时间就放弃了。 屋里只有两人,烦了也不用顾忌,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轻笑道:“你啊,真是小家子气”。 “什么?”,姑妈一愣,“你说谁小家子气?那杀才难道不好用?”。 烦了道:“好用,可对我没用,我要他干嘛?其实我当时就想除掉他,也免得生事,又怕你胡思乱想,才拿住交给你处置”。 姑妈直直看着他,问道:“你就不想掌控后宫的人?”。 烦了笑道:“我掌控他们干嘛?我又不想做宦官”。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能在后宫安插亲信,布置眼线?用来对付谁?对付表弟?别说他叫我哥,他就算不叫我哥,就算他猜忌我,我们哥俩好合好散,不用这些下作手段”。 这份有些大逆不道的坦诚,听的姑妈连连点头,“没错,是我小家子气了”。 “其实也还好啦”,烦了笑道:“在我见过的女人中大气能排第一,是个好太后”。 “呸!我用得着你夸”,姑妈脸上满是笑意。 烦了起身道:“我找潇潇去,奥对了,姑,有空你跟表弟说一声,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觉得我碍眼,千万别跟我耍手段,就直接跟我说就行”。 姑妈认真的道:“烦了,你们兄弟不会闹翻的,你不是那种人,恒儿也不是”。 “嗯,我也这么觉得”,烦了点点头离开。 人是有感情的,这么多年的相处,与姑妈和表弟关系越来越亲近,他真的不想跟他们翻脸,所以他放弃权势,心甘情愿的被圈在这里。 大唐正在变好,没有必要非去做那个权臣,姑妈和表弟心里害怕,就住在这里便是,胡子和朱勇也不是雏子,应该能处理好。况且住这里也挺好的,至少潇潇觉得很好。她正包着披风,没猜错的话她又穿了新衣裳。 九九重阳这天,表弟在麟德殿大摆宴席,宴请京中七品以上官员,姑妈则请了京中致仕的老臣来兴庆宫举行宴会,当然也包括老武。 老武对于太后将烦了“请”到兴庆宫的安排大加赞赏,不要脸的拍马屁,还委婉的提出几个孩子每五天来一次会耽误学业,应该改成十天一次。 他当然高兴,潇潇每天都来,百分百专宠,京中妇人谁不羡慕,烦了被圈在这里,没人去小学堂捣乱,他更高兴,还落井下石的想改探监时间…… 看着他得意的模样,烦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早就知道,老武就是上天派来对付自己的,属性克的死死的。 麟德殿的场面更大,表弟十分兴奋,说道:听说朝中大臣们也经常欢宴,这说明天下太平,五谷丰登,朕十分欣慰。 给事中丁公著不顾忌讳,劝诫道:遇良辰美景,或置酒欢宴,或清谈赋诗,都是雅事,可凡事需有度,没有节制就不好了,而且上位者不能与小人过于亲近,会有失身份…… 这番话其实说的有些过分,等于赤裸裸的指责表弟跟些贱民厮混既不风雅,又失身份,还玩乐无度。 表弟认真听取了他的劝谏,夸奖其忠正,命人赏赐钱绢,然后第二天又带人打猎去了…… 烦了不知道该怎么制止他这么疯玩,把他圈起来不让他玩?人的本性哪那么容易改变,就算能圈他三两天,还能永远圈着他吗? 表弟该上朝上朝,该议事议事,不乱发表意见,也不瞎掺和,大臣给提意见,他总是第一时间点头,处理国事的奏折,老裴写好意见交给他,他一一盖章,至于看没看就只有天知道了,所以理论上他已经做了皇帝的本职工作。 其余时间他都在带着一帮小人物疯玩,花的是宫里的钱,也没有乱封官,烦了甚至都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制止。 老裴和老牛很能干,政务处理的十分公正妥帖,上下都挑不出毛病,他甚至有时会纠结,是不是给表弟配个不靠谱的宰相,他就能认真一点了? 百姓对皇帝的疯玩没意见,皇帝嘛,不就是玩吗?日子照过,税也没多收,玩呗。 皇帝疯玩,朝廷照常运转,边关无事,百姓安静的种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有些荒诞,却又正常,以至于老裴他们慢慢的都不再忧心忡忡,好像也都习惯了。 烦了又最后劝了一次:表弟,让湛儿和昂儿跟你学处理政务吧,每天学一会儿。 他的本意是表弟在儿子面前会注意形象,也就会收敛一下,结果他腆着脸道:哥,你还不知道我?我都是你教的,还是你再受累吧。 姑妈也附和:烦了,还是你来教吧。 她的意思更简单,跟着儿子能学出什么好?别把好好的孩子给教坏了…… 遭受姑妈背刺的烦了毫无脾气,行吧,我再也不劝了,你继续玩吧。 第109章软禁(五) 烦了想过表弟上位后会对自己下手,本来嘛,皇帝应该对威望太高的臣子下手,为了防备那一天,他一直都十分注意与表弟搞好关系,还提前做了一些布置。 等表弟真的登基,过了一天又一天,他却只是疯玩,只一心做个快乐的吉祥物,丝毫没有揽权的想法。 烦了从一个极端冲向另一个极端,你是皇帝,你得揽权啊,这怎么行? 可又毫无办法,你能把他怎样?从前有老李顶着,姑妈又惯着他,如今有老裴和老牛做事,他竟半点干活儿的想法都没有,满脑子都是玩,谁的批评他都听,然后该怎样怎样,跟个无赖一样。 “姑,你把表弟给惯坏了”,烦了埋怨道。 姑妈不客气的反击,“你惯的轻?”。 “我……”,烦了眨眨眼,竟然无话可说。 没错,表弟现在这样,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表弟对他始终如一,绝对信任,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呵护这个弟弟,总想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结果给惯出一个啃老的。 姑妈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安慰道:“这不挺好的嘛,又没惹下什么祸,就让他耍吧”。 烦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李恒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姑,总不管事不成,不能把朝廷大事交给一个人时间太久,裴相忠正,但规矩不能坏”。 姑妈道:“不是还有牛相嘛,裴相做几年他正好接任”。 “也不能都交给老牛吧?”。 “不是还有小李相嘛,你都给安排好的,还有你在旁边盯着……”。 “我……这个……”,烦了眨眨眼,开始怀疑人生。 老裴,老牛和李德裕都是不可多得的宰相之才,李宗闵也不差,元稹和老白一身正气,有他们在朝,又有自己在旁边盯着。 所以……表弟不管事是我一手促成的? 天气慢慢变凉,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朝廷邸报。 前些天河南道和山南两道同时上奏,请按淮南和江南例罢贱民事,罢撤贱民制的事正迅速蔓延,人就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都代代做贱民能忍,看到有人从贱民变成良民后就忍不了了,许多地方人心浮动,贱民奴婢逃逸去往淮南和江南的屡禁不止,家主只能竭力安抚,有的则干脆上报地方官,咱也改吧,现在改还能入股官作坊挣钱,这么下去早晚出事。 朝中经过商量后决定照例施行,总负责人当然是李宗闵,河南与山南三个道同时推行。所有人都知道,这三道如果成功推行下去,下一步必然是剑南两道和东都畿,再然后就是关中京畿了,到那时,大唐可能就没有贱民了,大唐律也要改一下,京中许多奴婢在私下里议论,有的对未来充满期待,有的却很是迷茫,不知道自己未来该怎么过活。 朝中对于西征的呼声一直没停,有人质问枢密院,为什么还不西征?打算拖到什么时候?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陇右河西的大唐子民受苦吗? 可怜的老田和李光颜说了又不算,只能低头忍着,他们正在忙边军改制的事,大唐边军终于熬到了好时候,正逐步编练兵马改成禁军旗帜,看似只是改个旗子和上司,意义却十分重大,一旦改制完成,大唐将不再有边军这个称号,只有大唐禁军和地方镇兵。 李德裕和旭子正在研究将沙陀人和六部胡人迁徙到辽西,他们将作为前锋向营州一步步推进,你不是能打吗?跟奚人和契丹人打去吧。 胡子和朱勇终于操练好了骑兵,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出发了,二人都能称老将,不可能像毛头小子那样莽撞,不过风格相当耿直。 俩人带着骑兵直接去到对面关城,来,干一下子试试。 对面自然不能任他们狂,连打两场,结果安西军小胜,有斩获但损失也不小,可两场都打的极为硬气,就是正面硬怼,死战不退那种,然后继续挑战。 吐蕃人实在受不了这两个家伙,守在关城里不再出来。 这事引起了一些争议,战术上两人没什么功劳,甚至还有过失。战略上却赢大了,制胜关一线士气大震,对面的吐蕃人彻底怂了。 朝廷商量了半天,又派人问过烦了意见,决定不赏罚六品以上将校,给低级军校和士卒多发两个月饷。 鲁豹还在会州折磨对面的吐蕃人,老郝还是没能改掉那个剐人的毛病,这俩人一个坏,一个狠,在陇右名声很差。 阿墨和李佑还在研究武州起义,这两个都是谨慎的人,结果计划一变再变,日期一拖再拖,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响。 吐蕃使臣还在隔几天一道国书,时而硬气时而服软,可能他自己都不相信大唐会议和了,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至于回鹘人,好久没动静了,崇德可汗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 然后就是什么渤海,高丽,倭国,契丹奚人,南诏和乱七八糟的小国,没完没了的朝贡,送留学生,送礼,做买卖…… 烦了一声长叹:“无聊透顶啊……”。 他很想去阿墨那边看看,亲手组织一场起义,所以数次提出想回家去,被姑妈一口回绝,想见谁你说,想要什么你说,想玩什么你说,想走……没门儿! 她还把老裴和老武等人叫来劝,一群人苦口婆心,你就在这住着吧,哪都别想去,一定要教好皇子,那位是没指望了,大唐的未来可就全靠你了…… 烦了也只能再次妥协。 一直到十月初五,压死骆驼的稻草来了,潇潇身体忽然不太舒服,姑妈派去御医,说可能受了点凉,需要休养几天。 烦了卖力的给姑妈按摩,“姑,罢贱民制的事人尽皆知,宫里也要早做准备,若有奴婢闹事,会有失皇家体面”,皇家才是天下最大的奴隶主,必须早做准备。 “你以为该如何?”。 “罢撤贱民制之事大势已成,无可更改。我以为太极宫,洛阳宫,各地行宫,皇陵的奴婢,长年累月枯坐于宫墙之内,徒耗青春还要花用钱粮供养,属实无益。不如留日常洒扫和无家可归者,选出愿归家者,赐以钱绢,允以放良。大明宫与兴庆宫也可依年纪少量裁撤,再让下层奴婢吃住的好一些,待新年时,以此诏于天下,既显天家仁慈,又裁减用度,还能安稳奴婢之心”。 皇家奴婢几万人,大部分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太极宫洛阳宫等完全是摆设,却要每年造成很大的人力和财力浪费。规模庞大的太极宫早已不是皇宫,唯一的用处是用作冷宫关押犯错的嫔妃公主。洛阳宫和各地行宫就更不用说了,纯粹摆设,这些宫殿地方官管不着,皇家顾不上管或者想不起来管,慢慢的主事宦官成了土皇帝,肆意欺压手下奴婢宫女,手段恶毒,影响很坏。 姑妈明白烦了的意思,点点头道:“可行,烦了,你觉得那些出家的……”。 烦了犹豫一下,说道:“我觉得……被临幸过的可以出家”。 作为臣子,这话不太好说,只能委婉的发表意见,被皇帝睡过的可出家,言下之意就是没被睡的没必要强令出家。老李升天后有些低阶的御女采女才十几岁,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样被逼着做了尼姑,还有许多年轻婢女也跟着判了无期,实在是说不过去。 姑妈点点头叹道:“是啊,我也觉得可惜,十几岁的年纪,一辈子青灯古佛,真是冤……”。 烦了趁机道:“总共一百来人,也不用大张旗鼓,就悄悄报个病死放了算了,让她们改头换面自谋生路去吧”。 姑妈皱眉道:“若传扬出去,恐有失先帝威严”。 烦了劝道:“姑,民间寡妇再嫁都会恭喜,此举非但不会失先帝威严,反而更添仁慈之名,脱难之人,岂能不感激涕零?”。 姑妈叹道:“可她们许多人离了寺庙,哪有生路?”。 烦了沉吟片刻,低声道:“姑,你若想种这个善因,我让商号的人设一作坊安置,等长出头发学会做活计,慢慢嫁人便是,总好过一辈子苦熬”。 姑妈点点头,“你啊,图个什么?”。 这事若曝出来会引起不小非议,说重点抄家灭族都行,明摆着出力不讨好,可烦了还是决定要做。 “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抬抬手,一百多个年轻姑娘就能重新活一回”。 “嗯,便依你,我让人去做”。 说完这件事,烦了看时机差不多了,低声道:“姑,我在这里住了两个半月了”。 “怎么了?”。 “住的可是不短了,总住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不是事?我听说上下都很满意,裴相上回来还说幸亏你住在这里”。 “姑,那个……潇潇受了风寒,我不太放心,要不还是回去吧……”。 “受风寒也是你害得,谁让你大冷天的在外边折腾”。 “怎么是我害……”。 烦了全身一僵,姑妈趴着一动不动,屋内一阵寂静。 手忙脚乱的冲到窗口看向战场方向,小凉亭正在两棵树冠中间,不远不近,看的清清楚楚…… 第110章软禁(六) 烦了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一般,干点什么事都出意外,可他是真没想到,连跟婆娘睡觉都能出岔子。 从三楼到二楼把各个位置都看了一遍,最后又回到寝室又看了下。好消息是别的地方都有遮挡,坏消息是这个位置看的真是清楚。 屋内静悄悄的,气氛有点小尴尬,他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心脏缓过来一些,低着头道:“姑……我……”。 “我怎么了!”,姑妈猛的坐起身,柳眉倒竖,大声道:“我就不小心看到一眼怎么了?还成了错处?”。 烦了再捂住脸,你是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可这事儿……错处不错处的……好像也确实不赖她……当然也不赖潇潇……那就是赖自己,踩点不仔细的下场…… 他低着头,姑妈还在气鼓鼓的,仿佛受了很大委屈。 烦了努力收拾一下心情,又闷声道:“姑,我想回家……”。 “不行!”,姑妈怒道:“离着大老远,黑灯瞎火的能看到什么?就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不是……没生气……”,烦了低着头道,他想抽自己大嘴巴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特么竟然还挂着灯笼…… “没生气你为什么要走?”。 “潇潇不舒服……”。 “不舒服是我害的?”。 “我……“,烦了感觉有些逻辑混乱,抹把脸道:“我不放心……想回去看看她”。 “让御医去,你会看病?”。 “我是她郎君,她不舒服,我应该回去照料……”。 “不行!我知道你想跑!”。 烦了抬起头哀求道:“姑,我真不跑,哪都不去,就在家待着……”。 “你就是要跑!”,姑妈说着话瘪起嘴道:“你在这里待腻了,你嫌你表弟疯,嫌我老,嫌湛儿和昂儿笨,我们一家你都看不上,你就想去西域找那个回鹘公主……”。 “我不是……”。 姑妈流着泪道:“我就是不小心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你拿这个当借口非要走……等你走了,湛儿和昂儿没人教,你表弟也没人管,我们就被人看笑话,你是轻松了,也不用操心了,到处去逍遥,留下我们任人欺负……”。 姑妈边数落边哭,眼泪哗哗的流,烦了彻底无语,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姑,你是太后,表弟是大唐皇帝,朝中安稳的很,天下太平……”。 姑妈抹把泪,哭的更厉害,“你看看,承认了吧,你就是看朝中无事才要走,你就是待腻了,嫌弃我们……”。 “不是……我没嫌弃,我哪都不去,就是回家去住……”。 姑妈捂脸痛哭,“诸多借口,我知道,你就是不想管我们了,可怜湛儿昂儿,才刚刚学了几天,恒儿到处耍,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我这命啊,怎么就这么苦……行,你走吧,不用管我们死活……”。 “我这个……”,烦了硬着头皮起身,边走边道:“姑,那我先回……”。 “先帝啊……”,姑妈俯榻嚎啕大哭,“你快看看吧,烦了真不管我们了,可怜你入土才几个月,封土还没干,他就把你的嘱托给忘了,就因为我看了窗外一眼,他什么都不管,就非要走,这心硬的跟石头一样,先帝啊……”。 烦了头大如斗,长叹一声,无力道:“你别哭了……我不走,不走行了吧”。 “嗯”,姑妈坐起身,委屈的点点头。 烦了捂脸长叹。 都说太师谋略如海,他却觉得自己蠢笨似驴,在安西的时候被老郭捏的死死的,回来又被老李和老武随便玩,本来以为老郭和老李没了,老武专心搞教育,终于能扬眉吐气了,却又冒出个无赖表弟和戏精姑妈。 这娘俩把自己拿捏的毫无脾气,明明知道她在演戏,就是狠不下心。 两人沉默着过了一阵,姑妈道:“烦了,你过来!”。 烦了低着头过去。 姑妈不耐烦道:“一点小事就没完了是吧?”。 烦了实在好奇,我个大男人都羞的不行,你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而且这脸变得也太快了。 可这事儿没法问,总不能还要追问一下,你是真的就看了一眼吗,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 努力稳下心情,低声问道,“姑,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偷偷看的”。 “你……”,烦了无语,你是真的牛。 “嘶……“,姑妈怒道:“你个大男人怎么这样?不就是看了一眼嘛,你要实在过不去,我脱光让你看一回!”。 烦了愕然抬头,她竟然表情认真。 两人对视一阵,不约而同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越笑越忍不住,最后索性不装了,拍着桌子,捂着肚子大笑,声音传遍了整座花萼楼。 好不容易止住笑,姑妈又低声道:“烦了,我是真没想到,潇潇那丫头看着……”。 “打住!”,烦了忙道:“你要再提这事儿,我可真恼了”。 “行行行,不提了,再不提了”,姑妈道。 烦了用力抹把脸,吐出一口气。当事三方都有错,那就这么着吧…… 他犹豫下,又低声道:“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呗”。 “有些话咱俩得说清楚,不然就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儿”。 “什么事儿?”。 “就男女那点事儿呗,装什么糊涂”。 姑妈脸色微红,承认道:“烦了,我是稀罕你”。 烦了点点头,“我早看出来了”。 “那你稀罕我不?”。 “废话!我跟个宦官一样伺候你一年了,你以为我谁都愿意哄?”。 姑妈抿嘴一笑,沉默了一阵,问道:“你说咋办?”。 “咋也不能办”,烦了低声道:“姑,我是稀罕你,可咱俩不能睡,不然我见了表弟还咋抬头?”。 姑妈点点头,说道:“我也觉得不合适……”。 说完又轻叹道:“你看我这命,好不容易遇到个相互知心的,还不能睡”。 烦了叹道:“你若是别家的,我高低得睡了你,可这……心里实在过不去”。 姑妈决定道:“那就不睡了!”。 烦了看着这个可爱的小老太太,由衷道:“姑,我真稀罕你这脾气,大气!”。 “呸!”,姑妈撇嘴道:“不用拐弯抹角,还稀罕我脾气,就说我长得老呗?”。 “不老,好看着呢,样貌和身条都好,你没发觉我总偷看你?”。 姑妈抿嘴一笑,“偷看啥,看就是,又不少块肉”。 烦了点点头,这女人真是大气,要早个几十年认识,说什么都得娶回家。 姑妈道:“你过来!”。 烦了起身站过去,“咋了?”。 姑妈紧紧搂住他,“你说咋了,不能睡我还不能抱一下”。 时间不长她便松开手,“行了,真舒服”。 都是爽利人,干脆把话说开,男女互相爱慕不是错,可心里有道坎儿,就只能适可而止。 二人相视,莞尔一笑。 第112章长庆元年 回到安西大院,一切还是老样子,孩子们在玩雪,还热情的邀请他一起。 潇潇看着他似笑非笑,眼神暧昧。 烦了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郎君心里明白”。 烦了低声道:“潇潇,我跟太后什么事都没有”。 “反正你俩白天黑夜的在一起,有没有的我又不知道”,这便是根深蒂固的家族至上原则,她认为烦了跟姑妈有一腿是大有好处的。 烦了放弃解释,将她拥在怀里,抚摸着她小腹道,“不会又是俩吧?”。 潇潇抿嘴道:“我想要闺女”。 烦了轻叹道:“闺女好是好,就是出嫁让人难受”。 到了年末,元和年号也到了终点,明年就要启用新的年号,老李的时代也就彻底结束了。 十七年间,大唐从破碎归于一统,从奸佞横行变得政治清明,从民不聊生变得百姓安居,人们无比感激先帝,自发进行了许多祭奠活动,也早就忘了他犯的那些小错误。 礼部拟定的新年号叫长庆,这年号通俗易懂蛮吉利,只是稍微有点土气,听上去就像叫富贵的乡下孩子一样,离狗剩子只差一步。 按大唐律,官员过年放假七天,也就是正月初一加前后各三天,而初一这天要给皇帝拜年,所以实际是放假六天。 当然了,这都是理论上的,实际只要国事不紧急,假期都会适当延长(轮流值班),通常从小年后政事便会停滞,一直到来年初八才会逐渐恢复。 年前要送辞年礼,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太师如今不用挨家挨户的送礼了,有资格的只有十几家,不过收的很多,京里大小官员几乎都来走了个过场。 武大妇心情好,给下人分的红包也大,所有人都在说着吉祥话,轮到袁七娘上前时,烦了低声道:“多给她一份吧”。 潇潇白了他一眼,拿个双份的递过去。 “多谢郎君,多谢夫人”,袁七娘美滋滋的退开。 她的身份还是婢女,烦了提过纳她为妾,却被她拒绝。她说舍不得瑶娘子和锐郎君,反正都是侍奉郎君,妾不妾都一样。潇潇给她的月钱和瑶儿一样,也算默认了她的高级婢女身份。 年过得很热闹,却有些乏味,月儿和阿墨都不在,连巧儿都出嫁了,感觉少了许多人似的,再加上潇潇还怀着身孕,烦了也没心情在前院闹。 陪潇潇说了会儿话去到瑶儿的院子,瑶儿和七娘置办了几样小菜陪他吃喝。 按说七娘的身份是不能同桌吃饭的,可烦了早就改了规矩,在这个小院里她可以坐下一起,加上嬉闹的锐儿,倒也其乐融融。 浅吃了几杯,烦了问道:“瑶儿,御医怎么说的?”。 瑶儿摇摇头,有些黯然道:“说是……恐怕不成”。 她从生下锐儿后一直没能再孕,身体好像有点小毛病,调理过一直也没效果,这回找御医看了下,还是不行,看来是没希望了, 烦了对医术纯外行,握住她手安慰道:“无妨的,有锐儿呢,不生也好,怪吓人的”。 瑶儿点点头,倒也不十分难过,她很满意现在的状况,美滋滋的道:“郎君,奴去过皇宫,这些日子又去兴庆宫,太后还拉着我手说话呢,还给了衣料……”。 烦了笑道:“留着吧,等来年还能再得一些”。 七娘插嘴问道:“郎君来年还要去?”。 烦了点点头,叹道:“还得去一阵,事还没做完”。 姑妈让去是一回事,主要是那哥俩差不多该定下来了,等立了太子,储君去少阳院,他也就能解放了。 时间不长,锐儿便困了,瑶儿主动带他去睡觉,娘俩刚刚离开七娘便贴了上来。 撒娇道:“郎君……可想煞奴”。 看她面色红润,媚眼如丝,烦了不禁庆幸,幸亏在兴庆宫没乱来,家里这几个还打发不过来呢。 小寡妇也是可怜,潇潇霸了几个月,怀孕后轮到瑶儿,就她一直在家里,今晚可算轮到了。太师有意补偿她,很是卖了把子力气,小寡妇求之不得,一场癫狂,不可细表。 待云收雨歇,七娘乖巧如猫缩在臂弯,小声道:“郎君”。 “嗯?”。 “奴……奴也想去……”。 “去哪?”。 七娘小声道:“奴知道身份卑贱,想去兴庆宫看看,去一回便好……”。 烦了笑道:“行,过完年带你去一回,在那里住一晚”。 七娘是个犯妇出身的婢女,按理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更别说进宫,可烦了不忍拒绝她,她一直在尽力讨好,满足她的愿望吧。 七娘兴奋的扑上来,柔媚道:“就知道郎君疼奴……”。 一夜和谐,再睁眼已是早晨,烦了也年满三十岁,今天要去含元殿给表弟拜年。 新年新气象,文武百官笑着互相拜年,烦了也一路抱拳向前,到栅栏内与诸相见礼,他原本的打算是让老裴回朝后自己提拔个副手,结果老裴谁都没提,倒是跟老牛很合拍,也就一直这么过来了。 表弟身穿衮冕登场,随着宦官唱礼,众臣参拜,而后宰相落座,文武分立两侧。(若有皇后,可与皇帝同座) 然后便是改元诏书,以及一系列恩旨和大赦诏书,诸宫奴婢放良也在其中,此次诸宫共放良奴婢两千人,为历年之最,许多人感叹皇帝终于干了件正事。 从此在官方文书中将改用新的年号,比如今天便是长庆元年正月初一。 而后皇帝率众臣去给太后拜年,姑妈身着盛装端坐,表弟率众臣行礼。这一场纯走个过场,姑妈说几句多谢诸位辅佐皇帝的场面话,再赐下一些礼物就算完成了。 等散朝去到后殿,烦了向姑妈作揖,“给姑姑拜年!”。 姑妈笑的眉眼都弯了,两人关系实在是复杂的不行,“免礼吧,真乖”。 烦了向她挤下鼻子,回身站好,表弟向他拱手行礼,“给兄长拜年”。 烦了笑着摸出个红包给他,“好!”。 至此,拜年完成。 三人在暖榻落座,表弟道:“哥,中午在这,咱俩陪我娘喝一杯说说话”。 烦了道:“先说两句正事,湛儿和昂儿的事你们怎么打算?”。 表弟道:“哥,你觉得他俩哪个行就定吧,反正都是一样的人”。 烦了摇摇头,“表弟,不能这么仓促定下来,要服人”。 姑妈和表弟对视一眼,齐声问道:“那该如何?”。 烦了说哪个皇子能做储君,表弟下旨册封,倒是也行,可这事儿却不能那么干,太仓促,而且不成规矩,会留下隐患。 烦了道:“这里没有外人,有话我就直说了,你们都属意昂儿?”。 二人轻轻点头。 事情明摆着的,如果属意李湛,他本身就是长子,也就不用把哥俩都派去了。让哥俩去兴庆宫,明面上是让烦了查探他们秉性,实际上是在利用烦了的威望立二皇子,以避免朝野争议。 姑妈问道:“烦了,昂儿不合适?”。 “合适”,烦了道:“昂儿秉性持重节俭,比湛儿安稳些,但不能就这么定下来,我想能趁这个机会立个规矩,你们觉得如何?”。 姑妈和表弟明白了他的意思,李昂就算再合适,将来也必定会有不同的声音,虽然哥俩就差几个月,可废长立幼可不是什么好词。 天家无小事,选继承人当然是重中之重,眼下以烦了的威望能压下去反对声,可那终究不够完美,将来若没有重量级人物服众,储君之争兄弟相残的戏码还会不断上演。 所以,如果不想严格执行嫡长子继承制,便要另外立下规矩,使李昂的上位名正言顺,这样才能避免争议,减少后世因争储带来的麻烦。 表弟拱手道:“兄长深谋远虑”。 烦了摆摆手,皱眉道:“表弟,其实我近来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第113章皇储 立皇储看上去很简单,就是老皇帝指着儿子做太子,做好却非常难,要找出最合适的继承人本来就不容易,减少争议让更多的人信服更难,一旦出了大错,甚至能导致王朝崩溃,这也是烦了谨慎的原因。 他在初八乖乖回到兴庆宫继续坐牢,随同一起的还有袁七娘,作为一个最底层的犯妇婢女,能跟着男主人进入皇家宫殿是很罕见的,事实上她确实兴奋过头了,昨晚就没睡,今天还在高度亢奋中。 让鱼弘带她去四处逛逛,然后送去南熏阁,烦了去往务本楼,进到书房,姑妈已在,二妃和小哥俩上前行礼。 “嗯”,烦了点点头。 简单的礼节后,正式开始上课,略一沉吟,说道:“今年的恩旨诏书都知道吧,去作一篇论赦宫奴婢事,写好拿来我看”。 小哥俩躬身一礼,一同去往里间。 两个小子过完年已经十五岁,经过名师指点,文化基础都不差,特别是李昂,酷爱读书,文笔相当不错,诗赋已有一定水准。 让他们评论今年宫奴婢放良的事,主要是看他们对底层宫婢的了解,分析放良一事的利弊,看针对弊端给出的相应对策。对于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不是很容易,烦了也没指望他们能像宰相大臣那样考虑周全,他想看的还是品性。 其实他有些迷茫,什么样的人才是合适的储君,如果是从前,当然该毫不犹豫的选择李昂,毕竟李湛明显很随表弟,贪玩奢侈等毛病都有,李昂看上去比哥哥要靠谱的多。 可表弟当了这大半年皇帝,他忽然发现一处此前没注意过的细节,那就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好皇帝。 最后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皇帝好不好除了他本人还取决于环境,同样一个皇帝,放在不同的地方,可能会呈现出完全相反的两种结果。 比如表弟这个皇帝明显不靠谱,却又很适合现在的大唐,花点小钱玩乐,安心做个吉祥物,丝毫不影响大唐休养生息。同样是他,如果放在老李刚登基时的环境中,大唐估计就崩了。 换一个皇帝,比如汉武帝,身处老李时代或许能做的更好,身处目前的大唐却未必就比表弟强。 所以得出的结论是,排除掉特别好和特别差的奇葩,大部分皇帝其实没有好不好,只有适合不适合,根据实际情况不同,需要不同类型的皇帝,只要能大概匹配,那就是好皇帝。 大唐做完大手术正在休养,若没有意外,未来会更强盛,那未来到底需要哪种皇帝?雄才大略?纵情享乐?节俭保守?按部就班?还是别的什么类型? 小哥俩明显都不是那种天纵奇才的人物,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就只能选不太差的那个,到底哪个更合适? 烦了要认真考虑一下大唐的未来和天下走势,还要认真观察这小哥俩,他想为大唐尽量选一个更适合的或者说不那么差的储君。 翻看一阵朝廷邸报,又背着手站在门口看那哥俩,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李湛是个偏外向的人,阳光开朗,但耐性很差,即使看到自己在注视着他,仍不断做一些小动作,不停的斜眼偷看,还在不时看向窗口方向,他想去玩,希望自己能走开…… 李昂看到了自己,抿着嘴唇装出专注镇定的模样,可他眉毛在微微颤抖,手指也在发抖,他很紧张,这孩子看似儒雅沉稳,内心却不够坚定自信,他的自卑可能来自他母亲的影响,也可能来自他身为二皇子的身份…… 哪个更合适? 屋里太过安静,姑妈好奇的看着专注的烦了,二妃更紧张,她们不知道烦了在想什么,只感觉一头猛虎正在窥视自己的儿子。 直到烦了离开门口,才松开一口气,回到座位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目养神。过了一阵,哥俩分别拿着自己的作业出来,“伯父”。 “嗯”,烦了接过来依次看过,随手丢到地上,“浪费纸墨!”。 说这话的时候,他仔细看着小哥俩的神情。李湛低眉耷拉眼的低着头,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李昂则有些畏惧的紧着肩膀,有点小可怜。 “我没让你们待在屋里,不明白的可以去问,不要拿乱猜的东西给我看!”。 “是,伯父”,哥俩低头道。 “生长于后宫,连奴婢事都不了解,何谈知天下?拿着你们写的,去找人问,改好了再拿给我看!”。 “是,伯父”,两人捡起作业,迅速跑了出去。 姑妈从里屋出来,见他皱着眉头,劝道:“莫要急,还都是小孩子”。 烦了轻叹口气。小孩子,十五的小孩子。老子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满手血污,在主持疏勒镇。这两个十五的小子连身边的奴婢都不了解,就差说出何不食肉糜了,这怎么做好大唐皇帝? “姑,他们应该去田间耕种一年庄稼,再去街头做一年小贩,还要去军中历练一年,然后去县州衙门,再去六部和三省,若能学这一遍,就知道天下是怎么回事了……”。 姑妈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好啦,也别太苛刻”。 烦了无奈点头,就是想想罢了,根本就不可能…… 小哥俩直到傍晚也没能完成作业,这并不意外,任何事了解的越多,牵扯的因素就越多,相应的便会越复杂,想完全搞清楚给出对策,哪有那么容易。 烦了仔细看了一遍半成品,点点头道:“还不错,这次有些模样,回去吧”。 “小辈告退”,哥俩垂头丧气的离开。 回去南熏阁,发现袁七娘正俯案而眠,将她抱到榻上,脱去鞋子又给她解衣服,她却睁开了眼睛。 “郎君,该奴婢服侍你……”。 烦了将她按住,“没事,我也服侍你一回,去哪耍了?”。 “跟鱼大官走了几个园子,看他有事要忙便回来了”。 “大冷天也没什么可看的,等到夏秋时节,找个机会再来一次”。 “多谢郎君”,七娘乖巧的抱着他胳膊。 “一点小事不值得谢”。 “郎君,奴伺候你一辈子”。 “好”。 袁七娘在第二天离开,她完成了心愿,又回家成为替补的替补,蒲刺客继续来上班。 烦了变着花样研究两个大侄子,越研究脑子越乱,整日愁眉不展。 正月底的时候阿墨来了书信,说红叶生了个闺女,这真是个好消息。烦了给阿墨回信,武州的事不用过于小心,世界上没有万无一失,大胆的去做。 表弟跟老裴等人说了烦了的安排,打算于三月初三由皇帝,太后,太师,以及三省六部和枢密院主官,共同决定皇储归属。 这无疑是一记重磅炸弹,所有人都没想到,竟然不是太师和皇帝决定,而是由皇家和重臣共同选皇储,朝野议论纷纷。 没错,这就是烦了的主意,大伙儿一起选。 第114章皇储(二) 对小哥俩了解越多,烦了越拿不定主意,哥俩都是好孩子,本性都不坏,可缺点也同样明显,才略都一般,一个玩心太重,没心没肺且不体恤下人,未来可能是个加强版的表弟。另一个倒是不爱玩,不奢侈爱读书,也体恤下人,可性格有点懦弱自卑,未来有可能会疑心重,瞎干涉朝政。 事情陷入死结,对于目前的大唐,两个其实都差不多,他对哪个都不太满意。 老裴等人来过一次,旁敲侧击的询问他的看法,看得出来他们对三月初三选太子非常重视,并对能参与此等大事感觉很荣耀,烦了只是告诉他们,到时便知分晓。 进入二月后天气转暖,表弟又开动了,还是老一套,他可能永远都不觉得腻,现在已经没人管他了,甚至连提都懒得提。 瑶儿每天都来,脸色愈发红润诱人,总忍不住低头偷笑,还几次提出让七娘来轮换,都被烦了拒绝,“七娘终究身份不便,过些日子我便回去,别麻烦了”。 小哥俩知道重要的日子临近,都在努力表现,二妃就更不用说了,态度卑微到了极致,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眼色,她们明白,说是一起选,可他的影响最大,一句话就可能决定结果。 二月初十,烦了让给哥俩每人抽了五十个宦官,各自带队去收拾一个花园,他则去到楼上从窗口观察,看看两人的指挥协调和沟通能力。 时间不长,一阵香粉气传来,萧妃捧着一碗羹走近,柔声道:“大兄,吃莲子羹”。 “嗯,多谢弟妹,放桌上吧”。 半年相处,烦了在小哥俩面前严肃,萧妃却已了解他的脾气,就像后宫人说的一样随和善良。将碗放到桌上,又走近两步道:“多谢大兄对昂儿教导,妾无以为报,只能端茶倒水,嘱咐昂儿听大兄的话……”。 觉察到她靠的有些近,烦了躲开一步,仍看着窗外说道:“劳烦弟妹去叫姑姑过来,我有事与她商量”。 “大兄”,萧妃低着头道:“妾感激大兄……”。 “弟妹”,烦了打断她道:“去吧”。 “大兄……”。 “萧妃,你在这里做什么?”,姑妈走了进来,眼神锐利。 萧妃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身体微微发抖。 烦了跨出一步将他挡在侧后,笑道:“姑,是我饿了,让弟妹去拿的莲子羹”。 说罢又对萧妃道:“弟妹,去忙吧”。 萧妃向二人分别福一礼,逃也似的去了。 姑妈看她去远,哼一声道:“这两个人,小心思还真是多……”。 烦了低声问道:“王妃去报信了?”。 姑妈没好气道:“还能有谁,说是隐约听到你找我”。 烦了微微摇头,一个把人支开,偷偷跑来讨好。另一个将计就计,跑去通风报信,还真是各显神通。 “姑,莫要放在心上,谁遇到这事都一样”。 进一步便是皇帝和太后,败便是圈养的王爷和妃子,谁能不紧张?又有多少人能忍得住? 姑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哼道:“我是怕她们鬼迷心窍做出丑事”。 烦了笑道:“没什么心窍可迷,也都不是胆大的人,随她们吧,等这事儿过去就消停了”。 姑妈点点头,又道:“裴相他们问我湛儿和昂儿的秉性,我什么都没说,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烦了道:“让他们自己看,自己选,他们才能无话可说,咱们多说一句,就会有人借此做文章”。 姑妈略一沉吟,抚掌道:“好小子,真是滴水不漏”。 来投票的十几个人没有傻子,全是老油条,两个少年的大概秉性当然逃不出他们的眼睛,烦了和姑妈若是开口,投票便失去了绝对的公平性,让他们自己选,无论结果如何都挑不出毛病。 烦了叹道,“湛儿委屈啊……”。 事情明摆着,公平投票,李昂那文雅沉稳的性子肯定更讨喜,他高票当选,也能压制废长立幼的非议,这也是姑妈和表弟希望看到的。 这对李湛其实并不公平,他确实贪玩,可心胸比李昂要开阔,反应也机敏。若能善加引导,未必不能改掉那个贪玩跳脱的毛病,可他恐怕没那个机会了。 姑妈问道:“烦了,你会投给谁?”。 烦了笑道:“不告诉你”。 “呸,我还不告诉你呢”,姑妈笑骂一句。 又道:“让裴相出任太子少傅倒是众望所归,少保授予牛相是不是更合适些?”。 烦了摇摇头道:“还是田公合适,田公于国有大功,朝廷不能忘却功臣,而且他已临近致仕,该授太子少保衔以示荣宠。 老牛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况且他与我关系密切,若授予他,难免招至非议。 我大唐以武立国,近年文风有些过盛,需有武人露脸,授予田公正合适。 还有李光颜,战功卓著,忠心耿耿,却因胡人身份受了不少委屈,此次也可授其东宫荣衔,一来抚慰老将,二来让诸部知我大唐包容公正,愿为大唐效力……”。 姑妈歪头看着他,口中啧啧有声,“烦了,你真是做皇帝的好材料……”。 “姑”,烦了忙打断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姑妈笑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怎么说到这个又这么小心,跟我还要外着?我和恒儿还能去猜忌你?”。 烦了低声道:“姑,不是我小心,是我真的怕,若惹得表弟对我心生芥蒂……”。 “别胡乱寻思”,姑妈劝道:“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谁能挑拨你们兄弟?再说了,你连宰相都辞了,身上连个实职都没有,哪有什么权臣?”。 烦了叹道:“姑,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身上但有什么官职,做完事就想快些辞掉,唯恐被人说闲话,以前是先帝,如今是你和表弟,就怕你们心里有疙瘩,坏了情义……”。 姑妈埋怨道:“烦了,我信你,恒儿也信你,先帝疑心那么重的人都把身后事托给你,满朝上下都夸你心胸广阔不恋权位,你怎么还是胡思乱想?”。 烦了沉默一阵,轻声道:“姑,你知道吗?我那年十四,刚入正兵没几天,我们一帮兄弟啥也不懂,听了我的主意,跑去烧贼人大营,往回撤的时候被贼人骑兵追上,眼看就没了活路,跟我们去的老兵冲过去截住追兵,我们才能活命,可他们全都战死了,连尸首都没留下。 他们是死在一口酒上,就因为他们兄弟喝了我一口酒,为了替兄弟还人情儿,就把命给搭上了,就一口酒…… 姑,我也是安西兵,我们安西兵不在意官职钱货,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可就爱个脸面,贪个情义,总想要个爽利……”。 “你!”,姑妈掐住他腰间软肉拧的咬牙切齿,“好啊,矫情来矫情去,就是为说你那安西!你心里还有没有别的!”。 这大庭广众的烦了哪敢乱动,低声道:“姑,别掐了,让人看到……”。 “就掐!以后不许再提安西两个字!我听着心烦!”。 天气一天天变暖,转眼间进入三月,筛盅揭开的时候到了。 第115章皇储(三) 三月初三,大唐顶级大佬聚于兴庆宫,除了皇帝,太后和太师,还有三省,枢密院和六部主官,他们要在今天选出储君。规则很简单,每人有两种颜色的金豆,红色代表李湛,绿色代表李昂。皇帝各五颗,太后各三颗,太师各两颗,其余大臣各一颗。 由杨绛和田弘正分别出题,考文武两场,再接受众臣询问。最后众人把手中金豆投入木箱,再开箱查验,豆多者便是大唐储君。 由皇家和重臣一起选皇储,这是前所未有的,这意味着参与的人都是拥立之臣,也意味着被选定的皇储已经得到朝堂重臣的认可,不会再有异议。 十几位大臣神色肃穆,能参与这件大事已经是很高的荣耀,烦了说完规则,示意杨绛和田弘正出题,先武后文。 老田的任务相对简单,五十步步射和三十步骑射,很普通的武考。小哥俩分别上场,十几个老头子眼都不眨的盯着,巨大的压力下成绩都不太好,李湛凭着硬实力略胜一筹。 稍事休息后是文试,杨绛出了三个题目,由老裴选出其中一个,结果他选了一道论京畿农事。小哥俩写作文,一群老头子在旁边看,他们并不指望皇子能多懂种地,也不指望能写出多深刻的道理和可行的政策,要看的是文采,心性,以及压力之下的表现。 分别看过卷子,中午搓了一顿,下午是面试环节,两位要皇子分别接受询问,众臣可以提问任何问题,进一步判断其秉性,折腾近两个时辰,所有考核完成。 庄严的氛围中,表弟第一个上场投票,将手拢在袖子里塞进木箱,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金豆落在银盘,抽手而出坐回位置,而后是姑妈,烦了,以及众臣。 待全部投完,在共同见证下,杨绛和老裴分别打开一道锁,小心端出银盘,经查验,绿色金豆二十颗,红色金豆只有两颗,二皇子李昂以绝对优势胜出。 烦了无声暗叹,毫不意外,有表弟这个贪玩的皇帝在眼前摆着,众臣肯定不喜欢李湛,加上表弟和姑妈本来就属意李昂,只要他不干预,李昂必定胜出。 他观察了哥俩半年,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其实他的心里更喜欢外向的李湛,可也确实没有把握。最后只能选择不做干涉,将决定权交给所有人,结果只有他自己投给了李湛…… 他也想过更激进的做法,只一瞬便放弃了,人的观念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大唐的政治架构很稳定,不能再去冒险改动,就这样吧,接受这个不太好却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庆功宴设在花萼楼,表弟和姑妈得偿所愿,大臣们也很满意。 老杨绛和老裴率众臣郑重向烦了作揖,“太师心胸,某等敬佩”。 烦了明明能直接决定太子归属,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可他却放弃了,将决定权交给所有人,用一种公正的方式使太子上位更加名正言顺。 他坦然接受众人行礼,这是他该得的,“诸位若认为此策可行,宜商定规矩,传于后世为法,免得皇子相争,徒增纷乱”。 大唐的皇位更迭实在是乱,死板的按嫡长子继承又不太靠谱,商量制定一套新规则是必须的。杨绛拱手道:“太师言之有理,此乃大事,宜慎之又慎,待我等商议条例,再请太师过目”。 “有劳”,烦了点点头道:“待议定,再请陛下定夺”。 而后又议太子的册封仪式,表弟提出裴相和田弘正分别加封太子少傅和太子少保,李光颜功勋老将,忠贞勤勉,杨绛德高望重,忠正廉洁,拟封太子宾客。(皆荣衔) 老裴乃是宰执,少傅实至名归,老杨绛则是捎带手。老田再三感激,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自己归附的功劳。李光颜则热泪盈眶,作为胡人将领,能得到这份认可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待欢宴结束,已经黄昏,众臣告辞离去,烦了要走,却被娘俩拉上三楼看风景。 表弟已经有酒,抓着烦了胳膊道:“哥,此番了却一桩大事,只是又让你委屈了”。 烦了摇摇头道:“没什么委屈的,表弟,如今大唐已然安稳,你以为何时可谋陇右?”。 表弟勾住他脖子笑道:“此事乃兄长所长,我却不管,你与裴相他们商议吧”。 看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烦了嘴角微微上扬,表弟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也一如既往的信任自己,只要有这份信任就够了。 大唐平定藩镇已经五年,各项改革顺利完成,国力恢复的很快,凤翔转运司那边已经积蓄了一些粮草军械,朝堂定下皇储,内功修炼的差不多,该正式谋划陇右了。 “表弟,秦州被两面压制,尚戒心却至今没有动作,足以证明吐蕃虚弱。等今年秋粮收下,明年就能开始用兵,我想明年春天再调两军,分置于陇州和原州,行反客为主之计,逼尚戒心用兵。 或许还要打一场,不过我量他也没多少力气,待歼其主力,我大唐数路兵马齐出,秋风扫落叶,一举鲸吞陇右! 陇右稳下来估计要两年,然后便可用兵河西河湟,最多一年便可成功。若能有些惊喜,或许还能更快。 自沙州往南去青海,收复石堡城,到时吐蕃就只能缩在高原,再不能为祸。 然后再挥军出玉门和阳关两路西征,收复我安西与北庭两大都护府,等我经营好安西,把葛逻禄收拾掉,便再向西……”。 “哥,咱们明天去骊山华清宫耍吧”,表弟说道。 “哎哟”,烦了雄心壮志瞬间飞散,捂住胸口满脸痛苦,“你……你真是我亲弟弟……”。 “噗嗤”,姑妈在旁边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哥俩,哥哥做臣子,殚精竭虑谋划国事,弟弟做皇帝,却在一心吃喝玩乐。偏偏哥哥还拿弟弟毫无办法,真是绝配。 “烦了,皇储既已定下,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再住些天吧”,夕阳洒在她脸上,看上去添了些妩媚。 烦了为难道:“姑,也该回去了,都住了半年了,我哪都不去……”。 “那再住一个月行不行?”。 烦了正要说话,宫墙外远处有人大喊:“陛下!陛下!”,竟是个推着鸡公车的小商贩,他看到了楼上的皇帝,正兴奋的挥手大喊,看来今天收入不错。 表弟向前两步,扶着栏杆挥手,大叫道:“朕看到你了!”。 那商贩跪到地上,边磕头边喊道:“陛下,草民给你磕头!”。 表弟也卖力的挥手大喊,“好!免礼吧!”。 两人举动引得街上许多人侧目,看到楼上的人后,乱纷纷的跪地大喊:“陛下!草民给你磕头了!”。 “太后娘娘!太师!”。 “陛下!太师……”。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还有许多人从屋里跑出来,在街上跪了黑压压一大片,喊声也越来越整齐,“陛下!太后娘娘!太师!”。 “陛下!太后娘娘!太师!”。 万人齐呼,声动天地。 表弟和姑妈扶着栏杆向下挥手,引来更大的呼声。 “陛下!太后娘娘!”。 这个场面很多年没见了,确切的说,自从开元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对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的定义,老百姓的逻辑最简单,每天挨冻受饿担惊受怕,皇帝累死也是昏君。家里有余粮,日子有奔头,那就是妥妥的明君,他爱咋玩咋玩,反正就是明君。 “陛下!太后娘娘!太师!”,无数百姓在跪地呼喊。 烦了站在侧后,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心中倍感欣慰,他们知道我的功劳…… 第116章蒲瑶儿 三月初六,皇长子李湛册封景王,出宫别居于十王宅,一应供奉倍于常例。其母王氏受封德妃。(自皇后以下,按等级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 三月十六,李昂正式册封皇太子,其母萧氏受封淑妃。老裴太子少傅,老田太子少保,李光颜和杨绛太子宾客,再加上烦了这个太子太师,充分代表着朝堂重臣对新太子的认可,另特选白居易等贤良之臣授予东宫官职,教授太子。储君之位实至名归,再无异议。 然后就是该干嘛干嘛,表弟继续玩,大臣继续干活儿,李昂住进东宫上课,老百姓继续过日子。 至于太师,姑妈非要他再住一个月,那便再住一个月吧,也不差这几十天,每天与小老太太游玩闲聊,蒲刺客继续每天来上夜班,不冷不热的时节,日子很是悠闲。 瑶儿总忍不住偷笑,有时又有些犯愁,“郎君,奴又胖了,这样下去可不成……”。 烦了笑道:“这不是胖,这叫丰腴”。 大唐不稀罕伪娘和柴火妞,不管男女都以健康壮硕为美,蒲刺客这微胖的大体格很符合主流审美。她自幼习武,筋骨强健,烦了很喜欢抱她,又实在又过瘾。 瑶儿抿嘴笑道:“郎君喜欢就好,京中妇人都羡慕奴,说奴虽是妾室……”。 “行了,总絮叨这几句”。 “奴心里欢喜嘛,郎君,要不还是让七娘来几天吧,她对郎君可是心心念念,一天不知道说多少次”。 烦了犹豫一下道:“算了,过几天就回去了”。 瑶儿想起一事,低声道:“对了郎君,太后娘娘说有个凉亭,你若想去……”。 “不去!别听她胡说!”,烦了忙打断她。 可能大家闺秀的骨子里都有点变态,也可能所有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些,只是都在极力掩饰或者自己都不知道罢了……这事儿不好说。 姑妈是正牌皇太后,按理后宫嫔妃要每天早晚问安,可她住在这里,后宫的嫔妃和皇子皇女们只能隔几天来一趟,这是礼数,不能马虎。 每逢这时烦了便要躲远,其实大唐对这种事没太多规矩,可他觉得自己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兄长,都应该回避一下。 在花园里背着手闲逛,思索着后边的事,有年轻宫娥路过行礼,“太师”。 “太师”,又一个。 “太师”,还一个。 烦了叫住那宫女,苦笑道:“别再转了,你都路过三回了,被管事看到要罚你的,快走吧,我不缺奴婢,谁都不会答应”。 那宫女神色黯然的看他一眼,屈膝一礼,低头离开。 “等下”,烦了叫住她,“给值事宦官送了多少?”。 那宫女眼圈发红,低声道:“两匹绢……”。 没品阶的宫女,两匹绢不知道要攒多久,烦了拿出一小块金子塞到她手里,“别再犯傻了,滚!”。 宫女福一礼,流着泪离开。 烦了轻叹一口气,摇摇头继续向前。 本来他在宫女宦官间的名声就好,瑶儿每天来,七娘来过一次,上下传的沸沸扬扬,一个个都想借他脱离苦海。姑妈特意下了诏令,可依然有胆子大的来碰运气。 他知道宫女可怜,可他也没办法,三两个人还能帮一下,可这里有一千多人,大部分都很可怜,他根本就不敢开这个头,只能盼着快点离开,眼不见心不烦吧。 正走着,新太子李昂走近行礼,“伯父安”。 烦了点点头,笑道:“免礼,今日休沐?”。 李昂点头称是,“伯父,祖母与母亲招你去有话说”。 “嗯”,烦了与他去往花萼楼,看来大部队都撤了,萧淑妃母凭子贵,已经有资格留下说话,只是不知道叫自己去干嘛。 行走间将手随意搭在李昂肩膀,笑着问道:“在少阳院看到你爹做的沙盘泥人没?”。 这个动作让李昂身子一颤,恭敬答道:“伯父,看过”。 烦了没把手拿开,依旧扶着他的肩膀,边走边道:“昂儿,有事莫要郁在心里,找人说一说,心里敞亮”。 李昂犹豫一下,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道:“待伯父回府……昂儿想去拜访……”。 “好,去吧”,烦了痛快答应。 萧淑妃是个婢女,习惯了谨小慎微,又摊上表弟那个不靠谱的爹,这小子的性格有些缺陷,该试着帮他修正一下。 手一直搭在他的肩膀,路过奴婢行礼也未放下,直到见到姑妈和萧妃后才拿开,笑着道:“走的有些累,扶着昂儿走了一阵”。 姑妈笑而不语,萧妃却道:“做小辈的,孝顺伯父是应该的”。 烦了坐下道:“姑,唤我来有事?”。 姑妈埋怨道:“后宫嫔妃过来,你又不是外人,每次都躲那么远。是萧氏有事找你帮忙”。 “弟妹?”,烦了好奇问道:“何事?”。 姑妈起身边走边道,“你们说,我去看看风景”。 待她离开,萧妃拉过儿子恭敬行礼,“我母子多亏大兄照抚才有今日”。 烦了虚扶一下,说道:“弟妹误会,昂儿的储君之位是陛下与诸位宰相一同选出,与我无干”。 萧妃道:“大兄,妾一介妇人并无见识,陛下与太后都说昂儿的太子之位皆赖大兄”。 烦了摇摇头,说道:“弟妹,此事休要再提,坐下说,何事找我?”。 萧妃小心的坐下,说道:“妾父母双亡,早年进宫,家中尚有一兄弟,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时常挂念,欲求大兄帮忙寻访一番……”。 烦了疑惑道:“此事该陛下下旨才对”。 萧妃低声道:“陛下让妾来找大兄……”。 烦了无语,表弟你是真行,找个小舅子还推给我,想想也不奇怪,可能他都没当回事,随口就推过来了。 “弟妹,你说说名字住址,令弟有什么特征,再说一些姐弟之间知道的旧事,昂儿记下来,我让人去找找看,若还在人世,该不难找”。 “多谢大兄!”,萧妃大喜,遂说了许多弟弟的事,让李昂记下。 烦了拿过粗略看过,福州建阳县人,让钱庄和商号派人过去看看应该不难,点点头道:“好,我让人去找找看,若是顺利,一两个月便能有消息”。 虽然有李昂在场,可萧妃与他身份毕竟尴尬,正起身要走,萧妃却又起身道:“大兄请留步”。 “还有事?”。 萧妃拉着儿子站在他身前,低声道:“昂儿登储位,妾无所依,求大兄庇护我母子……”,说罢娘俩毫不犹豫便跪了下去。 烦了忙拽住李昂,急道:“弟妹快起来!莫被人看到!”。 萧妃伏地泣道:“妾惶恐,厚颜相求,求大兄可怜……”。 “起来!”,烦了低喝道:“成何体统!”。 萧妃这才起身垂首,继续哀求道:“求大兄可怜我母子……”。 太子和品阶最高的妃子,竟然找一个外臣寻求庇护,看似荒谬,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大唐的太子,安全系数一直很一般,不是每个妃子都有郭贵妃的势力的。比如表弟的大哥,前太子李宁,十九岁的小伙子,突然就病死了…… 李昂做了太子,看似一步登天,其实却更加危险,可萧妃是一点势力都没有。而今后宫之主是姑妈,表弟还不到三十岁,李湛虽然出了宫,可后边还有好几个儿子。她不得宠,没势力,没人脉,根本无力保护儿子,至于新投靠的那几个小虾米,其实更可怕…… 刚才烦了扶着李昂肩膀进来,萧妃高兴的差点跳起来,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烦了理解她的处境,也不想太子之位再生波澜,这是合则两利的事,遂不再推辞,去到桌旁提笔在两张纸去分别写下几个字,折好以后递给她,低声道:“弟妹,这个给魏从简,这个给王守,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昂儿,过几天让他去我家里耍”。 萧妃眼中迅速绽放出光彩,“多谢大兄,多谢大兄……”。 不知不觉进入四月,初一傍晚,府中人来报信,瑶娘子身子不太爽利,今天不来了。 烦了眉开眼笑道:“又怀上一个”。 虽然御医说希望不大,可这事儿也没准儿,说不定碰巧就有了。 第二天一早,李正匆匆跑来,一见面就跪地哭道:“郎君,瑶娘子昨夜突发急病,去了……”。 第117章蒲瑶儿(二) 蒲瑶儿是传奇人物,作为刺客,她砍的裴相狼狈不堪,爬进臭水沟装死逃命,后来只身去唐州砍太师,太师请了高人才拿住她。 作为小妾,她生下长子,享受万般宠爱,进出皇宫,与皇帝和太后熟悉。 无论在刺客界还是小妾界,她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可她突然就病死了。 听到李正报信,烦了好一阵没反应过来,瑶儿病死?你说她当街砍人我都信,她怎么会病死的? 急匆匆赶回家里,一路冲到瑶儿的小院,许多奴婢正在门口,潇潇流着泪道:“郎君……”。 “大着肚子过来干嘛,回去歇着吧,我看看”。 厨娘在低头抽泣,七娘正跪地痛哭,看他进来抬头叫道:“郎君……”。 烦了没理她,匆匆进到里屋,终于看到了蒲刺客,如同睡着一般安静的躺着,脸却白的吓人。 去到近前伸手试试颈部,不但没有脉搏,肌肉都已经僵硬了。 “真死了……”,烦了默默嘟囔一句。嘴唇上有牙印,看来死的时候不太好受。 “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再摸摸她的胸口,手腕,脖颈,呼出一口气道:“确实死了……”。 起身去到外边,走到潇潇面前:“怎么……怎么回事?”。 潇潇抽泣着说了下。昨天快傍晚的时候突然说胸腹疼痛难忍,七娘便劝她别去宫里了,过了一阵却好了些,本以为没什么事,晚上也没听到声音,今天清晨见她没起,七娘过去查看才知道人已经没了…… “没请郎中?”。 潇潇哭道:“七娘说瑶儿不许,说是不疼了,大晚上的别吵到旁人,哪知道……郎君,都是我的错,我……”。 “不干你事”,烦了问道:“锐儿呢?”。 “送去阿翁那边了”。 烦了点点头,“你回去吧,她没什么事……我进去看看”。 回到屋里坐在榻边,握住瑶儿僵硬的手,过了好一阵才叹道:“真死了……不该让你每天进宫去,这是累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李正靠近道:“郎君,棺椁准备好了,还是……”。 “嗯”,烦了点点头,“埋到她堂姐旁边吧”。 妾没资格搭灵堂办葬礼,拉出去埋掉拉倒,其实他也不喜欢办丧事,死了就死了,哭哭啼啼的让人心烦。 外边传来脚步声,月儿走了进来,到近前叫了一声,“哥”。 烦了上下看看她,“不是说还要过几天嘛?”。 “事情顺利,提前回来几天”,月儿仔细打量着瑶儿,对李正道:“除了袁七娘,都出去等着”。 李正带人退出,月儿上前捏住瑶儿嘴巴,掰开看了一眼,又开始在榻上和箱柜到处翻找。 “月儿,你这是做什么?”,烦了皱眉问道。 月儿不理他,沿着各个角落看了一圈,又去到外屋,西屋,过了一阵,提着瑶儿的剑和一个布包走了回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没烧完的暗红色布片。 “哥,你去看看锐儿吧”。 烦了楞楞看着她,那布包他知道,是瑶儿录的兵书,也是她的宝贝,再看看那块带血的布片,一股寒意直冲后脑。 缓缓转头看向外屋,颤声道:“七娘……”。 月儿轻叹一口气,低声道:“乌头毒……”。 袁七娘跪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 烦了快步去到她面前,疑惑问道:“七娘,为什么?”。 月儿低声道:“哥,别问了,交给我吧……”。 烦了揪住袁七娘胸口猛的提起来,皱眉道:“瑶儿拿你当亲姐妹,你下毒害她?”。 袁七娘痴痴看着他,“郎君……奴爱极了郎君,爱极了锐儿……郎君,奴愿意伺候……”。 烦了一手掐住她的纤细的脖颈,脸色扭曲道,“瑶儿事事想着你,让锐儿叫你姨娘,你怎么能下的去手!怎么下的去手!”。 袁七娘抬手摸着他的脸,“奴愿意伺候郎君……奴愿意……”。 烦了闭上眼睛,手上用力,脸上的手却仍在温柔的抚摸着。 月儿拽了拽他胳膊,低声说道:“哥……”。 烦了脸色铁青,不为所动,时间不长,脸上那只手便无力垂了下去。 等尸体落到地上,月儿拉着他去到外边,吩咐道:“袁七娘舍不得与瑶儿分开,自缢了,一起发送吧”。 拖着他一路去到自己屋里,服侍他躺在榻上,轻声道:“哥,睡一觉吧,别想了”。 烦了握住她手腕,皱眉道:“月儿,是我害了瑶儿,我明知道七娘……她们两个都是我害的……”。 月儿摸着他脸道:“哥,不干你事,是她们的命数,睡吧”。 时间不长,待他沉沉睡去,月儿去到外边,奴婢带了平安过来,“娘,爹爹呢?”。 “你爹爹睡了,别去吵他,去找你大哥耍吧”。 月儿沉着脸去到西院,进到潇潇屋里,看到她的肚子,脸上稍松了一些,叹道:“武潇潇,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潇潇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低着头道:“月儿妹妹,我是真的没想到……”。 月儿坐下说道,“蒲大姐死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她死的不太清楚,去年我走的时候还嘱咐你,让你盯着袁七娘,你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我……我看她对郎君和锐儿真是一心一意……”。 月儿哼道:“就她那种贱命,能被我哥宠,当然死心塌地!她不能生养,自然与锐儿亲。对别人可就不一定了,你也不想想,她能在李师道府上出头,会是心慈手软的人吗?”。 潇潇低着头道:“我是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月儿道:“她和那个蒲大姐刚来的时候老实乖巧,可人的本性哪那么容易改?蒲大姐与瑶儿姐妹情深,自然挡了她的路,我知道她不会对我哥不利,也就没太深究。 等她摸透了我哥脾气,费尽心机讨好,我就担心出事,可我哥那性子你也知道,他还劝我不要多想,说她是可怜人……瑶儿更被我哥宠成了傻子,哪会防备她。 我却没想到,太后会留我哥在兴庆宫,你去了几个月,瑶儿又去几个月,她心里能不急吗? 我哥在宫里,我在外地,你怀了身孕,正方便她做事,只要除掉瑶儿,以我哥的脾气,她自然便能鸠占鹊巢,连男人带儿子都有了,她能忍得住吗?若非我提前回来……”。 “月儿妹妹……”,潇潇垂泪道:“是我的错……”。 月儿叹道:“你啊,也被我哥给宠成傻子了,怕他不喜,对下人宽松的没了边。 其实她确实依恋我哥,也疼爱锐儿,还特意把兵书偷了去……我本不想揭穿她的,让她如愿,好好伺候我哥和锐儿,我哥也不用伤心。 可我……可我怕再过一阵,她又不满足,再对你下手……”。 潇潇哭着靠到她身上,“月儿妹妹……是我没用,做不好这个大妇……”。 月儿拍着她背苦笑道:“其实也不怪你,就我哥那性子,真是活该被折磨……”。 第118章真的怕了 瑶儿小妾做的很满足,一心一意的伺候男人,照顾孩子,享受疼爱,幻想儿子将来能有出息,她总是安静的待在小院里,怕给别人添麻烦,跟谁都不红脸。 可她被自己的好姐妹给毒死了。 袁七娘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对烦了无比感激,痴迷,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对锐儿疼爱,丝毫不比亲娘差,可她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贪念。 她死在自己心爱的男人手中。 烦了杀过许多人,见过的死人更多,知道疾病可怕,能接受瑶儿病死。知道世道艰难,能理解七娘的迫不得已。可他接受不了瑶儿被毒死,更接受不了她被袁七娘毒死。 所以他亲手掐死了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 洋鬼子说四月一号是愚人节,他是大唐人,自然按大唐历,不过这玩笑开的有些大。可是没办法,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无论是温柔的抚摸还是突然捅一刀,他都得老实忍着。 坐在月儿院里晒着太阳,不冷不热。 锐儿从外边跑进来,哭着扑到他怀里,“爹,我娘死了”。 “嗯”。 “姨娘也死了”。 “嗯”。 “爹,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烦了摸着他头道:“等你长大她们就回来了”。 平安走过来,将手里蜜饯咬下一块,犹豫一下,将大的那块递给锐儿,“哥,给”。 锐儿却将平安咬下的那块拿过来,“我娘说要让着弟弟”。 烦了一直忍到小哥俩跑开,眼泪才涌出来,月儿去到身后按着他肩膀,心疼的叫了一声,“哥”。 他随意抹去眼泪,摇摇头道:“没事,钱庄都安排好了?”。 “嗯”。 “月儿,哪都别去了,就在我身边,就算死,也死在我眼前”。 “好”,月儿两手摸着他的脸颊,“哥,锐儿跟着我吧”。 “嗯”,烦了点点头,又疑惑道:“月儿……你说我是不是……你看这一个个的……”。 月儿弯下腰,把脸与他贴到一起,“哥,别胡思乱想,还有我呢”。 烦了道:“月儿,你不是跟牛鼻子学过嘛,给我算一卦,我就觉得哪里不对,这命总是乱七八糟的”。 月儿笑着亲他一下,“我早算过了,哥是好人,婆娘儿女一大群,能活到一百岁”。 烦了苦笑道:“别婆娘一大群了,等再找到阿依,咱们能活几年算几年吧”。 月儿道:“哥,要不把洛阳那小丫头……”。 “别!”,烦了忙道:“月儿,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怕了”。 “那咱们去城外农庄散散心,就我和你”。 “要带上锐儿和平安……”。 “行!”。 “还有潇潇和……”。 “不带!”。 “那天走的匆忙,巴扎还在兴庆宫呢”。 “我去要,奥,贵妃如今是太后了,顺便看看她”。 月儿急匆匆去了,烦了起身去往西院,忍不住看向瑶儿小院,砖瓦匠正在干活儿,那里要被改造成小库房,从此不会再有蒲刺客了。“再见,傻刺客……”。 潇潇已经怀孕七个月,正挺着大肚子在遛弯,烦了走到旁边陪她着走。 “郎君”。 “嗯?”。 “要不……纳两房小妾吧”。 “两房?”,烦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可算了吧”。 “别人会笑话我的”。 “那是嫉妒,别理她们”。 “郎君……我管不好家……”。 “管的挺好的,七娘的事不怪你,是我的错”。 两口子正说着话,奴婢来报说太子殿下微服来访,已经在前院正厅。 “让他来这里吧”。 潇潇道:“我回避一下”。 “不用”。 不多时李昂进到院中,身旁跟的却是鱼弘。 “伯父,伯母”。 “嗯,坐”。 三人坐在院中石凳上闲聊,烦了并没有问他学业,只问了些生活中的事,如今萧妃还在原来宫里,李昂已住进少阳院,王守和魏从简很给面子,财货人手安排的不错,姑妈特意将鱼弘派去做了李昂跟班,总得来说娘俩的日子大有改善。 李昂再三代母亲致谢,其实以萧妃的品阶出趟宫不算什么,可她谨慎惯了,丝毫不敢放肆。 烦了用手扶住潇潇的腰,说道:“不用这么多礼数,既叫你坐在这里,便是没拿你当外人,再三客套反而生疏”。 后院妇人见外客是有规矩的,挺着大肚子的极少,像他这样当着客人的面跟婆娘接触,其实有些失礼,不过李昂是小辈,而且跟两口子也都认识,在此处便意味着关系亲近。 李昂放松了些,笑着恭维道:“伯父与伯母当真琴瑟调和”。 “爹!娘!”,武二跑了进来,烦了忙伸手挡住他,“离你娘远些”。 武二咯咯笑着扑到他怀里,“爹,我娘说她肚子里有个小妹妹”。 潇潇脸色一红,伸手打他屁股一下,“别乱说”。 杨锋也到近前,懂事的叫道,“爹,娘”。 烦了将哥俩都抱到腿上,“这是李家二哥,叫人”。 小哥俩一个乖巧一个活泼,在烦了怀里咯咯笑个不停,看的李昂很是羡慕,他从来没见过爹娘恩爱的模样,更不知道父爱是什么。 时间不长,锐儿和平安来了,四个小子大呼小叫的一起跑出院子,潇潇说有些累,也去了屋里,只剩下烦了和李昂。 李昂性格内向,不是善于言辞的人,烦了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起身道:“走,带你钓鱼去”。 爷俩去到池边柳树下,烦了教他挂饵抛竿,而后静待鱼儿上钩,暖风吹过,柳枝轻摆,水波粼粼,使人忘忧。 “伯父”。 “嗯?”。 “听说瑶夫人离世?”。 “嗯”。 李昂犹豫一下,又问道:”伯父极宠瑶夫人,她既离世,为何不见伯父有忧伤之色?”。 “她不愿看我忧伤”。 “伯父何以知之?”。 “我若离世,也不愿看她伤心”。 李昂点点头,“昂儿懂了”。 过了一阵,他又道:“伯父资兼文武,名满天下,却辞相甘任闲职,何以平心静气?”。 烦了道:“朝野已得美名,家有娇妻财赋,天下靖平,何需躬身劳累?”。 李昂又问道:“悠闲自在,何如执掌权柄?”。 烦了道:“权柄之重,非止在形,更在于心,欲掌天下事,需胸怀天下,承天下之重。若胸怀天下,又何需诸事亲为? 大唐政通人和,兴盛可期,吾便为相,仅止于此尔,不如隐身在侧,看英雄起舞,既偷自在,又得贤者之名,岂不美哉?”。 李昂又低声问道:“依伯父之言,天子止玩乐也可?”。 看似是为烦了辞相鸣不平,实则争执权柄是该收还是放,不过烦了也没想到这小子竟会骂亲爹。 沉吟片刻,问道:“昂儿,你说农夫该用铁铲掘地,还是该执牛耕田?”。 “自然是执牛耕田”。 “可是有人嘲笑农夫,说他用牛耕田是在偷懒”。 李昂一滞,苦笑道:“伯父,你这……你这是……”。 烦了笑着摸他头道:“好啦,不着急,慢慢来”。 “鱼漂呢?”。 “哎呀,上钩了!快快……”。 第119章田园秀丽 一个不靠谱的渣男爹,一个婢女出身习惯了谨小慎微的娘,再加生长于阴暗冰冷的后宫,使得李昂本就内向的性格变得自卑敏感,羡慕和渴望亲情,有深深的不安全感,这就必然促使他想把权力紧紧抓在手里。 作为一个皇帝,想抓住权力不是错,可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他的性格和能力很难驾驭绝对的权力,这其实很危险,甚至比无脑疯玩还要危险。烦了不得不尽量用温暖去化解他心底的戾气,耐心的开导他,让他变得胸襟更开阔,性格更豁达,成为一个好皇帝,至于最终结果如何,那就得看天意了。 四月初七,很久没有消息的回鹘人来了消息,崇德可汗挂了,就在去年老李升天的时候,也幸亏当初没答应嫁公主,不然这就成了寡妇。 经过角逐后新上位的是崇德可汗的弟弟,也是保义可汗的弟弟,名字叫曷萨特勒,派使者来请求大唐皇帝册封,态度谦恭,带的礼物不少。 按惯例大唐会痛快答应,可这次偏偏就没那么痛快,老裴和众宰相商量了一下,让老牛来问烦了的意见,封还是不封? 从保义可汗后回鹘其实一直没能真正统一,除了漠北本部,其余都是乱糟糟的各管一摊,册封可汗能给曷萨特勒大义名分,有利于他收服各部,可这对大唐来说好像不算什么好事。 烦了思虑片刻,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既然看不清形势,那就慢慢拖着吧,局势明朗再说。 初八,幽州镇安抚使李德裕与兵马使郭旭共同上表,奚人首领阿会氏处事不公,契箇部愿举族归附大唐,凡四千余帐,万八千余口,请陛下速派中官敕封官职……满朝欢腾。 奚人五大部,契箇部实力中等,一直在弱洛水流域生活,善于骑射,战力强悍,此部归附不仅意味着奚人分裂,更意味着幽州镇已经基本打通了去往幽州的通道,未曾用兵,先得强援,真是可喜可贺。 老裴心里却有些苦涩,都是老子布置的…… 初九,烦了与月儿带着锐儿和平安出城去到城东田庄,他觉得有些憋闷,想陪锐儿出城玩玩,顺便舒缓一下心情。 这处农庄是当初弟兄们第一次授官时分的地,月儿在这里建了个三进的小院,奴婢和佃户形成一个小村落,平时由吐突大监的老实儿子管着,干的还不错,因为不靠大路,很是幽静。 草木葱绿,暖风醉人,虫鸟啼鸣,田园秀丽,小哥俩欢快的疯跑。烦了则沿着河岸慢慢的走,月儿揪着他的衣角,一瘸一拐的跟着,巴扎也一瘸一拐的跟在后边。 回头发现它那贱模样,月儿捡起树枝抽过去,“叫你学!我叫你再学!”。 巴扎敏捷的跑开,呲着大牙摇头晃脑。 月儿气急,“哥,你看它……”。 烦了笑着拉住她手,“别跟它计较,改不了了”,又向巴扎挥手道:“玩去!别在这烦人!”。 巴扎跑去找锐儿和长安,躺在地上任小哥俩在它身上爬上爬下。 坐在河边,月儿干脆躺在他腿上,静静看着树梢摇曳,“哥,我喜欢这里,想多住些日子”。 烦了摸着她的头发,说道:“那就住些日子,等潇潇生产后咱们就去陇州,看看阿墨他们”。 “哥,贵……太后说不许你离京”。 “不许也得去一趟,年前就回来,火候差不多了,我想明年经略陇右,提前去看一眼,心里好有数”。 月儿将他的手放在胸前,低声问道:“哥,你俩是不是看对眼了?”。 烦了老脸一红,“别胡说”。 月儿似笑非笑看着他,狡黠道:“还跟我装,怪不得她拐弯抹角的打听你”。 烦了知道瞒不过她,多年来自己什么事都瞒不住,索性点点头道,“是看上了,不过我俩把事都说开了,不会睡一起的”。 月儿摸着下巴轻笑道,“年纪大了些,长得还行,身条也好,主要是性子爽利,我估摸着你也得喜欢她……”。 “打住!怎么越说越没调儿了,对了,商号那边怎么安排的?”。 “有两个心思野的,让我处理了”。 还真是简单直接,有野心的直接弄死,烦了犹豫一下,说道,“月儿,把商号拆了吧,拆的碎些”。 安西商号这个畸形的组织越发吓人,不能再这么发展下去了,否则早晚会出大事。 月儿道:“那多可惜,我还想留给平安呢”。 “平安有钱庄就足够了,咱们总要离开的,我怕平安驾驭不住,会给他惹来灾祸”。 “那我得把有用的人手收拢一番,将来带到安西去,也不枉我许多力气”。 “也别勉强人家,家人愿去的就去,多给些好处,不愿去就算了,留给平安用”。 “好”,月儿痛快的答应,犹豫一下又问道:“哥,你就没想过做皇帝?”。 烦了将她抱在怀里,如同对婴儿一般轻轻拍着,说道:“其实也想过,但这事儿不容易,天下人还念着李家的好,大唐气数未尽。不说别人,就是你旭子哥他们,还有老裴老牛他们都忠心的很,咱们若想造反,就得把他们全杀光,还要杀很多人,就算能成功,做皇帝也不好玩,太累,不好好做又招人骂。 其实李家人干得还可以,对咱们也不错,别折腾了,不如安心做个忠臣,等咱们回去安西,让阿墨带着小辈的做事,我陪你们游山玩水……”。 “们?哥,武潇潇是不是也想去?”。 “叫姐姐,潇潇比你大呢……”。 月儿撇嘴道:“我叫她姐姐?傻了吧唧的……”。 “哎!怎么说话呢,潇潇是个好女子,心里也有你……不过有时候是有点傻”。 “噗嗤”,月儿将他推倒,枕着胳膊笑道:“比从前强多了,刚来的时候还想跟我争,她怎么敢想的,哼!”。 烦了看着天上的白云,苦笑道:“有什么可争的,都不知道能活多少年……月儿,那个……将来让着阿依一些,她一个人在双河州这么多年,我亏欠她太多”。 “她自找的!”,月儿撇嘴道:“当初就该跟咱们一起来大唐,她可好,白白耽误七年,千山万水跑了来却又非要回去,活该受孤单……哥,你怎么净招惹些傻女人”。 烦了眨眨眼,“是啊,都有些傻……可能我也傻吧”。 “爹!爹!看我!快看我!”,锐儿大叫道。 两人抬头看时,巴扎正驮着他小步向前,平安在后边急得跳脚大哭,“哥,还有我,我没上去……”。 第120章老哥俩的暴躁 胡子近年一直很烦躁,自从弟兄们分开,旭子在幽州混的风生水起,鲁豹在会州更名声大噪,李佑在大震关小有名气,老皇帝驾崩时陈光洽在京城狠露了一把脸, 只有他在原地踏步,在成德混了几年没什么成绩,调来制胜关稳下地盘,朝廷给调拨了战马军械,又给补了两千步军,零七碎八加起来也有一万人马,称的上一方大将了。操练好马军后打了两场,结果却不太好,闹了个不赏不罚,有传言说这是看在烦了的面子,不然得降级。 婆娘写来的书信里,总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话里话外都是她姐姐诰命如何如何,胡子觉得脸上挂不住了,鲁豹那厮在安西惹了多少祸,是弟兄们大度饶他一命,而今倒爬到洒家头上,还有那什么李佑陈光洽,跟洒家相提并论? 同样烦躁的还有他的副将朱勇,一样的默默无闻,老哥俩一合计,这么下去不行。以前在军中,除了烦了旭子就是咱哥俩,如今不光鲁豹跑前边去了,阿墨,李佑和陈光洽都隐隐要超过去,咱哥俩带着这一万人马若不干点啥,老脸往哪搁? 上火归上火,可面对高大的街泉关也实在没办法,制胜关一线地形一般,要驻守的堡寨也多,一万人马光驻军就要分去大半,剩下几千人实在无力攻关。 憋的没办法,只能带着人去那边抢,见什么抢什么,抢了不到俩月,连抢都没得抢了,吐蕃部落缩着不出来了,老哥俩只能每天带着骑兵在关城下干瞪眼。 正一筹莫展之际,关城万夫长汶罗派了人来,说话很客气:你们别来了,这么搞下去,你们抢不到好处,我们也没法过日子,不如干脆给你们牛羊女人,咱们相安无事。 汶罗心里也是苦,这俩憨憨死倔死倔的天天来,眼看农时都要过了庄稼还没种上,牛羊也没法出去放,实在是没法过日子,只得商量交些保护费,花钱买平安。 胡子和朱勇一合计,有好处拿倒是也行,便谈了一下,结果对面一说条件,哥俩立刻就炸了。咱手底下万把兄弟,你给这仨瓜俩枣的,打发叫花子呢?想种地放羊,行,出来干一场,打赢了随便你种,也不欺负你们,就一千对一千。 忍无可忍的汶罗当即应战,约好四月初八,街泉关北,各率军一千决一胜负。 两千骑兵决战于旷野,各有数千兵马压阵观战。胡子亲率八百骑冲杀,双方都打的很硬气,战况惨烈,正鏖战之际,朱勇亲率两百精骑,不管不顾的直取汶罗,汶罗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虎,措手不及之下被一槊刺于马下,吐蕃兵马瞬间大溃,纷纷往关城里跑,二将挥军追杀,咬着尾巴一拥而入。 一场混战,憋了好几年的唐军杀的收不住手,战至次日傍晚,关城与附近堡寨守军被屠戮殆尽,汶罗部男丁被杀绝,仅余三千多年轻妇人被胡子散于有功军士为婢,随后报捷于京师。 汶罗犯了大错,他竟真的以为胡子和朱勇是两个耿直的憨憨。 消息传至京城,朝堂愕然,秦州北方重镇街泉关竟然被一战拿下,汶罗部直接无了,那可是万余人的大部落…… 烦了从城外赶到枢密院,表弟却不在,问过才知道去骊山华清宫玩了。看完军报后也有些懵,街泉关是秦州北方门户,不但易守难攻,距秦州仅有一百七十里,他的计划本是先攻别处,最后迫降街泉关,如今却被胡子和朱勇直接给夺了。二人已调步军两千守关,正亲率马军扫荡秦州以北…… 老裴干咳一声道:“这个……太师以为该如何应对?”。 烦了苦笑着摇头道:“没法应对,军械粮草民夫都无准备,离得最近的原州和大震关无力支援,再远就是泾原田将军,若从京畿调兵,筹集够粮草民夫赶过去至少得两个月,跋涉一千余里,还需要时间休整……”。 眼下机会确实很好,尚戒心肯定来不及反应,若是后续支援能跟上,说不定真能一战把秦州给拿下。可大唐根本没做好发动大规模进攻的准备,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他原计划最快也要明年才开始,哪知道这两个家伙忽然给了尚戒心一棒子。 盯着枢密院的沙盘看了一阵,又叹道:“实在没办法,只能让他们看着办,街泉关尽量守,实在守不住就放弃,可暂委其秦州兵马使,许便宜行事,以助其力”。 众臣齐齐点头,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不能由着性子乱来,没做好万全准备强行进攻,牵扯太广风险也太大,而今大唐又不急,没必要冒险。 李光颜叹道:“兵力薄弱,防守有余进取不足,贻误战机殊为可惜,朝廷要早做打算”。 老牛皱眉道:“沿途几个仓粮秣准备不足,最快也要今秋才行,若再提前,恐大耗民力”。 烦了道:“那就今秋吧,先调一军驻于陇州,明年开春再调一军驻原州,较原计划略有提前”。 众相纷纷附议。 至此,战略敲定,胡子任秦州兵马使,可便宜行事,就是让他看着办。朝廷这边比原计划略有提前。 商量完战事,还有一件事也要做决定。胡子和朱勇该怎么封赏,或者要不要封赏。 阵斩敌将,拿下雄关肯定是大功,按理该狠狠的封赏,可他们却把汶罗部给屠了,这事儿可不好。 战略进攻很忌讳杀戮过重搞出民愤,会导致遇到的抵抗更激烈,而今鲁豹在陇右名声一般,老郝更别提了,胡子和朱勇又搞了这么一出,将来吐蕃部落恐怕会拼了老命抵抗,朝廷若不约束便等于纵容,会越来越收不住刀。 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二人虽有大功却也有过失,封赏要谨慎,或者训斥几句。 另一派则认为必须重赏,朝廷正要用兵,正要大力鼓舞军心,若立了大功都不封赏,甚至还要训斥,将士们还会为国出力吗? 众人看向烦了,他却选择弃权。 胡子朱勇与他关系太密切,此次立下大功,他不想装高尚抹杀兄弟的功劳,也不好一力主张重赏,你们看着办吧。 可他也不走,意思很明确,我就看看你们能不能黑了我安西军的功劳。 结果商量来商量去,老裴最终拍板:重赏! 管他吐蕃人高不高兴,反正不能让我大唐将士不高兴,立了功就要赏,吐蕃人被屠是活该。 烦了别的没提,只提了一句,给胡子婆娘的诰命升一下。郭家那两姐妹是有点虚荣,但也没什么大毛病,跟永嘉和二娘她们处久了也还可以,难得的是,出身大家族,深知家族利益至上原则,一直很给潇潇面子,与郭家那边还算清白。 说起郭钊也是可怜,好不容易熬到外甥当了皇帝,表弟却只顾着疯玩,他被老裴和老牛压的够呛,元白等人也在死盯着他,大唐朝堂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外戚的名声实在太臭,必须严防死守,绝不能松懈。 正要离宫,有宦官过来行礼,“太师,太子殿下有请”。 第121章是不是昏君 胡子和朱勇的脾气确实耿直,但耿直与傻是有区别的,论玩骑兵,哥俩在大唐能排到前几。 先正面硬刚,硬生生打的汶罗部没了士气,而后扫荡野外,逼迫他接受挑战。又用大部纠缠,精锐突袭斩首,最后一拥而上抢门夺城,除了杀人有些过火,整个过程堪称完美。 拿下街泉关,秦州的防线被撕开,尚戒心脑门上悬着一把刀,他肯定会做出反应,至于结果如何还要等着看。 大唐没有仓促进兵扩大战果,决定按计划行事。街泉关的位置虽然重要,却影响不了整个大局,不能因为眼前的诱惑打乱整个战略部署,国家战略,危急时可行险一搏,占优时不能冒进,一定要忍得住。 烦了去到南少阳院见到李昂和萧妃,李昂恭敬的行礼,口称伯父,萧妃也屈膝称大兄。其实在这里应该按正礼,一个太子殿下,一个正一品妃,作为臣子应该先行礼,可娘俩却抢先行了家礼。 他的到来让李昂有点小兴奋,热情的拉着他坐下,吩咐上瓜果点心,还解释本想亲自去请伯父,又怕引来非议,萧妃则再三感谢,宫里魏大监与王大监都很是照应。 烦了将兴奋的李昂拽到身旁坐下,笑道:“弟妹,莫要再三的客套,太生分”。 萧妃坐在对面连连点头,“大兄说的是,是不该客套”。 李昂已将少阳院的歌姬乐人等关于玩乐的人全给清了,奴婢也减掉许多,这还不算,他还将自己的衣食用度也裁减大半,若不是限于宫里规矩,他还想将自己的侍妾砍掉大半。(按规矩,太子要有太子妃一,良娣二,良援六,承徽十,昭训十六,奉仪二十四,有品阶的妻妾共五十九人,没品阶的婢女歌姬没数) 不贪玩,不好色,爱读书,尚节俭,对先生恭敬,温文尔雅,这不就是模范太子嘛?萧妃则试着走出后宫,经常来少阳院看看,遇到来教太子的官员,从不以傲慢示人,给儿子加了不少分。总得来说到目前为止,娘俩在朝中名声很不错。 萧妃低声道:“大兄,太后娘娘和陛下准许我出宫去,可我别人也不认得,就想去跟武家嫂嫂说说话”。 “去呗”,烦了道:“她在家也没事,去耍吧”。 第122章武州起事 秦州多山,人口城镇有一半集中在横贯东西的渭河沿岸,另还有几条支流,其中一条便是阳川水,从陇山流经街泉关,西南至秦州,再转东南在上邦县入渭。 人类生活离不开水源,河流冲积形成的平原最适合居住,胡子和朱勇在稳下街泉关后什么都不顾,带着马军就沿河冲了下去。 自制胜关运粮需要大量民夫,他们手下的人手远远不够,既然如此那就抢吧,不抢白不抢。 谁都想不到街泉关会突然沦陷,秦州诸部还在种地放羊,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个个部落跪倒在安西军骑兵马前,胡子的命令很简单,反抗的全砍死,唐人别动,羌人党项诸部拿一半,征丁干活儿,至于吐蕃人……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别扭扭捏捏了,随便吧。 他们冲的实在太快,以至于尚戒心收到消息后召集部将议事,刚说了没几句就有手下来报,唐军已到城下。 秦州城瞬间乱成一团,无数人在大喊王师已至,尚戒心下令全城戒严,急匆匆冲上城头,正看到朱勇,一旅马军在耀武扬威,安西大旗迎风招展。 其实朱勇赶到的时候城门还开着,可他犹豫一下没敢冲进去,手底下就这百十号人,冒然进去恐怕不太好,与尚戒心远远对视一眼,下马撒了泡尿就回去了。 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不会在听到敌情的第一时间全力冲出去,那是找死。 尚戒心要做的工作很多,要先稳住阵脚,侦查和分析情报,判断敌方兵力和大概部署,调集兵马组织后勤,然后出兵反击。 胡子和朱勇判断,以吐蕃一直以来的低效,要正式出兵,至少也得五六天,所以老哥俩兵分两路,朱勇带人直冲秦州,然后截杀斥候信使,让尚戒心摸不清路数,尽量迟滞他的进攻时间。胡子则带人抢,把能带走的统统带走。 该说不说羌人和党项等部还是很温顺的,他们早就习惯了服从,唐人更不用说,看着大唐军旗热泪滚滚,终于盼来了,唐人子弟迅速成为民夫中坚。 至于吐蕃部落……天地良心,大部分吐蕃人不是死在安西军手里,是诸部百姓动的手…… 秦州乡野谣言四起,无数人在说王师已至,不知有多少唐人宗族准备响应。而街泉关的失守使整条防线被捅个大窟窿,防守原州和大震关的人马侧翼彻底暴露,军心震动,尚戒心忙的焦头烂额,在反击之前他得先把局面稳住。 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句话叫祸不单行。好不容易调集兵马准备出兵,武州却传来噩耗。 四月十六,武州三县唐人宗族同时起事,袭杀吐蕃官吏,屠杀部落,随后引起连锁反应,整个武州乱成了一锅粥,有消息说驻于大震关的唐军已入武州…… 阿墨准备了好几年,花钱粮,许官职,送军械,一次次布置,一次次制定又推迟计划,他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机会。秦州乱局刚刚传开,武州三县同时起事,同天,他亲率一千步军越过边界向武州城急行,边界几座堡寨静悄悄的毫无动静,守军的眼睛早就被钱绢挡住,什么都看不到了。 陇右的膏腴之地在渭河沿岸,像武州这种地方,人少又穷,价值不高,尚戒心在这里派驻的人马本就不多,吐蕃部落只有两千余口,三县唐人同时举事,次日唐军进入武州城,一日之间,已然易帜。 四月二十,阿墨按说好的委任官吏,下令安民,自即日起,武州归属大唐,施行唐律,不许私自杀戮,只要听候大唐命令,即是大唐子民…… !!!!!!!!!!!!!!! 姑妈是后宫之主,她说在兴庆宫静养不许人打扰,却私下里跑来了农庄,也确实没人能管她。看她一身普通妇人装束,烦了愣是没想起该说什么。 月儿借口去看平安,一瘸一拐的离开,走的时候五官乱飞,完全搞不懂她什么意思。 “咳,那个……姑,你怎么来了?”。 姑妈眉头一皱,“你是不愿我来?”。 “不是……”。 “愿意就好,陪我去那边走走”。 烦了跟着她去往河边,心道:我也没说愿意啊…… 小河柳岸,夕阳漫步,姑妈看着远处道:“烦了,我是不是厚脸皮?”。 “还行吧,一般厚”。 姑妈歪头看着他,“那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什么了……咱俩说好的不那什么?”,烦了无辜的问道。 姑妈伸手掐住他腰间软肉,咬牙道:“你忘了!你竟然忘了!”。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陪你来农庄耍嘛“。 姑妈哼一声松开手,“算你有良心”。 烦了叹道:“我还想着,若能早些年认识就娶你的,你这掐人的毛病可不好……”。 姑妈抿嘴一笑,“你要早娶我,就不掐你了”。 往前走一会儿,又道:“烦了,若你我都是十几岁,你真打算娶我?”。 “嗯,娶你回家做大妇”。 “呸,你真娶了我,我可不许你纳妾”。 烦了轻叹道:“那就不纳,省的烦恼”。 “烦了,说说瑶儿的事”。 “不说了,人都没了,都是我造的孽……”。 “爹!”,巴扎驮着锐儿小跑着过来,“月姨娘叫你吃饭!”。 “好,知道了”,烦了答应一声”。 锐儿叫道:“巴扎,回!”。 巴扎又往回去,可怜的平安还没跑到近前,又要往回跑,“哥,我……我骑一下,我上去……”。 锐儿只得让巴扎趴下,把平安也拉上去,小哥俩大呼小叫的远去。 天色渐渐昏暗,农庄还在远处,姑妈越走越慢直至停下脚步,低声道:“烦了,我走不动了”。 烦了弓下身,等她俯到背上,用力往上托一下,边走边道:“你得有一百二十斤,我都多年没背过人了”。 姑妈把脸贴着他脊梁,轻声道:“烦了,慢点走,慢点……”。 烦了将脚步放缓,说道:“你说咱俩这算什么?”。 “爱什么什么吧”。 第123章不留你了 阿墨奏书送到枢密院,朝堂出现短暂的失声,武州几个唐人家族举起大旗,诸部一拥而上,大震关一千步军走过去,武州就回归大唐了,一州三县,就这么收回来了。 不用朝廷做什么,只要给几个七八品的任命就行,最好再派几个州县官吏过去。同时还有消息,与武州交界的宕州成州也已经有宗族响应。 陇右价值最高的是秦,渭,兰,河,鄯五州,也是吐蕃的防御重心。武,成,宕,叠等州价值一般,收回一州,不足以改变整体战略。但话说回来,价值再低也是一个州,对军心民心的鼓舞作用巨大,值得狠狠炒作一番,比如民心所向什么的。 当初派去几百大侠,本以为是闲扯淡,没想到结出一颗大果子,竟然给大唐拿回一个州,而谋划此事的便是杨墨。 众人忽然想起来,当初就是他孤身入蔡州城,立下淮西之战头功,后来梁守谦之乱后,先帝对他再三夸赞,称其勤谨机敏,还为其鸣不平,称其当为一地镇守,不该被太师压在安西军后营。 翻看一下他的吏部履历,被太师调来调去干过无数乱七八糟的杂务,可他从来都是闷声不响的做事,还能屡屡做出成绩,在大震关几年,竟然位居李佑副将。那李佑是淮西降将,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最多占个勤勉,怎么能压在他的头上几年? 老裴认识阿墨,知道一些黑小子的本事,看完奏报和履历后脸色难看,当即批评太师贪恋名誉不为国惜才。你为了名声压一下义子官职能理解,可总要有个限度,这做的实在太过分,已经有损朝廷法度。 老牛附和,以杨墨功劳谋略,足够独领一军,竟然被压在大震关副将,管着三百来个市井之徒,简直离了大谱。这回是他谋下武州,引起了朝堂注意,若不然,要被压到什么时候? 经商量后决定不用知会太师了,省的他瞎客套。封杨墨正议大夫,忠武将军,加开国县伯,食邑八百,另册封其妻李氏四品恭人。任命他为陇右经略大使,送去一沓七八品的官身文书,还允许他招募义士,再给专门调拨一批军械过去。 这个陇右经略大使并非常设官,理论上相当于陇右节度使,却又不用承担具体责任。再联络官职和送的东西,大概意思就是你随便玩吧,就当朝廷补偿你一回,立了功继续封赏,犯了错也没事。 随着武州炸雷,整个陇右人心浮动,吐蕃长久以来粗糙的高压统治结出了恶果,不知有多少人在憋着搞事情。 尚戒心的大军终究没能去往街泉关,胡子发回的军报说吐蕃人正在秦州以北七十里的虎跳峡构筑堡寨工事。很明显,武州这一闹,尚戒心不敢老巢空虚了,想先稳定后路和内部。 与此同时,吐蕃使臣向大唐提出严正抗议,并警告若是再这么玩火,大吐蕃便要发起报复。 叫的倒是凶,却没人理他。 !!!!!!!!!!!!!! 按太后出行的最低标准也要八九百人,可姑妈带着几十个随从来到这里,只留下两个贴身婢女,其余人都被赶去了村里。 农庄离村一里多,离长安城四里,有条小路可到通化门,月儿让小玖带人散于远处,使小院成为一座远离喧嚣的所在。 烦了本想带锐儿和长安去放风筝摸个鱼什么的玩玩,他们却完全不感兴趣,每天睁开眼就去找巴扎,巴扎也愿意带他们耍,也好吧,除了每天都一身土,没有别的缺点。 姑妈换上普通服饰后完全抛弃了太后的身份,玩的越来越放肆,再加上月儿不停怂恿,很快便有了刹不住车的趋势。 麦子快熟了,太师将烧好的麦穗拿手搓几下递过去,大唐太后捧着吹掉麦皮,吃的津津有味,一把麦穗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要吃的太多,肚子会不舒服”。 姑妈刚要起身,却忽然叫道:“哎呀,腿麻了,麻了……”。 烦了将她扶住,同去河边了洗手,直坐到河边树下,姑妈将发丝抿到耳后,长舒一口气道:“值了!没白活一回!”。 “吃个麦穗就值了?”。 “嗯,值了”。 “你还真是好打发”。 “烦了,他们说你是借尸还魂的?”。 烦了点点头,“差不多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不是这里,莫名其妙附身到这具身体,还是个红头发”。 “红头发也挺好的……你下回若是能早来几十年,就去郭家找我,我小名叫嫣儿”。 烦了眨眨眼,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心大,你们就不觉得惊奇? “行,我记住了……可这事儿够呛,你是贵女,哪能看得上我个穷小子?”。 “蠢的跟猪一样,你就不会抢了我跑?”。 “也是,把你抢回去,跟着我种麦子”。 姑妈点点头道:“嗯,种麦子好……”,过了一阵又轻叹道:“总比在那座阴冷的皇宫好……”。 “种麦子可要受穷,没有锦衣玉食”。 “我不稀罕”,姑妈歪倒身子去枕他的腿。 烦了将她扶住,“别躺,草扎人”。 姑妈索性挪动一下,整个人躺到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烦了看看四周,低声道:“姑,我觉得……”。 “闭嘴!还是不是男人?”。 烦了果断闭嘴。 姑妈如同躺在一个大沙发,舒服的眯着眼睛,“烦了,我是不是有些放荡?”。 烦了想了下,说道:“应该……算吧”。 “呸,重说”。 “那就不算,你男人都死了,是我不要脸勾引你的”。 “嗯,这话说的在理”。 一阵风卷起枯枝碎叶,烦了用手挡住她眼睛,待风过去,手却被她握住放到自己胸前。 “烦了,我四十四了……”。 “你应该换个说法,比如……你才四十四”。 姑妈用力按住他的手,低声道:“烦了,摸吧”。 烦了干咳一声,“那个……”。 “你不嫌我老”。 烦了低声道:“姑,咱说好的……”。 “也没说不许摸……”。 烦了刚要说话,头顶忽然有人道:“就是嘛!摸一下没什么的”。 两人万没想到有人在近前,一阵手忙脚乱。 姑妈连滚带爬的去到旁边,饶是她心理强大也羞的满脸通红。 月儿笑着跳出来,“别怕,是我”。 烦了要起却被她按住,笑嘻嘻的道:“娘娘不坐了?那我坐一阵”,说着一屁股坐下,靠在他身上一阵扭动。 姑妈终于缓过来一些,哭笑不得道:“你个死妮子,吓死我了……”。 月儿拍拍手道:“娘娘快来,坐我怀里”。 烦了捂脸躺平。 她是热情招呼,郭太后哪受得住,尴尬的找个借口快步离开。 月儿低声道:“哥,太后那里真大……”。 “别说了!”,烦了想跑路。 “哥,我若是不来,你们会不会……”。 “死到铺!”,烦了想起身,却被她再次按住。 “哥你别动,我去对付她”。 “哎,你别……”。 月儿哪听他的,起身去找郭寡妇。 烦了再次捂住脸。 月儿是个极聪明的人,却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行事准则大违常理,践踏一切世俗规则,妥妥的神经病。 可要对此负主要责任的恰恰是他自己,正是他过度纵容造成的这个局面。 也不知道她对姑妈说了什么,一切都仿佛没发生过,两人关系倒愈发亲密,还时常凑到一起说着悄悄话。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进入五月,该回城去了,得去陪着那个大肚婆,再有大半个月就该生产了。 在一天晚饭后,他认真的告诉姑妈,在潇潇生产后,自己要去一趟陇州,年前回来。 “你是怕我强留你?”。 “嗯”。 “年后呢?”,姑妈平静的问道。 烦了沉吟片刻,说道:“二月率军出征”。 “要打到什么时候?”。 “打到……打下河西,估计要两三年吧”。 “两三年”,姑妈苦笑着叹道:“到那时我都该有曾孙了……”。 烦了一愣,“是啊,再有十几年就能有玄孙,五世同堂,再过十几年七十来岁,六世同堂,我的天……”。 姑妈正感叹自己年华老去,却被他一通搅和搞得哭笑不得,不由嫌弃道:“去吧去吧,谁稀罕留你似的!”。 第124章梦里的声音 从最开始阿墨就知道,武州离秦州太近,杀掉吐蕃贵族起事容易,能顶住随后而来的镇压才是关键,想在起事后稳住局面,有两件事必须提前布局。 一是迅速拉起军队,手里没兵什么都白搭。二是要占据重要关城,新拉起的军队战力低弱,没有跟吐蕃精锐硬碰硬野战的实力,所以要提前布局武州通往秦州的咽喉盐井关,起事后马上接管,堵住来镇压的兵马。 好在他拥有的本钱足够厚,布局时间足够久,又等到了最好的时机。 在进入武州界后马上分兵,一营兵去接管早被买通的盐井关,他亲率一营赶到武州城,亮明身份安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征兵。 征兵很顺利,不止因为大唐和安西军的旗号,悟能大师的名气也足够响亮。本来就多有流传,戏班子又演了这么多年,大师的名号早已人尽皆知,而阿墨作为大师的首徒兼义子,头上天然就顶着个大光圈。 两千多各族青壮,来自四十多个部落和家族,他们现在是大唐安西军辅兵,还是悟能大师的信徒,阿墨不管他们是什么,只要能跟着自己卖命就行。 分出一千混编为两个营,背着干粮立刻去盐井关,到了那里再慢慢练吧。 另外一千也混编为两个营,加上带来的一营正兵驻守武州城,选择驻守这里除了交通便利,最大的好处是这里有粮食,那位武州万夫长留下了海量的粮食和财货,够用一阵子了。 然后他不要钱一样连续发出十几张大唐吏部颁发的告身,再向成州宕州等地手下发出命令,武州已经成功回归大唐,联络的勇士已经获得吏部告身,后边就看你们的了。 最后向陇右各州散布消息,悟能大师发出号令,无论是大唐人,党项人,还是吐谷浑和羌人,无论曾经犯过什么错,都将得到宽恕,吐蕃奴隶也一样被赦免,而吐蕃贵族因为作恶太多,将成为不被饶恕之人,任何人都可以杀掉他们,拿走他们的财货和妻女…… !!!!!!!!!!!! 萧妃的弟弟被送到了京城,小伙子老实懦弱的过了头,按理他的身份能封个爵位领工资,萧妃却坚持不受,执意托烦了给安排到城外农庄。也好吧,长安城不是那么好混的,没两下子还不如去村里种地。 烦了回到大院后就再也没出过门,锋儿和武二出生的时候他不在,这次他想补偿一下武大妇。 其实潇潇不太需要他陪,萧妃每隔一天来一次,两人已经成了好闺蜜,可女人有时候真的没法琢磨,也或许孕妇真的会性情大变,武大妇私下里还好,越当着外人的面,越是戏精上身。 “郎君,我腰有些疼”。 烦了忙道:“我扶你躺下”。 “郎君,我躺的有些累”。 烦了忙道:“我扶你起来”。 “郎君,我想吃碗清淡些的羹汤”。 烦了忙道:“我去做”。 “郎君,我想吃桃子”。 烦了无语的看看她,点点头道:“我去洗”。 刚放下桃子,潇潇又撒着娇道:“郎君……”。 “等等”,烦了忙打断她,“先让我喘口气”。 萧妃眼见太师被指使的团团转,又是一顿恰到好处的恭维,极大满足了武大妇的虚荣心。 找个借口退出来,去到前院给巴扎刷毛,它还像从前一样调皮懂事,却已不再像从前一样强壮。 以前他给巴扎刷毛总能静得下心,今天却越来越烦躁,外边传来报时的钟鼓声,巴扎支棱起耳朵静静听了一阵,又低下头嗅着地面。 “巴扎,让你受委屈了,白瞎了一身本事”。 战马的巅峰期一般在三五年,能达到八到十年的已经算是罕见,巴扎是匹好马,可它已经十六岁,体力已快退化到普通战马的水平,等再过个三两年,它就连普通战马都不如了。 依次看过耳眼鼻牙,再检查一下四蹄,屁股上拍一巴掌,“耍去吧,好着呢”。 巴扎没像从前一样离开,而是扭头看着他,眼睛又黑又亮。 “去啊,耍去吧”,烦了催促道。 待它离开,月儿走过来道:“哥,怎么了?”。 烦了摇摇头道:“没事”。 他没去后院,而是走向书房,从箱子里翻出旧皮甲,擦拭一番后上了油。 拿起长刀用细磨石扫了一下,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真是一把好刀,又韧又利,挥砍的时候很称手,当年的战阵痕迹还在。 轻轻抚摸着刀面,喟然叹道:“月儿,自从救武相之后,它再也没见过血”。 “哥,已经不用你亲自冲锋陷阵了”。 烦了点点头,却又疑惑道:“可我是安西兵,还能拿的动刀,怎么能不上阵杀敌呢?”。 他早就厌倦了战阵厮杀,如今贵为太师,锦衣玉食,皇帝信任,朝野敬重,婆娘孩子都在眼前,这曾经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可他在梦里却总会听到如雷的战鼓声,战马奔腾的声音,长刀砍在铠甲上的声音,箭矢破空的声音…… 月儿没像以往那样腻在他身上,而是低声道:“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别委屈自己”。 烦了痴迷的抚摸着刀面,轻声道:“好月儿,还是你懂我”。 五月二十六,潇潇生下一个大胖丫头,手脚有力,声音洪亮,还有一头浓密的红发。 潇潇满足的笑着,“果然是个闺女,郎君,要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 烦了点点头道:“早就想好了,叫杨铠怎么样?”。 潇潇苦笑不得,“郎君,女儿家叫这个名字合适吗?”。 “呃……那就叫杨横?”。 潇潇面无表情的道:“不如叫杨投矛吧”。 “也行”。 “姓杨的!你给我出去!”。 第126章武州行 按朝廷新制,以烦了的品阶该有八十名甲士护卫(朝廷提供军械和工资),老李曾特意下旨让他领甲兵三百,这是极大的殊荣,他当然不能真的带这么多甲兵出入,平时带几十个也基本不披甲。 这次去陇州,月儿特意挑了两百人陪他走这一遭,两百个私兵部曲。 两百是能保证安全并保持行程灵活的最高人数,分队后可以在普通驿站解决食宿,若是再多,补给就要额外准备,若真带一两千人,速度会成倍降低,也太过扎眼。 烦了到长亭的时候两百骑兵已等在路边,青衣短打,腰挎横刀,身背弓箭,长槊挂在马上,皮甲则在包袱里装着,额外还有行囊携带清水干粮杂物,准备的很是周全。 四个年轻汉子打头,众人躬身道:“爷!”。 烦了巡视一眼,“家里都安排妥当了?”。 “为爷效死!”,众人齐齐道。 “嗯,陇州,一队前哨,一队安排行程,两队随某护卫,日行百里,去吧!”。 小玖拿出两块令牌,一个队正领过一块,打声呼哨率五十骑先行,他们便是此行前队,要探路并排查可疑人员。第二个队正再领一块率众而去,他们负责准备此行食宿,并再次确认安全。 烦了没说话,催马出发,又一队人前出十里随时通传,二十骑落后五里以备意外,身边余三十骑护卫。 身处京畿当然用不着这么小心,他只是想了解一下手下。六月赶路炎热辛苦,但终究天长,对于轻骑来说,躲开午时暑热日行百里依旧轻松,天未擦黑,已至过夜的驿站。 各自饮马喂料,检查战马,一一看过食物,床铺,草料等,准备的很周全,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烦了微微点头。还行,不是雏子,至于胆子怎样,手上的活儿细不细,那就得动了真章才知道了。 饭后天还没黑,在驿馆附近散步消食,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看他走出驿馆,忙带着几人跟出来,他叫左丘凌,是队正之一。 “左丘,家哪的?”。 “爷,俺是淄州人,李师道作乱那年家里遭了兵灾,要饭到魏州,蒙商号掌柜收留,后来被选中入京”。 “嗯”,烦了点点头,“有娃了?”。 “两个男娃,一个三岁,一个一岁”。 “跟我出门,家里如何营生?”。 “三十亩地,婆娘会做针线,月娘子说若是折了,再给家里五十贯”,说这话的时候他笑的很满足。 五十贯可不是小数目,月儿也从来算不上大方的人,能开出这个价码证明他值这么多,烦了上下打量他一眼,“有什么拿手的?”。 左丘道:“爷,就箭法能拿得出手,别的都不中”。 烦了来了兴致,这小子竟敢说自己箭法能拿得出手,“露一手儿我瞧瞧”。 “哎”,左丘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弓弦,扳住弓挂好,抽出箭搭上问道:“爷,射啥?”。 烦了瞥一眼,“九斗?”。 “爷真是好眼力,正好九斗”。 九斗骑弓已经算得上很重了,这小子有把子力气,四处打量一眼,五六十步外有棵梨树,树梢上挑着一颗青梨,“最顶那颗梨子”。 话音刚落,左丘有心显露手段,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弓弦响时,羽箭一闪而过,青梨粉碎。 “好!”,随行几人纷纷叫好。 烦了点点头,“你这条命不止五十贯,若因我折了,两个娃进院子养着吧”。 “小的为爷效死!”,左丘忙跪地磕头,自己一条命能换回两个娃出人头地,大赚。 以烦了的威望和手段,收服这些年轻人很是轻松,六月初八行至陇州时都在嗷嗷叫着要去砍尚戒心。 前哨打听回一些消息,陇右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些吐蕃贵族被袭杀,吐蕃人的镇压很血腥,动辄便是灭族,却引起更多骚乱,到处都有兵马调动,根本无从分辨真假脉络。 目前大震关对面倒是安稳,阿墨在武州盐井关,听说已经有吐蕃兵马出现,很可能面临大战。会州鲁豹和原州老郝那边没听到什么声音,胡子和朱勇还在抢劫,吐蕃人一边在虎跳峡修筑堡寨,一边派出骑兵与他们争抢人口财货。 烦了画了一张草图细细思索,目前秦州周围有大唐五路人马,分别是最西北的鲁豹和西北老郝,正北的胡子和朱勇,东路李佑,南路阿墨。真正在秦州界内的只有胡子和朱勇一路。 看似几路围攻,声势浩大,其实五路加一起只有不到三万人马,去掉必要的守卒,真正能用于进攻的最多三分之一,而且粮草军械都不充足,根本无力大举进攻。 站在尚戒心的角度,西北的鲁豹距离最远,老郝次之,这两路远隔大山,进军路线艰难,大震关一线则是常年对峙的前线,堡寨齐备,所以这三路暂时构不成实际威胁。 剩下的两路,朱勇和胡子拿下街泉关突入秦州北部,可他们兵力不足,被挡在虎跳峡以北,考验还在后边。 阿墨借义军拿下武州,虽然没有进入秦州界,却占据两州咽喉盐井关,对秦州南部形成威胁,而且隔开了成州和宕州。 最重要的是,举事造反是尚戒心绝不能容忍的。 “他必定要先扑灭武州,只有平定武州才能震慑陇右民心,稳住后路,若拖的过久,就不是一个武州的问题了……”。 再思索一阵,迅速写下几封信,“来人!”。 小玖应声而入,“爷”。 “安排人手,三人一封,给鲁豹,老郝和胡子快马送去!”。 “是!”,小玖拿了信快步而去。 缓步走出屋子,尚戒心要扑武州,不能让他轻松如愿,阿墨力量薄弱,鲁豹和老郝既然有力使不上,就别跟秦州较劲了。 让鲁豹就近去威逼兰州,老郝去吓唬渭州,让这两州忙活一阵,彻底孤立秦州,再让胡子和朱勇加把劲,多吸引尚戒心的注意,分担一下武州方向的压力。 站在驿馆外,看着远处连绵山势,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摩挲着刀柄道:“左丘,嘱咐好下边的儿郎,莫要声张我的身份,明日让李佑去震关集见我”。 以他对阿墨的了解,不会死守武州,一定会提前布置后路,在不能守的时候撤退。这其实没错,只有一千正兵,守不住退走无可厚非,对大局也没有很大影响。 “阿墨,阿塔来了,我去看看大孙女儿就去助你,武州是你拿下来的,不能再丢掉,会让人笑话的”。 第133章武州行(八) 六月二十八,盐井关营地把剩下的所有牛羊全都宰了,烦了嫌少,又下令把仅剩的十几头驴也全部宰掉,整个大营到处弥漫着肉香味,至于山谷中的尸臭早就习惯了,闻久了其实也不算太难闻。 阿墨召集队正以上将校做最后的部署,烦了则一直在各处闲逛,不时停步与兵卒闲聊。 “大帅,俺不要牲口财货,就想要个俊婆娘”。 一句话引来许多哄笑,“你个叫驴,想婆娘想的啥都不顾”。 烦了嫌弃的上下打量他一眼,“体格倒是壮,就是没什么出息,那边女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随便立点功劳还不够分几个?”。 场中顿时为之一静,众军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你懂得的意思。 有人问道:“大帅,是真的嘛?”。 烦了没好气道:“我骗过你们?”。 “俺想要个长得俊的婢女,家里那口子脾气太坏了”,有人嚷道。 “俊有啥用?婆娘就要身子壮的,好生养还能干活儿”。 “俊了看着舒心”。 “别人看着也舒心……”。 有个年纪大些的火长道:“大帅,贼人还能有多少?”。 烦了眯起眼睛想了下,“有甲的精锐估计能有一千多,普通士卒能有三四千,壮丁和奴隶不知道多少,婆娘娃娃更没数儿了”。 众人精神一震,纷纷道:“也没多少,好办!”。 “那些壮丁奴隶都不算个人,婆娘娃娃就更不用说了,奥对了,遇到婆娘留个手,只要老实就别杀……”。 “我那天在岭上看到了,有的是牛羊牲口,都是咱们的!”。 “别财迷,打完了按功劳分,私自抢夺财货犯军法”。 正七嘴八舌的瞎嚷嚷,议事的军头回来了,咧嘴笑道:“小的们!少帅说了!一个甲士换三头大牲口或二十只羊,不愿要牲口的给两个婢女。一个壮丁奴隶换一匹牛马或一个婢女,军功另算……”。 “真的!真下令了?”。 一大群汉子围过去两眼放光,大营里一片喧闹,所有人都在围着自己军头询问。 累死累活的种地算什么本事,想升官发财得靠军功,拼一回命,家里便是全村首富,爹娘站在街上有面子,拼两回,十里八乡都得高看,家里兄弟随便挑拣着娶婆娘。运气好挣个一官半职,县太爷见到咱也得行礼…… 若是运气不好折了……折了就折了吧,村里哪年不死几个年轻人,咱还能给家里换些好处呢。 到天完全黑下来,一队队士卒已做好了出发准备,铠甲,横刀,步槊,箭矢已经用光,弓就不用带了,每人怀里还揣着一个大面饼。 全军分为五部,一旅多正兵和一旅辅兵留守,其余四部各有两旅正兵加两旅辅兵,遮录的人做向导带路。 阿墨又匆匆走了一遍,把任务再嘱咐一回,到亥时初,去往贼人大营两侧的先出发,摸着黑走向山岭,有的晚上看不清东西,只能一个个抓着前边同袍的衣裳。 待两路走完,去往北谷口两侧的人出发,除了偶尔兵甲碰撞,再没有别的声音。 等四路人马走完,大营里变得空荡荡的,除了烦了的两百部曲,连民夫工匠火头军全算上只剩不到五百人,阿墨端了水来给他洗脚。 “阿塔,我心里有些慌”。 烦了笑道:“慌啥,不信我?”。 阿墨道:“哪能不信阿塔,是怕我哪里有疏漏”。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人事已尽,但听天命吧”。 服侍烦了躺下,他却没离开,而是坐到榻边,烦了问道:“还有事?“。 阿墨不好意思笑道:“回去也睡不着,在阿塔身边觉得心里踏实”。 “那你就在这吧”,烦了闭上眼睛,很快便睡了过去,明天还有事做,不能熬夜。 六月二十九清晨,小玖帮他披甲。 “不要这个,要铁甲”。 “爷,皮甲更好……”。 老李给的那身铁甲防御力很好,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太过华丽,战场上显眼可不算好事。 “你懂个屁!快点!”。 铁甲披在身上,小玖系着一根根皮索,“爷,弟兄们准备好了,左丘半夜就去了”。 “嗯,那厮是真的胆大”。 登上关墙,阿墨和军卒已在,今天不出关列阵了,就守在墙上,狭窄的关墙上摆了些石头,人走过都得小心翼翼。 谷中有些雾气,隐约能看到西侧断壁上边的一小块凸出,左丘就趴在那里,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非要给咀洛一个惊喜。 北边五里外的吐蕃大营正有兵马涌出,前军不是部落战士和壮丁,而是名震天下的吐蕃重步。 大营两侧埋伏的安西军静静等在坑里,领兵校尉趴在草丛里看着吐蕃人马从大营出来又进入山谷,一队又一队,仿佛没有尽头。 校尉退回坑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还得等一阵子”。 他们的军令是:待最后一队贼人进入山谷,立刻攻入大营,杀人放火。 一个队正低声道:“校尉,直接杀进去不行吗?”。 “你懂个屁!咱们两路就这八百来号人,少帅说了,打仗就要挑软的捏,等着!”。 在坑里弯着腰边走边道:“甲扎结实,收拾利落,等会儿过河后跟住各自的头儿,进到营里一直往里扎,闹的越大越好,辅兵别忘了多放火,队正注意听哨子,听到哨子声马上退出来,到河边集合布阵……”。 峡谷两侧的坑里,校尉也在弯着腰边走边嘱咐,“收拾好了老实等着,别弄出动静,一会儿跟了洒家冲出去布阵,谁敢乱冲,军法从事!”。 他们两路的军令是:等贼人匆忙回援,看到主将大旗立刻发动进攻,而后一路驱赶,在接到新的命令前,不许停止。 烦了靠在关墙上与士卒们说笑,不到三百马军在关内等着,再往南还有不到两百民夫工匠,所有人手都用上了,没有一个闲人。 “来了!”。 两侧烽火台上发来讯号,那里平时各有两百人,今天只有两三个人,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不是不想派,是实在没人可派了。 沉闷的脚步声从山谷传出,由远及近,烦了瞥了一眼,好家伙,清一水的重步,刷了黑漆的铠甲,画着各种猛兽的盾牌,还许多一身铁甲,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压迫感十足。 他们没有在弓箭射程外停步,而是一路向前,因为他们不怕弓箭,其实怕不怕都一样,关上只剩下几百支箭,也用不着浪费在他们身上了。 一直到关前六十步,重步兵团停下,与关上安西军对望无言。 “噗嗤,哈哈哈哈……”,烦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人好奇的看着他,这么肃杀的氛围,你这笑的也太突然了。 旁边一个汉子问道:“大帅,咋了?”。 烦了边笑边指着关下道:“他们……忘带梯子了,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哈……”。 第134章武州行(九) 以前吐蕃人每次都扛着梯子来,却总是在关前布阵硬拼,后来也就把梯子丢在后边了。这回咀洛发了狠,打算重兵摧垮安西步阵后再攻打关墙,没想到安西军却直接上了关墙,重步兵走到关前才回过神来,梯子还在后边。 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被一阵哄笑声冲散,吐蕃武士也没办法,只能赶紧调派木梯,并把情况汇报给主将,当然了,军情通常是不能大喊大叫的(除非大捷或者十万火急的情况),得靠传令兵跑过去,这需要时间。 过了好一阵,数百壮丁扛着梯子跑了过来,也使得狭窄的峡谷更加拥挤不堪,军阵后传来一阵号角声,连关上的安西兵都知道,这是真要发动进攻了,一个个严阵以待。 吐蕃武士挽牌持矛以待,重步本来不太适合爬梯子,好在关墙不高,更重要的是也来不及换了,再把他们调到后边,调过来部落战士又要折腾好一阵,等到太阳升高热都热死了。 烦了看时机已到,低声道:“大旗!”。 一杆杨字帅旗竖起,他几步去到前边,摘掉头盔大喝道:“可识得杨某!”。 关墙上士卒振臂大呼,“大帅!大帅!”。 胡人士卒喊的更大声,“悟能大师!悟能大师!”。 声音在山谷回荡,烦了一身华丽铁甲,火红的头发,对面吐蕃士卒看的清清楚楚,一阵窃窃私语后便是肉眼可见的骚动。 安西名将,疏勒镇守使,悟能大师,安西军主帅,大唐太师…… 传言是真的,他真的在这里! 烦了抬手止住呼喊,大声道:“闻咀洛乃吐蕃名将!可敢出来搭话?”。 吐蕃武士阵中有人迅速向后跑去,看来是又报信去了。 山谷中的人还不知道,埋伏于大营两侧的安西军已经跃出洼地,立刻向着不设防的大营小跑前进。打头的旅帅不断低呼,“慢点!压住步子!”。 士兵跟着火长,火长跟着队正,队正跟着旅帅,向那座巨大的营地迅速接近,所有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这才是好男儿该做的事。 数百壮汉蹚水过河,离最近的帐篷和羊圈只剩百十步,大营中竟然毫无反应。 “开!”。 “开!”。 贼人无备,比预想的还要松懈,不需要军阵正面厮杀,两侧的队迅速展开,八个队形成一道宽大的正面。 有干活儿的奴隶看到了他们,拎着木桶直愣愣的呆住,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冲在第一个的旅帅一槊戳进他的咽喉,脚步不停的继续向前,他倒在地上,只看到一双双大脚从眼前经过,很快传来更多的惨叫声,越来越多…… 咀洛来到阵前,当听到名号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传言是真的,那个人真的在盐井关,怪不得呢,怪不得一座小小的关城这么难打。 按理两军主帅不太可能见面,可那个人发出了邀请,他必须要来见一面,这是属于武将的骄傲。 火红的头发,一身铁甲,身躯雄壮,面容刚毅,咀洛虽然不认识却能立刻确定,“没错,就是他!”。 远远站定,在马上先抱拳道:“咀洛见过大帅!”。 他应该先行礼,因为吐蕃军人很久之前便知道疏勒镇守使悟能大师,安西陷落后,这个人回到大唐,一手重建安西军,平定藩镇,助大唐重新崛起,天下闻名。 烦了随意一抱拳算作回礼,打量他几眼道:“咀洛,用兵有几分模样”。 他没有说什么陇右武州是大唐疆土之类的话,那是文人耍嘴皮子用的,武将只管率军打仗,谁的拳头硬谁有理。 咀洛道:“多谢大帅夸奖!大帅才是神乎其技,短短时日调教出此等精兵,在下佩服!”。 烦了随意一笑,又道:“咀洛,某看你是个人才,不忍伤你性命,可愿归于某帐下效力?”。 咀洛笑道:“大帅若能归顺吐蕃,在下愿意让贤”。 “嗯”,烦了随意挥挥手道,“去吧,还是用刀枪说话吧”。 咀洛大为敬佩,让自己来见面,没有什么废话,不浪费时间,三言两语互留体面,而后手底下见真章,真是爽利。 抚胸一礼道,“大帅是真英雄!”。 吐蕃武士以矛击牌,发出“轰”的一声响,向对手表达敬意。 烦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对手这么耿直,显得自己有些那什么…… 经过两番耽误,太阳已经老高,随着咀洛离开,终于要动手了。号角吹响,武士缓缓压向关墙,第一排便有几十架木梯,不意外的话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 意外偏偏就来了,随从给咀洛牵着马去往中军,正走着,却见后军一阵大乱,许多人在喊着什么,有举着紧急军情旗子的骑兵正赶过来,可山谷中本就乱石丛生又聚集了这么多人马,哪能快的起来。 咀洛心下一沉,不知道后边发生了什么,急急迎过去,等到与传令兵碰面,亏了那人还记得规矩,跳下马冲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大帅,大营遇袭!是安西军!”。 “什么?”,咀洛瞪大眼睛,是被袭不是骚扰,也就是说有大队安西军在掏自己老窝。 他知道大营空虚,既然是白天,必定不会是小股人马,再想想关上那人的种种传言,不禁心底冰凉,“完了,对面来了大队援军!”。 也顾不得细想,立刻下令道:“前军停止攻城!立刻回援!后军先行!”,无论如何,得先保住老窝再说。 随着几个传令兵传达命令,山谷中很快一片混乱。大队人马掉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三里多长的峡谷中挤满了人,光把军令传达下去就需要不短的时间,此时许多人已经看到了北边天空的浓烟,随着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猜到老窝被偷了,也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咀洛竭力指挥各部回援老巢,还特意下令前队缓慢后撤,阻击关城人马。 没人注意到,就在西侧崖壁最边的凸处,有个人正将弓拉成满月,箭锋直指那顶红帽子。 左丘什么都不顾,眼睛死死盯着咀洛,长弓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却迟迟没有放箭。太远了,没有十分把握,那个人一身铁甲,还在不断的活动,身边围满亲兵,只有一箭的机会。 前军的吐蕃武士离关墙只有十几步,却有军令说停止攻城,关墙上的人把石头都抱起来了,只能再小心放下,关墙上也没多少石头,一个人丢个两三块就没了。 烦了没看近在咫尺的吐蕃步卒,他在看着崖边的左丘,这小子确实胆大,他就站在无数吐蕃人的头顶。 那支箭终于射了出去,不知多少箭矢投石也正向他飞去,左丘趴到或者摔到了地上,再没见起来。 烦了立刻大叫道:“咀洛被射死了!被射死了!”。 阿墨马上反应过来,大叫道:“咀洛死了!咀洛死了!”,一边喊一边示意身边的人一起喊。 很快关城上和关内的人都齐声大喊:“咀洛死了!咀洛死了……”。 肉眼可见的慌乱在吐蕃军中蔓延,大营被袭,主帅被射死,对面是那个人,还有不知多少的安西军,山谷中到处是拥挤的人群,有人开始绝望呼喊,这种情况下,军令已经没法再传达,大多数人在绝望之下先想的都是活命。 阿墨叫道:“擂鼓!出关布阵!”。 “咚咚……”,巨大的战鼓声在山谷回荡,告诉吐蕃人,安西军就要杀出去了。 所有正兵和辅兵冲出关去,等不及列好阵便开始推进,断后的吐蕃前军却在越退越快。 烦了匆匆去到关城下接过战马,挥手道:“走!跟着我!”。 第137章没接到圣旨 大多数时候战争都是以强胜弱,以多胜少。不过出现相反情况的也有,在特定条件下,少量精兵也能打出漂亮的战果。 盐井关之战天气特殊,地形也特殊,人多势众的一方犯了太多错,最终导致惨败,死了那么多人,连关墙都没能摸到,还真是够悲催的。 这一战的影响不只是咀洛全军覆没,武州彻底站稳脚跟那么简单。本来就不高的吐蕃军心将遭到沉重打击,还会让所有人看到吐蕃的虚弱。尚戒心要面对一个更加内忧外患的陇右,短时间内很难再组织起有效反击,也将彻底失去对南边诸州的威慑。 阿墨已经有了一定的本钱,他不打算跟尚戒心玩硬的,想转头去经略力量薄弱的成州宕州岷州和叠州。 烦了让他自己看着办,若能整合成宕诸州归附大唐,秦州,渭州和兰州河州将被彻底孤立,还是那句话,大势占优的时候,怎么做似乎都是对的。 七月初十清晨,阿墨给挑来一匹好马,烦了不满的哼一声,催马离开。 这小子打场小胜仗就飘了,竟敢羞辱我的老伙计,巴扎是最好的战马,虽然体力差了一点,可它仍然是最好的战马。跑的飞快,战阵经验丰富,知道冲锋的路线,能躲开长矛投石,就如同百战老兵,虽然力气不如毛头小子,手艺是那些毛头小子能比的? 七月十四回到大震关,上次为保密没声张,如今盐井关之战传的沸沸扬扬,保密已无从谈起,李佑率手下迎他进入大营,士卒将校齐声欢呼,“大帅!大帅!大帅……”。 待去到中军,先问军情,前些天出兵骚扰了一下,却没发生实质性的厮杀,营里被抽调走三个营分去武州,力量过于薄弱,李佑思虑再三也没敢冒险。 到盐井关的消息传来,对面更加戒备森严,李佑估计,想要攻城拔寨,至少要再增兵五千才有机会。烦了也知道,秦原县作为大路关口,一直有重兵把守,堡寨关城齐备,李佑部以现有兵力也就能稳住局面,不太可能有大的作为。 制胜关和原州,会州那里都没听到什么消息,天气炎热,确实也不是用兵的时候。 在大营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去到震关集,相对于听那些糙汉的恭维,他更想去抱着兰儿耍。 红叶与巧儿对盐井关的大胜并没表现出太多惊喜,都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烦了好奇之下问道:“我们打败十倍贼人,你俩就不觉得意外?”。 巧儿满脸无辜的回答:“咀洛只是无名之辈,郎君爷俩打他一个,大胜不是应该的吗?”。 烦了竟无力反驳,只能带了兰儿去街上耍。 做过一天幸福的家翁,再次启程去往制胜关,战事不急,他原打算多住几天,结果发现不行。 红叶和巧儿与他亲近,可两人一个出身部落一个没心没肺,都不太在意小节,盛夏季节穿着清凉,阿墨不在家,他作为长辈要避嫌。 刚走出没多远,亲兵回报说东边来了一队羽林卫,是传旨的宦官。 烦了想问问京里的事,遂让带来问问。 不多时,一个宦官来到近前,恭敬行礼,“奴婢见过太师,太师神威,战无不胜,干爹让小的带好儿……”。 “好了”,烦了打断他道:“什么旨意?”。 “武州军前的封赏诏书”。 倒是不意外,阿墨的报捷文书是初二发出,已过去半个多月,封赏诏书差不多该到了。 又问一些京中事,一点新鲜东西没有,表弟还在疯玩,宫里没事,朝中也没事。 烦了问道:“你干爹是谁?”。 “魏从简魏大监”。 “宫里贵人还好?”。 “听说萧妃娘娘去太师府上多,与夫人颇为亲密,太子殿下也常去,太后娘娘去了翠微宫(秦岭北麓,翠微山下)避暑”。 “代国公兄弟呢?”。 那宦官低声道:“去过几次宫里,有一回惹得陛下不喜,近来不去了,听说……听说是在陛下面前多嘴,置喙太师……”。 “嗯”,烦了点点头道:“没事了,去吧”。 那宦官却从锦盒取出一道诏书道:“太师,奴婢还带了一道密诏,是给您的”。 “给我的?”,烦了接过扫了一眼,是表弟让他立刻回京的诏书。 “太师,朝堂上下都传开了,裴相他们吵得凶,陛下让你快些回去……”。 盐井关大捷的奏书没提他的名字,可这种事哪能瞒得住,京城上下已人尽皆知,太师跑去盐井关把咀洛给虐了。 以千余步卒大胜数万大军,当然是辉煌的大捷,可加上他后情况变得有些诡异。 堂堂太师,不坐镇京城,跑去武州虐菜,帮儿子欺负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官员私自离开京城,太师此举算不算顶风作案? 老裴当朝质问皇帝,太师此行,陛下知不知道? 表弟扛不住压力,只能回答知道。 老裴大怒,你作为皇帝,不务正业就罢了,还敢私自放太师离京,武州战事如此凶险,若有万一,社稷大事如何? 老牛说话更难听:别说区区一个盐井关,便是武州丢掉也无关大局,陛下为了蝇头小利,让太师身犯险境,是否有谋害忠臣之意? 不得不说表弟这威信真一般,老牛这话说的太难听了,可他一直都这样,说话专捅肺管子。表弟连忙解释,不是我让他去盐井关的,是他自己非要去陇州…… 老牛不听,你明明知道他要去边关,为什么放他走? 表弟被喷的受不了,只能低头认怂,经过一番商量,决定尽快发出封赏诏书,顺便带去一道密旨,让他赶紧回来。 也只能发密旨,若是发明旨,便是承认朝廷知道太师私自跑出去,那就要按规矩惩治,完全没法操作。 烦了将诏书塞回到宦官手中,“去吧”。 “这……太师……这是……”。 “你不是去盐井关传旨嘛?还不去?咱俩今天没遇到”。 宦官满脸纠结,“那……奴婢该去哪找太师?不然没法复命……”。 “笨死,就说没找到!”。 朝中又没事,好不容易出来自然不能这么快就回去,圣旨没接到就不算抗旨,挺长时间没见胡子和朱勇,正好去聚一聚。 沿小路前往,早晚赶路倒也惬意,正值草木繁茂的时节,不时看到小厮放牧牛羊,这就是战事占优的直接体现,百姓知道哪边占上风,有了安全感,胆子便会慢慢变大。 赶到制胜关却得知胡子和朱勇都在街泉关,双方战事已经完全停止,吐蕃人在虎跳峡很老实。让大部留在制胜关,烦了只带五十骑赶往街泉关。 七月二十三,三兄弟相聚,烦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胡子和朱勇比赛谁尿的远,后边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 第140章好人恶人 关于悟能大师的小爱好,最开始只在疏勒小范围流传,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扩散至整个西域,如今在河西陇右地区已经人尽皆知,倒也正常,大人物的花边新闻总是流传更广,很适合作为谈资,不过有两个人使这个花边增加了特殊的意义。 第一个是高僧明远大师,有人曾当面询问,传言是不是真的?明远大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师叔在疏勒时广施恩惠,其中便有将身边三名少女嫁于有情人以成人之美。师叔收留一对可怜的母子,那妇人跟在身侧出入人前,享尽万般宠爱。 ”世人贪恋年少美貌,师叔却以怜悯心度人,此大境界,贫僧望尘莫及……”。 第二个便是阿墨,也就是故事中的胡人野小子,就因为他娘服侍过大师,竟然成了天下知名的人物,前些日子大师特意从京城赶到盐井关帮他渡过难关,让他出了大风头,此举也将传言彻底坐实 战事连绵,死了男人的妇人无数,想想自己这可怜的命运,再想想大师的种种传闻,幻想一下不过分吧? 诸部族长更有理由,这事儿成了好处说不完,不成也没关系,咱一片孝心,大师不会怪罪,那为什么不试试?万一成了呢…… 烦了知道,这事儿根本就解释不清楚,只会越抹越黑,索性提桶跑路,一趟街泉关之行走的乱七八糟。 自制胜关去往西北方向,两天后抵达原州,限于他的身份特殊,老郝并没有大肆宣扬,只是通知了泾原兵马使田布来作陪,三人一起吃酒叙旧。 会州,原州以及泾原这片算一个小战区,鲁豹和老郝在前,田布在后支援,类似于双头蛇布置,朝廷没有指定谁说了算,但三人一个安西军,一个边军,一个朝廷空降,合作的还不错。 原州离泾原较近,田布赶来很方便,说鲁豹没在会州而是在西边的乌兰县。这倒不意外,会州残破,大量驻军会使后勤压力太大,乌兰县在黄河岸边,背靠灵州运粮方便,而且南可下兰州,西可去凉州,比起会州更适合长期驻军。 田布行礼道谢,烦了一力坚持下,老田得授太子少保,一生仕途终至圆满,作为儿子必须郑重道谢。 老郝也同样道谢。这家伙出身边卒加心理变态,官场人脉几乎没有,加上那个剐人的爱好,一直不太受人待见。这两年却既没遭训斥,粮草军饷也足数,小日子过得不错。从田布口中才知道是烦了一直在保他。 烦了笑着推辞,老田于国有大功,太子少保实至名归,至于老郝这里,都是朝廷规矩,自己没做什么,无需致谢。 三人落座,吃着酒先说一阵战事,除去各处驻军,原州能动用的兵马最多三千,缺点是进军路线缺水难行,而且丁口太少,民夫不足,前些日子往渭州方向试探了一下,跟街泉关那边差不多,防守有余,进攻有些费力,至于鲁豹那边,如果兵出会州,民夫更少,粮草转运更艰难,以现有的力量,能制造威胁,但很难打开局面。 这在预料之中,渭州和兰州都是战略要地,几千兵马不太可能拿下,但也不是没有文章可做。 烦了忽然心下一动,低声道,“有个办法可以试试,不过郝兄不成,得田兄出马”。 二人齐齐一愣,老郝跟吐蕃打了几十年,战功赫赫,田布从河北过来几乎没打什么仗,收复会州后更是成了后方辅助,烦了竟然说老郝不行田布可以。 “大帅请讲”。 烦了低声道:“田兄可以派人接触一下渭州万夫长茹布,或许能有收获……”。 茹布是个出了名的懒人,还是个小机灵鬼。当初去送阿依,他有意留人,结果阿墨去劝了一番,他果断选择了装糊涂,以这家伙的风格,不太可能死硬到底。 老郝名声太臭,这事儿干不成,田布却是有名的老好人,茹布至少不会太害怕。 “田兄扮好人,郝兄扮个恶人,无论那茹布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谈,若有眉目,快马报于枢密院,交由陛下和宰相们定夺,此事若能成,尚戒心死无葬身之地矣”。 陇右的颓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老哥俩连哄带吓唬,茹布那个小机灵鬼未必能挺住。秦州如今被三面围攻,就剩个西路渭州,如果真能拉了他反水,秦州将立刻成为绝地,军心大溃是肯定的。 田布双眼雪亮,抚掌赞道:“大帅妙计,当可一试”。 老郝面色有些犹豫,按他的心理,把吐蕃人全剐了才对,可他也知道兵不血刃拿下渭州的好处,遂点点头道:“全凭大帅做主”。 商定大事,三人频频举杯,又说起回鹘那边,田布身处大路,消息更加灵通。 据走漠北的商旅说,回鹘兵乱不是简单的从属部落反叛,而是回鹘王族药罗葛部把绢马交易的好处吞了大半,咄罗勿部和阿勿嘀部不服继而引发争斗,两部力弱,各自引黠戛斯人和骨力干人为援。 咄罗勿部和阿勿嘀部乃是回鹘内九姓核心,穷急眼竟然造反了,更要命的是还引了从属部落参与内斗,这可是坏规矩的。黠戛斯人和骨力干人战力强悍,一直被回鹘打压,而今一起掺和进去,势必引发一场大内乱。 田布幸灾乐祸道:“前些日子有回鹘使者经过,估计还是请封汗位的”。 大唐皇帝的册封诏书可不是简单的一块绢布,代表的是大唐对新可汗的认可(娶公主更是),曷萨特勒上位这么久,连册封诏书都没有,理论上他现在跟别的部落酋长是平级,别的部落也用不着听他的。 草原讲的是强者为尊,翻脸比翻书还快,这种情况下其它几部能齐心协力还行,若是都想着渔翁得利,搞不好回鹘真要崩。 “大帅,朝廷会答应嘛?”。 烦了摇头道:“必定不会”。 大唐对陇右用兵已经箭在弦上,回鹘乱成这样肯定帮不上忙,既然帮不上忙,那当然越乱越好,百分百会继续拖,不可能册封曷萨特勒。 酒宴尽欢而散,老郝让奴婢带他去休息,烦了躺在榻上轻吐了口气,不知道阿依得知漠北内乱会怎么想。 !!!!!!!!!!!! 大唐有四座大型皇宫,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偏园林),以及东都的洛阳宫(也称紫微宫),此外还有许多行宫,只京畿之地便有二十座之多,专供皇家游玩居住(如避暑,温泉等),安史之时许多行宫遭到破坏,也有些年久失修破败,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修缮的不错,翠微宫便是其中之一。(离城三十余里) 烦了走后姑妈嫌在宫里闷的慌,便来这里避暑游玩,来了几天又觉得无聊,又把月儿也叫了来,两人关系本就亲密,在农庄时更进一步,如今每天同吃同住,像母女又像闺蜜,更是无话不说。 八月初四,有钱庄管事来求见月娘子,说有要事禀报,月儿去到外殿见到,才知是有大客户。 “月娘子,来人带三千贯说送于娘子见面礼,还说有巨万财货要兑换钱票,只换七成,但有一个条件,要咱们给办三十份大唐的身籍,护送去江南落户”。 月儿问道,“什么来路?”。 那管事低声道:“像西边的……”。 “西边……”,月儿冷笑道:“换七成,打发叫花子呢?告诉他,换四成,保他一家平安到江南,嫌贵就去找别家吧”。 这个世界永远不缺聪明人,盐井关一战打完,都看到了尚戒心的虚弱,武州以南诸州的吐蕃贵族慌成了狗,死硬必死无疑,投降难度不低,一着不慎就死全家。 偷偷带着家人跑路,去江南做个富家翁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能操作这事的只有安西商号和钱庄。 当然了,到底能不能到江南,还要看哥哥的意思。 第141章冤家 盐井关之战打完,秦州以南的吐蕃贵族死到临头,尚戒心顾不上他们,所有人都想他们死。可他们很有钱,实在不舍得死,正痛苦煎熬着,有人给他们出了个主意,拿钱跑路。 大笔钱不好携带,没关系,换成钱票。没有身份没关系,有人能办。没有门路没关系,有人能办。月娘子的名号,贵是贵了点,总比全家死绝强…… 领着老婆孩子,带上钱和绿卡,去江南做你的地主去吧。 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对于有的人来说却只是随便说句话而已,阿墨开个口子,收一些买路钱,月儿的人背着钱票过去,收下一车车的财货,然后带着客户离开。 这买卖比抢可快多了。 到达乌兰县的第二天,烦了收到月儿书信,她的意思是不用大老远的去江南,找个人少的地方埋掉算了。 烦了认真想了一下,他对那些吐蕃贵族没有任何好感,可全埋掉也不太好,毕竟收人家钱了,总要顾及一下名誉,还是只挑一些罪大恶极的埋吧。 月儿还说跟姑妈在翠微宫住了一个多月,过两天就回去,哥你也早些回来,别等到天冷,太后我帮你劝好了。 烦了一阵头皮发麻,帮我“劝”好了?你怎么劝的?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月儿就是个心理变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看姑妈岁数比她大了近一倍,可有些事还是纯洁小白兔。想想她当年调教蒲刺客的手段,那么纯洁的女道士,愣被她给带成那样,姑妈这…… 先给月儿回了信,想想不放心,又给姑妈写了一封,委婉的提醒她月儿脑回路不是太正常,你可别信她的。 乌兰县城处黄河东来向北拐弯处,南去兰州三百二十里,西至凉州四百里,北至灵州三百九十里,东至会州一百四十里,至原州五百里,地处枢纽,干旱贫瘠,大多为黄土塬地形,地广人稀之下,一支精锐骑兵力量不可或缺。 渡口和城里驻扎有步军千余,骑兵则有三千余人,基本达到一人双骑。抽两营骑兵操练一番,烦了看的连连点头,还说不说鲁豹确实有两下子,几年打磨,这支骑兵已经很有模样。 “行,不枉一番力气,能用了”。 鲁豹道:“不敢受兄长夸赞,兄长在盐井关以千余步卒大破贼人数万兵马,足令吐蕃胆寒”。 烦了笑道:“别拍马屁,你不擅长这个”。 鲁豹咧嘴笑笑。 比起当初在京中时,他脸庞粗糙胡须杂乱,眼神中却多了坚毅彪悍,全是鲁阳大将军的影子,他已完全褪去了青涩与鲁莽,成为一个彪悍稳重的将军。 去到黄河边,看着流淌的河水,烦了道:“说说,有什么打算?”。 鲁豹沉吟道:“眼下兵力进取不足,唯有慢慢消耗,我打算到秋时各营南下,去兰州收些粮食,顺带练兵”。 烦了点点头,三千骑兵看似不少,攻城是肯定没戏,分兵抢粮没毛病。 “别光顾着抢粮食,杀人更重要”。 鲁豹认真道,“明白!”。 人是战争的基础,有经验的士兵更是,整个兰州的吐蕃士兵不到一万,精锐不过几千,弄死一部分,整个体系就崩了。 “凉州有动静没?”。 “没有,一直很老实,长安商贾从这走的不少,说是论勃珢特意下令谨慎守关,不与大唐冲突”。 “有没有沙州的消息?”。 鲁豹一愣,说道:“没听说有什么事”。 “没有就好”,烦了道:“向西探过路没?”。 “探过,过河后往西北方向,沿着沙漠南沿向西能绕过凉州,有两处小河能补给”。 “明年春天再探一回,看看水源还在不在,将来或许用得上”。 沙漠边缘的水源没个准儿,许多都会季节性断流,确定水源很重要。 “明白!”。 烦了点点头,他对鲁豹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近几年成长的很快,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过了一阵,指着西方道:“沙州有一个好兄弟,我有点想他”。 鲁豹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听商贾说,沙州第一好汉叫张议潮”。 烦了笑着点点头,“没错,就是他,是个好汉子”。 鲁豹低声道:“哥,有个事儿跟你说”。 “什么?”。 第143章人心惶惶 信并不长,只说陛下中风,足不能履地(不会走路),晕厥未醒,太师速归。 烦了知道自己运气一直不怎么样,也想过会有各种意外,但他是万万没想到,不到三十岁的表弟竟然会突发脑中风。 他本想去看看阿依,还想帮鲁豹削弱兰州的有生力量,想回程时帮田布招揽茹布,想再跟胡子和朱勇喝顿酒,想再去看看兰儿,还想看看凤翔的转运司粮库,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了。 来的羽林卫什么都不知道,表弟六天前晕厥未醒,说难听点,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大唐刚消停了没几年,表弟刚登基一年多,李昂做了半年太子,万一出什么事就全完了…… 仰头看看天色,“小玖,马上出发,一人双骑,走萧关回京,日程……三百里!”。 “爷!”,小玖低声道:“行程太紧……”。 自乌兰县至京城一千三百多里,这一路的驿站不算健全,三百里是赶路的极限,而且仓促间能供得起两百人四百匹马吃喝的地方可不多,很可能需要露宿荒野。 “十骑先行,三十骑随我出发,其余人慢慢走,速去!”。 小玖也知道情况紧急,只能立刻去准备,待一人两骑和干粮清水备好,一行人立刻启程向东。 !!!!!!!!!!!!! 长安城朝堂上下都知道皇帝病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怎样,却已知道病情沉重。 去年先帝刚驾崩,新君虽然贪玩,可也没有乱来,大伙儿还是比较满意的,谁知道他年纪轻轻的突然就病倒了。 皇帝病重是大事,一不小心就会天翻地覆,可那个人却不在,前些天在武州打了胜仗,许多人都是一个念头:京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跑武州去打的哪门子仗? 长安人在惴惴不安,大明宫里气氛更加压抑,皇帝病倒,太后下了严令,奴婢们都在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看着双目紧闭的儿子,郭太后觉得一阵阵恍惚,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烦了去了边关,自己在翠微宫,儿子在那些人的怂恿下没日没夜的纵情酒色,突然就病倒了。 李恒第二天便醒了,可整个下半身都使不上力气,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是口眼歪斜说话艰难。 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说陛下暂无性命之忧,下官无能…… 姑妈去到外间刚坐下,魏从简躬身进来,低声道:“娘娘,太师还未回来”。 前几天听说烦了去了原州,算算时间怎么都赶不回来,可她仍然让一个时辰回报一次,虽然知道结果,脸上仍难掩失望之色,轻叹道:“不该让他去……”。 第144章定海神针 巴扎确实老了,当年日行三百里轻松随意,如今第二天就不得不开始换乘,其实不止是巴扎,烦了近年养尊处优,连日赶路,腰背和大腿都在隐隐酸疼,心中不由苦笑,就这状态还想去双河州,没准儿要累倒在半路。 一路奔波,九月初四过午至长安光化门,守门士卒躬身行礼,看他们身上没穿孝衣,烦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表弟还活着,看来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催马自长街向东,净街金吾卫驱赶行人让出道路,不多时长安城都已知道,太师回来了。 他没有回家,直接催马去往皇宫,至丹凤门,小玖等人卸去铠甲,只留下一柄横刀傍身,小跑着随他入宫,此时各部已得了消息,许多官员站在路旁,看他经过皆拱手行礼,再回去继续上班。 大唐上下好像都已经习惯了,每有紧急靠他拿主意,其实以裴相的威望和资历也能胜任,可太后和皇帝的信任谁都不能替代。 至后宫门口,鱼弘已经在等候,烦了下马张开双臂,小玖等人上前帮他卸甲。 老裴与诸相从政事堂出来,去到近前行礼。 “大帅辛苦”。 “郎君辛苦”。 烦了穿上皱巴巴的袍衫,活动着腰身道:“都先去忙吧,等候陛下召见”。 “有劳大帅(太师,郎君)”,众相退去。 戴好幞头,跟着鱼弘进入后宫,等走到寝宫,已经了解了大概情况。 表弟疯了这一年多,本来已经有所收敛,自己离开,姑妈去了翠微宫,郭家两兄弟趁机贴了上来,搜罗美女戏子,进献丹药,每天胡吃海喝,酒色无度。 十天前又是一场宴饮大醉,结束后正要离开,有人吃醉了酒将宫灯木架撞翻,铜盘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响,表弟吓了一惊,过了没一会儿便发病昏迷。 经过这些天的诊治,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下半身无力,时时眩晕,口齿不清。 萧妃与李昂正在大门处,见他走近,忙上前行礼。 “大兄安好”。 ”问伯父安”。 烦了回礼,“怎么等在此处?”。 李昂低声道:“祖母不许探望……”。 烦了无声轻叹,姑妈是真的慌了,“跟我来吧”。 一路往里,魏从简与王守躬身行礼,进到正厅,姑妈已在等候,双目含泪,满脸憔悴。 “烦了,你可回来了……”。 烦了作揖,低声道:“姑,不怕,我看看”。 李昂与萧妃等在外厅,姑妈带了他去到寝室,表弟正直直看着他。 “哥……”。 “哎”,烦了紧走两步握住他手,看他变成这副模样,眼圈一红,心中懊悔不已。 老李临终再三嘱咐,让他管教表弟,还特意当着大臣们的面留下藤条,可他自始至终除了不疼不痒的说几句,什么都没做…… “哥……边关如何?”。 “挺好的,一切顺利”。 “哥,你看我这副模样……”。 烦了给他擦去口水,心情已渐渐平复下来,“好好调养,还能见好”。 大唐历代皇帝多有脑血管方面的毛病,从高祖,太宗,到高宗(不到三十就发病),顺宗,如今又轮到表弟,他是最严重的一个,好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后边应该能好一点。 李恒认识烦了这么久,从没见他惊慌失措,他总是这样从容,这份从容也会感染到别人。 “哥,是我的错,我爹让我听你的……”。 “也怪我,我若早拿藤条抽你,或许就不会这样”。 李恒咧嘴笑笑,“我知道你不舍得打我……”。 烦了摇摇头,“我若知道你会这样,一定会揍你的,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无论好事坏事,赶上了就得扛着”。 “嗯”,表弟点点头。 “昂儿是你儿子,理应尽孝,萧妃是你婆娘,应该近前服侍,还有裴相他们,也要见一见,以平复议论”。 “嗯”,表弟再次点头看向他娘,姑妈挥手让奴婢叫李昂娘俩进来,再给老裴等人传旨觐见。 李昂和萧妃进来说话,烦了则去到偏厅,叫来御医问了一下,白胡子老头儿絮叨了一大堆,全是模棱两可的废话,总结一下就是:没有性命之忧,但也没什么痊愈的可能,基本就这样了,慢慢静养等死。 让人给弄些吃食过来,早晨就吃了碗粥,他早就饿了,等魏从简端来酒菜他却已睡着了。 老裴等人进入寝殿见过皇帝,萧妃与太子正在身边侍奉,表弟交代几句,众臣各自去忙。 皇帝养病,大臣干活儿,一切都跟从前差不多,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只是缺少一根定海神针而已。 毛病出在许多方面,大唐后宫出的乱子太多,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风声鹤唳。君权相权的对立是无解的存在,宰相是皇帝之下,百官之首,位置太特殊,也因此诞生过许多威名赫赫的人物,比如霍光,曹操等,本朝也有长孙无忌和李林甫等大佬。外戚的危害就不用说了,历朝历代数不胜数。皇帝被逼的没办法,选择依靠宦官,事实证明更不靠谱,宦官掌权后简直无法无天。 种种前车之鉴,导致面临危局时,皇帝谁都不敢相信(包括太子),好在表弟和姑妈还有个人能依靠,所以他们什么都不做,死等烦了回来。 他在后宫的威慑力巨大,外廷得诸相与百官敬重,军中不用多说,民间也声望甚高,原本他是最容易成为权臣的,可他偏偏卸掉了所有实职,一次次用行动证明自己对大唐的忠诚,加上与表弟和姑妈的私交,成为一个极其特殊存在。 顶着一堆荣衔,不但填补了皇帝和百官之间的空白,还成为上下都信任的支撑与缓冲,每当朝局震荡,他的作用便会更加凸显。 所以他在呼呼大睡的时候,一切便按部就班的恢复了正常,皇帝还是皇帝,太子还是太子,大臣也还是大臣。 许多人心里甚至都有同一个念头,病重就病重吧,就算驾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会使皇权平稳过渡,扶太子上位的。 烦了被饿醒,姑妈吩咐去拿酒菜过来,看看外边已一片漆黑。 “姑,什么时辰了?”。 “子时初”。 烦了下地伸个懒腰,宫门早就关了,今晚只能留宿,去到表弟寝殿看了一眼,回来狼吞虎咽的吃喝。 姑妈坐在对面静静看了一阵,低声道:“烦了,别再离京了,我怕……”。 烦了一滞,继续吃喝,直到把酒菜都吞进肚里,姑妈还在眼巴巴看着他。 又重复道:“烦了,别再离京了……”。 烦了为难道:“姑,表弟他……没事的……”。 他理解姑妈的心情,可他真不能答应,收复陇右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这是重要的第一步,只要拿下陇右,河西便会水到渠成,可围绕陇右布置的五支人马是阿墨,李佑,胡子朱勇,老郝和鲁豹,他若是不去,换成别的任何人都不合适。 “烦了,别再离京了……”。 看着她满眼哀求,烦了坚定的摇了摇头。 第145章明君贤后 粗通医理的人都明白,表弟这种程度的中风,要服用活血化瘀的药,针灸调理,再就是戒酒,吃清淡的食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运气好能活个三五年,运气差点一年半载就没了。 也就是说,姑妈在死掉丈夫后,不远的将来还要失去唯一的儿子,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很残忍。她苦苦哀求唯一的救命稻草,可烦了却不能答应她,因为一个女人的可怜,不能阻碍大唐前进的脚步,无论这个女人是谁。 “烦了,你怎能如此狠心……”,姑妈双眼含泪。 看着憔悴的姑妈,烦了也有些不忍,将她扶到榻上躺下,坐在旁边道:“你累了,睡吧”。小说 姑妈一把抓住他手,又道:“烦了,我真的害怕……”。 烦了道:“姑,白居易作诗说: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大唐故土,必须拿回来……”。 “让别人去!”,姑妈紧紧握住他手。 “谁比我更有把握?大唐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局面,不能出错”。 “烦了,你就不怕你不在京里,恒儿他……”。 “不会的”,烦了道:“我会做好布置,明年二月再走,表弟一定没事,姑,陇右河西之地要在长庆年间回归大唐,史书会记下表弟的功劳,只要做成这件大事,他就是一代明君”。 “明君?”,姑妈一愣,“恒儿是……明君?”,她怎么都没办法将明君这个词与儿子连到一起。 烦了肯定的道:“只要能收复陇右河西,表弟就一定会被后世誉为明君,吃喝玩乐这种小事,与收复故土的巨大功绩相比不值一提”。 姑妈缓缓点头,这话没错,后人不管帝王私下里如何,老百姓也不在意皇帝吃酒睡女人,他们看的是结果,大唐在儿子任上国力日盛是事实,若再收复故土,怎么评都不会是昏君。 烦了继续道:“姑,先帝呕心沥血,大唐归于一统完成改制,表弟承先帝遗志收复故土,大唐重回盛世,史书必定不吝赞美,至于你……会被称为一代贤后”。 姑妈眼中一亮,贤后,“烦了,你说我是贤后?”。 “当然是贤后!”,烦了肯定的道:“母仪天下二十年,未做一件恶事,不预朝政,约束外戚,佐两代帝王,大唐得以中兴盛世,若这还不能被称为贤后,何以为贤?”。 姑妈神色迅速平复,她从来不是普通的小女人,儿子身体已经这样,哭瞎眼睛都没用了,更应考虑的是儿子的身后名,还有自己的…… 把烦了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轻声道:“依你便是,难怪有人说你把我哄的团团转”。 烦了被她这举动搞得一僵,苦笑道:“他们说错了,是你把我哄得团团转才对”。 “嗯”,姑妈闭上眼睛,轻声道:“摸吧,好歹我还有你喜欢的”。 感受着满手丰腴,烦了干咳一声道:“我那个……”。 “烦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烦了知道他们是谁,点点头道:“不会的”。 郭家背后说他坏话也好,谄媚表弟也罢,说到底就是为了争宠,有些下作,却也不能说犯下多大的错,表弟的病是遗传加自己作的,怨不得任何人。算了,看在老郭和姑妈的情面,胡子和鲁豹的婆娘都是郭家女,再饶他们一次。 待她沉沉睡去,抽出手去到外边,刚打开门,却见王守正在门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大监倒是尽心,这么晚还在伺候着”。 “贤弟,咱家那还有块好茶饼”。 烦了笑道:“正吃的有些饱,劳烦王兄”。 二人一前一后去到一处偏僻屋里,相对而坐,王守开始洗茶煮茶,动作优雅,赏心悦目。 “咱家进宫四十年,似贤弟这等人物,仅一人尔”。 进屋时烦了已经打量过,这屋子周围没人,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却已变得冰冷,看着那根脖颈道,“大监,有话直说”。 王守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忙碌,“贤弟,咱家是太后的奴婢”。 “嗯,继续说”。 王守分好茶,推到烦了面前,苦笑道:“咱家好意请贤弟来吃茶,贤弟却总想取咱家性命……”。 烦了笑道:“你再这么绕来绕去,我可真要忍不住了”。 “别急!”,王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道:“贤弟,别当回事儿,都知道”。 烦了不动声色道:“知道什么?”。 “还能有什么,就那点事儿呗”。 烦了笑着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就什么事?都知道是谁知道?”。 王守无奈道:“此处没有外人,我就明说了吧,贤弟跟太后那点事儿,整个后宫,从陛下到洒扫奴婢都知道,长安城里也都知道”。 烦了听的眉毛一扬,都知道了……不对……我跟姑妈也没什么事啊……等下,表弟也知道,这特么…… 看他脸色数变,王守笑着道:“贤弟,太后人前人后的念叨你,又在兴庆宫又在城外的住了那么久,真当天下人是傻子?心里都有数儿,嘴上不说罢了”。 烦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怒道:“洒家跟太后什么事都没有!”。 王守笑道:“贤弟跟我嚷什么?你跟太后有没有事,跟我又没关系”。 “那你叫我来干嘛?”。 “叫贤弟来是为说一句,咱家这个年纪了,没有别的心思,就一心一意做太后娘娘的奴婢,与宫外再无瓜葛”。 这倒也不意外,自从梁守谦之乱后,朝廷上下对宦官盯得很紧,王守一直不是胆大的人,与郭家有联络却也不算紧密,如今郭家势力微弱,他割断联络安心做大监也在情理之中。 烦了点点头道,“王兄倒是谨慎人”。 王守道:“咱家就怕贤弟误会,特意把话挑明,免得哪天做了糊涂鬼”。 说起来王大监也是命苦,隐忍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上位,却已经过了宦官的光辉时刻,满朝上下都在死盯着,想再度崛起是没指望了。 既然出不去后宫,现有地位已经到了顶,再与郭家不清不楚的就是作死了,况且郭家那俩货也实在不配做盟友,王大监琢磨一圈,发现自己这些年白扯淡了,当年跟太师拉上关系就该死死抱住,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不但错过了最粗的大腿,还跟他有了矛盾。 王守很清楚烦了的手段和能量,思来想去,他果断抛弃了郭家,邀请烦了来喝茶,目的只有一个。老弟你不用防备我了,我对你心服口服,以后老老实实听你的话。 对于宦官来说,卖身投靠和认怂不丢人,其实文人这种事干的一点不少,良禽择木而栖嘛。 烦了并不太在意王守是否真心投靠,整死他不用费太多力气,他在想的是自己被冤枉了。 “王兄,我跟太后什么事都没有”。 王守不满的瞥他一眼,含义很简单:我跟你推心置腹,你拿我当傻子? 第146章不知道 或许是心情放松有助于病情,也或许御医的诊治有了效果,表弟的病在迅速见好,虽然还是下半身无力加口眼歪斜,嗜睡症状却已大为减轻,至少白天能保持大半清醒。 凡事有利有弊,皇帝病重当然是弊,好处是他终于不再疯玩了,开始认真考虑起国事,烦了不禁心中暗叹,不愧亲爷俩,跟老李一个毛病,非得狠狠打击一下才能老实。 他想回家去住,表弟和姑妈却非要他住几天,别人一切照旧,唯有他莫名心虚,尤其在表弟面前,总觉得不敢抬头,有几次他都想解释一下,我跟你娘真的没事,可话到嘴边,实在是说不出口。 到初七,诸相议事,这是表弟得病后首次上班,紫宸殿后殿,他躺在榻上,李昂侍立一旁,烦了坐于下位之首,诸相见礼后就坐。 老裴知道皇帝身体不好,直接说出今天议题,吐蕃又向礼部递交了国书,内容还是关于议和。 这事以往都是丢在一边拖着,今天却拿到了最高级别的会议上。没等众人发表看法,表弟先开口道:“此事已有定论……无需再议”。 烦了道:“臣附议!”。 老裴环视一周,又提出第二个议题,京畿与关东多有请修河道路驿奏疏,商量是否批复。 表弟又道:“河道路驿尚堪用……不急整修……”。 烦了道:“臣附议!”。 会议到此结束,众相行礼退出,各忙各的。 这场用时最短的会议,皇帝亲自做出决定,不答应吐蕃议和请求,也不大规模整修河道路驿等基础设施。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议题,其实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大唐对陇右战略是否要做出调整。 皇帝拍板,太师附议,不答应议和,意味着与吐蕃仍继续战争状态,不大规模整修河道路驿,钱粮仍按计划运往凤翔转运司。 也就是说,虽然皇帝身体不好,但大唐仍将按原计划进行收复陇右之战,国策不作更改。 大事商定,烦了起身道:“我也回去……”。 “哥”,表弟叫住他,“再住些天吧,我有事与你商量”。 烦了坚持道:“我是外臣,住在后宫多有不便,还是回去,有事再进宫来”。 自从跟王守聊过,他一直心虚的不行,偏偏姑妈却越发放肆,实在不能再住下去了,得赶紧回家。 表弟示意他坐在身侧,又让李昂与奴婢先出去,屋里剩了哥俩。https:/ 表弟低声道:“哥,我想放出宫人,裁撤行宫”。 放良宫人裁撤行宫是好事,省了钱还能得到仁慈的好名声,烦了问道:“你想放多少?”。 表弟道:“一半”。 “一半?”,烦了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表弟下手这么狠,大唐各地宫殿加一起,共有奴婢和工匠下人近四万,其中女人近三万,也就是说表弟想把一万多女人放出去。 表弟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哥,我不能被人骂成昏君”。 唐人对身后名极为看重,皇帝更无比重视,看来姑妈已经跟他谈过了,所以他坚决要求继续收复陇右,又要大批放良宫女。 表弟继续道:“三十岁以下的宫女约有两万,我想放走大半,凡未有子嗣的,皆在放良之数……”。 烦了有些惊愕的看着他,没生孩子的都在数,也就是说可能包括睡过的和冷宫里的,这无疑是开了历代先河。 表弟指了指自己下身,说道:“哥,我问过御医,好不了了,昂儿又不喜女色,这么多人在深宫苦熬,将来再被逼出家,守皇陵,实在有伤天和,不如放出宫去成亲生子……”。 烦了默默点头,表弟是贪玩,但他天性良善,从未做过恶事,他身体这样,李昂也不是贪玩好色的性子,放出大批宫女无疑是大善政。 “需要我做什么?”。 “哥,此事需借用你的名头,还要钱庄和商号出力,月儿妹妹若能亲自主持最好,让户部出些钱和地,我再从宫库出十万贯钱绢,让那些人都能有个下场……”。 一万多宫女放良不是小事,有依靠的会盼着出宫,可也有许多人对出宫心怀恐惧,很好理解,一个从小入宫的女人,突然给她钱让她滚蛋,她又能去哪?要靠谁活下去?所以此事要借用烦了的名头,再提前做好诸多安排,逐步将这一万多人消化掉,如此才能圆满。 烦了点点头道:“行,让月儿主持,朝廷这边最后让李宗闵牵头,他熟悉这事儿,宫里也出个管事的,先商量好计划,这事儿得一步步来,慢慢的往外放”。 “好!”,表弟满意的点点头,做完这件事,自己的名声就能扭转一半,再收复陇右河西故土,一个明君的头衔便十拿九稳了。 哥俩又商量一些细则,表弟的意思是将各地行宫裁撤大半,只保留京畿附近六处,洛阳宫和太极宫只保留少量宦官打扫即可,各皇陵也放良部分年轻宫婢,再让各地暂停进献宫人,等年老的宦官宫女死完,最终将宫奴婢总数控制在万人左右(包括宫女,宦官,女官,各地皇庄营田和织造人员,皇家工匠等)。 第147章出兵 九月初十,大唐朝廷重申军功封赏诏,大概意思是内乱已平,外患尤存,同志们还要努力,为激励将士为国出力,再次重申法令,凡立军功,按天宝年间规矩立刻封赏,各级将校不得私瞒,上下官吏不许拖延克扣,违者重处! 大唐开国时上下都穷,物价也低,军功赏赐相对算高,后来在天宝年间重定军功,为历年最高,安史之后朝廷穷,不得不把赏格降低,如今却忽然恢复了天宝年间的规矩,按这个规矩,同样砍一个人,赏格比从前高了近一半。 还没等上下反应过来,凤翔及朔方一同军报,吐蕃兵马调动,似有大举寇边之意,朝野哗然。 “他娘的!还要抢?真把大唐当软柿子了!”。 “揍他!”。 陛下不顾龙体有恙,诏令枢密院调兵秋防,仅仅隔了一天,又有凤翔报至,两名大唐百姓连带放牧的牛羊不见了,怀疑是被贼人所害。 这道不起眼的消息犹如一颗炸弹,朝堂上下群情汹涌,再也不能遏制。吐蕃背信弃义,乖张已极,若不惩戒,大唐威严何在? 长安城里到处是义愤填膺的好汉,叫嚷着吐蕃欺人太甚,占着咱们的地方,还要害咱们的人,为什么不揍他?朝廷在等什么? 九月十四,裴相代表皇帝接见诸国使臣。吐蕃趁大唐内乱侵占陇右河西,大唐为免生灵涂炭,本无意用兵,可吐蕃不但不归还疆土,还屡次寇边,害我臣民,大唐忍无可忍,只得出兵……防守。 诸国使臣纷纷附和:没错,吐蕃太欺负人了,大唐真可怜…… 同日,出兵诏书正式下达,禁军三天后出发赴陇右驻防…… 吐蕃使者紧急求见宰相和皇帝,结果被鸿胪寺的人堵住门一通臭骂,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们,背后捅刀子,无耻! 朝廷各部按计划调运粮草辎重,还有不知多少人在送礼请托想要参军挣军功,百姓在愤怒叫嚷,京城上下热血沸腾。 烦了看完朝廷邸报,不由苦笑,“这也太糙了”。 大震关与制胜关等最前沿没有军报,反倒陇右和朔方跳出来送军情,还是个似有寇边之意理由,然后又含糊其辞的说死了两个人,这由头也太不用心了。 鲁豹复会州,阿墨复武州,你们都觉得理所当然,这么一道模棱两可的军报,死两个放羊的百姓就炸了?不觉得演技拙劣? 而且前脚颁布重赏军功,后脚就来了军情,有没有这么巧? 好吧,不管大唐朝廷一系列操作多辣眼睛,也算圆过去了,勉强算师出有名吧,反正你不服也没用。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安史至今快七十年,大唐终于恢复了力气,再次开始挥刀向外,都早就等着这一天了,终于有了动作,各方当然要配合一下。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我曾经失去的,总有一天要拿回来!”。 吐蕃当然没有什么寇边,那位年轻的赞普正沉浸在佛法的海洋里不问世事,尚戒心在焦头烂额,哪有余力进攻大唐。 这两万禁军去陇州的主要任务是熟悉战场,保护转运司存储的大量粮草军资,修建大营为明年主力过去做准备。 烦了近来除了去过两次枢密院,一直在家里待着。一趟边关走的乱七八糟,没等过瘾又被拽了回来,可也没办法,他这命就是这样,总是各种意外。 刚看了一阵闺女,被潇潇给赶了出来,这娘们儿不讲道理,取名字这事儿见仁见智,对名字不满意就赶人很不好,难道杨盐井这名字不好听? 去小学堂教孩子们演练了一番阵法,没等演完就被老武赶了出来,这更不讲道理,要不是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太师是不会让着他的。 刚要去找巴扎,月儿从马车下来进到院子,近来她正在与李宗闵,王守商量宫女放良的计划。 “哥”。 “回来了”。 “嗯”,月儿几步走近,一跃跳到他背上。https:/ “哎哎,先下来,满院子人看着呢”。 月儿搂着他脖子不放,左右看看,“哪有人?”。 烦了背着她环视一周,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刚才还一群人的,月娘子威权日重啊。 背着她去往后院,边走边道:“咱俩都这个岁数了,人前要注意体统”。 月儿将脸贴到他背上,“噗嗤”笑道:“不管什么岁数,咱俩都不用讲体统”。 她原本身材窈窕,随着年纪增长变得有些丰腴,不过她从来不会为身材苦恼,因为烦了从没提过这事。 进到东院卧室,数着一二三将她丢下,却被她搂住脖子一起放倒在榻上,再顺势骑到身下,“说,有没有想我?”。 烦了搂住她腰肢,“计划定下了?”。 “嗯”,月儿扭动身体,“过几天就下诏,第一批先放两千,有家的拿钱回家,没家的先入官作坊……哥,你有空去挑两个吧”。 烦了被她扭得有些上火,摇摇头道:“不挑,我这八字克婆娘”。 “哪克了?怎么不克我?”。 “你八字硬,克不动”。 “哥,我给你算过,你一辈子犯桃花”。 “可拉倒吧,就你那两下子还给我算”。 “对了,你跟太后到底有没有……”。 “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都劝过她了”。 烦了忙道:“你可别瞎劝了,消停点吧”。 “你不喜欢她?”。 “我俩都说好了的……”。 “说好了抱在怀里摸?”。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变得赤条条的,烦了忽然反应过来,“你这……哎,等下……”。 “等不及了……”,月儿身子一沉。 烦了将她抱住,苦笑道:“门还没关呢”。 “不用关了”,月儿面色潮红。 “你个小妖精,真是不知羞”。 月儿俯下身,喘着气道:“只管与哥哥欢乐,不管羞不羞”。 烦了无奈道:“好吧,你说得也对”。 二人激战正酣,忽听外边婢女大声道:“大娘子安好!”。 烦了一愣,“潇潇怎么来了?”。 刚要起身,潇潇已经走了进来,见二人情形脸色一红,刚要走却又倔强站住,轻笑道:“月儿妹妹倒是好兴致”。 她想取笑月儿,可惜她对月儿真的不够了解,月娘子从来就不怕这个。 将烦了按住,动作丝毫未停,“武姐姐来了,坐吧,坐下看”。 潇潇红着脸把门一关,真就坐到了椅子上,挑衅的道,“正要见识月儿妹妹手段”。 ”好啊,那你就好好学”。 烦了起了两下没能起来,认命的闭上眼睛。 时间不长,潇潇笑道:“就这?也不过如此,真是委屈了郎君”。 “那你来,看你有什么本事”。 “来就来!”。 第148章随军健儿 潇潇与月儿一直互相不太服气,经过这些年明争暗斗,战场终于拓展到了被窝里,这让烦了有些猝不及防。月儿没脸皮惯了,潇潇可是大家闺秀,虽然私下里玩的疯,人前还是比较在意的,这次竟突然飙车。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也都无所谓了,老夫老妻的,飙车就飙车吧。 凡事有利有弊,好处是自从捅破这层纸,两人关系缓和了不少。坏处是两人关系一缓和,自己成了被孤立的那个,塞翁得马,不好说。 禁军出发后大唐正式进入战争准备状态,民夫征调,海量的粮草和各类军资不断涌入凤翔转运司,户部,枢密院和御史台大理寺等官员纷纷就位,从此谁若再出错那可就是按军法处置了,大唐对这种事可从来不手软。 大唐磨刀霍霍向陇右,民间很快便掀起一股骄狂之气,唐人的嗓门儿忽然大了不少,看着诸部胡人的眼神中充满傲慢与不屑,他们迫不及待的想回到盛唐时。 九月二十一,老裴派人来叫他商量兵事,他立刻赶了过去,兵事无小事,明年二月要正式开始陇右之战,前期准备丝毫不能马虎。 这次没在枢密院,直接去到政事堂,只有老裴和老牛在,说完要商量的事后烦了有些懵。是京畿许多县令上书,询问朝廷何时征召健儿随军,本县乡勇愿为朝廷效力。 烦了没遇到过这个问题,当年在安西,后来征淮西和淄青都没有这类情况,老裴一番解释才明白,征召地方健儿随军是大唐的古老传统,当年还是府兵制,选不上府兵许多人急得嗷嗷叫,有时朝廷便额外征召一些人跟着。同样自备战马军械,朝廷只提供粮草,随军执行辅助作战任务,一样靠军功挣赏钱(兼职抢劫)。 这是一条底层武人升官发财的捷径,战事顺利时跟着走一趟也能发家致富,后来府兵制崩坏,禁军待遇更好,仍会不时征召健儿随军(有时会发工资,类似雇佣军),到安史之乱爆发,一切戛然而止。 说白了,就是朝廷召集一群穷鬼做炮灰,或者一群亡命徒跟着大军去发战争财,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如今又突然冒出这事儿,百姓不是傻子,陇右是个什么情况都大概清楚,朝廷准备了这么久,虽然一直没提谁挂帅出征,可安西军的精兵强将都布置在那里,前些天杨大帅还赶去盐井关牛刀小试,这不是明摆着嘛。 他的本事都知道,陇右尚戒心就剩了半条命,朝廷还在源源不断的往那边调兵运粮,这就是杀鸡要用宰牛刀,要把陇右一口吞下去。现在明白为什么争做随军健儿了吗?跟杨大帅去一回,轻则发财,重则升官,一不小心入了大帅的眼,祖坟立刻冒青烟…… 烦了慢慢明白了其中关节,多年没有战事,各项改制完成,如今大唐已经不一样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在变强,也知道尚戒心虚弱,所以对这一战充满信心。 尚武好战的基因刻在唐人的骨子里,他们曾经享受过征伐带来的红利,也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战鼓重新敲响,机会再次来临,又怎能按耐得住。 带着这些家伙确实有好处,第一是补充出征兵力不足,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战力还是可以的,打一打顺风仗,执行一些不太重要的任务没问题。 第二个好处是便于补充军中损失,凡是敢去的通常都有两下子,胆子也更大,是极优秀的兵源,在军队有损失的时候可以挑人补充。(随军健儿的主要上升途径) 第三个好处是名声,战事顺利的时候,主帅会有意让这些人捡些便宜,回乡后他们便会极力为主帅扬名,视其为大恩人,一开口便是:洒家当年跟了大将军出征才挣下这份家业,大将军但有吩咐,舍了性命也要报答。再有下次的时候,便有更多的人想要参与。当然了,没回来的人是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 民间乡勇中藏龙卧虎,确实有好手,但不可避免的也会有只想发财的油滑之徒,所以坏处也很明显,没经过正规训练,战力看运气,军纪没法说,后勤压力更大。 老裴知道职业军人与乌合之众的区别,可强硬拒绝又有点打击百姓的热情,便让烦了来拿个主意,他毕竟是主帅,要不要这帮乌合之众你看着办。 烦了真没经历过这个,也有些挠头,“能有多少人?”。 老牛道:“不好说,按当年的情形,多的时候有六七千,少的时候一两千”。这事儿完全取决于百姓对战事的乐观程度,毕竟都想升官发财,不想把命搭上。 烦了想了下,说道:“每县出一队人吧,明年正月底集结,跟着中军出发”。 老裴皱眉道:“是不是少了些?”。每县一队,京畿二十二县,全都出也只有一千一百,这点人实在拿不出手。 烦了道:“就这样吧,其实我一个都不想带”。 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也不是守城战,乌合之众在正面战场作用很有限,搞不好还得被他们连累。不过百姓热情不好打压,索性少带些去跟着占点便宜算了。 刚要走,又想起近来那些请托乱象,“裴相,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钻到军中去”。 “大帅放心”。 陇右之战无比重要,不少人想往军中安插子弟混军功,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开了口子,后边可就刹不住了。 烦了也只是嘱咐一句,对朝中他还是比较放心的,老裴能压的住场面,老牛又臭又硬,杨绛不用说,包括萧俛的品行也很好,再有元白和李宗闵等人虎视眈眈盯着,大唐朝堂众正盈朝,官场风气相当不错。 官场风气这事儿说复杂确实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个上行下效加强力监督。 一帮宰相个个清正,下边的侍郎和郎中便不敢搞小动作,再往外的刺史县令送礼都找不到地方,还有一群御史盯着,哪敢徇私枉法,到小吏就更不用说了,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一层层影响加强力监督,整个官场氛围变好,原本有贪念的人也会遏制自己的欲望,变成一个个受人敬仰的清官,然后便是官府公信力大增,百姓拥戴,行政系统廉洁高效,社会高速发展…… 反之也一样,当宰相的自己屁股就不干净,伸手收下边的好处,也就谈不上约束和震慑下属了,一层层往下,一个比一个脏,偶尔有个清官便成了所有人的公敌,要么被拉下水,要么被排挤陷害,长此以往,整个官场都被一锅脏水,进去一个染黑一个,下层百姓完全成了被割的酒菜。 偶尔有个大佬跳出来说要杀贪官,查了几天发现自己的嫡系不干净,刚要狠下心,小弟凑近道:大哥,嫂子名下作坊的收益不错。 大哥猛然警醒,还是拉倒吧…… 当肃贪不为整顿官场,成了作秀和打击政敌的手段,那所谓的肃贪便成了笑话,这个时候就别再提什么官府公信力了,让人恶心。 第149章盘丝洞 陇右是李氏的宗祠之地,秦州的吐蕃兵马距离长安最近仅有四百多里,等于刀子顶着脑门儿,而且陇右隔断了河西以及西域,整条丝路都被切断。无论是政治影响还是军事布局,还是经济价值,在大唐恢复一些力气后,陇右都必定是第一战略目标。 即使各方面都已成熟,看上去完全占据上风,老裴等人丝毫不敢大意,他们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拿回陇右一切都好说,一旦失败,他们都是民族罪人。 战前准备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一队队御史离京,巡查京西各处,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若是敢乱来,神仙都救不了他。 烦了隔一天去一趟枢密院或政事堂,还会顺便去后宫看表弟一眼,战事重要,表弟的身体同样重要,目前看来恢复的还不错,暂时没什么问题。 表弟智商不低,政治智慧也不差,唯一的毛病就是贪玩,如今成了口眼歪斜的瘫子,酒色,马球,打猎什么的是肯定没指望了,所以他又想起了那个球,姑妈这次没拦着。 看他认真给工匠分派任务,费力的画着图纸,烦了也没阻拦。 宫婢放良和罢撤行宫诏书已经公布,皇帝颁发明诏裁撤后宫,并承诺宫廷奴婢将逐步降至万人,以不过万人为皇家定制,此举给他带来巨大的赞誉,老裴亲自写了一篇拍马屁的文章,夸奖皇帝仁慈恭俭,帝王典范。 至于被裁撤宫女的生计问题,将由后宫代表王守,钱庄代表月娘子,以及朝廷代表李宗闵三人一同主持,务必使可怜的姑娘们都能平稳落地。 正要离宫,鱼弘走近道:“太师,太后娘娘在少阳宫,请你也去”。 “好”。 姑妈在少阳宫并不奇怪,因为今天是李昂儿子满月。(史书记载李昂长子李永生于元和十五年,当时李昂才十一周岁,也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了,本书推后三年) 皇长孙的意义不用多说,却没大操大办,因为算算时间,这孙子是在他太爷爷刚死没多久时怀上的,当然了,表弟的小女儿也刚出生没多久…… 大唐对这种事儿实在是马虎的不行,没什么讲究,而今表弟那样,李昂也不喜宴饮,所以这长子的百岁宴也就马马虎虎了,外人一个都没请。 进入少阳院,李昂亲自在大门迎接,而后陪他一同入内,说是酒宴已经结束,进到正殿后烦了忽然有点后悔,早知道不来了。 姑妈高坐于正位,满屋全是女人,放眼看去得有几十个,他不是脸盲,可面对这么多人哪个都眼熟,哪个都不认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打算跟姑妈打个招呼应付一下就走。 “伯父安好”,几个小女孩行礼,是表弟的闺女。 “兄长安好”,许多女子行礼,这是老李的闺女。 “太师安好”,又一些女人行礼,呃……是老李的妹妹们? 烦了一路点着头,到姑妈面前躬身行礼,“姑”。 “嗯,坐下说”,姑妈伸手一指左下第一个位子。 又有七八个盛装女子屈膝问安,烦了只认识萧妃和表弟最宠爱的武贵妃,剩下的一个都不认识,只能依次回礼敷衍一下。 按理太后发话他必须得坐,可他真不想多待,这么多女人,一个个都像动物园看动物一样盯着自己看,实在不太舒服。 “那个……姑,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姑妈皱眉道:“怎么每次进宫都急匆匆的要走?”。 烦了干咳一声,陪笑道:“确实还有事,再说这……这么多金枝玉叶的,我一个粗人,冲撞了哪个就不好了,还是先……”。 姑妈脸色一变,“坐下!”。 好吧,你是太后,烦了没脾气,只能低着头去到一边坐下,忍不住偷偷看姑妈一眼,你这是想要干嘛? 姑妈挥挥手道:“小辈的都耍去吧”。 顷刻间有许多人行礼退出,殿内不算姑妈还剩下九个公主。 姑妈伸手一指剩下的人,说道:“烦了,她们都私下里找过我,你看哪个……”。 “姑!”,烦了猛然起身,边走边道:“我忽然想起来,裴相找我有事呢,改天再来问安!”。他忽然想起表弟提过的事,今天这场面不对,得赶紧跑路。 郭太后一看他要跑,忙道:“站住!拦住他!”。 烦了哪会听她的,跑的更快,扭腰躲开两个犹豫的公主,冲出殿门便跑了出去,顷刻间已无影无踪。 大殿内一群女子傻了眼,太后缓缓放下手,恨铁不成钢的叹道:“你们……你们这些蠢人呀……”。 殿内九个公主,四个是老李的妹妹(一人终身未嫁,三人在大和年间一同出家),五个是老李的女儿,小的二十出头,大的已近三十,个个都是难嫁的老剩女。(大唐嫁公主根本不论辈分,姊妹俩嫁给爷俩,或者姑和侄女嫁给兄弟俩的比比皆是) 姑妈与表弟一直想跟烦了关系更进一步,可他已经娶了正妻,也不能让他做驸马,一直很纠结。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干脆不要脸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嫁个公主给他做妾,就算让人取笑也认了。就他那个脾气,只要能嫁过去就好办,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就更好操作了。 本想问问有谁愿意,结果在后宫一问都愿意,连最傲气的十七娘文安公主都点了头(虚岁二十九),说愿为天家偿还功臣。嘴巴说的好听,实际上都明白,就是看上人家了。 姑妈知道烦了不会娶小女孩儿,便亲自选出九个年纪合适的,只要他坐在这里,剩下的就好办,实在不行就来硬的,没想到刚开口他就跑了。 (烦了哪能等她说完,说完了再跑可就是当面拒绝,没说完就跑还能有理由推脱。) 文安公主低头道:“娘娘,他不愿便算了……”。 姑妈伸手指点着众女,怒道:“就你们这样,能成得什么事!连个山野出身的蒲瑶儿都不如!我都跟你们说过了,那蒲瑶儿就是硬赖上的,还不是被他捧在手心里。你们呢?大好机会摆在眼前,还拿捏着金枝玉叶的架子,都老死在宫里吧!”。 众女被喷的不敢抬头,二十一娘邵阳公主仗着跟姑妈关系最好,低声争辩道:“他不等嫂嫂说完便跑了……都没正眼看我……”。 “你还好意思叫屈!”,姑妈道:“人都跑到你眼前了,你躲什么?就抱住他不撒手,他还能打你不成?到时我说一句话,好事就成了?你怕在场的人笑话?”。 邵阳公主满脸通红,低声道:“那……下次我……”。 姑妈摇头叹道:“没下次了,他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了,等过完年他带兵出征,哪还有下次”。 郭太后突然玩了一把盘丝洞,若非太师轻功了得,安西大院很可能就得添人口,从那以后他便万分警惕,就怕从哪跳出个公主抱住他,那可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隔几天去一趟宫里,看完表弟立刻走人,谁叫都不回头。 转眼到了十一月末,正在家里绞尽脑汁的给闺女取名字,陇右军报至,阿墨率军在义军配合下横扫成州宕州,两州归附大唐。 第150章鱼与熊掌 盐井关之战后,许多人都知道阿墨有机会收复成州和宕州,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能这么快收复两州。 他手下只有千余正兵,可那千余正兵是一等精锐,他经营陇右数年,两州的贵族老爷们已经在江南大肆砸钱买地,所以剩下的人只能一脸懵逼的被义军淹没。 其实也没那么难,只是在武州收了些买路钱,告诉那些夜行人动手时间,然后两州便重归大唐了,武,成,宕三州从此连成一片,尚戒心即使有余力出兵也晚了。 阿墨上书朝廷,已扩军至正兵三千,粮草暂时够用,希望朝廷能调拨一千套铠甲弓槊。 (这里要夸一句大唐的传统,大多数时候对带兵出征的将领十分宽容,基本愿意怎么打怎么打,只要能打赢就行,私自募兵,任命官职,大规模劫掠甚至杀俘屠城这类事很是轻描淡写) 朝堂上下对阿墨齐声赞誉,总共就带去三营步卒和少量军械,已经为大唐收复三州之地,堪称奇功。不过他官职已经不低,而且是手握三州之地的一方大佬,必须要慎重对待封赏问题。 宰相们研究了几天发现这事儿不好办,索性推给皇帝,你还是问问太师的意思吧。 腊月初三,天降大雪,表弟传旨召烦了进宫,把所有人都赶走,直接问道:“哥,你觉得阿墨该怎么封?”。 烦了道:“下边的人该怎么封怎么封,阿墨先欠着吧”。 来前他已想好,阿墨已经成了气候,尚戒心却顾不上他,眼下若是升官,等他再拿下叠,岷,洮三州,会彻底没法操作,所以只能先欠着,将来再说,当然了,这话只能他说,别人不能提。 表弟苦笑道:“当初先帝欠你封赏,我心里不服,不成想今日又欠阿墨”。 烦了道:“阿墨跟我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以他的本事,早就该大放异彩,他不在意官职,将来再说吧”。 表弟点点头道:“哥教的好儿子,阿墨文武全才,不愧少帅之名……”。 说着话脸色一变,“哎呀,怎么把他给忘了,哥,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儿女亲家?”,烦了愕然道:“锐儿才六岁,结什么亲家?”。 “我是说阿墨”。 “胡扯,阿墨有妻有妾,儿女双全,再说你大闺女才十四”。 “哥,一个羌女如何配得上我大唐名将?还是……”。 “停!看在你身体不好的份上我不打你,以后不许再提”。 表弟也知道他不会答应,点头叹道:“哥,跟你结个亲是真难”。 烦了笑道:“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不是亲戚胜似亲戚”。 过了一会,表弟又劝道:“哥,你堂堂太师,连个小妾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有月儿和潇潇,阿依还在双河州等着呢,不少了”。 “那九个你就没有一个看着顺眼?要不再……”。 “咱还能不能有正事了?你那气球研究的怎样了?”。 “天冷不行,得明年春暖了再试”。 烦了点点头,表弟的理科天赋不错,没准儿真能成功。 说过一阵闲话,表弟正色问道:“哥,打下陇右后你如何打算?”。 “到时看吧,陇右可能比我预计的要容易,若是顺利,就一鼓作气把河西也拿回来,再往后就不能用太多人了,大队留下,我带安西军往西……”。 “哥……”,表弟抓住他的手腕,“你不能一直往西打,你得回来”。 烦了犹豫一下,低声道:“表弟,其实裴相和老牛都能托付大事……”。 “不行!”,表弟用力抓住他,“哥,我害怕……你得回来……”。 烦了明白他的想法,就是想让自己收复陇后立刻回来,把他送走再扶了昂儿上位,安稳下来再继续西征。 可吐蕃比想象中要虚弱,若是能轻松收复陇右,顺势拿回河西并不难,到时留下大队人马盯死吐蕃,自己立刻率安西军西征。回鹘正在内乱,根本顾不上西域,有很大把握能一口气通关,自己多年心愿也就完成了。 若是打到一半回来,送走表弟再等李昂稳下来得好几年,吐蕃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回鹘若是结束内乱,再西征要艰难十倍。 大唐朝局稳定,有老裴老牛等人坐镇足够了,不会像从前那样乱糟糟的,可表弟却…… 表弟仍没放手,歪着嘴巴道:“哥,你安排好,让别人替你去,你回来陪着我”。 烦了皱眉道:“表弟,没人比我更合适……”。 他想过布好局让别人主持,可想了一圈,谁都不合适,旭子和李德裕正紧锣密鼓的布局收复营州,准备重设安东都护府,阿墨和鲁豹都扛不起这根大梁,至于外人更是白扯,连这帮家伙都压不住。 “哎哟,你们哥俩在这手拉手聊什么呢?”,姑妈笑着走了进来。 “闲聊呗”,烦了忙起身接过披风,偷眼看向门口,魏从简往旁边瞥了一眼。 姑妈搓着手坐下,招呼道:“过来坐,我让人准备了火锅子,等下便拿来”。 看她脸颊和手背冻得通红,估计在外边站了有一阵了,烦了无声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 姑妈道:“这些日子你不去看我,月儿也不进宫,你们是把我这老婆子给忘了?”。 烦了不满的瞥她一眼,你自己做的什么事都忘了? “月儿要管钱庄和官作坊,还要带小妮子耍”。 姑妈撇嘴道:“你就可着月儿一个人使唤,潇潇呢?”。 “跟一些妇人搞什么诗会酒会的,月儿愿意跟小妮子耍”。 说着闲话,宫婢把火锅子端了上来,果然是宫廷手艺,比他家那个精致多了,烦了挽起袖子调了三碗蘸料,又涮了肉菜喂给表弟吃。 第151章纳妾记 老李的爹庙号顺宗,其实这位顺宗一点都不顺,做了二十六年太子,皇帝只做了八个月(没能斗得过宦官),禅位给老李后又做了五个月太上皇。 他自己悲剧,二十多个闺女也跟着悲剧,本来大唐公主就难嫁,他当皇帝时间又短,宦官势力正如日中天,他哪顾得过来,老李登基时天下乱套,也是焦头烂额,嫁公主也是先可着自己的女儿,一堆妹妹也是胡乱找人塞(比如七娘嫁给张克礼成为笑柄),到如今除了病死的和出家的,还剩下四个,永嘉当初若是不出家假死,百分百是其中之一。 这四位都跟李七娘身世差不多,亲娘连个品阶都没有(唐时这种现象很普遍,有些公主的亲娘连姓都没留下),标准的后宫透明人。 烦了也觉得她们可怜,可他只能拒绝,天下的可怜女人太多了,总不能都划拉进自己被窝里去。他理解姑妈和表弟的心情,多年相处,跟这娘俩的关系也早已超过君臣。可他只能硬着心肠拒绝,因为国家大事就是国家大事,只要有机会就不能错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例子太多了。 给旭子去信,告诉他明年春暖永嘉和孩子会去找他,提前收拾好窝。这货坚定的认为永嘉是公主,自己不能纳妾,标准大傻子。 给阿墨去信,下次管朝廷要东西的时候下手要狠,一千套器械太小家子气,告诉左丘家里安排妥了,他不愿做地主就在陇州等着,我明年春天就去。 给刘婆子去信,我劝过你婆娘,她已经不吵着和离了,不过放话要阉了你,你小心点儿…… 腊月十一,潇潇在家举办诗会招待她的闺蜜们,这个大唐顶级贵妇的圈子,想加入并不容易,四品以上诰命是硬件要求,还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才行。 平时多在寺庙园林等地聚会,有时也去成员家中,不过来安西大院还是第一次,潇潇本不想带来家里,可一群好姐妹不断央求,最后也只能无奈答应。 临近中午时烦了去露了一脸,他是真不想出现,无奈潇潇昨晚撒娇求了好一阵,只好满足她的虚荣心。 等过午聚会散场,烦了进来拿起诗作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你们聚一起就写的这些东西?”。 潇潇微醺着靠近,说道:“跟郎君自然不能比”。 烦了揽住她的腰又看了几首,摇摇头丢下,水平真不怎么样。 潇潇搂住他脖子,娇声道:“郎君,她们都羡慕我呢”。 “羡慕你什么?”。 “羡慕郎君宠爱我”。 烦了将她抱到腿上,“你是我婆娘嘛,应该宠爱”。 潇潇道:“郎君,郭家也找了人传话,有意嫁女做妾……”。 “不要,以后这类事一律回绝,不用跟我说”。 “郎君,别人会笑话我”。 作为大妇,不许郎君纳妾是坏名声,烦了作为大唐的顶级重臣,家里连个小妾都没有,虽然贵妇私下里都羡慕,但武大妇确实要承受一定的舆论压力。 烦了笑道:“不用搭理那些闲人,咱家挺好的”。 “嗯”。 两口子正说着话,老武突然推门闯了进来,潇潇手忙脚乱起身行礼,哭笑不得道:“阿翁,你怎么闯进来……”。 老武脸色不太好看,“哼”一声,将一份邸报丢到桌上,“看看”。 “怎么了这是?谁惹到了?”。 烦了好奇拿起一看,竟然有一份弹劾自己的奏折,弹劾理由很无厘头,是因为自己不纳妾。 御史弹人是有任务的,每月必须交上去几份,可是又不能闭着眼睛乱喷,所以这活儿其实不好干,如今朝堂清明,一众御史也难受,这位老兄憋的实在不行了,便写了一份弹劾当朝太师不纳妾的奏书。 按他的逻辑,大唐重臣纳妾天经地义,太师按品阶可纳妾十人,可他竟然一个都没有,这是严重违反常理的。太师不好女色,品性高洁,可此举十分不妥,因为他是大唐柱石之臣,为天下瞩目,是文武表率,他不纳妾,让下边的官员怎么办?若是都不纳妾,成何体统? 所以为了刹住这股不正之风,请陛下下旨,令太师立刻纳妾,否则便处罚他。 不得不说,这家伙真是个人才,一份离谱的弹劾奏书,他竟然能给圆回来,逻辑上真能说得通。太师玩道德绑架,他不好女色不纳妾,带了很坏的头,必须得改。 更巧妙的地方在于他用了大量篇幅夸奖烦了不好色,人品好,这样拍马屁烦了当然不能去怪罪他。他能自圆其说,这份弹劾奏书理论上是有效的,他也算完成了任务。 这家伙耍个滑头,本来上下一笑也就过了,可没想到的是,表弟竟下旨把这份扯淡的奏书给录到了邸报上。 老武恼火的理由很简单,指责烦了不纳妾,等于是在指责潇潇是妒妇,继尔指责老武家家教有问题。 烦了彻底无语,姑妈玩了一把盘丝洞没成功,表弟让这篇东西登在邸报上,潇潇躺枪…… “武相,这小子就是耍滑头,不用理他”。 老武大怒,“拿我武家的名誉耍滑头?”。 烦了挠挠头,“那你说怎么办?”。 老武喘着粗气一时语塞,遇到这么个奇葩,能怎么办? “你……你说,潇潇是不是妒妇?有没有阻拦你纳妾?”。 “不是,没有”,烦了连忙摇头。 老武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发现竟然无计可施,总不能因为这事儿上奏折争辩吧,那可真成笑话了。 烦了看着奏折,忽然心下一动,不对……这事儿有些邪门儿,这家伙是碰巧的还是受人指使?如果是受人指使…… 正在乱猜,李正来报,太后发明诏,招夫人进宫说话。 烦了一拍脑门儿,明白了,就是小老太太布的局。 用一份无厘头的弹劾奏书掀起舆论,明里暗里的指向潇潇,又大张旗鼓的招她入宫,吸引眼球,误导吃瓜群众。 潇潇也感觉不太对,“郎君,我……”。 烦了起身道:“你不能去,我去”。 姑妈不讲武德,把潇潇架了起来,明发懿旨让她入宫,在这个节骨眼上推出公主,她根本没法拒绝。 眼见天色不早,急匆匆去往皇宫。 以前总担心姑妈和表弟不信任自己,如今看来,娘俩是信任的过头了。 第153章三路五支 “姑,你这事儿干的不厚道”。 “嗯”。 等了一阵没下文,忍不住问道:“嗯就完了?”。 “睡都睡了,还要怎样?”。 烦了一想也是,又问道:“按大唐律,睡太后要怎么判?”。 “是太后睡你”。 “咳……这事儿……无论谁睡谁,你该跟我商量着来,下药不好”。 “就你这怂样,一万年也商量不成!”。 烦了怒道:“你都没试试,怎么知道不成?”。 “月儿说的,商量肯定不行!”。 “我……”。 悟能大师就这样失了身,没人知道他是被迫还是半推半就,反正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 一个三十多岁的有妇之夫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睡了,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其实两人的绯闻在春天的时候短暂上过热点,可惜没两天就被选太子的事给顶了。 最新的舆论热点是会州鲁将军连挑吐蕃六名虎豹武士,赢回四个被抓的夜行人,此举很是提气,至于太师和太后的事……也就刚通网的人才觉得新奇。 烦了仍然隔两天去一趟枢密院,顺便去后宫看看表弟和李昂,除了心虚没什么别的情况。 每次进宫姑妈都会叫他过去单独聊一会儿,并不奇怪,这种事都有一个规律,只要有了紧张的第一次,就会有半推半就的第二次,然后是自不由自主的第三次和自然而然的无数次…… 她再也没提过你回来这类的话,反而更像是在享受快乐,烦了有些拿不准,你是不是就是单纯为了睡我?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拐弯抹角的问了一句,得到的答复是:你看着办吧。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大唐皇帝与众宰相齐聚紫宸殿后殿,中间一副巨大的陇右沙盘,今天的议题仍是陇右之战,明年二月便要正式用兵,年前要把所有的事定下,年后一上班便立刻按计划进行。小说 老杨绛道:“杨帅,请!”。 众相皆一乐,主帅不用选,无论声望还是资历只能是他,况且陇右五支兵马四支是安西军的人,别人做主帅根本没戏。 烦了当仁不让的点点头,站到沙盘前指着当前五支兵马的分布一一介绍,待众人了解大概,又道:“此次战事,兵分三路五支,转运司两万兵马分四部。 左路以杨墨主将,所部正辅兵七千,增禁军五千归其统属,总兵力一万两千,自宕州良恭山西进,取岷州,洮州,据河州积石山与凤林关一线。 右路两支,西支以鲁豹为将,吴秀林为副,统原部正辅兵约一万,再以灵州军三千助战,分兵据凉州援兵,主力与杨墨部夹击兰州,即不能下其城,也要掐断其与渭州联络,使其困守。 东支原州郝玭为主将,田布为副将,总兵力七千,增禁军五千,越六盘山入渭州。 中路亦分两支,北支以胡子为主将,朱勇为副,合盐井关,制胜关兵马一万,增禁军五千,过虎跳峡逼秦州。 某亲领禁军三万出征,合陈光洽部,李佑部,转运司禁军余部,马步军共四万两千余,出大震关大路西进”。 诸相围着沙盘皱眉思索,三路五支,兵马总数超过九万,现在转运司的两万禁军被拆分为四部分。 南路的主要任务是横扫陇右南部四州,在河州这个十字路口堵住可能会有的河湟援兵,顺便吸引兰州部分兵力。 鲁豹的任务是阻断可能会有的凉州援兵,威逼或者攻取兰州,至少也要隔断其与渭州联络。 老郝和田布的任务主要是对付渭州茹布,使其自顾不暇,截断秦州后路。 秦州尚戒心是瓮中之鳖,南路已失,后路被掏,北路被胡子和朱勇牵制,东路烦了亲率主力去给他致命一击。 左路行军距离最远,但面对的敌人最分散,兵力最弱,完成任务难度不高。 郝玭与田布面对渭州茹布,就算攻不下城池,至少能把他逼在城里。 鲁豹部骑兵精锐,攻下兰州艰难,但盯住兰州哆离婢没问题。 至于秦州尚戒心部,这几年已经被折磨的困顿已极,又外无援兵,面对烦了和胡子的近六万精兵,累死他都扛不住。 诸相连连点头,尚戒心被按在秦州,精兵强将,多路出击,很有把握。 郝玭田布跟烦了关系都不差,其余四路都是安西军自己人,也不存在互相推诿坑害的问题。 更巧妙的是,最远的鲁豹部可以从灵州沿河运粮,只需要朝廷调运军械即可。次远的杨墨部虽然道路崎岖,但其所部总共只有一万多人,去掉沿途驻守,到河州也就六七千步卒,本身也能在诸州得到补充,运粮不难。中路兵马最多,但距离凤翔转运司很近,后勤压力不大。 “此略妥当,臣附议!”。 “臣附议!”。 诸相皆神色轻松,对烦了满是钦佩,正是他当年将安西军拆分,多年布局才有今日局面。 烦了道:“大唐百废初兴,民力珍贵,若集合大军步步推进,必需经年累月,便能收复也是残破空城,此乃下策。某布多路并进之局,若无意外,明年入冬之前,陇右当属大唐”。 老裴等人齐齐拱手道,“大帅运筹帷幄,社稷之福也”。 烦了摆摆手道:“眼下尚缺一重臣坐镇转运司,否则将士不安”。 凤翔转运司要负责调运海量的军械粮草,并调度五万民夫,必须有能力且有分量的重臣坐镇才行。 老裴起身笑道:“此事非裴某莫属”。 无论能力,经验,资历还是威望他自认都没问题,而且与烦了当年就有过两次合作,坐镇转运司绝对能让所有人放心。 烦了摇摇头道:“裴相不能离京”。 老裴一愣,没想到他第一个拆自己台,“大帅不信裴某?”。 烦了正色道:“我信裴相,不信思黯,他镇守京城,不足以服众”。 众人齐齐一滞,都知道老牛跟他的关系,他竟说的如此难听。 老牛起身笑道:“那牛某去给郎君打个下手如何?”。 烦了点点头,笑道:“若能加上元白两位兄长,我便再无忧矣”。 老裴怒道:“好啊,原来是打的此等算盘!”。 杨绛笑道:“臣附议!”。 众相皆忍着笑齐齐附议。 此战乃是大唐自中兴迈向盛世的第一战,收复陇右必定名垂青史,老裴已经是仕途之末,便想去搭个便车。 可烦了出征,京城也需要重臣坐镇,所以故意踩老牛,说他威望不足,顺势又带他上车,这还不算,还把自己的嫡系元白都拉了上去。 这种安排倒是让人放心,老裴的威望坐镇京城当然没问题,老牛加元白主持转运司,安西军上下也放心,除了太师一系吃相有点难看,挑不出别的毛病,当然了,烦了这么玩也要承担巨大的风险,战事若是不顺,一帮人全得跟着倒霉。 表弟道:“便如此吧,裴卿主持政务,牛卿交接,年后往转运司赴任,枢密院调度兵马,礼部准备出征大典,司天监报来年二月十六是吉日,以此定诏”。 “遵旨!”,众相长揖,各去忙碌。 待众人远去,表弟看向烦了,“哥,你有几分把握?”。 这是大唐中兴后的第一战,也压上了巨大的本钱,赢了怎么都好说,一旦输掉,没个五七年肯定缓不过来,他这个昏君也就当定了。 烦了认真的道:“表弟,到明年这个时候,若是拿不回陇右全境,我去朱雀大街爬着学狗叫!”。 第1章回鹘不足虑 回鹘自保义可汗开始瞎胡闹,贵族腐朽,对属部压榨过于严重,导致许多部落脱离回鹘,国力也迅速衰落。 崇德可汗上位后想镇压叛乱,结果越压越乱,最后彻底摆烂,曷萨特勒上位后连大唐册封都没得到,内乱愈凶,到去年春末,咄罗勿部和阿勿嘀部各引黠戛斯人和骨力干人参与内乱,局面彻底失控,漠北大乱。 以上就是回鹘近十年的脉络,按照常理,草原内乱,怎么也得打个几年才能消停下来,新老大会带着礼物来长安,请求皇帝册封,草原开始下一个轮回。 也正是因为回鹘内乱,大唐才能不用管北路,专心集合力量收复陇右,如今一切都准备好了,回鹘人却忽然大举南下,逼近了阴山一线。 天德军管河外的西受降城和中受降城(内蒙巴彦淖尔与包头),兵马使裴俨是边关老将,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烦了收到消息后匆匆去往枢密院,西征计划敲定,上下按计划实施,老裴等人默契的放他休息,如今征丁和调兵文书已经发下,各州县和各镇兵马也已经回执,都在准备开拔,有的甚至已经开拔,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回鹘却来了。 他一路都在皱着眉头,回鹘人怎么会来的?内乱结束了?难道草原上出现了枭雄人物? 大唐中兴,吐蕃衰弱,回鹘内乱。如果回鹘出现枭雄人物平定内乱,得知大唐要对陇右下手,确实有可能出兵,别看吐蕃和回鹘以前打的你死我活,可他们谁也不想看到大唐强盛。 进到枢密院正厅,老田,李光颜和老裴萧俛都在,随便一拱手,走到河套沙盘前道:“军报呢?”。 李光颜递过裴俨送回的急递,去年一直有零星部落出现在狼山山口以北,因回鹘内乱,有部落逃难过来也正常,所以他并未在意,年后陆续有大部落出现,到正月十二,竟然出现了仆骨部和浑部汗旗,聚集的部落人口预计超过六万,而且还在增加中,中受降城以北也聚集超过万人,他派人去询问缘由,那些部落乱纷纷的问不出所以然,只说听从可汗命令,裴俨发现形势不对,忙送回急递。 河外三城,天德军管丰州和西边两城,两城皆在黄河北岸,扼守渡口而建,相距五百里,丰州在西城南岸。自突厥灭亡,回纥兴起,河套一直没经历大规模战事,兵马也数次削减,至如今,两受降城及下属诸堡约有兵力一万,其中马军不到三千,河南的丰州还有兵马四千余。 第2章想搭车的郭仲文 确实是猜的,他不知道回鹘人发的什么神经,但他知道大冬天走戈壁是什么样子。在大冬天拖家带口,从漠北千里迢迢的赶来边界,一路不知要损失多少人马牛羊,脑子被驴踢了都不会干这事儿。 可他们偏偏就来了,这肯定不是单纯为了抢劫,更不会是为了帮吐蕃减轻陇右压力,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那就得慢慢等消息了。 陇右征丁和兵马调动已经开始,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若是突然喊停,对军心和民心伤害太大,所以他决定赌一把,他怎么都不相信回鹘人会集体失智,会用这种方式进犯大唐。 解释完原因后表弟和李昂还是不太明白,又问道:“伯父,如果大唐与吐蕃正交战,回鹘人寇边又如何?”。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烦了道:“昂儿,我们来从头捋一捋这件事”。 “陇右之战的布置已经接近完成,大唐有很大把握成功,朝野军民都在期待大唐收复故土。边境来了不到十万回鹘人,不确定他们的目的。 我们再计算一下得失。如果我们停止陇右之战,军心民意大伤,损失大量钱粮,吐蕃人士气大振。我们得到的,是能更从容的应对,可能会有的回鹘人寇边。 如果继续原计划,大唐会收复陇右,上下士气大振。风险便是三受降城可能会面临两万回鹘人的进攻。 十万吐蕃人,按五口一丁,可得丁壮两万,就算将来回鹘人还会再多一倍,达到二十万,可有四万兵马,精锐战士大概能有一万。 我们在丰州和三受城约有两万禁军,如果战事紧急,河东和幽州能支援数千骑兵,京畿虽然兵马拮据,派去三千骑兵也没问题,这还没有算紧急时可以调动的成德,横海等镇。 昂儿,你觉得我大唐三万禁军,能不能抵御四万回鹘人兵马?”。 李昂眨眨眼,神色明显缓和下来,经此一解释,回鹘人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昂儿,越是紧急,越不要着急做决定,临大事要沉得住气,凡事多往坏处想没错,却不能全往坏处想,别被十万那个数目吓到”。 李昂羞涩笑笑,恭敬道:“多谢伯父教诲”。 烦了点点头,看看外边道,“天气不错,推你爹出去走走”。 李昂去推轮椅,表弟笑道:“哥,只要你在,我心里就不慌乱”。 烦了低声道:“无论你心里慌不慌,都得装成镇定,表弟,你得多夸奖昂儿,这孩子心思细”。 “嗯,我知道”。 把表弟抱到轮椅上,推到外边避风朝阳处,“你们爷俩耍吧,我先回”。 “哥……还有个事儿”。 “说”。 表弟略有犹豫,李昂识趣的躲到一边,烦了疑惑道:“跟我还客套上了,有事直说”。 表弟低声道:“哥,舅舅找过我娘,我娘不好向你开口……仲文想去陇右……”。 陇右之战即将开始,大多数人对此战前景态度乐观,有些勋贵和高官便想搭个便车,让家中子弟跟着去镀个金,这种事并不稀奇。 可此次却有些特殊,烦了威望太高,一般人不敢向他开口,朝堂清明,老裴等人也知道此战重要,都不敢胡乱答应,结果谁都塞不进人去,到现在诸事敲定,请托的人也就死心了。 偏偏就有不死心的,比如郭钊,他知道自己在烦了面前没什么脸面,找了一圈都没成,最后竟厚着脸皮找到了姑妈,要给儿子谋份前程。 毕竟是娘家侄子,姑妈实在推脱不过,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塞个人不难,如今的朝堂却不行,你太后敢乱来,宰相们真敢抗旨。 她自己不好意思找烦了,便甩锅给了儿子,表弟也为难,郭仲文要哪头没哪头,什么官都没做过,把这么个人安排下去根本没有正当理由,老裴等人是不会惯着他的。 被逼无奈,只得再甩给他哥,可烦了也有些挠头,他是真不愿揽这破事儿。倒不是对郭家有多少恨意,主要是老裴他们都顶住了压力,没给任何人开后门,自己这边若是开了口子,相当不厚道。 还一个原因是郭仲文太特殊,文武都不行,却是姑妈的亲侄子,万一出什么事,实在是不好交代。 可这事儿不能拒绝,姑妈和表弟拿他当亲人,他得把脸接住。 看他不说话,表弟也知道这事儿为难,朝堂上下太过清明,有些举动便会很扎眼,大唐御史喷起人来可是真难听。 “哥,要不就算了……”。 “不为难”,烦了摇摇头,又道:“你让人给代国公传个话,我明日登门拜访,问他是否有闲”。 “哥……”,表弟满脸愕然。 郭家近两年不断的搞小动作,烦了不教训他们已经是难得了,而今郭家并没求到他的头上,他却主动要去登门拜访,这相当于主动讨好认怂,很不符合他的风格。 “就这样吧”,烦了并未解释,起身离宫。 回到家中,陈光洽正在等他,先问了些军中事。 此次出征的兵马,京西各镇不用经过长安,直接去往大震关营地集合,从京城出发的便是京营禁军五千以及安西军留守的三千余人,再有各县随军健儿一千一百,林林总总加一起有万人左右。 各营已经分配好排序,军心稳固,省亲的士卒二月之前归建,此次行军只携带基本军械,自有沿途有州县安排营地食宿。 “爹!”,杨锐带着跟班平安跑了进来,一头扑进烦了怀里,“巴扎吃了一筐饼,厨娘说要杀它吃肉……”。云九小说 “她逗你的”,烦了把平安也揽到身前,说道:“行礼叫人,这是你陈伯父”。 两个小家伙行礼口称伯父,惊的陈光洽忙起身阻止,“哎呀,使不得!大帅,这可使不得……”。 每人屁股上拍一巴掌,“出去耍吧”。 两个小子跑出去,陈光洽仍激动的脸色通红,这声伯父太重了,口中不断的道:“大帅后继有人矣”。 烦了道:“光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年把你留在京城,未能建功立业,受委屈了”。 陈光洽眼圈发红道:“末将自跟了大帅,朝堂上下都高看一眼,不委屈!”。 烦了点点头,又道:“你还不到四十岁,来得及,叫你来是跟你说一声,我已与枢密院打过招呼,你任中军副帅,京营出发的兵马你先掌管着,还有你家那大小子,刚从讲武院肄业,先跟你做个亲兵旅帅,等熟悉了军中事再……”。 “大帅!”,陈光洽猛的跪了下去,“末将肝脑涂地……”。 烦了一把扶住他,“别跪来跪去的!起来!”。 待他起身,又道:“光洽,我看你小女生得好模样,跟锐儿平安又年纪相仿,跟你婆娘说一声,以后常来院子里耍,让小儿女先熟悉,将来若有机缘,咱俩结个亲家”。 “大帅,末将不敢高攀……”,陈光洽两眼发直。 “行了,天色不早,回去吧”。 送走陈光洽,刚要去后院看看闺女,月儿走了进来,“哥,你跟那人说什么了?”。 “怎么了?”。 “失魂落魄的,平地摔了一跤”。 烦了笑道:“许是得了巧儿的毛病”。 月儿顺势坐到他腿上,“哥,这回我跟你去”。 “你去倒是行,就是锐儿和平安……”。 “我安排人照料,万无一失”。 烦了点点头道,“那就去吧”。 月儿去军前可不止是暖被窝那么简单,她真能帮上不小的忙,商号和钱庄发展这么多年,月娘子影响力不容小觑。 看他答应,月儿高兴的搂住他脖子,低声道:“哥,我今晚把潇潇叫过去,我们俩……”。 李正拿着请柬走进来,对月儿这副做派早已见怪不怪,“郎君,代国公送来的,邀你明日赴宴”。 月儿眉头一皱,“谁给他的脸?”。 烦了笑道:“我给的”。 第3章交换 对于郭家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因为太师要过府拜访,无论此前是什么风向,先上门拜访通常意味着先服软,让那位服软可不容易,可问题是他怎么突然就服软了? 昨天收到皇帝让人送来的消息,老哥俩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派人送去请柬,待收到回复才终于确定,烦了是真的要来。 无论他要来说什么,哪怕他就是来睡一觉都意味着郭家的大胜。加班加点做好各项准备,老哥俩又商量了大半晚,实在摸不清他的路数,最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老哥俩老早等在正厅,郭仲文等在大门,专候某人到访,辰时末,太后先到了,郭家人一阵忙乱将她迎进去。 待妇人们退去,郭铸问道:“妹妹省亲怎的不先着人知会一声?”。 姑妈道:“本不欲来,思来想去,终究不放心”。 郭钊笑道:“太师来访,尽力迎候便是,有何不放心处?”。 姑妈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说道:“二兄,我和恒儿能守得住嘴巴,可你当真以为烦了在宫中没有眼线?”。 郭钊神情一滞,郭家这两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当然清楚,烦了不可能不知道。 姑妈又道:“此间没有外人,我便直说了,郭家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只是看在伯父与我面上未曾计较,二兄,他不计较,那个阿墨和月儿可不是好脾气的”。 烦了顾全大局,黑脸阿墨和月娘子可不算大度人,他们或许不会对两个国舅动手,埋几个郭家人还是很容易的。 郭钊哥俩忽然有些后怕,郭家确实贵为国戚,可那些人野性难驯,胆子大的出奇,当初吐突承璀和梁守谦何等威势,一样被收拾的没脾气。 姑妈轻叹道:“人情总有用完的时候,我让恒儿提起仲文的事,他能主动登门便是给了郭家脸面,若是再接不住,漫说是他,便是恒儿那里也不好交代了”。 郭钊听的心头一震,那边已经要按耐不住了,此次登门算是给郭家最后一次机会,太后特意来给娘家加筹码,她的话里还透出一个讯息,皇帝对郭家有不满…… 郭铸听到她对烦了句句维护有些不舒服,干咳一声道:“妹妹,还是不要与他过于亲近,免得被人说闲……”。 “大兄!”,郭钊忙打断他,他没想到哥哥这么愚蠢,这种话能说出口吗?你真拿太后不当干粮? 姑妈并未恼怒,只是笑着问道:“大兄这是嫌我给郭家丢人了?”。 “妹妹,不是……”,郭铸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解释。 姑妈却已起身道:“大兄,从先帝在世时开始,你们在我面前说尽他坏话,他却一直在为你们开脱,今时今日,他出征在既,大权在握,还能主动登门求和,你能否做到? 他护我们娘俩十年,我不与他亲近,跟谁亲近?我不妨告诉你,是我勾引的他,你能奈我何?”。 说罢起身便走,“你们好自为之吧!”。 郭钊见她竟然翻了脸,忙上前拉住,“妹妹,莫与大兄计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来不会说话”。 他真恨不得踹自己哥哥两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是读书读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妹妹对那人明显是动了真情,你把她惹翻,郭家可就真要完了。 姑妈要走,郭钊自然不能放她离开,正拉扯间,外边下人叫道:“太师到!”。 郭钊忙向郭铸使眼色,“大兄快去迎接!”。 烦了跟了郭仲文进入府中,先与郭铸见礼寒暄,又一同去往正厅。上次来还是给鲁豹和胡子接亲,那时还是亲密无间的盟友,如今却是这种关系。 进到正厅才发现姑妈也在,连忙上前与她和郭钊见礼,姑妈火大归火大,可也不能真的翻脸不管娘家,只能硬着头皮留下。 豪门大家待客是有讲究的,什么规格的客人在哪招待,由什么人作陪,主次宾主的座位等都有规矩。姑妈是出嫁的闺女身份又特殊,当然是头等贵客,可烦了的地位也不能去偏厅,按理来说这种特殊的情况若撞了车,烦了应该去偏厅,或者姑妈去后院由家中主母作陪,偏偏郭铸慌手慌脚的把他也带了进来。 见姑妈没有走的意思,烦了作为客人当然不能走,只得自觉去往副宾位,将主宾留给姑妈,偏偏她余怒未消,指着自己身边道:“烦了,过来坐!”。 俩人挤一个席位,只会出现在小辈且关系比较亲密的时候,若是男女同席,则仅限于私宴中的小两口。 以他俩的身份肯定不合适,可烦了看出她神情不善,不能当众驳她脸面,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两人并肩而坐,厅内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郭钊哥俩知道妹妹就是故意的,可也实在没法发作,勉强说了几句客气话,各找借口逃离,不管怎样,得先把下人们赶远些。 烦了跪坐一阵实在难受,见屋里就剩两人,索性盘腿坐下,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姑妈抿嘴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过来坐”。 “你都说出口了,我还能不给你脸面?”。 “烦了,你来做什么?”。 烦了道:“还能做什么,服软呗”。 没错,他这次来就是为与郭家和好。他曾想过教训郭家,可是没办法,老郭和姑妈是郭家人,旭子也算郭家人,胡子和鲁豹的婆娘还是郭家人,教训轻了他们不长记性,教训重了又下不去手。 如今出征在即,他不想自己离京后郭家再搞什么小动作,表弟的身体也实在扛不住折腾,只能来认怂服软。 “你来做什么?”。 姑妈道:“怕他们不知好歹惹怒你,本想来帮个场,不想我倒先生了一肚子气”。 烦了好奇问道:“为什么惹你生气?”。姑妈可是郭家的靠山,他们疯了? 姑妈瞥他一眼,“你说呢?”。 烦了看看两人这位置,再想想郭太后那脾气,心里明白了大概,不禁笑道:“国舅爷还真是守礼君子”。 小妾十几个,给皇帝献女人,送春药,各种欺男霸女进谗言,真尼玛君子…… 郭钊哥俩以为躲开一下两人就会各归本位,没想到回来发现还是同席,可也不能干坐着,只能硬着头皮命上酒菜,上菜奴婢看着两人,愣是不知道该怎么摆。 姑妈轻笑道:“留一份吧,另一份拿下去赏给奴婢”。 酒宴开始,那对男女神色从容,胳膊肩膀不时摩擦触碰,郭钊老哥俩则脸皮僵硬。 不管背后搞什么,明面上都得装个样子,哪像这俩,连装都不装…… 可又实在没法管,就这俩人,惹翻一个都受不了,若两个全恼了,谁都扛不住。 烦了看郭铸脸色难看,却对郭钊道:“克成公,陛下昨日与我提及仲文的事……”。 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郭钊接话道,“小儿虽不才,却有意为国出力,还要靠太师指点一二”。 烦了伸手搂住姑妈的腰,笑道:“好说,只是怕仲文不擅军中事”。 郭嫣儿正要搞事情,身子一歪贴到他身边,一副旁若无人模样。 郭铸对二人动作看的清楚,若在平时,他早就掩面而走了,可今天的场合他走不了,只能忍着。 若是在从前,郭家子弟的官职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先帝晚年一再打压郭家,又非常吝啬官职,经历一次次冲击,后经官制大改,郭家树倒猢狲散,只剩小猫三两只。 按如今的规矩,勋贵子弟想当文官得经吏部试,郭家子弟也实在不争气,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到外甥登基,就是一心玩,郭家子一个实职都没有了,只剩郭钊顶着个刑部尚书撑场面。 后继无人对于世家来说可是致命的,此次朝廷西征,便想给仲文运作一番,结果谁都不点头,最后还得去赖着妹妹,结果兜兜转转的却又到烦了手里,本来就跟他不太对付,刚又惹怒了太后,两人当众不要脸,却也不敢跟他们甩脸色。 郭钊知道自己儿子,哪是不擅军中事,是什么都不擅长。“不敢奢求领兵征战,帮太师处理些文书往来,但能长些见识便知足了”。 “嗯”,烦了沉吟道:“不如去阿墨手下,试试做个新复州的民政官吧”。 姑妈正演的起劲,他手却放了下去,反手便搂住了他腰。 郭钊现在那还顾得上妹妹搂不搂,阿墨短短时间连复三州,安排个官职小菜一碟,民政官不怕战阵凶险,干的好不好都没太多责任,等战事完结儿子有了履历,回来安排官职便水到渠成。 忙举杯道:“那可要多谢太师提携小儿”。 烦了被姑妈搂的撑着身子,低声道:“别拽,要倒了”。 举杯与郭钊共饮一杯,又看向郭铸,“代国公,既已安置仲文,仲礼也不好冷落……”。 郭铸脸皮瞬间化开,眉眼堆笑道,“太师的意思是……”。 他是真没想到,烦了竟然主动提到自己儿子,此时那还管什么妹妹什么闲话,什么都不如儿子前程。 姑妈仍在用力,还低声道:“倒啊,小面首”。 烦了用力撑住,说道:“索性让哥俩都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郭铸举着酒杯陪笑道:“如此多谢太师……”。 烦了借口要写书信,好歹脱离了姑妈魔掌,当场写下书信,让仲文哥俩带去给阿墨,郭家子弟的前程就算到手。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 太师主动登门,郭家两个子弟为官,当然了,他们也不可能再搞什么小动作,毕竟阿墨的爱好有些特殊。 第4章十七姑 烦了不愿跟人服软,可他也没法把郭家赶尽杀绝,只能给仲文哥俩安排官职,顺便扣两个人质在手里,郭家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此双方和解,至少是暂时和解,他也能安心出征。 在他和表弟的坚持下,西征计划紧锣密鼓的进行,河外三城的急递一天一道,从八万到十万,到十五万,二月初二收到的急递突破二十万,大部族超过十个。 斥候费了很大力气也只是大概估计,几十万人加上牛羊牲口,铺开后无边无沿,根本没法统计具体数目。 朝堂上下再没提起回鹘寇边的话题,只是每天来了急递便给烦了和皇帝各送去一份,然后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事,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天塌下来大个子顶着吧。 翻看着这些日子送来的军情,烦了眉头用力拧在一起,几十万人,大冬天的从漠北草原南下,军情说牛马瘦弱,男女凄惨,病死者众。都聚集在三受城以北,那块地方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人,难道他们就是铁了心,非要来跟大唐拼命? 可是这么大规模的行动,需要相当强力的人物统一指挥,如今打探到的汗却有十几个。 如果要打仗,应该从诸部抽丁组成骑兵,安排好老窝后再出兵,哪能这么乱糟糟的分散,还把老婆孩子带到敌人眼皮底下的,还有,如果打仗,该先骑兵遮蔽才对,哪有让对面随便看随便打听的道理? 用力挠头,怎么都想不出结果,“难道回鹘人真的集体犯神经?”。 二月初三,陈光洽派人送信说各营齐备,随军健儿也已经到齐,已经完成出发准备。 烦了去转了一圈,士气还不错,兵甲整齐。得益于前些年藩镇林立,各镇都积攒了大批军械,削藩后各地留下一些,其余都经挑选整修收归京畿武库,目前的大唐禁军,战兵披甲率百分之百,很是恐怖。 一千一百各县好汉皆自备有战马兵器,又给分了些铠甲,卖相倒是还可以,分了两个营暂归中军,让陈光洽注意一下里边有没有特别的好汉,比如左丘那种的。 过午赶回城里,刚到家发现有传旨宦官,是表弟宣他进宫去。 表弟这是心里没底了,二十万这个数字也确实吓人,而且这还是五天前的军报,现在还不知道又添了多少。 收拾好了去往皇宫,刚进宫城,听到一阵喧哗,问过才知道,是阿墨已收复岷州。 还是老套路,贵族拿钱跑路,义军揭竿而起,挥军进驻,旗号变换,归附大唐。 当初派去三百多好汉,如今硕果累累,还没等开战,岷州又拿下,南边的叠州彻底孤悬,若无意外,用不了几天就能收到消息。这回南路不用出良恭山了,等到主力出大震关,阿墨没准都提前完成任务了。 当初拿下武州的时候朝堂震动,后来拿下成州和宕州动静却小了许多,这回收复岷州动静更小,上下对此似乎都麻木了,甚至有人在庆幸,幸亏上次没给封赏,不然现在怎么办? 岷州收复,叠州吃到嘴里,许多人愕然发现,黑脸阿墨崛起的如此之快,仅凭三百多江湖豪侠和一千五百步卒,短短时间成为执掌五州之地的大佬,真是亮瞎狗眼。 儿子在陇右叱咤风云,老子却还在长安城里蹉跎。见到表弟,烦了笑道:“是不是害怕了?”。 表弟道:“哥,十七姑想跟你去陇右”。 烦了差点没一头栽到地上,这是哪跟哪?你召我来不是说回鹘人吗?怎么拐到你姑身上去了? 用力抹一把脸,定定神道:“河外三城那里虽然来的部落众多,但我还是坚信他们不是寇边,我猜测是出了什么大变故”。 “哥,十七姑说了,你若不答应,她便投水自尽”。 “表弟,你或许不知道,部落在大冬天千里迁徙可不容易,牛羊和老幼会死伤惨重,很是残酷,所以我判断,必定是漠北出了大事,才让这些部落不顾一切南下……”。 “哥,十七姑说……”。 “停!”,烦了深吸一口气,说道:“表弟,十七公主说我不答应就自尽,明天若再有十个人跟着学怎么办?后天再有呢?”。 表弟眨眨眼,“你答应了?”。 “我……”,烦了用力挠挠头,“我觉得咱们应该说说三受城的回鹘人”。 “你不是有把握嘛,哥,你是不知道,十七姑那脾气可倔,她既然说出口,一定做得出来,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自尽……”。 烦了长长吐了口气,认真的道:“表弟,我是去出征打仗,不是游山玩水,带个大长公主去干嘛?”。 表弟道:“十七姑骑术不差,还能写会算,她愿意舍弃公主号,我给报个急病,你就当她是婢女还不行?”。 烦了怒了,“咱还有没有正事?怎么近来就没别的?我都不认识就往被窝里划拉?我就是不要!她愿意自尽就自尽吧!跟我没关系!”。 表弟看他变了脸,忙闭上嘴,过了几息又道:“哥,我十七姑……”。 “别再提你十七姑了!”。 “文安姑姑她……”。 烦了一把捂住脸,“表弟,咱不提公主行吗?”。 表弟抠着指甲道:“李代宗儿早就看上你了,她对你可是一往情深,是我爹娘一直不许……”。 “等下!谁是李……代宗儿?这什么名儿这是……”。 (大唐取名四个字的不少,五个字的也有,比如李代宗儿,李上无道,范如莲花,慕容心自在什么的,在当时属于比较潮的名字,叠字名也很流行,比如娇娇,安安,青青什么的) “十七姑叫李代宗儿……”。 烦了躺到表弟脚边,两眼发直,“我累了,毁灭吧……”。 “哥……”。 “你要再提你那十七姑,文安县主,李什么宗,我先去投水你信不信?”。 表弟道:“你觉得漠北能出什么事?”。 “我……”,烦了摘掉幞头,用力抓着后脑,春天要来了,表弟好像又复活了,自己还是跟不上他的节奏。 整理一下思绪,说道:“我猜测是漠北出了大事,应该是回鹘汗帐那边,来了这么多部落,却没听到曷萨特勒的消息,搞不好那厮已经死了……”。 魏从简从外边匆匆进来,“陛下,太师,枢密院送来的急递”。 烦了打开看了下,毫不意外,又有几个部落赶到,多了上万人。 裴俨提到,有个两千多人的部落私下里找他,说粮食耗尽,牛羊所剩无几,走投无路,请求大唐收留…… 烦了咧嘴笑了起来,现在确定了,根本不是来抢劫的,漠北百分百出了大事,他们是为避难南下,难怪大冬天拖家带口的跑来。 可是也不太对劲,就算曷萨特勒死了,回鹘也该推选新可汗才对,怎么一盘散沙各顾各的? 表弟也放下心来,笑道:“哥,还是你看的准”。 “行了,天不早了,我回去,明天跟裴相他们商量怎么处理吧”。 几十万人挤在那里,根本没法放牧生存,有第一个部落求内附就一定会有更多,怎么接纳或者要不要接纳他们是个大问题,这几十万人逼急了也是有可能为祸的,需要从长计议。 表弟道:“哥,住下吧,省的来回跑”。 “不住了,明天再来……”。 “陛下!太师!”,一个宦官急匆匆跑进来道:“文安公主要投水自尽……”。 烦了头也不回,“寻死觅活的蠢货,不用理她!”。 第5章二连击 有艾莎在前,烦了对自尽这个字眼极度敏感,走的毫不犹豫。 李代宗儿虚岁三十,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多都做奶奶了,若没有意外,她的归宿便是无声无息的死在后宫某个角落,这辈子注定是个悲剧。 烦了不知道她是真的对自己一往情深,还是想借自己脱离苦海,能确定的是,她就是拿命在赌,赌自己会心软。 “老子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心软?就不惯着你!死了活该!”。 “后宫哪天不抬出去几个?闭着眼睛摸十个,至少有九个可怜人,拿自杀威胁我,老子吓大的?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 向南走到第一道宫门,守门宦官躬身行礼,“问太师安”。 “嗯”,烦了点点头迈步向外,抬起的脚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这个女人就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无赖,可她话都说出去了,我若就这么走了…… “不行!”,扭头向北跑。 一路冲过紫宸殿,到太液池边,远远看着北岸有一袭白衣站在凉亭边,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宗了。 “等下!”,大叫一声沿着回廊向前跑,到北岸向东,跑进凉亭,扶着柱子大口喘着粗气。 好像呛了风,肚子有点疼,左右环顾,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这倒不意外,在后宫有些热闹不能看,真会死人的。 石案上有一壶酒一只酒杯,那个身材匀称样貌清丽的女子,正有些惊愕看着他。 烦了喘匀了气,上下打量她一眼,好奇问道:“你穿成这样不冷?”。 这一袭白色纱衣,风格倒是蛮凄美,可这才刚进二月,你是真的抗冻。 公主脸色发红,不知道是冻得还是羞的,或者是酒劲上来了,有些慌乱的屈膝行礼,“问太师安”。 “都不想活了还问什么安”,烦了看看栏杆外的粼粼水面,低声问道:“你真打算跳下去?”。 公主被他问的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低着头道:“妾愿追随太师,为奴为婢……”。 “等下”,烦了打断道:“先别为奴为婢,我问你,你知道跳下去会怎样吗?”。 “唯一死而已”。 烦了道:“这你就不懂了,死可不容易,你别看现在化了冻,池水可是冰凉冰凉的,你要是跳下去,瞬间就能冻的全身骨头疼,水再灌进口鼻,肚子里都是冰的。 那滋味可不好受,你想快点死却死不了,只会无助挣扎,一口口的灌冷水,眼前一片漆黑,无尽恐惧。 那时你就不想死了,想活,却没人救你,只能慢慢沉下去,全身就像蚂蚁啃食,又疼又痒,生死徘徊,等再过一阵,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两天你浮上来,全身泡胀,肚子鼓得大锅一样,面貌狰狞,眼珠子鼓着,拿钩子把你从水里拖上来,放到桌子上扒光,就像摆弄一块烂肉,不光尸臭,还有屎尿横流,那味儿就别提了,还得把你全身擦干净,扳住手脚套寿衣……”。 “太师……”,公主低着头打断,全身都在发抖。 烦了看吓住了,解下披风给她披上,低声道:“公主,别犯傻了,人死了可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你觉得自己可怜,这世上比你可怜的人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冻死饿死,他们若能过上你现在的日子,做梦都能笑醒,都不用说远,宫里多少奴婢羡慕你?”。 十七公主低声道:“妾仰慕太师,愿为奴为婢”。 烦了无语,这怎么还油盐不进的,“公主,别闹,我特意赶来劝你,有个台阶就下吧,你回去挑我些毛病,跟她们说看不上我,这事儿就过去了”。 十七公主低声道:“妾仰慕太师,愿意追随……”。 “闭嘴!”,烦了板起脸道:“怎么就这么倔!堂堂公主,能说出为奴为婢的话吗?成何体统?你看上我,可我看不上你,你这么耍无赖是不是不太合适?”。 十七公主抬起头直视着他,“郎君有情有义,妾为奴为婢也甘愿”。 “我……”,这是什么脑回路?烦了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公主,我不缺奴婢,再说你长得太丑,又这么大年纪,我实在看不上,强扭的瓜不甜,明白吧?”。 十七公主直直看着他,正色道:“妾样貌不差,年纪比夫人还小,比太后娘娘更……”。 “停!”,为了找个理由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公主,我已经劝过你,你的死活跟我再没关系,愿意跳就跳吧”。 烦了边走边摆手,不再理会她。 “这老李家,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神经病”。 !!!!!!!!!!!! 当夜,月儿看着他再三犹豫,烦了忍不住问道:“有事你就说,是有什么坏消息?”。 月儿低声道:“哥,苏曼死了”。 “谁?苏曼……”,烦了想起来了,扬州苏大家,“病死了?”。 月儿轻叹道:“被她男人安小五掐死的”。 “怎么会?”,烦了愕然,自己离开扬州的时候两人形影不离,很是恩爱,小五那么忠厚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月儿说了下事情大概,两口子被烦了举荐主持官作坊,有他的面子,安小五一跃成为扬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烦了给定的工钱很高,可相比于小五经手的财货就不值一提了,他渐渐开始不满足,伸手捞黑钱,吃喝玩乐,收了两个小妾,对苏曼越发嫌弃,从横眉冷眼发展到动手打。 苏曼比他大了近十岁,加上出身不好,一直默默忍受,到前些日子,安小五要她给一个蜀地的大商贾跳舞,她坚决不同意,被按住一顿毒打,她也彻底绝望,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烦了,便想进京来投奔。 安小五唯恐自己的所作所为败露,竟半夜把她活活掐死,他娘第二天爬去商号,把所有事都抖了出来。 苏曼惨死,小五下狱判斩,他娘上吊自尽,妹妹被钱庄管事收养。 烦了听完,痛苦的捂住脸久久不语,过了好一阵才长叹道:“月儿,是我的错……”。 月儿劝道:“哥,你是一番好意,是那安小五畜生”。 烦了皱眉摇摇头,想起当初陪着自己游历扬州的苏曼和小五,心里愈发懊恼,“她厚着脸皮要跟我,我不但拒绝她,还假惺惺的把她推给小五,她顺从我的安排,我却把她推上了死路……”。 月儿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哥,别想了,这就是命”。 烦了苦笑道:“月儿,这不是命,她跟安小五明明就不是一类人,她那个出身,年纪相差十岁,安小五发迹后嫌弃她,再正常不过,我当初就该把她带回来。 其实安小五也是我害死的,他是个好下人,能做个小买卖,我却让一个穷小子去主持官作坊,每天大笔钱粮过手,他能经得起一次诱惑,怎能经得起一百次?早晚会忍不住。 还有他娘,品行端正善良,真是个好妇人,是我把她全家都给害了……”。 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他一夜都没怎么睡好,苏曼是个不错的女子,虽然出身风尘,却能洁身自好,知书达理,性情温顺,应该能做个好小妾吧…… 第二天上午,日常操练结束,正要去书房,下人传回宫中消息。 文安公主昨日不慎落水,薨了…… 烦了仰头看天,突然很想骂娘,怎么了这是?就不能让我缓两天? 第6章出征之前 烦了以为自己给苏曼安排了个好归宿,结果却把她推上了死路。他以为十七公主就是在吓唬人,去给她递个台阶她就会下来,没想到她真的自杀了。 连续两记大耳瓜子抽的脸生疼,月儿说他一辈子犯桃花,他很想问问,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 表弟派人来召他进宫商量回鹘人的事,他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三受城那边已能确定不是寇边,后边的事交给老裴他们便可,他得专心考虑西征。 不进宫的理由还有一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表弟。 表弟一再说他十七姑性格倔强,说她对自己一往情深,愿意放弃公主封号,为奴为婢也好。 公主确实展示了她的倔强,等见了面,表弟说一句:哥,你真的眼睁睁看着十七姑自尽啊。 烦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来到书房,把烦心事暂时甩开,低下头看着地图,比对着不知道修改过多少次的计划,一点点计算。 陇右出现了一点变动,阿墨前进的太快了,吐蕃人的高压统治结出恶果,夜行人到处乱窜鼓动,许多唐人宗族和胡人部落都想趁机起事捞一把,这本来是好事,可阿墨扩张的太快,盐井关之战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基础不稳就冒然推进,这节奏可不对。 当即写下书信,告诫他不要贪,先守好关口,好好经营地盘,五千禁军已经出发,后边再给你调拨三千步军过去,等大震关这边有动作后你再进…… 想了一下又给田布写去书信,询问对茹布的策反情况,叮嘱他不要不舍得下本钱,只要茹布能投诚,随便他开条件。 秦,渭,兰三州,渭州在中间,兵力最弱,若能策反茹布,便能对陇右完成战略分割,吐蕃势力将被分成秦州,兰州和鄯州三块,那将大大加快战争进程。 让人把书信送出,闭上眼睛想着可能会有的纰漏,过了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什么大问题,只要大局占优,小处的失误无关紧要,秦州已经被五路兵马围了这么久,民生疲敝,尚戒心就算有人马也没有粮草军械可用,他死定了! 其实他原来的计划是出兵七万,七万禁军已足够拿下陇右,之所以增兵原因有二,一为更加稳妥,这次战事是大唐中兴后第一战,要保证万无一失。二是因为表弟身体,兵力足够才能更快结束战争,也能更从容的掌握主动,应对更多意外发生。 睁开眼睛,却发现潇潇端着瓷盅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 潇潇走近道:“看郎君在思量战事,唯恐打扰”。 烦了笑着接过碗盅,“说过多少遍了,打扰不到我”。 将粥一口气喝完,皱眉道:“你这三天两天的给我弄的什么粥,有股药味儿”。 潇潇道:“郎君已年过三十,也要时常补一补”。 烦了将她揽在怀里,“我身体好着呢,不用补,以后别弄了”。 潇潇搂住他脖子,“郎君”。 “嗯?”。 “将来的事你想好没?”。 烦了道:“放心吧,无论将来怎样,我都不会把你丢下”。 出兵陇右,河西,而后是北庭,安西,离长安也越来越远,老李答应他安西王,表弟也答应过放潇潇离京,可是要举家去往安西,还需要做一件大事。 安西大院实在太特殊,这里住的不是一家,而是几十家人,弟兄们的官职越来越高,几十个高级武将住在一起很犯忌讳。 凭借他的威望和与皇家的亲密关系,一直都还不错,可大唐逐渐安稳,武将报团是逆大势的,将来表弟没了,李昂登基,烦了常住安西,安西大院便不能继续存在,只能分家…… 潇潇捧着他的脸端详一阵,有些哀怨的道:“郎君还是当初的模样,我却已经老了”。 其实她比大多数同龄人显得年轻,可终究生过三个孩子,较从前确实多了些皱纹。 烦了笑道:“你这可不是老,叫成熟”。 潇潇眼珠一转,低声道:“这话别人说我不信,郎君说我深信不疑”。 “为什么?”。 潇潇附身在他耳边道:“我总比太后年纪轻……”。 “你这……”,烦了老脸一红,“我看你是皮痒了,还消遣起我来了”。 潇潇捂嘴轻笑,却又正色道:“郎君,问你件事,你跟我说实话”。 “说”。 “你与太后……是对她有真有情义,还是为交好皇家?”。 烦了老实承认道:“两者都有”。 潇潇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点点头道:“潇潇喜爱郎君重情义,又恐郎君过于重情义”。 烦了道:“我明白”。 姑妈是个不错的女人,有政治智慧还有人情味儿,豪爽大气,身材样貌都不差,烦了很欣赏她。 她的身份特殊,对表弟的影响太大,而且可以肯定,即使在将来李昂上位之后,她仍会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他得承认,与她关系更进一步,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身份。 姑妈对他同样不是因为纯粹的个人感情。她想利用他收复故土,为自己和儿子赢得身后名,利用他稳定朝局,完成儿子的身后事。 两人没有原则性的利益冲突,却有男女之间的互相欣赏,又有政治上的互相利用与合作,在这个时刻,都想关系更加紧密,这对奸夫淫妇便做的水到渠成。 潇潇的意思他懂,政治权谋,任何弱点都可能被人抓住放大并加以利用,重情义会成为大弱点。不过他相信姑妈的政治智慧,也相信她不是毫无底线的政客,只要自己不威胁皇权,她没理由跟自己翻脸。 “郎君”,潇潇有些委屈的道:“月儿妹妹随你出征,宁愿安排下人照料锐儿和平安,也不让他们去我院子住”。 她主动提出照料两个小子,却被月儿毫不犹豫的拒绝,这让她有些受伤,月儿竟然不相信自己。 烦了劝道:“别怪她,她对你算不错了……”。 能让月儿完全相信的只有他和阿墨,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近年对潇潇已经进步很大了。小说 潇潇不解道:“我与郎君成亲这么多年,跟她都……都睡在一个被窝里了,她为什么不信我?”。 烦了苦笑着摇摇头,月儿心理有问题,她从来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她甚至怀疑是潇潇布局让袁七娘毒害瑶儿,加上那所谓的嫡庶之争,又怎会把锐儿和平安交给她照料。 “潇潇,让着她些……”。 潇潇撇嘴道:“我才不会与她计较,就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过了一阵,烦了又道:“月儿要随我出征,你在家里尽量少出去”。 潇潇脸色一变,低声问道:“郎君,有不妥处?”。 烦了道:“没什么不妥,只是我和月儿都不在,光洽再率军出征,家中力量太弱,有些不太放心”。 潇潇缓缓点头道:“我明白,郎君放心”。 陈光洽率军离京,烦了月儿和阿墨都在陇右,旭子和胡子等兄弟也出征在外,安西大院前所未有的虚弱,虽然暂时没有明显的敌人,却也不得不小心。 过午时收到消息,宰相们经过商量,决定三受城那边先拖着,看看情况再说。这倒不意外,大唐目前没有多余的力气,局势不明朗,拖一拖不是坏事,回鹘部落难熬就难熬吧,毕竟接收难民也得先看看自家的米袋子。 到二月初八,除了京城一万人马,各镇兵马和各州县民夫已经全部启程,近半已经抵达大震关大营和转运司驻地,比预计提前了四天。 与此同时,祭祀天地宗庙和军神的仪式正积极筹备,由于表弟身体不适,将由老裴协助李昂主持完成。 长安百姓越发躁动,他们都等不及了,大唐铁骑就要再次冲向外敌,上一次已经过去近七十年,实在太久了。 第7章再出征 再次巡营,京营禁军与安西军都已做好出发准备,加上一千多随军健儿,这一万人要在二月十六进城,在凤凤门外参加出征仪式,然后出发奔赴陇州大营,正式开始陇右之战。 朝廷在各司其职忙碌,烦了作为主帅却是最清闲的一个,计划早已敲定,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轻易打扰他。 从军营回来又去到枢密院,七成兵马已经抵达大震关营地,由李佑暂领前军总管一职。加强阿墨,胡子和老郝三部的一万五千人马已各自出发,很快就能到达。 讲武院经过这些年发展,已经给军中输送了大批将校和佐使,有了这些经过系统培训的军官加入,兵马调动更加协调顺畅,各军主将倒是轻松了不少。 老牛和元白哥仨正在转运司忙碌,他们要保证这十万人的衣食住行和军械铠甲,转运司那边已经储存了大量辎重,而后方的粮草军械仍在源源不断的沿着渭水运过去。 烦了终于见识到了大唐这架战争机器的恐怖之处,本来按他的计划,战兵兵甲齐备,额外准备两万领铠甲替换战阵破损就够了,老裴等人坚持认为战事无常,不能大意,至少要准备四万领。 他认为进攻战弩手用处不大,老裴等人认为有备无患,特意从各军抽调了三千。 经过一次次讨价还价,横刀,长槊,箭矢,帐篷,草药,军粮马料,布匹,工匠,郎中……所有的东西都额外加了几成。 事情有些诡异,主帅说不用这么多,太浪费。朝廷宰相们却拼命多给,一个个还振振有词:浪费也比不够强! 大唐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对军队绝不能吝啬,狠狠的砸钱才能有回报,穷的时候没办法,如今手里还算宽裕,为什么要短了将士们? 藩镇彻底平定已经六年,大唐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这六年几乎没花什么钱,确实攒下了一些家底,这一战的意义又如此重大,老裴等人紧张,结果就用力过猛了。 如今河北供应幽州镇用兵营州,川蜀采取守势,其余的江南,淮南,河南,山南,河东加上京畿都在全力供应陇右战事。 老裴再三嘱咐:你稳住了慢慢打,千万不要冒险,只要能赢,大唐拖得起。 烦了是个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在安西时一点点算计,平藩镇时稍有好转,老李也不算多大方,这次再次挂帅,竟又有了当年讨要战马时的感觉。 他明白了盛唐时的兵锋为什么那样锐利,除了尚武的风气和朝廷鼓励军功,舍得砸钱也是重要原因,一个铁甲骑兵光战马和装备就超过百贯,拿钱生砸都能砸倒一片人。 除了现有的兵马和丁壮,朝廷还有意从山南与河东征调民夫,烦了忍不住劝道:“裴相,我预计今年差不多就能结束战事,真不用这么多……”。 “大帅!”,老裴抓住他手满脸严肃,“万万不可急躁,我知道大帅体恤民力,可国家大事不可不慎!宁愿慢一些也不能冒险”。 老裴与诸相商量过不止一次,越商量心里越没底,大帅用兵确实牛,平淮西雪夜急袭,平淄青双刀剜心,去年在盐井关又玩了一局以少胜多的十面埋伏,打的又快又省钱,可每次都冒了不小的风险。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体恤民力和钱粮,尽量速战速决,这不能说错,可这次打陇右是关乎国运的一战,一旦因冒险导致惨败,损失钱粮事小,再想积赞这批精兵强将可就难了,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所以众人的结论是:不怕大帅慢慢拖,他那脾气怎么都拖不到哪儿去,就怕他着急行险。 烦了几次解释,尚戒心就半条命,用不着这么重视。 众相非常固执,尚戒心是剩了半条命,可吐蕃不止有尚戒心,绝不能轻敌。 烦了实在无奈,行吧,你们看着办吧,摇着头从枢密院出来,“尚戒心这辈子是真不亏了,竟然能值得大唐全力一击”。 正要回家去,有宦官来到近前,“太师,太后娘娘召您过去说话”。 烦了只得前往,文安公主的事让他有些心虚,是他的草率让一个傻姑娘白白送了性命,姑妈特意派人叫他也没法再躲,一路进到琴嫣殿,却没去偏殿,宫女说太后在暖阁。 等进到暖阁,案上已摆好酒菜,姑妈全身上下只裹了一件纱衣,笑盈盈的看着他道,“小面首,是不是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烦了脱去袍衫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眼睛有点不够用。 姑妈伸手将他拽倒,枕着自己大腿,拿酒喂他,“烦了,吃了这杯,旗开得胜”。 烦了听话的喝下,轻叹道:“温柔乡英雄冢,你再这样我可舍不得出征了”。 姑妈抿嘴道:“呸,你个没出息的,好男儿征战四方,怎能贪恋我这个老女人”。 吃过两杯酒,烦了问道:“叫我来有事?”。 姑妈摸着他脸道:“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特意穿成这样,没事你便不想来了?”。 烦了见她不提文安,心里也松了些,遂笑道:“这不是怕太后娘娘有懿旨嘛”。 “无事,就是叫你来耍”,姑妈道:“烦了,今夜住下,趁我还有几分颜色,等你再回来,我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好,住下”,烦了点点头,“你有十分颜色,以后别说那个老字”。 “嗯”,姑妈脸上升起一抹红润,“起身”。 烦了笑着坐起,将她抱在怀里。 姑妈媚声道:“烦了,我一介妇人,不知战事,只愿你我早日再聚”。 “好,我尽力早些回来”。 姑妈搂住他,耳鬓厮磨,“烦了,莫要忘了郭嫣儿”。 “不会忘的”。 暖阁温热,春光无限,姑妈对他确实喜爱,又有心笼络,遂使出诸般手段,恰好烦了近来被潇潇补的有点狠,也想回报姑妈一番,很是卖了把子力气,两人风雨几度,不可细说。 一夜癫狂,直睡到次日正午。 待赶回家中,月儿上下打量一眼,翻个白眼道:“我还真是小看她了”。 烦了老脸一红,生硬的换了个话题,“月儿,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该留在京里”。 “哥,你怕武潇潇镇不住?”。 烦了点点头,叹道:“她不是那块料,万一有个紧急,家里怕出乱子”。 成亲这些年,潇潇却在向小女人步步退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阿墨和月儿在,她也没得到磨练的机会,月儿去陇右确实能帮上忙,可他实在不放心家里。 月儿也知道他的担忧,痛快道:“哥,我留下”。 “嗯,好”,烦了轻舒一口气。 月儿皱眉道:“不对,我吃亏了”。 “吃什么亏?”。 “本以为去陇右,这些天你都陪着武潇潇,这临了又让我留下……不行,要补回来!”。 “咱俩什么交情,自然是你说了算”。 月儿却又笑道,“算了,叫她也来吧,我好好治治她”。 出征在即,潇潇和月儿自然要让他高高兴兴的出发,哪会因小事计较。 转眼到二月十六,烦了终于再次披上铠甲,潇潇仔细帮他捆扎好甲带。 郑重嘱咐道:“郎君为国出力,妾守家中,无需挂念”。 烦了微微点头,“夫人劳累!”。 第8章陇右之战 大唐长庆二年二月十六,大明宫丹凤门外,一万人马列阵而立,旌旗招展,长槊如林,四周远处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王师征伐,必行军礼,军礼之首便是大师之礼。 这出征大典说道儿可就多了,什么方位立什么旗子,什么时辰干什么都有诸多规矩,丝毫不能马虎,好在历朝历代的礼部官员都很有才华,能做到用数量不等的钱都把事儿办了,最后还能引经据典的说出道理,其实怎么办就是随他们说,反正外行人也搞不清楚。 此次出征仪式规格相当高,大唐喜欢排场,有钱的时候排场更大,宣读讨逆檄文,祭天,祭地,祭军神等仪式陆续进行,老杨绛激动的不能自已,作为礼部尚书,能圆满的举办一次大师之礼,很值得骄傲,若能再主持一次受降礼,那便是作为礼部官员的大圆满,死而无憾的那种。 仪式终于到了高潮部分,大唐礼部尚书杨绛亲自登上高台,宣读玉轴诏命,烦了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能上场了,他其实不太愿意参加这场合,可这事儿由不得他,他敢不来老杨绛会跟他拼命。 “门下,大唐太子太师,陇西郡王……杨公讳凡……册封军前行营总管,开府仪同三司,陇右十二州节度使(陇右分广义和狭义,狭义至黄河,广义包含河西之地以及伊州西州,称陇右十八州),节制诸军……赐天子剑……”。 躬身接过诏命和剑交给小玖,老裴又亲自端着兵符印信上前,最后再授牙旗帅旗,还有各种仪仗。待全部交接完毕,李昂率众臣排好队行礼,拜托大将为国征战。 “大将军辛苦!”。 烦了受礼,“必破贼寇!”。 而后转身面向众将士,随着杨绛一个手势,礼部官员马上在各处指挥,将士们齐声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四周百姓也跟着齐声高呼,声震天地,远处观礼的诸国使臣一个个面露惶恐,他们知道,那个大唐又回来了。 后边是宰杀三牲血祭牙旗金鼓,然后便是把肉分给将士们,再然后便可以出发,到那时仪式才算完成,在此过程中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一点都不能错,错了便是不吉利。 表弟早派了人叫他过去,烦了也没耐性在这站到正午,给陈光洽使个眼色让他顶着,趁着台上忙碌,偷偷溜到后边快步去往皇宫,老裴等人知道他去跟皇帝告别,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进到紫宸殿后殿,表弟招呼道:“哥,来,坐下歇歇”。 烦了一身铁甲,坐在锦凳上,忍不住抱怨道:“搞得场面太大,耗费许多钱粮”。 表弟道:“诸相一力坚持,我也只得答应”。 烦了无奈点头,搞这种仪式也不能说全无用处,许多士卒百姓都信这个,也行吧,搞个排场换个心安。 表弟道:“哥,无论战事如何,尽量回来过年”。 “嗯”,烦了答应一声,说道:“嘱咐好裴相他们,选好民政官,收复一地,接收一地,稳住一地”。 表弟皱眉道:“哥,你是陇右节度,这事儿该你……”。 烦了摇摇头道:“我这节度只做虚衔,民政官需吏部正式任命,还有开府仪同三司,以后也只能做虚衔”。 他刚任命的官职中有陇右节度,大唐用了很多年才平定藩镇,不能再出现节度使这种怪物,所以从一开始他也没想要这个权力,此战是大唐中兴后的第一战,他得开个好头,以后才能成为定制。 还有那个开府仪同三司。开府便是开府建牙,就是给予某个重臣招揽幕僚,开办政府机构以及招兵买马的权力,跟节度使类似,烦了坚持让朝廷为他选派文吏,也是与节度使同样的道理。 “表弟,藩镇之乱不远,可以鼓励军功,给武人诸多好处,但不能过于放纵,否则早晚还会有下一个安史”。 表弟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道:“此乃谋国之言,只是委屈兄长”。 烦了摆摆手道:“小事不值一提,表弟,陇右诸州唐民稀缺,此非幸事,朝廷宜早些谋划,迁别处赤贫民户充实,”。 表弟道:“裴相亦提及此事”。 陇右被吐蕃祸害这么多年,唐民户口大减,想长治久安,迁民是必须的,只有足够比例的人口才能贡献赋税,维持稳定。 说了些国事,表弟又叫道:“哥”。 “嗯?”。 “你如今非比常人,不能过于俭朴,我给你准备了些奴婢乐姬,你带上”。 大唐喜欢奢侈排场,大人物更要有大排场,过于俭朴会被人嘲笑为傻子和吝啬鬼。按烦了如今的地位,出入带上千八百的奴婢才算正常,若带个三五百,则可归类于不喜排场轻车简从那种。 像他现在这样几十个侍卫出入,前后没有旗牌和仪仗,家里没有百八十的歌舞伎,没有十几二十个小妾,都不能算吝啬,而是神经病。 赐给出征大将奴婢乐姬是皇帝的正常操作,代表着皇家对臣子的关心爱护。烦了也知道自己的一些行为与大唐重臣格格不入,可他实在不想带着一大群女人出现在军营里,直接拒绝道:“有人服侍我起居,奴婢就不用了”。 “哥”,表弟严肃道:“你是大唐太师,过于节俭会失了体面,为外邦耻笑”。 第9章陇右之战(二) 出征大典用掉半天时间,出城后一路向西,这支人马有神策禁军五千,安西军三千余,一千多随军健儿,贴身侍卫二百,另外还有百十个中军书吏和他们的随从奴婢,再加少量辅兵,工匠和罪囚奴婢,总人数超过一万两千,浩浩荡荡的队列拉出五六里长。 大唐对军队出征的安排经验丰富,第一处营地便设在城西二十多里,按烦了本意,这段路平坦宽阔,又有沿途准备食宿,日程六十里很轻松,可老裴等人坚决不干,所设行营没有一处超过四十里。 出征第一天,士卒脚程飞快,申时初便抵达行营,各营一片忙碌。烦了只要在军中,巡营便是每天必做,军中无小事,亲自下去才能发现并解决隐患,另外还有震慑效果,他只要巡营,下边的将校便不敢懈怠乱来。 别的营还好,就那百十个文吏,少的带了两个,多的带了十几个奴婢,再加上车驾牲口,又没有行军经验,安排的乱糟糟一片。 朝中有六部,州县有六曹和六房,军中文吏也是必不可少,军队规模越大,所需文吏便越多,比如管理军中兵册,将校士卒的军功过失,伤病殉国之人的后事,管理分发粮草军辎,各军传回的情报以及与朝中文书往来等工作,都需要专业人员管理。 看他眉头微皱,跟在旁边的老钱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老臣钱徽出身官宦之家,贞元年间进士及第,从地方州县到朝中言官,各部,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等,仕途很杂,人品正直,为官清廉,尤其爱民著称,在民间官声极佳,乃是有名的能臣,出任烦了副手也算众望所归。 老先生入仕以来没犯过大错,唯有一次丢丑是征淮西时,因战事绵延不利,财赋窘困,百姓受苦,他与萧俛等人极力主张退兵,是主和派的领袖人物,结果先帝决意用兵,把他和一众主和派给贬出了京城,淄青之战后又召回京城。 客观的说,主和未必就是怯战,当初淮西之战打成那个鬼样子,心疼百姓财赋不能说错处。老李也知道他一片忠心,在战事平息后便将他召了回来,依旧委以重任。 值得一提的是,在得知烦了擒获元济后,老钱第一时间上表恭贺,等淄青平定,又连上三道贺表,对烦了和安西军极尽夸赞,两人从未有私交,但他对烦了颇为敬重,另外还有一层关系,他与老白是至交好友,交情不浅。 第10章陇右之战(三) 轻骑带着军令奔赴各地,五千禁军听令先行,烦了率领安西军和一堆文吏工匠慢慢走,按他的计算,等走到大震关营地,各路兵马也做好了出击准备,正好一点不耽误。 军中事大多交给陈光洽,他与老钱悠哉结伴,老头儿正直却不迂腐,历任各地见识广博,加上文采出众,又有老白的关系,两人一见如故。 二月十九,今晚要停驻的营地在马嵬驿,老头儿突然来了兴致,邀请烦了去贵妃陵祭奠游玩,烦了本没什么兴致,无奈老头儿一再坚持,遂与之同往。 轻骑急行,近午时已至马嵬驿,老钱让人买了些祭品酒食,而后去往马嵬坡,很快找到了小巧的贵妃陵,老钱以臣子礼郑重祭奠一番,而后感慨问道:“大帅以为,贵妃功过,如何评说?”。 看着那座小小的封土堆,烦了摇摇头,“她没什么功过,上位玩物尔”。 玉环小姐姐长得好,跳舞音乐都是顶级,诗写的也不差。十七岁嫁给寿王李琩,两口子本来过得挺好,却被比她大三十四岁的公公看中抢了去,又得厚宠做了贵妃。(厚宠非专宠,李隆基从未停止搜罗漂亮妹子) 都说玄宗皇帝宠爱她,或许吧,杨家也确实因此盛极,后安史乱起,潼关兵败,长安失守已成定局,皇帝跑路去四川,走到这里三军哗变,一代美人香消玉殒,终年三十八岁。(有自缢说,被缢说,吞金说,死于乱军说,假死说,还有的说跑去了小鬼子那里,个人认为自缢或者被勒死更贴合实际。) 后人评此事,常冠以爱情悲剧之名,可这事的本质就是老皇帝偶然发现一个漂亮的宠物,抢过来玩了十来年,遇到危险的时候又丢掉,对于杨玉环来说倒是够悲剧,两人感情或许也有一些,要说多真挚就是扯淡了。 老钱问烦了贵妃功过,说白了就是为尊者讳的甩锅逻辑,皇帝永远没错,都是被奸臣和后宫坑了。 烦了偏不顺着他,玄宗就是个坑货,就是他把大唐玩坏的,这口锅他永远甩不掉。 老钱没有反驳,话锋一转又问道:“听闻文安大长公主……与大帅有渊源? 烦了心下一黯,看着面前的贵妃墓,又想起那个倔强的十七公主,点点头道:“虽无许多渊源,确是因我而死”。 老钱不依不饶,疑惑问道:“下官深知大帅品性,何以致公主身死?”。 烦了摇摇头,那倔强女子已经死了,不能再提起她要主动为奴为婢的事,“公主无错,不说也罢”。 老钱却道:“下官听闻,是十七公主倾慕大帅,大帅坚辞不纳,乃至其……”。 烦了皱眉看着他,一个正直老臣,却没完没了的打听这种事,很是反常。 老钱还在自顾自的道:“大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引以为戒”。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一句话正戳中烦了痛处,先有苏曼后有文安公主,两人的死他都脱不开干系,点点头道:“是啊,是该引以为戒”。 天已午时,二人去到陵外松林,奴仆摆下吃食酒水,二人在松下对饮,松涛阵阵,别有雅趣。 老钱屏退左右,说道:“下官敬佩大帅,但有一言,不吐不快”。 烦了道:“我敬蔚章兄德行,有何指教,但请直言”。 老钱道:“大帅可知,乐天因何屡次规劝大帅纳妾养伎?”。 烦了摇摇头,“为何?”。 老钱低声道:“大帅乃当世人杰,文韬武略冠于当世,既不贪官职,不喜财色,所图者何?”。 烦了正色道:“所图者,大唐兴盛,收复故土尔”。 老钱摇摇头道:“大帅,这话恐怕不足以服众……”。 烦了这么多年的追求就是大唐兴盛,收复安西,却被当成了假大空的套话,只能闭口不言。 老钱悠悠道:大帅年方而立,却已位极人臣,上下赞誉,既不贪官爵财色,是否所图者大?”。 烦了眉毛一扬,“蔚章兄何以出此诛心之言?我何曾有过半分反意?”。 老钱道:“大帅外掌强将雄兵,内有宰辅为援,上有内宦耳目,下有部曲奔走,有无反意却只有大帅自己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烦了不得不反驳了,“蔚章兄,我志不在朝堂,在于安西”。 老钱笑道:“去不去安西,都在大帅一句话,大帅若说不去,谁能奈何?”。 这话烦了确实无可辩驳,索性道:“蔚章兄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老钱低声道:“指教不敢,只恐君臣相疑尔,太帅今日之盛,已逼迫太后娘娘亲自入局,可终究盛极必衰,大帅若无反意,当尽早自污……”。 烦了点点头,轻叹一口气。老钱说的不无道理,有意无意间,他的势力和威望已经到了金字塔的顶端,离最高处只差一点点,这也就是表弟,但凡换个别的皇帝,早就对自己动手了。 现在想想,姑妈那一局盘丝洞,未必只有笼络,或许也有让他威望受损的意图。后来她又毫无顾忌的亲自下场,或许也有同样的目的吧。 用力抹了把脸,政治,权谋,国事,抱负,人情,执念,乱七八糟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团乱麻。 老钱道:“大帅,下官有个主意,可暂缓大帅困局”。 “嗯?蔚章兄请讲”。 老钱低声道:“大帅可寻一女子,诈称文安公主,收做侍妾……”。 “文安公主已经死了!”。 “大帅!你说她是,她就是,到时上一道请罪的奏折,便说与公主有私情,以假死脱身,此事对大帅来说不大不小,恰好自污”。 “岂能污人清白……”。 “大帅”,老钱正色道:“你威望已极,若再收复陇右,更如烈火烹油,如何自处?你与文安公主本就有渊源,以此自污,顺理成章,陛下稍事惩处,上下皆可心安”。 烦了道:“公主都下葬了,我再找个人诈称是她,不妥……”。 “大帅,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你说是,陛下也说是,那她就是,谁会管她到底是不是?”。 烦了道:“我上哪找个假公主……”。 话说一半忽然卡住,静静看着老钱,过了一阵才缓缓说道:“老兄,你捡的那个婢女,不会跟文安公主长得相像吧?”。 “这个……”,老钱斟酌道:“下官也没见过公主,年纪倒是差不多”。 说罢起身一挥手,一驾马车来到近前。 老钱边走边道:“大帅,下官还有些小事处理”,说罢不等他做答,急匆匆便去了。 烦了看着马车车帘,犹豫再三,说道:“下来吧,天气不冷”。 一女子掀开车帘下车,身上披着熟悉的披风,到近前屈膝行礼,“郎君安好,奴婢钱氏”。 看着熟悉的面孔,烦了连连点头,“行,你行,你们可真行……”。 第11章陇右之战(四) ”妾仰慕郎君,愿为奴为婢,妾会歌舞,会治羹汤,什么都会做……”。 “可别吹牛了”,烦了打断兴奋过头的文安,“上一个跟我说什么都会做的,走平地都摔跤”。 “是不是叫巧儿?”。 “嗯?你知道的事儿还不少”,烦了坐在树下,示意她也坐,“吃了吗?还有些剩的”。 文安没端着公主的架子,跪坐在地上吃着剩菜,烦了靠着松树,仰头看天。 “太后的主意?”, 文安轻轻点头。 这话都多余问,小老太太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拿捏自己真是手到擒来。 还有老钱,分明是故意带自己来贵妃墓,先以贵妃之死扰乱自己心神,再提及文安让自己愧疚,再绕到为臣之事自污名誉,由浅入深,最后顺势把人推出来。 其实都多余绕这些圈子,就直接把人丢在大路上,烦了也只能捡起来。 文安乖巧的跟着进入中军,又乖巧的坐在榻上,低着头脸色通红,犹如个初嫁的小媳妇儿,她身材样貌都不差,可面对这个陌生的女人,烦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只能先找个借口躲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赶走,她没处去。当婢女使唤,她不是那块料。推给别人,还有苏曼的前车之鉴。 真要糊里糊涂的搂到被窝儿里? 过午时大队人马进入营中,相对于开始时,文吏们营地安置顺畅了许多,学的还是蛮快的。 陈光洽快步走近,“大帅,你看谁来了?”。 烦了往他身后一看,竟是牛鼻子,失声叫道:“你怎么来了? 牛鼻子还是那副鬼样子,全身上下哪都没变,浮尘一甩哼道:“贫道随性自在,想去哪去哪!”。 烦了抓住他道:“好好好,天下你最大,小玖,准备酒菜”。 当初劝过他还俗,他却死活不干,也一直不受约束,爱去哪去哪,愿做什么做什么,他在营里待的腻了出去云游,不想时隔几年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牛鼻子任他拉住,两人去往中军偏帐吃酒,烦了知道,这家伙骨子里是个热血汉子,这是听到西征的消息,不放心自己特意赶来,嘴巴却偏不承认。 多年未见,还真有点想他,陈光洽忙完也赶了来,三人吃酒聊天,好不畅快。 聊到深处,烦了正色道:“牛鼻子,来,给我算一卦”。 他原本不信这玩意儿,可这么多年来,命格总是乱七八糟,好像所有的事都不按预想发展,总会出现各种意外,牛鼻子有两下子,让他给看看,是不是哪里不对。 牛鼻子毫不客气,翻个白眼儿道:“你与道家无缘,算也白算”。 “你这……”,烦了气结,“咱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一声好兄弟让牛鼻子大为感动,以烦了如今的身份地位,还能如此对待自己,确实挑不出一点毛病。 上下打量一眼,轻叹道:”烦了,你都不是个人,让贫道怎么给你算?”。 烦了脸色一滞,点点头道:“吃酒”。 也是,自己本来就是个妖怪,算个鬼的命,爱咋咋地吧。 又吃几碗,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那些远去的人,再想想屋里那个,心情颇为复杂。 陈光洽看出他有点事,忍不住问道:“大帅,前边有消息?”。 烦了摇摇头,眼前这两个也不是外人,便将屋里那位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听完后二人神色十分精彩。 牛鼻子一副幸灾乐祸,悠然的品着酒,陈光洽则低头忍笑。 犹豫再三,烦了低声道:“光洽,有没有合适的人?要老实厚道,心胸宽阔,年纪别差太多,最好有些文采”。 陈光洽苦笑道:“大帅,三十岁的女人,啥都不会,做小妾都没人要,还有那个身份,你竟还提出诸多条件……”。 烦了挠挠头,就文安这情况,确实也不算吸引人,又看向牛鼻子。 牛鼻子怒道:“贫道是出家人!”。 烦了低声道:“老兄,比你年纪小不少呢,长得也好,要不你过去看一眼,没准儿就想通了……”。 牛鼻子起身道:“告辞!”。 烦了忙拉住他,“不看!不看还不行嘛”。 牛鼻子重新坐下,鄙夷道:“你这辈子就败在女人身上”。 “我……”,烦了眨眨眼,竟然无力反驳。 正吃酒,老钱拿着一份公文走了进来,烦了顺手接过,示意他坐。 公文是政事堂发来,打开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巨变,“回鹘没了……”。 裴俨的人终于打探到了有用的消息,回鹘竟然已经没了。 咄罗勿部和阿勿嘀部各引黠戛斯和骨力干参与内乱,漠北杀的天昏地暗,本来回鹘实力足够平乱,可诸部对曷萨特勒心里不服,一个个都想坐山观虎斗保存实力,放任药罗葛部跟他们耗。 到去年深秋,黠戛斯一支偏师在咄罗勿部向导带领下忽然突袭回鹘汗帐,可怜曷萨特勒和回鹘王族被一天之内杀了个干净,回鹘被斩首,瞬间崩盘,黠戛斯人终于得到了复仇的机会,对回鹘诸部大肆杀戮,整个漠北哀嚎遍地。 黠戛斯杀红了眼,草原上各种消息满天飞,回鹘内九部纷纷惶恐跑路,有近半选择投奔大唐,也就是去到三受城的那些人,还有一部分据说去往居延海,想投靠河西的吐蕃人,还有不少选择向西,打算去投奔西州,龟兹和双河州的族人。 各种消息真真假假,裴俨也无从分辨,直到前几天从几个部落头人那里确认了消息,才马上派人回报朝廷。 烦了久久没反应过来,回鹘竟崩盘了。得知漠北内乱,他曾认真分析过,回鹘在漠北草原的本部,杂七杂八加一起至少能组织起二十万骑兵,就算两部反叛加上黠戛斯人和骨力干也只有三万左右人马,按理说没什么大问题。 没想到诸部只顾保存实力,更没想到小小的黠戛斯如此凶悍,竟一战把回鹘斩了首,诸部一盘散沙,只能仓皇逃命。 盛极一时的回鹘四分五裂,漠北草原换了新主人,估计不久的将来,黠戛斯可汗就会派人来请求大唐册封了。 老钱问道:“大帅,回鹘还有机会平定叛乱嘛?”。 烦了摇摇头叹道,“不太可能了”。 回鹘对诸部压榨太狠,早就搞得天怒人怨,而今汗帐被屠,部众如丧家之犬四散溃逃,草原信奉最原始的强者为尊法则,黠戛斯上位已成定局,回鹘连个能服众的领头人都没有,想重新整合已经散落的族人杀回漠北,谈何容易。 按目前的情况,三受城外有几十万人,众多部落很难短时间内形成统一,大唐也无力接收这么多人内附,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待在原地是等死,只能另谋出路,或者等黠戛斯杀够了回去臣服,或者往东投靠契丹人,或者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流浪,或者慢慢消亡。 往河西的部落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吐蕃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河西又向来是诸部纷争之地,一群散乱的部落很可能被吃干抹尽。 往西域去的路最远,反而前景更好一些,阿依姐弟和他们那位叔叔都有一定号召力,而且吐蕃够不到,黠戛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可这仨都不是雄才大略的人物,能收留族人,却也做不到统领回鹘反攻漠北。 不对,黑眼部还在热海,烦了心下一动。 黑眼部是黠戛斯近支,如今黠戛斯与回鹘已结下死仇,阿依姐弟要收留族人,可回鹘人恐怕不会喜欢黑眼部这个盟友,双方若是起了纷争,四家联盟也就到头了。 ”我若在那里就好了,但愿别出什么事……”。 第12章陇右之战(五) 烦了一直在皱眉沉思,陈光洽和牛鼻子先离开,过了一阵老钱也悄然离去,只剩他一个人在出神。 回鹘近年日子不好过,领头人不停的换,高层腐败严重,属部分裂,叛乱不休,他估计回鹘会因内乱元气大伤,却没想到黠戛斯竟然偷家成功,一举把回鹘给干翻了。 漠北草原换了主人,此举必将导致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一个庞然大物倒下,会喂肥一大群小弟,黠戛斯的崛起已成定局,契丹,奚,葛逻禄等部也彻底摆脱回鹘威胁,迎来发展的大好时机,同时势力大涨的还有阿依姐弟和那个墙头草叔叔。云九小说 可与此同时,四家联盟的平衡很可能会被打破,姐弟俩当然是一伙,黑眼部与疏勒诸部关系却更亲密,四家若是开始分裂,都将面临葛逻禄的威胁…… 烦了有些焦虑,他已经很久没有西域的消息,不知道阿依如今怎样,还有骆驼和石狼他们,还有阿热。如果他在那里,安抚住各家没问题,可他却远在关中,只能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 另一件事也让他无奈,黠戛斯侥幸干翻了回鹘,但终究人少力弱立足未稳,消化那么大的地盘更需要时间。 对于大唐来说,这是天赐良机。三受城有近三十万丧家之犬,若能拿出钱粮收拢这些人,能轻松得到一支强大的草原狼骑,以他们配合禁军,打着为回鹘报仇的旗号讨伐漠北,黠戛斯不想被灭族就只能乖乖臣服,到时重设燕然都护府,只在反掌之间…… 可大唐已经将宝压在了陇右,只能眼睁睁看着黠戛斯统一漠北,放弃送上门的大肥肉。 烦了喟然长叹,“早知如此,就不着急布局陇右了,陇右又跑不了……”。 回鹘倒下的太突然,陇右之战已经开始,大唐已经来不及调头,只能按原计划走下去。就在前些日子,他还一力坚持西征,而今看来,若是听老裴的在京中留下部分力量,或许有机会两者兼得。 喃喃说道:“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郎君,该休息了”,文安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 烦了下意识的点点头,歪头看向她,灯光映照下是一张羞红的俏脸。 第13章陇右之战(六) 论政治影响,陇右当然是大唐的第一选择,可回鹘突然暴毙,经略草原的时机实在太好了,北边有几万狼骑和立足未稳的弱小黠戛斯,可惜大唐已经把筹码用光,烦了也只能干着急。 远隔万里的西域更不用说,别说干涉,他连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好在对陇右尚戒心还是有把握的,也行吧,先解决眼前再说。 一路向西出京畿道,每过村镇,皆有大批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场面很是热烈,他们都知道,待收复陇右,凤翔便不会再有边防事,也就能安稳的过日子了。 前方各路兵马皆回报正积蓄粮草,军心可用,贼人士气低落,战力萎靡,一味退守营寨,待出兵必能破贼。 另一个好消息是田布密报,渭州茹布已经大概同意了归附,直待朝廷出兵便会举旗反正。 至于秦州渭州等地则到处都乱糟糟的调兵征粮,看来尚戒心也在竭力备战,准备拼死一搏。烦了无数次计算过他手里的牌,怎么算他都没机会,所以丝毫不担心他耍花样。 二月二十四,行至凤翔,与老钱巡营,军中士气高昂,一个个都在摩拳擦掌的叫嚣,这回要一战干掉尚戒心,一雪七十年国耻。 一千多随军健儿,再三请命要求第一波冲阵,若不能破敌,甘领军法,他们是想多了,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打头炮。 营地帅帐设在驿馆正厅,二人坐定,老钱喜不自禁,低声道:“大帅,胜局已定矣”。 兵精粮足,布局已久,士卒皆有必胜之念,军心可用,更添三分胜算。 烦了哼道:“一个小小的尚戒心,本不值得大唐花费许多钱粮,牛刀杀鸡,若不能胜才是怪事”。 他最开始时觉得老钱这人蛮厚道,经文安之事后印象大坏,这老家伙貌似忠厚,实际花花肠子多的很。 老钱面色微微一尬,干笑道:“大帅,陛下和太后娘娘的交代,下官只能听命,再说大帅也没吃亏……”。 烦了无奈的看着这个老货,摆摆手道:“做你的事去吧,别在这里碍眼”。 老钱留下一个为老不尊的眼神退了出去,文安在里屋探头看了一眼,蹑手蹑脚的走近,甜腻叫了一声,“郎君”。 烦了道:“说过许多遍,不用总躲着”。 理论上军中不能有女人,实际上哪支军队都有,后营有犯妇婢女,文吏有贴身奴婢,主帅带几个侍妾和歌舞伎都是正常操作。 文安比较特殊,以前是公主,眼下是侍妾,在将来烦了以此自污,她或许还要再变回公主,这就有些尴尬,她基本都躲在屋里或者车上,人少的时候再出来放风,很是低调。 经过这些天相处,两人已经很是熟悉,烦了心中对她有些愧疚。不明不白的就睡了,在军中有些事也多有不便,锦衣玉食的公主过这种日子,实在是不太应该。 文安倒是很满意,气色也好了许多,对他更有无尽温柔,“妾这身份终究不便,若过于张扬,会有损郎君名声”。 烦了握住她手道:“没那么多说法,走,带你出去溜达溜达”。 出来中军,小玖等人散于四周护卫,文安低着头跟在身侧,努力扮演着乖巧的小媳妇儿,她已慢慢摸到了烦了的脾气,标准的吃软不吃硬,也难怪太后要极力促成此事。 行到僻静处,低声道:“郎君不必顾及妾的名誉,妾得郎君宠爱,不在意外人评说”。 烦了轻轻点头,收复陇右之后,自己便要向表弟上奏请罪,主动交代与公主的私情,这事儿势必要引起一些舆论,污浊自己名誉。可文安作为未嫁的公主,与外臣有私情,还自甘堕落的跟在军中,名声也就彻底臭了,况且将来她连妾都做不成,只能这样无名无分的混着。 “我已给潇潇去信,她不会为难你的”。 文安点点头,犹豫一下又道:“郎君,是不是该知会月娘子……”,她不担心潇潇,却对月儿有些害怕。 烦了轻笑道:“放心吧,没事”,这顾虑有些多余,月儿拿她也就当个宠物,哪会跟她计较。 夕阳西下,文安抿嘴看看他,又看向远处,山峰叠嶂,草木翠绿,让人心情畅快。 “妾能跟郎君走这一遭,不枉活一回了”。 烦了嗤笑道:“你倒是好打发”。 文安摇摇头,轻声道:“活了三十年,没人拿我当人,郎君特意赶去太液池边,我就知道没看错,与郎君做一日夫妻,胜过十年……”。 “好啦”,烦了打断她道:“总说这些话做甚”。 文安道:“妾这个年岁还能得郎君宠爱,不胜欢喜”。 烦了笑道:“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妾是女儿身,又无韬略文采,只余几分残色,得享恩爱,心满意足。待过个几年,色弛年老,妾就寻个僻静处了结,给郎君只留下好模样……”。小说 “打住,胡说八道什么呢?”,烦了无语,这是什么脑回路,不漂亮了就去死? 小玖拿着几份公文快步走来,“郎君,京里送来的”。 烦了接过打开,第一份是表弟下旨调张克礼回京,就任京畿护军大将军。这倒不意外,京畿空虚,老田年纪也大了,张兄在洛阳这么多年干的不错,调回来也正常。 第二份却是李德裕密奏,回鹘崩乱,诸部零落,大唐该有所动作,以免其众结盟,或为契丹等部所趁……他建议幽州镇暂缓用兵,转而收纳回鹘诸部,并请朝廷应允,安置部分回鹘部落于代北云朔之间,古长城以北…… 看完方略,烦了拍手叫绝,“文饶大才!”。 李德裕的战略眼光绝对顶级,三十万众无论是出现枭雄,还是被契丹吸纳,亦或者归附黠戛斯,对大唐都不是好事。他上表请朝廷应允,幽州镇停止东征营州,转而去全力吸纳这股人马。 沙坨人调去辽西,正好空出了云朔之地,幽州以北还有契丹人腾出的地盘,旭子和李德裕配合,又有河北各镇供应粮草,确实能吞下这三十万人。 “好!好!”,烦了抚掌道,西征调头困难,还有东征的,“文饶他日必为名相!”。 此举最难得之处在于,幽州镇已经做好了经略营州的准备,若能重设安东都护府,自然是青史留名的大功。可李德裕看出收拢回鹘残部的重大意义,毅然决定放弃东征,这份魄力,非常人能及。 等收服这三十万人,幽州镇实力大涨,此长彼消之下,东征更事半功倍,契丹与奚,不足虑也。 二月二十六,过转运司,老牛和元白设宴款待,得知各路粮草辎重转运已经基本完成,等到月末,将超额完成任务。 距大震关营地还有不足百里,军中上下已迫不及待。 二十七日正午,人马正歇脚,忽然接到郝玭与田布急报,茹布忽然断了联络,渭州几乎所有部落都在调动。 烦了无奈长叹,茹布在最后关头仍然放弃了归附,田布白忙活了这么久。 过午时又收到李佑急报,秦原县吐蕃诸部正后撤往秦州方向。当日又有胡子急报,虎跳峡一线的吐蕃兵马正在后撤往秦州收缩。 烦了眉头微皱,尚戒心竟然放弃外围关口,全线收缩。 面临各路围攻,他确实无力应付,适度收缩防线无可厚非,可这么大规模的收缩,都跑回秦州去困守孤城,不是等死嘛。 思索良久,忽然精神一震,“有援兵?”。 第30章河湟之战(五) 八月初八,安西军前锋发动夜袭,河谷东侧重镇湟水城被一战而下,留守的两千仆从没能起到半点迟滞作用,除了少量俘虏被尽数斩杀。 经审问得到一个不意外的消息,论坎力就在鄯城,至于那里有多少人马,俘虏说出了各种奇幻的数目,反正很多就是了。 安西军主力到达湟水城休整,龙支关和沿途营地留下三千人马,这其实是个很危险的数目,好在谷地狭窄,大队兵马无法穿插,如果能穿插,鲁豹也不用拼了老命去绕路南谷。 开战至今没打过恶仗,士卒伤损倒不多,后路留下三千,鲁豹带去三千,其余人马都已来到湟水城大营,林林总总近两万,战兵一万三千余。 “轻骑深入斥候,碰到硬线为止,注意查探小路,谨防贼人绕后”。 陈光洽和胡子去布置,阿墨拿着一摞信件进来,“阿塔,京城来的”。 烦了依次打开。朝廷对于天山回鹘的回应是此前没有女可汗的先例,需要好好商量。太后因与可汗是旧识,特意赐下二品诰命服饰,以示荣宠。 封不封都为难,客客气气拖着也是个办法,可姑妈这操作就比较风骚了,总让人觉得还有别的意思。 老钱和老牛皆保证会竭力供应粮草辎重,还组织了两千多民夫正在赶来。 表弟和老裴的腔调都一样,你这身份不值得跟论坎力计较,逗他玩玩就算了…… 潇潇还是注意身体的老一套,月儿说了分家的事,她正逐步将手下送去秦州,还开始在兰州做准备。 小老太太说的话不少,可惜大多被和谐。 将信件随手推到旁边,文安熟练的分类装好,这些她已做的很熟练。 阿墨道:“阿塔,遮录在外边”。 “叫他进来”。 遮录快步进来,趴在地上擦拭着靴子,“主人”。 烦了道:“遮录,你如今是大唐官员,不该冒这种风险”。 遮录认真的道:“主人,那些贵族头人是恶鬼,祖祖辈辈吞食我们的血肉,我的兄弟姐妹活的还不如牛马牲口,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得去告诉他们”。 看着他坚定的目光,烦了没有再劝,“去吧,去解救你的兄弟姐妹”。 遮录行礼退出,带着几十个手下离开大营,他们怀里揣着干粮,身上没有任何兵器。他们要沿着山脚向西,混进或者被抓进论坎力的仆从军中,告诉更多的奴隶,不要再做牲口,不要与悟能大师为敌。 第33章河湟之战(八) 大唐根本没准备好攻略河湟,吐蕃也没想到会打,可战事还是开始了。安西军从龙支关一步步挪到鄯城平地,跟论坎力率领的不知道多少人马顶在一起,装模作样的磨叽了六七天,八月二十六终于各自上了台。 两个老六都是占不到便宜就觉得吃亏的人,不玩赖浑身难受,可惜眼下都熬不住,也都算计不到对方,只能不情不愿的打一场公平的比赛,公平到中间战场十分平坦,连个像样的土坡都没有。 天刚亮,安西军按序列出营,胡子和朱勇率马军前压,步军马上开始展开布阵,中军四营步军,由阿墨指挥。左路陈光洽率两营步军加一营马军。右路李佑也是同样配置。 吴秀林率两营步军守卫大营,马军主力则由胡子和鲁豹率领。中军后边是辅兵和民夫,负责搬运箭矢,救护伤员,送饭等杂活儿。 烦了在望车上眺望,论坎力也派出了大批骑兵压到中线跟胡子他们纠缠,暗暗腹诽道:“一点便宜都不给占……”。 看步军已近成阵,挥手道:“骑兵撤出”。 令旗挥舞,胡子和朱勇率骑兵分别退往左右两侧,吐蕃骑兵也随之去往两边。 红日初升,布阵鼓止,军阵已成,再看对面,黑压压无边无沿,大营里还在不断往外冒。 两军前列相隔仅有千余步,安西军这边盔明甲亮,对面几乎不见铠甲,人数却不知多了多少倍。 “擂鼓!进兵!”。 “咚咚咚……”,巨大的战鼓缓缓敲响,安西步阵先声夺人,随着鼓点步步向前。按理说兵少该守,烦了偏不,人少才要先争气势。 还一个原因是太阳刚刚升起,己方背对阳光,当然要争先。 整个战阵步步前压,对面一阵肉眼可见的慌乱,烦了嘴角微翘,一群牧民仆从,面对钢铁洪流的压制,心慌是正常反应,就是要你慌。 其实这多少有点不讲武德,人家论坎力还没布完阵呢。 “咚咚咚……”,帅旗仍在向前倾斜,大鼓就不会停止,整个军阵已经压出了近三百步,对面的慌乱加剧,已经有零星的人瘫坐在地,还有人试图逃跑。 烦了喝道:“威!”。 令旗一晃,大鼓随之“咚咚”两声,安西军士卒举械齐呼,“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安西威武!”,地动山摇。 对面整个前排都开始慌乱,安西军距离吐蕃前列只有七百步,仍在步步向前,战靴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行进间仍能保持阵列整齐,铁甲明亮,刀槊锋锐,这是巨大的威慑,牧民哪能受得了这种压迫感。 论坎力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前阵就要崩溃,一旦发生大规模溃败就不用打了。 “呜呜”的号角吹响,催促前阵进攻,督战队大声呵骂,所有怯懦不前者皆在斩首之列,与此同时他们的家人也会变成最低贱的奴隶,这就是吐蕃军法。 眼见对面乱纷纷冲过来,烦了立刻抬手,大鼓随之终止,各营校尉与旅帅齐声大叫,“成阵!坚守!”。 大盾戳到地上扛住,步弓搭箭静待,中军前列却半蹲着一排弩手,后边还站着两排。 没错,就是弩手,打陇右时朝廷专门给调了几千弩手,结果一矢没发,烦了玩了一下,在安西军中留下五百弩手,单成一营,经过操练后摆在步阵前边试试三段击。 各营号箭射出,标记射程,等着敌人靠近,对面的仆从阵型已经完全散乱,绝望的嚎叫着。 烦了眯起眼睛静静看着,前排弩手发射,擘张弩激发,对面前排齐齐扑倒一列,有的甚至穿透人体又射中后边的人。前排退到最后上弦,第二排再发,然后是第三排,往复不停。 每一次发射对面都会摔倒一列,到别的营开始拉弓射箭,弩手对面的仆从已经凹进去了一大块。 “这东西挺好用的”。 易于训练,射程远,穿透力强,能端着延时发射,还能举过头顶甚至躺着发射,缺点是射速缓慢,携带不便。 大唐的士兵与别的朝代不同,战兵除了甲胄还有全套弓箭刀槊,也就是说没有专职弓箭手,所有人都是弓手也都要参与肉搏。 可士兵体力是有极限的,合理分配体能尤为重要,拉弓主要是手臂和背部发力,长槊是手臂加腰部腿部发力,弓手拉弓射箭累了依然有力气肉搏,两者可以兼得。弩却不一样,军弩要全身力气上弦,等射弩没力气,肯定也没法肉搏了。 多面手士兵是所有武将的终极最爱,只有大唐这种极度尚武的王朝才能拥有足够的优秀兵源,别的朝代用弩阵不是弩多无敌,而是不具备大唐的条件,特别是拥有充足的战马,这使得弩在军中的作用被进一步压缩,比例一直不高。 边军大多装备堡寨关城的守军,江淮地区弩手比例最高,是因为那些地方不利于骑兵作战。 (不是别的朝代喜欢弩,是别的朝代不具备大唐这么充足的优秀兵源和战马,能策马冲锋主动进攻,谁愿意缩在城墙和车阵后边被动射弩?) 箭矢一刻都不间断的射出,肆意收割着人命,仆从一路留下尸体,慢慢靠近安西步阵,烦了看向远处,一团团的人正不断逼近,仿佛没有尽头。 论坎力人称铁血名将,一个铁血道尽他的特点,他从来不怕伤亡,只要胜利。 没了力气的弓手换到后列,整个安西步阵在有序运转,当箭矢密度足够大,盾牌并不保险。 弩虽然射速慢,但射击无甲单位威力惊人,三排弩手轮流发射,一排排仆从栽到地上哀嚎,后边的人纷纷避开弩手正前,也使得人群更加拥挤混乱。 吐蕃督战队在后边举刀乱砍,第一波仆从在两面夹击下迅速消融,第二波已经压了上来。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冲到安西军阵前十步,这种屠杀会使进攻方胆寒,也会令防守方心力交瘁。论坎力当然不会等着安西军恢复体力,第三波已经在准备中。几十个逃回去的人被押到阵前,刀光闪过,吐蕃第一波仆从彻底死绝。 安西步阵还在轮换,迫于对面压力,阵线随之缓慢后退,前排箭矢仍在射出,犹如精密高效的射箭机器。 第二波仆从的命运与前边的人类似,只有少数几个人摸到了安西军的大盾,然后是第三波。大部分尸体被踩在脚下,烦了不知道有多少,估计有一两千吧,或许两三千,也或许更多。 人群越来越近,厚重的木盾犹如刺猬,弩手的射速在明显变慢,吐蕃人终于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弩手疲惫的撤到后列,弓手接班。 战场上很吵,各种哭声和叫骂声充斥人的耳膜,战场也很臭,血腥气太浓就会变成臭味,还有许多人是真的屎尿横流,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第34章河湟之战(九) 八月二十六这一天格外漫长,从清晨开始,鄯城平地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一刻都没停止,吐蕃人凭借绝对优势兵力不停的冲击,督战队的刀砍卷了刃,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们刀下。 安西兵凭借严整的军阵和精良的器械死战不退,经过最开始的紧张慌乱后战阵渐渐变得流畅,残刀断矛和破碎的铠甲在阵后堆成了小山。 胡子和朱勇几次率骑兵冲进场中,试图帮步军缓解压力,最终却无功而返,战场实在太挤了,满地的死人和活人,骑兵只能在外围刮掉一层皮,很难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他们请令冲击论坎力中军,却被烦了拒绝。 民夫杂役一趟趟把伤兵或尸体抬进大营,也使那条路变得越来越泥泞。 烦了对这一战的残酷有思想准备,但确实没想到论坎力会这么狠,真的是视人命如草芥,他一度担心安西步阵会顶不住压力,好在士卒比他想象中要坚韧的多。 到午后安西军阵型变薄了一些,仆从的冲击力度也弱了一些,机械的送死和机械的杀戮永不停歇,一直到黄昏,远处终于传来收兵的号角。 人群潮水般退去,阵前也终于露了出来,根本看不到地面,只有满眼的尸体胡乱堆砌,鲜血汇成小溪流入湟水,染红了整条河,断刀残矛杂乱的插在肉里,无数箭羽在风中抖动,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嚎呻吟也在四处飘荡…… 如果有地狱存在,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安西军没有追杀,没去阵前补刀,也没去打扫战场,各营依次收兵回营,大多数人都在沉默着,如同曾经的安西兵那样沉默。 烦了在营里转了一圈,最后去往后营,这里仍然一片忙碌,成片的人躺在地上,佐使文吏记录殉国的士卒名单,记下重伤者的遗言,民夫把死透的人抬走埋掉,郎中们只能尽力救治,大多数人只能听天由命。 他在伤兵中走过,口中不断重复:“做得好!”。 “好样的!”。 “好汉子!”。 伤兵不再呻吟,偶尔有人说一句,“大帅,我捅死许多贼人”。 “是条好汉!”,烦了笑着夸奖。 另一个道:“大帅,俺恐怕不成了”。 “名字和家里记下没?”。 “记下了”。 烦了安慰道:“撑下试试,实在不成就让兄弟送一程,家里我给照料,掉不到地上”。 “中”。 许多士卒来看望或者送他们的兄弟,偶尔会有压抑的哭声,大多数人却能坦然接受命运。 吃了这碗饭,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每个人的籍贯和名字都记去,大帅答应了照料家里,这就是命,害怕也忍着吧,露出怂模样会让兄弟笑话。 烦了看到了文安,她也在安慰伤兵,虽然脸色苍白,却带着笑容,她安慰的效果很好,躺着的士兵都在反过来安慰她。 “大娘子,回去吧,这地方脏”。 文安柔声道:“无妨的,我也帮不上别的忙”。 “咱这辈子能得公主看望,真是值了……”。 烦了没打扰她,扭头去往中军,刚脱去铠甲,阿墨和陈光洽等人走了进来,脸色都有些阴沉。 “说吧,多少”。 “殉国者四百五十,重伤的还有四百二十,轻伤的六百三十,八十多个没找到”。 殉国的就是已经死透的,重伤是将要死透的,轻伤是伤到没法再战的,至于失踪的,大概率埋在外边的尸体堆里,一天减员一千六百。 烦了拿起铠甲箭矢和刀槊耗费数目看了一眼,点点头道:“还好”。 胡子道:“折了两个老兄弟,伤了一个”。 “嗯”。 众将一阵沉默,这才第一天。 烦了道:“回去把人再挑一下,有伤的不要大意,重新组营”。 李佑被投石砸断了胳膊,显得有些狼狈,“大帅,明日……”。 “出战!”。 众将起身,行礼而去,阿墨低下头道:“阿塔,我没做好”。 烦了摇摇头道:“做的不差,多练练就好,去忙吧”。 没做好的不止阿墨,安西军没经历过这么残酷的正面厮杀,自上到下难免慌乱,没办法,学费不交够,练不出真本事。 文安端着饭食进来,“郎君,吃饭吧”。 烦了将她拉到身侧,“害怕吗?”。 文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没去阵前,却也知道了什么是战争,战争就是杀人和被杀,活生生的小伙子出去,被抬着回来,断手断脚,开膛破肚。 “郎君,贼人伤损如何?”。 烦了想想那片看不到地面的尸体,说道:“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连大概数目都不知道,一层层的死尸再不断的踩实,加上一个个隆起的肉堆,谁都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郎君”,文安犹豫一下,低声道:“要不明天就歇一天……”。 烦了摇摇头道:“不行,一定要出战”。 时间不长,小玖进来报,遮录来了。 “主人”。 “你怎么过来的?”。 “小的被捉到后营做了百夫长,论坎力派人掩埋尸体,小的趁夜摸过来的”。 第36章河湟之战(十一) 从八月二十六正式开始,双方站在平地上贴脸硬凿,结果两边都伤亡惨重,明明只要不出战,对方就拿自己没办法,可是都偏要继续出战。 两支军队野战对决,争的就是气势,不敢出战意味着怕了,军心受挫,对面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就不用再打了。 烦了有必胜的信心,安西军上下一心,士卒悍勇,器械精良,军阵娴熟,打一群牧民奴隶肯定没问题,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崩溃了。 论坎力也有必胜的信心,人马比对手多出几十倍,还是以逸待劳,没理由打不赢,明天他们就该垮了。 结果从八月二十六打到九月初一,两个老六都开始怀疑人生,怎么会这样的? 烦了不明白,论坎力怎么会有这么多精锐?仆从奴隶的战斗意志怎么可能会这么强?他们为什么还不崩溃? 没人愿意做炮灰送死,吐蕃这种战法适合一波流推垮对手,一旦被扛住,士气会一落千丈,六天来安西军杀伤估计超过五万,其中包括大量精锐,可他们就是不崩。 傍晚军议,他又问出了那个不想问的问题,“死了多少?”。 阿墨道:“殉国三百,重伤二百二十……”。 烦了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除了第一天时稍显慌乱,儿郎们的表现堪称完美,连日苦战减员超过四千,虽然从后路紧急抽调来一千多人,又从辅兵中补了近千,可士卒体力已经接近极限,病倒的越来越多。 吴秀林道:“大帅,军械消耗太快,后边运不上来,铠甲刀槊还能支撑,箭矢每人剩不足两壶,伤药已尽,民夫劳累,又病倒几十个……”。 李佑道,“不少儿郎带伤上阵,伤口迸裂溃烂,多有伤寒发热者”。 烦了道,“回去挑人,重的别上阵了,留在营里歇着,轻的放到后队,不得已再参战”。 胡子道:“鲁豹进入峡谷前留下了伤兵,回来两个报信的,说走的时候战兵只有两千,兵甲不算齐全”。 烦了道:“无论能不能攻下安人军,南路军此次都立下大功”。 论坎力也派了绕后的精锐,幸亏被鲁豹遇到,也幸亏他当机立断,那支兵马若是真的翻越拉脊山抄到后路,这仗早就没法打了,可歼灭那支兵马后南路军也损失惨重,鲁豹带着两千疲兵,即使能包抄到安人军也会很艰难。 “京里有重要消息吗?”。 文安摇摇头。 烦了巡视众将,面容如铁,沉声道:“明日出战!我就不信,吐蕃人真就打不垮!”。 众将退出,他起身去巡营,文安无声跟在身侧。大营里弥漫着牛羊肉的香气,血腥气,还有死人特殊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熏的人头疼。 士卒纷纷打招呼,“大帅,吃了吗?”。 “大娘子”。 烦了点头示意,文安微笑回应,以前她躲在后宫角落,后来又躲在中军后帐,现在她负责掌管公文与信件往来,不但在营中任意走动,连军议时都有位置。 这是她应得的,她为士卒写家书,包扎伤口,温柔的安慰,从来不会盛气凌人,军中汉子的爱恨最简单直接,大娘子人不孬,该受敬重,谁说她不好洒家就恼谁。 各营挑出明天出战的人,重新组队这事儿已经很纯熟,有的人沉默着发呆,有的围坐说笑,还有的在呼呼大睡。 有的人天生就适合搏命厮杀,安西军折损了不少好汉子,也涌现出一大批没心没肺的亡命徒,好战和倔强刻在唐人的骨子里,发作时会变得十分死心眼儿,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老子就不信打不服你。 痛苦的不止烦了,论坎力更痛苦,于阗,河湟和陇右三地精锐加上几十万仆从,以逸待劳对战一万多安西军,怎么算都是稳赢的局,怎么会这么难打的? 从最开始他就知道安西军精锐,也知道一味逼迫仆从送死会使军心崩溃,所以他尽量公平的分配任务,让嫡系部落,附属部落和手下精锐一起上阵厮杀,可那片战场仿佛深不见底的泥潭,无论填进去多少人都不见成果。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恐惧,绝望,曾经吐蕃人看到大唐军队吓得两腿发软,直到大非川之战后才有了些勇气,在西域面对安西兵的时候,不可一世的武士都低着头不敢请战,如今又是那般模样。 相对于精锐和仆从的损失,军心不稳才是大事,许多部落冒着灭族的位置逃跑,军中流言四起,越来越多的人变得悲观,他们觉得吐蕃已经不再受佛祖眷顾,金刚转世的悟能大师是不可战胜的,他要惩罚的只是贵族,我们不该违逆他的命令…… 论坎力巡视众人,“明日谁做前锋?”。 万夫长和千夫长们都在低着头,没人说话。 论坎力刚要训斥,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待咳完已经气喘吁吁,身心都涌上一股无力感,“大吐蕃没有勇士了吗!”。 第37章河湟之战(十二) 血腥且无聊的厮杀仍在继续,前队仆从死完,身披重甲的武士加入战场,战场中间喊杀声不大,兵器和甲胄盾牌相撞的声音却很嘈杂。 战争能使人很快进步,阿墨敏锐的发现了弩手的用途,不让他们再参与射杀仆从,而是专门用来对付有甲目标,还挑出一些射得准的藏在队列后边,专门射杀对面的军将和身穿虎豹的骁勇武士,弓箭对铁甲很无力,强弩却能轻易洞穿,射死一个百夫长就能使一队人没了指挥,射死一个虎豹就能让一群人胆寒,真的太赚了。 骑兵在侧面外围追逐冲杀,虽然人少却能稳稳占据优势,大唐的骑兵不是部落轻骑能应付的。 烦了一直站在后阵的望车上,眼睛看着战场,心思却走了神。 他发现自己错了,以前只要提起吐蕃,总会想到愚昧,残忍,落后,总是下意识的觉得吐蕃一无是处,事实不是这样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吐蕃立国近两百年,又怎么会一无是处。 吐蕃王朝腐朽不堪,内忧外患,却仍然有一批死忠在竭尽全力维护它,比如论坎力,这家伙是个近乎完美的统帅,忠贞,铁血,敢战,战略战术都没有任何缺点。 “可惜你运气不好,生在日薄西山的吐蕃,注定只能做个悲情英雄”。 论坎力把压箱底的嫡系派上战场,恰好证实了他的无奈,也证明他对仆从的使用已经接近极限,不敢再肆无忌惮的逼迫部落仆从做炮灰。 步阵放弃了弓箭,对付铁甲最有效的办法是强弩和寻找甲缝和裸露的身体部位。脸贴脸的搏杀残酷但并不高效,前排士卒的体力消耗非常快,安西步阵的高效轮换弥补了这一点,虚脱的士兵被同袍拖到身后,四肢着地爬回后阵。 人在某些时刻能做到悍不畏死,但悍不畏死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却不容易,还要同时记住战阵轮转就更难了,安西军也是刚熟悉没几天。 吐蕃武士的勇猛无可挑剔,可惜他们只有勇猛,武艺高强的武士已经累的牌都提不起来,却被同伴死死顶住,只能无力倒下。 阿墨布置的狙击手战术取得了很好的战果,越勇敢的人越会成为他们的目标,而军阵搏杀是勇敢者游戏,少了那些带头的人,整支军队的战力会下降一个等级。 论坎力既然决定了使用嫡系,又怎么会只有一支,又一支武士涌了上来,不知道这是第几支千人队,生力军把盾墙推的一阵摇晃,然后继续脸贴脸搏杀,安西军阵随着轮转慢慢后退。 烦了看着左前方微微皱眉,那个旅的轮转出了问题,退的太快了,被贼人突入后暴露了两侧的同袍,虽然他们极力想推回去,却始终未能成功,缺口有逐渐增大的迹象。 阿墨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只能率领亲兵顶上去,没走出几步却被人拽到了后边,他刚要发怒,却发现是烦了,急道:“阿塔!我来!”。 烦了左手挽牌右手持刀,头也不回的道:“阿墨,跟着我,给小的们打个样儿!”。他变了脸色,小玖等人不敢再阻拦,只能紧紧跟在身后。 他没有选择从正面顶上去,而是从阵后绕到左边,斜着向前冲过去,盾牌举到胸前开始小跑,然后越跑越快,最后猛的一个箭步,狠狠撞到对面的盾墙上,“砰”的一声闷响,一个吐蕃武士的胳膊被撞断。 不知道有多少根长矛刺过来,他被顶的一个趔趄,迅速站稳脚又再次撞过去,弓着腰奋力挤开盾牌,横刀随即捅向一个人的腋窝,而后用力一拧拔出,一股鲜血喷出来,那人只顾哀嚎。 小玖等人没想到他就这么直直撞了进去,齐齐大呼一声奋力挤过去,左丘则在后边连连拉弓,五六步的距离,只射人的面门。 大多数人左牌右刀,右侧是防御弱侧,烦了持牌刚好能挡住大部分攻击,加上他一身精良的铁甲,吐蕃人粗劣的兵器根本奈何不了他。 一小队人奋力向前,将吐蕃阵型冲的一阵混乱,他不理会戳到身上的兵器,只管闷头向前,刀刀不离腋窝肋下,阿墨弓着腰跟在身后,盾牌举在头顶,横刀只剁脚踝,爷俩所过之处一片哀嚎。 安西士卒愕然看着二人率亲兵从眼前冲过,齐齐大怒,大帅亲自上阵,咱们的脸面何在? “咚咚咚……”,是中军大鼓的声音,不过鼓点不对。各营校尉看向鼓车,竟然是公主。 文安脱去一条衣袖,露出半边白生生的肩膀,手持鼓锤奋力敲鼓,眼睛却在关切的盯着阵前。 “大帅在前边!”。 “大帅在前边!”。 不知多少人在大叫,随即整个军阵齐齐一声呼和,“向前!”。 “杀贼!”。 “杀贼!”。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根在阵前的帅旗,各营校尉和旅帅再顾不上什么鼓点,纷纷大叫:“破阵!破阵!”。 军旗前指,前排士卒顶着牌低头向前,身后同袍用胸膛顶住他,举起步槊乱捅。 安西步阵毫无征兆的发起了反冲锋,吐蕃阵列措手不及,竟被一举推散,战阵争雄,不用事事追求合理,不合理的战术未必不是好战术。 烦了就是要打掉吐蕃人最后一分士气,让他们从此听到安西军的名字就胆寒。 宽大的军阵步步向前推进,帅旗在中间最前,吐蕃武士被迅速冲散,论坎力没有让前队撤回,他知道来不及了,也没有派人支援,整条战线已经溃散,再派人去毫无用处。 他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放弃前队,在阵前设置防线,没收到撤退命令的吐蕃武士很快死伤殆尽,安西步阵仍在向前,近处的仆从军哭喊着向后跑,却被一一砍翻在地。 烦了没理会缩成一团的仆从,一直走到那条防线前不足百步,随着他停下脚步,帅旗止步,军阵也停了下来。 看着对面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他指着前边,回头笑道:“还以为多大本事,这就怕了”。 “哈哈哈哈……”,安西阵中一阵大笑。 “大帅威武!”,有人大叫。 “大帅威武!”,整个军阵齐声大呼,对面却鸦雀无声。 烦了向前走出几步举起手臂,军阵随即噤声,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头红发,让所有人看清自己模样。 “坎力!别缩在后边让别人送死!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小玖等人齐声大叫,“坎力!出来!坎力!出来!”。 等了片刻,并无人回应,望车上的人大喊,“退了!贼人后队退了!”。 论坎力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出来搭话是自取其辱,士气已沮,没法再战,只能收兵…… 烦了抬头看看,天刚过正午,这是开战以来论坎力第一次主动退兵,他们终于怂了。 “走!回营吃顿好的,明天再来!”。 “多谢大帅!”,众士卒哈哈大笑,视吐蕃人如无物。 文安手脚发软的从鼓车下来,低声埋怨道:“郎君,吓死我了”。 烦了笑道:“你这鼓敲的乱七八糟,得好好练”。 文安苦笑着跟在身侧。 一路说笑回到中军,直接去往后帐,文安帮他把甲胄脱掉,只见满身淤青,还有许多小伤口在流血。 “郎君……”。 “别叫”,烦了道:“牛鼻子呢?”。 “还在后营”,文安双目含泪。 牛鼻子说是要做烦了的私人医生,可营里这么多伤兵,他哪能忍得住。 “算了,冷水敷一下就好”。 “郎君,疼吗?”。 烦了犹豫道:“那个……文安,以后敲鼓就敲鼓,不要把肩膀头子露出来,那么多人看着……”。 次日,吐蕃人没有出战。 第39章大战之后 烦了不知道洪辩怎么跟遮录接上的头,也不知道吐蕃营地的混战为什么会蔓延失控,一场大规模的混战就这样发生了。 有人被仇恨遮住了双眼,有人想趁乱抢好处,有人想逃命,有人想去找自己的家人,有的就是单纯的想杀人,还有怀着各种各样目的人被迫卷进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整个吐蕃营地就成了修罗场。 他没急于派人去阻止,杀一杀也好,干净。 张议潮和鲁豹安静的等在西边,过去的人有两个选择,投降或者死。 混乱的屠杀整整持续了一天,第二天安西军进场收拾残局,已经掌控大局的遮录率领手下趴在地上迎接悟能大师,十分虔诚。 将所有杂事都甩给阿墨和陈光洽等人,他也暂时闲了下来,开始看积攒的书信,文安说的没错,确实没什么大事,月儿和潇潇的信里有一半在说注意身体,另一半则在说孩子。 姑妈的信有一半应该屏蔽掉,另一半也该屏蔽…… 阿墨统计出了大概数目,安西军殉国三千一百,重伤八百,病倒四百多,轻伤无数。论坎力此战集结了于阗河湟和陇右的精锐近三万,还裹挟了河湟和青海所有的吐蕃,党项,吐谷浑和羌人部落,壮丁没法统计,加上老弱妇孺总数约有七十万,战后还有六成,丁壮死伤三分之二。 烦了不知道安西军直接杀了多少人,估计有五六万吧,也或许六七万,他没犯错,又加上一些运气,然后就赢了。 论坎力也没犯错,只是运气不太好,迟暮的名将和迟暮的王朝总是不太受命运偏爱。 张议潮是天生的英雄,无论战略眼光还是战术选择都无可挑剔,果断起事,迅速南下,智取安人军,挥军东进,收容俘虏,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鲁豹直面自己的恐惧,长途奔袭接近完美,与张议潮双刀合璧更是威力倍增。 洪辩大师虔诚事佛,德高望重,可他终究忘不了自己姓吴,也做不到超脱俗世,面临大事抉择时他还是唐人,先帮张议潮起事,又赶来鼓动部落闹事,他对不起自己的信仰,却对得起自己的祖宗。 第40章再出发 天山回鹘初建,一切还未稳固,也就还有挽回的机会,若是回京,来回加过年至少得四个月,如果表弟身体不好,就得留在京里等他升天,真要拖个一两年下去,阿依要么被人害死,要么就成了真正的回鹘可汗,那可就真要两口子对阵了。 可战事已歇,违抗君命是大忌,小老太太也在眼巴巴的等他回去,这娘俩的面子不能随便卷。 烦了只能急递两封信回京,一封给表弟,详细解释自己用意。一封给姑妈,说了不少腻歪人的话。但愿能管用吧。 此行除了去见阿依,还要顺便布置河西,河湟之战打完,沙州归附,凉州已经陷入战略包围,方圆三千里内没有任何外援。 鲁豹率两千骑兵,陈光洽和婆子率一千步军加一千民夫去往沙州。 主力则由阿墨统领,等老钱率陇右军接班后,陆续退回兰州休整。 如此布置之下,凉州东北有朔方军,东侧会州有老郝,东南兰州是安西军主力,加上西边的沙州兵和安西军一部,论勃珢插翅难飞,等拿下凉州,河西之地便彻底归附,大唐收复所有传统汉地,表弟的明君也就板上钉钉了。 胡子道:“我跟你去一趟吧”。 烦了犹豫片刻,说道:”勇子跟我去吧,你帮阿墨,明年春后给论勃珢找点事做,对了,庆之最后走,等儿郎们养好伤,伤残的先入后营,等将来再安置”。 营里还有不少伤兵,得养到明年了,其实这个世界的伤兵大多都是自生自灭,安西军不能那样,养伤兵不止是让士卒归心,这些人是军中宝贝,即便缺胳膊少腿也是宝贝。 待众将退出,文安道:“郎君,我跟你去”。 烦了道:“你还是去兰州吧,等将来……”。 文安倔强的摇摇头,“郎君,我不要将来”。 烦了温言劝道:“不是不带你去,是天气寒冷,往沙州的山路走不了车驾,太过辛苦”。 “郎君,我能行的”。 烦了知道她的脾气,无奈点头道,“行吧,这一路有你的苦头吃”。 九月二十,正式启程,他与张议潮率亲兵轻骑为前队,鲁豹和朱勇率马军随后,陈光洽率步军民夫带着牛羊辎重垫后。 沿谷地向西还好,两天后从临蕃城转向西北,随之进入祁连山脉,山路崎岖,气温骤降,一行人开始顶着寒风跋涉,山间气候多变,大雪冰雹不时降下,更添艰险。 文安咬牙坚持了三天,第四天开始发热,她低估了祁连山的风雪,也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承受力,夜晚露营,烦了将她抱在怀里烤火。 “郎君,你怎么不说我?”。 “说你什么?”。 “说我自不量力要跟着,如今成了累赘”。 烦了笑道,“我早知道你撑不住”。 一个生长于后宫的公主,哪能理解大自然的威力,能撑住才不正常。 文安蜷缩着闭上眼睛,“便是死在路上我也愿意”。 “嗯”,烦了心如止水。 “郎君”。 “嗯?”。 “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应该会吧”。 “伤心一小会儿便好”。 “嗯”。 文安靠在他怀里,面前的火堆和身后的胸膛都在散发着热量,很舒服。 以前想到死,心底其实是恐惧的,现在她好像不怎么怕了。 不跟来肯定不甘心,来了可能会病,甚至会死,一边是肯定,一边是可能,当然要赌一把,没死便是赚了。 !!!!!!!!!!!!!! 长安城安西大院,月儿和潇潇相对而坐,脸色都有些僵硬,因为她们收到一个坏消息。 云娘疯了,男人和婆婆对她不错,可她总是郁郁寡欢,月儿以为她会抑郁得病,没想到她却疯了,披头散发的跑到街上,见到成年男子就抱住叫二叔。 哥哥以为给她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她就能幸福安稳的过完一生,以为她会慢慢淡忘二叔,他错了,有的事不会淡忘,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刻骨铭心。 沉默许久,潇潇道:“要不……接回来吧,医治一番,或许见到郎君能好些……”。 月儿摇摇头,“我让人看过,医不好了”。 “那怎么办,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郎君早晚都会知道”。 月儿木然道:“一了百了,她不受苦,别人也不用牵挂,都干净”。 “月儿妹妹”,潇潇惊愕看着她,“郎君很疼她……”。 “就是因为疼她才要杀掉!若把她接回来,我哥每次看到她都会伤心难过,你愿意那样?”。 潇潇纠结的摇摇头,“可是……”。 月儿哼道:“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当初去洛阳,你为什么不出面把亲事破掉带她回来?”。 潇潇痛苦的点点头,“是啊,我明知道那丫头心事,也知道郎君的脾气,当初该给那家人一些钱货,带她回来”。 “不说这些”,月儿又道:“我哥没遵从皇帝的诏命,虽然没听到什么风声,咱们也得早做准备,分家要提前,做个样子让皇帝安心,秦州安排差不多了,锐儿和平安先过去,年后与红叶她们一起去兰州,到了安西军地盘就安全了”。 潇潇一愣,月儿竟然要让锐儿和平安离开,“这……郎君说陛下和太后不会的……”。 “我信不过他们”,除了阿墨和烦了,月儿不信任任何人,“都在京里,万一有什么事就是被人一锅端,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潇潇宽慰道:“郎君与他们多年的情义,到不了那一步”。 月儿冷笑道:“老皇帝临终连太后都要赐死,李恒会做出什么事,你敢打包票?”。 潇潇一滞,皱眉摇摇头,郎君威望太高,牵扯太大,加上无敌的安西军,皇帝怎么可能完全放心…… 月儿道:“也不用过于担心,以防万一罢了,我谅他也不敢怎样,真要闹得翻了脸,他李家也不会好过!”。 第41章再出发(二) 自湟水谷地沿山谷向北,遇甘泉水顺流而下(汉代称氏置水,宋代称都乡河,元称党金果勒,既今之党河)一直走便可至沙州(敦煌郡)。 广袤的祁连山脉是块宝地,山顶融雪滋润了四周干涸的土地,山口处寒风凛冽,低洼的河谷中却很小,虽草木枯黄却很是丰茂,各类野物不时出没。 文安把脸贴在郎君背上,贪婪的看着四周景色,不远处的林木间有一只鹿,看她一眼又轻巧的跑开。 身体还是昏沉无力,可她很满足,这趟真是值了。 露营地到了,前队给生好了火堆,烤着羚羊,瓦罐里还煮了蘑菇,沙州人嘴巴笨拙,不太善于表达,但心思很细腻。 烦了将她放到羊皮褥子上,眼皮贴着额头试了试,“嗯,又退了一些,应该没事了”。 文安满脸笑意,用力抿着嘴唇。 烦了拿湿布给她擦拭手脸,忍不住问道:“傻笑什么?”。 文安咬着嘴唇,认真的道:“郎君,幸亏来了,我幸亏来了”。 烦了苦笑不得道:“你个二傻子,能缓过来算你命大,还美上了”。 文安俏皮的笑笑,“你又不懂女儿心事”。 “好好好,我不懂”。 朱勇走近瞥了两人一眼,“腻歪够了就吃饭!”。 看着这个金刚石直男,烦了摇头叹道:“勇子,二娘跟了你,真白做一回女人”。 “你好!害了一个又一个!”。 “我……”,所有老兄弟,或者说所有人里,烦了对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话不投机半句多,哥俩闷头吃喝。 张议潮巡视完走了过来,“大兄,殿下可好些?”。 他原本称呼大帅,烦了说太生分,二人便改为兄弟相称,得知文安身份后对她极为敬重,大唐公主这招牌在京里不值钱,在偏远地区还是很响亮的。 “没什么事”,烦了割下一块肉递过去。 “快了,按这个速度,四天就能出山,再走两天就能到沙州”。 “嗯”。 哥仨边吃边聊,倒也惬意,张议潮说道:“大兄,有个事儿我一直不明白”。 “说”。 “大哥善治胡人,湟水诸部都仰慕你,为何不施展一二?”。 西域人至今仍在传颂悟能大师在疏勒的作为,他对治理诸部确实很有心得,河湟之战后诸部都在盼着他出手,可他什么都没做,连面都没露。 烦了道:“我不能常驻河湟,最好不要插手政务”。 “即使不常驻,也是能做些事的”。 烦了解释道:“贤弟,我若擅下政令,待蔚章至,是沿用还是改动?若是沿用,恐与其谋划不合,若是改动,不止部落劳动,更失朝廷威严,殊为不智。 治理民政需万分谨慎,做长远详尽的谋划,稳步施为,坚持长久,最忌朝令夕改,随性变动,若是一拍脑门儿就乱来,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张议潮立刻想起吐蕃在沙州的一次次政令改动,百姓被折腾的苦不堪言,对吐蕃也更加不满,还真就不如什么都不做,抚掌道:“明白了,兄长高见,正该如此”。 烦了道:“贤弟,你治军天赋颇佳,理政却是短处,将来需扬长避短,不可自误”。 张议潮郑重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对于政务不算擅长,胡乱插手恐怕会适得其反,幸亏还有闫英达和安景旻两个帮手。 “大哥,依你之见,朝中局势如何?”。 烦了摇摇头道:“贤弟,听我一句,无论朝中局势如何你都不要入朝,安稳驻守边关吧,若朝廷有诏,宁愿解甲归田也不要入朝为官”。 他对张议潮深有了解,这个小老弟无论战略战术还是临阵武艺,都是当世的顶尖人物,对大唐忠贞不渝,对兄弟豪爽义气,对穷苦百姓也颇多怜悯,天生的英雄豪杰。 可他理政天赋不高,政治权谋更差,若入朝为官,绝对会被人玩死。 张议潮点点头,“为大唐藩篱,吾愿已足也”。 说一阵闲话,朱勇问道:“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公主?”。 烦了道:“并不知回鹘局势,见机行事吧”。 张议潮道:“以大兄身份,冒然去往恐有不妥,不如召公主来沙州”。 烦了道:“她不会来,我也等不及,还是去一趟吧”。 阿依如今是可汗,哪能随便跑来沙州,再说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太久,还不如直接去一趟,至于安全倒是不用太担心,无论阿依还是回鹘的其他人,都没有理由对自己下手。 二人各去,却见文安包在羊皮被褥里看着他笑。 “还不睡?”。 文安掀起一边道:“郎君快来”。 烦了脱掉外衣钻进去抱住她,试了试体温道:“没事了,等到沙州就能好利索,我去找阿依,你在议潮家等我”。 文安把头埋在他胸口,“郎君,我也想去”。 烦了笑道:“文安,先不说你路上熬不过,便是你能撑住,阿依也不会想见你”。 文安“噗嗤”一笑,“那我就在沙州等着郎君,你把她带回来”。 见她竟没再坚持,烦了好奇道:“这回怎么这么听劝?”。 文安沉默一阵,低声道:“郎君,将来回去安西,我不想住在府中后院”。 “那你想住哪?”。 “除了府里,哪里都行”。 烦了笑道:“你怕月儿?”。 文安低声道:“郎君,我谁都怕”。 烦了点点头,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后宫住了三十年,对各种倾轧是真的怕了。 “我不能为郎君生儿育女,没脸赖郎君许多年,等过些年,我就寻个没人的地方……”。 “闭嘴!”,烦了打断她道:“要么你就乐呵的活着,要么就找个别人嫁,跟着我就别跟个怨妇一样”。 文安轻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还不能生养,哪会有人要我,赖着郎君装个可怜,指望郎君多疼爱罢了”。 烦了轻拍着她的背,叹道:“文安,高高兴兴的活吧,别想的太远,人这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根本没法琢磨”。 十月十五,一行人抵达沙州,看到了迎风招展的大唐王旗,还有挺着腰的大嗓门唐人,再不是四年前的模样。 第42章谁说了算 沙州是个极特殊的地方,安史之后被吐蕃围攻多次,死活就是不降,最后山穷水尽实在守不下去了,跟吐蕃谈好条件才终于陷落,其后几十年吐蕃也想反悔(吐蕃信用真的不怎么样),可沙州人也是真敢拼命,你说话不算数老子就跟你拼。 最后逼的吐蕃把政策一再放宽,始终不能彻底把持军政,即使这样大大小小的叛乱也从未停止。到张议潮剁掉录支登高一呼,阖州立刻响应,一天之间全州易帜,重新姓了唐。小说 这事儿看上去有些玄幻,其实主要有四个原因,第一,此处是中原王朝的西大门,出玉门关和阳关便称西域,历朝历代都是边关重地,战争不断,民风尚武彪悍,从来不怕打仗,狠人比例超高。 第二,因为独特的地域环境总与异族打交道,养成了沙州人极强的民族自豪感,习惯以天朝上国臣民自居,也总是一副在座的各位都是渣渣的脾气,面对中原王朝改朝换代就随大流,面对吐蕃统治从心理上就接受不了。 第三个原因是吐蕃最开始先杀向长安,然后又扭头打河西,从兰州,凉州一直打到沙州,各州的死硬分子和残兵败将也一步步退到这里,导致沙州成了顽固分子的大本营,换句换说就是群众基础太好了。 第四就是吐蕃的无能,干啥啥不行,瞎折腾第一名,沙州唐人比例太高,多有名家大儒,从小就跟孩子讲历朝历代和大唐盛世的故事,连其他族群都看不上吐蕃的低劣手段,更别提唐人了,民间十分看不上吐蕃,反抗情绪一直高涨。 结果就是被吐蕃统治三十八年后,仅仅一封书信,张议潮站出来带头,男人们抄起家伙就把吐蕃人全给剁了,并且仅用了三天便全面恢复唐制,其间阎英达功不可没,他对大唐官制职权以及各种礼仪了解的非常详尽。 烦了一行人到达沙州,张议潮率领上下官员郑重拜见大唐太师,这是沙州归附后首次拜见朝廷上官,意义重大。尔后举行宴会给他接风洗尘,烦了是真不喜欢这类事,可实在没法推脱,只能答应。 上次来还是双河州的程司马,这回再见可大不一样,无论是名震天下的杨大帅还是如雷贯耳的悟能大师,都不能有丝毫马虎,好在大多是老熟人,倒也少了许多客套,烦了特意提及想见一见洪辩大师,却得知他回来后一直在闭关忏悔,不见任何外客,看来是对于自己参与俗事有些内疚。 张老二去河湟后沙州一直按兵没动,东边的瓜州毫无动静(河西五州,自东向西分别是凉,甘,肃,瓜,沙,处祁连山北麓,大漠之南的狭长区域,谓之河西走廊)。 也不知道瓜州的吐蕃人是真瞎还是装瞎,反正对于沙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毫无反应,倒是论勃珢前两天派人来过一趟,装作没事人一样要找录支大都督,被关口的人射死两个,其余人跑回去了。 其实倒不意外,瓜州本来就兵少力弱,沙州兵不去揍他就谢天谢地了,哪敢来胡乱招惹,论勃珢倒是想来,可是面临咄咄逼人的朔方军和会州军,本就压力不小,离沙州又有整整两千里,实在是鞭长莫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等河湟之战的结果,论坎力能不能赢很重要。 沙州兵带回了战利品和此战结果,上下传的沸沸扬扬,瓜州那边肯定知道了,论勃珢也会知道,他若还没蠢到家就得想想自己面临的局势,更不可能跑来沙州了。 吐蕃人没什么动静,天山回鹘倒是有事,前些天西州叶护句罗俾(阿依叔叔)派人送来请柬,大回鹘汗国将在西州举行可汗即位大典,邀请邻居去观礼,日期定在十一月十五。 烦了眉头一皱,不对。 首先是太快了,可汗即位是部落推举,要部落联盟中地位最高的七个人共同拥戴某人,然后举行正式的仪式成为可汗。可即位仪式应该是得到大唐正式册封后的春天举行,即使得不到大唐册封,也该是明年春天才对,这次却赶在冬天。 而且喊出了大回鹘汗国的名号,可能是回鹘人对于复国情绪紧迫,见大唐拖着不册封,索性在冬天举行仪式,可回鹘诸部刚刚安稳下来,阿依也不是那种性格急切高调的人,不该是这样。 还有一个不寻常处,仪式地点在西州,按目前天山回鹘的势力范围,角落中的双河州肯定不适合作为汗帐驻地,按位置来说要进取收复漠北该选庭州,按阿依性格要休养生息,该选龟兹,西州距离庭州仅五百里,整体位置有些偏于东南,而且那里是句罗俾的老巢,阿依得跑好几千里赶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句罗俾这老货不会是想搞鬼吧…… 烦了越想越觉得没底,句罗俾一直随风摇摆,看似人畜无害,可天山回鹘草创,民心未附,这货若是扮猪吃老虎,阿依恐怕要被坑。 当晚便与张议潮商量,“我得去西州”。 “我与兄长同去”。 “不用”,烦了道:“形势不明,在回鹘地盘里人多没用,况且过些天鲁豹就到了,你得准备安置”,鲁豹带来两千骑兵,得提前做许多准备。 张议潮点点头,又问道:“兄长要带多少人马?”。 “带一百亲兵单乘,你帮我找熟悉道路的向导,准备驼队,我要走碛海道”。 “大兄,一百亲兵太少,而且碛海道难行,不如多带人马走沙伊道”。 自沙州去西州有两条路,一条出玉门向北,七百里至伊州,再向西七百余里便至西州,这条路虽然远些,但沿途补给更方便。 还有一条是西玉门关一直向西北行进,穿过大沙漠,补给困难,但要近四百余里。穿过沙漠的难处不仅是人要带着吃喝,战马也要携带草料和水,这大大增加了补给难度,所以烦了只能百骑单乘。 烦了摇摇头道:“不知伊州形势,不敢冒险,就此决定吧”。 张议潮见劝不住,只得答应,驼队要准备,上下刚经赶路也要休息几天,出发的日期便定在十月十八。 “小玖,挑人,挑马,收拾好器械”。 “勇子,你在这等鲁豹,有事听议潮的……”。 朱勇道,“我想小安子”。 烦了劝道:“此行不厮杀,你在这等着吧”。 朱勇怪眼一翻,“别跟我来这套!”。 “你这……”,烦了眼睁睁看他摔门离开,愕然道:“到底谁说了算?”。 第44章西州遗民 世间有许多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多种,有的巧妙,有的笨拙,大多数人都夸赞那些巧妙的方法,其实这事儿并不绝对,简单的方法未必不好。 烦了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太对,他与勇子就像两个极端,熟悉的人都说他心机巧妙,谋略长远。说朱勇蠢笨耿直,从来不会拐弯。可是他就永远是对的吗?勇子的办法就真的不对? 某人想要害人,他会防备,还会想办法让人折服,勇子却会把人一刀砍死,单从结果看,难道勇子的做法不是更简单有效? 路遇巨石拦路,他会想办法绕行,或者攀爬,或者火烧令其碎裂,好像都是好办法。可如果力气够大,拳头够硬,一拳把巨石砸碎岂不更快? 原来办法好不好不只取决于办法本身,还取决于自身与面临难题的实力,所以办法就没有好不好,只在于适合不适合。 在疏勒的时候实力弱,只能用心布置,回到大唐的时候很纷乱,也要努力经营,所以烦了的办法是对的。 如今回鹘瓦解,吐蕃剩下半口气,大唐如日中天。安西军把论坎力几十万人打崩,不再需要费时费力调集十万大军慢慢布置,事实证明勇子的方式更好。 烦了慢慢明白了根源所在,原来是自己在许多方面都错了,确切的说是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 他习惯了虚弱的安西和内乱的大唐,可如今的大唐已经强大了,自己却还在试图以原来的心态去解决问题,这便导致对陇右战略过于拖延,使尚戒心跑回了河湟,若不是阴差阳错出兵,还不知道哪年才能彻底解决论坎力。 身处这个世界,他却坚持另一个世界的观念,所以造成了苏曼等人的悲剧,还有文安,若不是姑妈把她推出来,也会以悲剧收场,若是换成大唐太师的角色,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位置不同,角度不同,实力不同,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应该不同,他转换的太慢了。 再看眼前的事,该选择哪种方式解决阿依与天山回鹘的问题?站在回鹘诸部与阿依的角度,能接受哪种方式?天山南北不只有回鹘人,还有疏勒诸部与黑眼部,他们希望看到哪种结果?西州庭州等地的唐人与土著部落呢? 每个人或者每个人群,都有各自的立场与需求,无论大唐还是安西兵,都不可能放弃安西与北庭故地,那便意味着与回鹘的复国理念是不可调和的对立矛盾。 疏勒诸部当然希望自己回去,黑眼部肯定不想回鹘复国,西州唐人希望重归大唐治下,西域诸部也不会喜欢回鹘,阿依希望与自己在一起,希望族人能安居乐业,至于回鹘诸部,他们也不愿与强盛的大唐为敌,而所谓的复国对于普通牧民和奴隶来说也不是太重要,也就是说回鹘复国的最大动力来源只是少部分贵族而已…… 烦了长舒一口气,轻笑道:“复杂的事情是可以用简单的方式解决的……”。 左丘靠近低声道:“爷,解决谁?是不是那个老头儿?我看他就鬼鬼祟祟”。 烦了轻叹道:“左丘,除了箭法好和傻大胆儿,你总得有点别的长处”。 “什么长处……爷,你就直接说杀谁就行”。 “谁都不杀,歇着去吧”,烦了无力的摆摆手。 一行人已进入沙漠腹地跋涉,波浪般的黄沙无边无际,裸露的黄土被风沙侵蚀成各种形状,天上不见飞鸟,地上寸草不生,各种动物的骸骨倒是随处可见,大风嘶吼,无一刻停歇。 这片沙漠在史书中有好几个名字,沙河,莫贺延碛,大沙海,八百里瀚海等,行人商旅称这条路为道途险远,往来困弊的第一艰辛之地。(当年玄奘自此经过,险些丧命,在其著作中连连后怕) 对于外行人来说进到这里是死定了,可三个老安竟能带着一行人找到泉水补给,据他们说这片沙海中不仅有泉水,还有许多湖泊和季节性小河形成的绿洲,还有几道峡谷,谷中水流潺潺草木丰茂,有成群的野骆驼和野驴等各种动物。听的烦了感叹不已,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比,人力何其渺小。 远处偶尔有沙盗探头探脑的看一眼,又迅速远遁。这些人说是沙盗,其实就是一些溃兵或者部落争斗失败的野人,还有一些做了恶的逃犯,没了活路无奈窜入沙漠,盘踞于一些小绿洲,有什么吃什么,能活多久纯靠运气。 沙漠中最危险的并不是沙盗,而是各种意外,比如毒蛇蝎子,迷路,错过水源,以及大沙暴,有时一场沙暴能刮好几天,商队全军覆没的例子数不胜数。 得益于充分的准备和能干的向导,一路无惊无险,十一月初六,一行人终于走出大沙海,抵达西州蒲昌县。 烦了有些疑惑,走的时候说顺利的话十天就能到,这一路这么顺利却走了十六天,你们是不识数还是带我在沙漠里绕圈子了? 不过他也没追问,还特意嘱咐小玖安排人保护好这几个老家伙,没有他们,这条路是真的不敢走。 离一座高处的烽火堡愈近,几名骑兵冲出,分别用突厥话和大唐话询问来意。 小玖催马上前,神色倨傲的喝道:“大唐太子太师杨公游猎至此!本地属官速来迎奉!闲杂人等退避!”。 烦了其实带着张老二给开的证明,可以用沙州观礼使者的身份,可他改了主意,西州乃是大唐州郡,老子是大唐太师,藏头露尾太过丢人,干脆报出名号,看你回鹘人敢怎样。 几个骑兵不明白什么是太师,不过大唐两个字他们是听懂了,这么大的阵仗也估计不是一般人,交头接耳几句,一人策马去报信,其余人则恭敬的引路。 向导民夫去到后队,众亲兵挺起胸膛满脸傲气,作为大唐顶尖人物之一,来这小小的西州当然用不着畏首畏尾。 正行进间,一个百夫长带人赶来,恭敬的下马行礼,而后带路去往蒲昌县城。 看着这一系列操作,烦了也只能暗自感叹,一不看公文印信,二不管兵甲器械,沙漠中走出一支武装力量就带着往老窝儿走,这心可真是够大的。(当然了,就算他们要检查公文或者收缴器械,烦了也没打算答应。) 其实想想也不难解释,一是大唐威名,一直是诸部爸爸。而是大唐与回鹘的和平期太长,彼此敌意很淡。三是草原部落制度粗糙,许多方面本来就很不严谨,也没法指望他们敢冒犯大唐高官。 途经村落,有人见大唐服饰,大声呼喊而去,不多时村内唐人飞奔而出,皆手捧干粮清水。 族老拄着拐杖,大声呼喊,“大唐天使,朝廷还记得我西州唐人否?”。 烦了催马走近,沉声道:“某非使者,乃大唐太子太师!尔等既自认唐民,因何不跪?”。 族老一愣,小心道:“小人山野之人,不知礼数,敢问大官高姓大名?”。 小玖大声喝道:“我家主人乃大唐太子太师!陇西郡王杨公!单讳一个凡字!尔等失礼!是要讨打不成!”。 “杨大帅!”,人群一阵骚动。 “竟是杨大帅!”。 “是悟能大师……”。 烦了脱去毡帽,巡视众人道:“今日需记得杨某!”。 “大帅……”,人群拜倒,哭嚎震天。 第45章不算计 西州(既西昌州,交河郡),下辖前庭(附郭),柳中,交河,天山,蒲昌五县。汉时车师国高昌壁,和帝三年,班超定西域,为都护,其地汉民多为汉魏戍卒之后,贞观十四年,侯君集灭鞠氏高昌置西州,为安西都护府驻地(高宗显庆三年西迁),贞元七年陷于吐蕃,后为保义可汗所夺,其弟句罗俾为叶护统领至今。 其地处东西之要冲,南北之枢纽,东北至伊州七百三十里,西至焉耆七百二十里,北至庭州五百里,南至楼兰故地一千二百里,东南至沙州千里有余,战略位置佳。 除了地理位置,另一特殊之处在于地沃人多,开元时有一万两千户,五万多口,相较于一千七百多户的伊州,两千二百多户的庭州(均为开元时数据),堪称巨无霸级别。 这里还实行完整唐制,州县乡里,赋税制度等与内地州完全相同。(再往西的安西四镇是军镇加羁縻州,葱岭以西没有常设官吏军镇) 从贞观十四年归于大唐,到贞元七年陷落,西州人在大唐治下过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安宁日子,这实在太久了,所有人都已适应并且愿意继续下去,近年战乱不休,忍受吐蕃和回鹘的轮番欺压,更对大唐念念不忘,唐人百姓得知烦了身份后,所有委屈涌上心头,伏地大哭不止。 虽经多年战乱,唐人依旧有大量唐人村落,人的坚韧真是超出想象。男女不顾寒冷,扶老携幼奔走呼喊,跟在队伍两侧说个不停。 “军爷来族里吃用些,小人婆娘治的好汁水”。 “是王师来了?”。 “当今天子还用元和年号?”。 “太师是要亲自镇守西州?”。 “小的道路熟悉,能干活儿”。 “不想还能见到王师至此”。 烦了率众在回鹘骑兵指引下前进,脸皮一阵阵发烧,百姓如此,身为大唐武人,真是耻辱…… 过午至赤亭镇,此地乃西州东部门户,大唐曾于此设守捉,蒲昌县千夫长带人赶来迎接。 (从回纥立国,官制既有继承于突厥的可汗,叶护,各级贵族,部落头人,部民奴隶,又深受大唐影响,设内外宰相,都督,将军,甚至州郡官员。草原政权没有文明传承底蕴,官制不可避免的粗糙,造成职权不明且很不严谨。) 这千夫长兼领蒲昌县军事民政,从一路见闻看,他哪样都没干好,倒也不奇怪,不经受系统的教育,能管好一地军政的人或许会有,但也绝对是极少数。 不过对于突然出现的大唐太师他还是很恭敬的,热情招呼太师去蒲昌城,还自称山野之人粗陋少礼,已派人急报于叶护云云。 烦了懒得搭理他,只让小玖去应付,身份相差太大,跟他说话都丢份,随后下令在赤亭镇落脚。 千夫长对他的身份丝毫没有怀疑,不光因为随行侍卫,还因为杨大帅的身份足够响亮,不可能有人敢冒充,可他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先安顿住下,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种级别的人物跟自己关系也不大,等上边安排吧。 烦了让亲兵去打探情况,跟勇子洗漱一番后在驿馆闲逛,在角落发现一块石碑,擦拭后才发现刻着一首长诗。 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 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 …… 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 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 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 …… 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 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 …… 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 置酒高馆夕,边城月苍苍。 …… 作者是岑参,落款却是一位过路的官员,他与岑参相熟,要去赴任安西行营判官,临别岑参作诗为其壮行,途经此处有感,录诗刻石为念。(书中提及的火山既火焰山,都护为高仙芝) 给勇子讲解一遍诗句,二人都有些沉默,遥想当年,前辈们何等雄壮豪迈,如今这里悬挂的却是回鹘狼旗…… “你怎么打算?”。 烦了道:“看看再说,总不能失了大唐威严”。 朱勇说道:“西州乃大唐州郡,一帮杂胡盘踞于此,还妄图会盟建国,不可纵容!”。 烦了有些意外的看看他,点点头道:“你说的对”。 来的路上他便想通了,西州乃大唐州郡,自然不能容忍回鹘在此会盟,原因很简单,大唐拥有说不的实力。 所以他此行不为观礼,观礼代表默认对方的所作所为来捧场,实在是过于下贱。 他来这里是为游猎,是大唐太师闲着没事,来自家的地盘打猎游玩来了。 没错,西州是大唐的,不姓回鹘! 傍晚时小玖和亲兵都回来了,带回一些杂七杂八的消息。 西州分为三等人,回鹘人当然是第一等,唐人第二等,其他部落最末,按人口来说唐人最多,具体多少说不清楚,回鹘次之,再就是其他诸部。 句罗俾威望一般,但也不算残暴,有点像软绵绵的老好人,大儿子死在庭州,小儿子多斯逻在焉耆,据说这个小儿子野心勃勃,行事狠辣。 西州和焉耆内部不算安宁,矛盾点除了回鹘人野蛮的霸占好地,还来自信仰冲突,西州是佛教盛行之地,吐蕃占据时也一样,回鹘却信摩尼教,两边天然合不来,句罗俾倒也没强制,一直就这么混着。 至于推举可汗的事,据小玖说就是爷俩促成的,句罗俾已经大度的原谅了庭州诸部,并与他们和解,目前为止没听到阿依和胡特勤姐弟的消息,也不知道到西州没,另外据小道消息,句罗俾还邀请了黑眼部和疏勒诸部前来观礼。 烦了大概算了下,以目前的情况看,阿依的势力无疑最大,可是内部却派系林立,有双河州嫡系,弟弟胡特勤,山北诸部,以及最后来的回鹘残部,到底能不能紧密团结,经得起句罗俾的拉拢,尚且未知。 而句罗俾坐拥西州与焉耆镇,又以大儿子的命换取了庭州诸部的支持,实力不容小觑。 至于黑眼部与疏勒诸部,句罗俾肯定要极力拉拢,若是能拉到这两个外援,阿依姐弟便等于被两面夹击,基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就算明着争不过,句罗俾爷俩还有最后一招可用,在自家地盘,派出心腹一顿乱刀…… 看他皱眉沉思,朱勇忍不住道:“怎么又算计上了?”。 烦了一愣,是啊,老子干嘛来了?怎么又算计上了?跟这帮人算计个球? “呸!吃酒!”。 第46章不速之客 习惯的力量很强大,像烦了这种穷屌丝,中了大奖也会习惯性的看菜单,这让他有些痛苦,只能一遍遍的给自己催眠,老子要霸道,老子要蛮横,老子不讲理…… 为了认真贯彻这一思想,他决定大张旗鼓去往西州,让沿途百姓看看他这个大唐太师,并且一定要跟那个千夫长拧着来,凭什么听你的?你特么算老几? 驼队留在赤亭镇,留下十个亲兵看护,又派左丘带人去西州通知句罗俾,本太师来了。 随后一路向西,宣称只接受唐人乡绅安排的食宿,摆足了大唐太师的谱儿,这倒不是他耍大牌,而是必须得这样,摆的谱儿越大,唐人百姓就越高兴,要的就是天朝上国的威严。 还没等走到蒲昌县,早引来远近轰动,道路两侧站满了唐人百姓,耆老安排族里子弟迎送,不管有活儿没活儿,反正跑前跑后的很热闹。 有个细节值得一提,凡队伍到处,唐人百姓面对其他部族时腰杆子立刻向后拉了十度…… 老百姓不关心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关心的是他来了,他既然来了,就证明西州还是大唐治下,咱们就是天朝子民。 看着他众星捧月般接受蒲昌几大家族恭维宴请,某千夫长却有些迷茫,这到底是谁家地盘? 作为胡人,对大唐敬畏是天生的,作为回鹘千夫长,对大唐太师恭敬也是应该的,况且人家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即使出格自己也管不了,算了,就这么着吧…… 相对于千夫长,句罗俾与多斯逻父子更迷茫,怎么回事? 回鹘崩塌,诸部惶恐,推举重建汗国是大势所趋,对于公主做可汗,多斯逻相当不服气,凭什么让个女人做可汗?大回鹘没有男人了吗? 句罗俾则劝他隐忍,群情汹涌,不能违逆,先这样,将来再说吧。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果使者去到大唐却迟迟没能拿回册封可汗的诏书,反而带回一道诰命诏书。 可汗是大唐皇帝的小弟,诰命是大唐臣子的婆娘,两者天差地别,诸部一时议论纷纷,事情明摆着,大唐好像并不认可公主的汗位,反而认定她是某人婆娘…… 公主跟那人的关系早已人尽皆知,回鹘人一直觉得蛮光彩,那人是天下的顶尖豪杰,公主跟他有一腿不丢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公主眼下要做的是可汗,两人私下里生一堆孩子都没问题,该给的册封得给啊,怎么成了诰命夫人了?阿依没想那么多,乐呵呵的就把诏书给接了。 这就尴尬了…… 还有一件事让所有人不安,大唐愈发强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铁骑四面出击,西边按着吐蕃爆捶,北边没搭理黠戛斯,东边还对营州虎视眈眈,请封可汗的事没了下文,是不是预示着大唐要经略西域?咱们怎么办? 句罗俾叶护抓住时机派出使者,召集诸部来西州会盟,推举可汗即位,大唐不答应,咱们更得快点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有成为整体,将来面对大唐的时候才不是一盘散沙,若是各顾各的,别说大唐,谁都能来踩咱们一脚。 理由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他就是瞄上了可汗的位子,只要做了可汗,不管是率众跑路还是投降大唐,都是大有好处的。 放弃为大儿子报仇,拉拢庭州诸部,再散布言论拉拢别的势力,理由倒是不难找:公主不受大唐认可,而且她跟那位已成了两口子,若是再做可汗,将来还不得把咱们卖了? 跟黑眼部的理由是:只要你们支持我做可汗,我可以当众发誓不与黑眼部动兵,咱们永远做好邻居。 跟疏勒诸部的理由是:我知道你们人多,山间谷地住的挤,只要你们支持我,我就把疏勒的回鹘部落撤回,你们随时都能回家去。 就算所有布置都不成功,还有最后一招。本来进行的蛮顺利,结果那个人却突然来了。 句罗俾已经快五十岁,这个岁数在回鹘人中能称高寿了,收到回报后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直到左丘带人送来了名刺,他终于确认,那个人真的来西州了。 他怎么来了?他来干嘛? 爷俩商量了整整一夜,终究没能商量出个结果,说一千道一万,你能把他怎样?你敢动他?你能承受动他的后果?小说 他不是普通人,他身后是安西军,还有整个大唐,如今的大唐不是几十年前的大唐了,如今的回鹘也已经几十年前的回鹘。 无计可施,先把人接来西州再说吧,问问他到底想干嘛。 多斯逻带人匆匆去往蒲昌县,不快点不行,那人带了百十个亲兵来西州,可他一路招摇,跟那些唐人家族交往太密,再让他这么拉拢下去就不是百十个亲兵的问题了,必须把人接到西州城里看住。 发懵的不止千夫长和句罗俾父子,还有西州城内张家马家等大家族,那位的名字不但不陌生,说如雷贯耳都是轻的,咱们虽是唐人,可心里实在是虚,当初各家联合投靠论坎力,行刺杨日佑老将军,献了铁关城,后来又出人出力帮忙攻打安西,这要是被大帅算起总账…… 不行!不管怎样,先去卖个好,看看情况再说吧。 烦了的出现引发出一系列连锁反应,影响最大的却是阿依等人。 她们已经到西州七天,句罗俾召集诸部首领来共推可汗,安卓说此事恐怕有阴谋,不能亲自去。可阿依认为回鹘诸部总要休养生息,自己可以不做可汗,坐下来商量一下后边的事也很有必要,所以毅然决定前来。 与她一起来的除了安卓还有山北两个头人,弟弟胡特勤,以及黑眼部的副族长,疏勒诸部则派来了楚沅仲。 一行人进到焉耆时还挺好的,到铁关城时却被告知,为了此次会盟不起争斗,每人只带五名随从,众人都有些气愤,句罗俾此举没安好心,阿依却劝他们不要因为小事搞得不愉快,回鹘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进入西州城,句罗俾热情的设宴款待,吃住都相当不错,而后又每天轮流宴请,做出种种承诺。嘴上不说,意思却已经很清楚:推我为可汗,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种有点软禁,有点威胁的商量方式很无耻,但确实有效,阿依势力内部不够团结的弊端开始显现,有人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也正在眼看要被句罗俾各个击破的时候,消息传来,那个人来了。 楚沅仲第一个躺平,“我师父来了,你们商量吧,我回去睡会儿”。疏勒诸部一直在死等大师,这种反应毫不奇怪。 阿依第二个,“等他来了再说吧”。她杨大哥都已经来了,那就交给他吧,反正一直都是这样的。 胡特勤第三个,“我听我姐的”。 黑眼部副族长打个哈欠走了。族长跟大师是好兄弟,再说了,这事儿本来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剩下两个回鹘头人面面相觑,“那就先等等吧”。 烦了知道自己的到来会使各方做出反应,不过他懒得去猜测,老子来找婆娘,你们谁够胆就动我试试。 对了,姑妈给阿依也弄了个二品诰命,岂不是跟潇潇平级? “这小老太太故意的吧……”。 第48章月儿就是他 阿依死死抱住他一句话都不说,任由泪水横流。 闻着她发丝的味道,烦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他不怕句罗俾父子多精明,聪明人做事是有迹可循的,愚蠢的疯子才最可怕。 “走,进屋去,进屋说”,拥着阿依走向屋内。 小仲有些委屈的低声道:“师父……”。 “小仲?”,烦了好奇的打量他一眼,稚嫩的二徒弟已经变成了满脸胡子的壮汉,“你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小说 楚沅仲有些懵,“师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勇子带小仲去吃酒吧,把娃都饿哭了”。 朱勇低声道:“小安子没来……”。 “嗯,明天再说”,烦了哪顾得上什么二徒弟小安子的,拉着阿依一路去到里屋,摘掉帽子脱去她外衣,仔细端详。 四年没见,她还是那样,犹如盛开的雪莲花一般娇润美艳,用力拥在怀里抱住,长舒一口气道:“还是我的阿依……”。 阿依贴在他胸口,低声道:“杨大哥,我没找男人,你有没有找别的女人?”。 “这个……”,烦了干咳一声,说道,“这个事儿……咱们应该改天再聊”。 一对没羞没臊的再也没出屋。 小仲吃着酒不时看向门口,总有些心不在焉,他有很多话想跟师父说,却只能面对朱勇。 不善言辞的勇子格外兴奋,碎嘴子一样问了无数问题,把记忆中的疏勒人依次问了一遍,还问他们这些年过得怎样,有没有吃苦头,有没有被欺负,可惜小仲一心只想着师父,对他反应并不热烈。 马家家主进进出出的殷勤侍奉,力求每个环节都能做到完美,此次太师能住在家中,无疑是一份天大的机缘,马家崛起指日可待。 别的都还好,唯有一件小事不太顺利,太师的名声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恰好家中小妹寡居,颇有颜色,便想献给他做个侍妾或者婢女,借此拉近关系,却被拒绝了。 不过太师也没有完全辜负马家的这份心意,还告诉老马,朱将军家中只有一妻,并无侍妾,可以跟他商量。 老马很满意,朱将军威名赫赫,乃是太师的结拜兄弟兼爱将,给他做个侍妾也是攀上了高枝,可这朱将军只顾跟那胡人吃酒说话,竟对自己数次暗示不做回应…… 第49章不带你们玩 理论上来说,正妻拥有丈夫同等的法律地位,侍妾与婢女则统统属于奴婢,与家里的牲口平级。 而与男人官职品阶所匹配的便是诰命等级,男人是几品官正妻便是几品诰命,这是礼法,不能出错,但偶尔也会出现意外,比如阿依的二品诰命。 烦了不知道姑妈当初是咋想的,楞给阿依封了个二品诰命,他没太当回事,阿依却十分在意,在意到第一时间接了诏书,还把证书和全套服饰都带在身边。 全套打扮起来,问道:“杨大哥,好看不?”。 “好看”,其实阿依穿这个真的一般,主要是相貌和发型不太搭配。 “我是不是你正妻?”。 “是……吧”。 阿依撒娇道:“到底是不是?”。 “呃……”,烦了用力挠头,严谨的大唐礼法出了bug,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论。 好在阿依没有继续追问,拉着他道:“走”。 烦了愕然,“你就穿这身出去?”。 “不能穿吗?”。 “能穿,能穿吧……”。 二品诰命夫人礼服相当华丽,烦了站在旁边就像土包子,众人则愕然看着终于出现的两口子,这两人主打的就是个出人意料。 阿依好奇看着众人,又看向烦了,“杨大哥,不是说……二品诰命的嘛……”。 老马第一个反应过来,二品诰命,一辈子都见不到第二回,“噗通”跪倒喊道:“拜见夫人”, 小玖和左丘等人也反应过来,不管这位跟武娘子谁大,反正是主母一级的,忙跪地行礼,“拜见夫人!”。 朱勇犹豫一下,只能躬身行礼。安卓小仲等人更不敢犹豫,纷纷跪地拜见。 阿依眉开眼笑,连声道:“起来吧,都起来吧”。 烦了抹了把脸,有些无语,“阿依,这衣裳若是脏了可容易洗坏,我觉得还……”。 “哎呀,那我还是换下来”,阿依扭头又跑了回去。 “哥哥”,安卓上前行礼。 烦了扶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好,活着便好”。 众人落座,依次问过故人,小仲和安卓一一做答,双河州的老兄弟病死两个,一个战死于跟葛逻禄的争斗,其余人都还不错。 疏勒人那边浑思族长和张公子已病逝,嘉莫死于难产,其余都还活着,骆驼娶了仇玫儿,初一也另娶了婆娘,石狼娶了阿热的妹妹,十多年来收拢安西城的百姓和零散部落,又新生许多孩子,有两万多口。 “我已派人送了信回去,得知师父回来,必定欢喜”。 阿依换好衣服坐到旁边,笑的满脸幸福,“杨大哥,胡特勤跟你说什么了?”。 “谁是胡……”,烦了忽然想起来,还有个小舅子呢,忙四处打量,“人呢?”。 阿依招呼一个站在旁边的年轻人,“过来!你躲在后面做什么?”。 那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来到近前行礼,“大师……”。 “叫姐夫!”。 “姐……姐夫”。 烦了把他拉到身边,笑道:“坐,自己人不用客套”。 这小舅子老实腼腆,对阿依向来言听计从,与疏勒诸部相处的也不错。 老马吩咐上酒菜,他已决定将宝压在大唐这边,做事十分卖力。 烦了与众人吃了两杯酒,干咳一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众人为之一静,你搂着婆娘连什么日子都给忘了…… 朱勇道:“十一月十三!你还记得咱们来干什么嘛?”。 烦了不满的瞥他一眼,“马家娘子刚刚双十年华,贤淑雅致,姿容瑰丽,不嫌你粗俗,甘愿做你妾室,为何不答应?”。 勇子没想到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这事,好在脸皮够厚,低声道:“这事儿不合适,二娘她……”。 烦了猛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个娘们儿家家的能有什么见识?按到炕沿上狠狠的抽,惯的臭毛病!”。 “我……”,勇子愕然看着他,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烦了哪会放过他,“马老兄,带我兄弟去与令妹说话,都已这个年岁,两情相悦,莫要辜负大好时光”。 “大帅说的是!”,老马拉起懵逼的勇子就走,“朱将军这边请”。 第50章告个别 句罗俾想做土皇帝,他可能认为大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即使来了,回鹘也能有一战之力,即使打不过还能投降,或者干脆带着族人跑路,换个地方继续做土皇帝。 无论他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事实就是回鹘要在西州复国,他知道烦了只带了百十个亲兵,所以有恃无恐。 烦了笑道:“连声招呼都不打,还真是没拿我当回事儿”。 他没再说什么,神色如常的吃喝闲聊,而后穿了披风在外边散步。 天气阴沉,朔风凛冽,透骨的严寒能让人更快冷静下来,他本以为句罗俾会约自己见一面,可以向他晓以利害,告诉他大唐会经略漠北,回鹘人可以回家去,可那个蠢货却选择一条道走到黑。 “小玖,城内有多少人马?城主府防御如何?”。 小玖精神一振,低声道:“爷欲效傅介子,班超旧事?”。 (陈汤斩单于,傅介子刺楼兰王,冯奉世平莎车,班超三十六人定西域,皆大汉之豪杰,扬国威于万里,吾辈不可不知) 烦了夸道:“还知道汉代故事,长进不小,说说看”。 小玖道:“爷,据小的们查探,城内约有兵两千,城主府原本只有百十护卫,如今却有五百之数,贼似有备”。 烦了微微点头,以回鹘实力,养不起太多常备兵力,能有两千已经不错了,句罗俾安排了五百护卫,明显是防了自己一手。 “有人盯着咱们?”。 小玖点点头,“有”。 在与中原王朝打交道的过程中,这些家伙学精了,斩首战术的难度也越来越高。 小玖低声道:“爷,若在城内动手,还需公主相助,否则需往城外”。 汉代时的西域小国,一刀砍死国王其余人就不敢动了,回鹘不一样,立国多年,民风尚武,句罗俾在西州经营多年,手下有一部分死忠,若在城内动手,要依靠阿依的身份控制局面。还一种方式是在即位仪式时动手,城外相对来说容易脱身。 烦了点点头,回到屋内陷入沉思。 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成功几率都不高,风险却很大,句罗俾既然派人监视又多设护卫,明显是有所防备,很难得手,就算能得手也很难控制住局面,阿依前些天还被软禁过,西州回鹘人对她这个公主没有多少敬畏。 至于城外,到时必定人马众多,一击不中脱身或许不难,可堂堂大唐太师,公然搞刺杀,不成再跑路,实在是太过丢人,反而会大涨回鹘士气。 还有一点,无论在城内还是城外,一旦行动失败,自身损失是一回事,马家必定要遭受灭顶之灾,其余唐人家族也会被连累,对将来大不利。 思来想去,最稳妥的选择是不动手,直接带阿依回沙州,任句罗俾玩去,将来再收拾他,可又有些不甘心…… 小玖道:“爷,你与夫人先行一步,我带人试试”。 烦了刚要说话,阿依拿件锦袄走了进来。 “杨大哥,变天了,换上这件厚袄”。 烦了听话的起身换袄,看她认真的给自己扣扣子,伸手抱住她道:“阿依,跟我去沙州!”。 阿依一愣,低声道:“杨大哥,双河州那边……”。 “让安卓管着,最多两年咱们就能回来,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阿依仰头看了他一阵,抿嘴笑笑,清脆的道:“好!”。 烦了道:“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动身,去跟胡特勤告个别吧”。 待她离去,小玖又进来道:“爷,让我试试吧”。 烦了摇摇头道:“希望不大,不如试试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让儿郎们收拾一下,明天启程,派人去告诉句罗俾,我去跟他告个别”。 小玖一愣,疑惑的看着他,“告别?”。 “嗯,去吧”。 时间不长,句罗俾回复,恭候大驾。一点都不意外,这家伙小心的很,死活不离开家。 烦了又找件棉袄穿在里边,套上皮甲,外边再披了厚披风,整个人如同熊猫,“走!”。 小玖等人不知他用意,却也没有违逆,二十侍卫跟随前往。 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气愈冷,街上几无行人,左丘将弓上好弦,满脸心疼(严寒天气对弓体有伤害)。 “爷,为啥去跟他告别?”。 “说了你也不懂,跟着就是,只要他不老实,一箭射死他”。 “明白!”。 时间不长,城主府已遥遥在望,大门附近至少有百十个侍卫,皆顶盔披甲,手持器械,距离越近,皆如临大敌模样,虎视眈眈的看着。 句罗俾父子在大门处等候,他们不想跟大唐翻脸,而烦了能主动来告别,已经意味着己方的大获全胜。 烦了在大街中间下了马,将腰间长刀解下交给小玖,低声道,“退开一些”。 句罗俾也挥手让侍卫退开一点,边走边抱拳迎过来,大声道:“拜见太师,怎敢劳烦太师登门?”。 烦了站在原地拱手回礼,“一时兴起,游猎至西州,本不欲叨扰”。 回鹘侍卫停在十步处,句罗俾来到近前,“久仰太师大名,一直想去拜访,无奈年老体弱,又恐扰了太师雅兴……”。 烦了握住他手腕,满脸笑容道:“无妨,无妨的,某明日启程回沙州,特意来与老兄告个别,将来总能再见”。 得知他要走,句罗俾笑容更盛,他无力阻止自己即可汗位,待在这里更尴尬,只能离开。 “太师请进府去,已备下酒宴……”。 “不进去了,老兄也忙,在此说几句便分别吧”。 句罗俾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自己又何尝放心他?不进正好,遂满脸诚挚的道:“太师勿怪,汗帐遇袭,诸部惶恐,遂行此举,待大典过后,必携重礼入京朝拜陛下……”。 意料之中的说辞,无非就是我继续做大唐小弟,太师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之类。 烦了连连点头道:“老兄放心,我一定向陛下解释……”。 两人手拉手在大街中间交谈,如同多年老友一般亲密,双方侍卫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阵也松懈下来,开始跺脚搓手。 烦了口鼻处已挂了一层冰凌,谈兴丝毫不减,“老兄可听说吐蕃近况?”。 句罗俾穿的不多,早就冻透了,可双手被他抓住也不好硬拽,听他说起吐蕃,打起精神道:“听说过一些,不知其详……”。 “这事儿我可要跟你细说”,烦了认真的道:“打从当年吐蕃占据陇右……”。 这故事可长,从安史之后讲到前些年布局,又讲到河湟之战始末,处处细节,精彩纷呈。 句罗俾随口恭维着,几次想打断,无奈太师谈兴正浓,只顾吹嘘自己的英勇事迹。 好不容易讲完了,句罗俾顾不上震惊吐蕃惨败,脸色青白,嘴唇打着哆嗦,“太……太师……”。 烦了紧紧握住他手腕,“老兄知道如今安西军在何处吗?”。 “何……处?”。 “我与老兄一见如故,实不敢隐瞒,安西军如今兵分两路,一路……”。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第51章走为上 烦了大老远跑来,目的有二,第一是找阿依,第二是阻止回鹘复国。 找阿依没费多少力气,第二条可就难了,这事儿说起来也怪傅介子和班超等大神,当年做的事太过惊世骇俗,傻子都学乖了,哪能不加强戒备。 烦了犹豫再三也没敢效仿古人,虽然他来的路上一个劲给自己打气,打算狠狠强横霸道一把,事到临头却还是怂了。 “老子身份贵重,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婆娘,换个句罗俾太亏,还是算了……”。 他不但没敢阻止回鹘复国,还屁颠屁颠的主动跑去跟人告别,吹了半天牛,还把自己的兵马布置都秃噜一个干净,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回到马家后包在被子里只顾打哆嗦,阿依又是姜汤又是热酒的好一顿忙碌,看他那惨样,忍不住问道:“杨大哥,怎么去道个别冻成这样?”。 “赶紧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阿依忙拿来吃食,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去了半天,饭都没吃?”。 烦了点点头道:“跟咱叔在街上聊的太投机,忘了吃饭”。 “咱叔……”,阿依反应过来,又愕然道:“你俩在大街上聊了两个时辰?你们……”。 烦了边吃边道:“别问东问西了,赶紧上来帮我暖暖身子”。 阿依用力挤下鼻子,脱去外衣钻进被窝抱住他,过了一阵问道:“杨大哥,你说我能有身孕吗?”。 “这事儿看运气,多几次总能有的”。 吃喝一顿,身上也暖和过来,将阿依抱在怀里,“勇子呢?”。 “在四姑娘屋里”。 “啊?”,烦了一愣,“打中午过去一直没出来?”。 阿依捂嘴笑道:“我听丫鬟说动静可是不小”。 烦了眨眨眼,据说四姑娘守寡两年多,勇子近两年一直在军中,这干柴烈火的一步到位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忍不住笑骂道:“这小子,开始还扭捏不去”。 阿依低声埋怨道:“谁跟你似的,等的人心急……”。 烦了脸色一滞,握住她手道:“怪我,当初在双河州就该进你帐篷,后来又该带你私奔,你去了大唐就该把你留下,是我一错再错,白耽误这么多年……”。 “杨大哥,当初我如果钻进你被窝里去,你会不会留在双河州?”。 “呃……或许会吧”。 “其实我也想过,就是不好意思”。 次日清晨,天色尚暗,与安卓和胡特勤小仲依次告别,“快走!互相帮衬着,最多两年我和阿依就回来”。 三人拜别,上马而去。 将阿依包成大熊猫一样塞进车里,嘱咐道:“裹着被子”。 回头看时,勇子正与老马告别,旁边一个女子哭的泪人一般。 “干嘛呢?”。 勇子闷声道:“没事,走了!”。 “哎,等下”,烦了将他拽住,“马姑娘不管了?”。 “没法带……”。 “放屁!”,烦了怒道:“一起走,去阿依车上,死活都看天意!”。 看四姑娘还在发愣,又道:“你走不走?不走可真把你丢下了”。 “哎,走!”,老马连忙催促妹妹,“还不快些!”。 在有的地方,以妻女招待贵客并不罕见,在西域更不常见,睡是一回事,带走可是不一样的。妹妹跟了去,意味着一条没断的纽带,对将来大有好处。 四姑娘这身份能跟大唐将军实属罕见,见太师发话,再顾不得矜持,跑回屋里拎着大包小包装到车上,低头爬上马车。 “走!”,烦了一挥手,车马离开向东。 将老马拉到背风处,掏出一封信道:“老马,你妹子跟了我兄弟,咱们就是自家人,我走后你先避避风头,最多两年我就回来,将来无论谁带兵先到,把这封信给他,可保马家平安,若是在西州待不下去,就拿这封信去沙州”。 老马连忙接过,没想到自己这把投资这么赚,“大帅!小的肝脑……”。 “闭嘴,走了!”。 一行人匆匆向东,待出得城门,烦了吩咐先行去赤亭通知驼队,做好出发准备 勇子靠近道:“到底怎么回事?干嘛着急走?你把句罗俾做掉了?”。 烦了没好气道:“你还顾得上问正事?”。 勇子老脸一红,“那个……等将来,你跟二娘说,我答应过她不纳妾……”。 “呸!说我时的嘴脸呢?”。 勇子耷拉着头,实在没脸顶嘴,“这事儿本来就是你逼的,你得管……”。 烦了不理他,去到车旁问道:“阿依,冷不冷?”。 “杨大哥,还好”。 “你俩挨一起,冷的厉害就说,别硬抗”。 一行匆忙东行,人和马呼出一团团热死,车轮碾过冻硬的地面,发出嚓嚓的声响。 回头看看远去的西州城,烦了伸手把脸上的冰碴抹掉,隐隐为句罗俾叔叔担忧,昨天我穿的那么厚,回到马家半天才缓过来,想想摇摇欲坠的叔丈,穿的不多,又是那个岁数儿,可不要耽误了即位大典。 之所以着急离开,原因很简单,主要是怕叔伯舅子多斯逻误会,他若是以为我故意冻的他爹就麻烦了。 “左丘”。 “爷”。 “带几个人在拐弯那个坑里等着,若有快马往东……”。 “明白!”。 大唐太师心虚跑路,西州城主府内愁云惨淡。 叶护昨天被那人在街上拉住说话,开始时还没有在意,后来都察觉到了不对,可两人手拉手在一起,没有叶护的命令,谁都不敢靠前,再说对面侍卫就离着几步远,若是冒然动作,对面肯定会动手,那可就是玉石俱焚,不但叶护活不成,伤到那个人也会引来大麻烦。 结果两人在风口里硬生生站了两个时辰,待那人离去,紧慢把叶护抬回来就陷入了昏迷,而后高热不退。 摩尼教大法师在诵经,可句罗俾脸色潮红,还在说着胡话,多斯逻面色铁青。 诸部头人面面相觑,“叶护这样,明天的大典怎么办?”。 有人小声道:“别说大典,还能活几天都不一定……”。 “那咱们怎么办?”。 “看看吧,不行就得想法脱身了……”。 句罗俾叶护变成这样,大典是悬了,可还有个多斯逻呢,那家伙一贯心狠手黑,若是有了别的想法,咱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若是让他做了可汗,咱们还有活路吗? 一直到中午,句罗俾叶护终于醒了过来,强撑病体发话:大典照常举行! 第53章断后 烦了估计句罗俾不会太舒服,多斯逻也恐怕不会高兴,他猜不透这两父子会做出何种反应,只能赶紧跑路。 从离开马家他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总是莫名其妙的发慌,这种感觉如此清晰,一定会有事发生,一定会。 大冬天露宿野外很艰苦,好在准备充分,四周不缺燃料,瓦罐里煮了水,树枝穿了食物边烤边吃,倒也别有趣味。 四娘看似腼腆,实则是个爽朗的性子,与阿依已经相熟。 阿依没再坚持做女叶护,她受够了相思之苦,决定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束缚,一心做个幸福的傻丫头。 小玖安排好值夜的人,旁边的兄弟将烤好的干粮递过去。左丘找了块石头,正仔细打磨着箭锋。朱勇也在认真的检查器械,他相信烦了的直觉。 烦了走过去环视众人道:“明天一早启程,小玖带人做前队,勇子带大队,一路急行,不许停歇,留下三十个人跟我断后”。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道:“不妥!”。 这不扯淡嘛,你断后,要有个好歹,安西军上下就全完了。 烦了没有解释,只是面色沉静的道:“就此决定,各自安排吧!”,说罢起身离开。 给巴扎喂了料检查好鞍具,又回到篝火边认真的检查皮甲和器械。 阿依看出不对,挨在旁边低声问道:“杨大哥,怎么了?”。 烦了将投矛依次抽出查看,又重新插回背带,“阿依,明天你随驼队先走”。 “杨大哥……你亲自断后?”。 烦了点点头,“别人我不放心”。 句罗俾冻成那样,以他的身体状况和回鹘的医疗水平,不可能平安无事,可只要没死,他就一定会强撑着举行大典,那便有两种结果,死掉或者重病,重病倒没事,如果真的死掉,多斯逻便可能搞事,这个货智商一般,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他们十四离开西州,至少到这天上午句罗俾还没死,他的死亡时间最早是十四的下午,如果没死,十五大典对他是个很大的考验。 西州距此三百里,骑兵最快也要一天半时间,也就是说,句罗俾只要能活到十五的傍晚,多斯逻想追杀也来不及了。 如果有追兵赶来,驼队被缠住就死定了,没有向导和驼队,他们走不出沙漠,必须有人断后才行,为驼队争取时间,深入沙漠也就安全了。 别人断后烦了不放心,对勇子他更不放心。 西域所有部落的传统,男人做出重要决定后女人要马上闭嘴,哭哭啼啼的哀求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扰乱男人的心神。 阿依也一样,将葡萄干一粒粒喂到他嘴里,“四妹带的,甜不?”。 “甜”,烦了轻轻打磨着横刀。 时间不长,朱勇走了过来道:“我跟我兄弟说几句话”。 阿依无奈起身离开,他一屁股坐下,闷声道:“你啥意思?”。 烦了试了试刀口,“没什么意思,你不能干这活儿”。 “为啥不能干?我武艺比你强”。 “我心眼儿比你多”。 勇子直直看着他,“烦了,有啥话直说”。 烦了将横刀插回鞘内,挖着耳朵里的尘土,说道:“勇子,我有预感,你若是断后,真得死在这儿,还是我来吧”。 “你死在这不是更完蛋,那么多人都指着你呢”。 “你能跟我比?”,烦了嗤笑道:“我是借尸还魂来的,命硬的很”。 朱勇道:“那我跟你一块儿……”。 “别!”,烦了低声道:“勇子,咱哥俩有话不瞒着,我一看到你就心慌的厉害,你高低不能留下,明天一早护着阿依走,越快越好,我去找你们”。 朱勇用力吸一口气,点点头道,“行!听你的!”。 待他离去,阿依又重新坐到身侧,继续一粒粒的喂葡萄干。 将器械放到旁边,烦了笑道:“有话就说吧”。 阿依笑了笑,轻轻摇头。 烦了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拽过皮子盖好,拍着她肩膀道:“阿依,别担心,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嗯”,阿依点点头。 夜深了,篝火渐冷,风吹过树梢土岭如同野兽嚎叫,他却睡得很熟,他已经不慌了。 十一月十七清晨,天色尚暗,一行人已收拾好准备启程,前边的路没法走大车,那驾大车已经变成木料放到骆驼背上。 把阿依包的严严实实放到骆驼上,勇子牵马跟在旁边。 烦了挥手道:“走吧!”。 驼铃响动,阿依回头看他,目光中只有信任和鼓励。 留下的三十二个人,三十个手艺最好的,还有他和左丘。等听不到驼铃声,他搓着手道:“捡些柴生火,暖和暖和”。 篝火生起,众人围坐吃喝,左丘道:“我听九哥说汉朝时有个英雄,带着三十六条好汉纵横西域,咱们也是三十多个”。 众人附和大笑,有个年轻人问道:“爷,贼人会来嘛?”。 “不知道”,烦了笑道:“来就杀一场,不来就算了”。 “不用爷亲自出手,俺们能行”。 “对!俺们能行”。 烦了道:“等太阳出来,一半人去路西坡后等着,等我讯号再动手”。 “中!”。 马鞍甲胄都收拾好,专等那支或许会来的追兵,这块地方有两个小丘陵,大路从中经过,很适合伏击。 太阳出来了,将篝火掩埋好,三十余人静静等在道路两侧背风处,一直等到近晌午,就在他以为自己猜错的时候,高处放哨的人忽然奋力挥手。 “来了!”。 “准备!”,烦了去到高处,眯起眼睛看向西北方,一支骑兵正在赶来,马蹄践踏,尘土飞扬,有五六十骑,应该是前哨。 对面的人打来信号,已经做好准备,左丘等人各自牵马来到坡后,这里距离大路不足百步,正好够战马加速。 众人静静等着,时间不长,马蹄声自风中传来,正越来越近。 回鹘骑兵一如既往的杂乱,五六十骑乱哄哄向前,领头那个背着一杆小旗,战马口鼻喷出股股热气,又被甩在身后。 不足千步。 “上马!”。 众人纷纷踩镫上马,前队马槊,后队弓手。 五百步,“上前!”。 那队骑兵仍在闷头向前,丝毫没察觉到两侧,他们一心追赶驼队,哪能想到这里会有埋伏。 “杀!”,烦了催马便冲了下去,后队紧紧跟随,与此同时,对面的十余骑正策马而下,拦腰冲向回鹘队列。 巴扎奋力奔驰,马鬃迎风飞扬,烦了微微伏身,左臂擎牌,右手紧握投矛。 回鹘骑兵已经乱成一团,有的正勒马转向,有的却在给弓挂弦,还有的在忙乱抽刀。 来不及了,投矛借着马力没入一人胸前,那人拿着没挂好弦的弓摔到马下,手脚抽搐。 巴扎寻个空隙奔驰穿过,横刀拖在一人肩膀割下一条手臂,鲜血喷涌。 惨叫声瞬间大作,烦了眼见一根长矛正迎面刺来,侧身间长矛划过皮甲,横刀伸过去,正从脖颈划过。 左丘没有直冲战团,只是策马在旁边掠过,七八步的距离不远不近,连珠箭发,每箭不空。 厮杀很短暂,这队骑兵连甲都没有,面对突然袭击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后队跑了几个,其余非死即伤。 将几个中箭的拖到旁边审问,剩下的一一补刀,收拢战马。 很快烦了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怜的句叔叔竟然死在了即位大典上,诸部一哄而散,回鹘复国和可汗即位彻底成了笑话。 多斯逻发誓要为父报仇,正亲率骑兵赶来。 第54章搏杀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与人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还大,有的人弄死老子还能接着忽悠儿子,有的人东施效颦,弄死老子后逃命都逃不利索。 烦了不知道那个前辈老六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可怜的句叔叔竟然死在即位大典上,现在好了,总共就两个候选人,一个被拐走,另一个明显不太受大明尊待见,天山回鹘彻底成了一盘散沙。 诸部损失倒是不大,就是来回折腾了一番,句罗俾父子却赔惨了,劳民伤财一无所获,还搭进去一条老命,叔伯舅子多斯逻恼羞成怒,非要找便宜姐夫讨个说法。 烦了有苦难言,他很想跟多斯逻说说,“舅子,我真的冤枉,我跟阿依可是多年的奸……呸,恋情,有证书的啊,我来找自己婆娘难道错了?我跟句叔叔投缘多聊了几句,其余可是什么都没做,他明明就是被勒死的,你找我讨的哪门子说法?”。 其实他也没脸喊冤,这事儿归根结底就是怪他,早把阿依娶回去,哪来这些破事儿。 这个故事说明三个道理,第一,谈恋爱的时候,只要感觉合适就抱住别撒手,磨叽久了容易出意外。 第二,跟老年人打交道要小心,被讹上很麻烦。 第三,摊上个不讲理的小舅子更麻烦。 事已至此,冤不冤的都没用了,顾眼前吧。 弄死一队前哨,斩首五十多级自身无一折损,这战果让众亲兵信心爆棚,刚审完俘虏还没等歇一阵,高处哨兵挥手大喊,“来了!大队!”。 一支骑兵正在七八里外,粗略看去至少超过两百,“撤,向南!”。 不知道舅子派来多少人马,估计不会少,这里已经暴露,被大队包住可就走不了了,只能向南寻找下一个阻击点。 快马向南不远,遇到勇子派回的人,驼队已经进入沙漠,正在加紧赶路,小玖率三十骑在老鹰嘴接应。 烦了大怒,“谁让他接应的?让他快走!不许接应!”。 不确定多斯逻有没有分兵,他若分兵包抄,刚进入沙漠的驼队并不安全,地势平缓无遮无拦,驼队行动又迟缓,只需一支轻骑冲过去把骆驼砍死,这一整队人就只能乖乖退出沙漠跟回鹘人拼命。 传令兵离去,众人刚下马要歇息一下,有人大叫道:“西边过来了!”。 烦了看时,西方正有三四十骑快速靠近,距离仅有三四里远,这个距离对于轻骑来说约等于没有,真是怕什么开什么,舅子真的分兵了。 “真有不怕死的,杀一阵!”。 逃命不怕大队,规模越大行动越迟缓,反而灵活的小股骑兵更讨厌,被咬住很难脱身。 “干!”。 三十多骑排出简易的锋矢阵型,等战马喘匀气息,烦了查看左右,皆面色坚毅,并无慌乱之色,再看另一边,左丘正眉头紧皱。 烦了大为惊奇,这货竟然会是这副表情,忍不住问道:“左丘,琢磨啥呢?”。 左丘犹豫一下,低声道:“爷,我觉得你那事儿干的不厚道”。 “什么事儿?”。 “就句罗俾的事儿呗”。 烦了眨眨眼,我这事儿办的是不太光彩,可也轮不到你来说吧,干咳一声道:“我怎么不厚道?”。 左丘低声道:“夫人的爹娘都没了,就这一个长辈,便是多要些彩礼,你也不该恼了人家,闹成现在这样,以后这亲戚可就没法做了……”。 听他语重心长的劝说,烦了感觉一阵阵恍惚,这是彩礼没谈妥导致的惨案?你这是什么脑回路? 旁边一人插嘴道,“要我说那句罗俾不对,嫁女这事儿得论嫁妆,还能只管要彩礼?”。 “行了行了”,烦了忙打断他,“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为国除贼”。 左丘却不服,“爷,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让人说咱抢亲……”。 “闭嘴!”,烦了催马向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跟着我!”。 巴扎一声长嘶,迎着那队回鹘骑兵便冲了过去。 “驾!”。 左丘等人纷纷催马向前保持队形,对面轻骑丝毫不示弱,同样催马向前,两支马军开始全速冲刺,在旷野中迅速靠近。 不需要叫骂,也不用试探,只有一往无前的冲锋才能证明自己的勇武。回鹘骑兵以悍勇著称,怯懦者会被所有人嘲笑。大唐开国两百年,几乎无年不战,唐人有各种小毛病,但从来不畏惧搏杀。 巴扎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跑的又快又稳,牢牢占据阵锋位置,两侧骑兵完全展开,马蹄轰鸣,齐头并进。 烦了微微俯身,圆盾护住胸前,右手紧握横刀,死死盯着正前方的人。马军相对冲刺没有投射武器的出场机会,几十步只在眨眼之间,根本来不及换武器,与其赌自己的准头和运气,不如用好手里的长槊横刀。 (有说射完箭把弓丢掉的,此论大谬,先不说弓有多贵,丢掉的弓会害死身后同袍的) 骑兵靠的是速度,兵器借着马力才能无坚不摧,站住了硬抡还不如步卒,巴扎虽然老了一点,但短途冲刺依旧绝顶。 烦了将长刀横在身侧,刀刃向前,正是对面那人的肋下。前一眼还距离十几步,眨眼后已至眼前。 一根长矛先捅在圆盾上划开,另一根贴着头盔擦过,横刀顺利划过那人肋下,皮甲如纸般切开,又切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乒乒乓乓的声响杂乱响起,还有闷哼声,人的惨叫与战马的悲鸣混合在一起,耳边无比嘈杂。 马军对冲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无论队形多密集,极少有战马迎头撞到一起,它们很会保护自己。 巴扎一路奋力向前,两个军阵互相交叉而过,烦了眼前的人脸不停变换,他跟每个人都有见面的机会,却也只有一次,擦身而过后便要交给后边的人。 把全身都藏在那面小小的圆盾后边,横刀一路抹过人的身体,脖颈,肋下,胳膊,大腿,至于战果如何,全凭运气。 转瞬之后眼前忽然清亮,双方已透阵而过,冲出几十步勒马调头,中间许多尸体和无主的战马。 顾不上看自己是否受伤,也顾不上数身边还有多少人,横刀再次前指,“跟着我!”。 锋矢阵再次冲锋,对面也再次冲来,烦了大概扫了一眼,还有十二个。 “砰”的一声响,左臂一阵剧痛,不知什么东西撞到圆盾,他顾不上看,咬着牙一刀戳在一人脸上,横着一拽,整个头被切开一半。 没来得及收回刀,又一人已至眼前,顾不得调转胳膊,索性一肘砸在那人脸上,那人一声闷哼,正要抓他的手,一根长槊刺过来,正中胸口…… 嘈杂闪过,眼前再次清亮,烦了喘着粗气调头,这次更好数,对面还有两个,那两人没有继续调头冲杀,直接打马而逃。 “呸!怂包!”。 众人哈哈大笑。 烦了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左右看看,还有二十来个,指着场中道:“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的”。 众人答应一声正要去救助同袍,左丘大叫道:“东边又来一队!”。 烦了眯眼看去,五六十骑正在靠近。 “走!往西!”。 第55章一日三战 多斯逻或许不是一个好首领,却算得上合格的将军,他知道烦了一行只有百十个人,也知道他们要依靠驼队才能穿过沙漠,以小股骑兵分兵包抄的战术十分合理。 连续两场厮杀,歼敌近百,缴获四十多匹战马和一些干粮马料以及箭矢,代价是折损了八个人,另有四个带伤,人困马乏,已很难再打下一场。 若向南撤退,会把追兵都带过去,后果难料,既然刚才那股骑兵从西边来,那边便相对安全,所以烦了下令向西,打乱追兵的部署。 残缺的尸体震慑了追兵,那股骑兵急行而来马力也不充足,他们没敢靠近,只分出人去报信,然后远远的跟在后边。 烦了轻轻活动着左臂,依旧隐隐作痛,估计是伤到了骨头。他没太在意后边那些人,红日西沉,气温在迅速下降,不想冻死在野外,就得早点寻找露营地,搜集燃料,当然了,老天爷很公平,双方都一样。 天色渐暗,追兵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们并不想跟那群疯子换命。烦了刚要下令露营,探路的人回报,“爷,前边五里山坳有个唐人村落”。 众人面色一喜,烦了却道:“你们四个带备马去村里,送给他们十匹,把其余的马好好养着,快去!”。 四个受伤的带马离去,其余人匆忙准备露营地,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一个小坑,一堆篝火就能凑合,趁着最后一丝光亮,好歹找到个小水潭,搜集一些柴草,赶在天完全黑之前安顿下来。 烤火吃着干粮,一边收拾着器械,严寒使皮甲变脆,扛不住几下击打,没有皮匠修理,只能用麻绳勾连捆扎一下凑合着。 “爷,你受伤了!”。 烦了左胸有血迹渗出,摸了一把道:“别瞎嚷嚷,小口子”。 左丘问道:“爷,咱们咋不去那村里?”。 烦了道:“咱们若是过去,那村子还能有活路嘛?让他们几个去养马吧,咱们得靠那些马逃命”。 若是都跑去村子过夜,明天那股追兵便会找过去,战马吃不饱掉膘会很快,只能让受伤的人带备马去养着,他们拖住追兵,过两天再绕回去,靠备马脱身。 撕开一些布将左臂捆紧,轻轻舒一口气,眯着眼睛思索。多斯逻不会轻视自己,会调集能调动的所有骑兵追过来,若没有意外,他已经知道自己这帮人的位置,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追兵包抄到前边去。 自己带走三十个好手,勇子那边要探路还要保护驼队,应付小股人马还可以,若是超过百人就会很危险,还有阿依…… 起身去到高处眺望一眼,东南方向一点亮光隐约可见,回到坑里道,“歇好了没?”。 众人一愣,皆起身笑道:“正要活动一番消食”。 烦了捡起圆牌说道:“留下两个看住火堆和战马,咱们去跟那边的朋友聊聊”。 白天打了两场,第一队战力低弱,第二队明显是精锐,不知道后边那队是什么人,待会儿就知道了。 月光清亮,冷风刺骨,他走在最前,身体寒冷,疲惫又疼痛,心中却无比平静。 “当初刚入军中,我们一帮兄弟摸进吐蕃人大营,我钻进一个草垛里睡着了,那一觉睡得可香,差点误了事……”。 近年他记性已不如从前,可对当年的事却记得很清楚,自己和胡子睡过了头,一帮兄弟逃命,把老白他们给搭了进去。 多年征战,满身伤痕,如今已是安西军的首领,上下几万人依靠他生存,按理该好好珍惜小命才对,可他是安西兵,还能提的动刀,不能做废物。 不知走了多久,渐熄的篝火已在不远处,众人半蹲静待片刻,左丘轻轻摇头,示意没发现哨兵,西域极少发生夜战,回鹘人更没有这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