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后,我回来了》 第 1 章 世间已无人记得曾经的沈丹…… “殿下,天宫又送来了一批新的云锦,是用日出时镀着金光的朝云织就,料子柔软又流光溢彩,很是美丽,正适合做霞帔呢。” “快抬进来,给殿下瞧瞧!” 伴随着这样一句欢喜的声音,一行穿着羽衣轻纱的宫娥鱼贯涌入厅中。 宫娥们手上皆捧着宝匣锦盒,臂间披帛无风自扬,裙摆如花一般向两边散开,露出中间两口裹金漆的红木箱子。 箱子卡扣“哒”一下自动开启,柔和的金光从内流泻出来,当真便犹如云海之上缓升的朝阳,一下将整个厅堂都照亮了。 发髻挽了一半的女郎自银镜前抬起头,看到箱中那一段赤红色的锦缎时,水润的眼眸也不由一亮。 箱内那赤红锦缎蕴含着充沛的日华,金光流转中荡漾出绮丽的华彩,确实比先前见过的料子都适合裁制嫁衣。 贴身宫娥利落地将发髻挽好,将披散在身后的发丝梳顺,询问道:“殿下,要不要披到身上试试?” “好。”镜前女郎站起身,展开手臂,自有人撤开身后软凳,将她身上穿着的外衫褪下,小心地拢起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两名宫娥捧起箱中云锦展开,脚步轻巧地走上前,从后披上她的肩头。 柔顺的长发缓缓披落于赤红云锦之上,乌黑亮泽,如朝阳辉光下蜿蜒流淌的河流,迤逦曳地。 银镜中映照出的女郎周身笼着一重淡淡的日华光晕,削肩细腰,身量纤纤。鲜艳赤红的衣料披在肩上,更衬得她发青如墨,肤白似雪,脸颊上似染着点点碎金。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美,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日华的光晕为睫羽镀上一抹金粉,柔和了狭长的眼尾,削弱了这副眉眼间原有的几分凌厉,让她看上去越发柔婉而昳丽。 殿内响起几声小小的吸气声,这些宫娥平日里便随侍在神女身侧,日日得见这样一副花容月貌,早该习以为常才是,可此时瞧见镜中之人的模样,众人还是不免惊艳。 “这云锦果然很适合殿下,殿下光是这么一搭,便已如此好看了,要是制成嫁衣,再绣上金纹,必定还要美上百倍千倍。” “还得是殿下这样的相貌,才压得住朝云锦,换作旁人,可不敢随便往身上披。” “是了是了,殿下的容颜是比朝阳都还美丽的景色,要是觅公子在这里,见了殿下肯定也会像我们一样失神。” 神女脾气温软,待身边宫娥也亲和,无外人在时,便免去了许多繁文缛节,纵得她们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被宫娥簇拥在中心的女郎一眨不眨地盯着银镜,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几分怔然。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快回过神来,弯眸笑道:“就属你们嘴甜,成天就只知道夸我。” 宫娥们笑盈盈道:“奴婢们说的都是实话。” 殿内宫娥七嘴八舌地夸赞,人多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将新送来的宝匣锦盒一一打开让神女过目,再登记造册收入多宝阁内。 神女坐在梳妆台前,略有些疲乏地托腮瞧着那一个个盒子里装着的奇珍异宝,由着身后宫娥动作轻柔地替她褪下云锦,梳理长发,描画妆容。 殿内的欢言笑语,合着殿外那一株扶桑木上的鸟啼,萦绕过玉砌的雕栏画栋,飞出挺翘的檐角,散入昆仑山上终年不散的云霓中。 沈丹熹自梦中惊醒,倏地睁眼,脑海里明艳的景象飞快褪色,昆仑山巅的琉璃宫瓦,不散的云霓,欢笑和鸟啼都随着她的苏醒而逐渐止息。 此时此刻,她的瞳孔里映照出的是一片昏昧无光的天地,沉黑的天,沉黑的地,连接天地之间的,是大片大片飘洒的黑色灰烬。 漫天的黑色灰烬来自于远处那一座高耸的刑台,一柄擎天巨剑斜插在刑台之上,剑下钉着的是一条九头的魔神。 沈丹熹只在史书中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它曾是古神泓的臣属,因追随泓叛乱,以至天塌地陷,洪水滔天。 当年泓被流放至九幽,追随他的臣属亦因受到天诛而堕落成魔,被封入此间,永世不得超生。 沈丹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受到与这些遭受天诛的堕神一样的惩罚,被关入九幽,万劫不复。 而另一个来路不明的野魂却霸占了她的身躯,顶替了她的身份,成了昆仑山上身份尊贵的神女。 她的神魂虽与肉身分离,五感却并未彻底与身躯断绝,身躯另一端的场景时常会以梦境的形式飘入她的意识里,即便她不想看,也不得不看。 是以,沈丹熹便从那断断续续飘入意识的画面中得知,自己所在的世界,来源竟是一本无聊至极的话本,而她在话本里的角色,是一个身份尊贵却无足轻重的炮灰。 “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 这是那个霸占了她身躯的野魂对她的最终评价。 对方自称为“穿越者”,她随身还带着一个攻略系统,在系统的指示下,要去救赎一个在未来会颠覆三界的大反派,阻止他黑化。 自此之后,沈丹熹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穿越女顶着自己的脸和身份,将“丹熹神女”曾有的骄傲和尊严,全数掷落地上,碾进尘埃里,以卑微到近乎无耻的姿态去接近那个连为她提鞋都不配的贱种魅精,极尽谄媚与讨好。 甚至慷慨地奉献出自己的仙元,抽出孕育出她仙体的山川精华,以山髓为他炼骨,以水精为他洗脉,助他脱离浊骨凡胎。 用如此巨大的代价,就为了叩开他的心门,让他相信爱的存在。 沈丹熹朝夕不倦,寒暑不歇,辛苦修炼千年而来的灵力,因此散尽。 曾经天资卓越的丹熹神女成了一个一步三喘,余生只能活在他人臂弯保护下的废物。 这就是系统和穿越女想要达成的目的——奉献出所能奉献的一切,救赎他,温暖他,为他逆天改命,引他走向正途,登上高位,将所谓的三界安危,维系在一个单薄的“情”字之上。 可笑的是,它和她毫不吝啬奉献出的一切,皆来自于她这个“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的炮灰女配。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 刑台之上,九头的魔神只剩下最后一颗脑袋,即便是这最后一颗脑袋,也已经开始灰飞烟灭。 簌簌的落沙声已经在这片天地间响了很久,久到将周遭的一切都掩埋进了一层厚厚的灰烬下。 地面上隆起有一个个土丘,像一座座死寂的坟茔,其中也包括沈丹熹自己。 沈丹熹很缓慢地动了一下,略微坐起身来,“坟茔”随着她的动作垮塌,覆盖在身上的灰烬抖落,像剥落的陈旧墙皮。 底下露出的袖口是同周遭灰屑一样的暗灰色。 可是,它不应该是这样黯淡的灰色! 它应该同她梦里所见的那样,是红色,金色,黄色,不论是什么颜色,总归是鲜艳明亮的色泽。 她偏爱明艳的颜色,衣裙配饰也多华丽而鲜亮,沈丹熹已经记不清自己初入九幽时,身上的衣裙是什么颜色了,但绝不该是这样破抹布一样的暗灰色。 她伸手抚摸袖口,想起梦中那流光溢彩的云锦,搓揉衣袖的动作逐渐急促,粗暴。 自从被困入这个鬼地方后,她便再也没能见过朝阳,可那个霸占了她的身躯,顶替了她的身份之人,却能将朝阳穿在身上! 为什么?! 凭什么?! 沈丹熹紧咬着唇,沉寂已久的心口,又涌上丝丝缕缕的怨和恨。 她怨恨那个霸占了她身躯的野魂,怨恨没能发现她被夺舍的父君,怨恨一直闭关不出的母神,怨恨每一个毫无所觉地接纳了穿越女的亲朋。 刚入九幽之时,沈丹熹还会不死心地在这一座监狱里游走,去攀爬中间那座高耸的刑台,试图寻找出去的机会。 那时她的心中还燃着希望,希望父母能发现端倪,希望自己终有一天能回到身体里。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心中的希望越来越弱。 穿越女一点一滴的改变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顺理成章,人间百年过去,便已抹消掉了她曾经留下的痕迹。 就算不再刻意模仿她的性格和习惯,就算做出和当初的她大相径庭的举动,也不会有人对穿越女心生怀疑了。 世间已无人记得曾经的沈丹熹是什么模样。 连她自己都被九幽这片死寂的天地同化了,就和身上褪色的衣裙一样,不论如何拍打,如何搓揉,即便将身上的落灰全部掸净,也再找不回原有的颜色来。 沈丹熹心中的怨恨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淹没过她的心海,又很快退去,重归麻木和绝望。 在过去漫长的三万多年里,她哭过,恨过,骂过,熬不下去时,甚至尝试自戕过,比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遗忘,她宁愿灰飞烟灭。 可九幽这样一座惩罚天诛罪灵的地方,可不会叫人轻巧地死去。 唯一的死亡方式,便是熬干寿命,湮灭成灰。 在这样亘古不变、一片死寂的地方,无处宣泄的怨与恨,除了熬煎她的心神外,别无他用。 九幽就是这样可怕的地方。 沈丹熹于煎熬中被迫学乖了,她渐渐停下搓揉袖摆的动作,重新躺回地上,幻想自己是一根朽木,一块石头,一座坟茔。 她已经不再计较自己有罪无罪,只希望能和这里其他的罪灵一样,不听不看不思不想,无知无觉地风化成灰烬,彻底消散了干净。 可这样的愿望对她来说,亦是奢求。 又不知多久过去,那鲜亮的色彩再次闯入她的意识里,撬动她的心绪,强迫她去听去看去思去想,非得提醒她——你不是一根朽木,一块石头,一座坟茔,你曾是昆仑山上尊贵的神女。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彻底遗忘后,沈丹熹便很惧怕再看到另一端的景象,可就算害怕,就算抗拒,她也不得不看,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宽阔明亮的大殿内,鲛灯静燃,柔和的光晕将玉砌雕阑照得里外通透,一座屏风相隔的妆台前,神女正在试妆。 她头上戴了精致华贵的凤冠,两侧缀着细长的珠串,银镜中映照出的面庞上涂抹浓妆,额心点着金色花钿。 上次所见的朝云锦,如今已经被裁制成繁复而隆重的嫁衣穿在她身上,宽而长的霞帔拖曳在地,其上以细密的针脚绣着昆仑山的繁花和瑞兽。 从上次飘入意识的梦境里,沈丹熹就知晓她要成亲了。 那个霸占了她身躯的穿越女,历经磨难,奉献所有,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小贱种的爱,攻略下大反派,将要和他成亲了。 ——用她的身体,用她的身份,举办一场三界来贺的盛大婚礼。 “拜见主君。”殿外传来侍卫的声响,一道沉而稳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内殿的大门被推开,一名身量挺拔,气势威仪的男子从门外跨入。 他身着月白色宽袍广袖,衣上印染的祥云纹泛出浅浅光华,面容祥和,眉目带笑,目光往屏风后望去。 沈薇听到外间声音,忙扶了扶头上沉重的凤冠,从妆台前起身,贴身宫娥动作熟练地将她冠上珠翠,腰间玉饰整理妥当,躬身摆顺她身后曳地的裙尾。 梳妆整齐的待嫁新娘莲步轻移,环佩叮当,仪态万千地从屏风后走出。 她面上含着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态,眼眸含光,满脸惊喜,福身行一礼道:“父君你回来了。” “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我岂有不回来之理?”昆仑山君快走两步上前,伸手将她扶起,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面露欣慰地连道了三声“好”,气息略一凝滞,半晌都没能再说出话来。 昆仑的山圣神君,竟也如凡间嫁女的父亲一样,微红了眼眶。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 沈丹熹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哭喊着扑到父君面前,妄图他能发现自己的存在。 她试过太多次,次次都只会令她伤心欲绝。 神通广大的万山之祖昆仑君,自始至终,都从未怀疑过自己女儿身躯里的灵魂已经被掉了包。 即便现在的她,性情已与当初大不一样。 第 2 章 系统,我离开后,这具身体…… 昆仑山,熹微宫。 昆仑山君沈瑱坐在上首,沈薇亲手为他奉上茶盏,询问道:“父君此去望幽山平怨,可还顺利?” 提到此事,沈瑱眉间隐现愁容,不过片刻就散,道:“还算顺利。” 大喜之日,他也不愿多说这些烦心琐事,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女儿身上,浅饮一口茶,叹气道:“薇薇,你母神在闭关中,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恐怕要错过你的大婚了,你不要怪她。” 沈薇摇头,鬓边明珠轻摇,折射殿内鲛灯莹光,双手合十道:“我只祈望母神能够顺利渡过命劫,平安出关,又岂会怪她?” 沈瑱颔首,眼神中越见欣慰,停顿少许,他又道:“我已向天帝请旨,待你们大婚之后,便正式加封殷无觅为阆风山主,许他代为处理昆仑事务。” 昆仑有三山四水,三山之名分别为阆风、樊桐、玄圃,阆风乃是三山之首,昆仑君下第一人。这么些年,沈瑱确实很用心栽培殷无觅,许他阆风山主之位,便是向世人昭告他的尊贵地位。 沈薇心中早有准备,她散尽修为,将仙元送于殷无觅,便是绝了自己成为昆仑未来之主的机会。父君曾为此恼她许久,如今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重新打算。 沈薇起身,郑重地代殷无觅行一礼,欢喜道:“谢谢父君,他定会不负父君所望。” 两人又闲谈了一番明日的婚宴细节,一起用过晚膳,沈瑱方才离开。 这具身躯自从失了仙元,便气力不济,常会感觉疲乏。 昆仑山君离开后,沈薇便唤来贴身宫娥卸了身上妆容,准备躺上床榻休息,好为之后大婚养精蓄锐。 脑海里突兀响起的系统声音,让她微微惊了一下。 沈薇蓦地从榻上起身,引来伺候的宫娥低声询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又有哪里不舒坦?” “没事,你们都先出去吧,不用在这里伺候,我独自休息会儿就好。” 宫娥们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脚步轻缓地退出殿外。 沈薇从榻上起身,坐到妆台银镜前,抬手抚了抚洗尽铅华后略有点苍白的脸颊,看向镜中的眼眸透出一点惊讶和疑惑,不确定地喊道:“系统?” 她很久没有听到过系统声音了,到了任务后期,系统便很少再上线,以至于她都已经不记得系统上一次发布任务时,是在什么时候。 系统应声而答,“我在。” 这下,沈薇终于确信方才脑中响起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她心脏急促地跃动两下,呼吸声渐急,不敢置信地再次确认道:“你适才说,我的任务即将完成,可以回家了?” 系统道:“是的,当前任务进度已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如无意外,大婚礼成之时,便是宿主任务完成之际。” 沈薇听着脑海中公事公办、毫无起伏的系统音,心内翻江倒海,眸中渐渐蓄起湿润泪意,心神亦有片刻恍惚。 多少年了?她穿入这个世界多少年了? 沈薇思绪一片混乱,掐算不过来,还是系统出声提醒,她才喃喃地重复道:“一百年吗?原来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一百年了?” 从穿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被系统绑定,需要在系统的指示下,去完成指定任务,挽救一个会在未来颠覆三界的大反派,改变他的心性,阻止他黑化毁灭世界。 从最开始的,数着日子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任务早日回家,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完全忽略了春秋的更迭,四季的变幻,除非系统主动出声,她也甚少再挂心任务的进展了。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换做是在她原来的世界,一百年,她早已过完了一生。 但在这个世界,在神女漫长的生命里,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曾经,每每完成一个小任务,取得一星半点进展,都能让她欢喜不已,现在整个任务即将完成,她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妆台上的银镜雪亮,将她的模样映照其中。 沈薇盯着镜中人看了片刻,蓦地撇开头紧闭上眼,尝试在脑海里勾勒自己原本的面貌。 可她努力了很久,所能勾画出来的眉眼,全都是镜中人的模样。 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了,也完全想不起来曾经令她牵肠挂肚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在她已经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时,系统告诉她,任务完成,她可以回家了。 何其可笑。 系统大约检测到了她心中不忿的想法,大度地给了她两个选择:“任务完成后,宿主可以选择留在书中世界和攻略对象一生一世一双人,亦可以选择脱离此间世界,回归你原本的生活。” 系统给出选择后,便再次沉寂下去,沈薇独自坐在镜前,却因为这两个选择而夜不能寐。 她不知道的是,还有另一个人比她更加煎熬。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沈薇辗转难眠一夜,沈丹熹经受心如火焚半年。 “穿越女如果离开,我或许可以回到自己身体里。” 这一点毫末希望像灰烬里生出的火星,让沈丹熹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躺下,将自己幻想成无知无觉的死物,不去计较时间的流逝,只等待寿命熬尽,化为灰烬。 未彻底断绝的五感,让她能清晰地感应到沈薇心中的摇摆不定。 百年过去,回家的执念在她心中已变得不再如当初那般强大到能超越一切。 沈薇眷恋她这一具寿命长久的仙身,习惯了在昆仑山上众星拱月被人伺候的日子,她对昆仑山君生出了父女亲情,对曾经不情不愿攻略的对象,亦交付了真心。 一对在她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父母,又如何抵得过眼前实际握在手里的一切? 沈丹熹抱膝坐在魔神飘零的厚厚骨灰中,宛如一个正被架在刑架上反复凌迟的死刑犯。 沈薇的每一次摇摆动念,都会化作利刃,在两处不对等的时间流速下,在她的精神上铭刻下绵长的痛苦和折磨。 沈丹熹曾听说过人间有一种酷刑,将人的眼睛蒙上,放入纯黑的环境中,只在头顶放上一桶水,每隔片刻,便滴下一滴水至眉心,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直到滴水穿骨。 她现在的处境,与之何其相似。 九幽的天地就是那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时不时飘入意识的画面,就是那一滴折磨她的水珠,直到她灵魂溃烂,化为飞灰。 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在被困入九幽的三万年间,她已品尝过太多回。 从飘入意识的画面里,沈丹熹看到沈薇终于忍耐不住独自纠结的寂寞,在黎明到来之前,摇动了呼唤殷无觅的铃铛。 细小如豆的铃铛撞出幽微的碎响,飞出熹微宫的窗棂,穿透昆仑山上的夜雾,飘入另一座山岳顶峰的宫殿内。 殿内之人亦因为明日的婚礼而紧张得难以入眠,闻听铃音,毫不犹豫地分出一缕元神,响应了她的召唤。 殷无觅的元神潜入熹微宫内,落地化出颀长身形,只着松垮的睡袍,赤足踩过殿内绵软的绒毯,掀开垂地的重重帷幔,进入内室。 与床榻隔着最后一重薄纱时,他停下步子,出声道:“薇薇,怎么了?你找我何事?” 沈薇探手想要掀开床幔,被殷无觅握住手腕阻止,“按照礼仪,在婚礼前夕,我们是不能见面的。” “可我想见你。”沈薇仰头,隔着纤薄的床幔,其实能看到他隐约的模样,可这并不能令她满足,“我现在就想切切实实地看到你。” 殷无觅静默片刻,终是松开了手。 沈薇掀开床幔,视线触碰到他眉眼的一刹,眼眶便忍不住红了。 殷无觅见状,眸中神色越发柔软地化成了水,微俯下身,指尖轻抚她的眼尾,轻声道:“这几日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沈薇朝他张开手,殷无觅坐上床沿,俯身抱住她。 他凑上前,额头抵上她的眉心,神识徘徊在她的灵台之外,低声道:“薇薇,明日会很累,你现在该好好休息。” 沈薇心烦意乱,急需要一股外力来搅乱她的思绪,让她忘却所有,催促道:“没关系,你快点进来。” 殷无觅闭上眼,神识随即沉入她的灵台。 沈丹熹看着两人缱绻温存,喉中难受得像要撕裂,恶心得控制不住干呕。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斩断那只触碰自己脸颊的手,碾碎他的指骨,将他挫骨扬灰。 哪怕已经隔了这么久,沈丹熹都还能想起,初见殷无觅之时,从他身上扑鼻而来的那一股湿腐气。 她不知道父君为何要将他带回昆仑山,又为何要将他藏在重重封印下。 她只知道这只浊骨凡胎的地魅,是引得她父母争吵,父君被天雷降罚的罪魁祸首。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讨厌殷无觅,无比厌恶。 如果不被穿越女霸占去身体,她想必也会真的如穿越女说的那样,仰仗自己身份崇高,家世显赫,肆意地欺辱他,折磨他,令他在昆仑的每一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又岂会容忍他那双肮脏的手触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可就是这么一个让她无比厌恶之人,现如今,在世人的传颂中,却是“丹熹神女”死心塌地爱慕的对象。 明日之后,他们的名字将会被刻上契心石,结永世情缘。 沈丹熹只要想到此处,就恨不能将他们两人撕碎。 昆仑山上的晨光来得比别的地方要晚些,但终究还是来了,破开云霓的朝阳将琉璃砖瓦照出斑斓的华彩。 沈薇躺在殷无觅怀里,短暂地小憩了片刻。 就是在这短暂的片刻安眠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站在喧闹的医院大厅,一辆尖鸣的救护车飞驰而来,停在急诊通道口。 从车上推下一张急救推车,在一群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中,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刮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瞥见了急救车上浑身染血的人。 那一瞬间,她终于想起了自己那张被遗忘的面目。 沈薇下意识追着急救车而去,看到自己被推入抢救室,看到赶来的父母焦急地在外等待,看到母亲跪在抢救室的门口,对着一面白墙不停祈祷。 那面墙上遗留着很多划痕,刻着一些模糊的名字,“保佑平安”四个字被刻得尤为深刻,是曾经一个又一个等候在急救室外的人留下的。 如今又多了一个她母亲用指甲划出的痕迹。 沈薇从梦里惊醒,迟钝地想起来,她穿越进这个世界的初衷。 她在原来的世界出了车祸,伤得很重,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却成了一动不能动的植物人。 所以,她和系统做了一个交易,她来到这个书中世界攻略反派,阻止他黑化。 任务完成后,系统还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所以,她一直在很卖力地做着任务,就算被阴沉暴戾的反派不断地言语羞辱,威胁伤害。就算被他故意引入地穴,受妖魔鬼怪啃咬。就算被无数人嘲笑看轻,伤到体无完肤,她都必须要戴上一副赤诚的笑脸,捧上炽热的真心去感化他。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终于达成了目的。 如今,她竟然舍不得离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执着着回家了? 沈薇被自己这种心态的转变惊到,母亲跪在急救室门口,颤声喊着她名字的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他们模糊的面容也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 被遗忘的过去重新变得鲜亮起来,沈薇从殷无觅的臂间撑起身来,忍住了没有回头看他,说道:“马上就要天亮了,你回去吧。” 殷无觅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熹微的天色,应道:“好,等会儿该有人要来为你梳妆了。” 临走前,他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忍不住动情地说道:“薇薇,今日之后,你我结为夫妻,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沈薇垂着头,依然没有抬头看他,但她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炙热目光,她忍了又忍,才压制心中翻涌的情绪,点头道:“嗯,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殷无觅欢喜至极,元神散做萤火一样的点点碎光,在越来越亮的朝阳金光中,飘离熹微宫,回到另一座峰上的身体里。 昆仑山上的晨钟敲响,殷无觅睁开眼,眸中跳动着雀跃的光,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殷无觅的元神一离开,沈薇便瘫软地滑坐到地上,偏头遥望妆台银镜上映照出的身影,低声问道:“系统,我离开后,这具身体会怎么样?” 第 3 章 我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竟…… “丹熹神女乃是昆仑山君与四水女神聚山川之精孕育而生的仙胎,失却仙元后,这具身躯本也是每况愈下,逐渐凋敝。宿主的魂魄一离开,这具身躯便会重新化作山气水雾,散入天地间。” 沈薇一直望着银镜,就和她刚穿入这个世界时一样,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银镜里映照出来的面容,终究还是有几分不舍。 “我离开后,他会怎么样?”沈薇担忧道,“他会不会因此而再度黑化?” 系统道:“宿主请放心,他对你的感情正是最炽烈浓厚之时,你在此时离开他,这份情谊便会永远定格在这一刻,成为他心中不可磨灭的明月光,他定会遵守对你的承诺,成为一个庇佑苍生的神君。” 是了,从一开始,她的任务就是攻略反派,成为反派的白月光。 在情浓之时离去,白月光才能高悬于他心中,永远明亮。 窗外天色已明,殿外响起了侍从们窸窣的脚步声,今日是大婚之日,繁琐的事务极多,她也需得沐浴熏香,梳妆打扮了。 当终于能离开之后,沈薇再看这一间自己住过百年的宫殿,不论是拔步床架上垂下的丝绦,还是桌案上镂空的掐丝香炉,都难掩眷恋。 她不止眷恋这里的物,更眷恋这里的人,可当下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予她去见她想见的人。 侍从们踩着时间点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光是替她挽发描妆,便耗去一两个时辰。 昆仑神女大婚这样盛大的日子,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每一缕头发丝都需梳理得整齐得宜。 天宫特意为昆仑降下祥云瑞彩,昆仑山上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神兽披挂五彩飘带穿梭于宫殿廊芜之间,云霓之中有凤鸣龙吟之声。 前来道贺的三界宾客已陆续到来,时不时便有华贵车辇当空驶过,留下经久不散的仙灵之气,车辇上的摇铃之音自晨时便不曾停歇过。 这样一番热闹景象,沈丹熹皆看在眼中。 于是,这一相比较起来,九幽便越发的阴沉死寂。 “丹熹神女啊,我的大婚之日,的确该是这般浮华热闹。”沈丹熹屈指抓了一把骨灰洒向半空,在飘飞的灰屑中翩然地旋转了一圈,低声笑起来。 九幽昏昧无光,任何声响都无,她的笑声传荡出去,很快被四周的空寂吞噬。 这里冷清得实在太过分了。 外面的每一时每一刻,都会在九幽被拉得无限冗长,沈丹熹被飘入意识的喜乐铃音吵得烦躁不已,她从地上爬起来,刨开周遭死寂的坟茔,将埋在其中的罪灵硬拉出来。 “都醒来!今日是我大婚,你们也该为我庆贺一番才是。” 她从坟茔里刨出一根藤妖,这根藤曾饱食过上千人的血,刚被打入此地时,健壮得犹如一座小山。 现下它那庞大的身躯枯萎得只剩下最后一根主枝,枝上顶着一颗皱巴巴的人头,被沈丹熹轻轻一晃,那颗干枯的人头就“咔哒”一声从藤上断开,咕噜噜滚进了地面的黑灰里。 沈丹熹丢开它,又去刨了另一座坟,只从坟里拉出半具风干的骸骨。 她一口气刨了一座又一座坟,蛮不讲理地要求他们为自己欢呼,为自己庆贺。 然而能在这九幽绝狱中的,无不是等死之辈,不管你曾经多么辉煌,地位多么崇高,进了这里便都沦为了同样的废人,无灵力无妖力无魔力,只等待时间将寿命消磨殆尽。 就算被她刨出来,见到的也都是一副副死气沉沉的面孔,说是满地的活死人,也不为过。 沈丹熹刨了一会儿,失去兴致,重新倒下去,和这些活死人躺到一起。 她望着九幽深黑的天空,意识里却在燃烧着璀璨的烟花,仙娥飞翔于半空,从提篮里洒下鲜花铺路。 沈丹熹伸出手,朝天空抓去,似乎想抓住意识里飘落的花瓣,喃喃道:“真美啊,原来我这么美。” 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 祥云瑞光之中,身着喜服的新人在三界来宾的注目下,踩着锦绣花路,一步步登上昆仑之巅的晟云台,祭拜天地,许定终身。 沈丹熹看见她的名字被刻上契心石,与最厌恶之人并列其上,从此密不可分,永世同心。 她的心口突然开始刺痛起来,这疼痛尖锐而鲜明,自她进入九幽后,便再也不曾感受过。 沈丹熹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叫出声。 昆仑之巅,晟云台上,沈薇心中亦溢出绵密的刺痛。 系统提醒她,时辰已到,任务结束,将立即为她开启返回通道。 通道只会开启这一次,离开还是留下,她必须要做出取舍了。 沈薇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死死捏着手里团扇,到了最后时刻,心中不舍亦达到顶峰,她实在难以下定决心。 她来到这个世界百年,有了亲人,有了朋友,也有了爱人,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刻入她的骨血的。不论要她舍弃哪一边,都如同要将一个自己血淋淋地割舍掉。 系统开启的通道尽头,隐约露出一点光。 另一端的病房里,母亲正拿了毛巾,细致地给她擦身,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话,“薇薇,今天天气真好,妈妈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带你出去晒太阳好不好?” “你爸现在要做两份工,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的,也没时间来医院,等这个周末,妈妈一定叫他抽出时间来看你。” 母亲同她在急救室门口看到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她一下苍老了很多,眼下亦多了两条疲惫的泪沟。 那带着热气的毛巾,像是已经擦拭在了她手上,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另一个时空覆盖来她的灵魂上,沈薇浑身一抖,心内千般纠结万般不舍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云烟。 她对系统道:“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系统应道:“好的,宿主回归之后,身体便会自然康复,祝愿宿主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系统的声音落下,沈薇的五感开始钝化,有一种魂魄正与身躯抽离的拉扯感。 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淡化,唯有身前的人还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殷无觅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玉树临风,昆仑山巅的风扬起他赤红的袖摆,上面绣着的金线明晃晃地刺眼。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初见时,这双冷漠刻毒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满溢的一腔真情。 殷无觅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郑重说道:“薇薇,我知我从前待你不好,伤你良多,幸而你始终都未曾放弃我。是你将我从深渊里救出,让我能得见光明,也是你不惜自损自伤,为我洗经伐髓,才让我能在今日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 “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铭记于心。我殷无觅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只会爱你,护你,绝不会再伤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变。”他伸手过来,托起她的手腕,将一样东西放入她的手心里,“这根金簪以我心血锻造,可以……” 魂魄和身体的连接越来越弱,沈薇指尖动了动,却连握住它的力气都没了。 她的视野变得模糊,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手中的金簪是何样子,更加听不清他后面都说了什么。 “对不起……”她费力地张嘴,视野里的光却飞快黯淡下去,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那三个字说出口。 昆仑山巅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将满地花瓣倒卷向半空。 沈丹熹心口的疼痛减缓,一片漆黑的瞳孔里突然照进了光,她被白光刺得眯眼,疑惑地想,“九幽怎么会有光?” 随即她便看到,天空中飘下的灰屑,变成了鲜艳的花瓣。 她感受到了拂过鬓边的冷风,感受到了笼罩在身上的阳光的暖意,听到了白鹿从她脚边跳过时,哒哒的蹄音。 这一切都是九幽那一座巨大的坟墓里,不曾有的,也绝不会有的。 沈丹熹用力眨了眨眼,面前模糊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饱含深情,嘴唇开阖,继续道:“……可以破我不死不灭之身,如今我将这根金簪送与你,若是我有朝一日违背此誓,你可亲手杀了我。” 殷无觅。 沈丹熹一眼便认出他来,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金簪,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竟真的将它握住了。 簪子上凸起的花纹硌在掌心里,有一点疼。 风停,花瓣纷扬而下,殷无觅在花雨之中低头,俯身往她靠近了一些,说道:“薇薇,谢谢你能来我身边。” ——谢什么呀,你谢得太早了。 沈丹熹在心里回道,心脏怦怦直跳,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嘴角翘起一道动人心魄的弧度。 殷无觅很少看她笑得这样张扬肆意,过分精致的五官配上浓烈的妆容,让她这一刻美得甚至有了些许攻击性。 他彻底失神在她的笑里,幸福地像是踩在云端,直到心口剧痛拉回他的心神。 殷无觅睁大眼睛,怔愣地低下头,目之所见,是他刚刚才放进她手里的那一根金簪。 上一刻,他郑重其事地将这唯一能杀死他的利刃交付到她手里,下一刻,这柄利刃便插在了他心口。 刺痛从心口往外扩散,顷刻间便蔓延过全身,殷无觅体内灵力逆流,经脉爆裂,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落血来。 “为什么……”殷无觅抬起头来,双目通红,难以置信地盯向她。 沈丹熹的手依然握在那枚金簪上,脸上的笑意干净而明快,惊讶地扬了扬眉,无辜道:“我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怎么会有人真的愚蠢到亲手将自己的命门送到别人手里啊? 能杀他的利刃都已经递到手边了,她怎么可能忍住不杀他呀?她做梦都想杀了他。 不对,在梦里,她只会爱他。 但是,这个梦,她好像能自己掌控了。 沈丹熹的惊讶是真,意识到这枚金簪真的能杀死他后,她脸上的惊讶便很快收敛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狠绝。 她往前一步,身子贴进殷无觅怀里,将簪子又狠狠往他心脏里送入两寸,轻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想要与我永生永世,你也配么?” 爆裂的经脉撕开皮肉,鲜血很快浸透了身上的喜服,殷无觅踉跄地往后退,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仍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对自己。 沈丹熹亦毫不躲闪地回视他,那双明媚的眸子弯若月牙,满含喜悦。 ——因为能杀了他而喜悦。 “薇薇,你在做什么?!”昆仑山巅外的云端上传来一声惊怒的大喝,多么熟悉的声音,来自于她的父君,昆仑山君沈瑱。 晟云台四面的宾客哗然,有人震惊,有人疑惑,亦有人奋不顾身地飞身上前,想要阻止她。 沈丹熹粗略一扫,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殷无觅的至交好友,是以,她常常能从飘入意识的梦境里看到他们。这些人,有曾经与她相熟的,也有不曾相熟的,都是他们“夫妻俩”的入幕之宾。 结契仪式是很庄严肃穆之事,晟云台上设有法阵,契心石矗立于台中,猛然爆出刺眼的神光,几乎将整个晟云台都罩入一片白光中,将闯入的人都阻了一阻。 这恰好给了沈丹熹机会,她一步步追随殷无觅而去,踩着他遗留在地的蜿蜒的血痕,直将他逼至晟云台边缘。 “这个无聊的救赎游戏,我玩腻了,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 沈丹熹吐出腹中那口憋闷了三万年的恶气,语气轻快地说道,对殷无觅嫣然一笑,再一掌劈至他心口,金簪化作利光,从他胸口穿心而过。 鲜血喷涌,殷无觅往下跌落高台。 吸饱了鲜血的金簪,碎做齑粉,随风飘洒。 第 4 章 对了!这就对了!这才是他…… “怎么会这样——” 沈丹熹听到系统震惊的哀嚎,这之后,它便没了声息。 殷无觅伸出手,穿过飞溅到半空的鲜血,用尽全力地朝她够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不愿意相信她会杀他,依然奢求她会伸手回应他。 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 契心石的白光消退,晟云台边只剩下一人。 沈丹熹袍袖翻飞,凤冠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站在晟云台边缘,纤长的睫羽低垂,冷眼看着他坠落深渊。那一刻,她像极了凡人供奉在神龛上的泥塑菩萨,眼带怜悯,俯瞰众生,内里却是石子和泥捏的心肠。 她动了动唇,低声念出一道破解的咒语。 下落当中的殷无觅身体猛地一震,心口再次喷涌出大股鲜血,与鲜血一同喷涌而出的,还有当初她心甘情愿渡入他体内的仙元。 原来这就是她想要取回的东西,她如果要,他定会还给她的。 殷无觅睁大眼睛,颤抖的瞳孔里映出那一枚元丹,脑海闪过当初她逼出仙元渡入自己体内的画面。 那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昆仑神女,他只是被关在昆仑山脚下的低贱鬼怪。他们第一次见面明明算不得愉快,但是后来,她却总是跑来找他。 不管他如何言语嘲讽,以下犯上,她都不会生气,一头热地为他带来各种各样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仙丹灵药,甚至昆仑秘籍。 殷无觅这一身不人不妖的废骨是修不了仙术的,他只当是这位昆仑的大小姐日子过得太舒坦无聊,所以才想找个他这样的低贱蝼蚁玩弄消遣。 可她总是在他耳边嚷着喜欢他,说这话时,她的眼神那样真诚,就像真的一样。 这样的话听多了,殷无觅也害怕自己会真的信了,他开始故意惹怒她,说他不喜欢仙女,只喜欢勾栏瓦舍里搔首弄姿的妖精。 这位神女竟把他的话当真,抛下一切,偷偷离开昆仑,跑去弃神谷的腌臜之地学习那些伺候男人的功夫。 她在弃神谷里闹出很大的动静,被谷里的几个大妖争抢,要不是那位羽山的少主追过去,她险些就被那些不受教化的野蛮妖魔吃干抹净。 神女闹出的丑闻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就连身在昆仑山脚这一座偏僻小镇的他都有所耳闻。 这一次事件之后,殷无觅很久都没有再见到她,他以为她终于知难而退了。 直到一个午后,她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吐了吐舌头说,“上次回去,被我父君关了禁闭,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一出来就来见你了。” 殷无觅抬眸,目光轻慢地落在她身上,缓缓地上下扫过,嫌弃地说道:“我不喜欢被人碰过的东西,脏死了。” 那一瞬间,他明明看到了她泛红的眼角,可她只背过身去片刻,再回头时还是对着他笑,说道:“我没有被人碰过,我不脏的。” 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粒赤红的丹砂印,着急道:“你看,这是我混入人间青楼时被点上的,当时同我一起被送入弃神谷的姑娘们身上都点了守宫砂,这是代表纯洁的标记,我没有骗你。” 殷无觅听说过守宫砂,镇子上的说书人喜欢说些公子王孙与风尘女子的故事,公子们一掷千金买下花魁初夜时,都要验一验她们臂上的守宫砂。 堂堂神女,竟然被点上了这样一个耻辱的印记。 那时候的他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只想看她笑不出来的样子,他撩了撩自己的衣摆,轻浮地说道:“那你都学会了什么,展示给爷看看。” 神女站在那里,垂着头许久都没有动,就算努力牵起嘴角,那笑也难看得要死。 殷无觅心里便舒坦了,嗤道:“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既然装不下去,就给我滚,别再来烦我。” 随后,他便见她紧咬着唇,忍着眼泪,半跪到他身前,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殷无觅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实在难以理解,她一个身份尊贵,自出生时便受到万民敬仰的神女,怎么能为了他一个低贱的魑魅,做到如此地步。 在最后时刻,他伸手抵开她的额头,慌乱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有种被逼到死角的不知所措,问道:“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什么都愿意做?” 神女仰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眼神却清澈如水,点了点头。 殷无觅扯起裤脚,露出脚腕上的镣铐,“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就解开这个,放我离开,我讨厌昆仑,不想被锁在这里一辈子。” 神女低头看他脚上灵力结成的锁链,惊讶道:“这是父君的言缚,他为什么要锁着你?” 殷无觅冷声道:“我哪知道。”他只知道那个人将他带出来后,便将他扔到了这里,只用一句话,便要把他锁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像个凡人一样庸碌一生。 那锁链扣在他脚上,另一端隐没进地里,他可以在镇上随意走动,甚至,如果他有本事,也可以爬上昆仑仙山。 但只要他想踏出昆仑一步,这锁链就会显现出它的作用,将他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神女又离开了很久,再次来时,带来了可以解开言缚的卷轴,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狐狸,用障眼法化成他的模样,用来代替他坐牢。 他不仅从昆仑逃出去了,还拐走了昆仑的神女。 看她跟着自己餐风饮露,颠沛流离,看一朵圣洁的高岭之花,为他滚落泥泞里,在见不得人的阴暗之地摸爬滚打,他心里是很得意的。 神女还是个不错的打手,殷无觅厌恶身体里那一半无用的血脉,他想要纯血妖怪的力量,便四处去屠妖杀怪,夺取它们的内丹,神女虽然心有不忍,但最后总是会选择帮他。 她就算被妖魔鬼怪围攻,遍体鳞伤,爬也会爬到他身边来,将取得的内丹给他。 妖怪的内丹终究还是低级之物,魑魅魍魉在世人眼中也是低贱的种族,殷无觅听说纯净的仙元能替人洗精伐髓,脱胎换骨,甚至平地飞升,他便打起了她体内仙元的主意。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连她的仙元,她也能毫无怨言,没有半分犹豫地奉献给他。 殷无觅心中百转千回,却也不过只在瞬息之间,他被她刺穿心口,跌落高台,到了濒死之际,所能想到的,依然只有她从前对自己的种种好。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能伪装百年之久。所以,他也不信她只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做游戏,他一个字都不信。 “薇薇……”殷无觅的呼喊被罡风打得支离破碎,身影被半山云雾吞没。 沈丹熹看见自己父君跃下云端,亲自追进昆仑巅下的虞渊救人,并不觉得惊讶。昆仑山君收了殷无觅当弟子,婚礼之后,还要封他为阆风山主,足见父君对他的重视。 无数兵将追随在昆仑君身后,云上白光如落雨一般簌簌而下,遁入虞渊。 沈丹熹抬眼,目光落在抽离出来的仙元上。 她天生仙胎,又勤奋修习千年,在记忆里,她的元丹本灿烂明亮,如当空烈阳。 可眼前所见的元丹,早已失去了原本耀眼的光泽,看上去更像是一枚发馊变质的鸡卵。 被强行封入魑魅之身近百年时光,为殷无觅锻骨洗脉,助他脱胎换骨,几乎耗尽了元丹里的所有修为。 仙元一脱离殷无觅身体,便自动寻主而来,沈丹熹嫌弃地撇嘴,却也不得不忍住恶心将元丹重新纳入体内。 “那是神女的元丹,原来先前的传闻竟是真的!神女殿下为了讨地魅欢心,不惜剖出自己的元丹送予他,助他脱胎换骨,才能修成如今的仙身。” “都说殷无觅不到百年就从魑魅之身修成仙身,是天纵奇材,没想到是这样修来的。” 云端上议论纷纷,昆仑巅上的这一场变故来得实在突然,叫人摸不着头脑,周围云层上观礼的宾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来昆仑时,自人间游过,现下人间处处都流传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昆仑一带的州郡今日也在为神女庆贺,这本该是良缘佳话,可现下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连元丹都愿意舍给他,那丹熹神女应该很痴狂于这位觅公子啊,又怎么突然……” “这应该问问月老,你这老头这又是牵了一桩什么孽缘?老糊涂了不成?” 杵拐立在云头往下打望的月老闻言,用力跺了一下拐杖,拐杖上的红线随风狂舞,急得吹胡子瞪眼。 “胡说八道,小老儿只牵凡间姻缘,不论天仙、地仙还是你们这一群鬼仙,都不归我的红线管。” 他话音未落,耳畔又飘来一句询问:“那一墩契心石,不就是为仙神定姻缘的么?” 月老斜眼看去,正逢那羽山少主伸长胳膊将他脚下的祥云扒拉过去,月老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下云头,幸而身边童子及时抱住了他的腿。 漆饮光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动作却没有半点收敛,直将月老拉到身边,拽进自己所在的云团里,彬彬有礼地说道:“恳请您老人家细说一下……” 云端上的神识波动不休,交流得很是热闹,无数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沈丹熹浑不在意。 虽然聊胜于无,但元丹入体,她的身体的确恢复了一点力量,不再那么娇软孱弱。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几分实感,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幻梦。 她真的回来了。 沈丹熹脸颊上尚残留着飞溅的血点,宛若白雪当中开出的红梅。 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昆仑之巅沁凉的空气,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暖意,自顾自地张开手臂,轻盈地转了一圈。在一片混乱中,独自欢喜着。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赤红的披帛被狂风卷动,从她臂间抽离,飞上半空。 云上忽而伸出一臂,修长的手指勾住了腾飞的披帛。 漆饮光透过舞动的帛纱,对上下方仰面望来的目光,分明是仰视,可漆饮光却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而久违的神采。 是每一次败于她下,她垂眼看向他时,眼中所含的那种居高临下、不可攀折的傲然锐气。 只是这么一眼,久伏在他身体里的战意被挑动。 漆饮光听到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连血液都为之沸腾,浑身肌肉紧绷,衣摆翻动,因为太过兴奋,而控制不住现出了尾羽。 金色的流光自衣摆下流淌,凝结出浅金色的翎羽,翎羽当中一抹赤红的眼状花纹显露一瞬,被他猛地伸手压住,遮掩进衣裳下。 对了!这就对了!这才是他面对她时,该有的身体反应! 第 5 章 沈丹熹,好久不见。…… 漆饮光扯下披帛,团入手中,想要再看得更加分明一些,可高台上的人眼睫微垂,已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 沈丹熹抬手擦去脸颊鲜血,身着凤冠霞帔的身影轻轻一晃,化作一道流光,沿着昆仑之巅的白石台阶,飞驰而下,疾风将满阶花瓣再次卷向上空。 “神女殿下怎么离开了?” “昆仑君还未从虞渊出来,哎,这典礼到底是成还是未成?” 漆饮光没理会云上众人私语,身形遁入云中,想要追去,他身边一名羽族长老立即问道:“少主,你要去哪?昆仑君未归,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为好。” 云上其他宾客也确都等在原地,并未散去。 漆饮光摆摆手,心不在焉道:“我去去就回,大长老要是无聊得慌,我正好把月老请过来了,你们好生聊聊,说不定还能帮你牵根红线。” “胡扯!”大长老羽毛都快掉光了,还牵个什么劲儿的红线,他急道,“来之前凤君凰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低调行事,万不可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否则……” 大长老话音未完,那滑不留手的小混蛋已从他手下挣脱,不见了踪影。 羽族大长老气得捶胸,他代表羽山而来,不能随意离场,只能拉出身后近卫,叮嘱道:“快跟上少主,切莫让他又闹出什么事来。” 那近卫乃是一只燕隼,当即化作原形,急匆匆追上去。 这时,月老终于从云层里冒出头,被云中水气呛得咳了好半天,一边叫身边小童抚背顺气,一边振袖扇开四周云气。 他早听过羽山少主混不吝的浪荡作风,也懒得同他计较,扬臂召回昆仑之巅的那一墩巨大的契心石,往内仔细查看。 这一墩契心石传自女娲娘娘,在洪荒时期,便为上古神族契定姻缘之用,一直沿用至今。契心石通体晶莹剔透,内里流传着斑斓华彩,月老在萤石石心内,看到了并列相依的一对名字。 契心石上录名成功,说明这二人录名之时,乃是真情实意。又怎会在片刻功夫后,便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月老正百思不解,忽见那一对并列相依的名字背后,影影绰绰似乎还有一道重影,可等他揉一揉眼,再定睛细看时,那一道重影又消失了。 约摸是盯着契心石太久眼花了,月老命身后童子将契心石妥帖收好,重又看向晟云台上残留的那一滩血迹,叹息道:“想不通啊想不通。” 饶是他这个专职为人间男女编织情缘的人,都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丹熹走得干脆,将那一把烂摊子都丢在了昆仑之巅上。 但她仙元初归,体内灵力尚且阻塞,光是从晟云台到昆仑宫这一段路,便御风而行得跌跌撞撞。 到了昆仑宫后,更是灵力不济,直接从半空跌落,一道碧青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瞬影而至,带着她一同落到地上,随后退开两步,右手抚于左心,躬身行礼。 此人一身青衣,身量高挑,修眉细目,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乃是一名女神将。 沈丹熹盯着此人片刻,喊道:“曲雾。” 曲雾闻声抬头,应道:“殿下。” “哦,对,我差点都忘了你了。”沈丹熹似笑非笑道,仔细将她打量一番。 她能一眼认出她来,并不是这个人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曲雾贴身保护神女,沈丹熹时常能在入梦的画面里看到这张脸,是以不曾将她忘却。 沈丹熹伸手摸了摸这一张熟悉的脸,说道:“你倒是很尽忠职守,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都不曾松懈片刻。” 殿下的行为实在古怪,曲雾眼神中露出一点疑惑,但仍站在原地由她摸着脸颊,一板一眼地回道:“保护殿下安全,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很好。”沈丹熹说着,指尖从她脸上滑落,自手背上拂过,一道法印立时从曲雾手背上浮出,沈丹熹垂眸看向这道久违了的玉昭印,一字一顿道,“呆在这里,一步也不准离开。” 言出法随,法印当中铭文流转,将曲雾缚在原地。 曲雾睁大眼睛,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起伏,不解道:“殿下?” 沈丹熹再未看她一眼,转身飘然离去。 在殷无觅身边待过的人,她都不信任。 沈丹熹面色沉郁,独自一人穿过悬于咸池上的玉石廊桥,疾步往贮藏经书典籍的经阁跑去。 上一次魂魄离体得莫名,让沈丹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遭了什么道,身躯便被旁人占据了,而她只能被困在九幽。 这一次穿越女主动离开,她不知道那所谓的系统还在不在,它若是还在的话,如果穿越女突然又想回来,她岂不是又会在莫名其妙间被人挤出身体? 沈丹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当务之急是必须找个法子,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 至于成婚大典该如何,殷无觅究竟死没死,今日之后,她又该如何向她的父君交代,又该如何向三界看客们交代,这些都只能容后再说。 沈丹熹一边疾行,一边扯下头上累赘的凤冠金钗,掷落地上,又褪下繁重的嫁衣霞帔,脚步轻便许多,停也不停地一口气跑至经阁。 经阁外有仙将驻守,见到神女殿下都不由一愣,急忙俯身行礼,“殿下,您怎么……” 未等他们把话说完,神女殿下的身影已如一阵风刮入经阁内。 两名仙将摸了摸脑袋,疑惑地往昆仑之巅望去一眼,不明白本该在山巅举行婚典的神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过神女殿下有自由出入经阁的权力,他们自也不敢加以阻拦。 漆饮光用羽毛拟了一个假身引走身后的跟屁虫,自己一路追在沈丹熹后,沿着她甩落遍地的钗环,到了经阁前才停下。 昆仑藏经纳典之地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随意闯入的。 他手上抓着那一条赤红的披帛,指腹摩挲帛纱边缘金线刺绣的花纹,在经阁外一株繁茂的梧桐树下耐心地等待着。 沈丹熹踏入经阁,挥退拥上前来的经阁书灵,凭借久远记忆里残留的模糊印象,登上二楼,转入南侧一面书架上四处翻找。 好在这么些年过去,经阁内的布局一直都未曾大变过,像一些冷僻的闲书或是登记凡间诸事的记录本,更是少有人翻动。 她小的时候性情急躁,无多少耐心,母神曾为了磨砺她的性情,专将经阁里的一些归档登记的事项交予她做,久而久之,沈丹熹确实被磨出不少耐性。 昆仑乃是人间仙道之首,掌管天下地仙名录,若有天、地二界仙神要入凡间长留,也须得先向昆仑奉上名牒,记录在案才可。 沈丹熹记得,她曾经亲笔记录有一人,这个人对她或许可有用处。 她沿着高大的书架一行行找去,终于从一只箱屉里翻找出早已封档入柜的记册,从内翻到了想找的人。 沈丹熹不想浪费时间去取誊抄的纸张,随手从裙摆撕下一块绸布,将书册上信息誊抄在上,再将记录本原样封存回去,快步从经阁里走出。 她想找的人不在昆仑,若使用昆仑的车辇坐骑,兴许还未出昆仑地界,她的父君一从虞渊出来,就会将她召回。 如今她的修为损耗太多,比之刚入道修行时还要不如,御空而行的速度早比不上当年,单凭自己想从昆仑去往密阴山,定会耗时良久。 她不知道系统的威胁还在不在,就像有一柄未知的刀悬在头顶,每多拖延半刻,便让她多半刻不安。 沈丹熹往昆仑之巅遥望一眼,那一处环绕的祥云始终未散,想必许多宾客依旧停留在那里。 婚典到了尾声忽然发生那样大的变故,昆仑君又跳下虞渊未回,她的母神亦因闭关而不在场,没有主事者发话,宾客们倒也不好随意离场。 沈丹熹略一思索,当下便有了主意,调转方向,往玄圃方向去。 另一道身影亦尾随在她身后追去。 漆饮光见她神情凝重,行色匆匆,猜不透她究竟想要做什么,直到看她进了宾客们停放车辇和坐骑神兽的地方,逮住一匹天马试图抹去上方神印,驯服天马为己用,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他不再隐匿身形,缓步从藏身处走出,含带揶揄的声音随风飘过去,问道:“神女殿下大婚之日,不留待夫君共享洞房花烛,怎么却如此着急想出昆仑?” 沈丹熹正在费力驯服那一匹倔强的天马,乍然听到话音,心头一凛,猛地转身看过去。 仙元离开这具身躯太久,修为又几乎耗尽,使得她的灵感钝化,竟然完全没能发现有人跟着她。 如此剧烈的落差让她很不痛快,沈丹熹面色沉冷,袖中手指蜷紧,指甲刮进肉里,带来些微刺痛。 这点鲜活的痛意反倒安抚了她心中横生的戾气,她已经回来了,拿回了自己的身体,拿回了自己的仙元,损耗的修为又算得了什么,左不过再耗费一千年勤修苦练罢了。 沈丹熹轻而缓地吐出胸中郁气,看着来人一步步朝她走近。 对方停步在她身前不远处,将手上赤红披帛递来,探究的目光赤丨裸裸地逡巡在她脸上,称得上冒犯,说道:“沈丹熹,好久不见。” 沈丹熹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她躺在九幽那一座坟冢里三万多年,要靠着将自己幻想成死物才得以消磨过那么长久而孤寂的时光,一些该忘记的旧面孔,早就忘光了。 她瞥了披帛一眼,并没有接,抬目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同样含带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眼前之人穿了一身颜色极浓烈的衣裳,靛蓝色外袍,质感光泽厚重,衣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飞羽纹路,浓淡相宜,头冠为纯金打造,乌黑的发丝间夹杂五色丝绦,从发冠中垂落,堪称风骚至极。 幸而他生了一副凌厉的骨相,姣好的容颜,眉目风流,嘴角噙笑,倒也压得住这一身浮华的装束。 沈丹熹目光下移,在他腰间配饰上看到了羽族图腾,眉间轻轻一动,心下了然,果然会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的,只有那群羽族的鸟人了。 “确实好久不见。”沈丹熹语气冷淡,早不记得眼前这号人是谁,不过既是昆仑之外的人,正好可以借来一用,免得她抢别人的,于是问道,“这里有你的车辇或是坐骑吗?” 那人深深皱了下眉,旋即又无奈地笑了声,“神女殿下想是忘了,我来昆仑从不用车辇或坐骑,都是自己飞过来的。” 尘封的记忆因他这句话泛出小小涟漪,让她心底生出一点微妙的熟悉感。 没等她细想,又听对方轻叹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殿下一心扑在那只地魅身上,把别的事都忘光了也是应当,殿下既然这么爱他,为何今日又要杀他?” 故人当前,被刻意埋入尘土的记忆松动,像被狂风拂开的沙地,露出掩埋在下方的几许往事来。 沈丹熹又仔仔细细看了看他的眉眼,终于从他眼睫根部一抹幽微的蓝色妖纹上,挖掘出了熟悉的影子。 记忆当中抖开一扇绚丽的尾羽,在昆仑的扶桑树下,曾有一个少年,一次次羞愤欲死地趴在地上,一边发出凶戾的鸟啼,一边愿赌服输地为她开屏。 沈丹熹想起很多年前,她亦年龄尚小,第一次随父君去人间游历,在人间一座城池制服过一只凶戾的孔雀。 那只孔雀气息纯粹,身上还未生翎羽,只有一重重柔软的胎毛,炸成了一个球状。 瞧着分明才刚孵化出来不久,但是胃口却不小,一张嘴便想要吞下一城的活人,当做自己的开口粮。 幸而她与父君恰好在城中,才不至酿成大祸。 事后,羽山那两只老凤凰追过来,替自己的小儿子赔礼道歉,希望昆仑君大人大量,能看在孩子还小才刚孵化出来,实不懂事,能饶过它这一回。 沈瑱私下考较沈丹熹,问她,“若是你,这件事你该如何处理?” 沈丹熹看了一眼被锁在笼中的孔雀,它还未显出孔雀的形貌,看上去更像是一只雏鸡,脆生生地回道:“如果它今日真的吞了这一城的人,我必斩杀它以安一城枉死之魂。” 笼中雏鸡顿时发出啾啾尖鸣,就算将脑袋挤得变形,也想挤出来啄她。 沈丹熹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将它戳回去,继续道:“好在这样的事还没发生,它又刚破壳孵化,灵智未开,蠢笨得很,也算情有可原。孔雀是难得的灵物,羽族凤凰能将它孵化出来,必也耗费了不少心血,要是处罚太重,恐会叫他们心生怨恨,引起动荡。” 沈瑱颔首,又问道:“这么说,你同意让凤君凰主将它带回?” 沈丹熹摇头,“羽族凤凰老来得子,定然舍不得管教,而这孔雀天生凶性难当,父君最好能将它带回昆仑教化,去其凶性,再送归羽族。” 沈瑱这才满意,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好,就照你说的处置。” 兴许是孔雀因此记恨了她,回到昆仑后,便屡屡向她挑衅,就算回回都被她打得啄地,他也能屡败屡战。 后来等他长出翎羽,沈丹熹便不再白白应他的挑战,要拿他屁股上的尾羽做赌注才肯出手,赢一次便拔他一根尾羽,孔雀好不容易长出的几根尾羽,险些都被拔光。 她嫌弃拔下来的尾羽放久了失掉光泽,不够好看,便在孔雀尾羽上做下标记,寄养在他身上,闲来无事,便叫侍女去将那只少主请过来,为她开屏。 别人赏花,她赏鸟羽。 沈丹熹一瞬间想起了好些往事,心情也因这些鲜活的记忆而好了许多,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说道:“原来是你,漆饮光。” 她周身透出的冷漠因为这一笑,便如春临大地,冰消雪融。 漆饮光看着她的笑,也应和似的,弯唇陪着笑脸,只是瞳中的神色却冰冷。 有丝缕妖气从他身上逸散而出,漆饮光略垂了睫,语气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失望道:“殿下现在才认出我么?既然已认出了我,却还会对我笑,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眼见那丝丝缕缕的妖气顺着裙摆,绞缠上她的身躯。 沈丹熹脸上的笑冷却下去,眉心微蹙,她可以稍微容忍他冒犯的目光,但不代表她就会容忍他得寸进尺地将妖气缠上她的身,这和直接打她的脸有什么区别? “那你想错了,我一点也不宽宏大量。”沈丹熹说道,抓住一缕妖气扯散,转手从天马背上扯下马鞭,狠狠朝着他脸面抽去。 第 6 章 我跟神女私奔去了。 马鞭抽出呼啸之音,搅乱周围妖气,啪一声抽打在他的左脸上。漆饮光被打得往右偏头,半张脸上皮开肉绽,犹如碎裂的白瓷,渗出淋漓鲜血。 沈丹熹惊愕地睁大眼,往后退了半步。 她没想到这一鞭当真能落到他脸上,她挥鞭的时候,甚至没有动用灵力——就算她动用灵力,如今经脉里残留的那几许灵力,也根本破不开他周身的妖力防御。 可是,就是这么毫无灵力加持的一鞭,将他周身妖气搅动得狂乱翻涌,外泄而出,竟真的伤及到了他本身。 “你……”沈丹熹一时惊诧,想问他为何不躲,目光望见他眼底流转的粼粼波光,她蓦地反应过来,恼怒道,“你故意的?!” 漆饮光抬手,下颌的血如断线的红珠,一滴滴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双眼极亮,惊愕不过一霎,便转为掩饰不住的喜意,认真地凝视着她,说道:“我以为殿下宅心仁厚,应该不忍心真的打伤我。” 沈丹熹瞬间意识过来他口中“宅心仁厚”的殿下是谁,眼前这只鸟亦算得上是接受了穿越女的“故旧亲朋”之一。 她用力捏紧手里马鞭,只恨自己方才下手太轻了,冷笑道:“呵,识人不清,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活该。” 四周灵兽坐骑因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而躁动不安,沈丹熹旁侧那一匹天马被妖气首当其冲,昂首嘶鸣,猛地拉扯缰绳,飞扬前蹄。 在马蹄踩踏到沈丹熹身上之前,一缕流光凝成的翎羽甩荡出去,将天马掀飞出去。 妖气扩散向四面八方,不仅斩断了天马缰绳,亦冲破了一重重束缚灵兽坐骑的阵法。 满场坐骑如惊起的鸟群,挣脱了缰绳,横冲直撞,四处乱窜。一时间,天上地下,不分狮子老虎,仙鹤青牛,全都撞到了一起。 沈丹熹在一片混乱的振翅声和蹄音中,抬袖掩头,等场面终于安静下来后,满地除了撞散的车辇,连一只灵兽的影子都不见了。 沈丹熹气得扬手,再次朝他挥出一鞭。 这一次,漆饮光闪身躲开了,他脸上覆着上一层幽微的蓝光,遮盖住狰狞的伤口,虽未能愈合,但鲜血是渐渐止住了。 他环视周围一圈,苦恼道:“殿下这一鞭子将我的妖气抽得失控,惊得群兽乱窜,车辇损毁,估摸着要赔不少灵石,我又该被大长老骂了。” 沈丹熹不想继续与他在这里耗费时间,转身欲往奔逃的灵兽追去,想要捉下一只。 漆饮光追在她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问道:“沈丹熹,你当真想要在今天出昆仑?” 沈丹熹没理他,好不容易发现一只晕头转向又飞回来的仙鹤,她回手扯过他手上披帛,从经脉挤出一丝灵力往半空飞窜的仙鹤甩去,将它硬拽下来。 那仙鹤受下方孔雀妖气恫吓,嘶声尖叫,拼命扑腾翅膀,脖子都快被披帛扯断了,也不愿降落下来。 “你若真的想出去,骑我不比骑那只有主的仙鹤好么?”漆饮光含笑的声音飘来她耳边,沈丹熹余光瞥见身后流转的异彩,方才停步,回过身去。 身后那衣着华丽的公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羽毛鲜亮、流光溢彩的孔雀。 浑厚的妖气浮动在它身周,将它浑身翎羽烘染得更加绚丽,蓝色流光比之那身衣袍还要鲜艳夺目百倍千倍。 待流光飞速淌上垂在后方的尾羽,将每一根羽毛都染上绚丽的颜色,它才略微俯下身,将身后长长的尾羽展露出来,抖开一道窄而含蓄的弧度。 孔雀垂下头,张了张鸟喙,诚恳地问道:“殿下,如何?” 在昏天黑地里呆得太久,沈丹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漂亮而浓烈的色彩了,她被孔雀吸引走心神,手中力道松懈,仙鹤趁机挣脱,拖拽着长长的披帛,扇动翅膀飞不见影了。 沈丹熹仰头望了一眼仙鹤飞走的方向,又低下头来,朝孔雀走去,伸手抚摸它身上光艳的羽毛。 漆饮光浑身的翎羽轻轻颤动一下,蓝色妖气涌动,他是妖神,并非坐骑神兽,被人如此近距离靠近本体,骨子里生出本能抗拒。 他得刻意压制这种本能,才能继续像这般伏在她的手下,任她抚摸。 “殿下……”漆饮光转头时瞥见她脸上怀恋的神情,话音一顿,她历来喜欢鲜艳的色彩,年少时,便偏爱他漂亮的翎羽。 沈丹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摸过他了,从她沉迷于那只地魅开始,旁的人就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二十七年前,那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他们每一次见面都很不愉快,但那一次他险些害得昆仑的神女丢掉性命。 自那之后,他便再也进不了昆仑。 要不是这一次神女大婚,昆仑君不计前嫌,往羽山亦送了请帖,他怕是会同之前的无数回一样,被冷酷地拦在昆仑之外。 漆饮光收敛心神,提出条件道:“我送殿下出昆仑,去你想去的地方。以后,我递给殿下的战帖,请殿下接下。” 沈丹熹目光落在他半开的尾羽上,那绚丽的翎羽当中,她曾经落下的标记仍在,隐隐泛着金光,昭示着他曾经败在她手下的次数。 看来,他始终不忘,想要一雪前耻。 沈丹熹纵身一跃,骑到他背上,抓住背上羽毛,昂首道:“好,等我修为恢复,我会拔光你屁股上的毛的。” 这便是同意了。 漆饮光得到满意答案,周身妖力猛地膨胀开,如绽放开的一团流光溢彩的云雾,将沈丹熹裹入妖气当中,拖着长长的尾羽,振翅而起,化作一道绚目的五色神光,射向昆仑之外。 昆仑虚高万仞,方八百万里,从昆仑宫到昆仑山门亦要花去不少时辰。 羽山少主的速度比一般神兽坐骑要快上许多,约摸半个时辰,便已望见环云之上那一座巍峨山门。 神将陆吾驻守山门,其人面虎身,九尾缠与山门之上,手持方天画戟,法相与山门等高,顶天立地,一双怒目望而生威。 因神女大婚之喜,陆吾两肩的兽头盔甲上挂着彩穗,腰间亦系着大红绸花。 漆饮光道:“殿下,你俯低一点,我偷偷带你过去。” 陆吾神将守昆仑门户,并不好糊弄,沈丹熹俯身趴在孔雀背上,幽蓝色的流光流淌而来,化作片片柔软蓬松的羽毛覆于她身,将她整个掩入羽毛之下。 沈丹熹满眼都是绚丽的蓝色流光,听漆饮光继续道:“殿下,你捂住耳朵,一会儿可能会有点吵。”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昆仑山门之下,陆吾垂下庞大的头颅,看向那一只孔雀,“羽山少主,殿下的婚典未完,你这就要走了么?” 孔雀被陆吾呼吸之间喷出的气息吹得绷紧翅膀,于时起时消的狂风中稳住身形,遗憾道:“家中有一些急事,不得不回,实在有失礼数。” 陆吾又凑近几分,堪比灯笼的金色眼睛低下来,眼中的金光几乎笼罩住孔雀,又问道:“羽山大长老没有同少主一起回?” “事虽急,却也不是大事,我一人回去足矣。”漆饮光说着,一枚传音咫书从羽毛下飘出来,灵光闪烁间,一道刺耳的鸟啼声从咫书里冲出,鸟啼声中又有婴孩炸裂的哭声,交错而鸣。 似有无形的音波随哭声冲出来,震得山门内外的环云都翻涌动荡起来。 伏在孔雀背上的沈丹熹连忙抬手捂住耳朵,被这炸裂的婴儿啼哭声震得脑门发直,早知道她就该听漆饮光的话。 饶是如此,还是挡不住那恐怖的哭声,在魔音绕耳中,沈丹熹断断续续听到漆饮光说道:“……孩子……又催我……我也没办法……只有我才哄得住……非把羽山哭塌了不可……” 陆吾也被哭声震得两眼发直,瞳中的金光都弱了些,连忙撤开兵器,开启山门,催促道:“请。” 昆仑之巅,晟云台上。 昆仑君沈瑱踏风而上,从虞渊飞跃上晟云台,与他一同踏风而上的,还有先前遭受重创,跌落虞渊的殷无觅。 他身上的血痕消失了干净,就连心口的衣襟处也平整完好,不见先前被刺破的痕迹。殷无觅身姿挺拔,面色如常,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受了重伤。 沈瑱耳畔传来留守晟云台的亲卫密音,禀报道:“主君,神女已下昆仑之巅,回了昆仑宫。” 他面上无有波动,转向四面宾客,拱手道:“方才之事乃是小女同郎婿给大家开的一个玩笑,意图在大礼最后有一个别开生面的收尾,小辈顽劣,让诸位仙家见笑了,现下大礼已成,昆仑宫中早已备好宴席,请诸位仙家前往享用。” 殷无觅亦在旁拱手施礼,笑对众人。 昆仑君既然这样说了,众人便也附和着寒暄了一圈,随后祥云散去,诸位仙家宾客跟随昆仑侍从去了宴席。 昆仑巅上宾客一散,殷无觅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一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沈瑱急忙伸手扶住他,抬手迅速在他心口几处要穴点过,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随即长袖一扬,将昏死过去的地魅笼入袖中,急匆匆从昆仑巅上离去。 他径直飞入咸池深处的澧泉殿内,将奄奄一息的殷无觅放入灵汤,又在汤内加入数十种天材地宝,以灵力碾碎,守在旁边将药性逼入他体内。 直到殷无觅情况稳定下来,暂且没有生命之危后,他才收袖吐出一口长气,神情沉敛地从灵汤出来。 晟云台上一幕,莫说是围观宾客,就连他这个父君都想不透,沈丹熹今日为何有此一举。 当初爱慕殷无觅,非他不嫁的人是她,为他舍弃仙元,放弃大好前程的人是她,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悔伤人的亦是她! 沈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唤道:“神女在何处,叫她过来见我。” 亲卫上前来,拱手奉上一条织金赤红披帛,俯身禀报:“主君,殿下在两个时辰前,闯入玄圃看管外来坐骑车辇的山头,放出一群神兽,又和羽山少主一起离开了昆仑,玄圃山主已命人将神兽都捉回,也派了人追去,但羽山少主速度太快,我们的人没能追上。” 沈瑱倏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心头火气又直往上蹿升一截,蹙眉道:“漆饮光?她怎么又和他走到了一处?” 二十七年前,她险些命丧他手的事,看来她是忘光了! 沈瑱虽恼怒她今日所做之事,但也实在担忧她的安危,她失了仙元后,根本就无自保之力,在他眼皮子底下都差点出事,更何况出了昆仑。 虽说她如今已收回仙元,但到底是今非昔比。 沈瑱按了按额角,坐回椅上,瞥一眼后方灵汤氤氲浮出的水汽。 先前他面向宾客的说辞,不过是一道冠冕堂皇的借口,暂且遮掩过去罢了。昆仑神女大婚,九重天上仙君皆来道贺,天帝、王母也都赏下厚厚恩赐,可以说晟云台上的结契仪式,受万众瞩目,并非用一句“小辈顽劣”就能蒙混过关。 大婚之后,亦还有许多场合需要他们二人出面,阆风山主的加封大典,他和殷无觅都不能缺席,更不可能在此时离开昆仑,闹出太大动静。 殷无觅必须得多在人前露面,才能尽可能打消诸人猜疑。 沈瑱沉声道:“夜里的仪式照旧,神女离开昆仑之事,别叫旁人知晓了,今夜他们两人一直都在洞房内,明白吗?守好各处宫门,勿使人乱闯。” 亲卫应下,沈瑱又道:“去,把羽山大长老请来。” 待漆饮光收到大长老急吼吼的传讯时,沈丹熹与他二人早已出了昆仑地界,羽山少主的速度果然要比一般的坐骑快得多。 扑面而来的疾风被孔雀周身妖力化开,扑至脸面时,已变得十分柔和。 沈丹熹抚了抚鬓边飞扬的发丝,听见传音咫书另一头那羽山老头暴躁的叫骂,已是气得不顾身份和礼节了。 “小兔崽子,你疯了吗?今天是神女大婚之日,你要把她拐到哪里去?你是不是忘了你上回的教训?你要是再敢做出什么荒唐事,就算是凤君和凰主也不会再保你!” 漆饮光抖了抖头上翎羽,语不惊人死不休,慢条斯理道:“我跟神女私奔去了。” 咫书另一头的叫骂戛然而止,一瞬间安静得诡异。让人怀疑,对面的老头是不是被他这一句话气撅过去了。 漆饮光被沈丹熹恼怒地抓住后脖子,揪掉了好几根羽毛。 他吃痛地嘶了声,解释道:“哎,我开玩笑的,大长老消消气,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神女殿下,绝不会也绝不敢伤害殿下一根头发丝,保管全须全尾地将她送回昆仑来。” 大长老一口气终于抽上来,被他一席话撩得怒火更胜,喘着粗气道:“你现在就把神女殿下全须全尾地给我送回来!” 漆饮光往后睨了一眼,温声回复:“恐怕不行,殿下现在不愿回去。” 大长老的喘气声轻了许多,他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另一道沉稳而冷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质问道:“沈丹熹,为何?” 被父君直呼全名,说明他现在是真的动怒了。 沈丹熹捏紧手里羽毛,垂下眼睫,回道:“等我回来,会给父君一个解释的。” 传音咫书两端都安静了好一会儿,昆仑君的声音才再次从咫书中传出,说道:“好,本座等着。” 昆仑君的话音落下,沈丹熹眉心浮出一道蜿蜒的竖纹,在金色的花钿之下一闪而没,是沈瑱落于她身的一道禁令,遮掩住她的真身,亦禁止她吐露自己真身。 ——昆仑君已发话,神女身在昆仑,又岂能让她在昆仑之外暴露自己的踪迹。 孔雀的五色神光从天滑过,漆饮光终于忍无可忍,讨饶道:“殿下,手下留情,我的毛快被你拔秃了。” 第 7 章 她一直身处光中,久而久之…… 漆饮光与大长老的传音才刚断开,咫书灵光又闪耀起来,孔雀扭头啄了一口悬空的玉石,刚一接通,里面劈头盖脸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啼。 声音听着稚嫩,但口气却十分老成。 “漆饮光,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啊!去昆仑前,老子都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你还真的是一点都记吃不记打!怎么还敢搅合进昆仑神女那一堆破事……” 又听另一道温婉的声音夹杂其中,劝道:“先把这口饭吃了再骂。” “等我……”骂声一断,响起一阵咕咕噜噜的吞咽声和翅膀扑腾声,倒像是正被人掰着嘴往肚里灌食一般。 漆饮光没等自己老爹抽出机会张口再骂,切断了通讯。 饶是如此,那传音咫书依然不曾消停,光见灵光闪烁都能想见对面的人骂得有多脏。漆饮光倒也耐心十足,不论传音咫书如何闪耀,他都能视而不见。 若沈丹熹是传音咫书另一端的人,现在恐怕已经气得踏平了一座山。 沈丹熹从鸟啼声中听出来一点熟悉之感,又从语气中听出对面人的身份,说道:“你先前放出来的哭声,是你的父王的?我还以为……” 漆饮光等了片刻,没等来她把话说完,笑着问道:“殿下还以为什么?以为是我的孩子?” 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沈丹熹说道:“听上去,你父王的身体不错。” 她依稀记得,上一回见到羽山凤君的时候,他已是老态龙钟之相,说话声音亦是浑浊。 但她在九幽呆得太久,和外界的时间错位,让她也无法准确想起那是多久之前。 传音咫书闪烁良久,终于消停,被漆饮光收回羽下。 孔雀展翅穿入前方一大片铅灰色的雨云中,唉声叹气道:“他老人家前不久刚涅槃重生,这会儿连饭都要我阿娘喂给他吃,脾气倒是不小,骂人还是这么响亮,真是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这也是为何羽山凤君和凰主没能来昆仑参加神女大婚,而是由他和大长老代为出席。 听漆饮光的语气,好似方才将他爹气得嗷嗷叫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丹熹想笑,但雨云的水汽已扑来面上,穿入雨云的一刹那,她眼中光线骤然暗下,瞳孔扩开,似乎连心脏都僵直得无法跳动了。 这一片雨云十分厚重,绵延数十里,将阳光彻底遮尽,云层里都是黏湿的水汽,阴沉而昏暗,乍然冲入其中,像是在一瞬间又重回了九幽那一处昏黑的天地内。 沈丹熹控制不住地发抖,身体却僵直得像是一尊石雕。 她僵坐在孔雀背上半晌,终于从嗡嗡的耳鸣中,听到漆饮光模糊的话音传入耳中,才浑身一震,从这种状态中重新活了过来,死死攥住身下的羽毛,尖叫道:“出去!快点从这里出去!” 漆饮光后背刺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上被拔掉了不少羽毛。 他忍耐着疼痛,没有立刻如她所愿,只略微偏头,余光端详着背上之人的反应。 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关切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这只是一片雨云,很快就能穿出去了。” 沈丹熹俯身埋在他背上,已听不进他说了什么,抓扯他羽毛的手指更加用力,厉声道:“出去,快点出去!谁允许你飞进云里的,我不想呆在这里,快点出去!” 她的恐惧不似作假,浑身颤抖,肌肉痉挛,指节用力到发白。 漆饮光被她扯落不少羽毛,终于收回端详的目光,转头扫了一眼四周沉甸甸的铅灰色雨云,妖力汇聚于展开的羽翼下,用力扇动数下。 妖力在云层内凝结成风,狂风形成漩涡,从他们身周扩散出去,片刻间,将绵延在天幕的雨云撕裂。 一缕阳光从天边斜射过来,照在孔雀背上,被染上蓝色的光晕,反射进沈丹熹眼中。 漫天雨云在持续不停的狂风席卷下四分五裂,大而化小,最终散尽,夕阳的余晖金灿灿地渲染在天幕一侧。 漆饮光看着自己飘零出去的羽毛,丝缕妖气追上去,将羽毛碾碎成齑粉,温声安慰道:“殿下,你看,就只是一片普通的雨云,只是云层里光线暗了一些而已。” 紧缩的心脏慢慢舒展开,沈丹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终于止住颤抖。 漆饮光柔和的嗓音飘来她耳边,明明是安抚之言,话音却似乎被雨云散开后未消的水汽揉进了一抹潮意,凉凉地说道:“殿下是怕黑么?那可怎么办,现在天要黑了,你要去的密阴山更是昏黑阴冷之地。” 沈丹熹偏头迎着天边余晖,心有余悸,她的确没想到,只是进入一个与九幽略微相似的环境,她便会如此恐惧。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又被打回九幽,要在那一片死寂的天地里煎熬万年。 还好,只是一片雨云。 背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漆饮光回过头往后看来。 沈丹熹侧过身避开了他的视线,鬓边碎发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完全遮挡住了,只露出一截白瓷似的下巴,很遗憾,他无法得知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不过她的语气听上去已经冷静下来,说道:“去最近的城池,买灯。” “好,听殿下的。”漆饮光转回头,听话地振翅往地面腾起袅袅炊烟的方向飞去。 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他们进了一座城,名唤遗凉。 这座城建在一片平原之上,处在中原,不曾受过战火累及,又有大河穿城而过,城中人气很旺,是人间比较繁华安定的城池。 到了夜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灯笼,商业区的灯火更是辉煌,来往的行人亦多。 入城之前,他们已各自化形伪装。 漆饮光没穿他那一身招人眼球的华服和头冠,换了另一身素色的圆领衫,长发用簪子固定,但是依然摆脱不了羽族臭美的毛病,非要在腰线位置以金线绣纹几根柔软羽纹缠绕。 他脸上的鞭伤仍未痊愈,血红伤痕爬在皮肤上,半张面孔俊逸出尘,招来无数目光,另半张面孔却狰狞可怖,将招来的目光吓退。 沈丹熹一路走来,听了满耳惊呼,烦不胜烦道:“把你的脸遮住。” 对于打伤他的脸,沈丹熹没有丝毫愧疚,只觉得他的伤碍眼。 漆饮光浑不在意周围打量的目光,听她这般说,才听话地去街边小摊上,用玉佩换来一个面具戴到脸上,追上沈丹熹的脚步,凑到她面前问道:“殿下,这样可好?” 那面具做工不甚精细,大约是用纸和浆糊糊成,面上用红笔画着一些图腾,像是狐狸。 沈丹熹敷衍地点头,只要把伤遮住就行。 她亦褪下了一身红裙礼服,换上平日穿的襦裙,鹅黄上襦,青青下裙,很衬人间春色。又将过于出挑的五官揉弄得平凡许多,走在人群中便也不太显眼。 “不如就在城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漆饮光建议道,左右打量街面两侧商铺。 面具下的双眼被灯火印染出一片璀璨的光影,姿态很是闲适,看上去就像一个出门游玩的公子哥。 他手里来回抛着一个摊主赠送的竹编小球,内里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不行,买了灯,我们就走。”沈丹熹断然拒绝,一把抓住他手里呱噪的小球,砸进街角,转身大步踏进一家售卖灯盏的商铺。 漆饮光手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一个小童捡起他的竹编小球飞快跑掉。 “是因为太久没见她了么?神女殿下的脾气似乎变坏了许多。”漆饮光盯转眸看向霓虹灯影笼罩下的身影,默然想道。 他没有因此而生恼,反而笑了笑,快走两步跟着进了店。 漆饮光不知道沈丹熹急着要去密阴山做什么,问了她也不说。 密阴山在东北之地,几乎横跨半个大陆,距离西昆仑不可谓不远,羽山的少主何时叫人这样骑着奔波劳累过,竟然连休息也不让,实在刻薄得很。 不过先前已经答应她了,再想反悔已来不及。 更何况,以神女殿下如今娇弱的身子,要到那种怨气横生之地,说不定一踏进去就会被怨魂恶鬼吞吃了。他可是保证过要将神女安然地送回昆仑。 追着沈丹熹的脚步踏入商铺的几步路中,漆饮光便已把自己开导好,肚里的几句怨言烟消云散,还颇为热心肠地帮她挑选起灯盏来。 他挑中的灯自也承袭他的审美,盏盏都是透亮的琉璃灯,有圆有方,每一盏上都有琉璃片装饰的花鸟景物。 点亮内里灯盏,光线透过琉璃片散射出来,煌煌光晕中,花鸟似也活了过来。 这种灯在人间算得稀有,但与昆仑宫中的长明灯相比却要逊色许多,沈丹熹从前在昆仑宫中行走时,从不会注意壁上灯盏。 那个时候,她的世界从来都是明亮的,所到之处,自有侍女先行奉上灯盏,驱逐阴翳,夜间入睡,亦有月辉盈殿,银霜裹身。 她一直身处光中,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就是光源。 直到入了九幽。 沈丹熹伸手,想去触碰因光线散射浮于半空的蝶影,还未触及,那光蝶就因她手臂搅乱了光束而消失。 漆饮光看她模样像是喜欢,二话没说,从袖里乾坤摸出几块金饰玉佩,买下所有琉璃灯盏。 他们从昆仑仓促出行,都没带人间银两,只能拿饰品做抵。 掌柜捧手接过,确定都是真金美玉,笑得见牙不见眼,热络地请他们去后厅吃茶,容他唤人来将灯盏都装起来。 漆饮光转头向沈丹熹,十分贴心地问道:“要都点着么?” 沈丹熹摇头,只提了一盏琉璃灯。 剩下的灯盏,出了商铺,漆饮光便将它们都收入了乾坤袖中。 他们只在城中耽搁了不到一刻钟,便再次启程向北。今夜天幕昏暗,越往北行,便越看不见星月。 沈丹熹坐在孔雀背上时,怀中便抱着那一盏琉璃灯,一簇火光从灯中散射出来,光晕正好能将她笼入其中。 孔雀从夜空飞过时,便犹如一道萤火流星横空而过。 行路无聊,漆饮光漫不经心地问道:“殿下为何会怕黑?” 他不记得她以前有怕过什么东西,但也说不准,他们已经生疏很久了,她变了很多,变得不再喜欢钻研那些她曾经为之着迷的术法,变得耽于情爱,为了另一个人可以舍弃所有。 她从一个被人仰望之人,变成了需要依附在他人臂弯保护下而活之人,而她还甘之如饴。 如今忽然又变得怕黑,也没什么稀奇的。 沈丹熹垂眸,盯着灯火光晕,自晟云台下来后,那种遍布在她周身的见谁便想伤谁的尖锐之气似乎稀薄了一些,露出被掩藏在下方的一丝怯弱的端倪,说道:“因为我从前不知,黑暗会那么黑。” 第 8 章 真是久违地令人感觉到熟悉…… 三日后,他们到了北地。 越往北行,人间便越是萧条,举目望去皆是荒原,偶有村落城池,也大多经历战火而残破不堪,一路行来,看见无人收敛的尸骨竟比活人还多。 “人间为什么是这般景象?”沈丹熹问道。 她被封入九幽前,时常会与父君行走人间,那时的人间虽也会有战火纷争,却也不似这般凄惨。 漆饮光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失笑道:“看来殿下这些年,当真是一心陷在温柔乡,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一路上,漆饮光对她的态度都很好,堪称有求必应,卑微讨好,但沈丹熹还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隐含的讽刺。 她正欲蹙眉,又听他继续说道:“人间战乱已久,当今的大荣王朝羸弱,皇帝亦是昏庸无能之辈,江山已被蛮夷戎狄瓜分得支离破碎。” “边境之地么,百十年来战火不断,可不就是这番景象?” 他们要去的密阴山原是大荣国土,现如今已经归属于北狄的铁蹄下。 北狄人凶蛮,破城之后烧杀抢掠,伏尸遍野,侥幸活下来的荣民,亦被当做奴隶,像牲口一样驱使,直到疲累而死。 经久不散的血气盘桓在大地上,怨气浓得如有实质,将天地都笼入一片阴霾当中。现下是春季,被战火肆虐过的土地上却不见丝毫春色。 地仙与天仙终究不同,天仙高居云端,与人间分属两界,寻常不会干涉人间走势。但昆仑不同,昆仑山乃是万山之祖,又是人间气运汇聚之地,实乃休戚相关。 沈丹熹随父君行走人间时,都是往各地除怨破煞,平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勿使妖魔鬼怪扰乱人间事。人间地仙分属各地,受人供奉,大多也承担此等责任。 人间如此,昆仑必会受到影响。 不过,昆仑恒久矗立人间,人间王朝却不是恒久不变,人间有太平之时,当然也有动荡之时,每逢改朝换代的时期,昆仑的气运是会弱上一些。 身为仙,沈丹熹的年岁其实不算大,她的千岁时光,有五百岁都身处咸池当中,未化成人身。 化人后,只经历过一次改朝换代,那时候她还小,只知道父君和母神四处奔忙,能来陪她的时间甚少,其余便没有太大的感受了。 她的仙元初归,不知是因为元丹内修为耗尽,还是别的因由,与昆仑山的感应至今断绝,让她完全感受不到昆仑如今是何情况。 “人间又要改朝换代了么?”沈丹熹心想,随着孔雀翔过天空,视线飞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 血怨之气一重,便容易滋生妖魔鬼魅,他们在飞跃一道峡谷时,沈丹熹盯着两山相夹的那一道裂口,谷内有夜雾弥漫,一时看着犹如深渊。 她心生不安,提醒道:“漆饮光,当心,绕开峡谷口……” 只是,提醒已来不及。峡谷当中浓雾涌动,内里腐臭的尸气冲天而起,瞬间将上空的一人一鸟吞没。 孔雀的羽翼被阴腐尸气浸入,如同被黏稠的浆糊裹住,整只鸟踉跄一下,笔直地往峡谷内栽去。 砸进深谷之前,漆饮光化为人身,反手托住沈丹熹,幽蓝色的妖气在脚下聚集,震动得袍袖飞舞,两人一同落到地上。 脚底的触感绵软,是一层厚厚的淤泥。 谷内昏黑如夜,浓稠的雾瘴萦绕四周,将琉璃灯里这一簇凡火微光压得聊胜于无。 鼻息间都是湿腐的恶臭之气,沈丹熹用袖掩住口鼻,心跳又开始加剧,极度抗拒这种幽暗的环境。 她用力抓紧琉璃灯柄上缠绕的浮雕,以疼痛刺激自己清醒,低吼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一座峡谷都飞越不了!” 她的声音在发颤。 漆饮光偏眸看去,立即从灵台分出一簇灵火,送入琉璃灯,歉意道:“是我一时疏忽了,才会栽进这迷障里。” 灵火一入,琉璃灯霎时大亮,取代了受瘴气压制而逐渐衰微的凡火,照亮四周。 这簇灵火与他幽蓝色的妖气截然不同,是十分纯粹的白焰,仔细去看,才能从白焰中心看到一点赤金色的眼状火纹。 “殿下安心,我的雀火衍自凤凰火,只要我的魂不灭,这簇火光便不会灭,可以驱逐雾瘴,为殿下照明,应该足够。” 被光亮重新包裹,沈丹熹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这簇雀火的确明亮,将周围森然尸气驱逐出三丈之外,显出峡谷内的真实地貌来。 山谷中是一片血腥的战场,遍地残刃断戟,身披铠甲的尸骸躺在一块块巨石之下,半陷在泥泞里,皮肉已腐烂成泥,骨头也被巨石砸得稀碎。 应是有一支军队曾在这里遭到伏击。 漆饮光顺手抽出旁边一支斜插在地的断枪,挑起伏倒在地的旗帜,那军旗残破不堪,满是污泥,已看不清字迹。 正当他想甩下时,一道灵息从身侧涌来,化而为水,从旗上淋下,轻而易举带走旗上污渍,将残破不堪的旗帜涤洗一新。 “魏?看来陷落在这里的是大荣的一支魏姓军队。”漆饮光辨认着残余字迹,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扭过头惊喜地问道,“殿下,你的修为恢复了?” 漆饮光倒是比她本人还关注她的修为如何。 沈丹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中已大致估算出修为还剩几成。 这些天她坐在孔雀背上,也并未闲着,肉身与元丹分离太久,她体内的灵池早已枯竭得不像样子,经脉也拥堵晦涩,要不是她天生仙胎,肉身与常人不同,说不准早就开始进入天人五衰了。 元丹复归之后,沈丹熹耗费了几日工夫,才将经脉复通,灵力重新在体内循环周天。 可耗损的修为终究不会再回来。 沈丹熹心情不好,耐心便也极少,再听身边的鸟叫都觉得烦,回身扯过他的手臂想往他背上爬,说道:“走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漆饮光被她抓扯住手臂,气得想笑,这位昆仑神女当真是将他当成了坐骑随意指使。 他直挺挺地板着背,侧过头来,余光往后扫,看她攀在自己背上,因为吃不住力,一再往下滑落。 沈丹熹踮脚踩到地上,手上的灯盏也来回摇晃,恶狠狠地拧一把他臂上的肉,彻底失去耐心。 她从不接受别人的胁迫,依然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嫌弃地骂道:“你不会真以为我现在离了你就不行吧?不想干的话,就滚。” 说完,旋身跳上旁边山石,青色的裙摆无风飞扬,从他脸颊上轻轻扫过。 沈丹熹右手点往眉心引了一线金丝般的魂力出来,飞快结术,打入琉璃灯内,魂力从她指尖淌入灯盏内,交织成一张罗网,将雀火禁锢在当中。 ——漆饮光送入灯盏的这一簇雀火,出自他的灵台,乃是魂力凝成。沈丹熹如今修为大损,灵力不足,想要禁锢住这一簇雀火,自然也引了自己的魂力。 雀火在罗网当中桀骜地晃动两下,被她的魂力完全压制下去。 沈丹熹嘴角微翘,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鲜亮的身形化作流光,往峡谷外疾驰而出,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雀灯的光芒将浓稠的尸瘴劈开,一路往前,没有半分迟疑。 漆饮光身形晃了晃,按住自己眉心。沈丹熹将他抛下时,预防他收回雀火,竟然当着他的面施展术法,将雀火囚住了,如此娴熟而敏捷的手法,实在久违,让他都来不及反应。 流光往谷外飞逝,雀火破开的雾瘴重新收拢,将这一处淹没进黑暗里。 瘴雾里的幻象袭来,两侧崖壁隆隆作响,山石滚落,耳畔响起哀嚎惨叫,鲜血和碎骨几乎飞溅到脸上。 激越的战鼓与他的心跳齐鸣,拼杀声掩盖住了他兴奋的喘息。 漆饮光望着流光飞逝的方向,瞳孔幽深,内里泛着一抹奇异的微光。 左脸上的鞭伤疼得鲜明,他低声呢喃她的名字,反复地咀嚼咂摸,似要一笔一划拆开这个名字,看看这个名字所指代的人,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沈丹熹,沈丹熹,沈丹熹……” 真是久违地令人感觉到熟悉啊,都让他有点舍不得杀她了。 毕竟,剔骨之刑真的很疼。 漆饮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里的幽光已然隐没,他将体内躁动的情绪重新压回去,跃上山石往前急追。 出了峡谷,他重新化身成鸟,追上前方的身影,展翅将她托入后背,直上云霄。 既然有力可借,沈丹熹便也收了神通,不想白白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灵力。 感觉到她坐实在背上,漆饮光松一口气,语气温和,颇为无奈道:“殿下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一点也不像你平日的样子……” 他的话未完,被沈丹熹的笑声打断。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挲着袖口,反问道:“我平日是什么样子?是宽宏大量,还是宅心仁厚?或是心性纯良,温柔随和,一点架子也没有,不论是谁见了都心生欢喜?” 漆饮光听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好像只是单纯好奇,在旁人眼中她是什么样子。 他沉默片刻,目光望向前方悠远的天幕,想了想平时听到的那些嘉奖之词,颔首应道:“嗯,昆仑神女的性情品貌,的确令人称赞,很招人喜欢。” 沈丹熹脸上的笑淡去,无论如何扯起唇角,都笑不出来了。 她其实知道穿越女有多招人喜欢,在九幽的日子,她时常都能从梦境中看到。 看到穿越女刚来之时,如何小心翼翼地刻意模仿她的性格,夜里总跟系统抱怨说,要维持这种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人设好辛苦,明明该是怜悯世人的神女,却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熹微宫里伺候的宫娥都怕她,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穿越女花了好些功夫,才消除掉宫娥心中对她的敬畏和隔阂,愿意与她亲近玩乐。 她说她一点不习惯宫娥伺候,这是仗着身份地位对旁人的压榨,只不过为了维持人设,她不得不让她们伺候。 她对她这个原主的生活有诸多不满,被困在她的皮囊和人设下,她亦觉得苦闷。 所以,在时间的助力下,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抹消掉原主的痕迹,逐渐释放自己真实的性情,而没有引来怀疑。 沈丹熹初时听到有人提及,说“你好像变了”之时,还会心生希冀,后来听得多了便渐渐麻木。她甚至从自己父君嘴里听到过这句话,这个字。 穿越女也同她一样,从最开始的略微忐忑,到后来的泰然处之。会摇着昆仑君的手臂,撒娇道:“父君,那我是哪里变了?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瑱笑道:“好,当然好,你这个样子最好。” 他们之间那种父女的亲昵,是沈丹熹这个真正的女儿,都不曾有过的。所以,偶尔沈丹熹也会庆幸,庆幸她的母神在闭关,才不至于让她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相比较起来,她可能真的不好,不温柔,不宽容,不随和,不招人喜欢,所以才没有一个人记得她。 可那又如何呢,她生来又不是为了讨人喜欢的。 沈丹熹抬手,轻轻抚摸孔雀脖颈上柔软的羽毛,手指忽然用力,拔下一根软羽,笑着问道:“那羽山少主这样上赶着来给我当坐骑,是因为,我也招你喜欢了么?” 第 9 章 她已将过去那个他眼中看见…… 漆饮光回首瞥向她眉心禁令,疑惑地顿了顿,才轻笑一声,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许,问道:“如果我说是,殿下会舍弃另一个人,回应我么?” 他这句话已不止是暧昧,而是赤丨裸裸的告白。羽山少主,为了讨心爱之人欢心,原来还能如此卑微。 沈丹熹只觉得恶心。 她垂下眼,嫌恶地回道:“不会。” 这一路上,她都是这样,前一刻还是笑着的,后一刻又会突然生气,漆饮光盯着她片刻,回过头去,失望地叹息:“殿下既已有了钟情之人,又何必撩拨他人心弦,惹人伤心。” 沈丹熹冷哼一声,泄愤地又扯掉孔雀几根软绒羽毛扔掉,抱住琉璃灯,再不说话了。 黎明前的天色黑得尤为深沉,明亮的雀灯宛如一颗攀升的星。 这颗星刚从峡谷出去不久,峡谷口的瘴雾波动,又见三道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峡谷奔出。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当先一人叫道,一下瘫坐在地,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人身后负剑,另一人手持拂尘,三人打扮与世俗中人不同,看上去是修行之人。 眼下每人的道袍上都染着血,身上也都带着伤,形容很是狼狈。 三人相携离开峡谷口,到峡谷外百步远处的一棵枯树下,却不再走了。他们盘膝而坐,就地调息,一边调息,一边亦是在等待共入峡谷的其他同伴。 三人的道服袖口纹绣着蜿蜒的水波纹,乃是尹水畔的玄门弟子,他们此行一共十人踏入这一条尸气弥漫的峡谷,想要穿越峡谷前往密阴山。 在峡谷中被困了小半个月,每日都陷在那一场伏击的恶战幻象中,完全找不着出路,要不是今日骤然而起的一星火光引路,他们怕是还陷在里面出不来。 随着时间流逝,那点劫后余生的喜悦从他们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悲戚。 三人也明白,剩下的同伴应该是走不出来了。 当中那名看着年岁更长的剑修站起身,当机立断道:“走吧,前面就是密风城了,我们在峡谷中耗费这么多日,不知北狄的军队又破了几座城,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另两人明显还未缓过来,可也知当下时间紧迫,闻言互相扶持着站起身,道:“是,楚师兄。” 出了峡谷之后,前方便是一片荒原,荒原尽头绵延俯卧一座黝黑山脉,是为密阴山,密风城便在山脉脚下。三人御起剑和拂尘朝着山脚下那座城疾驰而去。 尚未靠近城池,便已能听到城中鸡鸣,可见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街面上行人来往,时不时响起小贩的吆喝声。 有早起的妇人洗漱完,往屋外泼水,不小心溅着路过的行人,以至惹来一阵怒骂。 这一座边城看上去那样普通,又那样安宁。 若是和平时期,看到这一番景象倒不足为怪,可现在是战时,密阴山已是大荣最边境之处,翻过这座密阴山,山那边便是异族之地。 北狄越过密阴山,首先践踏的便是密风城。 如今,这一座城却像是一处世外桃源,浑不知外面腥风血雨,愈是普通,愈是安宁,便愈是诡异。 三名修士越过城墙,落到城内一偏僻处,各自罩上麻衣灰袍,扮做与当地人差不多的穿着,才提起十二万分警惕,往大街上走去。 现下正是一日之晨,城中商铺刚开门,街面上也陆续支起小摊,卖早点的小摊上飘着雾白的水蒸气,火炉上垒起七八层蒸屉,屉里溢出面点的甜香。 灶炉上另一口锅里的水亦是雪白滚沸,摊主伸出长筷,利落地将锅里的面条捞出,沸水溅上手背,竟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捞出面条,搭上翠绿的青菜叶,再舀上一勺油汪汪的肉酱,端往旁边木桌边一位等待的食客。 “客官,你的肉酱面好咯,请慢用。” 这早食摊里就坐了这么一位食客,年轻俊朗,隐于内侧的半张脸上爬着一道深红的伤痕,令人侧目,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腰上缠着一圈金色羽纹。 这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楚应朝同伴使了个眼色,那道修在袖中烧了一张符纸,符纸的青烟混入灶炉上的蒸汽,往摊子上的食客身周环绕一圈,重新回到道修手里。 道修转头对楚应摇头,示意没查出问题。 年轻食客对他们的试探也浑然不觉,热气腾腾的面条摆上桌,他低眸看了一眼面条,捉起袖子,抽来一双筷子搅匀,夹起一缕裹满肉酱的面条挟入嘴里。 细品之后微笑道:“不错。” 那个年龄较小的剑修瞧见这一幕,当即肚里咕噜一声,忍不住咽口水。 怀里立即落来一小块干饼,楚应压低声音道:“将就着吃吧,这座城古怪得很,城里的吃食,水,只要是入口的东西,一应都不要碰,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呢。” 小剑修呐呐应好,捧起干饼狠狠咬了一口。 “楚师兄,这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该从何找起?”另一人问道。 楚应扬首环视一圈,视线定在远处一杆旗帜上,那旗子正随风而飞扬,旗上的“魏”字格外显眼,说道:“先去这里的守军驻地看看。” 他们是为找东西而来,定了目的地,当下便也不再耽搁,直接穿城而过,往北面城门处的守军驻地行去。 修士的身法极快,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道风拂过。 但这样的身法落在沈丹熹眼中,却并不算快,她甚至看清了那小剑修嘴角边挂着的干饼残渣。 她转头看向坐在门边,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旧衣的老媪,问道:“你就是在躲这些修士?” 老妇人抽出针线,在头皮上划了划,脸上俱是茫然不解,“什么修士?老婆子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我这里是裁缝铺,姑娘要是缝补衣裳的话,可以把衣裳先拿出来给老婆子瞧瞧,看看能不能补。” 沈丹熹没有闲暇与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我不补衣,我来找岑婆,是想请你为我织魂。” 这一家裁缝铺就在早食摊对面,漆饮光吃完一碗面条,偏头看去,见沈丹熹还在与那老媪缠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有结果,便又招手要摊主再煮一碗馄饨。 他暂时看不透对面的老媪是什么人,也不知沈丹熹千里迢迢找她是为何事。 就如方才那剑修所说,这座城的确古怪。 这城中的人身上分明已没了活人气,但他们体内的魂却是生魂,正因为有生魂支撑着身躯,他们的身躯才没有僵化,还能活动自如。 不过,若是仔细去辨的话,还是能从衣服底下,偶尔漏出的皮肤上瞧见隐约浮出的尸斑。 不论是眼前的早食摊主,还是隔壁吆喝的卖油郎,这城里的每一个人亦都不知道自己已死,还如生前那般过活着。 漆饮光等待馄饨煮好的间隙,故作感叹地说道:“没想到,这边塞之地,原来如此安定祥和,我没来这里之前,听人说,边塞常常打仗,苦不堪言。” 摊主扯起围布擦了擦手,笑道:“我们这以前啊是常常打仗,山那边的蛮族时不时跑来偷袭,但自从十年前,魏将军驻守这里后,打跑了北狄,我们这些城里的小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魏军,漆饮光抬目往北边飞扬的军旗看去,心道 ,这一支魏家军早覆灭在城外的峡谷里了。 密风城中如此诡异,但凡有异象之地,向来会伴生一些仙宝灵物,抑或凶兵邪器。也难怪那三个修士会来此处寻宝。 漆饮光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他无聊地托着腮,又朝对面的裁缝铺看去。 今早出峡谷之时,天还未亮,地面上一片沉黑,他们并未发现密阴山脚的这座城有何异状,而是径直入了密阴山。 进山之后,沈丹熹便不准他再跟着,还反手找他讨要了一根尾羽。 她当时摊手来要时十分理直气壮,说道:“你以前打架输给我的尾羽,寄养在你那里的,还有七根,我现在只要一根。” 那七根尾羽上做了她的标记,落了她的名,本就归她所有,漆饮光无话可说。 只不过,他还清楚记得,二十七年前,昆仑的神女曾满心不忍,亲口对他说道:“我不要你的翎羽,它们本来就是你的,生拔下来会有多疼?你我一同长大,本该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我不想看你因我而受伤,以前的赌注便统统作废吧。” 说是这样说,可神女殿下舍去仙元,灵池枯竭,修为流散,当下已经无力抹去留在孔雀翎上的标记。 朋友?他们可不算什么朋友。 漆饮光失笑,她不接他的战书,不认他们从前的赌注,断了自己的仙途,折断傲骨,甘于蜷缩于一个男人的臂弯下,展露出她从前绝无可能展露出的柔软而乖顺的姿态。 不知不觉间,她已将过去那个他眼中所看见的她,抹消得一干二净。 可如今,那些被她抹消掉的痕迹,似乎又在她身上一点一滴地死灰复燃了。 让人惊喜,又叫人不胜惶恐。 漆饮光仔仔细细地盯着她,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直到沈丹熹厌恶地皱起眉,眼中冒出火光,斥道:“别这么看我,恶心死了,你不给的话,那我就自己取了。” 左右那都是属于她的东西,取前问他一句,已经算是给他脸面。 漆饮光慌忙按住后腰,妥协道:“不劳殿下动手,我这就取来给你。” 他连退数步,匆忙转身走进一处树丛背后,掀开衣摆,化出尾羽,妖力将每一缕羽毛都染上莹莹的蓝光,忍痛拔下一根,将羽管上的血擦净才出来递给她。 孔雀翎一脱离他的身,落在羽上的标记立即化作金丝,缠裹上中间羽管,锁住羽上妖气的同时,也斩断了他跟翎羽之间的联系。 这就是从前的她烙下的标记,如此霸道。就和她的人一样,沈丹熹对自己所有的东西,从来都无法容忍别人染指分毫。 她用术法将这一支雀翎缩小,变作一枚簪子,插入乌黑的发髻上,施施然往山林深处走去。 密阴山地界辽阔,草盛林深,山林中萦绕着驱之不散的怨瘴之气,浓雾之中妖魅横生,孔雀翎上强大的妖气能震慑妖邪,令寻常妖物不敢靠近。 沈丹熹往雾里越走越远,身形逐渐变得模糊。 漆饮光听话地等在原地,在瘴雾彻底掩盖她的踪迹前,抬步试图尾随上去。 他脚步刚一动,雾里的影子忽而回头,冷冷地看向他。 漆饮光讪讪停步,正想找个理由解释,便见那瘴雾半遮半掩的身影如水波一样摇晃了一下,猝然消失,一片叶从身影消失之处飘落下来。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绿叶,在叶片上看到了铭文字符,“幻影?” 她何时施展的术法,他竟全然不知。 密阴山这样大,浓雾弥漫,只耽搁这么片刻工夫,再想找她已是不可能。漆饮光捏着这片叶走回原地,只能乖乖等待。 刚拔完尾羽的屁股隐隐作痛,可他唇角含笑,心脏因方才在她身上发现的一点旧日痕迹而急促地跳动着,忍不住阖上眼,将这一路以来的经历,从记忆里掏出来,再一次反复咂摸。 他越是咂摸,心跳便越是雀跃,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令人迷醉,又叫人惶恐,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痕迹,都足够他反复回味许久。 “沈丹熹……” 漆饮光摩挲着手中这片绿叶,来回描绘过叶片上刻下的铭文,将它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 半个时辰后,沈丹熹就从山里出来了,表情沉冷得能吓跑山中所有鸟雀。 她没有找到想找的人,驱使他化身为鸟,在密阴山上盘旋,天色渐亮后,发现了山脚城池中的异状,才俯冲入城。 入城后,沈丹熹的表情舒缓很多,很快便找到城中这一家不起眼的裁缝铺来。 沈丹熹对他戒备颇深,并不许他跟随,漆饮光只能坐来裁缝铺对面的早食摊等她。 显然,对面之人用了术法隔音,让他探听不到她与裁缝铺的老媪都说了什么,只能勉强看清她们嘴唇在动,费力地想要从唇语辨别出话音来。 “魂……”漆饮光托着腮,模仿她的唇形发音,沈丹熹倏地抬眸,警告地朝他看来一眼。 早食摊上的水汽忽而浓稠起来,弥漫上街面,将他的视线挡回。 街上穿行的人,却毫无所觉。 第 10 章 若是魂魄再次被挤出身体…… 裁缝铺里,沈丹熹拖来一张条凳,同岑婆一起坐到门前。 说道:“这座密风城早在十年前就覆灭在北狄铁蹄下,增援的魏家军也在城外五十里处的峡谷内全军覆灭,这满城的人十年前便死了,若不是你将他们的生魂和肉身织在一起,他们早该化为白骨。” 岑婆对她的话语无动于衷,依然耷拉眼皮,眯缝着浑浊的眼,费力地缝补手里那一件旧衣。 她的视力已不太好了,缝补一样东西极慢,别的裁缝铺一刻钟就能缝补好的衣裳,在她手里,要两三天才能补好。 是以,这家裁缝铺的生意极差,大半天过去,除了沈丹熹,没有一个别的客人。 但岑婆显然不太欢迎这个唯一的客人。 沈丹熹也不恼,眼睛盯着她手中穿进穿出的银针,继续道:“岑婆,你是阴司之魂,曾在无间地狱里任职,当知道,这些魂就算是枉死之人,也有他们该去之地,不应该久留人间。” 岑婆的动作倏地一顿,半晌后,终于抬起头来,浮于眼珠上的浑浊褪去几分,眸中隐含精光,仔细审视着她,问道:“你是什么人?” 她原以为眼前这个姑娘又是某个玄门的修士,可人间修士绝无可能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份。 沈丹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当然有眉心禁令在,她也无法暴露自己真身。 她本就是由昆仑的山川之精孕育而生,昆仑之山,为万山之祖,昆仑之水,为江河之源,只要她想,她可以将自己的气息融入任何一处山水。 这世间,山有千重,水有万条,无人能在千山万水中寻踪。 沈丹熹道:“我只是一处无名之山的仙灵。” 岑婆放下手里活计,终于不再装傻充愣,直言道:“你既知道我的来处,那也应该知道,老婆子手里的针是将魂魄织入刀山火海,油锅血池,让他们承受无尽折磨的刑具,就算织魂,老婆子也从不织活人身。” 沈丹熹来之前便已料想到她不会轻易答应自己,于是道:“我知道岑婆久居人间是因为什么,你若为我织魂,我可为你实现心中所盼。” 岑婆闻言笑起来,面庞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愈发深刻,她笑了一会儿,倏而停下来,说道:“你一个小小的仙灵,岂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岑婆想岔了,我一个小小的仙灵当然没办法助你重入轮回,再世为人。”沈丹熹看过岑婆的卷轴,知晓她的生平。 她原本只是这边城中的一个普通人,一生勤恳,寿尽而终,本该踏入轮回,走向自己下一世。可下葬之时,不知何故,触动了深埋在密阴山中的一样神器。 当年叛神作乱,以至天塌地陷,天界和冥府都有不少神器散落人间,难以寻回。密阴山这一样神器,便是当年散落人间的其中之一。 神器与新丧之魂结合,成就了现在的鬼仙,岑婆。 神器成就了她,亦束缚了她,说到底,岑婆也不过是神器的载物罢了,她身负神器,再无可能轮回转世。 连冥府都无法将织魂针从她魂内剥离出来,斩断两者之间的联系,她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沈丹熹看一眼岑婆手中银针,从袖中掏出一根枯枝,手指从枝上滑落,话音蛊惑,直往人心间最痒处挠去。 “但是我学过一种回春之术,可以让你每日有一个时辰能同活人一样,享五谷,知五味,感受到春雾寒凉,夏日灼肤。” 沈丹熹修为折损七成,有许多高深的术法她已经使不出来,好在这一个术法与她本源相通,三成修为施术足够为岑婆每日换来一个时辰。 街面上的水雾忽然散了开去,收拢回早食摊的灶炉旁,摊主已在为漆饮光煮第三碗馄饨。 滚沸的汤锅里,十来个馄饨上下翻滚,皮儿被煮得半透明,显出内里饱满的肉馅颜色来。 岑婆日日面朝着早食摊,坐在门口缝她手里的这件破褂子,水雾就算飘过来,也嗅不到食物的滋味,但岑婆依然日日望着,直到对面收摊,她才闭门。 这一日,裁缝铺比食摊先关了门。 漆饮光见对面打算关门,立即站起身来,然而一街相隔的人看也没看他一眼,等岑婆阖上门扉,兀自跟在岑婆身后,往裁缝铺后堂走。 合拢的门缝里只能看到她如春花一样鲜艳的衣裙,很快,那一抹色泽隐入后堂黑暗处,再看不见了。 漆饮光盯着黝黑的门缝,门上插着一枝盛放的桃花枝,淡笑一声,重又慢慢坐回长凳上。 裁缝铺后堂那一间屋子其实并不深,四面都没有窗,亦没有灯烛照亮,屋内是一片纯粹的黑,沈丹熹踏入其间时,袖摆微扬,一盏琉璃灯已悬在身前。 岑婆感知到身后火光,回头看来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继续在前方引路。 沈丹熹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城中人声逐渐被鸟雀之音替代,山野之间的春雾浮在四周,春雾深处露出一座低矮的坟包。 此间主人回归,周围草木簌簌作响,枝叶摇荡间,竟无比灵活,像在欢迎岑婆和随她而来的客人。 今早天未亮时,沈丹熹入密阴山,便是来这里找过她。 那时这些草木对她可不算客气,还试图扭曲环境,阻止她朝那一座坟包靠近。 不过这些草木大约修炼不精,那些小把戏或许能蒙混普通人,却拦不住沈丹熹。沈丹熹到了坟前,发现墓中是空的,才又离去。 再次前来,周围草木对她友好许多,两人一前一后,径直朝坟包走去。 沈丹熹踩着岑婆的脚印,身形化作一缕青烟,没入坟包内。 坟包内只有一间狭小的石室,石室正中一张停棺的石床,如今棺木已经不在,只剩下石床。 岑婆抬起下巴示意道:“脱了衣裳坐到那里去。” 沈丹熹将琉璃灯放置在石床一脚,解开襦裙系带,将褪下的衣裳铺在石床上,赤丨身坐下。 岑婆抬手点向自己眉心,尖锐的指尖划开额头,并指探入灵台,片刻后,一线亮色的细长银针随着她的指尖抽出。 这一枚银针甫现,整个墓室的温度骤降,刺骨的阴寒之气似乎已顺着银针,从阴曹地府逆流而上,涌入这一座埋在人间地底的墓穴里。 琉璃灯中的雀火被阴气所撩,轻轻一晃,又即刻静止,火光依然明亮。 “能照亮阴司的火,是一簇好火。”岑婆看了那火苗一眼,走到沈丹熹面前,最后一次向她确认道,“我说过了,老婆子的针是刑具,穿入你魂魄的每一针,你都要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人身有二百零六块骨,想要将身魂织在一起,你便要生受二百零七针。” 比起在九幽生不如死的日子,二百零七针又算得了什么。 沈丹熹没有半分迟疑,点头道:“我明白,岑婆请。” “好。”她如此果决,倒是令人佩服,岑婆捻起银针,“老婆子年龄大了,看不清针眼,扯一根你的发丝做线,帮我穿进去。” 沈丹熹抬手取下发簪,松开发髻,一头青丝如瀑淌下,在雀火的光照下,氤氲出柔顺的光泽,披盖于柔软白皙的身躯上。 她指尖挑起一根发丝扯断,乌黑柔韧的发丝上有微光一闪而隐,按照岑婆要求,将细长发丝穿入针眼当中。 岑婆托起她的手,针尖悬在指腹,在下第一针前,提醒道:“仙灵修到元神大成之日,可以元神出窍,遨游天地,身魂相织以后,你的元神便再无可能脱身而出,若强行离体,只会魂碎身溃,顶多只有神识可外放一定距离。” 沈丹熹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若是魂魄再次被挤出身体,那魂碎便碎了,她宁可碎了,也不想再入九幽,自然更不可能将自己身躯再次拱手奉于他人。 岑婆便不再多话,银针的光映入那双苍老的眼中,破开浮于瞳孔的浑浊迷障,使她这一刻的眼珠竟比幼童还要清澈。 银针穿指入骨,锐痛刚在身躯上冒了个头,阴冷而尖锐的寒意随之侵入魂魄。沈丹熹已做好了魂魄锐痛的准备,这比身上的疼,更要强上百倍千倍。 可岑婆行针一半,忽而生生顿住了。 她疑惑抬眸,看到岑婆惊讶的神色,再垂眸时,又见她捻针的手微微颤抖,银针之上神力流转,针尖之处正有一股极强的力量与之抗衡。 织魂针织魂,本该如普通银针织布一样容易,可当下织魂针抵在沈丹熹的魂魄上,却像是触上了一块铁板。 单是这第一针,岑婆便行得如此艰难,简直从未有过。她心底生出疑惑,问道:“你的身骨摸着如此年轻稚嫩,为何魂魄之力却这样强横?” 倒像是经过了万岁以上的磨砺,魂力比她这个魂魄得道的鬼仙,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织魂神针在手,都难以刺穿她的魂魄,岑婆当即便要罢手,说道:“老婆子可织不了你这样的魂。” 沈丹熹听她疑问,心中微怔,但此时却不容她细想,见岑婆想要撤针,忙急道:“等等。” 说完,沈丹熹当即闭目凝神,感应到与织魂针上神力对抗的那股力量,她立即将魂力收归灵台,再加诸封印。 与织魂针对抗的魂力削弱,针尖上神光才猛地大盛,从她指尖穿透而过。 身魂所受之痛同时袭来,沈丹熹指尖颤了颤,呜咽出声,额上立刻疼出了冷汗。 岑婆枯瘦的五指牢牢钳住她的手腕,沉声警告:“忍着,别乱动。” 沈丹熹脸上血色尽退,面白如纸,深吸口气,抑制住了指尖的颤抖,点了点头。 第一针已经落下,岑婆只得继续,雀灯的火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墓室的壁上,她的手臂抬起放下,后面行针倒是还算顺利。 针下青丝越来越短,快要耗尽时,室内才响起一句话音,“再取一根。” 阴寒之气弥漫在墓室当中,四壁已爬上寒霜,沈丹熹蜷缩在石床上,皮肤上覆着一层霜白的汗液,面上几乎透出了一种将死之人的青白来,唯有唇上咬破的伤口沁着血红。 好一阵,她才听到岑婆的话,抬手将长发拨来身前,食指缠住一根,用力扯下,续上针上线。 青丝在神针牵引下,织入身内,便与肉身融为一体,与魂紧密相连,沈丹熹闭目内视,只能见着魂上一缕幽微的线,如血管一般隐于魂中。 刺骨锥心之痛将每一寸光阴都拉得格外漫长,沈丹熹完全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了,唯有一下一下数着岑婆落针的次数,来吊住自己的心神。 密风城。 漆饮光依然等在那一家早食摊里,没有跟上去,以免坏了她的好事,徒惹她不快。 只是,不知沈丹熹将他的雀灯提到了何处,漆饮光总觉得一阵阵的凉意袭来他的灵台,使得他整个脑门都凉飕飕的。 这一等,便等了七日,他的脑门也凉了七日。 琉璃灯中的雀火出自他的灵台,漆饮光与雀火之间有所感应,这种感应原本极强,使他能够看到雀火光晕包裹下的一切身影。但沈丹熹先前加诸在雀火上的禁制术法,切断了这种感应,让他现在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点模糊的光影。 他知道沈丹熹就躺在雀灯旁,却无法得知,她究竟在做什么。 等待期间,漆饮光也并非就在食摊上干坐着。他探查过这座城,细致地检查了许多人的魂魄,这些人魂被一种他无法探知的方法禁锢在身躯里。可想而知,禁锢他们的人便是那裁缝铺的老媪,沈丹熹找她想来也是与魂有关之事。 她不远千里,匆忙赶来此处,是想要固魂么?为何? 漆饮光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指间转动一根竹筷,时不时转眸看向裁缝铺那一道黝黑的门缝,耐心地等待。 过了这么多日,门上无根的桃花枝,花开依然没败。 一道身影忽而挡住他的视线。 三个修士去而复返,重新出现在裁缝铺门前。 漆饮光眸中一亮,没有阻止。 第 11 章 沈丹熹对他,当真是下得…… 楚应三人从守军军营一路查到县衙,又分往城中四个方位,查人搜魂,最终三个人查到的线索都指向这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 “就是这里了,我们搜了几十号人的魂,从守军将领,到县令,再到贩夫走卒,从他们魂魄记忆中都看到这家裁缝铺老妇人的身影。” 这城里的所有人,肉身皆已死亡,只因魂魄被禁锢在躯体里,才能行动。 他们前来密风城的目的,便是想要找出这一样能将魂魄禁锢于死躯内,让人“死而复生”,活动自如的法宝。 一个裁缝铺的老妇人,能接触到不同地界,不同身份地位阶层的人群,他们随机抽查搜魂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不见过她,这本身就已算得离奇。 这城中也不独独只这一家裁缝铺,光是城东,便有一家规模更大的裁缝铺。 眼前这一家裁缝铺关着门,楚应四下看了看,视线落在食摊里那异乎寻常的食客身上。 七天过去,对方还如七天前一样,穿着一身缠金羽纹的素白衣衫,坐在同一个位置,吃着一碗馄饨,夸赞不错,对他们这三个过路人浑不感兴趣。 虽然那食客穿着打扮和浑身气度都与这一座边境小城格格不入,初见时,确实叫楚应三人心生提防,还烧了一张探灵的符箓试探,但当他们又在此处看到他时,对他的戒备反倒减弱了很多。 已死之人就是这样,即便身体里封着寿命未尽的生魂,也会存在这样的刻板行为,一遍一遍地重复生前行为,这满城中人皆是如此。 那食客想必生前便是外来人,最后死在了此地。 不止是桌边的食客,早食摊的摊主也对他们视若不见,若非主动上前搭话,这里的人对外来者都不会搭理。 三人便也没有隐匿身形,直接打出一道灵力破开裁缝铺的大门,大步踏入其中。桃花枝跌落在地上,花瓣抖落一地。 漆饮光抬眉,立即分出一缕元神,化作巴掌大小的麻雀,尾随在他们身后跟进去,这样就算坏了沈丹熹的事,那也与他无关了。 这一间裁缝铺构造极其简单,外间是狭小的铺面,一面古旧的镂空木墙隔开前厅和后堂,往里走便是只比井口大不了多少的一方天井,左右两边各有条走廊,正对面只有一间屋子。 屋子只有一扇木门,没有窗,屋内光线昏暗,连桌椅摆件,甚至卧具都没有。这是一间空屋。 楚应三人烧了一张符照明,在屋内屋外四处查看,打算在裁缝铺里布阵,擒住岑婆。 麻雀径直从他们眼前飞过,钻进屋中,落地化出一道修长身影。 漆饮光走向屋门正对的那面墙,从土墙背后感应到了自己的雀火。 这里设有一个结界,结界另一端,应该就是沈丹熹所在之处。 墓室内,雀灯感应到主人的元神,火苗轻轻摇晃,在灵线结成的罗网里跳跃,似想挣脱。 摇曳的火光映在沈丹熹的眼皮之上,她倏地睁眼,朝琉璃灯看去,伸出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指尖点在灯罩上的琉璃片,灯盏内的罗网随她的指尖而动,猛然收束,交缠得更加密集。 缠入罗网的那一缕魂力,化为三道金线从罗网分出,直接从雀火当中穿透而过,金线不畏雀火,直接将那一簇火苗牢牢地钉在了线上。 泛着赤金的白焰剧烈颤抖两下,终于安静下来。 岑婆余光扫了一眼琉璃灯,赞赏道:“在织魂当中,还有余力管教你的火,不错,你倒是真能忍。” 沈丹熹勉强扯了下唇角,她整个人已然痛到麻木,不论是身还是魂,都在持续的剧痛中适应过来了。 织活人身与死魂不同,岑婆在阴司织魂,只需一两针便可将一个魂魄禁锢住。即便是密风城内的人,也只需一针将魂固定在脊骨上即可。 织活人身魂,却需要将每一块骨都与魂织合,岑婆的织魂进入尾声,最后一针与第一针重合,将魂和身彻底封合在一起。 她长出一口气,面上亦露出些疲惫,说道:“我留个活结,你以后若想拆开魂身,再来找我便是。” 沈丹熹立即道:“不用,要死结。” 系统在辅助穿越女完成任务时,很有些神通,她不想留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岑婆被她话中的决绝惊到,不由侧目看她一眼,“打下死结后,就再无可能将你这副身魂分离,即便是织魂针也不行。” 说到底,岑婆也只是个承载神针的魂灵,织魂解魂都得依靠神针之力,活结是为在魂上留下一个缺口,容织魂针的神力进入。 打下死结,便是天衣无缝,即便她手持神针来拆,也无从下手了。 岑婆在阴司任职时,经手的魂魄,从来都是打的活结,刑期一满,便会释放罪魂。 “你这仙灵当真是怪异,起初你找我织魂时,老婆子以为你是夺舍他人身躯,身魂不合,才想织魂,落下第一针时,便发现身躯和魂是相合的,却又并非完全匹配。” 她魂力的浑厚和身骨的稚嫩便全然不配,但岑婆织过数以千万计的魂魄,对魂的辨识,自有独到法门,她不解道:“这就是你的身躯,既是你自己的身躯,何故需要如此自缚?” 她魂力如此之强,光是元神无法离体这一点,便会是很大的桎梏。 沈丹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我知道后果如何,岑婆只管照我意思行针便是。” “行,你知道就好。”岑婆也没有再多问,照她所言打下死结,末了感叹一句,“算你幸运,老婆子以前打过一次死结,还记着手法,你也不用遭额外的罪。” 织魂针抽离,青丝化成的线在她身魂当中隐没,沈丹熹垂眸盯着指尖,来回握了握手,起身披上衣衫。 早食摊内,漆饮光手肘撑在木桌上,指腹按揉着眉心,难受地低声闷哼。 雀火出自他的灵台,沈丹熹以魂力凝结成线穿透雀火,自然也反馈到了他的灵台,引得他魂魄颤动,使得分出去的那一缕元神险些溃散。 沈丹熹对他,当真是下得去狠手。 漆饮光扶额等待着灵台的动荡平息,指缝下的双眸却亮得惊人,反而笑起来。 裁缝铺内,他分出的那一缕元神重新凝结成型,探手按上土墙,犹豫着要不要闯入结界当中,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眼前的土墙上忽然荡出一圈水波一样的涟漪,灰黑色的土墙在涟漪中越来越深,最后化为一个黝黑的甬道。 未散尽的阴寒之气顺着甬道直逼过来,像平地升起的一股阴风扑来面上,漆饮光抬袖挡了一挡,再放下时,瞧见了甬道尽头亮着的一团光晕。 那光晕摇晃间,渐渐近了。 沈丹熹提着琉璃灯,顺着甬道缓步往外走,感应到外屋那三名修士的气息,问道:“需要帮你打发走那三个修士么?” 岑婆含混地笑了一声,不论是声还是眼,又恢复了原先的老态,说道:“你方才受了刑,虚弱不堪,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老婆子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些想要我手里东西的修士了,有法子打发他们。” 沈丹熹好奇问道:“他们要来何用?”修士是驾驭不了织魂针的,天上地下,也就只有承载神器的岑婆能够使用织魂针。 “为了抵抗北狄。”岑婆道。 那些来找她的修士,不管是否有自己的私心,但对她的说辞,都是如此。 北狄越过密阴山,一路南下,攻城略地,残暴不堪,当今朝廷又软弱无能,根本没有抵抗之力,现下朝中更是主张与北狄和谈,想以割地赔款的方式达成和平盟约。 北地的大片河山已然被朝廷放弃了,可北地的民众又何其无辜。 修士虽是出世之人,但他们到底与人世间的牵绊未曾彻底断绝,在这种举国之难下,玄门也深陷其中,互分立场,各为其主。 密风城这一座能使死者复生的景象,吸引来不少玄门中人一探究竟,想要借织魂针一用,使已死的兵将复活。若能拥有这种死而复生之术,战争又算得了什么。 仙神干预凡人之争,为天规所不允,岑婆自然不可能搅合其中。 她在通往密风城的各个途径设置雾瘴,将这座城池与世隔绝,就是为了阻拦这些修士。 沈丹熹听她说完,不解道:“这一座城中人,即便是枉死之魂,也该去往阴司枉死城中,岑婆为何非要将他们留在人间?” 没有这一座生有异象的城池,便自然不会招来那些觊觎的修士。 岑婆叹息一声,“哪是老婆子要强留他们在人间,是枉死城已装不下这么多魂,这些寿命未尽的生魂无处可去,只能徘徊人间,凡人魂脆弱,若不将他们织入某物,有个庇护之所,他们的魂就该碎在这片土地上了。” 外面那些徘徊的魂魄,岑婆若是遇见了,也会不遗余力地将它们带进密阴山,织进山中草木当中,有个庇护之所。 密阴山深处那些会动的草木,并非成精,而是它们体内庇佑着人魂。虽有庇护之所,可枉死之魂的怨念难消,以至密阴山怨气成雾,终年不散。 唯有密风城中人,岑婆将他们重新织进了已死的肉身里,让这一座城以这种方式活着。 “老婆子的坟包挨着密风城县令的祖坟,那县令祭祖之时为我烧过几回纸,他此生最恨之事,就是没能守住密风城,我重造这座城,只是为圆他的愿,偿还他那几回香烛的情罢了。” 岑婆的打算,也不过是想护着这些枉死之魂,待他们的寿命依照命定之数真正终结后,便可越过枉死城,踏上轮回路,左不过也就百十来年的时间。 她护的是本该进入阴司枉死城的魂灵,并不算是干预凡间事。 但若是将织魂针用作复活兵将,参与人间战争,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丹熹从未听说过枉死城魂满为患的情况,就连岑婆在阴司任职数千年,也是头一遭知道枉死城竟然也有装不下魂灵的一天。 大部分的凡间之人,从出生之时,命数就已划定,生息轮转,都有六道轮回牵引,当不该出现这种秩序崩坏的情况才对。 第 12 章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屋内现出的这条甬道极长,又极黑,只有沈丹熹手中的琉璃灯照出一圈光芒,看似走近了,实则还在很远的地方。 漆饮光也听不清她们究竟说了什么,但单是甬道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就不是凡间能有的。 他略一沉吟,心道,岑婆难道是阴司鬼仙? 但不等他细想,甬道内的火光又突生变动,雀火的光芒轻轻一摇,忽地从甬道内消失了。 漆黑的甬道当中只剩一抹佝偻的身影,如随风飘飞的纸屑,飞速靠近,片刻间已到了近前,包裹甬道的黑暗消退,开始现出屋内原本那一堵灰黑的土墙。 楚应三人也发现屋中异状,屏息静气潜藏于三个不同方位,只待岑婆一回来,便驱动阵法。 岑婆身影从土墙当中踏出时,侧目朝漆饮光元神所在看来一眼,从那一抹元神上感应到与雀火同出一源的气息,便低声提醒了一句,“你主子已走,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在她话音响起的同时,屋内的阵法大亮,数道剑光分立屋内四面八方,地面的土灰里亦亮起红光,朱砂如笔走龙蛇,飞快绘出一副符箓。 符箓当中有拘魂之咒。 沈丹熹既已离开,漆饮光便也不打算留在此处,搅合进他们的较量中。 他朝岑婆拱手一礼,元神化作小雀,振翅从阵光中穿行而过,遁出裁缝铺,顺嘴叼地上的桃花枝,飞落在漆饮光指间,消失于他掌中。 漆饮光捏着花枝,听到裁缝铺里轰隆一声巨响,崩塌的土屋内显出被撕裂的拘魂阵,压阵的剑气横冲直撞,直将裁缝铺削得四分五裂。 这一声巨响将周围百姓吓得四处躲藏,早食摊摊主也慌忙丢掉汤勺,躲到灶炉底下,只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惊惶张望。 尘土飞扬中,漆饮光听到修士高昂的质问:“阁下身为大荣子民,分明有能力救助同胞,护佑他们免于受难,却宁愿偏安一隅,冷眼旁观生灵涂炭,这就是你信奉的道义吗?” “若你当初愿意出手,密风城说不定能免于被屠,若你现在愿意出手,就能保住一座又一座城池免于步上密风城的后尘。” 尘埃缓慢落定,显出废墟当中的佝偻身影,岑婆叹息一声,说道:“老婆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诸位请回吧。” 非她不愿,而是不能。 真计较起来,岑婆也不算是大荣人,她成为鬼仙数千年,人间朝廷早已更替数轮,如果仙神有了国别立场,那对于凡间而言,才是一场灾难。 有浓雾从裁缝铺扩散开,很快淹没了附近街道,覆盖住整座城池,密风城的街面在雾中蜿蜒扭曲,组成迷阵。 漆饮光只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看时,他便已身处在密风城外了。 耳边飘来那三名修士不甘的怒吼,漆饮光循声望去,见他们三人再次御空,往浓雾弥漫的城池闯入,片刻后,三人又晕头转向地从雾中冲出。 当中那名道修掏出罗盘,再次尝试进入城中,可惜依然没能如愿。 “是先前峡谷里的那种雾瘴,罗盘无用。”道修略一沉吟,眸中重新亮起希望,说道,“楚师兄,还记得峡谷中那一簇火光吗?找到它,我们就能破开雾瘴。” “可又要去哪里找那一簇火?”楚应道,想找那一簇火光又谈何容易,他们甚至不清楚那一簇火光是何种火,又来源何处,几乎全无头绪。 小剑修踟躇片刻,举手插入他们中间,说道:“师兄,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那家早食摊上的食客,好像不见了。摊主还在,但食客不在了,而且,这一次回来我看见他脸上的疤好像淡了一些。” 听他所言,另两个修士都是一震。城中都是已死之人,伤口怎么可能还会愈合! 楚应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小剑修抿唇,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且也怕师兄说他馋嘴。 道修沉吟道:“或许我们找到他,就能找到那簇火了。” 殊不知,他们想要找的人,隐身匿在不远处,已将他们的交谈听了干净。 只可惜,莫说这三名修士,就是他这个雀火的主人,一时片刻也难以定位沈丹熹所在。那一张魂力结成的罗网将雀火封禁得更加严实,大有要将漆饮光排除在外的架势。 毫无疑问,在魂力之上,沈丹熹对他有着压倒性的掌控力。 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了,神女殿下舍弃仙元,修为流散,成了昆仑山上一朵赏心悦目的琉璃霜花,让人瞧着光鲜亮丽,璀璨生辉,却脆弱得轻轻一碰,就容易粉身碎骨。 二十七年前,这一朵霜花便险些碎在他手里,二十七年后,她的魂力竟然能完全碾压他的雀火? 漆饮光的心中被塞满了疑团,可这样的疑团反倒让他觉得兴奋,隐隐期待,他眉梢微扬,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 密阴山山腰,树冠遮天,浓荫蔽日,这山涧深处有一处灵潭,正是密阴山髓外泄的一方泉眼,沈丹熹浸泡在潭水中,能借此地山髓水精抚慰织魂的创伤。 岑婆不欲沈丹熹插手她的事,将她送离甬道,沈丹熹便提灯找来了这里。 山中灵气天性与她亲昵,浸入泉中,令她身魂都舒缓许多。 冰冷的灵气从体肤百窍灌入,宛如溪流一般淌过浑身经脉,冲入仙元,将元丹内残留的污秽气息排出。 从融合丹元后,沈丹熹便一直在做这样的事,直到此刻,才彻底将仙元洗净。 浑圆的内丹色泽变得浅淡,呈半透明,如今只剩不到三成的修为。在千年来被她一点一点拓开的灵池在缺失元丹的百年间,亦枯竭不足,萎缩一大半。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魂魄被困在九幽的这三万六千多年里,并不算是全无益处。 拜时不时飘入意识的梦境所赐,她没有在那一方死寂的天地里,同其他罪灵一样风化成灰,没有丧失神智,失去自我。 ——外界光鲜亮丽的色泽在反复折磨她,亦在反复拯救她,这样反复的煎熬,反倒淬炼了她的神魂。 如今魂身重新结合,魂力倒也能勉强填补上当下肉身的不足。 将魂身织合,密不可分后,沈丹熹心中的隐忧才稍微平复,有空暇好好思索,回到昆仑,她该如何应对她的父君,又该如何对待那位被“她”爱惨了的夫君。 从沈瑱愿意给她时间,容忍她之后回到昆仑再做解释,沈丹熹就猜到,殷无觅应该是没有死,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她的父君绝不可能放任她出昆仑。 沈丹熹眉心的花钿已洗去,但额上的禁令仍在。 沈瑱是昆仑之君,有昆仑山水赋予的王权在身,昆仑生灵皆受王命,即便是她这个昆仑神女也不例外。 只要父君的禁令仍在,“我是昆仑神女沈丹熹”这几个字,她就永远说不出口,连自认身份都做不到。 当然,回到昆仑,这一道禁令自然能解,沈丹熹大可以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和盘托出。 告诉他们,她才是真正的昆仑神女,告诉他们,自己被异界之魂夺舍,这百年来都是另一个人霸占在她的身躯里,与他们爱恨纠缠,父女情深。 而那一个备受他们喜爱之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抛弃他们。 这样一来固然痛快,可若是,他们就算知道了一切,却还是会对着自己的脸,怀恋另一个灵魂呢? 更有甚者,他们会想尽办法再找回那个更受他们喜爱的魂魄。 这很有可能的,毕竟他们都那么喜爱穿越女,喜爱到已经完全忘记了沈丹熹本来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只会令她更加恶心罢了。 又哪里比得上一点一滴磨碎他们心中所爱之人的品性,抹消掉穿越女的喜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所喜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消失不见,来得更加有趣呢? 就像穿越女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是了,就像穿越女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沁凉的水波在皮肤上摇荡,沈丹熹抬起手,沾染潭水湿气的指尖落在自己眉心禁令上,轻轻摩挲,浅浅水痕从指尖淌出,顺着鼻梁滑下,于鼻尖凝为一颗,倏地落下。 沈丹熹视线追着那一颗水珠,垂头看向水中映照出的面容,一寸寸抚摸过纤长的黛眉,上扬的眼尾,顺着流畅的颌骨线条,滑落至下巴,再轻轻点上柔软的唇瓣。 眉眼还是这样一副眉眼,但身躯内承载的灵魂不同,终究让这张容颜有了不一样的气质。 她不如穿越女温婉亲和,眼角眉梢总是盈着浅浅笑意,深埋在她眼底的怨和恨,让这副眉眼显得冷锐而尖刻,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匕,急需一些血和痛苦来抚平它的委屈和不甘。 沈丹熹好似已预想到他们看到这样的自己后,会有什么反应,指腹下的唇角微翘,不由笑了起来。 粼粼的水波映照在她眼底,在那双瞳孔深处也铺染出一汪摇荡的碎光。 不知从何时起,一直静静萦绕在密阴山中的浓雾开始狂涌奔流,这些终年不散的怨气,受她吸引而来,流入灵潭,徘徊在水面上。 漆饮光感觉到拂过身边的怨雾,伸手撩了撩。 他已在密阴山中找了许久,终于靠着与雀火那一丝微弱的牵绊,穿过越发浓稠的雾,寻到这里来。视线穿过怨雾,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浓稠的雾瘴压在水面上,围绕着水潭中心的女郎浮动,沈丹熹浑身湿透,丝缕的怨气缠绕在她纤薄的肩,瞳中亦被怨雾映出灰白的影,唯有她的唇角带着笑。 是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脸上的,怨毒的笑。 昆仑的神女本该用自己纯净的神力,抚慰亡者,化解怨念,可周遭怨气在她身边反而越发茁壮,竟与她生出共鸣。 密阴山中草木无风狂舞,簌簌的拂叶声如海浪一样嗡鸣,一浪又一浪地朝向这里狂涌。 尖啸声传入山脚下的密风城,正与三名修士周旋的岑婆忽而抬头,惊愕地望向密阴山,她再顾不得其他,身化鬼影,急匆匆往密阴山上奔去。 密阴山的草木当中皆是枉死之魂,魂有怨,而生雾瘴,这些怨念本无伤大雅,雾瘴也并不会伤人伤己,但若是有一股强大的怨念,将这些怨气拧为一体,进而转化为煞,那就是个大麻烦了。 煞一旦形成,必要血洗一方,它们无有魂的意识,不会思亦不会想,唯一践行之事便是要这世间还以鲜血,来慰藉自己曾经遭受的苦痛。 为防止怨气化煞,岑婆将枉死之魂织入密阴山时,进行过周密布置,将怨气散于林中,绝不该出现如此强势的怨念才对。 岑婆心念电转,不过片刻,便飞临密阴山上空。 不知何故,密阴山的怨气竟一下翻增数倍,瘴雾席卷整座山林,怨气如江河入海,往山腰深处一个地方涌去,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岑婆几次试图靠近,都险些被卷入洪流。 在这漩涡的中心,正是沈丹熹所在的灵潭。 雾白的怨气到了这里,已经变为深黑,一声声尖利的鬼啸愈来愈响,眼看怨气凝结,快要化煞。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漆饮光心中大惊,急忙跃入水中,迎着黑雾当中时不时闪现的鬼脸和利爪,艰难地朝她靠近。 “沈丹熹!”漆饮光抬手掷去,桃花枝飞入煞气黑雾,绞碎一只扑面的鬼影,他紧盯着重重鬼影后那一抹身影,一边朝她靠近,一边扬声道,“沈丹熹,你醒醒!你是昆仑神女,怎可以被怨气所食!” 水潭当中,被怨气缠身的人,眼睫轻轻一颤,缀在睫上的一粒水珠微一摇晃,滴落下来。 沈丹熹抬眸,看向朝她涉水而来的人。 漆饮光周身被利刃一样的鬼爪抓出了许多伤痕,衣服也破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那双眼睛只直直望向她,眼神在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森冷的衡量,衡量要不要在此刻杀了她。 第 13 章 羽山少主能把我全须全尾…… 浮在身旁的雀灯依然明亮地燃烧着,魂力金线穿透雀火,有那么一瞬间,沈丹熹与漆饮光神念相接,透过他的眼,看到了此时的自己,无比丑陋的模样。 她不会是他们所期待的穿越女的模样,但也的确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丑陋,可憎! 沈丹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抬起双手,十指翻飞,结出繁复手印,灵力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拂向汇涌在身周的怨气。快要化煞的昏黑怨气蓦地一滞,在灵力抚慰下,似有片刻缓和。 但也仅仅只有片刻缓和,雾中的鬼煞尖啸再次响起,急速流转的怨气一点点染上凶煞血气,水潭上空已显出一个巨大的骷髅雏形。 沈丹熹指尖卸了力,再次结印。她是昆仑山上最精纯的山水所孕,亦拥有这世间最纯净的灵力,以往她所结之印,很快就能化解一方怨气。 但这一次,却这样艰难。 沈丹熹心里明白,因为她的魂已不够纯净了,她的魂上亦有了怨,她连自己都度化不了,又何以度他人之怨? 她一次又一次地结印,指尖在身前快速翻飞,灵池内残留的那丁点灵力片刻便耗尽了,可起到的作用却小之又小,几乎毫无成效。 她抬头望向上方煞气冲天的骷髅影,那当中亦有她不甘的怨念在作祟,甚至是将这座密阴山中怨气凝结成煞的主心骨。 是那样丑陋不堪。 沈丹熹心中很快有了成算,面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既然化解不了它们,那就吞噬它们,将它们封入魂里。她可以怨恨,可以丑陋,但绝不允许自己将这样丑陋的一面直白地暴露人前。 骷髅影盘踞水潭,庞大如一座山峦,不断地膨胀又收缩,每一次膨胀,都吞入更多怨气,而每一次收缩,当中的怨气都流转为煞,越发凝炼。 四面都被罩进一片沉黑里,这一片密林黑得犹如深夜,只有水潭当中一簇雀火亮着微光。 漆饮光抽出脊骨里封印的剑,剑身雪亮,一道孔雀翎羽纹刻于剑身中缝,羽毛纹路往两刃铺开,剑光便如柔软的羽絮从剑身细密的刻纹里脱出,飘然若鸿毛,却又无坚不摧,顷刻间将浓黑煞气也绞杀出大大小小的破口出来。 他自破口看向深陷在煞影中的沈丹熹,握剑的手指收紧,体内的禁制被唤醒,剔骨之痛重新降临。 沈丹熹…… 二十七年前,在熹微宫灯火煌煌的殿堂里,神女温柔而怜惜地说“我不要你的翎羽”时,漆饮光第一次对她生出杀心。 那时候,他亦是第一次承认昆仑君对他的评判——他的确凶性难除,恶欲难填,骨子里的妖性远远大于神性。妖是自私自利之物,他亦自私自利地只想看到他心中想要的那一个沈丹熹。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她的改变,甚至怀疑过这具身躯里换了人,可是这普天之下,谁能有那个能力夺舍昆仑的神女,夺舍沈丹熹? 漆饮光带着一个自认荒谬的怀疑,用了各种方式试探,用了各种方式寻找,皆未能如愿。 那么,便只剩下那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可能了——她还是她,但的确是变了。 “与其看着她一点点泯灭过往痕迹,彻底变得面目全非,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这样的杀心一起,便如烈火燎原,再也无法扑灭。漆饮光丧失理智,不顾一切,付诸了行动。 可惜,他没能成功。 就算之后被昆仑君罚以剔骨之刑,瘫痪在床无法动弹的二十年时间里,都依然没能磨灭他的这份杀心。 他忍受金水灌体,一点一点将滚烫的金水纳入血肉,塑炼成骨,重新站立起来。他装出悔过自新,心结尽消,早已释怀的模样,打消所有人顾虑。 然后,又用了七年时间,才再次走到她面前。 他是带着杀心而来的,他依然想杀她。杀了她,逼出她的魂魄,让他好好看看,到底是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就算之后为她偿命,他亦觉得甘愿。 可是现在,她身上点滴复苏的痕迹,让他生出了希冀,亦生出了犹豫。 就是这么稍一迟疑,上方的骷髅煞影忽而张开大嘴,发出痛苦的尖啸。 啸声震天撼地,引得山中魂魄齐鸣,漆饮光被啸声冲入耳中,神魂似要同身躯撕裂开,灵台剧震,意识有片刻空白,手中剑光亦凝滞。 骷髅影被一股强悍的魂力摄住,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煞气鬼影扭曲变形,不甘地被吸入沈丹熹的灵台。 沈丹熹仰着头,在煞气灌入灵台之时,亦不忘偏眸朝漆饮光看去一眼。 她想,她应该杀了他,杀了这个瞧见她魂魄有瑕的人。 反正也不过就是一个又喜欢上穿越女的故人罢了。 沈丹熹抬手扬起一串水花,水花于半空化为冰箭,她抽出一丝魂力入内,振臂挥去。 冰箭破空而出,直取漆饮光眉心。 感应到主人危险,雀灯的火焰猛然大亮,冲破罗网,亦焚烧着穿透火苗的三根金线。沈丹熹灵台灼烫,又要分神吞噬煞气,一时难以应对。 冰箭穿透漆饮光眉心的前一刻,骤然崩解,化为碎晶。 漆饮光失神的时间并不长,只在几个呼吸之间罢了,错过这个时机,便再无机会。 他感觉到了额上的凉意,意识回转,视野重新恢复时,看见了光。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浑圆的月亮悬在当空,皎洁月色洒入林中,将潭水照出霜色的碎光。 那一座山岳似的煞气骷髅消失不见,密阴山经年不散的怨雾也涤荡一清,山林四野的草木被月光照得发亮。 沈丹熹赤脚踩在水中央的一块石头上,发梢缀着水珠,皮肤上亦流淌着蜿蜒的水痕。 她提起湿漉漉的裙摆拧水,困扰地对他道:“我的灵力耗尽了,你过来,帮我烘干衣裙。” 漆饮光垂下剑尖,附骨的剧痛也随之缓解,于明亮的月色下,凝眸打量她那一张白瓷无瑕的容颜,目光定格在她的眼睛,问道:“方才那只快成型的煞呢?” 沈丹熹闻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一只煞而已,被我度化了。” 漆饮光直觉事情并非如她所说,可他调动灵感四下探查,确实没有感觉到丝毫怨煞之气残留。 他提步往水潭中走,试探道:“殿下才刚收回元丹,就能在瞬息之间平复如此强大的怨气,当真令人佩服。” 沈丹熹垂下眼,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他右手握着的剑上,说道:“不然呢,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我已经没用到会被区区怨气吞食的地步了?” 她说这话时,那样骄傲,又不可一世,浑身裹满月辉,仿佛能发光。 漆饮光顿了顿,扬眸对她微笑,“我当然是相信殿下的。” 他松开手,长剑散成碎羽没入身体里。 灵潭水声哗哗作响,漆饮光一直走到她站立的岩石下,从沈丹熹手上接过裙角,调动妖力烘干湿透的衣裙。 幽蓝色的光芒在她周身流传,绯色的衣裙随热风飘扬起来,从沉坠变得轻盈。 妖气将她身后披散的湿发拂向半空,带走发丝中的水汽,乌发如锦缎,飘散落下。 漆饮光仰头,目光一瞬不离,好似观赏一朵美丽的玉茗花在他手里绽放。轻盈翻飞的衣袖下,露出她白如皓月的手臂,漆饮光余光瞥见手臂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像是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他动作一顿,托住她的手腕,问道:“殿下,你受伤了?” 沈丹熹压下衣袖,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一点小伤而已。” 漆饮光握住她手腕的五指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伤口一直裸露着不易愈合,我还是帮殿下包扎一下吧。” 沈丹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弯唇笑起来,重又撩开右手衣袖,“好啊。” 漆饮光看着伸来眼前的手肘上,那一道巴掌大的凹陷伤口,边缘被冷泉泡得发白,但内里依然有血丝渗透出来,让它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红。 他先前的感觉没错,这道伤口的确是生生剜去了一块肉而留下的。 身上水汽散尽,沈丹熹在岩石上蹲下身,仰面看了一眼他怔愣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是我自己剜的,所以不容易愈合。为什么要剜去这块肉呢?因为上面有一个我很讨厌的印记。” 一个因为殷无觅而点上的下贱的标记。 沈丹熹伸手,轻轻抚了下伤口边缘,“可惜,我还需要这双手结印,不然我想把这条手臂都斩……” “殿下。”漆饮光忽而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默了默,找出一条干净而柔软的发带轻轻缠裹住伤口,缓下语气,问道,“殿下不疼么?” “疼啊,好疼的。”织魂也疼,剜肉也疼,都那么疼。 漆饮光将发带打好结,又小心地放下衣袖。 方才还想杀她的人,此时,动作小心翼翼,好似生怕碰疼了她。 沈丹熹心中冷笑,双臂搭在膝盖上,这样的坐姿竟显得她异常乖巧,只是面容透出疲惫,问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羽山少主能把我全须全尾地送回昆仑么?” 她提醒他羽山少主的身份,提醒他曾经对昆仑君的保证。 漆饮光颔首,柔声道:“当然,殿下安心休息就是。” 沈丹熹朝他张开双手,眼皮已撑不住想阖上,漆饮光将她揽入怀里抱起,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闭上眼睛。 “灯,不要灭了。”沈丹熹声音渐低。 “好,会一直为殿下亮着。” 第 14 章 等我 早生贵子 的时候…… 漆饮光轻声回应,勾一缕妖气提起漂浮水面的雀灯,握上琉璃灯的灯杆时,他摸到了缠绕在灯杆上的铭文字符。 什么时候刻的? 漆饮光垂眸看一眼怀里的人,指腹摩挲着铭文,涉水往岸上走。 上岸之后,坐到一墩大石上,小心地将怀里人拢进臂弯里,将绣鞋套上她的双脚,才再次抱起她,提灯往山林外渐行渐远。 灵潭里的水波很快平息,又恢复往日宁静。 岑婆找来此处时,早已不见人影,密阴山中的雾瘴消散,树影婆娑,一切在月色下都那么清亮。 怨气消弭,对寄生于草木中的人魂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消除他们生前的痛苦。 能够化解一整座山的怨气之人,岑婆心中隐约有了猜想。那个来找她织魂的姑娘究竟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可是这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怎么都无法成型,岑婆越是深想,念头反而越淡,最后化为一片迷云。 夜空清朗,月色明亮,北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晴好的天气了。遮挡天幕的阴霾消退,北地上零星的幸存者才发现,原来已到月圆之夜。 圆月太过明亮,星辰的光芒便浅淡,横空而过的雀火光芒亦被月色掩盖。 漆饮光没有化身孔雀,他盘膝坐在长剑上,怀里抱着安睡的昆仑神女。 雀灯挂在剑柄,光晕正好笼住两人,羽纹从剑刃刻痕内展开,俨然已化为一片羽毛,托住两人,往昆仑的方向飞驰。 他发现沈丹熹对光源的感知当真敏感,只是抬袖稍稍遮挡光线,她的睫就开始不安地颤抖,似要醒来。 “就这么怕黑么?”漆饮光低声问道,放下手来,让火光照在她眼皮上,沈丹熹颤动的睫慢慢平息,睡颜重新安宁下去。 实际上,沈丹熹睡得并不安稳。她吞噬了密阴山中的怨气,强势地将它们封存在自己的魂上,睡着之后,这些怨气在魂上滋扰,使得她一直都陷在乱梦里。 可是梦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雾,让她看不清楚,也听不分明,只是感觉到痛苦,绝望,饥饿,凄寒的风冻得她瑟瑟发抖,酷暑的烈日晒得她皮开肉绽,惨叫声一直在梦里回响。 耳畔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喃喃低语,关切道:“殿下,你怎么哭了?我还从来都没见你哭过呢。” 脸颊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又离开,片刻后,那声音笑着道,“真苦涩,殿下是做了什么痛苦的梦啊?” “想来也是跟那只地魅有关,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杀他,是移情别恋了?还是幡然醒悟了?” “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很高兴。”他低声笑了一会儿,听上去的确很愉悦,“希望殿下的梦里有我,如果能让你痛苦,我会很荣幸。” 沈丹熹猛地惊醒,睁大的眼瞳里还残留着梦中的余痛。 漆饮光顿了一下,眼底的深色消退,放下压在唇上的手指,露出一脸爽朗的微笑,若无其事道:“殿下你醒了?正好,天也亮了。” 朝阳从他身后斜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一重金光里,与朝阳相比,剑柄上的雀灯便显得微不足道。 沈丹熹从他怀里坐起身,心绪还未从梦中抽离,木然地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重又闭上眼平复魂上的怨气。 梦里尝到的那些苦痛逐渐消弭,她才再次睁开眼,面色变得平静,抬眸朝前方云雾萦绕的巍峨山脉望去。 漆饮光在她身后道:“殿下醒来的时机真是合适,我适才还在苦恼,若是殿下一直不醒,我就这么将你抱进昆仑宫的话,让人瞧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放心好了,不会有人看见我们进昆仑的。”沈丹熹说完,用力往后抵了一肘,口气不耐道,“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我耳边念叨什么,你话怎么这么多?” 漆饮光吃痛地捂住胸口哼哼,往后退开一段距离,无辜道:“殿下一直睡着,我一个人赶路无聊,只能自说自话。” 他垂下眼皮,眼中神色都被浓郁的睫遮掩,语气听着欣喜,“难道殿下一直都听得到我说话?有倾听之人,那我这一路上倒也不算白费口舌。” “谁知道你说了什么,叫得比鸡还难听。”沈丹熹嫌弃地揉耳朵,在一个对她暴露过杀意的人怀里,除非她蠢到无药可救,才会真的睡死过去。 漆饮光:“……”他堂堂一只妖神孔雀,竟拿他和鸡做比,漆饮光的自尊心碎成了渣,沉默好一会儿,才怏怏道,“殿下,昴日星官听到你这句话,一定会很难过。” 沈丹熹哼一声,谁管那些鸡鸡鸭鸭高不高兴。 昆仑就在前方,一圈环山之云流淌天际,截断人间和仙山,将一座昆仑划分开两处截然不同的世界。 环云之下,为凡尘,环云之上,为仙山,人眼所不能见。 漆饮光的雀翎剑载着两人穿过环云,飞临仙山,再次见到那一座巍峨山门。 山门之后万里疆域,有三山四水五宫十二楼,神木擎天,百花常盛,云雾缭绕之中有倾宫旋室半隐半现,长桥悬于楼宇之间,琉璃瓦片映照天光,璀璨生辉,蔚为壮观。 神女大婚,昆仑上下还沉浸在庆典的欢乐氛围中,上至昆仑宫,下至天墉城,红绸飘飞,彩灯煌煌,比任何一个节日都还要热闹,昆仑子民皆在为神女殿下庆贺大婚。 很显然,即便晟云台上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即便她这个新娘中途缺席,但并没有影响到成婚大典。就是不知她的父君是如何将一切粉饰得毫无痕迹的。 漆饮光望向琉璃碧瓦间灼目的红,笑盈盈道:“先前一直奔波,都还没得及恭贺殿下心愿得偿,良缘永定。” 沈丹熹听着他的每一个字都觉得刺耳,反呛声回去,柔声笑道:“无妨,等我‘早生贵子’的时候,一定第一个通知你,记得及时来贺,若表现得好,认你做干爹。” 漆饮光:“……”他默了默,捂住心口,委屈道,“殿下真懂得如何刺伤人心。” 陆吾驻守山门边,见了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神女之人,眼珠子里的火几乎要喷涌出来,不过却并未为难。陆吾朝沈丹熹拱手行了一礼,开启山门,容他们入内。 就如沈丹熹所说,他们刚一踏入昆仑地界,沈瑱便知晓了。两人穿过山门,便见数以千计的飞叶和花瓣从山中飘出,将他们裹入一座传送阵中,直接从当空消失。 下一刻,花叶散开,两人已身处一间古雅肃穆的宫殿内,此殿名为悬星,是昆仑君平日处理事务的内殿。 殿内有四柱,檐下垂竹帘,摆置均是以色泽深沉的古木所制,殿正中摆放一只铜制香炉,炉身雕刻有昆仑神兽,开明兽。正前方则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案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架。 香炉内浮出袅袅青烟,青烟飘来沈丹熹身边,化为一头白底黑纹的斑斓猛兽,形似虎,而非虎,正是香炉上刻制的开明兽形象。 开明兽身形庞大,比半人还高,围绕沈丹熹转一圈,将旁侧的漆饮光挤得倒退开两步,才昂首吼叫一声,鼻头拱入沈丹熹掌心里嗅闻,粗长的尾巴尖在她身上来回扫,宛如一支掸灰的鸡毛掸子。 ——不将她身上沾染的孔雀气味掸尽便不肯罢休。 漆饮光气得笑了一声。 沈丹熹对开明兽的态度很冷淡,伸手将它推开。开明兽无辜地倒到地上,仰面摊开肚皮,伸出爪子抓挠她的裙边,不明白主人为何不肯摸它。 以往,她每次见到它,都会扑进它毛绒绒的肚子上,用力地揉它。 沈瑱手持一卷书从书架后走出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开明兽,目光落在沈丹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仔细打量了一圈,“回来了?” 这是沈丹熹从九幽出来后,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沈瑱,她的父君。她以为她会心潮翻涌,情绪失控,可当真的面对他时,她的内心反而异常平静。 她其实很崇敬她的父君,从小便是,所以她勤修苦练,事事争先,不愿昆仑神女输给任何一人,而令父母蒙羞。只不过,她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君原来并不偏爱这样的女儿。 三万年的岁月,见证他对穿越女百年的疼爱纵容,已经消磨尽了她对沈瑱的期待。 沈丹熹俯身行礼,唤道:“父君。” 漆饮光立在沈丹熹身侧,亦双手高抬,交叠于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昆仑君。” 沈瑱淡淡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左脸残留的浅淡伤痕上略一停留,抬手虚扶,令他起身,说道:“羽山少主辛劳,大长老想必已等候在外。”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昆仑君没有追究他带走神女殿下,已算是宽容,漆饮光十分识趣,行礼之后便欲告退。 沈丹熹忽而伸手扯住他的袖摆,说道:“你先别走,去我宫中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事找你。” 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殷无觅看在眼中,他疾步上前,抬手震开漆饮光的衣袖,转身将沈丹熹整个挡在身后,他显然伤势未愈,面色苍白,气音虚浮,穿一身飘逸的云纹白衫,未束发,只用发带低低绑着黑发。 与锦衣玉冠的漆饮光相比,一个贵气,一个清隽,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殷无觅目光冷锐,逼视着对面之人,浑身上下皆透出一股宣誓主权的强势之姿,满含敌意地警告道:“在下曾经提醒过羽山少主,请少主离薇薇远一点。” 漆饮光瞳色微沉,不过旋即又笑开来,摊手道:“觅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未对殿下做什么。”他说完,抬目看向殷无觅后方之人,“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在熹微宫里等候殿下差遣了。” 沈丹熹“嗯”一声,面容在殷无觅的身影笼罩下,显出几分阴郁之色。 这个蠢货,被她刺了一簪子,竟还敢将背后空门留给她。 第 15 章 我想回到从前,重新拿回…… 失去她的仙元,殷无觅已没了不死不灭之身,想要杀他应该很容易,沈丹熹抬手抚向自己眉心,心想,她虽然灵力不济了,但可以掺入魂力,不如就这样直接绞碎他的魂魄,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了。 许是她眼里的杀念太甚,沈瑱忽然呵斥一声:“沈丹熹!” 他威仪的眼看过来,话音中夹着旁人无法感知的恫吓之威,直震沈丹熹神魂,似想凭此一语惊醒她。 神威冲入灵台,与沈丹熹神魂相撞,却只在她魂上撞出微微涟漪,远不足以威慑住她。沈丹熹眼角余光往父君睨去一眼,不过仍是压下了心中冲动。 这样硬碰硬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沈丹熹放在眉心的指尖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身子晃了晃,做出被沈瑱威喝吓住的模样,抚住心口嗔怪道:“父君这样大声吼我,吓了我一跳。” 殷无觅亦回过身来,伸手扶她,他以为沈瑱发怒,是因为沈丹熹要将宫门向羽山少主开启一事,跟着劝道:“薇薇,不可让他进你的熹微宫。” 他垂下眼,压低了声线,“就算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气了我,恼了我,你从我身上讨回去都行,但是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惩罚我。” 沈丹熹瞧着他眼中深情,口气听上去失落,分明又含着责怪。这个小贱种,在穿越女无休止的包容下,已经很懂得如何蹬鼻子上脸,怎么拿捏她了。 可惜,沈丹熹不是那个心甘情愿被他拿捏之人。 她觉得有趣,故作气恼道:“我们才刚成亲,你就要管我熹微宫的门该向何人开启,不该向何人开启了。要是再过些日子,阆风山主是不是也要管昆仑的大门该向谁开了?” 殷无觅瞳孔微缩,惊讶地睁大眼,脸色瞬间更加苍白了些,连忙向昆仑君解释,“父君,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担心薇薇的安危。” 沈丹熹转眸看向站立一旁的漆饮光,问道:“少主会伤害我么?” 漆饮光摇头,郑重其事地回:“当然不会,不管是羽山,还是我个人,都绝不敢承受昆仑之怒,如若昆仑君不放心,可在我身上再下一重禁令,为了殿下,我甘愿被缚。” 沈丹熹闻言越发气恼,“我与他从小相识,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来我宫中的次数早已数不过来,怎么,现在我连邀他进我宫中做客都要父君下禁令,那以后,是不是来我宫中的所有人都得五花大绑才行?” 殷无觅急道:“他不一样,薇薇,你是不是忘了他曾经……” “够了!”沈瑱面沉似水,将手中书卷丢于桌上,呵斥得所有人噤声垂头,他审视的目光定在沈丹熹身上,命道,“你们都出去,神女留下,我有话问你。” 殷无觅抿了下唇,不甘心地瞪了漆饮光一眼,垂头应是。后者并未搭理他,只是看向沈丹熹,表情无辜又无奈,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丹熹摸了摸发髻的雀羽簪子,警告他道:“乖乖去我宫里等着,我允你进去,要是敢跑,我就算追去羽山,也要拔光你的尾羽。” 漆饮光眼中渗出一点掩饰不住的笑意,听话地颔首,行礼退出大殿。 殷无觅留后几步,一直偏头看沈丹熹,见她始终不曾回头看自己一眼,才难过地敛回目光,离开大殿。 开明兽亦化为青烟消散,悬星殿内只剩下昆仑君父女二人。 沈瑱倒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长叹一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 昆仑君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会如凡人一样,品尝到心力交瘁的滋味,他沉声问道:“说吧,你闹这一出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丹熹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着实有些口渴。 她坐到一旁的几案,拎起案上玉壶,给自己倒上一杯清露喝了,才慢条斯理道:“我之前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剖离仙元,断绝仙途,背弃昆仑,父君也曾痛心疾首地斥责过我,说我胡闹。” “我以前确实糊涂听不进父君教诲,但我现在清醒了。从前的我不需要你如此周严的保护,我敢去我想去之地,敢见我想见之人,我完全可以保护我自己。” “现在,我想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我的道路。”沈丹熹抬头,直面昆仑君的审谛,问道,“父君,你难道不为我高兴么?” 沈瑱沉默地盯着她,没有回话。 有那么片刻时间,眼前的沈丹熹让他觉得陌生,但是渐渐的,他又从这陌生里觉出了几分熟悉。 沈瑱想起一些往事,不算很久远,但是却被埋得很深。 他想起来,他的女儿原本就是这样的,她是带着昆仑山上万灵的期待所生,生来便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在修行之路上,一片坦途,不逊色于三界之中任何一名天骄,在三界盛会中,从来都是众星环绕的那一轮皎月。 她曾经明艳,骄傲,身份尊贵,肆无忌惮,确实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人她都敢见,为他招来过不少麻烦。沈瑱一边头疼,一边却也欣赏于她难掩的锋芒。 但是,这百年来,沈瑱也习惯了她卸下曾有的锋芒,变得平和,自在,沉浸于一方小天地。 她曾说过,昆仑的声名和未来之主的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不是昆仑的神女,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不用拼了命地修炼,不用事事争先,能轻松地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身边有亲人疼爱,爱人相伴。 她说,她只想当一条咸鱼而已,担不起那么重的担子。 她这么说的时候,沈瑱真切地瞧见了她眼底深沉的痛苦和疲惫,方才恍然所觉,原来她以前过得如此不快乐。 所以,他最终成全了她的心愿。 可如今,她又说,她想回到从前,想走回从前的道路。 “你当昆仑是什么,是你嬉玩的棋子,是你想要便要,想丢便丢的?”沈瑱说话时,声调并没有变,甚至比外人在时还要平和几分,可悬星殿檐下的竹帘却晃出了细碎的响。 昆仑山上气候陡变,呼啸的风穿林而过,寒雾从地上浮起,与天幕云霓相连,地面上很快铺上了一层银白的霜,气温像是一下从春倒转回了寒冬。 半空中飘起了雪粒子。 雪粒落到悬星殿外玉石阶上那一口新鲜的血迹上,将鲜血也整个冻住。 殷无觅一走出悬星殿的大门,就忍不住吐了一口血,等候在外的侍卫立即上前,抖开披风裹上他的肩头,“山主,您不能离开澧泉太久,还是快点回去为好。” 一得知沈丹熹回来的消息,殷无觅就急匆匆赶来了悬星殿,来这里之前,他一直都在澧泉里泡着,穿心一刺伤了他的根源,又没有仙元护身,他是真的险些踏进鬼门关。 这十几日来,都靠着昆仑君日日替他渡灵,修复心脉,才得以撑过来。 否则又岂会容忍漆饮光独自带着神女殿下出走昆仑这么多日。 他抬起冷锐的眼,目光森冷地钉在漆饮光身上,“不管你这一次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接近薇薇,我都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 漆饮光闻言笑了一声,抬手接住半空飘落的雪粒,回眸看向悬星殿,眼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碎光,说道:“怎么突然下雪了,殿下该不会是为了我,而惹得昆仑君生气了吧?” 殷无觅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飘下的碎雪,瞳孔微颤,嘴角又溢出一缕血线来。 漆饮光从前被押在昆仑,接受教化时,是见惯了昆仑无端飘雪的景致的,但殷无觅却见得很少。 他能够跨过那一片环山之云,进入昆仑仙山,就表明昆仑君已然接受了他。 沈薇活泼开朗,性子其实比谁都柔软,很难会为了谁而和别人发生争执,更何况是她的父君。 曾经,他们父女之间发生过的最大的摩擦,大概就是他了。后来,这个摩擦没有了,他们父女之间便越发亲近起来。 她就像是这昆仑山巅的一轮小太阳,只要有她在,日日皆是晴好天气。 如今,她竟然愿意为了漆饮光而和沈瑱作对? 殷无觅情绪起伏太大,呛入一口雪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张苍白的脸都泛出病态的潮红。 漆饮光见了十分关切地劝道:“觅公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新婚本是喜事,可不要乐极生悲才是。孰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都默默等在觅公子身后,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得殿下回首一顾。” 殷无觅双眼通红,透过雪雾看向对面洋洋得意之人,将胸口翻涌的气血硬生生压下。 他挺直了腰背,一字一顿道:“我劝羽山少主不用等了,就如薇薇适才所说,你与薇薇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曾经的熹微宫你来去自如,她若是真愿意回首看你一眼,又如何轮得到我与她成亲?” 漆饮光唇角的笑意落下去,眼中透出与飞雪一样的冷意。 不过很快,这点冷意隐退入瞳孔深处,他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人心易变,谁又说得准呢?现在的熹微宫不也再次向我敞开了么?” “你——”殷无觅终究没有压住喉间的那口血,热血洒上长阶,被瞬间冻住,他整个人都往下倒去。 “山主!”侍卫簇拥上去,忠心地护佑在他身旁,按着佩刀虎视眈眈地防着漆饮光,看那架势,他要是再敢张嘴,便要不管不顾拔了他的舌头。 羽山大长老一见昆仑山上开始飘雪,心脏就跟着悬起来,都道为君者藏情于心最好,但有些时候,外露的情绪是一种很好的恫吓手段。 终于等到羽山的小祖宗出来,又见昆仑侍卫那戒备森然的模样,大长老头皮都麻了。 倒不是说羽山就真的害怕昆仑至此,而是,他们羽族确实曾经有愧于昆仑。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偏偏还不长教训,非要再次淌入这泊浑水里。 凤君已经快要气炸了。 “少主!”大长老闪身瞬影至漆饮光身边,拽住他往外走,恨不得原地划出一条银河,将昆仑神女隔在那头,将他家少主拴在这头。 大长老一边走,一边苦口婆心道:“少主,神女婚典已经结束,我们来昆仑这么多日,也该回去了,老夫一早就向昆仑君辞别过了,这就启程出发。” 漆饮光为难道:“恐怕不行,殿下要我去熹微宫等着她,她还有事找我。” 大长老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你还敢再去熹微宫?” 漆饮光一脸无辜,“有何不敢?殿下已允了我进去,要不大长老跟我一起去?”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老夫这回同少主来昆仑,能不出去便不出去,我跟你走在一起,都时刻担心会不会被昆仑中人拉进小黑屋里暗杀。” 漆饮光失笑道:“大长老这话也太夸张了。” “你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昆仑的人有多爱他们的神女,就有多恨你。”大长老叹气道,“这一次本不让你来昆仑,但你偏是要来,观完礼我们立刻就该离开,你反倒又搅合进神女和阆风山主之中,少主,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可受不了再来一次……” “大长老。”漆饮光打断他的话,嘴角含笑,眼神却沉冷,不容置喙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言。” 他之前实在伪装得太好,那一副云淡风轻,早已释怀的模样,将所有人都骗了。 大长老气得手抖,指着他片刻,失望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殿外风雪骤降,寒风拂入悬星殿内,带来一片窗外飘入的冰晶。 沈丹熹捻下这片冰晶,寒凉经久地停留在指尖上,一直不曾化去。 因此,她深刻感受到了父君对自己的恼意,很显然,他是不高兴的。 沈丹熹有些失望,不过这点失望很快就消散了,经历过太多回,反正她已然习惯。 她的父君身为昆仑之主,应该会有诸多考量,他好不容易才将殷无觅培养起来,自然也舍不得。 从前,沈丹熹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在父君和母神心中,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她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在万众瞩目中长大,自傲又自负,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觉得她在所有人心中,都该是那一个不会被忽视的重要存在。 但现在她不会再这样自以为是了。 沈丹熹垂下睫羽,面无表情道:“父君言重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再说了,就算是把昆仑当棋子,那它现在也是父君手里的棋子,您如今身体康健,神力浑厚,昆仑在您的治下更是繁荣安定,父君这么急着定继承人做什么?” 沈瑱搭在桌角的五指蓦地一收,又不着痕迹地放松,殿外的风雪更大了,片片雪花很快织成密网,将昆仑万物都罩入一片雪白中。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沈丹熹,深深凝视她许久,问道:“好,先不论这些,我且问你,你对殷无觅的杀心又是为何?你曾经爱他入痴,现在又怎么忍心对他痛下杀手?” “在晟云台上时,我姑且当做你是想取回仙元才下此重手,那么,方才呢?” 沈瑱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权威,不是作为昆仑神君,而是作为父亲对子女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权威,沉声道:“薇薇,告诉父君,为何?” “微微。”沈丹熹笑了下,“我还记得当初您与母神为我取小字时说的话,熹微熹微,你们希望我能如这昆仑山上的晨光一样,像朝日能驱逐黑暗带来光明,又不会像烈阳灼伤人眼。” “父君,方才你唤我的,是哪一个薇?” 沈瑱闻言一怔,当初分明是她捧着一本诗经前来,缠说他良久,想要改掉这个小字。 小字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沈瑱便也由着她去了。 第 16 章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沈丹熹从悬星殿出来,有女官立即迎上来,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云锦斗篷,撑开油纸伞遮住了头上飞雪。 “殿下,外面雪大天冷,主君命我们护送您回去。” 沈丹熹抬手推开伞沿,望了眼纷飞的大雪,开口说话时,唇齿间已能见霜白的水雾。昆仑的深春之景,因为昆仑君一怒,都被埋入茫茫雪雾当中。 作为惹恼昆仑君的当事人,沈丹熹却半点没有悔过歉疚之心,她接过伞,缓步往外走,说道:“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女官和侍卫互相看了看,踌躇地往前跟上两步,“殿下,还是我们护送您回去吧。” 沈丹熹往后侧头,伞沿下露出的半张侧颜如风雪一样冰冷,跟随在身后的女官和侍卫脚步齐齐一顿,那一瞬间,诸人心中都浮出一抹惶恐之意,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眼前的神女和以往不太一样了,不再允许他们有半点擅作主张的欲图,即便那是为了她好。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势,重新在众人之前划出一条天堑,不容跨越,不容冒犯。 女官和侍卫静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一道身影隐没于雪雾中。 沈丹熹沿着悬星殿外的长阶下行,垂眸看了眼被冻在白玉长阶上的两滩血迹,提裙绕行过去,踏上宫阙之间的悬桥,往熹微宫走。 昆仑山上风雪大作,将花树都遮挡进一片雪白之下,寒风呜呜地刮过耳边,带着能割伤皮肤的冷意。 方才在殿中时,沈瑱问她对殷无觅的杀心源自何处,沈丹熹细细一想,还能源自何处呢? 源自骨子里就对他的厌恶,源自亲眼目睹“丹熹神女”是如何在系统的指示下,低三下四求来的这份能够拯救苍生的大爱,源自他如今所获得的一切,皆是从她身上刮去的。 这份大爱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身躯,尊严,自我。 让她在九幽经受了三万年的孤寂折磨,让她灵魂生溃,丑陋不堪。 哦,还让她失去了身边人的爱。她现在看沈瑱,也觉得不过就是一个挂着“父君”头衔的陌生人,一个别人的父亲。 亲眼见证沈瑱对穿越女百年的宠爱,亲耳听见他说更喜欢变了之后的穿越女,沈丹熹已经无法再信任他。 所有的不甘被她咽进肚里,掩进溃烂的魂魄里,沈丹熹淡声回道:“我不爱他了。” 沈瑱手肘撑在桌上,指腹按揉额角,等了片刻,没等来别的解释,甚觉荒谬。他凝目盯着她,像是想要透过她的躯壳,直接注视内里的灵魂。 沈丹熹抬头迎向沈瑱的目光,未有半分收敛,从回到昆仑,站到他面前之后,她的父君便一直用着这样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她,好似想透过一切细枝末节去审查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如果当初他也能用这般细致的眼神去审视一下穿越女,该有多好? 穿越女也并非完全伪装得天衣无缝啊,她要在系统的任务下,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一个低贱地魅,这不就是最大的破绽么?她沈丹熹就算真的爱上什么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这样折辱自己。 明明是他与母神亲自将她教养成这副模样,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难道不清楚? 就算他不曾看见过穿越女卑微讨好的样子,那在她亲自从他手里拿走那杆笔,往“微”字头上加上三笔,要求将小字改成“薇”时,他难道就没有一瞬间的怀疑? 神通广大的昆仑神君为何能眼瞎目盲到如此程度?叫另一个魂魄占据自己女儿身躯百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抹去她的痕迹,放心大胆地做自己,他却毫无所觉? 她回来之后,反倒是引起了他的警觉和怀疑。 沈丹熹转念一想,也是,她回来的这么几日,所做之事样样都是穿越女绝不会做的,这样大的变化,当然比穿越女耗时百年潜移默化的改变,来得明显。 可要她学着穿越女那样细水长流,她可做不来。 沈瑱看了她许久,所出口之言带着神谕般的威肃:“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丹熹,昆仑的神女可以随性恣意,活成你想要的任何样子,但唯独不能是这样。” 沈丹熹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失望,这曾经会令她寝食难安,日夜反思,如今已经在她心里引不起丝毫波澜。 她歪了下头,鬓上的孔雀翎色泽浓艳夺目,试探性地问道:“若是他本性为恶,将来会犯下滔天大罪,令三界难安呢?” 沈瑱道:“没有谁有资格审判未来之罪,就算是天帝也不能。” 现在的殷无觅早已不是当初囚困于昆仑山脚下的低贱地魅,他是神女结过契的丈夫,是天帝下旨认可的阆风山主,是昆仑君悉心栽培了数十年的内定继承者。 沈薇为了扶持他,将神女昔日拥有的一切人和势,都拱手送与了他,退居幕后的这么些年,殷无觅在昆仑的权威,可能早已超越她这个神女。 她动不得他,至少不能再像晟云台上时,那样明目张胆地动他。 雪风掀起伞面,将油纸伞吹落悬桥,伞面上绘制的红梅一点点被雪色掩盖。沈丹熹站在悬桥中间,看了一圈四面飞雪,忽然发现,这雪花与九幽飘飞的灰屑何其相似。 她站于茫茫大雪中,依旧是孤身一人。 沈丹熹心跳忽然加速,眼前生出幻觉,在她眼里的天地极快地暗下来,风雪密得遮掩住天光,雪也变成了铅灰色,悬桥两面的宫殿都在她眼中猛地拉远,宫阙内的灯烛辉光大片大片地熄灭。 天地瞬间化成了囚笼,在越来越暗的视野里,沈丹熹用力扣紧悬桥的铁索,惊惶地瞪大眼,她似乎看到灰烬当中堆砌的一座座坟茔,还有被她从坟茔里刨出来的枯藤。 “不对,不对……”沈丹熹用力揉眼,跌跌撞撞地往前逃了几步,跌坐到地上,已分不清眼前所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不对,我已经出来了,绝不能再回去……” 她抓起一把雪,看它们在手心里,时而是洁白无瑕的,时而又是铅浓的暗色灰烬。 究竟是雪,还是骨灰? 沈丹熹怔怔盯着片刻,实在辨不清眼中真假,索性抬手抓了它们塞进嘴里。 迟钝的五感缓慢地感受到了雪的冰凉,感觉到了它们在舌尖融化。 沈丹熹咽下一口雪水,多余的雪从嘴里呛咳出去。 是雪。 九幽是没有雪的。 她开心地笑起来。 意识从这种恐惧中挣脱出来后,眼中的幻象亦随之消散,周围重新亮起来,熹微宫的殿宇隐隐可见,光亮虽被风雪遮掩,但一直都在。 一簇火光出现在悬桥上,比周围一切都要明亮的光芒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沈丹熹抓住铁索站起身,强迫自己收敛住外放的情绪,掸去身上碎雪,维持着体面,看着那光距她越来越近。 修长的身影从风雪里走出,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盏内的雀火静静燃烧。 他穿着颜色十分浓郁的靛蓝色锦服,外罩同色织金纱衣,狂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鼓动起来,束在金冠中的长发,亦随风而飞扬,发中夹杂五色丝绦。火光映照在他的发冠,映照在他满身的刺绣,金色的羽纹格外耀眼。 像劈开阴霾的一束金光,填满她的瞳孔。 漆饮光走近她身前,低眸看她,雀火的光将她整个裹住,说道:“殿下,我找了你好久。” 沈丹熹将琉璃灯夺过来,握进自己手里才觉安心,她克制着心中余悸,平静地回道:“你找我做什么?” 漆饮光没说是因为封锁雀火的那三根魂力金丝震颤,引得雀火摇曳。 他看了一眼她紧紧握住灯杆的手,用力到手背上的筋都浮出来,温声道:“只是在熹微宫等得太久,想出来走走,顺便来接殿下。” “多管闲事。”沈丹熹冷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说道,“你接到了,走吧。” “等等,殿下。”漆饮光侧身阻了阻她的脚步,在沈丹熹不耐的目光中,抬手屈指,在她颊腮上扫过,蜻蜓点水一般,“你脸上有雪沫。” 沈丹熹瞳孔微缩,猛地挥开他的手,“别碰我。”她嫌恶地以袖蹭脸,大步离去。 漆饮光垂下手,目光移向桥面薄雪上凌乱的脚印,弯腰从地上抓起一小团雪喂入嘴里,冰雪在舌尖缓慢融化,流入喉咙里。 昆仑山上的雪干净纯粹,寒气刺喉,算不得什么美味。 她说她出来了,绝不能再回去。 从何处? 漆饮光的视线掠过远处的悬星殿,回头看一眼风雪当中渐行渐远的人,挥袖将桥面残留的足迹抹除干净,转身追上前方那一抹身影。 熹微宫位于阆风山南,独占一个小山头,花树环绕,青石铺路,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地灯。 地灯的石座被雕刻成不同的瑞兽形状,口衔一根不尽木,日夜焚烧不灭。 到了宫殿前,沈丹熹拂过琉璃灯杆上的铭文,灵光流转,将这一盏琉璃灯收束为拳头大小,被她收入袖中,显然没打算将它还给原本的主人。 漆饮光收回想要去接灯的手,给自己找台阶下,“殿下如此喜欢雀灯,是我的荣幸。” “殿下回来了!” 熹微宫里涌出一群宫娥,见到她都很欢喜,簇拥着沈丹熹往里走。 时隔经年,她再次回到自己成长的地方,然而,熹微宫里的一切早已大变样。 从入门处伊始,处处都让她觉得陌生。 粗略一扫,便可见宫中不少楼阁屋殿都做了或大或小的改变,有的用途变动了,有的构造变动了。 她最常呆的书房从僻静的楼阁换到了朝阳的东面,朝着花园,园中种满不同品种的蔷薇花,深深浅浅的花朵挤满枝头,风雪都掩不住。 每一扇窗都被扩开了,都打开时,四面通透,视野毫无遮拦。窗下挂着金银贝壳冰片之类制成的风铃,铃下还有细长的木片或是布帛,上面写着一些字和图画。 行走于熹微宫中时,时时会有叮铃的碎响飘入耳中。 沈丹熹从廊下走过,挥手削断了一串呱噪的风铃,冰片串成的铃铛碎落一地,其上绢布随风飘飞出去,落进花园的雪地里。 有宫娥诧异地低呼一声,立即跑去捡起雪地里的绢布,拿回来,说道:“殿下,您怎么突然要扯了它,这上面还有您作的画呢。” “是么?”沈丹熹好奇地伸手接过,捋顺洁白的绢布,目光落在绢布上画着的那一只柔软可爱的狸花猫。 那只猫仰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正捧着一朵蔷薇花嬉玩。 “真是可爱。”沈丹熹白皙的指尖点在画上,一寸寸抚摸过画上小猫,欣赏了片刻,随后抬手,再次将它扔进廊外的雪水坑里。 “殿下?!”那宫娥惊呼,被沈丹熹瞥来的眼神吓住,抬手掩唇,硬生生吞下喉中的声音。 周围的宫娥面面相觑,这一次,没有人再敢上前去捡起它。 绢布上的狸花猫被雪水浸湿,墨迹洇染,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哎呀,这么容易就没了。”沈丹熹遗憾道,眉目却飞扬起来,明媚的笑意驱散了眼中的阴霾,她转身对随在身边的宫娥交代道,“将熹微宫里所有的铃铛都拆了,全部处理掉。” 一名宫娥上前回话,她面上有疑惑和不解,但却没有忤逆沈丹熹的意思,只是小心询问道:“殿下,您的笔墨也要一并处理掉么?” 回话之人是熹微宫中女官之首,沈丹熹还记得她,名叫栖芳。 沈丹熹颔首,随意道:“烧了吧,全都烧光。”她又看了一眼雪地里开得娇艳的蔷薇,抬手点了点探进廊下的一朵花苞,“把它们都挖了,捣烂成泥,一株也不留。” “可是,这些花是您和……”栖芳抬手拦住说话的宫娥,垂头应是。 沈丹熹笑了笑,这些花是她和殷无觅亲自种的。 她知道呀,她曾在梦里看见过的。看他们从凡间各地寻来花种,植入土里,每日里精心呵护,蔷薇发出新枝,长出花苞,盛开的头一年,还在宫里举办了一场赏花宴。 她也来赏了,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昆仑山上灵花蔓草无数,无人停留欣赏。因为神女喜欢,这一株凡尘之花被捧上高台,成了昆仑山上万花之首。 沈丹熹一片片揉碎手里的花苞,别着急,她会将这里不属于她的东西,一一找出来,全部清理干净的。 沈丹熹回眸间,不经意瞥见众人脸上难掩的惋惜,脚步顿了顿,开口说话时声线柔和,却无端叫人心惊,“我要是知道你们谁私藏了去,我会很不高兴的。” 栖芳忙道:“请殿下放心,铃铛、字画和花,我们一定处理干净。” 沈丹熹这才满意,在众人簇拥中走进主殿,这地方,她是熟悉的,因为常入她的梦中来。她抬手撩过门侧垂下的幕帘,一路走一路抚过殿内的摆置。 起居主殿内的物件摆置,也与她曾经的习惯全然不同,让她走在殿内的每一步路都觉不适。 沈丹熹抬眼,一眼便扫见那一张椿木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珍奇的玩意儿,将这一间外殿也隔出内外两处空间。博古架正中最显眼处,摆放着一盆睡莲,叶绿花繁,莲花瓣晶莹剔透,有源源不断的冷雾从盆里漫溢出来,如瀑布一样流淌至地面。 冷雾由浓到淡,渐渐消散于室内。 很漂亮的一景。 沈丹熹走过去,拂开莲上冷雾,摸了摸莲花花瓣。她记得这一盆冰莲,层层莲花瓣圈出的是一个芥子空间,花瓣中心包裹的是一座冰场。 穿越女很喜欢在里面滑冰,这是她少有人知的一个爱好,她滑冰的样子确实很好看,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充满热忱,灵动非常。她说,如果她不是昆仑神女,那她一定会是优秀的花样滑冰选手。 但是,她来了这里,成了昆仑神女,便只能躲在这一处芥子空间里,偷偷地滑。 这一盆芥子冰莲是殷无觅专门为她打造,里面是极地的万年寒冰。这一处芥子空间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够进去,只有殷无觅看过她滑冰时美丽的模样,他们第一次牵手,亲吻,神魂交融,都在这一朵冰莲里。 这一盆冰莲是神女最爱之物。 沈丹熹抬手,掌中蓄起灵力,用力掀翻了这一盆莲。 哗啦一声巨响,白瓷的盆身碎裂,冰水淌了满地,晶莹剔透的莲花也被摔掉了许多花瓣,凄惨地躺在水泊里。 宫娥们被吓了一跳,但已无人再敢上前来劝慰殿下,她们揣测不透神女的心思,也觉出眼前的殿下与以往不同,一个个侍立在殿中,噤若寒蝉,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活泼。 沈丹熹废了这一处芥子空间,不带丝毫感情地牵了牵唇角,吩咐道:“收拾干净,同铃铛一起处理了。” 宫娥们连连应是。 沈丹熹盯着她们将地面收拾干净,没留人在殿中伺候,屋内便只剩下沈丹熹和漆饮光两人。 这一路走来,漆饮光一直都在,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沈丹熹身上,他将眼神克制得很好,不是先前那种过分打量的目光,似要撕开她的衣裳和血肉,将她从内到外,看个透彻。 ——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但他现在不能,他只能克制而内敛的,将视线随意地落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观察,打量,不至引起她的注意,而招来她的抗拒。 她在那么清晰地和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分割喜好,神情之间有一种迫不及待想将它们抹去的畅快,和隐隐的报复意味。 她和之前的她不同。 和更早之前的她,也不太一样。 多么遗憾。 漆饮光随意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向外面攀在檐下取风铃的宫娥,疑惑道:“殿下怎么又不喜欢铃铛了?” 沈丹熹斜倚在软榻上,也望着檐下摇晃的风铃,冷淡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它们。” 第 17 章 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最爱…… 昆仑神女成婚后没有同夫君合宫而居,反倒在婚后的第二十日,于熹微宫内,为漆饮光专门辟出一间院子,堂而皇之地留人住在了宫中。 这件事被沈瑱压在昆仑宫内,没有传扬出去。但一些该知道的人,却还是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这个消息。 更何况,熹微宫里的动静实在有点大,从未避着人,甚至有点大张旗鼓,还震塌了一座大殿。 从熹微宫中拆出来的风铃,字画,水红色的帷幔,木刻的人偶,纸鸢,上至瓷器摆件,下至女儿家常用的绢帕,林林种种,堆砌在焚毁台上,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沈丹熹站在焚毁台前,冲天的大火将雪雾都逼退一丈之外,火舌狂舞,宛如一场无声的狂欢,火光照来面上,有一种令人熨帖的温暖。 “殿下用我的雀火真是用得越发顺手了。”漆饮光无奈道,侧眸看着沈丹熹眼中映照出的火光。这么看上去,就像这把火也烧在她心里,正焚烧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如果雀火真的能烧进她心里就好了。 漆饮光实在好奇,好奇她的怨恨来自何处,因何而起,何故已强大到能引动北地那么多的枉死之魂积聚在密阴山中的怨气,与之产生共鸣。 如果可以,他真想剖开她的灵魂看一看。他只要稍稍产生一点这样的冲动,骨头上便泛起绵密的刺痛,犹如万蚁噬骨。 漆饮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出半步,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的异状。 沈丹熹目不斜视,看着大火将穿越女留下的一切一点点舔舐殆尽,淡声道:“你的火很好用,能烧得更干净。” “我的荣幸。”漆饮光笑意盈盈,因为她的一句随口夸奖而高兴不已,目光一直未从她身上移开,焚毁台上的火焰越发旺盛,烧得有些过于兴奋了。 卷动的火舌犹如张牙舞爪的触角,迫不及待地想从台上蔓延而下。 沈丹熹看着逼来面前的火光,不悦地皱眉,终于舍得朝身边人转来目光,警告地瞪他一眼。 与肆虐的火焰不同,漆饮光仍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抬手将卷来的火舌推回去,压回焚毁台上,苦恼道:“可是,烧了这些,殿下看上去也没有很高兴。” 沈丹熹的确没有因此而开心,也并无报复的快感,“一些破烂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那要如何才能令殿下高兴?”漆饮光诚挚地问道,眼中亦被火焰映得透亮,大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那股狂热之劲,“我很愿意为殿下效劳。” 沈丹熹见了他眼中炙热,脸上又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看他的眼神同看焚毁台上的垃圾别无二致,嗤笑道:“你的火能烧毁时间么?” 烧掉过去的一百年,让一切从未发生过。 漆饮光愣了下,惭愧道:“殿下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有点太难了。”不止是对他,这种事恐怕连天帝都难以做到。 沈丹熹抛给他一个白眼,鄙夷道:“那就别在我面前夸口,以为说三两句好话,就能讨我欢心吗?” 雀火衍生自凤凰火,火焰灼烈,光芒耀眼,是世间所有灵火当中的佼佼者,就连大雪之后弥漫的云雾都遮挡不住。 昆仑山上一直未见晴日,可见昆仑君的心情不佳,阖宫内外所有人都谨言慎行。 沈瑱站在窗前,目光望向云雾背后摇曳的火光,壁上明珠光辉笼罩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照得一片莹白,眼角处添生了几丝难以抹平的细纹。 “她从昆仑离开,只去了密阴山?” 身后的侍卫将神女的行程查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地回道:“殿下乘羽山少主从昆仑离开后,日夜不歇,一直往东北而行,只在中途于一座人间城池停留半刻钟,购买了九盏琉璃灯,便再次启程向北,最后到达密阴山,在密阴山脚城池中停留八日。” 随后,那侍卫又将密阴城中死尸复生的异象详细禀明,最后道:“殿下度化了密阴山中怨瘴,便随羽山少主径直返回了昆仑。” “密阴山,已死之人能和常人一样活动自如。”沈瑱沉吟,打开手中纸张,又看了一遍纸上字迹。 纸上所载,赫然都是这两日从熹微宫中清理出来,焚毁的物品,现下熹微宫外的火光都还没有灭。 沈瑱眼眸微眯,将纸张碾碎,吩咐道:“准备车辇,我要亲去密阴山一趟,轻车简行,速去速回。” 阆风山南的火光烧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云雾消散,天墉城也能看见一点残余火光。 一般人不知那火光是为何,但若是有心探听,却也能探听到一些内情。 再结合昆仑巅上那惊人的一幕,昆仑神女和阆风山主早已情变的消息,如冰面下的暗流,从昆仑宫流入天墉城内。 昆仑三山四水,山主和水君共七人,其下又有天墉城十二楼楼主,从上至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臣服在殷无觅这个出身低微,来路不明,不到百年就坐上阆风山主之位的人。 熹微宫里的动静,仿佛是某种信号,使得一部分人忧心如焚,亦使得一部分人欣喜若狂。 …… 阆风山西岳。 殷无觅刚从澧泉中浸身出来,澧泉乃是咸池之眼,是昆仑山中灵气最为精纯之地,当初神女殿下便是在这里孕育诞生。 澧泉之水皆是纯净的灵气液化而来,殷无觅能进入澧泉养伤,已是昆仑君对他的额外恩赐。 他本该听从昆仑君的教诲,清心除念,专心炼化扶桑仙果,以之暂替仙元之效,稳住自己修为。可是在这种时候,想要清除杂念,又谈何容易? 他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会不断浮出晟云台上那一幕,金簪刺穿心口,沈丹熹冷漠的眼神就像噩梦一样在他意识里沉浮。 她曾经对他愈是无怨无悔,便衬得现在的她,愈是冷酷无情。 殷无觅心思浮动,根本在澧泉里待不住,伤势稍缓,就从澧泉出来了,一出来便听到这些令他恼怒之事。 那一场万众瞩目的大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剖出仙元,让三界来宾皆知他的仙身是如何修来,当时的情景,就算有昆仑君站在他身边,恐怕也说服不了太多人。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殷无觅都陷在各种各样以色魅主的流言里,即便他全数通过了山主的考验,亦有许多人不服他。 现下,失去了仙元,曾经那些支持他的人,说不定也会生出二心。沈丹熹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更是在将他往低谷里推。 他这个阆风山主的位置还没坐热,便有些风云飘摇。 殷无觅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坐在软榻上,面色阴郁地问道:“越衡,入澧泉之前,我是不是命你们好生留意熹微宫,替我看顾殿下,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我?” 当头的侍卫回道:“山主息怒,您心脉不稳,情绪不能剧烈起伏,是主君下令,不准我们往澧泉内递消息。” 殷无觅手中紧握着一把形制特别的冰刀,紧扣的指缝里有鲜血渗出,冰刀折断处尖锐的棱角将手心割破,鲜血滴落下来,染红了桌案上几片碎瓷上残留的红霞。 这是侍卫从熹微宫外那一座焚毁台上捡拾来的,焚毁台的火光熄灭后,灰烬里只剩下一些碎掉的瓷片和残损的冰刀。 瓷片上是他曾亲笔涂绘的朝霞映照水波之景,冰刀亦是他根据她画的图纸,用锻剑的材料亲手炼制,再一点点打磨成这般模样,镶嵌入鞋底。 她连这些都毁掉了,将那一盆芥子冰莲也毁掉了。 沈丹熹回到熹微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出了一批杂物焚毁,大火第二日,熹微宫里又送出两车蔷薇,花枝都被剪断捣毁,根茎也被焚烧过。 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最爱,现在却被弃如敝履。 她将与他有关的东西,以极其残忍粗暴的手段,统统清理了,好似要昭告所有人,她很快也会将他从她的身边彻底割舍,如同这般弃如敝履。 可是,为什么? 他实在不懂。 从婚典当日,跌下晟云台之时,他便看不懂她了。 明明,大婚前的那一夜,破晓之前她都还忍不住想见他,他们曾那么亲密,她只有躺在他怀里才能安然入眠。 在契心石前结下契约时,她望向他的眼神,还是那般真情实意。 契心石传承自女娲,乃是天道圣物。若无坚如磐石之心,仪式怎么可能成功,契心石能俞允他们结定永世姻缘,就证明他们对彼此之间的心意不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结契的那一刻,她的心意不可能作假。可为何,大婚之后却全都变了? 殷无觅想起之前漆饮光得意洋洋地说过的话,自嘲般地低笑了一声,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盯着掌心里那半截冰刀,“人心易变。” 好一个人心易变。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她这么轻易变心。 殷无觅一把掀翻了桌案,桌上香炉,砚台,书籍散落一地,巨响声震得屋内的侍卫都是一凛。 莲花香炉咕噜噜在地上翻滚,香灰洒了满地,在灯火的照耀下,翻涌如乌云,亦如殷无觅的脸色。 他冷沉着脸,手里始终捏着那半截冰刀,摩挲着上面鲜血,问道:“我闭关这几日,还发生了什么?” 越衡一一回道:“另两位山主和四位水君大人都往熹微宫递过拜帖,但都被主君截下了,主君暂时没有允许旁人去拜访神女殿下。殿下也一直在熹微宫中,没有外出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羽山少主亦客居在熹微宫中,羽族大长老在三日前离开昆仑,返回羽山,临行前两人发生过争执,但他并没能将漆少主带走。” 漆饮光,堂堂羽山少主,竟这般不顾礼数,不知廉耻。 殷无觅余怒未消,起身扯下肩上外袍扔落地上,正欲唤人来为他束发更衣。 殿内四名侍卫身上忽然亮起神光,一道法印自他们身前浮现,悬于半空,法印呈圆形,其上流转着繁复而古老的铭文,铭文变幻数息,最后同时定格在一个相同的敕令图腾上。 殷无觅一眼扫过,眉心蹙起,心头浮出不好的预感,这几人皆是…… 果然,下一刻便预感成真,那四名侍卫互视一眼,一同转身面向殷无觅,卸下阆风腰牌,奉于手上,垂首道:“我等收到殿下召回之令,从即日起回归熹微宫,只听从神女一人之令,不再听从阆风山主调遣。” 殷无觅气息沉重,心口的伤越发刺痛,双眼布满血丝,似要淌下血泪来。 很好,她是当真想要与他割分得这么彻底。 第 18 章 熹姐姐,可是为什么我怎…… 殷无觅冷凝着脸,目光一寸寸扫过悬空法印,想来不止这屋里的四人,其余八人应该也收到了同样的召令。 这十二人同昆仑其他侍卫不同,曾是直属神女的近卫。是在神女修出真身,踏出咸池之时,经过重重选拔而来,由昆仑君和四水女神共同授印,命名为玉昭卫,只听神女一人调遣。 玉昭卫一共十三人,一直跟随在神女身边,直到殷无觅进入昆仑。 他初来昆仑举步维艰,沈薇为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态度,毅然决然将其中十二名玉昭卫都转调给他差遣,只留了一人在身边。 这十二人曾是他刚入昆仑时,身边最得力的臂助,虽然这么些年,殷无觅的确也培养了一批自己的亲信,身边的侍卫首领,也给了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越衡。 但与玉昭卫比起来,这些人还不能完全独当一面。玉昭卫一路随他走来,在殷无觅这里承担的职责依然举足轻重。同一时间,将所有人撤走,无异于断他臂膀。 殷无觅抬步走过去,一一接过屋内玉昭卫手里的腰牌,一边郑重其事地唤了几人的名字,说道:“嘲麓,牧风,祗阳,庭羽,在你们回去之前,我还能给你们下最后一个命令么?” 四人略一沉默,嘲麓道:“请山主吩咐。” 殷无觅扬首,透过窗棂,望向熹微宫的方向,话语之间难掩落寞,说道:“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替我好好保护殿下安危。” 四人拱手领命,“我等领命,定护殿下周全。” 越衡身为阆风山主的侍卫首领,当然知道玉昭卫离开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急道:“山主……” 殷无觅抬手,止住他未尽之言,命道:“你去将剩下几人的腰牌收回来,放他们离开。” 出门之前,四名玉昭卫朝殷无觅最后一拜,齐声道:“望山主保重。” 一炷香后,越衡将收回的腰牌送入屋内,扶起地上桌案,将十二枚腰牌齐整地摆在桌面上。殷无觅视线扫过每一枚腰牌,还能想起他们初来自己身边时的场景。 这十二人从小便跟随在神女身边,地位远比一般侍卫超然,他们能被选来神女身侧,身份本就不凡,身上也自有傲骨。 初到他身边时,囿于神女之令,表面听从他,实际上心里并不服他。 殷无觅与沈薇彼此配合,很耗费了一番功夫,才使得他们心悦诚服,甘愿为他所用。 曾经,他与神女两人一心,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边,如今成婚,两人反而离心。殷无觅受伤之后,便越发频繁地想起过往种种,他不是愚蠢淤塞之人,别人对他真心与否,他辨得出来。 沈薇待他的心意,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人又岂会在朝夕之间变得如此彻底?他不相信她会变心,这当中有什么隐情,有什么缘由,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殷无觅唤来侍从为自己束发更衣,特意挑选了一件神女亲自为他裁制的中衣,袖口上绣有一只娇憨的小猫,绣工稚嫩,算不得好,却是她闲来无事,亲手所绣。 为这一只小猫,她跟着昆仑宫里的绣娘学习,绣坏了好些帕子,唯一一只模样好的,用来给他做了衣裳。 每一次她摸到他袖口里的小猫,都会格外开心。 殷无觅摩挲着袖口刺绣,心中的不安稍定,只领了越衡一人,往熹微宫去。 熹微宫大门紧闭,禁制森严,宫内寂寂无声,和往日所见截然不同,一左一右两头守门神兽威仪地端坐于门前,审视着前来的每一个人。 这是殷无觅第一次被门口的狻猊拦下,状如雄狮的两头神兽同时起身,并列站于门前,飞扬的鬃毛上连缀金光,同熹微宫上禁制紧密联系在一起。 往日殷无觅从这一道宫门中穿行而过时,两头神兽都趴在一旁打盹,默认他的主人身份,并不会拦,有时还会凑上前来撒娇。 但现在,这两头神兽终于也向他展露出了它们守门神兽威仪的一面,对着他龇牙咧嘴,喉中滚动低吼。 殷无觅抬头看向宫门匾额,从前,熹微宫是这一大群宫阙楼宇中最热闹的所在,神女殿下每日里总有许多新鲜玩意,张罗着一群宫娥随着她四处嬉玩,身后缀着一群被吸引而来的神兽,像这昆仑山巅飘来荡去的彩云,令人赏心悦目。 他从没想过,熹微宫还能如此沉寂。 一切都变得那样彻底。 熹微宫内,十三名玉昭卫皆已听令回归。曲雾先前被法印之力锁在咸池长桥上,今日收到召令,方得自由,她是玉昭卫首领,站于最前。 沈丹熹坐在软榻上,一个个打量他们。人在眼前,一些被时间模糊的记忆,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玉昭卫从小随在她身边,相伴逾四百年,毫无疑问,他们对神女是绝对忠诚的。可穿越女占据这具身躯的百年里,将他们的忠诚化分了两份,让他们心中多了一个主上。 曾经穿越女对殷无觅一心一意,两个主上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同,现下却不一样了,沈丹熹难以估量另一个主上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如何。 哪怕只有一丝痕迹,她也无法再信任他们。 沈丹熹召回所有玉昭卫,恢复了他们以前的职位,从前他们在熹微宫担任的什么差事,今后便也担任什么差事,唯有一样变了——无有神女召令,玉昭卫不得近神女身。 这道新的命令加入玉昭卫身负的法印当中,令所有人不解。 曲雾踌躇片刻,终是出声谏道:“属下认为殿下此举不妥,玉昭卫是殿下近卫,我等的职责便是贴身保护殿下。如今多这一重限制,若是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我等又无法靠近,岂不……” 沈丹熹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术书,正凝眉研究里书上的一个铭文,漫不经心地打断她,“我的近卫?”她笑了笑,“这么些年,玉昭卫不也没有贴身守在我身边么?” 曲雾沉默片刻,这些年,玉昭卫都在殷无觅手下办事,的确不曾护佑神女左右。 可这也是神女当初亲下的命令。 “请殿下至少将我留在您身边。”曲雾单膝跪地,神情执拗,昆仑山中无有跪礼,就算是伺候的仆从也无需跪拜,她行如此大礼,可见心中急切,“羽山少主还客居在宫中,殿下身边不能没人。” 曲雾是亲历过二十七年前那一件事的,羽山少主暴起发难,杀意汹涌,几乎没有丝毫保留。 无数光羽从他身上飞出,一瞬间就将昆仑神女整个包裹,那些羽毛看上去那样轻,却沾肤见血。 血点飞溅,染红了大片绒毯,曲雾才反应过来,急忙闪身冲入光羽当中,竖起剑盾护在神女身前。 就连神女,都是在看到自己身上迸裂的伤口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而惨叫出声。 羽山少主散碎成羽的剑光不断地击打着剑盾,带着一种令人惧怕的疯狂,片片鸿羽之外是他更加疯狂的眼神,呢喃道:“我真的想要剥开你的皮肉好好看看,我的殿下,熹姐姐,可是为什么我怎么都看不清你呢?” 他那样疯狂,完全丧失理智,曲雾至今不能忘,也不敢忘。 即便羽山少主因此而生受剔骨之刑,现在的他看上去已然翻然悔过,披着一派温和无害、风度翩翩的表象,可他的凶性刻入骨髓,又岂会轻易更改。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她绝不可能离开神女身侧。 主殿内外静得落针可闻,空气像是凝固了,让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玉昭卫里的其他人见首领所为,便要跟着折膝跪下。 沈丹熹抬袖扫出一道劲风,打在众人的膝盖上,不悦道:“谁让你们跪的。”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曲雾,眼神中带着冷漠的审视,眼中的那一丝很浅淡的怀疑,也足够刺伤人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昭卫已不得神女信任了? 曲雾心头一时茫然,但依然笔直地跪在神女身前,抬起手背法印,垂首道:“请殿下留我在您身边护卫。” 沈丹熹指尖摩挲着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是从人心上抚过,好半晌后,她终于抬起手来,伸指往曲雾手背上点去。 恰在这时,宫娥栖芳快步走进来,禀报道:“殿下,阆风山主在外求见。” 栖芳面上有未完全掩饰干净的疑惑,似乎不解,熹微宫的宫门门禁为何会将殷无觅挡在外面。 毕竟,即便是在大婚之前,殷无觅也可随意出入熹微宫,对宫内的侍从们来说,他已是名副其实的第二个主子。 她身边的人,一个两个的,皆已理所当然地认了殷无觅为主。 沈丹熹单是听到殷无觅的名字,便忍不住蹙眉,露出生理性的厌恶。 不过转瞬之间,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的厌恶消失,嘴角噙上一缕笑意,眼眸亮闪闪地抬起来,整个人一刹那容光焕发。 “让他进来。”沈丹熹柔声道。 19. 第 19 章 我才是你结过契的丈夫,…… 栖芳领命而去。 玉昭卫诸人心下皆暗松一口气。 沈丹熹缓缓收回手, 抚摸自己殷红的指尖,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不如这样吧,你们现在去杀了殷无觅, 我便解开对玉昭卫的言缚,容许你们护卫在我身侧。” 她话音未落, 玉昭卫方才松懈的一口气再次提上来, 众人身躯紧绷, 面面相觑, 神情惊愕。 沈丹熹倚靠在软榻上,虽笑着,可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 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时,隐含着审视和衡量。 当日大婚之时, 这些玉昭卫皆在昆仑巅上,殷无觅从晟云台坠落虞渊时, 他们是最先随着昆仑君跳下虞渊的侍卫,便也亲眼目睹了阆风山主的惨状。 殷无觅躺在虞渊底部,周身经脉寸断, 心口的血止也止不住, 大股鲜血涌出, 将他身上喜服浸透。身上灵力如萤火一样不断流逝,法身已现出溃散之态。 若非昆仑君当机立断,分出部分本命仙元相护, 殷无觅恐怕撑不到从虞渊出来。 由此可见,神女殿下杀他之心。 可即便是如此,阆风山主对神女殿下依然毫无怨尤,并未责怪她分毫, 他自己浸在澧泉当中命悬一线时,都还在牵挂着神女的安危。 玉昭卫十三人并不明白殿下和山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才会在一夕之间反目成仇,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当中有些人已在心里为阆风山主鸣不平。 至少从他们眼中所见,从晟云台大婚之日到现在,神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伤害阆风山主。 嘲麓走上前来一步,拱手道:“敢问殿下阆风山主是犯了什么过错,殿下要如此对他?” 沈丹熹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在质问我么?” 嘲麓将腰更深地弯折下去,垂首道:“属下不敢,只是阆风山主身为一山之主,就算是犯了什么过错,也应该交由司法堂审理,由主君裁定,殿下私自下令恐怕不妥。” 又有两名玉昭卫紧随其后,刚正地谏言道:“阆风山主深受重创,这一段时日来是主君日夜不歇为山主渡灵,好不容易才救回山主,若我们再次伤了山主,也无法对主君交代,请殿下三思。” “殿下,山主一直心系殿下的安危,我们听召回归,他没有半分阻拦,临走之前还曾嘱咐我们好好保护殿下。阆风山主对殿下之心,我们俱都看在眼中,请殿下不要受奸人蒙骗。” 他嘴里所说的“奸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于公于私都叫他们说完了,看来殷无觅的确很得人心。 沈丹熹心中不悦,甚觉无趣,在一片“请殿下三思”的规劝声中,半跪在地的曲雾突然起身,抱拳道:“属下曲雾听从殿下之令。” 她这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将所有人都震得默了默。神念的波动在虚空中荡漾,曲雾耳边飘来许多密语,全是震惊与不解。 “大人?” “曲雾大人,殿下与阆风山主之间怕是有误会,两人在闹别扭,何至于此?” “大人,殿下没有处置阆风山主的权力,你身为玉昭卫之首,不劝言殿下,为何还要陪着殿下胡闹?” 神念出自灵台,衍自魂魄,乃是将识海当中的神识外放,以达到定向传音之效。但是在魂力境界相差悬殊的情况下,神念传音是可以被旁人捕捉到的。 沈丹熹将他们的密音听在耳中,甚至能清晰辨认出每一句话都来自何人。她亦抬眸,饶有兴致地看向曲雾,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疑问——曲雾大人为何要陪着她这个殿下胡闹? 曲雾郑重其事道:“我等受昆仑山君和四水女神授印,成为玉昭卫的那一天起,便守卫殿下身边,听从殿下之令。殿下所下指令,正确与否,应不应该,都不是属下该考虑的,我等只需执行殿下的命令。” 周围玉昭卫皆沉默,连神识波动也无了。 沈丹熹深深看她一眼,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颔首道:“好,那你去吧。” 曲雾领命,又有几名玉昭卫站出来,随着她一同领命而去。剩下的玉昭卫踌躇片刻,也俱都拱手道一声“属下领命”,疾步往外殿赶去。 至于是去杀殷无觅,还是去救他的,便很难说得清了。 前殿很快传来拼杀之声,距离沈丹熹休憩的后院主殿并不远,她稍稍抬一抬眼皮,就能看到半空闪动的刀光剑影。 沈丹熹仍安然地坐着,研究手中卷轴上的铭文,一点也不在意外面的打斗会如何,也并不好奇玉昭卫是否真的听从了她的命令全力击杀。 宫娥们被吓得跑来后殿,隔着花园,站在廊下朝沈丹熹遥遥望来,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 神女殿下近日来心情总是时好时坏,好时会愿意同她们多说几句话,坏时又会发脾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性情和以往相比截然不同,纯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宫娥们随伺在神女殿下身边多年,现在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以前的熹微宫总是和乐融融,乐音飘飘,神女每日里都有许多新奇的点子玩,宫娥们也愿意簇拥在她身侧,陪她谈天说地,嬉笑玩乐。 可现下的熹微宫沉郁窒闷,所有人连上去与殿下说句话,都不由战战兢兢。 沈丹熹抬眸朝她们瞥去一眼,宫娥们立即垂下头,不敢与她目光碰上。 她知道她们害怕她,但她并不在意。 她现在的脾气是有些坏,看到簇拥上来,用以前哄穿越女开心的方式来讨好她的宫娥,沈丹熹有些时候,会忍不住厌烦地想像处理那些蔷薇花一样把她们处理掉。 恶意是最容易被人感知的东西,所以她们怕她,也理所当然。 沈丹熹封在魂魄上的怨气时常翻涌,偶尔从她溃烂的灵魂上泄露出的恶意,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 就如方才,她怀着十足恶意命令玉昭卫去杀殷无觅一样。 沈丹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命令有多荒谬,可她就是想为难他们,看他们相斗,她并不能从中获得报复的快感,但是却可以借此短暂压回腹里的那口恶气。 昆仑的神女变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又该叫许多人失望了。 外殿打斗激烈,曲雾划开的剑域寒意凌冽,冰凌悬空,铺陈在熹微宫上空,落下时劈砍出尖利的呼啸声。 寒气越过几重垣墙蔓延至沈丹熹眼前,将满园新种下的花草都裹上一层冰霜。 一个影子极快地从冰霜寒雾中穿过,落往院中来。 沈丹熹蓦地抬眸,伸手从一直握在手里的书卷上拂过,无数发光的铭文从绢帛上脱离而出,在她指尖下环环相扣,拧成一条柔韧的光鞭,“啪——”一声朝着来影甩去。 影子被击落地上,漆饮光自鞭下显形,右手护在身前,被光鞭牢牢卷住。 “殿下……”他原本还有几分游刃有余,笑盈盈地想求殿下手下留情,可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整个人便猛地一晃,眼前一刹天旋地转。 卷在手臂上的光鞭的确没有伤到他的身躯,但光鞭上那些密密的铭文却直接融进他臂上血肉,咬上魂魄,沈丹熹用力一拽,险些将他的魂魄从肉身中扯出来。 沈丹熹看清是他,才松开五指,光鞭散做细小铭文,回到她的手中。 漆饮光半透明的魂身重新落回身体里,心脏噗通噗通狂跳,意识还在发懵。 “我没叫你,你过来干什么?”沈丹熹上下扫他一眼,视线定在他怀里护着的一只小雀上,那小雀被寒霜冻僵了身子,团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 漆饮光神魂归位,晃了晃脑袋,赶紧低头查看手心里捧着的长尾山雀,见它未受到牵连,才舒出一口气,含笑道:“这边这么大动静,实在吓人,所以我便擅作主张跑来看看,殿下勿怪。” 漆饮光说着,双手捧住山雀,用手心温度将它身上冰霜融去,继续道:“我来时,正好撞见这小家伙被冻僵了翅膀从半空掉落,就顺手捡了。” 他张开手心,恢复活力的山雀从他手里跳出来,抖动双翅,黑白相杂的羽毛重新变得蓬松起来,圆滚滚的像一只毛球,啾啾地叫了两声。 沈丹熹盯着小雀,目光干净而澄澈,宛如一个初见新鲜玩意儿的稚童,朝他摊手。 漆饮光愣了下,走过去两步,将山雀放到她手上,轻声道:“它这样小,殿下可不要拔它的羽毛。” 沈丹熹闻言,不高兴地哼声,“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在我手心里待过?”她的声音里染上一丝笑意,声线也柔和下来,“只要它不啄我,我就不拔它的毛。” 漆饮光的动作顿住,怔怔转眸看向她,颤动的睫毛下,那仿佛面具一样镶嵌在他脸上的笑意化散开,终于露出底下掩藏着的几分真容来。 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还记着,那些琐碎的,闹腾的,争锋相对,忍辱负重,却又如暗夜星河一样闪烁的过往。 “殿下……” 轰—— 凌冽的寒风狂啸扑来,冲撞出巨大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曲雾的剑域被破,玉昭卫从半空显影,相继落到院中来,看上去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伤。 一个人影从霜雾翻涌中走出,他看上去身子极其单薄,病体残躯,肩上裹着厚重的狐毛大氅,周身有丝缕紫气环绕,袍袖盈风,不论是寒霜剑气,抑或别的任何攻击,都无法穿透紫气,落到他身上。 沈丹熹方才缓和的面色重新冷凝下来,笑意凝固在眼尾。 曲雾脸色苍白,退到沈丹熹身边,低声道:“属下未能拦住阆风山主,请殿下恕罪。” 沈丹熹默然无言,她本也没想过能这么轻易就杀了殷无觅,况且,若是轻易就杀了他,反而无趣。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护殷无觅,她的父君竟然将紫绶仙衣给了他。 就这么害怕她再对他动手么? 沈丹熹面无表情,瞳中的颜色越来越深,魂上压抑的怨气愈发翻涌,似乎要从她的瞳孔深处喷涌而出,直到一声“啾啾”鸟啼传入耳中。 她的睫羽猛地一颤,垂下眼睑,看向手里将脑袋埋在她的指缝里发抖的小雀。 沈丹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压回眼里的风暴,对漆饮光道:“它吓坏了。” 漆饮光一直留心着沈丹熹的反应,听到她言立即弯下腰来,曲起手心覆在沈丹熹手上。 两人手掌相合,将小雀罩在其中,漆饮光道:“殿下像这样用双手拢住它,让它就像回到了鸟窝一样,感觉到安全就不会怕了。” “自欺欺人,傻得可以。”沈丹熹评道,不过还是学着他的模样,拢起双手,将这只被吓坏了的小雀罩进掌心里。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一坐一站,一起护佑手里小鸟的模样显得异常亲昵。 漆饮光就站在她身边,俯下身时,束在冠中的长发从脑后垂落,乌黑的缎发间夹杂五色丝绦,有几缕搭落在了沈丹熹肩头。 殷无觅初见沈丹熹时,还能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可当视线扫到站在她身边的漆饮光,看到那几缕落在她肩上的发丝,那点勉强出来的笑意便瞬间化为了滔天的怒火。 急怒攻心之下,殷无觅身子晃了晃,嘴角渗出一缕鲜血,挥开越衡来扶他的手,涩然道:“薇薇,你不惜派出玉昭卫拦截于我,就是因为他吗?我来这里打扰到你们了?” 这种卖惨的招数在她这里可不管用,殷无觅越是痛苦,她反而越是开心。 沈丹熹示意玉昭卫暂且退让,允殷无觅踏入殿中。 她坐在罗汉榻上,手捧山雀,懒洋洋地看向众人,笑盈盈道:“倒也不是,只是最近时日,熹微宫都太冷清了,没人陪我说话,也没人陪我玩。刚好,你来了,所以就叫玉昭卫同你逗趣一下。” 她说这话的语气十分轻慢,就好像他也是个微不足道的玩物,开心了就逗弄一下。现在更有趣的玩物来了,沈丹熹立刻便喜新厌旧,抬手将山雀还给漆饮光,起身欲要朝殷无觅走过去。 漆饮光接过山雀,手指顺势滑下勾了勾她的袖摆,试图挽留她道:“我这几日不是一直都陪着殿下么?” 他这一句话,险些又把殷无觅气得吐血。 漆饮光算个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陪在她身边! 殷无觅快步上前,想要去抓她的手,“好,薇薇,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你,你不必将一个外人留在熹微宫中。” 沈丹熹下意识偏手避开,她眉宇间流露出的那一丝厌恶,宛如一根尖针扎进殷无觅心里,让他动作一顿。 沈丹熹瞧见他眼中情绪,又生出恶劣的玩心,学着穿越女的模样,笑得甜而温柔,甩开漆饮光的手指,故作怜惜地朝他伸出手,“好呀,有你陪着,我定不会感觉无聊。” 可她眼中的厌恶仍在,即便是浮于眼上的笑意也遮掩不住。 殷无觅从前见惯了旁人对他的鄙薄和厌恶,对这种眼神,这种情绪尤为敏感,沈丹熹眼中厌恶比他曾经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还要刻骨深浓,一瞬间又叫他想起了晟云台上那一幕。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上的蔻丹被清洗过了,但干净的甲面上依然透出浅粉,如以往一样,伸来他面上,试图触碰他的眉心。 殷无觅瞳孔骤缩,心口刺痛,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疾退出数十步,倏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沈丹熹动作一顿,垂下手,脸上虚伪的笑意散尽,沉默地盯着他。 殷无觅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试图解释道:“不,薇薇,我并非是要躲你……” 沈丹熹问道:“不是躲我?那你是要躲谁?” 殷无觅:“……”他的确不是有意想避,可那一刻的沈丹熹,也确实让他感觉到了危险,遭受过那样的重创后,闪躲几乎是凭着他的本能而为。 他甚至都忘记了,身上还有紫绶仙衣护佑。 沈丹熹笑一声,突然又厌烦了这种扮演游戏,她拂袖转身,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我不喜欢勉强别人,阆风山主不愿意,那就请回吧。” 她朝漆饮光抬手,后者十分欢喜地将山雀又重新捧入她手里,“殿下要是觉得冷清,我可以引一些雀鸟,来为殿下唱歌。” 山雀被他戳了戳脑袋,乖乖地“啾啾”唱出一段悦耳的鸟啼,逗得沈丹熹又重新展露笑颜。 殷无觅看着这一幕,额角青筋直突,喉中血气上涌,恨得咬牙。他身上穿着紫绶仙衣,任何外力都伤不到他,他不该怀疑她,不该后退的。 他既恨自己退开,惹恼她,又恨漆饮光趁虚而入。 可沈丹熹已经收回了对他的笑,将目光重新落回那一只孔雀身上。 殷无觅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试图再次上前,被曲雾抬剑挡下。 他皱起眉,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心头的恼怒早已燎原,扬声发号施令,冷声道,“你们都退下,我要与殿下单独谈谈。”又转而看向漆饮光,“羽山少主,我们夫妻二人要说些私密话,请你也暂且回避。” 宫娥们听惯了他的命令,殷无觅话音一落,她们便动身往外退。就连玉昭卫当中都有三五人,跟着抬步往外走,见剩下的人仍站在原地,才蓦地顿住脚步。 殿中静默,暗流涌动。 漆饮光仔细观察着沈丹熹的脸色,将神念掐成一线,传音道:“殿下若是不想看见他,我可以替殿下将阆风山主请出去。殿下将我留在宫中,不就是为了气他么?没关系,殿下,我是愿意的。” 不论是她的父君昆仑君,还是她身边近卫,抑或是漆饮光,他们都觉得她是在闹别扭。 招人喜爱,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沈丹熹抚摸着掌中小鸟,生出几分好奇,并未用密音回他,而是直接开口问道:“你愿意什么?” “愿意成为殿下手里的刀,被殿下利用,就算改日殿下又与他重归于好了,要赶我走,我也绝无一句怨言。” 沈丹熹终于抬眸,目光与他相接。 近距离下,漆饮光几乎能从她漆黑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下意识弯了弯眼角,带上笑意,问道:“殿下为何如此看我?” 沈丹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缓声开口,“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贱。” 漆饮光被骂得懵了一瞬,旋即又高兴起来,眼神中透出的兴奋让人觉得莫名,好似她方才并不是在骂他,而是赏了他一颗糖,把他高兴坏了。 饶是前一刻的沈丹熹,也属实想不到,他不仅贱,他还能更贱。 沈丹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神态的转变,忍不住蹙眉,嫌恶道:“去吧,带上外面的小贱种,你们一起滚。” 骂他可以,但把他和殷无觅混在一起骂,漆饮光就不太乐意了。 他抿了抿唇,转身往外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句委屈巴巴的请求,“恳请殿下以后不要将我和他扯在一起骂了。” 沈丹熹无语地看一眼他的背影,垂头问手里的山雀,“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不过这一出好戏还真是有趣,最好能打个你死我活。 山雀在她手里歪头,努力地发出啾啾鸟鸣取悦她。 殷无觅被曲雾挡在门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内两人低声私语,姿态亲密,正忍耐不住欲要强闯时,漆饮光忽而直起身,朝外走来了。 他脸上带笑,眼角眉梢俱是一副小人得志般的猖狂,说道:“阆风山主方才应该听得很清楚,殿下有令,山主请回吧。” 面对漆饮光,殷无觅可没有面对神女殿下时,刻意展露出来的羸弱之态。 他浑身气势都变得尖厉,冷笑道:“我倒是不知,羽山少主又是以何种身份,在昆仑的地界上,对神女正式结契的道侣说出这句话的。” 殷无觅这般急于强调自己的正室身份,将漆饮光逗笑。 他并无半分动怒,语气一如往常温和,很有自知之明地回道:“我当然比不过觅公子,哪能有什么身份?只不过是代为传达殿下的意思罢了。” 殷无觅扬目,视线越过漆饮光的肩侧,往他身后之人看去,冷声道:“我们夫妻二人说话,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传话。” “那怎么办?殿下现在不想见你了,也不耐烦与你说话,可不就只有我一个外人来帮忙传话了么?” 漆饮光说道,衣袂无风而起,妖气从周身泄出,氤氲出一片五色神光,如展开的一柄巨大彩扇,将他身后之人完全遮挡住了。 他的身影快如离弦之箭,直冲而出,掌中妖气如虹,一掌朝殷无觅劈去。 越衡闪身至殷无觅前,抬剑接下这一掌,对撞的罡风从剑柄与手掌相接处,往两面冲开,又被氤氲的五色神光全数阻挡在大殿之外。 漆饮光忽而弯眸对越衡笑了一下,越衡心中一惊,手中长剑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是灵剑对另一道远胜于自己,更为强横更为霸道的剑意的恐惧和折服。羽山少主甚至都没有出剑,就彻底击溃了他的剑气。 只在瞬息之间,越衡的剑气脱离他的掌控,被幽蓝色的妖气裹挟,一同朝他身后护佑之人扑去。 “山主!”越衡惊呼,不顾自己安危,立即转身回护。 可惜已来不及,越衡修习宽剑,剑气厚重、刚猛,这样的剑气被漆饮光裹挟手中,威力顿时翻增数倍,凝为一柄擎天之剑,虎虎生风地朝殷无觅斜劈而下。 玉昭卫几人猛地往前踏出一步,手按在配剑上,即刻便要出鞘。 沈丹熹指尖挠着小雀下巴,轻声细语道:“我看谁敢?” 这一句话将嘲麓等人定在当场,但他们的手仍死死按在配剑上,手背上青筋直突,看得出来,对神女的命令并不心服。 沈丹熹从座上起身,迤迤然走到他们身前,目光在几人身上点过,“嘲麓,牧风,祗阳……” 随着她的话音,这三人身上的玉昭印相继浮出,沈丹熹左手托着乖顺窝在她手心里的山雀,伸出右手,纤长如玉的手指落在嘲麓身前的法印上。 嘲麓不明就里地抬起头,仍试图劝说她,“殿下,阆风山主他……” 咔—— 一声仿佛瓷器碎裂的脆响,声音很轻,却惊得嘲麓面色陡变,未尽的话语堵在喉咙,全数化为了震惊,他低下眼,惊愕地看向自己身前的玉昭印。 浑圆的法印在沈丹熹手下一寸寸裂开,由昆仑山君和四水女神共同授下的王印铭文浮出来,铭文下悬着“嘲麓”二字,代表着王权赐予他的荣誉和职位。 沈丹熹收回王印铭文,亦收回了王权赋予嘲麓的玉昭卫之身份。 她抬步走向下一个人,再次伸手,握住牧风身前玉昭法印。 牧风和祗阳回过神来,同时跪下,叩头求饶,“求殿下宽宥——” 沈丹熹置若罔闻,轻巧地屈指,相继捏碎这两枚法印。 玉昭卫从小与她相伴,同她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她仍记得,嘲麓擅剑,牧风剑术稍弱,但他擅长列阵,强于观察,能察觉一些细小幽微之处,而祗阳同她一样,喜爱术法。 沈丹熹曾教过他如何拆解铭文,也曾教他该如何将术与器结合,他们曾为了补全一本残损的术卷,埋头经阁数月,几次三番差点将经阁西边的阁楼炸塌。 她虽已想起了这些,但九幽的万载岁月太长,早已消磨尽这些记忆里承载的情,所以,她未有半分动容,也早已经忘记该如何宽宥他人了。 沈丹熹走到庭羽身前,在对方畏惧的眼神中,缓缓抚过悬空的法印,随后扬眉对他笑了笑,收回了手。 庭羽悬着的心稍微回落,却依然不敢放松,后背更是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单是回归熹微宫的半日工夫,玉昭卫便皆已见识到神女不同以往的喜怒无常。 沈丹熹冷而无情地说道:“传我之令,即日起剥夺嘲麓、牧风、祗阳三人玉昭卫之职,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沈丹熹虽无权处置阆风山主,但对于自己身边近卫,却有任卸之权。她这个昆仑神女,并不是空有名头而已,虽然在这百年里,她什么都没了,但是没关系。 当初,穿越女是如何给他的,现在,她便如何一一收回来。当初,他是如何登上高位的,现在,她便如何将他重新踩回去。 这岂不比直接杀了他更加痛快? 沈丹熹最后这一道令,彻底断绝嘲麓三人的希望。 玉昭卫生于昆仑,长于昆仑,从小时便被选拔而来护卫神女左右,这一道令不仅否决了他们从前的功绩和苦劳,更是断绝了今后的前程。 沈丹熹看也不看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转而扫过周围其他默然伫立的玉昭卫,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十分精彩的神色。 她轻轻撩一下头发,柔和地笑了笑,这一刻的她看上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易近人,连语气也很轻松自在,说道:“你们还有谁对我有不满,想要离开的,可以现在就说出来,我这里不留二心之人。” 玉昭卫诸人连忙俯身行礼,表明忠心:“属下对神女绝无二心。” 沈丹熹颔首,命曲雾将嘲麓三人带下,即刻驱逐,不耐烦再听他们的求饶。 熹微宫中五色神光氤氲,比昆仑山巅的晚霞还漂亮,比极光还浓艳。 沈丹熹被霓虹光影吸引,缓步往外走去,抬手抚摸半空触碰不到的光带,陶醉地对手心山雀说道:“真好看,让我有点想将他关进笼子里养起来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像你一样听话?” 山雀在她手里懵懂地歪头,讨好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半空两道身影不断交错,漆饮光和殷无觅的打斗仍未停止。 殷无觅有紫绶仙衣护体,并不惧袭来的攻击,刚烈的剑气扫来面前,被萦绕在他周身的紫色绶带化解,丝毫都未能伤及他身。 但剑气扫荡带起的狂风具有极强的压迫之力,几乎抽空他周遭空气。 殷无觅无法呼吸,不得不一再退让,纵身往后,穿透剑风屏障,退开数丈距离,踏上花园中一座假山石尖。 不等他站稳,漆饮光的身形再次逼至身前,妖气翻涌,与紫绶仙衣不断地碰撞到一起。 每一次碰撞,妖气都会被紫绶仙衣化散开,但紧接着又会有下一波更为强横的妖气冲撞上来。 犹如狂啸的海浪,裹挟劲风与烈火,又有片片鸿羽剑光,如飞雪似的环绕,切割仙衣紫光。 在如此密集而不间断的攻击下,紫绶仙衣终于完全显露出形貌,将殷无觅严丝合缝地护在其下。 “羽山少主,我劝你别白费力气。”殷无觅再次往后退开,不过姿态依然从容,相较起来,漆饮光便显得有几分丧心病狂。 他几乎是全无保留地消耗着自己的妖气,连自己的真身法相都释放出来。 庞大的孔雀法相立在宫殿顶上,长长的尾羽从楼顶倾泻下来,环绕住整座后殿,五色神光漫溢在花园里,将整个熹微宫都罩入极光一样的妖气霓虹当中。 孔雀法相上的每一根羽,都凝聚锋锐的剑气,尾羽长而柔软,劈斩向殷无觅时,紫绶仙衣须得激发全数神力才能相抗。 殷无觅身负重伤,寸断的经脉尚未完全修复,不敢妄动灵力,只得掏出随身法宝应对。这些法宝比不过紫绶仙衣,根本招架不住漆饮光疯狂的攻击。 他被逼得不断后退,每退一步,孔雀的翎羽便进一步,让他丢城失地,再也无法重新踏回原位。 漆饮光悬身立于孔雀头顶,伸手拂过一根翎羽,闻言笑着回道:“为殿下效力,我甘之如饴,谈不上白费力气。” 孔雀尾羽随他手指所示,甩荡过去,再次砸上紫绶仙衣。越衡看着自家主上被逼得连连后退,想要上前相助,却又完全突破不进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里。 漆饮光就如他说的那般,虽无法伤到殷无觅,却用他那海浪一般不间断的妖气,毫无保留,不计代价,一步步将殷无觅逼出了熹微宫的殿宇。 熹微宫的禁制启动,两道金光从禁制中落下,化为身躯庞大的神兽狻猊,四肢下伏,怒目而视,再一次将殷无觅挡在宫外。 殷无觅恍惚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受人待见的丧家之犬,被人如此驱赶。 可分明他才该是熹微宫的主人,是该站在神女身侧之人! 殷无觅强撑的从容终于在这一句话下土崩瓦解,他双眼通红,从晟云台被刺至今,积攒在心口的愤懑和不甘终于冲破理智的压制,溃泄而出,化为一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沈丹熹!为何?!” 殷无觅口中喷出鲜血,携带灵力的声音冲破孔雀尾羽屏障,传入殿宇之内,声嘶力竭,“我才是你结过契的丈夫,是与你生生世世相守之人!” 沈丹熹听到飘来耳边的质问。 真是熟悉的语气啊,从九幽回来到现在,好像人人都在质问她,人人都敢质问她。 丈夫?他也配么? 漆饮光走来狻猊身后,伸手摸了摸它们脖子上飞扬的鬃毛,分外有礼道:“阆风山主慢走,恕不远送。” 殷无觅被他气得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他胸口被金簪刺穿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从衣裳底下浸润出来,一片赤红。 越衡急忙赶来扶住他,低声劝道:“山主,你伤还没好,我们先回去吧。” 殷无觅置若罔闻,只目光阴沉地死死盯着漆饮光,半晌后,他神情缓和,嘴角忽而牵起一抹笑意来,挑衅道:“羽山少主真是一条好狗。” “不过,你就算拦住我的身又能如何,我与薇薇神魂交融无数回,她的灵台上早已刻留下我的神识烙印,只要我想见她,便是无论如何都能见到。” 有紫绶仙衣在身,殷无觅完全不惧外力攻击,他的讥讽和嘲弄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嗤道:“我们之间,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兴风作浪,耀武扬威。” 他说着,低垂下眼睫,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将神识沉入灵台,以神识烙印为引,直接入神女灵台神府。 漆饮光神色陡变,身形蓦地从原地消失,如一阵风刮回熹微宫内,但在看到那个站立于花园当中,被五色神光萦绕的身影时,他的脚步又倏地顿住。 如殷无觅所说,他们神魂交融无数回,沈丹熹连神识烙印都能允许他留下,令他无论何时,都可长驱直入她的灵台神府,自己又能如何阻止?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神魂交融更加亲密之事了,肉丨体的交合只是身之欲,灵魂的交融才是真正的身心合一。 这种时候,他这个外人大抵是不大适合上前去,看到她的模样的。 20. 第 20 章 她的魂是她的么? 漆饮光未隐去的真身法相还趴伏在熹微宫的宫殿顶上, 被放大数十倍的孔雀虚影收拢长而柔软的尾羽,一根一根飘落下来,层层圈住整座花园, 将那一道身影围聚其中,阻隔掉一切能够往里探视的目光。 也包括这一具法相的主人。 被尾羽圈在当中的人转过身, 莫名看着四周层叠覆来的翎羽, 沈丹熹仰头,看向宫殿顶上那一只孔雀法相,它的脖子往后扭转, 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自己的翅膀底下。 “这只蠢鸡又在发什么疯?”沈丹熹眉心微蹙,伸手勾起一支柔软的尾羽。 这些以剑气凝结而成无坚不摧的羽毛, 在她手心里却柔软得过分, 流光像水一样在她指尖缠绕。 周围的草木都被染上绚丽的光影, 让她连路也看不清, 沈丹熹在满目的五光十色中, 拂开重重叠叠的羽毛, 试图往外走。 漆饮光察觉到法相上传递回来的感官,不自觉地朝着沈丹熹所在的位置走过去几步, 犹豫地唤道:“殿下, 你……还好吗?” 沈丹熹陷在孔雀尾羽里,转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我很好, 不过, 如果你再不把尾巴收回去, 那等一会儿你就不会太好了。” 她的语气听上去并无异状,漆饮光迟疑片刻,扬手挥去, 孔雀的法相从殿顶上消失,圈在花园中的尾羽也重新飞扬起来,继而隐没于虚空。 五色神光散尽,花园中一切景致都变得清晰起来。 两个人相距不过五步,中间只隔了一株梧桐树,树叶间盛放桐花。越过桐花枝,漆饮光目光落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睛上,紧绷的面容舒展开,嘴角缓慢带上笑意。 熹微宫外。 殷无觅神识沉入灵台,循着留在神女灵台内的神识烙印而去,他的确成功地进了神女灵台神府,清晰地感应到了她的神魂。 她灵台之内,如阳光一般温暖的感觉立即包裹住他的神识,如往常一样温柔地接纳了他。 方才所受的屈辱都在这般温柔的包裹下烟消云散,殷无觅终究还是对她苛责不起来,他心中一喜,柔声唤道:“薇薇。” 沈薇灵台神府内昏昏暗暗,像是夏日的黄昏,懒洋洋地催人入眠。 她的意识亦无有波动,没有回应殷无觅的呼喊。 殷无觅神识往她灵府更深处潜入,“薇薇,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么?出来见见我,我们不是曾经约定过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互相坦诚,彼此之间不再有隐瞒,不再有误会。” 沈薇的意识沉得很深,像是一直昏睡着,殷无觅隐约觉得不对,分明之前她还醒着,为什么现下意识却在沉睡? “薇薇,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对我,你是这个世间最不愿伤我的人,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不得已之处,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殷无觅在她的灵台神府里愈发深入,直到触碰到她的深层意识。 这是她潜意识中最隐秘之处,对外来入侵的神识有本能的防御,大片的蔷薇花组成花墙,阻止外来者的窥探。 殷无觅试着往里侵入,从花墙缝隙间,隐约看见里面的光景。里面朦脓且明亮,有一些模糊的人和物,他看得不清楚,但殷无觅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 可那些模糊的人影里,没有他。 在没有他的地方,她原来真的能如此幸福! 殷无觅心口酸涩得难受,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没有此时此刻令他觉得心如刀绞,他的神识剧烈波动,厉声喊道:“薇薇,我在这里,你看看我!” 他的神识起伏实在太大,搅乱了沈薇的灵台神府,她的意识终于生出波澜,快要醒来。 可就在这时,一股凶悍的力量忽然从四面的花墙里冲击出来,每一片花瓣都带着强烈的排斥之力,宛如一把铁锤重重砸在他的神识上。 殷无觅全无防备,这一缕神识溃散,倏地回归灵台。 剧痛反馈至灵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的灵台已被击穿,脑袋被整个碾碎了。 殷无觅眼前一黑,往下扑倒。 “山主!”越衡紧张唤道,将他接入臂中,急忙飞身从熹微宫离去,将他送往澧泉殿。 熹微宫的这一场争端暂且落幕,一道流光从昆仑山射出,遁入虚空。 人间北境。 流光破开虚空,飞射向密阴山中,须臾后,一只手伸来一把握住光束。 光束在他手中化为一截细而长的青玉竹简,宋献快速一览,立即向悬于身侧之人禀报。 “主君,收到昆仑传讯,殿下今日召回了阆风山主身边所有玉昭卫,并下令免除嘲麓、牧风、祗阳人玉昭卫之职,当场将他们人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沈瑱闻言,眉尖蓦地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淡声问道:“理由是?” 宋献道:“殿下觉得他们心有二意,不愿再将他们留在身边。” 沈瑱沉吟片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人是整个玉昭卫中,最得殷无觅赏识和重用之人。” 宋献将青玉竹简收入袖中,不解道:“殿下难道真的想要同阆风山主决裂?可这是为何?他们之前也全无征兆,更未曾听说过山主有做过什么惹恼殿下之事。” 若神女与殷无觅当真情变,不应该在一朝一夕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大婚之前两人对彼此的情意都还甚笃,明眼人皆能瞧见,契心石更可见证两人情深。 为何典礼之后,情势急变,这的确不同寻常。 沈瑱低眸,看向脚下这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脉,这一座密阴山实在干净,山中草木封印着北地众多的枉死之魂,可山中却没有丝毫怨气。 他张开双手,袍袖盈风,左手掌心浮出一道金色灵印,右手屈指引来一缕神女气息融入印中,反手下压,将灵印打入脚下山峦当中。 灵印深深沉入山体,似敲响一口铜钟,在山体深处撞出嗡然鸣响。刹那间,密阴山中草木摇曳,山石齐鸣,风穿于林,簌簌之声从四面八方汇来此处,如山之低语,回答昆仑君的问询。 沈瑱听了片刻,背手从半空云头飞下,遁入密阴山苍郁的山林中,随着山音指引,很快找到山腰深处那一座灵潭。 灵泉从地底涌出,水温寒凉,稀薄水雾静静浮于水面,密阴山底灵髓之精正是从这一汪山潭水底泄出,流往山中各处。 簌簌山音回荡在耳侧,将沈丹熹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迹一一禀来。 沈瑱越听面色越发凝重,如山音所述,密阴山没有山灵地仙,但却住着一位从阴司归来的鬼仙。 鬼仙将枉死之魂织入草木当中,经过精心布局,十年间都未有动荡,那突生而来将满山怨气凝为一体,险些化煞的怨气又是从何而来? 密阴山中怨煞之气不曾被神女度化,那它们又去了何处? 沈瑱凝视着山潭水面,远处树影婆娑,一道缥缈鬼影从苍绿树涛之后飘出,落到水潭不远处。 方才沈瑱那一记敲山问音已经惊动了岑婆,差点把老婆子的魂都要震掉了。她颇为忌惮地打量二人,虽一时看不清他们的真容底细,但岑婆直觉他们来历不凡。 她谨慎地说道:“老婆子是居住在此山中一名鬼仙,不知道两位上仙来到这等偏僻地方,是为何事?也许有老婆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瑱朝她微微一笑,“正有事想要请教岑婆。” 被人轻易道出名姓,岑婆心里一惊,点了点头,“您说。” 沈瑱伸手拢来一团水雾,塑出一道模糊白影,白影身姿窈窕,显而易见,是位女郎。 水雾将女郎的五官塑造得极为清晰立体,正是沈丹熹的样貌,随后他轻轻将这一道人影推至岑婆面前,问道:“她来密阴山,是专程来找你么?” 岑婆朝着白影凑近几步,仰起头,睁大浑浊的双眼打量女郎容貌,迟疑道:“密阴山中都是孤魂野鬼,老婆子每天要见成百上千张脸,哪里能记得住哦。” “岑婆再仔细想想。”沈瑱耐心道,“你的洞府就在这山背阴处,如若我想敲山问音,也不是不能探知到你洞府之内的事,只是这样行事,未免对你太过冒犯。” 对方言语之间,从容淡然,话语中并不含半分威胁之感,纯然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是来自于身居高位的强者的绝对自信。 岑婆当了几千年的鬼仙,眼力也算练就出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凭她一个小小鬼仙,哪怕有神器在手,在这一尊大神面前,恐怕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对方将她那一座小小坟包称作洞府,已算是十分抬举了。 她又细看了那道白影片刻,暗暗朝这姑娘道一声歉,承认道:“老婆子不知她是不是专程来找的我,但她确实来找过我。” 沈瑱环视四周草木,他的眼能透过表象,直接看见内里庇佑的人魂。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想,不过还是出声确认道:“来找你做什么?” 岑婆略一沉默,回道:“织魂。” 沈瑱神情沉敛,若有所思,指腹轻轻摩挲。 宋献看了眼昆仑君的神色,代为开口道:“麻烦岑婆说得仔细些,是如何织魂?难不成是魂魄出了问题,需要织补?” 岑婆哑声笑了笑,就地倚靠上一块山石,说道:“老婆子又不是医官,治不了魂上的毛病。” 她指向周围草木,“我只能像这样,将魂魄织于某物之上,那位姑娘来找我,只为一事,就是让我将她的身魂织合,牢牢绑在一起。” 肉身与魂魄,本就该是紧密相合的,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则,又何需再借助外力捆绑在一起?除非,除非…… 宋献听完,蓦然想到一种可能,惊疑不定地转头朝昆仑君看去。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骇,他根本不敢问出口,试问这世间能有谁有那个能力夺舍昆仑神女? 沈瑱面色无有波动,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声线也未有起伏,还是如先前一般平静地问道:“她的魂是她的么?” “是。”岑婆笃定道。 沈瑱与宋献从密阴山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一道流光再次破空而来,落入宋献手中。 他看了一眼竹简,快走两步,来到沈瑱身侧,禀报道:“主君,殿下与阆风山主又发生了一些冲突,阆风山主与羽山少主一战,伤得不轻,我们是否要快些回去?” “有紫绶仙衣在身,外力伤不到他,只有他自己能伤自己。”殷无觅的心境竟如此之差,让沈瑱略有些失望,“他自己无法突破心结,我回去又有何用?” 更何况,因神女此番所行之事确实鲁莽又不同寻常,先有过错,沈瑱已算是偏帮他了。 殷无觅以前修行便算得上投机取巧,依靠沈丹熹渡入他体内的仙元,修为进步神速,百年间就从半人半怪的地魅修炼至真仙之境,如今失去仙元,才会重伤至此,被打回原形。 离开昆仑之前,沈瑱还曾叮嘱过他,叫他收敛心神,闭关澧泉,先不要关注外界琐事,也暂时不要去见神女,以养伤为重。甚至拿出了一枚扶桑仙果,助他保住流散的修为。 他若是聪明,就该好好利用那枚扶桑仙果,而不是跑去熹微宫里争风吃醋,让自己伤上加伤。 沈瑱沿着山中小路慢慢往前走着,似在思索,行了百步之后,才缓慢开口道:“随我去一趟阴司。” 昆仑君不在昆仑,没人处处限制于她,这正好给了沈丹熹行事的便利。 阆风山主狼狈至极地被打出熹微宫,随后,曾受他重用的名玉昭卫被除名,逐出昆仑,永不准回。这两个消息如长翅一般飞快传遍昆仑上下,直接撕裂了表面那一层薄薄的冰面。 若此前,“神女与阆风山主生出嫌隙”只是在暗中流传,那现下,便是直接被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天墉城中,为神女庆贺大婚的喜色都还没退,众人就又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舆论沸腾,犹如滴水入油锅。 不出半日,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昆仑子民对羽山少主的积怨再次爆发,一边倒地声讨起横插一脚的漆饮光,要求神女殿下将他逐出昆仑。 但紧随着,“阆风山主曾要求神女剖丹相送,是借由神女仙元才得以脱胎换骨,修得如今的仙身”这一道流言在天墉城中暗暗传开。 晟云台上所发生之事,本已经被昆仑君压制下来,现下也再次传扬开来。 一时间,不论是阆风山主殷无觅,还是羽山少主漆饮光,都被人架在火上,口诛笔伐。 至于神女? 神女殿下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山水之精所孕,在昆仑万灵的祈盼中出生和长大,身心纯净,至真至性,一定是被他们欺骗的。这两个人,谁都配不上昆仑的神女。 众人将界当中别的仙神天骄轮番提了个遍,希望神女能把目光放宽泛一点,不必只在他们二人当中做选择。甚至也不必非要结契道侣不可,众人所愿,只不过想要他们的神女开心即可。 沈丹熹听着玉昭卫收集而来的消息,对于天墉城中民众的反应很满意,她确实想要同殷无觅解契,便先放出了一些风声试探。 不得不说,昆仑子民对神女的偏爱已经到了完全偏颇的程度。 从小到大,不论沈丹熹做什么,都有他们在后面摇旗呐喊。这也助长了神女曾经那副毫无顾忌,胆大妄为的脾气。 现在,他们亦如从前。 作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其中之一,漆饮光在熹微宫里依然待得十分心安理得,他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听来一则流言,兴致勃勃地跑来讲给沈丹熹听。 “有道是,神女与羽山少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曾想,却被阆风山主横刀夺爱。” “羽山少主悲痛无比,蛰伏多年,终于在神女大婚之日王者归来,重新夺得了神女的芳心。神女殿下此番欲要与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打算同阆风山主解契。” “可阆风山主不愿,才会强闯熹微宫,随后被殿下命人打将出来!由此可见,殿下的心早就已经偏了。” 沈丹熹听他眉飞色舞地说完,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嫌弃道:“这是何人编的恶心无聊的话本段子,找出来,我定要把他舌头割了!” 玉昭卫互相看了看,面露难色。天墉城中都是恨不得将阆风山主和羽山少主二人除之而后快的言论,他们还真没听到过这一版本的流言。 他们合理怀疑,编出这个留言之人,就是眼前这位羽山少主。 漆饮光笑眯眯道:“我觉得编得挺好,横刀夺爱,破镜重圆,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殿下若是真的欲同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我想他定也是愿意的。” 沈丹熹面无表情,对曲雾道:“把他打出去。” 曲雾当即拔剑而起。 漆饮光一边识趣地往外走,一边讨饶,“哎,殿下手下留情,您要是再把我也打出去,昆仑子民说不定真要闯上蓬莱,去把浮璋神君绑过来,叫殿下选了。” 漆饮光被曲雾用剑抵着,请出大殿,还不忘伸长脖子往里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莱那条龙好看多了。” 沈丹熹摁着半边耳朵,翻看手中名帖。 她下令剥夺最受殷无觅重用的嘲麓人的玉昭卫之职,又将他们逐出昆仑,永不准回,这样的决定,终于叫旁人多少确信,她要与殷无觅割裂之心。 这两日来,便有一些信件想尽办法绕开拦截,送到了她手里。 沈丹熹细细看过信件,想了想,低声笑道:“好啊,那就先趁着殷无觅的位置没坐热,把他从阆风山主的位置上赶下来好了。” 入夜之后,昆仑山巅的云气降下来,笼罩住昆仑宫和天墉城中的璀璨灯火,从上往下望去,像一片朦脓光海。 沈丹熹在花园中折下一支桐花,提着雀灯从熹微宫出来,沿着蜿蜒山阶往阆风山的主峰上走,她只允了曲雾随行在身边。 曲雾伸手过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灯盏,“殿下,由属下来为您掌灯吧。” 沈丹熹偏手避开,“不用,我自己来。”允许曲雾跟在身边,并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了她,沈丹熹不信任何人,这点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她才觉得心安。 昆仑的宫殿群都建在半山腰上,再往上行,便是各山的祭台和秘境,是飞禽走兽们自由自在生活的地域。 沈丹熹提着雀灯,沿着蜿蜒的山阶上行,一直走到阆风山的祭台。 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浮凸山体之外,平日里山雾弥漫,祭台消融在山雾当中,轻易不会显露人前,唯有在重要的祭祀活动时,或是山主亲临,祭台才会开山现世。 她伸手拨开夜雾,雾气在半空流转不休,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般显露出祭台来。 沈丹熹气恼地笑一声,“果然是换了主子呢,已经不欢迎我来了么?” 沈丹熹身为昆仑神女,昆仑的山水都对她格外优容,就连这一方肃穆庄严的祭台,也愿意为她破例。小的时候,她经常攀上这一座神秘的祭台,探险玩乐。 以往的每一次,只要她来,祭台都会向她敞开。 但这一次,阆风山的祭台显然不愿意再为她而开启了。 沈丹熹气恼地拂了拂山雾,并没有因此放弃,她提着雀灯,反而往山雾深处走入。 她催动体内仙元,灵力在经脉里汹涌流转,从灵池流泻而出,鼓动得衣袂翻飞。 地面上浮出天干地支方位图,她踏行在雾中的步伐也并非毫无章法。沈丹熹见过开山仪式,见过祭司们如何行开山之礼,她记得他们的步法。 阆风祭台不愿为她打开,她就一遍一遍地行开山之礼。 她催动自己的仙元,灵力从灵池内流出,每一步落下,都有涟漪似的灵光在脚尖荡开。灵压在这一座山岩上叠加,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缕萦绕的山雾。 不知行了多少圈,也不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了多少步,她的灵力不断流泻出来,远不如往日开阔的灵池很快便干涸耗尽。沈丹熹浑身经脉都抽痛起来,丹田灵池被过度耗损,像是要撕裂成两半。 可她依然没有停。 沈丹熹抬起手,咬破手腕,鲜血立即淌出,落入脚下土地。 没关系,灵力耗尽,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来补足,就算今日以血肉相祭,她也要破开一条道,重新登上阆风祭台不可。 浓郁的血腥味从雾中飘逸出来,曲雾嗅到血味,浑身一震,立即便要冲入雾中,“殿下!” “不准进来!”沈丹熹一句话将她呵斥在原地,脚步不紧不慢,依然按照祭礼的步法踏出每一步,只是每行一步,都有鲜血洒落地上。 轻灵飘动的雾气逐渐凝滞,仿佛静止一般凝固在半空中,有若隐若现的白台之影在雾中显现,仿若海市蜃楼。 沈丹熹唇角微翘,得意扬眉,“看来我还是能逼迫你打开嘛。” 阆风山认了殷无觅为主,可殷无觅是借助她的仙元脱胎换骨,修出仙身。他的仙身,他那一身修为都与她密切相关,又怎么可能完全将她排除在外。 沈丹熹垂眸看了一眼脚边虚实不定的台阶,抬起右脚,缓而坚定地踩上一阶,变幻的台阶影子倏地一定,终于彻底败下阵来,乖顺地托住她的脚底。 山雾依然浓郁,祭台只在雾中有一个模糊的影,被人强行撕开一道入口。 沈丹熹提着雀灯,一步步上行,独自上了阆风祭台,登上最高一层,站在祭台正中矗立的那一墩石碑前。 碑上铭刻“阆风”二字,每一笔每一划她都十分熟悉。 沈丹熹小时候顽劣,还曾捣烂鲜艳的花汁,趴在山碑上,一点一点涂抹上面铭刻的这两个字,将沟沟壑壑都染满了花里胡哨的汁子。 上一任的阆风山主薛宥是个极其讲究之人,被她这一举动气得够呛,没忍住揍了她一巴掌,害她屁股肿得老高,坐下都疼。 薛宥听说了,又惭愧自己下手没有轻重,揣着一大堆药来道歉,愣是低声下去地哄了她半个月,才把小祖宗哄好。 他虽嘴上嫌弃,却依然愿意将祭台向她敞开,“阆风”二字笔划间的花汁亦保留了许多年,不管过去多久,那涂抹在笔划间的花汁都是新鲜且亮丽的,走近了,还能嗅到清新的花香。 直到薛宥因平魔而陨落,阆风山失主,祭台沉封,这沟壑间的花汁颜色才风化褪去。 沈丹熹抚摸着石碑字迹,随着她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低喃道:“这座山怎么能给他呢,阆风山,现在你还有机会重新选一下,是认我为主还是认他。” 她说着笑起来,指腹重重地划过碑身沟壑,“如果你坚持认他为主也没关系,我会砸了你这破碑,毁了你的镇山令,断了你的山脉,阆风,你也是我的敌人。” “阆风”二字在神血的催逼下,倏地亮起一点微光,虽然如夏日萤火一样微茫,但阆风切切实实地回应了她。 镇山令在山体中发出哀鸣,阆风山摇地动,昆仑上下皆有感应。 …… 冥府阴司。 昆仑神君造访阴司的拜帖前脚刚送到右殿阎司手里,后脚便有鬼差紧急来报,说神君车辇已到了鬼门关前。 “这么快?”郁绘惊讶道,一目十行地看完拜帖,整了整衣冠,领着一行鬼差前往鬼门关迎接。 鬼门矗立于阴阳交界处,鬼门关内为十方幽冥鬼城,鬼门关外则是万千阴阳道,与人间相通。阳世之人一死,魂魄就将踏上一条阴路,前往鬼门关,跨过鬼门关,便算是入了幽冥地府。 生魂投胎,经六道轮回,最终亦要踏上一条阳道,返回人间。 万千阴阳道上魂来魂往,互不干扰。 只不过,如今人间秩序崩坏,幽冥枉死城亦魂满为患,一些难以挤上阴路的魂魄,便只能滞留人间。 昆仑君前往阴司,并不经过魂魄行走的阴阳道,而是有另一条捷径可以直达鬼门关前。 拜帖已送入鬼城,昆仑君的车辇停靠在鬼门关外等待,透过鬼门隐隐可见参天巨木,巨木之枝盘踞整个幽冥,枝上建造巍峨城楼,屋舍幢幢,煌煌鬼火起伏,绵延无尽头。 约摸一刻钟后,一名穿着蓝布衣衫,头戴巾帽,手持折扇,一副儒雅书生打扮的男子,携一群鬼差从鬼门关里穿出,快步迎上前来,拱手一礼道:“昆仑神君。” 沈瑱亦颔首回礼,唤道:“郁绘大人。” 郁绘一边迎昆仑君入鬼门关,一边歉意道:“我刚收到拜帖便立即前来迎接,没想,还是让昆仑君久等了。” 沈瑱和气道:“不妨事,是我来得太过突然,打扰贵府了。” 跨过鬼门关,一行身影飞速穿过长街,眨眼便到森罗殿前。 沈瑱随郁绘踏入森罗殿,进了内殿,郁绘才摇一摇手中折扇,询问道:“现下正是昆仑大喜的日子,神君怎么有空造访我们冥府?” 能让昆仑君亲至冥府的,必定是大事,郁绘扬手遣散无关人等,才又继续道:“难道是与人间遗失的帝星魂有关?若是此事,就需要神君再多等片刻了,神君也知,现在鬼城中并不安定,冥主与左殿大人都去了枉死城办事,还未回来。” 沈瑱摇头,“非与帝星之魂有关,我此次前来冥府,是想借一样物件。” 郁绘听到与帝魂无关,松一口气,问道:“神君想借何物?” 沈瑱道:“照魂镜。” 21. 第 21 章 失去阆风山主之位,那你…… 密阴山中那名鬼仙不敢欺瞒他, 但沈瑱并不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必要自己亲眼所见才能放心。 郁绘听说昆仑君是为照魂镜而来,面露难色, “神君想借用照魂镜?这个……” 郁绘属实没料到,照魂镜在冥府宝库里落灰了千万年,怎么就这百来年, 突然变得如此吃香,人人都想来借照魂镜一用。 如今竟连昆仑君也来相借。 沈瑱道:“让右殿大人为难了, 若大人不好决断, 我也可以在此等候冥主回来。” 郁绘连忙摆手, “下官掌管阴司内务, 外借宝物这等事,倒是不需劳动冥主。” 他说着,亲自引着神君往宝库中走,继续道, “不瞒神君,是照魂镜上有损毁之处,镜面被人捣裂, 这么些年也才修复两处裂纹,尚还有一处裂纹未完全修复, 所以, 适才我才有迟疑。” 沈瑱惊讶道:“是何人捣裂?” 郁绘用折扇挠了挠头, 想起他来还觉头疼, 叹息道:“是个混不吝的小家伙, 不过对方已经知错。” 为这一面镜子,对方家族可是送了大笔的赔偿来,除开修复照魂镜的消耗外, 还有余留,郁绘便也不好将这事再宣扬出去。 沈瑱心领神会,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问道:“对照魂镜的功能会有影响么?” “经过修复过后,倒是也没有太大影响,照魂镜原本可照见一魂从生至灭的完整魂相,有这一道裂纹在,镜面碎做两块,一面只照得见过去,一面只照得见当下便可既定的将来,裂纹处则能照见当下,就是得仔细看才行。” 沈瑱几不可见地蹙眉,颔首表示了解。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阴司宝库。 沉黑色的青铜门立于铜墙铁壁当中,门上盘缠一条巨大蛇相,察觉有人走近,大蛇睁开眼睛,双目金光灿灿,将黝黑的甬道瞬间照亮。 盘缠的蛇身构成门上浮雕,郁绘请神君在外稍候,自己闪身至门前,抖开折扇在宝库门上一拂而过。 蛇躯游走,分开一道幽深门洞,郁绘进入门洞片刻,很快返回,手里端出一个沉黑色的盒子。 盒子的材质看上去与宝库大门相同,皆是用阴铁所铸,能够封锁宝物神力。郁绘打开黑盒,揭开覆盖的绸布,露出一面圆盘大小的明镜。 明镜浑圆,边缘刻制着密集的古老铭文,以阴石为托,镜面雪亮。 只是的确如右殿阎司所说,现下镜面左上角处似被锐器击打过,有一个极为深刻的损伤点,一条蜿蜒裂痕从这里蔓延出去,将完整的一面镜子划分成了两半。 照魂镜只照魂,虽镜面雪亮,现下镜内却没有任何投影。 郁绘将手臂抻得笔直,将镜面背离自己,并不愿自己的魂被照入镜中,他唤鬼差擒来一个正要打入无间地狱受刑的魂魄,押解于照魂镜前,照于昆仑君看。 那魂魄被铁钩钉穿锁骨,叫鬼差勾着,站定在照魂镜前。 光亮的镜面霎时将他的魂相摄入镜中,蜿蜒的裂纹切割开两面,左斜下方偏小的一块镜面,先是照出一团模糊魂影。 很快,那魂影变作婴儿模样,整个魂相也随之清晰起来。魂相在镜中一天天长大,变作少年,青年,随着此人染上恶习,魂相亦从最初清白之相,随之染上血红罪孽。 此人生前是一个赌鬼,为赌钱败光家中产业,弑父杀母,逼迫妻子卖身为他还赌债,后又嫌弃妻子脏污,活生生将其打死。在乱世之中,逃脱了司法制裁,最后被亲子杀死。 他的斑斑罪业皆显露魂上,被判罚过刀山,入油锅,淌血池,洗净魂上罪业,才可再次走入轮回。 郁绘轻摇折扇,解释道:“对于他的判罚已定,若无特殊情况,不会变更,他的未来如何已算是既定之事,所以这一面镜能照出来。” 如他所说,照魂镜裂痕右上角偏大一块的镜面里,确实照出了魂魄在无间地狱受刑的景象,过刀山时,魂体经受千刀万剐,入油锅时,浑身上下皆被烧出片片水泡,模样狰狞得几乎看不出人样。 魂魄在镜中惨嚎,扭曲,挣扎,痛不欲生。 那罪魂瞧见自己生前所造罪业并无动容,转眼又见在血池油锅里翻滚的自己,才害怕得大叫起来,跪地叩头,连连求饶。 镜面裂纹处照出一个扭曲的魂相,正是该罪魂恐惧得浑身发抖,跪地求饶之景。 罪魂凄厉的哭嚎声响彻四周,郁绘挥手,命鬼差将他拖下去,重新放下绸布遮掩住照魂镜,问道:“不知对神君可还有用处?” 沈瑱略一沉吟,颔首道:“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昆仑君从阴司回到昆仑时,正是日出时分。 昆仑的日出较晚,直到辰时朝光才铺满山川。沈瑱离开昆仑这五日,昆仑山中雪风已消,寒霜尽融,又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深春之景。 白玉长阶上,悬星殿外已等候了许多人。 沈瑱视线往诸人身上扫过,除却重伤闭关的殷无觅,樊桐、玄圃两山山主,河水、赤水、洋水、黑水四水水君,以及天墉城十一楼楼主,全都到齐了。 隔着老远距离,沈瑱都能听见他们的争吵声,若不是有悬星殿的侍卫们拦着,他们都要撸袖子打起来了。 倒是热闹得很。 从冥府出来的那一瞬间,沈瑱就感觉到了阆风山镇山令的异动,是以现下见到他们也并不惊讶,亦知道他们是为何事而来。 天马嘶声长鸣,车辇当空落下,众人见到从车上下来的昆仑君,才匆忙整冠理袖,迎上前来,俯身行礼,“恭迎主君回山。” “无需多礼。”沈瑱温和回道,大步踏入殿中,跟随行身后的诸人说道,“你们来找我时,若我不在,直接进殿就是,何必在外等候。” 樊桐山主说道:“我们也是才到不久。” 沈瑱笑了一下,看他们一个个吵得面红脖子粗的模样,可不像是才到不久。 进殿之后,众人先是汇报了一些平日公务以及驱除人间怨煞、诛妖除魔之事,最后才说起将大家齐聚于此的正事。 ——请求昆仑君重启阆风山山主试炼。 这件事一提出来,众人当即又争吵起来。天墉城十一楼楼主,代表天墉城中民众而来,殷无觅在昆仑经营多年,其中倒也不乏有支持他者。 风楼楼主道:“阆风山主通过山主试炼,已得镇山令认主,是在场诸位亲自见证,主君亦是认可,天帝也已降下旨意,岂是说重开便能重开的?” 玄圃山主冷哼一声,驳斥道:“阆风山主要是靠着他的真本事通过试炼,我当然无话可说,但若不是,那对天帝可就犯了欺瞒之罪。” 赤水水君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不等玄圃山主说话,洋水水君抢先说道:“你我皆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殷无觅当真是依赖神女仙元才修得此身,又如何分得清,阆风山所认可的山主,究竟是神女还是殷无觅?昨日夜里,阆风山哀鸣,想必大家都听到了。” “阆风山主已定,不曾陨落,也不曾失格,又凭何理由重启试炼?简直荒谬!” 玉楼楼主接道:“开启阆风镇山令,如果殷无觅不曾失格,神令自会再次选择他,你等如此反对,难不成是已断定了,再来一次,殷无觅便过不了山主试炼?” “昆仑的山主水君,历来便是能者居之,上一任阆风山主薛宥文韬武略,实力不凡,我等皆无不服,自宥主为平魔而陨后,阆风山主之位空悬百年,殷无觅想要接任此位,自然也得令所有人心服口服才是。” “如此一来,也能向众人表明,他并非是依靠神女仙元偷奸取巧之辈,也更能打消外界对晟云台一事的猜疑。” 沈瑱坐在座上,单手托腮,神色沉吟地听他们双方来回辩驳。 这次回到昆仑,天墉城中民意沸腾,远超过他的预料。阆风山哀鸣震动昆仑上下,山主失格的流言甚嚣尘上。 诸如玄圃山主、洋水水君为代表的一方,从前就对殷无觅多有不服,但是也看得出他有意栽培殷无觅,是以从未在明面上加以反对。 如今突然如此强势地要求重启山主试炼,这背后想来少不了神女的授意。 看来,沈丹熹当真如她所说,是想要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她的道路。 在这种情况下,沈瑱压下了所有人的意见,态度含糊不明,依然没有直接表态。 …… 得到悬星殿中的反馈,沈丹熹并无太大意外,她已料到沈瑱不会这么容易就答应。 重启山主试炼一事并非那么简单,更何况沈瑱看上去很满意他的这个女婿,当下自然也想要维护殷无觅。 不过,殷无觅毕竟出身不正,昆仑上下不满他的人只多不少,沈丹熹很愿意当这个导火索,将他们的不满都点燃。 沈瑱就算想拖延也拖延不了几时。 夜色已深,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宫娥,只有曲雾固执地守在她的寝殿门外。 清亮的月华穿透镶嵌在屋顶的明珠,洒落下来,为满室披上一层朦脓银霜。 殿内卧具,屏风,软榻,多宝阁,满室的摆置,垂挂的帷幔,全都被撤换一新,按照沈丹熹从前的习惯重新布置过。 但沈丹熹躺在这一间从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无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间也难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睁眼到天亮。 沈丹熹抱膝坐在床边,取出雀灯摆在床沿的足承上,盯着灯中雀火跳跃。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传来两声“笃笃”的轻响,一只小雀从窗上雕花空隙里挤进来,扑腾翅膀拱开殿内垂挂的轻纱,飞来床榻边。 “你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沈丹熹转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弹,将圆滚滚的小山雀弹得仰倒进软枕上。 山雀细短的脚努力从蓬松的肚子下伸出来,露出绑在脚上的小布条。 “嗯?”沈丹熹解下布条,捻开来看,上面密密地写着许多字。 ——殿下又睡不着么?需要有人陪你夜聊么?小可不才,愿意毛遂自荐。 ——殿下手臂上的伤是不是还没有长好?今日我见你挠了好几次手肘,从熹微宫被赶出去后,我便去找了昆仑医官,配置了止痒祛疤的药膏,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拿给殿下。 ——殿下既还没睡,不如,我现在拿来给你? ——殿下若是允准的话,便敲一敲雀灯,雀火摇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着雀火光芒,费力地将布条上的蝇头小字读完,蹙眉挠了挠手臂上发痒的伤口。 昆仑的神女不缺灵药,生肌止痒祛疤的药,熹微宫中应有尽有,并不需要他这么一个外人来献殷勤。 沈丹熹将布条扔入火中,看着它被雀火舔舐干净,烧化成灰。静坐片刻后,她还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灯外的琉璃灯罩,灯内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跃地跳动起来,宛如一只展翅的小鸟。 山雀歪着头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头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成一个小毛球,闭上眼睛睡觉了。 床榻的主人却忽而站起身,赤脚踩上地上绵软的绒毯,从衣柜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劲装裹到身上。 不多时,殿外传来曲雾的话音,口气里满是戒备和敌意,“羽山少主,现在夜深,神女也已经睡下,你来做什么?” 漆饮光温声道:“我来这里前,已求得殿下允准,劳烦大人进去禀报一声。” 曲雾单手压在配剑上,静默地站在原地,满怀戒备地上下审视他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准备推门进内通报。 正当这时,门扉哗地一声被从内打开,沈丹熹的声音隔着重重轻纱飘出来,问道:“会梳头么?” 门口的两人都是一愣,曲雾立即道:“我这就去唤栖芳进来为殿下梳头。” 漆饮光道:“我会。” 曲雾震惊地转头瞪向漆饮光,急道:“殿下,栖芳很快就能来了。” 屋内之人却没有理会她,径自道:“那你进来,给我梳头。” “好,殿下,我进来了。”漆饮光应道,抬步往里走去。 曲雾在外犹豫片刻,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抬步跟进去。 绕过屏风,沈丹熹就坐在妆台前,雀灯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明明夜深,她却穿着齐整,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装,腰封束出窄窄一段腰身,只有长发披散在身后。 沈丹熹从镜中抬眸看他一眼,目光示意窗下水台。 漆饮光听话地在水台里洗干净手,用绸布擦干,又从台面摆置的玉盒里挖出一小块桂花香的脂膏润过手,才抬步走过去,伸手捧起她绸缎般顺滑的乌发。 他其实并不会梳姑娘们那种繁复的发髻,用梳子装模作样地梳理了几下后,便挑起三股发丝编辫子。 漆饮光一口气编了好些细长的辫子,最后将它们与所有发丝拢在一起,束于头顶,用发带牢牢缠住,还取出一个自用的银色发冠套上,再用银簪固定。 这显然是他常给自己梳的发型,花里胡哨的孔雀,时间宽裕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编这种细长的辫子,辫子里还会缠入一两根彩色的丝绦。 他给沈丹熹束的这一个高马尾,冠中垂下的辫子里,也有彩色丝绦。 曲雾在旁看着羽山少主给神女梳头,指尖懊恼地抠着剑柄,这种简陋的发型,她也会梳! 但即便是这样简陋的发型,神女梳来却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镜中映出的面容精致如画,每一笔都称得上巧夺天工,高束的发冠似乎削弱了一点她身上的柔婉,让她多了几分张扬夺目的英飒之气。 曲雾心神不由恍惚了一下,觉得神女殿下似乎有哪里变了,但仔细去看,又觉得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对着镜子照了照,嫌弃道:“丑死了。” 漆饮光虚心接受批评,并立即改正,“我以后多学几样好看的发型,下一次保管为殿下梳得漂漂亮亮的。” 沈丹熹不置可否,又对着镜子照看片刻,勉强接受了这个简陋的发型,她起身从妆台前站起来,听身后人问道:“殿下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外出么?” “嗯,随我去□□朗月台。”沈丹熹颔首。 漆饮光眼睫微颤,微微睁大眼睛,面具一样浮于唇角的微笑似也落下几分,惊讶道:“殿下要我随你去朗月台?” 朗月台乃是熹微宫后山一座武台,亦是昆仑神女日常修炼之所。漆饮光记忆深刻的过往时光,大部分都在那一座朗月台。 昆仑的神女长身立于朗月台上,于少时的他来说,就像一轮无法攀折的月,每一次,他朝她更进一步,都能令他浑身血脉沸腾。 但后来,这轮月以他难以接受的方式坠入了泥潭里。 朗月台被封之后,漆饮光便再也没有机会进去过。 沈丹熹理所当然地回道:“嗯,反正你也睡不着。” 漆饮光:“……”他哪有睡不着?他只是感觉到她又将雀灯取出来,知道她睡不着,才想要陪她说说话。 沈丹熹回眸看他一眼,“我将你留在熹微宫,就这么一个作用,你若不愿,我亦不勉强,你明日就走。” 她损失的修为非一朝一夕就能重新修炼回来,但她也实在无法容许自己长久地处于这种无能为力的境况中,她少时便事事争先,在同辈之中必是领头之人,现在,也不能允许自己落后太多。 灵力不足,她便以魂力补足,从前习得的每一个阵术,每一道符法,她现在修为不足无法驱动,她便将之一一拆解,重新进行调整,修改,按照她现在的情况,再次去掌握它。 羽山这只孔雀,以前便是她阵术的试练对象,现下,亦是很好的陪练对象。 沈丹熹会将漆饮光留在熹微宫,也是为此,至于看他和殷无觅争风吃醋,那只是些额外的消遣罢了。 漆饮光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凝视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难得透出几分真意,郑重道:“我愿意。” …… 昆仑宫,澧泉殿。 自从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赶出熹微宫后,殷无觅就一直浸于澧泉中。他的神识循着烙印进入神女灵台,被重创而归,昏沉了一天一夜,直到阆风山哀鸣,方才清醒过来。 但即便是清醒过来,灵台当中也一阵阵钝痛。 殷无觅心中浮出一些怀疑,从晟云台上开始,沈丹熹的行事、性格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觉得陌生。 唯有进入神女灵台时,他才能从她温暖的神魂上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慰藉。 可结果呢?是又一次在她灵台遭受重创。 她是如此善变,上一刻会对他笑,下一刻就翻脸。就和晟云台时一样,他们上一刻才在天道圣物前结成契约,下一刻她就翻脸无情。 可这世间任凭是谁,也无法在众位仙家和昆仑君的眼皮子底下夺舍神女,他的这点怀疑更像是他不愿意接受现实而选择的自欺欺人。 多么可悲。 他早该明白的,沈薇最初不就是这样的么?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用那样厌恶的眼神看他,高高在上地逼问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扬鞭抽他。 可第一次见面,她又带了伤药来看他,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 她当初轻易就喜欢上了他,喜欢得毫无缘由,无怨无悔。 现在又轻易就厌弃他,一次又一次地伤他。 人心易变,原来真的只需一朝一夕就能变得如此彻底。 殷无觅紧闭着眼盘膝坐于莲台上,精纯至极的金色灵雾环绕在四周,灵雾洇湿他的衣衫,衣料紧贴在身上,透出底下肤色。 扶桑仙果植入在他心口内,一闪一灭的光芒随着心跳流淌过全身。 撕裂的经脉也在扶桑仙果的滋润下,将他心口的穿刺之伤一点点愈合。 因他心不静,念难消,周围的金雾时有动荡,扶桑仙果治疗的效果也远不如预期,心口的伤总是反复,无法彻底愈合。 殷无觅不知又想到什么,眉间深深一蹙,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气息陡然失序,心口的伤再次崩裂,狰狞的血痕往四面扩开,血气喷涌而出,染上澧泉浮动的金雾。 一道身影快步自外走进,抬手收拢四周血气与金雾,缓慢而强势地将其推回殷无觅的心口内。 崩裂的伤口收束回去,在扶桑果的浸润下,表面的伤暂时愈合。 殷无觅睁开眼,见到来人,欣喜地唤道:“父君。” 沈瑱垂眸看了他一眼,眉间紧皱,面色沉冷,已将不满尽数写在脸上。 “昆仑三山四水十一楼,有半数以上的掌事已向本座上书,要求重启阆风山山主试炼,阆风山哀鸣,天墉城中亦是民意沸腾,此事势在必行,本座亦拖延不过几时。” 殷无觅震惊抬头,对上沈瑱失望的目光。 “殷无觅,你应该清楚,你并非薇薇良配,当初是薇薇执意要与你结为道侣,昆仑子民爱戴他们的神女,才勉强接受。如今她不再钟情于你,你要是一直这样一蹶不振,失去阆风山主之位,那你和薇薇之间,将再难有转圜余地。” 22. 第 22 章 一山无有二主。 “失去阆风山主之位, 那你和薇薇之间,将再难有转圜余地。” 沈瑱留下这一句话,负手离去,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问他是否还能唤出阆风山镇山令,调动神山之力。 看来,昆仑君也已经知晓,他无法调动了。 他这个阆风山主确实同一些掌事们猜测的一样,并不名副其实。 当初,他通过阆风山山主试炼,的确借助了神女仙元的光。仙元被剖后,即便他已被正式加封为阆风山主, 殷无觅一时间也难以调动阆风的镇山令, 引神山之力完全化为己用。 否则,先前在面对漆饮光时,就算他重伤在身, 无法运转自身灵力, 还可调动阆风山令驱之, 又何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压制得如此狼狈。 昨夜阆风山无故哀鸣,殷无觅对阆风山的掌控更是进一步削弱,莫说调动阆风山的镇山令, 就连与神山的感应都变得微弱。 沈丹熹是不是也明知这一点, 才会在后面推波助澜, 要求重启试炼? 殷无觅坐在澧泉的金雾当中,第一次感觉如此心力交瘁,从前薇薇是他受伤之后的归处,是他精神上的慰藉, 将他的心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拉出来,得见光明。 可如今,她成了那个最能伤他之人,成了要将他推向悬崖边的主力,又一次欲要将他踩回深渊。 如若这真的只是她的一个救赎游戏,那他殷无觅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一个被人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殷无觅想到此处,气息又是一阵不稳,方才借助沈瑱之力愈合的伤口,险些又要崩裂。 他半隐在金雾中的面容神情阴郁,漆黑的瞳孔深处蒙上阴翳,最后化为一声自嘲的轻笑,沉声唤道:“越衡!” 一直守卫在外的侍卫应召而来,问道:“山主有何吩咐?” 殷无觅道:“去为我找一个药师。” 越衡这段时日,去为殷无觅配过许多安神的丹药,是以立即道:“山主是又需要一些清心安神的丹药么?我这就去医宫……” “那些丹药对我无用。”殷无觅抬手按抚在自己心口,被最爱之人刺穿心口,这一道伤疤不仅铭刻在他的身体上,亦铭刻在他的神魂上。 遭受背叛的滋味反复焚烧着他的心,他心上伤口难以愈合,精神的创伤亦难以平复。 可昆仑君说得对,薇薇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再钟情于他,就算他现在伤得再重,再如何痛苦,她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若是继续沉沦下去,只会彻底失去她。 为了稳住心境,尽快恢复身体,殷无觅已吞服了大量清心安神的丹药,可这些丹药对他的效用不佳。 殷无觅缓缓吸气,尽量让自己的心境保持平稳,说道:“五年前,神卫曾在天墉城北阙捉住过一名药师,我要他。” 那药师当年在天墉城引起过不小的动荡,他售卖的药能钝化情感,抑制负面情绪的同时,会放大某一时的快乐和愉悦,在助力心境的突破上,有奇效。 一开始,这丹药在天墉城畅销一时,后来才渐渐发现,逍遥丹易引人沉迷,一旦停用,那些被抑制的负面情绪会成倍地反噬,最后滋生心魔。 当年,就是殷无觅领头,去捉拿的这名药师,越衡亦随同在殷无觅身边。 只听他一提,越衡便明白山主说的是谁。可是,服用逍遥丹,无异于饮鸩止渴,天墉城中有多少修行之人的心境,都毁于这一种丹药之下。 越衡抬起头来,想要规劝主上,可透过萦绕金雾,他对上殷无觅那一双黑而沉的眼,心中一凛,明白主上主意已定,不可能再改变了。 他垂下头,听命道:“是,属下定为山主寻来。” …… 如沈丹熹预料,昆仑君将山主试炼一事又压制了五日,最终还是顾忌昆仑上下愈演愈烈的呼声,同意重启阆风山山主试炼。 阆风山的祭祀台位于群宫之上,由阆风山上白石砌成,共三层高。平日里,山雾环绕,这一座祭祀台消融在山雾里,让人寻不到踪迹。 只有在重要祭祀活动时,由昆仑祭司手持玉圭,经过繁复的祭礼仪式,行开山唱祷,才会显现于世。 祭礼进行到一半,山雾往此处聚来,白石祭台自雾中缓慢成型,山雾便也越发浅淡。 昆仑君敛眉肃目,亲自踏步走上祭台,登上最高一层。 沈丹熹跟随在他身后而上,停步立于祭台左侧,她身穿一袭流光锦缎裁制的白裙,外罩一重绯色的轻纱,臂间飘带无风自扬,长身玉立,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中石碑。 殷无觅站在祭台右侧,同是一身白色衣袍。 经过一个月的闭关疗养,有扶桑仙果,再加上昆仑君相助,他心口那道伤及本源的重创看上去已完全好了。 两人郎才女貌,天人之姿,像这样一同站在祭坛上时,看上去异常般配。 这也是大婚之后,神女与殷无觅两人,首次同时现身于人前,引来不少人探究的目光。 祭台正中,阆风山碑现世,碑身似一座小型的山岩,嶙峋险峻,碑面刻“阆风”二字。 不同寻常的是,此时此刻,山碑顶上斜放着一枝桐花,浅绿色的叶脉上尚淌着晶莹露珠,一簇簇的白色小碎花在枝叶间开得娇嫩又热闹。 桐花枝的树皮上环绕着一圈闪亮的铭文,就是这一圈铭文让它离开树身而不枯不败,花开得依然同还在树梢上一样灿烂。 铭文末尾缀着一个灵印,一个显眼的标记,出自于昆仑的神女,沈丹熹。神女的灵印标记,昆仑上下,很少有人会不认识。 台上祭司,台下神官,皆看到了那一枝开得灿烂的桐花,也看到了桐花枝上那一个显眼的标记。 众人神色各异,目光往殷无觅身上聚去。 殷无觅亦盯着那一枝桐花,心里明白,这大概是神女殿下给他的一个下马威。 在正式加冕成为阆风山主前,他无权私自登上祭台,正式接受加冕后,他的仙元已经被剖离,身受重伤于澧泉疗养,连镇山令都难以调动,哪能有空暇来这一处祭台。 但在名义上,他依然是已受过加封的阆风山主,却连有人私自登上了祭台都不知晓。 这一枝桐花,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这个名不副实的阆风山主脸上。殷无觅转眸往沈丹熹睨去一眼,后者眼中映着那一枝桐花,眉目飞扬,肆无忌惮。 从始至终,沈丹熹连一个眼神都未分于他身上,她浑身冷锐的气场在他们之间划下鸿沟,似乎连看他一眼都觉脏污。 之前,殷无觅会为她的无情而痛苦,现在,逍遥丹抑制了他的负面情感,他已不会再轻易被她的一个眼神刺伤。 再次站到神女身边,殷无觅终于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对于神女的挑衅,回以一个满是纵容和宠溺的微笑。似向众人表明,他对神女的感情依旧,神女私自登上祭台,也是经他允许的。 祭祀台中的场景通过悬立于两侧的明镜录影转送至天墉城中。 天墉城中心的广场,矗立一块三丈见方的影玉,影玉通体雪白润泽,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内显示出的影像,正是阆风山祭台之景。 天墉城众人挤满了广场,从天到地,几乎塞满每一处空隙。 漆饮光分出一缕元神捏做巴掌大的麻雀,把羽毛都快挤秃了,也没能成功挤入进去。 这样的盛况,他上一次有幸得见,还是当年被处以剔骨之刑时。只不过当时他是万人瞩目的中心,现在,他被阻挡在人群背后,连一根毛都挤不进去。 如此重要的场合,漆饮光一个外人是断断上不去祭台的,就连在天墉城中,他也得乔装打扮,遮掩住自己的真身才敢走上街头。 否则,恐怕真会如大长老之前担忧的那般,被人拖进小黑屋里暗杀了。 漆饮光长叹一口气,仰头望向阆风山的方向,只能默默期望,神女殿下能随身带着他的雀灯。 开山之礼从辰时开始,午时方结束。 祭祀台上,一道璀璨金光从铭刻“阆风”的山碑当中流出,穿透山林草木与缭绕云雾,直射向阆风山巅。 金光于山巅凝聚而成一枚擎天之印,阆风的镇山令现世,其上金色铭文流转,威严而肃穆。 这一枚镇山令便是神山力量的具象,镇山令上的每一条铭文线条,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汇流入中心认主的神主印,若没有晟云台上那一次意外,这股力量本该已牢牢握进殷无觅手里。 但现在,阆风山镇山令中心的神主印硬生生割裂成了两半,竟生出两道不同的神主印,阆风山中力量因这两道对峙的神主印而失控,金色的铭文线条震荡不休,彼此绞缠,狂乱的力量激烈撕扯和碰撞,撞出阆风山的哀鸣。 这是前所未有过之事,台下神官尽皆哗然,就连樊桐和玄圃二位山主都面面相觑,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镇山令中的神主印竟能一分为二。 昆仑君抬手,止住祭台下的喧哗,他面容平静,神情之间并不见丝毫惊讶。沈瑱身为昆仑之主,阆风镇山令的变化,他自是早已知晓,是以,亦知这一场山主试炼避无可避。 两方神主印互不兼容,使得阆风山内之力也势同水火,争斗碰撞,彼此消耗,互不臣服。 长此以往,只会消磨山脉精髓,耗尽山中灵气,牵连万物生灵。 沈瑱心下叹息,目光沉沉地在沈丹熹和殷无觅身上各停留稍许,开口道:“一山无有二主,阆风山的镇山令该归于谁,终究要在你们二人当中做出抉择,你们一同进去吧。” 23. 第 23 章 (捉虫)照魂镜?沈丹熹…… 沈丹熹和殷无觅同时踏上前一步, 阆风山碑当中爆出金光,笼罩两人身形。二人一前一后,身形化作流光,遁入阆风山巅的镇山令中。 刺眼的金光还未从视野中消散, 沈丹熹便听到哗啦啦的水浪嗡鸣。 水花飞溅到脸上, 她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无比,像是被千斤铁石坠着, 直接往下落去, 砸入一道湍急的河流中。 水?从阆风山中起源的水, 是赤水? 沈丹熹被波涛汹涌的水浪裹挟, 往前疾冲,眼前天旋地转,都是白花花的水浪。她抬手结印,指尖灵线游走, 结出一道避水诀。 灵线围绕在身周, 将水抽尽,形成一个气泡似的无水空间。 但水流实在湍急,沈丹熹几次试图上浮, 都被水浪和漩涡卷落回去, 只能随着湍急河流沉沉浮浮, 随波逐流。 沈丹熹从浑浊的河水中, 很快发现不对劲,这一道水源之急之凶悍, 蕴含着不同寻常的力量, 冲塌山峦,淹没林木。席卷沿路的山石和泥沙,呈摧枯拉朽之势, 冲入前方一片山谷密林。 它流经之地显然并不在寻常的河床内。 与沈丹熹一同在急流中挣扎的,还有山中许多野兽生灵。有些已经溺亡,或是被水浪拍晕,或是被断木划得肠穿肚烂,原来浑浊水体里暗红的色泽,是血。 水中挣扎的生灵大多灵智未开,只是普通走兽飞禽,却也凭着本能想要往它们的神女靠来,向她求救。 急流冲入地势平缓的谷底也不见缓和,水势依然凶猛,前方出现一株根系盘踞极深的巨木,悍然将急流破开两路。 沈丹熹与那株巨木擦肩而过,手中铭文凝成一条长鞭,蓦地甩去,缠住大树枝干。巨大的水压冲刷过她身周的避水铭文,轰隆隆地从身边碾过。 沈丹熹将长鞭死死缠绕在腕上,两肩剧痛,双臂几乎因水浪冲力而断开。 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丨吟,猛地一倾,半边根系都从土里被撬翻出来。 不过幸好,它最终还是撑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后,四面冲刷的力量骤消,浑浊的水流从眼前消失,沈丹熹从水体中脱出,落进已被水流冲到倾斜的大树枝干上。 洪流过去,地面被刮走一层土皮,四周的林木几乎已全部折断伏地,更有甚者,被连根拔起。断木上挂着不少动物的残躯断肢。 她在那浑浊的水中嗅到的血气,都是来自它们。 轰隆隆的水浪声并未消失,沈丹熹紧抿唇角,攀上巨木树巅,抬目往远处望去。那一股异乎寻常的洪流还在往前奔流,肆无忌惮地碾压过途径的一切。 就连飞鸟都不能幸免,但凡是被飞溅的水花沾上一滴,就会被立即拉拽入水浪中。 这一处谷底林木茂盛,是诸多飞禽走兽的居所,水浪的嗡鸣声下,压着它们的惨嚎。 沈丹熹被它们的声声哀嚎震得心下悸动,又看了一眼地上百兽残骸,擦一把脸上的水痕,御空而起,往那滚滚洪流追去。 这一股洪流十分蹊跷,前后断流,独独只这么汹涌澎湃的一段,沈丹熹追了一路,终于从它翻涌而起的水浪中看出端倪。 水浪冲天而起,浪涌的形状隐约像是一条两鳍生有羽翼的飞鱼模样。 蠃鱼? 沈丹熹衣袖盈风,凌空浮于洪流上方,小心地避开了冲溅而起的水花。 蠃鱼在洪流当中时起时伏,身形庞大,白花花的水浪组成它展开的双翼,尾鳍有着千钧之力,轻轻一扫,便可摧山折木。 沈丹熹的身形在水浪之中,渺小得犹如一粒尘砂,她将灵力灌注于脚上,在水浪中灵活穿行,很快发现了蠃鱼那异常力量的来源。 ——鱼腹深处一枚蜿蜒金色的铭文。 这枚铭文不全,只有半截。但沈丹熹一眼便辨认出来,这半截铭文来自阆风山的镇山令,这一条蠃鱼是阆风山失控的神山之力所凝聚而成。 在蠃鱼又一次跃出水面,激起滔天水浪时,沈丹熹身形一闪,化作一道利光穿入水中,指尖捏着一道分水诀,直取鱼腹。 那蠃鱼似也察觉威胁,两翼收拢,泼天水浪从两边同时压下,水花密集到避无可避,每一滴水溅至身上,都会带来重逾千斤的压迫。 沈丹熹只能以身硬扛,咬破舌尖,用血掺入分水诀中。 灵光化为一把血色的利剑,一斩劈开水浪,二斩剖开鱼腹,第三斩,直接正面劈斩上那半截金色铭文。 血剑与铭文神力相撞,鱼腹当中爆出一声尖锐鸣响,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往四面荡开,将这一条蠃鱼撕得粉碎,爆出冲天水花。 沈丹熹亦被反噬的力量冲上高空,五脏六腑都险些被碾碎,脑子里嗡然一声,短暂地失去意识。 水浪在高空散成雨点,化为一场骤雨淋下。 雨点劈头盖脸浇来面上,再没有了要将万事万物都往水里镇压的力量。沈丹熹被雨点浇得醒过来,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踩着雨点飞身过去,一把抓住雨幕当中悬空的金色铭文。 这半截铭文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乖顺地躺在她手心里,源源不绝的灵气从铭文里流出,顺着经脉灌入她体内。 沈丹熹顾不上其他,就地坐上一株折断的树干,打坐调息,将灵力自经脉中循环周天,引入灵池,炼化入丹元。 消耗的灵力逐渐恢复过来,沈丹熹惨白的面上终于洇出一点血色,周身溢出浅浅莹光,荡开身周雨珠,亦烘干衣裙。 她垂头看一眼掌心乖顺的铭文,心中大约明白过来。 这一场镇山令的争夺,就要看她和殷无觅,各自能降服多少阆风山失控暴丨乱的力量,将其化为己用。 想必到最后,他们二人也免不了一场对决。 骤雨停歇,被洪流肆虐过的山林谷底伏倒一片,遍地水洼。 啪嗒啪嗒的踩水声络绎不绝,越来越近,不知从何时起,山谷中幸存下来的飞禽走兽都往沈丹熹身边聚了过来,嘤嘤低鸣。 沈丹熹掐了一个手印,指间生出温暖春风,往四面吹拂而去,风拂干它们湿透的皮毛和翎羽,带着治愈的灵气,愈合它们身上的伤口。 但是一些已经殒命在洪流里的兽,沈丹熹便无能为力了。 她摸了摸手边一只梅花鹿的头,说道:“没事了,你们都走吧,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着。” 飞鸟抖开干透的翅膀,借助灵风之力起飞,群兽也很快散去,逃往安宁的地界躲避这一场灾祸。沈丹熹看着散去的群兽背影,又回望一眼洪流途径的方向。 目之所见,皆是断木与残尸,就像一道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蜿蜒于地面。 风声呜咽,像是群兽哀鸣,携着血腥气扑来鼻间,沈丹熹心口一滞,一口郁气堵在胸腔内,哽得她眼角生涩,喉中生疼。 沈丹熹默然无言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五指紧紧攥着手中半片铭文,转过身,往远处隐有力量波动的地方御空而去。 约行三十里,沈丹熹在一处沙地发现激烈相斗的两只灵兽,一只头生尖角的蛊雕,另一只则是两头的蛇怪,轵虺。 两兽体型皆比寻常大了三四倍,凶悍暴戾,蛊雕双爪尖利如钩,而轵虺的蛇鳞亦是坚韧如盾铁,两只兽每每碰撞到一起,都会擦出飞溅的火花。 沈丹熹到的时候,蛊雕已被轵虺团团缠住,按入沙地里。但它并未完全处于下风,尖锐的爪子亦掀开轵虺的鳞甲,穿透入它体内。 两只兽同时发出哀嚎,翻动时,撞得四周山摇地动。 沈丹熹在它们身上都发现了残损的镇山令铭文,这是两道互不臣服,彼此厮杀的神山之力。 蛊雕身上所爆发出来的铭文神力,对沈丹熹格外亲和,当她靠近时,也温和地接纳了她,并未伤她。 与之相反的,轵虺身上的神力则极为排斥她,并不愿意臣服在她脚下。 一山无有二主,阆风山镇山令中生出两道无法兼容的神主印,使得神山之力也分裂为二,彼此互不臣服,才造成如今阆风山内神力失控的局面。 阆风山祭台。 悬于阆风山巅的镇山令高逾百仞,金光灿灿,缭绕云雾散开后,只要在昆仑地界上,仰头便可瞧见高悬在天幕的镇山令。 随着时间流逝,镇山令中有部分狂暴的力量已平复下来,一些紊乱的铭文线条也复归原位。 但在中心处,依然存在两枚神主印,神主印四周对撞的力量最为激烈,阆风山的哀鸣仍未停止。 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镇山令上的变化。 天墉城中民众只能看到镇山令上的铭文变动情况,而阆风山祭台前的诸人,却可通过祭台山碑看到镇山令中发生的景象。 镇山令中的“阆风山”只是一座虚构的试炼秘境,是阆风山在镇山令内的投影。但里面所发生的的惨烈景象,还是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心生忧虑。 若不尽快扼制阆风山中两股力量的厮杀,那么,此时此刻发生在镇山令中的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在阆风山上真实上演。 有台下神官窃窃私语,十分不解,“两方神主印源于神女和殷无觅,代表他们二人意志,怎会如此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这……这哪里是两心相合的道侣,怎么瞧着比死敌还你死我活?” “看来天墉城中一些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凡间有句话讲‘升米恩,斗米仇’,小恩小惠叫人感激,但若是施与得多了,反会生出仇怨。给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咯。” 祭台之上,昆仑君微侧头,往台下扫来一眼。台下私语骤停。 镇山令内,沈丹熹助蛊雕收服轵虺后,又遇上几股化为凶兽,对峙厮杀的神山之力,她一一降服,收入手里,手中已获得七片铭文残片。 天光渐渐暗下来,快要入夜了。 沈丹熹指尖摩挲袖口,却一直近乎苛责地强迫自己,不许取出雀灯。现下天光虽黯淡,却也并非彻底昏黑,无法视物。 她得试着去逼迫自己一点点适应昏暗的环境,不能让“畏黑”成为自己致命的弱点。 斜阳悬在山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沉,沈丹熹摘叶化舟,横渡一座辽阔的湖泊。 湖面映照斜阳,一眼望去,仿若一面银镜镶嵌在地表,湖面极静,小舟行于湖上时,只有船尾拖出长长涟漪。 舟行至湖中心,天边的夕阳也快要散尽。 正当此时,一直平静的湖面忽而划开一条白线,水面从舟底一分为二,极快地向两边裂开,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连人带舟拽下裂缝。 沈丹熹以为自己会落入水底,没曾想,落到底时,脚下竟是一片坚实的土地。小舟嘭一声变回树叶,落在她脚边。 哗哗水声消失,往两面分裂的水墙凝固成冰川,形成了一道蜿蜒的裂谷。 天光在裂谷中愈发昏暗,再加上两旁压迫十足的冰墙,沈丹熹已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恐惧发作。 裂谷中情况不明,也不知是否危险,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探手入袖口,取出雀灯。 雀火光芒霎时照亮四周,沈丹熹警觉地扫一眼四周。 前后不到半刻钟的工夫,这一座辽阔的湖泊,竟完全冻结,化为一座幽深的冰川裂谷。她三面环绕冰墙,唯有前路是一道蜿蜒裂隙,不知通往何处。 雀灯的光照在冰墙上,只映照出一团微弱的光影。 沈丹熹谨慎地走到冰墙边,伸手摸了摸,触手是凉的,但是却没有冰川该有的寒气,似冰而非冰。 这又是镇山令上哪一片铭文所化? 沈丹熹从这条蜿蜒的裂谷里,感受到了一股亲和她的力量,就在那幽深不见尽头的裂隙深处,她仔细留意着两侧冰墙,提着雀灯前行,这一道裂谷安静得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琉璃灯盏忽而摇晃,一团小黑影从灯座底下扑腾出来,往琉璃灯罩上方的小洞处钻。 “山雀?”沈丹熹吃了一惊,伸手捉住鸟脑袋,将它揪出来,蹙眉道,“你什么时候跑进灯里的?” 山雀无辜歪头,发出啾啾鸟鸣。 它才不是自己跑进去的,它是被人塞进去的! 山雀的叫声在裂谷里回荡,一声叠着一声,传出很远的距离。沈丹熹听不懂它的叫声,伸手捏住山雀鸟嘴,低声斥责道:“安静点。” 山雀也被四周不断回荡的鸟啼吓了一跳,缩成一团,听话地噤声。 沈丹熹将山雀放上灯杆,小声道:“自己抓稳了,要是遇上危险,记得躲回灯罩内,我可顾不上你。” 山雀懵懂点头,团成一团,乖乖蹲在雀灯灯杆上,细小的爪子牢牢抓住灯杆上的浮雕,眨巴着绿豆眼来回张望,隐隐感觉有些奇怪。 这一道裂谷并非笔直的一条,是一条极为蜿蜒扭曲的道,两侧冰墙看上去十分剔透,墙内映照出一团模糊的影。 起初那影并不明显,但越行到后面,两侧冰墙内的影也逐渐清晰起来,竟显出截然不同的形状。 沈丹熹脚步一顿,往左侧冰墙看了眼,那里映照出的是一团圆形的影,右侧的冰墙反而轮廓清晰一些,看得出来,是一道人影。 她心下觉得古怪,往上方望了一眼,但那股亲和她的力量越来越强,应该就不再远处,她犹豫片刻,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 两边的影越发清晰了,左侧显出一朵浑圆的花苞,片片花瓣往外舒展开,半绽放开的花苞内,蜷缩着一个小小的瓷娃娃一般的婴孩。 那花苞的形状,沈丹熹亦极为熟悉,是澧泉殿中的莲台,她的诞生之地。 沈丹熹蓦地回首,举高雀灯,往右侧影子照去。右侧冰墙内的影则完全是她成人的模样了,在心口位置,有一道巴掌大小暗灰色的污斑。 是她封在魂上的怨气! 沈丹熹猛地收回雀灯,远离了右侧冰墙,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心口,想要遮挡住魂魄上丑陋溃烂的伤口。 这冰墙内映照出的是她的魂相! 沈丹熹呼吸剧烈起伏,神经绷成一线,她只顾着看魂,没有注意到紧紧抓在灯杆上的山雀。山雀细小的眼中隐约有幽光闪耀,眼中流露出与人一样的震惊神色。 天墉城的一座露天楼阁上,漆饮光失手打翻了茶盏。 照魂镜?沈丹熹所在之处是照魂镜? 可他当初借用照魂镜,照过她。那破镜子根本照不出她的魂相,为何现在又照得出来了? 24. 第 24 章 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吗?…… 漆饮光闭上眼, 眉心一道符文亮起,五感与长尾山雀相通,透过山雀的眼, 愈发仔细地审视两侧冰墙。 冰墙内除了映照出沈丹熹的魂相, 亦映出一团雀火光影, 雀火的光没入墙内, 光影中心处隐约可见一只孔雀影。 这团雀火出自他的灵台, 由魂力凝成,寻常的镜或反光之物是照不出雀火的。但现在, 两侧的冰墙不仅照出了雀火, 还照出了雀火中他的魂相真身。 也只有照魂镜能做到了。 漆饮光见识过照魂镜,他当初怀疑沈丹熹被人夺舍, 尽管这个怀疑十分荒谬, 还是试图去验证过。 若按照寻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对方灵台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岂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饮光同神女殿下之间门的相处,本就同一般人不同, 比起朋友, 用“死对头”来形容, 要更为贴切些。 若说两人之间门有点情谊,那也是从小打到大的情谊,彼此见面, 多是争锋相对, 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他们之间门的关系,本来也不算亲厚,漆饮光三番五次多管闲事,插手神女和殷无觅之间门的事, 有几次差点没把殷无觅打死,屡屡叫她不满。 那个时候,他和沈丹熹的关系已十分紧绷,连见她一面都难,更遑论查探她的神魂。 与魂魄有关之事,当属冥府最为了解和擅长。 漆饮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自己的怀疑,就想查探昆仑神女之魂,实属冒犯,不可为外人知晓,就算是他的父母凤君和凰主都绝不可能会支持他。 为了找到在对方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伤及到对方的方法,漆饮光魂魄出窍,偷潜入幽冥鬼域里混迹多时,终于打听出冥府阴司宝库里,有一样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费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郁绘的折扇,潜入宝库,偷走照魂镜。 跟神女关系越发恶劣后,漆饮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长居昆仑,几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经与她关系亲厚的密友,也渐渐疏远,想要见神女一面,也变得困难。 不知不觉间门,环绕在沈丹熹身边的人,大多数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宫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试。 只可惜,他耗时耗力,在冥府里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镜,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们看不到魂相,自然也无法断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饮光从昆仑离开,拿着照魂镜照了许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见的沈丹熹,这破镜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头,一时没控制住,啄碎了镜面。 冥府的右殿阎司循着照魂镜泄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着碎裂的宝镜,气得手抖。 这无法无天的家伙,潜入阴司宝库偷盗就算了,还将宝镜损毁,哪怕郁绘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饮光坐在油锅边缘,看着里面翻滚哀嚎的罪魂,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不死心地逼问郁绘,为何照不出魂相。 郁绘不知他拿着照魂镜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镜虽是神器,却也有局限之处,的确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见。 郁绘看他年龄尚小,还是只嫩孔雀,没有真的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了,只命鬼差将漆饮光锁住,吊在油锅上方,回道:“照魂镜只照这世间门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 这话听在漆饮光耳中,纯然就是句废话。 漆饮光在无间门地狱的油锅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飞溅的滚油烫出满身的水泡,鸟魂都快熟了,才被闻讯赶来的凤君赎回。 凤君年老体衰,涅槃的火都快要烧到脖子上了,还在为这个不孝子操心,到处赔礼道歉,差点一时想不开,直接火化成灰,不想再涅槃重生。 这一段往事,漆饮光铭心刻骨,对照魂镜的气息亦是熟悉。难怪他五感附着在山雀身上时,一从琉璃灯里钻出来,就隐隐感觉这一处冰川裂谷不对劲。 若他猜得没错,沈丹熹所在的裂谷,应该就是镜上的裂纹。 冥府的照魂镜出现在昆仑,还能插进阆风山的山主试炼秘境里,能做到此事的人少之又少,昆仑君就在阆风祭台上,此事必定瞒不过他。 连昆仑君也想探她的魂么?他也发现沈丹熹变了? 漆饮光仰头望向阆风山巅的镇山令,同时,亦透过附着在长尾山雀身上的视觉,仰头看向沈丹熹,心想,明明现在的神女殿下,才是曾经那个他更为熟悉的沈丹熹。 阆风山,祭祀台上。 自从神女落入镜湖之后,湖面重新合二为一,众人便看不到湖底的情况了。 山碑所显示的画面里,只能看到殷无觅的进展,他已降服不少暴走的神山之力,往试炼秘境最中心区域靠拢。 那里是镇山令中神力对抗最为激烈之处,接近阆风山的地脉。 沈瑱微垂着眼睑,并未关注殷无觅,他的心神都在湖底的照魂镜中,只有他能透过湖面的结界,看到湖面底下的情况。 沈丹熹一落入照魂镜的裂隙里,他就开始审视着裂隙两面照出的魂相。 左面冰墙映照出沈丹熹过去的魂相经历。 昆仑的山髓水精在莲台中孕育出神女的魂魄,照魂镜中照出的魂相快速地成长着,昆仑山上每一日灵髓的浇灌,让她从一团朦脓的光,生出三魂七魄,经五百年,修炼出真身。 她的魂干净纯粹,熠熠生辉,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 直到某一时刻,魂上的辉光突然开始黯淡,就像是东升的太阳,明明还没到达它最盛之时,就开始了衰落。 她的魂蜷缩成一团,困于某处,魂上的光越来越弱,萌生出阴翳,照魂镜照出她的魂魄在过去曾承受过的不安,愤怒,怨恨和绝望。 亦照出她无望的挣扎。 这种本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心中的阴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来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沈瑱震惊地看着照魂镜中那一抹孤独的影,在心中掐算时日,大约预估她魂相开始衰落的时候,正是从她剖离丹元开始,仙元离体对她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伤。 当初,沈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一时震恸,引得昆仑都跟着地动山摇。 他那时并不在昆仑,而是在人间门四处奔走,平息因战乱而起的怨煞,寻找遗失的人间门帝魂,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间门秩序,弥补过失。 沈瑱承受着天罚之苦,神躯已开始衰败,无法兼顾两头,他难以分出多余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没能发现,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锁在昆仑山下的地魅,还与他一起出了昆仑。 就因为这么一时疏忽,等沈瑱找到他们时,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无觅体内,帮助他脱胎换骨,予他新生,使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天光之下。 沈瑱当时有震怒,有失望,有后悔,种种情绪交织在他心头,他钳制住殷无觅,手掌已贴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从他体内逼出。 可对上殷无觅那一双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之情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沈瑱实在做不到亲手从他身上挖出仙元,断绝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终默许了沈丹熹的做法。 他又何尝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牺牲?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卸下昆仑未来之主的光环和责任,她更加享受现在的生活。 沈瑱想,这样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愿。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云台上刺伤殷无觅。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说她想要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这百年来,沈瑱所看到的沈丹熹,和现下,从照魂镜中所看到的魂相,截然不同。她并不快乐,并不平和,也并不自在,她的魂相充满痛苦和折磨,一点点溃烂,生出难以愈合的伤口。 而这样的伤口,在照魂镜右侧所照出的魂相上,依然还在。 沈瑱心头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轰然一声,劈开他的自我蒙蔽和自欺欺人。 这百年来,他闭目塞听,有意无意地回避掉一切异常之处,只用一句“薇薇是愿意的”来自我安慰,换来他想要的两全其美,最终所成全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主君,照魂镜!”宋献的神识传音刺入耳中,一下将沈瑱震得回过神来,他蓦地抬头看向山碑显出的画面。 镇山令中,那一座辽阔的大湖,平静的表面忽然生出阵阵涟漪,涟漪从湖中心向四面荡开,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条条银色反光。 但涟漪平复后,这些银色反光却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叮叮的碎响如铃音一样传荡出来,将祭台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当银色反光铺满整座湖面时,照魂镜终于到达极限,覆盖在照魂镜上的结界也同时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间门炸裂开,无数碎裂的镜片飞溅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沈丹熹提着一盏灯,从漫天飞溅的碎镜中走出来,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细小的碎镜中,像无数闪耀的萤火。 萤火之下,还有她定格在碎镜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从她自咸池诞生之时到现在,再到可预见的将来,每一个时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镜中看见。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沈丹熹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如今被怨气缠身的自己有多丑陋不堪。 “好看么?”沈丹熹牵起唇角,抬起的双眼黑而沉,像一双毫无感情的石子,眼尾处一条被碎镜割破的伤口往下淌着血线,对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吗?” 25. 第 25 章(修) 那什么样的魂,是…… 一个时辰前。 沈丹熹被一股亲和她的铭文力量引入冰川裂谷深处, 行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两侧冰墙照出的影是她的魂相。 那冰墙将她的魂相照得淋漓尽致,从她在莲台之内孕育诞生, 到被困九幽, 魂魄因长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污浊, 都尽数照见了出来。 这跟扒光了她的衣裳,将她丢进人群里有何差别? 沈丹熹看清冰墙内的魂相时, 脑子里便开始发出持续的尖鸣,她已经无法冷静地思考了。 她以为只要不往前走, 只要往后退, 冰墙两面的魂相就不会再继续变化, 可是她错了, 只要她还身处在这里, 冰墙里的影就在, 将她魂相上的污浊扒开来, 展露人前。 沈丹熹还能控制住自己, 没有尖叫, 发疯, 只是因为还有人看着她,沈瑱一定在看着她。 她的父君先前便有些怀疑她, 如今这个能照见魂相的东西,想来也是他放置进来的, 等着她上钩, 走进来。 封在魂上的怨气又开始翻涌, 从右侧的冰墙内,沈丹熹看到了她魂相上膨胀的骷髅影,是煞气。它被她封印在魂上, 反过来开始影响她了。 沈丹熹脑海里都是毁灭的欲望,她不想逃,她只想彻底毁了这个地方。 这个想法催促着她抬手结印,灵线在手中结成数十枚尖锐的长钉,她抬手点往眉心,抽出魂力掺入其中,金丝一样的魂力渗入钉子内,立即让钉子的威势大涨。 细长的灵钉从她手中飞射入两面冰墙,撞出尖锐的嗡鸣。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着震颤。对峙好一阵后,嗡鸣声骤然一停,裂隙当中继而响起“叮叮叮”的碎响,宛如琴音一般,悦耳极了。 冰墙被灵钉凿穿,生出裂纹,极快地往深处延伸,碎裂。裂谷崩塌,这一座辽阔的湖也随之消失。 沈丹熹映照在冰墙内的魂相,也随着碎裂的冰墙分化出重影,每一道重影皆不一样,是她不同时期的魂相,粉碎成千万片的镜片照出她千万道的影。 当中隐隐残留的神力牵引着所有碎片往中心处汇集,隐约凝结成一面古老的圆镜,圆镜以阴石为基,细密的铭文环绕镜面,其内神力仍在试图将这一面镜子拼凑成型。 但照魂镜本就属于极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见魂魄,如今碎成这副模样,已再无修复可能。最终,这一面未成形的古镜彻底崩溃,碎片飘零成粉,再也照不见任何东西了。 一片镇山令铭文从飘散的晶粉里飞出来,落入她手中。沈丹熹握住这片亲和她的铭文,笑了笑,还知道赐她一片铭文,真够大方的。 她的父君一向都很大方,她以前修为取得了进境,或是完成了什么任务,通过了什么试炼,沈瑱都不吝奖赏她。 有些时候,他与母神还要互相攀比,谁送与她的东西更合她心意。 就像她曾在凡间里看过的那些普通的人家,父母抱着小孩,笑问:“你更喜欢爹爹一些,还是更喜欢阿娘一些?” 小孩啃着糖葫芦,张开手将爹娘都抱进小小的臂弯里,咧出一口还没长齐的牙,说话都在漏风,“都喜欢,我喜欢爹爹,也喜欢阿娘。” 若是再继续问,就要涨红着脸哭起来。 沈丹熹当然不会像个凡间小童一样哭起来,她机灵得很,在母神面前,当然更喜欢母神,在父君面前,就更喜欢父君。当他们两人都在身边时,就像那小孩一样挽住他们,自然是都喜欢的。 在她心里,父君和母神,本来也分不出高下。 沈丹熹闭了下眼,将这些陈旧的记忆扔回尘埃里,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阆风祭台边缘,没有人注意到玉昭卫的首领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满是震惊地盯着山碑内飘洒的碎镜粉尘。虽然只是看到镜子崩溃前那一个未成形的轮廓,但曲雾还是认出了它,是照魂镜。 她曾经亲手捧过这面镜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雾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点动摇,帮助羽山少主照魂,才会导致他后来那么疯狂,才会导致他那一次针对神女的刺杀。 她至今都在因为曾经的那一点动摇和怀疑而后悔,因为那一次对神女的背叛而自责,从此不敢再有丝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来,心境凝滞,修为再无寸进。 可是,若方才所见真的是照魂镜,为何现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夜很快过去,朝阳从天边斜铺入这片仙境当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灯火,照亮昆仑。 天光逐渐变得明亮,朝阳洒在昆仑君梳理齐整的发冠上,将发中几缕新增的白发照得分明。 “主君,你的头发……”宋献惊道,以神识传音的同时,立即借助朝阳金光竖起一道光影结界,遮挡住祭台下望来的视线。 沈瑱抬手伸往脑后,勾了一缕发丝到身前,他低眸看时,眼角的细纹越发密而深刻。手中捻着的一缕发中,青丝不见几许,白发反而更多。 沈瑱怔愣须臾,抬手捋过头发,施展了一个障眼法掩盖住新生的白发,叹息道,“我的神躯早就开始衰败,已步入天人五衰,这些痕迹早晚都要显露人前,也只能遮掩一时罢了。” 如今人间动乱,昆仑式微,继承人未定,若是再让人发现昆仑君已入天人五衰,怕是会令昆仑上下不安。 宋献是神君身边近卫,沈瑱没有向他刻意隐藏身上的变化,是以,他一直都将神君的变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从神君在人间历劫归位后,就开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仑之主像一个凡人一样,开始了衰老,只是这种衰老的迹象,在他身上进行得很缓慢,要经过漫长的时日才会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细纹,发间生出一丝白发。 平日里,他束冠时,会将白发藏入发下,会额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饰眼角的细纹,不易被人察觉。 然而今日,在这一座祭台上,只是一夜过去,他头上的白发陡然多了许多,比过去百年时间生出的白发都还要多,眼角的细纹也越发深刻得遮掩不住。 沈瑱历劫失败,以至人间大乱,从天罚加身以来,他的道心不稳,他的身就开始衰老,他的神也在衰败,胸腔里的这一颗仙元已经走向暮年,就连昆仑山赋予他的神力也挽救不了。 更何况,如今人间秩序崩坏,昆仑的气运也前所未有地低迷,沈瑱一直在试图挽救这种颓势,但神性的光辉从他身上片片剥离,曾经被斩除的三尸之根在身上复苏,终究还是让为人之时的私心占据了上风,蒙蔽住了双眼。 这么些年来,他越来越不敢去看人间,不敢行走人间,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从每一个苍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结局。 他被私心掌控,不敢去细看满目疮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细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献牺牲的女儿。 沈瑱的道心进一步生裂,摇摇欲坠,仙元枯败,体内的经脉血骨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太阳的光照下,头上的青丝又白了大片。 就连萦绕在昆仑君身上,那冰雪般凌然威仪的气势,也消弭不见。 这样的现象,几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沈瑱方才布在自己身上的障眼法,不到片刻,便彻底失效,他的衰败终于已无法再掩饰了。 从步入天人五衰之时,沈瑱便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玉偶,从眉心抽出一缕元神渡入玉偶。 玉偶落地,身形拔高,化作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分丨身,只是这个分丨身年轻俊朗,发色乌黑,没有他现在的衰老之相。 “从今日起,便由这具分丨身代替我现身人前。”沈瑱说道,本体在结界的遮掩下,身形从台上消散,只留下了这一具玉偶分丨身。 玉偶分丨身朝宋献吩咐道:“撤回结界吧,勿要引人猜疑。” “是,主君。”宋献应道,抬手收回结界。 …… 天亮了,沈丹熹将雀灯收入袖中,漆饮光便再也无法借助山雀的眼,看到她在镇山令当中的情形。 他只能同天墉城中的民众一样,仰头看阆风山巅那一枚巨大的镇山令。 镇山令中激烈的神力对撞,都集中于最中心处的两方神主印,胜负快要分晓。 漆饮光却在原地坐不住,他急迫地想要去求证一些事。 五色神光从天墉城中遁出,飞越昆仑山门时,陆吾神将一双灯笼大的金瞳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了个遍,恨不能掀开他每一片羽毛检查。 漆饮光无奈道:“殿下现在正在阆风山山主试炼秘境里,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在昆仑上下所有人的关注下,将她从秘境里带出来,偷渡出去。” 陆吾神将看一眼天边悬空的镇山令,从鼻中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声。 这件事他又岂会不知?只不过上次叫他从眼皮子底下捎带走神女殿下,让陆吾神将很有些丢面,从此将这只孔雀划入重点审查对象,势必叫他连神女的一根头发丝都别想带出昆仑。 漆饮光被陆吾的神光扫视了许久,才被放行。 他一离开昆仑神域,回到人间,便在昆仑山下的密林里,找到一株茂密的梧桐树,布下一个结界将身躯掩入树冠中,随后元神离体,遁入一条阴路。 一回生二回熟,漆饮光上次便是在阴路上拦截下一个新丧的魂魄,用十年香烛供奉,与阴路上一只鬼魂做了交易,借了对方的身份混入鬼门关,这一次也如法炮制。 他顺利跨过鬼门关,趁着勾魂的鬼差不注意,从魂堆里窜出,几个眨眼便消失在阴暗的长街上,直往森罗殿而去。 郁绘叫那一只面熟的孔雀冲到眼前时,下意识捏紧了手中折扇,斥道:“你这小鸟,看来上一次还没被油锅炸透,竟然还敢乱闯冥府。” 漆饮光规规矩矩地朝他拱手施一礼,礼貌道:“郁绘大人莫怪,是晚辈冒失了,但我这次来可不是来偷东西的,更何况,照魂镜现下也不在冥府,我就是想偷也偷不着啊。” 郁绘蹙眉,“你怎知……” 他立即收音,但还是被漆饮光听见了他的语气,漆饮光笑了笑,“我还知道,大人现在愁眉不展,是因为感知到照魂镜碎了是么?” 郁绘的心事被他一猜一个准,这家伙显然是知道照魂镜碎了,而特意前来。 上一次,照魂镜被偷,镜面破损三条裂缝,修复了近五十年,才堪堪将要修好。 没想到这一次借予昆仑君后,才过去没几日,照魂镜的神器名字竟直接从阴司宝库的名录上消失了! 这意味着,这一样神器彻底湮灭,连修都无法修,世间再无此神镜。 从右殿阎司的反应,漆饮光更加确定那一座冰川裂谷就是照魂镜所化。 他不等郁绘回答,又接连问道:“我记得上次大人同我说过,照魂镜只照这世间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就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 “那什么样的魂,是先前照不出,现在又能照出来的?” 郁绘闻言一怔,摇头道:“不可能,一个魂既然无法被照魂镜摄入,不论过去多久,都不可能再被照出来。” 除非,他们前后所照的,是不同的两个魂。 26. 第 26 章(修) 如果只有剥夺她,…… 漆饮光的元神从冥府出来, 回归身躯,坐在梧桐树的枝干上,神情还有些恍惚。 他回想起之前种种, 回想起大雪中的悬桥,她失控地抓了一把雪往嘴里塞时所说的话, 想起她回到熹微宫中所做的, 分割焚烧掉之前的一切喜好, 想起方才从照魂镜中所见, 她魂相上深沉的痛苦和怨恨。 这一切串联成线, 都有了解释。 原来他以前的怀疑没有错, 原来那真的不是她。 他真的找了她好久。 漆饮光仰头往树冠之上望去, 目光似要穿透天上层云,望进昆仑神域当中, 他前往冥府, 只能从昆仑出来,可出来容易,他再想进去, 可就有点难了。 昆仑阆风山,试炼秘境。 沈丹熹越往神山之力对撞的中心处走,所见到的景象便越发疮痍。 山林水泽, 仙草灵兽,几乎都湮灭在神山彼此厮杀的力量之下, 唯剩下寂灭后的黄沙灰烬随着风声呜咽, 像极了九幽之狱。 只不过幸而,此处还有阳光。 沈丹熹穿越黄沙,在裂谷之处,看到了两条盘缠相斗的巨龙。两条龙皆大如山岳, 头上生有尖锐双角,背生双翼,浑身布满坚硬的鳞甲,五爪锋利。 只一条龙为金目,一条龙为赤目。 两龙飞跃在天时,不论如何相斗,龙尾都未曾脱离地面,尾部的长髯深入地底。 这两条龙乃是阆风山分裂的地脉所化,所以两龙翻腾之间,整个秘境都跟着地动山摇。 它们相斗时,任何一条龙遭受的损伤,对应在阆风山中,便是一处坍塌的山岳,一座崩裂的山谷,一片风化成灰的山林。 沈丹熹到达此地时,殷无觅已经在了。 他比她先到达这里一刻钟,此时已与那条愿意臣服于他的地脉之龙接头,他手扶龙角,身负长剑,高高立于双目赤红的地龙头顶。 穿过黄沙烟尘,殷无觅同样看见了沈丹熹,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被打斗声淹没,看口型是在唤她,“薇薇。” 私心里,殷无觅其实并不愿与沈丹熹这般相争,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样的局面。 殷无觅知道自己的出身见不得光,与高高在上的神女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他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攀上云端,走到这一步,所有赋加在身上的光环,阆风山主的身份,都只为了与她更近一步,堂堂正正地与她并肩而立。 若是没有这些,他们之间只会越来越远。 所以,哪怕是他不愿同沈丹熹相争,到了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同她相争。如果只有剥夺她,才能占有她,那他别无选择,只能如此。 殷无觅已将所获得的镇山令铭文,全数灌注于身下巨龙,驱使它撕咬另一条龙。 金目的巨龙发出凄厉龙吟,被撕咬下的鳞甲,血肉,飞溅在半空,被赤目之龙吞下,转化为它的力量。那赤目龙的身形便随之庞大一圈,力量也翻增一倍。 金目之龙完全处于劣势,被从半空踏下,砸落深谷,溅起漫天黄沙。 沈丹熹身影一闪,消失在黄沙中,朝着匍匐在地的龙躯飞去。 她摊开五指,收集来的镇山令铭文从她掌中浮出,化为流光,尽数没入金目之龙体内。 力量涌入地脉,匍匐在地的巨龙长吟一声,身上的伤口飞快愈合,从地上翻身而起,重新朝着另一条龙冲去。 沈丹熹顺着腾飞的巨龙后背,疾步冲上龙头,在两龙靠近之时,纵身跃起。 她飞扬的裙摆宛如一朵在黄沙中绽放的花,颜色艳丽,身姿柔韧,惊艳绝伦,映入殷无觅眼中,叫他一时失神。 他还不习惯与她成为对手,当她飞身而来时,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是对她拔剑,而是想要张开手臂接住她。 就像每一次她从树上跳下时,他都会伸手将她接个满怀。 可这一次,沈丹熹扬手递与他的不是从树上折下的一枝棠花,而是一条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长鞭。 殷无觅蓦地回神,匆忙横剑格挡,但那银鞭却在接触到剑刃之时,鞭身环环相扣的铭文忽然断开,鞭子携带凛冽罡风穿过剑刃,断裂处瞬间扣上,直卷上他的脖颈。 殷无觅被银鞭卷住,鞭上铭文立即渗透入血肉,咬上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登时大震,被一股强大之力往身外拽离,他甚至能从未完全断开的视野里,看到自己被拽脱出身躯的魂魄。 银鞭正死死缠绕在魂魄的脖子上,绷直成一线,将他的魂魄用力往外拉扯。 殷无觅眼前天旋地转,四肢的反应变得迟钝,已出现身魂分离的症状,他用尽全力一脚跺下,脚下巨龙扭转身躯,尖利的五爪朝着沈丹熹抓去。 沈丹熹被扑面的威势压得气血翻涌,一时无法扯出他体内魂魄,只得松手避让。她身下的龙扭转身躯,将她卷入腹下,用背脊扛住了另一条龙的尖爪。 两龙交锋,力量对撞,龙吟声响彻云霄,从镇山令中荡出,传遍整个昆仑。 镇山令内两方相持不下的神力几乎将整座秘境搅得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草木成灰,阆风山地脉分裂而成的两条长龙,在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的掌控下,愈战愈烈。 两条地脉皆各有损伤,不断有残破的龙鳞,伴随血肉,从天上泼洒下来。 镇山令在龙吟声中一阵阵嗡响,化为阆风山的哀鸣。 阆风祭台忽而一震,一时间地动山摇,一道地裂从阆风山的祭台下飞快延伸出去,深入山体当中,澎湃的灵气从地裂里呼啸泄出,仿佛是神山的哀叹,震得祭台下的神官东倒西歪,站立不住。 阆风山中群鸟皆惊,扑簌簌地飞出,山中传来轰隆隆的山石崩塌声。 镇山令中发生的一切,终于开始在现实中上演了。 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踉踉跄跄地上前,急道:“主君,不能再任由他们继续这样争斗下去了!阆风山会被这两股分裂的力量撕裂的。” “主君,合玄圃和樊桐两山之力,一定可以镇压住阆风失控的力量,至于那两方神主印……”樊桐山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请主君决断,抹去一方神主印。” 阆风就是因为神女和殷无觅这两方无法兼容的神主印而分裂,以至于神山之力失控,地脉一分为二,互不臣服,只要抹去其中之一,镇压住那一半的力量,定能平息这次危机。 沈瑱的玉偶分丨身静默地站在祭台上,这具分丨身倾注了他的心头血炼成,身和神都与昆仑君一模一样,除了宋献,外人几乎难辨真假。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秘境当中的两人,并未回头,只道:“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神山之力的山主,一个连山中生灵都未完全认可的阆风山主,你们会心甘情愿臣服于她之下么?” 更何况,未来还要执掌这偌大的昆仑神域。 沈瑱的这一句反问,叫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都无言以对。凭心而论,阆风山之所以为三山之首,盖因阆风山中山脉神力乃是三山之中最强,有赤水和黑水两水发源于阆风。 他们愿意臣服的,自然是一个能完全掌控神山之力,实力和修为都远在他们之上的山主,而非被强推上位者。 先时,殷无觅过了山主试炼,得了阆风山镇山令认主,虽有人依然对他不满,却也认可他的实力,不曾公然反对过。 直至传出他乃是靠着神女仙元修炼得道,成就仙身,之后又有阆风山哀鸣,众人才会上书请求重开山主试炼。 沈瑱身为昆仑之主,又岂会不了解,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即便今日他选任了他们其中一人,阆风山中未曾归顺的另一半力量,终究会成为隐患。 更会在台下的神官心里埋下一颗小觑她的种子,在下位者不服从上者,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更大的灾祸。 沈瑱转过身,朝台下神官道:“请诸君入阆风山中,护住山中生灵,勿要造成太大伤亡。” 山阶上的神官将领领命而去,化作道道流光遁入阆风山中。 阆风山镇山令秘境中,两条山脉所化的巨龙仍在彼此撕咬,沈丹熹却从阵阵龙吟声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是她一路走来,一直都能听见的,生灵的哀嚎。 她的心神一震,注意力不由地从当前的交锋中抽离,这才发现,这一座群峰相叠,绿木成涛的神山,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 黄沙从两条地脉的交战地不断往外侵袭,咆哮的力量摧山折木,将一切都湮灭成灰。 残存的飞禽走兽四处奔逃,可到处都在山崩地裂,早已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能让它们躲藏。 这些飞禽走兽,没有灵兽的力量,无法自保,也半点不引人注意,就像尘埃一样,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它们。 沈丹熹搓揉了一下指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抚摸那一只梅花鹿时的手感,它的皮毛短短的,不算很柔软,眼睫乌黑而长,双目纯净,朝她看来时,满眼都是信任和依恋。 那些围聚来她身边的飞禽走兽,皆是如此,对昆仑的神女有种天然的信任和亲和,它们无比坚定地相信她,相信她能救它们,能保护它们。 和当初的她多像,她也曾无比坚定地相信过,会有人来救她。 龙吟声在耳边淡去,沈丹熹越发清晰地听到各处的鸟唳兽鸣。生灵的哀嚎凝聚在一起,组成了阆风山的哀鸣。 沈丹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一段往事。 那时候,薛宥还在,是这座阆风山的山主。她每一次来祭台上捣蛋,总会被他抓个现行,沈丹熹气恼地骂他是不是跟屁虫,随时都跟在她后面,才会她一干坏事,就能被他发现。 她分明已经向阆风山中的所有灵兽都下了禁言令,他不应该知晓才对。 薛宥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小殿下,你自己听听,这阆风山中一只蝴蝶飞过去,都在向我告殿下的状,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沈丹熹抬手抓住那只蝴蝶,捧到耳边听,却什么也没听见,以为是他在戏耍自己,不高兴地哼道:“它就是只普通的蝴蝶,又不是灵兽,怎么会说话?” 薛宥笑着问道:“你天天往阆风山中跑,可知道阆风山中有灵兽几许?像它这样普通的生灵又有几许?” 沈丹熹掰着手指数她见过的灵兽,灵兽数不过来,像这只蝴蝶一样普通的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薛宥伸手从她耳畔拂过,“小殿下再仔细听听,你现在,左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灵兽的声音,右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像这只小蝴蝶一样的所有普通生灵的声音。” 沈丹熹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捂住自己嗡嗡作响的右耳,这些普通生灵的声音竟完全盖过了灵兽。 “灵兽虽然掌控着阆风山更大的力量,但阆风山的根基,在它们身上。”薛宥伸出指尖点了一下那只蝴蝶,蝴蝶霎时抖开翅膀,翩然地从她手心飞离,欢快在两人身边围绕,“小殿下,你也要多听听它们的声音,只要你用心去听,就能听见的。” 现在,沈丹熹又一次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它们的声音就是阆风山的声音,它们在寻求庇佑,亦是阆风山在寻求庇佑。 沈丹熹再次扬目看了一眼四面奔逃的生灵,咬了咬唇,决定赌一把。她抬手覆上身下长龙的鳞甲,抽离出渡入它体内的镇山令铭文。 铭文从龙身飞离,飞射向四面八方,融入土地。 铭文中的力量回归大地,山林的震颤停歇,大地也不再崩裂,湮灭一切的黄沙停留在原地,给了生灵一口喘息的机会。 被抽走铭文,沈丹熹这一条地脉所化之龙顿时式微,被另一条龙狠狠踩入脚下。它的龙身彻底溃散,力量被另一条龙吞噬,已没有了反抗的余力。 殷无觅站在自己这一条愈发威武的龙躯身上,低头朝她看来,眉眼间都是难以遏制的狂喜。 胜负已定,他心下狂喜,面上仍端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朝她伸出手,微笑道:“薇薇,是我赢了。” 这一座秘境不过只是阆风山在镇山令中的投影,是一处虚境罢了。 为了救虚境中幻化的生灵,而放弃到手的力量,他的薇薇果然还是这般心软。 可偏偏,他最爱的就是她的这份心软。 沈丹熹抬眸,对他回以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讥讽道:“你赢了吗?” 27. 第 27 章(修) 难道就因为她是神…… 殷无觅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瞳孔骤然缩紧,他脚下的巨龙猛地翻涌,将他掀落至黄沙中。 巨龙垂下头来, 睁开双目,赤红的颜色从虹膜上淡去,化为璀璨的金茫。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我赢了!”殷无觅失声道, 手持长剑,飞身而起,朝着巨龙跃去, 试图再次降服它。 巨龙摆尾,无情地将他打落黄沙, 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回首往沈丹熹身周游走一圈,仰头冲向高空, 在空中盘旋长吟, 继而埋首猛地朝地面俯冲而下, 没入黄沙当中。 地脉合二为一, 回归大地, 崩塌的山峦重新拔地而起, 大地裂缝合拢,肆虐的黄沙散尽, 生出山林草木,山中生灵重得庇佑之所, 终于停止哀鸣。 阆风山的哀鸣亦止歇了。 散落的金色铭文从大地浮出, 聚合而成一枚悬空的镇山令,令中紊乱的铭文线条各归其位,正中两枚无法兼容的神主印, 其中之一渐渐淡去,彻底被另一枚神主印吞噬。 曾经失控暴走的力量如金色的河流,于铭文线条中有序流淌,没入当中唯一的那一方神主印中。 沈丹熹完全掌控阆风山神力,成为阆风山之主,她体内仙元与山底地脉建立起微妙联系,有种以身为山,以山为身的玄妙之感,仿佛融为一个整体。 阆风山脉当中源源不绝的灵力流淌入她的丹元,让这一枚黯淡的仙元终于恢复往日生机。 阆风山镇山令的变化,昆仑上下皆可看见。 “阆风山认主!是神女的神主印!”天墉城中爆发出欢呼,声浪遥遥传来,就连阆风山祭台都能隐约听见。 沈丹熹和殷无觅从镇山令中退出,两人一前一后现身于祭台上。 阆风山巅的镇山令沉入山中,脚下的大地微微震颤,祭台下那一道幽深裂隙合拢。 阆风山巅挂上祥云,灵兽的辉光从山林间照耀而出,山风拂过绿涛,带来山中万兽齐鸣,这一次,不再是哀鸣,而是山中群兽对新任山主的齐贺。 阆风山的震动平息,进入山中拯救生灵的神官都从山林遁出,重新回到祭台前的山阶上。 沈丹熹转身面向祭台下众位神官,抬起右手,金光在掌中聚集,须臾,唤出一枚巴掌大的令牌,正是阆风山镇山令。 澎湃的神力从镇山令中荡出,携带浩瀚的灵压从祭台上下席卷而过,随后乖顺地回归于神女手中,臣服她之下,听从她的指使。 台下神官皆受灵压所震撼,心中无不肃然起敬,双手平举于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恭喜神女殿下获阆风山令,得神山认可。” 阆风山中,祭台上下,天墉城内,昆仑之境内无不为神女而欢呼。 这样恭贺的声浪听在另一人耳中,却无比讽刺。殷无觅此时此刻的心情便犹如从高山跌落深谷,一下摔得粉身碎骨,失魂落魄。 沈丹熹站在祭台上,手托镇山令,周身神光流转,裙裾飞扬,自有一股春风得意的傲然意气,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至她身上,无人在意另一个落败者。 殷无觅盯着她掌中的镇山令,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胜了,阆风山却舍弃了他,反而认了沈丹熹为主。 难道就因为她是神女?所以便能受到如此偏爱? 若阆风山一早便已认定神女,又何必非要保留他的那一方神主印,来这一场山主试炼!难不成是将他当做了踏板,重造神女的威望? 殷无觅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心中涌起一些受辱和不甘的恼恨。 他体内逍遥丹的功效消退,被抑制的负面情绪汹涌反噬,撕扯着他的神识,让他肝胆俱裂,喘不过气来。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殷无觅立即将目光从沈丹熹身上抽离,低垂下眼,遮掩住眼中情绪,唯有袖袍下的双手,紧紧攥着,指节都泛起疼痛。 眼前的神女殿下实在陌生,陌生到让他觉得刺眼。 殷无觅恍惚间,想起自己初见阳光之时,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阳光的暖意,而是眼睛的刺痛。 现在在沈丹熹身上,他又感觉到了这种刺痛。 可惜,现在再没有人往他手里塞一把伞,挡住太过刺眼的光线,告诉他,会慢慢适应的。 阆风祭台上,沈瑱朝着沈丹熹走去,“微微。” 沈丹熹回眸看他,乌黑的眼瞳中带着深深的戒备,沈瑱被她这一眼看得定在原地,他意识到什么,观望着她的神色,改口唤她道,“丹熹。”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她并未因为这个刻意更改的称呼而欢喜,也没有因此而出言讥讽。眼瞎目盲的昆仑君其实也没有那么眼瞎目盲,至少对于她,他是很明察秋毫的。 他也看得出来她和穿越女之间有多不同,可他从未怀疑过穿越女,他只怀疑她。 在试炼当中,众目睽睽之下照看她的魂相,宛如那一根落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们的父女关系彻底崩塌。 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如今两相对望,中间似横亘出一条天堑裂缝,再也无法修复弥补。 沈瑱垂下头,似无法承受般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声道:“你随父君来。” 阆风镇山令有了归属,山主之位理应更换,不过这需要一个繁复的流程和礼节,亦需要重新上书向天帝请下旨意,并非一时片刻便能完成。 沈丹熹随着沈瑱走了,阆风祭台隐没入山雾当中,山阶上的神官也陆陆续续地散去。 殷无觅站在山雾之外,看着阆风山在他面前无情地阖上,他再也听不见阆风山中的声音。 每一个人离开前,都会朝他看来一眼,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或是遗憾,形形色色的目光扎在他身上,比万箭穿心还要令他感觉痛苦。 殷无觅抬手按了按自己心口,五指攥紧襟口,手背上的根根青筋浮突出来,双目通红,爬满血丝。 “山主。”越衡仍尽忠职守地护卫在他身侧,移动脚步,帮殷无觅挡住那些窥探的视线。 “觅公子。”赤水水君走上前来,宽慰道,“公子失去阆风山虽然可惜,但也不必太过沮丧,你仍是神女正式结契的道侣,即便以后神女执掌昆仑,公子作为王夫,昆仑亦有公子一席之地。” 黑水水君亦上前宽慰道:“公子不必在意他人眼光,你与神女殿下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妙,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公子能尽快与神女殿下解除误会,你们二人还能像以前一样同心同力,才是昆仑之福。” 赤水和黑水均发源于阆风山,沈瑱向殷无觅展露出想任命他为阆风山主之时,便曾示意过他,要他多多亲近赤水水君和黑水水君,务必要与他们二人建立起良好关系。 殷无觅也的确是这般做的,他命玉昭卫仔细调查过二位水君,投其所好,在他们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心力,最终获得二人支持。 这一次重启阆风试炼,赤水水君从一开始便反对,不仅是因为短期之内重启试炼史无前例,还因为他与殷无觅确有交情,并且他也认可殷无觅这个阆风山主。 若非阆风山内生出两道神主印,地脉一分为二,山中力量失控,对抗得太过激烈,已危害到山之根本,他也不会妥协。 黑水水君虽在他和神女之间有所动摇,不过到底与殷无觅也曾把臂交好,此番所说皆是肺腑之言。 殷无觅看着两人,对如此结果深觉不公,难以释怀,咬牙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我胜了,阆风山为何最终却选择了神女。” 赤水和黑水水君互视一眼,赤水水君叹息道:“看来公子始终不曾明白,身为一山之主,应担负的责任。” “山主所应做的是守护山中生灵,聆听万灵之音,若一山之主为了追求力量而牺牲生灵,这样的山主,又如何获得山中生灵的认可?” “一座山,若无草木生灵,就只是一座死山,山髓地脉的力量来源于生灵,神山之力亦来源于生灵,生灵才是一山之根基。” 赤水、黑水二君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疑问。 “我们二人尚还记得觅公子有一回曾与我们出游,在行车时嘈杂的马鸣车辘之声中,你都能听见密林里一只离巢的雏鸟发出的微弱求救声,亲自下车将它送回巢穴。为何这一回,见生灵蒙难,你却没了这样的恻隐之心?” 殷无觅隐约想起他们所说的事,那一次出游,神女亦在。他们同乘一驾车辇,从一处密林而过时,沈薇突然问道:“你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殷无觅疑惑道:“什么声响?” 沈薇顿了片刻,继续道:“幼鸟的声音,有只雏鸟从巢穴中掉出来了,若不将它放回去,它会死的。” 他们与两位水君同行,欲要往招摇山赏金秋桂子,车辇只是途径这一片山林。为了一只雏鸟耽误行程,殷无觅其实不太愿意。 但沈薇执意要他去寻鸟,说这样对他拉拢两位水君大有裨益。 殷无觅也不知她没有仙元,也无修为,是如何从这一座繁茂的密林里,得知其中会有一只雏鸟求救。 但她既然这般说,殷无觅便调动灵感,用心去寻找了一遍,果真发现一只掉落鸟巢的雏鸟。 殷无觅命车辇停下,没有让侍卫代劳,他亲自下了车辇,将那只奄奄一息的雏鸟送回巢穴,还渡入了一丝灵力,助它恢复生机。 从那之后,二位水君果真待他真诚了许多。 原来如此啊,殷无觅想通这一层,深觉可笑。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君,果真都拥有一颗怜悯万物的伟大心肠,和他这种自阴暗处出身的地魅,截然不同。 也只有向来都高高在上的神君,才能用这般俯瞰万物的心态,去怜悯弱小。 曾经,殷无觅便是他们俯瞰的弱小,如今终于攀上云端了,还没来得及将这一颗伟大的怜悯恻隐之心塞进自己的胸膛里。 不,神女曾经将它塞进来过,让他能够聆听到这些生灵的声音,让他有机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可以庇佑苍生的神君,但后来,她又将它剜走了。 他生于幽暗处,心早已被磨成铁石,本就不具备这样的慈悲心肠。入秘境之前,又服下过钝化情感的逍遥丸,又怎能感受到那些渺小如尘埃的生灵的情感,与它们生出共鸣? 原来如此,他输在了这里。 殷无觅在昆仑经营多年,即便到了现在,身边还留有一些追随者,他们簇拥在他左右,说了一些话,大多是宽慰之辞。 殷无觅听得不耐,正欲遣退诸人,耳边突然飘来一言,说道:“……神女殿下的魂相,似乎出了点问题。” 殷无觅蓦地抬眸,视线往众人扫去,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问的是谁,便又将方才所说的安慰之辞重复一遍。 在众人声音之外,一道神念传音继续飘入他耳中,说道:“方才试炼当中,臣亲眼所见,神女从镜湖里出来时,湖面碎成千万片,其中映照出的影像,看着像是神女的魂相。” 殷无觅耳边嗡嗡作响,眼眶内交织着血丝,模样实在骇人,呵斥道:“都闭嘴!” 周围神官霎时一静,有几人因他这般呵斥,面上露出些许不满,但到底没有再多说一言,拂袖而去。 周围安静下来,殷无觅终于辨认出这道神念传音来自何处,来自何人。 那神官站在人群最末,对他拱手施一礼,继续神念传音,说道:“神女殿下的魂相上封了极强的怨气,几乎已经凝结成了骷髅煞影。如此浓重的怨煞之气缠身,若神女心志不坚,但凡有一念之差,便恐堕魔道。” 直到回到阆风山西岳的临霜殿,殷无觅都还在想着此事。 那提醒他的神官乃是宋献身边的副将,宋献又是主君身边的侍卫长,这或许是沈瑱对他的提点。 是以,殷无觅对此极为上心,他遣退了所有人,只留越衡在身边,问道:“试炼之时,你也在祭台下,你可曾看到什么?” 越衡没有听过那神官传音的内容,自是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山主是指?” 殷无觅揉着额角,没有逍遥丹压制,反噬的负面情绪让他头疼欲裂,“神女是否入过一片镜湖?镜湖破碎之时,是否映照出什么?” 越衡点头,将沈丹熹进出那一座湖泊的情形详细说了,最后道:“神女破湖而出时,湖面粉碎,似要凝结成某物,只不过当时是深夜,光影纷乱,又只有两三息的光景,属下未能看清。” 莫说是他,当时湖面碎得实在太多太密,月光和火光一同在碎片里闪耀,应该大多数人都难以注意到碎片当中映照出的影。 “废物!”殷无觅斥道,掀翻了桌案上的茶盏,他头疼得厉害,脾气也暴躁,抬手挥退越衡,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倚在软枕上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一直在胸口鼓胀的不甘和愤懑被丹药之气强行压下,脑中的杂思瞬间一轻,浑身放松下来,才得以冷静地仔细回想过往种种,独自坐在榻上沉思。 上一次,他通过神识烙印进入神女灵台时,就隐约察觉不对,但当时他的心绪完全被沈丹熹的阴晴不定所左右,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现下,在丹药的辅助下,他得以剥离开那些扰乱他的情绪,冷静而理智地重新梳理每一个细节。 尤其是他进入神女灵台,那种温暖之感立即便接纳了他,一如他们每一次神魂交融,从紧密相交的神识,殷无觅能毫无阻隔地感觉到神女对他的爱慕和依恋,和她外在所表现出来的冷酷截然不同。 他上次进入神女灵台时,她的意识一直处于深眠状态,如今想来甚是蹊跷。 她的魂的确有问题。 昆仑君将她唤走,或许是想要牵制住她,再提点探寻真正的神女在何处。殷无觅左思右想,决定冒险一试,再次进入神女灵台,一探究竟。 经上一回的教训,这次进入神女灵台前,殷无觅做了些准备。他取来一个宝匣,从中取出一支线香点燃,袅袅青烟上浮,没入他眉心当中。 青烟于神识之上,为他罩上一层防御的神光,便如同那一件紫绶仙衣一样,护佑他的神魂,免受伤害。 殷无觅将香炉置于身前,盘膝闭目,沉入灵台,通过神识烙印,顺畅地进入神女的灵台神府。 这一次,神女依然温柔地接纳了他,和上次所来时一样,她的灵台内昏昏沉沉,像是夏日的黄昏,温暖,惬意,能抚慰任何创伤,这样美好的神魂,怎么可能会被怨煞缠身?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殷无觅都在她神府内,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霾,她干净得就像是初春的阳光,不是今日祭台上那种咄咄逼人的光芒。 这也是为何殷无觅偏爱与她神交,因为,只有在神女灵台,他才能感受到从身至心的温暖和光明,将他从那噩梦般的阴暗之地拯救出来。 上一次,殷无觅便是在这样的感觉中放松了警惕,才会被人重创神识。 殷无觅神魂上裹着护佑的烟气,继续往神女灵台神府的深处潜入,很快再次看到那一面包围住她深沉潜意识的花墙。 花墙内,是他曾见过的朦脓光影,满溢着一种幻梦般的安宁和幸福。 这一面花墙,与其说是在保护她的潜意识,不如说是在压制她的意识,将她囚困于花墙内,意识只能沉眠于梦境。 “薇薇。”殷无觅谨慎地靠近花墙,试图侵入其中,将她的意识唤醒。 正当这时,忽而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准确的说,这道声音并非是直接传入他耳中,而是通过沈薇的听觉传入她的灵台,而殷无觅神识正栖于灵台内,才能听见。 但这句话却是对他说的。 “阆风山主,着实让在下好等。上一次不知是山主前来,误伤山主,实在抱歉。”那声音缥缈从容,含着无限惋惜,又道,“或许,在下已不该再称呼阁下为山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