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萧洵安》 第1章 第三十六位少女 黎川是汾渊河的龙王,千百江河湖海里唯一一个少女龙王。 在职三百零三年来,这是凡人们送来的第三十六个少女了。 要怪就怪凡人不知道这个职位还能有女仙当值。不过除了她,也没有其他女仙愿意干这种活儿了。 为什么不放她们回去?黎川曾经也不顾千年传统放过几个,没几天又送来俩,送回去的姑娘被冠以貌丑晦气,嫁不出去,活也憋屈。 更可气的是有一次居然有人说那姑娘触怒龙颜,要在河边烧死她!黎川只得一个大浪给她卷了回来。 那姑娘上蹿下跳哭了两天,第三天硬是吃了八条桂花鱼,对着鱼刺立誓,“我王涟再回去就是狗!” 第三十六位少女如今正在大殿上,被捆在轿椅里。把她扛回来的两位虾兵揉着肩膀,“这个新娘子可沉!” 黎川坐在宽大的龙椅里,抬手施法除去她手脚的束缚,笑眯眯地准备打招呼。她却立刻死死抱着盖头,如何也不掀。 “她……不会长得丑吧?”一虾兵活动着关节,小声琢磨道。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可都是汾城最漂亮的姑娘!丑的可没资格做祭品!”王涟将手中瓜子往盘里一扔,撸起袖子,“来来来,你们几个帮帮忙!” 黎川瞧着她那老鸨子逼良为娼般的架势,忙拦道,“那个……不掀也不要紧……过几天她就……哎~粗鲁了粗鲁了!”那几个老姐妹已经将那位少女手脚死死抱住。 “这姑娘手劲儿真大嘿!不是吴屠户家的孙女儿吧!” “这姑娘的脚有我胳膊肘那么长了!” “快快快!殿下快把盖头掀了!我抱不住了!” “这……这不好吧!”黎川双手举在脸前轻轻摆着,人却已然站了起来。 “让你掀就掀!废什么话!” 这不掀不知道,一掀哈喇子流了半里地。倒不是黎川的,是刚才抱着“她”的那几位老姑娘,一起流了半里地的哈喇子。 “呃……”黎川掸了掸似乎沾到口水的袖子,端起她不大有威仪的仪态,“各位都放手吧!”没人听他的,甚至比刚才抱的更紧。 “这回居然送了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来!”王涟抱着他的胳膊,舍不得撒手。 小郎君确实俊俏,是那种搁在汾渊河这种精怪丛生的地界儿也觉出挑的好看。或是怕显得太高了,他没戴凤冠,墨发只一支扣簪懒懒别在脑后,即使穿着女制的喜服,却丝毫不觉女气,却有种别样的鲜衣俊美。 送来姑娘倒还好,这是龙宫惯例,有一套标准的执行流程:来了,下雨,养到阳寿尽时,送走。当然是送到阎罗殿,前往下一世了。还不想走的,以规劝为主,不得强行为之。 既然送来了,养着便是了。黎川也大方给个福利,保她们青春永驻,养到她们想投胎为止。 被沉了河的姑娘也多是洒脱通透,到了生死簿的大限,便随着去了。有些想得开的立刻要求投胎,塞些宝贝打点打点,也能马上送走,还能给她求个好来世。 现在就剩下六七个,其中有四五个常驻,说难听些就是赖着不走的。王涟就是一个,在这里住了一百七十多年,既不回去,也不走。 这忽然送来个男的,黎川颇有些措手不及,甚至觉得面上很是过不去。天知道这事儿传开,在一风一语八万里的九重天又会嚼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奇闻来,她女身当值龙王的争论又要被挂出来撕扯一番。 黎川虽还是面上带笑,态度显然就不如对少女那般和蔼,她回到座椅里,抓了一把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嗑起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对方被抱着手脚,面色铁青,一双浓郁的眉锁的紧紧的,嘴唇仿佛被浆糊粘上了似的。要不是体察他周身没什么符咒痕迹,黎川就以为他被施了禁言咒了。 黎川见他苦大仇深地模样,反思了自己,嗑瓜子确是有些不尊重对方,无怪人家生气。于是,将瓜子放回碟子里,清了清嗓子,“你们都回来,别箍着人家,快!” 即使她们百般不愿,可龙王殿下都开了两次口,她们自然不能继续放肆下去。各自放手,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挪着小步回到黎川身边。 “你既是男子,缘何被献祭于此啊?”黎川笑容可掬,又问。 仍是不答,黎川着急啊! 黎川没什么脾气,即使是急,也还是和颜悦色,自觉像极了冥界那位煮汤的老嬷嬷。这绝不是贬义,她是十分喜欢那位老嬷嬷的。曾经从她那处感到几分温暖,故而后来坐在汾渊河的龙椅上,对着那些惊惶的少女,也不由挂上这样的笑来。 既然不答,那就直奔主题,“你是不是想去投胎?” 此问一出,原本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大殿忽然静了。 那位“新娘”一双眸子燃起幽幽火光,恶狠狠地瞪着眼,仿佛要掀了这大殿。他看起来将将弱冠,多少有点血气方刚。颇有些与他那带着些柔懒气的貌美不相称的杀伐之意。 新来十几年的华燕悄悄凑到黎川近处,细语道,“殿下这么问,他还以为您在威胁他呢!当年我就吓傻了呀!后来才知道您是好心。” 黎川也觉失言,或许是刚才问的时候不小心掺了点不大正派的笑,让人家觉得冒犯。可她也没遇到过如此情形,往年的姑娘要么哭天抢地一诉苦痛,要么欢天喜地庆贺新生,即使是唯唯诺诺也能说个一二。这来一沉默的着实没有办法,只得单独为他安排了间院子,想着来日方长,总归是要开口的。 虽是单独安排,可那间院子从他住进去的那日起据说就没冷清过,日日被那些姑娘围着。 还有些成了精的水产也来凑热闹要一睹他的风采,有些雌雄莫辨的种类,竟因远远瞧了他一眼,便定了性,从此成了姑娘家。 她们日日送吃送喝的,根本不用黎川养,甚至还能结余些好东西送到她这来。 这不,王涟将一碟金丝燕窝酥往桌子上一端,“这是那个鲤鱼精送来的,全给您端来了。殿下,您一定要下一场大大的雨,最好连下七天,以显示对这个祭品的满意!要不是怕他们涝着,下他十天半个月都不为过啊!” 黎川缩在不怎么宽大的龙椅里,揣着袖管打支吾,“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雨也不是我说下就能下,这不是没指标了嘛!这也才干了一个月,他们就送人来!我姐说这都是我给惯的!搞得这一带的人都不知道造福积德,只会献祭……” “我不管!就这几天,把雨下下来!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裴郎不顶用呢!”王涟抱着手臂仿佛她才是黎川的上级领导。 “哦~他姓裴啊?他说话了?”黎川赶紧寻机会把话头岔开。 “应该是吧!我看他有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裴,问他也不说,我们就叫他裴郎咯。”王涟说着,嘴角就翘了起来。 “这酥还挺好吃,没想到那个鲤鱼精手艺可以啊!”黎川继续打岔道。 “你别想把话岔走!”王涟早已看破她的伎俩,要不说凡人猴精呢!“说定了啊!就这几天,下场大大的雨!您可不知道,当年那谁的雨就是比我下的多了那么一点,那些年把我压的!” 黎川也是很无奈,上面给多少指标,她便下多少,她一个小小的汾渊河龙王,哪能为所欲为? 于是,她写了个申请着人递到雨神殿,可等了三天,一个指标也没下来。 那群人又在河边哭天抢地了,“龙王大人,可是我们送来的少女,您不满意啊?” “哟!他们还以为送来的是姑娘呢!”黎川半卧着往水面上望,一边往自己嘴里抛着后院端过来的雪糖花生米,仿佛与己无关。 “殿下!您怎么还不下雨?”王涟叉着腰,一副要将黎川就地正法的架势。她那些老姐妹啊,就簇拥着她,跟河岸上那些祭河的人一样的嘴脸,仿佛要将黎川祭了天好换来属于“裴郎”的一场雨。 黎川虽躺在毛有一拃长的兽皮座椅里,却顿感三界无一处是逍遥窝!她耷拉着眼皮,坐起身子,抬手告辞,“行行行!各位姐姐!我这就上天要指标去!” 第2章 一雨难求 今年秋冬是旱季,处处都缺指标。雨神殿门庭若市,各州各县的龙王都在排队,一雨难求。 为了方便行事,黎川悄咪咪绕过那些坐在门厅里等的龙王们,脚尖刚踏上门廊,忽被人喊住了,“哎?你插队啊!”闹渣渣的雨神殿前庭忽然就静下来了,一张张脸都抬起来。 黎川连忙摆手,将手里准备已久的食盒掂了掂,“我不是来要指标的,我来看望家姐的!” “公然行贿那更不行了!你替哪条河的龙王来的?敢插队,我可上天监台举报你!”那人更起劲了。 “嘘---”叫喊的人被近旁的同僚按了下去,“别说了!” “不是,我们在这等半天了!”那人不甘,周围小团小团地出现一片片私语。 “你先坐下,听我说……”拉人的同僚对着黎川一脸想息事的干笑,嘴里压着声音跟同僚说道。 到底是黎川理亏。于是,她只能抱着食盒一边殷切笑道,“那我就排队等等,给诸位添麻烦了,见谅见谅……大家继续哈,不管我不管我……”一边往后挪步,走着走着,一眼瞧见中间的案几上有个比别人多冒大半截儿的熟脸。她趁大家各自转过头去私语,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盘腿挤到了那熟人边上。 “不是吧!姐,弟弟的队你也插?”那张疲惫的熟脸写满了嫌弃,好在他还念着姐弟之情,没有喊出声来,通灵传音给了黎川。 黎川笑眯眯地打开了食盒,殷勤地将那些从后院余出来的糕点吃食依次陈列在他面前。“好弟弟!多吃些!长个子!” 弟弟拍了拍自己蜷曲得十分酸麻的大长腿,道,“再长我可就坐不下雨神殿前厅的案几了,你没瞧见除了你都没人跟我挤吗?”话虽如此说,他的手已经伸向了一碟果脯。 “无碍无碍,姐姐不嫌你。”于是黎川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安安心心挤在他身侧,等候着这案几缓缓移动。 在姐弟俩一起打了好些个盹儿之后,他们的案几,终于挪到了靠近门廊的那一排。 黎川用袖子擦了擦弟弟肩膀上的那片水渍,弟弟用袖子擦了擦她有些黏湿的发髻。抬头一看,夜神把星河都铺好了。 此刻,从殿内走出来一位神官,面无表情,朗声而道,“今日放班,各位同僚明日赶早!”门外的晚鼓疲软地敲了起来。 龙王们都已经习惯了如此,也不纠缠,拖着已经站不直的身子,悻悻离去。 人潮散去,可黎川没走,她不敢回去。弟弟也没走,他说腿麻地站不起来。 原本黎川以为她插队没人叫唤是因为旁人没发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帮人早知道也排不上她,就由她去了。 “你们俩,进来吧!”雨神大人的声音通灵传音过来。 黎川麻溜的将桌案上剩下的糕点果脯规整规整,弟弟立刻就站了起来,二人欢快地进了里殿。黎川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看来你小子门儿清啊!” 雨神大人一件宽大黑袍罩在纤瘦的身体上,看起来有些过于沉重。她坐在桌案后面,莫名散发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双手撑着额头,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们。“说吧!” 黎川又是一个箭步,将吃食摆好,“阿姐,你可累坏了吧!我来看看你的。” “这三个月,二十四时辰的大雨。”弟弟答道,干脆利落。 雨神大人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火险些把黎川给燎着了。“十个时辰的中雨。” “二十四时辰的大雨。”弟弟又道,黎川默默退了一步,以免被这烈火误伤了。 “十个时辰中雨。” 扑通一声,弟弟的双膝砸在地上,男儿膝下的黄金,在这里撒了一地。 要说黎川他们家有什么传统,那就是跪女子。他们的父亲,当年可是东海龙宫的第一把交椅,一抬眼皮就是风驰电掣雷雨交加的狠角色,神魔大战上一把叉戟拦下从东海深沟中涌现的百万妖魔。 可只要他们娘亲一变脸,那个肩如山岳,股如天擎的男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黎川犹记得当年北海送来一位绝世歌姬,据说万年难遇的歌喉,当众一曲,果然千回百转,媚上心头。 当晚,父亲在卧房前跪了一宿。几经安排,将歌姬许给了手下的一名小将。 后来,父亲学了一招,拉着孩子们一起跪,母亲自然心疼很快就能消气。 弟弟从小跪母亲,事事从阿姐。 后来,长大成人,在外是铮铮铁骨好男儿,在内却是一跪不起软膝盖儿。 “阿姐,我宫里住了四十四个女人了!他们又准备给我送了!我真受不了了!” 他宫里的那些女子黎川是知道的,宁可入不了轮回,也不肯走。显然,黎川是没有他那么着急。 雨神大人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十个时辰中雨,十四个时辰小雨。” 弟弟立刻站起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张半空的申请,提笔一填,推到雨神大人面前,“请阿姐落印!”一套动作轻车熟路。 正当雨神大人落印之时,黎川膝盖一软跪倒在她身侧,弯弯眼的笑容谄媚地溢了满脸,“哎呀!我腿有点软……我也想要二十四时辰的大雨。” 这次,雨神大人炽热的眼神真的燎到了她。 “实在不行,就十个时辰中雨,十四个时辰的小雨也行。”黎川声音越说越小。 “没有,上个月你就超标了,好容易才把账做平。” 说到底,黎川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小机灵,立刻改口,“实在不行,就五个时辰大雨,五个时辰中雨,十个时辰小雨,我掺着下,中间准我阴十天呗!” “多了。”雨神大人神色稍有缓和,大印已经落在弟弟的申请上。 “雨神姐姐,姐姐大人,我的亲姐欸!您救救妹妹我吧!他们给我送男人了!”黎川是真的快哭出来了,要是指标下不来,她感觉王涟她们得剥了她的鳞,抽了她的筋! “阿姐,这可不能下,这一下他们会接着送男人的!” “臭小子,刚刚我可没插你的嘴!”黎川是真急了,这话是从牙缝里龇出来的。 “阿姐,他们说明天不下的话,就再给我送仨!”话音未落,雨神大人已经提笔泼墨,写下“二十四时辰大雨”,“啪”一声盖上大印。 “你尽量用四个月,也可以把大雨分成中雨小雨下个连阴什么的,总量别超了就行。”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几颗拳头大的明珠,“拿着,给地府打点打点,这几天把人送走。泾川,天色已晚,你顺路送黎川回去吧!” “大姐,我属地在东海,二姐在北边!一点也不顺路,而且她现在……”雨神大人一个眼刀扎过去,应该是传音训了什么话,弟弟立刻就转了话头,“哦哦哦!对!我腿麻了,多走走,有助于经脉循行!” 于是乎,黎川便得此殊荣,让这一届长得最好看的龙王护送回家。 遥想当年雨神大人还不是雨神大人,只是一个憧憬爱情的花季少女,曾立誓要嫁给最好看的龙王。他们的娘就告诫过她,“你娘做到了,你便没机会了。” 他们曾经以为她是自夸,后来发现,自他们父王卸职以后,最好看的龙王是泾川。放弃爱情的阿姐一路拼事业,如今坐在了雨神殿的第一把交椅上。 “呀!小叔叔来了?”王涟日日都是一副招客的样子,泾川从前一见她就低头走,今日倒是不同。他抬了抬下巴,“听说来了个新鲜的,你带我去瞧瞧。” “哎臭小子!送到就回去吧!瞎转悠什么呀!”黎川下意识的一拦,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就是当日在殿上被那位要剥了她的眼神凶怕了,她倒是能无所谓,就怕泾川血气方刚忍不住跟他掐起来。 “一天天看他的人那么多,我怎么不能看?”泾川这孩子就不能跟他说不行,越不让就越犟。黎川无奈的手一挥,道,“行行行!你看去吧!”他还真就看了一眼,撂了句“不如我”,便走了。 于是,当晚,黎川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3章 愿天下再无鬼神 第二天一早,王涟将他从榻上拽了起来,端茶递水伺候更衣,“殿下,您今儿个什么时辰下雨?” 每当下雨,便是黎川在这汾渊河龙宫里最有尊严的一天,彷如一个真正的王者。 黎川站在外圆内方的听雨台上,感受从石台基底源源不断注入她身体的灵流。 大手一挥,惊天一个炸雷,暗紫色的云便如同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应王涟的要求,为了显示这位裴郎的不同凡响,特地在云层中间造了窟窿,天光犹如飞瀑倾泻而下。 这场雨,瑞气腾腾,紫光福照,看起来尤其的福泽深厚! 正下着,那位裴郎从后院走出来,身着一件绀青色的绸缎袍子,罩着月白对襟罩衫,手里一把半展的扇子。 黎川回头看他,他便一笑,浅颔抱扇朝黎川一礼。那一笑,三九天的雪都能化开,她手一抖,一道亮紫的闪电忽地将河面砸出了很大的波澜。 众人皆是一抖,除了“裴郎”。 黎川连忙咳嗽一声,打着哈哈道,“怎么样啊?这雨下的。”心中暗自念叨,“这小郎君,还挺上头……” 他走过来,登云履一抬,一脚踏上听雨台。围观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毕竟这听雨台从来只有龙王能上。 他抬头望向那瑞气腾腾的雨,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说出了这么多天的第一句话,“这便是殿下为我而下的雨吗?”声线犹同昆山玉碎。 黎川不动声色的往旁侧挪了一小步,“可不嘛!都是王涟她们安排的,我就负责下。” “如此大的声势,可真得感谢各位好姐姐。”他看着那雨继续说,“特别要感谢殿下。” 可黎川着实没听出半点感恩的情绪,倒像是嗅到浓浓的嘲讽。 瞧着气氛不大对,黎川的手轻轻在袖子里摆了摆,雨便小了些。 他却还是仰着头,眯着眼,小扇在胸前扇啊扇,扇得黎川心里瓦凉,心中又叹,“这小郎君年纪小小的,还挺唬人……”干脆一个响指叫停了这雨。 他一挑眉,转过身来朝黎川微微一颔首,长袖一拂大步走了下去,云淡风轻地就回去了。这来去由我的派头很有二十郎当岁的少年气。 留下黎川和那些“姐姐”们面面相觑,黎川一拍巴掌,“这个雨……我觉得还行,各位觉得呢?不过你们上哪儿找的这么合身的男装啊?”边说边望向那个早已看不见的背影,“一天两天可做不出来,那罩衫还是蛟绡纱的,名贵得狠呢!” 女红最好的乐晴唯唯诺诺,“这是上次姑姐送来的面料,涟姐姐着我给小叔叔做的衣裳,刚做好,我想着离小叔叔生辰还有些日子,就自作主张……” “叫雨神大人,东海龙王。”黎川纠正她的称呼,“你们少跟王涟学那些姑姐叔叔的称呼!” 王涟嘴角往下一拉,“我们可是与殿下的神像拜过天地的,就是当做龙王的新娘送下来的,自然是这么称呼,我瞧着别家龙宫里也是这么个叫法!” “行吧!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对于这些随大流的老传统,黎川也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们去了,摆摆手,预备离开大殿。 忽想起什么,回头朝着乐晴,笑容温柔,“衣裳请你再给泾川做一套哈!做的很不错,去库房拿衣料,款识就问王涟。” 乐晴脸颊立刻就红了,心跳像是除夕的炮仗一般如雷贯耳,忙点点头。 当日用过午膳之后,黎川溜溜达达逛进了“裴郎”的小院子--安平居。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从前没亲眼瞧,只知道是热闹,可没想到比雨神殿还热闹。 走近几步,便瞧见“裴郎”坐在窗子里泡茶,那窗子支着,半帘珠子晃晃悠悠地将光影投射向那位本就光彩夺目的人物。 那些女子就挤在院子里,面红耳赤地交头接耳,估计是怕吵着她们的“裴郎”,也不敢高声言语。 “老天!裴郎的茶道简直要了我的命了!” “我在这里都闻到茶香了!” “屁!裴郎明明还在濯杯……诶哟!千万别烫着。” “裴郎的手可真好看,那套茶具在他手里都在发光了!” “那可是紫晴玉的。” “诶?好眼熟啊……老鳝鱼不是有一套,想当年他得来时,四处炫耀。嘴上说是请我爹爹帮着评鉴,实际上搁在我爹爹眼面前晃了一圈,又小心翼翼收回匣子,之后一直收藏在家中,始终舍不得用。” “就是那一套!” “啊?他竟舍得?” “他哪舍得!是他儿子,不,现在应当是女儿了,他女儿拿来送了裴郎。老鳝鱼得知非要来要回去,谁知他女儿是一哭二闹三上岸,就是干死,也不许老鳝来要回去。” “我怎么说这些日子没见着他,原是变了雌身,在哪呢?你指了我瞧瞧。” “没来!前两天不是闹嘛!在岸上晾久了,伤了元气,都变回原形了,哪里来的了龙宫啊?” “我去~鳝鱼最耐旱了,都晾出原型来了,那得遭多大罪呀!” “那算什么呀!若是为了裴郎,我也……” 黎川心叹,这小子若是在人间再长两年,那还得了。 “咳~”她站在院里的咳嗽了一声,院里诸位纷纷与她寒暄。 “殿下您来啦?” “殿下今日得空啊!” “殿下午膳可用啦?” 却没有任何一个有过离开的念头。黎川略有些尴尬,不过她在这汾渊河地位一向如此,跟河湾里的龟大爷差不离的存在,倒也是习惯了。 “裴郎”抬眼瞧见她,放下手中剔透的杯子,起身绕过窗子,吱呀一声打开门扉,颇有风情地拱手一礼,昆山玉碎般的嗓音又响起来,“各位姐姐今日先回吧!我与殿下有些话说。” “裴郎说话了!” “这声音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听裴郎的话!快走!” “裴郎,我们听话先走了!你要珍重!” “裴郎加油哦!” …… 众人念念不舍,一步三回顾,甚至眼含热泪,悻悻离去。黎川深吸一口气,并不知道他在这里过得比神仙还神仙的日子,有什么需要加油的。 那一刻,黎川忽的好像猜到他的工作单位了。 裴郎走下台阶迎了黎川两步,伸手请她进屋。这原本是黎川的地盘,被迎了一下,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殿下请坐。”裴郎说着,走到案边继续泡茶。 裴郎修长的素指捻着壶柄,一指压着壶盖,汩汩倒水,升腾的烟雾沁抚他如玉的手指,又从指缝里钻出来,悠悠往上。 那一派娴静适然,仿佛在这里住了许久,且安宁祥和。 黎川故作淡定环顾四周,没敢往他那处看,毕竟是想把人家送走,搁谁都不是很好接受,开口寒暄,“住的可还习惯啊?” “承蒙殿下照拂,一切都好。” “我就不坐了,长话短说哈,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啊?” 他手中停了一下,像是好奇,眼睛里头皆是璀璨的星子,“哦?殿下还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我怎么说也是个仙,一般来说人的愿望我还是可以努力努力,不留遗憾嘛!”黎川打着哈哈搓着手,忽然有点后悔,冥冥之中觉得他不会说出一个简单的愿望。 他将茶杯往黎川这处一推,抬头就对上那双眼,“愿天下再无鬼神!” 那眼神里没有太多杀意戾气,顶多是半开玩笑的试探,但还是让黎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黎川心中暗叹,“我就说吧!这小子怎么可能提出一个正常的愿望!”她伸手迅速把茶杯推回去,以更快的语速说了三个字,“换一个。” “嗯……”他意味深长地低吟一声,似是很失望,“原来殿下并不能实现所有愿望。” 黎川尴尬地笑了两声,裴郎听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通情达理地换了一个愿望,“那要不,殿下带我再看一看这人间吧!” “行!”黎川二话没说一拍巴掌,“我这就安排下去哈,你准备准备,何时动身告诉我。” “现在就走。” “现在?我这还没安排人呢,你等下我让那个谁陪你……” “在下许的愿,是要殿下陪在下看一看这人间。” 黎川愣了一下,忙摆了摆手,“我啊……我不太方便。” “哦,那就算了,看来在下还是长命百岁的命,说不定还能活个千岁。”他笑着低头给自己斟茶。 “别算了呀,我陪你去,去哪?” 他一挑眉,嘬了一口茶,笑意立刻盈了满脸,“要不就先去一趟边塞吧!我很想瞧瞧塞北之景。” “去,现在就去。”黎川一口饮尽杯中茶,双眼盯着裴郎,生怕他反悔,大喊一声,“那谁!” 还没眨眼的功夫,一个黑衣青年出现,那青年身着干练劲装,衣袖着一套皮质护腕紧紧束着,左手手背有半段从护腕中延伸出来的暗红色图腾,一直攀至中指第一关节。 他站定在黎川身侧,“殿下吩咐。” “准备行李盘缠,两匹好马,我带客人去遛弯。” 那青年大吃一惊,愣了小片刻,才开口道,“殿下,要不我去?” 黎川立刻接话,“要不他去?” 裴郎脸上依旧笑眯眯地,淡淡道,“不行。” 黎川转向青年,有样学样地笑眯眯道,“不行。” 那谁虽十分不愿,可看得出,他是整个汾渊河龙宫最顺从黎川的人了,他摇着头叹着气,却还是在一炷香的功夫准备好了一切。 那谁往黎川身上披上一件超长毛的皮裘大氅,一边整理一边道,“我们这虽然是深秋,可塞北早已飘雪了,殿下可要穿厚些。” 裴郎看戏似的瞧着二人,黎川便觉得很不自在,赶紧把皮裘褪下来,“我是神仙,我会怕冷吗?乾坤囊打开!心意领了,我带着就是了。” 那谁只得乖乖将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打开,任由黎川使劲往里塞着这件大氅。 第4章 不住个黑店,怎算是远游 为了方便行走,黎川换了男装。 上岸,一黑一白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正候在岸边,皮毛熠熠生辉,黎川甚是满意,拍拍那谁的肩膀,“不错不错!汾渊河你好生看着哈!如遇万一捎信儿给我弟,让他来。” 可那谁还是十分不放心,“殿下,要不还是我去吧!” 这次黎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马鞍,雪白的靴子一蹬,一抬腿跨上了马背。午后刚晴起来的银白日光像是被她的发丝蘸满了,随后泼洒出来。她的笑容也铺了阳光,“就当是游山玩水了。”说罢,哟呵一声,马儿已飞出去几里。 裴郎的嘴角不住往上翘了一丝,转身向那谁一礼,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听说神仙一符缩地千里,本以为塞北顷刻便达,原还是要奔波。劳驾殿下了!”裴郎打趣道。 黎川御马正在兴头上,声调都高了些许,“原你说的是那般肤浅的看一看,算我赠你在人间溜一圈!”像是哪家逃出家门得了自由的小公子一般,意气风发地奔驰在又宽又直的大道上。 或许,她也有私心,她也想睁眼好好看一看这世间吧。 渐渐,夕阳斜了,变成暖橙的阳光在参天的林子那边追着他们,被割成一道一道的闪耀着。黎川还没觉得自己跑了很久,但顾念裴郎凡人之躯,还生得一股柔懒之气,生怕将这位大爷累着。 于是就近歇在一间瞧着还算亮堂的驿站,黎川在柜台上叩了叩,道,“劳驾掌柜,两间上房。” 没成想,裴郎轻咳了一声,“抱歉,我们银两不够,只要一间。” 那女掌柜眉眼含笑地来回盯着二人,那笑,别有一丝意味,“福儿啊!给二位公子备一间上房!”还特地把那个“公子”字咬的格外重。 上了楼,关了门,裴郎便自如地坐在案几边上,以清水濯洗那桌上积了多年茶垢的茶具。他自带一种随处安家的洒脱气质,走到哪里都仿佛久居多年。 黎川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茶盏,实在看不过去,手臂深深够进乾坤囊里,费劲地摸出一个一肘长宽的黑红酸枣木的匣子。放在桌案上,熟稔地打开推至裴郎面前,说道,“子舟就爱干这些没用的,不过如今看来也不是顶没用。” 那匣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整套茶具,还有两只装着不同茶的小锡罐,一块茶砖。打开的瞬间,杯盏上灵光流转,一行行蝇头符文闪现顷刻,在天光下逐渐淡去。 裴郎微怔了一下,接了过去,用红泥小炉烧了水,随手拿了一只茶壶,两只茶杯。玉色指节扭开锡罐,轻轻拨了一二钱茶叶,便着开水冲了,泡的极随意,不像是他在汾渊河龙宫小院里那般有招有势。 黎川支开窗子,倚靠在窗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磕得起劲。 裴郎泡好了茶,喝茶的人却并没有过来,于是开口解释,“旷野驿站,多有不善,二人同住以便互相照应。我推说银两不够,或可免了被贼人盯上。委屈殿下,今日挤一挤。” 黎川虽少在人间行走,不过裴郎所说,她自然心领神会。她只是莫名地有些恼,也不知恼什么,总之就是气不顺。 她晃了晃头,想把那些思绪甩开,恰好瞥见后院马厩里马倌正在喂马。那马倌撸起袖子,将粮草使劲地翻动几次,往食槽里放时,又特地铺的很均匀。 “不过可惜你的用心。”黎川开口道,“这里的马倌太费心了,粮草加料还不忘拌的均匀些。” 裴郎手中茶杯一顿,他知道黎川话中的含义,这些黑店为了防止下手时肥羊溜走,常常会先给马下料,倒不至于药死,就是让它们窜稀跑不动。他抿了抿唇,问道,“我们走不了了?” “那倒不至于。”黎川将手中的瓜子皮丢在一边,拍了拍手,放下了支起的窗子,从乾坤囊摸出两张符纸,一张拍在了窗棂上。 转身走向房门,“子舟在马匹身上写了防毒避害的符咒,茶具上也有,且安心休息罢。不住个黑店,怎算是远游?”“啪”一声封住了大门。 简单吃了些干粮,天便黑透了。黎川坐在烛火下翻着一本子舟帮他准备的游记本子,除了山川河岳的记载,也有些趣闻故事,还算对得上她的胃口。 裴郎也坐在另一边,手里拿着一本九天录,是王涟特地为他找的,记载了九天大大小小的神仙,如何封神,管辖何地,司职何务。 两人卯着劲儿,谁也不先休息。 “你停在那一页半个时辰了,还没看完?”黎川说道,眼睛却没离开自己的书卷,“歇着去吧!你睡床,明天还赶路。” 裴郎是真有些撑不住,“殿下睡榻,我席地便是。” 黎川翻着书页道,“神仙不需要睡觉。” 裴郎,“……” 可裴郎还是睡在了最里侧,用被褥卷了个筒子隔在中间,留了大片的位置给黎川。“殿下若是不嫌,且可挤一挤。” 黎川倚着凭几翻着手中的书卷,那符咒有隔绝外界一切力与声响的能力,屋内灯芯噼啪的声响都显得动静很大。 她抬眼看了看不太亮的油灯,还在想要不要再挑一挑,眼皮却已经盖了下去,厚重的睫毛像蝶翼一般打了几个颤,再也没扑腾起来。 神仙怎么可能不睡觉…… 黎川不仅睡觉,还容易做梦。 那是她做过无数次的梦魇:岩洞,石壁,短刃,动弹不得,血流如注…… 裴郎听见急促的喘息,回头看见晃晃悠悠的一豆残灯下,一张有些苍白的脸。 他起身下榻,轻轻拍了一下黎川的肩。只是一拍,黎川立刻翻身抬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虽是个头不及,却仍旧将他狠狠按在了窗棂上,嗓音颤抖伴着一口深切的喘息,“为什么……” 好在不是杀招,可黎川攥的过紧,衣领交衽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 “殿下……”裴郎声音沙哑,面上已是绛红,青筋毕现。可他看见黎川额上一层细汗,胸中却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窗棂上的符咒被这一撞,掉落下来,顷刻,鸡鸣便传进了屋内。 黎川使劲儿甩了一下头,意识回笼,视线逐渐清晰,她看见那张错愕的已经涨红的脸,才渐渐松了手,“抱歉,我……” 她懊恼,歉疚,裴郎却幸得有此一事。 黎川就是那种万般为他人的死心眼,对谁都似和和气气,百般纵容。 即使是他一个男子着嫁衣闯了龙宫,黎川仍旧对他万分客气,有求必应。 若是加上歉疚,她便会更加万死不辞。 裴郎一开始便盯着这一点,一直端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黎川果然千依百顺,处处由他。他深谙其中之道。 “难怪听闻殿下从不与人同榻而眠。”裴郎低眉整理衣襟,言语甚是委屈,“好在殿下手下留情,否则在下今日就被殿下直接送去鬼门关了。” 黎川垂着头,摸了摸额上的汗,那阵疼痛似乎还在腹部突突跳动。 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纵是裴郎再怎么想要盘剥她,也下不得狠心。 于是,裴郎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泛白的窗棂,缓了语气,“天亮了,殿下稍作休整好继续赶路。” 二人无言地整理好自己,黎川从乾坤囊中翻出一些干粮分给裴郎。 子舟什么都好,独独对吃的十分不在行,翻找半天,都是些干巴巴的白面饼,肉干,好一些的就是有些油的肉脯。裴郎也不挑,就着白水填饱了肚子。 黎川捡回窗边落着的符咒,将门上的揭下来,小心叠好塞进乾坤囊,“这一路用到的时候还多。” 一拉门,门外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大汉,个个鼻青脸肿,那位女掌柜水蛇一般拦腰挂在栏杆上,不知她醒来之后还能不能站直身子。 “看来昨夜他们当真是要动手。”黎川喟叹道,伸手在乾坤囊里掏出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竟是一个西瓜大小的水晶鱼缸,里头各色小鱼游来游去。 “水不会撒出来吗?”裴郎知道这乾坤囊另有乾坤,可一缸鱼能放在里头养倒真是很神奇! “没有水,这不是真鱼。”黎川解释道,“也是子舟做出来的小玩意,不需要法术便可操纵,金色可载人行千里,青色这一对儿可万里传音……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今日用这个。”说着,捞出几条银蓝色小鱼,鱼鳍宽大柔美,犹如蝴蝶,“庄周梦蝶。” 黎川对着那几条小鱼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些小鱼便在空中悠然游去,各自钻进一人的眉心。完事拍拍手,踮着脚,从堆叠的人身中越过去。 时辰过早,又是晚秋天,山道上雾气浓重,天光吃力地钻进迷雾,也只是莹莹照亮了些近处打着秋霜的草木。至多只见得一射之地,故不能疾行,二人并头缓缓行着。 “殿下给了他们什么样的梦?”裴郎问得不甚好奇,大约只是觉得气氛太闷,随意挑起的话头。 “嗯……算是好梦。”黎川仰躺在马背上假寐,她也不是不想答,只是梦由心生,她也无从得知。只是想让他们做一个能规劝向善的梦罢了,这样的梦,应当是好梦吧! 既然黎川没打算说的样子,裴郎也不再追问,又似乎很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山雾甚浓,殿下何不略施仙法,散了雾气,方便赶路?” 黎川坐起身来,上下打量裴郎一番,裴郎倒是被看的心虚了,轻咳一声。黎川开口,“你即是但愿天下再无鬼神,我自然不能把这些拿出来碍你的眼咯!” 裴郎被塞了这样一句,便再懒得开口。 这一天无甚可说,无非就是赶路,二人也没说什么紧要话。只是天色渐暗,却仍旧没看到一处歇脚地。 直至天空留着最后一抹紫,终于,二人在半山腰上寻得一处荒废已久的道观。门楣腐朽,牌匾掉落在地上,灰土草木覆着也很难看出是哪家神官的观。既然是屋子,就比荒野好歇脚。 二人进观栓马,可正当黎川转了身欲往殿内走,忽就顿了身形,迟迟不肯挪步。 第5章 龙王住进火神殿 裴郎见黎川神色不对,但黎川都不上前,他肉体凡胎自是不会铁头硬撞。 他走到黎川身侧,锁着眉目往殿里瞧,眼下天光晦暗,殿内陈旧很不透光,难以看清陈设。只见着里头神像被最后一缕日光带上的一角,堪堪瞧清那一柄神武。那是一柄长枪,锐利的枪尖从一朵盛放莲华之中冲刺而出,莲上焰纹早已褪色斑驳,可仍旧昭示着,这是一间火神观。 裴郎虽没翻几页那本九天录,但也知道水克火,反过来火盛便侮水,修习水灵的神仙,在火属的地盘上多有限制。若那位神君神力了得,观内火灵富盛,修为浅薄的水系仙官甚至可能会感到不适。 他其实很怀疑黎川的修为,除了那次听雨台召雨,就再没动用过一次仙法。即使是梦魇失控,竟也没流出丝毫灵力。除了那凡间难得几见的长相身段,整个人没有一丝仙气。 “殿下若觉得不适,我们再行一段,或找一处郊野,倚树也可歇息。”裴郎开口道。 天光更暗了,只听得见些飞鸟归林的扑翅声。黎川轻咬了一下嘴唇,“无碍,就歇在此处吧!”她将目光从神像上挪开,低着头一步跨进殿内,在神台上放了一颗明珠,殿内便亮堂了许多。寻了个背风处,大致收拣出一块地方,铺了席子和毯子。 裴郎在院内拾了些干草树枝,堆在黎川脚前不远,“殿下可有火石?” 黎川在乾坤囊中翻了许久,愣是没翻出来个中用的东西。只得摊了双手,摇了摇头。 裴郎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难得没有埋怨,扭头回到院子翻翻找找,回来时手上一根细细的藤蔓绞丝缠着一根小柴,彷如弓弦绷在一根二拃长的竹片上。 他见黎川盯着他手里粗陋的东西,其实有些赧然,但仍梗着脖子,为之后极有可能来临的失败做了个铺垫,“我也是书中读到,不知奏效否。” 他将干草铺好,左手掌心抵着细柴,右手迅速拉动弓身,弓弦带动着细柴极速旋转起来。拉了许久,毫无动静,裴郎左手更加用力地抵紧,这一拉,手心立刻传来锐利的刺痛。 “嘶~”一声,他下意识地松了细柴,抬手一看,左手手心刚磨出还未被发现的血泡,被生生绞破,血混着透明的泡液淌了一手。 原本心不在焉的黎川见状,没来得及思考,已经倾身上前握住那只手,“怎么了?”急切的眼对上裴郎的一瞬,她又突然放了手,低头去翻乾坤囊,“你的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去可不好与那些姐姐们交代。” 药膏微凉,用银片细细涂在伤口上,应是很疼的,可裴郎没有作声,也没有看黎川,只是看着那玉制的药瓶和雕花的银片,闲扯道,“子舟仙官如此细心,怎就忘了火折子。” 黎川附和一声,“是啊,怎就忘了火折子。”手上继续为他包扎打结。 “这是军中惯用的包扎手法,殿下还从过军吗?”裴郎又问。 “哦?你怎知这是军中手法?”黎川故意微微用力系了一下。裴郎吃痛嘶了一声,转而朝黎川眯眼示好地笑了一下,自己都是不愿谈过往的人,何必要问他人经历。 黎川将药瓶盖好,递给裴郎,“收着吧。万一走岔了,你用得着。”裴郎微怔了,黎川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即使他要逃走,也不会拦着。 黎川拨了拨那堆柴,看了一眼鼻尖冻红的裴郎,将那聊胜于无的破门又拢了拢,将先前塞进去的那件极厚的大氅扯出来,披在裴郎身上。为不让裴郎推辞,又翻出一件将自己裹起来。两人围着裘,缩在毯子上坐了一会儿,黎川问道,“这样好些吗?” “好些。”裴郎说着好,却还是不住吸了鼻子。 夜才刚定,就冷的厉害,等夜深了更是寒气浓重。黎川怕裴郎顶不住,终于拾起地上的“弓弦”,双手共用拉了起来。许是天太冷了,又或者她根本没找到诀窍,许久也不见成效。 “还是算了,殿下的手再伤了……”裴郎话未说完,那团火毫无征兆地燃了起来,像不知在何处打了苞突然绽放的火莲,一下子就侵袭了所有的干柴,气势汹汹地燃了起来。 黎川抬起头来一笑,还是龙宫初见的乐呵模样。可她不自然后收的右手出卖了她,她手背上忽然出现了一抹光亮,是一个图腾,淡红色的,像是某种符文。虽然颜色浅淡,可裴郎还是注意到了,和那位子舟仙官手背上的,如出一辙。 此时汾渊河龙宫,子舟仙官手背上暗红色的图腾亮了一下,可就这一下,足以让他眼里泛起欣喜的光。 裴郎移开视线,伸出手来靠近热火,这一次,他没有发问,直觉告诉他,这图腾背后不是什么太好开口的故事。“方才进来前,我听见有野鸡的动静,殿下若有合适的器具,一同打一只来,也好换换口味。” 闻言,黎川放下手中的“弓弦”,从乾坤囊中抽出一把通体寒光的真正的神弓,“你手伤了,等着我吧!”说罢开门跨了出去。 “殿下没拿箭。”裴郎捧着乾坤囊追出去,追至门口,恰看见黎川就站在院子里,面对道观背靠着的黑魆魆的大山。神弓拉了满弦,四尺弓身流光溢彩,看不出是何种质地,一支流淌着银蓝色光晕的箭搭在弦上。 她阖着眸子,似乎在感知。光晕染过她柔和的眉峰眼窝,睁开眼的那一刹,光箭离弦而去。那一刻,她挺拔得像月下的银松,裴郎忽然觉得,她不像她,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她。 铛~光箭贯穿着一只肥硕的野禽钉在黎川跟前的地上。 “殿下好弓法!”黎川在这声真心实意的盛赞下,弯腰捡起那只野禽,光箭便转瞬消散了,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它叫无涯,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故而听话顺手些罢了。”当时裴郎听这话只以为是某种修辞手法,只是笑着附和了几句。 天黑透了,繁星璀璨,夜色如水静好。裴郎将那只肥美的野禽,架在暖融融的火上慢烤,沁出来油水滴进火堆里,滋滋地响。 黎川等得出神,眼神不由地飘向那尊塑的很一般的神像。裴郎闲问一句,“殿下可认识这位仙君?” “认识的。”黎川答道,“他不是仙,是由人直接飞升为神的文烁神君,是火神殿的主神。” 黎川描述得很淡然,裴郎没听出什么异样,又问,“火神殿香火应当很旺盛的,这里破败如此,这位神君可知晓?” “凡间但有道观庙宇,主神官均有感应,并有专职辅助神官记录各庙观虔诚的祈愿。弗有颓败,也有感知,并标记在册,便不用日日记录,有异再录。” “那我在龙王庙与殿下的塑身拜天地,殿下可有感应?”裴郎此话一出,黎川的脸即刻红了,立刻摆手,“不做数的,不做数的,献祭少女最终都要送去冥府,与龙王正妻毫不相干。虽偶成佳话,毕在少数,你不必放在心上……” 瞧黎川急于解释语无伦次的模样,裴郎却笑了。黎川方才发现裴郎是在逗她,于是闭嘴不言,裴郎觉得有趣,继续又说,“少女要送走,那少男呢?” “自然也是要送走的。”黎川说着,便不好再去瞧裴郎,只能继续看神像。 就在此时,火上的烤鸡忽然垮落,裴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右手完全暴露在火焰之中,火舌立刻包裹他整只右手。 那一瞬,火神殿里的神像,眉心亮了。 眉心的朱色焰纹是火神殿主神的徽记,黎川噌地站起身来。 “我没事……”裴郎立刻道,可他发现这一次,黎川并非为他,而是深深盯着殿中神像。“他的神钿亮了,你看见了吗?”他前半句说的很肯定,后半句却有些软弱的不可置信。 “我……”裴郎想说没看见,可黎川那仿佛久旱见雨云的模样,竟生出一丝恻隐,“像是亮了。” 下一刻,黎川已夺门而去。 裴郎看着右手逐渐褪去的红痕,虽没伤到他,痛也是真的痛啊! 第6章 南承 九重天上九千宫,南方正位名南承。南承宫正是如今的火神殿,三百神官往来碌碌,主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黎川只身闯入南承宫云池,无一人拦她。那是南承宫中一处岩洞深潭,温泉氤氲,其中一方石床,躺着的男子俊美无俦。他双目沉阖,浅唇含朱,仿若入眠,唯眉心一抹淡绯色焰纹,黯淡的毫无生气。 黎川立在水中,站在男子旁侧。 “还以为你醒了。” “刚在火神殿许了愿,以为你听到就醒来了。” “你可知道,你若想要,我未必不会给你,何苦要……” 黎川喃喃,似怨恨又缱绻。 待她回到凡间那破败的道观,天已经大亮。院中无马,殿中无人,只剩下一抷凉透的火灰。 他竟不告先行了!竟!竟是逃了!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窜上黎川胸口,她本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她明明早知道他会逃的,可此时此刻竟遏制不住地愤怒。他看见神台下掉落的一方帕子,显然是汾渊龙宫的物料。 她弯腰一把拾了起来,她要找到裴郎,因为……因为她的弓,还有她的乾坤囊被带走了,她要找回她的弓!对,她只是要找回她的弓! 那弓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故她一阖目便感知到了所在。只是一瞬,人已到达裴郎身侧。 裴郎此刻正蹲在溪边鼓捣什么,听到动静回头看向她,见黎川脸上愠色,停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转身面对黎川而立。 “你竟……”黎川胸口随着中烧的怒火起伏,“你可知道,你若要走,我未必会拦你,你为何要不告而别!”她脱口说出来,当时未觉有何不妥。 “殿下好没道理,不知究竟是谁不告而别。殿下既说不拦我,如今追来作甚?”裴郎听了这一通埋怨,自然没什么好气。 “我并非追你,是来讨回我的东西。”黎川本是想说她那把弓,但在裴郎听来就是在说她卷了黎川的东西跑路了。 这忽然扣上来的窃贼帽子!裴郎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这一触更是收拾不住!伸手从怀里扯出乾坤囊,一把扔向黎川,“你的东西,全还你!” 他见黎川往他身上盯,喝道,“别往我身上瞧,别说这衣物不是从你龙宫来,就算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给我穿的,我今日也不会演一出褪衫给你看!”他倒是没气糊涂,还记得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某位蚌精姐姐赠予他的。 说完转身捡起地上刚刚正在捯饬的一个乌漆嘛黑的球朝黎川扔去。黎川当时就蒙了,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这个烧的黑咕隆咚的大泥球,心想不通这是什么娘们唧唧的撒气手法。 这一接,顿感手上些许热,月白袍子染了好一大片脏污。在这一番颠倒下,那黑球竟稀里哗啦地褪下些壳来,露出些许沁得油滋滋的桐油纸,一股勾引涎水的焦香瞬间流了出来。 黎川扒拉开油纸缝,看见里头焦黄的鸡皮。便想到裴郎昨夜分明说是饿得厉害,竟一口未动,可是为了等她…… “这是昨夜你打的鸡,我一口未动,原原本本还给你!”裴郎越吵越像个稚子,倒是黎川越听越清醒,确觉得自己不在理,于是开口打诨,“这哪是原原本本?我给你的时候可有鸡毛啊!” 他将已经分崩离析的泥壳剥开,就看见裴郎的喉头不可遏制地滚动了一下。于是趁热打铁往前走了两步,将油纸包裹递给裴郎,使出她求阿姐的那番可人劲儿,“哎呀,我手脏了,你拿一下。” 裴郎顺手接住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一接有些掉份,可再推脱就显得更加稚嫩,只得端着一份压着气性的稳重,捧着鸡,别过头。 黎川得逞,慢条斯理拿帕子细细擦手,想趁机缓一缓裴郎的脾气。擦着擦着,却发现这帕子上竟写着字,展开来看,“寻水饮马,殿下若归,稍候片刻”原来这帕子并非落在那处,分明是裴郎留给他的字条。他却看也未看,直接定了他的“罪”。 “你……”黎川本就有些惭愧,这个一下子更是内疚难当,“抱歉啊……我不该……” 听闻黎川有了歉疚,裴郎一个白眼翻上了九重天,“殿下怎会有不该?都是我们这些凡人有罪过罢……”就在他斜眼过来看黎川的那一瞬,黎川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不是插科打诨,不是寻机逃避,黎川实实在在地脱力晕厥了。裴郎没来得及思考是不是黎川耍的花招,仿佛身体自己使唤着他在千钧一发之间接住了那个翩然飘零的白影。 没顾得上滚了一身枯叶烂泥却依旧喷香四溢的鸡,裴郎搂着已经唤不出什么反应的黎川,足下一点跃然上马。解了腰间绕了多圈,打着平安节的宫绦,将死蛇般的黎川稳稳绑在自己身前。一手箍着她歪在自己肩头的后颈,一手拽着缰绳,修长坚劲的双腿将马肚子一夹。 马儿咴鸣一声,撒起马蹄子飞驰而去。这哪还是之前御马生疏的样子? 子舟选的马,到底是灵性,另一匹用不着牵,觉察自己被落下,自顾跟着他们跑。 从青天白日跑到月落乌啼,双腿酸涩,可他不敢停,他要再快些! 细细的宫绦勒得他生疼,他轮换着几近脱力的胳膊用力箍着黎川,怕黎川也像他一样疼。 他没想过,他分明已经计划好了逃走,他分明从不计较旁人的死活…… 是的,他不在乎,从十年前沦落教坊,他没有一日不想着逃走。 今年天旱,即使有些降水,但仍喂不活庄稼。他本也不在意喂不喂得活庄稼,以他在教坊的位分,如何也短不得他的饮食。 但城中流传要献祭少女,求龙王降雨的传言,这天旱便与他相干了。他开始图谋,于是,民间开始唱龙王,说河伯。 “坊中有少女,貌美又多艺,龙王最喜之。” “相传曾经有位教坊出身的王氏少女,得龙王宠爱有加,还曾送她还乡省亲,走时大浪携之,宛若潇湘仙女。” 故这少女必然得出自教坊,这也恰巧是百姓的心愿,哪户人家希望自家的女儿得此“殊荣”呢?教坊瓦肆便不一样,她们孤苦,她们狐媚,她们最适合牺牲。这正是他的图谋。 被选中的少女心知献祭便是去死,哭诉年幼,不舍亲友。他偷偷会了少女,大义凛然道,“我替你去便是,我本也不留恋这人间。” 少女感恩戴德,临行与他偷换喜服,匆匆逃也。这种赶制的喜服没有尺寸,便做得大些才能高矮胖瘦都装进去。 他并非真为了少女,他甚至并不在乎这少女死活,他往袖管里藏了匕首,预备落水之后,立即割绳脱逃。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小一条汾渊河当真是有龙王! 一个清瘦的,面容柔和的女子掀了他眼前的软红。 对上的那双眼,微微弯着,下眼睑堆起一双明润的月牙,可眼眸中却渗出某种深海般的无恋,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生生刺痛了。 他选择沉默,沉默可以给他最大限度的转圜余地,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察言观势,寻求出路。 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胸中的无名之痛,大约是因为他眼见到:原不是苍天无眼,原真有满天神佛,原这天地不公,他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匡正,亦从未怜悯众生。 第一日,他院中抚琴,招来莺燕蜂蝶无数。往来攘攘,便能耳闻千音,是最快了解周遭的途径。 第二日,他替王涟作了一副美人图,正是大浪携之,丽之绮之。因她是现如今龙宫里唯一回过人间并留下传闻的那位教坊少女。 第三日,他身着各处送来的衣冠,站在檐下,颔首谢过了院里的诸位。使众人心觉付出有报,流连不归。 第四日,花下舞剑,更造声势。若龙宫后院门庭若市,黎川势必要管。 第五日,仍旧没有动静,读九天录,没找见黎川的详记。王涟见状,侃侃而谈,说黎川温和近人,对民众照看有加,时常救济河中势微精怪,甚至私出珍宝为姑娘们换好来世,汾渊河祥泰数百年。由此得出黎川是个软柿子的定论,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第六日,下雨了,黎川为那座困他十年的城下雨了,是由活人的献祭换来的雨。他冲上旁人不敢靠近的听雨台,雄浑的灵力在他脚下游走,按理说他一介凡人,不该有感,可他感知到了。震惊之余,演下了早琢磨好的戏文。 果然,黎川来了。 按照计划,诓了她一同走人间。旁人陪同,即便如他所愿,起了恻隐,也不敢轻易放他,只有黎川有足够大的权限,也只有她最容易被策动。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图谋。 黎川不告而别时,他是要走的,可他没有。他有某种预感,黎川一定会悻悻而归。他有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不想让黎川回来见不到他,再次失望。他不想让那对神情黯淡的眸子更加悲恸。 他又想,跑定然是逃不过神仙的眼皮子,故而要黎川亲口答应才算稳妥。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等了一夜。用油纸包了烤得焦香的野鸡,饥肠辘辘地,等了一夜。 天亮了,他担心黎川回来时吃不上热的,又担心烤久了肉质干柴,于是跑去溪边用泥厚厚裹了,火堆里煨着。 这是他多年冰冷如灰的心内,忽然生发出来的一丝柔情,他不知从何而来,却不也能自制。 然而黎川回来,却对他满腔怨犹。他是要走的,东西还给黎川,就要走的。 可黎川倒下了,毫无征兆的,他却再次鬼使神差地接住她,抱起她,带走她。 终于,他看到了林子深处的隐绰灯火,他用力打了一下马鞭,马儿咴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及至近处,只见一只晃悠悠的黄灯带着一串火把浩浩靠来。 “哥!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第7章 吾乃山神 编着胡辫的女孩提着马灯露出一颗恰到好处的虎牙,“真的是你!” 他看见那张带着林中鸟般稚气的脸,已有几分飒爽从她舒朗眉宇间生长出来。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女孩的脸,揉一揉记忆中绒软的发顶。可那头长发,已经十分油亮坚韧了,或许,不再需要兄长的手掌了。 “这是谁啊?”女孩将马灯往前举了举,“受伤了吗?”转头对后头说,“快,传军医!”“哥,先跟我回营。” “不要军医,张真人你可请来了?”他心知再高明的大夫也治不了神仙的病,幸好他曾经让他们邀请一位道人。 “请到了,传真人到主营!这难道是撞了邪?”女孩虽长得稚气,发起号令的那股气却很压得住人。 “以后再说。”裴郎顾不得其他,立刻策马跟上回去传唤的那人。那一串打火把的彪汉立刻躲出一条路来。小姑娘撅了一下嘴,一声唿哨跟了上去,十来人马在林中小路显得浩浩荡荡。 张真人捻着灰白的山羊胡迈进帐来,一双昏黄的眼,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下尤为浑凼。极不情愿地走到近前,“这种看病的活,为何不唤军医来……” 见到榻边坐着的裴郎,嘶了一声,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殿下……”又看看床榻,“龙……竟是真龙之身……”方才还清傲不可一世的张真人顿有些无措。 “其他人都出去。”裴郎开口,屋内人立刻颔首散去,只留下那个女孩和张真人。裴郎转向张真人,“会看吗?” “敢问殿……” “咳咳”张真人被女孩的清嗓声打断。 他慌忙换了问法,“敢问郎君,这位是何方神圣?” “汾渊河龙王。”此话一出,小姑娘下巴几乎要接不上了,她本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娇女,但神鬼这一层认知却实实在在超越了她的见闻。她即使信这世间有神仙,也断断不敢想能亲眼见到,甚至见到的还是这样一个死蛇般的神仙。 “当真是位仙君!”张真人努力睁大了那双老朽的双眼。 “到底会不会看?”裴郎又问。 “这……贫道想法子!”语罢,老道掏出法器,一顿念唱无果,于是猛地在桃剑上割破了手指,鲜血在漆光锃亮的剑刃上添上一抹暗红。 暗红微光一闪,张真人忽的翻了个白眼倒下去。 再起来,已是另一种神态,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精灵古怪的扭扭头,声音却是一个小少女,“这老大半夜,你们把我叫来作甚?”说着探头探脑去看榻上人。 模样挺虎的小姑娘,此时也不由往后退了几步,牵住了裴郎的袖子。 “哎呀!”“真人”惊叹一声,“这不是云阳君!不不不,这不是汾渊河的殿下?” “正是。殿下忽然晕倒,迟迟未醒。”裴郎站起身,拱手一礼,道,“敢问仙君可能瞧出晕厥原由?” “真人”快步向前坐在了榻边,伸手悬在黎川额前,片刻忽挪至下腹,俶尔收了手,“诶呦我的帝君诶!她怎么没有丹元嘞?” “丹元是什么?”小姑娘从缝里朝奇奇怪怪的“真人”探了两眼,还是缩了回去,继续看黎川。 “人妖精怪要想得道成仙,首先就得修丹元,有了丹元,灵力才能有所承载。但有些神族生来就有丹,譬如龙族,况且这位神君……嗯仙君还是百里挑一的双灵根里万中无一的水火双灵。”说起这个,真人啧了一下嘴,“怎就没有了?也没听说呀!看起来也是天长日久了,难怪离了九重天去汾渊河那穷僻沟子。” “水火双灵又是什么?”小姑娘又问。 “真人”听了噗嗤一笑,“问了你又不懂,懂了你也结不出,问得倒是起劲。” “她当下是因没了丹元才昏睡不醒吗?”裴郎将女孩往后拦了拦。 “可不是嘛!龙族若是没了丹元,只能着水泡着呀!这是离了几天水了?” “三天。但她昨夜离开过,不知是否受伤。”裴郎提起这茬,心中又多了几分淤堵。 “没呢,就是虚得很。我后山有处灵泉,给她泡上,应当会好转。你且扶起他。” 裴郎转身勾起黎川的后颈和腿弯,正欲使力,却忽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下去。他已经一夜一天再加一个大半夜水米未进,马不停蹄赶到这里。这坐了一会儿,忽然使劲儿,不觉有些腿软脱力。 “啧啧啧!得!你也跟着泡一泡吧!对你这凡体肉胎倒也十分滋养。”“真人”说着,拂尘一扫,三人已到了一处温泉水旁,泉水氤氲,一张朦胧结界在夜色中罩着那一方池水。 面前已不是那蜡枯的张真人,而是一个头生鹿角,身披碧衫的少女,那对眼睛圆溜溜的,像是两汪金泉。她侧头看见牵着裴郎衣角的女孩,“啧,你怎的也跟来了,待会儿跟我走。” 女孩此刻的懵圈早已盖住了恐惧,或许她恐惧的只是张真人带着少女神情的可怖模样。如今见到这样一个好看的鹿角少女,她便全然不觉害怕了,她放开衣角,“跟你走哪里去?我要在这守着我哥。” “哟~”少女笑了,“小姑娘家家可看不得旁人沐浴,还是男女……咳咳……总之……带你去看些有意思的。” “敢问仙君所属何处,日后好登门拜谢。”裴郎一手搀着完全不能自立的黎川,一手稍稍拦了一下女孩。 少女自然看出他这一问并非谢礼,而是担心她把自家妹妹拐了去,翻了个白眼,“你心眼子倒是挺多,吾乃此山山神容也。你们这一群杂人在我山中这段时日嘈杂的很。那破道士又是念请咒,又是歃血的,生拉硬拽,我不去看看也不合适。要不是看在黎川殿下的面子上,我可不会管你们。你放一百个心!吾灵鹿修成,不吃人的。” 裴郎腾不出手来行礼,只是微颔了首,“山神大人误会,日后在下定当供奉……” “诶~打住!我可不需要,吾乃山神!山神你听不懂吗?小花儿小草儿小禽小兽的来供奉我就是了,需不得您这一堆人气儿。把她头也淹进去,要浸透,啊~”山神容也喊停了裴郎那张听起来就似乎不会兑现的嘴,垂到脚跟的袖袍一甩,已没了踪影,连着女孩儿也不见了。 “滢滢!”这时裴郎是叫也叫不应了,想来那老方士其实道行不浅,不至于叫来什么会害人的精怪,对方又认识黎川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当务之急还是安顿好黎川。 于是,他吃力地横抱起黎川,踩下靴子,一步一步跨进池中。 他踏入水中,缓缓走向深处,泉水渐渐没过他的下肢,某种徐缓的温度丝丝流流地浸润他早已疲乏不支的身体。 水是温热的,氤氲的水雾在月光之下折射出极其细碎的光晕,使那一处不大的泉池通通笼罩在幽淡的光彩之中。 他动作轻慢地让黎川躺在水面上,而后缓缓地将她沉入水中。在这雾霭中,这不甚清亮的温泉水里,裴郎托着黎川的后脑,弯下腰,才能保持看得清黎川的神态面貌。 就在这样的莹莹月光下,他忽然发现黎川的脖子散发出鳞质的华光。这光华正悄悄从脖颈,节节覆盖到她的脸颊。裴郎有些担心,黎川万一在这里化了龙身,这池子兴许装不下。可托在她脑后的手掌,却丝毫没有收势。 他实在有些站不住了,特别是在这样令人不由松懈的温流里。他找了个恰当的位置,坐了下来,背靠着一块平滑的石头,黎川就仰躺在他没在水中的两股上。 四下静极了,甚至没有一丝虫鸣鸟叫,大约是在某种禁制结界之中。湿润的空气缓缓流进他鼻息,长久御马喘息过后有些嘶痛的肺叶仿佛在此得到疗愈,他甚至感受到泉水中有些类似听雨台下的灵流,在缓缓浸润他的四肢。他不自觉的深深吸纳着周遭的温软光华,渐渐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两颞的跳痛将他从睡梦中拉扯出来。他感到脸颊的滚烫,露出水面的脖颈肩膀却阴冷地不由战栗。他轻晃了一下混沌的头脑,瞬间颅内像豆花一样撞得突突作痛。 “喂!醒来……”那声音像埋在沙里。 “你听得到吗……”那声音像淹在水里。 “喂……”那声音荡像在空中。 “萧洵安!醒来!” 他双眸蓦地睁开。眼前秀美绝伦的一张脸,被水浸湿后格外白皙润泽,湿发散落颊侧,些许黏在鬓边,他似见过…… “谁教你的吐纳之法!如你这般吸纳无度,不作运化,是要爆体而亡的!”美人面有焦色,说的话他不大能听懂,只觉得视线逐渐血红,胀痛感不断冲撞他的脑颅。 下一刻,一种陌生的柔软触感发生在他唇部,伴随着截然相反的强悍力道的吮吸。他觉得体内的胀满缓解了,颅中跳痛渐弱,胸中却觉得虚空,空得发痒。下意识的想要啃咬到口中的那处柔软,他竟也这么做了。 几近窒息间,他的双手早已锢了一把腰肢紧贴着他,他怔忡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么多年他见惯了匍匐之柳,裙下之臣。可于他而言,但凡情爱,皆是苟且!口中下意识地用力。 “嘶~”那人猛的退开,抬起纤白的手背猛擦了一下嘴唇上的一点殷红,“你疯啦!” 意识回笼,眼前人衣衫半解,露出裹胸的棉布,面上有浅浅飞红,眼里是滔滔怒火。是黎川,却又不似黎川。他从没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看见过这样的生机,这样蓬勃的生气。 原来神明也有欲,他只愣了片刻,旋即挂了笑,甚至舔了一下下唇,“你不喜欢?” “我是在救你!”黎川见他此状,更是恼羞,“你胡乱吸纳此间灵力,爆充百骸,仿若不泻,你早已七窍流血,爆体而亡!这是最快的引渡之法,你却想得腌臜!”黎川是真生气了,或许有三百年都没这么大声喝斥过。 他脑中瞬息转过方才的情景,仿佛他站在池边的山石上看到了这一切:看见湿漉漉的长发,湿漉漉的月白色衣衫,湿透的衣料紧贴着皮肤,透出微微肉色,他看见自己的手已经爬上了那人的背脊,箍住了后颈。莫名地问了一句:“殿下还帮谁引渡过?”他回过神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因为他们特殊的衣料从来都不会被打湿的,可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地想…… “萧洵安!我看你是疯了!”那个名字再次脱口而出,黎川是气急了。 “萧洵安”闻此三字,十年往事瞬间在脑内炸开。 第8章 十年生死 萧洵安本是涵王萧涣的嫡子,当年父叔夺位,成王败寇。涵王被安了谋逆之罪,竟被亲弟斩落马前,子嗣充军,女眷充妓。 那时他才十岁,看着幼妹澄澈的眼眸,于是第一次着了女裙。妹妹六岁已经知道爱美,哭闹着不穿短衣,他最后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塞进了亲卫的怀中。 外祖镇守塞北,虽永不得回朝,但那是唯一,还能体面活着的机会,也是新皇对他们最大的仁慈。 先皇爱歌舞,百官亦爱歌舞,但凡有衙门的地方,都设了教坊,为的是让九品小官都能看上戏。 民间都说教坊官妓可比寻常百姓家富贵千万倍,可落了贱籍便世世不可翻身,台前是靠着一身技艺红俏无数,台后都是幕下之流皮肉生意。 萧洵安被发到一个小城,被发现是男孩时,被打了个半死,扔到马厩,干养马粗使,没有名字。 长到十六岁,教坊门口迎客时忽然惊了一匹马,他飞跃上马,在大街上疯跑数百米才终于将其制住。 那时,男儿的挺秀英资已然掩不住,瞬间在坊间名声大噪。司乐一瞧看,风姿绰约,琴棋甚佳。次日便换了衣裳,一曲弹春了多少女子心。 从前他在马厩里用草梗沾炭写的破莎纸,一夜间被人卷出高价抛售,后来写的词更是成了千金难求的无价墨宝。 他用了母姓裴,自此汾渊城内多了一位才情卓绝的裴郎。没人管那马为什么惊了,只知道那马惊了,才有了裴郎。 他知道,他所有的动作都在新皇文帝眼里,文帝容他换了妹妹,许是更乐得看皇兄之子沦为小倌。再有别的举动,后果则不堪设想。 于是,必须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十多年来心悬刀尖,即使从马厩的干草堆到上房的香罗帐,也无一日安眠,多少个无月夜,他恨苍天无眼,看不见他宽厚仁慈的父亲,竟教小人上位…… 这些他曾经以为的隐秘的恨,竟被人轻而易举地知晓!原不是苍天无眼,苍天眼见着,眼睁睁见着这一切发生了。 裴郎面容僵滞,好半晌,开口道,“这个名字离我已久,原殿下是知道啊。我的一切,你都知道?” 黎川默了片刻,终于回应,“嗯。” 一个神仙,知道他的一切太容易了。可原来黎川一直都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却只字不提。 她可知道他是要逃的,可知道他不会就此罢休的?若她知道却仍只字不提,难道对龙王殿下而言,这一切都不值一提,通通不会影响他看完漠北就得去死的命途吗? “咳”黎川咳出一口血,捂住下腹趔趄地跪下去。裴郎,也就是他口中的萧洵安,伸手扶住了她,顺着他捂住的地方看去,金芒沿着下腹的经脉循行喷张蔓延,筋脉几要爆裂。 黎川在搀扶下,于岸边岩石盘腿而坐,顾不得整理衣襟,立刻开始调息运化。随着那光芒逐渐运转到她掌心,又从她掌心缓缓升发出去。金芒运化散去,腹部因此逐渐暗淡,萧洵安看见了那里的一个疤。那是一个工整的十字,那样粗细的疤痕,应是剖的很深,像是剜出了什么东西。 他想到了容也说的“丹元”,或许那个疤痕就是黎川丢了丹元的原因。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剖了黎川的丹,据他所知,黎川可是雨神的妹妹,东海龙王的姐姐,还是容也所说万里无一的水火双灵,从身份,从修为,都不应该轻易被剖了丹的。 他甚至很想知道,在何种情况下,用何种兵刃,在黎川光洁的下腹,割出了一个这样的十字,会有他见过的那种鳞光闪动吗?会有鲜血流出来吗?黎川是会疼痛的呻吟还是克制的喘息?…… 他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一下,一只手忽的拉住了那敞开的衣襟,盖住了他直勾勾盯着的十字疤痕。 正此时,一把清亮声音从萧洵安背后响起,“下君容也,幸见殿下。殿下如今可觉好些?”本是同级,谁也没比谁高一头,神仙之间多是客套尊称,言语间不过是寒暄语态罢了,但也与之前的腔调颇为不同了。 黎川站起身子,拱起手和善地笑道,“小小水君何敢何敢,还要多谢容也仙君借此宝地,才脱此困境。”开口也是一套标准官腔,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本是天地灵气,谈何借字。”官腔打到此处,容也终究套不下去,也是在自己的地界,不由松快了嘴,“不过啊,我很好奇,殿下没了丹元是怎么活下来的?” 此问多少有些过头了,毕竟也是初见。黎川只是笑笑,打趣道,“或是命硬吧!” 容也仿佛没感到这份尴尬,继续道,“即使你是龙筋龙骨,没有丹元承载灵力,如何抵得住这样暴烈地冲刷。为了个本就要死的凡人,可不值当的。”这话刺了一旁的萧洵安。 “你说谁要死?”萧滢滢急切的声音响起,容也这才想起袖管里还有个人,“呀!将你忘了!”说着一挥袖子,小姑娘一骨碌滚了出来,却很麻利地翻身站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谁要死?”小姑娘揪着话头不放。 容也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负手而立,老派得与她那鹿角少女的面貌十分不搭。“凡人至多活个百年,于千年仙寿,万年神生相比,如何不是要死。” “你!”萧滢滢还要说话却被喝止,“好了!”萧洵安拱起手来,对容也道,“多谢仙君照看舍妹,她年少无状,仙君担待。” “不至于跟这小丫头计较。”容也摆了摆手,“不过你们什么时候走?这么多张嘴,吃食全靠野猎。我这山里许多小禽小兽受了惊扰,都状告到我这里来了。” 闻此,滢滢油然萌生出一股歉意,看着容也的鹿角,想起前些日子刚猎过一头鹿,不由后退了一步,清了一下嗓,道,“今日便走,今日便走!多有叨扰哈……” 又觉尴尬,于是又加了几声干笑。 “哈哈哈……” 更觉尴尬了。 “殿下身体抱恙,可还去得了塞北?”萧洵安看向黎川,看向那双再次恢复静如死水的眸子。 “应了你的,自然是要信守。”黎川回答,萧洵安竟生出一丝暖意,他其实觉得那一丝暖意很愚蠢,人家也只不过是要守着将他带回去,再送他去轮回罢了。那丝暖意于是消散。 要翻过青云山,得爬上常年积雪的山顶地带,从垭口越过,才能北上。他们算好正午时间过雪路,便不那么凶险,但依旧骑不得马,众人牵马列队步行。 今日天气阴着,山口有很大的风,前路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应是近期刚下了雪。黎川走在队中,朝手心哈了一口白气,搓了搓,一件大氅已披上了肩头,“殿下不是说神仙不怕冷?”萧洵安说着将乾坤囊递给她。 黎川看了一眼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的萧洵安,很自然地顺手收下,坦然将大氅拉紧了些,“比起你来,是不怕冷。” 萧洵安确实很怕冷,那是幼年马厩渡冬时留下的病根。往年过了寒衣,他屋子里便要生火,暖炉一直燃到三月。这次忽往北行了,他的确有些扛不住。 他似很平常地开口道,“思来想去,还是想问殿下,明明知道我的一切,为何还答应前来?” “知道什么?知道你本是皇亲贵胄落难至此,还是知道你本就要逃?”黎川说此话时没看他,只是眼睑弯弯地冲前方回头探听的箫滢滢微微一笑。“你不必过于忧心,恰好我也想出来散散心罢了。” “倒不是忧心,而是觉得天道不公。”见黎川侧目,萧洵安又道,“有关于我,殿下了如指掌,我却对殿下分毫不知。”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比如?” “比如……”萧洵安像是思索了很久,“殿下今年贵庚?” “噗嗤”黎川没料到他如此一问,竟是被逗笑了,“千岁万岁都一样,不过漫漫无趣年月罢了。”萧洵安想起容也的话,他是要死的人,有的人争时争刻生怕死前不能得偿所愿,有的人万年神生却浑浑噩噩日复一日但无所求。 “哦?”萧洵安往黎川那处又靠近了些,“殿下见我,也觉无趣?”他裹得如同一个粽子,说此话时不如他自己想的那般风流万千,但某种慑人的光还是从他眸子流转出来,让黎川不由避了视线。 “倒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黎川没接着说下面的词,旁人自然也听得出多半是“厚颜无耻”之类的词汇。 “我想不然,若见我无趣,断也不会……”萧洵安亦没继续往下说,听者却不由往下想,断也不会陪他走这一遭,断也不会…… 见黎川竟真有些失神,他更觉自己是有胜算的。如这般言语讨巧,是他早些年积下的技艺。可他本不那么愿说,每每开口便有种身不由己的被迫感。就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如今自己竟会乐在其中,莫名其妙地将撩拨黎川从另有目的变成了一种意趣。 一声虎啸响彻云野,打破了这份意趣。萧洵安立刻警惕起来,他并不怕老虎,他怕的是雪岭中的巨响。又一声,通天彻地,同时,伴随着他最担忧的震颤。 “跑!”黎川大喊,“上马!跑!”说话间,竟被人一把举上了马背。侧目看见萧洵安正飞身上马,大风吹落了他的兜帽,乌黑的发丝狂乱地飞出来。 天开始落雪,确切的说落雪的并不是天,而是从山顶往下崩塌的雪溅起的碎屑。 人群吵嚷,马群嘶鸣,他们在山道间飞驰,有人摔倒滚落,可没人来得及哀悼,只能继续驱策狂奔。 可是来不及了,积雪已经倾盖下来,庞大的雪块,能够盖住一切。 黎川见到前方的一处山洞,急迫地从乾坤囊中掏出一根绳索,用力抛出去,尽量多的圈住了周围人。 黎川手背图腾再次发出光芒,这次是刺眼的红光,众人飞腾而起。 等回神,已落在洞内,下一刻,白皑皑的雪黑压压地堵住了洞口唯一的光源,轰鸣声止。 “唿”黎川手中燃起火光,柔和的面庞瞬间被点亮了。 绳索“嗖”地飞回黎川手中,萧洵安立刻确认身边的人,一扭头,一张老脸正凑在他近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着实吓得不轻。十多年间,时光在这位张真人的脸上刻画得太过偏爱了些。 再扭头,确认萧滢滢正在他身边,才舒了一口气。可环住萧滢滢的一双胳膊却让他心里不那么痛快,一个眼刀甩过去,那个一脸警惕的青年将士,立刻收了手,额手问道,“小郡主受惊否?” 这个称谓很特殊,萧滢滢曾经的确是郡主,就像萧洵安从前是世子殿下。但那次变故之后,不能再如此称呼,有悖规制。除了当年的王府旧部,还得是极其亲近的旧部。 于是问道,“护主有功,何名?” “回殿下,末将魏鋆。”青年将士半跪回话,恭谨之极。 当年抱走萧滢滢的亲卫正是姓魏,“魏凡是你什么人。” “乃是家父。” 那是救命之恩,即使是仆,在那种境地,也绝对是大恩。于是萧洵安硬气不起来,反而伸手将魏鋆扶起来,没说什么。 黎川袖子里的手,攥得很紧,仍旧忍不住有些颤抖。他恨极了,恨这无能双手,竟用尽全力才救了四人。 萧洵安见他面色很差,上前来拱了手,“殿下又救了我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救了。”黎川回神一口叹息,将手中的火举向萧滢滢,少女双眸红肿,一双杏眼湿漉漉的,显然惊吓不轻,于是道,“歇息片刻,再寻出路吧!” 她在地上凭空燃起火焰,暖烘烘的。众人围坐着,火光的闪烁在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 “外面的雪扒开还会再落,路也应是堵死了,或许可以往里找找出路!”黎川道。 “山中忽然出现猛虎,殿下可觉蹊跷?”萧洵安对黎川说道。 黎川打趣道,“可是你们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人家寻仇来了。” “老虎肉不好吃的!打起来又费劲,我们就打了些野禽野兔野……鹿之类的……”萧滢滢说道,“该不会是吃了那个山神的亲戚,他报仇吧!” “要报仇,之前就吃了你了!”萧洵安吓唬她道。 黎川笑了一下,“逗你们的,能被你们抓住的,都是没开灵识的小禽小兽,生死由天,妖精仙怪不会为此出手的。” “难道是只没开灵识的老虎,只是恰巧吼了几嗓子?”张真人道。 “但愿如真人所言。”黎川答道。 张真人立刻拱了袖子,“不敢不敢。贫道张玄机,仙官大人直呼我名便是!” “有股温温的湿气吹过来,有风。”萧洵安道,“这感觉跟那汪灵泉好像。” 张真人掐起中指,瞑目感受了一刻,“确实是有灵流!世子殿下自小灵根深重,若是当年随贫道修行,如今定然位列仙班。” 若早些年萧洵安就信这世间有神,或许他真会修行,则不至于屈辱到如此境地,或许还能救活他父亲……可他当年是绝不会信的,“真正的神仙在这,真人可莫要奉承我了。” “既然有风来,那里面一定有通路,走吧。”黎川翻开乾坤囊,从其中拿出几张符纸一一分发了。 “日明符!”张真人惊道,“神仙竟也用符篆!这日明符精湛啊!” 黎川笑笑未作解释,真人继续道,“这张日明符的笔墨附着灵力,故无需任何灵力念出咒语即可使用,一些仙门会撰写这种符篆给灵力不成的小辈们备着……”话到此处忽觉失礼,“当然许多仙家也随身带现成的,方便!” “这么神奇!”萧滢滢学着黎川二指夹着符纸很不可置信的样子,“那咒语是什么?” “嘶~嗯……一般来说……”张真人捋着山羊须皱起了眉头,“这是由撰符人决定的……在符文中会写出来,贫道找找……” “亮。”一语浅出,黎川手中符纸“唰”一声亮了起来。 “呜!厉害!”萧滢滢性格很外放,几番逗趣,已然明朗了许多,“我也试试,亮!”简单一个亮字立刻开启了她手中日明符。莹白的光亮在符纸端头放出光彩。“这个能烧多久?要不要省着用?” 黎川笑了,“小小年纪倒是节俭,无需省着,只要不撕破,遇水也可燃。” 都是惯在军中的人,也没耽搁,检查无伤,立刻就动身了。 黎川收了火,手背的图腾逐渐暗淡,但他们手中的日明符很亮,几乎能将一射之地照得很通透,故而洞内虽前途未卜,众人也并不觉恐惧。 洞口处空间尚宽,五人恰可围坐,再往里行,越来越窄,逐渐只有两人宽。忽然,黎川停下了脚步。“稍候。”他阖目将神识外散,瞬间通达前程。“嘭!”结界!她猛睁开眼,心中暗惊,“魔息!” “此路不通,回去吧。”黎川松了眉头,面带笑意,很是自然,“我设法挖开积雪。” 可萧洵安却觉察出黎川的异样,想来前路并不简单,于是附和道,“既然不通,那便回吧。雪崩应该已经停歇了,这个季节的雪并不厚。” 两人达成一致,众人自然跟从。回身时,魏鋆走在最前面,来时走过的路便也没什么警惕。走了几步,忽觉被什么东西拦住了去路,手脚瞬时被纠缠住。 “停!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