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顶之上[无限]》 圆顶降临 沿海六月正午,沸腾的空气如同一盆热水兜头浇下,嘈杂的人声盖过单调的蝉鸣,穿着青白色校服的高三毕业生们顶着毒辣的太阳聚集在操场上,热闹地拍摄毕业照片。 林执正看那群青春洋溢的孩子们得出神,后颈忽地一凉。 “热坏了吧哥?我刚去小卖部了。” 男孩一手将冰可乐贴到林执脸颊上,一手拉开易拉罐拉环把可乐递给林执,林执刚接过,听到身后传来怯怯的女声: “林著同学,请问这位是你女朋友吗?” 林著好笑地说: “他是我哥。” “对不起对不起!”女生尴尬地举起手里的粉色拍立得,“那我能跟你合影吗?” 林著大方答应,虽然他不认识这个女生。林执帮两人拍照,女生拘谨地绞着手指和林著并排站好,林著双手插着裤口袋,林执按下拍摄键,随后一张相纸从拍立得顶端缓缓吐出。拍完后,林著礼貌地问女生: “同学你好,你能不能帮我和我哥也拍一张?” 女生欣然答应,林执不习惯面对镜头,有些别扭: “你们去拍就好了。” 林著把热烘烘的脑袋靠在林执的肩头上撒娇: “哥,今天我高中毕业,不值得纪念吗?这张照片会很有意义的……” 林执宠溺地笑着揉揉林著被晒得发烫的头发: “知道啦。” 林著开心地搂住林执的肩膀,林执也环住林著的腰,明明林著是弟弟,却比哥哥林执还要高出半个头,鼻梁高挺,眼睛又圆又亮,像只活力十足的小狗,透出少年特有的灵动和英气。林执有着一张瘦尖的苍白脸庞,嘴唇猩红,黢黑的桃花眼看谁都带着三分媚,似是靠吸人精气为生的美艳女鬼,是亲兄弟吗?怎么长得完全不像呢……女生暗暗想着,拍下两人的照片。 “好了,图像要过一会才能显示出来。” 作为回礼,林著把自己手里还没喝的冰可乐给了女生,等女生走后,林著朝林执伸手: “你的可乐给我喝。” 林执将喝一半的可乐递给林著,林著接过后仰头猛灌,林执提醒他: “喝慢点,小心别呛到。” 话音刚落,林著上下滚动的喉结骤然静止,林执紧张地拍着林著的背: “是不是呛到?” 林著指向天空: “哥你看,那是什么?” 林执顺着林著的手指方向望去,天空中出现一个表面光滑的巨型白色半球体,烈日穿透半球曝晒着林执,热度没有丝毫削减。 即使从外型看来并无太大威胁,但直觉告诉林执——它很危险。 神秘降临的白色半球体立刻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网上众说纷纭:外星人入侵地球、霸权主义国家的阴谋、世界末日的预告、一场载入史册的恶作剧…… 我国已第一时间派出研究人员对白色半球体进行深入调查,官方将会实时更新调查情况,请广大群众不要恐慌。 林著边扒饭边看平板里播放的新闻: “哥,你觉得这个白半球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UFO吧,”林执把鸡腿夹到林著的碗里,“你觉得呢?” “肯定是超乎我们认知的东西,全地球人都不可能同时看到太阳,却同时看到半球,”林著啃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解释,“除非它像是一层大气包裹整个地球,那它就不应该是个半球体。” 林执不以为意地说: “那或许是更高纬度的生物。” “啊!”林著一拍脑袋,“万一世界末日我没大学读了怎么办?” 林执想了想: “那我们一起逃难,我会保护你的。” 林著笑嘻嘻地说: “好啊,那哥一定要好好活着,哥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林执的心跳猛地踩空,他教训林著: “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妈去世多久了,我们不也活得好好的?” “不听不听略略略——” 林著扯着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欠揍地朝林执吐舌头,被林执用筷子敲脑袋。 起初人们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多国发生罢工罢课、游行抗议、□□、恐怖袭击,白色半球体的到来成为人类社会秩序崩坏的潘多拉魔盒。 新星纪323年6月22日,全球国家宣布联合开启「圆顶计划」。 「圆顶计划」将白色半球体称为「圆顶」,旨在集结全球顶尖科研人员研究「圆顶」的构造、来历、意图。 在共同面对未知的时刻,全人类终于达成一致战线。 对于林执而言,他的生活并未由于「圆顶」的到来发生任何改变,每天按部就班地上下班,吃饭睡觉,乏善可陈的生活。 唯一令林执欣慰的是,林著的高考成绩出来了,不出意外可以去往他理想中大学;同日「圆顶」在各国首降下直达「圆顶」白色阶梯,再次引起轩然大波。 新星纪323年7月2日,阶梯降下后的第5天,「圆顶计划」的第10天,「天梯行动」开启。这些高耸入云的阶梯被官方称为「天梯」,而参与「天梯行动」的人员被称为「登梯者」,很快第1批「登梯者」,共1万名,将登上「天梯」,为全人类揭开「圆顶」的秘密。 “哥,我回来了。” 林著蹬掉脚上的运动鞋,手里的塑料袋窸窣作响,林执眼尖: “你买酒?” 林著将塑料袋放到餐桌上,理直气壮地说: “今天我成年!而且这是我用在便利店打工的钱买的,老板还送了我一罐呢!” “笨,工资全给人回收了。” 林执笑着弹了一下林著光洁的额头,林著摸着被弹的地方傻笑,林执催促他: “去洗手吃饭。” 林著屁颠颠地去洗完手,迫不及待地开了一罐啤酒,满脸期待地喝了一口,五官逐渐揉作一团: “咦呃——好难喝!怎么这么涩?为什么大人爱喝这种东西?” 林执从林著手中接过啤酒,面不改色地喝了两口: “不是所有大人都爱喝这种东西。” “那哥爱喝吗?”林著好奇地眨眨眼。 “不爱喝,下次别买了。” 吃完晚饭,林执将生日蛋糕从冰箱里端出来放在餐桌上。 生日蛋糕不大,就四寸,黑森林口味的,空气里全是巧克力的甜腻气息,林著就爱吃甜。林执把买蛋糕附赠的折叠生日帽折好,给林著戴上,接着插上“1”和“8”的彩色数字蜡烛,点燃,为弟弟唱起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林著闭上眼双手合十地虔诚许愿,偷偷憋笑憋得腮帮子鼓成仓鼠,林执有些五音不全,越是认真地唱歌越有种认真的搞笑。生日歌唱完,林著睁开眼吹熄蜡烛,林执从桌底取出一个纸袋子,宠溺地笑着祝福林著: “阿著生日快乐!” 纸袋里装着个鞋盒,林著打开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林著惊喜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双鞋?!” “之前你站橱窗外看了好久,口水都要流到人家玻璃上了……” 林著像条激动的大狗猛地扑向林执,头顶的生日帽都飞掉了,他一把将林执抱起,兴奋地转圈: “爱死哥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耶耶耶……” 林执被吓了一跳: “快放我下来,有人敲门。” 林著一听,确实有人在敲门,他放下林执,从猫眼里窥看,门外是一群穿黑色工作服、戴防护面具的人,林著警惕地开门: “请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人将一份文件出示在林著面前: “林著先生,你已被选为第57批「登梯者」,现在请随我们前往「天梯」。” 闻言林执立刻冲上前将林著护在身后: “他才刚高中毕业!” 面具人平静地陈述: “今天林著先生年满十八岁。” 林执的面色苍白如纸,衬得他的脸像张诡艳的画皮,他翕动着嘴唇,问: “「登梯者」的选取标准是什么?” “无可奉告,能成为「登梯者」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你应该为你的弟弟感到骄傲。” 起初第1批「登梯者」登上「天梯」时,媒体轰轰烈烈地歌颂他们是全人类的英雄,是人类崇高意志的集合,他们代表全人类向「圆顶」发出挑战。然而「登梯行动」很快就被判定为最高机密,不再对外公布具体相关情况。 因此普通民众并不知道第1批「登梯者」去了哪里,更不知道「登梯者」已经征召到第57批。 “我替他去。”林执说。 “哥!”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资格。” 林执瞪着面具人: “「圆顶」里究竟有什么?” “无可奉告。” “之前的「登梯者」们情况怎么样了?” “无可奉告,”面具人对林著说,“走吧,林著先生。” 林执面色呆滞地望着林著,林著捧起他的脸,笑着安慰哥哥: “我又不是去送死,哥怎么这个表情?而且我也很好奇「圆顶」里究竟有什么啊,喂,我可不可以带个东西走?” “什么东西?” “照片。” 得到允许后,林著把贴在冰箱上的相纸撕成两半,这是那天在学校里他和林执的合照,照片里穿白衬衫的哥哥笑得有些僵硬。 林著把有林执的那半张照片放进口袋里,穿上新买的运动鞋,原地跳了两下,满意地点点头: “很合脚,谢谢哥。” 下一秒林著用力抱紧林执,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轻声道: “等我回来。” 不要。 林执只觉得心脏上开了个口,里面流出玫瑰色的液体,溶进骨肉烧成热烈的火,顺着歇斯底里的搏动被推送到这具苍白躯壳里的每个角落,林执痛得浑身颤抖——不能再失去了。 林执趁其不备抡起手边的椅子砸向面具人,却被身侧两名面具人合力制服,处于情绪极端崩溃的林执竟生生挣脱两名成年男性的桎梏,冲向面具人群里企图拉回林著: “你们不许带走他!阿著!阿著——” 林执的后颈毫无防备地挨了一记重击,瞬间失去意识软倒在地。 「登梯行动」 新星纪323年9月14日,「登梯行动」面向全世界公民开放,如若审核通过,可成为「登梯者」登上「天梯」进入「圆顶」。 “请站至检测区内进行体检。” 仪器内蓝色光圈将站在圆台上的人从头到脚扫过一遍,一行行白色字符在黑底屏幕上飞快滚动: 「姓名:林执 性别:男 年龄:25 身高/cm:178 体重/KG:55 职业:无 家庭关系:兄弟林著(第57批「登梯者」) 病史:无 判定:合格」 “初步判定结果合格,请进行下一步测评。” 工作人员“啪”地敲上一个鲜红的“初检合格”,将信息表交付给林执,林执接过后说了句谢谢,朝下一个房间走去。 房间四面雪白,中间放着一把椅子,椅子前是一张长桌,桌后并排坐有两名穿制服的中年人,一男一女,面无表情。林执把资料表放到他们面前,那两人看都不看表格,只是飞快地打量着林执。 女人比划一个请坐的手势: “别紧张,你只需要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 林执木然地坐到椅子上,眼神发直。 “你为什么想成为「登梯者」?”男人问道。 “我要找到我弟弟。” 女人点点头: “有一部分人报名成为「登梯者」,也是跟你一样为了寻找自己的亲人。不过先生,我不是泼你冷水,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面对的风险?进入「天梯」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万一——” 林执打断女人的话: “我自愿承担一切后果。” 男人利落地在林执的信息表上盖下一个圆章,毫无感情地祝贺林执: “恭喜你成为第1746批「登梯者」,回去等通知吧。” 林执走进漆黑的客厅,坐在沙发里放空。 成为「登梯者」并没有使得林执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但至少拥有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所有「登梯者」都一去不返,甚至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登上「天梯」进入「圆顶」。即便如此,在「登梯行动」开放报名时,林执立刻在第一时间呈递报名表。 林执的目的很明确:要是死,他跟林著一起死;如果没有死,他就一定要找到林著。 隔天林执便收到通知短信,新星纪323年9月20日上午8点,也就是两天后,会有专人接送他前往首都登梯。 临行前一天,林执前去墓园祭拜母亲。 母亲的忌日在冬天,林执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为她扫墓。 母亲去世时林执在外地上大学,听到母亲出车祸的消息他连夜赶往医院,最后看到躺在太平间里的母亲,和哭成泪人的弟弟——不小心又走神了。 之前清明来扫墓放的花已经干枯,林执清理掉旧花束,将新鲜的百合花放到母亲的墓前,席地而坐,对墓碑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日落,林执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妈,请你保佑我一定要找到阿著。” 林执刚说完,夏末闷燥的空气中拂来一阵轻绵的风,好似母亲温柔的怀抱,无形地将他抱拥。 林执上车时,车内坐了四个人。前面两个座位坐着一男一女,女人年龄目测和林执相仿,梳着马尾,满脸疲惫;男人肥头大耳,举着手机不停地大喊“兄弟们点点关注点点小心心嗷”;靠林执最近的座位坐了听头戴式耳机的年轻人,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根本看不见脸。 然而最让林执意外的登梯者,是个坐在后排的白化病小男孩。白发如雪,眼球像两颗剔透冰冷的玻璃珠嵌在深陷的眼眶中,宛若一尊苍白的石膏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男孩的五官非常精致,精致得甚至有些失真。 这个小孩也是「登梯者」?看起来顶多才十岁……林执心情有些复杂,他刚想落座,却被人拉住手臂,那个正在做直播的男人将手机摄像头对准林执,情绪高涨得直喷口水: “哎哟我操兄弟们,超级大美女呀!赚麻了兄弟们,这个美女跟我一个车,也是要登梯的,美女你来,来跟我粉丝们打个招呼,来来来兄弟们跟彪嫂打个招呼……” 林执抽回手,平静地说: “我是男的。” 胖男人泛了层油光的脸由黑转红又转黑,随后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 “他妈了个逼的!兄弟们,太晦气了!兄弟们听到没?遇到人妖了!男的还头发留这么长,我操,还以为碰到美女,真绷不住了兄弟们,这种男不男女的娘娘也能当「登梯者」,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 林执无视男人刺耳的谩骂,坐到男孩身边,看到这个比石膏像还要苍白冰冷的小孩,让林执产生莫名的保护欲,他语气棉软带着点甜关心道: “你一个人来登梯吗?” 小男孩斜了眼林执,甜美的童声配上冷漠的语气: “滚开。” 林执识相地闭嘴,坐在小孩身边不敢吱声。 大概三小时的车程后,五名乘客被载到一个黑色集装箱前。 “兄弟们别忘了点关注点小心心啊兄弟们,彪哥我带兄弟们进去开开眼!扣1兄弟们想看的扣1!扣1我进「圆顶」后就写个‘彪哥到此一游’!” 别的不说,这位彪哥的精力实在令林执羡慕,一路上他都在和直播观众互动,他不累林执都累了。 “来了嗷兄弟们,瞧见没——” 彪哥举着手机刚下车,在一旁脸戴防毒面罩和穿黑色工作服的人员立刻把他的手机没收: “中转基地内禁止使用任何通讯设备工具,现在对你们进行安全检查,检查完毕进入中转站。”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林执几乎无法入睡,每次睡着他都会反复做着相同的噩梦,梦中他正在为林著庆祝生日,突然这群不速之客闯进家里,他想保护弟弟,身体却像是被水泥浇筑在原地,无能为力地看着弟弟被一群面具人带走—— “站上来。”面具人命令林执。 林执低头站进圆形容器中间,一道白色光圈从他头顶落下,扫描至胸口处突然变红,发出“哔哔”的警示音,林执解开领口扣子,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根银吊坠。 “这是什么?”面具人严厉地质问。 “相片。” 林执打开刻着朴素祥云纹的吊坠,吊坠内装着悉心裁剪过的拍立得相纸,照片上的少年身穿蓝白校服,笑容灿烂。 “请问你见过他吗?两个月前,第57批「登梯者」,寸头高中生,身高一米八五往上,体型偏瘦——” 面具人打断林执: “无可奉告。” 最后林执的手机被收走,他走进中转站。 所谓的中转站也只是间几十来平的小房间,除了头顶一盏白炽灯,里面没有任何家居摆设,女人和青年检查完先进来了。青年的耳机、帽子、口罩全都被摘了,怕冷的眼睛盖着一层厚刘海整个人死气沉沉。女人主动与林执攀谈: “我听到你和他们的对话了,你也是来找第57批「登梯者」的?” 林执把项链里的林著照片给女人看: “对,我来找弟弟,他叫林著,执著的著。” “是个小帅哥呢。” 女人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布袋内装有一张一寸证件照,是一名五官周正、不苟言笑的短发女孩,女人把证件照给林执看: “她是我读大三的妹妹蓝巧舒,被征召为第57批「登梯者」,和你弟是同一批。” 接着胖男人骂骂咧咧地进来,最后是小男孩。 当五人全部进入中转站,铁门像是断头台的斩刀重重落下,断绝唯一的退路。与此同时大量无味的白烟注入房间内,将林执的意识拖入昏瞑空洞的虚无。 嘀。 嘀。 嘀。 「检测到主体意识响应 连接中 R2940-PRU接入 已完成主体匹配」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说话…… 「我不是东西 我是「圆顶」主控中枢-华语区系统[盘古]」 林执猝然睁眼,他正置身在一个纯黑空间,无数条猩红的细线连接着他的身体,朝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延展开去,如同一张庞大的毛细血管网,伸向无尽的远方。 当林执目光聚焦后,他视网膜上浮现出两个白色像素字“盘古”,无论他的视线如何移动,“盘古”二字始终处于视线中心位置。 「已校准对话显示界面 载入中 载入完成 欢迎第494682位试炼者进入[圆顶] 请输入你的代号」 代号?是类似于007这种吗?可以写寻人启事吗? 「可以,代号限4个汉字,8个字符」 林执这才惊觉[盘古]系统能够读取他的想法,并在他的脑内进行对话。[盘古]的声音也是由林执的想象构成,既可以是男声也可以是女声,甚至可以是林著的声线,给林执带来聊胜于无的心理慰藉。 “代号叫寻人启事。” 「代号:寻人启事 随机生成试炼中 试炼加载中 试炼加载完毕 请试炼者完成试炼任务,获取进入[圆顶]的资格,祝你好运」 林执猝然睁眼,凝在睫毛尖的水珠砸进他眼球里,那液体又咸又腥,他被生生腌出好几滴泪,鼻腔内嗅到浓郁潮湿的气味。 面前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身后是一座陡峭险峻的高山,无论林执如何转换视角,一段像素字对话框始终固定在他的视觉中心: 「入门试炼:旧日的父 试炼人数:8人 试炼时间:3日 试炼任务: 任务1:杀死「母巢」 任务2:避免「污染」 你的角色:「信徒」 *超时未完成任务视为试炼失败 *在试炼中死亡视为试炼失败 *任务失败则试炼者彻底死亡」 旧日的父1 周围的人也陆续集合到一起,面面相觑。除了和林执同车的几名「登梯者」,不远处还有陌生的两男一女,在场一共八名试炼者,汇聚在一起。 三人中为首的是一名戴金丝眼镜、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 “你们也是「登梯者」?怎么还有小孩?” 找妹妹的女人回答道: “我们是第1746批「登梯者」,你们呢?” “我们也是第1746批「登梯者」。” “你们是怎么进入「圆顶」的?”女人继续问。 中年男人背后是个妆容艳丽的长发美女,她用手指缝耙着头发,像是在梳理记忆: “我记得自己通过安检后,进到到中转站里,有一股闻了让人头晕的气体,我吸了那些气体就昏倒了,醒来在一个黑黑的地方,有个叫[盘古]的东西在我脑子里说话,说自己是「圆顶」的什么什么系统……” “我也遇到了[盘古],”美女身边的寸头男人插话道,“[盘古]要我通过试炼,我的代号是[雄鹰]。” 中年男人点点头: “我也一样要通过试炼,我的代号是[妙笔生花]。” “我……”美女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都小了几分,“我叫[嘟嘟猫]。” 胖男人的注意力全被嘟嘟猫吸引,硬凑到嘟嘟猫身边,朝她挤眉弄眼献殷勤: “嘿小美女,我叫[彪哥],是个万粉大主播,回去我们加个微信聊一聊,妈的这群畜生把我的手机给收了!你这么漂亮来跟我一起做直播肯定红,你可以当彪嫂,开玩笑开玩笑哈哈哈……” 找妹妹的女人叫[水中月],那个始终沉默的阴沉青年在众人的极力要求下,迫不得已说出自己的代号[萌莉酱]。 最后只剩小男孩没有做自我介绍,彪哥提出一个恶毒的建议: “给这小兔崽子脸了,把他丢这得了,谁都别管他,或者干脆点,直接丢海里喂鲨鱼!” 大家都说不至于,搞得彪哥尴尬地找补: “哈哈我就开个玩笑,谁会跟小屁孩一般见识呢。” 妙笔生花冷不防来了一句: “你们的试炼任务是什么?” 林执一听就清楚妙笔生花在套话,不料嘟嘟猫真的傻乎乎地上钩了: “任务1任意「信徒」杀死「母巢」,任务2避免「污染」,我的角色是「信徒」。” 彪哥喜出望外: “哎对对对!好巧啊我跟你一样!我也是「信徒」。” “我也是。”雄鹰说。 妙笔生花看了圈在场的试炼者: “应该大家的任务都一样。” 水中月疑惑地问: “试炼究竟是什么?我们如果没有完成试炼任务会怎么样?” “会死,”萌莉酱阴恻恻地说,“你们没看过动漫吗?一群玩家在玩游戏时无法退出,他们必须不停地闯关,闯关失败就会死掉;又或者是现实和游戏重叠,整个世界就是个大型游戏,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务目标,不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就会被系统从世界抹杀!” 萌莉酱这番话导致许多人精神紧绷起来,雄鹰皱着眉分析: “那我们姑且把现在的情况看作是真人游戏,现在任务目标有两个:杀死「母巢」和避免「污染」,可是「母巢」和「污染」是什么?” 妙笔生花带头: “我们先往岛上走吧,看看是什么情况。” 眼看众人离开,小男孩还站在原地,林执实在于心不忍,蹲在他面前,扬起一双柔中带媚、多情似水的桃花眼,温柔地问: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来保护你。” 男孩冷眼低垂凝视着林执,竟让林执无端想起凡人顶礼膜拜仰之弥高的漆金神像,也是以这般无悲无喜的目光俯瞰芸芸众生。 “我是[奇美拉]。” 林执怔了怔: “啊,我是[寻人启事],奇美拉,你跟我一起走吗?” 奇美拉用天真的口吻问林执: “你爱我吗?” 爱这个字眼未免也太重,以至于林执被吓了一跳, “啊?” “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在意我?” 这个问题也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自己还要去解释: “因为我怕你一个人有危险,你还这么小……算了,说实话吧,我有个弟弟,你让我想起他了。” “可我不是你弟弟。” “对、对,”林执苦笑,“我当然知道的。” “我无法理解你的行为,需要你为我好好解释,所以,”奇美拉伸手盖住林执的眼睛,“在下次见面前,你可别死了。” 林执的世界在倏地跳闸过后,奇美拉居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寻人启事!你怎么了?” 水中月大声呼唤林执,林执只得快步跟上。 在途中,跟在队伍后方的林执听到几人的对话,大致知晓这群人的职业和进入「圆顶」的理由。 雄鹰是名军人,是来寻找他的战友们;嘟嘟猫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与公司解约要赔几十万违约金,她是来“逃债”的;水中月是普通公司职员,来找妹妹;彪哥自称是万粉大主播,原本要直播他的「圆顶」之旅,结果手机被没收了;妙笔生花没说他进来的原因,只知道他是名大学老师。 妙笔生花转过头问林执: “寻人启事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之前做销售,后来辞职了,我来找我弟弟。” 最后妙笔生花问萌莉酱,萌莉酱是名大学生。 前方森林茂盛的高山地势陡峭险峻,令林执心中的不安加剧。 妙笔生花对众人说: “我们应该先去山上找些食物,否则在任务完成之前,我们会先饿死。” 山里的空气比海边还要潮,居然能在皮肤上凝成水珠,仿佛一场无形却让人湿漉的大雨,林执有些喘不过气,脑袋钝钝地跳着一阵隐痛。 水中月察觉到林执的异常,关切地问: “你还好吗?” 林执勉强一笑: “我没事。” 山里的树木都大得惊人,树干上渗出绿得发黑的汁液,树杈间爬满成年男性手臂粗细的深绿色藤蔓,乍看像一条条蟒蛇吊在枝杈间。 “哇啊啊——” 走在最后的萌莉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大家齐刷刷地回头,只见萌莉酱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怎么了?” 离萌莉酱最近的林执试图将他拉起,可惜他使不上什么劲,萌莉酱瞪大双眼死死盯住枝杈间如流瀑垂落的粗长藤蔓: “这些藤蔓会动!真的!我刚刚差点、差点滑倒,就抓了一下藤蔓,然后它动了!摸起来就像……就像、像八爪鱼的须!黏糊糊的好恶心!” 妙笔生花拍着萌莉酱的肩膀安慰他: “别紧张,只是普通的藤蔓而已。” 彪哥先是受惊地大吼一声,转而大骂萌莉酱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他妈是不是瞎?!哪有在动?” “你是不是有森林恐惧症?”雄鹰分析道,“之前我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有的人在森林里待久了就会出现类似情况,感到焦虑、恐慌甚至出现幻觉。” “不……” 萌莉酱刚要争辩,妙笔生花提议: “要不这样吧,身体不适的人就让他们在森林外休息,剩下的人去找食物。” 彪哥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凭什么有人可以偷懒有人就得出力?那这样我也不进山了,谁他妈爱去谁去。” 雄鹰站出来: “我一个人去也行,我受过训练,你们留在原地等我。” 嘟嘟猫柔柔弱弱地问: “我可以不去吗?这里的蚊子好多,我快被咬死了……” 水中月赞成雄鹰: “我认为秉承自愿原则,趁天还没黑,要找食物的人前进,想休息的人现在下山,争取天黑之前在山底汇合。” 很快队伍便划分成两拨人,嘟嘟猫和萌莉酱都选择下山,彪哥非说孤男寡女相处以防萌莉酱对嘟嘟猫图谋不轨,他也要下山保护嘟嘟猫;妙笔生花、雄鹰、水中月和林执则继续往森林深入。 当林执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后,妙笔生花忽然叹了口气,转而面色严肃地对其他人说: “萌莉酱被「污染」了。” 水中月大惊: “你怎么知道他被「污染」?” 妙笔生花推了推眼镜: “因为我的角色跟你们不一样。” 难怪刚开始妙笔生花就在诈身份。 “你是什么角色?”水中月问。 “我是「祭司」,我的任务是杀死「母巢」和清除「污染」,作为「祭司」,我可以判断谁被「污染」。” 林执提出质疑: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大家?” 妙笔生花解释道: “经过我的观察,我认为你们是靠谱且值得信赖的队友,所以才会向你们坦白,你们只要跟着我,就可以避免被「污染」,然后我们再一起联手杀死「母巢」,通过试炼。” 林执冷冷开口: “直接说吧,你要我们做什么?” 妙笔生花推了下眼镜: “字面意思的清除「污染」,「污染」会传染,彪哥和嘟嘟猫迟早也会被「污染」。” 雄鹰面色凝重: “所以你是要我们……要杀掉他们?” 妙笔生花穿透镜片的眼神如死水沉寂: “如果不杀掉他们,你们作为「信徒」迟早也会被「污染」。” “你怎么可以把杀人说得这么、这么理所当然!”水中月颤抖不已。 妙笔生花意味深长的视线移动到林执脸上,林执毫不买账: “你在说谎。” 旧日的父2 妙笔生花慢条斯理地解释: “起初我隐瞒角色身份,是因为我认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信任。我可以先告诉你们「污染」是究竟是什么,「污染」对「信徒」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侵蚀,被「污染」的「信徒」精神和身体会发生变异,最终变成怪物。” “我认为妙笔生花说得有道理,”雄鹰若有所思地说,“既然「祭司」能够判断「信徒」是否被「污染」,又有共同的任务目标,「祭司」和「信徒」完全可以结盟。” 水中月走到林执身边,林执察觉到她的恐惧,往前一步护住她,与妙笔生花对峙: “你不告诉我们如何避免受「污染」,要是下一秒我们就受「污染」了,你就要杀掉我们了?” 妙笔生花冷笑着打断林执: “我当然知道如何避免「污染」,换做是你,你会一开始就把底牌全都亮出来吗?只要你们信任我,我就有把握让你们都通过试炼,但你一直在怀疑我,我没有必须向你解释的义务,你不愿意跟我合作,那我们就此别过。” 林执站在原地不动,雄鹰对他投来遗憾的目光,走向妙笔生花,而站在林执身后的水中月则暗暗攥紧林执的衣角,手抖得厉害。 “希望你不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妙笔生花的口气听似惋惜实则讥讽,由于林执没怎么说过话,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林执——林执早也有所察觉,只是无谓地笑了笑: “我从来不会对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在妙笔生花和雄鹰离开后,林执回头才发现水中月在默默流泪。 “别怕,”林执柔声地安慰水中月,“别怕,有什么事可以跟我告诉我。” “他怎么能把杀人说得那么轻巧?”水中月哽咽不已,“万一巧舒也遇到类似的情况,她该怎么办……” 林执怔了怔,他确实没想过这个可能,也不敢去想坏的可能。 “不要去做没有意义的设想,”林执说服水中月也在说服自己,“先想办法通过试炼。” 水中月抬起带泪的双眼: “谢谢你……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当前事态完全超出林执的预料,短短一个下午,试炼者就划分为三个阵营,还不包括刚开始就失踪的奇美拉。 “不必谢我,因为我也需要你,”林执眺望远处海岸线边渐沉的金黄落日,“先去找萌莉酱他们,他们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 然而当林执和水中月回到山脚下,并未见到提前下山的三人。 于是他们迅速在周围展开搜索,发现在一处平坦空地上有一滩尚未干涸的血泊,混杂着白花花的碎状物,从血泊中延伸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凌乱血痕。 “顺着痕迹找。” 林执带领水中月沿着拖拽产生的血迹追踪,最终在一片低矮杂草丛中找到被丢弃的尸体。 尸体的五官被砸得血肉模糊,脑袋像个碎裂的陶壶,黄黄白白的半块脑仁还血淋淋的挂在豁开的森白颅骨上。 从身材和穿着判断,这是彪哥的尸体。 “不是妙笔生花他们杀的,就算我们和他们分开之后他们立刻下山杀人,他们也不够时间把尸体转移。” 太阳彻底坠落,幽暗的海和漆黑的夜融成一片,世界被黑暗和无尽的单调海浪声所填满。 水中月被彪哥的死状吓得不轻,又止不住地落泪,林执沉着地分析: “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妙笔生花肯定比我们更着急要找到他们。话说回来,你饿吗?” 林执的话题跳跃让水中月有些措手不及,她想了想: “好像……是不觉得饿。” “你还能走吗?既然这座岛除了山什么都没有,那线索只可能在这座山上,你要觉得累,我们就先休息,然后再去山里。” 林执很清楚,饥饿和疲惫只是身体层面,更致命的是精神上层层渗透的高压和恐惧。水中月的状态在进入「圆顶」前就不太好,林执必须时刻留意水中月。 林执认为自己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个冷漠的人,只不过水中月跟他有相似之处,经历过才能体会到失去挚亲的痛苦,因此林执才想跟她一起通过试炼,但若是水中月会严重妨碍到自己通过试炼,林执会毫不留情地放弃她。 “能、当然能,”水中月急忙站起身跟紧林执,害怕被他抛弃在原地,“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不知不觉苍白的月亮升起,像一盏过亮的审讯灯高悬在头顶,两人趁着月色再度进入山中,但山上的树木实在太过巨大,月光只能费力地从茂盛的树冠间隙挤入森林中,在地上投下一块块拳头大小的光点。 林执在前方为水中月开路,他每一步踩在土里身体微微地陷落,那种在水中行走的阻滞感又产生了。 “那个小孩有跟你说什么吗?”水中月忽然问。 林执反应了一下: “啊,没什么,他只告诉我他的代号叫奇美拉。” “我在想,既然‘清除「污染」’是指杀死被「污染」的「信徒」,「信徒」的试炼任务要杀死「母巢」,是不是意味着‘杀死角色为「母巢」的试炼者’,所以「母巢」就在我们这批试炼者当中。” 目前百分百确定的信息有两点:作为第一个说出试炼任务的嘟嘟猫必定是「信徒」,以及死去的彪哥不是「母巢」,否则自己现在应该通过试炼了。至于「祭司」真正的试炼任务,林执有个最的猜想:他们真正的试炼任务是杀死所有「信徒」, 水中月忧心忡忡: “如果那孩子是「母巢」,我们该怎么才能找到他?” 林执回答得模棱两可: “不知道,可能会回来吧,也可能不回来了。” “要是他不回来,我们岂不是就——” 林执倏然停步,前方是一堵几乎和地面呈九十度垂直的峭壁挡住两人的去路,手腕粗的藤枝从峭壁倾泄而下,由于光线不足,林执无法判断峭壁的高度,他抓住几根藤条大力拽了两下,试验过它的坚韧性后递给水中月: “你抓着这些藤蔓往上爬,有什么危险我就在底下接着你。” 水中月没有接过林执手中的藤条,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林执: “我、我不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恐高……我怎么这么没用……” 眼看水中月的泪水浸湿她那张憔悴的脸庞,林执安抚她: “没事,我先上去也行,然后再想办法带你上去。” “我真没用,一直在拖你后腿,你别管我了,反正我什么都做不了——呜呜呜……” 水中月跌坐在地捂住脸崩溃大哭,林执思考片刻后,蹲在水中月面前柔声问: “你能帮我扎头发吗?” “什么?”水中月仰起湿淋淋的脸,有些不确定地复问,“扎头发?” “我头发太长了,但我不会扎,”林执指了指自己齐肩的头发,“你能帮我扎起来吗?” 水中月摘下脑后的皮筋,为林执绑了根小辫子,林执摸摸后脑勺那一小撮马尾,向水中月道谢: “谢谢你,这样方便多了。” 林执之前干过体力相关的工作,因此他的臂力比常人要强,加上他的体重偏轻,攀爬对他而言并不会太困难。 这些藤条质地粗糙还长有细小毛刺,把林执的手掌和手臂划得鲜血淋漓,他咬牙随手抓住一根藤蔓要向上爬,却抓到一根又湿又滑的条状物,林执以为是蛇,立刻条件反射地甩开手——下一秒无数根滑腻濡湿的冰凉软体缠住他的四肢和躯干! 与此同时林执听到不计其数的声音在大脑里窃窃私语,过量的未知信息洪流溃堤般灌注入他的脑海中,这是某种未知语言体系,像某种语言倒放且断续卡顿,林执根本听不懂,只觉得大脑因过载运作快爆炸了。 颈间环绕的软体骤然绞紧林执细瘦的脖颈,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颈骨因压迫发出“咔嚓咔嚓”的骇人声响,他不得不张嘴呼吸,一根软体趁机钻进入他窄紧的喉口,口鼻内被塞满,食道被异物强行侵入产生的反胃感交织腥臭腐烂的气味,令林执条件反射地剧烈干呕起来。 这些软体像无鳞的、光滑的蛇,紧贴着林执的皮肤和衣物爬行,钻进他的体内深处,顶进脆弱的腹部,那些软体相互挤压摩擦,发出叽叽咕咕的粘稠水声。 目不可视的未知放大了其他感官的敏感度,软体在林执的身体内野蛮地翻搅涌动,仿佛某种蠢动的未知生命迫不及待地冲破母体诞生于世,这阵由内向外将身体穿透的剧痛,让林执有种腹腔中的血肉生生掏空一块的可怖错觉。 那些根植于林执脑中的陌生话语,似乎在重复着同一个单词,林执忽然之间竟听懂了它的含义——「母亲」。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林执的视线中出现几行白色像素字: 「试炼任务已更改为: 任务1:杀死「旧父」 任务2:诞下「新父」 你的角色:「母巢」 角色能力:可视一切在场角色身份/不受污染」 旧日的父3 林执做了一场诡异的梦。 梦里林执身处一个极深的洞穴中,岩壁上是嶙峋尖锐的硬石,只有一些断裂面较大的岩石能够落脚。 洞中漂浮着有如鬼火的诡绿光虫,照亮洞底的可怖又离奇的景象:有一团肉泥状的庞然巨物在洞底缓慢地涌动,分泌出黑色粘液,随着软肉摩擦发出黏糊糊的恶心水声,这团不成型的红肉铺满整个洞穴底,呼吸般地起伏、蠕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阴湿的浓郁腐臭。 即使是在梦境中,林执却体会到真实的恐惧,他远远望见一只伶仃的小白舟在汹涌肉浪中颠簸沉浮,时隐时现——似乎是一具肤色苍白的人体。 好奇心顷刻间压倒恐惧,驱使林执想要更加靠近以便看清那个人的面目,梦中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意识操控,他像只壁虎紧贴石壁缓慢向洞穴底部爬行,然而岩壁太过陡峭,几乎没有平缓的落脚处,林执不慎踩空,直直向那团涌动的乌黑烂肉高速坠落—— “呃!” 林执惶然坐起,水中月蜷成一团正睡在他身边,头顶出现两个黑色像素字:「信徒」。水中月眉头紧锁,脸颊上全是干涸的泪渍,阳光艰难地挤入茂密的枝叶间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已经是白天了。 水中月也被林执的动静惊醒,她惊讶地瞪圆红肿的双眼,随即喜极而泣地扑进林执的怀里: “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呜呜呜……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林执有些莫名其妙: “发生什么事了?” “你上去以后很久都没动静,我在底下拼命喊你也没回应,过了一会,你突然就摔下来了!”水中月描述起这个惊险的场面仍心有余悸地哆嗦,“你看起来没受伤,却连呼吸都停了,我把你拖到平地上做了急救措施,但你还是没醒,我以为……” 林执站起身,除了有些头晕,并无其他异常感受,即使对那道陡壁的高度没有具体概念,但绝对不是摔下来能安然无恙的距离,还有那些触感令人作呕的不明软体,也只是恐怖的幻觉而已? 攀爬藤蔓划出的伤口如今也奇迹般地痊愈,连疤痕都没留下,林执盯着自己干净的掌心短暂失神后,背对水中月偷偷撩开上衣,他的腹部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黑色印记,类似原始部落的图腾,林执看了半天,只觉得图案过于抽象且意味不明,非要形容,是一只长着蝙蝠翅膀的水母?章鱼?海葵? 这个标志越看越有种令人不安的邪性,好碍眼……林执搓了两下没能搓掉,水中月见他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关心地问道: “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林执赶紧放下衣摆遮住这个诡异的纹记,“我想再回去看看,总觉得有点奇怪,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水中月生怕被林执丢下: “我跟你一起去!是我把你带来这里的,我知道路。” 理论上这段路途并不远,毕竟一个瘦弱的女人不可能拖着一个大男人翻山越岭,然而越走水中月越显得焦虑不安,嘴里喃喃自语: “不可能,我明明就走了一会,不可能啊,就这么一段路……迷路了?我们迷路了!” “你先别慌,为什么说我们迷路了?” “昨晚天黑得根本看不见路,我也没什么力气,走了一会,就一会,找到平地把你放下来,我也休息了,”水中月把一头长发薅得乱七八糟,“是我走错方向,也可能是……” 这一路走来林执也察觉到违和之处: “就算不回到原地应该也能看见那道岩壁,而且你没觉得今天的路比起昨晚,要好走很多吗?” “好像是没那么难走……” “坡度缓了,”林执用力跺了跺脚,“地面也比昨天硬。” 水中月内疚地道歉: “对不起!果然是我带错路!” “是这座山的地形地势发生改变,”林执的目光投向海天连接的边际线,“大海白天退潮,海边会露出礁石,到夜晚涨潮,海水淹没礁石,自然就看不见礁石了。” “那是什么东西遮挡住我们的视线?”水中月四下张望,“雾?” “峭壁,峭壁在晚上出现,白天消失。” “这座山会动?!” “游戏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毕竟我摔下来也没死,”林执淡淡地说,“继续往上吧。” 先前关于「母巢」的猜测完全错误,「母巢」并非是系统一开始就分配给试炼者的角色,而是由「信徒」“变异”而来的角色,理论上除了死去的彪哥和其他特殊角色,普通的「信徒」都有可能角色转换成「母巢」,并且这个真相只有「母巢」知道,「母巢」完全可以成为内鬼混迹在「信徒」中。 假设是开局自曝「信徒」身份的嘟嘟猫转换成「母巢」,不知内情的「信徒」肯定不会怀疑她是「母巢」,因此「信徒」角色仅占有数量优势。 既然身份发生转换,林执接下来应该完成「母巢」的试炼任务,得益于「母巢」的角色能力,林执不用再苦心去猜各个试炼者的真实角色。只是「母巢」的试炼任务让他心生抵触,有要他杀死「旧父」又要他诞下「新父」,那问题来了:怎么生?跟谁生?上哪里生? “寻人启事、寻人启事?” “啊,对不起,我走神了。” 林执对水中月抱歉地笑笑,出于角色立场他不得不欺骗水中月,两人之间最终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试炼,林执不去预想这个注定的结局,为了找到林著,他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如果山上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执犹豫要不要告诉水中月在梦境中看到的神秘洞穴,单凭一个梦拿来当线索很难有说服力,但林执对洞穴构造记忆深刻,像是把一座山的内部都挖空,底部堆积着恶心的黑肉,入口则在山顶。 当然洞穴入口在山顶仅仅是林执的猜测,也许山顶什么都没有呢?不过他们也无处可去了。 林执思索片刻后,说: “那我们去找人。” “找谁?呀啊——” 水中月冷不防脚下绊了一跤,直直朝前方倒去,被林执眼疾手快地扶住: “小心!” 水中月刚站稳就急忙回身拨开齐膝的杂草丛,是一个足球大小、覆满绿苔的石雕,尔后她受惊吓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个石雕看起来的确让人生理不适:这颗橄榄型的头颅上遍布数十双的眼睛,像大小不一的苍蝇复眼,而下半部分则是吸盘状的口器,大开的口器中有四五层又细又密的尖牙。林执将它翻了过来,露出下方的不规则断面。 “它应该还有个身体,我们分头在这附近找找。” 荒岛上出现造型奇特的可怖石塑,足以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文明生物在活动,可惜两人并未找到石雕头余下的身体部分,也没有再找到其他类似的恐怖雕塑。见水中月垂头丧气,林执鼓励她: “要不是你,我肯定发现不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而且你还救了我,否则我现在已经死了,所以,谢谢你。” 水中月看起来被林执夸得十分难为情,煞白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林执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我们继续往前吧,这里存在过文明,一定还会有其他遗留下来的痕迹。” 由于没有计时工具,山里的树木又遮天蔽日,林执毫无时间概念,两人不知道走了多久,水中月不小心脚下一个趔趄,踢飞厚厚堆积的腐烂落叶堆,露出几阶楼梯。 水中月喜出望外: “你看有楼梯!沿着楼梯向上走,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林执在地上捡了两根木棍,递给水中月一根,两人用木棍拨开落叶,清出一段明显是人为开凿的石阶。 两人边清理出前方的道路边拾阶而上,这段台阶超乎林执想象的漫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之中,手无寸铁的人类愈发显得渺小,而面对自然巨物产生的本能恐惧,又会将人的孤独和迷茫无限放大。 水中月停下脚步,无助地问林执: “已经过去一天了吧,这样的试炼,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也不重要,但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因此林执生硬地转折话题: “你会后悔进入「圆顶」吗?” “说实话么?我后悔了,”水中月苦笑着坦白,“我以为进入「圆顶」是从事一些秘密工作,早知道是这样——” “不要为自己做过的决定而后悔,”林执打断水中月,他比她要坚定,甚至比大部分「登梯者」都要坚定得近乎冷酷决绝,“那样只会徒增痛苦。” 水中月正欲开口,听见上方传来女人刺耳的惨叫: “啊啊啊——” 是嘟嘟猫!两人立刻偏离阶梯走向朝声源迅速赶去,所幸在途中他们和连滚带爬滑下山坡的嘟嘟猫相遇,她的头顶显示出只有林执能看见的黑字:「信徒」,见林执和水中月前来与自己汇合,嘟嘟猫急得大喊: “萌莉酱变成怪物了!你们快点逃啊!快跑!” 旧日的父4 三人跌跌撞撞地逃跑,沿途中摔了不少伤,无人敢贸然停下脚步。这座山里除了树就是石头,在找不到安全掩体的情况下,只能漫无目的的逃亡。 即使身体不会感觉疲惫,在生存高压下精神会率先崩溃,林执必须尽快找到解决方法。 经过一棵苍天巨木时,嘟嘟猫不慎被盘踞虬结的硬树根绊倒,她拉住垂落的藤蔓以此稳住身体,突然数根手腕粗的黑色触须从天而降,迅速缠绕上嘟嘟猫的身体,形成一层如泥浆般缓慢流动的黑色薄膜将她紧紧包住。 水中月吓得四肢发软跌坐在地,林执的视线锁定触手源头,离地四五米的枝杈间,盘踞着一团臃肿硕大的黑色胶状肉块,从肉块中伸出无数条类似藤蔓的触手,散发出的刺鼻恶臭,和他昨晚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母巢」技能为林执显示出怪物的角色:「信徒」。 触手再次发起攻击,这次的遇袭对象是因惊吓过度而无法动弹的水中月,情急之中林执只得向水中月扑去,用身体护住她,那些触手竟然放弃向林执进攻,灰溜溜地缩回肉块中。 这些触手似乎……在害怕自己?林执将双手伸进黑膜里试图拉出嘟嘟猫,他才刚伸出手,怪物就识相地将嘟嘟猫“吐”出来,林执赶紧接住她。 当怪物将触手全部回收时,看起来像坨泡发了的腐烂海葵,它又一次伸出触手,林执戒备地护住嘟嘟猫和水中月,然而怪物只是将触手勾缠住另一棵树的枝头,将烂泥似的躯体流向那棵树,它的流动速度比林执想象的要快上不少,不一会它就消失在林执的视野中。 林执原以为怪物会无差别袭击试炼者,但从怪物挑选的攻击对象来看,它只攻击「信徒」。 水中月为嘟嘟猫做身体检查,又进行简单的急救,林执见嘟嘟猫身上没有明显致命伤,大概是惊吓过度或窒息造成短暂昏迷。水中月安静地坐在嘟嘟猫身边,双手抱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注视着低头沉默的林执。 “你在想些什么?”水中月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正在思考的林执。 “污染源。” “污染源?” “肯定有某个契机导致萌莉酱受到「污染」。” “是什么?” 林执耸耸肩: “不知道。” 水中月用褴褛的衣袖擦去嘟嘟猫脸上的污渍,面色沉郁: “要是「污染」真像妙笔生花说的那样会传染,她是不是最终也会变成怪物?” “我认为只有接触到污染源的人才会变成怪物,但也只是猜测,”林执目光移向嘟嘟猫,“等她醒来,向她了解昨天发生的事情,或许会有线索。” 水中月怜爱地为嘟嘟猫整理她凌乱的头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嘟嘟猫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不过至少没变成像萌莉酱那样的怪物。水中月一直守在嘟嘟猫身边,林执则放弃思考,靠着眼神游离地发呆。 高大的树影重重叠叠,背景是无法穿透的、厚重的漆黑,林执本以为望到了视野尽头,当他眼睛适应这阵黑暗后,才意识到那是一面崖壁。“出现了。” “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林执刚要走水中月就紧紧拉住他的手,惊恐地问: “你要去哪?” “昨天的岩壁又出现了。” “别去!”水中月拉住林执,眼泪止不住地流,“不要去!” 林执正为难,远处跳起一撮微弱的火光,将厚重的夜幕撕开一道细小的裂口,这道裂口越来越大,烈火沿着错综繁杂的藤条攀行,不消片刻整面崖壁便被冲天大火彻底覆盖。 在正常天气森林里产生自燃明火的概率极低,显然是有人蓄意引燃这场火,而藤蔓被烧得焦枯后,逐渐显露出原本被厚重藤枝覆盖的古老壁刻。 在这个距离林执就能清晰地看清岩壁上的凿刻,这些图案由简约粗犷的线条组成,像是巨人小孩以陡壁为画板,用他的彩笔绘制出一副连环画。 壁画的起始是两个红色小人站在几条蓝色波浪线下方,高举着双手,似乎在进行某种诡秘的宗教仪式,波浪线的最上方升起一团类似海胆的黑色圆球,“海胆”比下面波浪还要大得多得多。 “那些图案……是说海里冒出来一个比海还大的怪物?” 水中月不确定地说出自己的见解,起初林执以为是作画者不懂透视没有比例概念,下一幅壁画显示出“海胆”周围跪着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白色小人,离“海胆”最近的内圈是两个比白色小人体积要大一倍、站立着的红色小人,但即使是红色小人,也不及“海胆”的半根刺大,可见它确实是一个超乎人类想象的巨物。 “在古埃及壁画里,会把地位高的人画得很巨大,而地位低的人画得很小,从红色人和白色人的数量、以及他们与怪物的距离来看,红色人比白色人的地位要高,”水中月有理有据地分析,“可能是红色人在主导白色人跪拜怪物。” 壁刻内容逐渐变得惊悚且无法理解:“海胆”的刺变成不规则的线条伸向白色小人,即使只是用简陋的线条来表达,林执也能从小人扭曲的身体姿势中感受到一阵无法名状的恐怖。 两人都没能看懂这副壁画的含义,下一幕被“海胆”刺扎到的白色小人全都畸变成外形迥异的可怖怪物,有的生出翅膀,脑袋开花身体变成千足虫;有的脑袋上冒出无数双眼睛,下半身长出类似家畜的四条腿;还有变成一坨形状不规则的黑泥,从黑泥中延伸出数根和“海胆”同款的黑线……红色小人和外表正常的白色小人呈现出奔跑的姿势,与怪物们背道而驰——林执恍然大悟: “它就是污染源!线条是它的触手,与触手接触的人就会受到「污染」。记得绊倒你的石雕头吗?还有刚才袭击我们的触手怪,都是画里的怪物。” “你看那个肚子上有图案的白色人!” 林执循着水中月的指向望去,怪物堆里站着个外表正常的白色小人,但小人的肚子部位画着一个神秘的纹记——和他腹部的图案一模一样!林执眼皮突突狂跳,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恐惧像是森林里的潮湿水汽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中。不过水中月的注意力全在壁画内容上,并未察觉到林执的异样: “为什么这个小人被「污染」却没有变异呢?” 林执目光晦暗地盯着那个诡邪的身份象征: “或许这个人是变异中的‘变异’。” 受「污染」的信徒变成怪物,但也有个别的信徒被「污染」后变异成「母巢」——因此林执的角色发生改变,实际上是由于受到「污染」变异造成的。 随后“海胆”怪物不见了,构图中心变成一个背后伸出无数根黑线的巨大黑色人,怀中抱着肚子上有特殊印记的白色小人,坐在王座上,他们周围簇拥着红色小人和由白色小人变异的怪物;接着印记白色小人用长条状的物体砍下黑色人的脑袋,那些怪物们四散逃窜;然后印记白色小人被一根线吊在树上,其他白色小人手里拿着武器攻击印记白色小人,把印记白色小人杀死。 壁刻最后的画面比之前的内容都要混乱复杂且难以理解:从死去的印记白色小人肚子里爬出一只新“海胆”,这只“海胆”和白色小人的体型相仿,是只刚出生的小怪物,它的触手伸向红色小人和白色小人,白色小人试图逃窜,却被畸形的怪物们围成一圈。 不难想象无处可逃的白色小人最后下场会是如何,只是连环画的猎奇程度完全颠覆林执的逻辑思维。 “这个有标记的人是污染源怪物的新娘!”水中月发表自己的见解,“污染源爱她,可她不爱污染源,还杀死了污染源,可她却被其他幸存的子民杀死。污染源又从她的身体里复活,把正常人全部同化成怪物。” 就在此时,林执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嘟嘟猫醒来了,但她的状态看起来有些不太对劲,水中月担忧地询问道: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嘟嘟猫痛苦地抱住脑袋: “我的头好痛……” 林执问嘟嘟猫彪哥是不是她杀的,嘟嘟猫承认是她和萌莉酱一起杀的,彪哥下山后就想猥亵她,萌莉酱打不过彪哥,情急之下就用石头砸破彪哥的脑袋,嘟嘟猫觉得要是不杀死彪哥,他肯定会报复,于是两人就用砸死了彪哥。 听见嘟嘟猫杀了人,水中月又惊又惧地后退了两步,忽然嘟嘟猫中邪般在地上疯狂地翻滚: “头好痛!好痛!啊——” 女孩凄厉无比的尖叫声陡然变调,她的五官正在迅速融化,头颅逐渐变成一颗满是褶皱的肉瘤,身体也像灌了气的球不停地膨大,四肢也在急速伸长,最终变成四条枯瘦如柴的骨腿支撑着肿胀的身躯。 水中月急得直哭,对立在原地的林执大喊: “别发呆了!快逃啊!” 肉瘤表面逐渐浮现无数只密密麻麻的、如颗粒般凸起的纯黑眼珠,肉瘤下方则凹陷出一圈类似章鱼吸盘、生满密匝利齿的口器,所有眼睛都在注视着林执。 “它不攻击你?”水中月终于察觉到林执的异常之处。 “我知道「污染」的源头来自哪里了,”林执将手伸入藤蔓之间,一根拟态成藤蔓的触手缠绕住林执细瘦的手腕,沿着他的手臂蛇行而上,“这些隐藏在藤蔓里的触须就是污染源。” 水中月瞪大裂满血丝的双眼,惊愕地问: “那你昨天、可是,可是为什么你没有变成怪物?!” 林执反问水中月: “你觉得是为什么?” 水中月凝望着远处被火光映得发亮的壁刻图案,流下崩溃的眼泪: “被怪物选中的新娘……” 越来越多的触手钻进林执的衣服里,掀起衣摆露出他平坦腹部上象征母系生殖崇拜的怪谲纹记。林执的脸被抖动的火光照得血迹斑斑,似只披着漂亮人皮的冷血艳鬼: “我是「母巢」。” 旧日的父5 由于遭受颠覆认知的巨大冲击,水中月当场精神崩溃,她又哭又笑,面部表情抽搐扭曲: “原来你就是「母巢」,你骗我……我这么信任你,你却骗了我!杀了你,我就能通过试炼了……对吧?我要杀了你……” 水中月的身形摇摇欲坠,她踉跄地走到林执面前,双手掐住他的脖颈,林执的脖颈又细长又白皙,导致水中月产生握住易碎瓷器的奇妙错觉,似乎只要她的手指稍微用力,这具脆弱精美的艺术品就会被她轻松地摧毁。 林执并未躲闪,任由失控的水中月竭力后昏倒在他的怀中,找了处较为平坦的地势将水中月放了下来。 林执衷心希望水中月能够与妹妹团聚,也很清楚仅凭水中月孤身一人通过试炼的概率很低,可惜他不得不在此和水中月分别。林执摘掉绑头发的皮筋,塞进水中月的手里,身后的怪物张开流淌着腥臭粘液、尖牙成圈密布的巨口,眼看它就要扑上来咬掉水中月的脑袋,被林执挡了一下,怪物敛起骇人的锋利口器,灰溜溜地钻入茂密的树林中。 除去死亡的彪哥,目前身份不明的试炼者仅剩雄鹰和奇美拉,「旧父」只可能是这两人里的某一个,但要在这么一座荒山上找人绝非易事。 眼下最让林执无法忍受的还是这些触手,它们冰凉、湿滑、黏腻,甚至试图钻进他的身体里——林执厌恶地一把薅住这些恶心的触须想把它们甩开,却在余光掠过壁刻内容时变了主意。 「旧父」的本体是一只体型没有体积限制的巨大怪物,「旧父」的触须会「污染」正常的「信徒」,导致他们变成怪物,既然山上依然存在着拟态成藤蔓「污染」「信徒」的触手,说明它们都源自「旧父」,理论上只要找到这些藤蔓的尽头,就能找到「旧父」本体。 如果强行忽略这些软体生物令人反胃的触感和形状,它们的行为和犬类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壁刻上的藤蔓被烧尽后火光渐熄,暗夜再次倾轧在大地之上,林执抓住触手,摸索着朝它们的根部走去。 即使预想过「旧父」的触须长度会非常惊人,但林执实在走得太久了,好几次他都险些从崖边坠落,是触手及时缠住他才幸免于难。 最让林执哭笑不得的是,这些恶心鬼们还懂得邀功,每次救下他后就会蹭他的脸颊撒娇,还有更过分的要钻他嘴,蹭得林执满嘴满脸都是粘稠腥臭的分泌液。 当触手第四次向林执索吻未果,林忍无可忍地将触手绑成一朵蝴蝶结,即使它们看起来就是坨没脑干的腔肠动物,但从触手们的行为看来,应该稍微有点接近于狗的智商,林执质问触手: “你们是不是故意耍我?” 触手灵活地恢复原状,继续死皮赖脸地缠着林执,林执冷冷地问: “你们不会真觉得自己很可爱吧?” 这次触手的行动明显带有报复意味,如绞索套住林执的颈部恐吓地收缩,林执不为所动: “闹够了就带我去找你们的主人。” 一根触手悄无声息地卷住林执的脚踝,林执第一时间尝试挣脱,却被触手倒吊在离地四五米的树杈上。就算林执的身体柔韧性比普通男性要好,在没有着力点的情况下让他仅凭核心力量对折身体根本做不到。 “你还活着。” 树干上方传来声音略微有些粗粝的冷漠男声,林执听不出来是谁,只得吃力地摆荡着身体,试图看清站在树枝上的男人: “谁?雄鹰?” 对方并未回答,瞬刹的失重过后林执的身体被重新摆正,他强忍住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却看到了一个成年版的奇美拉! “你长大了?” ——甚至比林执还要再高出一个头,从体型上造成的压迫让林执心虚地后退两步。成年后的奇美拉产生的失真感更重了,太过完美的脸,完美得超越真人,反而让林执有些头皮发麻。 在奇美拉的头顶,显示着「旧父」。 奇美拉是「旧父」,就意味着林执要杀死奇美拉,才能完成任务。 “这副身体比较方便。” “你究竟是什么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奇美拉绝对不是人类。 “通过试炼的「登梯者」才有资格知道我的身份。” “火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奇美拉坦然承认,“只有这样你才会来找我。” 林执眼皮一抽: “什么意思?” “是我选择了你成为「母巢」。” ——所以「信徒」受「污染」变异成怪物或「母巢」,根本不是随机事件,而是由「旧父」决定的。 “为什么会选我?” 以林执对奇美拉的粗略了解,他不是那种点乌龟点到谁就选谁的类型。 “我点乌龟选的。”奇美拉说。 “……” “开个玩笑,”奇美拉没有什么温度的目光驻留在林执的脸上,“因为选择你作为「母巢」通过试炼的可能性最大。” 林执敏感地抓取到奇美拉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谁通过试炼?” “你和我。” “其他人呢?” 奇美拉不以为意地说: “我不在乎。” 林执捧起奇美拉艺术品般完美的头颅,平静地问: “如果我必须杀了你,才能通过试炼呢?” 奇美拉如依恋母亲的孩子,将白若霜雪的脸庞贴进林执的掌心里: “那就杀了我。” 林执心脏猛地一颤,胸口蔓延开细细密密的隐痛,仓皇地抽回手: “或许有别的办法……” “我也有要杀的人。” 林执和奇美拉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林执颇为意外,倒不是因为听到奇美拉要杀人,而是奇美拉杀人还要告知他。 “你要杀谁?” 奇美拉没有直接回答林执: “所有试炼者按照生存立场,可以划分成两个阵营:「祭司」和正常「信徒」同个阵营;受「污染」的「信徒」、「母巢」、「旧父」是同个阵营。我要清除所有可能阻碍我们通过试炼的人。” 林执心领神会: “你要杀死「祭司」?” 奇美拉“温馨提醒”: “还有「信徒」。” “剩下的「信徒」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林执有些不自然地将凌乱的发别到耳后,眼神闪烁,“没必要费这个力气。” 奇美拉玻璃似的眼珠机械地在眼眶里转动: “你爱她?” 林执对奇美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感到诧异: “怎么可能?!” “你明知道她根本没有能力通过试炼,却舍不得放弃她,又不允许「旧父」的子民们吞噬她,还想着救她,这不就是爱!” 奇美拉竟然还觉得委屈,显然他的心智并没有随着体型成长。 “我并不爱她,她跟我处境相同,都在找自己的亲人,所以我希望她能通过试炼和她的亲人团聚——” 奇美拉毫不留情地打断林执: “不够强大的善良都只是自我感动的伪善。” “随便你怎么想,”林执并不想在此时和奇美拉起冲突,“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无法感应「祭司」的存在。” 林执耸耸肩: “你都感应不到了还指望我?” “你可以。” “我怎么不知道我可以……”林执小声嘀咕。 “你是母亲,你可以感知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无数根漆黑的触手从奇美拉背后失控般地涌出,雪白的圣洁和污秽的邪恶如此自然地融为一体。 “接受我,母亲,”奇美拉伸出双臂,将林执拥入冰冷的怀抱中,“让我进入你。” 不堪的回忆瞬间涌入林执的脑海中,他用尽全力推拒着奇美拉: “放开我——” “不要推开我,母亲。” 奇美拉每次称呼林执为“母亲”时,像是没有感情的AI拙劣地模仿人类情感,机械又僵硬,林执越是挣扎,奇美拉加重手臂力道,几乎要将林执的瘦腰生生箍断。 “呼吸,感受我。” 和这些令人作呕的异形生物相比,林执的身体与孱弱的鸟雀无异,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再次被强大的界外怪物侵占身体。 “不……呕唔——” 触手争先恐后地钻入林执的喉口中,林执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被挤压得移位变形,泛滥的眼泪和腥臭的浊液打湿他的脸和头发,肺部氧气逐渐耗尽使得林执无意识地翻起白眼。 而怀中的奇美拉也化作一团臃肿腐烂的污泥,顺着触手进入到林执的体内,与他彻底合二为一。在和奇美拉融为一体的刹那,林执的意识领域达到前所未有的宽度和广度——甚至是更高的纬度。 在林执受「污染」变异为「母巢」时也曾有过类似的体验,只是那时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些由时间、空间、物质所构筑成的巨量信息,林执完全不能用人类文明中任何一门语言去确切描述构建在识域中能够主宰世界的权能—— [这是属于「旧父」的权能,「神」的权能。] 脑海里响起奇美拉的声音,林执直接能够通过意念和奇美拉对话,他的身体成为一具完美的容器,他的感官不再被□□所限制。 林执蹲下身,张开双手平放在潮湿的土地上,阖起眼。 无数根仅有手指粗细的触手从林执嶙峋似丘峦的脊骨中破体而出,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织出一张庞大的络网,所有生命都在林执的掌控中。 他感应到无数生命的窃窃私语,风的低语,树的低语,土地的低语,深海的低语,哪怕是一只在叶片停驻的飞虫,它的声音也如雷轰鸣。 林执蓦地睁开眼,漆黑如镜的瞳孔中裂开一道猩红的竖缝。 “找到了。” 旧日的父6 林执探知到这座山内部中空,山顶洞口贯通山底,妙笔生花和雄鹰在洞穴内部;他还探知到水中月仍在原地。 [去找「祭司」。] 但林执所感知的音画愈发驳杂,林执溺入五光十色的海,被漂流的浮木肆意冲撞,全然陌生的记忆碎屑拖拽着他跌入往事的涡旋。 视角转换至第一人称,林执从坚不可摧的深度黑暗中感知到遥远的召唤,整个画面像一部用手持摄像机拍摄,运镜混乱毫无艺术感,充斥着阴冷的氛围。 林执首先看到一群拥有高级智慧的种族,为首的雄性称呼他为「父」,用晦涩古老的语言向林执祈祷: “伟大的「父」啊,请帮助我们脱离□□的桎梏,赐予我们无限的生命,永远追随于您吧。” [赐予,永恒] 林执并未张嘴,这破碎的字词却从他——更确切来说是从「父」的身体里发出,林执觉得自己变成一只狂暴的巨型八爪鱼挥动着触须,所有被触须所席卷的高级生物都畸变作一只只可怖诡邪的怪物。 林执忽然感到一阵冷和刺痛,很想抱紧什么,于是就把它定义为寂寞。于是林执抱紧怀中那具陌生的躯体,这阵寂寞所带来的刺痛便有所缓解。至于怀里的是雄性或雌性,是鱼或蛇,是树或石头,是月亮或星星,这些都不重要。 接着画面骤暗,林执又重新堕入似水雾氤氲的黑色里,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杀了怪物……她竟然杀了怪物!” “她怀了怪物的孩子!” “她会生出新的怪物!” “把她吊起来,剖开她的肚子、剥了她的皮——”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充溢在林执体内的寂寞在癫狂地漫涌,林执几乎无法抵抗这阵暴动,仿佛只消轻轻一戳他就会彻底溃散。当这阵寂寞让林执疼到极点,他的意志几乎无法与之抗衡,他却本能地想起林著——也许,他可以探知到林著的下落。 林执坚定地挣开这段不属于他的旧忆,将未收回的触须继续向前方未知的境界延伸而去。 这座山、这块岛、这片海、甚至是这颗星球,不过是一个在林执脑海中旋转的星球仪,空间之外永远还有更广袤的空间,层层套嵌。 「旧父」的感知范围根本不受时空限制,呼吸间便见证千万个星系从诞生到覆灭,历史文明不过是洪峰一瞬。 [你还在找什么?] 林执无暇回答奇美拉,凡人之躯难以承受如此冗杂繁大的信息流,深压之下林执的眼耳口鼻血流不止。 [你疯了?] 奇美拉向来没有起伏的声线里多了几分鲜活的愠怒,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承受超量信息涌入大脑中产生的副作用,他们全身细胞因超负荷爆炸,所有维生的机能瞬间跳闸停止运作,当场死亡。 [不想死就马上停下来。] 也正是因为偏执到病态的信念支撑着林执,他不停地呕出大口鲜血,他的血肉被钻出的触手刺破,可怖的触手群宛若受惊的鱼群四散逃窜——这是林执能够操纵的所有探触肢体,此时的他与怪物无异。 [你这个疯子。] “咳——” 「圆顶」。 林执感知到了「圆顶」。 而在「圆顶」之上,还有一座圆台状的白色建筑,一座只有半截的塔,「圆顶」是塔的基底。 这半座塔是从何时起出现在「圆顶」上方的? [你会死的。] 半塔里有人,林执感应到生物的呼吸。 笼络成密网遮天蔽日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回到林执的身体里,林执喉咙里翻着腥咸的血,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咳咳——呕……等!” 奇美拉正从自己的意识和躯体中剥离出去!就差一点!林著也许就在那座塔里的某一层某个角落! “不、咳……” 林执猝然与信息流断开连接,所有的感官都被痛觉占据,异物顺着被血液润滑的食道滑出,林执呕吐不止,脏污的淤泥混合着红红黑黑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像只濒死的虫,四肢不住地抽搐。 污浊的肉泥化作一副雪白的修长身躯,奇美拉面色阴鸷地单手将体无完肤的林执拎起来: “我讨厌人类就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太过丰富复杂,且不可控,你也不例外,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丧心病狂。” 林执的脑袋无力地垂落,全身千疮百孔、血流如瀑,无法聚焦的涣散目光斜睨着奇美拉,他勉强地牵动嘴角: “后悔了?” “不,恰恰相反,”奇美拉温柔地拨开林执黏在额头上的湿发,“往往是你这样的疯子可以通过试炼,nafl ah\''''mglw\''''nafh geb。” 奇美拉张开嘴,他的口腔构造完全不同于人类,是四瓣长满倒刺的细长肉舌,肉舌中间是一圈长满细密尖齿的窄小口器,从中伸出一根极细的肉须,他捏开林执血红的嘴唇,肉须伸入林执的口腔里,奇美拉合起嘴,贴上林执的双唇。 林执耗尽最后的气力试图挣脱,随后奇美拉便松开手,林执像个残破的木偶坠落在地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生息。 林执再一次梦见位于山底的神秘洞穴,但这次他看到了极其毛骨悚然的诡怖场面:山洞内部泛着一圈幽绿的火光,嶙峋的石壁上趴伏着无数只形态各异的畸形怪物。有的怪物眼睛长满了脑袋,有的怪物眼球大得占据了整张脸,还有的怪物浑浊的眼珠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紧林执,怪物们并未朝他发起攻击,但那种原始而混沌的目光像无数个深邃的涡旋,林执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些怪物发出奇怪的声音,林执仔细倾听,是某种他从未听过的秘语。 [fhalma] [fhalma ilgh\&#eb] [ahlligehye llll ahna c\''''] 这些意义不明的杂音像指甲刮擦黑板一般剐蹭过林执的颅内,令他感到极度不适, 好恶心……好难受…… 林执捂住抱住脑袋,在悬崖边看到那具瘦弱苍白的躯体,犹如一根纤盈的羽毛,随洞底呼吸般起伏的肉波翻涌,时隐时现。 为了看清尸体的样貌,林执咬咬牙,纵身跃入肉泥里,身体缓慢地下陷。这坨肉并非类似触手表面光滑的质感,而是在表层长满了密集的细小肉芽,摸起来疙疙瘩瘩、凹凸不平。 过于逼真的梦让林执恍惚间混淆了虚实,他陷入沼泽般的烂肉中,步履维艰地向尸体移动。林执直接薅住尸体的头发,露出尸首皮肤几斤透明的细瘦脖颈,以及戴在颈间的圆形吊坠—— 林执弹坐而起,惊出一背的涔涔冷汗。在他面前点着柴火堆,哔哔啵啵烧得正旺,他的视线惊魂未定地越过火光落到对面的奇美拉,奇美拉的脸被十几根弯曲的黑色卷须覆盖,那些触须灵活地扭动着,一颗鲜红色的肉瘤在尖牙之中若隐若现,林执吓得拼命往后挪动身体,定睛再看时,奇美拉的脸又恢复原状: “你终于醒了。” 是噩梦带来的冲击感过于强烈而产生了错觉?林执晃晃昏胀的脑袋: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 昏迷前身体的剧痛消失了,就连破裂的脏器都完全愈合,要不是林执褴褛的衣物被血浸透成暗沉的褐色,他甚至以为得到「父」的权能只是逼真的幻觉。 “谢谢你救了我。” 林执腆着脸道谢,毕竟是他不顾奇美拉的警告,执意要寻找林著下落,才落得如此下场。即便如此,林执依旧贼心不死,他装出乖顺诚恳的模样对奇美拉说: “也许「祭司」移动到别的位置了。” 林执的言外之意是暗示奇美拉再次授予他「旧父」的权能,奇美拉抬了抬下颚,林执顺着他下巴尖指示的方向转头,在他身侧丢着两颗血迹斑斑的人头,正是妙笔生花和雄鹰。 他们表情平和,颈部创面平整,应该是还来不及意识到死亡的降临头颅就被利器切下。 林执脊背发凉地缩了缩脖子,他怀疑奇美拉大概是碍于试炼任务才没动手,否则他的脑袋早被奇美拉拧掉了。 “他们的试炼任务是什么?” “不知道,不重要。” “那……水中月呢?”林执小心翼翼地问。 奇美拉奇怪地问: “你不是不想她死吗?” 林执捉摸不透奇美拉了: “你有非要通过试炼的理由吗?” 这个问题纯粹是林执对奇美拉本人产生好奇,与试炼无关。 奇美拉反问: “一定要有目的么?” 这个问题把林执问懵了,总不可能奇美拉无聊所以才成为「登梯者」,况且“因为无聊成为「登梯者」”也是目的。 “如果非要有目的,”奇美拉眯了眯眼,“就当是为了你。” 林执瞥向身侧的落地人头,普世的道德观念和法律制度从进入试炼的那一刻起便不复存在,他也要像奇美拉杀掉妙笔生花和雄鹰一样,杀掉奇美拉。 或许奇美拉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用一个让林执感动的说法来掩盖他的真正目的,毕竟奇美拉的脸太具有欺骗性,以至于话从他口中说出的真实性也大打折扣。 “真感动。”林执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奇美拉。 忽然林执的注意力被海平线尽头的红色裂痕所吸引,与此同时脚下传来剧烈的颤动,不远处耸立的峭壁正在迅速下降,这些峭壁呈环状排列,隔绝通往山顶的路径。当峭壁彻底消失后,在山顶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穴。 远处的天空和大海撕裂出一道狰狞创口,刺眼的猩红迅速在天海交际处扩散,林执从未见过红得如此诡谲的天空,四周弥散起血色的浓雾,怪物群受到某种感召,纷纷从洞穴中倾巢而出,遮天蔽日,梦境与现实重叠唤起林执对梦境的原始恐惧。 “你在害怕。” “你没看到那些怪物吗!还有变色的天空——” “时间到了。”奇美拉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态度。 “什么?” 奇美拉沉默地箍住林执的腰,从他背后倏然刺出一对嶙峋的骨翅,森白锋利的骨骼复杂交错,俨然是由刀锋拼接而成的死亡之翼,每当奇美拉扇动骨翼,就会发出类似某种巨型生物凄厉骇人的哭嚎。 “你要带我去那个洞里?” “对。” 不一会奇美拉便带着林执来到山洞边,林执往洞里看去,无底的深邃黑暗吞噬了一切。 林执刚想往后退,冷不防被人从后方一推,当即身体失速下坠。 旧日的父7 就在林执即将触底之际,一根触手牢牢卷住他的腰,使林执得以平稳落地。 压抑的黑暗几乎封闭林执的所有感官,他下意识寻找奇美拉: “奇美拉?你在哪里?” “Y\'''' ah geb。” ——又是这种听不懂的诡异语言,这道声音响起后,周围燃起一圈诡绿的火焰,没有丝毫热度,洞穴内部构造在鬼火的映照下一览无遗:这是个由岩石搭造的平坦祭台,祭台呈四方形,四边都有阶梯,周围有一圈火柱,绿火正是从火柱里燃起。 这座祭台极其古老,可能比地球上任何一种已经灭亡的文明都要古老,祭台中央置有用石头雕刻而成的巨型王座,目测有四五层楼那么高。 壁画上也记载了这个王座,可见此处是「信徒」们朝拜「父」的地方。不知历经多少年,祭台还能如此奇迹地保存完好,从阶梯高度可以判断,「信徒」们的身高至少在三米以上,这绝对不可能是地球上存在过的人种。 林执根本无法形容这种极致的震撼,人的个体、乃至是一个群体,打破时空的限制后,比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还要渺小,任何文明所铸就的璀璨辉煌,最终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朽湮灭。 “我在这里。” 奇美拉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执背后,林执第一时间追责: “你为什么推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抗拒下来,我觉得比起解释,让你下来亲眼看看会更有说服力。” 林执语塞,他稍微能跟得上奇美拉异于常人的思维了,他就是一台执行程序极简化的精密机器,任何事情都会有限选择“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的方案来解决问题。 “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 “llll ng ya。” 林执柳眉紧蹙地注视奇美拉: “你在说什么?” “得抓紧时间了,你正在被「污染」。” “我不是已经被「污染」吗?” “「母巢」最终也会变成怪物,变成「父」的同类,”奇美拉边说边带林执向王座走去,他的头颅又长出扭曲的触须,张牙舞爪地挥动着,“nilgh\''''ri t c\'''' ephail\'''' ah\''''mglw\''''nafh。” “你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戴维琼斯。” “戴维琼斯是谁?” “《加勒比海盗》里那个长着章鱼头的反派。” “没看过。” 这次奇美拉不仅是脑袋,连身体都开始畸变,像是泡发了之后整个人开始胀大,身形变得臃肿,皮肉腐烂发黑,活似移动的沼泽山,背后刺出狰狞可怖的锋利骨翼,质感和梦中的那坨烂肉海类似。 “怎么了?” 林执摇摇头,奇美拉又恢复原貌: “你把一切当成幻觉就好了。” 走到王座下方后,奇美拉抱起林执扇动骨翼飞上王座,座位十分宽敞,躺二十个人都绰绰有余,奇美拉将林执放平,问: “你有喜欢的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有的人是那种‘要和喜欢的人才可以’的类型。” 林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需要爱情,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自然不会考虑更进一步的关系。 除了林著,其他一切林执都不在乎。 “快点吧。” 奇美拉像是洞穿林执内心想法,贴心地提议: “我也可以变成你弟弟。” 林执的脸色白了红,红了黑,把脑袋转到一边去没好气地说: “别发神经,快点。” 奇美拉低头附在林执耳边轻声问: “可以吻你吗?” 暧昧的气息灌入林执的耳孔,像热烈的春风敲开永冻的河流,泄出漫漫春洪,淹得林执像颗被催熟的果实,脖颈和脸颊泛出阵阵迷离的潮红,声音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随便你。” 奇美拉又碰了碰林执的嘴唇,像小动物之间的亲热示好,林执怕痒,奇美拉又蹭得他好痒,他忍不住发笑,却又臊得不敢直视奇美拉的脸。 “可以伸舌头吗?” 奇美拉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非要问这种问题,林执瞪了他一眼: “你想做就做,别再问我了。” 奇美拉嘴角扬了扬: “好。” 林执在经历仿佛五脏六腑被碾碎的漫长酷刑后,逐渐沥出几分陌生的欢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搅化,变成没有固定形态的水,翻覆之间幻作杯盏里的酒、云雾中的细雨、凝固的露珠…… 奇美拉抱起汗津津的林执,把脑袋埋进他滚烫的颈窝间,林执听着奇美拉沉重的呼吸,心脏跳得歇斯底里,他捧起奇美拉潮红的脸,这座冷硬的塑像被染了艳色,难得有几分鲜活的人气。 被这副迷惑性十足的精美皮囊所吸引,林执不由得泄出几声零碎的低吟,又自觉失态地咬住小指。奇美拉握住林执的手腕,将一根小臂长的骨刃放在他手心里,骨刃没有合适的持握处,一下就把林执的手划出血口。 “我变成怪物后,你就割掉我的喉石。” “你会死吗?”林执莫名地紧张。 “你在担心我?” 林执当然不会和奇美拉睡一次就睡出什么感情,只是他无法接受对人类形态的奇美拉下手,杀掉怪物形态的奇美拉却不会让林执感到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但本质都是杀人,因此林执不敢多想。 腹腔内的刺痛愈发蠢动,疼得林执不得不攀附着奇美拉的肩膀,十指嵌入奇美拉的背,在他光洁如帛的肌肤上撕出道道斑驳的血痕。 林执习惯忍耐,但这种疼痛是他不曾经历的陌生感受,让他第一次联想到阴冷的、绝望的死亡,他痛苦地捂住下腹,比铁水还要滚烫的液体灌注入他的身体,腹部象征「母巢」的纹记受到感应,散发着红惨惨的荧光,充斥着邪恶和不详。 林执不确定那是奇美拉的一部分还是独立的生命体,他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按捺不住地蠢动,导致他脆弱的腹部被顶得出极其夸张的幅度,即使隔着皮肉,异物可怖狰狞的形状和呼吸般剧烈起伏的轨迹都清晰可见。 趴伏在林执身上的奇美拉在不断变异,先是头颅长出蜷卷的触须,根部是一圈长满细密尖牙的锋利口器,这些触手只有指头粗细,无序地蠕动着,像朵发疯的海葵,口器中央是一颗时隐时现的肉红肿瘤。 同时奇美拉的身躯疾速生长,皮肤迅速硬化,像覆盖着一层坚硬的鳞甲,四肢分叉成数根粗大触手蜷绕住林执的四肢,林执毫不犹豫地挥动骨刃斩断触手,感受到无比畅快的扭曲满足感——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断裂的触手流出汙浊腥臭的液体,怪物张大尖利的口器发出悚然的嚎泣,同时暴露出口中猩红的喉石,林执手起刀落,精准地将骨刃插进喉石底部。 锐利的骨刃割伤怪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割破了林执的手心,绽翻的血肉间露出白森森的掌骨,随着林执发力,他的右手几乎被骨刃从中斩断,林执不得不换作左手持刃,从根部生生剜下喉石。 「试炼任务状态更新为: 任务1:杀死「旧父」(已完成) 任务2:诞下「新父」 你的角色:「母巢」」 被切下喉石的怪物躯体瞬间化作弥散着深灰雾气的脓水,形成一道飞瀑,林执被这股强大冲力冲下石座,重重摔落在地面。 林执清晰地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听起来比摔碎一只瓷瓶还要清脆悦耳,狂飙的肾上腺素暂时阻断痛觉的侵袭,但他的右小腿明显呈朝不正常的角度弯折,林执多次尝试都无法站立,索性放弃挣扎,等待「新父」的诞生。 奇美拉的死亡并未给林执造成太大的情绪影响,像是心脏里长了根毛躁的倒刺,即使无法彻底忽略,倒也尚在忍受范围之内。 痛觉像是警报毫无预兆地在林执的身体里拉响——不是源自骨折的小腿,而是腹部发亮的纹印。 林执从未体会过如此鲜明的撕裂感,有什么东西正在残忍地破开他的血肉。林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下腹到胸口中间裂开一道缝,像一只没有眼球的眼睛缓慢地睁开,痛得林执几欲昏死。他以为自己的肠子会流得满地都是,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血腥恐怖,只是从他的身体里无休无止地汩涌出淤泥状的黑色物质,摸起来手感类似于腐败得化水的肉。 ——梦中那坨肉海,是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 蚂蚁不可能生出大象,因此比起母体,用“门”来形容林执要更贴切些,「新父」从另一个空间来到当前的空间,而林执的身体就是连接两个时空的门。 身体被贯穿的剧痛始终持续,林执咬烂嘴唇抠断指甲,头发被冷汗浸得湿透,只怕最后他会活活疼死。肉堆渐渐淹没祭台,林执遍体鳞伤的躯壳在肉海中无助地翻涌浮沉。 林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奇美拉骗了,他设想过会生出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或是畸形丑陋的怪物,但万万没料到最后竟然要生一堆肉…… 超负荷的疼痛让林执的意识渐渐溃散,但他还在强撑,为了通过试炼,为了找到林著,他绝对不要死,绝对不能死…… 林执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正向着他移动,只是速度极慢,林执以为自己出现了濒死前的幻觉,否则怎会在此刻看到水中月? 水中月手里抓着一根一人高的木枝作为支撑,好几次都险些被肉海覆没,最终走到林执身边。她浑身都是骇人的伤口,仅凭凡人之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洞穴里。 “在杀了你之前,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水中月颤抖着举起树枝,将末端抵在林执的喉结上,怨愤和悲伤化为泪水,填满她血红的眼眶: “为什么你不把我也变成怪物?” “为什么要给我机会?” “你觉得我没了你,就不可能在试炼里活下去,对吗?” “还是你认为我们同病相怜,所以于心不忍?” 林执很清楚水中月想要的不是回答,而是理由,一个她可以不受道德谴责杀人的正当理由。 大部分人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生物,好得不够纯粹,坏得不够彻底。林执对水中月勉强地扬了一下唇,不做言语。他的长相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情,眼尾如钩的桃花眼似水柔情,以至于连苦笑都显出一种妩媚又无辜的垂怜,看在水中月眼里颇觉讥讽。 “是我赢了。” 水中月攥紧木枝朝林执的喉间用力刺去,浑浊的血与泪染花了她清秀的面庞,此刻的水中月俨然是个向林执索命的狞恶厉鬼: “最后还是我赢了!” 旧日的父(完) 未成形的腐肉从林执体内狂暴地涌出,导致水中月连稳住身体都困难,加上树枝的末端不甚锋利,她刺偏了,树枝只是浅浅插进林执右肩。水中月想要再次对林执发起攻击,林执抢先一步将肩头的树棍拔出来丢到一边,但他的手掌几乎被骨刃斩断,用不上什么力,树枝就甩在两米开外。 水中月奋不顾身地扑去抓树枝: “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水中月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淬满恨意,仿佛能用言语将林执杀死千百次。林执被恶浪推送着,单薄的身躯像死去的鸥鸟在黑沉的汪洋中徐徐地漾荡。水中月见林执双眼无神,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宛若墙灰死白——水中月的心头一刺,竟觉得林执就这么死去有些可惜。 旋即失望、遗憾、愤怒、怨恨等各种复杂情绪像只破碎的万花筒,在水中月的心头变换出各种扭曲的畸态,可她又无法冷血地否认林执曾对自己的好,短暂的自我拉扯过后,她又来到林执身边,这一次她将沾血的树枝插进林执的胸口,怆然道: “如果我有机会遇到你弟弟,我会告诉他关于你的事……” “但是你必须死……” 一块泛着淡红荧光的肿块从林执腹中掉出,一条细长的系带和林执的身体相连,乍一看像偾张的心脏,林执捞起发亮的鲜红肉块,仁慈又温柔地放在怀中,水中月竭尽全力用树枝贯穿林执的胸口—— 林执清晰地感受到周身被一股安适的暖流浸没,像重回母亲盛满羊水的腹中,温柔,安全,无害,他恨不得从此就这样无忧无忧地永远沉睡——冒出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就意味着林执已经清醒过来了。 意识像个被不慎打翻的惊吓盒,跳出一堆出乎林执意料的海量信息: 「试炼任务完成 试炼时间结束 积分+12 当前积分:12 获得进入「圆顶」资格」 「[古神]对你产生了兴趣,关注度+2」 「[亚当]注意到了你,关注度+1」 「[丘比特]注意到了你,关注度+1」 「[注生娘娘]注意到了你,关注度+1 5位匿名者注意到了你,关注度+5 当前关注度:10」 「[古神]邀请你加入[旧神]阵营 敌对阵营:[旧日支配者]阵营、[外神]阵营 友好阵营:无」 「寻人启事,恭喜你通过试炼,请先到「圆顶」中心报道,我是[盘古],随时为你解答相关问题」 大概是[盘古]被设置成林著声线的缘故,毫无情感起伏的冷漠语气令林执尤为别扭,林著根本不可能会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奇美拉的声音倒是挺适合……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林执有点心虚: “奇、其他人通过试炼了吗?” 「暂无权限查看他人状态」 这是否意味着以后能查看林著的状态?前提是知道林著的代号。 “积分是什么?” 「积分是「圆顶」内流通的货币,通过试炼即可获得积分,积分计算规则:试炼难度*试炼人数/通过试炼人数=基础试炼积分,根据试炼者表现调整最终试炼积分」 “关注度?” 「每当有试炼者通关,必然会引起神明们的注意,越多神明注意你,则关注度越高。」 神明?所以「圆顶」是所谓“神明”弄出来的?[盘古]明显停顿了一下,接着与林执交流: 「尽可能提高关注度,但有时关注度并非越高越好」 林执对于[盘古]这个左脚绊右脚的解释感到费解,不过他还有许多疑问需要[盘古]解答: “阵营是?” 「神明会拉拢祂们认为有潜力的试炼者,加入他们的阵营,接受邀请的试炼者会获得与该阵营有关的技能,并且受到该阵营内所有神明的庇护。阵营之间存在敌对关系和友好关系,如果同一场试炼中有敌对阵营或友好阵营的试炼者,会额外触发隐藏任务」 “我明白了,类似游戏公会。” 林执不确定林著会不会加入阵营,加入哪一个阵营,万一跟自己是敌对阵营就棘手了,在找到林著前,林执不考虑加入任何阵营。 「是否加入[旧神]阵营 【接受】【拒绝】」 “一定要现在选?拒绝了我会死吗?” 「有些神明没什么耐心,希望试炼者尽快做出选择,拒绝邀请后不同神明会做出不同反应,请慎重思考后做出选择」 没什么好思考的,林执果断选择拒绝。 「[古神]静静地凝视着你 [古神]静静地凝视着你 [古神]静静地凝视着你 [古神]静静地凝视着你 [古神]静静地凝视着你 ……」 林执感受到一阵来自界外的冷漠凝视,这种无法名状的恐惧令林执瞬间崩溃。 「已暂时切断界外联系,现在感觉如何」 “谢谢……感觉好多了。” 明明林执只是在意识中和[盘古]交流,却有种身轻如燕的释重感。 “「圆顶」究竟是什么?” 「重要的不是「圆顶」,而是「圆顶」之上的空间」 “那半座塔?”这是林执最后感知到林著的场景,因此他记忆深刻。 「你为什么知道」 林执不敢暴露自己“作弊”,便强行转移话题: “可是只有半截塔。” 「「巴别塔」尚未建成」 “《圣经》里的那个巴别塔?” 「只是一个概念」 “「巴别塔」里有什么?” 「暂无权限查看」 “怎么才能进入「巴别塔」?”林执只想尽快找到林著。 「积分达20分,可进入「巴别塔」1层」 “什么时候开始下次试炼时间?” 「三个「圆顶」日后将开启下一轮试炼」 “好的,”林执分不清是恐惧亦或期待,“我没有问题了。” 「你将在三秒钟后醒来,若有问题可随时咨询我」 “目前没问题了。” 「3」 「2」 「1」 林执醒来时正赤条条地浸泡在一罐睡眠舱内,通过舱门的玻璃反光,林执看到自己像一具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标本,淹没在绿莹莹的营养液里。 舱顶显示的时间和现实时间重合:新星纪323年9月24日19:13。 系统感知到林执的苏醒后,排放掉睡眠舱内液体,林执双脚落在舱底,同时舱门开启,他全身淌水的走出睡眠舱。 舱前是一面落地镜,映出林执裸裎的躯体——身上大大小小的致命伤全都愈合如初,如同一张干净平整的白纸。镜子边的架子上置有浴巾和衣物,正是林执进入试炼时所穿的衬衫和牛仔裤。 地上有绿色的灯光箭头指引方向,林执根据指示来到大厅。 在林执的想象中,「圆顶」内应该是充满未来感的科幻风格,比如随处可见色彩斑斓的全息投影屏,还有许多机器人当向导,上下楼都是靠漂浮楼梯代步,但实际上「圆顶」内部和行政服务中心没什么太大区别,除了屏幕是全息投影屏,生怕林执看清内容,那些飞滚的文字看在林执眼里像是速度等级10的俄罗斯方块。 「圆顶」内异常寂静,除了一些滴滴答答的系统运作声,放眼望去偌大的空间杳无人迹。 林执不知该何去何从,便求助[盘古]: “怎么没人?” 「这是正常情况」 难道这一批试炼者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死了? “小姐姐小姐姐,你也是试炼者吗?” 身后传来一道朝气十足的年轻男声,声音从后方绕到林执面前,是个眼睛很大的年轻男孩,皮肤是经过阳光炙烤过后的燕麦面包色,身材结实修长,男孩观察林执的相貌后,原本雀跃的语气骤然冷却: “……哦,男的,不好意思啊兄弟我看走眼了。” “嗯,我是第1746批「登梯者」,代号是寻人启事。” “我也是第1746批「登梯者」,代号——”男孩尴尬地吞了吞口水,“要不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叫夏乾宁,你通过试炼了?” “对。” “你试炼内容是什么?” 既然试炼已经结束,林执告诉夏乾宁也无妨: “到一个都是怪物的岛,呃,杀怪物。” 夏乾宁用舌头弹了一下上颚: “哇哦,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战神!失敬失敬。” 林执苦笑: “你呢?” “到一个别墅里破解一桩凶杀案。” “就你一个人?” “对,推理不出来就一直关着,我真怕再关下去尸体都臭了。” 由此可见试炼的人数、内容、难度完全随机,林执纯属倒霉。不过林执并不意外,他的运气向来很差,否则也不会父亲抛妻弃子离开,母亲出车祸去世,弟弟进入「圆顶」不知所踪。 “你发啥呆呢?走了。” 夏乾宁招呼林执,地面亮着绿色箭头指示行进方向,两人沿着箭头指向,来到了食堂。 食堂里格外热闹,目测有百来号人,人种各异,林执差点忘了「登梯行动」是场全球性活动。 “这食堂看咋跟我学校食堂差不多,就是没有打饭大妈,”夏乾宁嘟囔,“我去前面探探路!” 夏乾宁潇洒地撇下林执去和其他人搭话,林执把吊坠盖打开,一个个的问过去,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这个男孩,但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因为这些人也都是1700批次后的「登梯者」,而林著是第57批。 夏乾宁的声音又绕着林执的耳朵传来,随后他坐到林执身边的椅子上扒拉两大口炒饭,含糊不清地说: “你是仙女吗不用吃饭?好险好险我是差一秒就要饿死了,对了我刚问了一圈,得知一个重要信息。” “什么?” 夏乾宁手中的筷子像指挥棒,神神叨叨地示意林执凑近点,林执弯下腰,夏乾宁压低声音: “他们说「圆顶」上面还有座叫「巴别塔」的建筑,登到「巴别塔」顶端的试炼者,可以成为——神。” 林执哽了一下,有点无语: “你信吗?” “信啊,为啥不信?我觉得合理,”夏乾宁忽然夸张地大叫起来,“我去,这儿怎么有小孩啊?!” 一个发肤皆白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像只漂亮冰冷的雪精灵,神色漠然,似乎只要被阳光照到就会瞬间消融——不是奇美拉还能是谁? 「圆顶」之中 不只是夏乾宁,其他试炼者也对奇美拉的出现震惊不已,毕竟坐在这里的都是通过试炼的人,就算再简单的试炼也不可能只有小孩子过家家的程度。 但奇美拉对自己引起的骚动不以为意,他走到取餐窗口,窗口自动匹配他的身高下降,奇美拉点了点悬浮屏,一盘半生不熟还渗着粉色血水的牛肉送到他面前,奇美拉端了盘子走到林执身边落座。 林执的目光像追逐灯光的飞蛾盯着奇美拉,但奇美拉只是自顾自地切着牛肉,刀叉撞击餐盘发出哐当的粗暴声响。 有几个人主动向奇美拉搭话,虽然他们的语言各异,但经过[盘古]处理都会实时翻译成林执的母语,他们都对奇美拉出于关心或好奇,而奇美拉则用不同的语种表达相同的态度:滚远点。 夏乾宁吧唧嘴着嘀咕一句,小屁孩脾气还挺大。林执也去端了一盘食物回来,不声不响地吃着。夏乾宁用餐完,撑着腮帮子看林执吃饭,林执被他看得饭都吃不下去: “你是还有事吗?” “等你吃完饭啊哥,”夏乾宁百无聊赖地抖腿,“这里连个手机都没得玩,我闲得慌!要不找个地方健健身……” 林执还得找机会和奇美拉说话,便打发夏乾宁离开: “我吃饭很慢,你先走吧。” “好吧,溜了溜了。” 夏乾宁潇洒走人,林执转过脸,这边奇美拉直勾勾地盯着他,剔透的淡色眼珠一动不动,像座精心凿琢的雕像,那视线却蛇一般缠绕着林执。林执索性收拾餐盘,奇美拉也收拾餐盘,接着林执走出餐厅,奇美拉紧随其后。 林执往没人的地方走,奇美拉走路悄无声息比猫还安静,他都不确定奇美拉是不是还跟着自己。 等林执找到一个类似茶水室的小房间推门进去,登时一拢巨大的影子从他身后罩住他的身体,像涂出填色图案外的色块。林执转身,奇美拉离他很近,林执额头差点磕到奇美拉下巴。 “你怎么长大了?” 林执想拉开些距离,刚往后倒了两步,背便抵到门板无路可退,奇美拉和门之间形成一个逼仄的空间,将他囿困其中。 “我猜你比较习惯我这个形态。” “你说过通过试炼的「登梯者」才有资格知道你的身份,”林执眯了眯眼,“现在该告诉我,你是何方神圣了吧?” “「涅槃计划」第NRX#1106号实验品奇美拉。” “……那个人体实验的传闻是真的?” 在林著被征召成为「登梯者」后的一个月,外网有人揭露了说是各国政府联合进行一项代号「菲尼克斯」的人体实验,旨在创造出超越正常人类身体极限的新人类「菲尼克斯」,以此来对抗「圆顶」,实验品都是人类胚胎,失败就会被强制销毁,因此制造「菲尼克斯」是反人道、反社会的极端恶行。不过自「圆顶」出现,各种邪恶的阴谋论、无厘头的谣言、捕风捉影的猜测铺天盖地,也没什么人当真。 “你觉得我是人么?”奇美拉反问。 林执不知该如何应答。 “因为缺乏人类情感所以我被判定为是失败试验品,本来我应该被销毁,但我把他们都杀了,”奇美拉明快的天真口吻让林执不寒而栗,“人类不都喜欢鼓吹‘抗争命运’之类的?然后我就逃出来了,发现这个世界很无聊,不对,是人类很无聊,你们所谓的社会秩序和规则我根本无法理解,所以我就进到「圆顶」里了。” “你觉得「圆顶」有趣吗?” “一样无聊,但是你不一样,你是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无聊,难道——”奇美拉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鼻尖,“我是那种睡一次就会产生感情的类型?” 林执感到可笑: “以人类年龄计算你顶多只有三个月大。” 奇美拉较真地纠正: “二十六天。” 林执将尚还濡湿的长发耙到脑后,欲言又止,像经历一场漫长深潜后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胸膛隆起又瘪下,他接着问: “其他人呢?” “全死了。” 奇美拉的话在林执心里投下一块石子,漾开圈圈细小的涟漪,一时无法平复。生死不过海市蜃楼上的露珠,被现实一晒便消散不再。 奇美拉对林执的怅然感到不解: “你在乎他们的死活?” 比起未经历社会化的小狼孩,如今奇美拉给林执的印象更接近于有着致命杀伤力的野兽,他天生就不具备所谓的人性善恶面,纯粹凭借动物本能去行动和思考。 基于这个前提,林执自然不会用善良或邪恶去形容一头老虎,想要驯服这头危险猛兽,就必须成为一名驯兽师——等下,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念头?林执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理所当然地默认会和奇美拉有更深的交集,难道自己也是奇美拉口中“睡一次就会产生感情”的人? “算了,我们换个话题,你怎么做到以小孩形态进入「圆顶」的?” 林执越琢磨越不对劲:「登梯行动」怎么会同意让一个小孩成为「登梯者」?倘若奇美拉真杀了一批「涅槃计划」的科学家,政府岂会放任如此危险的试验品在外面晃悠二十六天? “听说小孩比较招人喜欢,”奇美拉明显答非所问,“我要在「圆顶」里逛逛,要不要一起?” 林执的视线状似暧昧实则冰冷地勾住奇美拉: “你开始变得像人类了。” “为什么?” “只有人类才会有秘密。” 大厅左右侧各有一排整齐的窗口,和银行柜台差不多的构造,每个柜台前配有一面荧蓝的半透明悬浮屏。林执点开屏幕,系统自动识别他的身份: 「语言地区:中文 试炼者:寻人启事 欢迎登录道具交易所 累计积分:12 可用积分:12 【系统交易】【试炼者交易】【神明交易】【道具背包】」 林执粗略浏览所有功能,【系统交易】是用现有积分向系统兑换道具,每个道具都有固定编号,一共有357号道具,但从300号之后的道具都处于锁定状态,显示[从道具扭蛋机获得],而350号之后的道具必须[累计积分达到500分可查看];【试炼者交易】是和其他试炼者进行道具交换、赠与、索要;【神明交易】点进去一片空白,暂时用途不明;【道具背包】就是字面意思,试炼者获得的道具都会存放在背包里,可查看、取出、收纳。 还有几台色彩鲜艳的售货机零散地分布在大厅内,花哨得和周遭格格不入,林执的注意力很难不被吸引。他本以为是饮料机,近看才发现是道具扭蛋机,有5分、10分、15分、20分共四个档位,5分可抽取1至10分的道具扭蛋,10积分可抽取5至15分的道具扭蛋,以此类推。 要在平时林执肯定扭头就走,但这次有奇美拉在,据说小猫小狗的运气好,奇美拉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大概? “你帮我扭一个?” “扭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不会怪我吧?”奇美拉无辜地眨着剔透的眼睛。 “不会。” 林执点开扭蛋机界面: 「语言地区:中文 试炼者:寻人启事 欢迎使用道具扭蛋机 【5分】【10分】【15分】【20分】 ^-^祝你一发出货」 林执选择10分的档位: 「累计积分:12 可用积分:12 【抽十次】【抽一次】」 【抽十次】目前处于灰色状态无法交互,林执把奇美拉抱在手上,让他点【抽一次】,一道平淡的白光划过,随后屏幕上显现出一枚钥匙图标: 「恭喜获得【所罗门之匙】X1」 林执查看道具描述: 「[限次]【所罗门之匙】6积分 道具描述:一根锈迹斑斑的钥匙,刻有神秘的魔法阵,或许可以开启通往地狱的大门? 道具用途:能够打开任意一场试炼中的任意一道锁。(一次性道具) 获取途径:扭蛋机抽取/商店购买 」 看上去没什么用,不过林执本来也没抱太大期待会出什么极品。 “你也帮我抽。” 奇美拉直接选择最高档位20分: 「累计积分:28 可用积分:28 【抽十次】【抽一次】」 奇美拉竟然有28分!这就意味着上一场试炼奖励积分共有40分,林执获得的积分还没奇美拉一半多。 “我运气很差。” “无所谓。” 林执按下【抽一次】,闪耀的金光在屏幕上炸开,一卷绷带图标覆盖着金灿灿的特效: 「恭喜获得【提灯女神的绷带】X1」 「【提灯女神的绷带】25积分 道具描述:一卷洁净的绷带,帮助你抚平除心痛外的一切伤痛。 道具用途:可治愈试炼中受到的任何非致命伤害。(每场试炼仅生效一次) 获取途径:扭蛋机抽取」 “明明很好运,”奇美拉轻盈地跳出林执怀中,“我不需要这个道具——” 奇美拉话音未落就被一个白人壮汉提溜起来,像只大白熊逮住小白兔,轻蔑地晃了晃男孩竹节似的细瘦身躯: “你不需要,那就给我吧,嗯?小子?” 林执掰住壮汉纹满刺青的壮实胳膊,厉声喝道: “放开他!” 壮汉粗鲁地攘开林执: “滚开你个死婊子!你以为自己是他妈妈吗?” 林执被推得差点跌倒,还没站稳空气里便爆开浓郁的血腥味:只见奇美拉手中握着一颗尚还搏动的血红心脏,从破开的胸膛里拉出几根交缠的血管,然后奇美拉就像小孩子玩橡皮泥,将心脏捏得变形,那颗心脏如同一颗被榨干汁水的烂番茄,干瘪地挂在壮汉的胸前。 奇美拉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走向怔忡的林执,若无其事地接续刚刚被打断的话: “我要把它送给你。” 奇美拉前进两步后发现林执没有跟上,便回过头,扬起被血渍玷污的精致小脸,两颗泛着冰冷光泽的透亮眼珠盯着林执: “你不跟我一起吗?” 白骨新娘1 这句话为林执僵停的身体上了发条,他紧随奇美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你不能乱杀人。” “可是他骂你。” “那也不至于——” “所以我该怎么做?是拔了他的舌头,还是扯出他的喉结?” 奇美拉天然的杀戮意识令林执毛骨悚然: “都不可以。” “好吧。” 就像人类猜不透小猫在想什么,林执也猜不透奇美拉在想什么。在场的试炼者目睹奇美拉的暴行后,对奇美拉和林执唯恐避之不及。 奇美拉来到交易处将【提灯女神的绷带】赠与林执,林执不想欠奇美拉人情,想把【所罗门之匙】送他,奇美拉不要: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什么?” “等我想好再跟你说。” 林执善意提醒: “你最好快点想,如果我下一次死了,就给不了你了。” 奇美拉突然攥住林执的衬衫,他的眼睛是凝固的海,林执却在这片状似静止的海里永无止境地下沉,随后奇美拉的嘴角一挑,只是眼神仍旧冰凉。 “可别让我失望。” 林执和奇美拉分别后,便回房间休息,他进入睡眠舱,营养液瞬间注满,林执如同一只观赏鱼在液体里轻盈地漂浮,意识也随身体的漂浮飘出大脑。 这一觉林执睡得极沉,梦境吸饱了墨,除了坚固的黑暗以外空无一物。使林执得以从往日的梦魇中获得短暂喘息。 醒来后已是新的一天,睡眠舱顶的时间显示此时新星纪323年9月25日14:22——林执睡了将近一天,恨不得把过去两个月丢失的睡眠统统找回。 睡太久反而精神萎靡,林执头重脚轻地离开睡眠舱,走出房间。 过道没什么人,偶有经过林执身边的试炼者,都和他保持远得像凶案现场拉起警戒线的距离。 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林执的回眸正好撞上夏乾宁焦急的目光,两人对视时都不约而同地一怔。 “我听他们在议论,那个白化病小孩把人心脏给活挖了,还说你是他监护人,你俩是死神母子。” “因为有人要抢他的道具,他年纪小不懂事,手段极端了点,本性并不坏。” 夏乾宁露出嫌弃的表情: “你这副丑恶嘴脸和为自家熊孩子狡辩的无良家长一模一样。” “……” “说认真的,那小孩到底什么来头?外星人?物种变异?超级赛亚人?”夏乾宁试图撬林执的嘴。 林执不想透露奇美拉的真实身份,否则必然加剧其他试炼者的恐慌: “我不知道,我跟他只是在上一场试炼认识的。” 夏乾宁识相地没有继续追问。 之后两天林执都没再遇见过奇美拉,倒是夏乾宁总会找林执聊天,还要拉着他一起健身。夏乾宁自我介绍是篮球专业的体育生,和家里大吵一架后赌气进入「圆顶」,没什么具体目的,在这种极度压抑的环境中有个人聊以解闷倒还不错。 厚重得几乎能滴出水的浓雾裹缠着林执,这片雾气呈冷霜色,却没有霜雪那般寒冷,仅仅只是阻绝他的视线。 林执很肯定这不是梦,也不是在「圆顶」的睡眠舱里——只可能是新的试炼开始了。 四周大雾弥漫,自迷雾深处传击打锣鼓吹奏唢呐的动静,开始模模糊糊听不太清楚,尔后两点红光从雾中突现,音量也越来越响,红点在喧闹的奏乐中逐渐膨大,如同两轮血月飘荡在大雾里。 一丛耸动的黑影穿过笼漫白雾朝林执迎面走来,那对红色月亮实际上是一对大红灯笼,张贴着金色“囍”字,这是一支送亲队伍。 “上元村,嫁新娘,前生孽缘今世偿; 绾青丝,穿华裳,凤冠霞帔梳红妆; 大花轿,红鬃马,此身一别去不返; 美娇娥,泪两行,阴阳相隔两茫茫。” 一首歌词吊诡的童谣拨开浓稠的白雾和嘈杂的喜乐迎上林执,这道声音像牙齿间相互摩擦碰撞形成的声响,听起来有种令人不适的刺耳。 突然一阵强大拉力将林执拽倒,他不设防地跌进一张软垫里,旋即软垫在林执身下开口: “大哥你这是要抢亲呐?!” 夏乾宁煞白的脸几乎要融进大雾中,林执回望,在最前方开道的是张贴有囍字的那两盏大红灯笼,举着这对高灯红笼的,赫然是一对森白的骷髅!紧随其后的是高擎囍字牌的两只骷髅,接着是喜乐队,骷髅们吹着唢呐敲打锣镲,声势浩荡。 “骷髅!鬼!”夏乾宁被这支骷髅送亲队吓得语无伦次,小狗刨土似的疯狂扒拉林执,“见鬼了!是真的鬼!” 林执拍打着夏乾宁的背安抚他: “都是骷髅而已,大不了一脚踢散它们。” 言语之间,高大雄健的红鬃马从两人面前经过,坐在马背上的是一具身着大红华服、额骨间贴有一道黄符的小骷髅,它从前襟里掏出一把红纸片洒向天空,童谣由它白森森的齿间张阖发出: “上元村,嫁新娘,前生孽缘今世偿; 绾青丝,穿华裳,凤冠霞帔梳红妆……” 听到林执和夏乾宁的对话,小骷髅咔哒转过脑袋,明明没有眼珠,但那对空荡荡的眼窝却不偏不倚地盯住林执,夏乾宁活似只蜘蛛精手脚并用整个人挂住林执: “你这么大声密谋是怕它听不见吗?!” 然而小骷髅做了个古怪的举动,它把手中细碎的红纸抛在两人身上,又咔哒正回颅骨继续前进。 队伍后方是由八副骷髅抬着的大红花轿,这台花轿的华美程度完全超乎林执想象,轿顶自上而下呈宝塔状,轿身雕有无数个仅有巴掌大的骷髅小人,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展现出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这些骷髅小人或拱手作揖或手舞足蹈,林执甚至从中看出一派欢快喜庆的热闹氛围。 影绰绰的轮廓在轿窗的红帘上轻晃,夏乾宁眼睛都看直了: “轿子里面肯定是个超级大美女!” 林执没懂夏乾宁的判断逻辑: “一个影子怎么看出来美不美女?” 夏乾宁表情深沉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男人的直觉。” 林执无言以对,随后夏乾宁捡了块核桃大小的石头朝花轿丢去,不偏不倚地砸在轿窗帘上,林执大惊: “你干什么?!” 夏乾宁心虚地把手藏到身后,支吾道: “我只是、我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但不小心手滑、手滑……” 轿中人明显被夏乾宁惊动,从窗帘后伸出一只手——只有骨头的手,林执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只骷髅手又收了回去。 夏乾宁刚张开嘴就被林执合起双唇捏成鸭子嘴,以防他尖叫出声。 送亲队伍行远后,迷蒙的浓雾也随之散去,四周枯木嶙峋,大小不一的土包杂乱地隆起,像是一颗颗密密麻麻的瘤。夏乾宁嘴唇红了一圈,又出了一背的冷汗,阴风吹过身体不住地打颤,他用力搓了搓手臂: “这啥鬼地方?” “乱坟岗。” 夏乾宁鬼叫一声,迅速躲到林执背后: “啊——果然那个新娘也不是人!我们刚才见鬼了!” “你上个试炼里不还见到死人了吗?” “这是两个概念,死人也是人,我不怕人,我怕鬼——鬼!鬼!鬼!” 夏乾宁的手指朝一个方向凌空猛戳,林执顺着指向看去,是三道黑影,两大一小,正朝他们走来,两拨人汇合后,一个黑底白字的系统对话框凭空弹出: 「登塔试炼:「白骨新娘」 试炼人数:5人 试炼者:[奇美拉]、[冷酷暖男]、[杨凌空]、[黑夜行]、[寻人启事] 试炼时间:5日 试炼任务1:为真正的「水神新娘」送嫁 试炼任务2:了却「水神」的夙愿 *超时未完成任务视为试炼失败 *在试炼中死亡视为试炼失败 *任务失败则试炼者彻底死亡」 能再次和奇美拉同场试炼让林执非常意外,又或许试炼者的选择存在某些规则。 除了奇美拉,其他人都认识杨凌空,他是著名电影演员,扮演很多主旋律片的正派角色,年纪轻轻就拿了影帝,两年前由于酒驾被封杀,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 “我是杨凌空,”杨凌空不愧是演伟光正角色的影帝,说话堪比演讲一样铿锵有力,“你们分别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由于无人开口,导致气氛有些尴尬,林执率先自我介绍: “我是寻人启事。” 另一个戴着对耳钉、脖子、手臂上都是纹身的年轻潮男用粗糙的嗓音说: “我是黑夜行。” 剩下奇美拉和夏乾宁不吭声,杨凌空问夏乾宁: “你是奇美拉?” 夏乾宁声若细蚊: “我是……冷酷暖男。” 众人再次陷入微妙的沉默。 “你们都看到骷髅抬轿了吗?”杨凌空问。 “看到了,还看到了新娘子!”夏乾宁心有余悸地说,“那个轿子里的新娘就只有骨头!” 黑夜行淡得近乎无色的眉毛拧在一起: “任务要我们给什么「水神新娘」送亲,「水神新娘」不会就是刚才过去的送亲队吧?可现在队伍都消失了,要上哪找新娘?” “这里也太阴间了,”夏乾宁怂怂地催促大家,“我们能不能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说话?赶紧先离开这吧……” 杨凌空立在原地没动: “怎么离开?” 林执挪到奇美拉身边,小声地问他: “你知道要往哪走吧?” 奇美拉仰起脸,笃定地对林执说: “你也知道。” “我?” 大概同样是小孩体型,林执看着奇美拉就联想到那只骑马的小骷髅,它唱的童谣、还有抛洒的红纸片……林执灵光乍闪: “红纸!刚才的童谣里有提到,新娘从这个叫做上元村的地方出嫁,送亲的骷髅撒了一路的红纸,我们只要沿着红纸就能跟上骷髅送亲队,或者到上元村。” “有两个方向,”杨凌空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红纸片,“该往哪走?” 白骨新娘2 “选一个方向一起走嘛,人多力量大,”夏乾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我绝对不是因为怂啊,团结就是力量!” 黑夜行毫不留情地泼夏乾宁冷水: “我觉得分两路更好,免得出现什么意外状况导致全员团灭。” “哪有那么容易出意外?”夏乾宁不服,“要有意外我们早就被抓去做鬼新娘了。” 黑夜行嗤之以鼻: “就算是鬼也不至于不挑到这种程度。” 试炼伊始就意见不合,这一幕让林执似曾相识……夏乾宁要笼络林执,有上次试炼的前车之鉴,林执不想太快就划分出阵营,而杨凌空赞成黑夜行的想法,根据意向结果少数服从多数。 夏乾宁化身一只庞大背后灵罩在林执背后,将他裹进自己怀里,下巴搁在林执平削的肩头,状似亲昵地附在林执耳边窃语,实则责备林执: “你明知道我胆子小,怎么不给我撑腰?你个蛇蝎美人。” 闻言林执不免觉得好笑: “这会你又胆子小了?你看新娘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哎呀,”夏乾宁被揭了短很是尴尬,“别念了师父求求你别念了!” 杨凌空提议用剪刀石头布来分组,赢的人一队,输的人一队,夏乾宁跳出来反对: “输了说明运气不好,倒霉鬼组队容易团灭,还是猜手心手背吧。” 杨凌空“照顾”到奇美拉还是小孩子,他可以自主挑选想去哪一队——倒不是这位影帝真的尊老爱幼,奇美拉实在臭名昭著,试炼者间都知道有个白化病小孩杀人不眨眼,即便是在试炼里大家也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触。 最后林执和杨凌空一队,夏乾宁和黑夜行一队,奇美拉毫无悬念要和林执一队,哪怕是拿过影帝的杨凌空,此刻表情也有点挂不住了,见状林执拉起奇美拉的手,对杨凌空说: “你跟他们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杨凌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你确定要我走?我挺担心你们的……” 奇美拉难得开了金口: “快滚。” 林执选择右行,另一组人便朝左行。 林执牵着奇美拉沿零碎的红纸走了一段路,两人无言,连风都沉默,拉扯得变形的影子落在地上,交叠,分离,交叠,分离,时深时浅,林执无聊到看阴影也能入迷,直至奇美拉打碎这面如镜的沉寂: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谁?”林执满头雾水。 “他怕跟我一起,你就让他离开,你是不是爱他?” 林执反问: “为什么你觉得我爱杨凌空?我甚至连他演的电影都没看过。” 奇美拉眉头微微皱起,像只严肃的小猫: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爱他,因为他长得帅?” 林执马上反驳: “你比他好看多了。” 奇美拉的语气冷得能从嘴里呵出白霜: “那你还爱他?” “人的感情不是只有爱或恨,如果见到一个人就要爱或恨对方,那也太累了,”林执耸耸肩,“况且只有我们两个更自在些,不是吗?” 当然不排除奇美拉是靠代码运行的AI,一切感情输入大脑后经过运算输出只有“爱”或“恨”两个结果。 两人走着走着,前方亘延着一道黑色长河,河面平静,像覆盖着一层透明的油。 不远处架有一座腐朽破烂的木桥,桥边矗立一人高的桥牌石,日积月累的风雨侵蚀使得立石上的刻字色泽尽褪。林执在桥牌石前仔细端详后,才勉强辨认出这三个笔画扭曲的文字是“阴阳桥”。 林执听过一些关于阴阳桥的传说,据说阴阳桥是连接阴间和阳间的桥梁,桥下的河叫阴阳河,河中有无数凶煞的亡魂恶鬼,过阴阳桥,就意味着从阳间来到阴间,再也无法回头。 桥面散落着零星的红纸屑,说明送亲队伍曾经过此处,倘若这条阴阳桥真是从阳间通往阴间的路途,新娘究竟嫁往何处? 林执和奇美拉刚上桥,蚀朽的木板如同一具僵硬的躯体,生涩的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闷响,两人只得退回桥下,分别上桥测试承重,仅有一人通行阴阳桥时,才能走得稳当。 “我先过去,等我让你过来你再过来。” “那你小心点。” 林执担心地说,奇美拉扬起脸,他眼底的惊诧像盏短路的灯泡闪了一下: “你在担心我么?” “啊?不可以担心你吗?” “我很强啊,为什么要担心我?” 奇美拉的关注点永远让林执出乎意料,不过他担心奇美拉就好比小老鼠担心大老虎,这不属于他操心的范畴: “好,好,你别误会,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是我多此一举。” “不,”奇美拉抓住林执的手,将冰凉的脸颊埋进林执微凉的掌中,亲昵地蹭了蹭,“我觉得你这样很有趣。” 林执只觉得掌心像被一颗火星子燎了一下,心虚地抽回手: “……别说这么奇怪的话。” 奇美拉踏上阴阳桥,林执则在岸边观望。 当奇美拉行至桥中央时,凝固的河面莫名漫延起一阵大雾,在浓雾之中,出现一道黢黑的影子。 那道影子缓慢地跟随在奇美拉身侧,由于雾太重,林执根本看不出是那是什么东西,奇美拉的身影没入浓雾中,林执心不由得悬起,像只空水桶晃晃荡荡。 不一会,奇美拉的声音跃过浓雾,清晰地传入林执的耳朵里: “过来。” 林执这才安心,走上桥他才意识到,这阵大雾比在岸边看到的还要重,几乎是一袭厚纱笼在他眼前,就连脚下的路都很难看清。林执不住地用余光瞥桥边的影子:似乎是半截身子浸泡在水里的……人。 当然林执很清楚那绝不可能是人,他越往前走,那道影子就离他越近。原本林执只能勉强看到黢黑的轮廓,慢慢地从雾中隐现的人形愈发清晰——长衫马褂,胸前挂着褪成黄白色的团花,居然是个身穿中式喜服的新郎! 林执不敢细看,拔腿就跑。在他抵达对岸的那一刹,迷雾顷刻间散去,河中的新郎也随雾气消失不见。 “你有看到吗?在河里有个新郎,跟着我……”林执有些语无伦次。 “看到了,”奇美拉主动牵起林执的手,平淡地说,“继续走吧。” 走过阴阳桥,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原,零落的红纸屑一直延伸向不远处的矮山上灯火阑珊的村落。 村口有棵满身癣痕密布的槐树,树冠像是撑着一坨倾塌的乌云,树枝间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像一只长满红色斑点的大水母。树下坐着几个老头老太在乘凉,说着林执听不懂的方言,不时传来几声干瘪的大笑。 村牌石上刻着三个描红的古文字,林执辨认许久后才认出是“上元村”,远处隐约传来一道声音在喊他的代号: “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寻人启事——” 林执想到一个迷信的说法:如果走夜路听到有人喊你名字,千万不要回头也不要回应,否则魂魄就会被勾走。于是林执屏住呼吸细细倾听,声音竟有些耳熟,洪亮又带着几分傻气: “寻人启事你年纪轻轻就耳背了吗?!我喊你喊得快断气了!” 回头只见到一条没栓绳的人型大狗朝他暴冲而来——夏乾宁!林执惊诧不已: “你怎么会在这?!” 夏乾宁十指耙进林执的肩头,力道之大仿佛要把林执的琵琶骨给抓穿,他哭丧着脸说: “我跟你说我遇到鬼了!真的真的……我走过一条阴阳桥,桥下的水里有个新郎!就是古代的那种戴个状元帽,胸前挂大红花的新郎!一走过桥新郎就消失了!这肯定就是那什么「白骨新郎」!” 林执安抚夏乾宁: “你别激动,我们也遇到了。” “哎?”夏乾宁困惑地挠挠头。 被夏乾宁甩在后方的杨凌空和黑夜行也前来汇合,和林执快速交换信息:两队调查路线都从乱坟岗出发、过阴阳桥、最后在上元村相遇。 夏乾宁嗷嗷大叫,肯定是鬼干的!我们都撞鬼了!黑夜行暴躁地打断他,别再狗叫了!谁不知道是闹鬼?你再叫等下真他妈把鬼招来!夏乾宁不敢吭声。 “会不会是一个圈?”杨凌空不顾昂贵的皮鞋沾泥,先在地上踩了两个脚印,又用脚尖划出上弧线和下弧线连接两点,“这个点是乱坟岗,这个点是上元村,我们的确是走两条不同的路,只是这两条路的、嗯……风景一样,并且终点都是通往上元村。” “要真是一个圈,他们把新娘抬出去兜一圈再抬回村子里?”夏乾宁摊了摊手,“图啥啊?而且村子里也没见着新娘啊。” “也许只是试炼设定必须从上元村作为探索起点,”林执并不打算过于纠结此事,“先去找那些老人探听消息。” 其实林执早就注意到那些老头老太议论他们半天了,夏乾宁积极地去向一个摇蒲扇的老太太搭话: “奶奶好!您今年贵庚?身子骨看起来可真硬朗啊,您吃了没?我想跟您了解点事……” 老太凌空扇了两下扇子,跟赶苍蝇似的驱赶夏乾宁: “去去去,这儿不是旅游景点。” “我们不是来旅游的,我们是——” 边上驼背的老头怒骂: “叫你们走就走,听不懂人话吗!” “外人不能进上元村,你们快走吧。” 夏乾宁灰溜溜地回来报告情况,黑夜行掐着下巴思考: “上元村肯定有什么隐情,才会禁止外人进入。” “或者先打探关于新娘的线索,就算不进村子,也得问出点什么来。”杨凌空说。 忽然奇美拉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冷冷地问: “你是谁?” 不知何时,一名身穿白色唐装和黑色长裤的俊秀青年站在众人身后,左手心到手腕处缠着一条浆红玉串,似是破碎的血珠,右手折扇轻敲手心,优雅地自我介绍: “我是下元村的族长元秀慈,诸位可是遇到什么麻烦吗?” 杨凌空诚恳又急切地向元秀慈求助: “元族长好,我们徒步进山,结果迷路了,手机放在车上没带出来,可不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 “你们没听到他说的是‘下元村’吗?”夏乾宁小声提醒,“可石头上明明写的是‘上元村’。” “下元村自古便不收留外人,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元秀慈折扇一横直指林执,“只要你答应我一事,我便收留你们一晚。” 林执警觉: “什么事?” “我邀请你参加我们村的民俗活动‘水神牵红’,”元秀慈笑得如沐春风,“如果你够幸运被牵上,就能成为水神的新娘。” 白骨新娘3 “水神的新娘”肯定不是什么好身份,否则好处轮不到他这个外人。然而眼下只有这一途径能进入下元村,林执只得对元秀慈违心一笑: “可以啊,我的荣幸。” 得到林执应允的元秀慈态度愈加亲切,带领试炼者们进村: “愿你不虚此行。各位请随我来。” 夏乾宁声音压得很低: “他是装傻还是真没看出来,找个男的给神牵线,这不是糊弄神么,不怕遭雷劈?” 黑夜行嗤了一声: “少见多怪,说不定有的神就好这口。” 下元村的夜晚静谧得略显萧瑟,平整的村道两侧整齐排列着一栋栋传统老宅,门前檐下悬吊着大红灯笼,红光把宅门涂得鲜血淋漓,仿佛一起凶案现场。路上偶尔有经过的村民,都是些出门散步的老人,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孤魂野鬼似的在路上游荡,他们看林执一行人的神情和见鬼无异。 路上元秀慈详细介绍了下元村的历史,下元村的前身叫上元村,上元村的族长有一奇珍异宝名为桃花镯,佩戴这只桃花镯便可跨越沧海桑田。千年来,每逢战乱、瘟疫、饥荒等天灾人祸,族长便携村民穿梭时空,寻觅一处桃源安宁度日。 “听着像《桃花源记》,”夏乾宁不说骚话就浑身痒,“乡村旅游包装的经典话术。” 直至百年前,上元村内出现一名陌生女子,她身穿异服,有倾国之色。时任族长元遇卿心地善良,收留这名来路不明的女子,二人情愫丛生,元遇卿甚至不惜一再违背上元村千年古训,誓要娶女子为妻,并将传家之宝桃花镯作为定情信物赠予女子。 大婚之日,八抬大轿抬至族长家门,众人迟迟未见新娘下轿,拨开轿帘却见轿内空无一人,新娘竟携桃花镯不知所踪。元遇卿因遭挚爱背弃,悲愤交加,口吐鲜血,血珠化为粒粒红玉珠,状如相思红豆,当场殒命,实乃情深不寿。 “恋爱脑遇上仙人跳,”夏乾宁再一琢磨哪里不太对劲,“这故事怎么又天外飞仙又穿越又吐珠的?” “民间传说都是这种奇情怪事的魔幻风格,听听就好。”杨凌空没当真。 黑夜行则有不同见解: “或者确实有某任族长被外来女子骗财骗心这事,其余的就都是艺术加工了。” 根据上元村的规矩,非寿终正寝者的牌位不得供入祠堂,元遇卿的尸身只能抛入阴阳河中顺水流走,上元村村民于心不忍,又将元遇卿供奉为水神。后遇时局动荡、流寇四起,上元村也遭到流寇劫掠屠杀,一日流寇过阴阳桥洗劫上元村,行至中央桥体忽然断裂,流寇尽数落入阴阳河中溺毙。 幸存者认为这是水神显灵,便将村名改为下元村,寓为道教三官中的下元五炁解厄水官,农历十月十五水官解厄,祭祀神灵,祭拜先祖,驱邪禳灾,也以此纪念保护下元村的元遇卿。 恰好此时众人路过祠堂,正门悬挂“元氏宗祠”的漆金牌匾,内部鳞次栉比的木制牌位陈列在供台上,祠堂前铁铸圆平口香炉被线香熏得焦黑,昭示着旺盛的香火和子孙的虔诚,而吸引林执注意的是一副悬挂在祠堂正中央的人物画。 通常情况下,祠堂内所挂的人物画像都是历代族长或光宗耀祖之辈,但这幅画里却是一名站在桃花树下脸部被浓墨涂黑的女子。 “元族长,冒昧问一下,这副画里的女子是什么人?” 元秀慈目不斜视地走过祠堂: “她就是那名携桃花镯不知所踪的盗宝女子。” “这故事还真是真的啊?!” 夏乾宁惊叫起来,杨凌空问: “这么神圣的场所,为什么会挂她的画像?” 闻言元秀慈停下脚步: “虽然外姓人不能踏足祠堂,但那些都是老祖宗的陈规,你们要是真感兴趣,进去看看也无妨,”元秀慈“啪”地甩开折扇掩嘴轻笑道,“下元村的村民相信终有一日,那名女子会经历种种因果轮回后再次回到此处,偿还她前世所欠下的情债。” 尽管元秀慈允许进入祠堂参观,受文化环境影响大家多少都有些忌讳,唯有奇美拉无所顾忌地走进祠堂,站在画像前端详几秒钟后又走出祠堂,对林执说: “项链。” 林执捂住胸前的吊坠: “项链怎么了?” “她戴的项链和你一样。” 夏乾宁捂嘴做惊讶状: “哇喔还是个古董,寻人启事你深藏不露嘛。” “怎么可能?” 这条项链是林执在夜市地摊上花六十块钱买来装林著照片的,无论材质还是雕工都达不到古董的水平。 杨凌空扬了扬下巴向林执示意: “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进入祠堂前,几人先在门口双手合十拜三拜以示尊重,才安心踏进祠堂围着那幅人像画观察:画像上的女人身形苗条,脑后挽着一支莲花簪,颈间佩有一枚圆形古铜色吊坠,穿一袭淡蓝襦裙,手腕戴着一只粉玉镯。 元秀慈站在祠堂外朗声问: “诸位可有什么收获?” “孩子看错了,”林执尴尬地笑了笑,“只是形状相似而已。” 元秀慈的家是座白墙黑瓦的老宅,千百年的荣辱兴衰不过是历史的一瞬转身。不过这栋老宅门前没点灯笼,而是用白炽灯作为照明,黑压压的飞虫扑向灯泡,撞在灯罩上发出啪擦的声响。 双扇木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名和元秀慈有七八分相似的清丽少女探出脑袋,细声细语地问: “哥,他们是谁?” “他们是村外来的客人,不是坏人。” 元秀慈开门迎客,少女缩在门后直直盯着林执,元秀慈主动介绍: “这是家妹元秀棠,她性格内向腼腆,还请大家莫怪。” 进门天井放有一口巨大的雕花石缸,里面盛满青绿的雨水。 穿过天井是一进前厅,家具老旧,倒也整洁干净,墙上老式石英钟摆幅度匀称地左右摆荡,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五分。 “我和棠棠父母双亡,这房子只有我们兄妹俩住,除了东厢和西厢,剩下的房间几位自行安排入住。” 兴许是偌大的宅院仅有兄妹二人生活,缺少人气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阴森之感。 除正房是双人床以外,其他厢房都是单人床,众人分配房间,迅速达成共识让林执和奇美拉住正房,其余的人单独住一间。元秀慈先让他们在前厅稍作休息,自己和元秀棠去收拾房间。 待元秀慈离开,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注视着林执。 “你和画上的女人是什么关系?”杨凌空开门见山,“为什么你们有同款吊坠?” 林执摇头: “我不认识她。” 黑夜行提出离谱中又透出几分合理的猜测: “或许是你的祖辈?你不认识也正常,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爷爷的爷爷叫什么。” “真不是,”林执无奈地坦白,“这项链我路边买的,一条六十。” 夏乾宁难得态度认真地分析: “这幅画年代久远,花纹细节什么的都看不清了,是奇美拉说了项链一样,才导致我们先入为主,或许……真的就只是巧合呢?” 林执实在对画像中女子的信息一无所知,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杨凌空提起“水神牵红”一事: “元秀慈要寻人启事参加的‘水神牵红’,会不会和新娘有关?” 夏乾宁耿耿于怀: “不是,你们真认为这合理?我们不是在阴阳桥里看到过鬼新郎吗?让寻人启事去参加这个‘水神牵红’,谁知道水神还是水鬼啊。” 林执想的则是画中女子: “第一个任务里提到的新娘,会不会就是画上的女人?” 黑夜行同意: “试炼应该不会让我们硬猜,一定有什么线索可以确认她的身份,。” “但是第二个任务也太抽象了,我看了一路也没看出这村子哪里需要我们解救啊,”夏乾宁无奈地搭着林执的肩,“明明是寻人启事有危险吧?” “有人来了。”奇美拉提醒道。 全场心照不宣地沉默,只剩时钟的指针在滴滴答答的走动,随后元秀棠来到众人面前怯怯地开口: “各位,房间收拾好了,请入住吧。” 大家只能停止讨论,各自回房间休息。 后院矗着棵枯死的老树,延展的乱枝将一方天空切得七零八落。 穿过回廊,林执感知到背后有一道怨毒的目光,如凌锐的飞镖要将他狠狠扎穿,转头却只看到无言垂首的元秀棠。 进房间后,奇美拉又重复了一遍: “她戴的项链和你一样。” 林执轻声问: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困了。” 奇美拉背对着林执往床里一倒,林执没有把奇美拉从被子里抖出来质问的本事,只能悻悻地躺下休息。 林执不自己知道睡了多久,只是睁眼依稀瞥见有个穿古装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有鬼!林执从床上惊起,那只鬼听到动静,起身走到林执身边——原来是成人形态的奇美拉,黑蓬蓬的长发高挽在脑后,一身灰黑圆领袍,俊美的面容像是一副由艺术家倾注毕生心血描摹出的绝世珍品。 林执虚惊一场,拉住奇美拉的手,颇为新奇地上下打量他: “你怎么头发变黑了?这身衣服又是哪里来的?你醒了为什么不叫我——” 奇美拉抽回手,脸颊像涂了胭脂泛了层玫色的薄红: “还请姑娘自重。” “你是唐僧吗?你这样说话也太别扭了。” 林执再度去牵奇美拉的手,却被钳住手腕,痛得他眉头一蹙,脸红透了的奇美拉赶忙松开林执: “是元某失礼!元某并非有意伤害姑娘,只是——” 林执揉搓手腕的动作一滞: “……你说你是谁?” 奇美拉黑得发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林执,眼眶红得像刚哭过,右眼角缀着的泪痣衬得他的目光如一池粼粼春水: “我叫元遇卿,是上元村族长,冒昧问姑娘是何许人也?” 元遇卿……这个名字竟成了烫喉的沸酒、割喉的利刃、令林执吞吐不得。 白骨新娘4 元遇卿见林执神情怅然,似有难言之隐,便体贴道: “姑娘若不愿透露,也不必勉强。” “我叫寻——”林执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他不方便暴露真名,“你叫我阿寻吧,寻寻觅觅的寻。” “阿寻、阿寻,”元遇卿像是含着一颗蜜糖在口中细细品尝,不由得心生甜蜜和欢喜,“好生特别的名字,你可是在寻找何人?” 林执的回答模棱两可: “也算是在找人吧,这是什么地方?” 林执环视四周,室内摆设有些许不同,但整体看来和元氏兄妹祖宅的正房并无太大区别……难不成是同一座府邸? “这儿是我家,我醒来就看见你躺在我身边,”元遇卿羞得面红耳赤,不知道还以为林执是什么登徒子轻薄了他这个良家少男,“阿寻大方放心,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无事发生。” 林执被元遇卿的反应逗得直笑,换个角度想,回到彼时还是上元村的下元村,他可以借此机会调查画中女子的确切身份。林执再次抓住元遇卿,认真地问: “你有老婆吗?” “阿寻何出此言?我年方二十,自是还未嫁娶!”元遇卿激动地否认。 还没娶老婆?林执比手画脚地生动描述: “那你们村有没有出现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女人,那女人又高又瘦,长相……待定。” 元遇卿炸了眨眼,手指指向林执,林执拍掉他的手,正色道: “别捣乱,我是认真的。” “可你的衣裳就很奇异呀。” 被元遇卿一提醒,林执也觉得自己该换身行头: “麻烦你给我一套衣服,跟你这身差不多就行。谢谢了。” “好。” 元遇卿转身出门去了,林执百无聊赖地倒进床里,却被什么硬物硌到后脑勺,他掀开枕头,是个扁扁的、巴掌大的方形木匣,木匣上挂着一把颇为袖珍的铜锁。林执偷偷把木匣拿起来掂了掂,很轻,摇又摇不出声音,不知道装着什么贵重物品。 此时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执手忙脚乱地把木匣又放回枕头下,下一秒房门被重重推开,进来一名手持折扇的清秀少年,身后跟着个扎丸子头的娇俏女童。 少年手中的折扇横指向林执,正气凛然道: “美人画皮、徒生媚相,哪来的鬼狐精怪妄图蛊惑大哥!” 小女孩也用稚嫩的腔调帮腔少年: “蛊惑大哥!” 这两个孩子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然则这似曾相识和相似的面容——分明是小时候的元秀慈和元秀棠!难道是元氏兄妹的前世?林执并不愿相信前世今生,否则他前世必定作恶多端,今生才会落得家破人散、至亲分离这般凄凉下场。 这俩活宝一唱一和跟演戏似的,唬得林执一愣一愣。 “小慈小棠不得无礼,”元遇卿捧着一套衣裳匆匆进门,“你们别吓到人家!” 少年不服气地争辩: “她来路不明,又美得不似凡人,恐怕是妖孽所化!” 在那个民智未开的时代,动辄就是天有异相、妖物祸世,不过林执倒也能理解,他出现在百年前的上元村也不属于科学能解释的范畴。元遇卿与少年讲道理: “若阿寻真心要害我,大可趁我熟睡之际下手,为何还要等我醒来?” “哼,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少年愤愤甩袖,“说不定她要你的钱、要你的心、要你的命!” 小女孩对林执又害怕又好奇,她用以为林执听不到的音量奶声奶气地问少年: “二哥二哥,可她真的好生美丽,这么漂亮的人儿都是狐狸精变的吗?” 少年遮住小女孩的眼睛,唉声叹气: “唉!连小棠你也着了这狐狸精的道,可见这精害法力之高强,此时不除,日后必定祸患无穷。” 元遇卿左右为难: “小慈你别再闹了,还请阿寻你不要见怪,家弟家妹酷爱阅览志怪话本,年纪尚小口无遮拦,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 林执当然不会和小孩较真,反倒元遇卿的反应很是有趣,让他难得坏心眼地生出欺负老实人的心思,谁叫元遇卿长了张和奇美拉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呢? 于是林执拉住元遇卿的衣袖,柳眉低垂,摆出可怜兮兮的无辜模样,但他眉眼天生带媚,似水柔情,和那些志怪里引诱男人堕入美人乡的鬼狐精怪如出一辙: “那遇卿也觉得我是精怪所变吗?” 元遇卿似只受惊的狸儿瞪圆眼睛,连连摆手否认: “阿寻怎么会是精怪所变,我看她是、是天上来的仙女……” 少年在一旁直翻白眼: “还说不是狐狸精,以色惑人,大哥也真是,那些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闻言林执大笑不止,或许是被少年这副小大人的口吻逗乐,亦或是被元遇卿单纯的态度打动,总之让他感受到暌违已久的快乐。 元遇卿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发走少年和女孩,他向林执介绍,少年叫元遇慈,是元遇卿的二弟,小女孩叫元遇棠,是元遇卿的小妹。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上元村的元遇慈和元遇棠与下元村的元氏兄妹是否存在某种联系?这条线索目前尚不明晰,但也许日后会派上用场。 “阿寻你千万别把小慈的话当真,你怎会是狐狸精,你不是狐狸精,倘若你不是凡人,也应该是天上的仙女。” 元遇卿嘴笨,说出的安慰话语只叫人牙酸肉麻,又惹得林执一阵苦笑:若他真是狐狸精倒还简单省事,操纵玩弄人心易如反掌,哪里还要他枉费心神想着该怎么接近元遇卿。 为了尽快通过试炼,林执自是使尽浑身解数,他低眉垂眼,对元遇卿依依柔柔道: “遇卿,我有一事相求,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林执本就天生媚骨,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加之刻意装出楚楚可怜之态,元遇卿良善单纯,直接着了林执的相: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定为阿寻在所不辞!” 要是元遇慈在场,肯定又要大闹,林执好笑地想。 “要是有一天村里来了奇怪的女子,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还有,现在是什么朝代?”林执在心里飞快过了遍朝代表,“汉?唐?宋?明?” 元遇卿歪了一下头: “朝代是何物?汉唐宋明又是何物?” 难不成下元村是什么“不知有汉、无论晋魏”的世外桃源?可以时空穿越的桃花镯也是真实存在的?会不会藏在枕头底那只挂锁的小木匣里?林执越想越头疼: “没关系不重要,先把衣服给我吧。” 元遇卿毕恭毕敬地把衣裳捧到林执面前,林执摊开一看,是件水蓝色的罗裙,散发着恬淡的花香味,竟和画中女子所着衣裙如出一辙! 元遇卿注意到林执的表情古怪,小心地解释: “阿寻你不喜欢吗?这是我娘的衣裳,我都有洗净收好,用槐花香包防腐贮存,若是颜色不合你心意,我再去寻一套衣裳来……” 这一刻林执如遭雷劈,久久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画中的女子竟然是他! “阿寻、阿寻?” 林执蓦然回神,元遇卿那双燕子般漆黑灵动的眼睛,正小心地栖落在他脸上: “阿寻你怎么魂不守舍,是不是身体抱恙?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当,害你心伤?” 元遇卿说着,眼皮越泛出怜人的薄红,再衬上那颗清冷的泪痣,更叫林执心有不忍,便草草打发元遇卿离开: “行了行了我能有什么心伤的,我要换衣服了,你请便。” 闻言元遇卿哪敢停留,像只被饿狼追赶的惊兔落荒而逃。 林执的心绪异常混乱,元遇卿既定的生死是被因果所写就,偏偏是林执被选中,阴差阳错成了这桩悲剧的元凶,想找林著就必须通过试炼,在林执的价值天平上,哪怕另一端放着全世界,天平也会毫无悬念地向林著倾斜。 林执换好衣服便出门去寻元遇卿,不得不提这身衣服于他而言实在别扭,他不会穿,索性襦裙里套长裤。 这里的天气好得非同寻常,太阳温暖又不刺眼,白茫茫的像打了层柔光。 林执途经回廊,后院中央栽着的桃树正开得泛滥,灼灼桃花张扬地倾轧在枝头上,满目繁华。这棵亡木也曾有过这般美好蓬勃的灿漫光景,树有枯荣,亦如人有生死,兴衰不过须臾一瞬。 林执穿过后院来到前厅,看到元遇卿正站在天井赏莲花。 半人高的石缸中莲花丛生,娉婷的花叶悠然地随风摆拂,元遇卿如瀑的青丝也轻盈翩飞,林执心想元遇卿还有这雅兴,便好奇地上前探看。 原来元遇卿是在投喂缸里的锦鲤,鱼儿争相抢食,凶悍地甩尾溅起零碎的水花,元遇卿笑话道: “一群馋鬼,再晚些可要饿死了……啊,阿寻!你、你来了……” 此时的元氏家宅还一派生机盎然,甚至桃花和莲花能在同时节盛开,如一场真假莫辨的美妙幻梦。 “这缸莲花和鱼是你养的?长得可真好。” “是我爹娘生前养的,我自然要好好打理,”元遇卿笑盈盈地向林执介绍,“这只是红白相间的锦绣,这只橘红的是花旦,这只红的叫胭脂,这只没这么红的叫赤兔,这只红黑的叫将军,这只金黄的叫柿饼——” “为什么它叫柿饼?” “因为是小棠取的名。”元遇卿笑得宠溺。 “那其他的鱼都是你取的名?” “嗯。” 林执勾了勾嘴角: “你还挺可爱的嘛,给鱼取名字。” “阿寻莫要寻我开心了,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元遇卿红着脸从袖子里取出一支发簪,簪首是两朵岫玉雕刻的并蒂莲,由于紧张,元遇卿的手指都握到发白,绷得指骨如苍竹节节分明: “阿寻若不嫌弃,这发簪你、你收下吧。” 林执倒也没想太多弯弯绕绕,纯粹是顺心而为: “不是我嫌弃你的簪子,是我不会用它。” 元遇卿情深意切,沉沉的瞳水淹过林执的眼睛: “我会!若是阿寻愿意,往后每日我都为你挽发可好?” 白骨新娘5 纵使林执再迟钝也能听出元遇卿话中隐意,不免心有戚戚。元遇卿见林执不语,生硬地转移话题: “是我唐突了,阿寻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眼看元遇卿黯然地收回发簪,林执捉住他的手腕,娇笑道: “那以后你要天天为我梳头。” 元遇卿双眼发亮,喜不自胜: “真的吗阿寻!你当真答应?我不是在做梦?!” “我骗你做什么……”因为心虚,林执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那我这就替你挽发?” 元遇卿满目期待地望着林执,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像只乞食的小狗,令林执不忍推脱: “好。” 元遇卿娴熟地用簪子为林执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林执借着水面反光左右打量,窥见一隅春光绽在发间,满意地点点头: “盘得真好看,这是给多少女孩盘过发才练出来的娴熟手艺?” 元遇卿涨红了脸,可怜兮兮地辩解: “不是、不是阿寻你想的那样!是我娘说……不过是哄骗幼童的无稽之言,不提也罢。” 林执怀疑元遇卿在跟他玩欲擒故纵: “哪有说一半不说了的?说来听听。” “那我说了……阿寻不要笑我。” “我怎么会笑话你?” 元遇卿轻声低语道: “我娘说,若是日日为一名女子挽发,就能生生世世都拴住她的心,永不分离。” “……噗。” 元遇卿委屈: “你不是说不笑话我吗!” 林执不会哄女人,哄男人可是有一套: “你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笑话你?我饿了,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元遇卿对林执毫无招架之力,他让林执在宅邸里随意走动,他去为林执准备早膳。林执不敢乱跑,就在莲花缸边观赏锦鲤,他有些好奇,锦鲤又不是小猫小狗,叫它们名字,会有回应吗? 林执确认四下无人后,小声呼唤道: “柿饼、柿饼……” “好看吗?” 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嘶哑声线冷不防在林执身后响起,林执一惊,刚要转身却被狠狠扯住头发,元遇慈的声音很低,像条蛇在林执耳边嘶嘶吐信: “我卜了一卦,世外祸水,覆灭上元,你接近大哥究竟有何意图?” 想不到元遇慈年纪轻轻还有这等本事,卦象所示听得林执心惊肉跳,只能佯作无辜: “遇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有你说那样的本事?” 元遇慈冷笑不已: “上元村自古与世隔绝,从未有过外人踏足此地,你却无端出现在大哥房中,若非魑魅精怪,还能是天外飞仙不成?” 林执小声抱怨: “你就当我是天外飞仙不行吗……” “你真以为糊弄大哥那套对我有用?我跟他不一样,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你若不说,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元遇慈手上的力道再度加重,恨不得把林执的头皮活活撕下,既然元遇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执索性坏人做到底: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你问我我问谁?而且你不是会算卦么,你来帮我算上一卦,我从哪来、到哪去、想做什么,你怎么不算咕嘟——” 元遇慈竟一把将林执的脑袋按进莲花缸中!林执猝不及防一大口水呛入肺部,酸胀的刺痛在中枢神经里炸开,受惊的锦鲤在被搅得浑浊的水中慌乱游蹿,耳鸣如惊雷隆隆作响,濒死时受求生本能的支配使得林执竭力挣扎,试图挣脱元遇慈的桎梏,偶然摸到脑后的发簪,情急之中他摘发簪一通乱刺,元遇慈不慎被划伤卸了力道,林执趁机得以脱身,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跌坐在地剧烈咳嗽不止。 “哇啊啊——” 女孩撕心裂肺的嚎哭响彻整个元氏宅院,元遇卿火烧火燎地闻声而来,只见元遇慈面色阴鸷地捂着血流如注的左手背,地面上溅开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林执倚着莲花缸,长发和衣衫尽湿,手里还紧攥着带血的桃花簪,眼睑和鼻尖因落泪而泛出惹人怜惜的红;而无意间撞见这幕的元遇棠被吓得嚎啕大哭,元遇卿匆忙抱起元遇棠,让她背对着两人: “不怕不怕、小棠不哭了,哥哥蒸了桂花糕,我们去吃桂花糕好不好?” 然而元遇棠吓得不轻,无论元遇卿怎么哄都没用,还是哭个不停,元遇慈将双手背至身后,温柔地吓唬元遇棠: “小棠忘了二哥所言?若是哭声招来山中的大老虎,把我们统统吃掉,我们就只能在虎肚子里团聚了。” 元遇棠立刻绷起湿漉漉的小脸,哽咽道: “我不哭了,我、我不要大哥二哥被大老虎吃掉。” “好好好,小棠乖,你先回房歇息,”元遇卿轻拍着元遇棠的背将她放下,“等下吃桂花糕。” 元遇慈也点头: “小棠莫慌,二哥只是跟漂亮姐姐玩呢。” 林执扶着莲花缸站起身,狼狈地抹掉脸上的水,附和道: “对对我们就是在玩而已。” 元遇棠的眼神瞬间惊恐: “玩?” 林执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染血的发簪,赶紧把发簪藏到衣袖里,笑得柔情蜜意: “这是大人之间的游戏,等小棠长大就明白啦。” 元遇棠年纪尚小难辨其中真意,便云里雾里地走了。 待元遇棠离开,元遇卿正视面前各怀鬼胎、眼神微妙的两人,明显是等谁先开口给个说法。林执不做任何辩驳,他到底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元遇卿相信元遇慈的一面之词也无可厚非。 沉默凝结成一层透明的油,沉重得让林执有点呼吸不畅——也可能是他缺氧,最终是元遇慈率先发话: “是我先动手。” 元遇卿的视线移向林执,就像大部分时间奇美拉看自己那样,以至于林执产生一瞬间的怀疑:这个元遇卿是不是奇美拉演的……执不得不说点什么了: “他问我一些问题,我答不上来,所以他就用了些偏激的手段,我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他了,不过他也没想杀我。” “不,”元遇慈斜了眼林执,“我是起了杀心。” 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想杀掉自己,林执真心敬元遇慈是条汉子,他含口脂似的抿了抿嘴: “总之事情就是这个样,先让遇慈去包扎吧。” “惺惺作态。”元遇慈嗤之以鼻。 “小慈。” 元遇卿难得摆出长兄的姿态板起脸,元遇慈这头倔强的小牛犊,从鼻腔里轻蔑地吭了一声,故意走过林执身畔时重重地别了他的肩头,差点把林执撞进元遇卿的怀里。 “簪子还是还给你吧,”林执取出藏于衣袖中的簪子,用手掌仔细擦净簪尖的血迹,交予元遇卿,“我不配拥有它,只是……我做这一切也有自己的苦衷。” “是与你所寻女子有关吗?” “……” 林执根本无从开口,只是摇头,元遇卿并未强迫他,收回发簪后体贴道: “你不是饿了吗,你先换身干净的衣裳,然后我们吃桂花糕去,好不好呀阿寻?” 林执听着有些别扭: “你几岁?怎么跟我说话也像哄小孩?” 问起年龄元遇卿似闺中女子忸怩,羞于启齿: “我年方二十,阿寻可是嫌我年纪大了?” “……闭嘴。” 饭后元遇卿将正房让出给林执,然后强行拉元遇慈外出,避免他和林执共处一室徒生事端,又千叮万嘱林执的活动范围不能超出元家宅院,生怕他被村民们发现招致杀身之祸。 上元村怕遭外来者泄密,被世俗侵扰这片净土,因此有不慎迷途的樵夫、猎户,亦或是战乱逃难深山的流民,无关人等误入上元村一律格杀勿论。 近百年间都没有外来者踏足上元村,到元遇卿祖辈一代,规矩已演变为传闻,沾染着一层蒙昧血腥的色彩,待元遇卿接任族长之位时,除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已鲜少有年轻人知晓这个野蛮的陋俗。 两人前脚刚走,林执的房门就被人敲响,黑影堪堪半门高,看影子还以为是米老鼠。林执开门,元遇棠面带羞怯地望着他,黑葡萄似的大圆眼睛眨呀眨,嗲声嗲气地说: “漂亮姐姐,我也想跟你玩,我想玩跳皮筋。” 小姑娘听不懂元遇慈的阴阳怪气,也有样学样地叫林执“漂亮姐姐”,林执对小孩向来没有抵抗力,欣然答应——然后两人跳了一早上的皮筋。 待晌午时分兄弟俩归家,元遇棠和林执已是形影不离,此时林执在元遇棠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狐狸精摇身一变成为漂亮姐姐了。 见此情形元遇慈心生不忿,又不忍责备年幼无知的元遇棠,吃过晚饭便撂下碗筷扬长而去。林执不好意思在元遇卿家白吃白住,殷勤地提出要负责洗碗,元遇卿不同意,怎么能让你干这种粗活?放着我来,你去陪小棠玩吧。 不知是否由于手部受伤的缘故,元遇慈总算消停了,他刻意避开林执,不愿与他共处一室。 是夜,林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道其他试炼者会不会也会遭遇某种突发情况,他该如何才能回到原来的时间线,要是留在上元村超过五天,试炼不就失败了吗……林执越想越焦虑,拿脑袋撞了两下枕头,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掀开才发现是那只上锁的木匣。 究竟是元遇卿对自己不设防备之心,还是木匣内所放之物并非贵重珍宝,总之现在它摆在林执面前,他很难不动心思。于是林执蹑手蹑脚地起身,就着透过窗户纸的皎皎月色翻箱倒柜,可惜没能找到类似钥匙的物品。 不过林执并不气馁,他还有试炼道具【所罗门之匙】,虽然用来打开这个木匣上的锁有点大材小用,但只要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林执都愿意尝试。 林执用意念呼出系统界面,打开【道具背包】,【所罗门之匙】和【提灯女神的绷带】都是可选择状态,他选中【所罗门之匙】,一枚细长的铜钥匙凭空出现在手中。 接着林执将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 白骨新娘6 “叩叩——” 深更半夜冷不防有人敲门,哪怕林执不是在做亏心事也会被吓得一个激灵,钥匙没拿稳掉到被褥上瞬间消失。 「【所罗门之钥】已回收至【道具背包】,若要使用该道具,请再次打开【道具背包】选择使用」 从黑影的体积推测,来人应该是元遇慈。 在这短短几秒,林执奔逸的思绪已经假想出无数种自己开门后遭遇不测的惨状,索性装睡不理会元遇慈。 “我知道你还未就寝,开门。”元遇慈的声音比夜色还凉。 林执继续装死。 “咚咚咚——” 元遇慈敲门的频率和力道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戾气: “开门。” 林执铁了心要和元遇慈对着干,他倒要看看元遇慈是先把元遇卿招来,还是先把门拍烂。不过元遇慈也只是试探,既然闹出这样的动静林执都不作回应,他只得说明来意: “我有一物要取,取完便走,绝不停留。” “……我看是来取我的狗命吧。” “不是。”元遇慈瓮声瓮气地否认。 “我凭什么信你?” 毕竟元遇慈是一言不合就要把人按进莲花缸里淹死的狠角色,林执还没傻到会相信他的鬼话。 “那你说该如何?” 林执不给元遇慈任何机会: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元遇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竟认为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实在荒谬至极!” 林执懒得辩驳: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 “……罢了。” 兴许是元遇慈自有考量,不作纠缠便离开了,林执反倒有些后悔没套他的话,什么宝贝能让元遇慈三更半夜跑来敲门,又或者元遇慈仅仅以此为幌子,本意是为了害命。况且这里明明是元遇卿的房间,却是元遇慈要来拿东西?林执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暂时先不打开木盒,以免他没能立刻离开下元村反而徒生事端。 这一夜林执反复织造着浅薄脆弱的梦境,害得他不得不从瞑昧的睡眠中脱困,醒来发了半宿的呆。 清晨元遇卿来敲门,林执头重脚轻地下床为他开门。 “阿寻,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元遇卿这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让林执深感疲惫,从元遇卿满面春风的状态来看,他对昨夜发生的事并不知情。林执只得强打起精神回应元遇卿: “我睡得很安稳,多谢关心。” 倒不是林执宽宏大量,而是元遇慈昨夜的反常举动让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他想看看元遇慈究竟意图为何。 “你别在门外傻站着,快进来坐呀。” 林执招呼元遇卿,元遇慈宛如吊靴鬼阴沉沉地从元遇卿背后冒出,讥讽道: “这会倒不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了?” 这小子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林执与他针锋相对: “不怕真小人,但防伪君子。” “你倒是会贼喊捉贼。” 其实元遇慈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没林著大,只是他少年老成、城府颇深,还处处针对林执,林执迫不得已才和他一般见识。元遇卿哭笑不得: “能不能看在我的薄面上,大家和睦共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遇慈不开心了,遇慈要是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认真改正的。” 元遇慈对这招美人计无动于衷,拂袖而去: “哼,这种伎俩也就只有大哥会上当。” 看来元遇慈对元遇卿有所顾忌,只要有元遇卿在场,元遇慈就不会和林执产生过激冲突,而是会刻意避开和林执接触。 “小慈平日并非如此,”元遇卿愁眉苦脸,“着实不知为何他对你这般无礼。” 林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 “如果我真是来骗你的狐狸精怎么办?” “阿寻定有自己的苦衷。” “……为什么你这么信任我?”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元遇卿忽然问。 林执飞快否认: “不,我不相信。” “我娘生前说过,我眼角这颗痣非吉相,注定我今生会为情所困,因所遇非良人流尽一生眼泪,”元遇卿笑着摇头,“只是彼时我年纪尚浅,不明她话中真意,甚觉荒谬。” “我也觉得。” 在林执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男生女相非富即贵,现实是他的长相导致他度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学生时代。 “可昨日我看你的第一眼,便泪流不止,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许是遇上命中的克星了。” 元遇卿的脸比后院中的滥滥桃花还要娇红动人,却让林执心口发酸舌尖发苦:他从来没有对谁心动过,温柔的,体贴的,沉稳的,阳刚的,自信的,漂亮的,可爱的,帅气的,女人,男人……林执或许会因为长相或性格多看对方一眼,但仅仅也只是看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大概是原生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林执从小就认为爱情是人类最无用的情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累赘,他和林著就是累赘的实体化。 “你是林黛玉啊还要为男人流尽一世眼泪。” “林黛玉是何人?” “……”林执撇撇嘴,“那你对我就是一见钟情了?” 元遇卿羞得像蒸熟的虾儿,林执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比他脸皮还薄的。 “怎么不觉得是命中注定呢?” “我倒觉得是见色起意。” 元遇卿惊叫连连: “不是的阿寻!绝非如此,我对你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如有邪念我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嗯?是不是问心有愧?” “我不是、我绝非——” 林执笑了,男人最懂男人,这元遇卿倒也没看上去的那么单纯老实,想到此处,林执不由得笑意更深,他衣袂一甩,旋身坐到元遇卿的大腿上。 如此轻佻的出格举动使得元遇卿瞬间僵硬,林执捧起元遇卿的脸,笑得千娇百媚: “难道只是我一厢情愿?” “阿寻你莫再欺负我了……” 元遇卿眼窝子极浅,稍微作弄就要哭不哭的红了眼眶,顶着奇美拉的脸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林执鬼迷心窍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这个吻极轻,如蝴蝶翩翩振翅拂过元遇卿的唇,却在元遇卿的世界里掀起惊涛骇浪,吓得他像只炸毛的猫儿跳起把林执从腿上掀翻,林执轻呼一声,元遇卿反应迅速地捞过林执的腰,滚烫的手心透过衣物布料简直要在林执的肌肤上烙下宽大的掌印。 “是我冒犯了!” 元遇卿放开林执,慌不择路地转身逃离。 之后元遇卿草草用过早膳便与元遇慈出门去了,林执难免担心会过犹不及反而把元遇卿吓跑,可是没道理啊,林执过去遇到的追求者,要么甜言蜜语,要么殷勤献媚,无论行为粉饰得多么浪漫美好,剥开这些各式各样叫人目眩神迷的糖衣炮弹,内里的本质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想睡林执。 不过这才是人之常情,常人把“爱”这个肉麻字眼冠冕堂皇地挂在嘴边,不外乎图钱图色图权,就算养条狗也讲究提供情绪价值,所以林执不相信元遇卿对自己别无所求,不图色还能图什么,他孑然一身有什么是能给元遇卿的?总不能是要他的命? 元遇棠见两个哥哥离开,屁颠颠地跑到林执面前,甩了甩手中的红绳朝他撒娇: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陪我玩翻花绳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林执把元遇棠抱到腿上,亲昵地将她搂在怀里,手指灵巧地把红绳翻出图案: “好好好,小棠说什么都好,我现在怎么变成仙女姐姐了?” “因为你陪我玩。” “那你的哥哥们也陪你玩,他们是什么?” “他们才不陪我玩,他们是猪头哥哥。” 林执被元遇棠逗得大笑不止,可惜他不是什么仙女姐姐,而是接机从元遇棠那边套话:元家兄妹的父亲是上元村的前任族长,后夫妻俩因重病双双去世,由长子元遇卿继任族长之位,已三年有余。 这么算来元遇卿当族长时仅仅十六七岁,村民们怎么会放心把最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少年来担任? “你们族长还是世袭制?” “世袭制?” “比如你爹爹是族长,你爹爹把族长的位子传给你哥哥,你哥哥以后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他的孩子。” 元遇棠悠悠地晃动着小腿,把红绳勾成五角星: “爹爹说我们这一脉有特殊能力,能够保护上元村。” 林执还没见过五角星图案的翻花绳,无从下手,只能认输: “我不会翻这么复杂的图案,是小棠赢了。你说的特殊能力是什么呀?” 小孩子没防备心,颇为得意地向林执炫耀: “我们有移形换位之能,能跨越时代、穿行古今。” 林执笑盈盈地鼓起掌,眼皮一抽一抽地跳: “哇,这么厉害!可以表演给姐姐看看么?” 元遇棠立刻瘪了下去: “我……我做不到。” 林执循循善诱: “小棠这么厉害,还会翻星星,怎么会做不到呢?” “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因为你是仙女姐姐我才告知与你,”元遇棠板起肉乎乎的脸装深沉,“你万万不可外传!” 林执用力点点头,举起手对天发誓: “我如果泄密,就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元遇棠吓坏了,扎着两根细辫的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不行不行!你死了谁陪我玩?你不能死,这样我们才能天天在一起玩。” “好啊,都依你,所以是什么秘密?” 林执对元遇棠的喜爱是真心实意,欺骗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林执多少有些愧疚。 “想要穿越时空,必须用我们这一脉的鲜血催动桃花镯,”元遇棠将手中的红绳重新翻出一个基础图案举到林执面前,“喏,该你了。” 林执心慌意乱,连勾红绳的手指都在颤抖,元遇棠倚在他怀中嗲声嗲气地撒娇: “仙女姐姐能不能一直陪我玩?” “这儿又不是我家,万一哪天我被赶出去呢?” “你嫁给我大哥做我嫂嫂,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呀。”元遇棠天真地笑道。 白骨新娘7 到正午时分元遇卿和元遇慈归来,元遇卿提了两大篮子野菜,根茎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元遇慈则带回两丛清丽的海棠花枝。 这么说来,上元村的气候也是神奇,竟然能让桃花、海棠、莲花竟在同一时节开放。 林执想帮元遇卿分担,主动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菜篮,元遇卿却慌乱躲闪,快步向灶房走去: “我去烧饭。” 林执还没来得及吭声元遇卿就没影了,元遇慈幸灾乐祸地嘲笑他: “你要失宠了。” 林执对少年幼稚的挑衅无动于衷,见状元遇慈又不开心: “哼,你对我大哥也不过如此,枉费他一片痴心。” 反正在元遇慈眼中,横竖都是林执的不对。随后元遇慈抱起元遇棠,把海棠花送给她: “这是我新折的海棠花,小棠今日可还有趣?” “有趣!” 元遇棠抱着元遇慈的脖子咯咯笑,元遇慈睨了林执一眼: “何趣之有?同漂亮姐姐寻乐?” “嗯!” “可有何趣闻?与我说来听听。” 林执头皮一紧:要是元遇棠把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全部转述给元遇慈,元遇慈肯定会把自己扫地出门。 “我要让仙女姐姐当我嫂嫂,这样她就能永远陪我玩了!” “……”元遇慈尽是无奈,“你问过大哥意思没有?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你怎可放心让她当你大嫂?” 元遇棠另辟蹊径: “当我二嫂嫂也好呀。” 元遇慈秀气的五官皱着一颗干瘪的老橘子,把元遇棠的小脸捏得变形以此泄愤: “你别太荒谬!” 用过午膳,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元遇卿在灶房里洗碗,林执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蹑手蹑脚溜进灶房,从元遇卿背后惊喜地钻出: “我帮你洗。” 元遇卿宛若一只受惊的脱兔“啊”地跳弹而起,手一松,被林执眼疾手快地接住,放到水盆里边洗边揶揄元遇卿: “反应这么大?怎么,怕我活吞了你?” “不不、不是的!活我来干就好,阿寻你去歇息着吧。” 元遇卿滴着水的手伸伸缩缩,想拿回碗又有所顾忌。 “我不要,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什么……”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随便的人?你讨厌我?” “我没有!” 元遇卿嘴笨说不出漂亮话,只能苍白地否认,林执向元遇卿的脸靠拢,语带哀怨: “你都不用正眼看我,这不就是讨厌我。” “那是因为——”元遇卿支吾,又要拉开和林执的距离,“因为、你……你太好看了。” 林执用娇恣的口吻命令道: “那你看我。” 元遇卿还是一动不动垂着脑袋,林执直接上手捧起元遇卿的脸,目光孟浪地撞进他的眼中,像漆黑的原始森林里沉着一团热烈的野火,滚烫地焚烧着林执的脸,让林执产生被灼伤的错觉。 “阿寻。” 元遇卿握住林执的手腕,低低地唤林执,他看的不是林执的脸,而是他的眼睛,视线代替双手无形地剥解着林执,剥解他的皮肤,剥解他的血肉,剥解他的骨骼,抵达他灵魂的最深处——林执本能地感到恐惧,他害怕被元遇卿看穿,索性耍无赖地闭起眼睛,元遇卿意犹未尽地问: “不是你要我看你的么?” “现在不想给你看了。” 林执将手腕从元遇卿手中抽回,后撤两步和他拉开距离,元遇卿又继续洗碗,乖乖地说: “阿寻不想我就不做。” 对此林执十分挫败:他不了解奇美拉很正常,毕竟谁也猜不透一只小猫在想些什么;可元遇卿作为一个普通男人,同样身为男人的林执还要枉费心神地去猜他的心思,难免动了歪脑筋:既然是传家宝,元遇卿肯定不会随便乱放,换做是林执,他珍视的物品一定会随身携带。 由此林执想起元遇卿是从衣袖里掏出的发簪,会不会他把手镯也藏身上了?林执一时半会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翻元遇卿的衣袖,偷又代价太大……林执想不出个好法子,也无心再与不解风情的元遇卿继续纠缠便先行离开了。 午后元遇棠将林执拉进她的房间里,要为他梳妆打扮。元遇棠的房间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鲜花,一室芬芳。元遇慈带给她的两枝粉海棠被插在梳妆台上的绿瓷瓶里,淡雅清新。 元遇棠让林执坐到梳妆台前,桌上置有一面光彩鉴人的黄铜镜,照妖似的映出林执那张美艳颓靡的面庞,难掩倦容。 桌面上有很多精致的头饰和化妆品,小女孩尚未到戴钗涂粉的年纪,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她母亲的遗物。林执仍由元遇棠摆弄,把他的脸抹得比墙还白,眉毛上爬着两只粗黑的毛毛虫,元遇棠自己都不满意这个眉毛,添添补补越画越粗,最后索性放弃: “哎呀,不碍事不碍事,我再为你点上胭脂……” “好了,不行不行,这边不够红,我再涂点。” “啊对了,口脂万万不能少。” 元遇棠碎碎念着,末了捧起林执的脸左右打量,那神态俨然是个艺术家对自己精心创造出的杰作进行自我陶醉的欣赏。 “如何?”元遇棠将铜镜举到林执面前,“可谓是颠倒众生!” 镜中映出这张浓墨重彩的花脸,即便是鬼见了都得避让三分,林执生怕让元遇棠伤心,只得昧着良心生硬地夸奖,元遇棠骄傲得鼻子翘到天上,又要给林执梳头发。林执担心元遇棠下手没个轻重,等下把他的脑袋戳穿了,就说自己想戴花,于是元遇棠把林执的脑袋当花瓶插,把林执插成人形绿化带。 总算熬到元遇棠大功告成,林执还没来得及高兴,元遇棠竟然还要喊两个哥哥来欣赏美人,林执赶紧追出去要拦她,结果和元遇慈撞个着。 元遇慈定睛一看林执的脸,先是被吓到,随后毫不留情地大声嘲笑,林执倒不觉得丢脸,反而是元遇棠哭了,委屈的哭声招来元遇卿。一样身为哥哥,林执都有点同情元遇卿了,天天都要调和弟弟妹妹之间的矛盾,林著就从来没让他操心过。 为了哄林执,元遇慈甚至和林执达成暂时的和解,使劲浑身解数夸林执漂亮,林执嘬着腮帮子忍笑,忍得腮帮子酸痛不已。 直至夜晚元遇棠睡去,林执才能洗掉满脸脂粉,想顺便洗澡——这个顺便未免也太顺便,元遇卿难得面露难色,将上元村骇人听闻的排外陋俗告知林执,这点林执其实能猜到大概,否则元遇卿也不至于让他不要出门,只是他没懂这和他想洗澡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元遇卿接着告知林执,上元村得有大大小小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天然温汤,因此上元村人都是去温汤洗身。 “可是我想去,你看我的脸,虽然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在笑我!” “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你帮我放风。” 林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使唤起元遇卿来如此理所当然,元遇卿不停摆手拒绝: “我、我怎可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你想看就看啊,我无所谓。” 元遇卿语塞,他又拗不过林执,只得趁夜深人静带他去温汤洗浴。 这个时辰村民都歇息下了,连狗儿也安分地趴在宅门口熟睡。 温泉位于上元村背靠的无名山中,离村落有一段距离,也难为上元村人洗个澡还得翻山越岭。 每个汤池之间都立有竹屏风作为遮挡,林执特地挑了最偏僻的池子,元遇卿则在屏风外紧张得来回踱步,剪影像栩栩如生的皮影映在屏风上来回耸动,林执让他放松点,别搞得他俩像在做贼。 林执飞快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一番,水面上漂浮从他发间解下的落花,洗完后林执抹了把脸上的水,朝屏风外的男人喊道: “遇卿,你进来。” 林执在元遇卿又要讲那些酸了吧唧的陈腔滥调前,飞快地用话堵住他的嘴: “我不许你拒绝,快进来帮我搓背。” 元遇卿唯唯诺诺地弓身进来,用衣袖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林执泼了他一捧水: “你不看我,要怎么帮我搓背?过来。” 元遇卿始终不敢看林执,一步一步往前挪,林执如同蛊惑水手的致命海妖,柔声引诱元遇卿踏入他的圈套中: “过来,对,再近些。” 元遇卿毫无防备地向前一脚踏空,“噗通”一声跌入汤池中,林执立刻装模作样地惊乱,双手看似要捞起呛水扑腾的元遇卿,实则在他胸前和袖口里一通乱摸: “遇卿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咳咳咳——” 温汤的水不深,元遇卿很快就站稳了,可怜兮兮地趴在池边咳嗽不止,林执没能摸出类似镯子的环状物,便为他拍背顺气,元遇卿人面比桃花红,一副泫然欲泣的脆弱模样: “咳咳……我绝非有意咳咳……我这就离开咳……” 林执环住元遇卿那只堪比工笔画描摹出的细颈,慷慨地献上风情一吻,元遇卿为之震颤,林执湿漉朦胧的眼球上映出他的脸,像块磨砂玻璃下压着张画片,四肢则化为情枷欲锁,缠缠绕绕、柔柔依依地囚梏住元遇卿。 “阿寻,阿寻……” 元遇卿反手箍住林执,怀中人轻巧得像只由竹作骨、纸作皮的风筝,元遇卿生怕他会随风而去消失无踪,便牢牢地掌控着他。林执的躯体是一个空旷窄小的房间,被元遇卿强硬地闯了进去。 白骨新娘8 月色皎皎,为元遇卿的躯体镀上一层水银般的流光,林执抱拥着他,整个人像被埋在滚烫的月光里。元遇卿双唇鲜红,满目情动,林执的双肩耸动,腹腔凹陷,腰线像海浪起起伏伏,而元遇卿是操纵他的暴风。 林执的背先是绷成一张被拉满的弓,似乎有根无形的箭矢贯穿他的身体,以至于他像条被钉穿七寸的、光滑的蛇,在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林执眼前的月亮已经变成无数个白噪点,淋漓的水声,粗重的呼吸声,猎猎的风声,都搅拌在一起浆住他的大脑。 “阿寻,阿寻。” 元遇卿光是用炙热语气的呼唤林执,就能把他融化,林执有气无力地薅住元遇卿的头发: “别撒娇。” “阿寻,既然你我已行夫妻之实,我会娶你为妻。” 林执不顾身体酸痛一下子从地上折起来: “什么?!” 元遇卿被林执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得舌头开始打结: “阿寻你、不、不愿?” “你看不出来我是男人?” “是男人又何妨?” “你是真心喜欢我?” “莫非阿寻与我欢好并非出自真心?”元遇卿下垂的眉梢宛似被愁绪压弯的柳枝点在水面,“阿寻待我好生薄情,我不过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元遇卿这怨妇相看在林执眼中却有些装模作样:天底下就没有老实的男人,就算表现得再人畜无害,身体反应可是做不了假的。林执打开双腿勾住元遇卿,攀到他身上。林执很轻,元遇卿又力大,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劲就能把林执托起,林执扯着元遇卿的嘴角拉扯到变形: “有时候是真想把你的嘴给缝起来。” 元遇卿拉着林执安放到他身上,两人又嵌合到一起,他摇晃着林执在自己的身上剧烈起伏颠簸,眼圈有点红,委屈至极: “阿寻嫌我是一介乡野村夫……” “你闭嘴。” 林执嗔怒地捂住元遇卿的嘴: “我要真嫌弃你,现在我们在做什么?” 元遇卿将此话视作鼓励,更加卖力。 事了林执只觉得魂都要被顶飞了,意识被冲撞得破碎,身子软得像团泅水的棉花,还是由元遇卿为他濯洗身体,林执被捏红的双腿虚虚地搭在元遇卿身上,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遇卿我问你,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呢?” 在这种缠绵温存的旖旎时刻,问出这样的问题无异于是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元遇卿先是一怔,继而似笑非笑地说: “若你背弃于我,我就算化作骷髅、化作灰、化作厉鬼也要缠住你,生生世世都缠着你!” 旋即元遇卿又绽开纯真的笑颜,俯身去吻林执: “当然是玩笑罢了,我怎舍得?阿寻可别当真。” “我是认真跟你讨论这件事,”林执托着元遇卿的脸,“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元遇卿想了许久,说: “我要你偿还一滴眼泪。” 林执半信半疑: “仅此而已?” 元遇卿苦笑: “阿寻,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恶毒的惩罚了,我怎舍得你落泪?” 林执不做言语,元遇卿用莲花簪挽起林执的湿发,披着湿透的衣裳抱林执下山。 相比起魂飞魄散的林执,元遇卿则满心满眼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他步履轻快,宽阔的胸膛里心脏正兴奋地敲锣打鼓,林执的耳朵不偏不倚正好听着他搏动的心跳,听得他心烦意乱: “你是个超级无敌恋爱脑吧。” “何为恋爱脑?” “就是爱一个人爱到像被下蛊了一样昏了头。” 元遇卿竟然还端正了态度问林执: “你对我下蛊了?” “……我克夫。” 林执假借玩笑说出真心话,欺骗元遇卿并非他本意。 “那我们就来世再做夫妻。” 林执由于元遇卿的乐观而起了一身汗毛: “不,我不信什么上辈子下辈子。” 元遇卿只是笑笑,不做辩驳。 走到村口,林执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元遇卿继续抱着他,他自我感觉体力和精力恢复得差不多,结果刚双腿落地就像只软脚虾崴了一下,幸亏元遇卿出手将他扶稳。 “我会跟小慈和小棠说明此事。” “你别吓到孩子们。”林执都能想象得出元遇慈气急败坏来找他拼命的场景了。 “我是兄长,也是一家之主。” 元遇卿难得摆出年长者的威严,林执想到他才二十岁,就有种看小孩装大人的好笑。 “可是村民那边你要怎么解决,你不是说上元村非常排外吗?” “我自有办法。” 林执暂时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理由刁难元遇卿,便推了他一把: “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元遇卿顺势抓住林执的手,把脸贴进林执滚烫的掌心里,他的脸由于山间寒气的侵袭而略略冰凉,目光却是两团在漆黑幽林中跃动的炽烈野火: “你来暖我可好?” 林执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那天,墙上停止的时钟,满桌丰盛的菜肴,藏在餐桌下的球鞋,存放在冰箱中的生日蛋糕……都成为这段记忆里不可或缺的锚点,时钟不知停在哪天的三点五十七,桌上摆着糖醋排骨、炖牛腩、红烧肉和清炒菠菜,这些都是林著爱吃的菜,球鞋是林执特地挑弟弟喜欢的白色,容易脏,但林执会帮他把鞋刷干净,蛋糕也是兄弟俩常吃的那家面包店订的,老板听说是林著成年生日,特地送了两根数字蜡烛——由于林执记得太过清楚,因此梦里也毫无逻辑纰漏,连痛苦都是如此真实地等比复刻。 林执害怕这个噩梦,就像看一部恐怖电影不敢看到恐怖场面,因此他壁虎逃生似的扼断梦境,泪流满面地醒了过来,眼前是奇美拉熟睡的面庞,黑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黑纱,林执为他把头发别到耳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元遇卿——元遇卿被这轻微的动静给弄醒了,喃喃道: “阿寻?” “吵醒你了?”林执想不到元遇卿会这么敏锐。 “不。” 元遇卿抱住林执,将脑袋埋在林执怀中再度熟睡。 第二天林执起得很早,因为他下半夜都没怎么睡。不仅仅是由于噩梦,越来越短的试炼时限致使林执不可避免地陷入焦虑状态:来上元村的第三天,关于桃花镯的线索仅有从元遇棠口中听来的传说,他把元遇卿扒光了也没能找到,镯子既不在元遇卿身上也不在元遇棠身上,那只可能是由元遇慈保管了…… 正当林执苦想之际,一只宽大的手掌游走在他的腰际,他转过头去看元遇卿,他半梦半醒的,像只撒娇的小狗用鼻尖亲昵地蹭林执的脸颊: “你身上好凉。” 元遇卿的头发很长,扫在林执的颈间,痒得林执拨开他头发: “别闹我。” 元遇卿顺势抓住林执的手腕,零零落落地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吻到他胸口,林执绷紧身体,腹部微微凹陷,他的躯体是一道优美的白桥,以此承载着元遇卿。 “这枚吊坠有何来历?” 元遇卿侧身躺在林执身边,手肘支撑着脑袋慵懒地问他,林执为了满足元遇卿的好奇心,便打开吊坠盖子将里面林著的照片给他看: “你不是问我在找什么人吗,我在找他。” 元遇卿吃味地说: “他是你何人,你竟能寻他到此处?” 林执来上元村纯属意外,不过说是为了找林著也没错……元遇卿见林执走神,更是心凉: “莫非他是你旧爱?” 林执无语地解释: “他是我弟,亲弟弟。” 元遇卿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原来是小舅子啊,失敬失敬。话说回来,这画像出自何人之手?这画工实在惊为天人。” “这不是用画的,是用一种叫相机的工具拍的,”林执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图片上是什么样,现实中的人就是长这样。” “相机?” “你们现在还没有,几百年或者几千年后就会有了。” 元遇卿敏锐地捕捉到林执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阿寻你为何知晓?你是从几百年、几千年后来的人?” “天机不可泄露,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林执心惊胆颤地搪塞元遇卿,所幸元遇卿还算听话,并未继续追问,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那只上锁的扁长木匣,接着从袖子里取出并蒂莲花簪,将发簪顶部取下——这簪子竟然还暗藏玄机,是一把小钥匙,元遇卿把钥匙头戳进小锁孔内,咔哒一声,锁开了——木匣内是用红布包着一只晶莹透亮的粉色玉镯,林执呼吸瞬间凝滞,元遇卿将镯子取出置于林执眼前,无比郑重道: “这是我的传家宝桃花镯,以此作为聘礼,阿寻,你可愿嫁与我?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元遇卿的眼睛像黑得透明的水,深沉又多情,这一刻林执只觉得胸口渗出阵阵刺痛,甚至不敢直视元遇卿的脸,只是闷声说: “好。” 元遇卿权当林执在害羞,他将桃花镯套进林执的手腕,露出甜蜜的微笑——随后元遇卿用力拽过林执,将他狠狠地钉在身下,林执出于本能挣扎,却又出于愧疚而放弃抵抗。 林执把脸埋进被褥里,偶尔泄出几声闷哼,他的身体如同被钉在标本台上还在濒死挣扎的蝴蝶,凸起的肩胛骨仿佛随时能刺破绵薄如纸的细腻肌肤,振翅挣脱元遇卿的桎梏。 忽然林执感觉到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他的背上,起初他以为只是元遇卿流的汗,直到他回过身去看,才发现是元遇卿的眼眶周围一圈都被眼泪烫红了,眼角泪痣一衬,更显凄婉可怜,林执心软,用融化掉的黏腻声线柔声问他: “怎么哭了?” “我怕这一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林执第一次认真思考“为情流尽一生眼泪”的合理性,真怕哪天元遇卿活活哭死。 白骨新娘9 林执像条光滑的蛇仰躺在凌乱的床褥上,目光游离,元遇卿则坐在床榻边穿衣,回过头问林执在想什么,林执在想就算自己留下来,最终也会因超时未完成任务死亡——事到如今林执已经无法界定何为“真实”了,人无法去定义超出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但林执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在乎「圆顶」的秘密也不在乎「神明」,他只是想要找回林著。 “不,我什么都没想。” 等元遇卿一走,林执立刻褪下手镯抓在手里仔细研究,这镯子该怎么用?林执翻来覆去研究半天,桃花镯依然毫无反应,怎么看都只是一枚普通的手镯。林执回忆和元遇棠的对话,只有他们这一脉才有使用桃花镯的能力,那桃花镯对于林执而言就是一只普通的手镯罢了,所以元遇卿才放心把桃花镯交付于他。 思来想去,最大的突破口还是得从元遇棠入手。 林执刚走出厢房就听到前厅传来争执,与其说是争执,听上去只有元遇慈在闹,还有被吓坏在哭泣的元遇棠。林执走得更近些,用听觉沥出一些关键信息,和他的猜想一致,果然元遇慈是因为元遇卿要娶他而大发雷霆,还扬言要和他断绝兄弟关系,竟然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可见元遇慈是真的动怒了。 本来林执不想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他甚至能感同身受,假设是林著非要娶一个才认识三天、来路不明的女人,他肯定也死活不同意,当然闹到要断绝兄弟关系就有些极端了,不过元遇慈年纪小,也就是说说气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是该出面调解,然而林执刚露头,元遇慈便抓起桌上的茶杯朝林执兜头砸去: “滚!” “小慈你太无礼了!” 元遇卿高声呵斥元遇慈,林执拦住元遇卿,心平气和地对元遇慈说: “你冷静点。” 元遇慈清俊的面庞露出狰狞的凶相,活似一条随时要扑上来咬烂林执的恶犬,林执指了指在一旁哭得声嘶的元遇棠,冷冷地质问: “你们两个做哥哥的,闹成现在这样合适吗?” 元遇慈登时语塞,抿嘴不语,林执让元遇卿去哄元遇棠,他要和元遇慈单独谈谈,元遇卿不放心,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元遇卿只好先将元遇棠抱回房中,前堂只余林执和元遇慈二人对峙。 旋即林执踢开脚边碎裂的瓷片,泰然自若地落座: “愤怒只会影响你的判断,坐下来,等你冷静以后我们再谈。” “恬不知耻!” 林执冷冷睨着元遇慈: “坐。” 仅仅这一眼,便让元遇慈产生被蛇绞住脖颈的息窒和恐惧,他这才意识到此前林执从未和他较真,于是元遇慈不情不愿地坐下,呼吸声比脚步还重。等元遇慈不再那么激动了,林执才开口: “我也有个弟弟,比你大两三岁,我和他相依为命,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的话倒总是说得跟你的脸一样漂亮,”元遇慈不屑地嗤了声笑,“虚情假意。” “既然你能窥见天命,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天意不可违,你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你无能为力所以迁怒于我。我要真有你说的那些本事,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跟你纠缠?” 元遇慈面色发白地瞪着林执,失去血色的薄唇轻颤,搭在两侧扶手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导致他左手包扎伤口的棉布微微渗血。 林执这番话并非是为自己开脱,只是他和元遇慈身份不同,因此他知道得更多也看得更透彻:没有“因”,“果”又从何而来?既然身后百年是下元,上元的覆灭已成定局。 一个结局早已写就的剧本,演员是谁根本并不重要,只是林执运气不好被选中扮演这个角色,只能硬着头皮被剧情推着往前走。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们兄弟俩,一个太痴情,一个太聪明,”林执淡淡道,“不是好事。” 元遇慈面色惨白,良久无言。 林执穿过回廊去找元遇卿,恰逢元遇卿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蒸糕从灶房出来,要送往元遇棠的屋内,见到林执,他喜忧参半地叫住他: “阿寻!小慈没有再为难你吧?” 林执接过元遇卿手中装糕点的盘子,朝元遇卿狡黠灵动地炸了眨眼: “我已经和他把误会说开了,遇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他也是关心你,遇棠肯定被吓得不轻,让我这个未来的嫂嫂去安慰小姑子吧。” 闻言元遇卿傻笑不已,咧着一排整齐的白牙,看起来有种傻气的可爱——林执不敢再多看,匆匆端着糕点推门进入元遇棠的房间。 林执推门入室,元遇棠正一声不响地蜷在床铺里,像一团小猫,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睡着了。林执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放下手中糕点,元遇棠闻声从床上坐起来,抽抽搭搭地叫他: “仙女姐姐……” 林执坐到床榻边,刮了一下元遇棠小巧的鼻尖: “傻丫头,还叫仙女姐姐呢?” 元遇棠呆呆地望着林执,林执撩开宽大的衣袖,晃了晃细腕上粉润的玉镯,笑盈盈地说: “叫嫂嫂。” 元遇棠猛地一头扎进林执的怀里,兴奋地大叫: “嫂嫂!” “哎。” “嫂嫂!” “哎!” “嫂嫂嫂嫂嫂嫂……” 林执被元遇棠吵得耳朵疼,赶紧抓过一块米糕堵住她的小嘴,音量调到最低问道: “你还记得昨天跟我说的移形换位之能吗?” 元遇棠吃着香喷喷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回答: “唔……记嘟。” “现在桃花镯也有了,你快让嫂嫂开开眼,好不好呀?好不好嘛,遇棠你最好了嘛,嫂嫂想看……” 面对绝色美人的倚姣作媚,元遇棠为难地咬着手指: “我们不能弃大哥二哥于不顾。” “你的意思是,一旦我们离开这个时空就回不来了?” 元遇棠点头,林执不敢刨根问底,元遇棠只是年纪小不是傻,问多了必然会起疑。 哄完元遇棠,林执一出门和元遇卿撞个正着,他不知何时守在门口,和林执目光相接,欲言又止。林执的心脏差点在胸腔里高空坠物:元遇卿听到他和元遇棠的对话了?这小子是狗吗听力这么好?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事要提……林执胡思乱想的同时竭力镇压下躁乱的心跳,强装镇定地问: “怎么了?” 元遇卿把手伸进衣袖内,在林执紧张的注视下,摸出那把莲花簪,面色羞红: “阿寻,往后余生,年年岁岁,就由我为你挽发。” 毕竟林执和元遇卿定了终身,也是未婚夫妻的关系,这回元遇卿并不同初次那般小心试探,而是直接为林执盘起长发。 “我想为你画张像。” “画像?你还会画画?” 这么看来元遇卿还挺多才多艺,就是不知道最终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效果。 两人合力把桌椅和笔墨纸砚搬到后院,以桃花树为景,林执站桩似的直挺挺杵在树下,浑身不自在,他不喜欢拍照,表情和肢体变得僵硬无比,元遇卿看不下去了,不断地安抚林执让他别紧张,还搬来椅子给林执坐,让他随意就好。 于是林执只能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发呆。 零零落落的风摘下枝头松动的桃花,缀在林执的发间和衣褶。光线也很好,被繁茂的桃枝切割得细碎,树影摇晃,林执如同浸泡在一池干燥透明的水潭中。 太阳晒得林执的身体暖烘烘的,像是元遇卿在抱着他,却又不会让他胸口如坠千斤沉重,反倒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倦意,不一会儿林执打起了盹,他很少睡着的时候没有做梦,说明他睡得不沉,意识浅浅地浮在身体里摆荡,最终沉入黑暗中。 林执蓦地惊起,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是醒得太急促,林执感到一阵头重脚轻,他重新躺回床里让自己缓过神,才下床走动。 桌面摊着一卷长轴挂画,林执上前端详,眼皮抽搐不止:画中人身形苗条,脑后挽着一支莲花簪,颈间佩有一枚圆形古铜色吊坠,穿一袭淡蓝襦裙,手腕戴着一只粉玉镯——这和林执在下元村祠堂里看到的分明是同一张画! 只是祠堂里的那副画像人脸被涂黑了,加上穿着打扮都是女子形态,导致所有试炼者、包括林执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个女人。 正当林执与画中明艳动人的“女子”面面相觑:外头涌来闹哄哄的嘈杂人声,走廊上脚步纷沓,似有千军万马向林执杀来,门没上锁,直接被人撞开,乌泱泱的人潮冲进房中,争先恐后地观赏林执,一张张神情迥异的脸在林执眼前拥挤地晃动:好奇的、惊讶的、陶醉的、恐惧的、茫然的、兴奋的…… 想必这些人都是上元村的村民,淳朴蒙昧,对未知充满新奇和惶恐,林执在他们眼中无异于一只奇珍异兽。 这时人群被无形的利剑劈成两半,一名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的老人由元遇卿搀扶着,缓步向林执走来。看得出他很老了,满脸藏斑皱纹,像一块龟裂的树皮,像驮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的脊背佝偻。老人在村里肯定有一定的地位和声望,他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 老人走到林执面前,他的眼睛只能睁开一小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珠,不过林执对目光很敏感,他知道老人正在审度自己。 随后老人中气十足地对元遇卿怒斥道: “糊涂啊遇卿,你年纪轻轻,却比我这老头子还要糊涂吗?!” 元遇卿语气恳切: “景老爷,我和阿寻是真心相爱,还望您成全。” 老人气得站立不稳,像棵被风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枯树,他身旁的村民赶紧七手八脚地扶稳他,老人大叫: “你们都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处死这女人!” 白骨新娘10 元遇卿喝道: “谁敢?!” 景老爷拐棍一砸: “我敢!你因儿女私情包庇外人,对得起你的族长之位、对得起你爹娘的在天之灵、对得起承蒙福荫的各位列祖列宗吗!” 竟然把祖宗都搬出来了……而且老人既然能跟身为族长的元遇卿叫板,可见是村中具有极高威望的长辈。双方僵持不下,竟是由元遇慈笑着打圆场: “景老爷您说这话可就生分了,只要过了门便不算外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日后大嫂为我们元家开枝散叶,不也还是我们元氏子孙?”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老人勃然大怒,不再多言,径直抓起林执的衣袖把他往门外拉,没拉动,还是林执自觉跟他走的,元遇卿要阻拦反被林执拒绝: “万一他有什么闪失,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上元村是典型的氏族制社会结构,这就意味着有威望的长辈和大家族长在群体中占据绝对话语权,这老头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下场肯定会很难看。 “有一个问题,”林执向元遇卿勾勾手,元遇卿听话地低下头把耳朵递过去,“他是谁?” “他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我们都称呼他景老爷。” “就当是尊老爱幼,”林执眯起眼审视元遇卿,“还有,为什么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你是不是和他们说了什么?” 元遇卿的语气立即变得局促: “我、我跟乡亲们说我要成亲,他们就问我是哪家姑娘,我说是捡的,他们就非要来看,对不起阿寻,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我是想、想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我——” 元遇卿说着说着竟然眼眶又红了,那颗被熏染成朱砂色的泪痣悬在眼角摇摇欲坠,林执赶紧安慰他: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官人好相公好夫君。” 景老爷一路走走停停,折了半条老命才把林执拽到烛火通明、烟火缭绕的祠堂前,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让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试图把林执攒倒在地,可惜没能遂愿。 村民们蜂拥至祠堂前,明亮的火把着凉稠密的黑夜,点燃上元村百年来的宁静。 景老爷铁了心要拿林执是问,强迫他跪祠堂口,元遇卿不同意,他认为林执既然是外人,不归元氏的祖宗们管,就算跪也该跪天地。 林执倒是无所谓,只要能通过试炼,跪一跪没什么大不了的,爽快地面朝祠堂跪下,景老爷厉声质问: “你可敢向我们列祖列宗起誓,对遇卿绝无半分不轨之心?” 林执跪直身板,要想说服他人必须先说服自己,坦坦荡荡地起誓: “我发誓我对元遇卿绝无半分不轨之心,愿与他结为夫妻,白头偕老生死不离,若有背弃,我不得好死。” 欺骗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越是欠下累累情债的男人,越是说得天花乱坠,叫人神魂颠倒。古往今来多少薄情郎负心汉,又有几个是真遭了天谴?月亮也会有阴晴圆缺,可见就连天也是易变的。 何况情爱本就是世间最廉价的玩意,爱或不爱,那是半分道理也不讲,哪由得天地来定夺? 林执表现出的决绝博得众人的同情,试想一个倾世美人痴情至此许下山盟海誓,任谁都心旌摇荡——唯独景老爷面上的皱纹涟漪似的一圈压着一圈,横眉鄙夷道: “张口就来的赌誓可当不得真。” 元遇卿心疼林执被折辱,因此颇为不忿: “景老爷您德高望重,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 “为难?”景老爷浑浊的眼球怒瞪元遇卿,恨铁不成钢地用手里的拐棍重重敲击地面,“你身为一族之长竟藐视族规,此番孽行必遭天谴!” 景老爷言至于此,元遇卿冷静得近乎冷酷: “如若苍天有眼,难道草菅人命就不会遭天谴吗?” “你这是有忝祖德!” “景老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要因为规矩死了,那这规矩不守也罢。” 景老爷痛心疾首,连连摇头: “心慈手软,难成大器。” 元遇卿已然耐心耗尽,摆出大家长的威严和姿态,宣判道: “现在我是族长,我就是规则。” 在社会形态极度固化的封建宗族壁垒中,很少会有族人胆敢违抗族长,即便是景老爷,在象征绝对权威的元遇卿面前也只能无奈吞忍。 而村民们则认为此事完全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诚如元遇慈所言,元遇卿早就到了适婚的年纪,能遇到倾心之人愿与其携手白头也是一桩美事,况且这女子艳绝众生,人对漂亮的事物总是分外怜惜。 元遇卿本想选个黄道吉日,可考虑到林执需要尽快在上元村立足,决意在明日迎娶林执。 当夜林执久久无法入眠,元遇卿以为他还没缓过劲来,抱着他不停地道歉,亲吻他,林执心乱得厉害,任由元遇卿的予取予求,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元遇卿的了。 林执的皮肤渐渐蒸腾起滚烫的热气,肉身化作一座潮湿炎热的雨林,元遇卿是条自由游动在这片森林的鱼,细碎的喘息如淅沥的雨滴落在林执的耳朵里,林执双手捧起元遇卿汗津津的脸,指尖轻抚过他眼角的泪痣,此刻犹如一滴摇摇欲坠的泪要滴在林执的掌心里,元遇卿一下就衔住林执的指尖……林执有些痒,就忍不住笑了,只是他的笑意发苦,仅吊着一边嘴角。 族长大婚之日,家家户户大清早就在门口挂起红灯笼,连村头的大槐树都绑上了红绸带,全村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而作为新娘的林执,天还没亮就得起来梳洗打扮。 为林执更衣装扮的都是已婚女子,明明是林执大婚,她们却个个表现得比林执还要激动,不停地向林执询问他的来历以及和元遇卿的浪漫情史。林执知道她们并无恶意,只是他无从说起,便谎称他在进入深山林中采药不幸跌落悬崖昏迷,被偶然路过的元遇卿救起,带回家中悉心照料,两人日久生情,林执决定以身相许…… 单纯的女人们对这个美好的爱情童话深信不疑,十分艳羡林执可以如愿嫁给心上人,而她们就没有任何可以选择余地,一到适婚年龄就由家中做主,嫁给同村男子,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多的是在洞房花烛夜才初见的新人,难怪元遇卿丝毫不觉得相识三日成亲有何不妥,甚至他不用三日,只凭一滴泪这一世便认定了林执。 女人们说笑之时,门开了道缝,一道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不出所料立刻就被人发现: “遇棠!新娘没过门不可和小姑子见面,快出去快出去……” 元遇棠抱着林执不撒手: “不要!让我给嫂嫂涂指甲!” “这些我们来做就好。” 元遇棠直接蛮不讲理地撒泼: “我要涂我要涂我要涂……” 大家都拿元遇棠束手无策,毕竟大喜的日子,要是惹哭孩子可就不好了。林执将元遇棠抱在腿上,双手伸给她摆弄。元遇棠用毛笔把捣烂的凤仙花瓣涂在林执的指甲上,非常细致认真。 女人们见状不免打趣元遇棠,你给你嫂嫂染了漂亮的指甲,你大哥怎么舍得让你嫂嫂干活?元遇棠不以为然,活让大哥干就好了呀,嫂嫂是要陪我玩的。童言无忌逗得众人大笑,她们又问元遇棠喜欢侄子还是喜欢侄女,元遇棠皱起小鼻子,不要不要,嫂嫂生了孩子就没人陪我玩了。 待林执梳妆完,他支开除元遇棠以外的所有人,制造和她的独处时机。林执指尖的凤仙花瓣干了,元遇棠帮他剥掉花瓣,露出殷红的指甲,如同褐色的血痂掉落后露出殷红新鲜的血肉。做完这些,元遇棠累了,躺在林执怀里痴痴地望着他的脸,嫂嫂你好漂亮呀,我们很快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从今往后,我们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林执登时心如刀绞,终究还是无法开口。 据喜娘的说法,今日出嫁时辰定在在亥时,也就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按照正常出嫁的流程,是新娘从娘家上轿抬至夫家,但林执没有娘家可以让他出阁,因而元遇慈提议让林执先从元家出发,将喜轿抬过阴阳桥进山林绕一圈,再到元家过门。 “吉时到,上轿!” 喜娘嘹亮的一嗓子惊断了林执纷乱的思绪,在披上红盖头前,他最后一瞥与铜镜中人四目相对:头戴凤冠,面施粉黛,乌眉朱唇,竟让林执感到陌生,他披上盖头,由喜娘搀扶着出门去。 这是林执第一次坐轿子,并没有想象中的舒服,他像颗被放进雪克杯里的冰块,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摇晃,吹吹打打的刺耳喜乐更是锥得林执的脑袋钝钝地跳痛,索性掀掉盖头喘口气。 轿子忽然停了,林执赶紧重新遮上盖头,装模作样地端坐,随后轿帘被人掀开,微凉的夜风灌了进来,花轿外传来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 “大嫂,请下轿。” 林执摸索着下轿,等了一会无人接应,才察觉有异,立刻扯掉盖头,四周憧憧的树影填满黑夜的间隙,元遇慈擎着火把站在林执面前,黑色的瞳孔里两团烈火在狂跳,他身后站着景老爷,那双老耄的双眼阴沉地注视林执: “遇卿下不去手,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说我老迈昏庸也好,说我丧尽天良也罢,那些不过是身后虚名罢了,唯独这规矩,不能坏。” 显然整支送亲队都是景老爷的人,就算林执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挡十,他看向元遇慈: “你杀了我,之后要怎么跟你大哥交代?” 元遇慈凉凉地说: “这就不劳大嫂费心了。” “杀了她。” 景老爷一声命令,六七个手持柴刀、斧头等利器的男性村民迅速上前围住林执,林执将头顶繁重华丽的凤冠随手一掷,摘下盘在脑后的莲花簪朝离他最近的男人刺去。 由于对方疏于防备,被林执一举刺穿手掌,旋即林执夺过男人手中的镰刀,化作一道血红的狂风暴冲向元遇慈,众人料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无力的美娇娘竟这般心狠手辣,便一拥而上围攻林执。 正当林执抬手要劈元遇慈,锋利的斧刃从后方重重劈开他的右肩。 “呃——” 林执瞬间双眼发黑冷汗涔涔,这一道伤口极深,直接斩断他的锁骨,林执还未从极端痛楚中缓过神,后背又挨了一斧,这次他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血肉被切割发出类似撕纸的脆响。 林执如同山林中的一棵无名树木,遭受着利器的劈砍,从深可见骨的创口处喷出丰沛的猩红汁液,飞溅的血肉是碎小的木屑,锣鼓喧天、唢呐嘹亮,对林执的“砍伐”完美地掩盖在出嫁的喜庆奏乐声之下。 最后林执伤势过重,力竭地倒在蓄成一池浅塘的血泊中,里面倒映着雀跃的火舌、笔直的大树、和耸动的人影,残破的嫁衣吸透血浸成了黑褐色,似是蝴蝶空洞的蛹壳。 痛觉过载熔断了所有感官神经,林执此时此刻能体会到的,只有彻骨的冷,他的意识尚还完整,想使用【提灯女神的绷带】,但这项道具此刻却处于不可选择的灰色状态,物品名称下方有一行小字: 「由于角色剧情需要 该道具暂时锁定」 角色……剧情…… 林执的视线里覆盖着厚重的血雾,声音传进耳朵里也变得模糊,却还能依稀辨认出元遇慈的声音,他贴在林执的耳边,悄声道: “若不是小棠告知于我,我根本不会料到你在打桃花镯的主意,你那些逢场作戏的山盟海誓,听来令人作呕至极!枉费我大哥对你用情至深,你这毒妇,死不足惜!” 元遇慈咬牙切齿,抡起手中的斧子利落地斩下林执的左手,林执的痛觉神经早已麻木,仅仅由于神经反射导致身体轻微地一瑟缩,元遇慈捡起血迹斑斑的桃花镯,放进衣袖中,尔后举起手中滴血的斧头,朝林执的颈间用力斩去—— 血淋淋的头颅像一朵刚从枝头剪下还带着花露的玫瑰,尚未被死亡彻底玷污,仍然娇艳鲜活。元遇慈抓起头颅捧在手中,以胜利者的高傲姿态欣赏他的战利品,尔后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在那双血色尽褪的双唇上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