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被保镖抢走后》 第一章 雨季就快要来了。 这句话被亚水城的居民们反复念叨了将近一个月,天空依然没有半点要降雨的痕迹。 亚水市中心医院。 媒体记者簇拥围堵,被安保人员挡在大门口。 住院部一号大楼前,黑色奔驰减速行驶稳稳停下,门却未立刻推开。 无数黑衣保镖四面八方鱼贯而出,显然比医院的安保部门训练有素得多,强硬将镜头堵住。 队伍后方坠着一个个子极高的男人,穿笔挺的黑色制服,戴联络耳机,身形是远超亚洲人的强悍,但并不粗苯,反而精悍修长得令人侧目。 他走近了,头发剪得很短,眉骨高眼窝深,眼珠是灰蓝色的,明显的混血特征。 记者们当即兴奋起来,举着相机尖叫: “江骞?是江骞!” “孟绪初在车里!” 人群骤然躁动。 在亚水城,穆安集团几乎等同于权利和财富的象征,穆家人竭力把持高位,近两年,却有半数大权落进了一个姓孟的外姓人的手里。 而这个混血保镖,就是从孟绪初正式接手本部,代董事长召开集团会议的那天,开始出现在身边。 关于孟绪初的流言一直很多,被亚水城的居民们口耳相传津津乐道。 不管是早年间穆家那几个堂兄弟对他爱恨情仇,或者他怎么就和病重的小穆总联姻了,亦或是现在那个保镖。 贴身的保镖,高大、英俊、形影不离,桩桩件件都能激发人隐秘的窥探欲。 江骞从暗处走来,步入无遮挡的烈日下,手握一柄黑伞,却没有替自己撑开。 他按住耳机,低声说了句什么,外围发出齐整的响动,保镖们手臂收得更紧,筑成一堵牢固的肉墙。 江骞撑起伞,单手拉开后座车门,在快门声震天的躁动中接出一个人。 果然是孟绪初! 记者们潮水般涌动,面对闪着金光的头条当事者本尊,爆发出了能和职业保镖对抗的力道。 唰啦!相机话筒争先恐后冒出,直直对准数米外的大奔。 “孟先生!据传小穆总再度病危,您急速赶来是否证明传言属实?!” “听闻小穆总至今未进行遗嘱公证,若有不测,你将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您对此作何看法?” “三年前创始人离世的风波尚未彻底平息,若股市再度动荡,您是否有可靠的应对之策?” “孟总!”“孟先生!”…… 隔着一堵人墙和一堵围墙,得到回应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但记者们不管不顾,仿佛往海里扔石子,甚至不为听个响,接二连三抛出提问。 觉悟高些的记者此时已经放弃了,摩肩接踵中竭力举起相机,只为拍到孟绪初的露脸的一瞬间。 那张脸既可以占据财经新闻的头条,同时也是娱乐八卦版头最爱看到的面孔。 其实孟绪初的长相早已不是秘密。 在海外完成学业后,他就进入集团的科技研究院工作,跟着当时的院长、也是集团创始人林承安学习,创始人离世后又接替院长职务,大大小小出席过不少发布会。 人们熟悉这张脸,却又充满无尽的探究欲。 没人能准确描述他美丽与否,又或者有多美。 只能说早些年,大家从没真正相信过穆家堂兄弟为他相争的传言,只是信口胡说。可真当从电视里看到他后,又恍惚觉得,那些风月往事未必就不能是真的。 用这样一张脸哄得几个未经人事的富家子弟团团转,似乎天经地义。 可惜近年孟绪初很少露面了。 每次出现,他的保镖都会用一柄黑伞将他严严实实遮住,拦截了少说百八十条有爆款潜力的热文头条,以至于新闻工作者们,对这位凶巴巴的混血保镖普遍没有好感。 烈日烧灼空气,沥青地面反射惨白强光。 江骞伸手掌垫在车框前,后座的年轻人弯腰探出上半身,黑发在保镖掌心一带而过。 他穿质地柔软的黑色衬衣,下摆收进西裤里,肩背薄且笔直,腰身劲瘦。 站直的瞬间伞柄就下压,四面八方的相机只来得及拍到他洁白的下颌和脖颈。 与张扬到令人生畏的保镖比起来,孟绪初就显得含蓄温和太多。 阴影里他侧颊消瘦,常年气血不足的嘴唇微微一抿,偏头对保镖说着什么。 他有一种独特的、可以激发人无限遐想的气质,快门声此起彼伏,记者们对着仅剩的半张脸也拍得兴致勃勃。 可惜愉快的氛围没能持续太久。 几秒后孟绪初就从保镖手里接过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对空气里的浮尘不太满意。 他手上没有婚戒,食指套着一颗硕大昂贵的红宝石的戒指,构成了他黑衣雪肤里的唯一点缀。 孟绪初从不佩戴婚戒。 外界甚至猜测他从未接受过这种东西,世界上唯一能证明他和抢救室里的小穆总有过关联的东西,大概只有联姻时的一纸合约。 他快步走向住院大楼。 亚水市中心医院行政副院长带着几个人等在门口,小跑着迎上前:“孟院。” 刘副院曾在研究院与孟绪初共事过,即便孟绪初现在已经是大部分人口中的“孟总”,他仍然更习惯于旧式的称呼。 孟绪初客气地点了点头,脚步不停。 住院大楼的自动门打开又合上,一行人消失在大厅高耸的立柱后。 门外拼命支棱的摄像机瞬间偃旗息鼓。 “早上十点前后血压有点不稳,检查过后没有太大异常。”刘副院汇报道,“下午一点血氧突然下跌伴随心律失常,现在还在抢救,可能需要您签署一下病危通知。” 孟绪初脸上没什么表情,侧头轻声说:“辛苦你们了。” 这是一种相当温和,将对方视作自己人的姿态。 刘副院脸皮一热,目光从孟绪初脸上划过又移开,未敢长久凝视这张素白沉静的面孔,低低点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他为孟绪初按下电梯,转头往外看了眼,惭愧道:“今天安保这块是我们做得不到位,还麻烦动用您这边的人手,我这就把那些记者全部赶走,保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没关系。”孟绪初走进电梯,“实在赶不走的话记得好维持秩序,别挡着其他人看病,也别影响到病人休息。” 他说话一向是和颜悦色的,但不喜欢被媒体追着拍也是人尽皆知的。 刘副院怔了怔,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像是不准备赶了。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孟绪初办事向来有自己的章法,刘副院没再多问,点头应了下来。 手术室在大楼顶层,电梯缓缓上升,“叮”一声仓门打开。 长长的走廊尽头,手术室的门同时被推开。 医生疾步而出,见到孟绪初像看见了救星。 孟绪初略一偏头:“你就在这里。” 江骞脚步一顿,在平淡的命令声中条件反射地停了下来,目视孟绪初走远。 孟绪初整个人都太平静了。 和满头大汗的医生像处在两个时空,又因为一张病危通知单而离奇地交汇。 医生将纸笔交给孟绪初,快速交代着手术情况。 孟绪初边听边拔开笔帽,翻到纸张末端签下自己的名字,手指没有丝毫停顿。 却忽然问: “这次能活吗?” - 数米外,江骞灰蓝的眼眸下压。 他视力很好,能清楚看见孟绪初低头时白皙的后颈,食指名贵的红宝石跟随签字的动作光影浮动。 忽然,医生飞动的唇瓣卡顿一瞬,表情空白,像从孟绪初那里听到什么诡异的话。 江骞微微眯起眼。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孟绪初不急不缓又问了一遍。 “能活吗?” 他抬起头,微笑一下:“很难回答?” 不,不难回答。 相反,这是重症抢救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可怜的家属们肝胆俱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医生求问亲人生还的几率,通常这时候需要尽快安抚。 但孟绪初显然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 他甚至从未对手术室里、自己那位法律意义上的伴侣流露过任何关怀。 他问这话时,比起对生的担忧,更像有一种期盼,一种死亡迫近的期盼。 可他的神色又过于柔和而富有耐心,医生恍惚一瞬,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陷入短暂的混沌。 “成、成功的机会是有的。”医生擦着汗,尽量恢复专业的态度:“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请孟先生放心。” 孟绪初点点头,仿佛真被那三言两语安抚下来了一般,将通知单叠着笔整齐交还给医生: “尽力就好。” 医生不敢再直视孟绪初的眼睛,收起纸笔匆匆赶回手术室。 走廊安静下来。 孟绪初转身,正对上江骞的视线。 大概是他的保镖视力太好的缘故,他看人的目光有时候会强得过分,锐利、清亮,带着锋芒,时常让人误会他的意图。 孟绪初教过他很多次,不可以用这种眼神看人。 江骞也答应了,但可能是先天体质优势,他努力了很久也没能将自己变成一个近视,还是容易一不小心就直勾勾地盯上别人。 孟绪初不清楚他是没来得及收回,还是压根没这个打算,承接着这道目光在冰凉的长椅上坐下。 烈日当空,渗透进走廊,空气里有金色浮尘缓缓游动,手帕已经还给江骞了,孟绪初抬手揉了揉鼻尖。 砰! 安全通道的门突然大开,一个穿着高定西装三件套的男人走出来,撞破了他们相交的视线。 男人胸前口袋插着宝蓝色方巾,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着,一副精英模样,手却插在裤兜里语气极为轻佻。 “这么急吗嫂嫂,盼着大哥死?” 他一摇一摆地靠近,熟稔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大哥他撑不了多久的,这次没死成下次也快了,怎么还可怜巴巴问医生呢?” 孟绪初抬眼,就看到对方笑了一下。 “白衣天使能告诉你什么,总不能手术还没做完就承认他们也回天无力吧?不如我们再耐心等一等?”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孟绪初面前,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孟绪初洁净的面庞。 他应该是在楼道里抽了烟,带出一阵呛人的气味,孟绪初移开眼,皱屏息着了皱眉,并不接话。 被忽视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当发现自己精心制造的重逢,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的时候。 穆天诚等了两秒,缓缓收起笑,“怎么,不认识了?”他抚了抚并无丝毫凌乱的头发,“三年而已,我的变化也没有很大吧?” 孟绪初目光终于又回到他脸上,像经过提醒才想起来似的,真诚道:“好久不见,天诚。” 穆天诚额角抽动两下,被对方这种故作温吞的态度搞得有点恼火。 他知道孟绪初是假装不认识。 以孟绪初的记忆力,哪怕路边爬过一只蚂蚁,他都能在两个星期后想起当时地砖的花纹,怎么可能想不起他? 分明是在故意恶心他,简直拙劣又幼稚。 穆天诚嘴唇紧抿,但仅仅几秒后便像品出了什么似的,神色突然和缓下来。 至少孟绪初还愿意恶心他。 不惜用幼稚的手法也要来恶心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另眼相待呢。 穆天诚自我消化得很好,脸上又重新挂起笑,抬腿要在孟绪初身边坐下,察觉到对方身上冰冷的气息后,又自认为绅士地挪远了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汗湿的手掌在西裤上蹭了蹭。 “三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呐,嫂嫂。”他笑着看孟绪初:“你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什么吗?” 孟绪初没有回应,穆天诚等待几秒,而后轻轻一哂,自己答道:“大伯应该告诉你了吧,我是来帮你分担重担的。” 孟绪初眼睫微垂,侧脸轮廓流畅优美,修长的脖颈深陷在纯黑的衣领中,因为瘦削而看上去有些文弱。 穆天诚视线上下一扫,意有所指的,“听说这几年你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看来是真的。” 他突然笑了:“不过现在好了,有我帮助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他紧盯着孟绪初,但孟绪初仿佛一座优美的雕像,连交叠在大腿上的手指都纹丝不动。 穆天诚压根没指望能得到回应,也不恼,话锋一转:“不过说真的,我真没想过你会成为我嫂嫂。” “可是怎么办呢,大哥他就要死了。” “他死了嫂嫂你怎么办呢?”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安慰地轻抚孟绪初的背。 孟绪初不着痕迹地躲开。 刹那间,盘旋在耳侧的视线骤然强烈,远处的目光直勾勾传来,像要把空气烧出火花,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 孟绪初揉了揉一侧耳垂,给江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没想到你喜欢这么沾亲带故地说话。”孟绪初终于第二次开口。 穆天诚微笑起来,对终于引起了孟绪初的反应而感到欣慰。 “只是为了表示亲近而已。”他说。 “没那么亲近。”孟绪初平静道:“你和庭樾只是堂兄弟。” 穆天诚已经很久没听到孟绪初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了,哪怕语气毫无波澜,也足以挑起他每一根躁动的神经。 “那有什么关系?”他笑着说:“没人会特意纠正这些微小的差别。” 孟绪初不置可否,时间在洒满阳光的走廊安静流淌。 忽然,他笑了一下。 其实只是很轻微地扯动嘴角,意味也算不上愉悦。但距离穆天诚上一次看到孟绪初的笑容,已经过去好几年。 霎时他就陷入了恍惚。 孟绪初站起来,往大门紧闭的安全通道走,穆天诚本能地跟了上去。 厚重的金属门“啪”一声合上。 穆天诚急切地去拉孟绪初的胳膊,想将他按到墙上,下一秒却膝盖一软,没来得及反应就扑通跪了下去,痛楚瞬间爬遍全身。 他眼前一黑,好几秒后才感觉自己后衣领被拽着,在一股巨力之下狼狈地趴伏在地面。 他挣扎着扭过头,正对上身后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子。 竟然来得这么快。 穆天诚本以为至少、至少要几秒甚至十几秒,这只隔得老远的混血狗才能姗姗来迟救下狼狈的主人。 可惜太快了。 穆天诚眼中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江骞面无表情,脚下发力,重重踩下去,穆天诚只来得及闷哼一声,鼻梁砸向地面,当即流出汩汩鲜血。 “阿骞。”孟绪初走上前,在江骞身边说:“关掉耳机。” 江骞踩着穆天诚的背,单手反拧住他两只胳膊,将联络耳机整个摘了下来。 同时穆天诚剧烈挣扎,试图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桎梏,成年男性骤然迸发的力道,足以让地面震动浮尘激扬。 但江骞依然只用一只手,仅凭完全意义上的力道压制,将他迅速按回地面。 穆天诚终于显露出难堪的怒意。 都是身强体健的成年男性,雄性间赤|裸粗暴的较量从来无法避免,而战败方总会瞬间恼羞成怒。 穆天诚拼命扭过头,眼神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却忽然微妙地一顿。 江骞半蹲在地,而孟绪初在江骞身旁,手虚虚搭着保镖紧实的肩膀,红宝石就那么隔在手指皮肤和保镖雪白的衬衣领之间。 穆天诚咧开嘴,怪异地笑了两声,“真稀奇……” 肺里空气被积压,他声音带着痛楚的沙哑,却仍然轻佻着:“你们居然真能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 别人或许不清楚,穆天诚却知道,江骞这条混血狗是他大哥派来的——因为察觉到自己大限将,特意派去孟绪初身边的。 孟绪初分明也很清楚,却非但没给弄死,竟然还用得很顺手。 穆天诚艰难开口:“你、你们这么做——!”他突然噤声,表情急剧扭曲。 江骞没让他把说完,起身一脚踩上他的小腿骨。 剧痛来得猝不及防,穆天诚甚至发不出一声痛呼,脖颈涨红眼珠凸起,血丝霎时布满眼球。 他感觉自己腿差不多要断了。 孟绪初缓缓走近,“三年了,你还是只会用下半身充当脑子。” 穆天诚喘着气抬头,沉沉地望向孟绪初。 他没想到孟绪初会真的动手,在这么风声鹤唳的时期,直接让人踩断他的腿。 但孟绪初哪怕是从这个角度看去,也依然好看的惊人,穆天诚差点忘记疼痛,又一瞬间恍惚。 直白的眼神引得孟绪初轻叹一声,“可惜智力没能上升哪怕一丁点。” 他掸了掸袖口,居高临下正色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管某种称呼是不是戳中了你特殊的爱好,又或者你钟爱某类角色扮演。” 他稍一停顿,“但你最好弄清楚,你现在趴在什么地方。” 孟绪初语调和缓,说起话来一直是轻柔的,循循善诱的。 穆天诚在诱导中仰起头,昏花的视线滑过他洁白的侧颊,落在后方紧闭的金属门上,大门中央清晰印着紫红的lg和大字——亚水市中心医院。 是啊,亚水。 他恍惚地想到。 亚水市。 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现在的亚水,都是孟绪初的。 孟绪初走近一步,鞋尖翘起他的下巴。 “欢迎回到亚水,小叔子。” 第二章 午后烈日灼灼,光影清晰垂落。 走廊恢复惯常的冷寂,孟绪初沉默坐在抢救室外。 江骞自转角而来,背对午后夺目的日光,弯腰在孟绪初耳边说了什么。 他刚洗过手,指尖带着清水的岑冷。 孟绪初眼睫动了动,“知道了。” 他脸色比来时苍白,薄唇抿了抿,似乎还想说什么。 江骞抬眸,灰蓝的眼珠望向孟绪初。 叮! 电梯门打开,高跟鞋嗒嗒作响,是穆家人来了。 孟绪初后半句话被堵回咽喉,按了按眉心,摆手示意没事。 两个中年女人一前一后赶到,为首那个全套香奈儿高定,踩着七寸的高跟鞋,发丝因为小跑而凌乱,满脸焦急: “绪初?你到多久了,现在什么情况?” 孟绪初微笑问好:“小姑,先坐下喝口水吧。” “哦哟不了不了,”穆蓉一摆手,“庭樾这个样子我哪里喝得下。” 她尾指翘着,不住在颈前扇风,一辈子当惯了千金大小姐,五十出头了仍然是娇滴滴的作风。 相比之下,二婶于柳就显得稳重一些,不疾不徐地走近。 穆老董事长半退,放权于下,二伯穆世鸿作为老董事长的亲弟弟,年龄资历都在孟绪初之上,于柳自然而然以“第一夫人”自居,下巴高高抬了起来。 她环顾一圈,“天诚呢?还没到吗,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着调!” 穆蓉向来不满她在现代社会还顶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嗤笑道:“哟,二嫂,你还叫了天诚来啊?” “堂哥病重,当弟弟的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于柳斜着眼梢,“倒是你家那两个小的,半天见不到人。” “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非得抢着来了?”穆蓉不以为意,“要我说,这种场合小辈们就不该来,庭樾又不是马上要死了,乌泱泱一堆人围着算什么,不嫌晦气?” 小姑口才向来强于二婶,两人姑嫂几十年,于柳就没在吵架这方面赢过穆蓉,回回开战回回落败,但永不信邪仍要战。 孟绪初兴致缺缺地听着,在于柳面子就要落到地上之前,让江骞给她俩一人递了杯水。 “二位,歇歇嗓子。” 他嗓音温和,适时将两人单方面碾压的交锋化开。 “我来的时候签了一次病危,现在情况还不明朗。” 孟绪初言简意赅,对面两人听后表情算不上好。 啪嗒—— 手术室门打开,二人应声扭头。 医生神情凝重,径直走向孟绪初,又拿出一张病危通知,对面两道目光骤然紧缩。 这次孟绪初没起身,就着医生的手快速签了字。 江骞站在一侧,垂眸看着孟绪初雪白的侧脸上,发现他没用右手签字。 孟绪初是双利手,流畅程度不相上下,用左手也正常,只是……江骞看着他低低垂在身侧的右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请一定尽力。”孟绪初将笔交还给医生,循例叮嘱。 走廊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姑婶俩退到对面长椅上坐下,隔着两个空位,谁也不搭理谁,谁也都没了争吵的心思。 穆庭樾手里握着集团内相当可观的股份,却至今没有立下遗嘱,万一这次熬不过去了,巨大的遗产几乎都会落到孟绪初手里。 而她们都清楚,以孟绪初的行事作风,任何东西但凡被他拿住,几乎不会再有丁点被挖走的可能性。 事实迫在眉睫,两人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孟绪初半阖着双眼,似是对周遭气氛茫然不知,静心养神,略显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毫无威胁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午后的烈日转而西下,悬于天垂。 没等来手术室的动静,却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小秘书。 他额头带汗,凑近于柳身边嘀咕了几句,于柳脸色霎时一变。 穆蓉偏头听了一耳朵,当即捂住嘴:“天诚受伤了?” 她眼里的兴味要藏不住,短暂将大侄子的安危抛到脑后,挖苦道:“怎么在医院都能伤着啊,连腿都断了,这是招惹了谁?” 于柳脸色无比难看,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小秘书打着哆嗦:“我、我也不知道,少爷只说是他自个儿摔的……” “不可能!”于柳斩钉截铁:“天诚不是那么不稳重的的孩子!” 穆蓉噗嗤笑出声:“二嫂你讲笑话呢?天诚要是都稳重了,咱们全家都能入土了。” “你给我闭嘴!” 于柳站直,视线在周遭转了一圈,缓缓爬上孟绪初的脸,“是你?” 然而当瞧见对方文弱的身量后,又立刻在心里打了个叉,目光一偏看向江骞:“还是你?!” 这个接近一米九的混血保镖,跟个人形立牌似的直愣愣杵在孟绪初旁边,她一早就嫌碍眼,现在更是半点看不下去。 “你指使这家伙断了我儿子的腿?!” 孟绪初缓缓睁眼,毫无感情的目光和二婶赤红的眼睛相对,就像一道火星子,霎时点燃对方最后的怒火。 于柳差点站不稳,对于孟绪初毫无顾忌的举动感到震惊。 “……你、你怎么敢?” 这一手来得太过突然且不留情面,于柳盛怒之下竟然不敢轻举妄动了,暴怒转为疑惑的惊惧。 集团动荡,人人相争,在这种风声鹤唳的关结,所有人都扯着最后一层面子勉强相处,孟绪初为什么会直接动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 孟绪初含笑不语。 于柳警惕地看着他,像在拼命思考而不得其解。 空气渐渐焦灼。 最后还是穆蓉先笑出了声,拎着包款款上前,不嫌事大地讥讽:“我说什么来着二嫂?这种场合就不该叫他们小辈来,年轻人血气方刚的,一言不合就容易生事端。” 她眼珠在孟绪初和英俊保镖的脸上划一圈,哼笑着:“瞧,这不就出事了吗?” 于柳还想说什么,手术室的灯突然熄灭,大门开启。 穆蓉脸色突变,第一个反应过来,小跑而去,“怎么样怎么样医生,我们家庭樾还活着吗?!” 其中焦急不似作假。 于柳慢了半拍,终于也让理智占据上峰,奔向抢救室。 医生却越过她们,直直向孟绪初走来。 孟绪初安稳坐着,面上看不出情绪。 姑婶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短短几步像有无限长。 心跳、脚步、头顶不知何时亮起的灯光都变得冗长缓慢,抓心挠肺牵动着心绪。 左右等不到医生开口,穆蓉手心起了一层汗。 “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她急得跺脚,不敢想要是这个时候穆庭樾没了,穆家会天翻地覆成到什么样子。 医生满头满脸都是汗,极为缓慢地摘掉口罩和帽子,长长出了口气。 “救回来了。” 他脸上浮现起虚脱的笑容,“真不容易啊,救回来了。” 白衣天使管不到那么多内斗,他们只为救回每一条生命而感到欣慰。 姑婶两人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脚下发软,短暂地摒弃前嫌互相搀扶着。 她们像是突然心意相通,齐齐转头望向孟绪初,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或庆幸或失望的神色。 孟绪初却只是笑了笑,周到体贴地对医生说:“辛苦了,后续还要劳烦你们悉心照料。” 医生擦着汗,“您放心您放心。” 孟绪初又叮嘱了几句,交代好护工,转身往外走。 于柳手脚发软,还沉浸在有机会抢到遗产的庆幸中,猛地看到孟绪初离开,起身要追,被穆蓉拦住。 “行了二嫂,没用的,”她用面巾纸压着额角的汗:“大哥多偏心绪初你又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连天诚自己都说是摔的,就算板上钉钉,你觉得大哥会惩罚绪初哪怕一点半点吗?” 于柳沉沉盯着穆蓉。 穆蓉已经恢复到大小姐模样,“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就你们天诚那副德行,要换成我一条腿都少了,起码再搭上根胳膊,绪初已经算给你们面子了。” 她笑着皱了皱鼻子,亲昵挽上二嫂的胳膊。 “走吧,看看庭樾去,那才是真正的金疙瘩。” · 最后一点残阳褪去,天际紫蓝,屋里不算明亮。 孟绪初换下衬衫,拢一件暗色睡袍坐在沙发一角,衣领下拉,露出肿胀充血的右边肩膀。 脱臼的地方已经接好,只是因为拖的时间长了些,充血得厉害。 他支着脑袋,阖着双目,表情看不出痛楚。 刚吃了两粒止痛药,现在只觉得昏昏欲睡。 门被轻声推开,孟绪初半掀起眼皮,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江骞高大的身影。 他也脱了外套,白色衬衫卷到手肘,胳膊上搭着条白毛巾,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玻璃盆,像是做饭阿姨用来淘水果的,走一步里面的冰块就叮叮咚咚响,乍看有点滑稽。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骞合上门,“冷敷袋没了,暂时只能用这个。” 孟绪初想起来,前几天他让人清理东西,确实随手扔了几个非常难看的旧冰袋。 “无所谓,”他咳了声,“随便敷几分就行。” 江骞把玻璃盆放到桌面,浸湿毛巾,拧干,再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二十四小时内冷敷,每次10到20分钟,之后再换成热敷,有助于尽快恢复。” “不用这么麻烦。” “你这次充血比以前严重。” “不算严重,五分钟就够——”冰毛巾盖上肩膀,孟绪初话音一顿,下颌绷紧。 江骞扯了扯嘴角,“看来疼痛也更严重。” 孟绪初睫毛垂着,阴影中情绪不明,但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沉默中蕴含的不悦。 只是江骞更加擅长传达自己的迟钝。 他全然无察觉一般,尽心尽力更换着湿毛巾,将冰凉的水汽带上孟绪初的肩膀,盖住肩头那道蜿蜒的伤疤。 孟绪初身上有很多伤疤。 每一道都著名,都指代经年隐秘的过往,引得好事者对缥缈的真相追根究底乐此不疲。 只有肩膀上这一道不为人知,暗淡褪色,深埋于衣领之下。 江骞静静欣赏着。 须臾,孟绪初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听我的就是了。” 江骞恭敬地说好,却没有要听话的意思。 孟绪初扭头,连名带姓的:“江骞。”眼里是平静的压制。 他不喜欢身边人凌驾于自己之上,哪怕只是一丁点尝试、试探,都不可以。 江骞直视这双漂亮的眼睛。 叩叩—— 房门从外小心翼翼敲响。 “哥,你在里面吗?” 是孟阔。孟家远方亲戚的养子,养父母死后就跟在孟绪初身边,算得上他不占血缘的亲弟弟。 孟绪初闭了闭眼,无形的威压消弭在短暂的分神中。 “进来。”他重新靠上沙发,示意江骞继续。 孟阔推门,对室内昏暗的光线吃了一惊。 太阳完全坠入地平线,月亮爬上梢头,孟绪初身后的窗户敞着,圆月洒下幽蓝的光,他闭着眼,像在吸收月之精华。 孟阔对这种突然节能省电的模式摸不着头脑,咂舌道:“这也太暗了,怎么不开个灯?” 孟绪初没睁眼,疲倦地摆手:“你随便开一盏吧。” 卧室里没主灯,孟阔就摁开地面的一圈灯带。 光晕四处亮起,他跟江骞简短打过招呼,来到孟绪初身边,当即“嚯”了一声,“又脱臼啦?” 孟绪初肩膀是旧伤,当时没养好,现在就频繁脱臼,有时候随便扯一下都能掉。 止痛药效上来,他困得不想说话,随口“嗯”了声。 孟阔拧起眉:“穆天诚那丫弄的?” 是吗?孟绪初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痛觉不灵敏且延迟,这只胳膊又总出状况,偶尔一分神,就不知道从哪磕了碰了肩膀突然抬不起来。 但今天思来想去,除了江骞,就只有处理穆天诚的那一小会儿碰到过,他含糊道:“可能是吧。” “真是那孙子?!”孟阔登时来了气,“狗娘养的,一回来就搞事,看老子不恁死他!” 孟绪初失笑,转头问江骞:“他最近看什么片子了吗?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江骞认真回想片刻:“上星期订购了香港警匪枪战全套磁带,现在应该看完一半了。” “骞哥你!”孟阔一下被人卖了个干净,面上挂不住,嘴硬道:“我就闲来没事儿看两下。” 孟绪初摇摇头,没管这些,问他:“那边怎么样了?” “噢,我正要说这个,”孟阔正色:“姑婶两人都在,穆二伯一下飞机也来了,还带着他家小儿子。还有一堆旁支的七姑八姨,全守在医院外头,到现在都没走。” 他顿了顿,说:“看架势,不等到穆庭樾醒过来不会走人。他们吓得够呛,生怕穆庭樾撒手人寰遗产泡汤,一个二个跟打鸡血似的,感觉想趁人多势众逼那头立遗嘱了。” 孟绪初笑了下。 孟阔等着下文,没等到,给江骞使了个眼色。 江骞依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管给孟绪初处理肩膀。 孟阔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直到发现孟绪初不是在思考或者卖关子,而是真不准备开口,才终于忍不住:“哥。” “怎么?” 孟阔支支吾吾的:“咱们什么打算啊?”他一张脸皱巴巴,像是觉得憋屈。 孟绪初笑着反问:“你想有什么打算?” “好歹给人赶出去煞煞威风啊,”孟阔说:“现在医院这块都在咱们手上,他们说不上话,老让一群人堵着算什么。” “而且……”他瞅着孟绪初的眼色:“穆庭樾手上股份不少,要真全让他们占了,对我们实在不利。” 孟绪初若有所思:“也有道理。” 孟阔嘴角提起来。 “但不用管。” 孟阔心又荡了下去:“啊?” “他们想等就让他们等,”孟绪初淡淡道:“至于庭樾手里那些东西,先让他们抢着吧。” 孟阔没搞懂:“我知道你不稀罕,但只要没有遗嘱,咱们就有优势,而且那些本来也是林老师的——” “阿阔。”孟绪初打断,抬眼看着他:“不用管。” 他的目光有一瞬让人汗毛倒立,孟阔立即噤声,像是吓着了,不敢再有半点违拗。 孟绪初叹了口气,“不过你要是真觉得憋屈,外头记者不都没走吗,”他语气和缓些,“捡让你舒坦的,让他们随便写几篇。” 孟阔一愣,眼珠眼珠转了转,心领神会,人又活泛起来:“明白!” 孟绪初支着额角,看上去很疲惫了,低声问:“穆天诚呢?” 孟阔条件反射去看江骞,眼含钦佩。 “他呀,”孟阔颇有些幸灾乐祸:“左小腿轻微骨裂,两只手腕严重扭伤,都不是什么大伤,但磨人得紧,这个把月别想过舒坦日子了。” 孟绪初神色短暂停顿一瞬,“还有手?” “是啊,两只手,”孟阔笑起来,“哥你没看见真是可惜了,白面儿馒头似的肿老高,动都动不得,怕是拉屎都没法自个儿擦屁股!” 他搭上江骞的肩,竖起一根大拇指:“不愧是我骞哥,干得漂亮!哈哈哈……哈哈……哈…” 他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身边两人却没有动静。 孟绪初安静凝视着江骞,空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暗流在涌动。 孟阔最怕看到孟绪初这种表情,哪怕孟绪初安静时总是端庄沉静眉目柔和,他也依然不敢看。 令人生畏的磁场往往和外貌没有直接关系。 孟阔不由自主站直,磕磕巴巴地:“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孟绪初不答,让江骞靠近一点。 有时候,江骞的心理素质强得总让孟阔怀疑,他是不是成心找死。 这样凝滞的氛围里,江骞仍然在不慌不乱地用冰水浸毛巾,拧干了,才靠近一步。 孟绪初说:“蹲下来。” 江骞单膝点地。 这是要训人了! 孟阔眉心突突跳,向后退去竭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他怎么都想不通,孟绪初为什么又要训江骞。 一般来讲,孟绪初对身边人都是很温和的。有时候孟阔他们犯了错,只要不太严重,他都不会过分苛责,叮嘱两句就过去了。 但他总是对江骞不同寻常的严厉。 “我不记得我让你动过穆天诚的手?”孟绪初说。 江骞面不改色:“我手上没轻重,不小心弄到了。” 当时江骞怎么压制穆天诚,孟绪初都看在眼里,知道那种程度不至于受伤,显然是后面还动过手。 孟绪初眯了眯眼,纤长的眼梢留在灯影里。 他细细打量起江骞。 周围灯带环绕成暖黄的光圈,映得这个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更加英俊,但不太正派,像英伦童话里的反面伯爵。 孟绪初笑了一下:“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江骞也笑了,看上去有些无奈。 孟阔脑袋嗡嗡作响,不敢相信江骞竟然还笑得出来。 在他看来,孟绪初现在的样子和吃人的美杜莎没有区别。 终于,江骞坦言:“他手上不干净。” 这下换孟绪初的表情空白一瞬。 他思索两秒,旋即眉心微蹙,一寸寸审视起江骞的眼角眉梢,将青年锋利的神采收进眼底。 良久,他直起身,后腰抵着靠枕,朝缩在角落装鹌鹑的孟阔挥了挥手。 孟阔如蒙大赦,拔腿而出。 关门声响起,复又寂静。 阴影里,孟绪初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手还是腿不重要。”他低声说,“但下次你行动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呢?” “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身边人自作主张。” 孟绪初其实没有训人癖好,也很纵容身边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江骞不同。 江骞善藏,且攻击性强,最初孟绪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看似懂事的跟在自己身边。 可大概是最近处处都不太平,这个人的心又野了。 孟绪初隔着虚空凝望江骞,神色温柔又疲倦,灯带光晕像蒸腾的热气,绕在他苍冷的皮肤上。 “没有下一次了,好吗阿骞?” 江骞在低处,以这样的视角注视孟绪初漆黑的眼睫,笑容爬上眼尾。 “好。”他答得很利落。 孟绪初闭眼,不再看对方似真似假的虔诚与服从,恢复到惯常温柔的模样。 “不早了,去休息吧。” 江骞站起身,却没有走。 孟绪初已经很疲惫了,衣襟堆叠在右肩窝,脱臼的肩膀隐隐刺痛,他也没工夫管。 江骞看了两眼,忽而将毛巾扔回冰水里。 那块毛巾早已被掌心的体温浸热,不再适合用作冷敷。 他向前一步,捏起孟绪初肩窝的衣襟。 孟绪初不太明显地僵了一瞬,但没有睁眼。 柔软的面料滑过皮肤,轻缓地,一寸寸游走到颈侧,掩住红肿充血的肩膀。 江骞收手,极为恭谨地欠了欠身。 第三章 第二天,孟绪初比平时起得晚了些。 孟阔来叫他吃饭,他还缩在被子里。 “哥?”孟阔试探叫了一声。 被窝动了动,孟绪初睁开眼,下一瞬视线清明。 “怎么?”他撑着床想坐起来,受伤的肩膀使不上劲,孟阔连忙扶了一把。 “没什么,就是见你一直没下来,以为有什么事,早饭快好了。” 孟绪初看了眼时间,确实比他平常的作息晚了半小时。 他点点眉心,“睡过头了。” 孟阔觉得他好像在出汗,衣服摸着有点润,脸也很白,担忧道:“哥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嗯?”孟绪初抬头,笑了:“别瞎想。” 他往洗手间走,随口问:“早饭有什么?” 孟阔跟在后头,闻言乐呵呵的:“王阿姨做了小酥饼,还有油条、粉丝包和现磨豆浆,可香了,你都挑着吃点呗,或者再给下碗素面?” “别,”孟绪初按着胃:“要吃不完了。” “这有什么,你本来就该多吃点,”孟阔不以为然,“而且不还有我在吗,再不然还有骞哥,总之不会浪费。” 孟绪初失笑,撑着洗手间门框,反手一摆,“行了,吃你的去吧。” 孟阔应下,却没走,在门口等他洗漱完一起下楼。 孟绪初似乎冲了个澡,水流开得很大,听不太清动静,孟阔坐在外面沙发上打起游戏。 约莫半小时,门开了,孟绪初走出来,一张脸水淋淋的。 他用面纸巾随便擦了擦,换上一件衬衣,边系扣子边问:“怎么没下去?” “等你一起呗,”孟阔关掉游戏走过来,看见孟绪初的脸色,欲言又止:“你真没事儿吧?” “怎么,盼着我有事?” 孟绪初觑他一眼,难得开了个玩笑。 孟阔立刻委委屈屈:“哥你真伤人。” “别装腔。”孟绪初笑骂,拿起戒指戴上,红宝石衬得他勉强有了点血色。 他没立刻下楼,转去露台看了眼花。 空气溢满名贵花卉的芬芳,孟绪初拈起一朵俯身嗅了嗅,很是满意。 “你这些花是真不好养。”孟阔说。 孟绪初拨弄花瓣,“这不开得好好的?” “那得亏骞哥会养,”孟阔感叹,“一天天的浇水松土还要配什么营养液,一会儿晒不得太阳一会儿又非得晒太阳,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忒难伺候,咱们这儿气候也不合适……” 孟阔絮絮叨叨,猛然发现孟绪初沉默看着自己,卡壳一秒,立刻赔笑,“但最主要的还是哥你。” “——要不是你目光如炬慧眼识珠,看出了骞哥在园艺上过人的天赋,把养花这份重担交给他,我们哪能欣赏到此等美景。” 孟绪初再次沉默两秒,直起身,摇了摇头。 天光渐亮,太阳却没能露头,云层团团堵着,闷闷的,看上去是个阴天。 楼下院子有块宽阔的薄草地,俯视而下,一览无余。 江骞在草地中央慢悠悠跑着,穿修身的黑T和工装裤,裤腿扎进高帮靴里,身形高挑得一眼就能锁定目光。 他手里牵着一条狗。 ——皮毛油亮矫健凶猛的狼狗。 狼狗耳朵竖着,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跟随江骞的指示起跃奔跑,跃起时喷张的肌腱和草原里的狼群无异。 孟绪初眉梢一挑,“哪里来的?” “骞哥领回来的,”孟阔说,“有好几天了吧,最近天不亮就起来驯着。”他笑起来,“你都不知道咱家那群干洒扫的小姑娘有多喜欢,趴在栏杆外边儿又怕又非爱看。” “怎么说?” 孟绪初没领会到话里的意思,还在想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种凶猛的狼犬,就见孟阔露出“这都不明白”的神情。 “刺激啊。”他靠近一点,用八卦的语气:“前两天驯得可猛了,跟干仗似的,我每次都感觉骞哥头要遭咬掉,他又能翻起来把狗打服,那场面……” 孟阔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 原来是说这个,孟绪初失笑,又问:“这么暴力地驯效果能好吗?” “就得这样。”孟阔说,“对付这种有凶性的兽类必须暴力压制,而且是完全压制。要让它恐惧,让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类是它的天敌,是它无论如何也不可战胜的,然后它才会屈服,心甘情愿冲你摇尾巴。” 他说得头头是道,孟绪初却抱着胳膊笑起来:“是阿骞的意思?” 孟阔一哽,见孟绪初一秒就猜到了,有点蔫头耷脑,“是……” 他还准备再卖弄两句呢。 不过这也是他的艺术加工后的话了,江骞原句远没有这么文艺。 孟阔想起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江骞拖着狼狗的项圈,一步步走过来的样子。 那么大一只狗,在他手里只能凶狠地“嗬嗬”喘气,被蛮横地缠上铁链,关回笼子里。 他手臂有几道爪痕,蹲在暗沉的天色里,往铁笼里扔肉和骨头,对孟阔露出冷漠的侧脸—— “不然呢,跟它讲道理吗?我不想教出一条知书达理的狗。” 孟绪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有所思看着楼下。 “中文倒是越来越好了。” 今早的训练已经结束。 江骞带着狗转了几圈,放松过后便往回走,靠近宅邸时看见孟绪初站在二楼露台。 孟阔在他身边绘声绘色讲述着什么,竟然引得他开怀大笑。 他很少露出这样外放的情绪,眉目舒展,有种动人的神采。 江骞看了一会儿,发现孟绪初眼梢很长,笑起来眼尾是翘着的。 这样的笑容,哪怕撞上江骞的视线也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深刻。 孟绪初扬了扬下颌:“早啊,阿骞。” 江骞没来得及应,狗却突然叫唤起来,对生人起了征服欲,像是觉得孟绪初这种笑得很好欺负的人类,一定能被轻松咬成碎块。 狗吠得很猛,把孟阔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伸出手挡在孟绪初身前,忘了这是在二楼,根本不可能被伤到。 孟绪初神色不变,上前一步,手肘搭到栏杆上,看看狼狗又看看江骞,向下招了招手:“进来吃饭。” 旋即转身回屋。 狼狗还在狂吠,似乎想跟随孟绪初而去,把他一片片咬碎。 江骞皱眉看着挥蹄子蹦跶的狗,扯着项圈把它摔回地面。 狗挣扎着要往宅邸奔,江骞用力按下它的头,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直到反抗彻底停止。 他松开手,不轻不重踢了狼狗一脚,把它栓回铁链上,端来一盆掺着骨头的生肉,狼狗立刻撕咬起来。 江骞看了一会儿,拍拍它的头,摘掉早已破损的手套,随意扔进垃圾桶,大步迈入孟绪初的房子。 · 餐厅里亮着灯,江骞简单冲了个澡下楼,孟绪初已经在主位坐下。 桌上食物丰盛,却只有三个人吃。 孟阔捏着包子油条风卷残云,孟绪初还是要了碗素面,两颗青菜叶孤零零浮在汤里,他筷子动了几下,却吃得很少。 瞥见江骞的视线,孟绪初抬眼:“给你也来一碗?” “……不用。” 江骞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开始往吐司上抹酱。 他早餐只吃冷吐司和冰水,事实上他原本从不吃早餐,是来到孟绪初身边后,才被迫养成的习惯。 孟绪初在饮食上保有非常传统的理念,将一日三餐安排得严格且精准,虽然他自己总是吃不了太多,但依然坚信有好处。 江骞一面吃吐司,一面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正专心对付眼前那碗面,左手拿筷子,右手应该还是抬不起来,钝钝的垂在身侧。 “需要我再帮你冰敷一下吗?”江骞问。 孟绪初抬起头,想了想说:“不折腾了,今天还有事。”他撂下筷子,支着额角看向江骞。 江骞换上了西装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肩头和手臂的肌肉在衬衫下鼓起,又被薄薄的面料牢固压制住。 他身上一直有股原始的野蛮气息,危险不受控制,这套服装能很好的中和这一点,仿佛把热爱靠本能厮杀的动物包装成优雅的文明人。 孟绪初满意地看着,忽然说:“你的狗不喜欢我。” 江骞已经吃完早餐,正在用湿巾擦手,闻言抬眼:“怎么会?” “它一见到我就想咬我。” “说明它喜欢你。” “它看起来更想连我的眼珠都当成食物。” “所以是非常喜欢。” 孟绪初眯起眼,表情愉悦,但显然一个字都没信。 江骞靠着椅背,姿态放松:“它喜欢人才会叫唤,不然这么多天你听它叫过一次吗?” 孟绪初愣了愣,想起除了今早,自己的确一次都没听见过。 按孟阔的说法,江骞好几天前就开始早起训狗,虽然这栋房子隔音不错,但孟绪初睡眠质量不好,清晨尤其浅眠,真有狗叫他不可能听不见。 孟阔也从饭碗里抬起头,附和道:“好像是啊,我也没听过,那狗从不对我叫唤,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条哑狗呢。” 孟绪初看看孟阔,又看向江骞,“意思是它也不喜欢你?” 江骞点头:“嗯,它不喜欢我。” “真的吗?”孟绪初挑眉:“可是它不对我摇尾巴。” 江骞笑了起来,“它还没学会对任何人摇尾巴。” “这么笨?” 江骞笑意更甚,“有一点,等教好了我再带它过来。” 孟绪初若有所思,沉吟一会儿,笑道:“好啊,我没养过狗,别骗我啊。” “不骗你。” 孟阔吃饱喝足瘫在椅子上,听他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忍不住问:“骞哥,能不能也教它冲我摇摇尾巴啊,感觉可带劲儿。” 江骞喝了口冰水,目光落在孟阔脸上,一秒后他说:“可能有点困难。” 孟阔:“……”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针对了。 “怎么那玩意儿还看脸?” 江骞:“我看。” 孟阔:“…………操?” 孟阔吃瘪的表情实在好玩,配上江骞波澜不惊的脸更加有趣,孟绪初津津有味看了一会儿,才稍作制止:“好了,别闹了。” 他站起来,见大家都吃完了,拍拍江骞的肩:“收拾一下,跟我去个地方。” 孟阔还憋屈着,余光瞥到孟绪初的碗,忽然正经:“哥你不吃了?” 孟绪初摆摆手。 “这才吃多少……”他说着一顿,仿佛忽然打通任督二脉,反应过来:“你就是不想吃东西才说话的吧?” 他冲孟绪初的背影大喊:“我说你今早怎么有心情聊闲话了,合着是不想吃又怕我唠叨是吧!” “什么人呐怎么这么精啊……哥!” 孟绪初只留下一道潇洒利落的背影。 江骞穿上外套,扫了眼餐桌,孟绪初那块确实剩得格外多。 “没事,”他说:“我带点东西让他待会儿吃。” 孟阔连连叹息:“只能这样了,你就是瞎忽悠也得让他塞两口下去,他不吃饭不行的。” 江骞笑了,“怎么瞎忽悠?” 第四章 下城区。 汽车穿过鱼龙混杂的集市,驶过拆迁的废墟和几栋屹立的钉子户,七拐八绕转进旧街区。 路口窄,车子进不去,孟绪初下了车,带着江骞往里走。 这片街道很老了,空气里有经年累月的腥臭味,没下雨地面低洼处也时常有积水。 孟绪初拢了拢风衣,稳步迈过肮脏的水坑。 前方在办丧事。 往里走,葬乐声加大,风里飘着纸钱灰烬,孟绪初咳了两声,接过江骞递来的湿纸巾,掩住口鼻。 尽头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连接着周遭几栋居民楼。 白色塑料棚连排搭起,外围放着几个纸花圈,棚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吃白事饭的吊唁者,大多是上年纪的老人。 孟绪初让江骞留在原地,自己去了最里处的灵堂。 他穿黑色长风衣,面容冷白,气质与颓败的老街区格格不入,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孟绪初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 灵堂里人格外少,只有一位老人和两个稍年轻点的中年人。 老人一见到孟绪初就连忙从蒲团上起身,颤巍巍走过来,孟绪初扶了一把,喊:“叶老伯。” 叶老伯激动地拍着孟绪初的手:“小绪你怎么来了?” 孟绪初扶着老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董事长听说叶奶奶去世了,很伤心,托我来看看。” 老人连连点头:“董事长有心了。” 孟绪初把祭奠礼品交给那两个中年人,叶老伯连声道谢,看孟绪初像是有话要说,就挥手让他们去外面招呼客人。 灵堂彻底空下来,孟绪初便将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塞进老人手里:“这是董事长的一点心意。” 叶老伯一感受到信封的分量就赶忙推拒,“不行不行,不能收,这些年董事长已经接济我们很多了。”他不断摆着手:“现在老婆子也走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用不到什么……” “不多,”孟绪初说:“打点葬礼方方面面都要花钱,叶奶奶先前住院也耗费不少,这里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这……”叶老伯涨的脸通红。 孟绪初又说:“您对林家有恩,不光董事长,我也一直记得,您就收下吧。” “哪里就算什么恩呢……”叶老伯褶皱的眼皮都红了,“董事长,他真是个好人,一点点小忙也记到现在……” 孟绪初笑:“是救命之恩呢。” “哪里的话啊,我当年也是偶然撞上了,帮一把手是天经地义的。” “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您帮了林阿姨,老师生前最感激的人就是您,董事长也一直记挂着。” “这些年多亏林老师照顾我们一家,”老人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没能让林小姐再多……”他顿了顿,不再往下说。 孟绪初笑了笑:“那也没办法。” 他扶老人坐下,到灵位前上了炷香。 · 天色很沉,硕大的积云压在天际,空气是浑浊的味道。 不起眼的角落里,江骞沉默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 来往的人多了,带着鲜花和果篮,吊唁完便留下来吃饭,丧棚里逐渐热闹起来。 江骞是这座老街区里从未出现过的生面孔,顶着一双混血的眼睛,穿着笔挺的制服,老人们边吃饭边啧啧称奇的打量着。 毫无预兆的,江骞偏头看了眼,无数偷瞄的目光瞬间收回。 江骞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可有可无的打量。 他像是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又或者说预感到什么,本能地望向最深处的灵堂。 那里人来人往,有人端着几碟食物进去,白色帘布被掀开,狭窄的室内一览无余。 江骞额角倏然一跳。 孟绪初不在里面! 他快速环视四周,目光所及没有孟绪初的身影。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径直奔向灵堂。。 说是灵堂,其实也就是一个简易的白色塑料棚,空间极小,坐着一个老人,惊恐地看着他。 江骞手背撑着白帘,视线掠过每一寸角落,确认没有目标,向老人点头致歉,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来吃饭的人已经很多了,白色篷顶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里面的人围坐在一个个圆桌旁,都穿难以分辨的黑色衣服,在雨季到来前沉闷的阴天里,低低说着话。 江骞穿梭人群间,又远离人群,步履不断加快。 他抬手按住耳机,开口前一瞬又停住,像是想到什么,顾忌什么,最终松开手,没有联系外围的保镖。 天空阴霾着,倒扣下一大片乌云,但江骞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来,或许要几个小时,又或许好几天。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不知道过了多久—— “阿骞?” 江骞像被不存在的雨滴打醒,回过神,孟绪初正站在他身后,冲他露出一个笑。 “怎么没在外面等我?” 江骞没说话,转身正对向孟绪初。 孟绪初走近,他刚洗过手,双手垂在身侧,往下滴着水,指节皮肤薄红透亮。 而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一间公厕。 “你去洗手间了?”江骞问。 公厕建在老旧居民楼外,同样有些年头了,卫生环境不会太好,他其实很清楚,孟绪初不可能在这里上厕所,却还是问了出来。 孟绪初眼珠转了转,轻描淡写的,“胃不舒服,吐了。” 他脸色确实算不上好,最近换季,雨要下不下,总让他不舒坦,脸色就没好起来过。 江骞不再多说,递出一张纸巾,孟绪初接过来,细细擦拭着手指,眼神在江骞脸上晃一圈,笑了:“不信?” “没有,”江骞说,“我只是担心。” 孟绪初轻哂,摇了摇头。 “——小绪。”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 孟绪初扭头,看到叶老伯杵着拐杖晃晃悠悠,上前扶了一把:“您怎么过来了?” 叶老伯从兜里掏出一盒药,笑着说:“刚瞧你不舒服,给你拿点药,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话音落下,孟绪初能感觉到江骞情绪的细微变化。 他没作声,接过药盒看了看,是普通的胃药,缓解消化不良的,对他作用不大。 他笑着收下,温声道:“谢谢您,我没事。” 叶老伯点点头,看向他身侧,犹豫着问:“这位是?” 孟绪初从前出入,带的都是孟阔,现在这个又高又俊还有点洋人相的,叶老伯还是头一次见。 孟绪初说:“他叫江骞。” 只有一个名字,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介绍。 叶老伯原本还有点好奇,感受到词句间隐晦的不同,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慈祥地看着江骞,“嗯,小伙子长得真好。” 江骞回以礼貌的笑容。 孟绪初拍拍江骞的肩,说:“这位是叶老伯,你应该听说过。” 确实听说过,据说是林、穆两家的恩人。 当年穆海德和林承安联合创立穆安集团,为了亲上加亲,穆海德娶了林承安的亲姐姐,而这位叶老伯曾经阴差阳错救过林小姐一命。 要不是他,现在的小穆总都没法出生。 后来林家姐弟纷纷亡故,董事长追忆亡妻故友,时常提起这段往事,也一直对叶老伯颇为照顾。 这件事不是秘密,反而成为一桩美谈,江骞来亚水不久,都听不同的人提过好几次。 江骞微微欠了欠身,再次为先前的行径致歉:“刚才突然闯进灵堂,是我冒失了。” “没事没事,”叶老伯和蔼地摆摆手,又看向孟绪初,说:“等丧礼办完我就搬回老家了,你事多,以后不用经常来看我。” 孟绪初点头应下,“我会让人送您回去。” “不用麻烦,”叶老伯拉起他的手拍了拍,感受到过低的体温,欲言又止,“小绪你……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孟绪初笑了笑:“我会的。” 送走叶老伯,两人原路返回。 午后天气没能晴朗起来,狭窄的巷道里光线很暗,孟绪初低着头,留神避开地面的水洼。 江骞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在思考什么,缄默不言。 走了一会儿,孟绪初脚步慢下来。 他似乎有点累了,轻轻呼了口气,江骞还保持着原本的速度,顷刻间就来到他身侧。 孟绪初偏头,看见江骞灰蓝的眼睛,忽然问他:“担心什么?” 江骞一顿,意识到话题又重新被拉了回来。 孟绪初从不会绕过任何细节。 他平静道:“您突然消失,我很担心。” “是吗?” “是的,我一直担心您的安危。” 他话说得过分恭谨正派,甚至用上了敬语,孟绪初笑了下:“有什么好担心的,光天化日,还能出什么大事?” 江骞抬眼,灰蓝的眼珠对上孟绪初含笑的眼睛,“小穆总活不过两个月了,当然是大事。” 孟绪初笑容更甚。 路面凹凸不平,孟绪初顾着说话,走得不稳当,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子,身体就往旁边歪,江骞将他扶稳。 孟绪初手很冷,江骞托着他的手腕,感受到极不寻常的凉意。 这么闷热的天,孟绪初穿着长袖风衣,身上居然没多少温度。 江骞看向他冷白的侧脸,不由地皱眉:“你……” “确实是大事。”孟绪初自然地断了他后面的话。 “庭樾就要死了,消息传得很快,最近那一家人总闹得我心烦。” 他停下脚步,瞥了眼阴沉沉的天,缓慢地呼了口气,转而看向江骞。 “那你呢?”他扬起嘴角,“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第五章 天压得很低,明明是下午,却像临近黄昏。 小路两旁黑墙竖立,有湿热的风卷过街道,江骞没有说话。 孟绪初头很疼,混乱的天气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但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江骞。 江骞并不慌张或疑虑,甚至没有产生丝毫惊讶,却有一种难言的情绪。 孟绪初一时无法辨别。 江骞个子太高,他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对视,这让他头疼更加严重,眼眶都胀痛,一时间竟然有些睁不开眼。 他垂下头,按了按太阳穴,糟糕的身体状态让他没有精力去仔细分析。 小路不长,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出口,司机一直等在外面,远远看见他们,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无形的屏障被打破。 孟绪初缓过神,轻声道:“我随口说的,觉得不方便的话,不用回答。” 他体贴地笑了笑,将手从江骞掌心抽出来,不再由他搀扶。 江骞停下脚步,看孟绪初自顾自向前走。 他背影清瘦挺拔,双手插在衣兜里,风衣下摆轻轻摇晃,步履平稳看不出异常。 “对了,”孟绪初头也不回,慢悠悠的,“你别坐副驾了,跟我坐后面吧。” · 汽车沿亚水河颠簸,河水卷起泥沙,映衬着老城区衰颓却仍然热闹的景象。 孟绪松松靠在椅背上,两臂交叠在身前,阖着双眼假寐。 紧闭的车窗隔绝一切喧嚣,封闭的空间里落针可闻。 江骞似乎在拆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声响,孟绪初微微掀开眼皮,看见他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碗粥,香气四散开来。 孟绪初一闻就知道,是家里做饭的王阿姨最拿手的养生粥。 他眼皮跳了跳:“你这是……” 江骞隔着碗感受温度,神情意外认真,“还有点烫,放一会儿再吃吧。” 身边人都知道,孟绪初进食是很大的问题。 哪怕他有意识将三餐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很难吃下去多少,需要时不时补充一点,才能勉强维持一整天的消耗。 这是孟阔最爱念叨的“大事”,江骞平时我行我素,唯独在这方面和孟阔意外配合。 大多数时候,孟绪初其实都由着他们,但现在实在胃痛。 他扯了扯嘴角:“我回去再吃。” 江骞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没有松口:“孟阔说你不吃东西不行,千叮万嘱让我一定哄你吃一点。” “……什么哄不哄的,”孟绪初闭着眼,额角抵在车窗上:“他最爱小题大做,他的话你也信?” 江骞从善如流:“信了,我一直有点天真。” 孟绪初弯起眼睛:“你说话越来越好玩了。” “实话而已。” 孟绪初被逗得很开心。 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江骞,但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懒懒闭着眼没有睁开,显然不打算真的听话。 江骞也不催他,一圈一圈搅拌着粥放凉,等到温度差不多了,才不疾不徐道:“现在吃我不会闹你,但要是回去再吃,就不知道要听多少唠叨了。” 孟绪初一顿。 轻而易举被戳到了痛点。 孟阔这小子一向怕他,唯独在吃饭这件事上倔得要命,既然不敢吵不敢骂,那就贯彻落实唠叨死他的作风,每天像念紧箍咒一样劝他吃饭。 孟绪初表情没变,却有很明显的松动,紧抿的嘴唇显露出纠结。 两秒后,他缓缓睁眼,伸出手:“给我吧。” 江骞微笑着将白瓷碗递过去:“能吃多少吃多少,吐了也没关系,我不告诉孟阔。” 孟绪初看他这个笑,心里很不痛快,“我应该感谢你吗?” “不用。”江骞真诚道。 就像他自述的那样,他有点天真,从来听不出弦外之音。 孟绪初:“…………” 粥温得刚好,王阿姨熟悉孟绪初的体质,所有食材都精心挑选过,最适合他养身体。 但他尝不出什么滋味,那么些好东西进他的肚子反倒像糟蹋了。 他机械地吃了小半碗,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 江骞确实说到做到,全程没有闹他,也没例行公事劝他多吃一口,确定他不再动勺子后,就利落地将餐具收拾好。 孟绪初吃完东西话更少了,好像全身的精力都用来消化那小半碗粥一样,靠在座椅里几乎要昏睡过去。 汽车驶入下城开发区,旧建筑被连片推倒拆迁,地面凹凸不平,车身不可避免地摇晃起来。 孟绪初睁眼,看着窗外的废墟,旋即拧起眉心。 几家钉子户一直拖着不肯搬,工程推进困难,这块地烂了有一段时间了。 孟绪初不常来下城区,但最近每来一次,都会被这段路折磨一遍。 他蹙眉看着颠簸的前路,默默估算还要多久才能开出去。 某个瞬间,颠簸陡然加剧,车身忽然剧烈摇摆起来,孟绪初眼前一花。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头不受控制地朝车窗砸去,然后被安全带和一只胳膊强有力地拦下,堪堪使脆弱的额头幸免于难。 紧接着又是一阵短促的急刹,轮胎尖锐地刮擦地面,轰一声停了下来。 烂糟糟的地上石子迸溅,烟尘激扬。 司机锤了把方向盘,喘着气低骂两声:“爆胎了!” 孟绪初脑子里天旋地转,安全带和江骞的手臂锢得他全身都痛,差一点就要吐出来。 他紧紧咬着下唇,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胃痛和强烈的呕吐欲望压了下去。 意识逐渐恢复,视野清晰起来,眼前是江骞衬衣的领子和凸起的喉结,孟绪初张了张嘴,迟钝的感受到右肩的疼痛,而后是剧痛。 “先别动。”江骞解开安全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安稳地坐好。 孟绪初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肩膀的骨头上按了按,随后熟练地一拧一提,“咔嚓——”,关节复位的声音响起。 江骞甚至都没提醒他一句,直接把这只二度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干净利落的。 孟绪初冷汗当即渗了出来,没来得及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用尽涵养才把骂人的话咽回去。 他喘着气抬头,“昨晚跟你说的都忘干净了?” 江骞细心帮孟绪初整理衣领,“什么?” 孟绪初冷冷注视他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因为疼痛还在轻微发颤,脸颊额角都汗涔涔的。 江骞不好继续装傻了,叹了口气,“做任何行动前要先跟你汇报,没忘。” “那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只是怕你嫌痛不配合,”江骞一边给他系纽扣,一边抬眼,“就和吃饭一样。” “…………” 孟绪初啪一声打掉江骞的手,自己坐正把最后一颗纽扣系好,浑身冒着冷气:“我让你学好中文,不是为了让你来气我。” 江骞一怔,然后笑了下,“是我不好。”又说:“叫医生来看看吧,两天两次脱臼,最好还是固定一下。”神情认真不少。 孟绪初没应,长睫遮住眼底。 他用纸巾拭掉额角的汗,正了正衣领,面色恢复如常:“下车。” · 空气里扬着尘埃,外面被赶来的保镖牢牢围住,见了孟绪初,自觉让开一条道。 孟绪初单手拢着衣襟,向前两步。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六七个保镖摁着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仔细看居然是群毛头小子,岁数都不大的样子。 几个小的没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吓得发抖,稍微大点的两个企图挣扎,在保镖手里像被捏住的小兽,流露出努力掩饰后的畏惧。 孟绪初皱了皱眉:“怎么还是群孩子。” 司机检查过现场,在旁边等待回话,孟绪初抬了抬下颌,“他们的干的?” “是的,”司机连忙道:“这一片拆迁停了有一段时间了,就剩他们几户,家里大人出去打工一直不回家,几个老的硬抗着不肯搬,这群小混混就成天疯跑。” 孟绪初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走近了几步,低眉看着地上七歪八倒的人。 他目光很轻,像羽毛,一圈圈绕过去。 几个毛头小子仰着头,有的抵抗之余对着孟绪初的脸看直了眼,有的一边瑟缩着,一边竟然红了耳根,忍不住偷瞄几眼。 保镖们啧了一声,按着他们的颈子往下压: “别看了,看什么看!” “屁大点儿小子……” 废墟肮脏混乱,孟绪初静静站着,衣摆洁净得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司机看不清孟绪初的表情,只觉得他的侧脸有种虚弱的透白,就又惴惴不安地去看江骞。 毕竟现场这么多人,江骞是最能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 但江骞只是站在孟绪初一步之遥的斜后方,双手交叠在身前,缄默不语。 司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夫、夫人,要不您还是先上车,这里留给我们处理。” 孟绪初抬起头,问:“你准备怎么处理?” “送、送去派出所?” 孟绪初又问:“然后呢?”他看了眼地上的人,温声说:“有几个还不到十四吧?” 他现在身体显然是有些虚弱的,脸上出现笑意时更加柔婉,司机胸腔一阵滚烫,莫名生出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势必要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他撸起袖子,压低声音:“那咱们就自己动手!” “…………” 孟绪初更加虚弱地闭上眼。 司机茫然望向江骞。 江骞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孟绪初:“跟孩子动——”他忽然停下,后半句话像被什么硬生生压了回去,拢着衣襟的手松开,横在上腹,风衣悬在肩头摇摇欲坠。 司机大惊:“夫、夫人?!” 江骞收起笑,借由帮孟绪初拉衣服的动作,撑住他的肩膀。 孟绪初咬着下唇缓了两秒,略一摆手,示意江骞不用扶。 他慢慢呼了口气,问江骞:“我记得这片开发区是姑姑在做吧?” 江骞:“没错,下城区的开发董事长全权交由穆蓉女士处理,但实际上这片一直是白先生在负责。” “表哥?” “是的。” 白卓,穆蓉引以为傲的长子,交给他无可厚非。 孟绪初点头,想继续说什么,甫一张嘴却握拳掩唇。 他缓慢地闭上眼又睁开,正对上身边人那双略带忧虑的灰蓝眼珠,于是弯了弯唇角:“没事。” 四周目光集中过来,孟绪初指了指地上的毛头小子,说:“收拾干净,送回去吧。” 保镖们早已做好准备接受一项艰巨的任命,就被这春风化雨的六个字当头一棒:“送、送回去?” 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要知道这事八成不是几个小混混随机撒野,倒霉撒到孟绪初头上那么简单,他居然不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 连地上的小混混们都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洗干净一点,别让家里老人看了伤心。但毕竟闯了祸,还是得把他们家长请回来,批评教育一下,”孟绪初看向司机,笑着问:“你说是吧?” 司机想说是个鬼,这招比送派出所还要烂,但一对上孟绪初的笑又只能七荤八素连连称是,甚至想拜一个夸他英明。 孟绪初喉咙发痒,咳了两声,“挨家挨户地送。”说完,转身走向另一辆加固越野。 司机征求地看向江骞,江骞正拿手机发消息,低头跟上孟绪初的脚步,撂下一句:“马上孟阔会来,具体按他说的做。” 司机保镖们留在原地,对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孟绪初肩膀的旧伤常犯,这次接连伤了两下,就风风火火发作起来,不得已打上了固定器,晚上还发起高烧。 医生到家里给他打退烧针,又挂上吊瓶,他就倚在枕头上昏昏欲睡。 江骞把冷毛巾往他额头上敷,看到他半阖的双眼时不时转动,像还在一刻不停地盘算着什么,感到一阵无奈。 “这种时候,要不要尝试休息一会呢?” 孟绪初不予理会,食指在额角轻轻点着:“孟阔回来让他来找我。” 江骞说:“那时候你应该在睡觉。” “叫醒我。” 江骞抿紧双唇。 没得到回应,孟绪初试图强硬几分,却发现自己已经疲倦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好也默不作声,以沉默对峙着。 半晌,还是江骞先放弃。 “知道了。”他说。 孟绪初这才松下心神,在极度的困倦中陷入混沌。 江骞耐心等待孟绪初睡熟,看他纤弱的侧脸和睫毛。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随之而来的,还有孟绪初问这话时恬淡的神情。 怎么会有人用“好处”两个字来谈论自己伴侣的生死呢? 就算只有一层合约,会不会也太无情了一点? 江骞脸上也浮现起笑容。 他起身,关上灯,安静走出孟绪初的卧室。 “你以后会知道的。” 门合上前,他对着最后一丝缝隙说。 第六章 酝酿一天的雨最终没能落下来。 半夜阴云退去,明月高悬,天际一片透明的深蓝,竟然有些晴空朗月的意思。 孟阔哼着小曲回来,看见江骞背对大门,坐在庭院深处石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哟,还没睡呐骞哥?” 江骞随口应了声,并没有抬头。他只点了盏很暗的灯,其余全部借由道路两旁的地灯和月光。 孟阔眼睛看花了也没看清他写的什么,喃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爱点灯呢……” 他于是伸长脖子探出头,然后大惊:“又抄书?你又惹他了?!” 江骞这人虽然混血,也会说中文,身上却没有半分被大陆文化熏陶过的痕迹,发音不错,但词汇量贫瘠如荒漠。 刚来孟绪初身边那会儿,他要么半天蹦不出一个词,要么冷不丁来一个惊世骇俗的让人目瞪口呆,常常气得孟绪初胃疼。 对此,孟绪初下了死命令,要他学好中文。 而对付一个野性难驯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不得不静下来,漫长枯燥地重复同一件事。 所以孟绪初让他抄书。 从前孟绪初练字,不少诗书古籍都亲手抄录过一份,江骞可以在书房取任何一本随意临摹。 开始的确困难,但现在的江骞已经可以泰然处之。 “没有,我主动的。”江骞淡淡开口:“我中文不好,今天又惹他生气了。” 孟阔心说,你这中文听上去挺好,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孟阔欲言又止,“光抄三字经可能没太大效果……” “是吗?”江骞停笔,观赏了下自己的大作,面露满足:“我觉得还不错。” 孟阔:“…………” 孟绪初书房里诗书浩如烟海,江骞每次却只拿三字经,回回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偏偏这本还是孟绪初小时候抄的,又老又旧,笔力和遒劲俩字不沾边,赶现在差远了。 孟阔不懂临摹这本的必要性,也不明白“人之初性本善”对这位国际友人的日常中文交流有什么实质性帮助,但他选择尊重。 “那什么,骞哥……”孟阔斟酌道:“要不你还是进去写吧,好歹点个灯,这外头多暗呐。” 江骞很认真,指腹轻抚过孟绪初幼时的字,又一笔一划描下来,闻言只是摇头:“就这样挺好。” 孟阔顿时觉得他可怜,想来多半是这两天孟绪初老训他,给人训得不得不委曲求全。 他连连摇头,叹息地拍拍江骞的肩:“没事啊骞哥,你就放心大胆进屋去,咱哥很大方的,不会心疼那点儿电费,实在不行我找他说说!” 话里同情溢于言表,江骞听得想笑,又忍住,“不用了。” “这有什么,都是一家子兄弟!” 江骞配合着点了点头,岔开话题:“你去看看他吧,他让你回来之后去找他。” “是吗?”孟阔瞅了眼时间,“哟,那我得赶快了。” “嗯,他应该睡了,”江骞继续抄书,“你记得动作轻点,要是看他睡得熟就别叫醒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诶好。” 孟绪初还病着,确实不好被惊扰睡眠,孟阔转身上楼,推门时格外小心翼翼。 卧室里很暗,走廊的光洒进来一点,孟阔在门口屏息观望片刻,床上静悄悄的,看样子确实是睡熟了。 孟阔退后半步,正要轻声合上门,被子里突然动了动,孟绪初探出一只手:“阿阔?” “诶,哥。”孟阔条件反射地答。 孟绪初就撑着被子坐起来了一点,孟阔连忙去扶,被孟绪初笑着挡开:“没事。” 他靠在枕头上,左手隔着被子搭在上腹,手背留下输液后的痕迹。 孟阔摁开一圈灯带,调低亮度,暖光虚虚笼罩着孟绪初。 像怕惊扰到他似的,孟阔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在床边坐下,“哥你还没睡呐?” 孟绪初轻声说:“醒了。” “我还是给你吵醒了?”孟阔顿时一阵愧疚。 “没有。”孟绪初笑笑:“心里有事,本来也没睡熟。”又问:“事情都办好了吗?” 孟阔正经起来:“差不多了。还有那群小孩儿都教育好了,家长也都请回来了,总共五户,一户不落。至于留多久还得看——”他瞄了眼孟绪初,“看警察那边怎么说。” 孟绪初点头,懒懒道:“我也不是想为难他们,但总归闯了祸,怎么也得到派出所走个过场,也好让家长多留几天陪陪孩子。” “我明白的。”孟阔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U盘,小小的,有光洁的银色外壳:“这是最后一份资料。” 孟绪初清醒几分,接过来,用床头的电脑读取,“你辛苦了。” “哎,哥你跟我客气什么……” 孟绪初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他静静看着,时不时敲两下键盘,右肩绑着固定器,单手操作不便,孟阔就帮他扶住电脑,识趣地站在边上。 看了一会儿,孟绪初停下来,揉揉眼睛,拿过床头的眼镜戴上,再继续看。 他其实是比较冷淡锐利的长相,面部软组织少,骨骼流畅,鼻梁细挺,只是经年累月的气质教养冲淡了原本的攻击性,看上去温和无害。 架起眼镜的时候,侧脸轮廓更加文秀。 孟阔默默欣赏着他哥的侧脸,计算着时间,到点了就提醒他休息。 孟绪初看完一整个段落才抬起头,视线在孟阔脸上停了一下,牵起嘴角:“有话要说?” 心事又被看穿,孟阔挠了挠头,孟绪初也不急,放下电脑靠在枕头上,说:“给我倒杯热水吧。” 孟阔连忙答应,熟练地把水杯送进他手里。 孟绪初喝了两口,手指虚虚搭在胃上:“说吧。” “哎,就是骞哥,”孟阔指了指窗外,“这么晚还在外面抄书呢,是不是让他回来了啊?” “什么?”孟绪初难得茫然一瞬。 他不记得自己又罚江骞抄书了。 “不不不,是他自罚的,”孟阔感叹:“说是中文不好又惹你生气了。我看他学中文挺认真的,人一外国友人,咱也别太苛求了。” “哥啊,这驭下之术讲究恩威并施,光惩罚那是起不到作用的。” 孟绪初:“……你又改看权谋电影了?” 孟阔眼睛一亮,嘿嘿一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倒也不必,”孟绪初短暂地陷入挣扎,舔了舔嘴唇:“他还在学?” “是啊!”孟阔打着包票:“夜以继日地苦练,我看了都感动。你说外头黑灯瞎火的,抄书多累啊,别再给人整近视了。” “他要是真能近视还用等到今天……” “啊?”孟阔没听清。 “没什么。”孟绪初摇了摇头。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的确强硬地命令过江骞学中文,甚至经常罚他抄书。 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甚至有种隐秘的不安,不太想看到江骞的中文再有更多提升,毕竟那人总提升在许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孟绪初把水杯放回桌子上,忽然倒吸口气弯下腰。 “怎、怎么了!”孟阔大惊失色去扶他:“又胃疼了?我我我叫医生?还是叫骞哥过来?” “叫他干嘛?”孟绪初疼得有点恼火,咬着牙说:“不用管。” “可是——” “真没事。”孟绪初脊背紧绷,额头出了点汗,他抬手随意擦掉,长长的睫毛掩下来。 孟阔只觉得他在拼命忍痛,担心得要命。 半晌,孟绪初摆了摆手,语气弱下来:“你去把江骞叫回来吧,告诉他以后不用特意学中文了。” 不知道为什么,又补了句:“叫他别那么刻苦。” 孟阔没动,孟绪初睨他一眼:“去啊。” 孟阔这才回神,连忙应下,眼中浮现莫名的欣慰。 · 天高月明,院子里寂静无声。 江骞果不其然还在抄写孟绪初的儿时真迹,远远看去勤恳异常。 孟阔很是感动。 可惜孟绪初这人虽然温和,却不是谁都好接近,孟阔作为二把手,一直有种要帮他哥笼络人心的使命感。 他搭着江骞的肩边走边说:“我说什么来着,咱哥一听你这么晚还在抄书,急得赶紧叫我劝你回去。” 江骞眉梢一挑:“是吗?” “那可不咋滴,”孟阔说:“咱哥就是看着嘴硬,其实心肠特别软,心思也细,你看家里这么多人,在他的关照下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服服帖帖的?” 江骞笑了下,没说话。 孟阔又叹息:“是,他平时对你是有那么点严厉,但也是看重你的缘故啊,指望你以后当三把手呢。” “还有这种事?” “当然啦,这不怕你熬坏眼睛,让你赶紧回来休息了吗,”孟阔语重心长:“咱哥心里呐,是疼你的。” “他这么说的?”这倒是真意外了。 孟阔顿了顿,脑海里回想起孟绪初的话,觉得自己虽然有点艺术加工的成分,但道理应该大差不差。 便诚恳一笑:“肯定是这个意思。” 江骞太阳穴一抽,下颌紧绷几分,仿佛听到了什么需要额外消化的东西。 “怎么样,感受到咱哥对身边人的关爱了吗?”孟阔还在循循善诱:“关爱。” 江骞只得点头:“知道了。” “诶这就对了嘛。”孟阔大功告成轻松下来,拍拍江骞的胸膛,“踏实跟着咱哥干,好儿多着呢。” · 孟绪初旧伤反复,起了炎症,窝在家里不爱动弹,到第三天精神才好些。 这天是穆家一月一次的家宴,人多又热闹的场合,孟绪初总是吃不好,王阿姨就习惯在这天早早地张罗晚饭,让他吃完再去那边装装样子。 他循着香味下楼,破天荒地看到江骞在里面帮厨。 王阿姨爱听相声,做饭的时候也用手机外放,孟绪初走到门外,说相声的人在用地道的京腔报菜名。 可江骞居然在跟着学! 他像是觉得有趣,还反复念了好几遍“黄花儿鱼”,苛求自己读出儿化音。 孟绪初定住了。 江骞已经开始学儿化音的事实,引起了他一丝丝焦虑。 他在主座坐下,菜一道道上桌,他叫住江骞,斟酌着问:“听孟阔说,你最近在日夜苦练中文?” 江骞愣了一下,不知道孟绪初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确实有学好中文的意愿,但也承认那天晚上抄书,有些许表演的成分在。 担心孟阔胡说了什么,江骞迟疑片刻,还是诚实道:“倒也没有日夜。” 孟绪初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柔声说:“你中文其实不错了,平时不用太刻苦,也要爱护眼睛啊。” 他微笑着,面容在暖色灯光下格外柔和。江骞看了一会儿,点头应下,去厨房端出那盘黄花鱼,放到孟绪初面前。 “我也听孟阔说了你对……对身边人的关爱,”江骞说:“我很高兴。” “……嗯?” 孟绪初喝着汤,觉得这话听不懂,就抬起头,对上江骞那双灰蓝的眼珠子。 对方也正用一种茫然却欣慰的目光看着自己。 双方一时都有些莫名。 “——哟,黄花儿鱼啊!”孟阔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乐呵呵在孟绪初身边坐下,对着满桌菜流口水,“这么丰盛啊今晚,怎么样,可以开动了吗?” 莫名其妙的谈话被莫名其妙地终结。 孟绪初停顿片刻,缓过神来后摇头笑了笑。 他让江骞坐下,等王阿姨端上最后一道菜也落座后,宣布开饭。 一家人举杯同饮,其乐融融。 · 饭后,孟绪初要去穆家老宅赴宴,车早早停在门口,江骞换好衣服去叫他。 他正坐在卧室的窗台前讲电话,桌上电脑开着。 江骞视力奇佳,微微一瞥就看到似乎是一份资料,关于税务和资产的。 下一秒视角一偏,密密麻麻的字从他眼底游走。 孟绪初摘下眼镜放到桌上,手臂擦过屏幕,像是无意间移动了电脑,却极其微妙的,正正好卡在江骞的视觉死角。 江骞于是收敛视线,等孟绪初挂断电话,提醒他:“车已经到楼下了。” “好。”孟绪初起身,拿起衣架上外衣往身上套。 他动作很慢,看上去有些吃力,肩膀的伤没好全,固定器却已经拆了,他总是固执地不愿意对那家人显露出脆弱的样子。 卧室里装着一面高大的落地镜,深深嵌进墙壁里。 江骞透过镜子看孟绪初抿得发白的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还是站到镜子前,帮孟绪初把衣袖提了上去。 “谢谢啊。”孟绪初缓缓呼出口气,朝他笑了笑:“差点连衣服都穿不好了……” 他合上电脑,拔出U盘放进上衣口袋,出门时偏头轻轻带了一声,让江骞跟上。 第七章 河水奔腾呼啸,将整座城市劈成两半。 亚水城自北边兴起,往南边兴盛,汽车驶入跨江大桥,载着孟绪初由南至北跨越城市辉煌的中心。 孟绪初和江骞一起坐在后座,靠着一侧车窗,看窗外景色飞驰掠过。 城市北面靠山,南面临海,越往北走,身后那片沉甸甸的海就融化成一小块缩影,继而消失无踪。 孟绪初便不再看窗外。 如果说大河以南高楼竖立,鳞次栉比,那北面的风景就要古朴厚重许多。 江骞似乎很感兴趣,他第一次跟孟绪初来北面,时不时会往外瞥上一眼,神情分外集中。 汽车一路向前,途径许多大大小小的寺庙,香火和山里的雾缭绕盘旋。 孟绪初问他:“去过寺庙吗?” 江骞摇头:“我们那里的人大多信奉天主。” “你也信教?” “我没有宗教信仰。” “那倒是少见,”孟绪初笑,“不过这点我们一样。” 江骞于是问他:“你喜欢寺庙?” “谈不上喜欢吧,但每年都会去一次。” 江骞略一思忖:“拜祭会?” 他知道穆家每年七月都会在北山寺举行一场拜祭会,届时穆、林两家乃至所有旁支亲属都会带着孩子到场。 用孟绪初的话说,就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炫耀家族实力的亲子活动,没太大意义却不得不去。 “想去?”孟绪初挑眉看了眼他。 江骞答得实在:“是有一点。” 他说这话时收敛了眉眼,孟绪初看了一会儿,有点想笑,觉得这人实在不会运用这种刻意伏低的姿态。 其实去年孟绪初就有意带江骞去玩玩的,但江骞每个月固定休假两天,固定消失两天,孟绪初还没开口,他已经先请了假。 孟绪初自认是个冷血无情的资本家,却也还没到克扣员工假期的地步,于是作罢。 “那就去看看。”孟绪初抱着胳膊好玩地说:“下个月,你自己调整好时间。” 江骞仍旧谦谨:“是。” 孟绪初弯着眼睛歪倒在车窗上:“行了,别装了。” 汽车驶入林荫道,大片阔叶遮住天光,前方庄严的宅邸若隐若现。 江骞偏头,看见孟绪初眼睑睫毛都映下明暗的光斑。 他说:“如果能让您开心地笑一笑,也不算白装。” 威严的暗色大门前,车缓缓停下。 孟绪初诧异转头,江骞却已经下车,绕到他这一侧,替他拉开车门,宽大的手掌遮住头顶。 · 穆家宅邸是座旧式园林,发迹之后从另一位富商手里买下,充当祖屋,又请知名建筑师改建过,现在炊烟袅袅,小桥流水,分外野趣。 孟绪初屏退了带路的帮佣,独自和江骞走在一截青石板路上。 不远处假山前有几只秋千,江骞看见了说:“听说你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 孟绪初“嘶”了一声,“你听过很多我的传闻呐?” “所以传闻真吗?” 孟绪初莞尔:“不真。” 他自顾自向前走,“我小时候一直跟老师住在南边,那时候林、穆两家关系还很好,我偶尔会来这里玩玩……”狡黠地扬一扬眉梢:“荡荡秋千什么的。” “这么多年的事了,跟你说说也没关系,以前假山后面经常能听到很多小秘密,”孟绪初笑着,“你呢,你在哪里长大?” 他就如此自然地问了出来。 江骞没忍住低头笑了笑,也觉得童年那么久远的事,说说没关系。 “在美洲一个非常偏的地方。”他说。 孟绪初回以期待的目光。 江骞于是继续开口:“我小时候住的屋子,推开门是一片很大的原野,再往前是森林,看不到高楼,但有很多动物。” 他停了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天气好的时候,有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捕猎。” 江骞的文字功底就这样了,平铺直叙寡淡如水,要他想出华丽的辞藻来修饰,不如先要他的命。 好在孟绪初的感知力还算丰富,能够通过贫瘠的词汇,看到苍青天穹下的无尽旷野,以及立于其间的小小木屋。 只是这幅画面和想象中江骞生长的地方迥然不同,他于是不再追问。 “所以你也捉过野兔吗?” 江骞诚实道:“捉过。” 孟绪初就笑了,“好神奇,是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我们这里不准捕猎的。” “现在回去可能也找不到了,”江骞淡淡地说:“那是很小的时候。” 为了看秋千,孟绪初带江骞绕了一段路,再要从正门进主屋就得多走好一会儿。 但他已经有点累了,就抄小路从湖上的回廊下去,直接从西侧门进到后院。 宅子太大,住的人又不多,有的地方就容易显出一种疏于打理的荒凉。 木质楼梯吱呀作响,江骞一踩上去,就开始担心它能不能支撑起两个人的重量。 孟绪初显然没关注这些,他近几天都因为肩膀的炎症持续低烧,现在也没彻底恢复。 纷繁的楼梯漫长地消耗着他的体力,有时候他想撑一下扶手借力,又嫌弃上面薄薄的灰尘,皱着眉擦手。 终于他在一处平台上停了下来,闭着眼睛,吐息不匀。 江骞怕他站不稳,伸手想扶,却听他低低开口:“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亚水,你一定很辛苦吧?” 江骞一愣,继而失笑:“你一路就在想这个?” “不然呢,”孟绪初睁开眼,“也没别的可以想。” “确实费过一番周折,”江骞说:“但总归还是来了。” “想过什么时候回去吗?” 江骞不说话了。 孟绪初抬起头,看到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珠,英俊保镖薄薄的下唇一点点抿成直线。 “小心!小心!——” 身后猝然响起一串脚步,夹杂人声惊呼。 江骞下意识把孟绪初往自己身侧一带,“哗啦!”坠物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是后厨某位大师的学徒,被师傅打发去拿厨具,为了抢时间受表扬,在楼道里跑得飞快,冷不丁差点撞飞路人。 他摔在地上哎呦呦叫唤,抬眼看到是孟绪初,吓得直接爬了起来,“孟总、孟孟……夫夫夫人!” 小学徒脸都吓白了,不知道这尊大佛怎么会放着敞亮的前路不走,从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钻出来,哆嗦着:“您您您没事吧?” 孟绪初撑着江骞的手臂站稳,有江骞在前面护着,他当然不会有事。 他扫了眼地上的狼藉,锅碗瓢盆到处都是,轻轻摆手:“没事,你收拾好东西去忙吧。” 小学徒后背涔涔着冒冷汗,没想到孟绪初这么好说话,还愣了一秒,紧接着连连道谢,七手八脚捡起东西,一溜烟跑没了影。 江骞托着孟绪初的手腕,他个子很高,几乎将孟绪初整个拖进自己的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松手,耐心等待脚步声消失,低下头,看见孟绪初洁白的耳廓,他侧脸也很白。 “您刚才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他问。 孟绪初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在加大,江骞体温烫得过分。 他不由地皱起眉,用更大的力道挣脱。 “我在明示。”孟绪初理着衣领大步往前:“不明显吗?” 江骞紧随其后,“不管您为什么这么问,但我希望您相信,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您的事。” 孟绪初没有回应,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个速度对孟绪初来说有点快了,他呼吸渐渐不稳。 江骞徐徐跟在他身后,并没有提醒他走慢一点,只是说:“当然我并不是在要求您立刻相信我。” “穆家现在什么光景,小穆总又是什么情况,我看得很清楚,您应该知道我没有太多固执的基因,不会总是一条路走到黑。” 孟绪初背影顿了顿,片刻后停下来,缓缓转身。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江骞诚恳道:“我只是在单方面表明我的立场,您可以慢慢相信。” “但其实我觉得,固执有的时候不见得是坏事。” “因人而异。” 孟绪初回视江骞,目光沉静如水,一寸寸扫过对方英俊的脸孔。 良久,笑意爬上他的眼睛。 “好,”他轻声说:“我相信你。” “真的吗?” “当然。” 江骞于是也笑起来,靠近一步,伸出手:“既然这样,先把衣服脱掉吧。” “?!”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一向从容的表情显出极度震惊下的空白。 “绪哥!”有人在身后叫他,孟绪初回头,看见了穆玄诚——穆家二伯的次子,穆天诚的亲弟弟。 此刻他正自然地脱掉正装外套,反手交到秘书手上,笑着走来:“怎么不进去?” 孟绪初猛然回神,这才惊觉已经到了主屋门口,后院荒凉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闹繁华。 而江骞正笑着注视他,抬手指了指,“外套。” 孟绪初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好像被江骞戏弄了。 他竟然被江骞戏弄了。 这个认知让孟绪初感到久违的怒意,缓慢地在心底升腾。 但长久克制的修养令他从不会真正失态。 他脱下外套递给江骞,朝穆玄诚露出惯常温和的笑容。 “走吧,一起。” · 家宴,按照规定只能有本家人到场,跟来的秘书保镖无论多么亲近,都必须等在外面。 穆玄诚走在孟绪初身边,扭头看屋檐下的江骞。 这个人他一直听说过,却还是第一次见孟绪初带他来。 但江骞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几乎是视线投去的瞬间,就看了过来。 目光淡淡的,不怎么用力,却让穆玄诚骤然打了个寒噤。 穆玄诚赶紧回头,既心惊胆战,又觉得莫名其妙。 孟绪初比从前话少一点,抿着唇目不斜视。 穆玄诚关切道:“绪哥,你不舒服吗?” “怎么这么问?” 穆玄诚指了指:“你脸色不好。” “有吗,”孟绪初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笑了笑:“是有一点,最近天气不好。” 他无论说话做事都有一种温柔的神情,穆玄诚看到他笑,就不由地有些腼腆:“确实,雨一直下不下来,气温也忽高忽低,你一定很不舒服。” 他说着有些懊恼:“听说你前几天还受伤了,我、我代我哥向你道歉,他这个人总是很过分。” 孟绪初轻轻摇头:“没关系的。” 穿过遥遥相连的三扇门,终于抵达内厅,明亮的灯光映在不透明的窗页上,门扉虚掩着,从里面传来说话声。 “都几点了,绪初这孩子怎么还不到?” “不是说病了吗,他从南边过来一次也挺麻烦,就再等等呗。” “又病了啊?”二婶讥诮的笑声透出来。 穆玄诚直觉不妙,立刻要推门,话音却抢先一步。 “——身子骨这么弱,怕不是要走在庭樾前头。” 穆玄诚霎时一僵,最终没能阻止刻薄的话从自己母亲嘴里出来。 那穆庭樾是什么情况?是活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是被医生下了判书活不过俩月的人! 屋里坐着一桌亲戚,他母亲竟然这样口无遮拦,实在是太……太…… “绪、绪哥,我妈她……”穆玄诚涨得脸通红,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孟绪初拍了拍他的肩,非但看不出生气,笑容甚至更深了。 “没事,”他轻声说,“再听一会儿。” 第八章 内厅里铺满暗色的实木地板,巨大山水图嵌在墙壁里,灯光烛光交叠掩映。 长桌主位空着,两侧以穆蓉和穆家二伯穆世鸿为首,坐着两家人。 穆蓉之上还有一个空位,是孟绪初的位置。 她挑眉扫了对面一眼:“他要是走在庭樾前头,二嫂你可高兴了?” 于柳也勾唇:“真有这种好事,在座谁不高兴?” 话音落下,厅内无人应答,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在顾忌什么。 半晌还是白卓先开口,他是穆蓉的长子,平时受老董事长的器重,在家里也说得上话。 “二婶你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于柳挑着眉:“小卓啊,这么多年你老向着绪初说话,也没见他分你什么好处了呀?” 白卓笑了笑:“哪就要什么好处了,只是讲一个道理。” “哟,咱们家现在居然还能讲道理呀?” 白卓没说话,神色却淡了下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穆世鸿见状稍作调和:“好了小柳,家宴,注意分寸。小卓你也别多心,你二婶就是心直口快。” 白卓点了点头。 “不过确实,”穆世鸿也感叹起来:“承安走的时候把研究院都给了绪初,现在本部一半归他。我虽然管着另一半,但到底只有百分之三的股份,也就占个年龄资历,真要拼起实力,还真是比不过绪初啦。” 穆蓉:“二哥你别这么想,绪初对你还是不错的。” “我哪里说他不好了?”穆世鸿笑道:“大哥信任他,我们当然没有怨言,就是偶尔也有点水深火热的。” 于柳嗤笑:“可不得信任吗,他当年可救过大哥一命,大哥把那么宝贝的戒指都送他当玩意儿了。” 穆蓉:“大哥的心意嘛。” “心意是一回事,这绪初成天戴手上显摆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柳不屑道:“不就是想提醒咱们他救命恩人的身份吗?” 白卓:“二婶您多心了,绪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于柳冷哼一声。 穆世鸿倒是多看了白卓两眼,“小卓这两年倒是稳重不少啊。” 他和蔼地说:“你们娘俩独立出去管着2部,又在北边,平时和绪初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悠闲自在。” 穆蓉眉心微动,琢磨着话里的意思,绷起笑:“也没多自在,各有各的苦,下城开发区那块最近是忙得我焦头烂额的。” “那总归也是自己拿主意不是?”穆世鸿说:“倒是你也得心疼心疼自己女儿,去年5部迁去南边,绪初在那里只手遮天,桑桑日子怕是过得不太痛快——是吧桑桑?” 众人视线齐齐移过去。 白桑辈分最低年纪最小,坐在最角落修指甲,闻言抬起头。 她染着一头紫色公主切,化着浓妆,脖子上戴了条骷髅chker,和满桌的正装格格不入。 平时也没什么话语权,通常只需要在角落画画眼线修修指甲,伴着其他人阴阳怪气的扯皮吃两口蛋糕,一顿家宴也就过去了。 这会儿冷不丁集齐全桌视线,白桑好玩地笑起来,紫色长指甲指了指自己: “啊?我啊?我挺痛快的啊。” “绪哥平时那么忙,哪管得到我,他也就偶尔关心关心医疗那块儿,别的都我们5部自己拿主意。” 她托腮面露烂漫:“绪哥夸我做得不错,还说过段时间要把底下几家娱乐公司一起并过来呢。” 于柳一哂:“他说你就信?你们这些小姑娘就是只晓得看脸皮。” “也不想想他孟绪初是什么人呐,当年才上位多久,就能把自己亲爹送监狱亲妈关精神病院,你还捧他臭脚,真不怕他翻脸不认人?” 白桑耸肩:“可我又不是他爹妈。” 于柳一哽,穆蓉掩唇轻笑。 于柳接着道:“但他总归是承安养大的,承安菩萨一样的人,他硬是半点都没学上,冷血得吓人呐。” “你也知道他是承安哥哥带大的啊?”穆蓉翻了个白眼:“别说孟家那群糟烂货早年间也没拿他当亲生的,事儿都是自己犯的,还不准人大义灭亲了?” “你!” “大家都少说两句。”穆天诚出言制止。 “姑姑,我妈说话是不中听,但道理没错啊。”他说:“咱们才是一家人,流着穆家的血,平时小打小闹就算了,但大事上得站一边儿。” 他暗暗压低声音:“别的不说,庭樾哥要是去了,那遗产不能什么七七八八的人都来分一口吧?人要落叶归根,穆家的东西,也得回穆家。” 他先前一直不开口,等到最后来一句,倒是把众人的心思都提了起来。 厅内顿时静下来。 不一会儿,门扉被推开,孟绪初徐徐走进来,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白桑最先起身,高兴地挽住孟绪初的胳膊:“绪哥你终于来了,快过来坐。” 孟绪初朝白桑笑笑,视线在厅内环视一圈,“怎么不说了?” 他看向穆天诚:“天诚你还有想说的吗?” 穆天诚扭头,掩饰地咳了一声。 孟绪初于是在首位落座,接过旁边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放在手边,轻轻开口: “是,你们穆家的血高贵,放眼看去这家里就我和二婶没有,七七八八的人,天诚你说哪个?” 穆天诚顿时一阵尴尬,于柳愤愤道:“你什么意思?” 穆玄诚一路跟孟绪初过来,此刻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拉拉于柳的胳膊:“妈,你就少说几句吧……” “我是你妈他是你妈?”于柳一把甩开:“你妈被别人欺负成这样也没见你帮一句腔,养不亲的白眼狼!” 穆玄诚一怔,而后垂下头。 穆蓉皱眉:“不好这么骂孩子吧,人玄诚也没说错什么啊,二嫂你这样只怕孩子心寒哦。” 于柳黑着脸:“我怎么管孩子用不着你来说,倒是你家那个白桑,瞧瞧都是什么打扮,脸化得鬼一样,手指甲黢黑,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穆蓉这下是真不乐意了,“什么时候我女儿的衣着打扮也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她斜着眼打量于柳:“手伸这么长,生怕我看不见你新做的美甲?” “……???” 于柳像是被怼懵了,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还真他妈是新做的! · 回廊外树木葱郁,虫鸣鸟叫齐飞。 江骞站在屋檐前一处不太明亮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身后窸窸窣窣,江骞回头,看见两个男人,一胖一瘦,穿西装打领带,见他就笑了起来。 “江骞,江骞是吧?” 江骞略一颔首。 胖子自来熟地说:“第一次来老宅吧?我俩是穆经理的助理,认识认识?” “穆?” “天诚,穆天诚,”胖子补充:“二爷家的大公子。” 江骞点了点头:“您好。” “哎呀兄弟客气。”胖子说着就要去搭江骞的肩,被江骞侧身避开。 那是个没有丝毫遮掩的闪避,就差把“不想认识”几个字明明白白写脸上。 胖子扑了个空,僵了一瞬,面上明显有些挂不住。 瘦子上前散烟:“别这么不给面子嘛,来来来抽根烟,等后面我们经理进了本部,大家都是同事呢。” “是啊,”胖子也说,“以后大家都在本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个朋友好办事嘛。” “也不一定,”江骞推了推:“我不抽烟。” 胖子呵呵一笑:“男人哪有不抽烟的,兄弟你别诓我啊。还是说你们孟总不让?” 江骞淡淡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屋子禁烟,你们实在忍不住可以去洗手间,或者对面楼的会客厅里有吸烟室。” 瘦子眼珠一转:“你头一次来,路倒是摸得熟?” 说话间胖子已经点起烟,强硬往江骞手里送:“来一口就来一口,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那孟绪初在屋子里呢,你抽一口他又看不见。” 江骞眼睑垂下来,盯着空气中晃动的火星。 “掐了。”他说。 胖子愣住了,连瘦子也蓦然露出一种古怪的眼神。 江骞重复:“把烟掐了。” 他比那两人都高出许多,站在屋檐下几乎要碰到廊柱旁高悬的引路灯,光晕在头顶摇晃,五官看上去更加深刻。 这种姿态给人一种自上而下的命令感,自然而悠远地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胖子心惊了一秒,随即生出一股无名的恼怒。 “不是你拽什么呢?”他指指点点。 “搁谁跟前充大哥呢,你再拽见了里头那些人还不得点头哈腰的,不就是攀上个孟绪初吗,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你多高贵啊!” 胖子说着不解气还想挥拳头,被瘦子连忙拉住,瘦子看江骞的眼神带了些顾忌,劝道:“行了,说两句差不多了,别真动手,咱打不过他。” “你丫就那么怂?!” “那万一惊动里头了呢!”瘦子急道:“他有孟绪初保着,谁来保咱们?” 胖子神色动摇几分。 瘦子忙推他往外走:“来,兄弟陪你去外头抽根烟。” 两人渐行渐远,江骞站回屋檐下,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眉头皱起。 不一会儿,他拿出手机,给孟阔发了条消息。 · 厅内,唇枪舌战愈演愈烈。 和每次家宴一样,孟绪初坐在最上面的位置,支着额头神色困倦。 不管怎么按揉太阳穴,都没法减轻争吵声引起的头痛。 “——还准备吵多久?” 终于,老董事长良心发现般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以威严的压迫使厅内恢复寂静。 “每次吃饭就没见你们消停过!” 穆海德个子很高,骨架也大,但现在身上几乎挂不住肉,脸色显出苍老的灰白,眼神却依旧锐利,鹰一般扫视下去。 堂下立刻静下来。 穆海德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为庭樾的病操心,把集团交给你们。没见你们多上心,一丁点鸡毛蒜皮的事倒是变着花样吵。” 他食指点着桌面:“你说你们这样,我怎么放心把集团交给你们,这是我和承安一辈子的心血呐!”眼看着因为怒意眼底开始充血。 穆世鸿连忙端起茶杯:“大哥消消气,我们也就只是嘴上功夫,集团的事都用心看着呢,半点没疏忽的。” 穆蓉也附和:“是啊哥哥,我和二嫂本来就只是爱斗斗嘴,这么多年不都这样?真要不说话还不习惯了呢,是吧二嫂?” 于柳皮笑肉不笑。 穆海德阴沉着脸,摇了摇头:“都坐下吧。” 他在主位坐下,锐利的眼神扫过穆天诚,穆天诚当即低下头。他就又看向孟绪初,在孟绪初的肩上拍了拍,语调蓦地放缓。 “绪初啊,最近的事委屈你了。” 孟绪初说:“您言重了。” 穆海德:“我原本是想着,天诚在4部历年了这么几年,活儿都干得不错,人也该稳重了,让他回本部帮帮你。谁知道还是一回来就闹事。” 孟绪初笑笑:“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诶,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到底是我欠考虑,委屈你了。你平时辛苦,得多注意身体。” 孟绪初点头应下。 穆海德话里话外都是明晃晃的偏爱,于柳开始坐不住了,但堂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她左等右等,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大哥,知道你疼绪初,但也不能这么偏心啊,现在受伤的是我们天诚,腿上这都还打着石膏呢。” 穆海德勃然变色:“他那些伤怎么来的心里没点数吗?一回来就不消停,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于柳登时噤声。 穆海德狠狠看了他们两眼,最终化为一点无奈,“天诚进本部的事,我看就先放一放吧。” 于柳大惊:“可是——” 穆蓉连忙附和:“对对对,本部主要还是研究院的活儿,天诚又不懂技术,去那里发挥不了才干,不如还是回4部?” 穆海德不置可否,“4部之前是天诚玄诚兄弟俩一起管,我听说合作的时候经常出分歧,”他看向穆玄诚,“有这回事吗?” 穆玄诚斟酌道:“合作嘛,意见不同也正常,我们和团队多讨论几次也能协调得当。” “但终归效率低了。”穆海德若有所思,然后说:“我如果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挑大梁,你有信心吗?” 穆玄诚眼睛一亮,立刻起身:“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穆海德笑着让他坐下。 于柳急切,“那我们天诚——” “天诚嘛,”穆海德视线转一圈,忽然落在穆蓉身上:“不如让他去2部跟你学点东西?” 穆蓉刚端起一杯茶,直接洒了出来:“什么?!” 穆海德淡淡道:“下城那片开发区推进缓慢,天诚这方面有经验,说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 “不是、我……”穆蓉怎么都没想到这口锅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急得不行,“我们那边已经临门一脚马上就要成了啊!” “再临门一脚那门不也没踹开吗?” “哥哥!” 穆海德摆手:“就这么办,家宴,不谈其他。”他招呼管家:“上菜吧。” · 夜色渐深,屋檐下渐渐没了动静,插科打诨的都坐成一排昏昏欲睡。 某个时刻,最外的那扇门突然打开,室内强光撞进走廊,众人齐齐惊醒。 江骞转过身,看到穆蓉率先夺门而出,踩着高跟怒气冲冲走得飞快,白桑跟在后面边追劝她消消气。 接着是二伯一家,于柳和穆世鸿面色都不太好,穆玄诚走在他们斜后方,倒是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经过时还朝江骞点了点头,江骞回以客气的颔首。 显然这顿饭大部分人都吃得不太满意,门外一堆秘书保镖也随之战战兢兢,麻溜地跟了上去。 檐下顿时空荡荡,晚风拂过帷幔,荡在人们脚边。 最后是孟绪初,他和白卓并肩而行,温和地低声交谈着。 “那后面就要辛苦表哥了。”孟绪初说。 “应该的,”白卓说:“我也得赶快回去劝劝我妈,她性格总是很急。” 江骞上前,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只把外衣递给孟绪初。 孟绪初刚伸出手,就皱了皱鼻子,问江骞:“你抽烟了?” 江骞一愣,没想孟绪初还能闻出来。 那根烟只点了一会儿,他又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风,按理说早就没味了。只能说,孟绪初嗅觉的确异于常人。 “没有。”江骞说:“刚才有人在外面点了烟,可能沾上味道了。” “哦。” 孟绪初没再说什么,但是收回了手。 “闻着不舒服吗?”江骞问。 “不至于。”孟绪初说,“就是抽挺便宜的。” 白卓笑出了声,他其实半点烟味都没闻见,但孟绪初这么说,他也应和道:“是啊,话说这儿不是禁烟吗,谁这么没规矩。” “——没规矩的玩意儿!”廊下有人骂骂咧咧走进来。 “连老子的烟都敢躲,不就他妈攀上个孟绪初吗,说得好听是保镖,背地里不知道干的什么勾当!” “等老子过几天进了本部,看他几斤几——” 胖子陡然停住了,黑夜里,他缓缓抬头,表情随之扭曲。 实木屋檐下暖光弥漫,帷幔半遮,孟绪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冲他笑。 “等进了本部你想做什么?” · 几分钟后,穆天诚坐在轮椅上,被人七手八脚抬出大门,放到走道上。 “到底谁设计这么高的门槛!有没有想过实用性!现在什么人都能当设计师吗!” 胖子躲在后面瑟瑟发抖,瘦子弓着腰递纸巾,穆天诚接过来擦干额头的汗,瞪着面前的三个人:“看我笑话呢?” 孟绪初视线在他打石膏的小腿上停留一会儿,那是江骞的杰作。 而江骞此刻只是沉默地站在孟绪初身边,活像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孟绪初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真正能欺负江骞的人大概还没出生——但谁让穆天诚自己送上来了呢。 “天诚你最近手头很紧吗?”孟绪初问。 “什么意思?” “没什么,”孟绪初说:“你前几年虽说一直在4部,但那边发展还不错,天高皇帝远也没人限制得了你,应该不缺钱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绪初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既然这样,怎么也不给底下人发几条好点的烟?”他笑了笑:“还是说指望到了本部,我给你们涨工资啊?” 穆天诚眉心狠狠一跳,恶狠狠扭头:“你们干什么了?” 胖子欲哭无泪支支吾吾,瘦子绝望闭眼。 “不过我这里工资可能暂时是发不出去。”孟绪初等了等又说:“刚商量好的,你们穆经理被调去了2部。” “啊?!”胖子大惊,“老板你这……这……” 白卓叉着腰看好戏:“什么表情,看不上我2部?” “不不不,当然不是……”胖子连连摆手,又咬着舌头垂下头。 穆天诚看上去气得不轻。 孟绪初冲胖子柔声道,“以后白先生就是你们老板的顶头上司,他什么时候心情好给你们老板涨工资,你们的日子当然也好过。” 他火上浇油的,“放心,表哥这里做事全看能力,不会因为一点口角就给人穿小鞋的。——是吧表哥?” 白卓配合着点头:“当然。” 孟绪初也笑了起来,给江骞使了个眼色,“走吧,回家。” 江骞提步跟上。 穆天诚阴沉沉盯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脸色铁青,抬起没受伤的腿一脚揣上胖子膝窝。 “让你乱说!” “我他妈有没有交代过来这边给我把嘴闭紧!” “现在好了,我让人笑话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我让孟绪初笑话了!孟绪初!” 胖子连连呼痛讨饶。 “别动气啊,天诚,”白卓慢悠悠走过去,一手按在穆天诚肩上:“绪初不见得就是针对你。” 他弯下腰:“你知道的,他对自己人一向有优待。” 穆天诚抬眼,“自己人?你想指哪个,那条混血狗?”他嗤笑一声:“还是你自己?” 白卓摇头:“反正不是你。” · 回程孟绪初没有再绕路带江骞看风景。 他们从正门出来,很快便远离了那座深色高楼,进到溢满花香的庭院。 池塘里荷花盛放。 孟绪初扭头看了眼,江骞嘴角还若有若无扬着,粼粼波光映得他眉眼深邃。 “还笑?”孟绪初没好气的,“狐假虎威这一套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没有。”江骞话音愉悦,但又故作谦卑:“谢谢您爱护我。” 孟绪初头皮一阵发麻:“闭嘴吧。” 江骞识趣的不再开口,唇角却扬得更高。 他走在孟绪初身后,借由月色看清他后颈皮肤的颜色。 池塘边花香醉人,却也风大。 江骞想给孟绪初披上外套,但孟绪初似乎依然嫌弃上面几不可闻的烟味,抬手挡开。 江骞不由轻叹:“鼻子也太灵了。” “什么?”孟绪初回头。 江骞于是微笑:“我说晚上风凉。” “——哥!骞哥!”不远处孟阔噔噔噔跑来,带动脚下木桥断断续续轻颤。 “哎呀妈呀,还好赶上了……”他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停下,把一个纸袋扔给江骞,“你、你要的衣服。” 江骞掀开袋子看了眼,是他要的薄外套。 孟阔累极,干脆一屁股坐下,忍不住吐槽:“你说你衣服脏了,脱下来不就得了,干啥还让人大老远给你送啊,里头又不是没穿!” “真是……你是黄花大闺女吗,以前咋没发现你恁矫——” 话音戛然而止,后半句被硬生生压回嗓子眼。 孟阔眼睁睁看着江骞拿出外套,抖开,披到孟绪初肩上,还贴心地紧了紧衣襟。 孟绪初垂下眼:“谁矫情?” 第九章 “叩叩——” 深夜,房门被敲响,孟阔赔笑着探出半边脑袋:“哥。” 孟绪初正趴在鱼缸前看鱼。 他房间里有一面玻璃鱼缸,是当初江骞说他住的地方活物太少,就算养些花啊草啊的都是静物,太凄凉,提议他装上的。 一开始孟绪初觉得无所谓,几条鱼而已,不影响什么,也不改变什么,就由他去了。 可真当这面鱼缸出现在每天起卧的地方,日复一日面对着,孟绪初竟然也开始习惯看鱼。 孟阔时常看见他趴在鱼缸前发呆,说不准是在思考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放空。 现在也是这样,孟绪初枕着手臂,仰着脸看那些鱼上游下潜,眼珠随着摇曳的尾翼转动。 听见声音也没有挪开,“干什么?” 孟阔讨好的,“这不来赔礼道歉了吗。” 孟绪初无声地笑了下,打趣道:“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哎呀哥你就别笑我了,”孟阔抱着他那颗圆不溜秋的脑袋,头发都搓乱了:“我发誓我不是在说你!” “哦?” “别哦了,你说我怎么可能针对你呢是吧?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哥必须是全世界最屌的男人。” “你必不可能矫情!” “你也不是黄花大闺女!” 孟绪初忍着笑:“你意思是江骞是了?” 孟阔毫无负担信口开河:“那只能是他,热爱养花养草养金鱼,还带回来一只那么可爱的小宠物,铁汉柔情呐。” “……那只立起来比人还高的狼狗吗?” 孟阔:“……狼狗怎么了,狼狗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小小一只很可爱呢,它现在只是长大了,这不能怪它。” 孟绪初再也忍不住笑出声,他都要佩服孟阔这人的语言水平了。 见总算把孟绪初逗笑,孟阔松了口气,靠近几步,指着鱼缸问:“要不要喂点饲料?大半夜的也给鱼兄弟们整点夜宵啊。” “需要吗?”孟绪初抬头,眼神很认真:“但之前阿骞好像喂过了,我怕把它们撑死。” “呃……”孟阔拿起饲料又放下:“那还是算了。”想想又觉得不至于:“不是说鱼一般都很能吃,要撑死还挺难的么?” “是吗?”孟绪初摇头:“我不懂这个。” 从小到大孟绪初唯一照料过的活物就是自己,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毫无天赋,于是很早就打消了祸害其他生灵的念头。 这一缸鱼基本都是江骞在照料,王阿姨偶尔会帮忙喂点鱼食,孟绪初只负责观赏。 但他也听说过,用来观赏的鱼类普遍寿命都不长。 他不知道这一缸鱼死过几轮,换过几回,反正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就当它们一直活到了现在。 孟绪初伸出手,指尖碰了碰玻璃,吓到了一只靠得近的鱼,摇着尾巴弹开,掀起一层层波纹。 他露出笑容,收回手,眼睛和玻璃里的水一样盈盈透明。 “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吧。” “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孟绪初直起身,靠回椅子里:“这么晚了,你过来应该不是只找我聊天吧?” 见什么都瞒不过他,孟阔低头笑了笑,找来一把椅子坐下。 “现在2部那边好像出乱子了,听说是因为董事长要把穆天诚调过去?” “嗯。”孟绪初点了点头,“刚决定的,任命可能过两天就下来。2部这么多年一直在姑姑手里,突然把穆天诚调过去,她心里不痛快也正常。” “可是……”孟阔皱起眉。 “想说什么?” 孟阔似乎有点困惑:“穆天诚原本是要来咱们这儿的,但他一回来你俩就闹得不太愉快,董事长这时候改变主意,就是还是偏心你的意思?” 孟绪初看着他,眼中渐渐透出笑意:“你要真这么觉得,现在就不会是这个表情了。” 孟阔叹了口气,“我是觉得不太对,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可能,董事长原本就没打算让他进本部吧。”孟绪初说。 “啊?”孟阔一头雾水,“什么意思,真要这样那干嘛不直接给他调去2部,还绕这么大一弯子。” 孟绪初微微一笑:“直接调过去,矛头不就对准他自个儿了吗。” 孟阔霎时一愣,后知后觉的冷意爬上心底。 “你是说……” 孟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想的。 穆蓉长年掌管2部,到现在几乎快要形成独立的体系,穆海德早就有心干预,又不愿自己开口,落得小妹埋怨。 于是先放个烟雾弹,让所有人都以为穆天诚这次回来要进的是本部,这时候孟绪初再出来闹一闹,他就好显得是无奈之下才临时将穆天诚调去2部。 这样矛盾就从姑姑和二伯两家,变成他们和孟绪初三家的混战,穆海德好自己高坐钓鱼台。 “这董事长也太……”孟阔倒吸着气:“也太精了。” 孟绪初笑起来:“这有什么,他是董事长,总要有点自己的手段。” “所以你当时对付穆天诚,也是故意的?” 孟绪初不置可否,“董事长想要,我没必要跟他对着干,总之不影响我们。” “怎么不影响啊,”孟阔要急死了,“现在整得就像董事长是因为偏心你才把穆天诚调走的,就穆蓉那急脾气,肯定怨上咱们了,保不定明儿个就来闹!” 孟绪初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咱们能全身而退吧?” 孟阔一哽。 孟绪初说:“董事长长期半退,但又不愿意真的放权,我们几家谁过得太舒坦,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大家都在浑水里,要是我们太干净,你说董事长看着扎不扎眼?” 孟阔瞳孔缩了缩,似乎从没往着方面想过。 他看着孟绪初,余光不自觉流向他右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 那当真是质地绝佳到世所罕见的宝石。 是当年林承安花天价拍卖下来,做成戒指送给亲姐林涧的结婚礼物,一直是林涧最钟爱的首饰。 林涧去世后,这枚戒指被穆海德视为亡妻爱物,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直到后来那场严重的船难,孟绪初从死神手里救了穆海德一命,这枚戒指才从保险柜重见天日,被转赠给孟绪初,以示穆海德的感激之情。 如此贵重的宝石,如此贵重的情义,一直以来都为人所乐道。 所有人都说穆海德最偏心孟绪初,最信任孟绪初。 可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 孟阔觉得有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想不通的,这种感觉很难受,像在咀嚼一段枯草。 “董事长他……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谁知道呢。” 孟绪初声音很轻。 他向后仰了仰,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像没入幽暗的水潭,连神态都变得模糊。 大概是孟阔的纠结太过明显,孟绪初不由的笑了笑,“别想太多了,局面混乱一点不见得是坏事。” 孟阔只得沉重地点头。 “总之现在真正杠上的姑姑和二伯两家,”孟绪初说,“咱们也没真的损失什么,卖董事长一个人情,不亏。再说——” 他一挑眉,“先踩进浑水里,到时候搅动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孟阔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转了好几转,眼睛逐渐亮起来。 孟绪初弯起嘴角,“你先好好盯着穆庭樾那边。” 孟阔郑重地应下:“我明白的。” 孟绪初笑着摇了摇头,他有点累了,在阴影里坐了会儿,忽的抬起手,食指动了动。 粼粼波光下,红宝石闪烁古朴沉静的光泽,像海面腾起的血红圆月。 他摘掉戒指,放到一旁桌面上,站起身。 “回去睡觉吧,我去泡个澡。” · 之后一连三天,孟绪初都没有出过门。 第三天下午,江骞来找孟绪初,孟绪初午睡刚醒,窝在床上不想动。 这天天气很差,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云层又厚又密,压得很低,酝酿着今年雨季的第一场雨。 孟绪初房间里昏暗一片。 他把窗帘拉上了,窗户关得死死的,使外面呼啸的风声到这里时,只剩下细微的一点。 江骞判断他早就醒了,但他只是用手遮着额头,一动不动侧躺在床上。 江骞于是喊了他一声,又等了几秒,他才移开手,一双深黑的眼睛看过来。 他眼睛好像也是湿的,但不是因为哭过,只是单纯被什么水啊雾啊的浸湿了。 江骞暗暗觉得不对,蹲在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但整个人湿透了。 明明雨还没下下来,他却已经像在大雨里走了一圈。 “这么难受吗?”江骞问。 每到雨季孟绪初总会不舒服,大雨和糟糕的天气会让他的旧伤反复发作、发炎,疼痛刺骨。 但今年似乎更加严重,江骞不确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琢磨着叫医生过来看看,拿出手机。 孟绪初似乎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抽走手机,撂在一边,撑着床起身。 江骞扶了他一把,把枕头立起来,孟绪初倚在软绵绵的枕头上,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不用叫医生,”他说,“做了个噩梦,一下没缓过来。” 江骞皱眉,显然不信:“你从来没有被噩梦吓成这样过。” 应该说,以江骞对孟绪初的了解,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把他吓得满头大汗。 孟绪初弯了弯眼睛:“是鬼压床。” 江骞脸色古怪起来:“那是什么?” “…………” 孟绪初忘了,江骞的中文还不足以毫无障碍地理解这种俗称,但他一时又想不起鬼压床的医学名称怎么说,只能陷入沉默。 按江骞此刻的表情,应该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了。 窗外响起隐约的雷声,孟绪初闭了闭眼,捂着唇咳起来。 他很久没喝水,又出了一身汗,咽喉里火烧火燎的。 江骞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闷雷还在绵延不绝,孟绪初喝了两口,忽然说:“再帮我拿点药吧,消炎和止痛的。” 那面大鱼缸后有一排置物架,孟绪初的药都放在第二层抽屉里,江骞对此熟门熟路,按照指示选了几样。 某个瞬间,窗外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拉紧窗帘的卧室都被映出惨白的亮光。 紧接着,爆裂雷声呼啸而来。 江骞恍惚听到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猛地转身,看到孟绪初撑着床,低着头,鱼缸的波纹模糊了他的身形。 他不知道是哪里疼,还是吓坏了,玻璃杯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十章 这串雷声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 一直到猛烈的余韵停歇,大地复归宁静,孟绪初才睁开眼。 他身上很痛,肩膀像被碾碎过,手指僵得握不住杯子。 江骞很快折返回来,对孟绪初这种状况并不陌生。 他没有问他怎么样,直接拉起他的手,把冰冷僵硬的手掌从手腕到指尖一点点搓热,恢复柔软。 这原本是孟阔做的事。 孟绪初不愿意被人看到苦苦支撑的模样,除了一直替他看病的医生,就只有孟阔能近身照顾他。 后来江骞来了。 他似乎在推拿按摩方面很有心得,手掌比孟阔烫,力道比孟阔舒适,孟绪初没抗住,允许他可以在孟阔有事的时候暂时代替。 但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这活儿就渐渐变成江骞一个人的专属。 孟绪初反应过来时,孟阔已经断断续续“有事”好几个月了。 为此孟阔还调侃过江骞,说他是靠出神入化的手艺获得孟绪初卧室的入场券的。 毕竟在那之前,江骞唯一的工作,就是照看孟绪初的花花草草。 但在那之后,他连同花草一起照看孟绪初。 · 孟绪初的颈椎肩膀连同后背板结成一片,江骞隔着衣服一点点帮他推开,再把他僵硬的手臂按摩柔软。 期间孟绪初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侧脸苍白消瘦看不出神情。 结束后他找了块毯子披上,对江骞说:“麻烦你了。” 江骞看了他一眼:“不麻烦。” 他清理干净地上的玻璃渣,重新接了热水看孟绪初把药吃下。 孟绪初摸着身上的毯子,懒洋洋的没精神。 江骞问:“给你充个热水袋?” 孟绪初摇头:“不用,我等下去泡个澡就行。说吧找我什么事。”指了指床边:“坐。” 江骞于是在孟绪初身边坐下。 “刚才穆蓉又来过电话,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他说。 孟绪初回忆了一下:“她是第三次来问了吧?” “是,前面两天都来过,但都推掉了。” 孟绪初点点头:“今天也推了吧。” “好的。”江骞很快应了下来。 孟绪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忽然怀疑他可能早就先帮自己推掉了。 毕竟先斩后奏这种事江骞做得很熟练,他甚至还很喜欢斩了不奏。 但这次孟绪初没有多问,他这两天一直昏昏沉沉在睡觉,有些事情没精力过问,现在清醒了也该关心关心。 “这两天姑姑那边怎么样?” 从她接连登门找孟绪初来看,应该不会太轻松。 江骞:“和之前预计的一样,穆天诚第二天就到任了。开发区的工程推进不顺利,他似乎得了董事长的授意,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孟绪初笑了下:“还挺热闹。” “我们这里也只是听说,北边应该更严重。”江骞问他:“不去看看?” 孟绪初挑了挑眉:“你想凑热闹了?” “?” 江骞冷静地说:“我们那里没有这种风俗。” 孟绪初就笑起来,歪在枕头上打量江骞,觉得他侧脸轮廓比平时更坚冷。 “行,”他打趣道:“不过再等等,过两天再带你去。” 江骞说:“我真的没有想凑热闹。” “好我知道了。” “…………” 眼见说不通,再说下去要越描越黑,江骞索性放弃辩解,去浴室帮孟绪初放了一缸热水,直接下楼离开。 孟绪初躺进浴缸里的时候都还在想,江骞这人不行,听不出玩笑话。 泡完澡,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下楼。 王阿姨给他煮了碗鸡汤面,说天气不好,让他多吃几口暖暖胃。 孟绪初边吃边四处看了看,没找着江骞,问王阿姨:“阿骞去哪了?” 王阿姨指了指楼上,“好像在露台,这不快下雨了吗,那些花得赶紧搬进来,不然风一吹雨一淋,直接就死掉了。” “那么漂亮,多可惜啊。” 孟绪初这才想起他的花。 他这两天简直睡晕头了,醒过来时心里总觉得牵挂着什么,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被王阿姨猛地一提醒,草草喝了两口汤就往楼上奔。 · 二楼露台,江骞和几个人一起往里面搬着花。 天很阴沉,乌云重重压在头顶,他衣服裤子都被风吹起来,孟绪初赶来时,觉得这场景像末世。 江骞抱起一盆兰花转身,脚步一顿,旋即蹙眉:“你怎么来了?” 孟绪初其实不该在这时候上来吹风。 但他更担心他的花。 他顶着风上前,双眼被吹得眯起来,先仔细看了看江骞怀里的兰花,松了口气,又和大家一起搬。 花盆移走方便,但种在花坛里的几株海棠需要连着根茎一点点移栽出来,江骞很认真地撬着泥土。 孟绪初看到有一朵已经被风吹折了,软趴趴耷拉着,很是心疼了一会儿,接着却拿起剪刀要将它剪掉。 他一向都是这样,很喜爱一件事物的同时,也能很果断的舍去,并不把自己的喜好看得过分重要。 所以别人总说他冷血。 手腕被拽住。 孟绪初看向江骞:“怎么?” “你要剪掉它?” 孟绪初说:“这一根已经坏掉了。” “只是有一点折了,”江骞强调:“还能养好。” “可是它看上去茎都断了。” “能活。” 孟绪初愣了下。 他很少见到江骞这种固执的模样。 而江骞将他的手腕握得很紧。 片刻,孟绪初笑了笑,使了些力气收回手,“那就随你吧,花是你养的,你做决定。” 他说:“能活最好,活不了也尽力了。” 江骞于是不再说话。 所有花被移进室内时,风更大了,卷着天际厚重的云层,能见度变得很低。 屋子里,连走廊角落的灯都被点亮。 孟绪初和江骞一起洗手,他们手上都沾了泥土。 明明外面温度不算低,但只是吹了一会儿风,孟绪初的手指又变得冰冷僵硬。 他试着握了握拳,再张开时有些费力。 江骞打开热水,让稍烫的水流对着孟绪初的手腕使劲冲,直到他的关节变得灵活,手指的皮肤被热水浸得泛红几近透明。 孟绪初对他说了声谢谢,仔细清理起手指和掌心的泥土。 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想起江骞对待将死的海棠的神情,抬起头,从镜子里看江骞。 江骞监督他泡手也监督得很认真。 悬浮镜下灯带透出暖光,把他们脸上每一寸纹路都映得很清楚,孟绪初的发丝纤毫毕现,江骞半垂下眼注视他手指的神情也清晰可见。 他忽然就有些好奇鱼缸里的鱼。 “那些鱼,”孟绪初说,“和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同一群吗?” 话题来得过于突兀,江骞愣了下,才说:“不是。” 孟绪初看着他,等待他后面的句子。 于是江骞说:“大部分已经换过第三遍了。” 孟绪初了然:“难怪我每天看到它们都是活泼乱跳的,还以为它们从来不会生病。” “如果有看上去生病的,我会捞出来,再换上新的。”江骞说。 “然后呢?” “然后用一个小鱼缸带到我房间去照顾。”江骞顿了顿,“如果能活再放回去,如果活不了,你看到的就永远都是新的那一只。” 孟绪初仿佛因此动容:“所以成功过吗?” 江骞抬起头,从镜子里注视孟绪初温柔的眼睛。 “没有。” · 大门外,泊油路面落叶四散,倏而被风刮远。 孟阔甩上车门大步往里走。 “阔哥!” “阿阔回来啦!” “阔哥快去厨房看看,今晚有你喜欢的!”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孟阔打招呼,他笑嘻嘻回应着,一会儿说小芳又变漂亮了,一会儿让小梦快进屋别感冒了。 可背过身去,面色突兀的凝重,压住被吹得乱飞的衣摆匆匆向前。 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王阿姨带着几个人在准备晚饭。 孟阔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没看见孟绪初,打电话没人接,再打江骞的同样找不到人。 他急得扒在厨房门口,“王阿姨,你看见我哥了吗?” 王阿姨正切着菜,回过头:“不在露台吗?刚还和阿骞他们在露台搬花呢。” “不在,我看过了没人。”孟阔眉头紧皱。 “是吗,那反正肯定在家里,他今天就没出过门。”王阿姨说,看孟阔表情不太对,又问:“出什么事了吗?” “大事!。” 孟阔扔下一句,又满屋子找人。 最后在二楼最角落的洗手间里找着了,还直接活捉孟绪初和江骞两个人。 看见他俩慢悠悠洗手的时候,孟阔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 “不是你俩躲这儿干嘛呢?” 孟绪初怪异地看他一眼,抬起湿漉漉的手掌:“洗手,看不出来吗?” “哎呀,不是,我……”孟阔无语凝噎:“那我打电话你们也不接!” 孟绪初才想起他下楼时忘了带手机,现在应该放在床头上,而江骞的手机也在当时被他抽走,随意扔到一边。 江骞回忆着,对孟绪初说:“我手机好像还在你床上。” 孟阔:“…………啊?” “……”孟绪初没让对话继续发散,擦干手问孟阔:“怎么了?” 孟阔额头还冒着汗,闻言严肃起来。 “穆庭樾醒了。” 第十一章 “怎么突然醒了?” 孟绪初从衣帽间出来,往身上套一件黑色衬衣,孟阔提着外套跟在他身后。 “其实就是稍微恢复了点意识,能出个声,”孟阔说:“不过另外两家现在应该都得到消息了,正往医院赶呢。” 孟绪初一哂:“动作倒是快。” “能不快吗,穆庭樾醒了这次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他们可不得抓点紧呐。” 江骞从门外进来,说:“车到了。” 孟绪初点了点头,系好最后一刻纽扣,弯腰穿鞋,起身时忽然晃了晃,斜着撑在墙壁上。 江骞往他身前拦了一下,他才没直接栽到地上。 “哎哟!怎么了这是!”孟阔当即咋呼起来,和江骞一起去扶,碰到他肩背时脸色变了变,“你、你这身体不对吧?” 孟绪初旧伤常犯,有时好一点有时坏一点,好的时候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旦坏起来半边身体都连绵不绝的僵硬疼痛。 孟阔很清楚,这种程度就是不大好了,他贴了下孟绪初的手背,果然凉冰冰的。 “哥……要不咱还是别去了。”孟阔犹豫道:“外面风可大呢。” 他现在就应该马上回去,泡热水澡,上床吃药,然后睡觉,或者叫江骞给按摩一下,再不然就针灸,反正不该是在外面满世界乱跑。 “没事,”孟绪初站直,挣脱掉搀扶,“就是没站稳,走吧,关键时期呢,还是得去看看。” 他推开门,狂风立刻卷进屋内,把他衣服下摆吹得鼓起来。 外面树枝摇晃,司机弯了弯腰,为他拉开车门,他抬步而出,冲司机客气地点了点头,进了后座,步履平稳姿态优美,看不出半点不适。 孟阔忧虑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冲江骞使眼色:“你也不劝劝!” 江骞已经跟上孟绪初的脚步,留下一句:“经验之谈,还是顺着比较好。” 孟阔:“…………” 他竟然觉得有道理。 · 亚水市中心医院。 刘副院早早等在门口,一刻不耽搁将孟绪初等人带去监护室。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孟绪初问。 刘副院说:“恢复了些意识,能够简单交流。” 孟绪初轻轻看了他一眼:“是好转的现象吗?我听说他这种情况,能清醒一次挺不容易的。” “这……”刘副院扯了扯嘴角,斟酌着用词:“能够恢复意识,哪怕时间再短也是好的,医生肯定希望病人能健康,但是——”他顿了下,声音压得更低:“我们一致认为没有太大希望了。” “这样啊,”孟绪初若有所思,“董事长那边清楚吗?” “穆家暂时只收到小穆总恢复意识的消息,都很欣喜,别的……还没来得及告知。”刘副院观察着孟绪初眼色,试着问:“要如实告知吗?” 孟绪初偏头回视,蓦然笑了:“这我怎么能做主,他们都是庭樾的亲人,真问起来,你们也不能不说啊。” 他瞳仁很黑,虽然神态永远是亲和的,却总让人莫名觉得冰冷,刘副院额角渗出一层细汗,连连点头:“是是是,明白明白。” 一直到把孟绪初送了监护室,刘副院才松了口气,捏起袖子擦汗,感觉后背衬衣都湿了。 江骞递给他一张纸巾,刘副院感激地接过来:“谢谢小兄弟啊。” 江骞略一颔首,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就这么吓人吗?” “啊?”刘副院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威压里,压着嗓子:“这这这不吓人吗?” “算很好脾气了。”江骞笑着说,“不是一句也没凶过人吗。” “是好脾气,但这……”刘副院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给江骞解释,孟绪初这人脾气好不好跟他吓不吓人没有本质联系。 总有那么些人,和颜悦色地说着话,也能给人吓出一声冷汗,他越客气你越害怕。 刘副院纠结着,不知道琢磨出什么,表情变了变,看江骞的目光忽然带上些同情。 江骞:“……?” 刘副院按了按江骞的肩,话里充满安慰:“小兄弟你……你平时真的辛苦了。” 江骞:“???” 刘副院看着江骞觉得很是惋惜。 这样的孟绪初都不能让他产生丝毫紧张胆怯,可见这人平时在他跟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怕只有刀尖跳舞虎尾拔毛,才能够练就这样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刘副院叹息着摇头:“不说了,等下哥请你喝酒,都在酒里,没事啊。” 江骞是真的傻了。 怀疑自己的中文忽然间退化到学龄前水平,刘副院的话每一个字他都知道,但愣是一句没听明白。 他只不过是想让刘副院知道孟绪初不是那么可怕的人,再顺便低调展示一下他作为“自己人”的不同。 可对方竟然要请他喝酒? 江骞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将肩膀从刘副院手下移开,“多谢,但不用了,我等下要陪他回家。” 毕竟孟绪初那个身体,还不知道能撑多久,他要是扔孟绪初一个人出去,孟阔保准问候他八辈祖宗。 江骞眉心隐隐透出忧虑。 刘副院眼睁睁看着江骞眉心渐渐透出忧虑,不由一惊。 竟然管得这么严,连下班时间都要占用? 他没忍住问:“你这工作有休假吗?” 江骞:“我每月休假两天。” 两天?居然只有两天?!这连调休都算不上吧,还得日夜加班,怪不得看上去那么忧郁。 天呐…… 刘副院连连摇头,最终觉得任何安慰的言语太过苍白,只能郑重地拍拍江骞的肩,以示鼓励。 江骞:“…………” 算了。 滴! 监护室的自动门打开,孟绪初穿着无菌服出来,摘下口罩,看了门口的两人一眼,唇角牵起来:“聊得挺好?” 刘副院立即恢复专业状态,两手交叠在身前,对孟绪初颔了颔首,“随便谈了几句。您这么快就出来了?” “嗯。”孟绪初说,“庭樾这样子也说不了什么。” “也对也对,”刘副院应和道,“那我安排间休息室,您去歇会儿?” “不用麻烦,”孟绪初脱下无菌服,指了指江骞对刘副院说:“给他也拿一套吧。” “什么?” 刘副院差点以为孟绪初说错了,就见他对江骞笑笑,柔声说:“庭樾说要见你。” 江骞眉心跳了一下。 · 医院需要保持安静,病人才能更好地休息,监护室外尤甚。 孟绪初坐在外面,看江骞换上无菌服,在护士的带领下进入那道厚重的白色大门。 刘副院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需不需要给他一杯热水。 孟绪初摆了摆手,说:“你去忙吧。” 刘副院只得悄声离开。 走廊里更安静了,孟绪初靠在椅背上,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衣物从后背传进心脏。 他轻轻闭上眼,想到了十几分钟前的事。 昏暗的监护室内没有开灯,仪器滴滴答答响着。 孟绪初在病床前坐下,看眼前形同死尸般的人。 床边其实还站了一位律师,但他只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很快离开了。 于是孟绪初也没有问。 他其实很久没跟穆庭樾说过话了,仔细想想没什么好说的。 但穆庭樾要说的他都能猜到,无非是“绪初你好不好”“绪初你最近在做什么”“绪初你恨我吗”。 孟绪初说:“一切都好。” 然后穆庭樾会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断断续续。 他说:“我听护士说要下雨了,你身上不太痛快吧?” 孟绪初说:“还好。” 穆庭樾说:“你看起来很痛。” 孟绪初说:“还好。” 穆庭樾静静盯着他,然后笑容越拉越大、 “我其实很高兴。”他说:“每到下雨你就会痛,所以每到下雨你就会想起我,恨我。那样死了,好像也还活着。” 孟绪初看了眼时钟。 穆庭樾说:“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超过五分钟吗?” “我该走了。”孟绪初站起身。 “绪初!”穆庭樾叫住他:“最后一句,就一句。” 孟绪初停下脚步。 “再听我说最后一句,”穆庭樾撑着身体:“你过来一点。” 孟绪初回头,在阴影里回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走进,弯下腰。 “谢谢。”穆庭樾用气音说:“能不能,叫他进来。” 孟绪初瞳孔微妙地动了动。 穆庭樾很满意地笑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带来的,外面那个,让他进来。” · 监护仪器声响无限放大,滴答——滴答——,像潜在深水里,蒙在黑布里,既震耳欲聋又模糊不清。 孟绪初脑海里浮现出江骞的脸,英俊、深邃、分明的五官、灰蓝的眼睛。 恍惚中有人在叫他,轻拍他的手背。 孟绪初倏而惊醒,眼前的面孔和脑海中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江骞在他身前蹲下,“怎么了?” 孟绪初胸腔震动,耳边全是如雷的心跳,他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短暂地晕了过去,额前布满冷汗,而身体动弹不得。 他试着稍微动了动手臂,钻心地疼。 江骞制止下他的动作,按住他的肩,拉着他的手腕帮他活动了一下,孟绪初只是咬着嘴唇低着头。 江骞说:“我只去了两分钟,怎么疼成这样?” 两分钟? 孟绪初抬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墙上的挂钟,从江骞进去到现在,分针的确刚走过第三圈。 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睡着,所以真的是莫名其妙晕了一会儿。 孟绪初闭了闭眼,咬着牙说:“没事。” 他其实还很想问江骞进去做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出来,但他现在呼吸都是颤音,只能先闭嘴忍痛。 走廊里忽然吵杂起来,接连涌出一串医生护士,个个面色凝重往监护室里跑。 孟绪初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在他失去意识的两分钟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很不好。 不一会儿,有人来告诉他穆庭樾再度陷入昏迷,像一滴凉水滴在眉心,孟绪初骤然清醒。 他看向江骞,眉心不安地拧起:“你做了什么?” “两分钟能做什么。”江骞余光瞥了眼监护室:“可能是病情加重,也可能是突然恶化。” 他安抚地笑了笑:“都很正常不是吗?” 第十二章 先是几串雨丝,扑簌簌坠落屋檐,激起尘埃晶莹剔透地四溅。 然后是一场大雨。 来带暴涨的河水,和这座城市的雨季。 窗外雨声大作,孟阔在强风中重重拉上门,呼啸的风雨被隔绝在外。 他将伞扔在一边,浑身湿透,这样的大雨一把伞根本起不到作用。 王阿姨递给他一张毛巾,他随手抹了把脸,问:“姨,我哥回来了吗?” “刚到,”王阿姨指了指:“在楼上呢。” “诶,行。”孟阔径直往上。 卧室里没开灯,孟绪初依然保持着节能省电的作风,懒洋洋靠在沙发里,怀里抄着个热水袋。 江骞收走水盆和毛巾,看起来刚给他热敷过,气氛莫名有些沉闷。 孟阔咳了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没烧,但人看着无精打采的。 “咋样,还行吗?”他问。 孟绪初拍掉他的爪子:“好得很。” “我看不像啊,”孟阔撇嘴:“骞哥你说呢?” 江骞眼观鼻鼻观心:“我可不敢说。”惹得孟绪初瞪他一眼,孟阔哈哈大笑。 不过他这会儿确实该收敛点,医院现在一团乱麻,八成都拜这位爷所赐。 “没事儿骞哥,”孟阔挤眉弄眼的:“你这是为咱哥做好事儿了呀,放心,那家人不知道最后一个进监护室的是你,咱哥已经让人把消息封住了。” 江骞诧异地看了孟绪初一眼。 孟绪初垂着睫毛,似乎没察觉到他的视线,咳了声:“行了,说正事吧。” 他也淋了雨。 虽然路上江骞已经竭力替他挡住,但这么大的雨,想要从中穿过而丁点不沾,几乎不可能做到。 孟绪初确实不太舒服,但也说不准是不是因为淋雨。 事实上他从这个月起就没舒坦过,头痛胃痛骨头痛,痛到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难受,只是日复一日煎熬着。 或许要等到整个雨季过去,天空复又晴朗,他才能跟随舒展的草木一起,稍微焕发一点生机。 他往沙发里缩了缩,接过江骞递来的药,和水服下。 孟阔衣服上沾了雨,自觉的没往沙发上坐,找了张椅子在孟绪初身侧坐下,啧啧道:“医院那边已经翻了天了。” 孟绪初点点额角:“穆庭樾现在很严重?” “也就那样,”孟阔说:“他都那个样子了,再坏能坏到哪去,主要是姑姑二伯他们赶过去了,却没见到人,现在在闹呢。” 孟绪初失笑:“都昏迷了见到又有什么用。” “就是因为这个。”孟阔说:“穆庭樾好不容易醒一次,那可是天大的事儿,谁把他哄开心了,随手立个遗嘱,能省去以后多少麻烦啊。” 他竖起大拇指:“所以说骞哥办事妙啊,两分钟,直接扼杀摇篮里了!” “那两家带着律师费劲巴拉赶过来,好家伙,面都没见上,完了开始互相推诿,都说是对方耽搁了时间,吵得天翻地覆的。” 孟绪初没评价这出闹剧,只问:“医生那边怎么说?” “呃……”孟阔斟酌着,“医生嘛,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概率都会说有希望,但我听那口风,感觉是不行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也快了。” 孟绪初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偏了偏头,对上江骞的视线。 江骞也正凝望着他,灰蓝色眼珠沉沉暗暗的,在本就不明亮的室内显得更加不可捉摸。 孟阔稀奇地左右瞧了会儿,没忍住问:“你俩瞅啥呢?”他摸不着头脑:“脑电波交流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没人应他。 须臾,江骞率先移开视线,摇了摇头。 孟阔还想说什么,忽然来了个电话,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神情就严肃起来,弯腰在孟绪初身边说: “穆蓉来了。” · 几分钟后,孟绪初换好衣服往楼下走。 他用热水洗了把脸,让脸上有浸润后的血色,先前虚弱的状态似乎也随之荡然无存。 孟阔却依然忧心忡忡,心里很清楚他难受了这么久不可能说好就好,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罢了。 “哥,要不今天还是别见了,你去睡会儿,咱避了她那么久,也不怕再多一天啊。” “之前都借口生病,但今天已经往庭樾那里跑了一趟,”孟绪初笑了笑:“不好再装了。” 孟阔急道:“关键咱也不是装的啊!” 孟绪初睨了他一眼。 江骞提醒道:“还是装的比较好。” 孟阔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孟绪初身体不好是事实,在外人不太清楚也是事实。 他平时时不时生个病请个假缺席几场会议,看起来身体很差的样子,但一到关键时刻又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通宵谈判也能精神焕发。 是以虽然穆家人平时总说他是个病秧子,但打心底里不敢信了他。 孟阔知道是这个道理的,但又确实觉得孟绪初需要休息,两难之下只能连声叹气,“哎,哎!” “没事,”孟绪初说:“你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再洗个澡别感冒了,阿骞跟我下去下去就行。” 孟阔还是有些犹豫。 江骞说:“去吧。” 见他俩都一个意思,孟阔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卧室。 · 一楼会客厅,穆蓉不停地来回走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绪初怎么还不来!” 有人给她上茶,安抚道:“您稍等,马上就到了。” 穆蓉看见茶就烦,桌面上的盖碗已经喝空了三盏,她气得拽起一个靠枕就往外扔。 啪嗒! 不偏不倚刚好扔在孟绪初脚边。 飞来横物吓了孟绪初一跳,他下意识想避开,但僵硬疼痛的肢体让他无法做出如此灵巧的动作,反而差点在楼梯上没站稳。 “慢点。”江骞搂着他的肩将他扶住。 孟绪初手腕抵着江骞的小臂,半倚在他身上才勉强站稳,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继而失笑:“姑姑生这么大气?” 穆蓉一偏头,意识到自己差点砸到孟绪初,表情一时也有点尴尬。 她理了理头发,挂上笑,尽量恢复了些千金大小姐的从容:“我这不也是急的吗,不好意思啊绪初,我手下没轻没重差点伤到你了。” 孟绪初笑道:“一个靠枕而已,伤不到什么的。” “你理解我就安心了,呃……”穆蓉还想继续说什么,眼神却忽然怪异地变了变。 孟绪初:“怎么了?” 穆蓉眼神飘忽,像是不好意思看,眼珠却又忍不住在孟绪初和江骞之间转了好几圈,一副既害臊又很难开口的样子。 “不是、你们、你俩……私、私底下都这个姿势吗?” 孟绪初:“?” 江骞:“……” 孟绪初低头去看,江骞不过是扶了他一把。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穆蓉也知道是在搀扶,但手楼在肩上,那保镖个子又那么高,两人站一块儿看着总有点……说合适吧,对不起他大侄子,是造孽的话。 说不合适吧,又实在……哎哟不好说。 穆蓉移开视线,掩饰般遮住唇,纠结大半晌,不知道给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心理建设,终于妥协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在我面前就算了,出去可不能这样知道吗?” “二哥那边怎么盯着你的你又不是不清楚,千万不能被他们捏住把柄呐。” “哎哟,也就是你运气好,遇上我嘴这么严实的人。放心,姑肯定不往外说!” 孟绪初:“…………” 孟绪初头顶问号飞满天,久违地感到一种百口莫辩的疲惫。 第十三章 桌面收拾干净,茶席重新布置好,孟绪初让江骞先去忙自己的。 江骞走后,会客厅只剩孟绪初和穆蓉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最终还是穆蓉先打破沉默,把茶杯往孟绪初面前推了推,“这是姑姑带来的茶,绪初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孟绪初抿了一口,确实是好茶,就是泡得有点浓。他放下茶杯,笑了笑:“谢谢姑姑,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寒暄到位了,穆蓉也不再拖沓,开门见山道:“绪初,我一连找了你三天,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姑姑您说。” “下城那片开发区,一直是我亲力亲为的,现在一期已经建好,二期也在动工了,临了了大哥冷不丁把天诚调过来,”她笑了下:“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孟绪初点头:“嗯……所以您是想要我帮您什么吗?” “那块工程先前是出了点小问题,”穆蓉说:“拆迁耽误了点时间,但我们已经强制执行在走流程了,天诚这时候想来分一杯羹实在不厚道。但偏偏是哥哥的意思,我一时倒不好干涉他了。” “是有些麻烦,”孟绪初笑着说:“但姑姑你也知道,工程那我一块确实不太懂。” 穆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笑起来:“哎呀绪初我也不怕把话更你再说明白点。” “虽说天诚是先在本部不成才去的我那里,但其实你我心里清楚,大哥打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 她边说边注意着孟绪初的表情,见对方似乎是认真听着,接着道:“绪初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呢?” “——现在看着你是摘出去了,可真要让天诚在2部站稳脚跟,那二哥一家就在2部4部本部都说得上话了,对你又真的有好处吗?” 孟绪初眉宇间貌似闪过一丝动摇。 穆蓉继续道:“说白了,咱们两家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 “也是有点道理,”孟绪初若有所思地摸着眉心,忽然问:“姑姑您觉得天诚是什么样的人?” 穆蓉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这个,想了想还是认真说:“做事情雷厉风行,但有点太急性子,总之不是个能成大事的。” “所以呀,”孟绪初笑起来,“他都这么急了,您还急什么呢?” 穆蓉眉心动了动。 孟绪初抿了抿唇:“他做事毛躁一点,对姑姑您又不是坏事,不然您先试着放放手,看他要做什么,说不定他自己就帮您了。” 穆蓉凝神听着,陷入沉思,孟绪初也不急,耐心等了一会儿。 他这几天一直咳嗽,说半天话嗓子干了更难受,他灌了几口茶勉强压下去。 但浓茶刺激肠胃又放凉了,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去,孟绪初胃里当即就拧了一下,皱眉按住上腹。 穆蓉一心消化着孟绪初的话,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管?” 孟绪初说:“是静观其变。” 他呼吸似乎有些不稳,停了两秒才接着道:“当然也得派人盯着点,一来怕万一闹得严重了影响到您,二来也好掌握第一手情况,哪怕从舆论出发对您都是有利的。” 穆蓉眼珠转了转,仔细盘算了会儿,笑起来:“你还真是把人摸得透透的。”她打趣地说道:“该不会我来找你也是算准了的吧?晾我这么几天也是,好等着我先跟你示好?” 孟绪初谦虚地笑了笑:“这您就多心了,确实是病了。” 穆蓉看他脸色确实不太好,倚在沙发里脸颊肩背都消瘦,就没再多提,只说:“那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孟绪初点头应下。 穆蓉态度缓和不少,感叹道:“哎不过说起来,大哥果然还是最疼二哥一家。” “您怎么会这么想,”孟绪初说:“您和二伯都是董事长的亲兄妹,他对你们和对庭樾是一样的。” 穆蓉轻轻一哂:“可不见得,他多重视血缘呐……” “什么?” 穆蓉突然回过神,脸色变了变,“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绪初你别多心,你是承安哥哥带大的,我也看着你长大,就算没有和庭樾的事,我也一直当你是一家人的。” 她拿着包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看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啊。” 孟绪初直觉哪里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笑着应下,招呼人送穆蓉出去,自己留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 孟阔洗完澡下楼,看到客厅里空空荡荡,桌上放着两盏喝过的茶具,冷冰冰的没有热气,穆蓉应该走了有一会儿了。 孟绪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背着光,身形被沙发挡住大半,其实看不太清,就只觉得他好像撑着额角在沉思着什么。 孟阔喊了他两声,没应。他又走过去拍了拍孟绪初的肩,还没来得及开口,孟绪初竟然直愣愣地往下栽。 “哎呀我操!”孟阔大觉不妙,连忙把孟绪初拉住,伸手往他领子里一模,全是冷汗。 “坏了坏了,我就知道得出事!你说你……” 孟绪初嘟囔了一句,孟阔没听清楚,但从他不耐烦的表情不难看出是让自己闭嘴。 “我还闭嘴?!”孟阔气不打一处来,“我再闭嘴你就真死这儿了!” 但他到底做不到真让他哥一命呜呼,骂骂咧咧的还是把孟绪初架上了沙发,孟绪初按着胃,整个人都弓成一团。 孟阔着急忙慌喊人:“那谁谁快拿点热水!”“那谁再带张毛巾!”“小高你快把江骞给我叫回来!!”说着一拍脑门:“我他妈脑子有泡啊,叫医生!对医生!” 医生才会治病呐! 冷清的客厅霎时间忙作一团。 被打发去找人的小高兢兢业业在后院找到了他骞哥,江骞正在漫无目的的遛狗。 这只狗已经被驯得很熟练了,解开套子撒欢跑的时候依稀留着野蛮的凶性,一旦回到江骞手里就变得无比忠诚驯顺,见到不熟悉的人也只是安静地蹲坐在江骞身边。 但小高还是有点不敢靠近,打着哆嗦上前。 江骞挥了挥手让他离远点,把狗牵到笼子边拴好,见小高满头大汗异常急切的样子,边摘手套边问:“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骞哥!!” 小高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屋子里声嘶力竭:“咱哥!咱哥他不好了!!” 事实证明孟阔带出来的人,和他本人一样有着非常浮夸且戏剧性的性格,如果天上下了场小雨,他们能形容成天崩地裂宇宙毁灭。 江骞就是在这样宇宙毁灭的恐慌中跑进屋子里的,推开客厅大门时甚至一度慌到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快到不正常。 孟绪初刚吐过一回,漱完口后喝了口水,又把自己呛了一下,趴在沙发上咳得撕心裂肺。 孟阔在他身边焦头烂额团团转,震惊地看着手里的水杯:“不是这水他妈的有毒吗?!” 但他不敢拍孟绪初的背,这人看着高高瘦瘦,其实身板脆得要命,他怕自己一上手就是毒上加毒。 可孟绪初又实在咳得止不住,再不加干预感觉马上就能背过气儿去,孟阔激烈地心理斗争一番,最终咬咬牙朝孟绪初伸出手,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 下一秒就被人制止住,孟阔一回头看到是江骞,当即眼冒泪花:“哎妈呀老哥你可算来了!”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孟绪初:“这这这我真不敢伺候……” 江骞摆了摆手让他站开点,绕到孟绪初身后扶住他的肩,把他上身抬起来一点,一手按在他胸前锁骨的位置,一手抚上他的背,稍微用了些力上下顺了顺,然后轻轻拍。 就这么反复来了几次,先前还不死不休的咳嗽竟然真的消停了,只剩下孟绪初白着脸喘气。 孟阔看着这出神入化的护理手法目瞪口呆,甚至忘了用手机录下来,错过了回看一手教学资料的机会。 江骞给孟绪初擦了擦脸,揽着他慢慢坐起来,对孟阔说:“他刚吐完嗓子疼,可能会要水喝,但你不能由着他大口灌,他喉咙受不了。” “那、那该咋办,也不能不喝啊。”孟阔虚心请教。 “一点点喝,先把嗓子润一下,就不会呛到了。”江骞说。 孟阔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记下了。” 孟绪初咳嗽止住了,人却还是不大好,歪在沙发上捂着胃,额角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胸膛虚弱地起伏着,侧脸和脖颈都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青白。 江骞往四周看了看,在茶几上看到两盏喝过的茶杯,孟绪初面前的已经见底,湿哒哒的茶叶堆了小半,可见泡得有多浓。 而孟绪初根本就喝不了浓茶。 江骞感觉有一股无名的邪火在心里乱窜,努力克制住沉着脸问:“你喝这么浓的茶?”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他没什么表示,但稍稍绷紧下颌,抿着嘴把脸往沙发里偏的样子显然就是一种默认。 江骞脸色当即黑得更可怕。 孟绪初叹了口气,给孟阔使了个眼色让把茶杯收走,而孟阔相当有自保意识的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江骞冷着脸把孟绪初弄上楼,进卧室,孟绪初一沾床就蜷了起来,侧着身体闭着眼,双手用力按着腰腹,弯曲的脊背像拉满的弓,仔细看还有轻微的颤抖。 他一般不会任由自己露出这种模样,疼痛如果有十分,他最多表现出三分,其他绝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出破绽。 现在这样,大概就是快到极限了。 江骞把他手拉出来,告诉他不能按,可当他一转身找药,孟绪初又会更用力地按在自己胃上,好像那不是一个脆弱的器官,而是什么可以随便糟蹋的玩意儿。 孟绪初疼了这么多天,忍了这么多天,疼痛好像在这一天突然爆发。 他脸上始终平静温和如假面般的神态散去了,眉宇间多出几分压抑后的不耐,反复跟江骞对着干。 江骞也忍了很多天,纵容了很多天,顺着他的心意,对他只靠意念来养生的做法缄口不言。 但他恨死孟绪初的意念养生了。 孟绪初总是这样,看起来非常在乎自己的身体,井井有条安排三餐,规定早睡早起锻炼身体,定期全身体检,但其实饭不吃几口,无节制熬夜,滥用止痛药。 好像真觉得只在脑子里想想身体就能好一样。 邪火在心里蹿了半天,某一刻再也压制不住,突然飙到头顶,江骞拉住孟绪初的手腕,强硬地压到床上:“别按了!” 孟绪初吃了一惊,抬眼看江骞。 他其实疼得头晕眼花,视线都是模糊的一片,但江骞紧绷的唇线却意外的清晰。 他忽然从江骞身上感受到一种极其罕见的、稀有的情绪,让他惊讶也让他意外: “你生气了?” 第十四章 昏暗的卧室落针可闻,窗外雨声渐弱,滴滴答答拍打窗柩。 孟绪初哑然:“你生气了?” “没有。”江骞说。 “你生气了。”孟绪初换成陈述句。 “我没有。”江骞说。 孟绪初眼里的茫然惊讶藏不住:“你在气什么?” 江骞依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说了没有。” 一直以来江骞给孟绪初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情绪稳定,极端稳定。 他刚到孟绪初身边时,孟绪初让他去后院养花,他在花团丛里一待就是半年,那半年间他们几乎没有过一句交谈,孟绪初就像把他遗忘在了那个地方。 而江骞居然也能耐下性子从未主动往他跟前凑过,只安静沉默地侍弄着满园花草,孟绪初从二楼的露台往下看,总是能看到他在那里,或是浇水或是修剪枝叶。 哪怕后来他走到了孟绪初身边,朝夕相对,他也很少违拗孟绪初,更不会显露出过分强烈的情绪,像一潭深深沉沉的水,既捉摸不定,又有股深不见底的安稳。 孟绪初承认,江骞情绪稳定到曾经一度让他感到忌惮。 但江骞居然生气了。 居然在找不出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对他冷漠地发了脾气,难道就因为一杯浓茶? 这放在以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孟绪初此刻绝大部分的自控力都用在忍痛上,对上江骞冷淡的嘴角就忽然就无法忍受,觉得莫名其妙,既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气的,也无法理解他拒不承认是为了什么。 “那你摆什么脸子?”他问。 江骞就用那双灰蓝的眼珠子盯着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活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 孟绪初气笑了,感觉身体里有血液在在往上涌,脸上身上皮肤都发烫。 他抄起床头的水杯想喝一口降温,那是早上就放在那里的水,凉得透透的。 江骞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杯口一歪,晃荡两下,水哗啦啦洒了大半,浇湿他们缠绕的虎口手背,再浸透床单被罩。 孟绪初惊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江骞:“你发什么疯?” 他袖口湿了,身上渗着虚汗,极白的皮肤下透出不健康的薄红,嘴唇苍白干涩,是生病到极其糟糕的时候才会有的状态。 江骞眉头皱得死死的:“你自己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孟绪初眨眨眼,忽然笑了。 “那你呢,你在医院那两分钟做了什么你敢告诉我吗?” 江骞停住了。 孟绪初其实已经痛得不行了,被忍耐和强行忽视一个月的疼痛,在这一刻争先恐后又绵延不绝地往他身上倾注,让他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痛。 但他强硬地挺起脊背,和江骞交换着冷漠的对峙。 他料想江骞不会说实话。 可江骞的眼神越来越浓,越来越热,最后像有火在烧。 “你在乎他?”江骞说。 “什、什么?” 孟绪初像被当头打了一棍,江骞就这么突兀地把话锋转到他从未设想过的地方。 江骞捏着孟绪初的手腕收紧,眼睛血红血红的,让孟绪初觉得他在后悔没有当场直接气死穆庭樾。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孟绪初不由地颤了一下。 “你在乎他?”江骞反复地问。 孟绪初挣脱不了江骞的手掌,便紧紧握拳对抗他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没在跟你说这个。” “那为什么要提他,他是死是活重要吗?现在这个结果难得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孟绪初简直觉得荒唐得可笑。 “你还真是了解我啊,”他轻哂道:“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那你怎么不想想当时是什么情况,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这里,我要是没瞒住呢,要是让他们知道穆庭樾这样是你弄的,他们会对你——” “他们想干什么尽管来啊。” 孟绪初怔住了。 他没想到江骞会这么说。 他怔忪地看着江骞,不明白眼前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好赖话都听不明白的文盲王八蛋吗? 孟绪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胃里一抽一抽地疼,在某个瞬间剧烈地痉挛,他没忍住,闷哼一声弯下腰。 孟绪初突然塌陷的脊背像一盆凉水,或者冰凉的箭矢,飞速划破空气正中江骞的眉心。 他恍惚间冷静下来,本能地去扶孟绪初,手掌隔着衣服贴在孟绪初上腹,泄了气般:“我不是这个意思……疼吗?” 紧绷的空气失去剑拔弩张,依然静得让人心悸,江骞耳边只能听到孟绪初压抑的急喘。 但他没办法帮孟绪初缓解疼痛,他学过的、精通的一切手法在这一刻都不起作用。 好半天,孟绪初才有力气抬起头,从他手里挣脱开——他不敢再用力锢住孟绪初,所以他轻而易举就离开了。 “你好大的本事啊。”他听到孟绪初这么说。 他应该还是很痛,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轻笑着:“你这么厉害还留在我这里,在我身边做小伏低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了啊。” 江骞突然感到一种恐慌,以至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喉间翻涌着:“不是……” 孟绪初却已经不再看他,拉起被子遮住头顶。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骞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 “你假期到了,走吧。” · 黑云压顶,细雨飘摇。 孟阔和王阿姨倚在窗框边,嗑着瓜子闲聊。 “哎哟这鬼天气。” “小绪这会儿可难受着吧。” “可不是吗。” “哎,我一会儿再煲锅汤给他补补。” 江骞提着手提包从楼上下来,和他俩打了个照面。 孟阔诧异地睁大眼:“骞哥这是去哪?” 江骞换下了一成不变的制服,黑色长风衣里搭了件衬衫,衬得身量更加挺拔修长。 “我这个月的假还没休。”他淡淡道。 江骞每个月雷打不动休假两天大家都知道,“可是……”孟阔犹豫地看了眼楼上,仿佛在指孟绪初。 江骞推门的手便顿了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瞬,短到孟阔还没想明白他是不是真的在犹豫,就听他说:“我已经让他吃过药了,刚才不小心洒了点水在床单上,我也放进洗衣机了,你等下记得烘干。” “啊,好。” 江骞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回过头,他没撑伞,细细的雨丝就这么飘落在肩上。 “他应该很不舒服,你们最好多注意一下,如果发烧就叫医生,别用退烧药,不管用。” 孟阔茫然地点头:“好……你这么担心怎么不自己看着啊,这个月又不是只剩这两天了。” 江骞喉头滚了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又立刻紧紧闭上,转过身:“走了。” 孟阔和王阿姨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在雨中逐渐变小,直至消失,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 “闹矛盾了?”王阿姨说。 “肯定是。”孟阔咂咂嘴:“可他居然会跟我哥吵架?” “哎哟是人都有脾气的嘛,不过小江这孩子真不像是会吵吵的人。” “我哥也从来不吵啊,他讨厌一个人要么打一顿,要么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他从小就教育我,说吵架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且没有意义的事。” 王阿姨讶异:“那还真是奇了怪了。” 孟阔摇摇头:“不对劲不对劲。” 他立马上楼,跑去孟绪初的房间,卧室里难得开了灯,乍一看挺温馨,孟绪初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孟阔看了眼,知道他没睡着,就小心翼翼的:“哥?” 孟绪初没睁眼:“怎么?” 孟阔原本想问他跟江骞是怎么回事,还想劝他说都是一家子好兄弟,偶尔闹闹矛盾没什么,吵得太过就不值当。 可当看到孟绪初的脸时,他整个人呆住了。 孟绪初的下颌脸颊都有一点红痕,像被捏过,嘴角也是红的,虽然闭着眼关上了心灵的窗户,但依然看得出心情十分糟糕。 正如江骞所说的,床单被套全部换成了新的,但是……孟阔在孟绪初身上看了圈,觉得心惊肉跳的。 江骞没说孟绪初连衣服都换了呀! 这下孟阔不敢问也不敢劝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哥你……你的脸……” 提起这个孟绪初就来气。 在他主动给江骞放假后,他们莫名其妙又吵了一回。或者说是江骞想要看他吃了药再走,而他单方面拒绝吃药。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江骞居然敢逼他,居然敢捏着他的下巴强硬地把药灌进去。 就像好好养在身边的一条狗突然疯了,疯得很彻底,疯得无法无天。 他怎么敢啊!怎么敢抓着他的下巴…… 只要一想到这个,孟绪初下颌就火辣辣的疼,仿佛江骞滚烫的指腹还清晰地压在上面。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被子,翻身背对孟阔,以沉默作为回应,无法平息的怒火中烧。 孟阔小心翼翼:“那什么骞哥刚走,他——” “嗯。” “他说他是请假……” “知道。” “怎么突然就——” “我提的,我批的。”孟绪初冰冷打断,“还有什么问题吗?” 孟阔一激灵,“没没没了,小的这就退下。” 关门的瞬间还听到孟绪初说:“叫他以后都不用回来了。” 孟阔吓出一身冷汗。 第十五章 江骞人是走了,但留下孟阔继承他的衣钵,兢兢业业守在孟绪初身边留意他的体温。 果然江骞的嘴说啥啥灵验,天刚擦黑不久,孟绪初就烧了起来,烧了一整夜。 医生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从他房间离开。 半夜孟绪初烧得最迷糊的那一阵,孟阔守在他床边,抱着手机给江骞汇报情况,冷不丁的被一把抽走手机。 他“哎哟”一声抬起头,孟绪初竟然在盯着他,烧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都还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仿佛用在眼神质问他在干嘛。 这时候的孟绪初其实是没有丝毫攻击性的,高烧和疼痛抽走了他所有力气,让他只能斜斜地靠在枕头上,嘴唇苍白干涩,胸膛脆弱地起伏,哪怕闭着眼,眉心也是若隐若现忧虑的轻蹙着。 他脸颊脖颈都滚烫,用冷毛巾降温时,甚至能感受到颈侧快速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像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孟绪初会皱着眉拒绝别人的照顾,但他的命令在这时候通常不起作用,于是他脸上会罕见地浮现出烦闷与不耐。 孟阔好像突然懂了江骞为什么喜欢照顾生病的孟绪初。 他密不透风的外壳,只有在这时候会稍微漏出一丝裂缝,非本意的、没有选择的、不得不让病痛占据上风,在他人眼中留下病态的模样,看得人胆战心惊,又着魔似的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但孟阔到底不是江骞,没有那么色胆...哦不胆大包天,孟绪初哪怕病迷糊了,瞪他一眼也能唤起扎根在心底的畏惧。 孟阔立刻往后缩了缩,躲着孟绪初的视线想拿回手机,孟绪初抬手一挡他就不敢动了,紧张地盯着他的手背,怕好不容易扎进去的针又跑掉。 “真没什么,祖宗你别动了!”孟阔急道,赶紧承认:“这不是骞哥担心你吗……” 孟绪初看向屏幕,他眼睛其实很模糊,睁眼闭眼都觉得天旋地转,但就是执拗地想看清屏幕。 他用力眨了眨眼,掉下几颗生理泪水后,视线清晰了些,结果聊天界面上,江骞只在半小时前问了句:他怎么样? 就这么短短一句,孟阔居然居然写了洋洋洒洒几百字作为回应,详细到连他睫毛颤了几次都想描写出来,比小时候写作文还认真。 孟绪初分明记得,孟阔从前上学的时候,为了八百字的作文能哭嚎一个下午,怎么到这儿就突然变文豪了? 孟绪初胸口堵得慌,胃里也翻腾得厉害,他没忍住重重喘息了两下,吓得孟阔扑到跟前给他顺胸口:“你别气你别急啊,我我我真没说什么啊,就打了几个字儿咋的了嘛这是……” 他管声情并茂文采斐然的小作文叫几个字…… 孟绪初咬牙忍耐片刻,缓过来后再次点开手机。 幸好这篇小作文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孟阔大概是在总结陈词那里卡了一会儿,浏览器上还有搜索过的痕迹。 孟绪初毫不犹豫全选、删除,伴随着孟阔的哀嚎把手机扔回去:“再跟他说一个字,你也一起放假吧。” 孟阔傻眼了。 · 第二天下午,屋子里静静悄悄,孟阔帮王阿姨准备晚饭,时不时往楼上望。 孟绪初一整天都没下楼,烧是退了,但他看上去精神很弱的样子。 江骞倒是时不时就发条消息打探情况,关键孟阔也不敢回,只能牢记孟绪初的警告,问就是还行还好不清楚。 可他越是打马虎眼,江骞就越是问得勤快,弄得孟阔苦不堪言,最后还是没能坚守住阵地,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他回忆着昨晚孟绪初的样子,又激情创作了一篇小作文。 文笔比昨晚还要好,情感比昨晚还要热烈,加上对他哥的美貌滤镜,辞藻之华丽,落笔之细腻,文采之优美,活脱脱把他哥描绘成了一个孤苦无依重病缠身的大美人,使人动心爱怜。 孟阔写完,抱着手机反复欣赏品鉴好几遍,越看越觉得写得好,放古代不得成为一代诗圣,迫不及待发给江骞一起欣赏。 江骞显示正在输入,输了半天一个标点都没输出来。 孟阔等得抓耳挠腮,边盯手机边往楼上瞄,发完后又开始紧张,删了舍不得,不删又怕被孟绪初看见,一直纠结到现在。 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孟绪初终于下楼,换了身米白色的家居服,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 孟阔觉得他自己下楼好像会摔,屁颠屁颠地去把人扶下来,反而惹得孟绪初诧异地看他一眼,怀疑他这么殷勤是又背着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孟阔一惊,当即硬着头皮把手机塞孟绪初手里,让孟绪初随便翻,不行就把手机摔烂,以手机之死明志,保证他什么都没做。 孟绪初本来只是随便怀疑了一下,孟阔指天对地发誓倒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咳了声,把手机还给孟阔:“你也不用这样,我就随便问问。” 孟阔赶忙接过手机,后背都湿了一片,可还没等他喘匀气,屏幕忽然“叮”一声亮了——骞哥发来一条消息。 孟绪初眉梢一挑。 孟阔双目圆睁。 靠啊!好死不死怎么这时候回过来了! 孟阔瞳孔地震,思索着要编什么话才能圆过去,或者有没有哪位神仙从天而降救救他——小高就进来了。 还带着两个人。 白卓把几个大购物袋交给小高和王阿姨。 白桑兴高采烈向孟绪初扑来:“绪哥!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咦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没太累了?早说过你要多休息嘛……” 白卓拉拉妹妹的胳膊:“行了,安静点。”,白桑扭头瞪他一眼。 孟绪初笑着说没事,又朝他们点点头:“先坐吧,饭马上就好。” 合着他终于舍得下楼是因为约了人,孟阔找准机会躲去一边,悄悄打开手机,江骞却已经撤回了消息。 孟阔皱眉,搞啥呢这人? 白卓正跟孟绪初说他带了很多虾来,可以让王阿姨做蒜蓉大虾、油爆大虾、白灼大虾,并滔滔不绝描述着烹调秘诀,白桑就把一个iPad往桌上一扔,神秘地笑了笑: “带来口大瓜,吃不出?” 孟阔当即抬头:“啊?有瓜吃?” · 两分钟后,四人围坐在一起,聚精会神盯着屏幕。 孟绪初坐在一侧,靠着椅背喝一杯热水,手指轻轻按着胃,视频亮度很低,他又没戴眼镜看不太清,索性把位置让出来。 视频里似乎是一段酒店走廊,时间应该是晚上,灯都点得很暗。 走廊里大约三四个男男女女交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往前走,各拿着几杯酒含进嘴里互相口对□□换着,边走边脱衣服解扣子,最后撞进一扇门里,气氛激情火热。 孟阔凑得最近,从其中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腿脚辨认出:“穆天诚?!” 白桑赞许地哼了声:“眼神不错。” “他玩这么花的?!” “岂止呢。”白桑轻笑:“你以为就这几个?屋里还有一堆呢。” “我擦……”孟阔不可置信:“他他他这么生猛呐?” 白卓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孟绪初看不太清屏幕,所以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三个人身上,自然而然将他们所有神情尽收眼底。 白卓应该是从视频一开始就认出穆天诚的,但他的表情却和孟阔完全不同,震惊是有一瞬,但紧接着就被浓重的怀疑压了下去。 孟绪初问他:“表哥你怎么了?” “啊,没事。”白卓扯了扯嘴角,眉心却并未舒缓。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你都不知道有多晦气,”白桑捂住鼻子,伸出无根手指:“五个保洁!第二天我们用了五个保洁整整6个小时才收拾干净,又是消毒又是杀菌,床品地毯全部报销,我连床垫都扔了,还是一股骚臭!” 孟阔连连卧槽,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可这不是咱酒店啊。” “噢,这个啊,”白桑笑了笑:“我前两天刚盘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改名,他应该不知道,故意挑的这家。” 孟阔竖起大拇指。 白卓依然臭美不解:“你确定这是穆天诚?” 白桑莫名其妙地笑笑:“你自己都看见了啊,还能有假?”她摸摸她哥的额头:“也没烧啊,你干嘛呢,光线是暗了点也不至于认不出人吧。” 白卓摇摇头。 孟绪初试探着问:“表哥你是知道什么吗?” “我……”白卓欲言又止。 “不能说?” “也不是,就是太奇怪了……” 白桑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哎呀到底什么你快说啊!” 孟阔也投来急切的眼神。 “就是……” 白卓看看众人,犹豫半晌,终于凑近小声地说了几个字。 霎时,空气一片寂静。 大家仿佛都惊呆了。 白桑脸色五花八门。 孟阔先是惊讶,而后表情抽搐,憋笑逐渐憋得满脸涨红,最后噗嗤一声破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卧槽!!他他妈的居然阳//痿!!!” 白桑:“这么大的瓜你居然现在才带我一起吃?!!” 就连孟绪初都下意识往屏幕又看了眼,暂停的画面上,穆天诚正把一男孩子的头往身|下压,看上去相当有自信。 确实……让人有点意外。 第十六章 白桑还抓着他哥的肩膀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不早点说出来让我乐一乐啊!” 白卓把她手拿开,“姑娘家家我没事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咳了声,看向孟绪初两人,“差不多是十几岁的时候,我和庭樾比他大几岁,他发现他和同龄男孩子有点不同,就来问我们,我们就陪他去看了医生……” “这么多年啊……”白桑摇头:“这么多年你都守口如瓶,你还是我哥吗?” 白卓皱眉:“那毕竟只是私事。不过自那以后他可能是不痛快吧,经常讽刺我和庭樾,说我们是劣等基因,连带桑桑都被骂。” 白桑恍然大悟:“我说他怎么老爱发疯,原来是因为这个?”她翻了个白眼,想到二伯一家都爱有事没事提血缘,把现代社会活得跟封建时代一样就无语:“一家子都有病。” 孟阔摸着下巴回看视频:“可你说他都起不来,还能玩这种花的?” 白卓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有什么辅助手法吧,现代社会干什么都很方便。” 提到这个白桑倒是想起来了:“可我记得当时他开的那间房里好像没找出什么药。” “真的?” “对。”白桑肯定道:“当时经理带着保洁清理的时候,满地狼藉,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半颗药片都没找到。” 兄妹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屏幕,白卓若有所思道:“哦,那可能他特意收走了吧。” · 晚上,送走两位客人,孟绪初洗完澡躺到床上,即将入睡时忽然惊醒。 心里冥冥之中腾起一种诡异的感觉,下午白卓的话忽然涌进脑海——血缘,劣等基因。 穆二伯一家相当顽固封建,总觉得穆家的血统高于其他,穆家的家业也必须牢牢攥在姓穆的人手里,连带着穆天诚也耳濡目染。 穆世鸿和于柳都不止一次当着孟绪初的面提到血缘,那时孟绪初只当他们在讥讽自己。 穆天诚排挤白卓也能说得通,毕竟穆蓉是外嫁女,姑父当年也不受大伯认可,儿女生下来后还不随穆家姓。 但穆天诚居然连穆庭樾也一起骂? 要知道穆庭樾是穆海德和林涧的儿子,当年穆家发迹几乎全靠林家的支持和林承安的技术,后来虽然穆海德还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又离婚,但第二次婚姻并没有给他留下后代,穆庭樾依然是他唯一的儿子。 按二伯家的思想来说,穆庭樾的血统纯正得不能再纯正。 可穆天诚居然说穆庭樾是劣等基因? 孟绪初心跳开始加速,从前他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血统思想向来嗤之以鼻从不在乎,可现在一旦站到二伯家的角度去想,就觉得诡异,非常诡异。 忽然,他想起之前穆蓉来找他时说的话——“大哥果然还是最疼二哥一家。”“他多重视血缘啊。”…… 刹那间,像有一道强光刺进脑海,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 万籁俱寂,暴雨如注,锋利的闪电划破天际,路面雨丝腾绕,浓雾蔓延。 孟绪初驱车驶上高速,车轮卷起雨丝划出深长白线,如同在雨幕中撕开漆黑的夜空。 林家旧邸自林涧姐弟纷纷离世后再无人居住,但孟绪初一直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定期会有人来擦拭灰尘,水电从未断过,所有陈设都保持原样。 孟绪初推开门,如注雨水唰啦顺着伞面倾泻而下,他身上也洇湿一片,雨伞并未帮他起到太多遮挡的作用。 他胸膛起伏着,因为走得太快,微微喘着气,来不及开灯径直往楼上奔。 这座房子他住了二十多年,从牙牙学语到进入小学,再到中学、大学,每一年每一个瞬间都在这里度过,哪怕闭着眼也能毫不费力找到任何一个地方。 嘭! 他推开林承安的书房,这里是林承安生前待得最久的地方,铺满整面墙的书柜里有他用过的所有资料。 孟绪初在黑影里看着熟悉的景象,久不住人的房子格外阴湿,湿透的袖口贴在手腕上,冷意传来,孟绪初不由打了个寒战,刚消停一会的胃又开始疼起来。 他握拳在胃上压了压,然后打开灯,在书柜里翻找起来。 林承安书房里有无数资料,孟绪初先从地上那些一捆一捆扎在一起的纸张找起来,然后又翻找书柜和书桌抽屉的夹缝,最后甚至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全部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胃里一下一下拧着疼,孟绪初抓着书桌边缘弯下腰,用力咬住嘴唇,太阳穴也针扎似的疼。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直起腰,环视一圈,知道这里已经不可能再找出什么了。 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吗? 那么荒唐的猜测只能是错了吧? 可他心里仍然保有一丝怀疑,他按着胃长长抒了口气,努力忽略愈发严重的疼痛,决定再去林涧的房间看一看。 可当他路过走廊时,余光忽然瞟见不远处的地下室,长长的楼道连接着,像暗不见底的深渊。 孟绪初鬼使神差走了下去。 · 天光放亮,大雨仍旧孜孜不倦拍打树叶。 江骞风尘仆仆赶回来,屋子里却静得吓人,孟阔背着手走来走去,满脸写着焦急。 江骞不由皱眉:“怎么回事?” 听到声音,孟阔吃了一惊,看到江骞突然冒出来更加惊讶:“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孟阔表情不太对劲,江骞心就突兀地沉了下去,放下包四处看了看,问:“他呢?” 孟阔视线随着江骞转,落在他包上的露出小截的机票,下意识问:“你要出远门啊?” 江骞没答,压着情绪又问了一遍:“孟绪初呢?” 其实他很少直呼孟绪初的名字,孟阔就从来没听过,但现下情况紧急,孟阔没来得及注意这些,只是哭丧着脸: “不知道啊,我一早起来他就不在了,也不知道什么出去的,手机也关机,外头这么大雨,你说他身体……” 孟阔一顿,说不下去了,差点抹起眼泪。 江骞脸色沉了下去,他偏过头,锋利的五官没入阴影里,变得模糊,孟阔却能看到他衬衫下肩背的肌肉一点点绷紧了起来。 · 地下室里布满灰尘蛛网暗结,门一掀开尘埃扬起,孟绪初当即咳了起来,咳得胃一阵阵抽搐。 打扫的工人不会涉及到地下室,于是这里极端杂乱,灯泡上糊着层层污垢,光线暗得只能勉强辨认障碍物。 孟绪初弯腰在杂物堆里找了不知道多久,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非常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木箱子,几乎全部破损,孟绪初掰开夹层,在里面找出一个包装相当严实的黑色塑胶袋。 几乎是一刹那,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孟绪初,对了! 他小心翼翼将塑胶袋拆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牛皮纸文件袋,塑胶袋放水防潮,是以内容保存得相当完整。 他一圈圈解开牛皮纸袋的扣,动作轻缓地从里面拿出两张单子,看到上面的字时孟绪初眉心一跳 ——是两张亲子鉴定书,边角泛黄字迹模糊,都旧得几近破碎。 第一张来自二十年前,穆海德和穆庭樾的亲子鉴定,显示结果非亲生。 孟绪初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穆庭樾不是董事长亲生的? 总不能是林阿姨她……不,不可能,林涧和穆海德本来就是奉子成婚,穆海德不可能心甘情愿当个接盘侠。 在极大的困惑中,孟绪初看向第二张单子。 ——来自32年前,穆庭樾三岁的时候,林涧与穆庭樾的亲子鉴定,现实结果,非亲生。 很明显,这一张是林涧死前自己做的,而第一张是林承安在林涧死后十二年再做的。 林承安为什么要在姐姐死了十几年后,突然做这个亲子鉴定? 按穆家人的态度,姑姑和二伯应该都是之情的,孟绪初比穆庭樾小了7岁,林涧死的时候他都没出生,对这些完全不知情,同样,白卓白桑看上去也一无所知。 可为什么穆天诚会知道? 孟绪初是真的混乱了。 庞大的信息和乱七八糟的枝节在他脑海里缠绕,让他头痛欲裂。 他不得不放下纸袋,指甲深深嵌进眉心。 · 林家旧邸。 嘭! 门被大力推开,紧接着响起两串焦急的脚步。 孟阔嗓音急切:“你确定他会在这儿吗?” 江骞按亮客厅的顶灯,光源散落,原本阴暗的室内骤然充斥强光。 “找找就知道了。”他声音波澜不惊,听上去比孟阔淡定很多,只有稍稍低沉的尾音透露着他压抑的不安。 他们先在一层找了一圈,从客厅到厨房再到厕所甚至保姆间,都一无所获,江骞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下颌缓缓绷紧。 孟阔满头大汗,直奔楼上继续找。 江骞刚要跟上,忽然听到不远处,地下室的方向传来些许响声。 他立刻扭头,只见长长的甬道内,楼梯深不见底,入口悬挂的灯盏只够照亮不到十阶。 那样昏暗的地方,渐渐出现一道人影。 高挑、瘦削,单薄的肩背、纤细的腰和修长的双腿,走动时肩颈放松,苍白的手指按在上腹,进入灯下后,脖颈皮肤被映出冷白的色调。 是孟绪初。 江骞听到心脏重重落回胸腔的声音。 他连忙上前。 孟绪初似乎累极了,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下来,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形晃了晃,差点就要往下坠。 江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他就在惯性之下跌进了江骞怀里。 雨水连绵不绝袭击这座城市,地下室里潮湿异常,孟绪初淋湿的衣物异常冰凉湿润,江骞感觉他全身都像冰一样。 孟绪初很安静,好几秒后睫毛才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他眼里布满血丝,眼下青黑,显然一晚都没睡。 江骞忍不住皱起眉:“你干什么了?” 孟绪初没答,盯着江骞看了一会儿。 两人离得很近,江骞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进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暖洋洋洒下来,和地下室阴寒刺骨的冷天差地别。 说话时暖意流淌耳边、脸颊,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下颌的皮肤霎时滚烫起来,是昨天被江骞捏过的地方。 孟绪初略一偏头,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忽视这种恼人记忆,不耐地抿了抿唇:“你怎么来了?” “联系不到你,有点担心。”江骞说。 孟绪初就笑了一下:“只是手机没电了,不用担心。孟阔没告诉你吗?” “什么?” “我让他转告你,你以后都不用来了,”孟绪初说:“你被解雇了。” · 孟阔听到响动从楼上下来,跑着跑着突然一个急刹——他看到地下室入口前,江骞已经找到了孟绪初。 两人处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江骞张开双臂拢着孟绪初。 孟绪初大概是不太站得稳,身体懒散地斜着,却又别扭地不愿意靠着江骞。江骞只好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扶住他的腰,帮他支撑虚弱的身体。 他个子比孟绪初高很多,骨骼修长,肩背宽阔。 从孟阔的角度看去,他隆起的背肌撑开薄薄的衬衫,隐约可见喷张的肌肉,衣袖卷起一半,手臂线条利落精悍。 和他比起来,孟绪初显得苍白纤细得过分,江骞稍稍弯腰,他就像被整个拢在怀里。 孟阔惊了一下,忽然就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他听到江骞用很低的声音在说:“先回家好不好?”跟哄人一样。 孟绪初声线不稳却很强硬:“我说,你被解雇了。” 孟阔蓦地睁大眼,火急火燎跑过去:“别呀别呀!怎么就解雇了,啥事儿咱好好说啊,哥你别冲动——” 他咋咋呼呼的,声音又高,孟绪初本来就头晕,被这么一闹有点想吐,闭着眼偏头。 “别吵。”江骞打断,孟阔立即噤声,然后他听见江骞放低声音问孟绪初:“头疼吗?还是晕,能不能走?” 孟绪初不说话,江骞想探探他的额温,抬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耳朵尖。 其实只是很轻很短的一瞬,孟绪初却颤了一下躲开了,雪白的耳尖很轻地动了动,甚至逐渐蔓延起一点粉色。 江骞眼底闪过一抹不合时宜的惊喜。 孟绪初还紧紧闭着眼,嘴唇用力抿着,漂亮的睫毛轻盈抖动,却意外地没有推开江骞,像在掩饰什么一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但他不知道,越是这样,反而越像被人捏在掌心里的小动物,好像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疼得哭出来。 伪装适得其反。 江骞惊异地注视着孟绪初的变化,意识到,他耳朵好像很敏感。 这个认知让江骞的胸腔突兀地被一种情绪填满,说不出原因,但每一寸肌肉神经都因此兴奋地跳动起来。 他眼神不可遏制变得浓稠、热烈,隐在阴影下,化为轻柔荡开的涟漪。 孟绪初攒了些力气,稍稍分开一点距离,第三次生硬地重复:“你被解雇了。” “嗯。”江骞竟然笑了起来,“回家了。” 第十七章 孟绪初体力不支加低血糖,一上车就昏睡了过去。 到家是被江骞抱回的卧室,叫来医生打点滴,江骞和孟阔两人合力才喂他吃掉了小半碗粥。 晕得迷迷糊糊时,孟绪初忽然抓住了江骞的袖子。 江骞顿了顿,放轻动作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他唇边,却听他喃喃道: “你明天、明天就收拾东西走……” “……”病成这样还惦记这个,江骞失笑,拍拍他的手背:“好,你先睡觉。” 孟阔见状,唉声叹气的,“你到底怎么惹他了啊?铁了心要赶你走。” 江骞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孟阔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 江骞就问:“你确定他想赶我走?” 孟阔一根筋的,“那不然呢?” 江骞笑而不语,眼神动了动,示意他往下看。 孟阔一低头,就看到孟绪初还攥着江骞那一截袖子,扯都扯不出来。 “……操?”他不信邪地扯了下,孟绪初居然皱着眉头攥得更紧,一副再扯就醒过来吓死你的架势。 孟阔也不敢动了,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怎么不知道他哥是这么口是心非一人? “你、你等着吧,”孟阔忍不住帮他哥辩解:“他就是现在烧迷糊了,等他醒过来看他要不要你。” 江骞不以为然地笑笑:“那就等着。” 孟绪初似乎心事很重,昏睡期间无意识眉头紧锁,江骞捧着他的脸,反复按揉眉心,也没能将其间的忧虑全然抚平。 他其实不完全明白孟绪初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只能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凝视孟绪初不安的睡颜,暗自做出无端的猜测。 孟绪初病得迷糊时反而更好照顾,比清醒的时候乖了不知道多少倍,冷了会说热了会喊,难受了知道哼哼两声表达不满。 这其实只是人类最基础、最本能的反应,刚出生的婴孩不会说话,对世界的感知也弱,他们也知道用哭泣表达需求。 但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孟绪初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全部被收拢压好,严丝合缝藏进始终平和的外表的下。 江骞安静地看了很久。 可惜时间过去,斗转星移,孟绪初烧退后,稍微恢复了自我意识,这种神情就荡然无存了。 连眉心那些无名的忧虑也再也看不出痕迹,它们不是消失了,只是又被藏好了。 江骞有些失神。 第三天,随着雨势渐息,孟绪初终于能够下床。 他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正装,看了眼窗外的天气,是微微透着一点晴的阴天,空中洋溢雨后青草的味道。 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两天,孟绪初只觉得清新的空气是最宝贵的财富,难得来了兴致,联系王阿姨说想在院子里吃早餐。 他边系领带边往外走,一路有修剪草坪的工人和扫地的小姑娘跟他打招呼,他一一笑着回应。 孟绪初惯常的行头是衬衫加长裤,领口松开一颗扣子,他向来喜欢宽松柔软的材质,这样全套挺括正装加领带的穿着相对少见。 衬衣材质稍厚,有垂感,收进西裤里时腰际褶皱平滑,西服下摆随行走的步伐晃动,时而可见隐约的腰线。 他是高挑修长的身形,从骨架起就很难胖起来,四肢舒展漂亮,腿在亚洲人的基因里长得很罕见,哪怕这段时间瘦了些,腰臀比例依然极佳,长腿裹在西裤里,走路时利落笔直。 院子里最近新修一个鱼池,不少小姑娘小伙子都来帮忙,远远看见了争着向他问好,既紧张又倾慕,得到他温和的回应后,个个兴奋地红了脸。 孟绪初就给他们准备了点心,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再工作,得到是更热烈的欢呼。 天气好了,孟绪初心情也好,由着他们闹了一会儿,摆摆手让大家各忙各的,转过身却冷不丁看到江骞。 江骞两手端着盘子站在不远处的拱桥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平静注视着这里。 “孟院长一大早就逗小朋友啊。”他说。 孟绪初眉心跳了跳。 江骞从没这样带着职位头衔称呼过他,事实上从他正式接手本部后,“院长”这种称呼就只有曾经研究院的旧属还在沿用,猛地从江骞口中听到,还真有点不习惯。 孟绪初咳了声,走上前。 清晨微风徐徐带着凉意,孟绪初抬手习惯性挡在胸腹前,护住脆弱的胃腹。 他这个胃吹点冷风就容易疼,而这一整个月,他光是吃止痛药都已经吃得嘴里发苦。 而风时大时小,吹得他外套衣摆上下飞扬,他又不得不收手按住衣摆。 江骞目光随着孟绪初的举动流淌。 看他用纤长的手指按住腹部,又下滑至腰间,再移到臀侧,稍微用了些力压在衣摆最下方,雪白的手指把纯黑西服压出了些微皱褶。 这其实只是相当短促且自然的一个动作,但江骞只能看到他食指红宝石在雪白衬衣上的流动,宛如一串血珠的滚落,把途径的每一处曲线都鲜明地描绘了出来。 江骞喉头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晃神间,孟绪初已经来到他身边,垂眸往他手上扫了眼,轻嗤一声:“你一大早吃这么多啊。” 用的是和他相同的句式。 江骞低头,看到自己双手不空,一边是满满一屉小笼包,一边是一大盘肠粉,小指还勾着两袋豆浆,不由黑了脸。 “都是孟阔给你点的。”他说。 他只不过是按照王阿姨的指示端盘子而已。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没有半分帮把手的意思,自顾自往前,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江骞。 江骞回以询问的目光。 孟绪初眯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江骞:“……” “我记得你被解雇了,算算时间你应该已经走了两天,怎么脚程这么慢吗?” 孟绪初平静叙述着,江骞看他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话,思绪不由回到前两天的晚上,孟绪初烧得满脸通红,拉着他的袖子,脆弱不安的模样。 现在想想,像做梦一样。 江骞正色,上前两步站到孟绪初身前,他比孟绪初还要高出十公分,从这个距离对视,孟绪初只能稍微抬起下颌,但孟绪初只习惯于俯视他人。 于是江骞意料之中地看到孟绪初后退半步,用冷淡的目光注视自己。 江骞提醒道:“是你主动留我的,你忘了吗?” 孟绪初扬了扬眉梢,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模样,虽然挺无情的,但嘴角抿起以很微小的弧度下拉着,倒也有点可爱。 别人喝酒断片,他是生病断片。 江骞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每次他要用惊世骇俗的中文水平开大招,并把孟绪初气得半死前,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孟绪初大觉不妙,就听他主动帮自己回忆道: “大前天晚上10点28分,你高烧,一直说冷,我帮你加了床被子,你拉着我的手说还是我最合你心意。” “凌晨2点17分,你口渴,我喂你喝水,你说再让我留一会。” “前天晚上12点39分,你想上厕所但走不动,我抱——” “够了!” 孟绪初打断,长年累月锻炼出的心理素质让他神色并未出现太大裂痕,但依然能看出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他就用这种听鬼故事般的神情看了江骞好几秒,眉心徐徐皱起,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备注是中心医院-徐主任。 江骞知道这个徐主任,全国有名的神经内科专家。 他太阳穴一抽,在接通之前快速按下挂断,“干什么?” 孟绪初头也不抬:“找人给你看看脑子。” 江骞:“…………” 看来孟绪初的自我认知还没有到极端通透的地步,对于江骞交代的全部事实,半个标点都不信。 幸好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电话挂断后便不再反复拨打,毕竟医生工作也很忙。 孟绪初转而在亭子里坐下,这个亭子视野通透,正面是院子里宽阔的草坪和花坛,背面的墙壁遍布蔷薇,他一直很喜欢在这里坐着。 此刻桌上满是丰盛的饭菜,不过一大半都得进孟阔的肚子里,孟绪初只能吃最好消化的瘦肉粥。 粥还很烫,孟绪初给自己盛了半碗,用勺子搅拌着放凉。 江骞在他身侧坐下,又开始日复一日地往冷吐司上抹酱,再顺手喝一口冰水。 孟绪初光是看着都觉得胃疼,索性移开视线。 江骞一边抹酱一边看孟绪初,孟绪初垂着眼,轻轻往碗里吹气。 他气色依旧虚弱,但脸颊鼓起来了一些,侧脸线条就缓和很多,不像平时冷着脸看人时,那种瘦到近乎冷刻的模样。 江骞琢磨着孟绪初大概会让他吃完早饭就滚蛋,于是在对方开口前抢先说:“今天是拜祭会。” 孟绪初抬眼,粥碗的热气徐徐晕染到他眉梢,衬得眼瞳也莹润几分:“所以呢?”但说出的话又很冷漠。 江骞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的。” 孟绪初一怔,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而后才缓缓将粥送进嘴里,似乎正在思索。 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掀起疼痛骤然打断思绪,孟绪初几乎是下意识捏紧勺子,下颌微微绷紧,掩唇咳了声。 他这几天都没能好好吃饭,现在哪怕只吃最好消化的食物,第一口下肚也是难受的,像吞了口玻璃渣,缓慢刮擦着脆弱的胃壁。 孟绪初对这种疼痛习以为常,准备面不改色忍过去,领带却突然被人扯了一下,连带后颈传来轻微的压感。 他扭头,就见江骞摘下了他的领带夹,正随手往桌上放。 孟绪初惊愕:“你干什么?” “碍事。”江骞随口道,然后掌心盖到他胸腹上,说:“先吃,吃完我们再说。” 老实说,孟绪初手指有点僵。 他不是没在江骞的帮助下吃过饭,但那通常都是他病得睁不开的时候,像现在这样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还是第一次。 但江骞的表情又太过自然,自然到让孟绪初觉得自己要是拒绝反而显得扭捏。 于是他只迟疑了一瞬,就重新拿起勺子,默不作声往嘴里送粥。 江骞会随着他吞咽的频率,从胸口到胃腹一点点往下顺,到胃上时还会轻轻揉一揉,手掌宽大体温很高,虽然不可能完全消除疼痛,但确确实实缓解了不少。 这么看,那个领带夹的位置确实挺碍事,摘下来是对的。 在心里认同这一点后,孟绪初忽然对江骞也产生了一点认同。 他说不准这种怪异的心理是某种意义上的爱屋及乌,还是被妥帖照顾后的一点动容,总之孟绪初认真思考了一下江骞的要求。 虽然生病时做过的事他确实不记得,但答应要带江骞去拜祭会,是他完全清醒时做出的决定。 当时江骞眼里的欣喜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孟绪初没有理由反悔。 几口粥下肚,肠胃逐渐适应了食物,孟绪初轻轻拉开江骞的手:“可以了。” 他抬眸看了江骞一会儿,江骞无声地回视,孟绪初又低下头,勺子在粥碗里搅了搅,最终松口:“去收拾两件衣服吧,我们可能要住一晚。” 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在多次扬言要解雇某人后,还继续答应某人的要求,是不是说明他默许某人可以继续留在他身边? 孟绪初没说,答案无从得知。 但江骞觉得肯定是。 毕竟孟阔也说过,孟绪初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其实心肠特别软。 江骞唇角翘起来,而后越扬越高。 孟绪初依然自顾自喝粥,神情冷淡。 他就算不看都能感觉到江骞在笑,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人正用近乎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 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变热了,火辣辣烫着孟绪初的侧脸。 终于,在江骞即将把自己燃烧成一个太阳并光荣自燃前,孟绪初忍无可忍撂下勺子: “得意的嘴脸收一收。” 第十八章 吃完饭,江骞回房间收拾了一会儿,自己也换了一身正装下来。 虽说穆家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一辈,都对拜祭会颇有微词,但不妨碍它依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家族活动。 到场的所有人都必须身着正装,连三四岁的小娃也得定制套小西服。 等待江骞的间隙,孟绪初坐在亭子里吹着微风喝茶,不一会就见江骞从大门口出来。 他西服的款式其实偏严肃克制,但上身却并不死板,反而将他本身的野性气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一下,显出一种特别的气质。 孟绪初撑着下颌边喝茶边打量了几眼。 江骞身材很好他一直是知道的,且这种“好”绝不仅限于身高比例的先天优势,还有后天千锤百炼出的精悍肌肉。 能在孟绪初身边做贴身保镖的人,是真正可以做到一对多近身搏杀的人,这种状态下练出的肌肉,和健身房那些仿佛温室里供养出的有天壤之别,会极具生命力和美感。 孟绪初几乎可以想象到,扒下他这层西服的皮,里面的身体会是多么完美的一具人体模型。 “铛!”孟绪初把茶杯扣回桌面,盖棺定论——是个带出去不会丢面的形象。 转眼间,江骞已经来到他身前,孟绪初随即起身,脸上流露着若有若无满意的神情。 可紧接着,江骞就神经兮兮拿起他喝过的茶杯瞅了瞅,见里面只漂浮着零星几片叶子,茶汤也清亮,排除浓茶的可能性,才安心地放了回去。 上一秒还穿得人五人六宛如男模走秀,下一秒就化身质朴老妈子满眼都是钝感力,仿佛得了孟阔真传。 孟绪初:“…………” 他突然怀疑,自己刚刚对江骞产生的,名为满意的心理活动,是不是因为近视加重了。 果然有的人只能远观。 距离产生美。 · 孟绪初并不想带两个“钝感力”满点的人参加活动,那样会显得他自己浑身都是心眼子。 于是他让孟阔留在家里,密切注视医院里的动向。 北山寺坐落于北山山腰处,近些年已经开发得相对完善,全程铺满平坦的石阶,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四五个人并行绰绰有余。 从山脚到寺内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向来是休闲踏青的好去处,只是近几天接连下雨,路面湿滑,大家脚程比平时慢上一些。 穆家直系的血亲并不多,除开董事长穆海德,只有二伯穆世鸿和姑姑穆蓉一家,但旁支的七姑八姨却有一大堆。 拜祭会主旨是让家里小辈感受家族实力增进亲情,不管多小的孩子只要生了出来,就会被父母带着来到现场,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颇为壮观。 而穆海德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满面笑容地走在最前面。 孟绪初一开始还走在穆海德身后,渐渐不知怎的落到了最后,弯腰撑了下膝盖,喘息有些费力。 他抬头往上望了望,石阶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懊恼地咬了咬牙,从前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难走。 江骞从身后托了下他的手臂,他顺着力道站直,听见身后人在耳边问:“你以前是怎么走上去的,孟阔背你的?” 孟绪初:“……” 他转过头,平静地说:“我自己走的。” 江骞就挑了挑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不是他非要小瞧孟绪初,实在是这人身体看上去虚透了,掌心湿冷,手腕有点发抖,好像走一小段山路用了他多大力气一样,竟然有些脱力的模样。 他握了握孟绪初的手腕,提醒道:“先看看自己的状态再嘴硬也不迟。” “我什么状态?”孟绪初神色冷了下来,收回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你不信可以去问孟阔,让他告诉你我是不是自己走上去的。” 孟绪初虽然身体底子一直不算太好,十岁之前一直有很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但随着慢慢长大,他很努力地运动锻炼保养身体,加上年轻,早些年他身体其实还可以。 至少走这样一段山路是小菜一碟。 只是后来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桩桩件件都像冲着把他压垮而来,他咬牙应付了几年,当时也没觉得多难受,只是回过神才发现,健康几乎所剩无几。 就像用玻璃筑成的辉煌堡垒,角落的一点撞击,裂缝会蔓延至每一个末梢,然后在某个瞬间,“唰啦”一下,土崩瓦解。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坐得坦荡,光明正大承认自己现在确实走不动了,心平气和积攒体力,不想再多辩解什么,显得他好像很在意。 但这一幕落在江骞眼里,就是他生气了,不愿意搭理人了。 江骞懊恼了一瞬自己说错话,又觉得孟绪初这么高傲地抱着胳膊,冷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诡异的可爱。 “我信。”他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信的,不生气了。” 孟绪初疑惑地掀起眼皮,不明白江骞为什么会觉得他在生气,又怎么突然就软和了下来。 难道是害怕受惩罚? 孟绪初自问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惩罚下属,但江骞先装了个乖,孟绪初也乐得看他这副模样。 江骞在他身前半蹲着,从包里拿出水让他喝点,他一直比孟绪初高不少,只要站着孟绪初就不得不微微仰头和他对视。 但现在他蹲了下来,处于孟绪初水平视线的下方,孟绪初垂下眼皮看了他好几秒,渐渐从俯视的角度获得了一点满足,接过保温杯,算下了他的台阶。 后方道路传出些微响动,孟绪初偏头望去,只见茂密的树叶间隐隐约约出现两道人影。 好像是穆蓉母女。 孟绪初眨了眨眼,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一名,不敢相信一般站起来确认了一遍。 直到穆蓉母女互相搀扶的身影完全显现,孟绪初眼里才闪过一抹欣喜——很轻很小的一点,压在平静的面容下,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江骞忍不住笑了。 孟绪初循着声音回头,被对方浓重的笑意撞了满怀,莫名其妙之下再转回来,觉得江骞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穆蓉穿着高跟鞋走得很艰难,白桑扶着她走得更艰难,无语地怒吼:“所以你爬山为什么还要穿高跟鞋!” “你妈我什么时候脱下过高跟鞋!” 穆蓉在湿滑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紧紧扒拉着女儿的手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说话却相当有骨气:“我就是死也得把鞋焊脚上!” 她气喘吁吁的:“乖女你记得,等百年后妈走了,火化的时候一定把我鞋柜里的高跟鞋全部一起烧了邮给我。” 白桑气得直翻白眼:“邮给你?把鞋给你邮去阴间?你可真逗!” 孟绪初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听那母女两斗嘴,竟然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向江骞,下意识找对方寻找认同。 笑容这种东西在孟绪初脸上出现得其实不算少,他在外总是以温和的姿态示人,或多或少会挂上些笑,但这种三分真七分假的笑和发自内心的截然不同。 他睫毛很长,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每一根都会有轻微的震颤,像在上面住了一只雀跃的蝴蝶。 无论是上扬的唇角,还是微弯的眼眸,都透露着生机蓬勃的欢欣,那真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动人的神情。 只是孟绪初很少真正地笑过,江骞上一次看到这种笑,还是一个月前,二楼露台,孟阔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他逗笑的。 江骞每一次都看得很认真,因为真正的开心是宝贵且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 穆蓉一边和女儿斗嘴,一边艰难行走,某个瞬间不知道为何福至心灵,猛一抬头,赫然看见孟绪初——和他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血保镖。 两人同时出现不奇怪,但深山老林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笑着不说话就很奇怪! 而且哪怕以穆蓉这种老一辈的审美来看,孟绪初的笑都有点过分好看了,好看到她心里一紧,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还有人经过看了去。 “这时候还眉目传情!” 白桑听见她嘀咕:“啊?你说什么?”下意识就要抬头,穆蓉行动快于意识,压住女儿的肩膀就是一声“哎哟!”痛呼道:“我脚崴了!” 硬生生把白桑的视线挡了过去,也引起了前方两人的注意。 孟绪初连忙带着江骞过去搀扶,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穆蓉越过江骞拉住孟绪初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借由站直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你小心出事!” 孟绪初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就在这片刻的间隙里,穆蓉已经松开他的手,搀着白桑往上走。 上面一段路坡度有些陡,孟绪初回过神后,让江骞帮忙一起送姑姑上去。 而他自己又重新在石头上坐了下来,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不明白穆蓉那句话的意思。 是在提醒什么吗? 他仔细回想了下,虽然最近各方都乱得很,但自己的行为处事应该是没有缺漏的。 那是穆庭樾那里有情况? 为求稳妥,他发消息让孟阔去确认了一下,得到的回复是并无异常。 这下孟绪初是真的不懂了。 头一次接触到一个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出事”的概念。 第十九章 江骞送穆蓉母女走了一小段,折返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孟绪初微微弯腰坐着,眼睫低垂,像一株伶仃的柳树。稍一低头,后颈骨就撑起苍白的皮肤,一截一截清晰地凸起。 实在是瘦得过分了。 甚至让江骞心惊了一瞬,加快脚步上前。 “还好吗?”他弯下腰。 孟绪初在声音中抬起头,看到江骞略显担忧的眉眼,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入神了。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走吧,我们耽误太久了。” · 北山寺青砖黛瓦,庄严古朴,从巍峨的正门进去是一座高耸的金佛像,沿石板路往禅房走,会途径大大小小数十座庙宇。 禅房一早就被布置好,各家住的都是各自住惯的那间。 孟绪初的房间在二楼,位于走廊深处,空间比其他大一些,窗户外面是一片竹林。 江骞把包放进柜子里,洗过手回来,见孟绪初伏身坐在桌前,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支着额角,半阖上双眼像在养神。 窗外竹影零碎地落在他脸上,脸色有些发白,应该还是累了,但听到江骞的动静又抬起头,眼眸清亮。 “都收拾好了?”他问。 江骞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用开水烫过,再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说:“饿不饿,给你弄点吃的?” 他第一次来拜祭会,对其中细碎的流程不太清楚,还以为登过山,到了禅房就算大功告成,后面一切都可以自由行动,只需要在晚上正式拜祭时出现就行。 结果孟绪初摇了摇头,“天真。” 他嘴角含着一抹笑,声量比平时轻:“你当这是在家呢,还能开小灶?” 江骞愣了愣,他的认知里没有“开小灶”这种东西,但大概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孟绪初平时不好好吃饭,晚上饿得肚子疼,悄悄让王阿姨给他煮鸡汤面,吃得微微冒汗鼻尖发红时,被运动回来的江骞撞个正着的样子。 如果这就是“开小灶”,那江骞会觉得“小灶”真是个可爱的东西,是需要被保护传承并发扬光大的宝物。 这破庙凭什么不让开? 孟绪初不知道江骞的心理活动,只当他是自己饿了才这么说,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稍微忍一下,马上就开饭了,我们得去内堂和大家一起吃。” 江骞眉毛立刻皱了起来。 马上是多久? 寺庙里开饭时间晚,现在早过了孟绪初的饭点。 江骞觉得他脸白成这样也有饿得不舒服的原因,更加对这个远近闻名的拜祭会失去好感,甚至连最初的一点兴趣都耗尽了,只觉得由内到外都透着一种封建呆板的形式主义。 看来孟绪初一开始对它的定义十分恰当“无聊无意义且浪费时间”,江骞再暗暗补充了一个“有损身心健康”。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孟阔在厨房里转悠半天,硬塞了几盒速食粥进包里,当时江骞还觉得奇怪,想着山里条件应该不至于这么艰苦。 没想到居然真能派上了用场。 他在包里翻翻找找,勉强选了盒“精炖牛肉粥”,嫌弃地拆掉外包装,用刚打回来的开水泡上。 这种一盒里找不出半粒真肉的速食粥,江骞从前压根不往孟绪初眼前放,一是觉得没营养,二是觉得这里面的味精含量是致死量,非常难吃。 但现在没办法,再难吃好歹是热的软的不硌人的,勉强垫垫肚子也好。 孟绪初看着江骞忙活半天,最后弄出一盒速食粥,先是一愣,继而失笑,无奈地问:“就这么饿吗?” 哪知江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泡好的粥搅拌了下,挖出一勺吹凉,送到了他嘴边。 孟绪初:“?” 江骞说:“你胃疼了,稍微垫一垫。” 孟绪初讶异:“我没说我胃疼。” 江骞:“我看出来的。” “……你眼睛是胃镜吗?” “可以是。” 孟绪初就笑了,眼波在暗淡的光线下如水般流动,因为疲惫显出一种独特的温柔。 温热的粥抵在唇边,孟绪初鼻尖萦绕着咸香的气息,他摇了摇头,张嘴吃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头。 江骞熟练地哄道:“知道难吃,坚持一下。” 这粥味精味确实有点重,江骞想着反正还有正餐,就只让孟绪初意思了两口垫垫肚子。 可真当上桌后,江骞看着桌上的菜色目瞪口呆。 穆家亲戚多,内堂里浩浩荡荡摆了几十桌,都是素菜,冷冰冰的没热气。 来寺庙里要吃素,这点江骞可以理解,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口热的都不给。 “绪初!”内堂中央,穆蓉占了一桌远远地招手:“这儿呢,给你们留了位置,快过来!” 孟绪初笑着应下,带江骞往前走,一边回应他的疑问:“几十桌菜不可能每一道都现做,都是清早或者昨晚先备好,现在热一热就能吃,但是我们人多,等人到齐再等菜上齐,就又都冷了。” 算是解释了一点,但江骞仍然觉得要想在人多的情况下保证菜热,有无数种办法。 于是孟绪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出了最根本的原因:“是董事长的意思。” 江骞挑眉。 孟绪初说:“拜祭会的主旨就是增进感情艰苦朴素,董事长一直觉得现在的小辈们被养得太精细,日子过得太好,得偶尔吃一顿冷饭冷菜,才能学会忆苦思甜。” 江骞:“……” 天生享乐主义对这种大道理难以认同。 孟绪初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跟姑姑一家打过招呼后落座。 等所有人都到齐,堂上静下来,由穆海德和穆世鸿轮流发表一番感言后,众人才能开饭。 拜祭会是绝对庄严肃穆的场合,开饭后几乎没人说话,各家都安静地吃着素斋,周遭与其说安静,不如用死气沉沉来形容更恰当。 江骞扫视桌面,夹起一个米黄色的圆锥体,发现这个圆锥体底部还是空心的,眼中流露出学术般严谨的探究。 白桑压低声音说:“这叫窝窝头,玉米面做的。” 江骞于是掌握了米黄空心圆锥体的学名叫做窝窝头的常识,然后看向孟绪初。 孟绪初也正撑着额角笑吟吟地看着他,言简意赅道:“能吃。” 江骞于是客气地吃了一口。 没什么味道,但不难吃。 可面对这样一桌冰凉的菜,江骞还是发愁,他倒是无所谓,但满桌没一道冒热气的,孟绪初的胃能受得了? 意外的是,孟绪初吃得挺好。 至少全桌没一个人察觉出他有不对劲的地方,就连江骞都讶异,因为他甚至比平时在家里吃得还要顺畅。 一顿饭结束,孟绪初和姑姑简单聊了几句,道别后回房午休,让江骞去帮他打一些热水过来,说想洗个脸。 他目送江骞转身,门关上的瞬间,脸色唰地变了,捂着嘴冲进洗手间。 简陋的洗手间内一片昏暗,孟绪初甚至来不及开灯,撑着洗手台弯下腰,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住的痛楚。 冷菜确实不适合他的肠胃,第一口下肚的时候,胃就已经开始疼,偏偏今天米饭还特别硬,孟绪初每吃一口,都像在往胃里倒碎玻璃。 往常香喷喷的米饭在那一刻仿佛长了尖刺,每一粒都像要在他胃壁上拉出血淋淋的口子,痛得他几乎发抖。 他干呕了两下,胸口闷闷的堵着,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逼得他浸出几滴眼泪。 他支起身体缓了缓,觉得头晕得厉害,又想到江骞应该快回来了。 他生病时不得不被人照顾已经足够狼狈,现在至少脑子是清醒的,多多少少还是想留下一些干净体面的形象。 孟绪初咬了咬牙,右手握拳抵在胃上,发狠用力按了下去,霎时在剧烈的痉挛下战栗俯身,喉头颤抖地滚了滚,“哇”一声吐了。 · 江骞回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孟绪初已经上床了,白色的蚊帐放下。 他睡眠不好,通常情况下,江骞不会在这时打扰他。 但现在禅房里的寂静莫名让他感到一阵心慌,不知从何而起,也难以用语言形容,就是突兀地在心底腾起,刹那间让他头皮都发麻。 他把热水壶轻轻放到桌上,小心地拉开帷幔。 孟绪初居然没有躺下,而是靠在枕头上半坐着,眉头紧锁。 他听到声音睁开眼,江骞就看到那双发红哭过的眼睛。 再往下,是已经换好的睡衣,领口宽松地敞开,孟绪初脖颈上浮着一层虚汗,额边碎发也是湿的,脸色糟糕透了。 “你,”孟绪初咳了声,虚弱地掀起眼皮:“不经允许掀我帘子?” 他嗓子哑的厉害,显然狠狠吐过一回,但就这样还要先在嘴上占领道德高地。 江骞顿时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完全不接他的茬,一屁股坐下:“胃疼?” 孟绪初撇头:“还行。” 确实是还行,他出来就吃了止痛药,现在比起说痛,更多的是一种虚无的麻木。 江骞黑着脸:“刚才怎么不说?” 孟绪初轻描淡写:“就是吐了一下。” “去医院吧。” 孟绪初忽视江骞强硬的态度:“没那么严重。” 他这种油盐不进蔫头耷脑,马上就要昏昏欲睡拒绝交流的模样,彻底触怒了江骞。 江骞只觉得火气在身体里乱窜,影响理智,动摇神经,掀翻大脑,攥住孟绪初的手腕咬牙切齿的:“小孩儿难受都知道说,怎么你就这么倔!” 他这一下没收住力,疼得孟绪初皱了下眉。 孟绪初抬眸看向他,眼里满是愕然。 他分明还很虚弱,满脸苍白,长睫湿濡,冷汗在眉眼处凝结出透明的水光,整个人像一团轻灵的,即将消失的云彩。 江骞喉头一哽,心都颤了一下,随即油然而生一股懊恼。 孟绪初却在这时笑了。 江骞愣住。 笑意从嘴角爬上孟绪初眼梢,因为江骞刚才的一句话。 他说小-孩-儿,没有儿化音。 江骞将这三个字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 还因为带着强烈谴责孟绪初的怒火,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孟绪初才发现,他原来根本没学会儿化音,他唯一会说的只有黄花儿鱼。 竟然还一直装得有模有样,害孟绪初以为他中文水平过分提高焦虑了好一阵,结果他压根就不会。 这个幼稚的发现让孟绪初产生了一种离奇的惊喜,他压住上扬的嘴角,让他:“刚才的话,你再说一次。” 如果说江骞上一秒还在因为凶了孟绪初而自责,那他现在就彻头彻尾化身一个人形问号。 孟绪初居然在笑? 他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孟绪初还是在笑。 轻轻牵动着唇角,微微发红的眼眸弯着,浸过生理泪水后闪动莹润的光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神性的光辉。 江骞僵在原地,“我说小孩儿,小孩儿都——” 孟绪初笑意更深了。 他长长的睫毛掩下来,在距离江骞颈侧的咫尺间,翩然轻盈地扇动着。 鼓励地拍拍江骞的肩:“说得好,多说。” 江骞魂都飘了。 第二十章 在短短几十秒中,感受到心情上天入地的变化,和灵魂出窍的快感,结局就是无条件无底线的纵容。 不想去医院就不去,反正带了药。 想睡觉就睡,反正被子够厚。 孟绪初确实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骞却独自反复回味了一个下午,终于在天色渐暗,山林间又开始哗哗落雨时,找回了理智。 孟绪初睡得昏昏沉沉不太舒服,空气潮湿,他身上骨头像渗进了冰碴子,密密麻麻地疼。 朦胧中,有人在轻轻拍他的背,喊他的名字,他费力睁眼,看到江骞模糊英俊的面孔。 “到时间了。”江骞轻声说。 孟绪初缓慢地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晚上才拜祭会的重头戏。 他撑了一下床,江骞托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 他靠在床头揉着太阳穴养精神,蓦地感到脚腕一凉,被子被掀开,江骞居然拿了双护膝要往他膝盖上套。 他下意识缩腿:“你连这个都带?” 江骞看了他一眼,“听说上香要跪拜。” “……”孟绪初哑然:“只是跪一下,而且有蒲团。” 江骞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而后抬眼看了看窗外,大雨飘摇,便坚定道:“还是戴上,下雨地上太潮了。” “真的不用了。”孟绪初婉拒。 夏天西裤面料薄,戴上护膝稍微绷一下都能看出来,让别人看见实在会显得他太娇气,压根不是他的作风。 孟绪初一个劲缩腿,言辞拒接,趁江骞不注意还想逃下床,下一秒就被攥着脚腕拉回来,掌心温度烫得他抖了一下。 江骞冷漠地说:“不戴就去医院,你可以二选一。” ·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暴雨冲刷墙面,砸到屋顶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得人心颤动。 孟绪初掀开层层叠叠的浅黄色帷幔,带着江骞往大佛堂走。 今晚的拜祭会在那里举行。 因为穿护膝他们出门晚了些,此刻偌大的庙宇内空寂无人,高燃的烛光明明暗暗交织着。 孟绪初想加快脚步,又因为膝盖上的玩意儿觉得束缚。 没错,他还是没拗过江骞,但绝不是从心理上屈服,而是单纯意义上的被力量压制了。 是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想膝盖上绷出一坨奇怪的形状。 前方就是大佛堂,一阵穿堂风吹过,“啪”地灭掉一盏廊柱上的蜡烛,凉得孟绪初颤了下。 他朝风吹来的地方看去,有一扇侧门,是通往后院的,孟绪初记得那里白天还上着锁,现在却被风吹开了。 他蹙了蹙眉,潜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大佛堂近在眼前,纷繁人影逐渐涌动,不少人向孟绪初打招呼。 江骞低声问:“你觉得有问题?” 孟绪初含笑回应周遭问候,若有所思的:“我也说不准。” 江骞眉梢一挑。 孟绪初几乎是来得最晚的,他到场后,穆海德从后方帷幔里走出来,全场默契地安静下来,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穆海德一个人站在最前方,身后是穆蓉和穆世鸿夫妇,往后是孟绪初、白卓白桑兄妹两和穆玄诚。 再往后就是一众远亲近亲带着自己的孩子按辈分从前往后排,几乎站满了整个大佛堂。 穆海德四下看了圈,没见穆天诚,问了一句。 于柳解释他断了腿没好全,下雨就疼,在禅房休息不过来了,说着还瞪了孟绪初一眼,似乎依然对孟绪初断了他儿子腿的事耿耿于怀。 孟绪初回以温和的笑。 穆海德听后没说什么,但表情看上去不太愉快,于柳只好装鹌鹑缩回头。 拜祭会正式开始,虽然时至今日没几个人真心对这种仪式感兴趣,但真当血红的烛光高悬于室,在庄严的庙宇下,漫天神佛的注视中,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堂下落针可闻,是肃穆到极致时的空寂。 穆海德带着众人先拜了三拜,然后点香,作揖,上香,再拜三拜。 风声呼呼拍打门窗,外头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庙宇苍然屹立于暴雨中。 霹雳雷电震得烛光明明灭灭,光影跳跃在每个人阴霾的脸上,像染上一层血红。 拜完神佛,住持拿着一卷经书过来,大家各自在蒲团上坐下,聆听住持的诵经。 依照往常,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坐两到三个小时,彻底结束后才能回房间休息。 可就在诵经开始十几分钟后,佛堂内某处似乎发出响动。 有的人悄悄睁开眼四下环视,但雷声太大,掩盖了很多东西,睁眼的人没找到声源,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嘭!” 某串雷声的间隙,更强烈的撞击声响起,久久回荡于室内。 这下大家都开始张望起来,堂下有稚嫩的童声在问—— “妈妈,那里是什么?” 众人于是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只见佛堂西侧的偏门似乎有什么东西。 唰啦! 又是一道闪电,将夜空劈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出两道交缠的人影。 ……“什么东西?”“是人吗?”“谁在那里!” 堂下开始变得闹哄哄,不停地有人站起身,连住持也不得不停下诵经,回头望去。 “嘭!”“啪啦!”—— 侧门骤然被撞破,伴随猛烈的雷声摔进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男人,他们衣衫破碎,忘情地亲吻着对方,差一点就要…… 穆蓉离得最近,差点被他们一起带到地上,惊叫着躲开,嘴里不停浑骂着。 又是一道闪电,清晰照出了两个人的脸。 是穆天诚。 穆天诚抱着一个最近刚火起来的小明星,直接在佛堂里,在住持的观礼下,漫天神佛的注视下,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 孟绪初捂住了嘴,感觉江骞拉了把自己的胳膊,便借力站起来。 从俯视的角度看过去,荒唐的现状更加一览无余,这个场景让孟绪初赫然想到几天前在家里,白桑给他看的那个视频。 他扭头,白桑就在不远处,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白卓离得远些,脸上晦暗不明。 饶是孟绪初早有准备,突然的变故依然让他感到心惊,何况是懵然不知的其他人。 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霎时间骂喊声,惊叫声,和孩童的哭泣响彻整座佛堂,母亲们捂着孩子的眼睛纷纷抱离现场。 于柳几乎是瞬间含着泪晕了过去。 穆海德梗着脖子叫来好几个人都没法把他们拉开,最后还是穆世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大盆冰水,当头泼下,穆天诚才猛得惊醒。 下一秒,一个耳光当头扇了下去:“混账!” 孟绪初沉默看着眼前的闹剧,正要往后退,却突然被人捂住了眼睛,四下漆黑,感官潮水般涌动起来。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江骞就这么蒙着他的眼睛,将他带离混乱的现场,掩在佛堂中一根朱红的立柱后。 立柱直径足足有半米,几乎完全挡住后方的污秽。 后背抵上冰凉的柱身,孟绪初拉下江骞的手,一双冷静的眼睛: “……你至于吗?” 江骞说:“别人都这样。” 孟绪初扫了眼他口中的别人:“他们是小孩。” “所以呢?”江骞问。 “我是成年人。”孟绪初说。 “所以呢?”江骞重复着,挑起眉梢:“所以你想看?” “…………”孟绪初一阵语塞:“你正常吗?” 重点不是他想不想看,而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本来就可以看! 但江骞刻意忽略这些,就是突然犯浑的,硬生生要将他锢在这里。 孟绪初掰开江骞的手要走,又被他反手按住手腕,掐着下巴扭回头,宽大的手掌挡住侧脸,物理封锁一切余光。 孟绪初就只能看见江骞锐利的侧脸,他灰蓝的眼珠暗沉沉的,眼里全是冷漠的不屑。 “有什么好看的。”江骞说:“他身材那么烂。” 孟绪初:“……” 彻底失去辩解的欲望。 四周人头攒动,把江骞往孟绪初身前挤,两人衬衣都很薄,江骞的腹肌就清晰地贴在了孟绪初的腰腹上。 孟绪初像被烫了下,咬着唇忍下来。 本该是一触即分碰撞,是个微妙的误会,却因为江骞赖着不走而变了意味。 他也不说话,好像在用无声的事实告诉孟绪初: ——看到没,这才是好身材。 孟绪初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忍耐快要达到顶峰。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孟绪初下意识将手伸进裤兜,又摸了一手江骞的大腿肌肉。 他忍无可忍深吸口气,一把推开:“起开!” 手机上是孟阔刚来的一条短信,点开的瞬间,孟绪初表情就凝滞住了。 ——穆庭樾临终,要见你最后一面。 短短几个字像平地一惊雷,孟绪初心脏骤然跳了两下。 周遭恍惚也突然安静了下来。 像有什么东西强硬地压下了喧闹,汇集成人们心中无声的震荡。 穆家所有人的手机在短短的几秒内,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他们也看着手机,惊惧地沉默着。 嘭! 狂烈雷声响起,将所有人的思绪猛然拽了回来。 孟绪初抬头,在电闪雷鸣中,看见江骞亮得惊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