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冰山教授倒追后》 01 三月,嘉平气温刚好,光线投入舷窗,和煦温柔。 这是一架国际航班,空气中不时传来翻动报纸的轻响,咖啡香融在空气里,引人昏昏欲睡。 “您好。”寂静被打破,有人敲响包厢门,用德语问。 “冒昧打扰,请问您是冉寻女士吗?” 包厢里的圆桌上摆着一架小钢琴摆件,女人用食指敲击按下其中某个键,发出一声音调稍高的脆音。 这声音被门阻隔,几乎弱不可闻。她站起身,温和答了声:“是的。” 打开门,外面是个姜黄头发的德国男人,看清冉寻长相,脸上带了些无措。 “噢,上帝保佑,让我与您在同一架航班上相遇。” 冉寻微笑,接过他手里的本子,向对方确认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舷窗外透进暖融融的日光,她发尾微卷,姿态端庄中带了些慵然,神情却极为专注,认真倾听对方的每一句话,并得体回应。 冉寻说德语流畅而动听,倘若不是华国长相,简直要让人怀疑是母语者的程度。 助理Sarah取东西回来时,目击了所有画面。 她走上前,替冉寻挡了男人接下来的热情邀约,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再回包厢时,冉寻已经懒散倚进沙发里,闭着眼,双手在桌上翕动飞舞。 修长白皙的手腕隐在大衣宽袖里,指骨精致,指甲晕着胭脂般的红,很漂亮。 “冉,他打扰到你了?”Sarah悄悄问。 她知道,冉寻每天都要练两个小时左右的基本功,不喜欢被打断。有时候手痒,也会像现在这样空弹。 “没有。”冉寻柔声答话,“没有练基本功,算是预习。” 下飞机后抵达华国,她有场归国独奏音乐会,是昨天和主办方临时约好的,时间紧,她还没来得及看谱子。 叮。她又按了下旁边钢琴小摆件的某个键,意思是练习暂停。 Sarah松了口气,把毛毯抱在冉寻腿上铺好,“嗯,那休息一下。降落之后我不能陪你,还要去把你的琴托运回华国。” 冉寻轻叹,圈住女孩的手臂,话音柔软婉转:“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小Sarah。” Sarah脸有点热,但见惯了,早就有了抵抗力,“不要装可怜。” 她绞尽脑汁地想华文概括冉寻的那个词,“你是,是一个可怕的……” “海王。” 冉寻笑意浅浅,连表情都没变,一副赞同模样,却更加像在撒娇。 “嗯,原来被你看穿了呀。” - 独自提了行李,冉寻戴好口罩,送Sarah登机。 随后将自己齐腰的棕褐长发盘起,檐帽遮住半张脸,垂头走出机场大厅。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蹲她。自己回国的消息应该没有传播开,热度也不及流量明星的行程,照常理不必担忧。 但还是小心为好,以免被问些尴尬问题。 送机厅里人来人往,擦过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被冉寻出众姿态吸引,盯着她看了几眼。 冉寻压下帽檐,匆匆离开。 忽然,背后却传来几道兴奋呼声:“快追,那个就是!” 冉寻瞥了一眼自己刚才压帽子的左手。 手背上有枚浅红的小痣。 现在的小报记者真是……眼尖敬业。 “您好,请问您是冉寻女士吗?您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回国?” “在德国受到的歧视与不公是否会桎梏您事业上的发展?” 记者一蜂窝地涌了上来,对比不远处的明星站姐们,人数少得可怜,纠缠的劲头却分外不减。 “冉寻女士,您对别人称您为‘德国女艺术家’有什么看法?” 冉寻口罩下的唇勾了勾,停下步子。 她摘掉帽子,取下口罩,直视面前的长.枪短炮,温声答: “我的评价是。” 语气轻柔,内容却格外拉仇恨。 “管好自己的事最重要,比如……想想中饭该吃什么?” “饿肚子很久了吧。毕竟,像尽职尽责的人类伙伴那样始终在机场蹲守,你们也很辛苦。” 话外之音明显。 记者们没想到冉寻竟然性格与外貌不符,纷纷瞪着眼,哑口无言。 冉寻微笑着随手从包里取出护照,对准摄像头焦距,晃了一下,很快收回。 证件上的国籍信息清晰可闻,人像端秀昳丽,和本人别无二致。 就像在回答刚才记者们的提问。 记者想再追过去,冉寻已经走出很远了。 身边还多了个人。 那女人个子足有一米七八上下,穿着黑皮衣,身材像是常泡健身馆,回头时眼神更冷。 记者们打怵,不太敢继续再上去纠缠。 “琼姐,谢谢你来接。”上了沈琼的车,冉寻叹气,“不然我就麻烦了。” “连声招呼都不打。”沈琼将车开出了机场范围,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从烟盒里叼了根烟,摸打火机的时候,想起冉寻闻不了烟味。 于是只开口:“欢迎回来。” “嗯,回来了。”冉寻把弄乱的发丝用手梳回耳后。 前车镜里映出一张白皙面颊,浅色瞳孔十分具有记忆点,衬着柔软的半身长深棕卷发,含蓄又外放。 沈琼看得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就挪开目光。 她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冉寻看窗外风景,话音没什么波澜,始终带着笑,“就是一直弹,我喜欢嘛,也不觉得累。” 沈琼抿了一下软烟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能开口。 “琼姐,你们呢?”冉寻没发觉。 “我看朋友圈,菡菡都研究生入学了?我走的时候她还是个高中小朋友呢。” “还行。”沈琼听见蒋菡菡,语气柔和不少,“她聪明,进了嘉大,生命科学专业。研一就做了导师助教。” 冉寻交叠在腿上的双手蜷缩,动作太细微,以至于不露端倪。 “是吗?真不错。”习惯性地扬唇。 没人知道,她心中忽然抽跳一下。 经年未曾定时翻转的沙漏骤然倾倒,心口流淌出沙沙声音。 至于究竟哪个词触动了沙漏开关,冉寻根本难以确定。 只觉莫名其妙。 车里有点闷,沈琼瞥了冉寻一眼,把窗玻璃降下。 “和我去接菡菡,然后一起吃个饭?”她提议。 冉寻颔首,答了声好。 离开华国已经快六年,窗外景色说不陌生也不大可能,她静静托腮望着流逝的街景,随车驶往某个方向。 快到惊蛰时节,暖风乍起,卷着娇嫩淡雅的樱瓣,洋洋洒洒,如一场盛大春雨。 嘉大这里冉寻算熟悉。走进校园,她放任沈琼去接人,独自闲逛。 几个艺术生并肩走过,谈论十五分钟后将要开始的乐理课,还有其他杂事。 “看这条热搜,冉寻今天回国!”一个女孩捧着手机。 “说起来,她还算是我们学姐呢。”有人兴奋回应。 “……” 冉寻把口罩铁丝按好,与面孔青涩的几个女孩子擦肩而过,没作声,只是笑了一下。 当时没有读完,不过她的履历应该会留下痕迹,也算。 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临近的学院。 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迎合记忆,葱郁树丛围拥红木窗小楼,黑瓦白墙,如上世纪的老照片原景。 冉寻记起来,自己从前似乎常在生物学院这里驻足。 为什么来着? 她想了很久才回忆起原因。 好像是等人。 等一个那时对她而言意义特殊的人。 见到了,一整天心情都会变好,见不到,连饭也吃不下,睡前还抑制不住地揣摩猜测,直至失眠。 冉寻笑自己,当初怎么那么恋爱脑,折寿了可不好。 课间,不时有从楼里走出来的白大褂学生,或许是理科生内敛,看见驻足门边的冉寻,羞涩到不敢直视,匆匆离开。 冉寻等了一会,收到沈琼发来的消息,说还得等一节课,叫她逛累了就来生化楼313教室歇着。 趁铃声敲响前,冉寻沿着走廊,缓缓跟随着人流前行。 最终停在一间阶梯教室后门处。 313教室,门上的电子考勤板显示课程“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学姐,你也是来重修生物化学的吗?快进来,游教授考勤很严的。” 铃声即将响起的前一分钟,她被身边的人推搡进了教室。 姓尤?姓氏很特别,菡菡的导师吗? 冉寻想起了在德国时,自己的公寓里常年摆着的尤加利。叶片苍翠,不着粉饰,颇有几分性冷淡感。 她想,这位尤教授应该也是一样。 教室里宽敞且明亮,前排已经坐满了人,略显嘈杂。 讲台旁,一道身影正在调试投屏与讲义,脸颊旁垂落几缕墨色发丝,神情辨不清晰,但可以看出五官清冷轮廓。 冉寻瞥了几眼,没看清女人长相,但看见了坐在前排助教位的蒋菡菡,对小姑娘招手微笑。 顺势坐在最后一排,她摘下帽子,以免被学生当做是什么可疑校外人员。 就当陪蒋菡菡了。 铃声响起又平息,冉寻视线落在讲台上的教授身上。 仿佛有什么魔力似的,女人只抬眼略扫视一圈,教室便安静下来。 投影仪展示出标准刻板的PPT首页,下面注了授课人的信息。 西装女人背脊很直,肤色极白,鼻梁骨上架着金丝边框眼镜,眉眼笼着一圈不散冷雾。 连带着声音也很清淡。 “新学期愉快。本周将由我代课,讲授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这一门课程。” 教授今天穿了白西装外套与西裤,薄青衬衫扣子系到最上一颗,涂了显气质的正红调口红,却衬得气质愈发清冷,不容亵渎。 冉寻指节微僵,顿了顿,没有作声。 “诸位好,我姓游,游纾俞。” 她盯着台上的女教授,听她说完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音,方才还放松自在的状态倏然收紧。 教授这种身份生来就带着端肃禁欲感。 但之前呢? 曾经,或许也有胆大妄为的人亵渎过,融化冰层,触碰到岩浆似的滚热温度,窥见冷意之下的春融冰雪。 谁知道。 就像冉寻并不知道,尤教授,会是游教授。 02 趋利避害的本能牵动冉寻视线不断下坠,她只想装作自己是课上某个平平无奇的学生。 可阶梯教室里良久都没再有声音。 冉寻抬眼,视线移向讲台方向。 也对上隐在镜片后的,那双克制冰冷的深墨眸子。 ……或许游纾俞早就忘了她呢,躲避算什么重逢方式。 游纾俞身形良久停顿。 短暂几秒过后,镜片后的睫毛垂落,复又扬起。 再对视时,依旧平静,甚至无动于衷。 她从讲台上拿起了讲义,雪白的纸张,衬得指节有些发红。 冉寻盯着游教授的另一只手看。 是空的,并且紧握指尖,同样很红。 不难想象游教授刚才为了克制情绪,都做了什么。 冉寻心里自嘲。 嘲自己刚才的判断完全失误。 游纾俞怎么会忘掉她? 作为人生清白经历的污点,她的名字镌刻在耻辱柱上,恐怕时时都要被拿出来咀嚼一番。 耳边响起书本翻动的窸窣声。 PPT翻页,讲台上的女人早已开始讲课。 冉寻甫自垂眼,目光没再落到女教授脸上。 她不打算走,逃课很失礼。况且,离开更像是煞有介事的隐喻。 但声音却无法阻隔。 绪论部分枯燥乏味,游纾俞却讲得深入浅出。嗓音通过麦克风递到耳边,虽清冷,却认真细致。 与六年前,冉寻每天早晨都能在耳边听见的那道声音分外不同。 那时是哑的柔的,游纾俞会搂着她语气温柔地说“早安”,现在则又冷又疏离,只在讲台上理智地推导她看不懂的生物分子式。 整节课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课间。冉寻看见蒋菡菡回头,朝她眨眨眼。 女孩双眼发亮,对着她比口型,说的却是“我姐也来了吗?” 刚才还一副想她想得不行的模样,现在惦记的还是沈琼。 冉寻笑了下,坐在最后一排给沈琼发消息,转达蒋菡菡想她了,顺便问今晚蹭饭的菜单。 没留神,耳边倏忽安静下来。 桌前罩下一道纤细阴影。 “同学,你的课本呢?”音色像是浸透在冰雪中,冷得淡漠透骨。 游纾俞立在教室过道,双目低垂,看不清神情。 她本就身形高挑,又因规整衣着和高跟鞋,愈发衬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压迫感。 周围的学生悉数噤声。 “课本还没有去教材科领。” 冉寻话音温和,在手机屏幕上敲完最后一个字,这才礼貌颔首,视线落在游纾俞身上。 “老师,我会在课后下载电子版的。” 表面有礼,但双方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句虚晃承诺。 冉寻选择的视线落点很巧妙,眉心以上,能让对方感受到尊重,同时又不会有太多目光交集。 游纾俞没接话,深墨色的眸子偏了偏,避开如今陷入劣势的交锋。 视线落向冉寻手里不加遮掩的手机屏幕。 聊天对象只一个“琼”字,内容却极亲昵,家常便饭,惯用撒娇伎俩。 “课后加好助教微信,她有电子版教材。”游纾俞开口,没再留多余的话,转身回讲台。 冉寻并未应声,可也失去了和沈琼闲聊的心思,熄灭屏幕。 视野里白西装女人的背影纤细而笔挺,西裤随走下台阶的动作现出微皱,空气里的冷香浓度逐步淡下去。 可她记得游纾俞从前从不用什么香水。 也不涂口红。 又要相亲去了吗? 脑海里回荡着女人走近时的每个细节,还有说话时形状姣好的微张红唇,色号是正红调。 高知分子,漂亮又有气质,相亲对象应该会喜欢。 冉寻按了按口罩铁丝,枕在桌上,隔绝课间的喧闹声响。 窗外纷扬的粉樱融入细碎雨幕,再不像方才街边望见的轻柔飘旋。 原来下雨了。 - 冉寻在某个初春遇见游纾俞。 当时她们也是陌生人,只不过陌生的含义与当下大不相同。 三月嘉平,气候将暖未暖,她与一大伙朋友约饭,穿行在不算熟络的城市,萧条雨幕中硬是走出了长征八百里的气势。 她其实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但经不住喧闹,偶尔也会说几句好听的,气氛不知怎么就更吵了。 游纾俞不喜欢吵闹。 可天意弄人,硬要将她们捆在一起。 烤肉店旁边是家酒店,平素寡言的游纾俞在与酒店前台交涉,争论不休;喜欢说漂亮话的冉寻累了,在人群里做笑眯眯的哑巴。 不期对视,四目交集。 冉寻竟然开始后悔没带伞,淋得狼狈,叫游纾俞看见,失掉第一印象。 游纾俞肤色很白,那时周身疏离感刚好,不会叫人望而却步。眉眼精致干净,黑曜石般的眸子透过镜片浅浅望向她。 她穿得简单却足够吸引人,白衬衫和深灰的修身外套,腰身纤细,腿型修长,右手拖着一个行李箱。 “单人间真的没有了吗?”音色清泠,比室外的细雨绵绵还凉。 “女士,入住也是要先登记付押金的,您……” 冉寻看见游纾俞顿了一下,没能取出身份证,也没有钱。 或许是钱包不见了。 她走上前,与游纾俞并肩。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亲昵的称呼,不经大脑思索的解围话术,显得突兀且冒犯。 冉寻没兄弟姐妹,可姐姐两个字咬字婉转,像在撒娇,无形让别人信了好几分。 社交恐怖分子。 她知道一定有好友在身后这样揶揄,可已经浑不在意,只能从嘈杂无序的背景音中捕捉到频率过快的心跳。 游纾俞偏过头,视线第一次长久落在冉寻身上。 “嗯。”竟然没有推拒,平静地应,“来住店。” 冉寻想过很多回答,被拒绝,被质疑,但唯独这个走向,她从未预料过。 店外春雨细密,润物无声,无意砸进的每一个思绪翩跹的角落,都长出绿芽。 “早点和我说就好啦。”冉寻平素扯谎不带脸红的,这次却觉得嗓音染上了一层潮气。 “那你……要和我走吗?” 潮湿天气会让思绪生锈。她推了和朋友的聚餐,明目张胆诱拐游纾俞,却不知道目的地该在哪里。 傻到原路返回,停在嘉大前,像自报家门。 “以后记得带伞。” 游纾俞手里的透明伞交给了冉寻,侧身望她。 清泠眸子像被春雨洗过一遭,透出错觉般的温柔。 雨早就停了。街边有嘉大的学生半蹲身,拆开手里的猫条,勾得校门口的流浪猫撒娇打滚,软声喵呜叫。 冉寻怔在原地,看游纾俞走进嘉大,走向生命科学学院的方向,背影高挑,像融入初霁的一滴水墨色。 街边的猫猫睁圆眼,伸出小爪子去够香喷喷的猫条。 冉寻也追了上去。 后来她才知道,游纾俞和她同校,是大四的学生。她没钱交这一学期的住宿杂费,那天是打算去教学楼捱过一晚的。 后来,她们住在一起。 冉寻从没这样感谢过专业的双人大宿舍,还有素未谋面的转专业舍友。 透明伞就放在房间里,两个人都可以用。 可整一年后,退宿,出国。 冉寻再没见过那把伞。 … 叮咚。 新消息提醒混在下课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 窗外还在下着小雨,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冉寻收回思绪,查收消息。 [菡菡:三寸姐姐,我下班啦!] 没大没小。 冉寻无奈笑,刚想回,新消息就又跳出来。 [诶,话说,你真的需要这节课的电子版教材吗?导师让我发给你。] 冉寻压低檐帽,敲出两个字。 [不用。] - 沈琼去车上取伞,叫冉寻和蒋菡菡在教学楼等一下。 楼外雨幕虽小,却渐密,蒋菡菡揽着冉寻手臂,像只黏人的小动物。“都不提前告诉我和我姐一声,就回来啦?” “多大了。”冉寻被她贴得有些痒,“这不是回国第一时间就来你家蹭饭了,嗯?” 电梯响了,从顶层九楼到一楼大厅,门缓缓开启。 蒋菡菡迅速立正站好,整理衣着,隔着冉寻,表情惴惴不安。 那种被良久注视的不自在感又涌了上来,冉寻听见身边女孩乖乖向来者打招呼:“游老师。” “小蒋,今天辛苦你了。”高挑身影在她们面前站定,扑来一股很淡的木调冷香。 缓了一会儿,游纾俞才又开口: “冷了多加衣服,回去注意安全。” “多谢游教授照顾我们家菡菡。”冉寻对上游纾俞始终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笑着答。 这一次没有对着眉心,她直视年轻教授静潭般的双眼,逐渐划过她高挺鼻梁,以及形状饱满的红唇。 虽然背道而驰六年,可游纾俞依旧清冷漂亮,还多了一些为人师表的成熟。 移开视线的前一秒,冉寻发觉那汪静潭掀起一丝涟漪。游纾俞还想再说什么。 可微妙空气被打破,不知是谁包里的手机响了。 “抱歉。”游纾俞匆匆垂眼,取出手机,颔首致歉。 她接听电话,抽身离开时,恰巧与赶来的沈琼擦肩经过。 听见女人一句“等久了?”。 也听见冉寻柔声答:“没多久呀,琼姐。” 称谓和她在冉寻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名字重合。 游纾俞收紧手指,眉间不自知笼上郁色,通话另一端的声音像隔了层雾,不入脑海。 对面是陌生的相亲对象:“游老师,餐厅地址我已经发……” 对方热心到过界,想驱车来嘉大接她。借嘈杂雨幕,她以信号不佳为由,很快将话题截断,挂了电话。 翻了翻,包里的折叠伞不见了。 游纾俞知道伞在哪里,无非是离开办公室时,她落在了桌上。 冷湿气息绕进西裤里,踝关节和膝盖泛起难以忍受的酸疼。 “我拿了两把伞,一大一小,菡菡,你瘦,撑那把小的吧。”身后传来交谈声。 蒋菡菡咬了咬唇,换了黏人的对象,“姐,我要和你一起。” 冉寻唇角扬起,一副好说话模样,拿了那把小一些的伞,“好,这不得听我们高材生的意见。” 话音悦耳。 游纾俞听见冉寻的脚步声。在身后,越来越近。 她像是被迷了心窍,抿唇,没有躲,依旧举着挂断通话的手机。 身后,蒋菡菡像团糯米糍似的黏上了沈琼,冉寻笑着摇头,拿着小伞,准备离开。 “……不必了。” 雨丝般冰凉的声线融入背景音,玻璃门外有道清瘦背影。 冉寻步子顿住。 游纾俞还没走。 女人像是在和别人通话,手机抵在耳边,嗓音平静且疏离,“不用来接,张先生,我自己去就好。” 可是手里空空荡荡,没有伞,她只是凝望着楼外雨幕。 声音真切且清晰地传进冉寻耳中,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张先生。 “游老师好像没带伞。”身后,蒋菡菡偷偷看那边,语气带上几分关切,“她有风湿病,雨天关节会疼的。” 冉寻目光垂了下去。 由游纾俞略显单薄的衣着,落在游纾俞修长挺直的西裤裤脚边,没有应声。 脚踝,连带着膝盖、关节都会疼,需要用热水敷,贴膏药。 还有女人那截细腰,以前一揽就能揉进怀里,现在她当了副教授,工作愈发忙碌,会不会还是一样? 这些年,游纾俞还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可惜现在与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冉寻撑开伞,与游纾俞背身错过,迈进雨幕里。 不知怎么了,步履却很慢,像在等什么。 沙漏负重将倾的前夕,耳边雨声嘈杂,她却清晰捕捉到那道清淡声线: “冉寻。” 回头看去,游纾俞已经收起手机。她墨发红唇,肤色很白,镜框下的眸子沉静,涌动的水汽却像能灼伤人。 冉寻看到游纾俞眼尾浮现一抹很淡的红色,单薄肩膀倚在玻璃门边,像是隐忍病痛露出的端倪。 “我有些……走不了路。” “可以帮我一下吗?” 03 女人的声音像被雨打湿的柔软蛛丝,无形缠住她脚步。 冉寻在雨幕中安静站了一会,撑伞,转身走回。 帽子和口罩遮挡,看不出表情。 蒋菡菡晃沈琼的手臂,了然,却又分外不解,“姐?” 难怪游老师要她发什么电子教材。 沈琼收紧伞柄,避而不答:“先走吧。” 路过冉寻,她脚步慢下来,视线停留几秒,“我在车上等你。” 冉寻笑,“好。” 目送两个人离开,她重新撑好伞,没特意去看游纾俞,只抛出还带着刚刚剩余笑意的话音:“走吗?这里冷。” 很好说话的模样。 但不像和沈琼那么亲近,只算是对陌生人的礼貌。 游纾俞垂眸,嗯了一声。 她刚刚撒了一些谎,可脚踝和关节钻心的疼却是真的。 伞小,空间狭窄,走入雨幕中只几分钟,她和冉寻的速度逐渐有了差异。 微妙气氛助长敏锐感触,冉寻很快意识到,放缓脚步。 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高跟鞋的游纾俞要比她高上一些,走得却也更慢。 伞面不偏不倚地撑在两人上方,骨节精致的手稳稳握持伞柄。 游纾俞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失态,无声移开目光。 “药箱应该还常备着膏药?回家贴上会好一点。”冉寻开口,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寂静,语气温和。 游纾俞收紧了指节。 心脏未知的区域正一股脑地吐出感性因子,不讲道理。 脚踝愈发酸疼。 她蹙了下眉,不想显出弱态,可终究站不稳,本能借着身侧冉寻的手臂倚靠了一瞬。 冉寻停下脚步,将伞偏移。 算好最佳社交距离,不至冒犯游纾俞,她扶了一下女人的臂弯。 这时恰巧有撑伞的其他人走过,看外表,也像是同学院的教授。 “游老师?” 游纾俞站直,转瞬和冉寻拉开距离,半边肩膀落在雨幕里。 “曹老师。是回办公室吗?” 冉寻没动,也没再偏斜雨伞,任由她与同事简单寒暄,脸上神情安静。 曹老师。 还有刚刚通话里的张先生。 六年过去了,她和游纾俞身边的人早就都变了,可女人看见旁人后挣脱她的本能,还是没有变。 接下来的路程沉默无声。外套半边肩头泛潮,游纾俞没再试图重新揽住冉寻。 不过五分钟,两个人合撑一把伞,走到嘉大门口,游纾俞看见倚在副驾驶门边,手里撑着伞,抿了一根烟的沈琼。 冉寻止住脚步,与她告别:“游老师,那就送你到这里。” 伞柄还温热着,递到她手里,就像她们初遇时那样。 冉寻走进雨幕。离开时,目光窥见了旁边停着的车。 男人在驾驶座里伸头打量她们这边,副驾驶上,放着大束的玫瑰,热烈俗气。 张先生的品味堪忧。 但之后的事,和她似乎也没关系了。 坐回沈琼的车里,窗外景象飞逝,驶离嘉大。 等红绿灯间隙,看沈琼脸色不是很好,紧抿着烟,冉寻轻敲包里的小钢琴摆件,发出叮叮当当脆响。 “琼姐,吸烟有害健康。” 她敲出了韵律,俏皮好听,就像在说这句话一样。 本以为没那么容易劝,可下一秒,沈琼就捏了烟头,熄灭,扔进车载垃圾桶里。 不久,冉寻听见她的声音: “新学期,第一次接菡菡。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冉寻视线透过雨晕的前车窗玻璃,微笑轻声回。 “都六年了,过去了。” - 游纾俞握紧伞柄,在车外婉拒掉相亲对象的请求,并以生病为由顺势推了共餐。 再回头时,身边空空荡荡,冉寻早就坐车离开,十字路口只剩下冰冷的车影。 她忍着脚踝疼痛,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后排,说了句跟上前车。 之后就此沉默。 折叠的伞尖淅淅沥沥淌下水,泅湿了车内脚垫,很像她此时潮阴的情绪。 西装外套肩头处淋湿,有些不舒服。 游纾俞想起刚才冉寻的样子。无动于衷,言辞有度,礼貌而温和,像对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告别时,只留下疏离的“就到这里”,连句稍微亲近的“再见”也没有。 再见。 这个词本就暗含隐义,冉寻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刻意想避开而已。 但游纾俞不想。 本能驱使她压住心底腾起的颤栗,反思自己的荒诞想法。 可唯物主义者的理性思维也像被今晚的雨幕浸湿似的,蛛网般虚浮不定。 游纾俞垂头,解锁手机。 屏幕亮起,良久停留在某条新闻消息上。 画面里,冉寻身材高挑,姿态优雅,绕是被纠缠,表现依旧得体礼貌。 她举着自己的护照,回击无良媒体,说“管好自己的事”。 像只被惹恼,软绵绵伸爪子挠人的布偶猫。 游纾俞指尖停在女人的脸颊旁,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杯水车薪地宣泄压抑的思念。 雨幕中,出租车拐弯,停在陌生的街区。 她付款下车,望向前方,目光从冉寻背影上一点点划过,直到看不见。 就像一点萤火在宇宙中熄灭。 撑着伞,凉意渗入,关节更疼了,但比不上从四肢百骸里升起的抓不住的无力感。 - 冉寻陪着沈琼和蒋菡菡吃完了一顿晚餐。 要走的时候,蒋菡菡喝了点酒,小脸通红,晕乎乎地揽着沈琼,“三寸姐姐,和我们一起住吧。” 冉寻理了理风衣,看穿她虚张声势的挽留,倚在门口笑而不语。 沈琼把糯米滋一样的小姑娘从自己手臂拽下来,“刚刚不是还跟我们说有篇报告没写?” “报告没写”把蒋菡菡吓得酒醒了大半。她呆滞念着“游老师”,拍拍发烫的脸,跑进自己房间。 “菡菡的导师,听上去似乎很凶。”冉寻等沈琼换上外出的皮衣,无意提起。 两个人并肩走在楼道,沈琼沉默很久才出声:“不清楚,我随口说的。” 冉寻捕捉到沈琼话里的迂回,笑了笑,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窥见女人手里的车钥匙,她又起了个新话题: “刚才没碰酒,现在又跟我一起出门,琼姐,想把我拐去哪里呀。” “你应该能猜到。”沈琼难得露出一丝笑,“算出你有时差,应该还不困,去见见老朋友?” 驱车来到Oasis,依旧如故。 这是家清吧,坐落在嘉平不起眼的巷弄,早咖晚酒,咖色玻璃桌与藤椅在夜晚蕴着古朴气息。 门口的酒保看见沈琼领了人来,打声招呼,目光不经意瞥向冉寻。 她身着一件古董白色的包身风衣,内衬薄绒打底,身量高,腰细腿长,口罩上露出的水杏眼温柔隽秀。 不像来逛吧,倒像是来喝下午茶。 冉寻向来不在意外人打量的目光,和沈琼进去,找了卡座坐下,抬眼便见有人走来。 两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成功男士”,看见她便喊: “小寻。” “哎呦,女大十八变啊。” 冉寻摘了口罩,一双眼藏着笑,等他们坐下才问:“好久不见,还在玩乐队吗?” “不玩了不玩了。”其中稍微年长的那个男生摆手,“结婚了。”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在谈,女朋友不让成天泡酒吧。” “也就只有你和琼姐一直泡在这里面。”男生去捞桌上的酒,“尤其是小寻,现在出息了。” “兴趣成为工作,挺无聊的。”冉寻抿了口橙汁,望沈琼,眼睛巴巴地满是可怜,“所以我特别羡慕琼姐。” 几个人没忍住,笑出声。 沈琼唇边挂着抹弧度,看了她一阵,“你还记得我们几个第一次见面吗?也是坐这里。” “记得。”冉寻点头。 她想起那个晚上,自己因为恋爱心情不佳,又恰巧撞上酒吧里的驻场乐队的键盘位翘班,手痒,索性上台胡乱发挥一通。 待结束后,她才觉得不礼貌,一转头,恰巧在酒吧的昏暗光线里与沈琼对上视线。 那时的沈琼,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穿着黑背心吊带与皮裤,腰身紧绷,简直像是酒吧镇场子的女打手。 点了点头,开口一句:“你琴弹得很好。” 冉寻没放松警惕,事实上,她藏在大衣口袋的手握紧手机,想着一出事就报警。 沈琼双手背在身后,缓步逼近。 沉默良久,嘴唇终究动了动。 “要一起玩吗?” 女人从背后掏出了一把深黑色吉他琴盒。 “第一次见,我还以为你背后藏了板砖。”冉寻微叹,“刻板印象不可取。” 沈琼也没藏住笑,“我也不知道,好学校的学生竟然会来酒吧。” “怎么,学生禁入吗?可明明连……” 冉寻接话,但只说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截断话音。 明明,连比她看上去正经的优等生都能进。 那晚,她在台上弹了一曲又一曲,刺眼缭乱的酒吧氛围灯里,一双清冷的墨色眼眸也盯了她不知多久。 眼眸的主人,属于冉寻来酒吧的烦恼根源,她那时还美其名曰“恋爱”。 后来才知道,她在游纾俞心中,什么都不是。 游纾俞最讨厌混酒吧、不学无术的人。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吧里捞自己。 沈琼发觉冉寻又沉浸在莫名情绪里,眼神晦涩,抿了口酒,转移话题: “好久没来了,和我们去玩一会?” 冉寻挽起耳边发丝,神情未变,温声答:“好。” 她怎么会又想起游纾俞。 记忆力除了琴谱,总是用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 乐队的其他两位是贝斯与鼓手,嘴上说着已经不玩,但也是手痒,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跃跃欲试。 灯光下,驻场乐队的位置已经空出来,电子琴的黑白琴键荡着温润的光。 冉寻跟酒保要了顶鸭舌帽,脱下风衣,灰绒打底隐于黑暗,手眷恋地摸着琴键,露出一丝怀念笑意。 再次到这里弹琴,已经阔别六年之久。 站上台时,吧内气氛再度攀至顶峰,欢呼声震耳,但冉寻不受影响。她配合着从前的队友们演奏了很多曲目,从酒吧的传统歌单,到民谣,再到抒情。 不知多久,贝斯与鼓手跟上冉寻的节奏已经有些吃力,只有沈琼随着她弹。 最后,剩下冉寻一个人的琴音。 琴音如丝绸流水般顺滑流畅,荡涤听觉,技巧性拉满,但情感却不弱分毫。 “哎,美女,喝一杯?”酒吧嘈杂环境中,有人接近门口旁的卡座。 卡座的桌上摆了一堆空酒瓶,都是度数高的。 女人撑着头,墨发垂落,耳垂泛红。桌上的手机屏幕投射冷光,映出她高挺的鼻梁与唇上的正红调口红。 手机上是录音界面,在录背景音里的琴音。 白西装太显眼,但姿态落寞,一看就知道已经醉了。 搭讪的人凑上去,“美女喜欢听乐队啊?正好我就是搞这个的……” 琴声落下最后一个音。醉酒女人暂停录音,像没听见似的,撑着桌子站起来。 视线越过重重酒吧看客,落在驻场乐队那边。 电子琴后面,是个戴鸭舌帽的女键盘手,深褐发色,露出姣好唇形。 与身边的人交谈着,她朝门口走来。 游纾俞依旧怔立在桌前,眼尾酡红,像在想事情。 她酒量不怎么好,但礼貌克制融进了骨子里。头脑发昏,依旧想着侧身,给一行人让路。 然后,在他们路过时,她想偷偷地,看那个女键盘手一眼。 她长得很像冉寻。 这六年里,没有人比她更像,连刚才的曲子,都像她梦中的余音。 可身边那个痞里痞气的男人却早有准备似的,顺势想要把她揽进怀里。 冉寻快到门口,和沈琼交谈了几句,留意到她忽然变了神情。 再望过去,就看到了游纾俞。 眼睛很红,透着迷蒙劲,在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她心脏收紧,努力将情绪控制在合理范围内,笑了笑,没做出任何不该有的表情。 或许是张先生。 “我送你回去。”沈琼答复。 默了默,她还是朝旁边的保卫人员使了个眼色,示意去帮一下游纾俞。 她们与游纾俞擦肩而过。 明明只需要几秒,但耳边声音拉长空旷,却长得像一个世纪。 随后这世纪被打破。 “……不好意思。”清冷声线在酒精作用下,透着迷蒙般的软。 游纾俞的西装外套被男人拽住,她有些不快,又没办法挣脱,索性脱下来,借着酒劲直直扔过去。 眼前景象虚晃,走得踉跄,她从身后拉住了来人的衣角。 “请等一下。” 游纾俞睁着微红双眸,隔着鸭舌帽,视线落在女人半张脸上。 “请问,你认识冉寻吗?” 04 冉寻背对着游纾俞,没说话。 背后传来酒气,她不露声色地轻轻去拽自己的衣服,温声答:“抱歉,不太清楚。” 白天里清冷疏离的教授,晚上竟然也会到酒吧这种地方。 “她弹琴很像你。”游纾俞试图挽留,“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她早就摘掉金丝眼镜,气质改变许多,失去平素的冷淡刻板,反倒显得失措。 很好欺负的模样。像是一朵高岭之花折入尘泥,世人皆可亵玩。 那痞里痞气的男人又卷土重来,脸皮厚得不行,强行挤进话题:“美女请我喝酒,必须得应啊。” 冉寻终究没压住心中的情绪,礼貌问:“您姓张?” 那男人愣了愣,二丈摸不着头脑,“不啊,我姓苟。” “我是小寻的嘴替,我来说我来说。”跟着冉寻身后走来的鼓手自告奋勇举手。 “是狗就别乱叫,别在路边随便发.情,这样才能讨女孩子欢心。” 男人脸涨红,想找事,余光无意看见酒吧保安都来了,顿时怂得不敢多说,挤出人群跑了。 和沈琼他们知会一声,冉寻违背初衷,留了下来。 不知道缘由,或许是因为想找借口离开时,回头看,游纾俞依旧拽着她衣角。 醉酒呢喃着“你很像她”。 冉寻把晾在桌上的西装外套拾起,给游纾俞披上。 坐在女人面前,轻声开口:“请我喝点什么?” 游纾俞盯着她看,脸上晕着淡粉色,“你喜欢的就好。” 冉寻唤来酒保,点了两杯橙汁。 游纾俞醉得不清醒,开始得寸进尺,“喝完酒,可以把帽子摘掉吗?” 冉寻摇头,礼貌地拒绝这个请求,“不好意思。” 她不太想再让自己留在游纾俞的记忆中,尽管只是醉酒后的弥蒙画面。 “嗯,没事。”游纾俞轻轻应声。 她好像也知道自己过火了,努力想要抓住一点清醒,维持自己在这个很像冉寻的人面前的最后体面。 但失落情绪难以克制。 笼罩潮意的西装外套,耳边嘈杂作呕的尖叫声,还有琴音结束后仿佛美梦终醒的宣告,都像实验中完全不可控的因素。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而沉默就是对话即将结束的暗示。 游纾俞眼睛微肿,不想让话题结束,抿了下唇,不自在地找话题:“这杯是什么酒?” 冉寻盯着她指的方向看。 那是一杯橙汁,是她刚才不想让游纾俞更醉,顺手点的。 想到此,她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恶劣,答:“是橙色炸弹。” 橙色炸弹,与橙汁外观很像的一款断片酒,很烈。 她想让游纾俞明白,一个人最好不要在深夜来酒吧这种地方,否则被灌了什么酒都不知道。 游纾俞会喝么?或者,她会仅仅凭借对面的人长得像自己,就毫无顾忌地喝下不知名的酒吗? 冉寻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女人自保心向来很强,就算醉了,刻在骨子里的体面与警觉还在,大概是不会喝的。 游纾俞没听过“橙色炸弹”,眼中透露出几分茫然,没有动。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凝滞住了。 对方犹豫的几秒里,冉寻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摇晃高脚杯,随便抿了几口橙汁,勾勒出来的甜腻味道让她心情更加闷,却不知道这份郁结从何而来。 “那就到这里吧。很晚了,我们都该早点离开。”冉寻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游纾俞捕捉到面前人想要离开的暗示,仓促开口,“……你生气了吗?” 她去端酒杯。 虽然之前喝过太多酒,身体已经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沿着杯壁抿了一口。 “嗯,很好喝,很……甜。”游纾俞睁着发红的双眼,提出请求,“你也留下来,尝尝。” 今晚做了太多越线的事了,也不差这一件。她只想对面的人能再多和她说一会话。 让她不要那么快地察觉,对面或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以及此时此刻的冰冷现实。 冉寻紧抿了一下唇,“……你没有警惕心吗?” 游纾俞垂头想了想,声音很轻:“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冰镇橙汁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也找回了性格中的一些主动争取。她抬眼打量冉寻,模糊的视野里,对面纤细身影,越瞧,越觉得像。 “我们可以加个好友,然后……”游纾俞轻声补充,甚至不惜用上蹩脚的借口,“你可以收费教我弹琴吗?” 冉寻默了默,她没想过游纾俞会主动要她的联系方式。 还是……用这个理由。 印象中,游纾俞一直不喜欢她弹钢琴,会嫌吵,打扰到她读文献的思路。 “抱歉,我不加陌生人的联系方式。”冉寻重新端起面前的橙汁,依旧拒绝。 可抵触情绪像杯里的冰块,悄无声息地融化掉了大半,衬得原本甜腻的果汁也好像可以入喉了。 “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冉寻提醒,“这里是早咖晚酒,四点会清客。” 没得到回复。 她再望去时,游纾俞已经微垂着头,在黑暗中阖起双眼,冷白面颊上残存红晕,不设防备。 冉寻抿了下唇,起身走近。鼻息间传来酒气与木质调香水混合的味道。 不难闻,但相比白天,很多冷硬气息被削弱了。 “……橙色炸弹。”游纾俞似乎察觉到冉寻走来,困倦应答,“谢谢,很甜的酒。” “但我有些,难受。” 那只不过是橙汁。或许,游纾俞真的醉得厉害。 冉寻将女人手里的玻璃杯拿回,放到桌上。 她藏起心中呼之欲出的“送你回去”四个字,轻声答复:“我帮你叫人来。” 再继续下去,就越界了。 可身后,乃至耳廓旁忽然扑来陌生气息。 游纾俞的声音仿佛耳语,迷蒙发软:“抱歉,可以送我去洗手间吗?真的有点难受……” 因为仓促,冉寻刚才给游纾俞披好的西装外套已经滑落在地,白色,染上灰尘格外明显。 就像打破一条公然的清规戒律。 冉寻回身搂住女人的腰,很细,和预想中一样,但又极软,像是用力一点就会被桎梏到碎掉。 根本不像白天游纾俞表现出来的冷漠模样。 “如果你不怕我把你拐走的话。”她侧头,敛睫呢喃,“我答应。” 冉寻早就知道,游教授并不是那么表里如一。 从六年前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 05 送喝醉的人去洗手间无异于一条隐晦邀请,弦外之音直白暧昧。 如果冉寻尚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恐怕早已心猿意马,何况对面还是游纾俞。 但已经六年了。两个人都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年纪。何况,中间还隔着一层陈年旧疤似的糟糕关系。 冉寻短暂地因两个人之间的接触晃了下神,平静下来,扶着游纾俞,与酒客擦肩而过,一同进了女洗手间。 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不喝酒,也没有酗酒的习惯,因此头脑总是清醒的。 这次也没什么特别,就只是帮了一个酒醉的陌生人而已。 快凌晨两点了,里间没什么人,有个女孩在补妆,很快就走了。 游纾俞醉得厉害,站不稳,冉寻用手沾了凉水,碰碰女人的额头,想让她清醒点。 但就在碰到女人额头的瞬间,游纾俞被凉到,朦胧睁开眼,眼尾仍然是红的。 她没吭声,抬眼扫视冉寻帽下露出的颔角,很快收回,神态能让人察觉到一点委屈。 娇气。比她大两岁,喝醉了居然是这种模样。 冉寻没察觉到自己声音变得轻了些:“醒醒,到了。” 游纾俞点头,撑着洗手台去单间,她的西装外套落在了外面,此时里面只着了一件薄青衬衫,勾出纤细的肩膀,还有能轻易握住的腰身线条。 可惜身形摇摇欲坠。 那杯橙汁不知是解酒,还是催了酒精。 冉寻想了两三秒,走上前。 她还是怕游纾俞摔了,也不想让蒋菡菡去实验室时见不到导师。 游纾俞的身子像被烈酒融成软丝绸,发觉身后的人又重新走过来。 “你要陪我进去吗?”她的声音也像是浸了酒,尾音飘忽。若有若无的弦外之音,氛围为之涂抹一层暧昧。 “如果你很晕的话。”冉寻开口。她试图忽视那抹混杂酒气的清冽香气,把自己当成木头人。 忍过这几分钟,就会摆脱如今的尴尬处境。 很合算的买卖。 “谢谢。”游纾俞似乎很孩子气地笑了,顺势倚进冉寻臂弯。 单间里太过狭小,两个人几乎会紧贴在一起,社交距离早就不复存在了。冉寻用手心包住突出来的门锁,把人送进去。 女人似看清了她的小动作,带着醉意的双眼略弯,“你真的很……” “像她。” 冉寻觉得自己的唇抿住了。 这句话听了这么多次,游纾俞还是没能认出她。 她觉得自己陪女人纠缠到现在,简直就像主线中途接了个可笑的支线任务,一旦加入无法中断那种。 “那祝你早日找到她。”冉寻微笑祝愿。 这么执着于找像她的人。或许,游纾俞只是想找对她口味的那一类罢了。她不始终是个直女吗。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她如今已经没兴趣思考和内耗。 “朋友还在外面等,那你小心,我就先走了。” 游纾俞反应了几秒,似乎在思考为什么刚才还温声软语的人突然冷漠起来。 她无措地指尖微勾,很轻地摇了一下头。太仓促了,想不出该说什么,她只好抓住那人的袖口,“……不行。” 墨发垂落,遮挡住视线,她抿着已经斑驳的唇,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挽留。 “那杯酒、橙色炸弹的钱,我还没付给你。”扯了一个让人发笑的借口,“明天……” “不用,那不是你请我的吗?”冉寻拒绝。 她平时其实很少这样强硬,实在是因为狭小单间里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 可女人醉后执拗得很,把手顺势滑进冉寻掌心,孩子气地不让她走。 游纾俞轻轻地呼吸着,醉得好像更厉害,“你别生气,可以吗?” 她仰起头,脖颈透着酡红色,亲在冉寻唇角。连酒醉都在克制,尽管说出来的话已经错位,模模糊糊。 “……如果,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结果会不会不同?” “你就不会走了。” - 游纾俞好像做了一个梦,她每次喝酒都会做梦,纷乱,遗憾,破碎。 她记得自己走进街角一家咖啡厅,戴好耳机,像每天独自通勤那样听手机里录制的琴曲。 渐渐,咖啡厅似乎成了酒吧。有不少人坐到她对面劝她喝酒,她起初不耐,后面也喝了。 不知是堕落还是浇愁。 不知多久,耳机里的曲子变了,变成那个人最喜欢的《秋日私语》。再抬眼,台上立着窈窕的身影。 一把普普通通的电子琴,在冉寻手里像是有了呼吸与起伏,时而郁结,时而明快。 游纾俞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她甚至舍不得眨眼。 或许,弹完这首,冉寻就会如往常一样退场,再等上两三分钟,她会不知从哪里出现在自己身后,撒娇喊她“女朋友”。 游纾俞一直觉得冉寻像只布偶猫,优雅灵动,却总小狗似的追着她。 嘈杂不堪的环境音与器官共鸣,很不舒服,她等了很久,等到头脑发晕,连看那道身影都模模糊糊的。 然后,她只是等到那人避之不及的背影。 好像又回到那个灰扑扑,一切都不甚明朗的学生时代。从来都是冉寻迎上前,只是这次,她眼睁睁看着冉寻退后,眼睛里的情绪变得圆滑疏远。 “抱歉,不太清楚。” “那我就先离开了,朋友还在等我。” 头很疼,饮酒过量的后遗症,与之伴随的还有部分的记忆空白。 游纾俞试着睁眼,五感逐渐恢复,身上的被子带着酒店的味道,才发觉身处陌生,而且已是次日。 这次是她出格了,没发现那家咖啡厅是早咖晚酒。还好是周六,不会耽搁学生的课程。 纷乱的梦境早就被现实冲刷殆尽,留下一点莫名情绪,被压抑到可接受的范围内。女人摸索着,在床头柜上找到眼镜戴好。 正怀疑为什么眼镜会放在她习惯的位置时,视野里先出现了一碗小米粥,还散着热气。 游纾俞抿唇,思索几秒,迅速用手机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请问昨晚是谁送我来的?” “您好,游女士,是您的朋友。”前台礼貌答复,“她还让我们给您提供早餐。” 游纾俞捻了一下指尖,她的习惯性动作。 本想再多问些什么,可话音到嘴边却不知怎么滞涩起来,心中腾起一丝秘密被看透的难堪。 她甚至不知道昨晚的那些记忆是臆想还是真实。 每次喝酒都是在家里,唯独这次是例外。 或许送她来的“朋友”只是一个像她的人,也习惯体贴待人罢了。 “朋友”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只有桌上的一小碗米粥。游纾俞道谢,挂断电话,怔怔地端起来尝了一口。 甜的,加了糖。 - 闹到凌晨,冉寻给沈琼打电话报了平安,叫车回到自己的房子。因为生物钟紊乱,她到家后便蒙头睡起来。 然后被睡前定下的闹钟炸弹连番吵醒。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冉寻把头埋进新枕头里蹭了蹭,按掉闹钟,睡眼惺忪地查收消息。 挺多人慰问她,好热闹。 她被拉进了一个微信小群,消息已经99+,群名是什么恭迎国家一级艺术家冉女士莅临指导。 冉寻饶有兴致地点开,发现话题却早就不是什么欢迎仪式。 [细唆昨晚。[偷看][偷看]] [那当然是小寻职场得意,情场也得意啦~] [逆袭之留学深造归国后前任竟哭着求我复合] [太土了…顺便你们知道我刚才把本尊拉进来了吗?] [尊嘟假嘟] [救命那快把她踢了啊!] 冉寻试图打几个字发出去,果然失败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被踢出群也能看消息记录的吗。 她把手机甩进被子里,舒展身体缓解疲惫,决定原谅这一群大智若愚……大若智。 并且在接到他们邀请电话的时候,装作毫不知情的口吻,微笑答:“嗯,会去的,等我。” 归国后的日程安排与在德国时差不多。冉寻前几年总飞世界各地比赛演出,已经习惯了调整生物钟,不觉疲惫,吃过一点东西后就去琴房练琴。 托Sarah带回国的琴应该晚一些才会到,琴房里只有一架上了年头的老钢琴,掀起琴盖时,细小的尘埃游走在光线里。 有调律师朋友定期保养,还算能弹。 冉寻坐定,练了一个小时基本功找回感觉,切入正题,回忆几天后巡演需要用到的曲目。 这还是她近几年首次回国巡演,不久后就是第一场,恰在嘉平。 反复练习的过程早让冉寻有了肌肉记忆,但她总觉得不够,还需要更多准备时间,让最终呈现出来的作品完美无瑕。 下一首是《降E大调夜曲》。 冉寻起了旋律,手指拂过黑白阶梯般的琴键,就像在抚摸谱中每一个悦动的音符,任由它们跳跃在平静的气氛中,荡起涟漪。 忽然,乐曲一滞,显然不和谐的错音让曲子被迫终止。 她触摸到这架钢琴独有的,某个因磕碰而掉漆残缺的黑键。 一瞬间,像被回忆灼伤,冉寻条件反射蜷起指尖。 琴房里转瞬沉寂下来。 她想起黑键残缺的原因,想起寡言清冷的女人那时就在这里等她,想起被发现偷偷录了这首曲子后,对方泛红的耳廓。 到后来,也是游纾俞亲手删掉录音,牵着同门师兄的手,对她冷淡说“别闹了”。 只是朋友,亲密得过了界的“朋友”而已。 冉寻把琴盖合上,起身,走出房间。 昨晚,游纾俞问她结果会不会不同,她是回答了的。 “不会有不同。” 一切都早就注定了,像琴谱上已经固定的旋律。 06 练琴使得时间观念淡薄,午餐时间已经过了。 预计着晚餐才能吃到“冉女士欢迎宴”,冉寻决定现在先出去买些吃的,还有日用品。 她很早就和家人分开住了,若是被什么邻居亲戚抓到,估计要被骂上一两句“白眼狼”之类的,但冉寻不太在意,每次笑笑就过去了。 虽然如此,可捱不住现实生活中被打扰,以及练琴需要,她国内购入的房子全是在郊区。清净,不扰民,白眼狼得很快乐。 尤其是这一处,除了几个很亲近的朋友,再没有别人知道。 除了游纾俞,唯一的例外。 冉寻想着搬家,又觉得麻烦,思忖着等Sarah将琴托运来,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朋友家,刚才碰过的那一架就当不存在。 郊区安静且偏远,去超市有点麻烦,不过她在国外呆惯了,总是一个人采购大包小包,倒也乐在其中。 买蔬菜时,却不经意遇到了熟人。 “小寻?”一道身影恰在对面,与她无意间四目相对。 老太太上了年纪,发丝雪白,却簪得一丝不苟,从眉眼中依稀能看出旧日美人风姿。她和蔼看着冉寻,“诶呀,你回国了?” “汤老师。”冉寻也没料到,把口罩拉下来,乖乖和老人打招呼,“好久不见。” 汤家妘是她曾经的老师,华国音协的元老级前辈,在乐界很受敬重,也曾指点过她许多。 两个人寒暄一阵。 “小寻回国有什么打算?” 老人揽着她手臂,表面优雅温和,背地里全是算盘珠子。 “你悟性好,我的学生里属你最出息。这次回来了,以你的水平,不如帮我教教学生?” 汤家妘目前在嘉大任职,是艺术学院的名誉教授。 冉寻早就知道老太太白切黑的性格,给汤家妘拎购物袋,语气可怜: “您这是怪我回国后没第一时间去看您吧。想通过后辈把我绑到您眼前呀?” 汤家妘嗔她,“你才知道。” 冉寻默契地陪着老太太逛超市,听她提起这六年音协、嘉大、还有华国音乐界的许多趣事。 “……去年你在瑞士的巡回,荔荔去了,回来后就茶饭不思,说你弹的那首《悲怆》真好。” 汤家妘掩嘴笑,“还说,等你回来,她指不定都不配给你调律了。” 梁荔是汤家妘的孙女,调律师,冉寻自小跟老人练琴,与梁荔相熟,算是发小。 “荔荔去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冉寻叹气,“可不敢当,我一破弹琴的,回国就指着大调律师帮我呢。” “那你们可得好好聊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汤家妘撮合。 “过两天,我让她联系你。” 冉寻点头,“好呀。” 她留下了梁荔的联系方式。 六年前出国后,冉寻便换了手机号码,除了几个知道她去向的朋友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连梁荔、沈琼也不例外。 但她还留着原来的电话卡,时不时看看那个人有没有联系她。 那时她年轻气傲,不切实际,以为如果是把她放在心上的人,肯定用尽一切办法也会去见她,和她联络。 但没有。 游纾俞一次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就连询问她出国的消息都没有。 后来冉寻把电话卡扔掉了,就像抛弃旧日那段糟糕的记忆。 何必把对方想象成自己期望的模样,游纾俞对自己始终都没有联络的义务。 逛超市用了不少时间,送走汤家妘,冉寻开车回家,规划着晚上再练一会琴,然后去参加朋友们的“欢迎仪式”。 但她还是低估了那些猴子似的闹腾人,致力于给她一个惊吓,在开锁后的瞬间,彩带和纸片糊了她一脸。 偌大客厅里寂静一片。 “诶我去,小冉,刚才是演练……”一道心虚声音在身边响起,没人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大家七手八脚地接过冉寻手里的购物袋,把她扶到沙发上坐着,有人给她摘头发上的彩纸,有人倏地把她眼睛蒙上了。 再睁眼,空荡无物的茶几上出现了蛋糕,还有摆得满当的家常菜、啤酒饮料。 “恭迎冉妃回宫——啊不是,欢迎青年女钢琴艺术家冉女士莅临嘉平访问指导。” 冉寻双眼倒映着蜡烛摇曳的光,她抿唇笑,望着绕了自己一圈的朋友,“幼不幼稚呀你们。” 二十半的人,都像小孩子似的。 但是,她难得感受到在国外那片异乡里几乎捕捉不到的,属于故土的细腻情绪。 沈琼和蒋菡菡也在,刚才蒙冉寻眼睛的就是蒋菡菡,余光再一瞥,沈琼抱着吉他,指尖拨弦,弹唱冉寻离开之前最喜欢的一首R&B。 整场欢迎仪式下来,不能喝酒的冉寻被众人起哄“到小孩那桌去”,他们倒是喝得东倒西歪。 冉寻去车库里提车,送一群醉鬼回家。沈琼这次没喝,陪着她去。 “冉寻。”车灯亮起,高个女人被光线擦亮半张面颊,隔着车门问,“昨晚她没纠缠你吧。” 话中说的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冉寻摇下车窗,朝她笑了,摇头,“没有。” 游纾俞甚至都没认出来她。 沈琼又陷入平素的沉默中,良久才应声:“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打我电话。” “琼姐最好啦。”冉寻试图撒娇,让谈话气氛不那么沉重。 送朋友各回各家,冉寻打着方向盘,独自将车驶回车库原位,准备回去好好歇一歇。 可拔下车钥匙,再抬眼望去时,前车窗隐约投来亮光。 一辆车从拐角驶入,停在距离她不远处的车位上。 这里是公用车库,冉寻只当是住在附近的车主,没在意,开门下车。 却在无意瞥见那人的身影后,脚步顿住。 女人清瘦的身躯被衬衫包裹,臂弯里夹着嘉大标配的藏青公文包。下车时,合体的西裤露出脚踝,贴了膏药。 车库里有些潮,她把外套披上,整个人便透出一点生人勿进的冷淡倦怠感。 可当抬头看见冉寻时,一切情绪都化作懵然、意外。 冉寻目光从她未着妆容的脸颊划过,礼貌地移开视线,不使对方感到冒犯。 她打招呼: “游老师。” 游纾俞唇动了动,她原本就白,灯光映照下脸色显得几乎是惨白,没说出任何话。 冉寻不想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奇怪,便也没在意,再度朝女人颔首,算是告别。 这次必须要搬家了。 07 正思索着哪里还能像这里一样幽静,住户少,适合她生活时,游纾俞走过来。 她今天没有打扮得像前几日那样有攻击性,或许是工作疲惫,连高跟鞋也舍弃掉了,因此显得比冉寻低了几厘米,只能微微仰头望着她。 冉寻想起从前,游纾俞性格总是最好强的。自己171cm,她168cm,连身高这件事也要比一比,每次见她时,都穿着带跟的鞋子。 像在昭示自己的姐姐身份。 “……你还住在这里。”游纾俞开口。 说话时,她早已将视线移开,镜片后那双墨眸低低垂着。由上往下的视角去看,有种刻意掩饰情绪的不自然感。 冉寻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在学生面前的游老师是一副面孔,酒醉的游纾俞是另一幅面孔,清醒后的游纾俞……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嗯。”她简单回应,“不过之后几天可能就搬了。” 巧合太多了,会有人刚刚回国两天的时间,就已经与闹得不愉快的前任偶遇三次吗? 游纾俞不作声了。不过冉寻视力很好,看见女人下唇被咬出了粉色月牙痕迹。 “一起回去吗?”冉寻故作轻松地邀请。 事实上,因为今天上午练琴引发出的那些回忆,她不太想再和游纾俞扯上关系。但打破沉默,无疑是从如今的尴尬中逃离出来的最好办法。 游纾俞很意外,抬眼扫视她,没有拒绝,“好。” 夜路不长,中途,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之间也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隔了层玻璃墙。 冉寻心知肚明,游纾俞大概是买下了她附近的房子,隔壁,或者是上下层。 果然没有意外,两个人走进同一间电梯。按楼层时,冉寻侧身问:“游老师在几层。” 游纾俞站在电梯角落里,试图从她那双始终盛着浅浅笑意的眸子里捕捉到异样,但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对待陌生人的礼节。 她蜷了蜷手指,轻声答:“九层。” 冉寻按了九层和十层。 “抱歉,冉寻,我不是存心想打扰。”电梯上升,游纾俞的声音也像在狭窄空间失了重。 “……我不知道你回来后在这里住。” “没关系。”冉寻礼貌回复。 这里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谁都有权居住。 和游纾俞再次碰面,如同今夜的一个小插曲,但冉寻不认为会是偶然。 Oasis相遇那晚,女人倚在她怀里,酒精催化时说的话,与如今的行为处处契合。 电梯升到五楼,谈话余额过半。 “冉寻。”游纾俞再次喊她。 女人叫她的名字时,咬字总是很特别,让人忍不住想听下去。 冉寻侧眸,礼貌地注视对方眉心,等待她说下一句话。 “奶奶过来我这边住了。”游纾俞撞进她的视线里,平静开口。 听见女人提及李淑平,冉寻微怔,旋即了然般地笑一下,“挺好的,这里清净,适合奶奶。” “嗯,在我这里住几周,再回姑姑那边。”游纾俞回答。 李淑平是游纾俞的奶奶,也是位亲切和蔼的高中物理老师,从前就很宠冉寻。 知道她喜欢吃馄饨,每次来作客时,总会亲手给她包馄饨吃。口味提前和游纾俞预约,总能吃到心仪的。 每次和老人相处,都有种自然到像家人的错觉。冉寻甚至觉得,李淑平太过溺爱她,对她比对游纾俞还好上几分。 “奶奶很想你。”游纾俞垂眸,“她今天上午给我打了电话,说听到了钢琴曲。” “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和我炫耀,说该不会是……” 话到一半,戛然止住,那个亲昵的称呼还是没能说出口。 “该不会是你回来了。”游纾俞侧过头。 冉寻内心有些钝疼,轻声答:“我有时间会去看奶奶的。” 她没想到,李淑平竟然还惦记着她。 六年前她猝然出国,走之前甚至来不及和奶奶告别。老人聪慧,或许很早就看出她和游纾俞的关系,就算这样也没有埋怨她。 “那……在你搬走之前,可以吗?”游纾俞语气有了细微差别,夹着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希望。 意思是,再等等,不要搬走。 分手六年了,冉寻还是能听出来女人话里的潜台词。 谁叫她当初是个舔狗,曾经彻夜不眠,只为了揣摩游纾俞不经意抛下的几句话。 “游老师,你说……”冉寻转身面向女人,勾起唇,语气变得略微嘲弄。 “想要我去看的,究竟是奶奶,还是你?” 游纾俞怔住了,眼底浮现出一丝难堪,沉默着站在电梯角落,再没能说出其他的话。 电梯仿佛变成被水注满、无法逃脱的囚笼,她被打落浮木,挣扎着窒息水中,于明亮灯光下无所遁形。 冉寻忽然想起昨晚她被抵在洗手间单间,游纾俞轻轻印在她唇边的那个吻。那个时候的游老师,不论是情绪还是行动,都比现在要真实的多。 “真实”吗?或许只是失去后,为了麻痹自己,潜意识里的表演。 游纾俞最会演,从前就是如此。 电梯荧光屏幕上的数字停留在九楼。冉寻不再看游纾俞,只是温声提醒:“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游纾俞顿了一下,应声,擦肩而过时,余光扫过冉寻。 暖光下依稀可见她浅色的双眸,长睫翩跹着,唇角始终是照面时那种恰到好处的弧度,挥手和她道别,笑意却不达眼底。 冉寻这几年样子变化很小,从报道、到新闻,还有游纾俞搜集到的各种比赛独奏会录像中,都矜持柔软,端庄温和。 让游纾俞乍一看就移不开眼。 但唯独性格,始终都不像游纾俞记忆中的样子。 在学校一直在工作备课,时间已经很晚,游纾俞回到家,李淑平已经歇下。 她匆匆把公文包放下,烧热水,去给老人换药和擦身体。 折腾好一阵,游纾俞端着盆出来,偶然发现客厅茶几上摆着电饭煲。 打开看,里面隔水温着一碗黑芝麻汤圆,一碗馄饨。 她眼皮被热气熏得有些红,捧起那碗汤圆,用小勺舀起来,慰藉着发寒的胃。 李淑平已经很久都没给冉寻做过馄饨了。因为游纾俞曾告诉过老人无数次,那个女孩已经不在嘉平。 老人偶尔会迟钝个三四秒,温吞地答:“……这样啊。” 但电饭煲里还是时不时会出现馄饨。李淑平总会问她:“小寻呢,今天你们不在一起住吗?” 游纾俞去刷了碗,盯着那碗多出来的馄饨看了许久。 每次都是她放冰箱冷藏,第二天自己吃掉的。可是,她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冉寻按下的电梯楼层。 九层、十层,隔得那么近。 近到她出门之后,不到半分钟就能站在冉寻家门前,一墙之隔。 - 冉寻等待屏幕上的数字跳到十层,步出电梯,接着开门,换鞋,一气呵成。 再待一会,她怕自己动摇搬家的念头。 电梯门关合前,她明明看见游纾俞余光在瞥她,一双漂亮的墨眸隐在镜片之下,并不像表面那样波澜不惊。 可依旧朝她微微颔首,仿佛她们只是简单纯粹的邻居。 但哪有曾经接过吻,甚至做过更过分事的纯粹邻居? 浴室的玻璃门逐渐泛起雾气,热水流淌,冉寻放空思绪。或许是没有睡饱,她在浴缸里不知不觉阖上眼。 蝉鸣的夏季,噪声永无止歇,空气似乎粘腻到了临界点,淅淅沥沥能拧出水来。 那时她们做了假的邻居,却可以真正同居。 那个夏天,冉寻受邀来游纾俞家做客。 说是受邀,其实是橡皮糖一样黏上来的。 李淑平家不在嘉平市区,要坐客运站的轮次班车,整整七小时,人都挤在集装箱一样的旧大巴车里。 但冉寻不觉得辛苦,她练琴早就练出了铁屁.股,坐一天也能受得了。而且,旁边是游纾俞。 班车从早七点开到下午,午后,乘客吃了东西,昏昏欲睡,她们便借着老旧破烂的椅背遮掩,偷偷亲吻。 游纾俞被她抵在玻璃窗旁,呼吸紊乱,眸含水光地瞪她,“……就不该带你来。” 冉寻委屈巴巴,“那下次我开车带姐姐来,就不用这么辛苦啦,而且随时都可以亲。” 也不必照顾优等生的自尊心,连声音都不让出,她快憋得只进气不出气了。 那时冉寻没有注意到她的话会刺伤人。有私家车的话,谁会坐班车。 她只是觉得,有苦同甘,她想尽力变得甜一点,讨游纾俞的喜欢。 李淑平在离嘉平有一定距离的小镇高中工作,教物理,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初次见冉寻,老人笑眯眯的,手掌心很热,亲昵拉着她谈了好一阵的话。 “小俞第一次带朋友来我这里,你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呀。” 冉寻认真点头,拉着游纾俞的手,郑重地在奶奶面前许诺。却在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手指滑进游纾俞的指缝里,扣得很紧。 那个夏日,游纾俞帮李淑平打下手,也接一些镇子里的家教,赚取微薄补课费。 偶尔得空了,家里也没人在,吱呀破旧的老式木板门一锁,冉寻便揽着初出茅庐的“小游老师”做朋友,联络感情。 蝉鸣延长成线,热浪依旧翻涌成海,时间仿佛落入极限求导法的圈套中,无限趋长、趋于静止。 冉寻躺在游纾俞的臂弯里,鼻息间的香味很好闻,是昨晚对方用过的沐浴露味道,清冷馥郁,她埋进柔软里吸了很久。 “如果有机会,真想和小游老师做邻居。”她用补习班孩子的口吻撒娇耍赖。 “要姐姐给我补习物化生,还要奶奶的小馄饨。” 游纾俞的耳廓这时便会飞速粉起来,发着烫,那层冷冰冰的壳也融化了。 尝一尝,小游老师的构造原来是虚张声势的苦苦巧克力外壳,里面是甜的芯。 她推冉寻的肩膀,喊她的名字时咬字特别,“冉寻,别……你起来说。” 未免太不经逗。 冉寻贪心地交流了更多次感情,直到晚餐吃李淑平的馄饨时,她发觉游纾俞的手竟然在抖。 对方穿着合体的白衬衫,扣子系到最上一颗,秉持着“食不言”的宗旨,沉默正经,在被奶奶问到她们下午都做了什么时,平静回答: “帮小寻补习高数。” 好好的联络感情成了补习高数,冉寻乖乖点头,“是的。” 她学习到很多。果然是生物系专业第一的好学生,对人体奥秘熟稔于心,手把手教她该怎么做。 这是第一次,游纾俞带冉寻回家,也纵容她的所有。 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很多次。但冉寻之后记得的只有最后那一次。 还是那张带了些时间磨损的餐桌,李淑平不在,游纾俞便不再继续装下去。 她双手交叠,认真的时候让人不由被她的眼睛吸引,乖乖听下去。 尽管说的话悖冉寻心意。 她说:“冉寻,快要毕业了。” “我们真的不太合适。” 盛夏像一支陡然打翻在地的巧克力甜筒,满地狼藉,草草收场。满心期待滚落进泥土,失重感让人喘不上气。 冉寻从浴缸中坐起来,骨头泡得酥软。 才发觉,刚才只不过是疲惫时无心回忆起的往事。 她懒懒地擦干自己,裹上浴袍,出浴室,开了空调,22度,存心让刚刚的燥热错觉消散殆尽。 回忆太多,不太利于睡眠。 房门笃笃响起。 睡了一觉,意识恍惚,还以为是在国外独居公寓,点的夜宵到了。冉寻将湿发挽成低垂的丸子,用德语隔门回应:“您放在门边就行,谢谢。” 走廊里静了许久。 冉寻也后知后觉,现在是在华国。她懊恼抿了一下唇,心道怪不礼貌的,去看猫眼。 竟是游纾俞。 女人姿态端正,穿着款式简单的深蓝家居服,腰间细带勾勒出婀娜腰身。墨发未乱,仍是刚才她们车库时偶遇的模样。 她静静注视冉寻这边的方向,手里面还提着什么。 一个小食盒。 08 “抱歉。”冉寻开门,“刚刚睡糊涂了,游老师有什么事吗?” 游纾俞盯着她看了一会。 冉寻像是刚出浴,浅色双眸浸着潮气,颊边黏着几缕深褐发丝,浴衣松垮,水珠从锁骨处滴落,滑进雪色沟壑中。 莫名脸热,她试图只将目光放在冉寻脸上,但却更不自在。 “奶奶多做了一碗馄饨,还温着。” 冉寻早看见她手里提的是保温盒,明白了一切。沉吟了一会,她接过来,“谢谢奶奶。” 总不能让老人家心血白费。 两个人的指尖有短暂接触,游纾俞睫毛轻颤,装作无事发生。 再抬眼时,她看见冉寻唇角弯起,余光瞥向她耳廓,就知道那里早就暴露她一切心思。 太难堪了。 游纾俞抬手整理发丝,将发烫的耳朵遮住,一言不发。 她怕冉寻再问,这碗馄饨,究竟是奶奶做的,还是她做的。她的确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私心太重。 “也谢谢游老师。”冉寻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游纾俞内心一沉,羞耻地抿紧唇,“那我就先回……” “你要来我家坐坐吗?”冉寻侧身,让出一室温暖灯光,话音温软。 这次轮到游纾俞意外。 她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客套与戏谑,但没有,只撞进对方眸光流动的浅色双眼里,灯光下生动温柔。 冉寻似乎是真的在真诚地邀请她进来。 “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游纾俞避开对方的视线,“我愿意。” 跟着走进房间,冉寻将馄饨放在桌上,环顾四周,有些抱歉地朝游纾俞笑笑。 “之前有朋友来家里玩,还没来得及收拾。” 她去卧室吹头发,让游纾俞在客厅随便找个位置坐。 游纾俞看向冉寻消失的方向,那边很快传来嗡嗡声音。不太大,但在寂静的深夜里依旧钻入耳中。 有些……暧昧。 她安静坐着,没有乱动。房间尘封许久,这六年间她第一次进,可是格局处处透着熟悉感。 除了一点陌生。从前,房间里有许多与她相关的物品,但现在早就都被清除掉,干净空荡。 游纾俞双眼低垂,不太明白冉寻的意思。 她常年与冰冷数据与概率打招呼,实验失败也是常有的事,本想把这次也当作一次拙劣的试探,不抱期待。 但冉寻似乎总是那个不稳定的变量,将她预设好的一切打乱。还微笑地盯着她,像是在说—— 我知道游老师想做什么。我允许了,请进。 可就算事事允许,也只是陌生人之间的礼貌与客套。 就像从前,冉寻从不会把她独自晾在这里。 冉寻吹好头发,换了一身睡衣出来,像是考虑到游纾俞,这次没有露出太多皮肤,只能隐约看出窈窕身形。 她拢着裙子坐下,空气里弥漫着栀子精油的味道,忽远忽近。 很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房间里空调度数开得很低,只有22度,在三月的嘉平过于激进了。 耳廓得到物理降温,游纾俞别开视线,“洗过澡后,空调最好开高些,会着凉。” 冉寻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着答“好”,将温度升高了些。 26度,正正好好的省电数字,也是游纾俞喜欢的温度。 但若是放在从前,冉寻绝不会乖乖听她的话。小猫一肚子坏水,邀她来这里本就目的不纯。 她会压着游纾俞在沙发上亲许久,直到她呼吸紊乱,脸颊燥热,随后在耳边无辜软声问:“这下姐姐不觉得冷了吧?” 空气陷入沉默,但冉寻擅长调节气氛。 猜测女人明天还要工作,她没有倒茶,给游纾俞倒了温开水推过来。 接着笑得双眸弯弯,揭开食盒盖子,叹一声“好香”,问,是玉米猪肉馅的吗,她很喜欢。 很刻意很程序化的举动,就像对待朋友。 游纾俞嗯了一声,瞥过冉寻每次都扬起角度刚刚好的唇角,答:“喜欢就好。” 从前,她还没有和冉寻那么亲密时,曾经很嫉妒冉寻和朋友之间的相处模式。轻松欢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完全不像她和自己独处时,情绪转变快,黏人,却又患得患失。 现在才知道,原来被冉寻当成朋友是这种滋味。她开始看不透冉寻心里在想什么。 “游老师和奶奶什么时候方便?”冉寻握着小勺,轻声询问,“走之前,我想去见见她。” 原来请她进来是为了李淑平的事。她们如今的仅存的联系,也只剩下奶奶了。 游纾俞抿了口水,舌尖有些涩。 “奶奶一直都在家,这几周,你随时可以敲门。” 冉寻了然点头,“嗯,好的,我会去的。” 她吃完最后一枚小馄饨,满足地摸摸肚子,朝游纾俞笑,“谢谢。我去把盒子刷了还给你。” 游纾俞想说不用。 但冉寻显然没有征询她意见的意思,端着食盒去了厨房。 游纾俞起身,跟了过去。她总有种预感,如果不这样做,她与冉寻之间的话题只会集中在奶奶身上。 直到对方搬走。 “怎么过来了,很快就好。”冉寻双手浸在流水中,白皙好看,刷洗动作十分娴熟。长发吹干,披在肩头,恬静而温柔。 也对,都那么久,独自住在国外,她已经学会照顾自己了。 可游纾俞私心觉得,飞舞在琴键上的手,是不该做这些事的。 从前同住在一间双人宿舍时,冉寻不会做饭,常点外卖。游纾俞觉得贵,便尝试买食材,在宿舍自带的小厨房里做饭。 冉寻回来后闻到香味,总凑过来蹭饭。 那时她们刚刚在一起,小猫惯会撒娇,吃了她做的糖醋鱼,便开始预约下一场,还缠着她写“愿望券”,冉寻专用。 拿到后,冉寻就许愿,要她之后也给她做糖醋鱼、椒盐排骨、玉米冬瓜盅。 游纾俞答应后,冉寻通常那一天都十分乖巧,有求必应。 但小心思却怎么都藏不住,让游纾俞想起那句话—— 装模作样几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 终于有一天,小猫原形毕露。 “这样我就不用再学做饭啦。”冉寻眨着浅色双眸,伸出她修长白皙的手炫耀,“我可要保护好自己的手。” “为了弹琴?”游纾俞问她。 冉寻把人扑在沙发角角里,卷发蹭得她发痒,嗓音一听就是害羞了。 “才不。” “是为了姐姐的终身幸福。” 晚上,冉寻便凭着报答给她做饭的借口,要了一次又一次,还坏心眼地抵在她耳边低语:“弹琴哪有这个好玩呀?” 耳边水声停了。冉寻洗干净餐盒,正用厨房用纸擦去手上的水珠。 刻意摘掉眼镜,游纾俞看不清具体细节,却觉得冷却下来的耳廓又开始升温。 余光瞥见厨房有几个装得很满的购物袋,应该是冉寻采购的生活用品,她问:“需要帮忙吗?明早想吃点什么。” 冉寻回过身,把餐盒递给她,微笑恰到好处,“不用麻烦。” 游纾俞接过来,沉默了一会,嘱咐: “袋子里的牛排需要放进冰箱冷藏,想吃的话,最好现在就腌制。还有粥……” 冉寻嗯了一声,礼貌点头,不露声色打断她:“好的,游老师回去也早些休息。” 前言不搭后语,游纾俞知道这是在逐客。 她总被冉寻刻意营造出的气氛引诱,可却忘记六年的时间尺度下,她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游纾俞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直到离开前的告别,“这么晚,打扰到你了。” 她们之间,最后也成了打扰。 冉寻送走游纾俞,注视着电梯显示屏。 从10变成9,不过几秒钟。 她回到家,本来立刻就进房间休息的,想了想,游纾俞的话在耳边盘旋,推着她走进厨房,将袋子里的牛排放进冰箱。 游纾俞做菜很好吃,听她的应该不会有错。 女人离开前的身影依旧浮现在眼前。 冉寻想起她脚踝已经贴了膏药。这次倒还听话,懂得照顾自己。 游纾俞性格冷淡,日常穿着都是禁欲通勤风,说话也很无趣,却总爱做些有的没的勾引她。 譬如刚刚,家居服的扣子没有系到最上一颗,瓷白色锁骨就那么露在空气里。腰间带子束得很紧,窈窕曲线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递给她食盒时,耳朵上弥漫着的红晕。 勾得冉寻不知怎么就侧了身,邀请她进来。 本不该的,这样晚上会失眠。 胃被妥帖填满,冉寻闭上眼,鼻息间隐约是那股她觉得陌生不已的木质幽香。 她想,下次再不让游纾俞进来了。 09 自从得知李淑平住在楼下,冉寻练琴克制了许多,怕打扰到老人晨眠,她取消了早七开始的基本功时间。 收到Sarah消息,说琴晚上就可以托运送到,到时联系她,冉寻笑着回了句“谢谢宝贝”。 吃过早餐,她坐在沙发思考人生。 具体是,要怎么度过不能弹琴的上午。 这种体验对她来说很罕见,她自幼就被按着坐在琴旁,无论寒暑,琴键由冰凉弹到温热,幼时记忆都是黑白二色。 父母不想让冉寻走钢琴这条路,只是想她培养一门兴趣。但却以近乎严苛的标准要求她,跟随汤家妘学习,每天练习时以上,报昂贵的大师课。 最终冉寻叛逆了一次,考进华国著名学府嘉大。但没选金融,学了艺术。 她喜欢弹琴,内心的声音这么告诉她。喜欢就该争取。 结局就是,家里人再没联系过她,除了二十岁前按时打进卡里的生活费。 冉寻不在意,她靠教钢琴课维系生活,还挺滋润,而且每天都能弹琴,何乐而不为。 桌子上静静立着钢琴小摆件,她拿在手里把玩,弹出不成调的音,俏皮灵动。 ……如果说后悔,还是有点。 她后悔在嘉大喜欢上一个人。 后悔那个春天,追上游纾俞,和她搭话。 收拾了一下,冉寻准备去出国前熟悉的琴行蹭琴。想必老板不会介意。 八点出门,在电梯到九层时,偶遇昨晚才悄悄熟悉起来的人。 心道怎么这么巧。她给人腾位置,顺道打招呼:“游老师,周六也上班?” 笑得眸子弯弯,有点假。游纾俞不会看不出来。 电梯里还有一位遛萨摩耶的老先生,游纾俞没多说什么,也不像昨晚情绪外露,只是朝她颔首,简单嗯了一声。 这样看上去,她们邻居间关系还挺融洽的。 冉寻用指腹摩挲着车钥匙,一圈一圈,安静看女人背影。 今天周末,女人大抵是没课,穿着便没有那么正式。 一身柔软的黑丝绸裙,低跟皮鞋,臂弯夹着款式简约的通勤包,锁骨微展,长发规矩束起,衬得面颊白皙,高挑知性。 戴上银框眼镜后,比起昨晚气质变了许多。 不再是那个会教她将牛排放进冰箱的人,反而……很有距离感。 到一楼,秉持着尊老传统,让遛狗的老先生先行离开。 萨摩耶摇着尾巴,整个像一团大,也从两人之间跑走。 像迫不及待从狭窄压抑的小空间里逃离。 狗狗都能感受出来的气氛,冉寻不信游纾俞体会不到。 她们没有像昨晚那样并肩走,一前一后,互相避之不及。 依旧是那一条路,到地下车库,周边逐渐变得沉寂冷清。刚才电梯里的熟络假象,变成刻意拉远的疏离。 冉寻也不在意,她想,游纾俞总是有两幅面孔,白天和夜晚不大相似。就像那时,她可以随时从“女朋友”和“直女”这两种身份中转换。 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看,蒋菡菡给她打了电话。 “怎么了?小蒋,今天没课,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冉寻笑着接起来。 蒋菡菡听上去有些迫不及待,声音压低,神秘兮兮的:“三寸姐姐,你最近有空吗?” 得到冉寻的肯定答复后,她嘿嘿笑,“那个,我有个朋友,她妹妹想学钢琴,你能不能去教教她?” 冉寻本该动身去琴行蹭琴的脚步顿住,她饶有兴致地问:“朋友家里有琴吗?” “那肯定的呀,随便弹,多久都行。”蒋菡菡火急火燎,“姐姐,你去不去呀,报酬丰厚。” 车库里回声空荡,冉寻矜持了一会,吊得对面眼泪汪汪,才笑答:“好,地址发我。” 又补充一句:“你的那个朋友,她正不正经?” 她直觉向来很准,这么着急,肯定有特殊情况。 那边果然扭捏,很久都不作声,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去。挂断前,身边还有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道谢,温柔文静。 冉寻看破不说破,弯起双眼,取出手机查收地址。 不远,也就二十分钟车程,不如帮帮菡菡同学。 她收起手机,准备去提车,再抬眼看时,她和游纾俞之间的距离竟然拉近很多。 对方放慢脚步,整理公文包里的东西,取出钥匙,动作有序简洁。抬眸时,视线扫过她握手机的右手,很快便移开。 “再见。”声音不大,但音色清冷。 附近只有她们两个人,游纾俞显然是对她说的。 说完,她视线已然收回,略略颔首,拉开车门,清瘦身影隐没于驾驶座与防窥玻璃。 冉寻看不清,可也隔着一层茶色玻璃挥手,唇边带笑,维持礼貌。 她想,游老师有时候还真挺端着的。 也不知道昨晚主动来敲门的是谁。 … 游纾俞把车停进学校地下,在驾驶座一个人坐了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今天本该去那家琴行放松一下自己的。她会伴着学生们的琴音,在休息区办公。 这也是她每周六的日常。 可是她却像工作日一样准时出门。为了某个不确定的人,去碰不确定的偶遇时间。 电梯里,冉寻问她“周六还上班”的时候,她竟然荒谬地想解释。 最终还是忍下了。 到办公室,有零星几个同事在工作,见到游纾俞,朝她打招呼,礼貌微笑,并不意外她今天来。 她开始批改毕业学生的论文一稿,可效率始终都提不上来。 车库里,冉寻和通话另一头的朋友,都聊了什么? 她听见冉寻笑了,说会赴约,还问那个朋友正不正经。 冉寻讨人喜欢,朋友总是很多,她有很多选择。 或许,她即将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啪嗒。 误触键盘,失手键入一串奇怪的字符。 游纾俞垂眸,指尖悬在键盘上,良久停顿,才逐字逐字删去。 仍旧在嘉平,但那个人已经不是她。 如行尸走肉般完成今日工作,杯子里的茶愈发苦,喝尽了,傍晚的日暮颜色也漫上肩头。 回家时手机忽然嗡鸣,游纾俞整理好东西,到办公室外才接起来。 “小姨?”那边女孩的声音很乖巧,“你下班了吗?妈妈今晚做了好吃的,想请你来做客。” 游纾俞本能压平唇角,眸光垂落,轻嗯一声。 对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电话,却让她整日的疲惫感有进一步加重的迹象。 “好,会去。”她应下。 姐姐家离学校不算近,她给家里阿姨打电话,麻烦对方辛苦照顾一下家中老人。 晚餐时间不长,很早就能回去,到时她还来得及照顾李淑平。 女孩的侦查电话没有收到游纾俞逆反的信号,不多时,游盈传了几张图片过来,菜色齐全,样式精美。 但只是图片,没有只字片语。 游纾俞神色淡淡,便也流程似地回复: [谢谢姐姐。] - 到临近傍晚的时候,钢琴课才迟迟结束。 学琴的小姑娘已经倚在旁边呼呼睡熟了,任冉寻后续怎么弹,都没被吵醒。 冉寻给酣睡的小女孩盖上外套,静悄悄走出琴房。 蒋菡菡没有忽悠她,这家人的确很好,教学轻松,而且能满足她摸琴的心愿。 女主人正在厨房忙碌,见冉寻出来,颇为礼貌地向她打招呼:“冉老师,留下来吃饭吧。” 冉寻不习惯在陌生人家里打扰,微笑着婉拒了,顺道嘴甜夸赞一番小姑娘很有天赋,练琴也认真。 本想去卧室里找蒋菡菡的,但门被反锁住了,敲一敲,来开门的是个长相文静的女孩,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和蒋菡菡年纪相仿。 她歉意地笑,声音放得很轻:“菡菡玩累了,睡了,姐姐要不要先留下吃饭?等会我叫醒她。” 冉寻坐实心中的猜测,摇头,“不了,明天不是周日吗,你们好好玩。” 她肯定被蒋菡菡当作恋爱交换的筹码了。 这个小丫头,都不知道能不能玩过人家,就被骗得稀里糊涂飘飘然。 坐在回家的车上,冉寻想给沈琼发消息报备。但想了很久,还是算了。 虽然她知道沈琼不会介意,但蒋菡菡也该有自己的自由。 但还是调侃给蒋菡菡发去消息: [小蒋,你们在卧室里玩什么呀?] [V我50,封口费。] 弯唇笑了下,冉寻点火起步。 嘉平的天气总是倏忽变化,傍晚下起小雨,细密雨点隐在薄暮中,像是断续针线,缝补起又一个春夜。 雨刷器打开,刮去雨滴,再摆动,视线里隐约现出一道身影。 女人身形清瘦,过路时脸庞轻转,隐隐看向这边,又好像没有。 车灯很亮,透过雾气似的雨幕。冉寻只来得及看清对方光洁的下颔线,接着一切面部细节都被吞没。 但她依旧知道来人是谁。 冉寻把远光灯关掉,升起防窥车窗玻璃,将雨幕中的嘈杂与心绪不宁全都阻挡。 人与车擦肩而过。 但余光无法遮蔽住。 她看见游纾俞撑一把黑伞,背脊笔直,步履平缓。身上依旧是那件早晨出门时的简单丝绸长裙,皱都没有皱。 颇像她一丝不苟的性情。 冉寻思索了几秒。 或许今天不该来,因为墨菲定律,消极的巧合总是遍布于世间。 10 偶遇很像故事开端,何况她与游纾俞已经偶遇不止一次。 可惜时隔六年,她与游纾俞都没办法重现从前。这次雨中邂逅更像是上天开的玩笑。 冉寻视线从游纾俞身上收回,打方向盘驶离。 小雨转为骤雨不过几分钟的事。路上堵得厉害,雨声夹杂汽笛声,惹人心烦。 她打开车载广播,准备放点轻音乐听。 但车内却响起傍晚时分的情感电台: “世界很小也很大,好像一转身,就不知道会遇见谁,也不知道谁会消失。” “此时此刻的你,正错过着谁,又或者,正遇见谁?开始或结束怎样的一个故事?” 冉寻倚在驾驶座,没有去关广播,也没有作声。 女主持温柔悦耳的声音流进耳朵里,但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后续,只是想起从前,她对游纾俞许下的某个可笑约定。 那时与如今天气相仿,不过是秋天,一个多雨缠绵的晚秋,她开车载游纾俞回家。 她们在一起的第六个月。 当然,现在来看,已经是倒数分手的日子了。 那个深夜,车上放着深夜情感电台,却都是甜甜的恋爱故事投稿,惹得冉寻昏了头,与游纾俞语调甜蜜地设想未来。 她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心脏止不住痉挛,麻麻的发着痒。 她说:“日后我教钢琴,你教理科。我比较闲嘛,一下课就去开车接你,好不好?” 游纾俞没有太大的反应。她静静坐在副驾驶,翻看纸质资料备课。 冉寻于是故意去惹她,脸凑到她前面,可怜兮兮地求饶,“下次我不这么张扬了,姐姐,你理理我。” 在游纾俞终于将视线挪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把安全带扯得长长的,贴过去亲对方的脸颊。 她那时想得很简单。游纾俞不喜欢别人看见她们在一起,她就不露面了。 只要人还喜欢自己就好。 只可惜后来,连末尾那点卑微到极点的限定条件都没办法实现。 只不过短暂半个月,冬季如期来临。她与游纾俞短暂却漫长的“恋爱”结束了。 车流终于涌动,如潮水般退却又涌上,车道如同海洋,让人能从静止的记忆中喘口气。 广播依旧在继续,冉寻把温柔女声当作背景音,专心开车。 现在,游纾俞工作顺利,生活美满,已经不需要她接送了。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没有看清后续的路,仍旧寄希望于她身上。 六年前冉寻可能会觉得憧憬,但现在只觉得困扰。 情感电台讲完了一个故事,先抑后扬,结尾竟然是团圆结局。 末尾,电台主播这样说: “现在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春天许下,秋天或许会实现。” 冉寻长舒一口气。快要到家了。 可她与游纾俞的故事或许再不会圆满。 那就,之后都不要像今天一样偶遇。 - 游纾俞在雨幕里站了一会,雨水淅淅沥沥,经由伞尖滴落,在鞋边溅起涟漪。 她反复怀疑了很久,最终还是确定自己看错了。 或许是一天都在想,所以连过路时的疲惫幻象都是那个人。 但这份揣测在到游盈家里后却被推翻了。 二楼的钢琴被动过,姐姐的小女儿正兴高采烈地炫耀她今天得到老师表扬,学会了弹《小星星》。 “怎么了?”游盈难得看见游纾俞去琴房,还静静站在门口,听小孩子尚显稚嫩的琴音。 她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今天请了位钢琴老师来,是小璇的朋友推荐的,教得很好。” 游纾俞垂眸,轻轻嗯了一声,“的确不错。” 游盈笑了,“你都没见过她,怎么知道的?饿了吧,来吃饭。” 本来有隔隙的两个人,因为无意间发现的共同话题,还有这顿晚餐,关系拉近了些。 除了蒋菡菡。 她坐立针毡、抓耳挠腮,在陆璇旁边默默扒着饭,吓得快哭了。 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贪睡,乖乖跟冉寻回去就好了。谁叫陆璇想要和她一起拼乐高,拼着拼着就睡着了。 突然知道恋爱对象的小姨是自己导师该怎么办?挺急的,在线等。 雪上加霜,蒋菡菡在饭桌底抽出手机,看见冉寻发过来的“V50封口费”,欲哭无泪。 正不太礼貌地饭桌摸鱼,耳边忽然传来音色清冷的一句呼唤,叫她“菡菡”。 蒋菡菡本能挺直脊背,看向游纾俞。 游老师从没这么叫过她,听上去还挺心动的,不过更多是惊吓。 游纾俞看上去已经吃完了,用餐巾纸点点唇角,视线扫过面前显然距离过近的两个女孩,没有过多表示。 她挽起一抹笑意,许是在家里,整个人都柔和许多,“谢谢你推荐那位钢琴老师来。” 蒋菡菡愣了几秒,察觉到女人的好心情,也笑了。 “举手之劳。对了,那个老师游老师还认识呢……” 游盈稍显讶异,望向游纾俞,发觉她动作顿了一下。 但很短暂,像是错觉。 “认识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游纾俞喝了口茶水,安静答。 “麻烦她过来一趟,替我谢谢她。” 蒋菡菡噢了一声,总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既然认识,为什么不见个面,叙叙旧呢? 晚上回家,蒋菡菡给冉寻打电话。 转告完游盈一家的谢意,她有些惴惴不安。 “三寸姐姐,你真没把今天的事告诉我姐吗?” 那边背景里有小提琴声,混着嘈杂交谈,冉寻声音含笑,听不出什么端倪,“看你表现,比如,请我吃顿饭什么的。” “啊……”蒋菡菡哀嚎,“好吧,请你去吃我们学校最贵的三楼西餐,时间你定。” “好呀,真慷慨。”冉寻依旧是温温软软的声线。 “还有什么事吗,小蒋?我在陪朋友,待会再打过来和你聊。” 意思是现在没空。 她三寸姐姐从来朋友都很多,虽然雨露均沾,但也不能怠慢了那边的人。 蒋菡菡没能探查出口风,泄气地挂断电话。 今晚沈琼驻夜场,不在家,她只好忧心忡忡地洗漱,准备休息。可手机响了,新消息忽然跳出来。 蒋菡菡捧着水杯,漱口水险些撒出来,怀疑明天是周日还是周一。 [美丽禁欲的老板兼我导:菡菡。] [美丽禁欲的老板兼我导:休息了吗?] 11 今晚这个觉估计是睡不成了。 蒋菡菡一边检查游纾俞给自己布置的任务进度,一边心惊胆战地回复:[老师晚上好,我在的。] 像往常一样,那边隔了几分钟才跳出新消息。 [可以把今天那位钢琴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不是要报告就行。蒋菡菡松了口气,戳戳屏幕,顺手把冉寻卖了。 [美丽禁欲的老板兼我导:谢谢。] 字面上读不出情感波动,蒋菡菡苦思冥想,还是想不通游老师为什么要问她。 没记错的话,冉寻回国第一天,她们还合撑一把伞。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才对。 - 冉寻等待蒋菡菡把通话挂断,收起手机,微笑说了句“抱歉”,解释是朋友家的妹妹。 Sarah示意没关系,喝了口葡萄酒,红棕卷发遮住点缀小雀斑的脸颊。 她酒力不太行,年轻,又是第一次来华国,兴奋得醉醺醺,用蹩脚的华语说:“冉,你的家乡很好。” 冉寻不露声色把酒瓶藏了,弯起嘴角逗她,“那你别走了,陪我在华国住。” “你的朋友很多,在华国。每个人都是你的宝贝。”Sarah保留对她的海后看法,坚决摇头,“不要。” 虽然冉的确很有魅力,可她安安分分拿工资就满足了。 冉寻笑意盈盈,与她碰杯,水杏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以温柔语气说出真假莫辨的话: “朋友很多,但女朋友很少。” “也不是所有人都叫宝贝,最近只有一次。Sarah想知道是谁吗?” 说罢,酌了口果汁,唇边噙着浅浅笑意。 Sarah脸一瞬间烧起来,警惕抱紧自己。 不想知道,她想逃……冉真的很可怕。 时候不早,看着Sarah把高脚杯里的最后一丝酒喝完,冉寻开车送人回去。 乘电梯时,Sarah去按楼层,许是喝得有点多,没站稳,肩膀先倚过去,按到了一排。 “小心,别摔了。”冉寻叹气,拉着人站好,自己去按了十层。平常她们关系虽亲近,但也没见她的小助理这么能喝。 电梯叮叮逐层停留,有些滑稽。 缓缓升至九层,罕见地,竟然有人在外面等。 冉寻揽着Sarah站在角落,没多想什么。直至电梯门开启的一瞬间,她瞥见来者的脸。 游纾俞静静站在外面,动作顿了一秒,甚至更久。 镜片后那双漂亮的墨眸扫过她,还有她身边的醉酒异国女孩,旋即微垂,避开视线。 她缓步走进来,与冉寻隔着一定距离。 没按楼层,显然她们目的一致,都是十层。 而且手里依旧提着东西。 冉寻猜测,不会是馄饨。游纾俞知道她三心二意,不会接受以那晚同样的借口接近。 女人不主动打招呼,冉寻也识趣地演好这一场陌生邻居的戏码,擦肩而过时客气地避让,收敛余光。 “冉,我今晚住哪里?”Sarah困倦到睁不开眼,顾不得练习华文了,索性赖在她怀里,用德语问。 冉寻温声回:“住我公寓,已经到家了。” 把Sarah带进去,安置妥当,冉寻知道外面还有人等,秉持着不怠慢人的想法出门。 果然看见电梯口处的游纾俞。 女人依旧穿着那件遮得严实的深蓝家居裙,但欲盖弥彰,腰线清晰,像笔直的修竹。她身影隐在背光处,静静望着冉寻。 “不会打扰吗?”客气的语气,用清冷声线说出口,便少了些温度。 冉寻知道她话中在指代什么,不澄清,只是语调柔缓地答:“没关系。” 事实上,独自和如今不怎么熟的邻居在这里见面,的确有几分深夜幽会的味道。 “这次也是奶奶要给我东西吗?麻烦游老师了。”冉寻温声开口,直入主题。 她和游纾俞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不清手提袋里装了什么,也不想窥探。 游纾俞对上她的双眼,看了一会,试图从中捕捉到情绪波动。 默了默,她失望移开视线,轻声答:“不是。” 冉寻嗯了一声,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弯着眸子笑,像在说“是这样”。 游纾俞知道,冉寻对不亲近的人反倒是最纵容的,从不会故意追问,让对方难堪。 现在,她反倒摸不透冉寻的底线在哪里。 “最近嘉平降温,你手腕有伤,戴上这个。”游纾俞将手提袋的东西递过去,“很薄,不会影响弹琴。” 冉寻看见女人低头,耳边整理妥帖的墨发垂落下来,白日里的冷淡不见踪迹。 仔细挖掘,有一丝收敛起来的心绪不宁。 不敢看自己,是怕被拒绝吗? 接过手提袋,她语气柔和:“谢谢。” 想好日后该怎么客气地把这些人情都还回去后,她体贴问:“游老师还有事吗?工作辛苦,早点回去休息。” 听出这是隐蔽的告别话术,游纾俞终于肯抬起头看她。 “明天我不需要工作。你也早睡,不要……到太晚。”咬了一下唇,她轻声嘱咐。 冉寻答应了,送女人进电梯。 直到回家,看见倚在客厅沙发上呼呼酣睡的Sarah,她才明白游纾俞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也对,女人一直觉得自己爱玩。 从前冉寻急于撇清,但现在觉得误解也是一种好选择。 她打开包装袋,里面是羊绒材质的薄护腕,白灰色,看上去很暖和。试戴一下,尺寸竟分毫不差。 冉寻其实早忘记自己手腕有伤,刚才游纾俞提起时,她先是懵然,随后胸口滞涩起来。 毕竟那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雨天只有小概率会酸痛,很久都没发作过。 但游纾俞竟然还记得。 好像一道伤口悄无声息愈合,留下浅浅疤痕,当时不以为意,事后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冉寻旋转手腕,全方位打量。 是手工织的,内侧还绣了两只风格简约的小猫头像。 不丑,但很抽象。 是在……假笑? 冉寻抿住唇,觉得自己被游纾俞隔空取笑了。 只比她大两岁而已,表面端庄冷淡,背地里一点都没有姐姐的样子。 12 隔日是周日,还能再慵懒一整天。 冉寻摸摸昨晚才飘扬过海的爱琴,背谱子,接着拾起自己喜欢的书看。 她昨天见了太多人,需要时间来恢复精神,索性一上午窝在公寓里,减少说话频次。 走神时放空思绪,盯着窗外潦草筑巢的斑鸠看了许久。 “冉,半个月后安排了归国独奏音乐会,地点在嘉平的中心音乐剧场。”Sarah翻她的日程。 “最近要想想压轴曲目了,虽然是即兴,但对你来说难度应该不大。” 冉寻一一含笑应下。可表面好说话,心思却已不知飘到何处。 吃过午饭,送Sarah去她安排好的住处,一日时间过半。冉寻翻出上午始终没看的手机,逐一查收消息。 有几条新的好友申请,其中,有一条格外显眼。 “护腕上是小猫。仓促缝制,没能绣好,见谅。” 号主的身份昭然若揭。 冉寻倚进驾驶座,内心腾起微妙情绪。 原来昨晚护腕上那两只猫猫头不是游纾俞故意嘲她的么? 游纾俞竟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自己昨晚的所有内心活动全都被对方察觉,甚至后续都被预判。 如同一只炸毛的猫,被一下一下把逆梳的毛顺回来,还勾了勾下巴。 垂眸想了一会,冉寻没通过好友申请。把这条划掉,当做无事发生。 不知道游纾俞是怎么知道她的微信的,但她不希望女人继续靠近。 游纾俞性子矜持冷淡,冉寻不希望对方迁就,变得不像她自己。 下午。依旧空着,便继续去那户人家教小姑娘钢琴。 美其名曰教课,实则为蹭琴。 小孩子悟性高,学得也快,半节课就学完了冉寻准备的东西。 她从包里取出随身带的巧克力糖果,柔声说:“我们小佳真厉害,这是认真学琴的奖励。” 小姑娘哇一声,眼睛里闪着光。 可手里满满一捧糖果,想了半天,竟舍不得吃。 懂事地放到旁边,奶声说:“要留给妈妈和小姨吃,这样她们就会和好。” 冉寻不方便探究私事,也没想从小孩子口中得知什么,眸子弯弯,夸她真乖。 课程结束。女主人依旧送她到门口,欲言又止,“冉老师。” “您说。”冉寻颔首。 “小佳童言无忌,她小姨最宠她。孩子的话您别放在心上,要是给您带来困扰就不好了。” 她望向冉寻,措辞礼貌有分寸。虽然已是有两个女儿的家庭主妇,可分毫不显年纪,从细节可以看出教养很高。 话中含义是,她不希望冉寻过分深究。 “您多虑了。”冉寻听懂弦外之音,唇角噙起笑。 “小佳很乖,我每次教课都很愉快。下次我多带些糖过来,争取让她分不完。” 女主人也笑,优雅朝她道谢。 走出复式别墅,冉寻觉得呼吸畅快不少。 她很少有这种感受。在国外时向来没有约束,回国后日程也自由,却在刚刚的女人身上察觉到紧绷感。 让她想起幼时身边一张张面具笑脸。 好在冉寻心中不太挂事。困扰的回忆,忘了就行。 今晚天气清澈,无风无雨,月亮于云层里酣睡,光晕微弱柔和,心情也随之舒展。 她开车回家,停在昨夜堵车的路口。 墨菲定律失效,今晚没有遇到游纾俞。 晚上回去构思一下即兴曲,毕竟快要上台。 冉寻并不强求,早早歇下。 她深知睡眠才是灵感的源泉地,梦境是点缀。 偶尔第二天醒来,随手把梦到的旋律剪裁拼贴,就成了一首新旋律。 希望这次也是一样。 又过一天,新一周开启。 蒋菡菡周一没有助教工作,兑现承诺,约冉寻去嘉大请吃饭。 菡菡同学果真慷慨大方,嘉大翻新,食堂三楼西餐厅一看装潢就知道昂贵,可她愣是眼都没眨一下,菜单塞给冉寻让她随意点。 虽然桌底的手微微颤抖,但问就是一句“奖学金发了”。 冉寻看穿蒋菡菡的心思,拿走饭卡,却没刷优等生的钱,在前台点了很多东西,自己把餐费悄悄付了。 “姐姐,去上了两节课,你觉得怎么样?”蒋菡菡问,“我眼光还是挺不错的吧。” 一副小狗求夸的模样。 冉寻知道她在说钢琴课的事,但偏偏想歪解话意,弯起眸子,答: “不错,长相秀气,也很照顾你。怎么样,追到手了吗?” “还没。”蒋菡菡失落垂头,果然被拐跑了。 反应过来,她脸颊通红,慌忙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 冉寻抿了口咖啡,歪头,颇为无辜,“原来不是呀,那你要我夸你眼光好。” 蒋菡菡咬了一大口蒜香面包棍平复心情,嘴里塞得鼓鼓,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请冉寻这一顿。 下午两点,不是餐点,周围很空,也不担心旁人会听见。 两人正交谈着,风铃声响起,餐厅门被推开。 两个人走进来,去吧台点餐。 冉寻原本在认真听蒋菡菡倾诉,但思绪有一瞬间的跑神。 视线游弋,落在那两个人身上。 手指原本勾着咖啡杯耳,却一不小心脱力,撞击瓷托盘,发出细不可查的滞涩音。 吧台前,游纾俞正在点餐。她身上依旧是低调色系,气质寡淡疏离,墨发低低挽起,侧颜精致隽秀。 身旁的那一位大概是同事。 或许她们下午空闲,便相约来这里坐坐。 “然后……”耳边,蒋菡菡的声音仍在继续,“最抓马的事发生了!” “我在餐桌上遇到了我导师,救命,她甚至就坐我对面,距离不足一米。” 游纾俞和同事点好了餐。 她似乎要的是巧克力芭菲,清瘦手掌托住长杯,找了个离吧台近的位置坐下。 明明浑身充满拒人于千里之的气息,却在小口小口吃甜品。 这种感觉,就像揭开老干部的搪塞大茶杯,发现里面是珍珠奶茶,还是全糖。 冉寻被自己的想法惹笑,抿唇,克制嘴角弧度。 “还没完,三寸姐姐,你知道陆璇叫我导什么吗?”蒋菡菡控诉着悲惨经历。 “叫小姨!呜呜,当时我人都傻了。” 冉寻笑意烙在唇边,望着蒋菡菡不似作伪的神情,克制几秒,嗓音是捋平滞涩的柔软: “那还真是巧。” 戏剧果真来源于现实,却逊于现实的巧合。 小姨。 她教的学琴小姑娘,是游纾俞的侄女;礼貌周到的女主人,是女人的姐姐。 难怪那天雨夜,她会在附近碰到游纾俞。 若不是逃得快,她们估计还要在一张桌上吃饭。 冉寻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弄杯耳。 是否在酒吧那晚,游纾俞就已经将看不见的、令她困扰的线束在她身上,挣也挣脱不开。 或许还要更早,从她踏进生化楼313的那一刻。 女人抬眼窥见她的那一秒。 “三寸姐姐,你怎么了?”蒋菡菡瞄了一眼她手边,担忧问,“咖啡都洒出来了。” 冉寻回神,不露声色地为自己找补。 “故事太精彩,听入神了,手酸。” “那,小蒋接下来是不是要在导师的眼皮底下谈恋爱了。默哀一秒,你看看后面?” 她本来是想转移蒋菡菡注意力,好调整自己心情的。 可视线再朝那边望去,她发现,游纾俞已经将甜品放到一旁,手臂于桌前交叠,静静盯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13 “游老师?”同事叫她,“怎么了?那边是你的熟人吗。” “不熟。只是我的学生,还有……”游纾俞默了下。 “没什么。” … 午休时分,游纾俞收到新消息。 是在艺术学院执教的某位老师,她相熟的朋友,说拿到了半个月后某场音乐会的内场票,想送给她。 对方生性热情,了解她喜欢听音乐会后,总乐意投她所好。 恰好下午没课,作为回礼,游纾俞邀她去西餐厅吃饭。 可她从没有告诉朋友,她已经很久都没独自去嘉平的音乐剧场了。 过去几年倒总去。愉快时去、心情郁结时也去,无论主场音乐家是谁,游纾俞都照单全收。 虽然坐在座位里,她总觉得自己与氛围格格不入。 冉寻离开后,去音乐会成了游纾俞的生活常态。 她想要从那些或无名或鼎沸的钢琴家身上,或多或少找到冉寻的影子。 但结果惨淡,没有人像她。 冉寻像雨幕中不经意挂上鬓角的某颗可爱水珠,调皮沾湿她,亲吻她脸颊后,融入潮风中,无声逃跑了。 融入江海、汇进溪流,离游纾俞越来越远。 越来越像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当朋友说起,票是半个月后某位归国女钢琴家的主场时,仿佛凿冰涌水,封闭失望的过往被冲得松动,让她希冀而不安。 “游老师这次肯定是要去的,你最喜欢的钢琴家不就是她?”朋友笑问。 朋友的话有歧义。 删掉“钢琴家”三个字,其实也成立。 心跳杂乱,逐渐盖过呼吸声,游纾俞发现连向朋友道谢的措辞都斟酌了许久。 她又能看见冉寻在台上弹琴了。 餐厅点餐时,游纾俞舍弃拿铁,要了一杯巧克力芭菲甜品。 这分外不符合她素来的形象。朋友看见了,善意打趣她:“小游老师还是年轻,喜欢吃甜。” 游纾俞用小勺搅着奶油,默认了,维持表面的平淡礼貌。 但没人知道,第一次尝芭菲,是有人给她的奖赏。 冉寻的第一场独奏会,她在后台等待女孩结束,一起回校。 却被拐进了平时从未进过的高档甜品店。 冉寻那晚很开心,黏着她止不住撒娇,叽叽喳喳,却在点餐时苦恼地纠结起来。 “姐姐,你是不是讨厌甜食?这个不太甜,可以试试。” 游纾俞没有拒绝。她喜欢甜,也沉浸在当时的氛围里。 一不留神,就被小猫偷袭了。 冉寻垂眼,贴过来吻了一下她脸颊,又脸红退避很远。 问她做什么,她眨眨眼,倒是大言不惭,“亲我女朋友。” 后来,游纾俞在冉寻写下的某封信里,得知那天自己的模样。 “冷淡寡言的某人,竟然喜欢热量炸弹的甜品。刮走奶油尖抿进嘴里的模样好乖,而且!嘴角翘起来了!” “……虽然只翘起来几个像素点,但肯定是喜欢的。” “在专心品尝的时候亲她一口,这样以后吃巧克力芭菲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这么好看的美女竟然是我女朋友,嘿嘿,生来就是要挨亲的!” “很想请姐姐吃一辈子的芭菲。” “害羞,吃我也行。” 但学校餐厅的甜品太腻了,甜到尽头,只留下酸涩回甘,游纾俞不太喜欢。 她只好时而和朋友闲谈交流,转移注意力。 却看到不远处的人影。 或许冉寻信中的内容是真的。 点一杯巧克力芭菲,真能看见那时的人。 冉寻正姿态放松地倚在软椅里,端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托腮,自然地笑着,听对面人倾诉。 当初的恋人的确变了很多。 对比从前,如今的冉寻不会莽撞表露自己的心意,而是迂回婉转,夹杂礼貌笑意。 外热内冷,让游纾俞看不清晰。 本是单方面的注视,直到无意间,两人视线接触。 戏剧得像幕哑剧,游纾俞双手交叠,想。 - 蒋菡菡转头回来,瑟瑟发抖,“三寸姐姐,你怎么不早说。” 她好害怕。 最悲惨的遭遇无异于八卦导师的时候发现导师就在现场,也不知道那边能不能听见。 冉寻装作若无其事模样,笑答:“这不是让你提前演练一下?不然后面被抓住可怎么办。” 蒋菡菡:“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逃吗?” 冉寻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太不自然了,再等等。” 可是没等到人离开,反倒伴随脚步声,鼻息扑来清淡木质调香气。 来者没有说话,冉寻只听见她身后同事的声音。 “您好,是冉小姐吗?我朋友很喜欢你。” 冉寻闻声抬头,礼貌颔首,视线划过游纾俞,没有停留,直接望向她背后的人。 同事比游纾俞稍矮,看面相就是开朗的性格,此刻推着女人站在冉寻身旁。 “不打扰的话,我们可以拼桌吗?” 冉寻垂眸片刻,不露声色避开游纾俞的目光,友好地将邻座的手提包挪开。 “好呀,我们还点了挺多的,可以一起。我请你们。” 仿佛她们素不相识,刚才也没视线交集过。 游纾俞袖子里的指尖蜷了蜷。 沉默很久,她终于开口:“菡菡,方便吗?” 蒋菡菡哪敢拒绝,弱小可怜又无助,“好的。” 同事眼神撺掇着游纾俞去冉寻旁边,但她下颔收紧,微微摇头,拢着大衣下摆,只在蒋菡菡身边坐了。 和冉寻隔着餐桌最远的距离。 外人面前确实矜持,唯恐与她避之不及。 冉寻没戳破,轻轻把菜单推过来。她素来会招待人,就算面对游纾俞也一样。 “老师们都想吃什么?还得感谢游老师照顾菡菡拿到奖学金,这顿她请我的呢。” “你们认识?”同事叹,“怪不得,小游刚才一直看这边,连和我说话都走神。” 游纾俞抿唇,视线压低了一瞬。 轻声答:“嗯,认识。” 耳尖染红,暴露心思,眉却微微蹙着,一副紧绷模样。 冉寻视线掠过游纾俞面颊,看她睫毛低垂,温声帮腔:“之前是朋友。” 关系不正当的朋友。 在外人面前和她一起吃饭,就这么为难吗? 她秀气精致的指尖圈点菜单,“打扰老师们刚才用餐,我重新请你们一份吧。” 甜品区,巧克力芭菲的图片精致诱人。 但游纾俞早已没有食欲。 她瞥了一眼对角线方向,冉寻点了咖啡。 美式,不加糖。 与她相反,冉寻喜欢苦的饮品。从前处处迁就她吃甜食,现在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冉寻也拾回自己的喜好。 反倒是游纾俞这几年越来越喜欢苦茶,快要活成冉寻的影子。 “不用麻烦,我们坐一会就回去。”游纾俞答。 冉寻没有强求她,抿了口咖啡,眉眼依旧盈着笑意。 旁边,同事看两个人皆不声不响,哀其不争,很快找了个话题。 “冉小姐半月后是不是有场归国音乐会?小游老师特别喜欢你,我之前送她票她都不收,唯独……” 游纾俞打断她,“邓老师。” 冉寻看见女人交叠在身前的手纠缠在一起,不复冷静疏离,现出最真实的模样。 她眸子弯弯,说:“能让游老师喜欢,我很荣幸。” 不多时,同事接了个电话,临时有事离开,走前叫她们多聊一会。 蒋菡菡本就如坐针毡,也找借口溜走,“老师,姐姐,我去实验室了。” 还算宽敞的西餐厅霎时只剩她们二人。 望着小姑娘仓皇出逃,冉寻撑腮,“小蒋真爱学习呀。” 又去看游纾俞的墨眸,笑了,“像你,因为是你的学生嘛。” 游纾俞看冉寻搅弄杯中苦涩液体,兀自垂眼,声线清冷:“我出现在这里,把她吓到了。” 也让冉寻不愉快,全程对她摆出事不关己的客气态度。 “游老师是在暗示,这次碰面是巧合吗?”冉寻问。 她抿口咖啡,苦涩在舌尖迸溅,却觉得畅快。 游纾俞不语,只是默然看她,半晌开口: “你容易失眠,少喝清咖。” 冉寻望向她的眸子,从中看到自己微笑脸庞。 因为这张脸,她连发脾气都没什么威慑力。 也或许是,她对游纾俞向来没办法生气。 连六年前离开都是悄悄的,她怕看见女人在她面前难过。 “谢谢关心。”冉寻语气依旧温和。 “上次的护腕还没道谢,又愿意来支持我的音乐会,游老师想要我怎么回报呢。” 她饶有兴味地前倾,看游纾俞眸光微闪,却不言也不语。 放下杯子,轻巧落在桌上,声音不大,与冉寻逐渐平静的声线重叠。 却不似往常温软,涂抹上层瓷釉般的冷质地。 “该不会,是还想要我陪你玩玩?” 14 对面的人表情依旧,没有半分诘责意味,温和得像在说“今天的云很好看”。 但游纾俞知道冉寻在生她的气。 “我不喜欢揣测游老师。毕竟很快就要搬走了,离开前体面一点也不错。”冉寻把玩杯耳。 “但你快要让我还不清了。” 游纾俞在听见“离开”两字后,无声蜷紧指尖。 不想让自己的窘态被看穿,她将手藏进袖子里,声音轻且低:“搬家,具体会是什么时间?” 冉寻弯唇。她擅长迂回取敌,于是只静静望着女人,“游老师文不对题了,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语气逐渐递进,循循善诱:“想要我怎么还?” 末尾语气温软,却无形之中将游纾俞的出口堵住。 像猫抓鼠的游戏。 叫冉寻还什么? 游纾俞全然没有想法,只希冀第二天还能再看到她。 再见一面,然后再靠近一点。 为此,她策划一切在外人看来可能蹩脚的借口。 冉寻却不过笑意盈盈,明知故问,存心想看她露出难堪的一面,要她承认。 游纾俞静默很久,久到西餐厅门边风铃叮当吹拂,店外的学生经过又离开。 鲜活的人流,与她们之间停滞的气氛,像两道矛盾的界限。 她总算抬眼,肯撞入冉寻眸光中。 “没什么需要你还的,冉寻。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嗯?”冉寻嘴角笑意略略散去,喝口清咖,遣词也沁透苦涩,变得让人难以招架。 “是指在相亲途中,还和我拉拉扯扯?” 这也是直女的乐趣之一吗? 游纾俞像被骤然揭露难堪痛处,墨发低垂,不声不响。 “……你误会了。” 为自己辩驳的言语本该论据分明,却显得格外苍白。 想再说一些,但喉间不受控梗着。旧日回忆与杂乱琐事一并缠绕,有些喘不过气,视野边缘也应激般地泛白。 愈解释越空洞。 “是,我误会了。”冉寻温和应。 “六年前就误会游老师,认为你和我一样,只是羞于承认。” “没什么需要我还的就再好不过,也少些负担。不过,搬走前,我会兑现和游老师的承诺,去看奶奶。”话音轻松不少。 李淑平。这也是她最后的牵挂。 咖啡饮尽,再说不出口咄咄逼人的苦涩言辞。 游纾俞很久都没有出声,冉寻整理一下手边杯具,暗怪自己刚刚将女人逼得太紧。 这原不是她本意。 在冉寻心里,体面、不纠缠,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游纾俞现在和她没有关系,更该礼貌。 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安排,很快收起来。 “不然,我们今晚陪奶奶一起吃饭吧。晚上六点,这个时间游老师方便吗?” 也算最后的晚餐。 她知道游纾俞晚上没课,蒋菡菡八卦时和她说的。 “方便。”游纾俞果然回答。 “我晚上来接游老师?”冉寻嘴角弯起弧度,又问。 游纾俞瞥冉寻一眼,像有些许无措,没料到她会提出这种请求。 冉寻才想起来她不喜欢外人看到她们亲近,于是退让,“那我们在奶奶家集合就好。” “不用。”游纾俞抿唇,很快答。 “你方便的话……可以的。六点,在学校南门。” 她们从前就常约在南门见面。前几日意外遇见,分别时也是南门。 冉寻用视线描摹女人眼中的情绪,看了很久,发觉不似作伪。 她也微笑妥协:“好。” 既不坦诚,却又矛盾地想靠近,甚至允许她来接。 这直女也挺拧巴的。 离开西餐厅后,冉寻送游纾俞回办公室,短暂地并肩同行一阵。 虽然只是没人经过的小路,但若是放在从前,也算稀奇体验。 游纾俞目送冉寻去钢琴教室的方向,让自己不要再多想。 但下午的工作效率却实在算不上是高,论文只批了一小部分,热泡茶包放了很久,苦了都没察觉。 喝下去,一股她难以忍受的涩。 游纾俞不明白那么爱笑爱撒娇的冉寻,怎么会喜欢苦到极致的咖啡浓茶。 终于熬到傍晚。第八节课结束,校园路上充斥成群结队的学生。 这个时间点人很多,游纾俞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看见冉寻的车停在隐匿角落里。 是顾及她,才选的这个位置? 客气地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冉寻懒懒倚在驾驶座,安全带松垮,在和谁打电话。 “好,那就后天吧,你那天不是很闲嘛。” “这么想我住过去呀?嗯,快了。” 游纾俞心情一瞬跌至谷底。 “下班了?”冉寻很快挂了电话,车内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弯弯眸子。 游纾俞不语。 很快,她听见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冉寻向来礼貌,从不让其他人等待太久,也不苛责她冷淡的态度。 挂电话的速度很快,存心不让她听见似的。 肯定是关系很好的人。 说不定……快要更进一步。 可冉寻一切如常,开车时还心情不错地找话题活跃气氛,侧脸被灯光映得时明时亮。 游纾俞盯着镜子里那张明媚面庞看了许久,最终视线挪向窗外。 一句对一句,不咸不淡回答。 冉寻浑不在意,抬眼从镜中瞥一眼后座,话音依旧带笑。 只是话题频率低了许多。 难得一起回来,路上却没多少对话。 上到九层。游纾俞去按门铃,冉寻就站在门边乖乖等着,等李淑平开门第一眼就看到她。 很快就得到屋子里老人的回复:“谁?” 安静的空气中隐隐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李淑平似乎费劲地探长了身子,在猫眼中瞧她们。 不多时,房门开了。 冉寻摆出乖巧的笑,“奶奶,我是小寻,来看您了。” 李淑平头发斑白,倚坐在轮椅上,谨慎地扒着门,看了她好一会儿,甚至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半分钟后,她犯糊涂似的,眼神困惑起来,小声问: “我不认识你。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呀?” 游纾俞匆匆闯进老人视野,“奶奶,是我。” 李淑平依旧思考很久,才仿佛恍然大悟,“小俞回来了,这是你带来的朋友吗?快进来,今天有糖醋鱼呢。” 冉寻觉得内心像破了个窟窿。她试图弯唇笑,可是有些失败,只能在情绪上维持最后的体面。 “奶奶好,我叫冉寻,是游纾俞的好朋友。”她将自我介绍的速度放得极慢,试图唤醒老人的记忆。 从前,她第一次与李淑平见面时也是这句话。 那时的老人神采奕奕,正在嘉平几公里外的小镇上教高中物理,笑容蔼然。 但现在却坐在轮椅上,眼神困惑而犹豫,戒备地盯着她看。 “先进去吧,冉寻。”游纾俞隔开她与李淑平的视线交集,神色稍黯,“奶奶可能是累了,她平时……不这样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累了。 冉寻知道女人想盖过这件事,纵然鼻尖酸涩,也不多问,去推老人的轮椅。 到客厅,她乖乖在沙发上坐好,拿出随身的小摆件。 游纾俞雇的家政阿姨离开了,厨房摆满做好的饭菜。她将菜上桌,出来时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冉寻握着李淑平干瘪瘦弱的手,轻轻抚摸小摆件上的黑白琴键,弹出一串简单悦耳的旋律。 “奶奶,这是什么曲子?”她笑着问。 李淑平支吾着想了一会,答:“好听,但是不知道。” 游纾俞沉默将饭菜放在桌上,听冉寻耐心解答,又取出手机,号码熟稔于心一般拨通李淑平的电话。 李淑平的简易老人机响起铃声,《卡农》,乐曲舒缓婉转。 是从前冉寻录给老人充当生日礼物的曲子,有一段还是她们的四手联弹。 李淑平的双眼逐渐发亮,专注倾听旋律,脸颊泛起红晕,像年轻了好几岁的小姑娘。 “小寻,是小寻弹的。” 冉寻便笑,牵着老人的手,“奶奶,你在找我呀?” 游纾俞觉得胸口涩滞,把碗筷摆好,想匆匆返回厨房,却被李淑平叫住。 “小俞,快来和小寻一起吃饭了。别吵架,看你们两个孩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安心。” 她回过身,冉寻正静静望她,唇边笑意尚未淡去,但显然其中藏着其他情绪。 ……是在怨她没有告诉奶奶生病了吗? 游纾俞不敢去想。 李淑平老了反倒像个孩子,唤她们过来,牵着冉寻和游纾俞的手交叠在一起。 “都上大学了,怎么还总是吵架?”老人记忆出现偏差,自顾自地说。 “小俞这几年可想小寻了。奶奶做担保,两个人快快和好。” 游纾俞指尖蜷了一下,像是应激反应。 冉寻偏头看女人,小巧的耳廓,甚至脖颈,很快弥漫殷红色。 像冰块里浸入杨梅汁。 手心里的触感冰凉细腻,而且,她这次总算有尺度衡量游纾俞究竟有多瘦。 甚至能摸到指骨,硌硌的。 “奶奶,我们早就和好了。”冉寻睁着眼睛撒谎,“要不我怎么会回来呢。” 她顺着老人心意与游纾俞“握手言和”,实际上只是虚虚接触,很快不露声色抽回。 李淑平看看游纾俞,又看看冉寻,忧虑且担心,“可是……你们怎么都不看对方的?” 游纾俞迅速瞥了一眼冉寻,像在证实自己。 但她太不会说谎,眼底像蒙了层雾气,虽然隔着镜片,可仓促心虚,根本不敢与冉寻对视。 冉寻倒颇有诚意地盯了游纾俞许久。 她知道,游纾俞有“好学生”的天性,生来就不会骗人。想要她说谎,简直像大学时她绩点滑出专业第一一样荒谬。 所以,女人根本不会骗她。 直女是真的,那时对女人没兴趣也是真的。 “好好,奶奶信了。快坐下、坐下吃饭。”李淑平眼神不大好,笑着催促她们落座。 “那今晚,小寻和小俞一起住吗?” 游纾俞刚想回绝,就听身边传来一句“好呀”。 冉寻站在电饭煲前,捧着瓷碗,问: “姐姐,你粥要放糖吗?” 游纾俞更不自在,双手想分开筷子,许久都没成功。 她垂眸应:“好。” 陪李淑平吃完了一顿装样子的晚餐,已经是八九点钟。老人嗜睡易倦,很快就回房间休息了。 离开前取出相册让冉寻看,还嘱咐她们好好相处。 冉寻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也极其乖巧:“听奶奶的,那我今晚可就要赖在这里了。” 整理餐具的动作一顿。 游纾俞没抬眼,长发遮住情绪端倪,胸口跳得快了几分,装作平静去厨房。 是哄奶奶的甜言蜜语,还是……其他含义。 再出来时,双手沾上了洗碗时的水珠。游纾俞找软巾擦干净,始终背对着冉寻。 氛围平静,心脏仿佛成了浸满水又被攥干的海绵,由充盈变得空寂。 从一同回家到结束晚餐,这或许是她们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像是回到当初距离嘉平那么远的小镇。 她在等待冉寻的宣判。 冉寻走过来,耳边的空气也骤然掀起细微波澜。 “游老师?”她声线依旧温软,“水很凉吗?你的手指节都红了。” 游纾俞仿佛被看穿,不答话,无声用毛巾盖住。 她有紧张时攥手的习惯,也不相信……冉寻不知道。 冉寻轻声笑了,取走她手里的毛巾,转身挂好。 像揭开她最后的遮羞掩饰。 “原来你是想我这样还。”她话音意有所指。 没有游老师的称谓,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味道。 白炽灯下,游纾俞脸色微变。她想转身,想揣测冉寻的情绪,想知道对方究竟想明白了什么。 她无比确定,冉寻性子像风般琢磨不定,次日便能消失在她视野里,再也找不到。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收拾东西,像离开的前奏。 游纾俞觉得心脏陡然跌进泥泞,手上的冷水分明已经擦干,却仿佛渗进关节里似的,酸酸涨涨地疼,牵动五脏六腑。 她转身,垂着头,“你要走了吗?” 喉中哽着很多话,但进退两难。 她不得不体面地送走冉寻。 地板上的影子逐渐重合,冉寻遮住灯光,停在游纾俞面前,“本来是要走的。” 她漂亮修长的手执着一枚信封,鼓鼓囊囊,里面不知夹着多少纸片。 “可游老师怎么还留着我写给你的情书呢。”声线含笑。 冉寻看见游纾俞猝然抬头,眼角挂着脆弱的绯红,脸颊冷白,睫毛微敛,情绪还未转弯。 “你不是说,丢进实验室的碎纸机了吗。” 15 女人嘴唇碰了碰,想说什么,却在视线触及冉寻嘴角弧度时,难堪地侧头。 “奶奶给我的相册里有这个。”冉寻好心解释,“我们谈一下?游老师。” 分明写了厚厚一沓情书的是她,她却不心虚。 冉寻知道,游纾俞比她脸皮薄的不是一点。 “可以。”对方静默一会,果然答。 “那我今晚还真要在这里坐一会了。”冉寻唇角噙着笑意。 “我想想,该问说谎的游老师什么问题呢?” 她转身回沙发,一副抓住把柄的模样,仿佛尾巴扬得高高的猫咪。 游纾俞觉得心尖弥漫酥痒,目光落在冉寻拿着的信封上,又腾起无以启齿的羞耻。 她没办法回答冉寻的逗弄,抿唇,余光发觉冉寻的手提包还在沙发上。 冉寻刚刚根本没想离开。 不知怎么,仿佛从泥泞消极的情绪里挣扎出来,整个人都舒展许多。 怔怔立在原处,冉寻早已在沙发上坐好,托腮,笑望向她。 “对了,游老师家的墙壁隔音吗?”她抛出没头没尾的问题,并在游纾俞望向她时补充。 “因为楼上不隔音,我怕谈话会打扰到奶奶休息。” 简单体贴的一句话,却仿佛开启了回忆闸门。 游纾俞记起什么,内心隐疼。 她佯装自若答:“或许不隔音,我们可以去厨房或卧室谈。” “那就去卧室?”冉寻将信封放在膝弯上,温声回答,“厨房近露台,会冷。时间也不早了,谈完后游老师能早些休息。” 游纾俞看她一眼,轻轻嗯声,“走吧。” 她不适应冉寻这种事事为她着想的相处模式,如果可以,更希望对方能再麻烦她一点。 转念一想,去卧室倒也的确麻烦。 想要和冉寻再近一些,可对方存心靠近时,却又退缩犹豫。游纾俞厌恶自己的矛盾,感觉自己在对方含笑的眸光中几乎无所遁形。 客厅的灯关了,冉寻先行去卧室。 游纾俞借口换睡衣,躲去露台吹了一会晚风。 冉寻的话让她想起从前。 她那时还没有买下九层,与冉寻一起住十层。那晚,她们因为吵架气氛不好,冉寻深夜跑去琴房,弹了一首肖邦二号夜曲。 然后小狗求和似地跑来敲她的门,“姐姐,我错了,不要生气好不好?让我进去嘛。” 但那晚错的分明是自己。 游纾俞冷淡答了一句“墙壁不隔音,在读文献,别弹了”。 愈错愈深。 门外很快就寂静下来。 原本每次吵架都会软磨硬泡许久的冉寻,之后再没有烦她。 游纾俞坐在门边的地毯上,听冉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打开手机,去搜原版夜曲,戴好耳机。倚着墙壁坐了很久。 名家的曲子再优美,终究精致而机械,不能复刻弹奏人当时酝酿许久的情感。 就像她再也没能听见琴房传来冉寻只为她而弹奏的曲子。 吹到睡裙面料发凉,游纾俞才转身回去。 她推开卧室门,看见冉寻背对着她,站在办公桌旁,没有四处打量,只是端详着手中信封。 冉寻太懂得分寸感为何物了,纵然从前亲昵,如今也分毫不逾矩。 听见声音才转身,柔声问:“游老师收拾好了?” 游纾俞觉得这句问话透出几分奇怪,让人想到暧昧的引申义。 她嗯一声,脸颊稍热,示意冉寻坐,想了想,倒杯温水,加入几颗干柑橘片,推过去。 冉寻不喜欢喝白水。她抽屉里除了柑橘片就是茶和红枣枸杞了。 “谢谢。”冉寻捧起杯子,礼貌朝游纾俞笑。 “那我们就开始了?我想问游老师几个问题,当然,这些问题完全可以不回答,全凭你此刻的心情。” 游纾俞点头,很平静,“你问。” “奶奶目前的情况怎么样?”冉寻视线微微落下去,注视光洁的玻璃杯沿。 “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多少事?” 她从没想过李淑平会患上阿尔茨海默。记忆中的奶奶总是宽和严谨,身为理科老师,讲课水准极优秀,性子也要强。 现在却开始忘人忘事。 游纾俞默然很久。 “两年前。”她轻声答。 “那一天回家,奶奶忽然不认识我了,要赶我出去,还一直问我‘小寻’去哪里了。”女人声线隐隐透着脆弱。 “这之后,我下班偶尔会看见奶奶准备的夜宵。一碗馄饨,一碗汤圆。” 冉寻睫毛低垂,心尖像被揪住,呼吸觉得涩然。 那时她时常和游纾俞去奶奶家,她撒娇说晚上容易饿,李淑平就宠溺地按照她们的口味准备夜宵。 游纾俞继续开口:“奶奶一直都记得你,只是最近,她的记忆有些颠倒无序。” “回到我们还没……”她抿一下唇,像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没开始的时候。” 冉寻礼貌颔首,“我明白了。” 杯子里的柑橘片泡水很酸,喝一口,逐渐盖过心头难言情绪。 游纾俞答完就一直静静等候着,像是在等待她再多吐露些话,又像是在等下一个问题。 灯光下,她侧颊线条被映得柔软但萧条,清瘦手腕掩在家居服下,透出纤细血管。 独自生活的这几年,女人经历了什么?冉寻觉得心中有了轮廓,但又模糊不可追。 她尝试在寂静氛围中抛出第二个问题,“所以,信笺,还有这一间房子,会是巧合吗?游老师。” 冉寻知道游纾俞能听懂这个问题。 信笺是故意夹在相册里,让奶奶拿给她。 这一间房子也是得知她要回来,故意买下来的。 冉寻总是不太愿意恶意揣测游纾俞,因此话音放得柔软不少。 虽然从前只短暂在一起几个月,但她知道女人性子表面冷淡,内在却赤忱,不擅说谎。 出乎意料,游纾俞对这个问题沉默许久。 冉寻看见她睫毛垂下去,避开眼神交集。 冷白指节蜷进家居服袖子里,因为紧张,整洁得无一丝褶皱的睡裙微微被拽得翘起。 像是没藏好尾巴却装作自若的松鼠。 这些变化都太细微,外人肯定不会察觉,可冉寻离得实在很近。 她笑了一下。 这些小动作落在一位大学教授上,略显可爱。 “觉得为难可以不回答的,那就跳过。”冉寻贴心打圆场。 所以,这两件事总有一件是蓄意。 故意让她看见信,或者故意住在她附近。 冉寻从前自诩从前对游纾俞的心思了如指掌,可如今也不能断定。 时间跨度那么长,她们早就逐渐看不透对方。 杯子里的水由热转温,柑橘片悬在杯壁上,滋味酸涩的水珠滴落,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那……事不过三,最后一个问题,辛苦游老师解答。”冉寻以手指摩挲杯子,浅浅朝她笑。 游纾俞敛眸,整理好睡裙,静静看她一眼,示意她问。 桌前的白炽灯以每秒钟一百下的频率闪烁,或许屋中人的思绪也无声变动多次。 最后一个问题。 游纾俞试图从冉寻的表情中剥丝抽茧,可惜,她实在读不懂。 窗帘拉起来了,桌上的一小片圆形亮域好像黑暗中的月亮。 但游纾俞今晚的月亮就坐在她面前,盈盈笑着,思忖着最后的问题。 “奶奶还会在这里住多久呢,一周左右?”冉寻将玻璃杯放回桌上,视线掠过游纾俞薄但好看的唇形。 “如果我愿意在这一周的时间里不搬家,游老师能否配合我演场戏?” 游纾俞觉得胸口隐隐有什么在跳快,耳廓也逐渐升温。 她还是习惯将自己收敛,声线平淡而乏味:“什么演戏。” 穷举法设想出很多可能性,再用概率分布计算,可唯独没有这一种答案。 “之前说过的。”冉寻接住送上门来的探究视线,眸子弯起,不在意游纾俞表现出来的兴趣缺缺。 “如果游老师想的话,我们随时可以玩玩。” “仅限奶奶在的这一周。” 她想知道,游纾俞究竟是因为李淑平才处心积虑,还是有其他原因。 让女人难以启齿、守口如瓶的背后原因,没有人会不好奇。 “这一周你都不会搬走吗?”游纾俞忽声问,嗓音很低很轻。 冉寻拢了一下发丝,让自己整整齐齐的,好被女人看入眼中。她乖乖点头,抿唇笑,“是。” 游纾俞想起刚才返程时冉寻和那个人的通话。 虽然得到肯定答复,情绪却摇摇欲坠。 所以一周后,还会搬走。 “玩玩”。 她不懂这两个字,冉寻对待感情的态度始终和她不甚相同。 “那游老师就先考虑一下。”冉寻起身,礼貌地补充,“困扰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我这一周还是会来陪奶奶的。” 光线降落,打在她的腰身处,脸颊笑意被涂抹得像是即将没入云层的月色。 月亮离开,游纾俞觉得指尖温度正在褪去。 “我就先回家了,今晚好好休息。” 声线温软如绸,告别却陈词滥调,像一句对所有人的通解。 “等一下。”冉寻听见背后的清冷声音响起。 卧室里只点了那盏桌上的白炽灯,剩余的部分被黑暗占据殆尽。 冉寻转身离开的脚步停住。 她看不到身后人的动作乃至表情,却能察觉到被一股木质调气息拥住。 冷淡疏离,又矛盾靠近。 紧接着是实体的触感。 游纾俞的手环过她腰际,收紧冉寻的风衣腰带,掌心压在她的打底衣处。 力度很轻,温度很凉。 可吐息却是热的,轻轻落在她耳根后。 冉寻微微弯唇,视线下移。 空调开了26度,脖颈连带着耳垂却被热风拂得发痒。 她难得听见游纾俞那颗理性规律的心脏在无序跳动。 “游老师?”冉寻含笑开口。 背后的人被她突然唤,无措,良久没有回音。 “奶奶还在隔壁,你要继续抱着我吗。” 嘴角陷起小小的窝,冉寻面朝黑暗,存心打趣身后的人。 “还是说,你不希望我走了?” 她向来对这种撩人的话得心应手,也知道游纾俞应付不来。 可这次却被击溃。 薄红的耳垂像被羽毛撩过,有人无声地将唇贴过去。 她似乎想将内心情绪通过肌肤接触传递给冉寻,却又临阵脱逃,使得这个吻很轻。 像是错觉。 臂弯收紧,游纾俞额头靠近冉寻肩膀,轻飘飘倚住。 “……嗯,不希望你走。” “我答应。” 16 空气寂静良久。 黑暗中,游纾俞听见一声温软回复,“好啊。” 胸口被敲得发酥,大脑在又为自己清醒状态下的出格举止而羞臊。 她埋着头,想说什么回答冉寻,却又说不出来。 这么容易么? 内心隐隐绽出几分无法言说的欣喜,以及恐慌。 “看来是真的不想我离开。”冉寻微叹,“抱得好紧。” 游纾俞匆匆收手,脸发热,却无意瞥见冉寻转身后弯起的眸子。 哪里来的抱紧,明明只是拉着她风衣腰带而已。 过度反应让游纾俞有些懊恼,她掩饰性地转身,“很晚了,你走吧。” 冉寻将女人的一切微表情都尽收眼底,但贴心地没戳穿,答:“好,那我上楼了。” 走出房间,到玄关,背后传来家居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冉寻不意外,一如往常和跟过来的人挥手告别。 不会过分亲昵,也不生硬,是她对待其他人的标准态度。 游纾俞站在客厅中央,身形颀长,在昏暗中现出前所未有的单薄,身着睡衣,可姿态并不松垮,反倒端庄。 她轻轻摘掉眼镜,眸光变得钝然柔软。没有出声告别,只是静静望着冉寻。 冉寻看出女人的欲言又止,笑,“明天见?” 隔着朦胧光线,游纾俞瞥一眼门外人微扬的唇角。 “嗯,晚安。” 今晚的一切都打破她预设的规则与界限。 游纾俞回卧室,将桌上的白炽灯调暗了些,想了想,坐在刚刚冉寻起身没多久的位置上。 余温仍在。 今晚还有论文要批改,怪她下午效率实在不高。 点开文档,时有几条她之前留下的零散红色批注,语气不怎么好。 “闻所未闻。” “写得好,都是正确的废话。” “…………” 仿佛浸透了她最近的消极情绪。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游纾俞反思自己实在太不理性客观,竟然将情绪带到工作中,任由那些杂乱念头牵引着堕落。 或许是从送冉寻护腕那晚开始。 那晚,她斟酌无数次,坐立难安,在微信界面输入陌生的一串数字,又删掉。 六年,冉寻换了新的联系方式,游纾俞有心理准备。 反复如此,很快便记住了。 配上觉得啰嗦的验证信息,终是按了发送键。她知道,冉寻会嫌弃护腕上的刺绣难看。 可申请石沉大海。 一整天过去,再度过枯燥的今天上午。好友申请像她单方面的臆想,没掀起一丁点水花。 可游纾俞却意外在学校西餐厅遇见冉寻。 彼时的她正和蒋菡菡聚餐聊天,放松且愉快,手机就放在桌前。 会是没看到吗?概率不高。 只可能是存心略过。冉寻不想和她再扯上关系,于情于理都符合她们如今的处境。 护腕想必也丢到角落里了。 冉寻表面温和礼貌,和谁都能聊得来,内心却长着密密软软的刺,冷淡不近人情。 这种温差感只有和她待久了的人才明白,游纾俞是其一。 只是她从前被冉寻蜜语甜言包裹着,就算碰到刺,和对方吵了架,也不疼,只是麻麻酸酸的。 像被小猫用收敛了倒刺的舌头舔舐,结局总是对方撒娇求和。 白炽灯的光线微弱浮动。游纾俞觉得电脑屏幕刺眼,垂眸歇了几秒钟。 桌上的手机嗡振,这个时间,应该是有学生发消息过来。 点开来,却不似真实。 [你已添加了RR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上面的验证信息停留在护腕的话题,游纾俞觉得耳根发烫,迅速移开目光。 那边却很快发来新消息。 [RR:谢谢,护腕很实用,会戴的。] [RR:明天见~] 消息后很快缀了一个动态的猫猫表情包。 游纾俞攥了一下指节,想起刚刚告别时冉寻消失在门外笑意盈盈的脸。 她打了几个字,想了想,又删掉,径直将手机关机收好。 桌上放着本《亲密关系》,最近的睡前读物,每晚读十页。 书签夹在其中某一章—— “你所看到的认为的每件事的态度,都是你内心的投射。” 加好友或许只是礼貌,而没什么特别目的与情节。 冉寻不像从前那样需要追求她,话中的亲昵,大概率只是自己心中假想。 何况,好友申请被晾了整整一天。 游纾俞完成预先划定的工作量,关掉笔记本,循规蹈矩洗漱完,戴上蒸汽眼罩,准备休息。 不回复才正常。 - 给游纾俞随手发了几条消息,冉寻把手机放在旁边,取出独奏会的曲谱册,倚在床头,时不时用铅笔勾画两下。 背着背着,有些走神。 游纾俞提醒得没错,她嗜睡,却又容易失眠。下午咖啡喝得多了,如今大脑异样地开始容光焕发。 回来时很晚,临近凌晨,眼皮打架,思维却如同勒不回缰绳的野马,有种猝死美感。 睡也睡不着,不如找些事做。 冉寻又拿起手机。 那边没回复消息,或许是女人工作辛苦,早早休息了。 漫不经心略过这个事实,她打开instagram。托腮想了一会,开了个LIVE直播。 德国那边应该是晚九点,恰巧人多,Sarah又嘱咐她多在社交账号上除除草,索性短暂试播一场。 这个账号从前是冉寻自己在玩,但陆续工作多起来,她就交给助理打理了。 很久不上线,粉丝量已经达到了某个惊人数字。 直播刚开没几分钟,就有很多观众涌入,评论区排满了刷屏的emji表情。 冉寻笑着用德语打招呼,顺手向镜头展示自己手里的曲谱,上面画着随意抽象的线条。 她其实不算什么正统钢琴家,凭借比赛打响名声前,也只是个会在平台分享生活、控诉练琴枯燥的普通人。 所以就算现在能独立办一场会,日程安排繁忙,她也会抽时间上社交平台看看,回几条评论。 有人问她还举办线上音乐会直播募捐吗?有人问她回国后,养在公寓的金丝熊该怎么办。 还有人用蹩脚的机翻中文吹她彩虹屁: 【旅行去中国,非常好冉和她的音乐,爱来自瓷器。】 评论刷得很快,冉寻不时被逗笑,也耐心翻牌回答。 忽然,她看见一条感兴趣的。 “在华国的独奏音乐会,会安排柏林那次的返场环节吗?很想多听几遍。” 是用德语问的,但标点符号齐全。 冉寻心想发这句话的是老粉了。 她很少返场,只三年前在柏林音乐厅那次返过,实在是因为抵不过台下热烈掌声。 “会的。”冉寻注视镜头,扬唇温柔笑笑,解答。 “不过可要看台下的反应呀。总之,期待那时与你相遇。” 不知道提问的人有没有看见,之后就没有类似的问题了。 播了一会,她自然转移话题,拿起钢琴小摆件,敷衍不失礼貌地弹了几首,才迟迟下播。 窗外已经能隐隐看见欲晓色彩,困意渐升。 冉寻睡前翻手机,发觉养生守矩的游老师六点半回复了她的消息。 [嗯,傍晚会在学校南门等你。] [今天不要再喝咖啡了。] 冉寻轻抿唇。 游纾俞怎么知道她失眠了。 正是想睡的时候,心绪被消息搅得不宁。冉寻敲击屏幕,以温和方式置气,将游纾俞的备注改成“一周情人”。 好时刻提醒自己只不过是陪李淑平,顺便玩玩而已。 毕竟游纾俞是直女,亲口和她说过,“对女人没兴趣”。 若是再陷进去,可就糟糕至极。冉寻禁止自己重复踏入终点如出一辙的河流。 她回复: [今天傍晚有约了。] [晚上九层见,怎么样?] 17 晚上,九层。可以做什么? 游纾俞有意晾着消息,可冉寻也竟真的不在意,整整一上午,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玩玩”的关系,该是这样吗?只能晚上见面。 对面的人狡黠,有意罚她,让她自己推导。 游纾俞抿了口茶,垂眸望着桌上教案。 字迹工整凌厉,井井有条,可写下这些字的人心思却已偏离。 “……游老师、游老师?” 对面的同事在叫她。 游纾俞将发丝别到耳后,应声,“嗯,什么事。” 曹斐递过来自己的手机,温和笑,“难得见你走神。备一上午课,累了吧?看这个。” 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刷些弹幕,看样子是游纾俞从不接触的短视频之类。她被浮动的小字惹得难受,瞥几眼,便想还回去。 可是下一秒,弹幕散开缺口。 视频拍摄的主人公倏然现身。 只露出那双如猫儿般灵巧柔和的眉眼,就让她胸口微热,失却下一步打算。 握紧手机,找到关掉弹幕的按钮,安静看了许久。 “最近是不是这位钢琴家回国了?今天我还在地铁口看见巨幅海报了,宣传独奏会的。”曹斐在旁边补充。 游纾俞垂眸盯着屏幕。 画面里的人于琴前端坐,微阖双眼,沉浸在曲中。修长指节像艺术品,在黑白琴键上流连跃动。 场景不详,时间也未知,只有柔如脉波的光线无声流淌,透过飘纱窗帘,在肩处映出一抹翩跹阴影。 冉寻唇扬起,浅浅笑着,视线停留在曲谱,片刻又掠过琴键,身子随弹奏前倾,让指尖旋律滑入空气共鸣。 仔细看,手腕上有两枚若隐若现的白灰色羊毛护腕。 游纾俞隐在袖中的手指悄然蜷起。 胸口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节奏与频率都快了许多。 扫一眼视频信息,定位艺教楼,距离办公室不过几百米,时间在上午。 足够推断出结论,冉寻在几个小时前来过嘉大,与她身处同地。 却没知会过她。 昨晚直播那么久,竟也能起得来。 游纾俞将手机还给同事,寒暄应和几句,拾起笔,继续写教案。 速度却慢了许多。 第三次走神后,她取出自己的手机。 生疏地下载好那个视频软件,搜索良久,才找到视频。 放进收藏夹。 这之后的日程,她要参加系里的短会。 会不长。临走前,和蔼的系主任叫住游纾俞,问: “游老师,最近工作忙吗?给你分了太多任务,手机消息都一直响个不停,累的话就和我说。” 游纾俞将本子圈在臂弯间,垂眸不语。 ……或许是开会时总看手机,被误解了。 她沉默几秒,礼貌回:“不忙的,感谢您关心。只是家里最近养了只猫,要时常看看情况。” 是系主任没预料到的答案。她忍不住嘴角笑意,“好,知道了,去忙吧。” 她认识的游纾俞,眼中从来就只有科研和教学,硕士时就有篇N&S一作,目前SCI都发了二十多篇,优秀得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 但让她想象游纾俞闲下来撸猫的样子……她有些想不出来。 回到办公室,游纾俞取出手机。 里面并没有什么她养的猫。回神想想,才发现刚才自己竟编了一个如此拙劣的借口。 晾了冉寻半日,对方也没有继续沟通的意思。 她打字:[好,晚上等你。] 浪费太多时间在翻阅手机上,游纾俞很不习惯,把手机收起来,继续伏案工作。 但耳边全是视频中那首清亮舒缓的钢琴曲。 手边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落下钢笔痕迹,泅出边角锋利的字迹。 [Apr.5th] [去听她的音乐会。] 日程远到下周,可她们今晚就能见面。 千篇一律的生活与工作,如同一潭死水被搅动,注入气泡般翻腾的亮色。 - 冉寻是被电话轰炸吵醒的。 她本就缺觉,上午还去嘉大看望老师,顺道练琴,此时难免有起床气。 坐起来时揪了揪被子,才勉强压住自己的坏情绪,以至于接电话时的声音慵懒微哑:“您好,请问什么事?” 看之前的未接来电都是朋友,本以为这个电话也是没话找话,问她去嘉大的事。 没想到耳边却传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女音。 “打扰到你了吗?” 冉寻无声坐直,情绪散了大半,抬眼看了下时间。 傍晚六点半。 又低头看了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可是却像刻进记忆里一样。这六年,游纾俞都没换联系方式。 她弯了弯唇,好让自己的话音里酝酿笑意,以掩盖刚才贪睡的事实,“没,游老师找我?” “嗯。”游纾俞轻应声。 隔着手机,嗓音多了些会面时没有的电流音,但却沉静收敛,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消息你没有回,只好打电话过来。晚上,具体是什么时间?” 还是那个严谨到日程表要规整到分钟个位的游纾俞。 冉寻觉得有趣,但偏偏不想遂女人意,回答无趣乏味的问题。 “游老师还在嘉大吗?当着同事和学生的面问这个,会不会不太好?”她揉揉睡得发昏的太阳穴,意有所指。 “还是说,你不介意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对面果然沉默片刻。 但没有太久,游纾俞开口,情绪依旧如常,“在学校,但不会有人听到。” 冉寻心道果然如此,笑笑,“真严谨。” “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游纾俞的下一句话将她堵入死胡同。 “冉寻,你没告诉我晚上要做什么,如果是正常的事,我自不必避讳,如果难以启齿,我会留到见面时再问。” 理全让游老师给占了。 冉寻头一次感受到游纾俞这几年的改变,觉得有些棘手。 但不多。 她不紧不慢回:“那如果是后者呢?游老师现在就让我给出答案,是在期待今晚吗?” 她知道游纾俞答不上来。答应和她“一周限定”,心里或多或少藏着一些隐秘心思。 游纾俞在清醒的时候,嘴还是很严的,不会吐露半点对她的情绪,亦或喜恶。 若是放在六年前,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游纾俞面对冉寻不正经的话,肯定会略显羞恼,不答话就挂了。 可是现在,通话时间还在持续。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游纾俞解答冉寻抛出的棘手问题。 “我都接受。” 声音轻许多,稍显出一丝弱势。让人忍不住想揣摩对面人此时神情。 话音从听筒处拂出,冉寻莫名想到昨晚女人落在耳垂处克制的吻。 以及那句“我答应”。 “好啊。”她心尖微微收紧,压抑住耳廓莫名温度。 为了掩盖自己,将语气调到漫不经心,夹杂若有若无的哂意,听上去难辨真假。 “那今晚要麻烦游老师收拾好自己,在卧室等我了。” 这次对面沉默更久。 也学会了反击。 游纾俞声线清淡如冰:“嗯,也祝你傍晚过得愉快。” 任人都能听出冉寻的声音是刚起床,她们之前一起睡过,女人也知晓她的嗜睡与时有时无的起床气。 睡觉的时间,是绝对不会和人出去赴约的。 最后的话是讽刺她编造出“邀约”,故意吊人胃口罢了。 电话挂断,冉寻抿抿唇,对她们之间隔着电话的言语交锋有些失笑。 她还真是……改不了只在游纾俞面前情绪波动大这个坏习惯。 - 备课,推进课题,晚间去实验室指导一下学生。 游纾俞的日常向来如此。 只是今天,手机为数不多的联系人中多了一个,还发来消息。 [九点半,方便吗?奶奶应该睡了吧?] 等红绿灯间隙,她打字。 好的。 想了想,觉得官方,像在工作,又删掉,回了语气更柔和一点的“方便,你随时敲门”。 冉寻偏爱她的正经,却不喜欢她太过正经。 游纾俞不愿自己太外放,这让她觉得羞耻难堪,可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摆出这副模样。 因为昨晚,这个方法奏效了。 至于今晚。 心中暗潮翻涌,心绪难安,游纾俞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略微收紧,手背透出青白脉络。 她不知道,冉寻究竟想她们到哪一步。 以为九点半才会有人敲门,但游纾俞到家时,未曾设想,冉寻已经接李淑平上楼,弹琴哄老人。 整整一个晚上。 送李淑平回九层,老人依旧是恋恋不舍的模样,拽着冉寻的手不让走,却被她三言两语哄诱,很快愿意进卧室休息。 关好门后,游纾俞轻声开口:“谢谢。” 她没想到,冉寻会这样将随口许下的承诺放在心上。 “没关系。”冉寻注视游纾俞侧脸,微笑答,“奶奶是很重要的人,我很愿意陪她。” 见了面,反倒没有电话中那样剑拔弩张。 究其原因,就在于冉寻礼貌客套许多,不再袒露深层情绪,游纾俞也收敛起苦涩生冷的外壳,让人禁不住想逗弄。 “游老师还不去洗漱吗?再过一刻钟就十点了。”眼瞧空气变得平静,冉寻禁不住搅动氛围,柔声提醒。 游纾俞抬眸望她,喉间只溢出一个“嗯”字,将手提包放在沙发上。 神情依旧沉着,与她擦身而过却略显匆然。 冉寻看见女人睫毛翩跹,脖颈转瞬透出浅粉色,衬衫领口束缚着的喉骨上下浮动,饮下一掬不安。 与通话中的生冷语音格外不同,有些……不符年龄的可爱。 女人效率很高,从不会浪费时间在多余的事上。 听见有人进来时,冉寻依旧坐在卧室里的熟悉位置上。 距离床铺很远,办公桌很近,像她们要来一场深夜学术会谈。 但两个人都知道不是这样。 今晚游纾俞换了睡衣,酒红色的长裙,款式依旧保守,遮住白皙双腿,却不经意间凸显姣好身材。 墨发未经打理,只是随意披着,银框眼镜也好端端架在鼻梁上,但整个人已经变了气质。 平时身为人师的收敛禁欲,以及深夜的克制诱引,并不违和地糅杂在一起。 “很漂亮。”冉寻从不吝啬赞美。 游纾俞没应声,坐在她旁边,视线在她脸上流连一瞬,很快移开,只留下神色淡淡的侧颜。 她轻摘掉眼镜,放在桌上,任由刚吹过还潮湿的发丝垂落颊旁,好遮住旁边人逐渐逾矩的目光。 以往的这个时候,该打开电脑,继续办公一阵。 可现在不是以往。以往,她不会穿这件颜色过艳的睡裙,以往,梦中频频出现的人也不会真坐在她旁边。 卧室里开了很久的26度,热风浮动,此时稍感闷意。 冉寻向来主动,也擅长在游纾俞退却前抓住对方。 “今晚有什么打算吗?前者还是后者,我都听游老师的。” 语气纵容,飘进耳朵里,像是一勺蜜浇在心头,勾勒甜腻酥痒。 游纾俞睫毛微颤。 仿佛回到从前。 模糊视野下,她并看不清冉寻具体神情,却听出她话中似诚恳如调笑的征询。 身边的人似乎更贴近了些,将手覆在她因不安而冷透的手背上,逐渐地,细腻柔软的指节渗进她本就不设防的指缝间。 冉寻最会不经意间撩人。 游纾俞察觉到对方的指尖出格地去碰她的唇,矜持却又没那么克制地摩挲、撩拨。 不知道什么时候距离拉得极近。近到话音如在咫尺,像亲昵私语: “后者的话,从这里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