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曾说我只是表妹》 第 1 章 夜沉星垂,轻云如烟,风将弯月吹入云层,天际如渐渐染墨,终究黯淡下来了。 漆案旁一簇簇的红山栀尚有水珠,鎏金红釉香炉仍在夜色里轻吐烟雾,明明是喜庆之景,可到了夜里,却透出凄清幽冷。 抱膝蹲在桌案旁的少女一身石榴色罗裙,细碎黑发垂在鬓边,澄澈稚气的眼眸怔忡的望着前方虚空,纤细的身子尽数融入沉沉夜色。 夜风簌簌,一早贴满庭院的喜字,已落了满地。 大丫鬟吉祥对着桌案使了个眼色,侍立在旁的婢女才敢上前收拾。 她们手脚利落,脚步轻盈,唯恐惊动了什么。 精心摆放的山栀子被迅速挪走,精致的江南糕点被悄然撤下,侍女们准备去卷未曾被印手印的婚书…… 夜风拂过,鲜亮轻盈的喜字剪纸,坠落在绣了金线石榴裙摆上。 如同美梦惊碎,姜诺细瘦的肩头一颤,终于缓缓抬眸:“慢着。” 两个字幽幽绵绵,衬着灯火阑珊,听得人心也起了怅惘。 众人回头看,少女莹白脸颊泪痕未干,可那双向来漾满笑意的水眸,此刻却被月华洗濯得清冷沉静。 “姑娘,你也累了好几日,早些歇息吧。”吉祥走到她身侧蹲下,柔声道:“东西先让人收了,可好?” 姜诺眸光落下。 这小小的喜字,看似无关轻重,一个个,却是她亲手剪的。 姜诺唇角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将那喜字捡起,握于手心,缓缓站起身,侧首望向眼前的物事。 缠枝鸳鸯绣出二人姓氏的桌布,并蒂莲图案的饼搁,字字手写的订婚书…… 一看便是极为用心的订婚宴。 用的皆是她自个儿的心血。 姜诺牵动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 近些年,订婚宴愈发被姑娘们看重,随了京城风气开放,年轻公子和姑娘们常有出游时渐生情愫后,才让媒人上门提亲的,这些姑娘们重视布置订婚宴,和家族无关,都是姑娘们自个儿的期盼。 有婚书,有布景,更有两个人隐晦的点滴爱意。 姜诺自是在意这场订婚宴的,日期临近,更是反反复复的操心确认。 不是因了她要嫁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君王,而是那良人,她已装在心里十年了。 姜诺唇角挂着笑,看向地上艳丽若火的红山栀。 今儿天一亮,她就早早起身梳妆,连发簪的图案,都细细斟酌过。 她穿上一月之前准备好的石榴织锦罗裙,在众命妇贵女艳羡的簇拥中轻声说笑。 订婚宴向来讲究热闹喜庆,饶是当今帝后的订婚,仍是热闹的,可气氛倏然一沉。 姜诺回头,众人跪了一地。 李檄一身玄色天子朝服,高大的身影穿过众人,走进了庭中。 这也是李檄的订婚宴,可他却唇角紧抿,剑眉笼雪,周身气场肃然冷沉,宛如下朝会见臣子。 姜诺眸色黯了黯。 这场订婚宴,她对李檄没有旁的要求,只说了句要尽量穿应景些,可他仍是一身玄服。 不过……李檄刚登基不久,诸事繁忙,怎会有时辰换衣呢? 姜诺并不在意,一瞧见李檄,就忍不住眼眸发亮,一张嘴仍是旧称:“表哥……” 李檄没应,将手负于身后。 他冷沉沉的目光扫视众人,半晌,眸光落在山栀子上,语气发沉:“此花从何处而来?” 姜诺眸中满是雀跃的星光,邀功般笑道:“我吩咐快马从蜀地带来的,早两个月就准备了。” 山栀花南北都有,但红山栀,唯有蜀地最盛。 因了是婚事,姜诺特意选了喜庆之色。 李檄冷冷扫过灿若烟霞的花,声音喜怒难辨:“你可知从蜀地运这些花,要耗费多少民力财力?” 姜诺一愣,鼻尖登时一酸,半晌,才听见自己委委屈屈的声音:“可订婚宴只这一次,很多人都会选蜀地滇地的花运送……” 外地运花并不罕见,大富之家,高官之女,多有先例。 她是侯府的嫡姑娘,是未来的皇后,唯有一次的订婚宴,布置几束花……很过分吗? 过分到……他一踏入门内便无视周遭,直接诘问? 李檄长身玉立,低沉的声音格外醇厚严厉:“你是要当皇后的人,上行下效,行事更应谨慎,你如此轻易被人左右,沉溺华而不实之物,如何当得了六宫表率?” 说罢,紧皱眉心拂袖而去。 姜诺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嗓音发哑。 此时,门外一道清朗男声响起,汉语稍稍生涩:“此女是贵国皇后?” 屋里屋外安静了一瞬,才听到李檄开口,矜冷沉稳,无一丝波澜:“见笑,只是朕表妹。” 一字一句,如冰冷尖锐河石,沉沉落在姜诺心底。 全身如同失去知觉,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拢在绯色绣花衣袖下的指尖,瞬间冰冷。 姜诺这才晓得,别国使臣也一同来了。 她的百般用心,他视而不见。 甚至对她这个人,都不愿坦然承认。 她让他不喜,让他觉得……很丢人吧? 在场众人皆是京城权贵,目睹天子薄怒,纷纷告辞散去,有些年纪相仿的贵女,语气或讥或讽,姜诺整个人却飘飘摇摇,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打更声遥遥响起,姜诺收回思绪,目光一一拂过漆案上精心准备的物件,轻轻勾起唇角。 这些时日,她最怕的,便是订婚宴上出错。 她那般用心,还好,订婚宴没有丝毫错处。 可她却忘了,人若是错了,事再圆满,也只会沦为一场笑柄。 “姑娘……陛下他……”吉祥瞅了瞅四周,因姑爷是一国之君,连安慰姑娘都要大着胆子:“陛下当着外人,就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脾性,心里还是有您的。” 夜风凉彻,六时为姜诺披上并蒂连枝的海棠花斗篷,如往常般安抚道:“您莫要伤了心。” 姜诺眸中覆有薄薄泪光,她含笑摇头。 泪光如月色稀薄脆弱,她摇头之际,却未曾坠落。 她不伤心,真的不伤心。 她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了她每日浇水,小心翼翼呵护的红山栀。 可惜了她亲笔写出的婚书。 可惜了她不顾指尖受伤,也要亲手篆刻的婚印。 可惜……可惜了这十年来,毫无保留,倾尽爱意的自己。 月影下,假山旁人影绰约,两个丫鬟窸窸窣窣走来,看模样,似是在姜老太太身边伺候的。 “嘘——都二更了,我们别过去了……” “快来看看嘛,应该还没收完呢,咱们府搭的订婚宴搭的可好看了!” “唉……再好看有何用,陛下还不是转头就走了……” “说来真是好笑,这订婚宴京城里每日都办,没见过谁家大姑娘自己备下婚书的,”那大丫鬟半笑半叹:“咱们侯府的姑娘,自己采买,自己准备,到最后也没落个好……虽说嫁的是天家,传出去也真丢脸面……” “京城那些眼皮子浅的姑娘丫鬟们,都说咱们姑娘是巴巴儿想搭台唱戏,可惜,唱了一场独角戏……”另一个丫鬟哼道:“那又如何?再怎么说,姑娘和陛下一同长大,皇后这戏,也轮不到她们去唱!” “听说陛下最看不惯京城富户权贵排场,正要整治呢。”另一个丫鬟压低声音:“可能是姑娘行事,让陛下觉得奢靡了……” 两人正说着,一转头,却吓得面色发白。 本以为这个时候,人都散了,谁曾想披着斗篷如天仙儿般站在订婚桌案前的人,不是诺姑娘又是谁?! 丫鬟捂着头脸飞快请个安,逃似的退下了。 谁不知这位姑娘身负凤命,在府里虽无爹娘护着,可府中上下的人都敬着她,也远着她。 “姑娘……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吉祥皱眉,轻声道:“陛下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这等情分,又岂是他们懂的……” 姜诺眸光动了动。 这句话,她常常说给自己听。 旁人的订婚书,是二人传情递意,一人一句接出来的,她姜诺的是自个儿写的。 可她相信,那些话,也是表哥的心意。 君心似我心。婚书是谁写,习俗是如何,她并不在意。 本以为超脱于世俗之外,却没曾想,自己反而成了最可笑之人。 以往但凡有人质疑,姜诺便想,陛下和我一同长大,这等情分,又岂是他们能懂的? 而这句话,本是两厢恩爱的甜蜜,渐渐却成了她的安慰。 烛火摇曳垂泪,姜诺抬手,将捡起的喜字凑近火焰。 那般灼目,似乎永不会褪色的明艳之色,转瞬被火光吞噬,徒留一地灰烬。 想来世间并无所谓执念,短短一瞬,喜字尽数成灰。 吉祥瞧了,心里很不安,她搀住姜诺:“姑娘,姑娘该就寝了……” “这花……真好看……”姜诺杏眸凝了一层晶莹的薄雾,她弯身捡起裙边的山栀子,捧在手里观赏,眸光似怜似赏,衣袂轻扬,宛若月光下的翩翩仙子。 如此好看娇艳的花,却被李檄冷冷拂袖,倏然坠到地面。 吉祥听出话里有自怜之意,忙笑道:“捡起来插在瓶里,还是一样的。” 姜诺垂眸,长睫覆盖的眸光落在沾染尘埃的花瓣上,许久轻声道:“朝花可以夕拾,可落下的花却再也回不到枝头上了。” 姜诺微微仰头,酸涩的晶莹,顺着眼角缓缓落下。 花瓣被眼泪打湿,轻轻从掌心跌落,姜诺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卧房。 吉祥和六时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惊。 姑娘的一举一动,惆怅中透了一股决绝,姑娘那般在意陛下,这次被当着众人下了面子,莫非会想不开? “看姑娘的样子,不是要……”吉祥没敢多说,只使了个眼色。 六时立刻会意:“姑娘这几日的饮食起居,更要格外留下,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人,也嘱咐下去,莫要当着姑娘的面再提陛下了……” 姑娘满心满眼都是陛下,又生性绵软受不了重话,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第 2 章 可六时和吉祥却都想错了。 这几日,姜诺莫说寻死觅活,连丝毫的颓唐自伤都无。 这日,吉祥侍奉着姜诺梳洗罢,轻声提醒道:“姑娘,今儿按例是要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姑娘心性散漫,但事涉婚约,皆甚是恭谨,自从订下婚约,逢三逢五,便要去宫中觐见太皇太后。 她心里忐忑,姜诺睫毛垂下,语气却和往常无异:“我晓得。” 吉祥松了口气,恰逢此时,小瓜扯着嗓子进来了:“姑娘姑娘,这几日最新的信儿来了,还真逮到了几条大鱼!” 小瓜本是宫里的小太监,机灵敏锐,亲友皆在京城高门伺候,极会探听消息,特意被姜老太太要了过来赏了姜诺。 姜诺起初并不愿收,姜老太太却道:“你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陛下今儿宠了谁,明儿又见了哪个女孩——这些消息你从哪里探听,别说你是要入宫的人,就是平常门第的主母,也要养几个耳朵,你往后入了宫,东西六宫,哪个的心眼儿是少的?——这人你留着吧,定然用得着。” 渐渐地,小瓜每隔几日都会来给姜诺报最新的“大鱼”,无外乎京城贵女圈有了什么传言,或者哪个姑娘的父兄请了宫中的教习嬷嬷去府上。 姜诺专心尝着刚端上来的杨梅流心酥,半分听的心思也无:“小瓜你先下去吧,待我日后需要了,再传你。” 小瓜一怔,以往姑娘每次都会听他耐心回禀,今儿怎么兴致缺缺,小瓜咽了口唾沫,悻悻退下了。 吉祥握了握托盘。 姑娘还是和以往不同了。 从神态到行事,似是一夜之间,有什么念头埋于心间,让人瞧不透。 从前,陛下便是姑娘的心事,可如今,她却觉得姑娘的心事,和陛下无关了。 吉祥将托盘上的鲜果放在姜诺面前,试探笑道:“姑娘这次进宫的时辰急,怕是来不及煲汤了。” 以往姜诺每次进宫都会煲了汤带给陛下。 可今日,姜诺未曾早起。 姜诺闻言,白净的面庞却并无太多情绪,只淡淡道:“我的花胶桃子茶好了吗?” “啊……”吉祥一怔:“好了好了。” 姜诺接过汤碗,莹润如白玉的手指执起瓷勺,认真的品着刚煮好的养颜茶,春日是女子补气血的好时候,她前几日甚是操劳,可要好好补回来。 望着远处小瓜的背影,姜诺目光轻垂。 她向来最厌烦女子间的打探勾心,只觉甚是无趣。 可她仍默许小瓜去做这些事——只因她已经预料到了宫苑中的斗争打探,并从闺中就强迫自己提早适应这般日子。 姜诺垂眸,只觉从前的自己甚是……可怜可叹,无知无觉间,竟主动配合着旁人,将自己变成最厌恶的模样。 姜诺定定心神,慢条斯理喝了两大口茶汤——李檄派宫中的嬷嬷教导她,喝茶要小口啜饮,她很久未曾如此肆意。 久而久之,连她都快忘了,最惬意舒坦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走出府门,姜诺看了眼逐渐阴沉的天色,淡声吩咐:“拿把伞。” “伞?”六时愣住:“宫中有肩舆送姑娘,咱们府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口,何必带伞……” 姑娘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陛下心疼姑娘在宫中步行,次次都会赏肩舆。 姜诺瞥她一眼,六时缩着脖子不问了。 也不知为何,姑娘神情比往常矜冷沉静不少,让人不敢随意反驳搪塞。 * 太皇太后自太后时就住在西内宫,李檄继位后成了太皇太后,也只把宫内摆设和匾额规格换了换。 李檄过意不去,太皇太后却道皇帝初登基,朝廷处处是用钱的地方,她更应一切从简。 要去西宫,照例要过内宫前殿。 姜诺垂眸,望着宫阙台阶,犹记得六岁那年从陇西初到宫中,只觉这宫廷前殿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怕是要走上一日。 可如今也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转眼已看到太后宫中匾额。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究长大了。 姜诺轻轻握紧掌心,察觉到自己的力量,莫名心安许多。 太皇太后宫中,宫女恭敬道:“老祖宗,姜姑娘来请安了,在殿外候着呢。” 太皇太后把玩着周栀刚送来的佛珠,徐徐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她自然也听说两人因订婚宴闹了些不愉快,这么多年,姜诺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她说不上厌烦,更谈不上喜欢。 再说皇帝就是皇帝,心思不可能只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姜诺若心里没个数,那压根不该进这宫中。 太后扫过姜诺面若芙蕖,比从前长开几分的小脸:“你也别把前几日的事儿放心里——那订婚宴都是近几年女孩们闹出的无用名堂,你本就是过了太庙的未婚妻,又何须订婚?先帝的旨意,宗正寺的条文,不比那些市井名堂有份量?” 姜诺含着淡笑,她心里已大约有了主意,面上仍丝毫不显,只颔首回道:“此事是臣女之过。” 姜诺从前性子亲人,向来如竹筒倒豆,毫不设防说个不停,如今语简话薄,倒让人探不到底。 太皇太后沉吟,蹙眉道:“听说你为了订婚宴,心里头不痛快了?” 听说订婚宴上,两人因山栀花闹了不痛快,可那花,偏偏前几日被户部连同旁的御赐礼,一同送给了从陇西来的大将之女周栀。 京城那些贵女又只看男女私情,传来传去,就成了皇帝偏袒周栀冷落了准皇后。 这倒中了太皇太后的心事,她意有所指道:“宫中早晚要进人,周栀生性豪爽,又同你都是陇西军中出身,做个伴也好。” 姜诺一怔:“老祖宗说的是哪位?” 太皇太后也甚是意外。 从前李檄和旁的女子有个风吹草动,姜诺都很上心,如今皇帝送山栀子给周栀一事满京城都有风言,她竟没听到风声? 太皇太后沉吟着道:“前几日陇西的兵马来京述职,周将军派了他的嫡女一起随军入京,如今陛下在射圃,正和他们探讨骑射呢。” “哀家身子无碍,你跪安吧。” 以往每次来请安后,姜诺都要拐道去皇帝那里露个面,今儿听了这等话,想必更是片刻难耐。 可这次,姜诺只稳稳颔首道:“老祖宗身子无碍便好,臣女也不叨扰了。” 姜诺走出殿门,顺着宫道走过去,便是出自苏州造园大师之手的月荷园。 月荷园不算大,但悬空木桥如曲折回廊一步一景,假山错落掩映,中有精致莲池,还有几处沉积许久的偏殿最适合孩子们捉迷藏。 小时候,她和菱清,章若书,连同李檄,李简等人,便常在此处玩耍。 捉迷藏时,她藏得浅,总是第一个被寻到。 众人都笑她:“姜诺你到底会不会玩啊,你就差自己站出来了好吗?!” 没人晓得她最会玩捉迷藏。 在陇西焉支山,爹爹娘亲两个人寻她,都很难寻得到。 可爹爹娘亲都不在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侯府,她和堂兄堂姐玩捉迷藏,约莫十几个人,她仍像从前那般,往深草里扎,藏得很深。 寻人的小伙伴很快找齐了人,他们都未曾想到还差了一人,转身笑嘻嘻的勾肩离开了。 七岁的姜诺躲在草丛里,看着堂兄堂姐的身影慢慢走远。 原来,除了爹爹和娘亲,没有人会花那么久时辰寻她啊。 藏得太深,是会被人忘掉的。 从那一日起,姜诺再玩捉迷藏,都只是做个样子,能被轻易的找到,就不会看到别人离她而去的背影了。 可有一次,九岁的李檄却牵住她的手:“你大可藏得深一些。” “因为这次,是我来寻你。”年幼的李檄抬着下巴,语气甚是骄傲:“你不必担心,我很厉害的,你躲在哪里,我都能寻到。” 第一次,姜诺认认真真的躲了,她躲在偏殿房梁的藻井处,居高临下,看着旁的寻人者都擒获了“猎物”,唯有寻她的李檄,干净袍角染尘,仍一无所获。 “老四,你眼神也真够好的,怎么连她都找不到。” “李檄,这次你要败在小丫头手里了。” “……” 姜诺在藻井处瞧着,李檄袍角脏污,站在他们中间,显出一丝狼狈。 姜诺咬唇,动了动胳膊,李檄立刻回头,爬上藻井寻到了她,笑道:“你还挺会躲,不过还是我赢了。” 看他笑了,姜诺也笑了。 表哥赢了,便能快些换上干净的袍子了。 姜诺望着远处宫阙,收回思绪,自嘲勾起唇角。 她从小就不愿看到李檄输。 这些年,他是赢了,从太子到皇帝,他终于站在万人之上,衣不染尘。 可她姜诺,这些年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 宫中射圃,窄袖束腰的劲装将李檄勾勒得愈发高大俊朗,柳絮飞落于睫,他毫不在意,眯眸搭弓,箭如猎食鹰隼般迅疾而出,正中靶心。 “好漂亮的箭法!”站在一旁的少女亦是劲装打扮,乌发高系,春风吹起红绸丝带,别有一番英气之美,她抚掌,由衷赞叹:“陛下的箭法,就算放在军中,也数一数二。” 大大方方,毫不作伪。 再加上周栀本就箭术卓越,让人听了心生快意。 李檄舒展眉心,放下箭道:“朕只是在这射圃之中小试身手而已,要论塞北实战,还是边疆将士。” 周栀笑道:“将士们仰慕陛下箭术,训练时定然更刻苦报国。” 李檄不由瞥了周栀一眼。 不愧是从陇西来的将军之女,不若京城女子口含丹朱美目盼兮,却自有蓬勃生机。 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瞧几眼。 李檄摩挲箭柄,不由想起姜诺,诺诺也生在陇西,却最是娇气,早前本也想带她习箭,她怕疼怕累,皮肉又生得敏感,他便做主,不让她再学…… “陛下前几日赐臣女山栀,臣女感激不尽,可……”周栀也听到了传言,再三思量,还是跪地道:“可如今传言纷纷,若因臣女让陛下和姜姑娘心生间隙,臣女实在难安。” 前几日她替父率陇西兵马来京述职,陛下厚赐了不少礼物,更以蜀中山栀做点缀——只因她名中恰好有栀。 可随后便听闻坊间盛传姜姑娘因用了山栀布置订婚宴惹皇帝不喜,周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朕的赏赐,是对陇西军中的嘉奖。”李檄淡淡道:“你不必惴惴不安,至于诺诺,她如今年纪尚小,不能养了骄纵习惯。” 周栀一怔。 陛下将她当成独当一面的属下,提起那姜姑娘,语气貌似严苛,却俨然是管束小妹的语气。 她明明……只比姜诺大两岁啊…… 周栀心头一沉。 恰逢此时,王公公走上来:“陛下,姑娘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了。” 诸女若有诰命,则以诰命相称,若无,则前缀父兄官称。 能让陛下近身侍奉之人单称姑娘的,只有姜诺一人。 李檄眉心皱起,从箭架上重新拿起一支箭递给周栀。 姜诺从小便是如此,若是两人之间闹了别扭,定然要来宫中请安——借着请安的名头,实则是来寻他…… 订婚那日她明知自己不悦,为何这几日还不留在府中自省? 她不该进宫,更不该在此时扰他国事。 李檄拉开弓弦,箭簇破风而出,微微偏离靶心。 李檄眸光微敛,冷冷吩咐道:“用朕的步辇,送她出宫。” * 王公公立刻小跑着去安排,他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终于在宫中匝道截住了姜诺,眉眼笑成一朵花:“姑娘……姑娘进宫来,怎么也不通传奴才一声!” 姜诺眸光平静的越过他,颔首道:“公公有事?” 王公公一怔,觉得今日姜诺似是陌生了,他扯着脸皮笑道:“姑娘,这不是陛下心疼您——特赐了步辇,让奴才们送您出宫吧。” 笑意得体,着重落在出宫二字上。 这事儿说来体面,实则是让姜诺莫去寻陛下,确保被速速送出宫。 这心思,旁人参不破,王公公让姜诺“体面”了那么多次,皇帝稍一提点便明白。 姜诺唇角含着淡笑,目光落向宫人抬着的步辇:“六人同抬,织金华盖,玉辇龙幔,公公,这是帝后方能用的,送我出宫,不合规矩吧。” 王公公一怔,姜诺向来对陛下的赏赐照单全收,顶多如猫儿般撒娇着说谢谢表哥,怎么今日……改性儿了。 望着姜诺朱唇微弯似笑非笑的模样,王公公莫名心惊,却笑道:“姑娘和陛下从小一起长大,这是什么情分!陛下体恤姑娘身子娇弱,再说姑娘早晚是正宫娘娘……” 言未毕,轰隆——宫阙上空乌云密布雷声沉沉,雨水淅沥而下,汉白玉石砖上随即蔓上零星水渍。 姜诺清清冷冷抬眸望了眼天色,撑开持着的伞,绕开步辇,径直前行。 王公公见状,急切道:“这眼看要下雨,若是姑娘淋了雨,奴才万死!!” 那道清丽纤细身影却丝毫未停,仍撑伞一步一步,走向前方微茫雨幕。 王公公等人急了,几步跑过去,冒雨跪在姜诺面前:“姑娘,这雨来得迅猛,求您登辇,让奴才们送您一程吧。” “是啊是啊,若是陛下知晓姑娘淋雨行于宫中,还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他们三五个人,在本就逼仄的宫道上跪了一地,几乎堵住了姜诺前路。 姜诺停下脚步,轻轻一笑:“是心疼,还是在避而不见——你们如此惶恐,无非是怕我出现在陛下面前罢了。” 她语气淡漠清晰,一字一句,划开了众人皆知却皆在遮掩的窗户纸。 跪在地上的背脊一颤,众人面面相觑。 姜诺见状,抬起眼睫自嘲一笑。 “请你回去如实告于陛下,今日我姜诺进宫,是为给太皇太后例行请安,并非有他念。” “宫道再长,臣女也能一步步走到尽头,不必劳烦他人送客,雨再大,臣女自有伞,不必借旁人之檐。” 姜诺声线柔软清甜,在雨水中本该孱弱,可她仰着被雨丝打湿的脸,字字决绝,反而在破碎中透出倔强。 雨水滂沱,王公公等人对望一眼,下意识侧身,为姜诺让出一条通往宫外的道。 潇潇雨帘中,姜诺撑伞走远。 她脊背挺得笔直,一身天青色薄纱裙,乌发挽成高髻,仅用竹叶形状的白玉压鬓,全无珠翠,被雨水朦胧烟雾一笼,愈发清冷出尘,如隔云端。 宫墙漫长,她在风雨中未曾回头。 看惯了姜诺对着陛下天真撒娇的模样,还是头次看到她这般矜冷决然,众人跪在雨中,凝视她背影走远,神色恍惚忘了起身。 * 侯府,正等待的吉祥瞧见姜诺便忍不住哭了,张罗着下人寻药膏:“姑娘皮肉生得嫩,不能淋雨,难道陛下不曾传步辇送姑娘吗?” 姜诺鼻尖泛起一抹桃色,雨势极大,淋湿的衣裙贴在身上自是冷的。 刚进京时,因陇西无雨,姜诺对雨天很是好奇。 可每次淋了雨,她便会长小疹子,李檄便命人抬了小轿跟了她,让她切莫淋雨。 那时她年纪小,还不晓得为她遮风挡雨的,也能将她困于其中。 姜诺缓缓拉开衣袖,果然白皙如藕的细嫩小臂上,有几处痕迹迅速泛红。 “姑娘瞧瞧,”六时也红了眼眶:“这要多冷多疼啊,下次定不能如此了!” 姜诺垂眸。 纵使撑了伞,初春乍暖还寒,仍是冷极了,淋了雨的皮肉也潮湿痒疼。 可那又如何? 透过白茫茫的雨幕,她撑着伞看清自己要走的路,不必靠任何人,仅靠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出宫,回了家。 回首再看,淋场雨也不过如此。 淋雨没有旁人所说那么可怖,她也远比自个儿认为的更坚强。 “很冷,很痛。”姜诺弯起苍白的唇,轻声道:“所以下次,我要把伞撑得更稳。” 第 3 章 “公公……这……”小太监看了看大殿内专注批奏折的皇帝,悄声道:“姑娘要传的话,您看……” “忙你的去吧。”王公公瞥了他一眼:“这事儿你甭掺和。” 小太监自是求之不得,忙不迭退下。 王公公琢磨着方才的场景,姑娘瞧着不是一般的闹脾气,兹事体大,他自然要传,可姑娘的气又向来消得快,他也不能原原本本的传,王公公思索后才进去道:“陛下,奴才们寻到姑娘时,恰好落雨,可姑娘执意不乘步辇不让奴才们相送,自个儿撑伞出的宫。” 他只述了事实,但稍一思索,就能晓得姑娘是在负气。 殿外的雨渐渐平息,唯有风还在呜呜回荡,撞击窗棂。 李檄从奏折中移开眸光,威严的眉眼沉了几分,殿内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王公公忙跪下道:“陛下……奴才有罪。” 李檄语气沉缓,不辨喜怒:“下去吧,此事不怨你。” 显而易见,姜诺动了气。 也许是订婚就窝了火,也许是进宫见自己,却没曾想被巧妙迂回的婉拒…… 李檄眉间眼角多了几分烦躁。 他登基不过才半年,眼下正是千头万绪之时,她却为了这些无足轻重之事和他闹不痛快。 竟丝毫不识大局。 姜诺平日无遮无拦,一急一怒皆挂在面上,过不了几个时辰,又转嗔为喜,恰如春水,来去迅猛。 若是平日,李檄并不打算去哄。 待她忘了,掠过不提便是。 可她今日竟是冒雨走的,姜诺皮肉白嫩,别说磕碰,平日就是沾了几滴雨,都会泛红起疹子。 她最怕吃苦受痛,可见,这次是真的气了。 钦天监和太常寺已拟了几个立后吉日,立后在即,别国使臣也在京,诸事更不能有失。 李檄放下朱笔,看了眼未黑透的天色,换了常服揉了揉眉心道:“备车吧,朕要去一趟侯府。” 姜诺如今还住在承安侯府中,但毕竟和皇帝早早订婚,为抬她身份,侯府特意在旁建了一座独门府宅,来往方便,却诸事不扰。 车马行至侯府,李檄并未惊扰姜家旁人,径直踏入独院门庭。 吉祥听到消息,甚是激动道:“姑娘,姑娘快迎迎——陛下来了,就在府门外。” 两人幼时,李檄常常跟随姜诺出宫玩耍,可当了太子后便屈指可数,更别说登基后特意来看望。 两人见面,一是陛下通传,二是姜诺前去宫中,打听陛下行踪,匆匆见一面。 姜诺闭了闭眼,轻轻握紧指尖,半晌后语气平静的吩咐:“换衣裳,垂纱帘。” 吉祥怔住:“换……换哪样衣裳?垂哪样纱帘?” “我有封号在身,面见陛下,自要以品服参拜。陛下亲来,臣者不可拒,可如今天色已晚,我是侯府未出阁的姑娘,相见外男,自要垂帘。” 吉祥一脸错愕。 姑娘和陛下是从小玩到大的,长大后有了男女大防,可私下里,姑娘向来是温存缠绵的黏着陛下衣袖,如今却…… 吉祥点头道:“也罢,都听姑娘的。” 姑娘如今行事愈发稳重,想来是要晾陛下几日,一张一弛,才能真的将人心握住。 她起先还担心姑娘天真,如今却欣慰姑娘也懂用手段了。 缂金礼服金线重叠,刺绣繁密,淋雨后起了红疹的皮肤本就敏感,这般折腾,薄如雪瓷的皓腕隐隐渗出血迹。 可姜诺垂着眉目,神情丝毫未变。 吉祥讶然抬眸,这几日姑娘这性子变得甚是彻底,她几乎都要认不出了。 李檄踏着薄如银纱的月色被六时引到了室内,看到轻垂的纱帘,却是微微一怔。 他今日忙于朝政,只说忙完了便来瞧她,直到此刻才想起天色已这般晚,李檄白日里冷硬的面庞柔和几分,他未曾抬手掀帘,停住脚步沉吟道:“诺诺,你……已歇下了?” 姜诺泛白的指骨轻轻握紧膝头的刺绣,李檄声线平静,在夜色里听来,似乎能察觉出半点温柔笑意。 仅仅这零星微末的笑意,已足够从前的她不管不顾的扑过去黏上他了。 姜诺闭上眸,隔帘缓缓跪下:“陛下九五至尊,未曾通传,深夜亲至,臣女万分惶恐难安。” “戌时而已,怎是深夜?”李檄一双寒眸落在隔帘恭敬跪下的少女身上,微微皱眉:“怎么,朕来不得?” “天色已晚,陛下此刻前来,确是有违常例。” 李檄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听左了,每次瞧见他,姜诺那双眸子都如同被万千星光点亮,怎么会有把他往后推的一日呢?李檄声音低沉:“昨日你不该淋雨。” 姜诺轻轻道:“劳烦陛下费心,臣女无碍。” 若是以往,姜诺定然将此会视为爱护关怀,可如今却觉得这说教分外可笑刺耳。 不该淋雨,不该大笑,不该叫表哥,不该痴缠耽搁光阴…… 这些年,他对她说过太多的不该。 每一句不该,都是他对她的不满。 她笨拙又小心的听从,唯恐他不悦,却早已忘了追问自己开怀与否。 姜诺盯着地上的影子,唇角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李檄微微蹙眉,倒有几分不适,从前和姜诺在一处时,皆是她笑意盈盈黏在他身侧,如幼莺儿般滔滔不绝讲起琐事。 可如今她人在帘后,夜风吹过,连声音都有几分空渺。 月华流泄在纱帐上,如同清透又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二人阻绝相隔,李檄忍不住又仔细瞥了那影子两眼,心里倏然一沉,他扬手掀开帘子,眉眼瞬间冷了。 姜诺一身朝服,冷洁的面庞沉静端庄,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安静疏离。 “还在和朕赌气?故意穿了这衣裳,隔了帘子,还一口一个臣女。”李檄脸色阴沉,只觉一口夜风结结实实赌在心口:“你心里不痛快,不若直截了当说出来。” “臣女一言一行,皆合乎面圣之礼,臣女位微,又怎敢对陛下心生怨怼?”姜诺温婉中带着恭谨:“再说庄静知礼,不是陛下对臣女的期盼吗?” 你…… 李檄哑口无言。 那话确是他亲口所说,可如今姜诺这般行事,便如同挑衅赌气般。 她在闹脾气,她的一言一行,能识大体,顾大局,故意激怒他。 李檄皱眉,自昨日姜诺出宫后,他心头就卡着不上不小的憋闷——算来还是他以往对她颇多纵容,才让姜诺一句重话,几日忽视都受不得。 “天色已晚,陛下请回吧。”姜诺语气平静清透,无半分情绪,听不出丝毫赌气委屈:“以免耽搁了明日早朝。” 眸色低垂,乖巧懂事,李檄心里莫名一松,也许她心里仍多少有些不痛快,可这世间谁不是有自己的委屈要受?如今瞧着她安稳知礼,倒也省心了。 李檄顿觉无话可说,半晌,将药膏放在茶几上吩咐道:“这药膏,记得给姑娘用。” 春夜多雨,回宫的路上,雨水淅淅沥沥飘洒在空中,李檄望着雨幕,思绪又回到姜诺年幼时。 姜诺初来京城,总爱在雨天跑出去玩耍,淋雨后身上起了红疹,一脸小姑娘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 “你不能淋雨,这些红疹子是不是又疼又痒?挠破了还会留疤。”年幼的李檄一本正经,足以吓到小姑娘:“留了疤就再也没人愿意和你玩了。” 后来,李檄去接姜诺时,恰好撞见汤小关在踩着水招呼姜诺:“阿诺,下雨了池边好多小螃蟹都出来了,我们一起去玩吧。” 姜诺乖巧的站在宫檐下,软软糯糯:“我不去了,表哥说我不能淋雨。” “淋点雨怎么了?你不是从塞北来的吗,为何比京城的还要娇气?”汤小关踩着水很欢欣的鼓动她:“回去泡个热水澡,不会有事。” “淋雨很可怕的。”姜诺眼神透着渴望,却还是缩了缩小脑袋:“你和菱清去吧,我不去了。” 李檄至今忘不了姜诺那时的模样,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任凭他们鼓动也不走出来,如同不越雷池一步的小鹌鹑。 待到自己的伞遮住了她上方的天空,她的唇角才荡漾起安心的笑意…… 他从前自是喜她依赖,可不知从何时起,反而觉得她太过孱弱娇气…… 可细论起来,也算是他将她养成这模样的。 李檄沉吟,好在姜诺也渐渐晓得规矩,哪怕日后多费些心思,也能将她慢慢长成皇后该有的模样。 第 4 章 炉中的雪梨香袅袅升起,贵妃榻上,姜诺柔软泛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小臂。 刚淋完雨时,透着珊瑚珠子般殷然的红印,可这才过了两日,也消褪得毫无痕迹。 皮肉如同嫩生生的荔枝,细腻光润,被房中的香炉浸润了香甜。 姜诺素手微抬,望着镜中身着鹅黄春装的少女,眸中多了几分冷静笃定。 有些事,待到真的做了,才发觉完全承受得起。 姜诺出了府门,坐上马车去寻沈菱清。 “又是陛下惹我们诺诺不开心了?”沈菱清托着香腮,望着坐在凉庭中的少女,叹息:“那订婚宴刚开始在民间流传,很多世家都看不上,想着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便得了,何苦做什么订婚宴当摆设,以陛下那不苟言笑的性子,定然觉得没必要。” 菱清听了不少流言,想来姜诺是为了订婚宴心里不舒坦。 春日的梨花晶莹洁白,几簇米白色的花枝透过窗格斜斜伸到亭内来,姜诺沉默望着凉亭下穿梭而过的锦鲤,长睫微垂,轻轻啜饮杯中花茶。 沈菱清心里微微一动。 以往姜诺也来找她倾诉过陛下之事,可都是半含怨半含情,没几日自然就好了,可这次,那股娇羞之感褪去,整个人望去,有一股大火焚尽后的沉静。 沈菱清紧蹙秀气眉尖,轻声道:“……真伤到心了?” 她最是知晓姜诺,性子生得娇憨稚气,从小依赖李檄成性,半兄半夫这么些年,那人早已融入姜诺腔子,姜诺甚是主动小意,是决计不忍冷了他的。 若非如此,想来二人也不至于撑这么多年。 “你可还记得咱们幼时去园子里玩,看哪朵花都好看,一心贪恋美景,越走越深,连来时的路都忘了,也曾迷路为花开。”姜诺低眸,声音闷闷的:“菱清,这些年将他装在心里,总觉得他样样都好,事事都重,时日久了,我……我唯独忘了自个儿是谁。” 沈菱清怔了怔,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姜诺这般突然的剖白。 姜诺抬头看着天际的云,指尖触到坚硬凸起的果皮。 硬棱棱圆滚滚,姜诺想起,大约是之前装下的五六个荔枝。 正巧沈家幺妹乐颠颠跑来,她今年六岁,脑袋上梳了两个圆啾啾,姜诺便顺手拿出来道:“小幺,想吃吗?” “荔枝!”小幺眼眸登时亮了。 京城靠北,荔枝向来是稀罕物,前朝时还有专门的荔枝使负责采买,宫里和高门也能一饱口腹之欲,李檄继位后崇尚节俭,硬是裁撤了荔枝使等官职。 幺妹坐到姜诺身侧的小凳子上,小手熟练剥开皮,荔枝雪白丰盈的果肉渗着汁水,格外诱人。 沈菱清摇头笑姜诺:“几个荔枝罢了,你怎么还巴巴装在袖口里?” 以她们的身份年纪,这般做法太不体面了。 姜诺又是一怔, 说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习惯了。 那时李檄身处冷宫,她年纪小,也晓得,冷宫甚是苦楚。 而荔枝,是京城盛传的,最甜的果子。 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她吃到好吃的,心情就会变好,所以表哥也定然如此吧?每次得了荔枝,她便如小鼠囤松子般攒着。 她积攒了很多甜,藏在袖里,倾数给了冷宫里的李檄。 那时的她笑眸如同春夜月牙:“甜吗?” 李檄轻轻剥开荔枝,久久凝望着尚未到他胸前的姜诺,终是点了点头。 姜诺始终把此时当成二人甜甜的秘密,直到有一日,李檄细长的手指捻起荔枝,语气冷淡:“这荔枝于你而言,是否甚是平平无奇?” “不是的……” 荔枝向来是很珍贵的,因此她才想把所有珍贵的都留给表哥。 她脑袋慢,费力思索如何回答,他已继续冷漠道:“你可知这小小一颗荔枝,从采摘,到运送,要废多少民力物力?从口腹之欲,就可知朝廷如今有多奢靡无度。” 姜诺愣住。 原来,李檄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 他心里装着河山,从小小的荔枝也能想到时局变幻,至于这荔枝有多甜,又是她怀着什么心思私藏的。 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在乎,甚至厌烦,所以继位没多久,就裁撤了荔枝使。 满京城的百姓都在称赞李檄圣明,她也相信,她的爱人,定然会成为贤君明主。 她就是……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委屈。 那个偷偷兜了满袖荔枝的自己,多傻啊…… 她傻了这许多年,也怪不得,宫里宫外,流传了那么多关乎她的笑话。 “好酸啊……”小幺噗噗把刚吃的荔枝都吐到了手绢上,小眉毛小眼睛皱成一团:“姐姐,这荔枝都坏了,你是想毒我吗?” “怎会……”姜诺用帕子给小幺擦嘴:“一直都放在冰鉴上的,出门前才会带着。” 话一出口,又不由得苦笑。 他早已是万人之上的陛下了。他想要荔枝,一声令下,自有无数人侍奉。 可她却笨到积习难改。 小幺奶声奶气:“姐姐为何每次出门都带着,荔枝本就要吃新鲜的,怎么不直接给你朋友?” 姜诺笑道:“姐姐的那位朋友很忙,一直未曾得见。” 姐姐每日都揣着荔枝,自是每日都做好了去见朋友的准备。 小幺摇头:“那人真讨厌,辜负了好荔枝。” “又乱说话。”菱清忙看向四周,她已经猜到这荔枝是给谁的:“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小幺不服气的嚷嚷:“若是两人互相惦念,又怎会见一面都这般难?姐姐每日带着荔枝,自然是每日都盼着和他见面,可那人却这么多天都不肯出现。” “可见他根本不想姐姐,辜负了姐姐,不值得姐姐对他如此用心。” 孩子稚气的声线说不出大道理,一字一句,却砸在姜诺心中。 这些年,她最怕辜负二字。 她风雨无阻进宫请安,一言一行努力参照皇后典范,唯恐辜负了李檄期望。 他忙于朝政不耐烦听她闲聊,节日里吹灭她拿来许愿的孔明灯斥她玩物丧志,她诺诺认错,唯恐辜负了李檄雄心。 她事事以他为先,一颗心装满了他的点滴,唯恐辜负了李檄爱意。 这些年她最怕辜负李檄,到头来,发现辜负的,唯有自己。 连孩子都晓得这般质朴的道理。 妄她活了十几年,却从未想起过自个儿。 姜诺腔子里涌起一股酸涩,却又莫名想发声大笑,她怕下一瞬就哭出声,忙低眸轻轻剥开荔枝,轻轻咬了一口。 香甜的荔枝,早已过了最佳品尝之时,入口酸涩。 睫上晶莹雾珠终是滑落眼眶。 酸涩的荔枝,吹熄的孔明灯,出宫的肩舆,延期的约定…… 锋利的回忆飞速闪过脑海。 姜诺将早已酸涩的荔枝缓缓咽下,轻声道:“我想退婚了。” 眼眶和鼻头皆泛着惨兮兮的红,可语气却甚是轻描淡写。 沈菱清脸上瞬间没了笑意,嘴唇微开几下:“你方才说谁,要如何?” 姜诺捏紧手指,又缓缓松开,眸光却甚是平静:“我和陛下,并无夫妻缘分。” 此时,沈菱清才晓得所谓大火焚尽的气息来自何处,她环视周遭,下意识想稳住姜诺:“诺诺你先别负气……为何啊……” “菱清,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你不知为何?” 沈菱清顿了顿,终究抿唇道:“可这毕竟是一生大事,何况他又是陛下,你……要想好。” “从订婚宴那日,我便有此念头……”姜诺抬头望着天际,神色澄静:“也许是更早,早到我都未曾发觉,水滴穿石一般……方才你妹妹的那句话,如同滴答一声。” 她转头,望着沈菱清笑了,明眸含泪:“菱清,石头被穿透了。” 沈菱清上前,握住姜诺的手:“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你……既然下了决心,分开也好。” 姜诺对李檄的痴心用心,从小到大,她最是知晓。 可沈菱清从心底,始终不觉得皇帝是良配。 他是天下之主,心思多且重,可那些心思,又能有几分用在姜诺身上? 可她不止是普通友人,更是侯府的姑娘。 若是被扣上一顶离间帝后之情的帽子,又该如何? 这么多年,她唯有默默陪在姜诺身边,可未曾想,姜诺竟决定离开。 “你是我听我说这话的第一人……”姜诺如同绵软小猫般轻轻抓了沈的指尖:“多谢菱清你未曾说我痴人说梦,未曾讲他多么多么的好……多谢你……” 未曾说完,又是哽咽。 她被菱清抱进一个孱弱却温暖的怀里,友人轻柔的音调抚上心坎:“我从未觉得他好,我只心疼你的好……” 软软绵绵的一句话,却让姜诺眼眸又开始酸涩:“菱清,就算这条路从没人愿走敢走,我也不会回头。” 从古至今,只有皇家解除婚约,而女子,要么依赖夫君稳拿凤印,成为失宠被废的皇后,又怎能自专? “如此也好。”沈菱清释然道:“你这小脑袋瓜,别说还没进宫,就是进宫,以后三宫六院你如何招架?还不如和姐妹我一起在京城快活。” 沈菱清父亲隐居山中,无人看管她,她也甚是大胆,这几年不断和年轻好看的小郎君私下有瓜葛。 “我认识好几个京城俊朗小郎君,以后诗会茶会蹴鞠赏花,你也来玩玩。” 姜诺忍不住摇头道:“我大胆,你也大胆。” “我是第一个提出退婚的准皇后。” “我呢,第一个教唆退婚皇后去找小郎君。”沈菱清也笑了:“我们不愧是知己,算来也都该青史留名。” 两人相视一笑,菱清掌心的温度,让姜诺心头安定了几分。 沈菱清低声道:“此事……你要如何做?” “先和……陛下说清楚……”姜诺垂下长睫,遮住浅褐色的眼眸:“他既说是表妹,那以后……做回表兄妹便是……” * 姜诺站在窗畔,望着静谧安定的云涌,手心残存着菱清的温度,她轻轻握拳,侧首:“吉祥,你将那套皇后典范拿来。” 吉祥一听,登时欢天喜地去了。 这书是皇帝送来的,这几日姑娘从未曾看过,如今竟然主动说要看。 可见姑娘行事愈发稳重,也越来越晓得如何拢住君王之心了。 姜诺垂眸,缓缓翻阅书籍。 书里从皇后的一坐一行讲起,直讲到历代贤后的行事,书里的女子,皆是那般温婉谦和,心思细密。 李檄想要个行止有度的皇后。 从前,姜诺虽不情愿,却将这视为满分答案般,珍之重之,还难免对书中人物生出敬佩仰慕之心。 可书里的贤后,从来不是她想成为的人,她为何要用尽全力,将自个儿变得面目全非? * 姜诺早早入了宫,王公公正巧在殿外,瞧见姜诺,却是一怔,姜姑娘今儿一身精致的月白色的罗裙,藕粉色绉纱半臂如薄雾般笼在肩上,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肩背,一瞧便是易折懵懂的少女,唯有眉间花钿缀有一粒小小珍珠,她的芙蓉面半沁在珠光之下,如皎月下凡的谪仙般清冷柔韧。 他知晓姜诺是来寻李檄的,心里想着果然这次又是姑娘低了头,面上却笑盈盈的将姜诺迎入殿中。 姜诺进来时,李檄正低头批折子。 “来了,坐吧。”皇帝抬头,眼眸落在姜诺身上,定了一瞬后移开,如往常般吩咐道:“给姑娘奉茶。” 她向来听她的安排,这次却静静站着未动,殿中氛围登时一沉。 李檄微感诧异,终是抬了头。 姜诺亭亭跪地,举书过额,轻声道:“这是陛下送来的书,臣女自思不及,特来奉还。” “正因不及,才让你慢慢学。”李檄眉目清冷威严,语气却还算柔和:“此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朕也不急,你更是不可浮躁。” 姜诺微微一笑,眸光沉静,语锋却冰冷:“倘若臣女不愿学呢?” 这话出乎意料,李檄下意识皱了眉,未曾开口,姜诺已道:“陛下既然曾说臣女只是表妹,不若……就做回表兄妹吧。” 第 5 章 话一出口,姜诺指尖便开始颤抖。 她说话慢,将重要的话提前练好,是李檄曾经教她的。 夜里,她睡不着,翻来覆去,流着眼泪,默念了很多要说的话。 可真到了面儿上,她终究只说出了这一句。 李檄放下奏折,语气微沉,目光微冷:“这话何意?” 姜诺脸色苍白,唇瓣轻颤,声音也微微哑了:“皇后之位,臣女不合适。” “姑娘身子不适,你去请太医。”李檄倒未曾变色,他先打发走了呆若木鸡的王公公,才将她扶起,语气微微严厉:“你今日累了,先去偏殿歇下。” 姜诺未曾退下,抬眸定定望着李檄。 话说到这份上,李檄仍未曾有半丝慌乱,那般气定神闲。 那般气定神闲的想平复此事,而平复此事的方法,便是让自己快些退下。 从前的自己甚爱他的矜冷自持,如今才晓得,那只不过他本就是淡漠疏离的人。 看姜诺一动不动,李檄皱眉,压下心里难以捉摸的烦躁:“有话便说,朕没时辰和你赌气。” 姜诺听了这话,唇角反而勾起淡淡的笑意:“臣女明白,臣女一直都明白的,陛下在忙,没时辰和臣女赌气,没时辰和臣女谈天,也没时辰陪臣女用膳。” “陛下让臣女把日常想对您说的话写成折子,臣女写了,也像旁的臣子那样每日都递折子,等到陛下哪日有时间了,才给臣女三两行批注。” 语调却并无怨气,反而有几分释然。 李檄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皱眉道:“诺诺,你果真对朕心生怨恨了。” 他平日国事繁忙,自不会听她絮叨,她平日想说的也多,左右都是些不打紧的琐事,还不如直接写到一起呈与他,他瞧着也方便,况且他每次都是先看她的折子,且都是耐心批复的,她还要如何? 姜诺面颊上覆了一层薄薄烟光,却是云淡风轻的笑了:“臣女不怨,臣女无需陛下也能很好,订婚宴是臣女独自备下的,您生辰时的孔明灯,臣女等了很久,想和您一同放,可您却吹熄了……” “布置宴会臣女很开心,可陛下折节临顾,发了一通脾气,订婚宴便不好了。”姜诺仰头,眸中终是噙了泪水:“孔明灯本也极好好,可自那次之后,臣女瞧见孔明灯,也便唯有伤心了……” 他未曾给她欢乐,反而在不住剥夺她获得快乐的能力。 可这一辈子若处处不快活,倒还不若一人安稳清净。 李檄英俊的剑眉紧蹙,心下略有不耐。 史书上旁的贤后,这个年纪已是管治六宫母仪天下,姜诺却偏偏执意于一灯一盏的,哪儿还有皇后做派? 心里这般想,语气仍未起波澜:“朕晓得了——苏州刚送来了一批露霞宫缎,明儿就让王质亲自送你府上。” 若是别人,这便是搪塞,可对李檄而言,便是最大的示宠和让步,姜诺低头谢恩道:“陛下恩宠,臣女心领了,可臣女既已对陛下说明,便不该受这后宫之赏。” 李檄皱眉,姜诺微垂着脑袋,鬓边的发挽到白净的耳后,甚是清冷疏离。 望不到她眼里一贯的情深脉脉,李檄心头说不出的烦躁,微叹道:“诺诺,你也知如今朝局复杂,边境未稳,你不为朕分忧也罢了,还非要如此和朕置气?” 姜诺轻轻闭眸。 这便是她倾心十年的良人啊。 他坐于高位,哪儿会折节下顾,体察她的所思所想? 到了如今地步,他仍在怪罪她。 姜诺抬头,清浅的眸尾泛着红:“臣女和陛下幼时订婚,未经世事,如今臣女方知后位之重,臣女位微德薄,恳请陛下知晓六部,重选贤后,上无愧祖宗社稷,下不愧万千黎民。” 方才还堵在胸口说不出的话,说出口后,轻松解脱。 李檄倏然站起,随即,脸色缓缓阴沉。 姜诺手中紧攥的帕子轻轻松开,以往李檄每次沉下脸,她的心也会倏然一沉。 可这次,不一样了。 原来,他不在心里了,腔子里这颗心便不会随他浮沉。 “你……”李檄面沉如水,面前站着的,是他如珠似宝护着长大的表妹,从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二人早已相依相知,可如今,她冷冷在他面前,说出这等决绝之语,李檄向来沉冷的黑眸终是起了薄怒:“这十年都好好的,你非要挑今儿抽风?学那市井之人赌气发咒,只顾说狠话?!好啊——朕今儿就听听,朕究竟、怎么愧对你了!” 李檄在朝堂上清冷矜贵,唯有姜诺晓得,私下的他和十几岁的少年无甚区别。 会委屈,会依赖,会急怒。 心头又是一阵锐利的痛,姜诺绞紧帕子,缓缓看向李檄的眼眸:“陛下未曾愧对臣女,是臣女这些年愧对了自己。” “朕不会愧对你。”李檄感知到姜诺语气中的怅惘,心头倒也涌起几分酸涩,他语气缓和:“曾许诺你的尊荣,朕一直记在心里——诺诺,你对朕的真心朕晓得,但今日这番话,就算你说者无意,可若是传开,又该如何收场?” 李檄低声安慰姜诺,心里却涌起几分烦躁。 从冷宫到登基,她陪着他经历了不少事儿,可怎么还是尽是孩童心性,无甚长进? 为了些许琐事使性子不省心——也许还是因了订婚吧?就算订婚是他的疏忽,她为何不能将小事化了? “臣女说者有意。”姜诺轻声道:“臣女于陛下,并非上选,陛下于臣女,亦并非佳偶。” 这话字字清晰,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玉炉一缕残烟袅袅,李檄顿了片刻,闷声道:“是太皇太后对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对朕有怨气?” “臣女未曾有怨气。”姜诺仰头,若有似无,嘴角浮了一抹笑意:“臣女……很感激这些年,和陛下的往事,臣女都会珍之重之藏在心间,永不会忘。” 这话很深情。 却是诀别前的深情。 春日晴朗,李檄却觉得有几分冷意,他上前几步,沉吟:“一辈子还长,我们还有很多好年岁……” 姜诺轻若微风的笑了,额间的珍珠花钿映着珠光:“臣女始终觉得,和陛下相识一场,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可惜事极必反,她渐渐迷失自己,沉溺其中,哪怕失望,流泪,受伤也却从未想过放手,就成了很坏很坏的事。 脸颊似乎有了湿意,想是又流泪了吧。 姜诺仰头,将未流出眼眶的泪水咽回去,声线却带了哭意:“生辰时,陛下问臣女许了什么愿望,说来好可笑啊,十年,臣女的愿望都没变过。” “……和陛下完婚,就是臣女这十几年来,最大的愿望。” “朕晓得……那也是朕之所愿。”李檄叹息,心下动容:“诺诺,朕会让我们如愿的。” 姜诺眼眸泛泪,唇角轻弯,带了几分释然:“臣女的生辰又快到了,可是陛下……臣女今年……想换个愿望了。” 李檄神情一凝,姜诺已轻声道:“陛下就算怀有四海,也不能阻臣女,换个愿望吧。” 李檄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短短几日,姜诺却陌生了许多,从前她也爱央求于他。 皆是撒娇依恋,小到求他带她出宫玩,吃路边的甜食,大到要他出席订婚宴…… 每一次,都是为了更接近他。 可如今,竟在求离开。 “你近些时日定然是累了。”李檄看了眼时辰,本是打算戌时和户部商讨甘肃赈灾银两一事,如今已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李檄心头涌起事务被打乱的烦躁,淡淡拥住姜诺道:“下个月便是你生辰,朕嘱咐太常寺好好操办。” 姜诺沉默,任由李檄臂弯环住。 熟悉的竹芦之味,带了若有所无的苦香,李檄身在冷宫时,周遭遍生苦竹,房里蔓延的便是这味道。 是她曾经闻到,便会脸红心跳,忍不住想靠近的味道。 如今他已贵为天子,焚的香仍留有过往的痕迹。 可终究早已世事变迁,曾经百般依恋,如今却已心如止水。 第 6 章 沈菱清早已等在府中,看姜诺进门,迎上去急切道:“可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说清楚了?陛下作何反应?” 姜诺自是受了许多委屈,主动辞去皇后之位,这是史册中难寻之事,自然要淋漓尽致,将委屈一一说明,饶是李檄,想必也定会心生愧疚失落。 谁知姜诺平静道:“说话多了也耗费心神,能安稳退婚便好。” 姜诺话音落地,房里的气氛登时一凝。 沈菱清抿抿唇。 这语气淡薄冷静,已无半丝往日情分。 连委屈都懒得诉,女子到了这地步,可见对那人,已再无期盼了。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姜诺朝外头瞥了一眼,吉祥已进来道:“是小安,新采买的鳜鱼,鲜笋皆到了,问姑娘何时用呢。” 姜诺微微失了神——这些食材,也只是因李檄曾说了句春日该吃时令菜,她便刻意留意,还特意问了厨娘,采买了食材想着亲手做与他。 如今食材到了,汤却不必煲了。 姜诺的怔愣却被沈菱清的笑语打断:“诺诺,你从哪儿寻来的食材?我正心心念念想着尝尝春味,你就都采买齐了。” 春风吹拂,万物复苏,姜诺望着浅淡春光下生长的花草,笑道:“那我们一同煲汤。” 沈菱清立刻拍手叫好:“我再把小关叫来,自她婚后我们也许久未见了,一道在春日用个膳,也是快意事。” 过了没几日,二人便一同来了姜府。 汤小关一身丹红色石榴长裙,轻薄的鎏金卷草纹披帛挂在她曼妙双臂间,婵髻上斜插了累丝镶珠玉的梅花金簪,袅袅婷婷,一瞧便是高门少妇。 一见面,她便紧紧拥住了姜诺。 汤小关的母亲本是远房宗室之女,因曾在宫中侍奉过太后几年,封为长沙郡主后嫁给了汤凛将军,汤小关幼时因母亲缘故也常常出入宫中,和养在宫中的姜诺算是从小玩到大的女伴,她一年前成了婚,深居内宅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小关……”姜诺脑海里惊鸿掠影般浮现她少女时的装束,忽然有几分感伤:“许久不见。” 小关眉眼舒展,端笑道:“前一阵子,哥哥去了趟云南,带了不少菌子,我们正好一起煲汤。” “妙极。”沈菱清抚掌道:“你出菜你出菌,我便只带一张嘴儿便成了。” 三人说笑打闹,平日被香膏软绸裹着的娇气小娘子,也做着伴在厨房里切菜添水。 沈汤二人极少下厨,惊讶的看着姜诺鬓发轻挽,熟稔的将菌菇切成细丝,忍不住道:“阿诺,你这手艺精湛,不像是刚练出来的呀。” 姜诺淡淡一笑:“唯手熟尔,我若是一碰刀就有此刀法,岂不成厨仙转世了?” 从冷宫开始,她已为李檄熬了无数次粥。 最开始是担心他吃食被人做手脚,后来成了习惯,就算他出了北苑被立为太子,乃至当了皇帝,她仍常常煲汤送于他。 袅袅白烟漫出砂锅,姜诺掀开盖子,汤勺拂过乳白汤汁:“火候差不多了。” 沈菱清忍不住偏头凝望姜诺。 她侧脸纤柔,圆润的眼尾从侧面看仍漾了几分稚气,白皙小臂看似绵软,持勺却甚稳。 沈菱清略欣慰的收回视线。 她还是头次发现,她的闺中密友蕴藏了一股柔韧的力量,远不似看起来那般娇气无助。 * 梨花树下小凉亭,落花无声,三人围围桌席地而坐,沈菱清尝了一口粥,惊诧抬眼:“诺诺,真的是你熬的吗?比我家厨娘做的都鲜美!” 小关也尝了口热腾腾的汤,食材的鲜气溢在唇齿间:“嗯!云腿和我平日里吃的也不一样!” 姜诺笑意明净得体:“我拌了香菇和蛋液。” 沈汤两人则顾不上太多言语,只一个劲儿得说好喝,汤勺舀了一勺又一勺。 姜诺淡笑摇头。 她熬了这么久的粥,却从不晓得好喝与否。 初时在冷宫,她厨艺生涩,每次送去,自未曾细论味道。 后来,李檄成了太子,成了皇帝,总有忙不尽的事务。 这汤不论何时送过去,都好似唐突和打扰。 李檄也似是习惯了无视这碗汤,从未在汤尚温时就喝掉。 那羹汤,总是放凉了,李檄也无暇去喝,后来王公公会小火煨汤,可过了火候,就没有刚出锅时的鲜味。 姜诺仰起头,想来多可笑,明明李檄只要抽出片刻,她三个时辰的心血,便不会付之东流。 可他却连这须臾之间,都如此吝啬。 如今,她煲的汤热腾腾出了锅,被众人热腾腾的笑闹着瓜分完毕…… 姜诺握着汤羹,看着友人笑闹的一幕,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想要何种人。 她想要一个能和她一同煲汤的人。 想要一个喝着热气腾腾的汤,留意她微小的用心,眼睛发亮称赞她的人。 此人绝非李檄。 …… 三个闺中女孩,用完膳食便懒散半躺亭中,姜诺和她们二人开玩笑说废话,慢悠悠看天边的云。 恰逢春日,暖风悠长。 汤小关揽过姜诺纤细的背:“尝尝这个鲜花饼,是滇地产的,味道极好。” 沈菱清也道:“还有这个,油焖鸡,也很好吃。” 姜诺如同没有脑袋的小仓鼠,将头埋在小关柔软温香的肩上,任由好友将吃食喂在嘴边。 她差点忘了,她也是被爱着的。 她差点忘了,她值得被善待。 年轻女孩特有的娇音,满是蓬勃的欢笑:“哎小关,过几日我们一同去金明池走走吧,有很多考生从各地来京城赶考了,沿岸甚是热闹。” 姜诺偏头,看向沈菱清:“为何不问我?” 汤小关笑道:“因为诺诺你……从来都不喜欢去这等热闹之地啊。” 姜诺动作微顿:“是吗。” 沈菱清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轻声道:“你不是总说宫外人多眼杂,少去为妙吗,而且你有了空闲,不是往宫里请安,就是在家练字,一心要写好你的订婚书!” 姜诺半晌未曾说话,许久方和友人相视一笑:“这次金明池,我们一同去。” * 大殿,李檄从奏折中抬头,目光落在桌面上空了的一角。 桌面案牍奏折堆积,唯独那空置的一角,垫着绘有猫爪的藕粉圆垫。 这圆垫,是姜诺特意放的,她当时还认认真真的悄声强调过:“表哥,这个垫子是我找京城名画师专门绘制的,只有我的汤碗能放在上面。” 李檄拧眉:“诺诺,你别闹。” 大殿之上,庄严肃穆,她如此玩笑,自是不妥。 “我没闹,诺诺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圆垫。”姜诺又扬起脸,毫无防备的笑了,声音如猫儿般软软糯糯:“我和表哥要用一样的呢。” 李檄缓缓闭眸。 后来,他终究任由小姑娘把圆垫放在了桌上头。 时日一久,大殿中伺候的太监宫女也都晓得,这圆垫,只有姜姑娘送汤时才能用。 可如今……这猫爪圆垫已空了很多日。 他……好几日没有喝到她熬的汤了。 李檄半落下眸光。 最开始她给他熬汤是什么时候呢? 他触怒父皇被关在了北苑宫中,从小伺候的宫人都被调离,衣食用度一落千丈,甚至连吃食也被克扣,他心头烦闷迅速消瘦,姜诺见到他的那日,月牙般弯弯的眼眸落了泪,呜咽的环住他脖颈,说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他哭笑不得,她却亲手熬粥,亲自送来。 因有陛下严令,旁人也近不得他身,唯有她,十一二岁年纪小,父皇又念在对她父母愧疚的份儿上,并未刻意阻止。 李檄晓得她娇气,想着过个几日便罢休,谁曾想小姑娘这碗汤,却熬过了很多个四季。 春日来了,她煮三鲜粥,他食欲不振时,她煮山楂菱角粥…… 后来,他出了冷宫,她这煲汤的习惯却没改。 他深知她并非坚韧之人。 可煲汤这件事,她却几年如一日。 李檄摇头,轻喃一声:“傻子……”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周栀一身女子圆领袍,飒爽而来,她后头的婢女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是热气腾腾的汤盅。 “陛下。”周栀接过那碗汤,神情坦荡:“臣女所献,是军队里最普通不过的汤,也是边疆战士常喝的,不知陛下可否喝的惯?” 周栀瞧见那桌垫,便顺手要将这汤盅放上,李檄冷冷抬眸。 王公公忙上前接过,笑道:“周姑娘还是将这汤给老奴吧。” 周栀神情一滞,仍笑吟吟道:“这汤也是将士们的心意,陛下难道不想尝尝?” 李檄淡淡看了周栀一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既是将士的心意,朕改日在将士面前饮了岂不是更好?不必劳烦周姑娘亲送到殿中。” 周栀脸色几变,终是强笑着退下。 凝望着周栀的背影走出门后,李檄沉吟道:“明日……我要去侯府一趟。” 陛下前几日刚过问了山栀花,今日又如此说,自然是要亲自登门。 王公公会意:“陛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李檄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看奏折,漫无目的想到了姜诺。 订婚那一日,也许,确是他过分了…… 她向来最好哄的,不需给她台阶,她自己便能砌了下来,若是再给她送了山栀,更是委屈尽消。 * 三人正在玩笑,却看到一个小女孩躲在府中外墙后,忽闪着大眼眸,带了几分怯懦和好奇。 姜诺心中一叹,朝她摆摆手,将她唤到身畔,亲手给这小姑娘盛了一碗热汤。 小姑娘皮肤微黑,捧着汤碗的小手也蜡黄,但一双眼眸却如星子般光芒闪亮,姜诺不由得问到:“你怎会在此处?父母呢?” 那小姑娘一张口,却是陇地的口音:“吾爹娘都上战场啦,听说都回不来了,我一人随了叔叔婶娘来了京城,来讨粥。” 汤小关随即了然:“听说陇地来了不少难民,还有很多是没了爹娘的小孩子,户部把他们都安置在了京郊善堂,他们这些人汇聚在京城,四处讨粥,这小叫花子想必就是其中一个。”这些难民小孩总在京城殷实人家附近溜达,想要讨一些食物,也不知怎的,这个小姑娘竟讨要到了侯府高门,也幸亏遇到的是她们这几个女孩子,若是碰见旁人,怕不是要被打出去。 姜诺怔忡良久。 从前父亲便在陇地军中任职,甚是爱民,和母亲也是相识于陇西,相识相爱的诺河畔,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若是他们还在世,定然很是牵挂这些陇地的百姓吧,看到这些人受苦,他们心里定然也会酸涩难过吧。 姜诺不由得抚了抚小燕的肩,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住在京郊善堂吗?” 小姑娘点点头,乖乖答:“大姐姐,我叫小燕。” 姜诺点点头,又吩咐六时和吉祥多给她了一些果子点心装着,又嘱小厮将小燕送回善堂,离开前对小燕温声道:“你先拿着这些果子点心回去吃,你一个小姑娘,莫要在京城走动了,再过几日,大姐姐再去善堂看你。” 第 7 章 * 大殿中,李檄伸展手臂,任由宫女将衣衫披上,神情冷冽矜贵。 晨起的片刻时辰,李檄也从不虚度,心中已将今日之事大致过了一遍。 今儿主要事务便是去瞧姜诺,且要在午时前尽快了结此事。 如今,北戎使者还在京中,朝廷事务繁多,不容得他分心,安抚好了姜诺,他也好抽身去做旁的事。 王公公硬着头皮上前禀道:“老奴有罪,陛下临顾侯府,诸事都已备好,只有一件儿,山栀要从蜀地摘运,还未送到京中。” 带着山栀去姜府,是陛下曾吩咐过的,但就这几日光景,山栀还未送至。 李檄皱眉:“之前不是刚从蜀地运来一批花?为何又要折腾?” 之前送山栀给周栀时,已从蜀地调运了一批。 “之前宫中是还存了不少。”王公公没曾想原来李檄是打算将那几束库里留下的栀子给姜诺,一时语塞,犹豫道:“只是旁人挑剩的再送姑娘,未免……况且花也不算新鲜了呀。” “未免如何?”李檄甚是理所当然:“送礼只在于心,朕亲自趋府,花只不过是装点罢了,她自不会在意。” 王公公张张嘴,却未曾再劝阻。 也是。 陛下都亲自去府上致歉了,姑娘再大的火气,也定然瞬间消弭。 别说这山栀只是枯萎了几分,就算是弄些绢花野草,姑娘也定然是开怀的。 * 李檄刚迈进侯府门,就瞧见众人在往外一盆一盆的搬花,皆是一簇一簇的山栀子,和他手里的如出一辙,花娇叶展,比他这次送来的的还要秾艳几分。 李檄顿住脚步,眸光沉沉落在那些络绎不绝送出的花上,王公公凑上去,拦住一个相熟的婢女问道:“这是要搬去哪儿呢?” “奴婢也不晓得,这栀子被姑娘亲自悉心养着,唯恐鸟叮虫咬,听说这花刚来时不过一盆而已,后来养出了小半墙,再到后来这些年,又开了满满的一墙。” “算来这花,姑娘也养了小十年了,这几日也不知怎的了,说不要便不要了……” 李檄心头骤然一沉。 他忽然想起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那时姜诺刚来京城不久,她在陇地长到六岁才进宫,不习惯京城气候,也不好好吃饭,一张小脸甚是消瘦。 她生辰日时,他曾以表哥的身份,送她一盆花瓣厚实的白山栀。 “它叫山栀子,山野盛放,盆栽可开,水中能活。” “这盆花送你,愿你如山栀子,不管在何处,都要好好长大。” 这些花,定然都来自许多年前,他送她的那一盆。 她从来不是奢靡的人。 订婚用了山栀,也只不过因了这花和自个儿的一句话有关。 李檄心头似怜似叹,想是因了订婚喜庆,她才特意放了白山栀不用,而特意挑了红色…… 幼年说过的话,许过的诺,他都早已忘却,却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 可他在订婚当日,却不由分说,上前便冷冷责问。 想通了此处,再看看自己此番带来的微微枯萎的花瓣,便觉有几分敷衍不妥。 李檄正沉吟,一抬头,却看到姜诺披着春日的藕色小斗篷立在阶上,显然是要出门的模样。 她面含淡笑,眉目间却满是矜冷之色。 李檄望着廊下的少女,难得口拙。 “陛下。”姜诺先看到他,却未曾有半分躲闪退让,真如世家贵女那般,后退几步,垂头行礼:“臣女拜见陛下。” 李檄本想搀扶的手定在了身侧,缓缓握拳。 姜诺对他的称呼极多,表哥,哥哥,透着少女怦然心动的娇甜。 他当了皇帝,三令五申让姜诺当着外人要称呼规矩些,可姜诺乍一见他,仍会脱口表哥。 这次……却不用他教了…… 出宫前的笃定如同轻烟散去,李檄看向被陆续搬出府邸的花,闷声开口道:“这花怎的不要了?” 姜诺敛袂,低垂的琥珀色眸光沉静清婉:“臣女本就无心饲养名贵花木,这花从前和臣女有缘,可这花在府邸终究是受限了,不如归于山野,任由它蔓延生长。” 李檄紧抿唇角。 面前的少女如池中亭亭净植的白荷,不施粉黛未佩珠玉,却满是云开雨霁月的干净。 姜诺从小便是如此,父有名望,母为巨富,却从不张扬,哪怕在十几岁最爱雕琢的年纪,也不似京城贵女,金线绣裙,金箔做钿,细细想来,诺诺平日似乎也不曾用过华贵首饰,常戴的几个小耳珰,也不过是白玉做成的小兔小鱼,如她的人一般,满是甜稚的一团孩气。 可他订婚时竟说她奢靡。 近在眼前的诺诺,面上无欣喜,无怨怼,也无讶然和烦躁。 那双从前一见他就荡漾了笑意的双眸,却如平静湖面,似乎再也泛起一丝涟漪。 日融烟暖的春日,李檄却如孤身入了凛冽深湖,泛起冰冷惧意,他低声道:“山栀一事,是朕忘了,订婚那日,朕更不该责你奢靡……” “陛下。”姜诺上身挺直,恭敬的福了福,开口道:“陛下国事繁忙,若困于此等微末小事,岂非臣女之罪?过往之事,已无对错因果,那日殿中,臣女已将话讲明,陛下若有旨意,可让礼部或太常寺代为传达。” 礼部传达,言外之意,自是将退婚一事过了明路。 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可她仍甚是坚决。 李檄心里闷闷的,拳头更攥紧了几分:“这是你我二人之事,朕……未曾告于旁人。” 姜诺缓缓摇头,语气如春水般柔和,又如冬日寒冰般冷硬:“皇后废立,是国之大事,陛下和臣女,虽说未曾成婚,可毕竟也曾有婚约,按律,该提前知会太常寺,以免朝中动荡……” “诺诺!” 李檄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胸口上下起伏,眸孔渐渐泛红。 废立,退婚,造册…… 句句惊心。 她怎能真的谈律法? 她怎能谈起这等事时,面容如此平静? 李檄攥着她手腕,细嫩的皮肉温热柔软,李檄微微安心,低声道:“你我二人身份如此,一步走错便覆水难收,朕知这段时日,对你多有忽略,你怨朕怪朕,朕都受着,但婚约非同小可,你切莫为了一时之气,泄于旁人,到时满城风雨,又该如何收场?” 李檄语气渐渐强硬,幽暗冷峻的黑眸浮现微微的急切。 姜诺却轻轻弯起唇角。 李檄仍觉得自己不过一时之气,还在提醒她任性的后果。 后果无非便是废了婚约,皇后另有其人。 这是她从前的噩梦,也是她如今的心愿。 “陛下所言,臣女惶恐。”姜诺淡淡抽出手腕,规规矩矩行了礼,抬眸道:“臣女非一时之气,国母之位,臣女位微,难以任之。” “诺诺!”李檄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听她再三说退婚,也冷声道:“你何必非要将话说得如此决绝,十年来你我二人是何等情谊,你竟如此轻践!” 姜诺抬眸,哑声道:“因为臣女长大了,知道最不能轻践的,其实……是我自个儿……” “您心系朝政,心系百姓,心系这天下,一颗心才多大呢?这绝非您之错,反是黎民之幸,可您并未心系于我……”姜诺下意识避开视线,不去看李檄通红的眼眸,她轻轻握紧拳:“我也不再心系于您了。” 李檄唇角紧抿。 她说得字字真切,句句诚恳,以往,她便是用同样殷切诚恳的神态语气,诉说对自己的想念爱慕…… 春日阳光照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刺得眼睛酸涩生疼。 “婚约嫁娶?哪儿有如此多事由?”李檄并未在男女之事上用心,姜诺从小便是她的未婚妻,他并未立妃宠了旁人,又何曾不心系了?:“夫妻一体,怎能骤然轻离?” “陛下,我生在陇地,这些大道理对我本就无用。”姜诺摇头,语调清澈道:“水滴穿石,绝非一念。您心中无臣女,莫要误臣女终生。” 李檄眼眸转沉。 从小到大,姜诺都乐颠颠的跟在他身后,撒娇乖巧:“我要好好长大,快些嫁给表哥。” 如今,他和她的婚事,倒成了误她终生?! 她向来依赖他粘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一人,怎会图谋离开呢…… 李檄缓缓握拳,低沉的声线有几分颤抖:“你我二人一同长大,算来已十年有余,如今,你却说朕心里无你?” 姜诺轻轻笑了,她看向天际流云:“我养了三年的狸奴,和陛下提过很多次了,它的名儿是?” 李檄一怔,旋即皱眉,这等微末小事,他自是从未留心过。 “我最喜吃的酥点,您还常让王公公去宫外买来赠我,您可知那糕点是哪家?” 李檄握拳,姜诺的确不止一次提起过,可这些琐事都有宫人操心忙碌,她虽提过很多次那店名,可自己又怎会留心? “上次去迎使臣,臣女试穿了好几条裙子,有条是您特意说好看的,那裙子又是什么色?” 李檄哑然。 此事不过一月,他本不该忘,可当时他本就随手一指,如今又如何去想。 “还有……还有我父母……”姜诺语气已微微哽咽:“你可知……可知他们的祭日?” 李檄哑声:“七月……” 七月是国祭,他身为国君,自是知晓。 可哪一日是姜诺最难过的日子,身为从小和她订婚的男子,他竟……回答不上。 “事事不知,件件不晓……”姜诺不知何时已满眼是泪,一桩桩一件件,她早就想问,却唯恐他答不出,所以这么久以来,她一句也不敢问,可如今,小心遮掩的一切,却袒露于二人面前:“多可笑,您……还说您心中有我?” 她本来不愿提的。 为十几年的情谊,也为十年来痴心的自己,存一丝微弱的体面。 可李檄步步紧逼。 他让她找他不爱的证据。 多可笑,她不费吹灰之力,轻易便寻来无数。 李檄沉默,心里终是浮现了几丝愧意。 姜诺的发问,他竟一个也未曾答出。 纵然国事繁忙,也着实过分了些。 姜诺眼睛通红,她又忍不住流泪了,哪怕现在不爱了,再说起从前的委屈,她还是会免不了会掉眼泪。 李檄心头酸涩,他上前一步,想要拥姜诺入怀,姜诺却霎时知晓了他的心思,手帕掩唇退后半步,步伐不大,却足以让李檄动作一僵。 他缓缓垂下手,语气艰涩:“朕已知晓你的委屈,从今后,朕会用心待你,只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诺诺……朕需要你。” 姜诺仰头看向李檄。 就算到了此时,他面上仍是高居云端的矜冷,她曾经爱极的男人,说这些话时,满是上对下的垂怜,再配以体察民情般的许诺,如天神折节。 从前她爱极了,如今才晓得爱不起。 “您需要的是行事贴切的皇后,” “您心里无我,您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端坐中宫,和宫中所有的人,只是职责之分,实质则无任何区别。” “也许您立皇后,并不在意恩爱与否,就连退婚,想的也是所谓大局,可臣女此生唯有一个夫君,自然想全心全意相爱,您不在意的,却是臣女毕生所求。” 她语音微颤,透出丝丝寒意。 方才还矜冷高大的男人,被这番话说得长久哑然,显出几分狼狈 “您不爱我,因为您不会这般对待相爱之人。”姜诺抬头,泪水终究顺着眼角落下:“若您爱我,这般爱人,臣女也消受不起。” 李檄长叹,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是朕忽视了。”李檄将花递给姜诺,终是承认道:“诺诺,前些时日是朕对你关怀不够。” 姜诺抽过一枝李檄手中的山栀子,含泪垂眸,视线抚过花瓣。 也不知是从何时送来的山栀子,花朵边缘已微微枯萎了。 可就算是最为灿烂盛放的,她也不需要了。 姜诺抬手,白山栀洒落在半空风中:“从今日始,我和陛下,犹如此花,各自纷飞,绝不缠连。” 李檄久久站在原地,纷飞的花朵如箭般射进胸膛。 姜诺转身上了早已等待在府邸外的马车,未曾再后头。 第 8 章 府邸外,李檄捧花僵在原地,花瓣飘落在他衣襟上,高大的身影褪去了几分冷峻。 “陛下……”王公公走上前,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已经走了,这里人来人往的……” 若是让哪个官员瞧见,丢的还不是朝廷的体面。 李檄沉着脸一言不发,静默良久,终是抬步离去,眼见陛下重新回到马车内,王公公才送了口气,示意周遭人回宫。 李檄乘的马车看似普通,实则周遭皆是禁庭侍卫,一路严密保护。 李檄双手沉沉按在膝头,透过半开的车窗,目光落在熙熙攘攘的朱雀街头。 脑海中反复回想的,却是姜诺方才的言语。 少女未曾哭诉泼辣,甚至不曾有半分怨怼责怪,可那一句句看似不经意的追问,却让他的胸腔一紧再紧。 每一次追问最终都指向一句——陛下心中无我。 李檄缓缓闭眸。 从很久之前,她便是他的小未婚妻。 她刚入京时,她一口陇地方言,惹人发笑,他觉得有几分趣味,便耐心教她说话。 后来,她会用官话叫表哥了,在还未开情窦的年纪,便始终黏在自己身后唤表哥。 旁人都打趣:“这个从陇地来的小丫头,还真该是你的小未婚妻,你去哪里,她就要跟到哪里。” 年少的李檄有几分得意,嘴上却故作嫌弃:“她那一双小短腿,怕是跟不上我。” 可谁也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不管他去何处,姜诺都跌跌撞撞,一路紧紧跟。 许是无暇他顾,许是理所当然,他未曾想过爱或不爱。 他笃定,每次回头时,那个身影都会在。 她是他的人,自会一路跟随他的,他也从不会想为了那身影走慢些,更未曾想过掉转头,看看那个单薄的小身影本想去何处。 可她就要走了。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诺诺说他心上从来无她。 李檄一想到方才的场景,全身便一阵冰冷。 比恐惧她离开更甚的是,他竟找不到反驳挽留那句话的理由。 他宁可她的问题刁难了他,可那一道道质问,皆是她最在意之事,最在意之人…… 谁愧对了谁的十年,谁又虚掷了谁的情谊。 马车行驶在回宫的路上,春到深处,京城街道两侧垂柳飘拂,春花簇簇,沿途有年轻的少年少女,两人并肩走在落花满肩的树下,偶尔相视一笑,互拂衣袂花瓣。 李檄恍然想起,她平日写给他的折子里也有一句。 “和陛下在春深时节,行于寻常巷陌,互拂衣间落花。” 她的憧憬,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心愿。 在这偌大的京城,每日都会发生,是很多平凡人的日常。 她追随他做了许多事,他却未曾陪她做过什么,哪怕……只是在京城任意一条寻常街头走上片刻。 李檄垂眸,又看到手中花瓣边缘枯萎的山栀。 为何会将这花拿来,无非是知晓她最是好哄,从来不与自己计较。 他是不是……一直在欺负她…… 胸口愈发沉闷,李檄掀开帘子,恰好看到路畔商铺的窗上张贴了一封订婚书,原是售卖订婚事宜的铺子。 李檄轻敲车壁,马车随即停下,李檄来到店中,店中三五个货架前,竟站有不少人。 都是年轻的男女,相伴而来,挑选的甚是仔细。 李檄旁观这场景半晌,缓缓道:“订婚一事,大家都很注重吗?” 店铺老板甚奇的瞟了他一眼,这客官年纪不大,气度却甚是威严,再瞟了一眼门口立着的守卫,心思一转赔笑道:“那是自然,婚约本是大事,如今的订婚又恰好是两人传情达意好时机,自然半点不能懈怠,否则小娘子怪罪下来岂不是要坏事?” 此时店中,恰好有小娘子娇嗔埋怨相公:“你怎么挑的这个帖子,样式是前些年的,也太丑了些。”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动了几分真气:“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用心在选?!” 另一侧,则是那少年小心翼翼,在低声赔礼解释。 李檄默然伫立,竟然真的有男子,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是想博女子一笑。 他此时才发觉,原来女子是要哄的。 他从未想过哄姜诺开心。 因为……不需任何手段,只要他站在她面前,她眼眸便会亮起,唇角上扬。 他从来都无需刻意做何事,特意说何话。 …… 多可笑,仗着她的爱意深,她的性子软,他便理所当然的开始忽视。 不用费心哄就轻易得来的笑,又怎会珍惜呢? 还好这几日朝廷事务不多,也能抽出时辰补偿于她。 李檄默了片刻,走向货架:“最好的订婚纸笺是哪种?” 那店主笑着张罗介绍:“客官,咱这儿有同心圆的,有燕双飞的,还有鸳鸯戏水的……” 李檄抽出一张纸笺,订婚宴本该是他用心之事,他却从未在意过。 诺诺是不是也曾来到过这店里,看着别人成双成对,精心挑选,自己却形单影只,独自幻想本该两个人共同完成的场景? 李檄摩挲着订婚纸笺。 这些时日国事繁多,若是能练字静心,定然对修心极有帮助,不若就练婚书罢了,一举两得未曾浪费光阴,到时将亲手所写的婚书交给诺诺,凭她再多狠话,再大火气,也尽然烟消云散了。 * 京郊官路尽头,篁竹遮掩的溪畔,春雨拂面,姜诺在六时的搀扶下走出马车,直接来到了京郊的善堂,此处是朝廷拨款建的几处院落,专门用来安置无人供养的孩童老人,如今陇地战乱,孩子随着父母逃亡,逃亡的路上,有不少人的父母遭了不测,善堂的几处院子几乎被陇地遗孤填满了。 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如瘦骨伶仃的孤雏,挤在一起怯生生的看向姜诺。 大姐姐容貌倾城,衣衫锦绣华贵,如同天人。 她们缩在破旧的衣衫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善堂的官员陪侍一旁,小心翼翼:“前几日听说姑娘想来善堂看望这些孩子,卑职们早就将他们收拾好了,姑娘可带了文词之士来?” 最近有不少高门显贵,携文采之士来到此地慰问孩子,目的便是让文士记叙此事,流传京城。 听说这姜姑娘再过些时日便是皇后了,来此地自然也是为了博个爱民心慈的好名声。 谁知姜诺却淡淡道:“我想看看孩子们缺什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她们每日能用上几餐,每日都吃些什么?” 官员面面相觑,皆是愣在了当地。 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这般多,能出言过问孩子饮食的,唯面前的姑娘一个。 她语气并不锐利,神色清艳端庄,让人过目难忘,不敢扯谎。 那人一五一十的报了,末了叹气道:“姑娘,条件是艰辛了些,咱们这儿是户部下头的善堂,但如今陛下刚登基,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再加上边关征战也要钱,哪儿还有银子,额外贴补给这些孩子们呢?” 姜诺低眸,拨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串。 她从未曾为银钱发过愁,少时在边关不愁衣食,之后来了京城,过的也是金尊玉贵的生活。 她心里装着李檄时,只觉得他一嗔一怒,皆是天大的事。 如今放下那心结,才晓得还有无数人正艰辛求生,为一顿饭食,奔走哀求。 和这真实沉痛的苦难相比,闺阁中的愁绪,忽然轻渺到微不足道。 姜诺走到院墙旁,立在檐廊下,望着雨幕想要透口气。 院墙前有一片竹林,细削的翠竹高过屋瓦,在雨幕里萧瑟飘摇,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赤着双脚,撸起袖子伸手去接雨水,春雨顺着瓦檐流淌的雨滴落到她掌心,小姑娘将手指伸进嘴里,咂摸了一下。 她笑着不经意回头,却恰好对上姜诺的目光,被这般出尘的大姐姐瞧见自己的窘态,小姑娘登时红了脸颊。 姜诺莞尔。 她明白小姑娘为何会如此。 小时候她在边疆也很少看到雨,来到京城后惊讶于春夏多雨,对雨天甚是好奇。 只是那时李檄劝阻,她渐渐也就不踏入雨中一步。 姜诺看向善堂的官员:“杨大人,我想带些东西来此地,和这些孩子们一同做个手工活儿,您看几时方便?” 杨大人立刻会意,姜姑娘这番用心,还是想将戏做足,好立下贤后的名声:“姑娘,这些时日总在下雨,路也滑,您看十六那日方便吗?” 六时一怔,十六那日……恰好是姑娘生辰…… 她刚要开口阻拦,便听姜诺含笑应道:“方便的。” 第 9 章 安置善堂的孩子们,处处都需要银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姜诺在姜府,看似独立了门户,其实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十指未沾过铜板,对钱财也素来不上心,母亲世代经商,靠着丝绸生意富甲一方,离世后留下的钱财直接归到姜府,姜老太太并不瞒姜诺,还常说待到姜诺出嫁,便将母亲留给她的东西转入她手,姜诺向来懵懂,也并未刻意讨要。 甚至未曾问过一句具体数额,更遑论对此事留心了。 可如今,她再也不愿依赖旁人,那笔钱,自然也不愿捏在旁人手中。 姜老太太本是侧室,生下了一双儿女,正妻病故扶了正,儿子姜松辰也成了嫡出,然而姜松辰虽是长子,却终究比不过原本的正妻之子二弟姜松华,再加上姜松华娶了富可敌国的商家的独女,稳稳袭爵。谁知后来姜松华殉了国,妻子得知噩耗也深受打击随之故去,二人膝下唯有姜诺一独女,爵位还是落在姜松辰身上。 命数如此,甚是可叹。 姜诺进门时,伯母谢氏也在,身侧坐着新过门的堂嫂万盈盈。 看到姜诺,谢氏含笑吩咐道:“姑娘来了,快给姑娘奉茶。”万盈盈也忙站起身,轻声细语的张罗着点心果子。 姜诺笑着请了安,便坐到了盈盈身畔。 上辈人的恩怨纷争,传到姜诺这一代,已没了痕迹,祖母虽非亲生,对她也甚是照拂,伯母谢氏看她年少孤苦,平日也挂心关怀。 姜诺怀着心事而来,寒暄几句,状若无意笑道:“城西的丝绸生意可好?瞧着在城北又开了几个店面,伯母手下的妈妈们真是能干,连账本都不必我过目了。” 伯母谢氏面上闪过讶异,不答反笑问道:“近日是哪个不长眼的,短了姑娘的银子吗?” 这么多年,谢氏从未听姜诺提过一次银钱之事,今日突然提起生意,倒让人猝不及防,不过想来姜诺脑子简单又没心眼,想来是哪儿需要银子,挪腾不开了。 姜诺摇头,面上仍笑得一脸天真道:“月例银子花都花不完,没人短我银子。” 伯母怜她年少孤苦,从小到大,给她的月例银子是全府最高的,可那终究是别人给拨的,母亲留给自己的生意和银钱,始终未曾捏在自己手中。 万盈盈在旁捂着唇低笑:“我看姑娘不是想银子,是想嫁人了。” 若是从前的姜诺,听到和李檄有关的字眼,便红着脸低头一个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如今却淡淡一笑,语气绵里藏针:“那我若是这一世不成婚不嫁人了,母亲的东西,就传不到我手里了?。” 这话惊得众人面色发白,一惊姜诺竟将皇家婚事如此玩笑,二惊姑娘家竟这般给家人难堪,好在谢氏很快缓过神,笑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弟妹膝下唯你一个骨肉,伯母不过是怜惜你娇弱,为你暂管罢了,这些年你用银子,伯母又何曾短过你?” 说着说着,谢氏竟有几分委屈:“当伯母的本是一片疼怜之心,却惹了一身猜忌,姑娘若信不过,明儿我就把人全撤出来便是!” 这些年谢氏已接管生意,上上下下全是由她的人手打点料理,若一时将人抽出,定然要惹出不少风波,姜诺心知这是谢氏在拿捏她,却只得隐忍。 “你也别说气话,都是自家人,诺姐儿年纪小,再说诺姐儿是什么身份?日后要执掌凤印的人,怎能守着算盘转?这家业还不是要你操持。”姜老太太安抚着儿媳谢氏,又让丫头从自己体几钱中拿了五百两来给姜诺,柔声道:“你正是花一样的年纪,花销定然大,这些钱你先拿去,想要多少银子直接从府中支便是。” 姜诺缓缓握紧帕子,面上却是天真模样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前几日我是从宝凤阁相中了几件首饰,想着手里多些银钱周转呢。” “姑娘好眼力,那不是最近京城名气很大的店么?”谢氏放下心,笑道:“明儿我就遣个丫头,把姑娘喜好的首饰样式皆采买回来,断不会让姑娘受委屈的。” 姜诺带着撒娇的笑意,点头道:“那就多谢伯母啦。” 转身,笑意却冷冷凝结在唇角。 那本是母亲留给她的银钱,如今却掌管在旁人手中,看似被疼爱呵护,实则处处被人拿捏,手心朝上,身不由己。 姜诺出了院门,身后一道轻柔女声响起:“诺诺,我也要回藕轩,可要和我一道走?” 是堂嫂万盈盈,姜诺笑笑,便和万盈盈并肩走出房,万盈盈状若无意道:“你哥哥这几日都歇在户部,好几日不曾回来。” 堂兄姜棠如今在户部任职,为人勤勉,一路青云直上,颇受李檄重视。 万盈盈自是知道姜家姑娘是未来皇后,行事甚是小心,谨慎中透着亲近。 姜诺点头道:“哥哥朝政辛苦,嫂嫂也要好好照顾自个儿。” “朝廷在备战,咱们和北戎之间,早晚要打仗……”万盈盈温婉的话锋一转道:“你哥哥尚且如此,何况陛下,想来更是无暇,妹妹……你平日若是闲了,随时来找我,我陪你解闷。” 姜诺看向万盈盈,女子花颜浓鬓,芙蓉玉面上的笑意温婉自持,自小浸润在深闺的贵女,养出了后宅进退的伶俐活络。 这是看出了她和李檄生了间隙,为李檄开脱呢。 姜诺她从前很佩服这位新嫂子,甚至想若是有盈盈的察言观色,定然能当好皇后。 可如今心里却格外平静,淡淡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自是辛苦,妹妹虽是闲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就不去叨扰姐姐了。” 万盈盈怔了怔,眼前的姜诺如春日平静无波的湖水,让人探不出深浅。 * 平日若是闲暇,李檄皆是和李简一同去打猎,可这段时日却在殿中闭门不出,引得李简前来一探究竟。 “这是怎的了?”李简在书斋外笑嘻嘻的问王公公:“说好要去打猎,皇兄今儿又在忙国事?” 王公公笑道:“陛下是在忙,但是不是国事,奴才可就不晓得了。” 李简立刻意会,眉毛一挑,反而更想去一探究竟。 书斋里藤床麻纸,粗陶花瓶,虽已执掌天下,却还保留着当初冷宫的配置。 李简环顾四周,啧啧叹道:“都当了皇帝,您还在这儿卧薪尝胆呢?” 李檄摩挲粗糙的宣纸,看到弟弟进来,眼皮也未抬:“习惯了。” 李简是和皇帝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也并不惧他:“我看连勾践都不如您,他是收复河山,您是河山在握。” 李檄淡淡一笑,不再接话。 “婚书啊?”李简瞧见了那红笺,眼神一亮,不可置信道:“您这是打算亲自写了,准备送给小嫂子的?” 他从小便喊姜诺小嫂子,一喊就是十年。 李檄未曾答话,李简却笑嘻嘻上前,挑眉道:“难得,真是难得您肯如此用心——这婚书一送,小嫂子又要腾厢房囤起来了。” 姜诺喜欢存放李檄送的物件,从小时候随手送的画,偶尔得来的蛐蛐笼子,到长大后的耳坠子玉鞋,这些物事,姜诺皆存在了东厢房中,每次存的物件满了,就再在府邸中开一间。 后来此事不知怎么流传到了京城,那些贵女们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却因姜诺这“囤物”的癖好,再加上姜诺虎牙门齿外露,贵女们便私下奚落她为“囤鼠”,这外号越喊越响,就连李檄李简也有耳闻。 李檄盯着那纸笺上的鸳鸯,低声道:“也不知她是否喜欢。” 李简忍不住笑了,他极少看到李檄在姜诺之事上踌躇,笑道:“从小到大,只要是你送的,她不是都喜欢吗?” 他说得理所应当,也恰是李檄所想。 他能从国事中抽出闲暇时辰,亲手为她写婚书,已是史书上难寻恩宠。 就算她从前受了些许委屈冷落,也该知足感激了。 第 10 章 殿外,周栀忐忑的觐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对她甚是和蔼,将手覆在周栀手背上,引着周栀徐徐向前走:“你可知为何你父亲让你独自来京?” 周栀小心翼翼随着太皇太后朝前走,脸上一红,将手悄悄藏在衣袖中。 她自小长在军营,当时一心想学武厮杀疆场,年深日久,晒黑的掌心磨出了薄茧,自从来了京城,她每日都用花汤泡手,想把手泡得和京城女子一般又白又嫩。 可十几年的痕迹又岂是这十几天能抹去的? 从袖口伸出的十指虽光滑年轻,却比养在深宫的太皇太后要粗糙黝黑几分。 更莫说和京城正当年华的贵女们相比了。 周栀不由红了脸。 太皇太后却似乎看出了她的窘态,和缓的拍拍她手背道:“你父亲在边疆多年,为国操劳,甚是辛苦,他又怎么舍得女儿在那等地方吃沙子,父母爱子,计之深远,你父亲一心想给你谋个好终身,你来京一趟,切莫让他失望。” 周栀听出了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 太后出身章家,两个侄女虽和陛下一同长大,却都未曾入陛下青眼,陛下素来不近女色,唯独对她尚有好感,章家和父亲又相熟,太后便想让自己去分姜诺的恩宠。 周栀也未曾将幼时就笨拙的姜诺放在眼里。 “男子的好前程要厮杀拼搏,女子的好终身却不同,嫁与好郎君,哪还需要不顾体面抛头露面?” 周栀垂下眼眸。 她志在疆场,练武多年,曾不顾父母反对,多次随军出征。 此事儿落在太皇太后眼中,怕就是她口中的不顾体面。 太皇太后笑着,语气也透着对后辈的关怀亲昵:“栀儿喜欢何样的男子?” 周栀红了脸,语调却大大方方:“臣女喜欢的男子,定然是大英雄。” “好!有志气!”太皇太后笑道:“你是想嫁个最勇猛的将士?” “那不过是匹夫之勇,臣女心仪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 “那看来这天下,唯独是咱们皇上了。” 周栀面颊微红,却没有小儿女的惺惺作态,只摇头道:“陛下早有贵女相配,又怎是我可以想的呢?” “栀儿,莫要自轻,你也知,姜诺的婚约还是因了先帝和愉妃,姜诺是愉妃的外甥女,先帝也是看在愉妃的面子上,可咱们皇帝要的,是能和他并肩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娇柔的表妹。” “皇帝和她一起长大,自然是有情分的,可那并非夫妻之情,皇帝的心,也注定不会放在她的身上。” 周栀听罢这番话,热血沸腾,甚至生出了几分爱怜。 可怜李檄本是高空雄鹰,光芒万丈,却从小被指了婚事,和那娇弱蠢笨的女子在一起,又怎能相配? 唯有自己能追随他,和他一同在这风起云涌之时,成就一番大业! 太皇太后接着循循善诱:“你可知有一处,你要强于她。” 周栀缓缓抬头。 “姜诺依赖的是故去的恩情,你依靠的却是来日,她依赖的那些人,都已故去了。” “以后的路还长,你要耐下心慢慢走。” 周栀登时明白。 姜诺之所以能订下婚约,只不过是因了她父亲的功勋,母亲的财名,愉妃的爱护,先帝的认同。 姜诺走得很远,看似超出她很多。 可一辈子的路长得很,姜诺的前路,却无人可依。 再说姜诺,本不配当他的皇后。 周栀缓缓抬眸。 她对幼时的姜诺并无太深的印象。 只记得她长得瘦小,连路都走不稳,总爱抱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跟在她后面,央求哥哥姐姐带她玩。 后来便听说她随母亲离开陇地去京城将养身子,又进宫投靠了姨母愉妃,谁知就从此搭上了愉妃之子李檄,最后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后。 她小时候并不聪敏,长大后料想也机灵不到哪儿去。 姜诺这性子,也定然不为陛下所喜,否则京城内外的传言,也不会纷纷扬扬。 * 李檄目光扫过一字一句写好的婚书。 他从小书法便冠绝京城广有声望,却甚是惜墨,也并未给姜诺写过什么字迹。 反而是姜诺,送来的奏折写满了想告与他的细碎之事,堆满了他的案牍。 也正因如此,她的字迹,他早已麻木,他的笔墨,她却视为珍宝。 去年生辰,姜诺特意带了笔墨让自己来题词,她先是扭扭捏捏不说话,只说有个生日愿望,要他实现。 李檄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心愿,却没曾想姜诺只是让自己写词。 姜诺甚是贴心,还找了几句词给他当参照。 当时的李檄随意瞟了一眼,不愿扫她兴,又不愿费心思,大笔一挥直接对照着写了下来,他当时并未细想,隐约记得那词有心悦,生生世世之语。 待到写罢,姜诺便欢欢喜喜的捧着他未干的墨迹,笑着说有字迹为证,表哥这次逃不掉了。 回忆起那时她不胜欢喜的模样,李檄不由摇头失笑。 爱他入骨的小表妹,此生最怕的事便是他要走。 她又怎会离她而去呢? 李檄喝了口茶,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过往的那些话,皆是她负气的小女儿之语。 过不了几日,她便晓得悔悟了。 她素来喜欢自己的字迹,想必这婚书,又要被她珍而重之的囤起来…… 这次的婚书一字一句,皆是他亲自所想,亲笔所书,比那山栀用心不少,她定然会极为珍惜开怀的…… 王公公走上前,想帮李檄将婚书放入屉中,却被李檄制止。 送来殿中的汤是姜诺亲自熬的,订婚宴是姜诺亲自张罗的。 李檄向来假借于他人之手,只觉那些宫人皆是奉了自己的命令,没必要亲力亲为。 甚至瞧见姜诺亲自做事,还会想着她贵为皇后做出这等事,岂非丢了体面。 可如今却渐渐察觉,亲手所作,方是一片赤诚。 * 李檄和姜诺的风波只限于二人知晓,从未外传,可丞相章怀身为太皇太后的外甥,宫中朝堂遍布耳目,早就打听到了些许风声。 从前章怀便晓得李檄对姜诺不甚用心,可姜诺却是一片痴心,如今听起来,倒是连姜诺也有了退却之意。 这番关系,明眼人都晓得,是姜诺说了算。 只因李檄向来不冷不热,若是姜诺往后退了,就再也没人往前一步。 章怀有若书和若琴两个女儿,对皇后之位早就虎视眈眈,如今恰是试探的好时机,登时找了几个言官,借着姜诺生辰不利,命途坎坷,劝谏皇帝莫要再让姜诺入宫贺生辰,以免妨了新朝祥瑞之气。 谁知李檄当天就把那几个上折子的官员下了大狱,并严令太常寺,礼部按皇后礼遇操办姜诺生辰宫宴。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 传递了皇帝对即将入宫为后的姜诺的恩宠和肯定。 此事倒是大大出乎章若琴和章若书的预料。 几个贵女们凑在一起,开始议论姜诺:“听说她前几日竟和陛下闹了别扭,也好几日未曾给姑奶奶请安了,她这般没教养,没曾想陛下还真给她面子。” “她往常那般巴结着陛下,又怎会真的疏远?还不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可陛下偏偏吃这一套,倒让她有机可乘了。” “如今她还不晓得多开怀呢,肯定又要凑到陛下面前,黏黏糊糊说些感激之语了。” “各位姐姐也要多替她想想。”章若书看似温婉,说得话却甚是刻薄:“她从小没了爹娘,若是陛下都不疼她,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指望?” 第 11 章 十六生辰日那天,宫人们鱼贯而入,在后宫的正殿椒房宫布置妥当大排宴席,帘幔轻垂,命妇贵女们穿着云锦华服,笑语盈盈,极为热闹。 后殿,李檄沉着脸站在屏风后,针落可闻。 今儿是给姜诺贺生辰的日子,可已过了午时,姜诺仍未曾现身。 之前两次闹脾气,皆是二人之间的别扭,他还能将过往种种当成小姑娘的赌气情态,可贺岁寿辰却是宫中大事,凡是有品命妇皆来参与。 姜诺就算闹着别扭,也该分清轻重缓急,无论如何,今日她都该露面才是。 等着等着,腔子里最开始的一股气,渐渐化为淡淡的不安。 姜诺在宫中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深知今日这生辰宴意味着什么,她若想顺遂入宫称后,是绝不会将帝后失和一事捅出去一丝一毫的。 可如今,她却置之不理。 ——那只能证明,前些时日的言语,不是小姑娘的一时负气,而是深思熟虑后下定了决心。 所以她才会不顾及命妇贵女,也不顾惜声名毁誉。 李檄皱皱眉心,骤然抬头。 这念头冒出来,他也无法安坐,正准备踱步出殿,外殿侍奉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走过来禀道:“陛下,这是从承安侯府处传来的信。” 李檄立刻打开看。 信很简单,不过寥寥八字,边疆战乱,未敢奢靡。 原是因为银子,李檄微微放下心,自嘲道:“朝廷也不缺这点银子,怎至于连生辰日都不过?” 李简笑嘻嘻道:“依臣弟看,小嫂子不是在给您省钱,这还是在赌气呢。” “之前订婚宴,您不是曾说她奢靡。”李简指点迷津道:“女子若是赌了一口气,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檄抿唇。 小姑娘长大了,心思便愈发多了,可她的种种赌气言行,纵然出格些,不过是想让他对她多些在意和关怀罢了。 订婚那日,是他对不住她。 这些时日,他也对她不曾用心惦念,以至于她的发问,他一个都未曾答出。 今日是她生辰,她嘴上推拒不来,人却定然会盛妆等在府中,等他遣人来接。 往年他在冷宫的生辰,皆是她陪他度过,他也愿意给她体面。 她既不来,他且给她体面,着人去府邸将她请来便是。 李檄特遣了一位近身侍奉的大太监前去姜府,并将写好的婚书一并也让他捎上, * 那大太监身负皇命,不免骄矜,想着到了府邸后直接通传一声便是,谁知在垂花门外喝了半晌茶,也未曾见到姜诺前来。 那太监登时脸色便不太痛快。 这位姜姑娘虽说是将来的皇后,可不止对陛下伏低做小,就连对他们这些御前侍奉的太监宫女也甚是赔着小心,久而久之,他们在姜诺面前都有些拿大,如今却受此冷遇,还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那近侍正要发作,隐约听见珠翠轻响,一抬头便看到姜诺穿了一身绯色妆花裙款款走来,眉心的宝石花钿闪动光芒,和发髻上的金丝珠髻相得益彰,容光照人甚是昳丽,那太监不由一怔,姜诺平日穿着并不奢靡,想来是今日为了赴宫宴,才刻意打扮出来迟了。 那太监轻咳一声,上前行礼:“姑娘吉寿安康,如今宫里已布置好了贺岁宴,众位命妇都到了,还请姑娘快些动身进宫,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姜诺春风含笑道:“我何曾说过今儿要去宫中?” 那太监呆了呆,登时急了:“姑娘往年的生辰不都是在宫中过的吗?陛下早就命礼部备宴,如今命妇云集在椒房宫中,又特意让奴才带了婚书来请,这是多大的体面,姑娘怎能不去呢?” 备宴椒房,内侍亲请,这是多大的体面。 若是从前的自己,早就不住赔礼,慌慌张张赶往宫中了。 不,若是从前的自己,想必早已凌晨洗漱梳妆,唯恐耽误了朝廷摆宴的大事。 姜诺轻轻弯起唇角。 可耽误了又能如何? 李檄今岁生辰那一日,她在殿中从清晨等到深夜,李檄甚是忙碌的受臣子朝拜,又一一接待藩王使者,收下贺礼,又去了太庙祭祀祖宗,又和几个亲信重臣密语…… 她等了很久,也只不过想随他一起,放一盏写了二人名字的孔明灯。 还好等到深夜,他总算在夜幕中步履匆匆的进了殿内,姜诺安下心,抱着孔明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想要李檄和自己一同将孔明灯放飞,李檄只淡淡听着,末了问了句:“朕给你的书,你可曾读了?” 那些书皆是史上贤后事由,姜诺未曾细看,眼神难免飘忽。 李檄见状,冷笑道:“料想未曾细读,否则怎会有生出这等闲杂心思!” 说罢,他冷着脸,吹灭了姜诺踮脚捧起的孔明灯。 簇簇燃烧的明亮火苗倏然灭了,姜诺连阻止都未曾来得及,她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下一片冰凉。 许愿的孔明灯被吹灭,是不祥之兆。 她是打听到李檄快要来,才小心翼翼点上去,可李檄不知为何又未曾来,这半个时辰,有风时她就将孔明灯环在胸前,小心护着那簇随时会熄灭的火焰。 因为她偷偷许下的愿望,是要和表哥,一生相守。 她守的灯,护的愿,却被李檄这般随意的吹熄。 李檄脚步未停,径直走进了内殿,他心怀天下,自然不会挂怀方才之事。 众宫人低头屏息,皆视姜诺为无物。 姜诺还记得自己那日低着头,只觉得宫砖的花样都模模糊糊,待到出了宫,才晓得眼泪不知不觉,扑簌扑簌流了满脸。 那时的她,就是那般不登大雅之堂,说不定那些大宫女还会在背后笑话她不长进,那些太监会把她当做笑料传遍京城贵女圈。 可她的用心,她的时辰,她的期待,难道就不怕被耽误吗? 那为何同样的生辰日,她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人? 只因他是天子? 姜诺看向那太监,淡淡道:“你手上捧的,可是圣旨?” 那太监躬身道:“这是陛下亲手所写的婚书,虽不是旨意,却是咱们陛下的一番情意。” 他最晓得如何打动姜诺。 姜诺最在意陛下的情意,他便只说情意。 谁知姜诺目光却丝毫未曾停留在那婚书上,只温婉疏离的福了福身:“公公此番若是来传旨意,臣女即刻便随公公入宫,若是旁的,臣女今日尚有安排,还请公公代为向陛下谢罪了。” 说罢,徒留那公公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径直出了府邸。 * 马车一路疾驰,六时坐在马车里,手不由得颤抖。 她本以为姑娘此番给陛下接连下猛药,还是为了治陛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病症,可如今姑娘连生辰宴都拒绝了…… 看来前些时日的种种,是姑娘真的要和陛下恩断义绝,六时全身发冷,颤声道:“姑娘真的不和陛下见面,也不听陛下解释了吗?” 姜诺平静的看向全身颤抖的六时:“若我已下定决心退婚,你会劝我回头吗?” “我只是……”六时听到退婚,一下子哭了:“我只是担心……” 姜诺道:“你担心我退了皇家婚约,定然前路艰辛,再无翻身之日。” 六时轻声道:“是……” 姜诺道:“你担心我从此孤身一人,无人敢娶,无家可依,无人可靠。” 六时说不出话,只是哭着点头。 “可是,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啊。”姜诺仰头,遍体鳞伤后,却扯出坚韧的笑意:“真正爱我的亲人,在我六岁那年,就都走了。” “六时,从那时起,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我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好怕这个世上只剩我自己。” 姜诺的语气也有了泪意,可她仰着漂亮的脸颊,眸间晶莹的泪珠宛若最璀璨的星子,明灭辗转,却始终未曾坠落。 恰逢那时,李檄出现了,他是皇子,也是亲姨娘所出的表哥。 他们一同在宫中长大,那是一段心无旁骛的童年无邪好时光。 他陪她笑,陪她玩,也陪她流眼泪。 “这些年,就是因为太怕一个人,所以哪怕将自己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我也一心恋慕着他。” “因了不安恐惧,我反而失去了更多。” “自今儿起,我不再怕独自一人了。” “就算这个世间无人爱我疼我,又如何呢?” “我会好好疼惜我自个儿,会把父母来不及给的爱意都尽数给自个儿……” “姑娘……”六时和吉祥都哭了,一边一个抓住姜诺手腕:“无论如何,我们两个这一世,都是陪着姑娘的……” 第 12 章 京城善堂,环水绕山,风光宜人。 善堂的官员早找的女史早早等候,遥遥看到姜诺车驾,殷勤迎上来:“姜姑娘。” 那日,她只当姜诺是心血来潮,未曾想到这娇娇贵女,竟然真的能按照约定的时日折节下顾,亲自到这荒僻之地来。 她也晓得这位是承安侯府的贵女,许还是他日的后宫之母,战战兢兢服侍姜诺上座,忙命人端茶侍奉,且吩咐道:“你去善堂里选几个容貌干净,有眼力见的小姑娘来,把姜姑娘伺候好了。” 姜诺却含笑打断:“我若是要人伺候,合该留在府中,姑姑,我来此地,也不是来选丫鬟婢女的。” “是是。”那女史忙笑着应了:“姑娘的婢女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她们还差得远。” 高门贵女身边的丫鬟,要么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要么是从良家选出品貌一等一的姑娘,善堂里脏兮兮未经教养的落难小姑娘,怎么配站在贵人身侧? 姜诺浅笑道:“之前也曾说过来意,您今日不必忙于侍奉我,更不必拘谨,我也是陇地长大的,只是看这些孩子可怜,想帮帮她们而已。” 那女史也是知晓的,姜诺之父贵为姜家嫡子,却并未躺在爵位上不思进取,反是靠自己军功做了陇州协领,战法精妙,可惜在对敌时被围寡不敌众最终殉国,姜诺之母丝绸生意,虽是商贾却一心报国,将陇地的丝绸,茶业生意发展的极繁荣,如今陇地的人都感念其恩德,可惜夫君战死后,她也心神不宁坠河而亡。 那女史也便明白了姜诺的心意,躬身道:“那我领姑娘过去。” 内室,十几个衣衫单薄的孩子,挤在善堂里,看向姜诺的眼神有几分惊恐不案。 唯有那日喝了姜诺煲汤的小燕眼眸发亮,站出来喊道:“大姐姐——大姐姐真的来了!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大姐姐,我带来的果子吃食,就是她给的。” 那女史上前一步,许是觉得孩子的称呼不妥,却被姜诺用眼神制止。 孩子们想起那些吃食,看向姜诺的眼眸登时亮起。 “这次也带来了很多果子。”姜诺看向满眼憧憬的孩子们,温声笑道:“你们谁想要,就去前头取用。” 孩子们都是久未见过油水的,听到此,叫嚷着一哄而散,皆跑去前头了,唯有小燕还乖乖站在姜诺身边。 姜诺凝视着孩子们奔跑出去的背影,唇角凝了一抹笑意。正要说话,却听到矮墙后头一阵年轻姑娘的娇声笑语,竟是几个衣衫明丽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姜诺很是意外,此处是善堂,怎会有未出阁的女子一同来这等地方? 难道皆是来看孩子们的? 正思索间,那女史已淡淡道:“姑娘也以为她们都和您一样,有慈悲心肠吗?”那女史一脸看透世事的样子:“她们过来,不是冲了这些孩子,而是冲着一位平日极难得见之人。” 此事反勾出了姜诺的好奇,她顿了顿道:“何人久负盛名?竟能引得众姑娘在此苦等?” 那女史但笑不语,倒是小燕忍不住道:“她们来此地,皆是为了看一个神仙公子。” 那女史见瞒不住,便当成笑话道:“是扬州齐家的嫡长子,他们家本是皇商,生意做得极大,祖父和父亲都捐了官做,家中女儿也届嫁给了勋贵,如今家中只有这一个公子,放着家中的荫官不做,偏要走科举,不过齐公子文章写的大放异彩,是状元的头号人物呢!” “他常来咱们这里照拂孩子们,我们的银子说是朝廷给拨的,但朝廷如今一心在北戎那边儿,怎会有闲钱照看这些孩子,有不少银钱都是这位齐公子投了的……” “再加上那公子长得如画中仙人,便引的这些姑娘也常来相看,还经常来此地帮忙,我们倒也乐意。” 姜诺对这位光芒万丈的公子也起了几分好奇,但他毕竟是外男,也不好相问,只淡笑着听,恰巧孩子们吃完果子也闹哄哄进来了,冲散了方才的话题。 姜诺和孩子们聊了片刻,眼看两方相熟,女史便说大姐姐有游戏想和你们一同玩可好,那些孩子们自然都是叫好的。 姜诺含笑点点头,随即有几个丫鬟鱼贯而入,将手中的红漆托盘摆放在孩子们面前。 每个托盘上的物件都不一样,有竹骨,有染料,还有毛笔,孩子们好奇张望,惊奇道:“大姐姐,这些是要怎么玩儿啊?” “你们刚来京城,京城多雨,你们是不是都喜欢在雨天出去,玩水嬉闹?”姜诺看着猛然点头的孩子们,笑道:“别看它们普通,做出的物件却能遮风挡雨,让你们大雨时也能自个儿出行。” 今日是她生辰。 以往生辰,她皆是在宫中端坐,可今年生辰,她却想领着这些孤苦的孩子们,做一把属于自己的伞。 姜诺自是知晓孩子缺乏耐心,已将繁琐步骤简化,只保留了动手的趣味。 宣纸已着人涂抹好了桐油,只需拿了毛笔,随手绘制图案装饰。 孩子们有些会用毛笔,有些还拿不稳,但不妨碍他们在小伞上涂涂画画。 “大姐姐,我画的是陇地的山,山上缺雨水,都是荒草戈壁,画在伞上,如今山上也算有雨了。” “这是我从小养大的小黄狗,它未曾随我进京,也不知如今还能不能吃饱……” “我画的是春天的花,红的绿的都好看。”燕子指着伞面上的花:“我来了京城才见到这么多的花……” …… 姜诺这边议论的热闹,正屋前的台阶上却上来了几个少年。 这些少年听到女子的声音,皆是见怪不怪了,齐齐看向为首一人:“齐兄,想必又是你的美名远扬,吸引了不知谁家的闺秀……” 为首的那位少年一身浅松色长衫,腰间悬玉眉眼如画中人般清俊出尘,只俊美的面庞听到那女子声音后便神情矜冷,毕竟每次来,都会看到这些女子在花窗影壁旁影影绰绰。 他抬步便想离开,却不经意抬眼望到了房中。 隔着微风轻晃的竹帘,齐岁柏恰看到姜诺举着伞,日光透过油纸伞,落在她眉眼上。 伞柄缓缓插入伞骨,她手持伞柄,迎光缓缓转动,那伞下的光影便如盈盈水光,在她清丽的面颊上闪动。 她周身都笼罩在微光中,如同梦中般缥缈。 此时,她被孩子围绕着,正在用轻柔的语气道:“伞骨为竹,节节高升。” “伞形为圆,事事圆满。” “往后手持这伞,在下雨之日,也可去你想去之地。” 那些孩子在她身旁雀跃着,似乎说了很多话,可齐岁柏脑海里嗡嗡作响,却一个字都未曾听到,唯有那女子的声音却清晰可闻:“姐姐也要送把伞给自己。”那女子拿起稍大的伞面:“画完再去找你们玩。” 伞骨结实,伞面宽大。 伞面上绘的,是她在陇地时,最喜欢的河石。 平凡,粗粝,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打磨成风雨不浸的模样。 * 听完那小太监禀告,李檄难以置信,又惊又怒:“她要出府?却并未和你一同进宫来?” 那小太监磕头如捣蒜:“姑娘说她,说她这一日另有安排……” “笑话!”李檄再也无法忍耐,冷冷拍案:“平日里她拿捏作态,朕有心纵她,如今纵得连体面都不顾了?这么多勋臣女眷在外头候着,她竟敢说她另有安排?” 别说是一国之母,就算是稍有体面的官宦之妻,也绝没有如此不懂规矩之人! 况且……况且她从前,向来没有安排。 生辰日,甚至每一日,她从来都是安坐等候,听他安排的。 可如今,她盛妆离开,只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另有安排给他?! 李简忙道:“皇兄莫忧,小嫂子还在赌气,您如今去问罪,反而将你们不和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了,本就是小事,宣扬出去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若就先称病,先搪塞过了这生辰再说。” 李檄皱眉,这是姜诺生辰,不愿称她病,可如今这场面,想要遮掩也唯有如此,便摆摆手示意王公公出去传话。 李简瞧着李檄脸色极为难看,便道:“陛下也莫急,小嫂子若是知晓您亲手写了婚书,定然会来道歉认错的。” 李檄冷冷道:“随她!凭她这性子,且有来求朕的一日!” 姜诺一心赌气屡次出言决绝,他一心包容,却纵容得她愈发不分轻重,不顾大局。 他已在竭力弥补,她却摆出油盐不进的架势。 甚好! 她既不识好歹,就由得她冷静。 婚约是先帝钦定的,她从小到大也唯有自个儿能依着,几句气话,还真能翻过天退了皇帝的婚不成? 第 13 章 善堂中,女史看了眼时辰,又看了看和孩子们交谈的姜诺,神色出现了几分焦灼。 她本以为那贵女就算来了,也是稍坐片刻,谁晓得已是两个时辰过去,姜诺仍是温婉耐心的陪孩子们玩耍。 这自然是好的,可是眼看要到了用饭的时辰,他们这儿饭糙油薄的,贵人怎么吃得惯? 可到了饭点,置若罔闻终究不妥,女史动了动脑筋,脚步匆匆去后院花坛附近寻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赵妈妈,今儿有贵人来堂里,你不是会做精致苏点和羹汤吗?你将这些粗活计给旁人,快去前头待客,把贵人伺候妥当了,不比你饲养几盆花草强?” 这位赵妈妈说来也气,虽是一身布衣年已半百,为人甚少言语,却自有说不出的气度,她从前帮厨,简单的食材却也能做得口味不俗,如今饲花,竟能饲出水芙蓉,蓝绣球等名贵花草,卖给京城百姓,也是善堂的一笔进项。 那赵妈妈将手擦净,默默站起身跟了去,她向来最是沉静温顺,可这次她走了两步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了句:“是哪家的贵人?” 女史也不怕说给她听:“承安侯府的姜姑娘,人长得天仙般也算了,还难得心善,果真是母仪天下的风范呢!伺候这等贵人是咱们上辈子积来的福分!” 谁知赵妈妈的神色随即变了:“姑娘,我是个粗人,哪儿能去前头侍奉贵人呢……我不成的……” 那女史皱眉:“别人听到这般天仙的人物要来,都是往前凑,怎么偏偏你却要往后躲呢!” “我胆儿小,瞧见贵人心里发紧……若是摔了杯盏惊动贵人岂不是糟糕?”那赵妈妈眼神躲避道:“若非让我去,且让我在后头忙活儿,便不去前头碍眼了。” 那女史好说歹说,却拗不过她,只得由赵妈妈去,她却到前头端了盘奶香提子,请示姜诺要用什么膳食。 姜诺将奶香提子苏一一喂给孩子们道:“她们都吃些什么?” 小燕快人快语:“大姐姐,我们都是吃面。” 姜诺便笑了:“那正好,我也和孩子们一同吃。” 那女史没曾想到姜诺要吃面,忙心急火燎去了后厨告诉赵妈妈,谁知赵妈妈却早已将擀好的面下入锅中,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语道:“是啊,今儿是十六,原该做面的。” 姜诺看到那碗面,却登时怔住。 细长的面条,上头有鲜嫩的鸡丝,笋丝,木耳丝,她以往吃的寿面极像,姜诺浅浅尝了一口,和她以往常吃的有几分相似,姜诺叫来女史:“这面是何人所做。” 那女史道:“是个我们善堂后厨的妇人,蓬头垢面,不方便来见客。” 姜诺尝了口鸡丝,以往她的寿面,皆是陪侍在母亲身边的王妈妈做给她吃的,后来她养在宫中,听到母亲坠河的消息便急往府中赶,可仍于事无补。 事发时母亲身边跟着的得力人唯有王妈妈,可王妈妈事后却不晓得去了何处,后来姜府查到有人在庄户里自尽,此人便是王妈妈。 姜诺想起母亲和王妈妈,神色黯然,眼圈已有几分发红,和六时吉祥一同告辞走出了善堂。 一出善堂,细雨拂面,虽是刚做了伞,却墨痕未干,此处地形崎岖,马车停留之地也有几百米左右,姜诺不愿再回内房惊扰孩子们,便和两位婢女站在屋檐下自嘲道:“巧的是咱们刚做了伞出来就下雨,不巧的却是刚做的伞打不得,方还说大话,如今又要借人屋檐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道清雅声音如竹击玉般响起:“若姑娘不弃,且让此伞暂送一程。” 姜诺回眸,来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端方少年,面庞如玉眉眼如画,修长的手指扣在伞的竹节上,那随处可见的油纸伞也有了清贵之气。 他从春雨竹影中走来,温雅中溢了几分仙气。 姜诺忙避开视线,六时也上前一步,遮在二人之间:“公子见谅,我家姑娘不便接用外男之物。” “无妨,这是善堂之伞,非我私有。”男子清淡的嗓音如三月春风,缓缓抚平疑虑担忧:“姑娘想必会再来,下次来时,还于善堂便是。” 他语气清淡怡然,并无半分攀交之意,似乎这是最平常之事。 姜诺也不推拒,示意六时大方接过。 几人一同走出善堂,迎面走来几个善堂的孩子,都和那少年打了招呼,显然甚是熟络。 姜诺笑道:“孩子们和公子相熟,想必公子也常来此地?” 齐岁柏身旁的友人已笑道:“姑娘不知,我们几个都是来科考的考生,岁柏兄家有余财,人又良善,经常到此地捐些财物,那些孩子受岁柏恩惠,自然相熟……” “也不尽然,每来此地,心境愉悦,倒是岁柏受孩子们之恩更多。”齐岁柏道:“善始善终,岁柏既已和孩子们结缘,闲暇时便会常来。” 寥寥几句,姜诺便晓得此人良善谦和,做的事儿又和自己不谋而合,便也放下戒备,和他交谈了几句。 走到马车处,齐岁柏等人还要将姜诺送出京郊,六时推拒说自有马夫侍从,齐岁柏也不坚持,淡淡一笑作罢。 马车走后,齐岁柏隔着雨帘伫立良久。 和他一道来的马云初在齐岁柏面前招了招手,笑道:“齐兄,莫看了,马车这会子都能走出二里地了。” * 姜诺回府后,银珠已笑着迎上去:“姑娘,宝凤阁里时兴的款,都已给姑娘带来了,姑娘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改明儿再添置。” 红绸托盘上,花丝镶嵌的步摇,累丝嵌宝衔珠的凤簪……琳琅满目皆是金玉珠宝。 姜诺笑笑道:“伯母有心了,这是差点将整个阁都搬来了?” 银珠笑道:“姑娘,平日里何曾夸过一句哪个好?如今竟提了宝凤阁,自是恨不得都搬过来全给了姑娘。” “除首饰外,这是三千两银子。”银珠款款言语:“这数目自然入不了姑娘的眼,姑娘又何曾缺了钱使?可姑娘总要出宫入宫的,宫里的奴才哪个不是见风使舵,最知晓眉眼高低的?这点碎钱,且拿去使唤打发。” 不止如此,银珠还道:“以后姑娘要的,尽可开个票写个数目,让庄子里的人送来。” 银珠是谢伯母的陪房丫头,说话最是贴心,待她走后,六时点着珠宝,笑说:“我就知道他们对姑娘是不敢怠慢的,就说这珠宝首饰,哪个不是价可连城?” 姜诺垂眸不言。 不可否认,全府上下,都对她甚为用心,这几年虽无亲爹娘在身边疼惜,可吃穿用度,堪称金尊玉贵。 可她母家曾也是富可敌国,丝绸起家后,田庄,蚕厂遍布江浙,每年进项不可计数。 这些进项如今都握在大房手中,她们给的几百几千两银子,只不过是指缝中流出来的罢了。 母亲留给她傍身的实业,如今,项项都未在自己手中。 * 谢氏半躺在摇椅上涂手霜,看到银珠进来问:“差事办妥了。” “办妥了,姑娘瞧见那首饰欢喜得很。” 谢氏唇角带笑,眼中却尽是不屑:“终究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且被那金子迷花了眼。” 银珠也赔笑道:“是啊,只要她不再来问庄子蚕厂,就是每月给她几千两也无妨。” “哼,平日里不声不响,连胭脂几钱都不晓得,前几日却突然问账目。”谢氏冷冷道:“人大了,心眼也比以往多了。” “那又如何?她母亲早就是亡魂一缕,手底下的人也铲除干净了,如今那些田庄蚕厂里都是我们的人,就算她如今想要,也毫无法子插手。” 谢氏却觉得有几分心神不宁:“之前的那些人都处理干净了吧,王妈妈能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自己,让你去寻她,你寻到结果了不曾?” “夫人且放心吧,一直叫人寻了多少年都没音信,都过去多少年了,想必也早不在人世了!” 第 14 章 周栀初来京城,又想着进宫谋取,自是小心谨慎,她的父亲如今虽因打了胜仗正得圣宠,是京城炙手可热之人,可她毕竟不曾在京城长大,一应高门贵胄皆是不识,特请来一位国公府的体面嬷嬷为自己心腹,多加指点,那嬷嬷笑道:“姑娘初来京城,旁的女眷都可不作理会,唯有章府的夫人姑娘,却要小心对待。” 周栀点点头,她早就听说过章怀其人,他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外甥,先帝在时便是中书令,如今更是风头正盛。 “也不妨告诉姑娘,太后本是想让章家的两个姑娘进宫,但陛下对她们也算一同长大,对她们也并未上过心,这才想让姑娘您出面。” 周栀淡淡一笑,章家两个姑娘和陛下相见多时,自是不新鲜的,倒不如自己这位外地的和尚好念经,心里想着,却只是点头应着。 此时,正巧丫头走进来,笑道:“章府二位姑娘送来请帖,请姑娘明日一同去品茶呢。” 话未落地请帖便到,周栀不由看向嬷嬷。 “姑娘若是想进宫,更要多和她们聚聚,她们二姊妹和陛下,还有姜家那位姑娘一同长大,知根知底,陛下的脾气秉性,也可多和她们聊聊。” 周栀甚是乖顺的点点头。 翌日一早,周栀便开始梳妆,她穿了京城时兴的浅绿色纱衣,柔和浅嫩,常常练武的肩背也纤细修长。 丫头没习惯看周栀这般模样:“姑娘,我们真的要如此谋划吗?” 周栀戴上耳珰,对镜中少女一笑:“我倒想在军中成就一番事业,可是在军中,哪儿有我们的出路,入了这京城,我自要好好盘算,为我娘好好出口气。” 进了章府,两个女子盈盈前来,灿灿衣裙摇曳生辉,耳珰发簪甚是华贵,一看便知是章若书和章若琴,忙迎了上去,彼此寒暄一番,自很快聊到了姜诺。 周栀捏着手帕笑道:“听说姜姑娘和陛下早早便订了婚,又是一同长大的,想是感情甚笃……” “开什么玩笑?”若书唇角眉眼天生上扬,并无妩媚,反是带了几分不屑:“若陛下心里有她,早就该正儿八经的选为太子妃,升为皇后了,如今陛下登基一年了,立她为后的事儿还没见影儿呢!” “你说若是心里有她,怎会看着她蹉跎,这么久都不曾有动静呢?” 当时订婚时二人的确还小,男子十五六岁的成婚年纪,陛下又恰被关在北苑耽搁了,可陛下出来也有两年了,后宫不可无后,若想立她,早就立了。 “咱们这位姜姑娘还有很多趣事儿呢,行事从来没有半分稳重,尽是给陛下送汤送水,尽干些下人老妈子的活儿。”若琴比她姐姐水灵灵有几分艳色,语言却甚是刻薄:“陛下也是因嫌她失了体面,才亲自选了历代贤后编撰做书,命她日日学习。” 周栀不由摇头失笑:“若换成旁人,定然是羞愧的。” “可人家偏不觉得,如今陛下是连她的话都厌了——听说皆是让她递折子上禀,这是分明的推拒,偏偏她却还巴巴儿写不少……” 周栀唏嘘摇头,她脑海里的姜诺小小一只,甚是安静,没曾想长大了却是这模样。 “好好一贵女,非要拿出死缠烂打的作派。”章若书压低声音:“她的姨妈愉妃,也就是陛下之母,本是商户外室所生,连家谱上都没名字,只因长得好,被出宫时的陛下看中,还有她那长姐,和姜诺之父也是无媒相识……愉妃那时只想儿子清清静静外放,她晓得家中资产皆是长姐继承,自然想要儿子和姜诺联姻,岂不是有权有钱,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更该娶真正的名门贵女,又怎愿和这行事轻浮的商户之家牵扯呢?” 周栀笑笑,扯开话题:“我记得她小时极为爱哭,如今呢?” “如今也一样,当时订婚时,陛下说了几句重话,当场就红了眼圈。” 章若琴语气锋利:“别说哭,就连笑都一言难尽呢,她门牙大些,若不管不顾的笑起来便如鼠一般……” “那教引嬷嬷说要教姜诺管理后宫,陛下原话却说,不必过于急切,先从一言一笑,行走仪态上教起也好。” 章若书模仿得甚传神,末了笑道:“这不是讽刺她不会说不会笑不会走,连这些都要人教吗?” 三人都吃吃笑起来。 “若我是她,早就难为情了,偏偏她每次见陛下还笑嘻嘻的。”章若琴一脸无语:“也不知是少根筋,还是厚脸皮。” 越说越不堪了,周栀轻咳一声:“这毕竟是皇家私事,姐姐这般露骨,恐怕不好吧。” “这有什么?”两人一脸理所应当:“和陛下一同长大的又非是她一个,连带着沈家姑娘和汤小关,哪个不是一同长大的?就连囤鼠那外号我们都当着陛下的面叫过,陛下从来只当个笑话,没怪过我们的……” 周栀微微一笑,心下有了主意。 二人能这般放肆的议论姜诺,可见陛下心里本就没她。 * 除了不好开口的蚕厂田庄等实业,姜诺还有几箱颇丰的活钱,皆是足金和面额极大的银票。 实业被伯母把持着,可这些活钱却在姜家库中,只是这些年姜诺从未想起过。 听说姜诺要去库房,不说旁人,就连身边的六时都甚是吃惊。 “姑娘从前从不过问,说银钱都是俗物,如今怎的如此上心了?” 姜诺慢慢翻看心腹为她偷偷抄来的姜家账册,淡淡道:“不是如今你家姑娘沾染俗气了,反是从前不沾烟火气,活在天上云上。” 活在天上云上,不跌下来还罢了,若跌下来,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打开箱奁,姜诺全身却是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 从前层层叠叠布满银票金子的木箱,几乎尽数空了。 姜诺双手颤抖,万盈盈听了下人禀告消息,也跑来了,忙道:“妹妹,你也知道你哥哥在户部当差呢,如今朝廷有难,这些钱财先尽数给朝廷用了。” 这是万盈盈早就和夫君姜棠商量好的。 那时姜棠便道:“若是她真的有朝一日要这些银钱,便和她实话实说罢了,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她,我自然不可能得罪陛下,若她真想要银子,就让她去和陛下说。” 这世上,无人有胆量向陛下要银子。 况且,姜诺爱慕陛下,一心都在陛下身上,能让陛下花她的银钱,能帮到陛下,也是她修来的福气啊! “妹妹,妹妹……”万盈盈忙道:“陛下刚登基,国库艰难,不说家国天下,你向来心疼陛下,自该晓得陛下难处。” “再说……妹妹是要当皇后的人,为何还要执意于这银子?” 姜诺只想冷笑。 蛇打七寸,他们正是吃准了她的在意,才如此理直气壮。 可如今的她,只在意钱。 姜诺推开万盈盈的拉扯,冷冷道:“我就算要当天王祖宗,我也执意银子!” 万盈盈没曾想姜诺爆了句这等粗言,愣在原地。 姜诺直接去门口拦住了下朝的姜棠,堂兄一身红袍,眉眼清秀,看着倒甚是清贵,姜诺开门见山:“堂兄,库里那银钱是母亲留给我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尽数不翼而飞,你给妹妹个说法?” 姜棠面不改色:“犒劳军中所用,这也是陛下之命。” 姜诺连声冷笑:“陛下之命,便该从国库出,难道你们犒劳军中,便是拿孤女的私产吗?陛下可晓得此事?” 平日里李檄总要她节俭低调,一转身却挥霍空了她的财产? “天下之财,皆属天子,陛下知晓不知晓有什么要紧?先不说为君解忧,谁不晓得陛下和你一同长大,你们二人结为夫妻,本是一体,陛下先用用你的银子又如何,他给你的,是一国之母的体面啊!” “银子才是我的体面。”姜诺冷冷道:“堂兄,你说得可真轻巧,这笔钱你从何处再筹我不管,我的钱,再过七日,我却要一文不少的看到。” “这……”姜棠皱眉道:“妹妹,你就算和我生分,但和陛下怎好算清?我也是为你着想,你毕竟要入宫为后……” 姜诺冷冷道:“世人都说你连升三品,深得陛下信赖,我竟不知道,你这官,竟然是靠我这些银钱买来的,你买官就算了,可皇这后之位,还不值得用母亲留给我的银钱去买!” 姜棠不愿和她纠缠:“这银钱我可是一分都未用,如今朝廷艰难,哪儿不需要用钱?我们做臣子的给陛下分忧解难又何错?你若是想声讨,你就拿着全家老少的脸皮和性命,亲去宫中找陛下声讨吧!” 说罢冷哼一声,便径直进了府。 姜诺久久站在原地,眸中起了一片清雾。 “姑娘,姑娘莫伤心……”六时气道:“陛下是素有大志的,奴婢只是想知晓,男儿的大志,竟好意思用女子的银钱来实现吗?” “陛下花着姑娘的银子,却还好意思板着脸训姑娘奢靡,天下哪儿有如此道理?” 第 15 章 姜诺冷冷一笑,从前的确是对钱并不在意。 可那是从前。 如今方知,银钱可傍身,更是依仗。 更重要的是,这是父母留给她的念想。 是母亲的心血,更是母亲的爱意。 从前那些年,也不知她竟想些什么,竟连母亲留下的心意都不顾? 也许银钱真的在李檄处?也甚有可能。 李檄继位,接手的朝廷满是亏空,一般君主登基之后,皆将此前的亏空一笔勾销,李檄却是一登基便要账,从户部到地方,怨声载道,可见朝廷确是无钱…… 可她又该如何处置此事?姜诺正一心琢磨银子,却听到消息,说礼部官员要前来请期。 请期在婚假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将未婚夫妻二人的生辰八字算过后,择一吉日为婚期,如今皇家自早晓得姜诺生辰,来请生辰日,只不过是要走个过场。 姜家上下自是开怀,谢氏笑得嘴角合不拢,还擦着眼角的泪:“前儿便听说陛下命礼部来请日子,没曾想真的来了,姜家有福啊,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万盈盈也不由得流着泪,看姜诺的眼神都小心翼翼了不少,请期一定,姜诺便是离凤位又近了一步。 伯父姜松辰整理衣冠,也甚是喜悦激动:“先莫要说闲话,宫里已来人了,快备香案迎着,将姑娘的八字备好,姑娘人呢?怎么还不去前头接旨?” 姜松辰正要走出接驾,却被姜诺拦下:“伯父且慢!” 姜松辰转头,却见姜诺匆匆走来:“伯父,我的生辰之日,不可给宫中来人。” “为何不可?” 姜诺咬咬牙,缓缓道:“我已向陛下自请退婚,婚约暂且作罢,伯父自不该应承宫人。” “什么?!”姜松辰头发丝都要炸开:“你你你……你……退婚了!?退了陛下的婚?!退了皇后之位!?” 姜诺:“侄女已深思熟虑,陛下于我,并非良配……” “你闭嘴!”姜松辰再也不顾姜诺的身份:“你竟然去向陛下提退婚?!你是失了神智还是活得不耐烦了?从前陛下在北苑,多少人让你退婚,你哭着不退,如今……如今好不容易陛下称帝,我们却还道还是你识得真龙,你却转身就要退婚,你啊你,你是准备害死我们全家人吗?” “求你快去前头接旨!” 姜诺跪在伯父面前,任由时辰流逝,沉默着不退不让。 “你……”眼看时辰将过,姜松辰气得怒道:“你说你退婚,可陛下却特遣了人来,可见这婚约还作数,陛下并未想退!” 姜诺轻声道:“婚约本是两家之约,难道只有陛下退得?侄女退不得?” “你放肆!只要陛下不说退婚,你就算尚有一口气在,姜家也会把你送入宫中!” * 忽听有人轻咳一声,两人回头,潋滟春色中,王公公一身常服立在院墙后,他身前的李檄负手而立,周身满是和春日不符的寒气,眸光久久凝视着姜诺的方向,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姜松辰面色一惊,忙将怒容收拾好,忙要行礼:“陛……陛下……” 王公公朝他使了个眼色:“姜大人劳累了,且下去歇息吧。” 姜松辰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侄女,低声吩咐道:“好好侍奉陛下。”终是退了下去。 一时园内四下无人,落花簌簌。 李檄步履沉沉,走到姜诺面前。 姜诺此前的言语,他又怎会真的不在意? 一听到官员禀告请期在府中遇阻,明知于理不合,却还是立刻动身来了姜府。 姜诺看到李檄,眸光却并无波澜,她微屈双膝刚想行礼,李檄已托住她小臂,哑声道:“不必。” 顿了顿,方才又低声问:“为何不愿将生辰给朕?” 姜诺将小臂轻轻挣开,语气平稳持重道:“臣女已和陛下讲明心意,为何陛下未曾退婚,却执意如此相逼?” 李檄定在原地,唇角微颤。 此事已过去半月有余,他想着她就算有委屈,也定然早已忘了。 可姜诺清清静静站在此地,水眸轻垂,比任何时刻都更落落大方。 这几日忘却的何止是委屈,竟连带他一并忘了。 这么久未曾见,一见,却还是退婚二字。 心里忽地涌上急痛,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李檄忽觉眼眶有几分涩,连同声音也涩然了:“你是皇考为朕定下的皇后,早该请期完婚,是朕先前耽搁了。” 若非在成婚年纪恰被囚于北苑,后又处理朝中纵横复杂的关系,他们本该早已完婚。 若她早已是他的妻,是否便不会有此变数。 姜诺微微颔首,笑得比纷飞梨花还轻:“这婚约,是退不成了,是吗?” 从前是她天真了。 天子婚约,岂能由她更易? 就如同伯父所说,只要李檄未曾言退婚,就算她只余一口气,也只能死在宫里。 鬓发,裙角皆被风吹起,姜诺伸手将发丝拂于耳后,眸中闪过凛冽的决绝之意,她跪在轻柔散落的梨花上,端庄冷静:“臣女不敢违逆陛下,皆从陛下旨意,唯有一愿,俯请恩怨,臣女入宫称病,陛下可将臣女安置在宫中千灯殿内,臣女愿青灯古佛,了尽余生。” 李檄呼吸猛地一滞,定定望向姜诺。 他总以为她做不得真。 他总以为她不过是小女儿的气性。 可如今,可如今……她连入宫后的后路都已打算好。 千灯殿,是宫中带发修行,最为寂静之地。 她盛年花颜,最喜热闹,竟有此之求?! 李檄双手发颤,喉头一阵腥甜,又被强压了下去。 他早已不是当初不谙世事的皇子,他想过心腹之臣会负他,想过血脉相连之人会弃他…… 可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从小伴他的姜诺会疏了他…… 他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负了她? 才让她成了如今宁为玉碎的模样,就算入了宫,也情愿守着青灯古佛,不再靠近他一步。 “两心相系,白首不离……”李檄喉头终是微微哽咽了片刻:“诺诺,这是朕亲手所写的婚书里的句子。可你连看都未曾看……” 姜诺轻轻笑了,眸底清澄,让人没来由想起天边风卷云舒:“陛下可知,这些年,我有时常常会做梦,在梦里,陛下也像寻常人家的夫君那般,为我撑伞,为我画眉,为我披上衣衫,为我亲手写婚书……” “那皆是臣女梦寐所求之事,可这么多年过去,每一件,皆只存于梦里。” “如今算来,这婚书还是第一次,梦中之事,竟应验了。” 明明是那般酸涩委屈之事,她淡淡讲出来,仿佛在说旁人的笑话。 “傻诺诺。”李檄上前一步,轻声道:“朕继位之处诸事繁乱,自不敢懈怠……你所说之事有何难?待朕……” 姜诺笑笑道:“陛下,我已待了十年,如今,再无可待了。” “我也知晓陛下诸事皆忙,顾及不上。” 一次次的忽视,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积习难改,便成了如今心里无她的模样。 “陛下,上次与您那四问,您如今,又能记起几个?”姜诺虽在询问,可再无上次的哭泣狼狈,唇角反而浮现明丽了然的笑意:“想必回宫之后,朝政繁忙,早已忘却此事了吧。” 李檄脸色褪去血色,他未曾料到,姜诺竟如此诛心。 他听完那些质问,也曾真心实意的愧了。 可愧后歉后,怎么就未曾去查去问,怎么就又匆匆搁置,抛之脑后了? 甚至给姜诺亲手所写的婚书,也是想练字静心,才在朝政之余顺手写的。 李檄心头涌上酸涩的愧意,轻声道:“诺诺,前两日是你生辰,生辰本是除旧迎新之日,往后朕和你重新来过,可好?” 第 16 章 “是啊,生辰本就该除旧迎新。”姜诺垂眸轻声道:“旧事萦心,累人累己,陛下,往后的路,臣女想自个儿走。” 李檄唇角轻动,喉头却如被堵住。 生辰是新日,他却成了她要除去的旧人旧事。 从前她仰着白玉般的小脸笑望自己,梨涡浅浅,眸子里盈满了依恋的光芒,如今却只守礼垂眸,连和她对视都成了奢求。 从前她全心全力爱着他。 如今……如今竟要全心全力远着他吗? 李檄心头骤然升起摇摇欲坠的慌乱,饶是他性子端方,瞧见姜诺要离开,立刻跟在她身后稍追出几步,拦与她身前。 对着那双曾经一眼看穿,如今却清凌恬淡的眸子,李檄又忽然语滞:“诺诺,就算是臣子有错,也都是暂且留任,以观后效的。” 李檄哑声道:“朕已知尚有不足,你且观望一段时日,再下决断可好?” 他在她面前这般做小伏低,耳根微微有些发热。 姜诺却只淡淡笑了,春风穿庭而过,春意深浓,洇透了树上春果,阶下青苔。 姜诺唇角带笑,仰头望向树丛深处,春色浓,人影纤,她语气清婉,却又如一场幽梦般寂寥:“多好的春色啊,春日里也有很多果子,挂在枝头时未知,只有纷纷落了地才知。” “哪儿有一夜便坠的道理……皆是先腐皮,后蚀心,也不知这些果子在坠地之前,独自腐烂了多久?” “春来春去俱无踪。”姜诺缓缓抬眸,眸光褪去了以往的眷顾依恋,如高悬寒天的皎月,清冷动人:“陛下,您说坠落于地的果子,还能再次回挂到枝头吗?” 李檄全身发冷,只觉得这春色正好的庭院冷得可怕,他神情愣怔,久久凝视姜诺背影,眼看那身影走出庭院,却未曾再追上前去。 他误以为自己仍坐拥满院春色。 谁知这场春色,却早从他看不见的角落,轰然倒塌。 * 李檄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宫中的,一回到宫中,他便径直去了书斋。 书斋后头是个角房,未曾设床设桌,几面大柜立在书斋里,放的皆是密密匝匝的奏折。 平日有一个书吏官在此整理,瞧见李御,忙跪下行礼,后道:“不知陛下是来寻何事的奏疏?” 李檄语气低哑:“承安侯府的姜姑娘。” 那书吏官一怔。 这位侯府姑娘递来的折子倒不少,从前更是几乎每日一封,他也不敢放置在边缘,可后来看陛下极少翻阅,便早已束之高阁。 如今甚是诧异,忙搬来梯子爬到最上头道:“陛下且等片刻。” 李檄眸色扫过,这奏疏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唯独姜诺的,放置在最不起眼,最不好取放的一角。 也是,北戎之事无法搁置,赈灾之事无法延误,朝中大事小事,皆不可怠慢。 倒好似唯有姜诺,是可以怠慢耽搁的…… 那书吏官捧着一叠奏折赔笑道:“这都是姜姑娘往日的奏折甚多,这些是陛下批阅的,这几个是尚未批的,之前姜姑娘每日都要来送,有时一日竟有两个,后来日渐少了……” 王公公瞪了他一眼,那官员忙闭嘴不言了。 李檄轻轻抚上那些绯红绸面的奏疏。 姜诺在旁人面前羞涩拘谨,在他这儿却从来都是个爱说笑的。 且不拘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何时,她皆能发觉甚多趣味,旁人出去一趟,三两句讲毕,她却能绘声绘色讲巷头的流浪犬猫憨态如何,卖花担上进了何地的花,还有她如何学了民间女子的新春妆,寺前又出了什么新法子得香火钱却被她巧妙识破…… 李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因此他被囚在北苑时,总盼着姜诺来,她将高墙外的事儿一股脑全部倾泻给自己。 她来了,他才能触碰到细碎的人间烟火气。 可他登基后,自是没时辰听她身侧的那等细碎之事,便想着不若让她写成折子,省心省时,正巧和大臣的一起凑着批阅了。 姜诺也未曾说什么,红色缎面配着薛涛笺,她又写又画,奏折倒甚是生动。 起初,他也是爱看的,只是看完便忘了。 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李檄翻着奏折,心中涌起沉沉密密的酸涩。 她也曾认真的给自己写了这般多的琐事,一笔一句,甚是精细。 原来她常提起的猫名唤圆圆。 常提起的胭脂铺叫飞霞阁。 那祭日,是在十七。 …… 她提起过不止一次,可当日她问起时,他却一个都未曾答上。 他每日都要出入此地三五次,可姜诺的折子,始终安静的躺在最隐蔽的角落。 朝事不可耽搁,可他却任由她的情绪和分享束之高阁,在忽视中渐渐尘封,隐没…… 李檄匆匆翻看着奏折,他平素皆很是整齐,如今那奏折却散乱的摆在矮几上,他匆匆看罢这个又去翻阅那个,恨不得将姜诺写下的一字一句都刻在心头,可看得愈多,心里却愈发空落落的…… 姜诺曾在折子里提起,要送自己一份惊喜,为此手还受了小伤。 自己未曾问伤,也未曾问惊喜,如今想来,才恍然晓得她是在备订婚宴的篆刻…… 姜诺曾在折子里提起,她冬春换季容易咳嗽,但很快就会好, 而他呢,等到她终是好透了,他方知有这档子事儿…… 明明同在京城,他和她,却陌生得像是处在不一样的世间。 李檄捧着奏折,心头如同被剐蹭了一处,涌起难言的灼疼酸涩。 说来多可笑,他是她的未婚夫,和她所住之地,不过咫尺。 可如今他却如过客般,在一页页翻看她的故事。 * 因了请期的风波,姜家上上下下都急得头顶生烟,可这是皇家之事,眼看皇帝前脚走了,姜诺又面容平静,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不论他们问什么都柔柔搪塞回来,他们又不能扯着追问,只得带了关怀不失恭敬的笑意,请姜诺回她单独的小府邸了。 早有两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嬷嬷在此地等候。 六时道:“姑娘,这两位都是姜家账房上的嬷嬷们。” 姜诺朝她们一一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两位嬷嬷也晓得,我母亲除去实业,还有一笔可观的银钱嫁妆在府邸,可如今那几个匣子却几乎是要空了,如今是伯母在管家,我一个姑娘家,也只好趁着没人才能去查那匣子里的账目,这几帐都是数出来的现有的钱数,这一张是母亲的嫁妆单子,麻烦合在一起,再算出少了的数目。” 两个嬷嬷笑道:“当时我们都还是干粗活的仆役,是夫人身边的王妈妈,教了我们不少查账的法子,我们才有了这口营生,姑娘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姑娘的法子很对,先不要打草惊蛇,等有了账目,再说下一步的事。” * 天色渐暗,宫中燃起烛火,书案上堆叠了一摞姜诺的奏折,李檄久久出神。 王公公不由暗叹,从前陛下一股脑将那些奏折放在库房里,如今又非要珍而重之的抱到书案上。他轻咳一声安慰道:“陛下也莫要太过忧心伤怀,依老奴看,陛下和姑娘那对彼此都是情意深重的,大风大浪都过去了,这点小波折,也不算什么。” 从前陛下刚被囚在北苑,虽说先帝对陛下是拳拳爱子之心,可旁观的人又如何晓得,就连陛下自己也未免惊慌,当时人人自保,都恨不得和陛下撇清关系,可唯独那姜家姑娘,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坚决不退这婚约…… 不说这远的,就说陛下刚继位时,章家也是费尽心思想把那两个女儿塞入后宫,还找了钦天监算姜诺出身不吉等语,陛下也未曾将那言语放在心上,反而把种种流言都给平息了…… 之前的风波都未曾让二人分开,姜姑娘的女儿家小情绪,自然更是无关紧要了。 李檄却缓缓道:“这次和以往怎能一样?以往是外因,可如今……” 李檄说到此处微微摇头,站起身走到窗畔,望着天边月色久久沉默。 女儿本就多情细腻,今儿两人见了面,又说了那般多的话,再加上请期不了了之…… 想必诺诺此时,更是比自己心焦意乱。 也许不远处的侯府,诺诺也正对了这天边皎月,望月思人。 * 侯府,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此起彼伏。 姜诺,六时,吉祥,还有刚来的那两个嬷嬷,几人正连夜算账。 “姑娘,算出来了,一共少了三百五十万两千九百五十五十七两金。” “这么多钱,这可都是明晃晃的金子啊……”吉祥心疼的出气都不顺畅了:“我倒要去问问大房,这些金子都去了何处。” 姜诺示意吉祥先稳住,又转向那两个账房上的嬷嬷:“两位嬷嬷看,我母亲这份放在府邸中的现钱嫁妆,为何会少了这般多,难道真的是伯母用了不成?” “姑娘,夫人陪嫁的实业如今都在大房手里,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大夫人要用钱,有多少法子可以筹,她又何必要用这府中的现成金银,反而落了贪二房嫁妆的名声,再说这么大的数目,大夫人要用,不管是填家中亏空还是置办私产,家中账房定然不会没有丝毫痕迹,可见,这笔钱不是大夫人所用……” “嬷嬷说的是。”姜诺笑笑道:“我堂兄从前说这笔钱家里一分未曾用,全都填了国库的亏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那嬷嬷一脸恍然:“这就说得通了,若是这钱给了皇家,那整个姜府上下都不会说什么,就算被人知晓,也是有恃无恐。” “对,棠公子在户部办差,差事办得都极好,如今一想,那些差事,哪个不是要银子的?” 吉祥气得一砸桌子:“这……这可怎么办啊……” 若真给了朝廷用,那这笔金子,还不是石沉大海? “朝廷竟然用我们夫人的嫁妆……再说如今朝廷不是在催缴各地官员的欠账吗,朝廷都没钱……”吉祥气道:“这么说,这钱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放肆,你越来越没分寸了……”姜诺听这话不堪,缓缓道:“我知道你们心疼钱更心疼我,因了婚事心里憋闷,可他毕竟是皇帝,退婚之后,更要敬之,远之,不能让人抓住半丝把柄,若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言行失度,旁人岂不是要说我们心怀怨怼?” 六时和吉祥对视一眼,皆不敢相信,姑娘退婚后,竟这般冷静端然,哪儿有半丝为情所困,因情失控的模样? 姜诺又回头对嬷嬷道:“还能算得更明晰些吗?” 二人对视一眼:“姑娘的意思是……” “明晰精准到厘为好。” 二人面面相觑,姑娘这是……打算连一厘都不放过? 第 17 章 奏折撤去,几个宫女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御膳房好着李御的胃口做的都是些清淡精致的菜肴,李檄站起身,照例在用膳前用公筷挑出一些,分给众宫人吃食。 如今国库不丰,各省又都有财库亏空,李檄一衣一食都不愿铺张。 气氛一时有几分沉闷,王公公笑着给李御夹了个饺子:“陛下,这是荠菜虾仁的饺子,御膳房特意做的。” 李檄尝了口饺子,配着新酿的酒,突然记起一桩往年之事。 那还是他刚到北苑的第一个年节,他那时尚未受封,年纪也小,当时太子已亡,父皇对自己要求日益严格,可他也未曾料到父亲不知为何竟突然将他囚于北苑,年节到了,心里更是惶恐又委屈。 本以为定然是他独自过,没曾想却有人推门而入。 小小的姜诺穿着小内监的长袍,走路笨拙,提着食盒,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她要踮着脚尖才将食盒颤颤巍巍放在桌子上,却道是给自己带的饺子。 冷寂的年节,登时有了一丝温暖。 李檄记得那饺子也是荠菜虾仁,他还吃到了一个硬币,姜诺便笑着祝他平安如意,事事顺遂…… 不用想也晓得,那硬币定是她私藏好的。 她并不是心思玲珑的人,却傻傻捧着一颗真心待他。 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可今日,她看他的眼神,那般淡然冷漠,如同从未动过情…… 李檄心里前所未有的闷堵,双手轻颤,停箸后喝了几口酒,撑在椅上小憩。 帘幕浮动,殿内满是粼粼的月光,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子盛装大婚,坐在帘幕后的床上,李檄心里一动,朝那女子走去:“诺诺……” 谁知那女子丝毫未动,身后却传来姜诺天真依恋的声音:“表哥……” 李檄回头,姜诺一身月华色长裙,站在珠帘后,容颜出尘绝色,神色和语气和儿时别无二致,只全身冒着皑皑山上雪的寒气。 “诺诺……”李檄半惊半疑道:“你怎在此地?那床上坐着的又是谁?这不是你和我的大婚之礼吗?” “表哥……那是您的新婚之妻啊。”姜诺笑得全无芥蒂,如孩童般天真单纯:“恭贺表哥,得配良后,江山永固。” 李檄只觉一股寒气从地面升起:“胡说……” 他心中的皇后,始终唯有姜诺一人啊。 “表哥真会说笑,我只是表妹啊。”姜诺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梨涡浅笑,杏眸微弯:“你看,这位新皇后举止有礼进退有度,是表哥最喜欢的皇后模样……” 心中的惊惧仓惶逐渐炸开,李檄在大汗淋漓中喘息转醒,大殿无人,唯有清幽月光洒在砖地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还好,还好方才那只是梦…… 李檄闭眸,长舒口气,放心的打算睡去。 却随即想起什么,猛然睁开双眸。 不对……不对…… 他的诺诺,已经要退婚了…… 她那般决绝,退了书,掷了花,甚至宁愿在宫中出家修行,也不要愿和他成婚…… 她曾给了他机会,连番追问。 可他连一个追问都未曾答出。 如今,他已将那奏折尽数看罢,在心里,他已回应了姜诺无数遍。 他要去寻她,让她知晓他如今的用心。 以诺诺和他的情分,定然会体谅他的疏忽。 李檄霍然拉开被子,坐直身子:“备马。” “陛下……”王公公等人犹豫:“天色已晚,陛下要去何处啊……” 宫道幽暗,李檄乘车径直去了侯府,他走下车大步来到姜诺庭院的阶下,外头侍奉的小厮侍女不认得陛下,只觉冷月的寒冽在这俊朗冷峻的男子身上有若实质。 六时正趁着月光,坐在阶下用扇扑蝶,瞧见李檄,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好几把,才陡然一惊,忙遣人堵了大门不放出风声,又让人将李檄迎到厢房:“陛下,姑娘已经歇下了。” “诺诺……”花窗后依稀能看到她的倩影,李檄站在阶上,沉声道:“诺诺,这次……朕回去便寻了折子,你的猫叫圆圆。” “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叫……叫飞霞阁……” “你父母……他们的祭日我也记得了,是在十七……” “诺诺,这次,朕全都记住了,记在心里了……” 六时等人瑟瑟发抖吓得不敢上前,李檄贵为天子,身在云端,平日里皆是威严冷峻,如今却这般动情,真是陌生得有些可怕,她们生怕等陛下酒醒了,怕就要将她们几人灭口…… 随着一阵幽幽桃花香,门吱呀一声从屋里推开,姜诺还未睡,正半躺在床上和吉祥在下棋,此时她匆匆出来,如黑绸的长发柔滑散下,松披了月白色披风,用折扇轻轻遮住半边容颜:“陛下是醉了吗?” 一和姜诺那双眸子对上,李檄便愣住,此刻夜风一吹,有了几分狼狈的清醒。 “诺诺,你还有何话想问朕?”李檄仰头望着姜诺,心里安定几分:“那些折子,朕都已仔细翻看,铭记于心了……” 这一次,他定然不会沉默以对,让她心伤。 “那劳烦陛下忘掉吧。”姜诺心底叹息一声,淡淡道:“臣女的喜好,自己记得就好。臣女不敢,更不该强迫陛下……。” “陛下心怀天下,若是因了臣女分心,臣女也担不起这般罪责。” 李檄定定的望着姜诺平静的面庞,他本以为,听他讲出这些细节,她定然多少有几分动容。 这次,他又猜错了。 李檄移开目光,轻咳道:“朕本该记住的。” “日后不管多忙乱,朕这颗心,都会腾出一部分来留给你,何事,何人,都不能占据。” 她的喜恶,她的琐事,他向来只觉是小事,从未真的留意上心。 可若是不知喜恶,不知琐事,又怎是真的在意了这个人? 月光下,姜诺静静望着李檄英俊的面庞。 若是他提前半年说这些话,她会奋不顾身的抱住他倾诉衷肠。 若是他提前三月说这些话,她会又哭又笑的点头说好。 就算是提前十几日说这些话,她也仍会动容。 可偏偏是此时,她已死了心,断了念的此时。 是上天戏弄,也是上天眷顾。 她还是未嫁之女,难道一世就该是他李檄的,退婚了便真的不能再嫁?仗着无人敢拦,在她闺阁前诉衷情又是哪一出? 姜诺仍用折扇半掩着面道:“真的不必,陛下,如今天色已晚,陛下何等贵重身份,还是速速回宫为好。” “诺诺,按了婚约,当朕的皇后吧。” 李檄抬起剑眸,低声道:“诺诺,你一日不应,朕便一日不安,一月不应,朕便一月不安,一生不应,朕这一生,都无法心安。” 月光如纱帐般笼于二人之间,姜诺站在阶上,任由徐徐夜风吹起披风一角:“陛下总说自己的心,何曾问过臣女的心?” 李檄微微抿唇,目光定定的落在姜诺眸上。 “臣女离了陛下,此心甚安。” 第 18 章 还有不到半月便要春闱,天南海北的举子们都齐聚在京城,再加上各地的小贩吆喝卖货,走街串巷,处处都甚是热闹。 齐岁柏敲了敲友人的房门:“明儿我们一道去善堂看看吧。” “齐兄……知道您心善,可如今都什么时辰了,不到半月便是春闱啊!您文章好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可是就想靠着这段时辰临时抱佛脚呢……” 齐岁柏笑了笑,也不强迫:“那我自己去走走。” “齐兄……”友人有几分着急,压低声音道:“你务必珍惜这次机会,最好能一考即中。” “你想想……如今正是新君继位,上位一年,从财政到军事,已在逐渐改制,可见是个有魄力的君王,可如今朝廷上倒有一半是章家的人,他们这些外戚,从先帝时便揽政乱权,陛下年不过二十,正是要一展宏图的时候,能不清扫障碍吗?” “陛下定要在此次春闱中举的进士中提拔可堪大用的心腹,可再过三年,什么光景,那就难说了……” “不愧是伯父当京官的人,这见解就是不一样。”齐岁柏笑着拍了拍友人的肩:“该尽的人事,我都已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便听天命吧。” 说罢脚步轻盈,长衫飘飘的独自出了客栈。 友人望着齐岁柏背影笑叹道:“老夫子的课一结便急急忙忙的出去,我看却是被那善堂的姑娘给迷了心去……” “公子,我看您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旁边的书童道:“齐公子文章诗词斐然,策论哪次不被夫子夸出花来,更别说人家父疼母爱,家资雄厚……您可莫要尽顾着和他玩,耽搁了自己的学业……” * 善堂的女史瞧见齐岁柏,登时眼眸一亮,迎过去道:“公子许久未曾来了,我们还以为……” 齐岁柏拱手致歉道:“这几日和友人们一起找了个京城国子监的老师傅教导了几日,实是抽不开身,还望见谅。” 女史笑着应承,终是放下了心。 要知这位齐公子可以称得上是整个善堂的衣食父母,莫说他那家世,即便是他的零花月钱从手指缝里露几分,也够这些孩子们吃用了。 再说这齐公子气度长相如谪仙般,谁看了不爱呢? 齐岁柏和孩子们一同玩耍了片刻,孩子们瞧见齐岁柏都很开心:“大哥哥,你好几日未曾来了,我们都很惦记你呢。” 齐岁柏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顿了顿,低声道:“那之前给你们做伞的大姐姐可曾来过?” 孩子们忽闪着大眼睛道:“大姐姐……也未曾来……” “好想大姐姐啊,伞上的颜料已经干了,上次下雨,我便是举着那伞出的门……” “大姐姐不会只来那一次,再也,再也不来了吧……” 话音刚落,便听到女史笑道:“姑娘,我说孩子们都惦记着,你听听,我说的可有错?” 女史侧身让了让,后头的女子,竟是姜诺。 她穿得简朴,一身淡蓝色的布裙,可她肌肤莹白,周身都笼着柔和的微光,如同月色星辰都笼在了她一人身上。 孩子们都甚是激动的围拢了上来,齐岁柏却并未上前,在一旁含笑凝视。 “好了好了。”女史安抚着上前的孩子们,笑道:“方才那些话,姑娘可都听到了,你们的心,姑娘也都知道了。” 又朝着姜诺笑笑:“姑娘,且和孩子们说说话吧。” 待到善堂的人退下,屋内便只剩孩子们和姜诺,六时,吉祥,齐岁柏。 姜诺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将带来的食盒打开,把里头精致的苏点分给孩子们,六时也将食盒拿到了齐岁柏面前,岁柏拿起桂花松子糕尝了尝,笑着看向姜诺道:“这时节桂花并不多见,难得这糕点味道鲜美,苏北等地喜种桂花树,我记得一到八月时,满城都是桂花香。” 姜诺垂眸笑笑,久久望着桂花松子糕。 有一年,宫中在端午前后闲来无事,做了一场糕点评选,当时养在宫里的几个女孩子也都凑趣参加了。 那次糕点评选,章若书和章若琴是前两名,她亲手做的桂花松子糕,那几个御膳房的婆子们尝了,却纷纷大摇其头。 那时自己还很小,独自跑出大殿,躲在宫闱墙角,上气不接下气的哭了。 自从姜家出了事儿,她便一夜之间,什么都不如旁人了。 那些贵妇们夸章家的姑娘个子高,便道:“还是若书若琴这两个姐妹长得高挑,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这诺姐儿却没长个子,年纪相仿,却生生矮了一头呢。” 夸汤小关衣服好看,便道:“还是若书,关姐儿选的衣料出彩,诺姐儿在这上头还要和你几个姐姐学学……” 夸那些贵胄家的姑娘们口齿伶俐,便道:“还是你家姑娘生了个巧嘴儿,不像姜家那个,自小生在陇地,到如今官话还说不全呢……” 甚至连旁的姐妹换牙比她快,都要拿来说辞:“瞧瞧,这几个姐儿牙齿已经齐全了,不像诺姐儿,如今还是个豁嘴子。” …… 不是她真的处处不如人,只是在这京城,到处皆是拜高踩低的人,她小小年纪父母故去,姜家长辈又无人真心看顾她,母家再多资产也是商家,姨母愉妃又向来温弱…… 不用她衬托那些父兄掌权的贵女,还用谁呢? 道理虽然都明白,可小小的孩子却太容易委屈了,姜诺在宫墙根儿下哭得稀里哗啦道:“爹爹,母亲,你们在哪儿啊……诺诺……诺诺好想你们……” “为何……为何她们都要来踩我一脚,难道老天生了我,就是为了凸显她们多优秀多好吗?” “谁说你不好!”猝不及防,后头蹦出一个人来,竟然是李檄,他眼睛瞪得溜溜圆,索性一屁股坐在她身侧:“那些御膳房的老婆婆牙口都不好了,能尝出什么好东西来!那些糕点我都尝了,明明你的最好吃!” “表哥……”姜诺擦眼抹泪,她没曾想李檄会跟着她跑出来,有点羞窘:“这次……这次用的桂花,是我母亲存的桂花,这糕点,是她亲手给爹爹做的时候,亲手教我的,爹爹都说好吃的,爹爹最喜欢的,为何,为何她们都说不好吃……” 别的她都释怀了不争了,可她就是不愿旁人说爹爹母亲不如旁人。 “诺诺你看,我把剩下的桂花糕都带来了……”李檄三两口就把糕点尽数吃了,意犹未尽道:“真的是最好吃的,若是不好吃,我会带来吗?” 六岁的姜诺愣愣的望着九岁的李檄。 “以后……以后谁说你不好,你都要告诉表哥,他们说你多少句不好,表哥就要说你多少句你很好……” 后来姜诺真的尝了那桂花糕才晓得,这次并非御膳房看轻了他,而是母亲存的那桂花早就过了年限,不新鲜了,入口苦涩。 过期的桂花糕,却被李檄尽数吃了…… 他一口咬定,那是最好最好的糕点。 年幼的诺诺,曾被李檄护着长大…… 他一心认定,她是最好最好的人。 饶是二人如今已情尽,可那时那地的两个小小人儿,仍是姜诺如今怀念的。 姜诺将桂花糕放下,移开眸光。 若是从来没有好时光,她又怎会全心全意的对李檄? 以后的路还长,不能因了从前的好时光,就忍了如今的如鲠在喉。 她要过好的,是今后的日子。 而不是沉溺在回忆里,为了他从前的好,原谅他如今的恶。 外间,女史悄声道:“修塔之事,此时是时机了,你上前去提吧……” “侯府姑娘还在呢。”另一个女子道:“齐公子一个人知道便筹得够了,为何还要和姑娘说?” “她可不止是侯府姑娘,她母家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先帝在时,她母亲明里暗里赈灾了多少次,说句不该说的,就怕是国库都要靠她母家这等大户撑着呢,她们两个人一起出银子岂不好?” 那女子点点头,牵着小燕笑着走进去道:“姑娘,公子,小燕听说你们来了,也非要闹着来看你们呢。” 姜诺方才还找小燕呢,看见她却一怔:“小燕,你身上不舒服吗,怎么气色如此不好?” 那女子听了,登时叹口气道:“姑娘,小燕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夜夜啼哭,就连旁的孩子,特别是三岁之前年纪小的,晚上也都是睡不安稳的,若您不介意,我便快人快语直说了,她们说善堂这地方不干净,从前这地方是个村子,可却被山匪屠了,未曾超度亡魂,便又建了这善堂,我真的是……” 那女子叹道:“看着这些孩子们受苦,我真是于心不忍,你说若真的有冤魂,也不该和小孩子过不去啊。” 齐岁柏皱起清俊的眉毛:“可有破解之法?” “我们特意请了僧人看过,若说下等安抚亡魂的法子,便是做法事超度,若是上等安抚的,便是在此处建一个抚魂塔,我是想着,这里既然是一个村子都被屠了,定然怨气深,不若建塔……如此对孩子们也好……” 姜诺和齐岁柏对视一眼,已经知晓善堂的打算了,不过她们也是为了孩子,两个人也都不在意这些银钱,便一同应了下来。 待到善堂的人走后,齐岁柏道:“若是只出银子也就罢了,可是这抚魂塔讲究颇多,我却不知要如何下手?” 姜诺思索着道:“说到抚魂塔,我倒想起我家中便有一座,说起来还是我祖母和伯母有心,为安抚亡母特意建的,我先看看家中的塔什么模样,过几日再去寺中看看能否借鉴仿建? 齐岁柏点头道:“都是抚魂塔,想来有相通之处,去寺中时,我们可叫上善堂的,几人一起结伴而行,这次务必请个修行高的僧人,让孩子们夜夜安睡才好。” 第 19 章 姜棠下朝回家,便要去给祖母请安,远远的看到了姜诺坐在一侧的绣榻山,他皱皱眉,下意识的就要转身离开。 “堂哥要往何处去?”姜诺噙着盈盈浅笑走来:“你不是来给祖母请安的吗?” 姜棠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门,给姜老太太和母亲谢氏请了安,姜老太太寒暄道:“最近朝廷里可好,没有什么棘手之事吧?” 姜棠躬身笑着说不曾有,姜诺接过话来道:“祖母尽可放心,就算真的有棘手之事,堂哥大手一挥,也会用银钱摆平的。” 姜棠蹭的面色涨红,一甩袍袖:“你……姜诺,你请期不利,婚期未定,不在房中反省,却还敢出言不逊!” “婚期未定,那便正好不嫁了。”姜诺笑得无辜温婉,不疾不徐道:“不过这婚事可以不成,堂哥,这银钱却一定要还回来啊。” “妇人之见!你……你还真是钻钱眼里了!”姜棠一脸无语,指着姜诺道:“你竟敢当着长辈如此说话!难道祖母和母亲养你一场的情分,还不如那些银钱重吗?” “堂哥,你可知三百五十万两有多重?说句不好听的,都能将你砸死成千上万次了,再说那银钱也不是祖母和伯母要用,而是你偷偷挪走私用,以伯母和我的情分,伯母知晓了定然是要替我追回的,是吧伯母?” “……”谢氏自然晓得儿子用了那银钱,可如今被姜诺笑吟吟的当面质问,只好笑道:“你们兄妹一场,说银钱岂不伤了情分?再说那么些钱,你堂兄又如何能用的,定然是有误会吧……” 姜棠哼了一声道:“我早已和她讲明,那银钱尽数给国库填窟窿了!” “原是给了陛下……”谢氏故意作出又是一惊的表情,叹道:“诺姐儿,你就算不念兄妹情分,也要看在和陛下的情分上啊,你啊,也就别惦记这笔钱了。” 姜诺气得捏着帕子的指尖都发颤了,她的银钱放到家,被人暗中尽数用空,到头来,反说她惦记这笔钱。 “我和陛下有什么情分呢?他是君,我是臣,不过是君贤臣恭的情分罢了,可就算是君主,也没有暗中用尽我私产的道理?”姜诺冷笑道:“再说我自己的钱我为何不能惦记?倒不像有些人,总惦记着旁人的钱呢。” 谢氏一听,面上便挂不住了,委委屈屈的看向老太太道:“老太太,诺姐儿和陛下婚事不利,我们都知晓她心里不爽利,可家里人也都没得罪过她,她也不必如此吧。” “你真是……”姜老太太冷冷看着姜诺:“你一口一个君臣,那君忧臣辱的道理你总该懂吧?如今国库亏空,陛下仁厚,不忍向百姓索取,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的,陛下用我们几个钱又怎么了。” 谢氏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听说陛下为了筹钱追债,几宿几宿的睡不好觉,真是让人心疼啊,为了陛下睡几个安稳觉,这些钱也值了吧。” 谢氏知晓姜诺最是心疼李檄,若说到能为李檄排忧解难,那付出再多,也都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的,谁知这次,姜诺却只淡淡笑道:“陛下的安稳觉还真金贵呢,可是这银钱讨不回来,孙女儿也是夜夜难眠啊!孙女儿就这么一点体几的现钱,又都一夜之间尽数给了旁人,祖母!那都是孙女儿唯有的傍身钱啊!” 姜老太太皱眉道:“那现钱是不少,不过你哭穷谁信呢,那些庄子铺子,不出十年,也能将这笔赚回来了吧!” 姜诺正盼着老太太如此说呢,眉心一皱,眸中噙了泪,她轻轻擦着眼角的泪,声音软糯委屈道:“伯母,那实业可真的能这么多吗?”又抽抽噎噎道:“也是诺儿无能,父母留给诺儿的实业,诺儿是从未打理过,唯有守着这些现钱,可如今就连这最后的现钱也未曾守住……” “国库无钱,孙女儿又何尝有余钱,堂兄,这钱既是陛下用的,不若你让陛下亲自写个借据,盖个玉玺,我拿到手里也安心了呜呜……” 一言说出,吓得家中三个人都蹭的站起身,姜棠气得无语:“你让陛下立借据,还盖玉玺?你怎么不直接让我去死呢?” 谢氏也一脸惊慌,强笑道:“立借据……这多影响你们日后夫妻恩爱啊,你日后当了皇后,那还不是整个天下都是你们的……” 往日只要一说影响了和李檄之间的情分,姜诺就会妥协,可如今,姜诺却口口声声说若是不还钱,便要一个借据:“那诺儿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非要和陛下说清楚才好,一是主人不知,二是没有借据,那这便不是借,是妥妥的贼啊!” “放肆!”姜老太太吓得不轻:“你……你如今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又对谢氏道:“方才说到实业,如今诺姐儿的实业不都在你手中打理吗,你不若将实业折算下,如数补给她一部分就罢了。” 谢氏脸色一变:“我……” 实业她要攥在手里,那些现钱她也想吞,可毕竟太过显眼,正巧国库亏空,便灵机一动想着充给国库,给儿子官途铺平了路,还能让姜诺吃个哑巴亏。 可谁知姜诺如今竟拼着和陛下的情分不要,也非要讨来这笔钱…… 谢氏一时间心乱如麻,以往……姜诺不是最在意陛下了吗? 可如今,怎的借着陛下的名头,也无法拿捏她了呢! 谢氏望着柔柔弱弱梨花带雨,眸中噙着泪珠的姜诺,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忌惮:“老太太说哪里话,那本就是诺姐儿的东西,只是……如今账目多,算清楚尽了账,才好给她……” 那些现钱可不少,若仔细算来,要有将近一半的实业都要抵给姜诺,可她自是准备将帐做个猫腻,补给她一些破落庄子罢了,左右姜诺也不知! 饶是如此,谢氏也恨得心中滴血。 可她又别无他法! 去和陛下秋后算账,那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算姜诺不要皇后之位,她儿子还要官途呢! 姜诺转眼已擦干净白皙脸颊上的泪水,仍是楚楚可怜道:“诺儿知晓伯母这些年甚是辛苦,此事也不好劳烦伯母身边的妈妈们,正巧我这儿有几个粗笨的丫头,这几日不若就帮着妈妈们算算账,日后也好接管。” 那几个姑娘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谢氏瞅了一眼,没放在心上:“你如今越发有主意了,连陛下的钱都敢讨,我还能说什么——且随你吧。” * 太皇太后宫中,太皇太后放下茶盏,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李檄,明知故问:“婚期定了?” “还未曾。”李檄恭恭敬敬道:“朕正着礼部选定吉日再请期一次,到时再和侯府商议。” 太皇太后已是不悦:“刚请了一次,还要再请一次,怎么?姜家有个诸葛亮?还要我们皇家三顾茅庐不成?” 李檄语气恭敬,眸中却一片冷色道:“这都是孙儿不好,第一次未曾准备妥当,下次定然不会莽撞了。” 太皇太后冷笑道:“我看不是你不好,是有些人,心比天高了!” “从前我看她倒也温顺,日日对你俯首帖耳,如今反而拿捏起来了!怎的?玩恃宠而骄的把戏呢?” 李檄眸色寒冽,语气仍温和道:“从前诺诺待朕好,也并非她惧朕取悦朕,只是心里头有孙儿,才愿意百般屈就罢了。” “你也别替她说话!”太皇太后冷冷道:“她仗着和你一同长大,还没进宫便这么惺惺作态,竟让你半夜去了她府里!等进了宫,难不成还要你这个做皇帝的,处处俯就她!?” 太皇太后说起姜诺,语气丝毫不客气。 不止是太皇太后,就连命妇贵女,对姜诺也并无多少尊重。 甚至太监宫女,眉梢眼角,也常常流露出轻视。 李檄缓缓握拳。 这些人并非藐视皇权,一个个最是拜高踩低。 可她们如此藐视皇后,无非是因了瞧见自己对姜诺不上心。 无非是因了姜诺爱粘着他念着他,她的爱意,倒成了她们口中“巴巴贴上来”的模样。 李檄心中涌起酸涩的憋闷,他站起身,微微躬身,他语气低沉,却有令人信服的威严:“祖母,姜诺是朕的正妻,入了宫,便是一国之后,您就算以长辈的身份教导她,也莫要忘了她才是后宫之主,也要处处为她,为朕留几分颜面才是。” 李檄不顾太皇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继续道:“请期一事,姜家未应,那定然是朕从前有不妥当之处,朕是皇帝,可朕也是夫君,有错,自是要改。” “这并非诺诺恃宠而骄,也并非拿捏于朕,这恰恰是她的真性情。” 周栀躲在太皇太后身后的屏风内,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了去。 一时,满心的喜悦,惊讶和甜蜜。 喜的是陛下和姜诺的婚事真的遇阻,她若是想和陛下在一起,那陛下和姜诺的婚约便如同纠缠她的藤蔓,只有尽数扯开,她才能再向前一步。 惊的是竟然是姜诺不应这婚约,这可和她以往的模样不同,更惊的却是陛下竟还为了姜诺煞费苦心,看来……也并非像传言那般,陛下对姜诺全然无情…… 甜的自然是,贵为天子,可陛下却能做到真心懂得女子,用心护着爱人。 陛下这般懂得爱人…… 若是日后自己和陛下相守相伴,那也是自己的福气吧…… 第 20 章 李檄道:“还有一事,北戎使者尚且在京,他一直仰慕中原文化,多次和朕说过想要体验一番,如今春光正好,不如叫上亲近的勋贵人家,在宫中办场曲水流觞的雅集诗会。” 曲水流觞的诗集是假,北戎使者也不过是幌子。 从前,姜诺动不动便要找由头往宫中来。 如今,她不来宫中,自己又不好总驾临侯府。 李檄只是想找个由头,多见姜诺一面。 “想办就办吧,我年纪大了,就不陪着你们年轻人折腾了。”太皇太后讲了几句缓缓起身去了后殿:“本宫也乏了,皇帝,让栀儿送送你吧。” 周栀闻言,方才从屏风后翩翩闪身而出,她低眸轻福,跟随李御出了大殿。 李檄腿长矫健,高大的身影并未刻意等她,周栀望着李檄挺拔冷峻的背影,轻轻压了压裙边的香囊。 这香囊里的山栀花,还是当初李檄送来的。 “陛下,”周栀快步走至陛下身侧:“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办雅集了?” 李檄淡淡看向她:“怎么?” “也没什么。”周栀忙笑笑,一脸憧憬道:“臣女生在陇地,对这些雅集也没怎么见过,倒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场面呢。” “都说陛下忙于国事,没曾想陛下竟然也有此闲情,真是从国事到雅事,事事未曾落下。” 李檄墨眸如深潭,缓缓划过周栀的面庞:“将军原是个飒爽的性子,怎么到了京城,却和以往不同了。” 他虽未曾和周栀见过几次,但也晓得周栀本是不拘小节的,面庞健秀,身姿如燕,可如今在太皇太后宫中养了一段,整个人都矫揉了不少。 周栀脸一红:“陛下还是快别喊我将军了,只是打了两个小仗而已,再说我早已不在战场,若是担了虚名,岂不是让真正的将军发笑。” 李檄脚步未停:“周姑娘若想看看,一道来便是。” 周栀瞧着陛下和颜悦色,心里起了涟漪,鼓起勇气,将前些时日早就做好的香囊递给李檄:“陛下,这还是陛下给我的山栀花,晒干后也很好闻,投桃报李,陛下收下吧。” 李檄眼眸微眯,利剑的寒芒一闪而过,随即却轻笑一声道:“朕平日所用配饰皆有专职宫人,这东西最爱招虫蝶,不若扔了,免得惹祸。” * 姜老太太虽说要将等额的实业抵给姜诺,可谢氏又怎会如此轻易的就范,幸好姜诺派去的那几个姑娘都是查账的好手,将一经账本中对不上的细节全都揪出来,怼得谢氏的婆子无话可说,不得不将对等的产业如数还到了姜诺手中。 这几个姑娘还趁着查账顺藤摸瓜,谢氏手中的账也摸清了大概的头绪。 吉祥清点着到手的庄子铺子,笑道:“姑娘,如今一来,将近一半的实业都到我们手中了,有几家还是地方甚好,盈余甚多的,想必那一位,真是割了心头肉。” 谢氏一向将手中的实业看得很严实,姜诺明里暗里说过许多次,人家却仍是装聋作哑。 可这次事涉皇家,姜诺又心思坚决,谢氏不敢侥幸,自是忍痛交了出来。 六时和吉祥心里都甚是爽快。 她们从小跟在姑娘身边,知道姑娘心思善纯,从不和人斗争。 可人性便是就算你不和人斗,她们瞧着你好性儿,也偏要来拿捏你。 如今这番行事,也让家里头的人知晓姑娘不是轻易被拿捏的小孩子了! 吉祥巴巴凑上来:“姑娘,咱们这些钱要到手了,是不是陛下那头,就可以不要了?” 姜诺笑笑:“怎么?还想着陛下那一笔呢?” 吉祥道:“那也是咱们的钱,大公子说都不说一声,就拿着姑娘的钱去铺自己的路,况且陛下也不晓得——至少也要让陛下知晓,他究竟亏欠了姑娘多少!” “放心,他欠的自然要还。”姜诺调皮的眨眨眼:“要不咱们岂不是白白熬夜理账了?” 正说着呢,沈菱清走进来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五日后宫里要办雅集,咱们陛下还是头次有这等闲情雅致——这可是难得之事,京城大大小小的权贵人家都去呢,我们二人不若一道去——” “无论如何,面上都还要稳稳妥妥的,若是你人未至,这京城上上下下的人,特别是章家的那两位,还不晓得说什么呢……” 沈菱清自是晓得这种场合姜诺前去难免尴尬,可圣旨已下,姜府身份如此,姜诺也不可不出席,她全程陪着姜诺,也免得二人四目相对,徒留尴尬。 姜诺知晓好友心思,扯唇一笑道:“菱清放心,我自是要去的——” 她要去,却并非是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心,只为不让人见笑而去。 如今,她并不抵触见李檄。 从前一瞧见他,视线便随他而动,心跳怦然,满心所想皆是他。 可这几次见了李檄,她心中虽怅惘,却不再悸动。 原来,她面对李檄,也会这等温淡从容。 见面时愈发平稳的心跳,是姜诺在向自己确认——她真的,不再爱李檄了。 * 李檄继位后,除中秋,生辰,年节等,甚少宫宴集会,如今竟破天荒说要开春日雅集,一众王公贵族,文武重臣自是积极响应,一早便开始熏香更衣,备车备马,纷纷携家眷一同入宫。 这次宫宴因是雅集,地点特意选在了宫中御花园中,春光熹微,笼在溪岸两畔的春花竹林中,众臣子或围竹而坐,或沿溪而立,随性自在,漆花宫盘随了溪水蜿蜒穿行于众人之间,穿了轻纱裙衫的宫女们在一侧拨阮调琴,处处皆是动人春色。 李檄坐在溪岸上首,眸光不着痕迹,轻轻落在位末的姜诺身上。 小姑娘甚是低调,细嫩的手指持着汤勺搅拌着,半晌轻轻抿了口汤,也不知尝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眸弯弯眯起,闪动着满足的光芒。 李檄垂眸,每人桌上的菜羹皆是一样的,他尝了口姜诺方才喝的汤羹,苦笑着动了动唇角。 不管是这场雅集还是曲水流觞,都浪费不了他多少精力和时辰。 他只消吩咐一声,自然有无数人用心去办。 姜家是京城侯爵,在这等集会上,自然会将姜诺带入宫中,带到她眼前。 他要见她,何其容易。 可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找个借口,只为见她一面。 他们之间,皆是姜诺在绞尽脑汁,只为多看他一眼。 因此,她会来宫中送汤,会来宫中向太皇太后请安,会来宫中递日常折子,会来找先帝的公主玩耍,以至于公主都看穿她心思毫不留情点破指出…… 以至于全宫城的人,都晓得,姜诺为见陛下,无所不用其极。 天道轮回,如今也总算换成他,为见她一眼而煞费苦心…… 第 21 章 前菜皆是些汤羹点心,后续渐渐开始上菜,李檄摆了摆手,王公公立刻会意,当着众人的面,很是熟稔的将李檄面前的菜肴先用公筷分出来一些。 李檄面色未变,仍和身侧人说笑,下头隔着远的,看在眼里却已开始窃窃私语。 有两个坐在姜诺身侧的贵女,手持折扇轻轻掩面,低声道:“你听说了吗?陛下每次用膳时,都会先分出来一些留给宫人,以此来节省宫中开支。” 另一贵女惊道:“连菜肴都省?别说是陛下,就是我们伯府也未曾如此寒酸过,咱们陛下还真的和旁人不同。” “国库亏空闹得吧,咱们陛下也真不容易,虽接来了江山,可先帝时又是打仗又是议和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自然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照你这么说,就算进了宫也没什么趣味。”另一贵女打扮华丽,压低声音道:“平日在府里,爹爹也未曾管过我的吃穿用度,若是陛下让后宫也跟着百般节俭,可不就苦了,爹娘还不晓得如何心疼……” “你大可放心,也轮不到你进宫。”另一贵女看向姜诺方向,轻轻笑道:“不过进宫那位想来不介意的,毕竟她从小就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也不像妹妹你,有父母心疼……” 那衣着华丽的贵女忙用扇柄敲了同伴胳膊肘一下,两人会意一笑,不再说话。 两人言语尽数落在吉祥耳中,吉祥忍不住想上前一步。 姜诺淡淡拦住她:“吉祥,我想吃奶香提子苏了,你帮我把盘子拿来。” 吉祥一脸气哼哼,将盘子丢在姜诺面前:“人家都欺负到面前了,姑娘你还只想着提子苏!” 姜诺面色平静道:“这些人不一向如此吗?” 京城贵女,大多以章家姐妹马首是瞻。 从她初到京城,没有父母依仗时,这些生在京城,自持高贵的侯府贵女便总抱团章家姐妹,踩她一头。 后来陛下赐婚她和李檄,却没多久又将李檄囚于北苑。 这些人看她前路艰辛,又无人护着,更是明里暗里的嘲讽。 谁知李檄竟在先帝病危时被放出北苑,直接立成了太子,不过一年,便登上皇帝之位,君临天下。 带得姜诺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可人都是有惯性的。 讥讽轻视惯了的人,又怎能一夜之间改了性儿? 如今李檄是皇帝,她们对李檄甚是尊重,可这份尊重,也仅限于李檄,未曾让渡到姜诺身上。 沈菱清曾很是气愤:“为何敢如此对你,还不是没有人给你撑腰,若是陛下出言,哪怕一次,也胜过你和她们斗法千万次,你陪他吃了那么多苦,诺诺,他未曾将亏欠你的加倍奉还。” 姜诺并不觉得自己吃了苦,也从未想过谁亏欠谁。 从前的她,只觉得伤心难过——她最依赖的表哥已身居高位,明明出言一次,便能帮她挡住无数流言讥讽。 可他高高在上,不置一词。 只不过如今…… 姜诺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望了远处山峦的盈翠春色。 一场戏都已唱罢,戏里的配角,就更不值一提了。 * 李简穿过白梨树,手持杯盏,长身玉立的站在姜诺身前:“小嫂子,近日可安好?许久未曾见你进宫了。” 姜诺手持酒盏回敬李简,眉眼间如笼了寒烟:“宫门重地,王爷还请慎重称呼。” 李简幼时便常跟随李檄玩耍,先帝还未赐婚,他便一口一个小嫂子的称呼姜诺,待到赐婚后,更是放肆。 姜诺没否认过,想来心中也早已认了这称呼。 “怎么?”李简笑笑,打趣姜诺:“难道陛下还未曾立后,小嫂子已想让弟弟称您一声皇后娘娘?” “王爷自重,王爷如此戏言,伤了臣女清誉是小,却将皇家体统置于何地?”姜诺目光平淡如水,容色却愈发清艳姝丽:“陛下与臣女,论公是君臣,论私……也只是表哥而已。” 表哥,而已。 她的语气轻淡,声量不高,可这几句话却甚是惊人,章家姐妹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李檄夜半去姜府之事,因了陛下严令,在京城并未传开,但章家上下却是知晓的。 知晓归知晓,听旁人说得再如何确切,她们也不敢相信,是姜诺退了婚约,而陛下却执意不放。 可如今瞧见姜诺这和从前判若两人的模样,倒不由得深信了几分。 方才那句界限分明的话,是以往姜诺绝不会当着众人说出口的。 姜诺素来变着花样巴结陛下,侥幸压中了宝,却要将即将到手的凤印拱手让人不成? 饶是姜诺再傻,也不会如此行事。 章家姐妹冷笑,想来是看这法子拿捏住了陛下,愈发装腔作势以退为进,好让陛下捧着她罢了! 章若书和章若琴翩然从蒲团上起身,路过周栀时,甩给她一个眼色。 周栀心下叹息,也只得放下刚尝了一半的醋鱼,随着二人离开。 二人走过长廊,到了无人的偏殿才停下,含笑转身道:“周栀妹妹,眼下你的机会来了。” 周栀摇头道:“陛下对我无意,甚至有几分抵触,还是不必白费心思了。” 章若书一怔,皱皱眉:“你又如何得知?” 周栀只好将送栀子花一事,三言两语讲了。 章若书微微一笑,她一身鹅黄色绉纱烟罗裙,袅袅娜娜,说出口的话却甚有压迫感:“周栀妹妹,为了你入宫之事,我们一家人皆是费尽心思,从让你进宫侍奉太皇太后开始,这前前后后多少机会,如今你入京这么多日,就用山栀花试探了这么一次?” “这也太隐晦了,你是让陛下在猜谜吗?这般扭扭捏捏,亏你还是行事飒爽女将军呢,竟也未曾单刀直入,云雨一番!” 周栀:“……” 周栀憋了一口气,不吐不快:“姑娘说的行事做派,不是女将军,是歌楼里的舞姬吧。” 章若书道:“旁的我都不管,你必须再想法子,让陛下心系于你。” 周栀从前只道李檄和她甚是相配,许是互生倾慕也未可知,倒是姜诺这碍眼的挡了路,可如今被李檄明里暗里劝退了两次,已心生退意:“可陛下心中无我,此事也难……” “胡说!全天下,你可是他夸奖最多的女子!”章若书急了,一口银牙都要咬碎:“要不我们也不会寻你来——你一定要压住姜家那只囤鼠,拢住陛下的心。” 太皇太后是若书若琴的姑祖,心思也未曾瞒侄孙女,早将想让周栀入宫为妃一事向章家透了声气。 若书若琴自是无比愿意,当时李檄在北苑时,她们二人没少欺负姜诺,可谁知李檄竟成了皇帝,虽说当时的欺负可以说成是小女儿之间的打闹,可李檄对她们可无甚好印象。 章怀心思不死,还想着将两个女儿送入宫中为后,若书若琴两姐妹却看得明白,李檄对她们显然是无好感可言,就算因了时局,能压下姜诺入了宫,那也不过是个尊贵的摆设。 为今之计,还是要寻个听话的可心之女,若是能让陛下盛宠于她,章家在后宫方才算稳住了。 可前前后后送去多少容颜绝色的美姬,李檄皆冷漠如冰置之不理,章家本以为没了指望,没曾想李檄却也有挂念的女子——他在处理朝政之余,常常念及远在陇西周将军嫡女周栀。 周栀因随父在陇西,从小喜兵马之事,十四敢领一队亲兵追击北戎寻衅之兵,大获全胜,当时她小臂还被射了一箭,李檄继位后,垂问多次。 也许李檄是在关心这少有的女将军,可章家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将人要到京城。 周栀在军中正是备受排挤之时,母亲又催着她嫁人。 再者,周家是章家在陇西的心腹下属,章家方才齐力抬举周栀。 京城,陛下亲迎,周栀一眼看去,已对马背上飒爽含笑的李檄心动几分,她一阵悸动,低眸道:“可我,可我又要如何试探呢……” 章若书轻轻一笑,对周栀耳语几句。 * 几人回到席间,雅集也正到了最热闹的时候,章若书笑道:“春日可不止是雅集,也是打马球的好时辰,不若改日,咱们一起打马球吧。” 章家掌着朝政,一众郡王贵女,自都纷纷响应。 周栀笑道:“早就听说京城马球甚是热闹,只是我在陇西,虽日日骑马,也不知马球规矩。” 章若书目光瞟过姜诺,心下冷笑:“那无妨,我们几个还小的时候便一同比试过,姜诺妹妹当时也不晓得马球规矩,却打得甚好,还得了第一呢。当时先帝还特意赐了姜诺妹妹玉连环当彩头,真是羡煞旁人……” 李檄垂眸。 在他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太子未曾离世,姐姐李令月也未曾和亲远嫁,父皇只将他当做懵懂无知的幼子。 他酷爱解连环,解得极快,有一日,父皇送了他一串极上乘莹润的双玉连环。 双连环易解,可这玉连环却怎么都解不开。 他去问父皇,父皇却哈哈大笑道:“这玉连环本就不是让你解的,是让你锁的。” 锁的?他年幼,只想着白费了心力,真是糟透了,父皇却意味深长:“连环结连带,你长大方知,有些人,你却不愿解开,偏要牢牢系住一辈子呢。” 那次马球赛,比试的皆是京城贵女,不知为何,彩头竟是自己幼时极爱的玉连环。 姜诺听他说了这段往事,立刻便要上场去赢那玉连环。 想到往事,李檄心头方才快意几分, 此刻,周栀声音响起:“也不知那玉连环是何等模样,姜诺妹妹,那时遗憾我未在京城,不若我们这两位陇西女子再比试一份,若我赢了,你将那玉连环给我可好?” 姜诺抬起潋潋芙蓉面,眸中是清冽的稚气:“可我,并不想比试。” 还未等周栀等人反应,姜诺又淡淡补了句:“那玉连环若周姑娘新奇,就送给周姑娘了。” 李檄倏然抬眸,眸光毫不遮掩,定定的落在姜诺身上。 他还记得,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马球场上横冲直撞,奋不顾身赢下玉连环的画面。 当时的姜诺,私下怕疼怕苦,娇气爱哭,可那日,不太懂马球规则的她,硬是凭着单薄的身子挤出一条血路,赛后,她不顾满身脏污,却将小手憨憨傻傻擦了又擦,骄傲又珍惜的将玉连环捧在手心。 此事不久,父皇便位他们二人赐了婚…… 他记得自己曾对姜诺说过:“这玉连环可碎不可离,曾是我幼时之物,又是你赢来的,诺诺,就以它来当我们的定情之物吧。” 彼时,姜诺猛地羞红脸,别过头嚷嚷道:“坏表哥,我是看这玉连环有趣想赢来玩的,才不是因了你……” 曾经的画面还在脑海里盘旋。 可如今,她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争也不争,就将玉连环给了旁人。 章若书也僵住了:“听闻姜诺妹妹甚是喜欢这玉连环,为什么如今却不喜了?” 姜诺笑语温婉,生生刺入李檄心头:“小时候难割舍的小玩意儿罢了,如今长大,怎还会心心念念呢?” 李檄面色未变,袍袖下,缓缓握紧双拳。 她喜欢时,那般艰辛用心的抢过来,小心翼翼捧在心口。 她不喜了,一转身视如尘泥,轻易抛却。 甚好。 他竟不知,她比自己想的,还要洒脱百倍。 第 22 章 她喜欢时,那般艰辛用心的抢过来,小心翼翼捧在心口。 她不喜了,一转身视如尘泥,轻易抛却。 甚好。 他竟不知,她比自己想的,还要洒脱百倍。 胸中如憋闷了一团阴云,李檄颤着手将酒盏拿起一饮而尽,喝得猛了,没忍住轻咳几声。 王公公作势上前,被李檄冷冷摆手止住。 章怀论公是朝中宰辅之臣,论私是太皇太后之甥,三朝外戚,他坐在李檄下首,对诸事心知肚明,忽有意无意笑道:“陛下,臣最近听到个趣事,吏部石侍郎的小儿子,喝醉了跑到旁人巷子里,隔着墙头诉衷情,好好个官家公子,却成了丢魂痴汉,石家如今倒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真是不成体统,不过醉酒之事,如何算数?明儿起来,想必自己都觉可笑。”李檄淡淡笑着,眸中冷光却倏然一闪:“倒是伯父,如今朝中之事颇忙,竟还有时辰津津乐道旁人家事?” 章家在先帝时,已扶摇而上,先帝多次想打压外戚,奈何母亲袒护自家,朝中又势力勾结牵一发动全身,先帝颇为忌惮,又无可奈何。 后来李檄上位,章怀仍位高权重,李檄甚至将章家推荐的官员照单全收,章家更是如日中天,私下宫宴,更是和善谦逊,不将他当外戚对待,反尊称一声伯父。 坐在姜诺身畔的沈菱清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压低声音,凑近姜诺:“你听听,陛下说什么醉酒之事,如何算数,分明是在为自己那夜去寻你开脱呢……他还真是……唯恐丢了半丝颜面……” 姜诺饮了口茶,低声道:“宫宴之上,莫议论陛下是非。” “好好好。”沈菱清促狭一笑,暗中戳戳闺友胳膊肘:“就你假正经!也罢,等到了宫外,咱们再好好议论。” 姜诺垂下的眼眸平静无波。 李檄如何评判那夜,她并不想知晓。 就算他否认他曾因她失态,也是意料之中,男子最爱颜面,平民之家的男子,还要在妇人面前拿捏声势,何况一国之君? 姜诺不愿纠缠于过往之事,她期盼的是另一件事:“上次你和小关来我家,说咱们改日去金明池,这春光眼看要过去了,菱清姐姐,你们的改日,是哪日啊?” “先别说金明池了,你瞧瞧今日宫宴,小关来了不曾?” 这次宫宴,世家贵戚的女子都来了,却还真的未曾见到汤小关的身影。 沈菱清叹息:“成婚一年了她肚子还没动静,她婆母急得不成,拘她在府里,没日没夜的喝补药呢!” 姜诺皱眉无语:“他们家……也太着急了。” “你还不晓得他们家呢,旁人看着是国公府的高门贵妇,其实呢……他们这一脉子嗣不丰,如今国公爷又病重,唉,想看到个嫡孙罢了……” 杨柳轻拂,春光如纱,这世间这般美好,可偏有诸多无奈。 姜诺顿了半晌,才轻声道:“菱清,我是真的羡慕你。” “嗯。”沈菱清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如今好,我爹乐得在山里清修,无人拘我束我,结交好友,春游结伴,岂不乐哉?” “金明池畔,如今有许多小郎君呢,一个个仙姿如玉,出口锦绣……你去一趟就晓得这世间男子……” 沈菱清压低声音喋喋不休,姜诺好不容易安抚了她,抽身去换个帕子躲清净。 刚拿了熏好的帕子从殿内走出,回廊里倏然走出一道沉沉身影,上前捏住她手腕。 姜诺抬眼,来人竟是李檄。 珠帘的影子落在他面上,春风拂动珠帘,影子也随之而动,他的眸底,愈发晦暗不明。 “那玉连环,你怎能轻易许给旁人?!”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檄,姜诺先将皓腕抽出,理了理袖口被李檄捏出的海棠花褶皱,方道:“回陛下,玉连环是臣女私物,为何不能?” 李檄胸口本就憋了淡淡的火气,看她一口一个陛下有意疏远,动作又不紧不慢特意怠慢,语气也冷了几分:“你敢说那只是你的私物?!” 姜诺福身:“玉连环的确不止是臣女私物,也曾是先帝所赐,可这也是臣女在马球会上,一骑一杆,自个儿赢来的,就算查了律法,臣女也有处置之权。” 春光透过树隙落下,姜诺语气恭敬秋毫不犯,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故意为之。 “那是……”李檄看四下无人,沉了脸色一甩袍袖:“那分明是朕予你的定情之物!” “陛下所言,臣女万分惶恐。”姜诺一言一语,如春水柔软,又如寒冰般透彻:“此物是先帝所赐,臣女所赢,怎忽而成了陛下的定情之物?定情之物也能借花献佛,想来这情,也不值一定。” “诺诺……你……” 周遭寂静无声。 李檄站在回廊下,望着眼前无比熟悉,又恍若从未见过的少女。 从前但凡他随手给予,哪怕是一草一叶,姜诺都甚是喜悦,安放在房里,极为爱惜。 如今却觉得,他的礼,敷衍了? 可心中又生出唯有自己可察觉的喜悦——姜诺语气似是有几分怨怼他未曾用心,既如此,她就还是在意他的……对吗? 李檄一颗心被又细又紧的丝线上上下下拉扯,也说不清该喜还是该怨,便听姜诺又道:“即便是定情之物,如今陛下与臣女,情绝恩断,那物件,便只是一个普通的玉连环。” “既是普通物件,那这玉连环,姜府又何止这一个,自不必伤了和周家姐妹的和气。” 李檄心中的憋闷如一团实心的阴云般缓缓上浮,终是堵在了喉咙口:“你……” 他忽然觉得可笑。 他为见她一面,特意布置了雅集。 可她在雅集上,将曾经他们的定情之物,轻易许给旁人。 他特意抽身,来堵她的路。 可她清醒端庄,乍看梨涡浅笑柔若春水,说起话却比刑部的判官还条理分明。 “玉连环,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李檄黑眸微凛,沉声道:“既你不便收着,不若给朕。” 他们二人谁拿着都是一样,终究不能落给旁人的。 李檄沉沉看着姜诺,半晌开口道:“你说,姜家又何止一个玉连环,你自是不在意那物件的……” “那朕问你,你当初为何还那般不管不顾,偏要去马球场上赢那玉连环?” 春光熹微,李檄眉峰微微颤了一下。 他竟也有,怀着紧张心思,期待她开口的时辰。 他想听她,再说一次喜欢。 哪怕是她,很久之前的喜欢。 他只想听她,亲口,再说一次。 姜诺并未忸怩,她站在明亮的春光回廊下,抬眸坦然道:“表哥,我曾经确是一心皆是你,这无可辩驳,不管日后何时,我都不会遮掩否认。” “可如今,臣女确是心中已无陛下,臣女也不能欺君欺己。” 李檄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女。 他如愿听到了她说喜欢。 可她顺便附赠了又一次,无比清晰的拒绝。 姜诺身子娇小单薄,又有浅浅梨涡,眸光稚嫩清澈,李檄曾也暗自想着,姜诺生来长得甜,确实不像个皇后模样,也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可此刻,她就算站在一国之君面前,也丝毫不曾矮人一头,那梨涡眸光,仍是清澈稚嫩的。 却不敢让人小瞧,倒别有一番诚恳的清肃端冷。 “你……既喜欢了朕……”李檄穿着天子袍服,熠熠生辉,说得话却低沉:“就不能善始善终吗?” 姜诺动动唇。 一时间,忽然有无数话想说。 想细说李檄的每一次疏忽,每一次漠然,每一次……让她期待落空的时刻…… 可这些细说,何尝不是又再一次牵动本以平复的心肠? 何尝不是又再一次提醒自己,从前她多么在意他的点点滴滴? 她只能沉默以对,却冷不丁身边吉祥已冷冷道:“陛下这话,何其可笑!明明是陛下,对我们姑娘百般看不上,万般不上心,反过头来倒埋怨我们姑娘,说她不曾善始善终?!” “我们姑娘爱时全心全意,不爱了利落干脆,怎么不善始善终了?!倒是陛下,爱时敷衍慢怠,不爱了却耿耿于怀!才是既不善始!也不善终!” “吉祥,你疯了!”姜诺没曾想吉祥出头,怕李檄生怒,立刻上前斥责:“你今儿是吃醉了酒吗,你看看眼前人是谁!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平日里她们几个人也偶尔抱怨李檄,可那都是四下无人,出言甚是慎重。 如今好家伙,这般当面指摘,疯魔了不成?! 可吉祥却不管不顾,一张小脸通红疯狂输出道:“难道我们姑娘给陛下你签了卖心契不成?曾经心喜你,不管你做了何事,都要一辈子心喜你,只许陛下你疏忽了别人,不许别人的心疏了你。老天爷,这还有没有道理……” 身边没跟旁人,姜诺顾不得许多,亲自捂住吉祥的嘴,跪下道:“吉祥一时情急,还请陛下看在她为臣女着想,且和六时从小跟随臣女从陇地来京的份儿恕罪。” 她退婚,对李檄多出言不尊,可这也仅限于他们二人之间,让吉祥听着,对她而言,已是僭越,这丫头不知避嫌,如今竟然蹦出来替他出头。 李檄是皇帝,纵使有过,也不是任人抱怨的。 姜诺此时真的怕了,唯恐李檄降罪。 若是为了婚约伤了吉祥性命,那她……又要如何承受? 李檄久久未曾开口。 半晌,他语气如常道:“起身吧,看你身旁有这等得力之人,朕心……甚慰。” 姜诺说,吉祥,是为自己着想之人。 对诺诺好的人,为诺诺着想的人,如今,都已对他李檄……避之不及了吗? 哪怕他是陛下,她也不愿让她们姑娘和自己有丝毫牵扯。 哪怕他是陛下,她也敢豁出性命不要,替她们姑娘站出来说这番话…… 他一定……一定是伤了诺诺很多次吧…… 要不然……怎么谁都看不下去了…… 一时间,怒意,执念,期盼尽皆褪去,心头唯有空荡的酸涩。 李檄自嘲一笑,随即大步离开。 姜诺忽然想起银子一事,如今若是不说清楚,恐怕更是遥遥无期,她定定神,开口道:“陛下留步。” 李檄在回廊上停下脚步,却未曾转过头:“你……还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