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教夫君觅封侯》 第 1 章 延绵的雪下了不知几场,长安城的天地上下一白。 冷天里,姜锦的病越发不见好了。 寒风簌簌,她撑着羸弱的身子走到廊下,缓缓抬起沉重的眼帘,看细碎的雪被朔风卷过天际。 “姐姐,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屋去吧。” 侍女凌霄跟在姜锦身后,温言相劝。 面色苍白的姜锦置若罔闻。 她固执地站在檐角的鸱吻之下,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若非睫毛在风中被吹得打颤,简直安静得像一尊琉璃制的造像。 想到姜锦从前是何等意气风发,凌霄眼眶一热。她低下头,悄悄眨掉眼底蓄起的泪花。 姜锦不是闺中娇养的大小姐,她本也是能挽弓、能跨马的。 只是天意弄人,多年前,她在两军阵前中了一箭。 若单是一支羽箭,不足以伤及根本。 可惜的是,它的箭镞上淬了毒。 箭伤易治,余毒却难以消解。 这一箭后,姜锦从此病痛缠身,连抬手这样的动作都显得滞涩。 姜锦没有察觉凌霄的异样。 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柔嫩光洁的手心,晶亮的眸子微微有些失神。 养尊处优多年,从前翻山越岭、打猎鞣皮留下的茧子早没了踪迹。 她也早拉不起弓、提不动剑了。 “姐姐……”凌霄劝不动姜锦,悄悄叹了口气。 她转身回去,拥着件狐皮的厚氅衣出来,细心替姜锦披到了身后。 “其实夫人的病,去暖和些的地界将养是最好不过的……” 凌霄说完,自觉失言,很快就收了声。 “凌霄,”姜锦开口,话音平和,“你瞧,我还像是走得出长安城的样子吗?” 从前困守在此,是因为她的夫君裴临是手掌重兵的节度使,他的家眷,必得留在长安为质。 可如今,裴临早成了朝廷无法制衡挟制的一股势力,无人敢拿捏她,她要走,城门口的守将估计都得倒履相送。 是她自己身体不争气,被那道旧伤带累,再走不出这长安城。 凌霄想要出言安慰,可姜锦的神色不见一点悲戚和自怜,倒叫她开解的话说不出口了。 想到那位一年到头也难见踪影的裴节度,凌霄在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 她愤懑道:“姐姐当年留在这里,怎么说也是因为他,他倒好,一点为人丈夫的自觉都没有,还……” 姜锦知道凌霄说的“他”是谁,然而她只是平静地转过身,拢了拢领口,出言打断了凌霄的话:“进去了。” 她波澜不惊地叮嘱道,“节度使大人大抵这几日便会回来,一应事务,有赖你操持。” 凌霄一愣,下意识问道:“姐姐,你怎知他会来?可是河朔递了消息?” 姜锦抚落了鬓边飘零的残雪,慢条斯理地说着:“郜国公主余孽联合淮西叛乱,太子李颂病危,皇上急火攻心、卧床难朝。裴临,一定会回长安的。” 在这世上,她自负是最了解他的人。 果不其然,翌日下午,这场雪还来不及停歇,延兴门外就传来了三镇节度使裴临无约而至,直抵长安的消息。 京中是否会因此掀起新的风波,姜锦无从得知,也并不挂心。 她在屋中升了一盏小火炉,和凌霄一起吃上了热腾腾的锅子。 羊肉性子发散,姜锦本不适合吃,可是她的身子早就破败到了没有办法更差劲的地步,而她更是自知自己大限将至,已经不在乎这些忌讳了。 若是之前,凌霄也会劝一劝。 可她随侍姜锦身边,如何能不知她最近睡得越来越长,醒得越来越少,精气神更是与日稀薄…… 凌霄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了。 两人默契地都不提姜锦的身体状况,只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从热气里抢肉吃。 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冬日下午。 第二盘羊肉刚下锅,内院外忽有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传来。 姜锦微微有些讶异,还来不及搁下筷子,脚步声便已逼近,紧接着,挡风的门帘被人大剌剌地掀开,有人大步闯了进来。 她还没转身,便猜到来人是谁。 姜锦放下筷子,莞尔道:“裴节度。” 她名义上的、也是实际上的丈夫,一身甲胄还来不及卸,正风尘仆仆地站在距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 他居然先回的裴府。 姜锦不动声色地谢绝了凌霄搀扶她的手,略显迟缓但坚定地站了起来。她坦然迎向裴临那双杀场淬炼出来的眼睛,泰然自若地迎接着他逡巡的目光。 她同样也在审视他。 这么久没见,她就像枯败在陶土盆里的花,一点点从根上开始烂掉。他却一如往昔,哪怕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也依旧看得出当年掷果盈车的少将军风采。 不,不只是看得出当年风采,他如今的气度甚至更胜从前。 实在是……太可恶了。 姜锦蹙了蹙眉。 对视良久,裴临才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他似乎是为眼前人还活着长舒了一口气,才顾得上草率地摘下积了不少雪在上头的头盔,露出里面被压得乌七八糟的发髻。 裴临的视线定格在那几盘子切得薄薄的羊肉上,顿了顿,冷然开口道:“少食发物。” 回来不问好不寒暄,上来就是教训,凌霄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若不是姜锦及时发觉,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怕登时就要与裴临吵嚷起来。 姜锦好脾气地道:“不吃就不吃吧。凌霄,你先下去。裴节度难得回来,我有话要和他单独说。” 裴临眉峰微挑,“姜锦,按你的脾性,我以为你会与我大吵一架。” 姜锦从前确实是个暴脾气,只不过心气从来不是凭空产生,要有依傍的底气才可以。 从前姜锦的底气便是自己的本事,可是如今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早就变得沉闷了。 裴临如此直接地戳她伤疤,姜锦也还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说道:“孩子意气罢了。裴节度事务杂冗,回长安还先来看我,我闹什么?” 无人瞧见宽大的袖摆下,她的指尖将掌心几乎掐出血来,才勉力站住,说完这一长串。 听她呼吸均匀,还能头头是道的说话,裴临心下稍安,想到之前快马来报夫人情形不太好,他忽生感叹:“姜锦,你变得……有些不像你了。” 话音沉重,就像是在惋惜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这就是他审视她这么久得出的结果? 姜锦失笑,不过站了一会儿,她的腿脚便开始作软,倒像是应和起裴临的话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是以扬手示意他一旁坐下,自己重新坐回了胡椅。 “裴节度志在千里、纵横捭阖,当然不知这四方的后宅于鲜活的人而言是怎样的消磨。”她静静道。 裴临默然。 他预想过若是姜锦发作,他该如何招架。 可她偏偏只是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钝刀子割肉般残忍的话。 偏偏……他问心有愧。 无论是这些年姜锦的蹉跎,还是当年的那一箭。 裴临没有接话,姜锦也没再开腔,两人陷入了和之前无数次一般别无二致的沉默。 大抵是还有事忙,裴临草草抛下句保重之类乏味空洞的话,便转身出去了。 姜锦并没有为此难过。 她曾经会,但是这份难过却也同样被漫长的等候消解了。 望着裴临的背影,她只是有些后悔,方才忘了把想交托给他的事情说出口。 —— 是夜,风雪交加。 姜锦没有等谁的意思,她早早就让凌霄吹熄了灯火,独自卧在床头柔软的引枕上。 她精力不济,按理说早该睡着了,可是旺盛的心火灼得她胸口生疼,这种可怕的清醒让姜锦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大抵是刻意放缓了动作,然而在这样的寂夜里,姜锦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上了床,锦衾带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姜锦往一旁靠了靠,给裴临让出了半边床榻。 裴临似乎很疲倦,直接就躺下了。 姜锦心里有牵挂,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浮动的浅淡药香。 她咳了两声,勉强咽下喉间的血腥,喑哑开口:“裴节度,我有事要拜托你。” 没等他回复,她便补充道:“说是求你,也可以的。” 黑黝黝的床帐内,姜锦看不见裴临的表情,只听见他稳重的声音,“说。” “我想为凌霄求一件事,”姜锦说:“当年若不是为了留在长安保护我,她也不会空耗这么多年。她是可造之才,本事不比跟着你的元松元柏差。” 姜锦没跟裴临客气,倒不是觉得自己和他还有多深的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很称职,很配和他提要求。 这么多年,她为他料理家事、操持庶务,他身边因病因伤退下了的亲卫战友,她也都安置得妥妥当当。 要他做点事情,姜锦还是张得开口的。 于是,她继续道:“为我耽误了这么多年,已然足够。我想让凌霄去军中施展,思来想去,还是裴节度麾下最合适了。” 裴临沉默良久,许久才道:“她跟你这么多年,你这是在做什么,托孤?” 姜锦下意识揪紧了手中的被角,却又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还是老样子,何苦耽搁人家。左右如今也没有谁敢动裴节度的妻子。” 她了解裴临,知道如果嘴硬说自己一切都好,他反而会看出来她如今只是强弩之末。 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悬殊,姜锦便越不愿意在裴临的面前露出羸弱的、苟延残喘的一面。 因为两相对比,她就像华贵锦衾下,被踢破的被里。 姜锦不喜欢面对他时这样局促的自己。 淤积的夜色里,似乎有人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裴临平静地应允:“好,明日启行,让她去找元柏。” 他答应得很干脆,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姜锦松开了被揉皱的被角,放下心来。 转念一想,她才反应过来裴临所说的明日。 竟是明日就走? 姜锦有些吃惊,却也没有置喙裴临的决定。 或许是要出兵淮西平叛,又或许是突厥再度来犯。他总是有事做的,不像她,连这座宅院都走不出去。 黑黝黝的夜里,姜锦望着床梁,生疏地轻唤身边人的名字:“裴临。” 她终归还是有话对他说的,“时局凶险,保重自己,等你回来。” 她顿住,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裴临的回应。 姜锦偏头,只瞧见他冷峻的侧脸和紧闭的眼睫。 想到他方才显而易见的疲倦,姜锦收了声,什么也没再说,十指紧紧攥住了早就被她揉皱了的被角。 雪籽清脆地打在琉璃窗上,姜锦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没说出口的那句“等你回来,我们和离”,就像化了一半的糖块,黏黏糊糊地哽在她的喉间。 姜锦仰起头,努力将它咽下,安静的眼泪顺着她纤瘦的脖颈滑落,竟也是冷的。 与裴临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往事,有如走马灯在她眼前不断轮转。 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她还是很介意。 姜锦能感受到,裴临在刻意回避自己。 一介孤女,如今的眼界与征伐果决的裴节度如何能同日而语?相对无话也是寻常。 倒也不是姜锦妄自菲薄,自从那个被她救下的落魄小子回归裴氏大族,他们之间越走越远便已经是注定了的事情。 只是相比无疾而终的感情,她更遗憾的,是让她连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都丧失掉的那一箭。 安逸贵妇的日子过得太久,姜锦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她也是可以打马山前,有本事和裴临一起扛着长刀、夜探敌营的。 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怀念和他一起摸爬滚打、灰头土脸的时日了。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尘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如果,他们中间不曾有那么多隔阂…… 算了。 姜锦想,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如果毫无意义,她现在也还有重来的机会。 她还来得及与他和离。 就算她时日无多,也不想再于这样的心灰意冷里患得患失了。 等他这次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和离。 姜锦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安然阖上双眸。 第 2 章 真元十六年,云州青县。 夏末,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烦得人直想跳起来把天戳个窟窿,好让它干脆把雨水一气倾倒个干净。 野山因为连绵的雨变得危险,再老练的猎人也不敢在上头久待。 姜锦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山间蜿蜒的小路上留下一串水坑。 她心里有气,一脚下去,淤泥腐叶被她踩得咔咔直响,惊得附近树梢头避雨的鸟雀纷乱飞走。 已经有一个来月了,姜锦还是很生气,非常生气。 她花了不少时间,才让自己接受了眼前的事实——重活一世,回到了十年前。 按理说,上辈子的结局怎么看都不甚愉快,病秧子得以重活一世,回到她少时活蹦乱跳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高兴才对。 偏偏姜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句预备待裴临出征回来再说出口的和离,彻彻底底变成了寄不出去的信、压在箱底的石头,堵得她心烦意乱。 姜锦恨不得回到那个夜晚,然后揪住裴临的衣领,恶狠狠地对他说:“我,姜锦,要和你和离!” 想想都很英姿飒爽啊。 只是没人有机会和命运讨价还价。 都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谁又能料到自己还有重走回头路的时候? 好在漫长的病势早把姜锦的性子磨钝了,她自我调适都能力很强,不至于把自己怄死。 既然有了这样的机缘,她总归是想要好好过下去的。 如今能跑能跳,还有什么不满足? 或许她真的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又或许聚少离多之下,裴临的形象本就日渐淡漠。这一个多月来,在姜锦的自制之下,想到他的次数已然越来越少。 除却还是偶尔会幻想一下,当着他的面把和离说出口该有多爽快。 若是那样,她也就了无遗憾了。 可是人这辈子,又哪能没点遗憾呢? 姜锦轻笑一声,专心致志走脚下的路。 她的住处离这座叫乌泥山的野山并不远,山脚下往西走百来步便到了。 姜锦步伐轻快,随意推开了蓬门。 这里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座茅庐,当年收养她的老猎户姜游身故之后,她便独自居于此处。 没有什么好偷的,所以干脆就没锁。不过为了防备可能出现的野兽和贼人,姜锦出门回来,总要背着她那把有些锈了的柴刀在屋内外绕一圈。 阴雨绵绵,天未至傍晚就已经黑透。确认了安危之后,姜锦从袖中摸出火折子,擦亮了微茫的光,再去寻那盏年纪比她还大的旧油灯。 青县贫寒,无亲无傍的孤女更是艰难,有盏油灯已是不易,蜡烛这玩意儿是想也不要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骤然回到贫瘠生活的那几天,姜锦还真有些不适应水要挑柴要担,夜里连灯都不舍得多点的日子。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逼仄的堂屋,姜锦半蹲在地上,把还没死透的灰毛兔子从背篓里抓出来,熟稔地送它上西天,收拾干净好来祭她的五脏庙。 往前数一个月,她忧虑的还是淮西叛乱、长安局势,而现在,她得担心的是下一顿饭的着落。 土灶台上放着两只陶罐,勉强算得上是炊具,堆久了的柴火在染了潮气,烧起来有点艰难。 姜锦望着灶膛里摇曳着的橙黄火焰,怔怔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回到了这个时候呢? 迷蒙的天气实在是让人神思不属,跃动的火苗在姜锦瞳孔中裂成了两半,她眼前一花,恍然竟又回想起了前世和裴临的初遇。 夏末秋初,她进山打猎,走在崎岖的山路间时,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顺风袭来。 荒山野岭里,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姜锦本能地想要绕开。 可惜她的鼻子一贯很灵,她闻得出,血腥味的来源并非是某种禽兽,而是人。 姜锦发了滥好心,循着风的方向去找那人,心想若是死了就埋一埋,也算她积功德,若是活的…… 若是活的,那可麻烦了。 姜锦走了约莫几十步,在背风的山石后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 一个大麻烦。 一个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啷当岁的少年,仰面斜倒在山石后。他的伤势是肉眼可见的严重,最严重的伤在大腿上,浑浊的血还在在汩汩地流,身下的泥土都被浸成了暗红色。 哪怕已经晕厥过去,他也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一手支在腿上,另一手抵在自己的后腰——那里有一柄锋利的、不知沾了谁血的短匕。 得亏姜锦山野长大,见血的经验丰富,若换了旁人,直接能被被这骇人的景象吓死。 不过,她见的多是野兽的血,伤这么重的人还是把她惊了一跳。 姜锦垂眸,瞧出这位小郎君身上的衣料一看就非寻常人用得起的,心下便又打起鼓来。 若是游商的货郎、抑或其他村的猎户着了凶兽的道,她救了也就救了,可偏偏眼前这位一看就是为刀剑所伤,救下他只怕会掺和到是非里去。 野兽逞凶,也不过是用牙齿、用利爪。而人争斗起来,却比这可怕多了。 冷然的夜风渐起,姜锦没有犹豫多久,最终还是把这个麻烦带了回去。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菩萨心肠,让她下定决心的,同样也是他身上污泥血水也掩盖不住的气度。 按县里摇头晃脑的算命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此子绝非池中物也”。 富贵险中求,姜锦没想一辈子在山野中胡混着过。而收养她的老猎户姜游去世以前,也丢了两个包袱给她。 一是留下了捡到她时襁褓中的信物,二来,他还希望她这个便宜女儿能为他这个便宜爹了却一桩旧怨。 找不找生身父母暂且不论,然而姜游终归对她有养育之恩,他临终的夙愿,姜锦觉得自己还是要报一报的。 然而他故去两年了,姜锦一个山野长大的丫头,始终没有办法找到路子——天知道姜游一个山中独居的老鳏夫老猎户,是怎么和世家大族的人结了仇的! 眼前突然出现的受伤少年非富即贵,那时的姜锦天真又世故地想,倘若她救了他,挟恩图报央他帮些忙,应当也是可以的。 受潮的柴火在灶台里烧炸了膛,陷落在前尘旧事里的姜锦被崩开的火星子一撩,才猛然清醒过来。 当真是恍然如梦。 重活一世再忆起这些时,姜锦心下不免有些自嘲。 纵然怀揣的心思本就不纯洁,那时的她也绝不会想到,她想要以救命之恩要挟的这位,竟会是河东裴氏东眷之属、真真正正的高门子弟。 那这一次…… 自打姜锦重活一遭,她一直刻意地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果她的重生没有改变按部就班的轨迹,现在是真元十六年,那么再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和前世一样,遇到流落山间的裴临。 平心而论,裴临对她不坏,姜锦介意长安那些年的困顿,却也知道很多事情不能简单归咎于他。 她只是还没有做好再见到他的准备。 见到一个站在万事伊始,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裴临。 不过,虽然姜锦不想重蹈覆辙,然她此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女,除却打猎的家伙和这间破屋,再无家私,称得上是手停口停,再想逃避,每日也依旧要进山打猎。 秋意渐凉的清晨,姜锦和往常一样,拐上蓬门,往山里去。 瑟瑟的风自山涧而起,裹挟着枯黄草木的气息席卷难宁。 姜锦迎风打了几个大喷嚏,背紧了竹篓,打算今日早些回去。 右边眼皮跳了半天,连带着她半边颧骨都有些发麻,她心念一动,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了。 血腥气宛若诡异的暗香,浮动至她的鼻尖。 姜锦只觉两腿重逾千钧,怎么也迈不开了。 这回,她没有再在山中找寻,而是轻车熟路地爬到了顺风的高点。 这里视野开阔,并无高大的草木遮蔽,可以将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块山石后头,果然已经有人了! 姜锦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再久不见,她也依旧记得这张鲜活英气的面孔。 这一世,凭借一点先知先觉,姜锦反应得快了不少,至少此时此刻,山石后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还没有晕过去。 他嘴唇青白,勉力迈着艰难的步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山石后,抬手感受了一下风吹来的方向,才在背风处跌坐下来。 他的掌根抵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确定某样东西的存在。 确定好之后,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脑袋一歪,阖上了双眸。 居高临下的姜锦将裴临的动作尽收眼底,直到掌心传来些微的刺痛,她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攥紧了一旁粗砺的树枝。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分岔口。 她的,还有他的。 姜锦深吸一口气,随即一点一点地把这口气吐出去。 算了,再救他一次。 姜锦想,她救的不是她曾经的丈夫,而是把守中原、打得戎狄落花流水的将军。 他得活着。 她缓缓松开被树皮磨破了的手,挪动着脚步往山石旁走去。 “算我欠你的,”姜锦低声自语,“这么大的血腥味,任你再厉害,留在这一晚也是要喂狼。” 尽管眼前的裴临年纪尚轻,然他们夫妻多年,姜锦对他的身体再熟悉不过,是以并不扭捏,在拖他回去之前,还打算先给他处理一下腿上的伤处。 姜锦放下背篓,用牙咬着自己的衣摆下围,刺啦一声撕了块里衣上还算干净的布出来。 她跪坐在血泊里,任血水也染透她的衣裙,低下头,正要伸手探向他的伤处,忽然就被制住了。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扼在了她的手腕上。 第 3 章 扼在她腕骨的指节冰凉,带着鲜血的黏腻和余温。 姜锦动作一顿。 黯淡天光之下,乌鸦应景地叫了几声。 她缓缓抬眼,而面前重伤濒死的少年也正死死盯着她。 他的眼神比他瘦长的手掌还要冰冷,像被咬掉了半条命依然在旷野上挣扎的野狼。 如果姜锦真的是十五岁,一定会被他锋芒毕露的眼瞳吓到。 但决定一个人心境的是她的阅历而非年纪,一朝重生、记忆犹存,姜锦并不算真的回返十五岁。 此时没比她大几个月的裴临在她眼前,就算是狼,也不过是个狼崽子罢了。 况且…… 裴临这张欠揍的面孔,哪怕年轻了一点、少年气了一点,她也依旧熟悉,熟悉到落在她眼中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意味。 姜锦磨了磨后槽牙,忍住了没给他欠揍的脸来上一拳。 姜锦垂眸,看着他制在她手腕上发白的指骨,甚至还有心思认真思考了一个问题。 呃……她现在说和离,还来得及吗? 姜锦没打算被当成疯子捉去沉河,是以这个好笑的念头只是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唇角微勾,抬起另一只手打落了制住她的那只手腕,继续伸手探向他的伤处。 刀戟之伤也没让他有多狼狈,反倒把他衬得潇潇然好似风中劲竹。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眼光确实不错。 “你……”他的嗓子哑得不行,仿佛喉咙也被人来了一刀,话说得很艰难。 想到未来威名赫赫的一方节度使,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姜锦的心情诡异的平衡了一点。 “想问我是何人?”她冷静地道:“不过,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没人救你,你就要死了。” 少女莹润的唇碰了两碰,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落魄的少年郎君似乎被震慑住了,什么也没说。 担心血腥气引来野兽,姜锦也顾不上什么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想速战速决。 她连头都没抬,说完就直接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借着柴刀不算锋利的刃锋割下他被血染得一塌糊的长衫下摆,草草撒了些随身携带的止血药,再用干净些的布料将他腿上的伤处草草裹牢。 这是前世的教训。 前世,姜锦没想到这么多,她力气有限,扛不动一个身量基本上已经长成的男人,算是半拖回去的,裴临伤在腿上,好悬没被她给折腾成瘸子。 现世却不同,姜锦和他一起上过战场,也见过更重的伤出现在他身上,应对起眼下的局面来,还不算太棘手。 简单包扎过后,姜锦抬起还算干净的手背,试图揩掉糊在裴临眼睫上的血污。 擦了一把,看着还是不太顺眼,她便收了手。 方才捆他腿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姜锦就猜到他是晕过去了。 这么重的伤,别说晕了,就是死了也不奇怪。 姜锦在心里骂了两句“麻烦精”,便把吃饭的家伙事——竹篓、柴刀和小弓都丢在了树后,随后抓着人的手臂,生生把他扛到了背上。 回去的路不好走,姜锦背着不省人事的裴临,趔趔趄趄地往山下挪,几次都差点和他一起摔下去了。 失血过多,他整个人几乎都没有温度,呼吸拂在她的颈侧,宛若游丝一线。 仔细分辨,甚至还能听见血滴在枯叶上的声音。 姜锦咬紧了牙关,不敢松劲。 到底欠他什么了?她愤愤不平地想。 她心下告诉自己,算她菩萨做到底,只这一回了,养好伤就让他滚蛋。 她不想活在上辈子的阴影里,人也好事也好,左右这一世,就算有什么仇要报,她也自信不需要再利用他。 呜呜喳喳的风声吹得人心肝打颤,幸好,天色完全黯下来之前,姜锦看见了属于她的安身之所。 姜锦从来没觉得这座小小的篷庐是如此的亲切过,她迈开步子,刚要推开门,忽察觉到几分异样。 不对,她走时明明带上了门,是被野风吹开了,还是与她相熟的陈家婶子来过? 姜锦下意识腾出只手去摸柴刀,没摸到,才想起来为了方便背人,她把东西都留在了山上。 背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姜锦顾不上想太多,只能先扛着他进去。 老猎户姜游过世后,他的屋子空着,姜锦便把人丢到了他的床上。 她来不及多喘两口气,便见月光下猝然闪过一个人影。 姜锦倒吸一口凉气,她转身,还来不及把拴门的门闩摸出来防身,就被不速之客堵在了门口。 “姜娘子,今日的收获不错,可是打着大东西了?” 这位不速之客一身酒气,满面通红,眼皮都半耷不耷的掀不开。 姜锦微眯起眼定睛一看,是她所在的响水村里长的儿子、陈茂文。 她对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此人不太正派。 见陈茂文一脸的道貌岸然,却是脚步虚浮的从她那间屋子的方向走过来的,姜锦反应得很快,瞬间就理清了事情的始末,哐当一下带上了屋门。 怕不是喝了二两黄汤就要发癫,想潜入她的屋里行不轨之事! 姜锦心下有些庆幸,好在她背着裴临,没有直接回自己屋子,而这么一来,这陈茂文也只闻到了血腥气,听到她回来的动静才过来,并没有看到她扛回来的其实是人。 她假笑着退开两步,不动声色地把沾了血污最多的袖口往里卷了卷:“山里混口饭吃罢了。陈大哥,我回来得晚,家中水也没烧一口,你堂屋稍坐坐,我回来路过陈七婶那边要了热水,一会儿就拿来了。” 响水村多是陈姓村民,拐着个弯都是五福内的亲戚。听姜锦这么说了,陈茂文原本肆意逡巡在她身上的目光一顿,他狐疑道:“你当真刚去了七婶家?” 若不是屋里还有人等着救命,姜锦根本懒得跟这种仗着家中小势就为非作歹的人敷衍,她说:“去得不巧了,正好没赶上婶娘家的烧鱼呢。”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陈茂文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嘴巴上下一碰,似乎还要与她调笑,“姜娘子,这么晚了,你一人在此也危险,不如……” 姜锦见状,藏在背后的手捏紧了门闩,刚打算给陈茂文来一棒子,他背后的屋门,忽从里头被打开了。 姜家这破地方就没有一扇推了不会响的门,陈茂文听到动静,匆忙转身,眼睛霎时间便瞪得溜圆。 一句“鬼啊”还没来得及喊完,就被一手刀给打晕了,忽悠忽悠地斜栽在门槛上。 姜锦一怔。 刚被她从山上连背带扛运下来的裴临,不知何时醒了,还起来了。 他正站在门边,低垂眼帘,看摔倒在地的陈茂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蝼蚁。 见裴临没望向自己,不知为何,姜锦的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裴临微微弯下腰,反手揪住了陈茂文的衣领。 白刃在他腕间闪过,眼看就要刺向陈茂文的喉咙,姜锦瞳孔微缩,急忙制止:“不行!他不能死在我这里!” 冷然的眸光一闪,裴临旋即松了手,陈茂文的后脑勺啪唧一声落了地,摔了个扎扎实实。 裴临本人也不过强弩之末,强撑着的这口气就是极限。他眼睫轻颤,抬眼看向姜锦,确认了她的安全之后,扶着吱呀吱呀的旧门框,缓缓倒在了门边。 姜锦:…… 也就摔得体面了一点。 几息间,这破屋烂壁间三个会喘气的,就一个还站着了。 饶是姜锦接受能力再强,此刻也不免脑仁昏昏。 她重重一叹,扶着麻烦精先回了床上。 —— 后半夜,山间下了一场大雨, 丰沛的雨水可以洗刷掉很多东西,譬如血污、譬如把陈茂文推下坡滚了几圈的痕迹。 嘈杂的雨声中,裴临睁开了眼。 或许是听到了他喉间陡然粗重的喘息,背对着他、正在洗净帕子的姜锦没有回头,开口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就在你手边。” 裴临的喉结上下滚了两圈,他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望着眼前荆钗布裙的身影出神。 没听见他的动静,姜锦疑心是人又晕过去了,她搁下木盆,正好撞见裴临复杂的眼神。 前世距今日久,当年的情态细节姜锦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知道裴临这次是牵扯在一些仇怨里才会被人追杀,见他不喝那碗药,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担心她这药里有毒。 于是姜锦端过这只家中唯一的囫囵瓷碗,仰脖喝了一大口,才硬塞到他手里。 姜锦被苦得咧咧嘴,缓了一会儿才说:“没毒。我是山中的猎户,懂一些常见的药理,比不得正经郎中,但应该也吃不死人,你自己琢磨吧。” 她说完这一大段,裴临还是没开口,他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般僵硬,似乎连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都不知道怎么用才好。 姜锦的耐心很有限,忙到现在纯粹靠前世那点浅薄的夫妻情分支撑着。见裴临如此这般,她才懒得热脸贴冷屁股。 左右两个致命的伤处都已经处理过了,死不了。 姜锦刚要转身,去收拾外面的一地狼藉,便听到裴临那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 “姜……姜娘子,”他的话音很是迟缓,就像在梦游,“那个地痞,现在……” 姜锦讶异回头,刚要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便想起来,大抵是他在房中听到了那陈茂文这样叫他。 “方才多谢,”她笑笑,“无妨,我把他丢出去了,他大抵会以为今晚是见鬼了,骚扰还未遂,是个丢人事,他不会声张。” 裴临手边的药碗已经空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锦,“是我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才是。” “好啊,”姜锦坦然应下,“看公子非富即贵,那我就等着他日你的报偿了。” 说完,她没有再寒暄,而这样的重伤让裴临也没有精力再多说什么,很快便又阖上了眼眸。 恐他夜半发起烧来死过去了,姜锦留在了屋子里,她反跨坐在木椅上,抱着椅背稍事休息。 风雨大作,她眯得并不安稳,刚要睡着,天外突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猛然的雷声。 姜锦蓦然惊醒。 黑黝黝的夜里,她撞见了裴临格外清明的眼神。 半梦半醒的她有些疑惑。 恍惚间,她也记不清了,在上辈子这个风雨如晦的夜里,他到底有没有像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第 4 章 雨声喧嚣,豆大的雨点砸在粗陋的屋顶上,噼里啪啦,震得人耳朵生疼。 荒败的山野小村里可容不下诗情画意,阵阵凉意中,雨水顺着窗沿的缝隙渗漏进来,竟是落到了屋内。 冷凉的水珠溅洒到了姜锦的发间,冰得她骤然清醒。 她摸着脑门,惊讶抬眸,可裴临却已经垂下了眼帘,眉宇间的少年意气亦已悄悄隐入夜色。 姜锦疑心方才的眼神是自己的错觉。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模糊了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形象,想来也并不奇怪。 她从未见过裴临用刚刚那种眼神看她。 就像……陷落在美梦后的狂喜,又像是黄粱梦醒时的怔忪。 在她短暂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她与裴临聚少离多、渐行渐远,他偶尔回府,却总是回避她的目光。 像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她。 姜锦不觉得他愧对自己,却能理解他为何有愧。 ——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她身中那一箭时,裴临就在身侧。或许是迟疑,又或许是旁的什么原因,身法了得的少年将军慢了一步,没能拦下。 但,愧疚与怜悯往往只相隔游丝一线。 这世上所有人里,姜锦最不愿在裴临面前露怯,所以哪怕病得起不来了,在他回来时,她也要强撑起自己来应付他。 裴临可以怜悯小猫,怜悯小狗,怜悯被雨浇蔫了的花,姜锦却绝不允许他来怜悯自己,哪怕她与他之间的沟壑渐深,而她连弥补的力气都不再有。 到后来,她也学会了回避他的眼神,不去想其中到底有什么她不能接受的意味。 所以,猛然间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裴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还真是…… 姜锦没来得及神思不属太久,啪嗒——这回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在了她的后领。 她被冰得一激灵,跳着脚直接站起来了。 哪还顾得上什么前世今生?姜锦往头顶上一瞥,见床上正对的那一块屋顶并没有漏水的痕迹,才舒了一口气。 老猎户姜游过世以后,这间屋子无人居住,所以在雨季来临之前要检漏的时候,姜锦偷了懒,没管这里,只管了自己屋里遮头的瓦。 反正她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这片山村了。 上辈子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作为勤恳的老实村姑,大概是认认真真修缮了整座屋子的。 还是不能偷懒,一偷懒比上辈子还倒霉,姜锦腹诽。 她揉了揉被椅背硌得有些发麻的脸颊,正想着出去找些物什来修缮应急,忽听得身后的裴临叫住了她。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艰涩,不过比之之前破风箱般的动静还是好了许多,“雨这么大,姜娘子要去何处?” 脚步声没停,继续出去了。 没听见姜锦的回答,裴临抬头,不多时,便见身形纤瘦的姑娘抱着个篾箱子走了进来。 她的裙衫上甚至还有他的血。 她扬着头,额前的发丝规规整整地全梳了上去,露出一张不算白净的杏核脸,五官标致,怎么也称得上村头一枝花。 只不过山野中缺衣少食,纵然是美,也不免朴拙。 可那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亮得吓人,是健康的神采。 裴临微微一怔,像是不由自主地坠入了这一点不可得的光彩中。 姜锦放下篾箱,踩着叠在椅子上的木凳往上爬,余光一扫,便知裴临在打量自己。 他生在世家大族,心眼子能比她多几百个,刚捡了条命回来,多看她几眼也正常,姜锦不以为意。 她拿着翻出来的旧瓦片在屋顶漏处比划着,这才开始回答裴临方才的问题:“雨这么大,当然是要补漏了。你唇角溢血,只怕肺腑也受了伤,不好挪动。若是淋了脏雨,生了疮疡,怕是死得很快哦。” 她的尾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就像绵绵的柳丝,无风也能飘起来。 轻快到仿佛不是在破屋修顶,而是在春天的旷野里驭马前行。 “你很辛苦。”裴临忽然说。 姜锦眉峰微挑,低眸看向他:“公子仪表堂堂,想必出身世家罢,竟也看得到寻常人的辛苦,而不是嫌我一个女子窜上跳下的太粗鄙?” 裴临低笑一声,“世家大族又算什么东西,藏污纳垢的肮脏地方罢了。” 倒像是他会发出来的感慨。 姜锦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这一回,他命悬一线、流落山间,那些追杀他的杀手和刺客,其实就是他的父亲、冀州刺史裴肃亲自下令派来的。 这些事情,姜锦心里一清二楚,然而她没打算和裴临再纠缠一辈子,故而没有追问下去。 她笑道:“我一个小小猎户女,救下你也是担了风险的,眼下却连公子你尊姓大名都不知晓,怕是……” 姜锦在尽力表现自己市侩的一面。 她不信这样的嘴脸,还能让今夜在裴临心里留下什么“美救英雄”的好印象。 不过说来也好笑,姜锦上辈子存心利用,却要在裴临面前装得心底纯善、并无所图;这辈子她不想再同他有瓜葛,反倒演得十足的有所图谋。 可惜的是,上辈子算盘打得太响,被那时已经初具后来裴节度气场的少年郎君听得分明。 他对她冷冷说,他会答允她一件事情,只要他能做到,这便算是报她救命之恩,他不会予取予求、也不会忘恩负义,叫她不必惺惺作态。 不过,讨人喜欢很难,讨人嫌想必容易很多吧? 姜锦正想着,便听得裴临开口:“在下姓崔,救命之恩,来日必定报偿,姑娘且放心。” 和前世别无二致的回答。 他果然和前世一样,报的是他母家的姓氏,姜锦一哂。 她那便宜爹自称是老鳏夫,带着她住在这个山沟里,然而他很不会带孩子,姜锦一度疑心过他压根就讨不到媳妇,鳏夫不过是自讳罢了。 所以,她几乎是自力更生地长大的,上房揭瓦、补漏砌墙这种小事难不倒她。 修好了,姜锦直接从垫得快有一人高的木凳上一跃而下。 她拍了拍手掌,道:“好了,应一晚急足够。等雨停了,再从外修补。” 裴临却似乎对她的经历很感兴趣,他眉梢微动,道:“你似乎很擅长这些。” 姜锦坦然应答:“这些琐事,自然是常要料理的。” 前世随裴临一起入长安受封时,她耳闻过太多讥讽,说她是乡野村妇,粗俗不堪。 姜锦不是没介意过这些。 为了这些细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一度耻于提及自己这些肩挑手提的经历,还去学过长安贵女们的做派。 可惜骨子里压根没有虚无缥缈的尊贵气质,无论怎样做都是东施效颦。 好在后来姜锦想明白了。 她活得堂堂正正,此生所得无一不是靠自己得来的,相比之下,该是那些吃穿用度皆靠人供奉的人抬不起头才对。 重活一世,她就更不在乎这些了。他问,她便答。 姜锦轻抬眼睫,见裴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她正要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忽然就看见了他肩头渗出来的一点鲜艳红意。 她不甚礼貌地指了指那里,道:“伤口应该是裂开了。” 裴临没有低头,他淡然地伸出手摸了摸包扎在伤处外的布料,再一抬手,只见掌根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嘶”了一声,开口却冷静得很,仿佛这伤是生在旁人身上一般,“要劳烦姜娘子,再拿一些疮药来了。” 姜锦是肩上中过箭的,此时不免感同身受地打了个抖。她有些急,匆匆转身去拿药,又去开了姜游生前私藏的老酒,濯净了一双手。 她动作极快,几息之间便回返过身来。 裴临不止一次的在她面前受过伤,他行兵打仗的风格刚硬,伤筋动骨时常有,擦破血肉那更是稀松平常。 姜锦给他处理伤处的次数实在是太多,多到这些动作几乎融入了她本能的反应中。 直到她下意识坐在床头、他的身侧,要探向他衣襟的手才终于顿住。 不对。 他不是她的丈夫,而她也不是他的妻子。 姜锦收敛眉目,转而反手将掌心中的药瓶送到裴临眼前。 她冷淡道:“崔公子自便。” 裴临的手指一顿,停在她的掌心。 他的话音依旧平静,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姜锦,尽管她并没有在看他,“手臂上的伤口,好像也裂开了。” 微凉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手上的薄茧,小巧的药瓶在她掌心打了个旋。 “姜娘子不若送佛送到西,帮我上药可好?” 汩汩的红正顺着他骨骼分明的手背蜿蜒流下,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姜锦眉心微蹙,抬眼,对上裴临点墨般幽深的瞳仁。 他在试探她。 第 5 章 “姜娘子心善,崔某……铭感五内,他日必定不会忘怀。” 裴临的话音不疾不徐,药瓶在他掌中转过一圈,转眼间又被轻轻放回了姜锦的手心。 他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袖手间眼神交汇,姜锦捏紧了拳头,心下有了思忖。 她一时不察,怕是在他的面前露了些纰漏。 眼前的裴临也不过十六七,她对他实在太熟悉,又下意识觉着他受着重伤,是以把他从山林中救回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太多,不曾掩饰自己。 她竟忘了,一个连青县都不曾出过的村女,纵然有点拳脚功夫,是个猎户,又怎么会有今日这般处变不惊的胆识? 上辈子的她也是怕的,只不过一边哆嗦着一边救人罢了,并不曾像今夜一样,游刃有余地止血治伤、应付醉鬼、处理屋顶。 姜锦疑心裴临已经在怀疑她的出现有问题了。 前脚被人追杀,后脚在这荒山野岭里就出现一个过于坦然的姑娘来救他,如此巧合,确实怎么嗅都是一股阴谋的气息。 姜锦若有所思,她展开合拢的掌心,伸出手指,拈起了药瓶上的小木塞。 再回避未免显得太心虚,她既把“挟恩图报”都摆在了明面上,眼下有给他上药、让他多记她一笔好的机会,怎么会拒绝呢? 转念一想,姜锦又觉得裴临对她有了防备也不算坏事。 他不信任她,他们之间只有银货两讫的关系,那想来她与他也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有机会结伴去云州了。 姜锦倏尔便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做,她眉心微动,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裴临摇了摇指间的药瓶,巧笑倩兮:“这是猛药,全倒下去,哪怕断了胳膊腿也能止住血。不过……可不便宜。” 她决心把市侩进行到底,狠狠表演了一番。 纵然裴临擅于揣摩人心,也无从得知她心里的这些念头。 他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完,随即牵动唇角,微微一笑,“姜娘子可曾听过,清河崔氏?” 听过,你娘不就是崔氏女嘛,姜锦腹诽,面上却假作震惊,道:“你是说,你姓的是这个崔?” 见裴临颔首,姜锦尽其所能地表演了一番,又殷勤地扶他坐起来些,甚至还有闲心往他背后垫了个粗麻枕头。 打定了主意之后,见裴临一副等着她动手的模样,姜锦倒也不扭捏,坦然伸手去解他的上衣。 裴临身上的衣裳打眼一看不过寻常,仔细瞧,才能瞧出华贵来。只是暗青的竹纹早被鲜血的红洇透了,在昏暗的夜间显得有些诡异。 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浪费了,姜锦指尖一顿,觉着实在可惜。 姜锦垂着头,露出光洁的一截后颈。裴临瞧不见她的神情,理所当然地将她的犹疑理解成了害羞。 他轻笑道:“某观姜娘子行事落落大方,没想到,竟也有拘泥羞赧的时候。” 姜锦嘴角猛地一抽。 羞赧个屁啊,你身上有哪里我没看过没摸过? 只是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面对着一个已然无知无觉的裴临,姜锦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眼下更是如此。 她只好假借去拿近油灯,走远两步,好生缓了缓才再走近。 回身之后,姜锦坐在床头一侧,不去想其他,只专心地去解裴临的衣裳。 初秋,衣衫还不厚重,很快就被她解开了。 其实在扛他回来之前,姜锦在山上便处置过这些伤处,但那时他昏迷不醒,又有性命之虞,她情急之下也没顾得上许多。 可现在不同。 雨越下越小,叮叮咚咚,竟称得上有些好听。已是后半夜,屋外天光昏沉,衬得陋屋内这一点火光格外的晃眼。 她能看见裴临左肩上的那一道剑伤,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也能清晰地看见,橙黄的焰色打在他遒劲有力的腰腹上。 裴临看起来清隽文气,却是自小习武的,弓马骑射无一不精,从他的身形轮廓便可窥一二。 姜锦眼神一闪,抿着唇别开了视线。 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竟会在这样的时候与她裸裎相待。 不过……姜锦承认,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 她生性倔强,裴临冷淡外表下更是刚愎自用得很,前世互通心意了也没影响他们继续针锋相对。 只不过白天为了不同的意见互别苗头大打出手,夜里打着打着就打到了床上去。 说起来,他们的身体比性格可要契合太多。 姜锦咬着后槽牙,努力把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抛出脑海。 她深吸一气,沉下心来,一手按在了裴临的肩上,一手替他清理伤处。 油灯的光亮有限,为了看清楚些,姜锦不得不凑得很近。暖意盎然的火光同样照在了她莹润的侧脸,莫名地有些烫。 裴临的声音近在咫尺,平静中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姜娘子如此熟稔,可是也曾为其他什么人治过伤?” 都被她摁着了,还想着要套话,姜锦心底残存的旖旎记忆彻底消散,她皮笑肉不笑地应答:“猎户自然要通一些药理医术,我偶尔也帮着村里受伤的人治伤,被狼咬过的人我都见过,崔公子这伤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懒得抬头,便也没有发觉裴临悄悄叹了口气,像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失望。 他抬起手,轻轻搭在姜锦压在他肩头的手背上,道:“这点小痛还是忍得,姜娘子不必怕我乱动。” 姜锦皱眉,反将他按得更紧,“别动。” 她做事的时候固执得很,裴临倒真的没再动了。 蜡泪流淌,各怀鬼胎的两人静默无言。 姜锦没夸大,她拿的确实是猛药,微黄的药粉融于血肉,原本往外翻涌的鲜红血流霎时间便止住了流淌,凝成深褐的血痂。 确实生猛,所以也确实疼。 纵然百忍成钢,痛感也是会真真切切出现在身上的。 裴临薄唇微抿,分明是在忍痛,他却对抗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没有闭眼,始终看着眼前的女子。 仿佛她就是止痛的良药本身。 姜锦心无旁骛地替他料理伤处,暂且处理好肩上的伤后,她稍松了口气。 今日与前世不同的变故已经警醒她了,人的意志会因为经历的不同而改变,今时的她和前世此时的她并不相同,所以,事情可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可能会驶向她预料不到的坏。 比如说漏雨的屋顶,夜扰的醉鬼。 不论如何,姜锦都不希望这一次裴临真的死在这里。 理智来说,他很对得起她,哪怕是她在长安为质、养病的时日。他所得俸禄赏赐压根不在他手中过,直接就去到她的手里,更是洁身自好,并不曾在漫长的分别中有过其他女人。 不过人活在世上,谁又能一直理智?于私心姜锦就是对他有怨,怨他身为她的夫君,却只能给得了她这些。 可谁又能说怨不是一种真切的情感?若是心灰意冷,或者压根就是盲婚哑嫁生拉硬拽,走到前世那般相对无言,又有何好怨的。 算来算去还是一笔烂账,姜锦有些烦闷。 裴临身世显贵,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她也有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两个人都不是会为了谁低头的人,纵然重来,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不过嘛……就是有点可惜,这辈子看得到吃不到了。 瞥见姜锦唇边没来由泛起的浅笑,裴临眉梢微动,他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姜锦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胳膊,道:“抬一下手,我帮你把胳膊上的伤也处理一下。” 裴临微微仰头,配合她的动作抬起了手臂。 正巧有一滴汗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悄然滑落,滑过他喉间的凸起,顺着他胸膛的线条,一路滑至小腹。 姜锦动作一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很能忍痛,身体的本能反应却不会骗人,怕是已经默不作声地出了一身冷汗。 姜锦什么也没说,兑了温水绞了巾子来,递给裴临让他擦汗。 恍然间,姜锦又想起了从前。 ——他练剑时发了一身汗,她便时常埋怨着给他递热巾帕。 过去像是一座宝藏,可是现在却只能她自己独享。 姜锦忽然很有对着眼前人倾诉的欲望。 尽管他已经不算前世的那个人了。 第 6 章 真元二十六年。 长安,裴府。 天还未擦亮,远空稍泛起些鱼肚白。 裴临从噩梦中猝然睁眼,望着床帐中一片朦胧出神。 这几日间,长安与关外皆是一团乱麻,他忙得头疼,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河朔还是长安。 身下是柔软的锦褥,鼻尖还能嗅到浅淡的熏香,总算把裴临的意识拉回了富庶的长安。 南诏那边昨夜也递来了好消息,说他所寻的那一味药引已然找到,正在快马加鞭地送来。 南诏送来的,是解毒方子的药引,亦是解他心病的关键。 因为裴临心知肚明,自己在那一箭射向姜锦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并非反应不及,他甚至比谁都看得清楚,那一箭射来的角度,本该是不致命的。 如果不是箭镞淬了毒的话。 好在药方多年间辗转凑齐,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此刻,姜锦也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尽管与他泾渭分明。 天色尚早,难得她如此好眠,裴临当然不打算惊扰她,他放轻了动作,刚要掀开锦褥坐起,动作倏地一滞。 沉闷的气氛里,他捕捉不到那道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呼吸。 仿佛袅袅轻烟,不知何时便已经消失了。 裴临屏息,微颤的指尖越过柔软的被衾,触碰到姜锦纤细的手腕。 不算太冷,隐隐还能感受到她肌肤腠里间残存的暖意。 只是本该雀跃的脉搏,不知何时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见惯了生死的裴临闭上眼,手背青筋暴起,紧紧地攥在了她的手腕上。 寻常人被这么攥着,早该喊痛,可是姜锦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裴临的手从未抖得这么厉害过,指尖发冷,贴着姜锦泛凉的面颊几回起落,却始终没有办法准确地探向她的鼻息。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裴临甚至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她走了。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裴临老僧入定般坐在床头,眼神怔忪,仿佛有一口气正在从他身上一寸一寸地抽离。 他以为,这一次,她也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安然等他回来。 月前,听闻长安来报,夫人近况不佳,裴临策马从边关赶来。直到看她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悬而未止的心跳才得以平静下来。 可是,尽管姜锦在他面前表现得足够坚韧,然而终究凡胎肉-体,又能掩饰得了多完美? 他何尝不是在一次次自愧的对视中自欺欺人,骗自己还来得及,等她好了,心结终会有打开的时候。 他总以为还来得及,她看起来总是还好,还能等下去。 心底隐痛翻涌而上,并不如剜心割肉那般强烈,却足够细碎磨人。 裴临如坠冰窟,嘴角却蓦地扯出个笑来。 战栗的指尖描摹着姜锦泛白的唇,他低声道:“你没有遗憾,对吗?” ——她双眸轻阖,面容宁静,看不出一丁点痛苦挣扎的痕迹,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 或许他应该高兴才是。她不快活,她在长安不快活,他怎么会不知道? “可你怎么会没有遗憾,”裴临喃喃,眉宇间仿佛凝结了淡淡的寒霜,“你只交代了凌霄的去向,除此以外,我又当如何?” 裴临望着她熟睡般的面颊出神,只是终究无人应答。 床边甚至还摆着,她挑好了、打算今早穿的衣裳。 是一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 细密的粉蝶扑在裙摆的兰草边缘,他甚至可以想见,蝶翅随着裙摆雀跃扑簌时的场景。 裴临垂下眼眸,眼角隐约有泪擦过。可再抬眼时,他已然成了封冻的冰山,仿佛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那一滴眼泪消散了,叫人再窥不出端倪。 他扶姜锦起来,低下头去,薄唇落在姜锦的发间,生涩地为她换好鲜亮的裙衫,又拿来他的厚氅衣,仔仔细细地替她裹好,生怕钻了一点风。 裴临将她横抱在怀中,就像抱起一枚轻飘飘的羽毛。 他缓步走了出去。 内院廊外,凌霄正在扎她的马步,见到被裴临拢在怀里的姜锦,立马收了架势,一句“姐姐”还没唤出口,她的神情陡然间就变了。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凌霄声音凄厉,仿佛枝头的乌鸦叫破了嗓,不免有些滑稽好笑。 可是没人能笑得出来。 裴临顿足,站在檐下,空旷而辽阔的眼神望向远方。 是啊,她怎么了?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凌霄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尽管早有预感,可她还是跌坐在地,痛哭出声。 “姐姐……” 裴临始终一言不发,神色里也无哀戚。凌霄发觉之后,勃然大怒,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拔她的剑。 裴临不躲也不闪,任冷然的刃光从身侧斜抵住他的喉咙。 “把她放下!”凌霄沉声怒喝:“你不配抱着她。” 裴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情绪,到底是恸极无声,抑或是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只是冷静地将怀中的她更收拢了些,淡淡道:“我记得你。当年是她救你出虎口,你便一直跟随,直到今日。这么多年的保护,辛苦你了。” 凌霄愤懑一笑,“这世上,只有姐姐有资格夸我,你算什么东西?放下姐姐,不要这时候假惺惺地扰她清净!” “怪不得,最后她也惦念着你,”裴临神色一晃,“下午启程开拔,去找我身边的元柏,随他一起去军中,他会安置好你。” 说曹操曹操到,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脚步声,裴临的亲卫元柏,疾步冲了进来。 哐当一声,他单膝跪在了裴临面前,双手捧上木匣,振声道:“禀主帅——药引已从南诏送达!” 裴临静静道:“不必了。” 元柏错愕,这才抬起头看清眼前的形势。 夫人被他的主帅抱在怀中,了无生气,而她的侍女双眸垂泪,横剑架在了主帅的脖子上。 元柏大惊:“夫人!” 朔风过,檐外细雪飘落,裴临捉起姜锦一只手,去够天边的雪花。 “下雪了。”他低声道。 紧接着,凌霄便听见姜锦这位聚少离多的丈夫,轻轻喟叹一声。 “她一句话也不曾留给我。”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他说:“就当是替她去完成吧。” —— 真元十五年。 一场漫长的、绵延的、没有止境的痛。 直到躯体传来的剧痛将它取而代之。 裴临放任自己沦陷在前所未有的真实幻梦中。 他伏在十五岁的发妻单薄的脊背上。 林间刮过的风,雨季里的潮气混合着的草木清香,还有……她的体温,无一不在提醒他回到了过去。 ……他回到了故事伊始,一切还未发生的过去。 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片黯淡,可裴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前人的脉搏与呼吸。 烛火微微有些晃眼,裴临却没有回避它的意思,而是任它刺痛自己的眼睛。 姜锦荆钗布裙、身无矫饰,墨似的长发草率地挽了个结,是她从前惯有的装束。 她正俯首在他狰狞的伤处前,悉心替他试净血水,上好疮药。 再痛也无疑是一场美梦。 风月俱寂,万籁无声。 相遇的瞬间足以模糊时间的一切尺度,恍然间天地如梦,让裴临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初遇、还是久别重逢。 没有任何的言语可以描述出来他此刻的心情。 往来天地数十载,却没有哪一夜能比过悠悠此夜。 裴临难以自抑地呼吸一滞,喉结艰难地滑了一下。 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喉结滚动的瞬间,一滴冷汗淌落,她一定也是看见了,才会蓦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 不知为何,对视的瞬间,裴临忽然觉得姜锦的眼神,是他前所未见的陌生。 就像是在透过他,怀念另一个人。 她的种种举动太过娴熟,裴临本就起了疑心,此时此刻,撞上姜锦如此这般的眼神,一个狂乱的猜测更是难以自抑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世事难料,谁敢说他的境遇就不会如法炮制在她的身上? 还未来得及继续试探,裴临便已听得姜锦怅然若失地开了口。 “崔公子……生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姜锦将酝酿好的说辞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口。 她拢了拢挡在眼前的鬓发,神色淡然,浑然不知这句话在此时的裴临心里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姜锦只是深吸一口气,很平静地道:“我会偶尔怀念他,却又不想见到他。” 裴临眉峰微动,思忖她这句话。 他好像触摸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又好像没有。 裴临不带任何居高临下意味地扬眉看她,漫不经心的,仿佛真的在问另一个人的故事:“既是怀念,又缘何不想再见?” 姜锦讶异地回望向裴临。 她只是前世今生压抑太过,胡乱找个情绪的出口罢了。 没想到他真的会给她回应。 毕竟,裴临身处在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候——父亲疑他是早逝发妻私通留下的孽种,派人要除去羽翼渐丰的他。 想来应该没心思敷衍她才对。 打定了主意在裴临伤好后就与他分道扬镳,是以姜锦也没什么顾忌了,她长长地叹着气,道:“这还不简单吗?怀念是因为好,不想再见当然是因为不好。” 她曾经不信邪,以为凭借彼此的感情足以打破地位之间的鸿沟,可是却不曾想,上辈子连命运都在往他们的反方向推波助澜。 姜锦已经没了那个横冲直撞的劲头,在长安为质、养伤荒废的那些年,她也不打算再经历一遍。这辈子,他带来的喜也好悲也罢,她都敬谢不敏。 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这一次,她想提早救下凌霄,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想要凭借自己的本事立一番事业。 姜锦感慨道:“虽用心机,不合即叵,世人各半,另觅可耶。” 裴临的眼眸幽光流转,有如湍急的河流,叫人看不真切河底的颜色。 直到听她念出这句签文。 这两联签,裴临还存有浅淡的印象。 前世,在与姜锦定下婚期之后,她强拉着他,一起去庙里求签算姻缘。 解签的尼姑拿着那支竹签支支吾吾半天解不出好话,姜锦瞧出不对劲,为免扫兴,拽着他便走了。 裴临没想到,她当时看起来满不在乎,却足足记到了现在。 或许他应该高兴才对,至少通过这句签文,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和他一样,来自十年后。 不过…… “世人各半……”裴临望进姜锦的眼睛,声音有些喑哑。 他哑声问她:“只要不是你想的那个人,都可以吗?” 第 7 章 都可以……吗? 这个问题,发觉自己重活一世后,姜锦也曾扪心自问。 回首前世,她对裴临此人并没有什么恶感,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在漫长的等候中模糊了。 就像被雨水洇湿的墨迹,再也看不真切。 她没有兴趣重拾过往的碎片,就让怀念止于怀念吧。 姜锦心想,或许她的心思正如裴临所说,只要不是他,都可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姜锦眉梢微动,没有直接回答:“明知前头是悬崖峭壁,何苦继续?当然要换条路再走。” 世族之间尚有泾渭分明的三六九等,士庶之间更是相隔鸿沟天堑,她姜锦改变不了,他裴临也改变不了。 姜锦相信,裴临的感受只会比她更真切。 裴临生在裴氏东眷,父亲裴肃,官至冀州刺史,母亲崔氏玉滢,未出阁时便有才名。 原该是个完满的、足以惹人歆羨的出身。 可惜的是,世族有时就像件华贵的旧氅衣,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里爬满了虱子。 崔氏玉滢孕中,被丈夫裴肃发现了一件旧事——她曾与借宿在崔家的一学子有过匪浅的交集,婚后,两人也曾见过寥寥几面。 裴肃多疑,疑心妻子与人私通,但一来并无确凿证据,二来没有哪个男人会主动把这种事情往自己身上包揽,是以无法声张。 但猜疑之下,裴肃使了些手段,不打算让这个血统存疑的孩子来到人间。 尽管崔玉滢对丈夫早有提防,却还是着了道,最终早产,身体亏空,在裴临周岁时便撒手人寰。她担心裴肃再对襁褓中的孩子下手,费尽心机留下了一些势力来保护幼子。 然而外嫁女手里的资源实在有限,裴肃若想再对孩子动手,还是有机会的。 让裴肃没再下手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父子情深、舐犊之情。 而是因为他身体抱恙,不能再行人道。 世族内的争斗屡见不鲜,若没有子息,待裴肃退仕后也不过是被人蚕食干净的命运。 所以他一面寻医问药,一面借着妻子的死,演起了深情不二的戏码,好掩饰再无孩子出生这件事情。 直到这两年,或许真的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裴肃的一房妾室有孕,生出个小儿来。他终于压抑不住多年积郁,决定除掉已然长成的裴临,为幼子铺路。 这也是为什么裴临会流落到这里来。 彼此间乌七八糟的琐事,姜锦身为裴临的妻子,自然都是清楚的。 前世,裴临尚还年轻气盛,经历过这些之后,他更想摆脱世族的阴影和父亲的控制,靠自己立一番功业。 然而事实并不能尽遂人愿。 自十数年前那场大乱后,天下已然成了一锅粥,群雄割治,朝廷实际能管辖的地方渐弱,与此同时,朝中却仍尽皆由各世家把控,莫说寒门,小些的世族也极难再出头。 裴临和姜锦起于微时,一路打拼,投奔过割据一方的枭雄,也曾收拢义士抗击南下的突厥。 可最后,裴临能坐稳河朔的交椅,有他自己的本事在,更离不开的,却是在他出头之后裴家的支持。 受人支持便要受人挟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裴临真正掌握兵权之后,他也一直在步步谋划,摆脱制辖,打破如此格局。 也不知在她身故后,他有没有完成他的宏愿? 姜锦轻笑。 她旋即便又暗自叮嘱自己,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心疼他的出身不顺,毕竟再如何,也比她这个到死都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孤女要好太多了。 或许这辈子,她也有机会寻到自己的身世。 姜锦敛眸,掩去瞳中明灭的火光。 与裴临重遇的这半日间,情绪比她之前一个月的波动还大。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预兆。 姜锦没再多言,她微收下颌,把油灯挑亮了些,便低头继续料理裴临身上的伤处。 光与影交界分明,裴临的轮廓大半隐没在暗色中。 他眉目不动、神情晦暗,幽深的眼瞳却始终无法从姜锦的身上挪开。 在那句签文点明姜锦身份的瞬间,裴临心底闪现过许多关于她的不同可能。 她或许会愤慨,或许会觉得不值,总之,应该愤怒地对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 可听到姜锦平静出言的时候,万军丛中依旧八风不动的裴临,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无有怨怼,亦无甚波澜,仿佛真的只是怀念一个再也见不到了的、平平无奇的故人。 又像是面对一盘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忙活许久,屋外雨已经停了,姜锦不知裴临心中所想,她原本郁结的心思倒是已经烟消云散。 姜锦心平气和地道:“多谢崔公子愿意听我多嘴。这几日且安心养伤,不着急离开。” 喉咙就像堵着一团湿答答的棉絮,哽得裴临说不出话来。 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该如何措辞,又该用何种语气与她对话,才在缓缓开口道:“姜娘子,就这么急着下逐客令?” 姜锦没事人般笑笑,左右她现在市侩得很,算得清楚些才正常。 于是她毫不遮掩道:“崔公子,你现在可是个大麻烦,如若追兵找来,连我脑袋一块砍了可怎么办?再者我云英未嫁,若被人发现屋里藏了个男人,终归不好。” 云英未嫁。 裴临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神色莫明。 姜锦没在意,她敷衍地叉手一礼,便带上门转身出去了。 —— 折腾了一宿,天色本已渐亮,姜锦才来得及去换下满是血的衣裳,便听得有人叩响了篱门。 是隔壁的七婶家来找她帮忙补漏。 姜锦一口答应下来。这村子本就是陈姓人的村落,她一个人想要安稳些住着,自然不能拒绝这种小事上帮忙。 老猎户姜游是个奇怪的鳏夫,使得一手好弓箭,打猎、把脉抓药、修瓦砌墙……甚至文墨他也是通的。姜锦跟在这便宜爹身边,学了不少东西。 瓦匠活便是其一。 陈七婶牵起姜锦的手臂,刚要带她回家去,鼻子忽然就耸动了两下,她张望了一圈,狐疑道:“奇怪,怎么有血腥气,可是昨儿打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姜锦心道,那可不得了,打了个大麻烦回来。 好在下了雨,雨水足以冲刷掉大部分的气味。 姜锦说出了一早就想好的说辞,顺手放下菜刀,“没呢,下雨没什么收获,可能是昨天杀的兔子,血腥气还没散。” 陈七婶当然没起疑,姜锦说完,神情倒是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 啊……倒搞得像她在金屋藏娇一般。 姜锦身量高,前世在长安贵女里差不多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她三步两步就爬上梯子,凑上房檐。 她状似不经意地打听道:“昨夜风雨声大,我听到外面轰隆作响,就像是有野兽从坡上滚下去了一般。” 陈七婶讶然,随即压死了声音,道:“哟,你听到的可不一定是野兽的声音呢!” 姜锦故作惊讶,反问道:“什么?” “一早,里长家的儿媳妇跑出来,团团转地找人,你猜找的是谁?” 陈七婶自问自答,“找她那夜不归宿的夫君呢!最后找是找到了,就是人跟丢了魂似的,叫了一路见鬼了。” 丢了魂就好,姜锦心想,她从那么高把人扔下去,不死也得残。 昨夜夜色昏暗,裴临又一身都是血,确实也很像鬼。 很快就补好了漏,姜锦接过七婶递来的满盆子水,往房顶一泼。 “这回没漏了,七婶。” 陈七婶好心嘱咐:“你可莫要把你昨夜听到动静的事情说出去,里长家难缠得很,你又是外姓人在此。” 姜锦乖巧点头,丝毫不见昨夜冒着风雨把登徒子从山下丢下去时的心狠手辣,她柔声道:“我会的,多谢您提点。” 陈七婶又道:“我煮高粱饭了,留下吃一口。” 还有个大麻烦在家,姜锦拒绝了陈七婶的殷殷留饭,抱着她硬塞的胡麻饼,径直便往回走。 两家本来离得就不远,尽管山路泥泞难行,姜锦很快也就回去了。 小院内外静悄悄。 姜锦觉得有些不对。 她推开房门,却只见一室空荡。 本该在床上养伤的裴临,不见了。 姜锦一愣。 他竟是……不告而别了? 第 8 章 清早,日光熹微,天边云影堆叠,已经很有秋日的气息。 破烂屋舍阻隔不了声音,裴临在里面,把风声和姜锦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裴临抬头,环顾四周。 昨天是在夜里,并不十分看得清屋内的陈设,眼下却已经是白天,天光乍亮,足够裴临把身处的环境看得一清二楚。 土砖做的墙都只有一面,剩下的墙都不知道是什么构成。四壁以外,除却身下这张床,便只有一个看起来就会吱呀吱呀响的胡椅,称得上十分清贫。 而她的乡邻,好像是来寻她补瓦。 他有那么一瞬茫然。 前世……她的生活也是如此辛苦吗? 裴临很快就想明白了事情的究竟。 前世的他毕竟年纪尚轻,虽然本就不对自己的父亲抱有幻想,但对生父要下手杀他去这件事情,却很难不介怀。 那时他的心中填满了愤懑和对未来的疑虑,自然没有精力在注意这些。 重来一世,这些细枝末节已经再入不了他的眼,他心下坚定,所在意的东西,自然也与前世截然不同。 不过……裴临眼神一黯,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的。 院内渐渐安静下来,姜锦走了。只有鸟雀啁啾、晨风瑟瑟。 他抬起手肘,艰涩地牵动自己的胳膊在肩头绕了两圈。 尚能动弹。 于是裴临起身,两手空空地重新往深山走。 习武之人,当然是有佩剑的,只不过危急关头,丢在了昨日的缠斗中。 若非被裴肃设计,他也不会在昨夜吃那么大的亏。 ——前几日是崔玉滢的忌日,裴肃以打算为她办一场祭奠法事为名目,调开裴临一些手下去了清河,又借口要父子一起去祭奠亡者,将他孤身引入圈套。 不过,坐以待毙不是裴临的作风,这次,他打算借着这点先知先觉的优势,早早的铲除那些潜伏在附近的危险。 裴临先去山崖下寻了自己的剑,准备提着它,先割几个脑袋,再去和他的手下会合。 受着伤,本不该托大。可虽然是重回少年时,但是多年战场搏杀的肌肉记忆还在,那些花钱就能买通的江湖人士,占着人数优势,也就能为难为难十六七的他了。 如今要料理他们,裴临自信和砍瓜切菜也没什么区别。 哪怕踩在枯枝败叶上,裴临的脚步也几无声响。 他影子一般的出现,又如影子一般消失。 不过半个时辰间,那些分散开来、正在山中搜寻“重伤垂死”的裴临好回去领赏的刺客,便都被他搜罗了起来。 裴临拎着鲜血淋漓的剑,眼神有些疲倦。面对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尸首,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上辈子怎么就被这种货色给差点逼上绝路了? 他轻轻一叹,正要割下眼前最后这人的脑袋,忽听得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树影后传来。 练家子的脚步声和寻常人是不同的。 裴临听出了端倪,他眉梢一挑,却并没有闪身退后观察情况的意思。 他甚至还往前迈了两步。 人似乎是闻着血腥味来的,脚步声越近便压得越低,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树后探了出来,是个看起来比裴临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君。 看清负手站着的人是裴临的一瞬间,他的神色陡然间便由警惕变成了欣喜,旋即快步狂奔过来,激动唤道:“三郎!” 裴临在东眷这一代人中行三,故有此称。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元柏。” 倒还有意外之喜。 想必是这一世他出来收拾首尾,不等他和姜锦去往云州,就提前遇见了循迹而来的手下。 元柏和他的孪生哥哥元松,自小与裴临一处长大、一处习武,到后来,更是和他一起扛着枪上战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并不能草率归入侍从一列。 元柏激动地差点没一脚踩到地上死得不太安祥的这位仁兄,被尸体绊了一绊才冷静下来,“属下来迟,三郎您可有大碍?” 说完,元柏就收了声,他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屁话。 看裴临这一身血迹斑斑的衣服,怎么可能无碍? 裴临性子冷淡,骤见故人也不过稍有些感慨,他说道:“受了伤,被我……” 他吞掉那句差点出口的“夫人”,话音微顿,像是在思考该如何称呼姜锦,末了只道:“被一个经过的猎户女救了回去,已无大碍。你们呢?在清河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元柏低下头,颇有些自惭,他说:“没等到清河,就有人要对我们下手,我们人多,也不怕他,回过味后察觉这怕是陷阱,担心您这边更危险,就急忙赶回来了。” 他捶胸顿足道:“差点就来迟了!” “不迟,你来得正好,”裴临道:“正好替我做一件事。” 元柏满口应下,“三郎吩咐便是,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临扬起双手,赶走一旁树枝上叫得正欢的乌鸦,向下指了指地上的尸首,“割了他们的脑袋,送回冀州。” 冀州……元柏一愣,“送予刺史?您的意思是,这一次是他下的手?” 虽是问句,但元柏的口气并不疑惑,估计也似有所感。 裴临轻笑一声,道:“总得让他知道,他花的银子打水漂了。但是别让他知道,是我们送回去的。” 虽然看不到裴肃的表情,但他很是期待。 元柏头脑直率,一句也没问裴临的意图,他只是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沉声道:“好,属下一定让他亲眼看看,这些人的下场!” 说着,他低眉觑了一眼地上的这位仁兄喉间利落的致命伤,再想及方才一路看到的景象,心肝蓦地打了个颤。 怎么半月未见,他觉得裴临的这一手剑法愈发得出神入化了。 元柏和他亲兄弟都是习武的好苗子,然而他们从小和裴临一起学,尽管年纪长上一些,却从来都打不过他。是以元柏也没觉着有多讶异,只当是裴临又领悟了什么关窍。 他有些眼馋,问道:“三郎,你这是又受哪位神仙点拨,哪日也教一教我和元松吧。” 战场上,技不如人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可不是仙人点拨,而是真正在刀光剑影里磨练出来的本事。 闻言,裴临顺手掂了一把剑鞘,招了招手,道:“替我做一件事,完了什么都教给你。” 元柏附耳过来,听清是什么事情之后,撇着个嘴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就收拾个地痞流氓,包在我身上。” 裴临淡淡道:“我只是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人直接死了。” 那夜若不是姜锦阻拦,他的匕首已经刺入了那醉鬼的喉咙。 敢觊觎他的妻子,死未免是个太草率的下场。 元柏应下,又问:“那三郎,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回去裴家?”裴临玩味一笑,“我会自然是会回去的。” 只不过,不是眼下。 —— 老猎户的屋子空荡荡的。床褥整洁,甚至瞧不出人待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姜锦眉心一蹙。 裴临从不是莽撞的人,才过去一晚,要拿他命的追兵肯定还没有走远,怎么就出去了? 不过,姜锦又转念一想,没准是昨夜她的表现太不寻常,惹了他的疑心,裴临已经先行离开了。 他如今手上应该还是有些人手的,只要熬过最凶险的那一夜后,应该也无大碍。 他不是莽撞的人,那就无甚好再担心。 这辈子萍水相逢,救他一命就当积德。 只是…… 她不稀得他的报答是一回事,他就这么不告而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姜锦心里有些闷气,她寻来一摞完好的旧瓦片,搬来姜游生前自己砍树做的梯子,开始修缮自家的屋顶。 没人搭手实在麻烦,方才往了同七婶那边说了,姜锦有些懊恼,随即又啐了裴临一口,道:“呸,食言而肥。” 若他还没走,至少还能搭把手。 “某从不食言。” 姜锦的话音刚落,蓬门外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她站在梯子顶端,匆匆回头,就见裴临提着把剑走进来。 姜锦的视线从裴临泛着乌青的眼下一路往下,直至这柄剑的剑尖。 那里隐隐透出一点殷红的颜色,大抵是刚染的血。 姜锦目光一顿。 她记得这把剑。 上辈子,裴临结结实实在床上养了几日的伤,并没有进山。知道他的佩剑落在了山中,还是她夜里去帮他寻回来的。 而后,这把剑一直陪他出生入死,陪他的时间,要比她在他身边的日子长多了。 裴临提着剑继续上前,轻描淡写地走到梯子旁边:“姜娘子放心,你的救命之恩,某没齿难忘,方才不过是去杀了几个人,没有忘恩负义、不告而别的意思。” 姜锦唇角一抽,道:“崔公子,你也不怕把我吓晕过去。” “姜娘子胆识过人,昨日敢救我,难道是因为觉得我是什么好人吗?”裴临继续道:“姜娘子不必再担心后患,已经尽皆处理干净了。” 晚间她好歹还眯了一会儿,裴临却是差不多整夜未眠,还能有这个杀人断后的好兴致,姜锦叹为观止,道:“崔公子心性坚定,他日必有大作为。” 裴临微微一笑,眼尾的弧度讥诮,配上他剑锋般冷峻的眉,怎么看都有些自嘲的意味。 大作为?若干年后,功名利禄早就化作了尘土,只有心底的遗憾,在时间的洗刷下越发明晰。 裴临打量着姜锦身上灰扑扑的旧衣,心下百感交集。 昨夜夜色迷离、灯火昏暗,远不如眼下看她看得清楚。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已经很少看她会穿这样的衣裳了。 倒不是说衣服的新旧贵贱,只是姜锦越在病中,越爱挑那些鲜亮的颜色,不愿从头沉闷到脚。 记忆里她荆钗布裙的模样渐渐模糊,可最后的那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却始终不曾褪色,就像一根刺,深深刺在他的心头,让他辗转难宁、寤寐不安。 心底隐痛远胜伤口撕裂的乏木,无人察觉的袖间,裴临五指悄然紧握成拳。 好在这一次,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有机会重来,上一世的差池,他不会允许发生第二次。 裴临的眼神进攻性实在太强,就像狼看到了势在必得的猎物,姜锦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皱眉偏开了头。 她拿手一指地上的瓦片,心安理得地支使他:“既然你都能下床了,帮我搭把手,总没问题吧。” 裴临收回了目光,从善如流。 心下的百转千回没有影响到他面上的波澜不惊,裴临感慨道:“姜娘子果然女中豪杰,连手上刚沾了血的人也敢差遣。” 见他收剑入鞘,安然给她递东西打杂,姜锦忽然有些想笑:“我有何不敢?” 以后她纵然离开了,这屋子也得好好留着。 这可是未来叱咤一方的三镇节度使,一起帮忙修缮过的屋顶。 日光渐渐偏斜,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好在屋顶漏处不大,比陈七婶家的还好处理些,姜锦很快就忙完了,她三步并作两步,没两下就从木梯上跳了下来。 还没站稳,裴临忽然抛过来个什么东西。 姜锦下意识一接,一愣,等她回过神,裴临已然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他的话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柴刀自保,未免小材大用。这把剑,就留予姜娘子防身罢。” 第 9 章 他的剑沉甸甸的,拿在手中简直像个烫手山芋。 顺手的兵器对于武将的意义不言而喻,姜锦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在她记忆里裴临最后一次回长安,他也依旧带着这把剑。 所以她对它印象极深。 武将身边,平时整理兵器之类的活计总是有亲兵来做,裴临所用的长-枪、刀戟皆是如此。可唯有这把剑是不同的,他每回征战回来,都会要亲自擦拭、保养。 姜锦当然不想收。 好在她已经在裴临面前尽力表演过市侩了,眼下拒绝起来简直是有现成的理由。 堂前屋后拢共也走不远几步,姜锦大步追上裴临,伸手拿剑拦在他身前,把烫手山芋往他怀里塞。 她道:“拿把破剑就想糊弄我了?崔公子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她尽力想装作不识货的样子,然而到底性子直率、演技也疏漏,眼底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喜爱简直都快要溢出来了。 姜锦也是习武之人,当然也馋好兵器,前世她就很喜欢裴临这把宝贝剑,裴临知道以后,也曾遣人去寻与之相配的雌剑。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寻到,姜锦便中了那一箭,再也提不起剑了。 裴临瞧出了姜锦分明喜欢却还要掩饰的鲜活表情,他压下微弯的唇角,想笑却又不能笑,表演得也很辛苦。 只是眉梢还是隐含笑意。裴临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哦?姜娘子爱财,怎么会看不见,这把剑的价值?” 这剑是裴临的师父所赠,看起来贵气得很,连剑鞘上都镶了宝石,实在有些浮夸,和裴临本人的脾性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见姜锦昂着头看他,似乎在尝试努力不把眼神分给剑,裴临很是废了些力气,才波澜不惊地道:“姜娘子且放心,我的命还不至于一把死物就能相抵。” 意思很明确,拿他这把剑也不妨碍他日后报恩。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一个掉到钱眼子里的村姑实在是不应该拒绝,姜锦最终还是收下了。 她坦坦荡荡地想,锈柴刀换好剑,这笔买卖,做得可真值。 —— 没过两几日,姜锦从陈七婶那边听到了一个消息。 她神秘兮兮地找到姜锦,同她闲话:“最近可别夜里出门,邪性得很!” 姜锦心道,再邪门也没她死而复生又回到过去邪门了,是以并不在意,只是捧场地发出反问:“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陈七婶把声音压得更低,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一般:“前几日撞邪的陈茂文,就那里长家的,疯得更厉害了。他昨儿夜里偷偷跑出去,再被找回来的时候,人在山脚下,手脚像是被狼咬了。” “被狼咬了有什么奇怪?”姜锦不解。村里年年都有进山遭了野兽袭击的,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奇怪的是,他的舌头也没了,就像被人拔了似的,有人说他怕不是夜里走错了路,不小心闯到拔舌地狱里去了。” 陈七婶说着,话里却没多少惋惜。陈茂文本就是个鸡鸣狗盗之徒,是以才会把他当作谈资来讲。 姜锦失笑,道:“怕是他得罪了人,才被人背后下手了吧。” 陈七婶道:“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我也觉得太邪门了,不过锦丫头,你一个人住,总是要小心些的。” 嘱咐过几句,陈七婶便走了。 姜锦目送她回去,旋即叩响了裴临的房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裴临抱着臂走出来,挑眉看她:“姜娘子有何贵干?” 姜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话问出了口,她说道:“昨晚,崔公子可曾出去过?” “不曾。”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记忆中的裴临极少在言语上耍什么花招,不是扯谎的人。于是姜锦便放下心来,“没什么,只是多嘴问一句。” 是她多心了,竟怀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她逞凶出头。 裴临也没有再追问,他侧过身,抓起了倚在墙边的木剑,道:“走。” 姜锦颔首。 死水微澜的生活终归是因为他的出现有了一些不同。这两日,他伤好了不少,撞上清早练剑的姜锦,主动加入给她喂了几招。 而后,不必谁再主动提出,他们之间又再练了许多场。 姜锦身上这些本事都是袭自老猎户姜游,他做事散漫不着调,唯独在姜锦幼时,发现她上蹿下跳地很有天赋后,抓她习武这件事情很认真。 只不过他穷得裤-裆里没两个子儿,只削了木头给她做剑,再省了点酒钱买了些清漆,所以时至今日这把木剑也没有腐坏。 姜锦重生回来,更不会荒废自己,日日早功不曾耽搁。如今有裴临主动给她喂招、陪她练剑,她很是珍惜这样的机会。 此时裴临拿着的便是姜游手造的那把木剑。 木剑其实没有限制他的发挥,只不过前些日在山中遇到元柏,轻易便叫他看出他的武艺突飞猛进这件事情,让裴临心下有了提防。 他刻意把剑招收放得稚嫩许多,不曾叫姜锦如元柏那般瞧出点什么异常。 其实姜锦未必没有怀疑过他的不同,裴临清楚得很,只不过他到底占了先手,她背负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露了端倪,在他的刻意掩饰之下,她才没有继续深想。 压着剑,其实打得不算太酣畅淋漓,但是每每撞见姜锦专注的眼神,裴临心下还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她在病榻荒废多年,如今差不多是一点一点再从记忆里拾起自己的本领,很多时候的技巧都算得上拙劣生疏,可裴临却能够感受到她用功的每一秒,都是极其快活的。 裴临确实没看错,姜锦确实发自心底的快活。 尽管只是在练剑,每一招她却都用尽了全力,仿佛这样就可以扫去过往所有的阴霾。 她喘着粗气,目光坚定,眼前的是裴临还是谁,她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彼此的你来我往中没有任何情意绵绵的意味,无论是宝剑还是木剑,每一招的剑风皆是锐意逼人,若换个你死我活的场合,都是奔着要命去的。 姜锦的心沉在那一点剑尖上,尘封的记忆渐次唤起,带动骨骼也一点点苏醒,剑势越来越流畅。 裴临跟着她的节奏,剑意也越来越凶,纵然他提着的是木剑,此刻也像一条汹涌澎湃的木龙。 剑锋擦过,裴临及时收势,可姜锦到底太久没练,生疏太多没招架住,没稳住下盘,一下闪避不及,让被木剑滑到了后领。 好在裴临伸手搀了一把,她一个趔趄,才没摔倒。 “多谢。”姜锦把剑夹在胳膊下,潇洒抱了抱拳。 裴临没说话,眼睛却若有似无地盯着她的心口,姜锦微讶,顺着他的视线,垂眼看着自己的领口处。 原来是方才对剑时动作太大,她配在脖颈间的那只玉扣,不知何时悄悄滑出了她的领口,此时正垂在外头。 这只玉扣很精巧,与她的粗布衣衫想来非常不相称,姜锦自己盯了一会儿,笑出了声。 她把这玉扣捻在指间,摩挲着温润的玉质,说道:“这大概是我生身父母留下的信物,瞧,是不是看起来很贵?” 裴临的神情显而易见的不自然,姜锦看出来了,微微有些讶异。 这枚玉扣,前世她没有瞒过裴临,可他当时见到时,不曾表现出来什么异样。 后来兵荒马乱的时候,这枚玉扣便遗失了。姜锦有些惋惜,却也不是太执着,便没再寻过。 毕竟这一世他们还不熟,姜锦只好压下心头的疑惑不表,她就像没有发现裴临的怔忪一般,自然地继续往下道:“看到这么个玩意,我也曾经想过,莫不是我的父母其实是个达官显贵?若如此,我倒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姜锦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看起来当真是把这枚玉扣当玩笑。 她很清楚姜游的为人。这个便宜爹在大多数时候很不着调,前世就狠狠坑过她一把。 他好酒,死得很干脆,死前拉着姜锦的手殷殷嘱托,交代了两件事情。 姜游说,他生前有个仇人,叫裴焕君,希望姜锦可以为他报仇。姜锦当时信以为真,然后一打听,这个“仇人”是青县所在云州的刺史。 姜锦性子倔认死理,她也不管老猎户能与一州刺史结仇有多离谱,但姜游养育她一场,她认准了就会去做,不会让他身后有憾。 正巧当时救下了裴临,姜锦让他答允的报恩之事,便是和她一起去杀了此人。 了结完此仇,她便和裴临两不相欠,他也不必担心她再挟恩图报。是以尽管谋害朝廷命官是重罪,裴临也依旧答应了她。 两人精细谋划,一起去了云州,趁着岁宴混入刺史宅邸,这么大桩事居然真的让他们两个差点办成了。 那裴刺史慌乱之中质问姜锦,她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来杀他,姜锦说出了便宜爹的名字后,这裴焕君先是震惊、继而哈哈大笑的表情,她现在都记得。 裴焕君说,姜游与他是旧年故交损友,他来这么一出,其实只是不放心姜锦,想要托孤给他。 姜锦原以为这只是裴焕君的缓兵之计,刚打算下死手,结果她真听这位把姜游的外貌、习惯、怪癖描述得清清楚楚,连他爱喝什么酒爱配什么小菜都分毫不差,姜锦这才相信。 裴焕君道,姜游大抵是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出息,真的差点把他的命给要了。 有前世的经验,这一回,姜锦对姜游交代的第二件事——有关她身世的那枚玉扣,也抱有了十足的怀疑。 毕竟以他的性格,这种恶劣的玩笑也不是开不出来。 所以对于这枚玉扣的态度,姜锦是将信将疑的。 裴临听出了姜锦话音里的轻俏,抬眸,眼神状似不经意地对上她的眼睛。 “听姜娘子的意思,是觉得此物不可靠,不打算寻亲了?” 姜锦两指钳住已经被她玩得有些温热的玉扣,把它轻轻塞回了衣领处。她笑笑,说道:“还是想找找的。” 好也罢坏也罢,她只是看看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这些事情,便与裴临无关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前世她误以为真的是有血海深仇,故而想借裴临的帮助来报仇,这辈子她已经知道所谓血仇只是损友间的缺德玩笑,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利用裴临了。 云州不远,她大可以自己去。 裴临的眼睛像是能洞穿姜锦的想法,他深深地望向她,说道:“如果说,我可以帮到你呢?” 闻言,姜锦讶异抬眸,正对上裴临的眼瞳,她略歪过些脑袋看着他,怪道:“崔公子……一向如此乐于助人吗?” 第 10 章 前世。 云州的冬日,风格外凛冽,年关将至,刺史府格外热闹,往来的丫鬟小厮络绎不绝。 这裴刺史品味不错,姜锦潜入这座府邸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误入了江南水榭。 听她小声地这么说,一旁的裴临挑眉看她,问道:“你只是山中的猎户,如何能知江南水榭是个什么模样?” 姜锦默了默,犹豫间还是说出了口:“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幻想的美梦,我对自己很小时的经历有印象。” “那时我似乎是被一个女子牵在手里,她带着我,在这样的亭台里学走路,还指着池子里的莲花教我认颜色。” 说完,姜锦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轻垂眼帘,给自己找补道:“不过,或许只是一场梦了。” “你想要寻生身父母,便是因为这段记忆。”裴临笃定道。 “是啊。”姜锦叹气。 那一段模糊的记忆实在是太美好了,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洇透着暖意融融的气息,让她发自内心地想要靠近,想要捕捉。 正是腊八,角门后和廊前的护卫也去讨酒喝了,姜锦同裴临对视一眼,默契地收了声,两人相携而上,几近无声地翻上了房顶。 房檐上冷风刮过,他们踏瓦无声。裴临若有似无地往身侧投了一眼,流露出细微的赞赏。 姜锦的武艺介于野路子和正经学之间,不过飞檐上瓦的本事没怎么习得过,还是和裴临敲定了这场刺杀的事宜之后,才再从他这儿现学了几日,便已经有模有样了。 刺史府热闹至极,无人在意房顶上的两团暗影。 “之前探听到的消息没错,”裴临单手握着剑柄,冷然的目光往底下一扫:“云州百姓都知道,刺史裴焕君极其重视腊八节,每年这一天,都会在各处施粥济贫,也会在家中举办家宴。但他本人从不参与这天的事宜,只会独自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翌日天亮。” 姜锦的视线同样盯着最后那个还没出院门的家丁,低声道:“所以这是最好的机会。” 裴临微微侧身,看向她坚定的侧脸,道:“谋害朝廷命官,这是要推到菜市口砍头的重罪。姜娘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会后悔,”姜锦同样转过头,道:“我做事从来不会后悔。” “只为了一句遗言?”裴临忽然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颇具侠气?” 姜锦低头笑了,没有任何娇俏的意味,映衬着被潇潇然吹起的发丝,有点洒脱。 她的眼神停在裴临的眉心:“那你呢,裴大侠?” 知恩图报,说到做到,虽然嘴巴硬了点,但是人还是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多言,没来由的有些亡命天涯的感觉。 轻悄的脚步越过精巧的屋檐,他们安静无声地潜入了裴焕君的后院。 这一天在刺史府是特殊的存在,偌大的内院空无一人,无论是裴焕君自己的家眷、抑或是丫鬟小厮,全都去前院吃席去了。 姜锦和裴临畅通无阻地一路潜行。月光昏暗,屋内似乎也只点了一盏并不明亮的蜡烛,烛影摇曳,将一个跪坐着的人影投到了窗格上。 从身形来看,似乎便是裴焕君了。 两人不再迟疑,这回连眼神都不必交换,两柄剑静默无声地齐齐出鞘,直杀了进去。 屋内正中,摆着一座简陋的祭台,墙上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衣装华贵、发髻如云,眼波流转间满是上位者的威严气度,教人望而生畏。 而堂堂一州刺史一身粗布麻衣,就这么枯败地跪坐在她面前。 见有人闯来,裴焕君仓皇回身,趔趄着要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不是躲剑,而是去收那幅画像。 一个文气的、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在地上连滚带爬,实在是太滑稽好笑,然而来杀他的这两个人都不是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分心的。 剑尖寒光扑簌,逼得裴焕君瘫倒在地,掌根撑在身后往后倒,惊惧之下他抓起磕到他后脑勺的香炉,拿在手上护住面门。 几息间,烛台被打翻了,祭坛也倒得彻底。黑黝黝的暗色里,裴焕君撞上那两双过于专注的眼睛,惊叫道:“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好汉!不求好汉饶命,只求让在下死得明白!” 裴焕君这话说得确有水平,若是他说饶命抑或喊人,姜锦的剑根本不会停。 可他只是说要死个明白。 见姜锦动作一顿,裴临了然,他往窗外望了一眼,没有收剑。 “没人听得见这里的动静,还来得及,”他说:“你来决定。” 姜锦从来没有对人动过手,最多杀过山中的野兽,她握紧花了大价钱找铁匠私下打的这把新剑,努力稳住不断发汗的手心,冷静开口: “我养父与你有仇,我替他来报仇——” 说完,她便又要劈剑而下,裴焕君见状,豆大的冷汗一颗颗往下掉,他缩着脖子拼命往后,大喝道:“你养父、你养父是谁?我……我怎么……” 忽然间,他像是灵光一闪,突然喊道:“姜游!你养父姓姜对不对!” 姜锦的神色这才出现了一丝松动,她问裴焕君:“你想说什么?说下去。” 裴焕君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悬在他喉咙前的剑尖,打着哆嗦把它推开一点。 “姜游是我旧友,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会替他来杀我?” “我是他女儿,”姜锦冷笑一声,“裴刺史,你扯谎也要扯得像样一些。” 听到姜锦嘴里说出这句“女儿”,裴焕君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忽地一缩,他声音仍打着颤,可是面上的神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女儿……他的女儿……”裴焕君脸色忽而一变,他庄重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直起腰背看向姜锦。 他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问:“姜游怎么会让你来?他人呢?” 姜锦默了默,答:“死了。” 裴焕君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继续道:“怪不得……” 这个时候,他瞧着终于有了一点一州刺史的威严了,说道:“且听我说,小姑娘。我与姜游乃是积年损友,他叫你来,大抵是要将你托付于老夫,免你继续一人流落山间。” “我知道,说起来未免荒谬,但是你养父平素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心中有数。” 姜锦心下微动,却仍未尽信,她刃尖反转,重新抵上裴焕君的咽喉:“既是友人,他如此不担心你死在我剑下?” 裴焕君看起来也并不为老友的亡故而伤心,只淡淡道:“他只会觉得,若是连你都杀得了我,那我死了也活该。” “不过……”他眼神晦暗,“他大概也没想到你有这么出息,这很好。” 两人对峙的时候,裴临始终在一旁注视着裴焕君的动作,见他撑在地上的右手似乎在摸索什么,裴临蓦然回头,一把推开姜锦。 被揭下的画像背后,嗖的一下放出若干冷箭,好在裴临反应及时,两人堪堪避开。 裴焕君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他乐呵呵地说:“你……们,很有本事,连我的习惯都探听得一清二楚,说真的,刚才我差一点便没命了。” 他的态度比刚才命悬一线时更要友好,“不过,这里到底是我的地盘,除了这几支箭,我也一定还有后手的。” 姜锦一手搭在裴临的肩上,她将将站定,握紧了手中剑,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焕君笑了笑,道:“我有后手,却不打算伤害你,这不恰恰印证了我方才的话吗?姜游确是我旧友,他吃酒的时候要配几颗花生米我都知道。” 说完,裴焕君把藏在袖中的手都露了出来,以示诚意,旋即竟真的一点一点开始口述他记忆中的姜游。 姜锦扣得死紧的眉头微舒展开了些,裴临见她剑尖逐渐往下,这才收剑入鞘。 裴焕君似乎想向前走几步,被裴临的剑鞘挡下,他冷冷道:“退后。” 裴焕君眯起眼打量他一会儿,道:“我好像见过你,你是裴家的人,是也不是?” 裴临并不屑于提起自己的身份,只轻嗤了一声。 鼻孔里出气其实已经算是回答他这个问题了,裴焕君的目光更为深邃,又看向了姜锦,“你比姜游想象得要更出息。” 直到这个时候,姜锦其实依旧没太回过神来,方才还在刀光剑影、生死之搏,眼下也没有什么认亲认友的温馨氛围,她仍旧紧绷,开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裴焕君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不急,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 起于荒唐玩笑的刺杀草草了结,前世今生多年过去,姜锦依旧记得自己那时的错愕。 裴焕君没有胡言,他将姜锦好好安顿了下来,甚至收她做了义女。 对她这个故交养女,算是仁至义尽了。 只可惜,就在她战场上中箭的那一年,刚刚升任、要去长安赴职的裴焕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 姜锦心下叹惋。 她看着眼前这一世的裴临,听到他居然说想帮她,讶异之余,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裴临本来就是恩仇必报的性格,上辈子为报她救命之恩,连刺杀一州刺史这种事都敢陪她一起做,这一世,他当然也会想早点报恩,了结这桩牵绊,免受她挟制。 两个人一起目标清晰地去做一件事情,实在是培养感情的温床。 姜锦这辈子不打算再留出这样的机会。 她说:“多谢崔公子美意,不过,一把好剑已经足够报偿。” “寻亲之事不必崔公子挂心。月余后我便会去云州,等到那时,崔公子是留在这处陋屋再将养几日,还是先行离去,都是可以的。” 裴临看出了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眉梢微动,他忽然道:“姜娘子不必急着拒绝,我能给的东西,一定是你拒绝不了的。” 姜锦疑惑。 死都死过一回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一定拒绝不了的? 第 11 章 见姜锦眼神游移,闪烁着不相信的神采,裴临微弯了弯唇,轻笑道:“此地距云州甚远,姜娘子想好怎么去了吗?” 姜锦:…… 怪不得裴临如此志得意满。 原来还真有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姜锦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老猎户姜游好酒,还好烈酒。有两个子儿都打酒喝去了,兜里存不下钱,目所能见的砖瓦屋舍都是他自己造起来的,没花银子。 这半边野山里飞禽走兽很多,姜锦在此打猎为生,加之偶尔帮村人修缮瓦舍、医些小病,本来怎么着也能俭省下些,但姜游死前延医问药,花费甚多,跟相熟的村人借了不少,姜锦得还债,所以现下当真是荷包空空。 上一世裴临答允了要帮她一起报仇,盘缠等一概是由他所出。 这一次,姜锦虽然不打算再刺杀,可是一个猎户女,想要凭借正常的途径面见刺史,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想投奔裴焕君,也得抓准腊八那天的时机偷偷潜入。 算算日子,离腊八也没有多少筹钱的余裕了,错过今年,时机固然有,但还得再等。 前几日里长儿子夜里来骚扰警醒了姜锦,她到底孤身一人,走多了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这个村子,再待下去也危险。 裴临看出了姜锦的犹疑,敛了敛神色,道:“救命之恩以外,这些时日,同样有赖姜娘子收留照应,某在云州有些产业需要料理,到时同行,算是一并了结。” 裴临的外祖母是云州人,所以他母亲的嫁妆铺子不少都在那里。 话已至此,姜锦也不扭捏,她稍加思索,道:“寻亲日久,崔公子捎我去云州便够了。你放心,我不会再以此为挟。” 寻亲何止日久?上辈子江南、长安、河北,她全都找过,只可惜想凭小小一枚玉扣找寻身世,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线索,只是每回都无疾而终。 姜锦前世便有所察觉,这一切的背后或有推手,或许……她的身世背后当真藏了些什么秘密。 秘密本身姜锦并不关心,但是这种牵涉她命运,她却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危险,就像一把铡刀悬在她的颈上,她却连它何时将会落下都不知道。 所以,上辈子执着寻亲,或许是因为那场暖意融融的美梦,但到了这辈子,姜锦更想要的,是解开谜团,斩除隐患。 裴临眉目不动,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交予到姜锦的手上,“启行之日,姜娘子知会某一声便好。” 尽管早知道他作为望族子弟,缺什么都不会缺钱,再看到银票的数额,姜锦还是小小地感叹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心的薄茧,“投个好胎,确实很重要。” 微挑的眉梢隐约可以透露出一点情绪,裴临道:“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姜锦无意与他争辩,她敷衍地笑笑,把剑搁在院墙下,转身到厨房烧水去了。 她前几天打回来的兔子皮还没处置,这两日天晴,适合鞣制皮子。 —— 山间的生活像一团死水,丢颗石子儿进去都激不起波澜。除了有那么两回,险些被人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 晨起练剑,打猎,一天两顿地糊弄着,很快便入了冬。 裴临似乎有很多事要忙,早出晚归。姜锦猜得到,他大概是在联系他手下的那些人,倒也不挂心。直到他们约定好的日子到了,两人才再一起出发,要去云州。 走之前,姜锦最后再回望了一眼这座养育了她的小山。 冬日,山野中草木枯败,她这一走,也不会再看到它绿意盎然的样子了。 姜锦清叹一声,她把屋舍中有用的东西拾掇进了竹篓,悄悄放在了陈七婶家门口的墙根下。 裴临静静地等着,等姜锦回身之后,才再缓步牵马走来。 和前世一样,他弄了两匹马来。 裴临捋着马儿的鬃毛,道:“想来以姜娘子的脾性,会更喜欢骑马而不是坐车。只是不知姜娘子可会骑马?” 他伸出手,把另一条缰绳递给了姜锦。 姜锦微微一笑,坦然接过,她郎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只骑过驴,要让崔公子看笑话了。” 虽这么说,但她的脚步不见一点虚浮。前世她从未骑过马,在这个时候也未曾露怯,这一世更是如此,战场都上过了,驾驭起马就像驾驭弓剑那样娴熟。 没什么暖意的阳光下,裴临望着姜锦高束起的发丝,微微一滞,一会儿后才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落后她半个身位的地方。 她生气蓬勃,身上的粗服短打都透出了曾让他求而不得、夜夜业火焚心的气息。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极少谈话,两匹马看起来都比他们有默契一些。 如此跋涉了数日,在野外喝了几夜的风后,姜锦终于看到了云州巍峨的城楼。 云州算是中州,比不得富庶地界,但也比那些荒蛮之地好上太多。 望着和浅淡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城墙,姜锦自语道:“云州……” 她终于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随即,姜锦转过头去,朝裴临道:“多谢崔公子照拂,往后有缘再见。” 裴临指了指她牵着的那匹马,道:“这匹马,就当是临别赠礼了,有缘再见。” 隐约的猜疑在他斩钉截铁般的离开后烟消云散,姜锦长舒一口气,牵着马进了城。 无论是马还是银票,只要不是裴临本人,她受之都无愧。毕竟未来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大人,他的性命再怎么值钱也不为过。 像是应和着某种吉祥的寓意,天边彩云流散,原本半遮半掩的日轮尽数显现,城墙被镀上了金色的光。 迎着光,姜锦微眯起眼,问过路人后,在道边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冬日已至,这个时候不是跑商做生意的好时候,客栈的房间大半都是空着的,姜锦要了一间乙字房,店小二殷勤地替她牵马,又引她上楼。 一路辛苦,姜锦净了面后便直接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直到黄昏,她才堪堪醒转,起床打算去外面转转,再弄些吃的。 云州街市繁华,非县村可比。然而长安坊市姜锦都转腻了,如今只用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欣赏着云州的风物。 宵禁还早,她一面在街上缓缓走着,一面打听着有关裴刺史的风言风语。 上一世的具体细节她未必记得那么清楚,很多地方都得再确认一番。 走累了,姜锦买了两只蒸饼,打算带回客栈充作晚饭,刚掉头往回走,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吵闹之声。 “你……你欺人太甚!竟将我的诗作冠上你的大名!” 一身绀青布袍的青年男子抱着书卷,面红耳赤地指着书院前、大摇大摆站着的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绀青袍子的男子继续斥道:“假名便罢,你还、你还篡改这首诗的原意,平仄……意蕴……怎容你如此污损!” 被他指着鼻子骂的男子也不恼,只呵呵笑道:“顾舟回,你以为你的诗值几个钱?用你的算看得起你!不就是讨钱吗?拿去!” 说罢,这男子竟直接凌空抛下几个铜板,铜板咕噜滚了几个圈,掉到了那被唤作顾舟回的青年脚边。 他生得文弱俊逸,此刻却是直接恶狠狠地抬脚碾上了那几个铜板,朝面前的同窗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男子自觉被驳了面子,恼羞成怒,“顾舟回,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旋即,他一抬手,身后的几个书童家丁应声而出,看着架势,竟是要动手。 “纵然你将我打死了,这诗也不是你的!” 姜锦在不远处瞠目结舌,看得恼火极了,却不是因为打人的恶徒,而是因为被打的那个是傻的,都这样了也不躲,就这么梗着脖子站着。 顾舟回…… 说起来,这人前世和她在长安见过,更是和她有些渊源。 那时的顾舟回,已经官至长安县尉——听起来是个芝麻小官,可怎么也是在天子脚下,他那时也才二十余岁,又无世家背景,坐到这个位置已经是不容小觑。 姜锦印象中的他,还是个温文尔雅笑里藏刀的人物,为人处事很是圆融,没想到…… 没想到这个时候的他,竟是如此耿介的性格。 包子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顾舟回身上,他被乱拳打倒在地,头低下了背却不曾弯。 姜锦看得实在不落忍,她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剑,确认了它还在后,没有拔剑出鞘,直接抓着剑柄就冲了过去。 她的目标很明确,不是要替谁出头,只是想冲散这场殴打,好歹把人拉出来。凭她的本事,这点小事倒也没有问题。 看热闹的人群中哗然四起,直到有人喊“官差来了”,在场诸位才纷纷散开。 书院旁的酒楼,二楼檐下,裴临微眯着眼往下看,眼尾上扬。 一旁的元松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对底下发生的事情感兴趣,解释道:“这书院是裴刺史所办,云州刺史裴焕君任人唯贤,不举亲朋,每年都会从书院里挑好的儿郎举荐到长安去。” “但是书院里也分三六九等,像是那些家世好些的,自然就会欺负家世一般的。” 裴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戏谑地盯着楼下。 元松便问:“您……这是认识底下这些人?” 裴临收回了目光,静静道:“当然。” 顾舟回…… 他当然记得,这个想撬他墙角的人。 第 12 章 那声“公差来了”实打实帮了姜锦大忙。 小巷中,她气喘吁吁地弯着腰,掌根撑在膝盖上,回首去望巷子口是否还有人追来。 双拳难敌四手,见确无人再赶来,姜锦舒了一口气。 在她身后,绀青布袍的书生正发着愣,他的左手捂在方才被姜锦拽过的袖子上,局促地往下扯了扯。 姜锦抬头,便见顾舟回嗫嚅着开口:“多……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姜锦:…… 没人告诉她,往前数十年,那个布衣出身,却惹得长安不少贵女青眼的长安县尉顾舟回,是个这样的呆子。 颧骨上甚至还挂着两块被打出来的乌青。 姜锦嘴角微微一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 她和顾舟回见过几次,但交情不深。 毒性是一点一点渗入肺腑的,刚到长安不久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身为裴节度的夫人,她不曾落下一场该有她在的场合。 顾舟回是长安县尉,姜锦自然也在宴席上同他打过几次照面。 不过也止于打照面而已。 原也没有什么稀奇,可等她身子渐弱,再撑不起那样的场面后,窝在裴府里不出门,一向与她无甚交集的顾舟回那边反而差人来送过几次补药。 有一回,甚至还从南诏找来个郎中,给她看诊把脉。 姜锦虽不知顾舟回的好意从何而起,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这辈子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挨揍,怎么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姜锦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没再继续打量他。 而顾舟回的眼神却像被黏住了一般,定在了姜锦的身上,他喃喃道:“姑娘小小年纪,身手便如此了得。在下实在、实在是自惭形秽。” 姜锦活动活动手腕,轻笑道:“顾公子想必是读书人,与我一介猎户女比拳脚可没意思,我也不会找人攀比腹中的诗书。” “姑娘是猎户出身?怪不得身手这么好,”顾舟回叉手一礼,道:“是在下想左了,多谢姑娘点拨。” 他还欲说些什么,忽然就被姜锦伸手拦住了。 她竖起食指,凑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单手握住剑柄,悄悄将剑出鞘了一寸。 不得不说,裴临的剑还是好用的。 脚步声渐次逼近,姜锦反应得很快,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剑便已经横在了他的咽喉前。 被她拦下的也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他被闪着寒意的剑刃晃得吓了一跳,缩着脚往后大退几步,惨叫道:“顾兄,救我!” 顾舟回看清了来人是谁,忙上前两步,同姜锦道:“这是在下的同窗程岱,并无恶意。” 姜锦扫他一眼,见他不是方才那伙起事的人之一,便收了剑,她略加思索,问那程岱:“刚刚那一声‘官差来了’,便是你喊的?” 程岱点头,又对顾舟回道:“顾兄,他们人多势众,可不能怪我不仗义。” 姜锦没在听,她摸了摸变凉了的蒸饼,有些惋惜地道:“既已无甚事,那我先走了。顾公子多加小心。” 说罢,她挽起剑转身就走。 顾舟回在原地愣了许久,好一会儿,才推开凑过来嘘寒问暖的程岱,朝着姜锦的背影快步过去,边走边问:“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他开口得太晚,姜锦已然走远,没能听见。 —— 云州人好酒,酒楼的生意好做,来往的商客也不追求什么好菜,要几壶酒,配些下酒菜往桌上就是一坐。 回廊上吹风醒酒的醉鬼很多,显得裴临这样没醉没发疯的人很稀奇。 冷风阵阵,吹得他袍角纷飞,裴临本人却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定在街边喧闹的一隅,神色晦暗不明。 元松顺着裴临视线的方向往下看,这才发现些不对劲,他惊道:“剑——那把剑,怎么看起来像三郎您的?” 像?裴临勾唇,只是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欢欣。 他收回了目光,淡淡道:“是我那把剑。” 倒是被她用去搭救旁人了。 元松震惊,他抬眼,见裴临原本冷峻的面孔更是寒霜密布,一时竟也不敢再问下去。 裴临站定在阑干前,手指紧紧攥在红木的雕饰上,被冷风吹得发麻,却恍若未觉。 顾舟回…… 裴临原与他并不相熟。 直到真元二十四年,他甫一回长安,便被顾舟回孤身拦在了城门外。 此前,裴临从来未把此人放在眼里过。 纵然有才华有名声又如何,一个小小的长安县尉,惹得贵女们青睐的也不过是一张好皮相,与手掌大权,独揽藩镇的节度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身形清瘦,看起来吃马一蹄子就会倒地晕厥,却毫无畏惧地挡在了裴临的车驾前。 然后对他说,他要带他的妻子走。 带姜锦,离开长安。 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裴临骑在马背上,静静地问他:“县尉大人吃了几斤的酒,胆敢在此地装疯?” 顾舟回像是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他迎着裴临戏谑的、嘲弄的语气,冷然道:“耽误她这么多年,裴节度还觉不够吗?她时日无多,不会想困守在长安。” 听到“时日无多”四个字,裴临的眼皮倏地一跳,他终于抬眸,正眼看向顾舟回。 不,他们都不懂。 他是在保护她。 “她不会,”裴临居高临下地漠视着顾舟回,道:“有我,她的病会好。” 顾舟回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在嘲弄谁。 他竟是看都不屑看裴临一眼了,“是吗?” 裴临问他:“如此轻率,怕只会让我疑心,对她有何好处?” “我与她有旧,她却不识得我。” 顾舟回分明身处低位,可是没来由的,他的眼神竟越来越睥睨,仿佛再尊贵的人事也入不了他的眼,“若裴节度是个这样容易疑心自己发妻的人,那我只会更替她感到不值。” 裴临神色莫明,他明白了顾舟回的意思,“县尉大人方才的话,只是引子。” 顾舟回不会傻到,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裴临将自己的妻子交托出去。 顾舟回是在劝他,劝他趁最后的时机……带她出去看看。 如果可以,他又何曾不想?裴临的眼神越发黯沉,他说:“裴某的家事,不劳县尉大人挂心。”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顾舟回轻笑,可眼里满是苦涩。 他长叹一声,未再多言,在裴临的注视中转身离去。 前世的记忆实在称不上美妙,回首想来,总是苦多于甜,再仔细一品,那点甜也早在岁月的尽头变得不是滋味。 喧嚣尽难入耳,裴临下意识攥紧了红木阑干。 这辈子,顾舟回居然也提早出现在了姜锦的视野中。 而他……甚至连在意这件事情的立场都没有。 第 13 章 重来一次,裴临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此情此境,他甚至连恼怒的的情绪都不配有。 莫说只是救人,这一世,姜锦就算真的对旁人动心,与旁人亲近,他又有何理由指摘? 毕竟,他只是一个被嚼过一回的鸡肋,如何劝她重蹈覆辙? 扣在阑干上的指节用力到关节发白,发出了咯吱的声响,元松微吃了一惊,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可是哪处伤口被牵动了?” 裴临抬手一挥,示意自己无事。 可他的脸色犹被密布的乌云笼罩,叫人看不清背后的神采。 顾舟回…… 顾舟回的突然出现倒是给了他一个警醒。 世事未必尽如他预料,重来一世,太多的事情都有了变数。 他的安排得提前计上日程,这一次,他要提前将一切隐患斩灭。 翻涌的情绪霎那蛰伏,裴临很快便收敛好了情绪,心下有了更明确的谋算。 他问元松:“近来冀州可有异样?” 元松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道:“那些刺客的人头,按您所说,送去裴肃那里了。近日肃州安分了不少,不曾再有什么动静。” “裴肃色厉内荏,不足为惧,吓一吓他也好,免得再给我们添麻烦。”裴临波澜不惊地评价着自己的父亲。 元松有些感慨,“原以为到底有血脉亲情在……” 裴临唇边戏谑,他道:“蠢人的亲缘,还是不要为好。” 他是不是裴肃亲子,而那幼子又是不是裴肃的血脉。若裴临想查,前世就可以查清楚了。 他只是不在乎这点单薄的亲缘,更不在意自己身上到底流着谁的血。 “元松,有两件事交给你,”裴临话锋一转,吩咐道:“查一查这座书院,看看裴焕君这些年都往长安送了哪些人,方才那个被打的书生,他的底细,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另外,还有方才那个救人的女子,盯住她,务必让她腊八那日脱不开身。” —— 是年冬末,腊八。 有上辈子的经历,裴临轻车熟路地潜入了裴焕君的府邸。 天色不早了,前院里人声飘溢,显得内院愈发冰冷。后院的女眷、廊下洒扫的仆妇、守角门的小厮,全都去前院吃酒吃席去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唯独二门外还守着两个家丁,裴临一眼扫过去,便知这两人都是练家子。 像刺史这么大的地方官,别说雇几个会武的家丁,就是私底下豢养私兵的也不少见。 裴临暗自记下了他们把守的位置,没多在意,疾而无声地越过屋顶的脊兽,一路潜行。 窗栅的罅隙间,隐约可见昏黄的光,一个虔诚的人影匍匐在地,像是在祭拜他的神明。 裴临知道,裴焕君祭的是谁。 他一个鹞子翻身从檐外跃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踹开了面前紧闭的门。 门闩应声落地,跪在冰冷地上的裴焕君幽幽转身。 ——身后,画像上的女子依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屋外迷蒙的光照了进来,裴焕君略眯缝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声音喑哑地开口:“想必阁下,便是日前飞剑传书的那位吧。” 裴临单手把着剑柄,他双手抱臂,堂而皇之地跨过门槛,道:“正是在下。裴刺史既然看过了书信的内容,知今日有人要取你性命,如何还敢孤身在此?” 裴焕君呵呵笑了,狭长的眼睛扫向裴临,“阁下单枪匹马都胆敢闯入,我在自己的府宅中,又有何好怕的?阁下何方人氏,有何见教?不若我们去前厅,喝上一杯再说?” “谈不上见教,”裴临没有和他敷衍的兴趣,他开门见山:“我只是很好奇,裴大人身位朝廷命官、一州刺史,为何……” 他话音一顿,继而道:“为何会在此,祭拜十余年前,那场叛逆的罪魁祸首呢?” 裴焕君原本以为裴临只是一个有点功夫、打算卖弄拳脚,用这种新奇的方式投奔他这个刺史的武夫。 毕竟他当官这么多年,什么也都见过了。 可听到“叛逆”两个字的瞬间,裴焕君的脸色,倏地一下就变了。 裴焕君的反应在裴临的意料之中。 他背着光,睥睨着挂像上的女子,“你祭拜的,是那场叛乱的主使,郜国公主李函姝。” 裴焕君抬眸,对上裴临的眼睛,瞳孔中一片死寂。 裴临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郜国公主,肃宗之女,初嫁河东裴徽,裴徽死后改嫁兰陵萧升,萧升后亦亡故,郜国公主再度守寡。” “建衷二年,郜国公主之女萧氏被选为太子李颂的太子妃。郜国公主私生不检,表面勾结太子詹事李昇等多人为其入幕之宾,暗地里,筹划的却是谋朝篡位之事,妄图拥李颂上位,颠覆朝廷。” “后事情败露,太子李颂为保全自身,杀了萧氏。而郜国公主被冠以厌胜邪术诅咒皇帝的罪名,被圈禁后病死在了真元元年的冬日,似乎,就是在腊八前后。” 话刚至半,裴焕君的神情已然渐渐冷凝下来,幽深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他只道:“长安旧事,知道的人不知凡几。阁下若想以三言两语便挑动是非,怕是有些好笑了。” 裴临却根本不答裴焕君的疑问,他只是继续道:“当年的郜国余党,流放的被流放,杀头的被杀头,在下也很好奇,裴刺史当时不过是长安城中的一个散官,怎么就和郜国公主有了牵连,又怎么逃过那劫的呢?” 夜风阵阵,气氛紧绷。 裴焕君艰涩地站起身,他低下头抖了抖袖子,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摆,淡淡道:“阁下今日前来,到底意欲何为?是要告发,还是要挟,不妨开门见山,坦诚相待。” 裴临低笑一声,道:“裴刺史想要继承郜国公主的遗志,恐怕还需细细谋划。” 极度的安静下,裴临的话音格外明晰,裴焕君道:“阁下的意思,我竟有些不明白了。” “我同裴刺史乃是本家,”裴临亮明了身份,单刀直入,“德宗杀郜国、诛其拥趸,实则是为了什么,想必裴刺史很清楚。” 郜国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杨贵妃三姐褫国夫人之子裴徽,第二任丈夫是玄宗宰相之子萧升,女儿萧氏嫁给太子李颂后,郜国非但不知收敛,反倒继续勾结世家子弟。 这些人站在一起,站在了太子身后,皇帝自然无法心安,自然要削弱他们的势力。 厌胜只不过是俗套的借口,太子李颂杀死太子妃萧氏亦是一种站队,这是他在向皇帝低头,示意自己与世族划清了界限。 “哦?”裴焕君似乎来了兴趣,他的眼神中透露着微妙的精光,“怪不得我瞧阁下眼熟,原来竟是自家子弟。” “富贵……险中求,”裴焕君的话音夹杂着危险的意味,“这位小兄台,竟是想和我一起做着掉脑袋的买卖了?” 听到掉脑袋三个字从他嘴里说来,裴临的眉梢微微一顿。 因为上辈子,此人的脑袋便是由他亲手斩下。 第 14 章 姜锦窝在客栈歇了几日。 这几日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姜锦心下重新归于宁静,除却夜里做了几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切都很好。 前世,裴焕君收她做义女后,便托她帮忙陪伴护送他的亲女裴清妍嫁往河北,所以姜锦在云州待的时日不久,对此地算不上熟稔。 天下不太平,陪裴小姐出嫁的这路上,他们的车队一度被人冲散,也正因如此,姜锦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流落在外的凌霄。 ——乱世中她被山匪所掳,逃出后跳河自杀。是姜锦把她从冰寒刺骨的河水里捞了起来,拣回一条性命。 至今姜锦都记得,凌霄浑身湿透,眉梢发尾结满了细碎冰碴时的模样。 站在岸边时,凌霄的眼底像淬了毒,所有的天真仿佛都一起封冻在了湖中,可她却还是在姜锦解下自己带着体温的长袄,披在她身上,又用温暖的指尖替她一点点摘掉眉梢的冰凌时,掉了眼泪。 姜锦能猜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一句话也没问,也没安慰,只是带她去喝了一碗热汤。 直到后来,凌霄一直跟随姜锦,姜锦也没有问过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在有能力之后,带她一起踏平了那座山头。 有重来的机会,姜锦当然也想要改变凌霄的命运。 她知道,凌霄对她忠心耿耿,概是因为这样的遭遇,但姜锦宁可她不要这样感激她,也不希望她再经历那些事情。 所以……姜锦想,先结交裴焕君,走上和前世一样的路,才会再遇上凌霄。 刺史府门前不远处,有好些店面和小贩。裴刺史平易近人,不像有的官员那般架子大,方圆几里内巴不得不见人烟才好。 姜锦穿着褐色的短打,裹了身自己做的灰突突的兔皮披风,在熙攘的人群里一点也不扎眼。 她假装采买物什,和小贩们打听了一圈刺史府平日的情况。 云州人热络得很,有的还没问呢,就热络地嘱咐姜锦:“小娘子瞧着像外乡人呢,怕你不知道,马上就腊八了,这裴刺史是个好官,每年这一天都会施粥,和咱寻常百姓家煮得滋味可不同。” 姜锦瞄了一眼不远处,问:“那就是粥棚了?” “是啊是啊,已经要搭起来了。” 问了人家不少东西,总要光顾生意。走的时候,姜锦随手在这货郎担上买了面手持的小镜子。 回去的路上,天色暗了些,像是要下雪,姜锦加快了脚步,捏着小镜子在掌中把玩。 这镜子材质平平,做工倒是精巧,姜锦下意识往镜面一瞥,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轮廓,刚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镜子的另一角,巷口背后,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缩了回去。 就像是……在跟踪她。 姜锦轻抬眉稍,悄悄把镜子收回了袖中。她步伐不改,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客栈走。 跟踪她做什么呢? 姜锦有些疑惑,她瞄准了人最多的一个拐角,刚打算把自己隐入人群,忽然就听得前方有人兴奋地朝她大喊—— “姑娘!姑娘!” 一时间,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被吸引了过来,姜锦隐藏自己的计划瞬间泡汤,她无言地抬起头,便见前两日才刚见过的顾舟回,扬着手朝她这边走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站定在姜锦跟前,道:“好巧!又遇见姑娘你了。” 顾舟回怀里还抱着书袋,看起来像刚从书院出来,他没有看出姜锦脸上的无奈,只惊喜道:“姑娘那日走得急,在下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姓什么,都不知他日该如何报答。” 姜锦现在对男人的报恩真的是敬谢不敏,她扶额,无可奈何地叹出口白气,道:“我姓姜,我们便走边说吧。” 顾舟回这会儿才发觉微妙的不对了,他扭头往回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姜锦:“怎么了,姜姑娘?” 尽管现在还是第二面,但是姜锦也没卖关子,“有人跟踪我。” “什么?”顾舟回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不会是之前那伙人要报复你吧!” 姜锦哪知道?但她直觉没那么简单,“陪我走一段。” 万一出点什么事,至少好帮她报官。 顾舟回懵然应下,回过神时已经跟在姜锦身侧走了挺远。 他稍稍偏过头,看见姜锦平静而坚定的侧脸。 她的五官端正,眼睛生得尤为好看,却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局促的美,而是像一泓静水,引得途经之人忍不住坠入其中。 人声嘈杂,她平视前方、步履稳健,始终用眼神的余光观察周遭的情况。 顾舟回沉下心来,怎么都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实在是该羞愧,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又恐打扰到她,迟迟张不开嘴。 姜锦倒是没工夫琢磨顾舟回在想什么。 跟踪她的那个人蒙着面,带着头巾,她瞧不清他的面孔,可那身形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那道人影,在目睹她就走到回客栈的路口之后,便不见了。 姜锦心下实在觉得奇怪,一抬眼,便见顾舟回昂着脖子,一个劲地左转头右转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就像帮头狼站岗放哨的哨兵。 霎那间气氛缓和不少,姜锦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地道:“好了,顾公子,跟踪的人已经走了。” 顾舟回松了口气,既而他那双疏朗的眼睛却又冷了下来,他咬牙道:“那起子人实在可恶,一定是他们见那日姜姑娘救了我,觉得面子挂不住,想再报复回来。” 那日的人不过是些地痞流氓,而方才跟踪的人显然是有本事的。但姜锦没有解释,只是道:“顾公子自己小心便是。” 顾舟回点点头,又报出一串住址,对姜锦道:“我虽家境贫寒,但到底是云州人,很多事情会熟悉许多,若有在下帮得上的,姜姑娘尽管来找我。” 姜锦颔首,再抬眸时眼里便都是释然的笑,她说:“多谢顾公子,我会的。” 能在城中开客栈做酒楼,背后都有势力,否则这迎来送往的,生意实在是做不下去。 客栈里人不少,姜锦安然往楼上走。 冬日里天黑得早,可以看见客栈的客房稀稀拉拉亮了不少油灯。 冷风中,顾舟回立在门槛外,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停住,窗外亮起灯火,才松了拳头,转身离开。 —— 姜锦着心留意了两日。 在裴临和她分道扬镳后,似乎就开始有人在暗中观察她了。 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实在是不太美妙。 姜锦心里隐隐有些猜疑。 要么,是裴临做的,她猜他还是疑心她这个救星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决定再观察观察她是否和谁有联系。 如果不是他的话……姜锦叹气,那她就更不明了了。 重活一世也不代表一切尽在掌握,局势似乎比从前还要复杂些,姜锦觉得有些头痛,做事愈发谨慎起来。 腊八那天,云州清早就降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姜锦握着冰冷的剑柄,就要出去。 只有手中兵刃,能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 前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状态,实在是比直接掐死她还让她难受。 各处粥棚都排满了人,姜锦花几个钱现买了只碗,也凑热闹排队领粥去了。 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又出现了,姜锦皱眉,随手把粥碗给了路边乞儿,旋即掖紧了披风,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的小巷中走。 盯梢那人果然跟了上来。 姜锦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听到脚步声靠近,她直截了当地拔剑而出,可那道人影见她拔剑,根本就不同她打,直接就闪身逃了。 他的意图似乎只在纠缠。 若非今日还要潜入刺史府,耽搁不得,姜锦真想把这人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她眉梢一动,忽然就想起了那日顾舟回的承诺。 —— 是夜。 裴府门前来往者众。 这一日,裴府会开很多桌席面,除却裴家人自己,云州的权贵、裴焕君的同僚、以及书院中学优的士子,都会来赴宴。 顾舟回自然也在其中。 他穿上了他最体面的那身衣衫,只是有点单薄,在寒风瑟瑟中冻得有点打哆嗦。 顾舟回双手将帖子递给门口的小厮,道:“在下顾舟回,此番前来赴宴,这是……” 他侧身,看了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的姜锦一眼,继续道:“这是我的书童,一起来的。” 小厮看都没多看他们两眼,径直就将人放进去了。 姜锦身着蓝布袍,一头乌发裹在头巾里。但即使这样也很女相,若非有夜色掩盖,这指女为男实在是不好混过去。 “多谢。”走进裴府后,姜锦低声同顾舟回道谢。 跟踪她的人有意纠缠,她在顾舟回的帮助下进了书院,又从书院后门离开,再潜入裴府。 顾舟回没问她为什么要来,他只道:“姑娘要去哪里?现下天黑透了,我陪姑娘往里走些吧。” 姜锦婉拒:“不劳顾公子了,我一个人才好行动。” 顾舟回有些怅然,他说:“好,那我便不给姑娘拖后腿了。” 他叉了叉手,恭谨地目送姜锦离开前院。 人都在前院吃席,廊下很多灯都熄了,姜锦半摸着黑往前走,这一次,是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体验。 前世是爬的墙翻的窗,没有从正门这么一路往里走过,竟也不觉得,这座裴府如此方正,方正到就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材。 再往前,便是内院了,隐约可见昏黄的火光。 姜锦屏住呼吸,正要叩门,手蓦然滞在了半空。 不对,里头绝不止裴焕君一人。 第 15 章 一门之隔的屋内发生了什么,姜锦不得而知。 她动作迟疑,刚要收回手,忽听得门内有人声靠近,姜锦猛然抬眼,退后两步,紧接着,便见门朝内打开了。 身影萧瑟的中年男人立在门边,笑意和煦地看着眼前书童打扮的姜锦,温声开口:“可是哪家的随从,跟主人走散了绕到这儿来?调过头,往东面一直走,就回前院了。” 裴焕君好声好气地说着话,面上丝毫也看不出异样。姜锦见了,却是微微一愣。 她已经多年未见过这位,一时得见,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屋内只有一盏灯,没有旁人,姜锦几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 她旋即抬起头,坦荡地对上裴焕君逡巡的目光,道:“多谢刺史大人的关心,只是今日,我并没有走错,确是来寻大人您的。” 裴焕君老谋深算的眼中泛起了讶异,轻啧一声,反问道:“哦?有点意思。” “小友何方人氏,缘何前来?” 既已知并非什么血仇,姜锦倒也不慌不忙,她坦然自报家门:“敝姓姜,云州青县人,家父姜游两年前身故,他留下遗言,让我来云州投奔刺史大人您。” 听到“姜游”这个名字的时候,裴焕君只是眉心微动,似乎并不怎么为老友的故去而伤怀。 “既是两年前身故,为何今日才至?”他问姜锦。 “居于陋村,家徒四壁,还清家父生前欠债才敢启行。”姜锦答。 “又为何乔装潜入?” “刺史大人身居高位,寻常方法难以见面,故有此举。” “你答得都很好,”裴焕君话音一转:“不过本官,依旧觉得你是在说假话。” 他狭长的双眼微眯,瞧着怎么都有些危险,“确有姜游此人,我也确与他是昔年故交。然此人脾性我清楚得很,哪怕是要死了,也不会示弱托孤给我。” 姜锦早料到了他没这么容易相信,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他确实不会。家父死前留下的遗言,除却我的身世以外,所陈另一条也并非托孤,而是……让我来杀了刺史大人,为他报仇。” “既是报仇,何来投奔?” 姜锦先没回答,只按着藏在腰后的剑柄出鞘了半寸,刃光在月色下交映,她这才道:“家父行事乖张,我拿不准这个朝廷命官到底该不该刺杀。” 她话音平静,“刺史大人在询问我时,我亦在观察大人。听大人方才一言,对家父很是了解,才敢确定有仇不过是家父死前的荒唐玩笑。” 夜色下,裴焕君的神色晦暗不明,直到凉风吹僵了他的半张脸,他才终于扯开嘴角,哈哈大笑。 “姜游啊姜游,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姜锦能感到裴焕君的眼神倏地就变了。 像是长辈看小辈,又像是追求者狂热地注视着自己的神。 怪异的感觉从姜锦后颈逐渐攀升,让她感觉有些微妙,可等她再迎向裴焕君的视线时,他已然侧过了身,扬手示意她往里走。 “外头风大,”裴焕君和善道:“进来坐坐,喝杯茶暖暖。” 姜锦隐隐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 男女有别,裴焕君留开了屋门。 门内暖意融融,门外冰天雪地。 姜锦刚坐下,裴焕君便亲手为她斟了茶,他话音温和,仿佛真的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和蔼的长辈,“你叫什么?那家伙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姜锦起身谢过,眼睛往屏风后悄然看了一眼,未见人影。 她浅啜一口,答:“我叫姜锦,锦缎的锦。” 裴焕君抬手扶正了头冠,晃了晃脑袋,才笑道:“锦……那可不是锦锻的锦。” 姜锦还想追问什么,然而裴焕君已经转开了话题,他唤道:“阿锦,这些时日,你便在裴府住下吧。” 姜锦应下。她与裴焕君差了辈分,又是第一次见面,没有什么话好聊。戳破姜游的戏谑玩笑后,两人简单寒暄过几句,裴焕君便让姜锦去内院找人安置她。 目的达成,姜锦没有多留,行过礼,刚要转身走时,她突然想起件事来。 姜锦脚步一顿,从衣领里牵出那只小小的玉扣拿在手心里,她同裴焕君道:“这枚玉扣,也是我养父生前留给我的,说是捡到我时襁褓中的信物。” 看清她手心里拿着的是什么后,裴焕君极其明显的怔了一瞬。 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抚着羊角胡道:“放心,我会帮你查探身世的。” 姜锦行礼谢过,旋即转身迈出了门槛。 在她离开后不久,寂夜的屏风后,一时躲闪不及、被堵在屋里的裴临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裴焕君是个危险的人物。裴临安排了人手缠住她,是想她今日难成此行,暂且偃旗息鼓,待他日,他才好继续安排。 却没想到,堵了她一条路,她还有其他的路好走。 裴临垂眼,瞳仁半掩,叫人瞧不出他眼底复杂的颜色。 裴焕君道:“原以为,这外面来的人是要与你里应外合、取我首级,可……实在是、实在是……世事难料啊。” 他掸了掸衣袖,理好衣摆,复又虔诚地跪倒在了女子的挂像下,敬了三支香。 裴焕君嘴中喃喃有词:“臣搅扰了您今日的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 说罢,他竟旁若无人般叩起头来,许久后,才再直起身。 裴临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像是有冷雪划过了他的喉咙,“我所言之事,裴刺史考虑得如何?” 裴焕君没有转身,他闭着眼,说道:“我大可以杀了你灭口,以绝后患。这么多年了,徐徐图之就徐徐图之吧。” 裴临看着眼前这个上辈子就死在他手里的人,神色讥诮,“但你没有选择了。” “是啊,”裴焕君抬头,痴迷地与挂像上的女子对视,“你敢来,定有后手。若因杀你导致大计泄漏,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她?” 裴临斩钉截铁道:“所以,你只能选择,与我联手。” —— 裴府的这场宴席好生热闹,连门口唱莲花落的乞丐都混了半只鸡吃。 裴刺史有令,今夜取消宵禁,宾客们放肆地折腾到了半夜。 欢腾喧嚣的气氛里,顾舟回的宁静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周围人有的能认出他是那个书院读书好但家贫的书生,调笑着来劝他酒,被他一概拒绝了。 天际的雪越下越大,大到在外面饮酒不再是风雅而是傻,廊外的桌子便都搬到了廊内。 实在是太晚了…… 顾舟回仰头,望向乌漆漆的夜空。 他一直分神留心路过的人,却始终没看到姜锦出来。 一直等到宴席终了,也没有再看到她的影子,顾舟回担心她要做的事出了什么意外,但前院闹哄哄的,一时也找不到人好问。 他叹了口气,撑起随身携带的竹骨伞,安静地伫立在内院出来的必经之路上。 顾舟回单手执伞,盘算着再等多久等不到人,就去托人打听打听,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有男声传来。 “你在等谁?” 顾舟回抬头,便见影壁后,一个身形颀长的玄衣男子稳步走来。 裴临没有撑伞,雪落了他满头。 他的视线定格在顾舟回紧握着伞柄的手上,冷冰冰地道: “你等不到她了。” 第 16 章 前世,在顾舟回拦下他的车驾,说出那番要带他妻子走的狂妄之语后,裴临自然也曾派人查过他。 自小贫寒,少聪颖善读书,除此以外,无甚稀奇。 底下人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勉强查探到一点可循的痕迹。 ——顾舟回云州苦读时,老母重病,不得已在书铺挂售丹青。其中一幅,便是被姜锦买走了,解了他燃眉之急。 或许事后他曾找过这位卖主,悄悄见过她的面,又或许没有。 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多年后,姜锦抵达长安。 一日裴府设宴,长安县尉顾舟回应邀来到,穿过回廊,他在堂前看到了自己多年前的那张画。 有旁的贵女也看到了,讥讽这裴府的女主人果然是个泥腿子,连副名家好画都挂不起,看来传言不虚,她从前果然是山里刨食的的猎户女。 “裴将军出身高贵,与她还真是云泥之别。”有人不无快意地说着风凉话。 彼时的姜锦不卑不亢地道:“若赏的是落款而非画作本身,这位娘子不若多买几副好画,再把名家们的落款抠下来裱糊一番。我想一定漂亮极了。” 听她一言,堂前众人神情各异,许是畏惧裴临权势,终于还是无人敢将事态闹大。 人群中,顾舟回一脸怔忪,目光在那幅画上逗留,久久挪不开眼。 宴罢,他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姜锦,欲言又止地问这幅画的来处。 女主人姜锦笑着同他说:“这画是多年前我在云州时购入的,我出身草莽,也读不懂它何处好,只是瞧着顺眼,便布置在这里了。” 那幅画画不过是顾舟回年轻时为卖钱所作,却辗转多年依旧被她欣赏珍藏。 是的,她并不懂丹青,可正因为她不懂,才显得这份欣赏更加难能可贵。 前世缘法,大抵如此。 渐次安静下来的刺史府,雪仍在簌簌地下。 无人可见的袖底,裴临的指掌紧握成拳,青筋微暴。 像顾舟回这般的文弱书生,他从来不曾放在眼里,更不曾将他……当成过足以匹敌的对手。 直到他思及姜锦那一身书童打扮,猜想到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们商讨了什么?他们……约好了在此地碰面? 裴临冰冷淡漠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顾舟回单薄的肩上。 顾舟回一愣。 他撑着伞,四下望了一圈,见附近只他一人,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阁下是在同我说话?” 裴临没有回答。 喧腾过后,来赴宴的宾客大都走了,即使没走的,也都出了门等着车马。 庭内只他们两人。 贸然开口,询问了又不答,顾舟回觉得眼前这人好生不懂礼节。 他蹙了蹙眉,撑着伞侧身让开两步,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示意裴临可以从一旁过,他没有挡他的路。 冷风刮过,裴临抬步要走,忽然就听得一阵踏雪的声音。 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表情迥异的两个男人齐刷刷抬头,影壁后,一个女子举着伞,迈着轻盈的大步奔了过来。 正是姜锦。 方才裴焕君传了人,给她安排了住处先住下,她也去换下了身上那别扭的蓝布袍。 夜空无月无星,漆黑的庭内,只有雪色辉映着廊下时明时灭的火光。 裴临身着玄衣,只有身上的雪是不同的纯净颜色,明灭间,几乎与影壁投下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天色太晚了,姜锦走得很快,从裴临肩侧堪堪擦身而过,却并未注意到他的面孔。 夜色中,裴临将将要抬起的手滞在了空中。 刚刚了却了一桩心头事,姜锦心情很好,看见顾舟回果然在此,她加快步伐,朝他扬了扬手,道:“顾公子,我猜到了,你果然没走。” 见她囫囵个儿回来了,顾舟回长舒一口气,悬在心头的石头稳稳落地,他下意识要将伞递给姜锦,手都伸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她打了伞。 顾舟回道:“是我把姜姑娘你带进来的,断然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也算能看得出后来尽职尽责的长安县尉的影子了,姜锦抿唇一笑,道:“多谢。” 她把腋下夹着的伞递给了顾舟回,道:“雪大了,这把伞大些,顾公子拿去吧。” 顾舟回一愣,道:“姜姑娘不走吗?” “说来话长,总之……”姜锦话音一顿。 她终于发觉,旁边还立着个人。 姜锦差一点就把“裴临”这个名字叫出了口,她艰难地改换称呼,“崔……崔公子?你怎么也在此?” 总算看见他了。 裴临波澜不惊地轻叹一声,见姜锦的视线落在他落满了积雪的肩头,抬手掸落了它们。 三个人各有各的始料未及,顾舟回挠了挠后脑勺,他说:“姜姑娘,你……” 姜锦其实有一瞬心虚。 可她很快就回过了味来。 如今裴临与她不是夫妻,不过萍水相逢,管天管地还管得了她和别人交往接触? 她压下诡异的心情,朝顾舟回道:“回去吧,你家不是还有母亲要照料吗?我没什么不妥,出来也只是同你知会一声,怕你空等。” 天冷了,老人的身体确实需要多照看。顾舟回点点头,他庄而重之地撑起新伞,朝姜锦一揖,转身离去。 裴临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见姜锦也要转身回去了,他忽然开口,道:“姜娘子和他,还真是君子之交啊。” 一个担心对方的安危,务必要等她出现才肯离去;一个猜到了他会等,顶着雪出来送伞。 没有一个人有别样的心思,没有一个人逾矩。 可正是如此……才有礼有节得让人嫉妒。 才显得他的那些蓄谋、那些龌龊心思有多不堪。 雪下得很密,将天地缀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姜锦抬眸,亮晶晶的眼睛在雪色对比下也毫不逊色。 才掸过了雪,但裴临的肩上、发间,霎时便又落满了一层。 连他眼睫上都沾了些晶莹的雪花,将他幽深的瞳仁遮去了好些。 像个雪人。 也许是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她的心情真的很好,姜锦没忍住,弯着眼睛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近了几步,举起手,将伞倾向了他些。 “崔公子伤好全了?就敢雪天里出来喝风?” 伞的阴影大半笼住了他,裴临抬起轻颤的眼睫,望向姜锦在雪天里、还冒着热乎气的脸。 她一向是精力旺盛的,晨起打猎能走遍大半座山,巡陷阱、采野蔬,偶尔还上树摘点东西摸点鸟蛋。 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也跑出了一身汗,与死寂的季节本身,对比鲜明。 姜锦的鲜活触手可及,只这一瞬,裴临脑海中什么念头也剩不下了。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鲜活再度消逝。 “怎么不走?”姜锦撑着伞,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裴临没有跟上,依旧伫立在原地。 她讶异地回头看他。 从她出现起便一言不发的裴临终于开口,他沉声道:“我来。” 姜锦还来不及反应,裹着一身寒气的男人稍一低头,便已经钻到了她的伞下。 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是裴临不由分说地从她的手中拿过了伞,一手撑在两人之间。 他的靠近实在是太过突然,姜锦微微有些愣神。 若是有旁人像他这般靠近,她的本能反应便会在理智回笼之前让她退避三舍。然而她实在是太熟悉他的气场,以至于伞都到了他手上,都还没有来得及抗拒。 伞内伞外恍若两个世界,裴临的背后便是鹅毛似纷飞的大雪,他的话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要借姜娘子的伞走一程了。” 姜锦收回了怔忪的目光,不再看他侧脸的轮廓。 好在裴临是有分寸的,而这把伞也足够大。他受过伤的左臂稳稳地擎着伞,侧向她,保持着距离。 雪下得太大了,拔腿都有些艰难,天地间的景物、这刺史府的亭台楼榭,在这样的大雪里再看不真切。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伞下两人。 眼下的气氛太好,好到姜锦都有些想不起,前世他们可曾如此和谐地共打过一把伞? 所以,尽管她其实很好奇裴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没问。 风雪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姜锦忽然想到了方才脑海里那个问题的答案。 啊……共伞当然是有的,只是远没有现在和睦。 就在她中箭被抬下战场的那一年,那个心灰意冷的雪天,她强硬地一定要下床走走。 裴临无法拒绝,他撑着伞,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她被跟得烦了,劈手就打掉了他手上的伞。 雪纷纷而下,曾经最默契的两人相顾无言,彼此间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裴临上前,试图拥她回到温暖的室内。 尚未痊愈的姜锦不知从何处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也差点跌坐在雪地上。 冷风里,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叫他滚蛋。 她说:“如果那一箭是朝你射来,就算拼了命,我也会为你挡下。” 第 17 章 多年来同进同出,不知一起面对了多少喉前划过的冷刀,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以至于……姜锦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她比谁都清楚,那一箭,裴临有足够的距离和时机来反应。 雪无声地在下,姜锦的鬓间结满了凌花。 几步之遥,那个男人望着她,却不敢再靠近。 姜锦扬起脸,任由冰凉的触感在她的面颊上蔓延,她深吸一口气,对他说: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吧,告诉她,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战事频乏,磨钝了他的警惕,让他没来得及反应。 可裴临没有。他只是俯下身,去拾那把刚被她打落了的伞。 骨骼分明的指节徒劳无功地扣紧了伞柄。他低垂眼眸,一言不发。 姜锦轻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字字泣血,“哪怕到这个时候,你都不肯骗一骗我?” 平心而论,她知道没有任何人活该为她的性命负责。 可那时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是她以为可以性命相托的裴临。 无论是他心底犹豫没有及时相救,还是他另有秘密隐瞒,这两种原因,都是姜锦不能接受的。 面前的男人看着她,踏雪向前迈了两步。 “和我置气,也不要冻坏了自己。”裴临艰涩开口,撑伞走到她身侧:“天寒地冻,进去再说。” 姜锦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脾气。 “你不解释,那我来替你解释,如何?” 她扬起唇角,含笑对上裴临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裴大人身世高贵,想换个妻子,这个解释,是不是很合情入理?” 她很知道怎么戳他心肝。裴临抬眸,眼底满是猩红的颜色,他说:“姜锦,你想激我。” 雪下得紧,风又冷。姜锦的脸被冻得发麻,连带着唇边的笑都僵硬古怪了起来,她一字一顿道:“你又如何得知,这不是我的心里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裴大人,”她的眼睫在风中抖得厉害,“就像我也不知道,你打得是不是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好算盘。” “又或许你本就对我无意,从前种种……本就是我自作多情。” 冰山般封冻的情绪终于在水面显露出一角,剧烈的震颤下,裴临阖眸,一句“你不信我”堵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还是不回应,姜锦心口的积郁愈演愈烈。她夺过本该遮蔽风雪的伞,狠狠地往他胸口砸。 她学不来高贵雍容,连发脾气也不体面,和市井泼妇骂街没什么两样。军营厮混多时,骂人的难听词句更是信手拈来。 姜锦高声骂着裴临,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滑出了眼眶。 被推搡到了一边的裴临怔在了原地,他眼瞳微颤,像是被她的泪水深深刺痛了。 她的情绪向来痛痛快快,笑也肆意闹也肆意,唯独眼泪含蓄。 他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泪水出现在她的颊边。 姜锦一边骂一边哭,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恶人先告状,可裴临却一直静静地听着,任她打骂。直到她骂累了,眼泪流干了,他才解了自己的外衣上前,将她拢到怀里。 肩下肋前的伤处痛得发紧,姜锦手心发木,没有再挣扎,任裴临将自己打横抱了回去。 争吵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连愤懑都发泄得不够尽兴,姜锦倦了,倦得很彻底。 自此以后,关于所有的旧事,她再未置一词,也很自觉地退出了一射之地,不再过问其他,只做名份上该做的事。 蒙上了回忆的色彩后,过往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还隔着前世今生的鸿沟。 眼下,姜锦回想起自己当年的举动,尴尬之余,又有些感慨。 这场漫天的雪……和那时好像。 伞下,他们泾渭分明地并肩而行。姜锦有那么一瞬出神,几乎要分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 姜锦有些怔愣地自伞下抬头,望着飞白流洒的天穹,余光中,却正好能将裴临侧脸的轮廓尽收眼底。 他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年轻了太多,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冽,连落在他眉梢的雪都要稍逊一筹。 真好啊,姜锦想,他虽然记不起从前那么多的携手并肩,可是同样也记不起那些龃龉,记不起那些消磨在漫长岁月里的情愫。 有前世激烈的争吵做对比,眼下的宁静显得格外可贵。 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就这样……也挺好。 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微妙转变,裴临低眸,瞧见了姜锦唇边的浅笑。 他脚步一顿。 她在为何而开心?是因为发现那个男人在等她、在挂心她的安危吗? 裴临收回目光,循着姜锦视线的方向,也望向了无边无垠的夜空。 他忽然开口:“姜娘子,缘何会在此处?” 姜锦对他尚有戒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问题抛了回去,“崔公子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我自然也会有。” 再刨根问底便显得刻意了,裴临失笑,没再多言。 两人一直走到了内院门前才分道扬镳,临走时,姜锦抬手略遮着自己的发顶,钻出了伞外。 她大大方方地朝裴临挥手,道:“我两步就到廊下了,伞你拿去吧,不必还了。” 说罢,像是怕裴临再推辞似的,姜锦头也没回,闪身逃也似的就走了。 廊外,裴临攥紧了手中的伞,就像落水之人死死地抱住身边最后的浮木。 直到姜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也没有挪步的意思。 那一角暗色深深地烙印进了他的眼瞳,裹挟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直到雪停,裴临才终于动了动要僵在雪地里的双腿。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如果说,之前姜锦为他治伤时,看他的眼神还带有前世丝丝缕缕的怨言和情绪的话,那么今夜,她已然摆脱了前世的影响,开始真真正正地把他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了。 一个……与她无旧的新人。 在她眼中,他大概和顾舟回也无甚区别。 裴临自嘲似的笑笑。 这不是正是他想要的吗?她既然不想再要前世嚼过一回的他,换个新人,岂不才有机会。 顾舟回的出现未必不是好事,裴临想,至少他提醒了他,这辈子,他并非高枕无忧。 他得做点什么。 细密的雪仍在下,严丝合缝地遮蔽了裴临留下的足印。 朦胧的雪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孑。 —— “什么?” 翌日清早,将将醒来、正在镜前梳妆打扮的刺史夫人王氏发出一声惊呼,“怎么回事?大人昨夜留了一个女子在府上?” 她身边的侍女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才早上,府里就传遍了,据说是个和清妍小姐差不多年岁的姑娘。” 王氏皱眉,又问:“昨日大宴,兴许是留下的客人?” 侍女便道:“若是客人,自有客房,哪有宿在内院的道理?” 王氏摸着脑门,头开始痛了,她不顾梳到一半的发髻,啪地一下拍案而起。 “好啊你个裴焕君,老铁树开花了是吧!不声不响地给带了个小蹄子回来!” 她正要出去捉人,门外突兀地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无人通传,因为跑来的是王氏的亲女、裴清妍。 甫一进门,娇滴滴的小姑娘便甩开了身上披着的厚氅衣,哭哭啼啼地来拉亲娘的手,说道:“母亲,我不想嫁,我不想嫁给那个范阳节度。” “外面都传开了,他嗜血好杀,喜欢生啖人的血肉,女儿要是嫁过去的话,一定会死的。” 王氏的脑袋更痛了,她扶着额,哐一下又坐下了,“你与那范阳卢宝川的亲事,早两年就许下了,哪是这时候说不想嫁就能不嫁的?” 裴清妍坐在王氏身边抹泪,道:“早两年、早两年,他也没这样的凶名呀!” 和女儿的终身大事相比,早就相敬如宾的丈夫带个女人回来,王氏实在是没那么在乎了,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道:“莫急,就今日,我们去找你父亲说个清楚。”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小厮来传话,“夫人,老爷那边叫二姑娘过去一趟。” 王氏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反问门外的小厮,“叫的是二姑娘,不是我?” 小厮应是。 王氏心里想这个王八蛋,带女人回来解释都不解释一句。她憋着火,转身对女儿道: “你父亲甚少这样单独找你,估摸着是与你的终身大事有关,且去吧,他是疼你的,把你的话都同他说了。” 裴清妍眨巴着圆眼睛看王氏,道:“那要是他不同意……” “实在不行,还有你母亲在。” 假哭了好一阵,终于吃到了这颗定心丸,裴清妍松了一口气,跟着引路的小厮,去了前院找她父亲去了。 前院书房里,裴焕君正在案前处理公事,他刚端起手边的茶盏,裴清妍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他睨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也不急着开口,只道:“坐。” 在向来威严的父亲面前,裴清妍自然不如在王氏面前那般肆意,她坐定,嗫嚅了好一阵没想好怎么开口。 裴焕君看完了手中的案子,这才搁下茶,闭上眼,抬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他说道:“你母亲那里,早上生过气了吧。” “是……”裴清妍有些不满:“父亲你……” 裴焕君睁眼,道:“回去后告诉你母亲,让她不要误会,那个女孩儿,是我故交的女儿。她父亲死了,我打算收她为义女,才安置到了内院。” 义女?裴清妍懵懵懂懂地应了,紧接着,便听到父亲提及了自己的婚事。 “你不愿嫁给那卢宝川?” 裴清妍猛然回神,她重重点头,娇俏的小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爹爹,求你了,若那卢宝川只是个粗人,女儿嫁便嫁了,可他是那样的凶神恶煞,又比我长那么多岁……” “传言不可尽信呐,”裴焕君笑了笑,道:“许亲的是裴卢两氏,妍儿,这可不是你想说不嫁便能不嫁的。” “除非……” 裴焕君话音一顿。 裴清妍抬头,愣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等他的下文。 “婚姻乃两姓之好,妍儿,你能明白爹的意思吗?” 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裴清妍大喜过望,蹭地站了起来。 “妍儿明白了,多谢爹爹!” 两姓之好…… 亲女可以,那义女……自然也可以。 第 18 章 直到走出书房,裴清妍的心才后知后觉地狂跳了起来。 义女…… 父亲是在暗示她,让那个义女替她嫁过去吗? 裴清妍的眉心扣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一旁的丫鬟碎玉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姑娘,老爷他怎么说?” “父亲说,我有机会不嫁。” 碎玉当然知晓自己小姐的心思。或者说,像裴清妍这般娇养长大的小姐,心思大体上都是差不多的。 有前程的士子、年少有为的勋爵之后,才是她们眼中的如意郎君,像刀口舔血的那些粗老爷们,再威名赫赫,在她们眼里也不会是良配。 遑论那卢宝川还有那样的凶名,年纪更是比她家小姐长了有七八岁。 那……碎玉不明就里地道:“既然如此,那姑娘你为何不高兴?” 裴清妍心里闷闷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不高兴,但嘴就是撅得可以挂油壶。 末了,她重重地叹着气,吩咐碎玉:“你去和母亲解释一下,那个被带回来的女子,是父亲故交的女儿,他打算收她做义女,叫母亲不要误会。” 碎玉应下,又道:“二姑娘,你不亲自去和夫人说吗?” 裴清妍摆摆手,道:“你且去就是,我还有旁的事要做,莫要管我。” 碎玉福了福身,这就退下了。 裴清妍独自一人走在府上,她抓了两个路过洒扫的丫头,问道:“你们可知,昨夜我父亲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安置去哪一间屋子了?” 丫头搁下苕帚,恭恭敬敬地给裴清妍指了指方向,道:“先歇在东面那座厢房里了,裴刺史说暂且让她在那儿住下,等西面更大的屋子拾掇出来了,再让她搬去那。” 裴清妍微微有些吃惊,“东厢房已经够大了,还要搬呐?” 父亲怎么这么重视这个凭空出现的故交之女? 裴清妍心下好奇,循着丫鬟指的方向去了。 昨夜下了雪,今早雪停了,太阳却还没出,一地的积雪尚未化开,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好在下人早早就把路上的雪扫净了,裴清妍走得不算艰难。 她蹬着羊皮做的小靴子,哒哒地才走到东厢,便听见了一阵凌厉的风声。 裴清妍唬了一跳,她放慢了脚步,探头探脑地往里望。 好巧不巧的,刚练完晨功的姜锦收势,剑尖回旋,挑落了一旁枯树上最后的一点余雪,她站定,正好对上了门外裴清妍的眼神。 姜锦当然认得这位是谁。 但此时她不该认识她。 于是,姜锦微微低下头,把这把曾属于裴临的剑收回剑鞘,等裴清妍先开口。 果不其然,小丫头片子兜不住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姜锦的剑,开口发问了。 “你就是我父亲昨夜留下的故交之女吗?你叫什么名字?” 十几岁的裴清妍在现在的姜锦眼里,和小孩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叉手一礼,笑道:“我叫姜锦。” 虽然心里乱七八糟的,甚至还掺杂着一些阴暗的念头,但裴清妍到底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朝姜锦端端正正地回了一个礼。 裴清妍道:“我是裴刺史的二女儿,我叫清妍。” 和上辈子几无二致的场景让姜锦有些感慨,她莞尔,道:“二小姐不嫌弃我反客为主的话,不妨进来再叙。” 裴清妍一直在打量着姜锦,见她行事落落大方,一点也不似她来之前想象的那般局促小家子气,心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两人草草在院中石桌前坐下,裴清妍不无好奇地问她:“你从前是在哪里长大的,竟会武艺吗?” 姜锦并不讳言自己的身世,“山里长大的猎户女,混口饭吃的本事罢了。” 裴清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你知道,我父亲想要收你做义女吗?” 姜锦心道,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他会让我送你出嫁。 上一世路上不太平,我们被山匪冲散,你还趁机逃婚跑了。 巧的是,这么一逃恰被另一伙人所救,你和那个救你的男人互生了情愫,决意坦白身份与他远走高飞的时候,发现了对方正是你许下婚约的那个卢宝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些事情姜锦没有亲身经历,都是后来的裴清妍含羞带怯地亲口告诉她的。 姜锦抿唇,笑道:“刺史大人仁善,昨夜便告诉过我了,他还说他最牵挂你这个二小姐,而你又快要远嫁,路上他不放心,我既有武艺,希望我可以护送你。” 护送…… 裴清妍瞳孔微缩。 想到裴焕君今早同她说了什么,她纤密的长睫蓦地一颤。 这是父亲在给她创造机会吗? 贴身护送,等到了范阳,随便再使上一些手段…… 盖头一蒙,花轿一送,生米煮成熟饭,她又是名义上的裴家义女,那卢宝川就是不认也得认了。 见裴清妍一脸出神,姜锦以为是娇蛮的小姑娘害羞了,没太在意。 裴清妍挣扎了一会儿,她避开姜锦的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那双看起来便不甚细腻的手。 她忽然道:“姜姑娘,你在山里过得很辛苦吗?” 姜锦随口答道:“肯定比不得云州锦衣玉食。” 精致的袖底,裴清妍悄悄捏紧了拳头,又悄悄松开了。 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软。 能做裴氏的义女、嫁予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有哪里不好吗?不都比她从前在山里打猎强多了! 她不嫁,那她就得去嫁给那个粗人! 像是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裴清妍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道:“既然父亲收你做义女,那以后我们便也是姐妹了。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差人送些东西过来,你可不要推辞,我……” 话还没说完,裴清妍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姜锦觉着有些奇怪,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 正经收作义女,当然不是口头上说说就好。 赶在年前,裴焕君请来了族祠里的长辈,特来云州主持这场认亲的仪式。 前世的这个时候,姜锦其实是很惶恐的。 这几日,来裴家的每一张古板面孔她都不认识,自姜游去世后,好像命运推她到哪里,她就只能去往哪里。 惶惑不安的前夜,是原本已经离开了的裴临去而复返。 ——他已经做完了他允诺的事情,助她报仇,至于其他的变故,那显然不在他应该继续多管闲事的范畴。 但裴临还是回来了。 他潜入她的住处,半蹲在树桠上,一边手肘支在膝盖,捏着石头子儿砸她的窗户,把本就辗转不曾入眠的她叫醒了。 姜锦翻身坐起,被褥拢在胸前,迷迷糊糊地对向窗外、少年那张冷漠的脸。 见她醒了,裴临淡淡开口:“被认作义女,是你愿意的吗?” 姜锦点头,随即却又摇头,她脸上的茫然一点也不掺假,“我不知道。我……我好像也没有选择。我没有父母,没有亲朋,好像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裴临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幻想,“无功不受禄,若这是馅饼,凭什么这么容易掉到你头上?” 姜锦沉默,她说:“或许吧。我想过,也许是裴家女儿太少,觉得多我一个,日后好攀姻亲?” 裴临没急着说话,他难得地勾唇笑了笑,说:“没有太蠢,还有些脑子。” 姜锦烦死他这种好话说成赖话的语气了,她昂起下巴,反唇相讥道:“是是是,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了,行吧?” 不知不觉间,原本萦绕在她心头的浓雾悄然散开。 虽然还是看不清前路,可是在裴临忽然出现的瞬间,漫天遍野的雾气终于得以化开了些许,叫她也敢抬头看一看前方了。 姜锦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知道他虽然不说好话,但肯定是担心她的情况才回来这一趟。 她悄悄叹气,随即道:“多谢你,崔公子。” 裴临眉梢微动,他垂下眼帘,把玩着指尖捻着的那个石子儿,道:“这是我母亲的姓氏。我姓裴。和马上要做你义父的裴焕君同姓。” 其实那日姜锦便有所察觉了,她说:“裴公……” 还没说完,裴临便继续道:“裴临。我单名一个临。” 姜锦一愣,既而莞尔道:“我叫姜锦。” 说来也奇怪,明明会掉脑袋的事情都一起做过了,却直到这个时候才交换彼此的名姓。 夜色中,少年少女的眼睛都是亮闪闪的。 对上姜锦的眼瞳,裴临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了一滑,他说:“说了帮你报仇,总归差了最后一点。” “这救命之恩,于我还算数。姜锦,若他日那裴刺史要拿你去许姻亲,我可以再帮你一回。” 喜色雀跃在她眉梢,烟花绽亮在她的眼眸,姜锦扭捏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裴临一瞥,随即收回目光,道:“不拒绝就直说。拘谨什么?” 他话音一顿,又道:“他日,你若想和我一起,也是可以的。” 姜锦没明白他的意思,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一起什么?” 裴临抛着被他掌心温度捂热了的石子儿,看也不看,信手一抛,正好击落了房梁上嚎丧似大叫的乌鸦。 他拍了拍手,起身越上了树梢,轻描淡写道:“和我一起,做些黑吃黑的事情。天下这么大,谁说我们就不能分一杯羹呢?” 确认了她不是被迫后,今晚目的已经达成,裴临没再多言,连告别也没有,就这么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还没回过神的姜锦眼前。 而后,在认亲结束、姜锦随裴清妍一起去范阳的路上,尽管那个看起来冷心冷肺、万事不挂心的少年没有再露过面,可是姜锦知道,这一路,他都在。 第 19 章 前世,送嫁的车队被横行的山匪冲撞。 那时的姜锦是个实打实的小姑娘,相较于同龄人确实更有胆气,可到底没见识过这样胳膊腿乱飞的场面。 她有天赋,有本事,面对两三个匪徒还可勉强应付,可匪徒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刀光剑影中,她力有不逮,险些就要把小命给交代了。 毕竟,裴清妍才是护卫和家丁们保护的重点,义女不过是个添头,不同的性命权衡之下也有贵贱,这样的情形下,当然无人有暇顾及姜锦。 除了裴临。 他和他的剑杀了进来,带她从乱局中逃脱,拣了条命。 猎猎的风声里,惊魂未定的姜锦伏在冷溪边洗脸,试图清醒过来。 水珠顺着她的鼻尖滴落,姜锦侧着脸抬头,便见裴临持着剑,半蹲在一旁。 剑尖直插地面,他握着剑柄的手泛着脱力后的红,正在微微颤抖。 姜锦有些恍神。 她这才想起来,裴临没比她大上几岁,瞧他的发髻,大概也还没加冠。 也许他是男儿,学得多些有本事些,但看他出身世家,只怕这样的场景,他也未曾经历过。 姜锦忽然松下了心情,她扬眉问裴临:“你怕吗,刚刚。” 裴临沉默。 他不会扯谎,再难的话题也不过是敷衍不答。 姜锦等了很久,都以为裴临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忽听见他开口:“怕。” 又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谁不畏死? “怕还回来救我,”姜锦笑得很灿烂,丝毫看不出方才命悬一线时的紧张,她说:“多谢你。我们两清了。” 其实说起来,他帮她这么几次,早已经够还清了。 少年冷然的眉梢不动,他偏头,看向姜锦,“飞来横祸挡得了一次,挡不了一辈子。只有自己变强,这样的事情,才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他这话像是说给姜锦,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姜锦听得很认真,随即,她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裴临望进她的眼睛:“我需要帮手,你相信我吗?” 像他这种世家子弟,大多是靠门荫入仕,没本事的混个散官做做,有本事的、或是家世实在耀眼的,才有机会另有建树。 可惜河东裴氏听起来响当当,实则支系甚多。他的父亲裴肃都要对他刀兵相向,想来也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人脉来为他铺路。 被父亲追杀的经历让裴临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哪怕是元松元柏这些他母亲留下的人手,裴临心中也存了疑影,找借口让他们去冀州探查,也是想再验一验他们是否可信。 相比那些与冀州裴家有丝丝缕缕关联的人,反倒是萍水相逢的姜锦更能信任。 姜锦却还记得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她说:“是我该多谢你的信任。不过,裴公子,我还记得我此行要做什么。” 她站起身,然后道:“裴刺史收我做义女,让我护送裴二小姐出嫁,车队冲散了,我现在得去找到她。” 说罢,姜锦揉了揉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紧的脸颊,在冷风瑟瑟的溪边庄重地向裴临揖礼致谢,随即直起身,沿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 那裴小姐身边自有护卫,她也知道没谁真的指望她去护送,但是她还是应了自己的诺言去寻人。 望着姜锦的背影,裴临没有挽留,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开之后,姜锦在路上救下了偶遇的凌霄,又与送嫁的车队汇合,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抵达范阳。 抵达范阳之后,姜锦居然又在此地见到了裴临。 ——此地山匪横行,范阳节度使张榜招人平匪患。裴临揭榜,借了一百个人,两个月内,范阳境内已无大的山匪割据。打完回来,他手底下的人不减反增,山匪中的可用之人也被他收拢到了麾下。 重逢那天经开春了。 裴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银光甲在烈日下也让人胆寒。 他挑眉看向姜锦,带着脸上的自负与骄傲。 眼睛仿佛在说:瞧,你可以相信我。 —— 这一次,到底空长年岁,多吃了那么多年盐米,认亲前夜,姜锦倒没有再为明日之事而感到惶惑不安。 只是在这样的节点,她很难不想起上辈子的故事。 说起来,她会心许裴临也并不奇怪。 意气风发的少年憋着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要建立一番大功业,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骄傲,偏生他就是有这个骄矜的资本。 如此傲气的一个人,却几次三番为她停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动。 姜锦轻叹一声,算作感慨。 其实她很清楚,自始至终,裴临的性格都没有变过,让她心动和后来伤她最深的,本就是同一柄刀刃的正反两面。 今夜没有下雪,天边挂着轮光影朦胧的月亮,姜锦本已经卧下了,又觉得月光晃眼,趿着寝鞋去拉窗帘。 窗外那棵枯树看起来实在寂寞,姜锦抓着帘角的手一顿。 不会再有谁来,她得靠自己。 虽说裴清妍会因山匪袭击、车队冲散,意外被卢宝川所救,有惊无险,反生情愫。可谁又敢担保这一世不会演变成更坏的境地,又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左右他们已有婚约,就算没有这一遭,总归也会在相处中投契的。 姜锦没有被上辈子的经历圈死,她这几日打算提醒裴焕君多派人手送嫁,以保平安。这一回也不会再有什么神兵天降,她最好也能要来几个人在身边,无论是救凌霄、还是保全自己都方便。 姜锦想得入神,没有听到风中细碎的响动。她转身阖上了帘子,将一院子清凌凌的月光关在了窗外。 她没有发觉,檐外,有一道人影静悄悄地停在月下。 直到听见屋内传来姜锦均匀而平顺的呼吸声,把自己活活蹲成了脊兽的裴临才静默无声地飞身一跃,站在了窗外几丈远的地方。 她没有如前世那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病重之后,她甚少这样好睡。在他们同榻共眠的零星几夜里,裴临当然能感受到,枕边人没有睡着,可他问心有愧,不敢拥她入怀。 隔着密不透光的布帘遥遥望了一眼,裴临攥紧了双拳。 好在……上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危险斩灭在摇篮里。 光杀一个裴焕君灭口可远远不够,她的身份始终是隐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辈子的他能查到姜锦的身世,难道一定就没有旁人知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郜国公主一脉有势力尚存,他们就不会放弃利用姜锦,将她裹挟到台前。 所以,他得知道……郜国公主一脉,到底有多少潜藏在暗处的积蓄。 只有引蛇出洞,将这些余孽一网打尽、彻底消灭,她的性命才能够真正得以保全。 裴焕君充其量只算是一个破口。 潇潇月下,清隽的身影没多逗留,在风声中没入了无边的阴翳。 —— 许是出于愧疚,这些日子,裴清妍时常来找姜锦。 每回都不空着手来,有时是一些首饰头面,有时是一些布料裙衫。看姜锦喜欢舞刀弄剑,裴清妍甚至还弄来一把漂亮的短匕首送给她。 姜锦要拒绝,裴清妍便半是撒娇、半是强迫地拉着她的胳膊,道:“阿锦姐姐,就当是我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了。你要不允,我可要难过的。” 她们互相交换了年岁,姜锦比她略长几个月。 姜锦什么都招架得住,就是招架不住小姑娘撒娇。况且裴清妍生性娇蛮,并不是个会和人商量的脾气,姜锦不愿在这种小事上和她起争执,半推半就地被她架去内间换衣裳了。 “听父亲大人说,族老们已经来齐了,在明日正式认亲的仪式前,他们要见一见你。”裴清妍道:“所以,阿锦姐姐,你得穿得齐整漂亮些,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可不能这个时候出了差错。” 说着说着,裴清妍竟是把自己给说得紧张了起来,她加重了语气,强调:“可千万别让他们瞧不上你。” 从前她怎么没觉得,裴清妍这么担心她,就像是担心她……做不了裴家的义女? 姜锦心下觉得古怪,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她只道:“若如此,也只能说是缘分未到了。” “阿锦姐姐,我……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裴清妍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拿起她带来的那身百迭裙,凑在姜锦跟前比划。 她美滋滋地道:“这可是长安传来的,近来最时兴的样式,阿锦姐姐,你快试试吧,试好我们一起去前院见族老。” 时辰确实不早了,姜锦没有耽搁,换好后便同裴清妍一起出了门。 一旁的裴清妍悄悄打量着姜锦,爱嫉妒的小姑娘一面觉着她好看,忍不住多看两眼;一面又觉着她太好看了,有些苦恼。 前院里人影错落,姜锦站在裴清妍身侧,微收下颌,坦坦荡荡地迈了进去。 她抬头,骤见得一众陌生的老迈面孔中的那张熟悉的脸,愣了一愣。 裴清妍以为姜锦是发怵了,她不想让她出差错,于是拉了拉姜锦的袖子,低声提醒:“都是祖祠来的族老,那边年轻点的那个,是这两日来做客的,好像裴家冀州那边的子弟。” 做客吗? 姜锦坦然行了礼,便没再抬眼看向裴临,因而没有发现他的视线,就像被钉死在她的裙裾之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开。 是一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 鲜妍的颜色,和十五六的少女正相和。细密的粉蝶扑在裙摆的兰草间,她步履轻悄,裙摆的粉蝶随着她的脚步雀跃扑簌,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这身衣裙,和她过世前、为自己挑好却没来得及再穿上的那身,几乎如出一辙。 仿若梦中的场景走入现实。 周遭的声音再难入耳。裴临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延绵了两世的心悸席卷而来,直教他动弹不得。 第 20 章(补1k+) 姜锦垂着眼帘装乖,并未发觉什么异样。 她的身侧,裴清妍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她讶异地抬起眼眸,循着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回望过去。 那位冀州来做客的裴家郎君,沉默冷峻,裴清妍一度以为他是在打量自己,可紧接着,她便发现,他眼神的落点是在她的身边。 裴清妍稍侧过脸,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向姜锦,又悄悄抬眼望向裴临。 咦?怎么感觉哪里都怪怪的?裴清妍暗自思量。 一旁的姜锦没有察觉到这些,倒不是她反应迟钝,只是这堂前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多一人少一人看着她,她实在很难分辨。 有族老起头问了她几个有关出身的问题,关于她自己的部分,姜锦自然没有什么好讳言的,不过她养父姜游的底细,她便无可奉告了。 裴焕君坐在仅次于主位的位置上,见状,他出言解了围:“这孩子的父亲,是我昔年在长安游学时相交的旧友,长安人士,后家道中落,他性子又孤傲清高,不肯谄媚权贵,便从长安离开了。” 裴焕君说着说着还感叹起来了,“他性子太倔,出走后也不曾再联系过我,这么多年了,若非……” 这样的话上辈子姜锦也听过一回,可再听来还是不免感慨。 她对于养父姜游此人并不了解,尽管一起生活了十余年。而如今想要感受到他的存在,竟也只能从旁人的言辞寻觅踪迹了。 只可惜她重生回来的时候,姜游已经故去许久,否则,很多困扰了她半生的问题,或许可以直接问他。 族老又问裴焕君,“可要让此女改姓‘裴’,入裴氏族谱?” 裴焕君拱了拱手,满脸伤怀:“姜游只此一女,收养只为庇佑,若让她改姓从裴,反倒是我的不是。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她承袭门庭,招揽赘婿的。” 右手的袖子好似被拽住了,姜锦微讶,侧过脸看裴清妍。 感受到姜锦的视线,裴清妍被唬了一跳。她瑟缩了一下,才松开她的袖子。 姜锦压下心底的疑惑不表,一抬头,正好撞上裴临投来的眼神。 这回,她没有躲闪的意思,与他的视线坦然地在空中交汇。 时下民风开放,想到方才裴焕君所提招赘之事,姜锦承认,她是有些心动的。 只不过,日后若有招赘的机会……家世出身不论,但这身形样貌她还是要挑一挑的。 要是样样都逊色于眼前这位,她可不要。 想到这儿,姜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以裴临的性子,若是让他知道了,她在心里拿他和她未来的赘婿相比,只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接下来,便是由裴焕君再同族老们推敲细节。不过认一个义女罢了,也不改姓,其实乏善可陈。 末了,姜锦却也没急着走,裴焕君敛了敛衣摆,站起身,见状,问她:“阿锦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这个称呼从长辈嘴里唤出来,实在是让姜锦有些微妙的不适应,她微收下颌,道:“当年家徒四壁、手无余钱,父亲下葬时,我只草草置了一口薄棺……” 不等姜锦说完,裴焕君便满口应下:“你且放心,我自然会派人前去,重新为他敛骨。你不必劳心,好生歇几日,到时随清妍一起去范阳便好。” “多谢刺史大人,”姜锦谢过他后,又道:“只是父亲养育我多年,如今要为他迁坟立碑,我虽非他亲女,却如何都要在的。” 确实养育多年,不过这里也是掺了水的叙述。姜游并不会带小儿,姜锦小时几乎都是村里好心的婶子你一眼我一眼照看大的。 裴焕君再劝了姜锦几句,见她坚定得很,一点被他说动的意思都没有,便收了声。 他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既如此,你便跟着一起去吧,不过快去快回,不好耽搁行程。” 目的达成,姜锦却没急着退下,她道:“我自青县来时,一路所见流民甚多,荒僻些的地界匪患更是屡见不鲜。清妍小姐此去范阳路途遥远,只怕危险,刺史大人请一定要多派些人手护送,以保安全。” 裴焕君像是很意外,他说道:“你也不过十五六,能想到这些,说明……姜游把你教得很好。” 姜锦心道,这可不是她想得多,实则是她经历过。 事关自己亲女的安危,裴焕君自然应允。话已说到,姜锦便也放下心,她行过礼,便退下了。 看着姜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裴焕君的眼神渐黯,叫了侍候他多年的长随来,问道:“二小姐呢?” 长随姓陈,叫陈海。陈海垂手答道:“听见您提要给姜姑娘招赘之后,二小姐就打了蔫儿,哼着气儿就跑回自个儿院子去了。” 裴焕君皱眉,像是对这个女儿很不满意,“那日分明与她透过底,却还是一点都沉不住气。陈海,你要叫那碎玉,好生得劝一劝二小姐才是。” 陈海应下,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裴清妍的脸就挂不住了,她鼓着气,把脚步踩得咚咚作响,抓了一旁案几上的玉摆件就要往地上砸。 碎玉见了,忙不迭奔过来扶住她的手腕,连声劝道:“小姐,砸东西轻巧,一会儿砸伤了您自己,那可怎么是好啊!” 这股气不发难受,可是被拦下了又不好发作。裴清妍顿了顿,把玉摆件放下,旋即冲到里间砸她的枕头去了。 碎玉一路小跑跟上来,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可是方才谁惹了您了?” 裴清妍心里堵得慌,连话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阴暗的小九九根本无法同旁人言说。 原本,她以为那日父亲是在暗示,可以让姜锦替她嫁过去。裴清妍心下虽有愧疚,却可以以此告诉自己,这是父亲的意思,她最多、最多只算是顺水推舟,怪不了她太多。 可是今日在堂上,当着那么多族老的面,父亲却说打算给姜锦招婿,那这么说来,是她误解了父亲的意思? 她真的还要这样做吗?裴清妍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一阵茫然。 旁边的碎玉像是猜到了什么,她细声细气地劝慰道:“奴婢知道,小姐定然是为出嫁之事焦心。” 裴清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抬起脸,恹恹地道:“碎玉,你晓得的,我根本不想嫁给那个青面獠牙的莽夫。现在……现在我有机会不嫁,可我却……” 碎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性地去理她篷乱的鬓发,又说道:“小姐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呀。小姐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不管你做什么,就算是不嫁,难道他们还真的会苛责你吗?” 裴清妍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碎玉的手腕,“真的可以吗?我……” 碎玉点头,道:“老爷夫人对小姐的关心,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若有办法,也一定不愿意荒废小姐的一生的。” 是啊,一生那么长……裴清妍忽然打了个哆嗦。她紧扼住碎玉的一截腕子,直到红痕浮现,才蓦然松开。 裴清妍急切地道:“碎玉,你帮帮我,你帮我想想办法。” —— 来时裴清妍热络得很,出来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没了人影。姜锦被撂在这里,也没当回事儿,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 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再过一处转角就要回去的时候,果然遇上了裴临。 寒翠如烟的松树下,他一身青色襕衫,负手而立,看起来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几乎要与树影融为一体。 而姜锦也并不意外。 她连眼帘都懒得掀,只站定在距他数尺远的檐外,静静看着他。 姜锦启唇:“那封书信,果然是昨夜崔公子留在我窗下的。” 裴临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在屋顶上喝了半宿冷风,他的意识无比清明。 ——他得做点什么,才能在她的刻意逃避下找到接触的机会。 他知道她挂心自己的身世,故而留书一封,自述在青县找到了有关那枚玉扣的线索,邀她一道去寻。 这话倒也没有作伪。 寒风徐来,吹动了他青色的襕衫。裴临缓步向前,走出摇晃的树影,道:“昨夜贸然探访已是失仪,自然不敢再惊了姜娘子好梦。只好修书一封,已表诚意。” 说话的时候,他语气寻常,可眼神却总是若有似无地飘到她的裙裾上。 姜锦还以为是裙角染了脏污,提着裙摆看了两眼,却并未发现哪里有异样。 她便笑道:“山野村姑矫饰起来,确实惹人笑话。” 这身百迭裙,似乎对她来说并无什么特别的用意。裴临一顿,眼瞳中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更多。他说道:“姜娘子不像是会妄自菲薄的人。” “是吗?崔公子很了解我?”姜锦挑眉看他,抛下这个意味深长的问句,随即话锋一转,道:“我已经按你所说,找了借口再回青县一趟,不知崔公子所说的线索,是在何处?” 前世,裴焕君同样记得遣人去为姜游迁坟立碑,只不过确实临近送嫁的车队启行,权衡之下,姜锦没有再坚持回青县。 但,今日晨起,她在窗槛下发现了一折信笺。 姜锦一眼认出是裴临的字迹。 ——笔锋浅淡,甚至称得上温和,都说字如其人,但是裴临的字却与他本人的性格并不相似。 既有有关身世的线索,这约,姜锦定然是会赴的。 裴临的目光逐渐上移,直到定格在姜锦的眼眉,便再别不开了。 衣裙不过是死物,鲜妍的颜色没什么稀奇,更比不上她灵动的眉梢。 他锋利的薄唇微抿,道:“只是机缘巧合下,搜集到的一些线索。与人有关,待到去了青县,自会知晓。” 只是这样啊……姜锦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了笑,道:“崔公子说起来轻巧,但想必还是为了此事花了不少气力,不论此番能不能理清头绪,我都要多谢你才是。” 如若没有后来那么多纠葛,平心而论,姜锦会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不管他是为了让自己问心无愧还是免她日后要挟,总归他仁至义尽,能帮她的都尽力帮了。 闻言,裴临默然。 每句话都在谢他,每句话也都在和他划清界限。 唇齿间的苦涩滋味化也化不开,裴临沉声道:“等到了青县,再谢也不迟。 崔公子叫得实在是不顺嘴,于是姜锦趁势发问:“方才裴二小姐说,崔公子你……其实是裴家的子弟?” 带着答案去看问题,那这个问题往往就是错漏百出的,姜锦并不擅长做戏,裴临当然看得出她的别扭,却也只能配合她往下演。 “一些家事。崔是我母亲的姓氏,没有故意隐瞒。” 姜锦摆了摆手,她道:“你我萍水相逢,瞒了又如何?” 裴临原还打了腹稿,预备着她刨根问底的时候来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这刺史府,不曾想,姜锦压根就没接着问下去,她显然并不关心。 眼看她兴致缺缺,正要走时,裴临忽然生硬地开口,问道:“今日堂前闻得裴刺史一语,原来……姜娘子竟是有日后招赘的意思?” 姜锦愕然,还没琢磨过来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便听见他又补充了一句,“时年不稳,愿意做赘婿的,多是些歪瓜裂枣的男人,姜娘子……还是得审慎考虑才是。” 第 21 章 青县。 前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这样艰难的光景连路都难寻,遑论去找一座孤坟。 裴焕君遣来的随从见状,不免都有些退缩。 “多谢诸位今日冒雪前来,”姜锦能感受到他们微妙的情绪,她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了众人的跟前,拱手一礼:“山路难行,我走在前面开路,诸位小心些。” 虽说他们都是听裴焕君吩咐来做事,但怎么说都是在帮她,姜锦的感谢倒也发自真心。 这雪天里做事辛苦,有她这样的态度,底下人的怨言消解不少。 两个率队的中年男子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和姜锦走在前面,倒也没有真的只让她一个小姑娘去前面清雪开路。 姜锦长于山野,在这里,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积雪对她不是阻碍,很快就带人寻到了地方。 当时条件简陋,连碑都未立一座。如今……多年未见的故交能做到这个程度,姜锦心底还是感谢裴焕君的。 算风水、选址、动迁……迁坟不是件易事。这么些人也不可能在山中过夜,天刚要擦黑,姜锦便撺掇着大家都下了山。 他们领头的人早就和里长家联系好了住处,不过,姜锦没有和他们一起过去,她还是循着山路,回她那山脚下冷锅冷灶的破屋去休息。 离开不过旬余,姜锦倒不至于觉得呆了十几年的家变得陌生。只是…… 犹有积雪的粗陋窗前,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里,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侧坐在窗边,他单手支腮,闭着眼睛,像在休息,又像是在等谁。 啊…… 姜锦脚步一顿,心情复杂。 她不意外裴临会在此等她,因为他们原就约好了今夜相见。 一灯、一人、一屋,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可她瞧了就是不顺眼。 不顺眼到想给他两拳。 前世,她数不清这样等过他多少次。 孤衾对孤灯,她对他残存的希冀也就在这样的寒夜里一点一点冷掉了。 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他等她的时候。 姜锦自嘲似的笑笑,她加快脚步,推开了自家的蓬门。 裴临只是在闭目养神,听见蓬门被推开的声响,他骤然睁眼,眼神锐利如剑,可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骤然和缓了下来。 裴临施施然站起,朝她叉手一礼,道:“比预估的时间回来得早些,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只好借姜娘子地盘稍歇。不请自来,是在下冒昧了。” 姜锦未置可否。她放下手头上的镐头,在屋里翻出另一盏旧油灯,凑到裴临面前那一豆火光前,点亮了它。 她才从湿冷的屋外进来,睫毛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寒气凝成的水珠,可是她周身的气息却比外面的寒气还要冷,一言不发,倒叫裴临一时有些愕然。 他偏头,望向她手中被挑亮的灯火。 憧憧火光里,眼前人的轮廓和他记忆中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影子渐渐重合。 裴临指尖微动,像是读懂了什么。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低声问道:“姜娘子的玉扣,可还在否?” 姜锦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压下心头的无名火,劝诫自己,不要把上辈子的情绪牵扯进来。 裴临千般好万般不好,那也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不该迁怒眼前一无所知的他。 姜锦手持油灯,往后退了两步,道:“未曾离身。” 她果然足够理智,很快就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察觉到姜锦语气的微妙变化,裴临没说话。两人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思,都未再多言,就这么摸黑出发了。 老天赏光,夜里没下雪,只略有些风。 山路难行,裴临始终走在前面开路,将风都挡下不少,姜锦疑心是自己自作多情,却还是不免多嘴问道:“裴公子的伤都好全了?” 这声裴公子刺得裴临耳朵疼,他却找不到理由叫她改换称谓。 再开口回答时,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倒真像灌满了冷风:“小伤,有劳姜娘子挂念。” 可真嘴硬。姜锦心下感叹,眼睛却没忍住多瞄了裴临两下。 他单手举着火把,火光从上往下氤氲,很容易把人的脸照得崎岖,好在他轮廓生得极好,暖意融融的光影反倒为他棱角分明的线条,增添了些许柔和流畅。 没来由地给了姜锦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张面孔她自然熟悉,但这股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却已经在她记忆里消失很久了。 姜锦状似不经意地挪开了眼。 是夜,两人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居于深山的老玉匠。 他曾在长安谋生,经手过的玉器不知凡几,拿着姜锦递过去的玉扣,左看右看,最后只道:“无甚稀奇。这东西大抵是子母扣里的子扣。除此以外,无甚稀奇。” 无甚稀奇这四个字他重复了两遍,足以看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锦也不失望,因为她本就没对此行抱有多大的期望。 前世,在这只玉扣遗失之前,她就顺着这个信物找寻过许久。 找了那么多年都了无所获,怎么可能一遭重生就迎刃而解? 是以,姜锦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白跑了一趟而失落,她甚至有心情对裴临道:“也算有收获。不过,或许这本来就是我养父故去前开的一个小玩笑。怕我一个人活着没意思,要给我寻点念想。” 裴临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着,他忽然开口,带着试探的意味:“听你语气轻松,倒像是不甚在乎自己的身世,又为何执意追寻?” 说罢,他自觉不妥,改口道:“抱歉,在下冒昧了。” 姜锦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 整夜未眠,翌日晨,姜锦倒也不困。 裴临道要同她晚些一起回云州,她没拒绝。 实在也是没什么好拒绝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也不能买下官道,不允许他走不是? 迁好坟、立好碑,姜锦的心事算是又了却一桩。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松快了许多,单独骑着她那匹马——还是之前初到云州,城门外他干脆留予她的那匹。 裴临同样驾马走在一旁。 裴府的家丁们不是都会骑马,他们分了两辆马车回去。 骑马比驾车快,两人一起走在了前头。只是冷风瑟瑟,吹得这一路毫无并辔而行的美感。 姜锦缩着脖子,问裴临:“裴公子一会儿可有闲暇,帮我一个小忙?” 求之不得。 裴临波澜不惊地道:“姜娘子直说便是。” 他把“姜娘子”三个字咬得死死的,仿佛这样就是在回馈她冷冰冰又生疏的那声“裴公子”。 给姜锦一百个心眼子她也听不出裴临这弯弯绕绕的心肠,她反倒高兴地抚掌,道:“那好。我们先不急着回去,裴公子陪我去附近的镖局走一趟吧。” “镖局?”裴临来了点兴趣,扬眉看她,“姜娘子有东西需要押送?” 姜锦坦白道:“我身无长物,只有一条性命值得宝贝。此去范阳总觉得不踏实,故打算雇两个人护送我。我一个姑娘家孤身前去,怕那镖局的人搪塞敷衍,所以有劳你帮忙,充个场面。” 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姜锦顿了顿,继续道:“雇人的银两,还是当初那张银票散开的。” 其实不用解释这么多,裴临便心知肚明,她为何会这么做。 她在做准备。 做这一次没有他的准备。 第 22 章 年节前后,正是票号和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姜锦艰难地从人堆里挤出个脑袋,踮着脚往拿算盘的管事那边走过去,约好时间、下定、看人、商议细节,一气呵成。 裴临跟在她后头,安心当一个辟邪的貔貅。 辟没辟邪他不知道,末了,姜锦看起来倒是挺满意的。她掂了掂手里的余钱,道:“总算放心些。” 裴临道:“去看看那两个镖师再说吧。” 姜锦点头,小二极有眼力见地插到两人之间来,领他们去后院找人。 这俩镖师一个叫凌峰、一个叫金水。叫凌峰这位,姜锦怎么看怎么眼熟,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他们生得倒都是魁梧有力,凌峰生得高挑些,年纪也轻些。 这两人一看便是吃这碗饭的。 姜锦心下点头,很快收回了目光。 裴临却沉默着没说话,他上前两步,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打算直接拳脚上过过招。 凌峰和金水对视一眼,正欲一个个来,谁料转眼间裴临凌厉的的掌风已至,竟是要直接和他们两个一起打。 被主顾考较是常有的事,交换过眼神后,这两位镖师便一起上了。看裴临年纪轻,他们原不以为意,只当是个托大的青年。手底下过了两招之后,见了真章,才渐渐紧张起来。 几个来回后,裴临收势站定。而那两位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凌峰摆摆手,颇有些自惭地开口:“阁下师承何处,显得我们哥俩实在是……” 金水替他补充道:“显得我们像吃干饭的。” 姜锦心道,要不是这位的身上旧伤未愈,恐怕你们连两招都撑不过。 “功底不错。”裴临忽然道。 他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点评,然而他年纪轻,这样的语气才更是让年长者面上烧烫。 姜锦自认自己已经够耿直了,不过还是比裴临说话懂得转圜许多。 她轻笑一声,和从前一样熟稔地圆话,“过几日启程,有劳二位好汉了。” 凌峰的眼睛在她和裴临之间转了一骨碌,他问道:“娘子身边既有强手,为何不干脆雇他?” 姜锦瞄了裴临一眼,玩味地道:“他么……我可雇不起。” 雇未来威名赫赫的节度使大人护送,也不知是个什么价钱,卖了她够不够? 再交代了一些细节后,此行便算是功德圆满。 走前,姜锦隐约听见那叫凌峰的镖师和同伴闲话:“……家里也走镖,只是一毫一厘都要上交,我这不就出来接私活,攒些私房……” 姜锦心念一动,刚要回头再去找那凌峰,便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裴临察觉了她的动作,不由问道:“怎么了?” 姜锦回眸,轻叹一声,道:“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回去吧。” 回返的路上,两人都没有骑马,只各自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姜锦心里盘算着上辈子的逐项事宜,脚步放得很慢。裴临也不着急,如此并肩漫步,即使是在前世,也是他太久没有过的感受。 刚重生回来时,他几乎整夜都不敢入眠,生怕惊醒了眼前的这场好梦。 已经过去许久,可如梦初醒的感觉却并没有淡去,他也总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姜锦,才能安下心来,反复确认这不是一场自我欺骗的梦境。 姜锦没有察觉旁边这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街边店铺间游荡,正巧,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家书肆前,身穿蓝布袍、戴着头巾的顾舟回正抱着一轴画,与掌柜的在门槛外交谈。 “劳您帮我挂售这一回……家母重病,如今我……” 姜锦本不打算上前寒暄,可书肆的掌柜恰在此时展开了卷轴,露出画上的半边山峦、一抔春水。 她正要挪开的视线忽然就顿住了。 裴临见她停步,亦是顿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他牵着缰的手忽然就用力起来。 那幅画…… “原来如此……”姜锦喃喃道。 只言片语刚好够拼凑出上辈子的细节,怪道那时的顾舟回会在她病中伸出援手,原来她无意间买下的画,竟是解了他的旧时的燃眉之急? 裴临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姜娘子可是看见什么稀奇事了?” 姜锦抿了抿唇,牵马避到一边,没有言语。直到顾舟回神色寂寥地放下画走后,她才终于上前,和书肆掌柜买下了那幅画。 就当是全了这辈子的机缘吧。 裴临在一旁凉凉地看着,他负手背在身后,没来由地道:“姜娘子可真是乐善好施,菩萨心肠。” 姜锦闲闲睨他一眼,怼他:“我有自知之明,不必裴公子夸奖。若我冷心冷肺,先前也就不会有人把你给扛回去了。” 这话把裴临噎得死死的。 他原还想试探一番她看清那幅画后,到底想到了哪一层上,如此,却也张不开口了。 裴临的眼神往顾舟回方才走入的巷口随意一瞥,看见他还呆立在原地,没有走。 顾舟回正愣然望着姜锦的背影,他衣摆微动,像是被风吹起,又像是想抬步过去却又不敢,就这么怔在那里。 姜锦若有所感,与书肆掌柜银货两讫的瞬间,她抱着画轴,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回望,视线忽然就被另一个挺括的身影挡住了。 裴临不知何时上前了两步,那袭青色襕衫同她近在咫尺。而他宽肩劲腰,手长腿长,很容易就把她眼前的光景遮了个全。 裴临自然地道:“姜娘子好雅兴。”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帮她拿上东西,姜锦抱着画轴的臂弯一紧,避开了他的动作,旋身牵马就往前走。 她说:“走吧,时辰不早了。” 裴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在她身后,他低垂眼眸,掩去了瞳孔中飘忽的神色。 姜锦心中挂念的事又多一桩,自然没有发觉裴临细微的神情。 她想,或许上辈子她应该多问旁人几句有关顾舟回家中的情况,他的母亲是否有度过此次难关,她现在竟是一点都不知晓的。 姜锦一向知恩图报,旁人对她细碎的好,她一概记在心里,哪怕是裴临,她也可以很理智的把属于他的好与不好分开来看。 前世顾舟回送来的药,不论有用没用,总归是一份恩情。 卖画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姜锦眉梢微动,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她紧蹙的眉心一松,裴临便读出了些苗头,他却没问,生怕问出个自己不能接受的答案出来。 刺史府门前,有小厮在门口等候他们归程。姜锦把手上缰绳交给小厮,说了声“有劳”,便又转身面向裴临。 她先不说话,只伸手去解她身上那把原属于他的佩剑。 姜锦把剑伸向裴临,道:“这把剑太贵重,我受之有愧。裴公子这些日子帮我良多,不必担心我再挟恩图报或是如何。” 见裴临没有看她,目光定格在她握着剑柄的手上,姜锦顿了顿,继续道:“裴公子若不信,我大可对着这悠悠天地起誓。我姜锦,他日若……” 裴临终于掀起眼帘,淡薄的日光下,他的瞳色显得愈发深沉,他哑声道:“何需赌誓?我自相信你的为人。” 不值得信任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而已。 姜锦心下一松,把手往前再递了两寸,刹那间,他宽厚的手掌竟是已经直接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紧握的瞬间,她还来不及松手,他修长的手指已然悄悄上移,重新握住了剑柄。 仿佛方才短暂而温热的接触只是她的错觉。 姜锦蓦地抽回了手,她搓着有些发紧的手背,顺势一礼,没有拘泥于这些小节,“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剑柄是冰冷的,可裴临的手心却在发烫,他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 临近启程,姜锦有心观察了一番在院中收拾家伙事儿的家丁们。左瞧右瞧,看起来会武的人不少,人数也比前世她印象中的起码翻了一番。 姜锦心下稍安,她又去前院拜访了裴焕君。 听到她的来意,裴焕君道:“两个镖师?我如今到底担着一个你义父的名号,阿锦,你若忧心自己的安全,我大可再派些人手。” 姜锦打算到时候提前去救凌霄,裴家的人不是不能用,只是日后问起来不好解释。而镖局的镖师天南海北地走镖,她与他们之间又是单纯的买卖关系,不担心他们怀疑什么。 于是姜锦用准备好了的说辞解释道:“刺史大人,您要听我说实话吗?” 哦?裴焕君惯常那般眯起了眼,狭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点精光,他道:“且说便是。” 姜锦答:“我是您的义女,清妍小姐是您的亲女,如若真有意外来袭,您猜……” 这也是前世确实发生了的事情。 和聪明人讲话不用说太清楚,裴焕君几乎瞬间便已明了,他抚须大笑,看向姜锦的眼神也越发欣赏。 “说的在理,反倒是那镖师受你所托,一定会以你为先。” 姜锦原还担心自己这样的话会有些冒犯,见裴焕君不以为意,便也松了口气。 气氛松快,她就继续提起了另一桩事,“我还有一事,想要麻烦刺史大人您。” “你我既成父女,谈何麻不麻烦?”裴焕君微微一笑。 姜锦也不扭捏,她简略说起了自己先前是怎么混进来,又提起顾舟回此人的人品,最后道:“您开办的书院既是选贤举能之用,那我想向您推举此人。” 裴焕君的眼神竟更狂热了起来,姜锦微微一怔,悄然退后了两步。 他低喃道:“倒真有她的遗风……” 姜锦没听清,下意识追问:“什么?” 裴焕君飘渺的眼神很快就收了回来,他唇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笑,道:“晓得收买人心,这很好。” 姜锦不甚理解他的意思,然而事情的结果是好的,裴焕君答应了她,开春向长安举荐士子时便会推举顾舟回,她也就没有纠结裴焕君脸上那一点她读不懂的神采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微垂着头,退了出去。 送嫁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这几日间,裴清妍也来找过姜锦许多回,每回来都不空手,首饰和衣裙送了整箱。 姜锦摩挲着衣料,随口问道:“二小姐送的衣裳,我瞧着和你自个儿身上的怎么都差不多?” 裴清妍娇俏的小脸一僵。 她偷偷抬眼去觑姜锦的脸色,见她只是随意发问,并未深究,才压下不自然的神情,描补道:“阿锦姐姐的,我都是比着自己的东西来的,时兴的款式就这些模样,自然瞧着差不多。” 姜锦对首饰钗环、绫罗绸缎无甚兴趣,平时她最爱穿的其实还是利落的胡服和短衫。 是以她没有注意。 启程那日,凌峰和金水两兄弟来了,一道护卫在姜锦的马车旁。 姜锦没在车里,她觉得憋闷,正侧坐在马背上——漂亮裙衫确实不甚利落,她没办法大剌剌地跨在马背上。 马匹刚开动不久,一直在周遭巡查护卫的凌峰忽然走了近来,姜锦抬眼,便见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 凌峰挠了挠头,道:“姜娘子,方才有个年纪不大的郎君一直在附近徘徊,我瞧他古怪,一上前发现正是那日陪你一起来镖局的那位。” “他把这把剑交到我手上,让我给你。他还说,路途遥远,空着手可不行。” 姜锦先是一愣,再一看,发现是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并不是裴临自己那把之后,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总有些避无可避的时候,她也不能总带着前世的芥蒂去看人家。 她的马车旁,便是裴清妍所在的车驾。 裴家的二小姐正趴在窗边望着姜锦这儿,她低声同丫鬟碎玉道:“帮我瞧着她点,她太聪明了,我总觉得会出岔子。” 碎玉开解道:“您多虑了。我看这位姜姑娘,对您很是信任,想必不会多心。” 信任……裴清妍眼神一黯,她嘟囔道:“烦死了。她与我又不熟,为什么要信任我。” 碎玉便道:“没事的,二小姐别担心,实在不行,我们也还有别的法子。” 她用不凑在耳边都听不见的声音,继续道:“那药……已经准备好了。” 裴清妍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复又松开。 她把脑袋缩了回去,整个人窝在车厢的一角,什么也没说。 如此平平无奇地行进了几日,一直没有什么异样发生,姜锦不曾松懈警惕,始终提防着可能来犯的匪徒。 算算时间,算算路途,离范阳也不远了,而至多再过三四日,就到了前世她救下凌霄的时候。 姜锦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一次,她得早些启程去救凌霄。 听见姜锦说要暂别车队些许时日,晚些再汇合一起去范阳时,裴清妍急得头发都快竖了起来,她忙不迭道:“不行,说好了你要陪我去范阳的!” 姜锦只当她是临近出嫁心思忐忑,于是安抚道:“实在是有事要走一趟,我快去快回,二小姐莫担心。” 裴清妍紧张到嘴唇都在颤抖,她拉着姜锦的手腕,道:“你一定要去吗?” 然而时间越是紧迫,姜锦的心越是挂牵在这一世还未谋面的凌霄身上,她敷衍了裴清妍几句,见她再说不上话来,便也先回自己车上去了。 见姜锦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里,裴清妍猛然抓住了碎玉的手腕,她的眼神惶恐,“怎么办,她是发现我想要她替我嫁过去了吗?不然……不然怎么会……” 碎玉表情一僵,她垂眼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戳破窗户纸,撕破脸算了。” 裴清妍蓦地抬头,她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左右此地离范阳也不远,左右车队都是我们裴家的人,下点迷药,把她和那两个镖师都药倒,直接捆了那姜姑娘,快马送她去范阳,就说裴家小姐已经到了……” “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她若是聪明,知道裴家是她的后盾,也不会同我们再撕扯。” 裴清妍没再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 正是早春,暮雨将歇。 傍晚,姜锦和凌峰、金水交代着晚些是要去哪里。 车队刚停下,姜锦他们打算用完这顿晚饭就走。 见裴清妍和她的丫鬟走来,姜锦以为她还是不想她出去这一趟,刚要说什么,便听裴清妍道:“方才是我着急了,阿锦姐姐莫怪。” 她一招手,端着酒壶的碎玉便上前两步。 裴清妍笑语盈盈地给姜锦递上杯盏,又亲手替她满斟,她说:“赔罪的酒,阿锦姐姐可要喝掉。” 姜锦会喝酒——前世混迹军营,和一群老兵油子一起,喝酒赌钱她自然都是会的,扔骰子是一把好手,喝酒能喝倒三个壮汉。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裴清妍便已经满饮下一杯,展示起她空空的杯底。 姜锦没有客气,同样一饮而尽。 这还是重生回来的第一杯酒,辣得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裴清妍悄悄松了口气,把余酒留下给了凌峰和金水两个人佐餐。他们都是粗人,有酒喝没理由拒绝,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个精光。 没多久,姜锦便觉得自己眼皮沉沉,她以为是少时的身体还不擅酒,于是扶着马背,打算回车厢坐下,结果刚上去还没坐稳,她脑袋一歪,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就像潜入了无边的湖水,姜锦冷得哆嗦。 耳畔有猎猎的风声和马鸣,可是隔着湖水,她什么也听不真切,意识仿佛也被封冻在了混沌之中。 一时间,前世今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纷纷忙忙地将她扑至了更深的湖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整夜,也许是整年,直到风声止息,姜锦残存的神智才开始一点一点苏醒。 好热…… 不对、不对,方才明明还冷得彻骨,怎么会忽然这么热? 心口升起了一团滚烫的火,缠绵的热意顺着她的经络绵延到四肢百骸,从手指一路热胀到天灵盖。 好热,她急需什么东西来纾解。 可以是从头浇到脚的冷水,也可以是比她更滚烫的东西。 咔哒—— 有人推门。 姜锦挣扎着猝然起身。 她睁开眼,可眼前的一切却像被蒙上了一层红晕,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越看不清,越惶恐,姜锦跌跌撞撞地在房中摸索,险些摔倒之际,有一双手,稳稳搀住了她。 好冰,这双手像是在雪水里浸过一般,一点温热都没有。 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姜锦急急攥住了这双手,试图借由那点冷,来缓解她掌心的烧灼。 可还是不够,姜锦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抬起头,在眼前漫天的红晕里,找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睛。 这双自负的、倨傲的眼睛,怎么也会出现这样慌乱的、无措的神情? 不过,没关系的…… 她的脑子已经成了一锅混乱的浆糊,早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生。 没关系的……姜锦想,他们是夫妻,她在他身上纾解,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攀紧了唯一能抓牢的这双手,掂起脚,隔着眼前的红晕,漫无边际地亲了下去。 第 23 章 那日前往镖局,听到姜锦轻描淡写地说:“他么,我可雇不起。” 是雇不起,还是懒得与他多接触,裴临心里其实一清二楚。 这一世,分明他们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可是一个蓄意隐瞒,一个无意再续,到头来,他竟还是只能如前世那般,悄悄缀连在送嫁的车队后。 ——只有那两个花钱雇来的半桶水保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有了之前的经历,她果然要警觉许多,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提着他让凌峰送去的那把剑,护卫在车队周围。 裴临同样也提防着上辈子的匪祸重演。 尽管他们并未沟通,但在这件事情的想法上,却惊人地达成了一种默契。 刀剑无眼,裴临宁可不要前世那般英雄救美纠葛不清的机缘,也不愿姜锦再有被伤害到的风险。 或许是路上太平不少,又或许是车队的护卫多了很多,沿途窥伺的山匪见状,不敢妄动。路途过半,始终风平浪静,不曾起什么波澜。 是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队挑了块平坦地界扎营,裴临在稍远些的树上藏身,身影隐没在新绿的树荫里。 他了解姜锦,他知道,她一定是会去救凌霄的。 连前世说不上有什么旧谊的顾舟回,她都会想办法多帮一帮,之于凌霄,定然是想要更早救下她。 毕竟那是前世她弥留之际,依然挂念着的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裴临遥遥望下去,果然看见姜锦和那两个镖师凑在一起,似乎在和他们交代着什么。 晚风吹过,树影婆娑,窸窸窣窣的叶片短暂遮住了裴临的视线。 如此遥远的相交,却还是能让他感到满足。 只要她在,便已是前世求而不得的结局。 再等候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姜锦带人走。裴临揣摩着她的心思,觉着她大概是想明早启程。 这一夜,他没有闭眼,只等着姜锦出发,却一直没有等到。 不对…… 裴临眉头紧锁,他低眸,顺势看向自己紧扣在剑柄上的指节。 零碎的细节如蝶翼上闪烁的粼光,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她回到马车里便再也没出来过,而她雇来那两个镖师也再没踪影。不久前,车队里分出去两辆,仿佛要去前面探路,一路疾驰,可这么久了也没回来。 裴临瞳孔一缩,他果断飞身从树梢跃下,遁入无边的暗影。 —— 裴清妍正在自己的马车中,夜已深,但她还没睡下。 她睁着灰暗的眼睛,死死揪着自己膝上的衣料,一遍又一遍地问碎玉,“现在应该到哪了?” 碎玉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她:“选的是最快的马,还是走的近路,明晚之前一定能到。” “迷药下得那么足,那两个镖师是大男人,喝进去之后,我们把他们搬来搬去,都一点醒的意 思也没有,更别说她了。” 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本作者谢朝朝提醒您《悔教夫君觅封侯(双重生)》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裴清妍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笨重的浊气。她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脑袋,对碎玉道:“你先出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听到碎玉退下了,裴清妍也没抬头。她掐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定在裙摆下秀气的鞋尖上。 她是骄傲任性、蛮横不讲理,可却是头一次做这样祸水东引、害人的事。 怎么办…… 有脚步声靠近,车帘被挑开了,无孔不入的寒风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裴清妍一激灵。 她以为是碎玉没她允准就自作主张进来,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斥责时,颈间忽然就被冰寒的金属抵住了。 裴清妍猝然抬眼,撞上一双比横在她脖颈间的剑更冷的眼睛。 是那个冀州来的族兄。 他话音冰寒,一字一顿:“我来找人。” 几乎是瞬间,裴清妍就慌了神,她下意识想惊叫出声,可是剑尖堵在她的喉前,让她连张嘴都不敢,生怕一动就被刺穿了喉咙。 她的心虚实在是过于明显,明显到原本试探之意更多的裴临立马就能够笃定,关于姜锦的下落,她肯定知道点什么。 “别逼我对女人动手,”裴临冷然开口,嗓音低沉,“说。” 裴清妍像被定在了原地,望着眼前人赤红的眼底,她嘴唇发颤着说:“我……我……” 剑尖翻转,直挑她的下巴,裴清妍立马就不结巴了,她慌忙开口,道:“你在问姜姑娘吗?她……她走了……” 冰冷的刃锋没有给她机会,已经擦出了血痕。 或者说,有人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才只擦出这一点血痕。 命悬一线的焦灼瞬间,裴清妍瞪大了眼睛看向裴临,她急急道:“我、我、她……她在去范阳的路上。” 范阳……裴临骤然明白了一切,他的瞳色越发深沉,霎那间怒火燎原:“你要她做你的替死鬼?” 替死鬼? 不……裴清妍努力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那姜锦只是一介孤女,纵然日后出嫁,又能嫁什么好人家,她没有在故意害她,她只是…… 可还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了。 裴清妍怔在原处,泣涕涟涟。 “我当然知道我做错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被嫁过去就是为了拉拢旁的势力,我和物件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没有头绪,不像再对旁人说,倒像是在对自己剖白。 裴临重重阖上眼眸,复又睁开,他眼底猩红,用光了最后的耐性,“裴小姐,你每一句,都只会说‘我’。” 他掩去中烧的怒火,压下想让裴清妍立时就付出代价的冲动,冷声道:“告诉我,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裴清妍低下头,鬓边的珠钗在抖,她啜泣着说来原委,又道:“他们……他们抄了近道,你若走官道,是追不上的。” 她低着头说:“往南一里有一个山坳,从那抄近路走密林。” 听罢,裴临没有片刻犹豫,提剑转身就走。 冰寒的剑锋分明已经离开了她的喉咙,可裴清妍反倒像脱了力一般,跌坐在地。 她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扒在车厢边缘,朝裴临的背影喊道:你要快些,我给她下了迷药——?[(” 这样大的动静,全车队的人几乎都听见了。 可却无人敢靠近。 直到天蒙蒙亮,跌坐在地的裴清妍才趔趔趄趄地爬起来,喊了碎玉和另外两个丫鬟进来。 她正襟危坐,道:“去把嫁衣拿来。” 碎玉一愣,“二小姐……” 裴清妍抬袖抹抹眼泪,再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哭音,她昂着头说:“是命,也该是我的命。” “没什么好任性的,去吧,替我拿过来,换好衣服,我们该启程了。” —— 春寒犹料峭,风声呼啸,扑在面上像刀割,马背上的裴临却恍若未觉,脸色一沉再沉。 他这一生,经历的来不及实在太多。 想到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姜锦身上,此时此刻,他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不够快,还不够快。即使抄了近道,即使缰绳已经紧勒入掌心,心跳却还是快过了马蹄。 日轮东升西落,光影逐渐偏斜,裴临身体紧绷、愈发夹紧了马腹。 终于,在目力可及的不远处,可见范阳节度使的府邸之上,红意喧腾,热闹忙碌,正是喜事将近的样子。 夜幕下,裴临握紧了手中剑,悄无声息地越过层层把守,屏息潜入了此处。 手心的冷汗几乎浸湿了整个剑柄,他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被装饬一新的内院,铺满了红绸和喜缎。守小门的两个卫兵正盘腿对坐,磕着果仁闲话。 “那裴家的新嫁娘,我连面都还没见上呢,裴家的人可真着急,直接就把人送到了新房。” “可不是嘛,嫁妆都还在后头追,人先赶不及来了……” “这么着急,也不知今夜卢节度会不会赶回来,毕竟明日才是吉日。”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打发值夜的空虚和寂寞,一时不察,后颈吃了一手刀,就这么齐刷刷地倒了。 为新人整饬的喜房,自然不会安排太多耳朵在这里。料理完这两个人之后,裴临提着剑,径直就冲了进去。 万幸的是……听他们所说,事发突然,至少那卢宝川还没有回府。 屋内燃着喜烛,迷离的红光扑朔,一道袅娜的身影被投影在窗侧。 裴临脚步一顿,刚要推门的手亦是顿住了。 他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香气,似兰非麝、如浓云氤氲,隐约还夹杂着一点腻人的甜,像丝丝缕缕的线,专往人的下三路萦绕。 裴临的呼吸骤然一滞。 走南闯北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如 何闻不出来,这是床笫间助兴的东西? 房内杂乱细碎的脚步声竟也在朝门边靠近,裴临再忍不住,哐的一声推开了门。 ?想看谢朝朝写的《悔教夫君觅封侯(双重生)》第 23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粗重的呼吸声霎时间便如潮水般涌向了他,而这呼吸声的主人,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是姜锦,是她。 看到她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的瞬间,裴临刚要松上一口气,就被她身上裹着的锦绣红装怔住了。 不知何时,姜锦被人换上了鲜红的嫁衣,指甲上甚至还草草染了蔻丹,头上还蒙了张红盖头。 可即便如此,裴临却依旧可以透过红纱的盖头,看清她暮云般通红的脸颊。 姜锦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在房中走来。 她险些就要摔倒的瞬间,裴临终于回神。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伸出顶着风牵马勒缰、被吹得冰冷的一双手,坚定地搀住了她。 她的动作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烧烫的手指死死扣住了裴临的手心。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存在的薄茧。 攥住他冰冷双手的瞬间,姜锦的呼吸反而更急促了,她迎着裴临投来的视线,眼神灼热地望进他的眼睛,裹挟着丝丝缕缕嗳昧的意味,她滚烫的手抓着他的手,竟是要继续往上摸索。 只要不是睁眼的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什么情况。 她分明是中药了。 若是他赶得不及时、若是在路上发生了意外,有歹人发现了意乱情迷的她……又或者,那一无所知的卢宝川赶回府中,只当眼前人真的是那裴二小姐…… 仅仅是想到这些可能,裴临就已经瞳孔紧缩,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真的会动杀心。 裴临撑住姜锦疲软的身子,眼风一扫,却没在房内发现燃着的情香。 可他走进来之后,同样也闻进去了不少,却还能够自抑,说明这香充其量只是助兴,根本不至如此。而那裴清妍说的也分明只是下了迷药…… 莫不是那裴家小姐骗了他? 裴临眉头紧锁,一时不察,被跟前的姜锦直接扑了个满怀。 她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烧烫的面颊隔着半透不透的红盖头直接贴向了他冷峻的面孔,而那双惯不饶人的嘴巴,正胡乱地在他的脸上贴着,寻求着她渴求的慰藉。 隔着红纱,裴临都能无比清楚地感受到,属于她嘴唇的温度,还有属于她的丰盈和柔软。 眼前像有烟花砰然炸开,连带他的呼吸也变得变得粗重了起来。 自前世的变故之后,他们再没有如真正的夫妻一般亲密过。 眼前的一切实在超乎了裴临的预料,措手不及之下,他被姜锦强硬地怼到了墙上。 天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面仍不饶人地在他脸上啄吻,一面居然还有意识腾出只手,去拉紧门闩带上门。 听到门被带上的动静,裴临的理智堪堪回来一点,他趁势反制住姜锦的手腕。可他不欲抓疼了她,手下并没有太使劲,姜锦显然没在乎这点力气,她闭着眼睛,继续隔着红纱去吻他。 裴临狠下心,单手攥住了她的两只腕子,另一只手点在她的肩头,强硬地推开了她些。 四目相对,他本能地伸出手,拽起红盖头的一角揭开了它。 烛光缭绕,姜锦透着红晕的面颊倏尔显现。她未施粉黛,可眉目间却美得惊人。 恍然间,裴临忆起了上辈子他们草率的昏礼。 没有喜烛摇曳,没有十里红妆,除却几杯水酒,连红盖头都没有一张。 捏着盖头的手心,忽然间紧到发疼。 裴临松了手,长指钳住姜锦的下巴,阻止了她意欲再贴过来的动作。 他声音喑哑,朝看起来并无理智的姜锦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果此时此刻出现的是别的男人……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吗? 铺天盖地的红晕从眼前消散,姜锦被钳住了也不恼,依旧用热切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描摹着他的眼眉。 她拉着他的手腕,笃定地说:“我知道呀。” “裴临,你是我的夫君。” 啪—— 裴临紧绷着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刹那间断得一干二净。! 第 24 章 夫君…… 其实哪怕是后来在长安,姜锦也从不忌惮于提起他,提起他的身份。 有贵女讥她不配,她也只是冷笑一声,坦然地说,哦,那又如何,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她拜过了天地的丈夫。 不过,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她就只会生疏地叫他裴节度、裴将军,连名带姓的唤法都极少,遑论喊他夫君了。 听见这两个字从她唇瓣间逸出的瞬间,裴临点漆般黝黑的瞳仁闪了闪。他微微偏过头,不去看姜锦的眼睛。 他当然记得她这样的眼神是在看谁。 她看的是他,却又不是他。 眼下,姜锦的状态跟发了高烧也没什么区别。 她才不管裴临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药性上头,放大了她骨子里的任性和倔强,她只想找她要的东西,他再木她也照亲不误。 吻转眼又至,这一次,没有红绡的阻碍,她很容易就找对了地方,亲昵地贴向了被裴临抿得发白的薄唇。 她浑身烧烫得厉害,灼人的热度顺着相接的肌肤传递,烫得他手腕发麻。 像是怕他再推开她似的,姜锦掂着脚,凭借本能胡乱地去亲他,毫无章法。 反叫裴临招架不住。 已经避无可避,他放缓呼吸,合上了眼眸。 他很清醒,一点也没有意识迷离。 这个吻没有给他哪怕一丁点的快意。因为他知道,这是给上辈子的他的。 准确点来说,是上辈子还未曾辜负她的那个人。 轻飘飘的、像一片小羽毛似的吻落在他唇畔,裴临一阵阵地心悸。分明并不快乐,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臂推开她,只能放任自己在这个吻里越陷越深。 他在想,他这算什么?趁人之危? 流逝的时间足以模糊过去,人的记忆会保护自己,连身体上受过的伤有多痛都会渐渐淡忘。 假作什么都不知,再凭借对她的了解蓄意为之,其实很容易让她再次动心。 甘心这样一辈子演下去吗? 做前世自己的替代品,让她绵延的爱意从那个人流淌到他身上。 唇角传来一点痛感,裴临低眸,而姜锦正在抬着眼瞪他。 她像是要惩罚他的不专心,咬着他、还正欲撬开他的齿关。微妙的腥甜,随着她的动作弥漫至他的舌尖。 她果然……没那么老实。 前世他们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白天经历过的血雨腥风越多,夜里越是需要用最直接粗暴的手段,确认彼此的呼吸都还存在。 过往的旖旎混乱涌入脑海,裴临深吸一口气,他终于展臂,揽住姜锦的后腰,放开了强行压抑的冷静自持。 他的意志早在她喊出那声“夫君”时就已溃不成军,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在负隅顽抗……而已。 眼下,正是说服自己丢盔弃甲的好时机。 姜锦的小臂抵在裴临的 臂弯,感受到他的回应后,她把脚掂得更高,刚预备用更猛烈的攻势扑过去时,眼前的世界蓦然旋了半圈—— 冷铁似的坚硬指掌紧箍在她腰间,轻巧地将她抵在了墙上,他的手心顺着被鲜红嫁衣包裹的脊背,一路摩挲往上,垫在了她的脑后。 独属于他的气息层层席卷而来,背后唯有冷硬的砖墙和他火热的掌心,退无可退,本就不甚清醒的姜锦一阵恍惚。 裴临垂眸,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鲜妍欲滴的唇。他微勾着背,不再让她吃力地掂着脚去够,自然地低下头,去攫取她温软的唇瓣。 强硬与温柔之间,男人的气息如山倒来,姜锦被吻得晕头转向,却仍不服输,固执地伸手去攀他的脖子。 她指尖的热意熨在了他的颈后,裴临动作一顿,劲竹般瘦削的长指趁势捏住了她的下巴,他还嫌她凑得不够近,竟是要钳着她继续往前,要让她分毫不差的感受他全部炙热的呼吸。 鼻尖碰鼻尖,心跳也早分不清你我。 直到吻得血迹斑斑,他们才暂且放过气喘吁吁的彼此。天地昏昏,烛影重重,究竟是谁中了药,谁又是清醒的,已无人可知了。 或许,所有的放纵都应该在这个吻之后结束。 裴临垂着晦暗的眼眸,指腹爱怜地摩挲过她微肿的唇,他忽然很想问姜锦,她眼前所见到底是谁。 是他吗?抑或只是她心中投射的幻影。 前世和今生之间,她到底想要什么? 指尖一痛,裴临回过神来,便见姜锦龇牙,扭头咬住了他的指尖。 跟恶犬似的,咬了就不松口,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十指连心的痛一般,只定定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瞳。 姜锦松了嘴,抬眸对上裴临那双尚属少年的眼睛。 澄明锐利,目中无人,就像是一柄出鞘了才沾血的刃锋,锐不可当。 裴临扫了一眼自己指节上快要见血的齿痕,长喟一声。 姜锦的理智没有一丁点要回来的意思,她缓慢地眨着眼,脸颊上的酡红浓重得化也化不开,反而还在愈演愈烈。 裴临轻阖眼睫,摁住了那只在他领口胡乱攀扯的手。 被拦住了,她倒还委屈了起来,往他怀里一个劲地乱蹭,嘟囔着埋怨他,“我好难受……我难受得要死掉了!你还不让我动,裴临,你是脑子坏了还是不喜欢我了?” “当然是我脑子坏了。” 裴临轻轻叹气。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随即抬手覆住她的眼眉。 姜锦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茫然无措,想要挣扎,可紧接着便听见他凑在耳边说:“我帮你。” 两人一起跌落柔软的床帏,而姜锦就像被叼住了尾巴的猫,一声多余的嘤咛都发不出来。 她抻直了胳膊,死死拽着裴临肩上的衣料,脑子热成了一锅浆糊,咕咚咕咚地往外炸。她失去了视觉,看不见他于秽处埋首,可其余感官却如同炸开的鞭炮那般被百倍千倍地放大,让她 招架不得。 偏生那人还在点火倒油、精准撩拨,何止是脑子,她浑身上下都快要炸了。 时间于她开始变得很漫长,于裴临而言又何尝不是,叼尾巴可比被叼累多了,他的煎熬比她只多不少。 好在,耳畔属于她的呼吸声终于渐次和缓了下来,裴临动作一顿,起身,打量她的模样。 她闭着眼,面颊上绯红的色彩浅淡了许多,眼睫微颤,眼尾有一点泪湿的痕迹,呼吸均匀浅淡。 药性看起来已经解了大半。 裴临舒了口气,他抬手,试了试姜锦额前的温度。 尚还是烫的,可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仅仅是挨在肌肤上都会有被灼伤的感觉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扶入怀中,一点一点理顺她松散开了的襟扣。 她安静地倚在他的臂弯里,像是纾解后终于安心彻底睡死了过去。 也只有失去意识的时候,她才会再如此平和的靠在他怀里。 裴临抬手,轻轻捏了捏姜锦微红的鼻尖。 她仍未醒。 这样短暂和谐的时光,本该放任它继续延长才是,可是…… 裴临抱起姜锦,拿上随他多年的剑,推开窗,踩着窗槛轻巧地一跃而出。 他倒是很想陪她沉溺在这凝固的嗳昧情形里,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想要去救人,耽搁不得,对吗?”裴临轻声开口,像是对姜锦说话,又像是在兀自低语。 凌霄对她是极重要的人,弥留之际,她对他无话可留,却唯独放心不下她。 在她心里,恐怕他早不知排到多后了。 裴临自嘲似的笑笑。 他动作极快,即使怀里抱着个人也没有影响到他行动如风。 潇潇然的夜风里,月光如春水弥散蔓延,他顶着天边极璨亮的月,悄无声息地抱着姜锦在檐上行走,轻飘飘地踩着瓦片,疾速出了这卢府。 像是被习习凉风所感召,蜷在裴临怀中的姜锦指尖微动,若有似无地敲了敲他的心口。 行兵打仗,方向感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来时路上经过的事物悉数都印在了裴临的脑海里,顺着回程的方向,他轻车熟路,抱着姜锦找到了那处冷溪。 “姜锦,你得醒过来了。” 裴临蜷起食指,用指背碰了碰她紧闭的眼睫。 她还是没有动静。 裴临没再犹豫,他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复又抱紧怀中的姜锦,扑通一声,跳进了这冰冷的清溪。 安静的林间被骤然惊动,树梢上栖息的飞禽扑拉翅膀,哗然之下作鸟兽散。 裴临抱着她,往溪流更深处走去。冷水浸润衣衫,寒意沁入腠里,而他们隔着湿透了的衣衫紧紧相贴。 月影偏斜,裴临怀中的人终于有了感知。 漫天星芒之下,姜锦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 25 章 “合吾——合、吾——” 山间小道,齐整的口号声响彻林间,一听便知有走镖的人经过。 这走镖也是有讲究的,镖局的人亮出声势,沿途的匪徒也会卖面子,不轻举妄动。哪怕真要劫镖,走镖的人若实在比不过,给点过路钱一般也便罢了。 正值傍晚,天色昏暗,此地又离官道甚远,杳无人烟。夜幕低垂之际,眼前所见皆是黑黢黢的一片,怎么瞧都有些骇人。 车队一众老爷们中,混着一个年轻小姑娘,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红褐色胡服,扎着高辫,正是凌家的幺女、凌霄。 她走在镖车的一侧,埋怨道:“父亲,走官道不好么?我们为什么非要抄这条近道?” 凌父讪讪一笑,道:“没办法啊,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单主花了大价钱,要我们把东西送到范阳,留的日子又不多,若不抄近道,我们怎么赶得及?” 凌霄警惕地握着她的长-枪,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环顾四周,她说:“说实话,我们凌家的镖局才多大?往日也就接接那些大镖局看不上的、乡里乡亲跑腿送嫁的活,怎么会有数额这么大的单子找上我们?” 她说着,拍了拍被封得死死的镖车,道:“古怪得很,我们还是得小心为上。” 凌霄话刚说完,她那吊儿郎当的大哥凌云就凑了过来,他低下头,神秘兮兮地跟小妹说:“阿妹呀,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天来给咱下定的人,我见过了,是个女的。” “女的!花枝招展招摇得很……你懂了没?” 凌霄不解,追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凌云啐了一口,继续道:“瞧那女子的打扮,不像好人家的,不是哪家大户养的外室,就是哪里的暗娼鸨头。这种来路不干净的银钱,大镖局才不接,不然哪日被打将上来,岂不是自砸招牌?” 凌云虽然浑,但是这话其实说得没错,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的大单不可能随意落在他们的头上。 凌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大掌,“啪”地给了大儿子后脑勺一下,道:“你小妹才几岁,跟她说什么昏话?还不是你跟凌峰两个娶不到媳妇的讨债鬼……” “还说凌峰呢!”凌云捂着脑袋,委屈道:“凌峰都能出去跑私活挣钱,怎么就我天天要跟着家里混……” “凌峰没比你小两岁,还要等你这个大哥办好婚事才轮得到他,他能不着急?他能接到顺路的单子,攒点老婆本,碍你这个大哥什么事儿了?” “要你有凌峰的本事,我也敢放你去自己走一走……” 一旁的凌霄挖挖耳朵,面无表情。 父子争执的闹剧,在母亲去世无人压制后,她听得耳朵都起茧。 车队里人不算多,除了凌家三个人,剩下几个都是在凌家镖局做了很多年事的雇工和镖师,像老吴叔他们,在凌霄记忆起便一直在了。 风平浪静,连树梢上的鸟雀都无异样,安静得很,凌霄却没 有松懈下来的意思,手始终反握在枪柄上。 太安静了。 安静到异常诡异。 有凌霄的懂事对比,凌父更是对不争气的大儿子怎么都看不顺眼,他气不打一处来,“瞧瞧、瞧瞧!你成日里游手好闲,连你小妹都比不上了!” 两人眼瞅着就又要上演全武行,凌霄无奈地叹了口气,刚要迈步上前去调停劝架,一阵惊呼忽地从她身后传来。 凌霄眼皮突地一跳,她蓦然转身,正对上老吴叔放大的、震惊的瞳孔。 他大张着嘴巴,血从他的喉咙眼儿里涌了出来:“劫镖、有人劫镖——” 老吴叔缓缓向后栽倒,鲜血从他脖颈间汹涌迸出,像开了闸的水渠喷涌飞溅,霎那间半张脸已经被染红了。 马儿急促地鸣叫奔逃,车队骤然被一伙人团团堵在了山间。正是一处山坳口,凌家人还来不及反应,数十个黑影已然从林后扑了过来,直要取他们的项上人头。 —— 春夜的风并不和煦,磨人得很。 冰冷的溪水加速了体内热意的流逝,再睁眼时,姜锦的眉间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起眼眸,意外对上裴临的眼睛,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被他抱在了怀里,唯有一个脑袋、和攀在他肩膀上的胳膊露在水面以上。 浮在水中漂浮不定,姜锦下意识勾手扶上了他的肩膀,复又松开。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声音沙哑:“放……咳、放我下来,裴公子。”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好在她终于清醒了。裴临却没有依言松手,而是依旧稳稳地抱着她。 他尽量波澜不惊地开口:“你被裴清妍算计了,现下想必还没缓过劲来,江湖中人不必拘泥小节,再稍息片刻我便抱你上岸。” 姜锦没有逞强,她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还有余烬在烧,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闭上眼,竟是仰面把自己的脑袋也往水里埋。 她知道自己被下了药。 在那杯裴清妍亲手倒的酒里。 她并非不设防,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前世与她算是交好的裴清妍,原本打得竟是这个主意。 有些好笑。 姜锦闭上眼,把整张脸都沉了下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水,以平心口烧灼的燥热。 裴临低头,便见姜锦的双手紧攥成拳,没有再要搭他肩的意思。 他不知药性作用几何,不知方才之事,她又记得多少、不记得多少…… 莫说她了,裴临甚至都分辨不清自己的内心,分辨不清他到底该不该希望她还记得。 如果说,刚才的姜锦炽热得像一团随时要炸开的火焰,那么现在,她就像一块骤然封冻的冰,极度清醒、极度理智。 纵然仍停留在他的怀中,却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见她眉梢几乎都快凝了霜,裴临一顿,开始抱着她往岸边走。 他们从头到脚都湿的彻底,一上岸就踩湿了整 块草地。 裴临缓缓将她放下。 ?想看谢朝朝写的《悔教夫君觅封侯(双重生)》第 25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姜锦脚下虚浮,却还是尽力稳住,站定后庄重地朝他一揖,道:“多谢。” 脑海中存在的记忆影影绰绰,姜锦记得那杯酒,也记得耳畔猎猎作响的风声和送她走的人路上悄悄谈论的“替嫁”。 就连方才在卢府的经历,她也是…… 太多的疑问萦绕在姜锦的脑海,就像找不到头绪的线团儿,越盘越乱,得好好坐下来静下心理一理才可能理出答案。 可眼下,她一丝一毫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心里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念头。 ——凌霄,她要去救凌霄。 身上还穿着那件滑稽好笑的嫁衣,嘴唇也已经冻得发白,极冷与极热的交错更是不好受。然而姜锦并不在乎,只抬手捋了一把额前遮挡视线的湿发。 月色把她身上散发的潮意洇染成了薄薄的雾气。不知何时,裴临已经退开了两步,就像是对她望而却步似的。 他取下了挂在一旁树上的干爽外袍,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姜锦的背上。 她在女子中算高挑,也并不纤弱,可是和他的外袍对比起来,却还是显得瘦削了许多,哪怕此时他也尚未弱冠。 这样单薄的脊背,前世和今生,都是怎么扛起重伤的他、把他带回去的? 回忆越是细想越伤人。裴临一阵恍惚,他攥紧了拳头,复又松开,竭力语意平淡地开口道:“姜娘子先前有话,在下很是赞同。”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来时的马就牵在不足半里外,不怕冷的话,现在就可以驱马出发。” 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姜锦将它们全数都抛在了脑后。和裴临那点子事根本不足以让她纠结,她几乎立时就开始催促起他了。 “马在哪儿?” 裴临大步往前,姜锦紧随其后。她原以为他只是打算把马留给她,没曾想他果断翻身上马,又果断地把手伸给了她,要她和他上来。 姜锦急到恨不得把自己化作离弦箭,是以她一点也没有犹豫,搭着裴临的手,踩着马蹬子就上了马。 马儿打了个响鼻,带着他们破风而行。姜锦被裴临严丝合缝地拢在了身前,她轻扶着缰绳、手心微颤。 裴临似乎感受到了,于是伸手叠在她的手背上,帮她拿稳缰绳、掌握方向。 姜锦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匆匆回眸。 浸在水中多时,甚至还脱了件外袍,眼下被裹在风里,他只会比她更冷。可裴临却浑然不觉似的,目光依旧专注地直视着前方。 “出范阳往东,约莫三四里,”他嗓音低沉:“我们方才便是在那里。” 姜锦盘算着位置,心下了然。 她紧盯着前方,像是要用目光把夜幕戳出个洞来,攥着缰绳的手越发用力,已经不需要谁再来扶住她。 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马跑得飞快,即使这样,也依旧抵抗不了时间的流逝。 天边渐渐出现了些微蒙的颜色。 姜锦循着前世的记忆,去寻那条河——那条差点吞没了凌霄的河。 凌霄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她很坚强,并不脆弱。越是如此,姜锦越不敢想,能让她险些就跃下湍急河流结束自己生命的事情,会有多么惨痛。 她一定是在这附近遭遇了什么变故,循着河,她要找到她。 想到这儿,姜锦的心跳得愈发急促。她眨掉被风逼出的眼泪,勒马放缓了速度,大海捞针似的在河的沿岸开始搜寻。 不远处的前方,一大波鸟雀乍然惊起,姜锦下意识与身后的裴临对视一眼,彼此间没有开口说话,却极默契地一起放轻了动静,悄然下马。 姜锦指了指河的两岸,裴临明白她的意思,但在这天还未蒙蒙亮的时候,他却也不放心她独自去找人。 察觉到他的脚步声跟在自己的身后,姜锦步伐一顿。 然而裴临和她、和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牵连,她没有资格强硬地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是以也只能这样。 她告诉自己,反正哪怕她一个人,这路也是要走完的。 越往前,空气中甜腥的气味愈发浓重,姜锦的眉头扣得死紧,晦暗的山林中,她终于发现了异样的地方。 就在鸟雀惊起的方向,阴影里像是七零八落地散开了几座木框木箱似的东西。姜锦快步向前,却在看清了地上有什么之后,惊愕地大退几步。 她压住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瞳孔紧缩、手心微颤。 裴临亦跟了上来。 顺着姜锦的视线,他看到了满地狼藉……和大摊大摊凝固的血。 可连尸首都没有一具。! 第 26 章 本该和煦的春风好似锐剑出鞘,割得人咽喉发紧。 凌霄望着血泊里倒下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世上和她最亲近的人的血。 凌家世代经营着一家小镖局,家中人口简单,跟着一起走镖做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大家日日生活在一起,和家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是家中幺女,最受疼爱,却没有养成娇气的性子,男儿能做的她要做,男儿不能做的她也要做。一寸长一寸强,走镖人惯用长兵,她也自小在父亲的亲手教导下学长-枪。 可她的长-枪早不知何时就脱了手,父亲为了保护她,替她挡住了致命伤,双双滚落山坡。 夜色浓郁,混乱的场面中,劫镖的贼人一时无暇顾及这边的插曲。凌父死死捂住凌霄的嘴巴,不让她惊呼出声。 他的胸口,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凌霄望着自己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 凌父攥着幺女的手腕,手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卸下,他瞳孔涣散地看着凌霄,声音极低,呼吸短促:“不……不要……不要报仇。” 凌霄恍然间没有听清,她忍下仓皇的眼泪,努力回握住父亲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阿耶,你……” 凌父望着她灵秀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话音断断续续,“走……是我、是我害了你……” 肺腑重伤,喉间鲜血漫溢,他再说不出来一句话,就这么阖上了眼。 凌霄却连俯首恸哭的时间都没有,她知道,等那些贼人在上面屠戮殆尽之后,也一定会再回来搜寻她这条漏网之鱼的。 她拖着伤腿,艰难地爬起来,在山间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处洞穴藏身。 凌霄不知道这里是否安全,贼人又是否会寻到此处,可她只能够走到这里了。 山洞里阴冷逼仄,她咬着自己的手背,无声地恸哭。 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许贼人找到了她父亲,没注意少了个她。山坳间人声渐息,只有风依旧在猎猎地吹。 决堤的泪水永远没有风干的时候,凌霄却越来越清醒。 所谓镖局听着气派威风,实则也就是开门做买卖。若是山匪为劫财而来,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抵抗,又为何要下此死手?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为财而来。 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发出嗡鸣,凌霄几乎是手脚并用,顺着原路悄悄返回。 她心中仍抱有期望。 或许有谁还像她一样,拣了条性命…… 只可惜,老天爷惯会开人玩笑。 “他奶奶的,还以为这么大动静,是劫了什么大买卖!就这破车,能送得起好东西?” “怎么搞的,比被狗舔了还干净!” 哐——似乎有人在踹东西。 “老大,咱回去吧,这漏我们是捡不上了。” “呸,开年第一笔就空着手回去?你让我怎么跟兄 弟们交代?” 世道不太平,占山为王的匪寇可不少,螳螂捕蝉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 这明显是另一伙人的动静。 凌霄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跑,可是她腿伤了跑不快,脚步趔趄,被眼尖的匪头子发现了。 匪头子扬着马鞭,朝林间传来响动的方向一甩,哈哈大笑:“怎么会空着手回去呢,那不就有个姑娘?” 凌霄瞳孔一缩,下意识去摸她的武器,却只摸了个空。 四面林木稀疏,躲都没地方躲,马鞭卷起的风刃眨眼即至,凌霄以为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心下绝望,可是她连寻死都还不敢——荒野之上,她的家人无人敛骨。 她不能……至少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面前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就爆发出了一股力气,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马鞭,随手拾起一旁的木棍招架在身前—— 实力的悬殊之下,这样的挣扎显得有些好笑。 山匪也确实在笑,那匪头子狞笑着朝跌倒在地的凌霄走去,绝望之下,凌霄闭上眼,可紧接着,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她猝然睁眼,却正好对上那山匪被定格的、惊愕的表情。 一支羽箭凌空飞来,直插他的面门。 其他山匪见状,立马慌了神,恰在此时,一阵轰隆的马蹄声从坳口传来,震得人耳膜都在痛。 本就是山匪,哪有什么齐心,头头都死不瞑目地倒下了,剩下的人更是四散奔逃。 凌霄只怔了一瞬,来不及为脱险而高兴,她本能地就要趁机往密林里逃,才跑出几步,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凌霄一哆嗦,顺着手臂的方向往上抬眼,便见正抓着她手腕、要拉她一起跑的,竟是个陌生女子。 她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连头发丝都还在滴着水。身上是鲜红华丽的衣裙,裙裾上却全是泥土。 鲜红的影子和今夜的夜色一起,死死烙进了凌霄的脑海。 这种时候,凌霄居然还愣住了?姜锦一咬牙,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跑。 “快走!”她急得脑门都要冒烟,“一会儿他们反应过来了!” 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太多,她和裴临拢共加起来四条胳膊四条腿,为免风险,姜锦使了点小花招。 擒贼先擒王,她先放出的那一箭——从方才打斗的残局里拣来的残弓和一支破烂羽箭。 而那听起来轰隆的马蹄声,是裴临牵马去了山坳尽处、回声最大的地方。 这样的小把戏只能趁那些山匪还没回过味来糊弄一时,所以她们得赶快跑,跑得远远的! 凌霄机械地跟在姜锦身后,目光怔忪地望着她的背影。 平心而论,她们现在的形容都很狼狈。 可不知为何,尽管凌霄确信自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宛若神兵天降来救她的女子,可是她的背影,却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两人一路狂奔,直到 山坳的转角,而马蹄声也在向她们靠近,终于,一人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姜锦的视线里。 裴临走来,把缰绳抛给姜锦,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想看谢朝朝的《悔教夫君觅封侯(双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神情淡淡,仿佛并不把可能的危险当一回事儿,姜锦皱了皱眉,道:“暂时没人追上来,我们一起走便是。” 她牵着的那只手挣扎了一下,姜锦回头,便见凌霄低下头,竟是要向她行大礼。 “多谢你们。我……我不能走,我……” 生死之间被强行压抑的情绪翻涌而上,可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光了,凌霄顶着通红的眼眶,没有眼泪,却是在哭,“我不能走,我还要为他们收尸。” 姜锦隐约猜到是她的家人出事了,想到方才所见的血泊,她艰难地开口:“方才这半边山林我都走遍了,只看到了打斗留下的痕迹,未见尸首。” 凌霄身形一晃,若非姜锦还搀扶着她的手臂,只怕已经倒了下去。 可她还是固执地不肯走,她说:“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一人留在这里,寻一处僻静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人都走了,我再回去看看。” 她害怕得都在抖,可说话还是有条理的。姜锦别过眼去,心下的愧疚不安让她很想紧紧抱住凌霄,可是她贸然出现救人已经很是唐突,无法再做更多。 姜锦深吸一口气,说:“我陪你等。” 凌霄的意识似乎都已经剥离在父亲为她挡箭的瞬间了,她神情愣然,也不知还到底听不听得见旁人的言语。 裴临已经退出一射之地,而姜锦也没空顾及他,她只站在凌霄身侧,试探性地去碰她的手背。 不过,连老天似乎都在赶人,天将亮的时候,忽而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极度的悲恸损人情志,而刚才的奔逃更是让人筋疲力竭。足以冲刷掉一切秽恶的淋漓雨幕下,凌霄身子一歪,再支撑不住,直愣愣地倒下了。 姜锦的情况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凉雨浇得她身子发颤,只能靠咬破自己的舌尖来保持清醒。 裴临当然看得出姜锦实在硬撑,可是他知道,这是她的心结,是她需要自己面对的场合。 他拍了拍马屁股,这马倒也灵性,竟真的懂了他的意思,凑到姜锦身前,屈下前腿,要让她骑上来。 好在这是匹大马,扛三个人也不吃力。在场四个活物,就这马看起来还挺高兴,它迎着哗然的雨打了个响鼻,旋即马蹄子一哒,跑了出去。 —— 附近的县乡管理松懈,城门口几乎无人把守,客栈也都是半死不活快黄了的那种,有人来宿,闭着眼睛就往里迎,管他是缺胳膊少腿还是穷凶极恶,给钱就行。 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子被抛到了掌柜跟前,小二殷勤地引姜锦他们三人上楼,就跟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看不见他们身上的异常一样。 之前在云州投宿的时候,客栈的人还会要看他们的路引让他们留下姓名,这里倒是浑然没有这回事儿了。 三个人,理所当然开了三间房。 姜锦的声音已然哑了,她对小二道:“准备几身干净衣物,再烧些热水上来。” 给钱的就是大爷,店小二应声,忙不迭下楼去了。 凌霄依旧不省人事,整个白天,姜锦都眼不错珠地在一旁看顾着她。 果不其然,当夜,姜锦便也病倒了。 她本就中了那虎狼之药,在冷溪中浸了许久,又是一路提心吊胆、奔波不停…… 额前像火烧一样在发烫,眼皮沉重,坠得姜锦睁不开眼。 她隐约能感到有人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随即扶她起来,喂她喝了些温水,又拿了巾帕,来绞她还没干透的长发。 她也能猜到,这个人是谁。 终于,在意识清醒一点之后,姜锦的手蓦然伸出被子,拉住了这人的手腕。 裴临动作一顿,对上姜锦艰难抬起的眼眸。 “裴……公子,”她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有话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