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奇谭江川丁牧云符羽》 第1章 楔子 孤岛,蓬莱,幽浮于海面,距离陆地八百里。 岛上,海雾缭绕,丛林密布。密林深处,一排排营池堡垒,坚实雄壮,排列整齐。营池之间有士兵在巡逻,俱是身披斗篷腰挎利刃的精壮汉子。 夜色里,秋霜如雪,一钩残月。 忽听“扑啦啦”一声响,一只老鸹打密林深处窜了出来,朝后方的山谷飞去,在距离山谷数丈远的地方收住了翅膀,停在一株枯树上。 不远处的谷口,有一老一少两名布衣人把守,老的约莫四十多岁,鬓角已经斑白,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脸上稚气未脱;两人站得笔直,活像两根木头桩子戳在那里。 “剐!剐!”老鸹发出两声尖厉的叫声。 小的是新来的,冷不丁听到这声音吓得一哆嗦,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小声问道:“大叔,这都三天了,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些人怕不是都已经死透了吧?” 老地没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小的也不敢再多问,怯怯地扭头看向山谷。 灰冷色的山谷,怪石嶙峋,幽沉沉的不见一丝的活气,一条黄泥路斗折蛇行九曲十八弯通向山谷深处,越看越觉得瘆得慌。 一阵寒风吹过,小守卫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把守的地方,叫作黄泉谷,地下藏着一座神秘的机关道,传说里面“机关连着机关,机关套着机关”。但岛上的人没有几个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知道的人也从来不说。 就在三天前,有一队人隐入谷中,一直到现在,还不见一个活着走出来…… 子时的机关道内。 鸟虫不鸣,万物不生,就连吹进来的寒风,也变成了无声无息的鬼魅,打着旋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清瘦的玄衣少年躺在地上,面无血色,像死透了般纹丝不动。此刻,不知昏迷了多久的他,终于从失去意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艰难地撑开了眼皮,眼前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晕,渐渐重叠成巨大的黑影。他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在地上画了一道竖线。 加上之前的九十八条,一共九十九条。这是他被这个怪物用身体的不同部位第九十九次击倒。 黑影身高约有八尺,周身玄铁色,赤手空拳,在他周围落满了被折断的兵器,十余人横七竖八地倒伏在他脚下,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少年垂下眼皮,嘴里嘟囔着,像在祷告又像是在诅咒。 地上的那些同伴跟他一样,清一色十六七岁的玄衣少年。此前他们曾连闯八关,眼看着机关道的出口近在眼前,却齐齐败给了同一个人。 不,准确地说,那不是人,长得更不像人,而是一个由数百块楠木混合陨铁用极其复杂的工艺制作而成的怪物。 少年们在这岛上见识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装置,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木头怪,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也是最后一次见它。 平心而论,这个有眼无珠、有鼻无孔,招风耳、樱桃嘴,方脑袋大长腿,手臂展开可以在腰部绕上一整圈的家伙,长得并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呆萌。 但在少年的眼里,它就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不仅能听声辨位,准确预判对手的攻击位置和方向,不管是单挑,还是群起而攻之,它都能巧妙躲过毫发无损。而且,它总能找到对手的破绽一击必中,并且精准地避开对方的要害。 所以,尽管少年不停的战败、昏迷,却依然还活着。 少年舒展身体,摊开四肢,眯着眼借助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手,过了好久,轻叹一声,弱弱地说道:“喂,木头怪,你还有力气吗?” 木头怪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愣愣地转了下脑袋,并没有之前那般敏捷。 “别硬撑着,累了就躺下来一起休息吧?”少年瞪着它,又再说道。 木头怪又微微地转动了下脑袋,看上去愈发的迟钝。 少年像是捕捉到了某种信号,眼里精光一闪,跟着晃晃悠悠地仗剑起身。几个微弱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扭过头,黑暗深处,躺着更多被木头怪击倒的同伴。 “放弃吧,没人是它的对手。” “求你别再招惹他了。” “躺平吧,头儿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转过头来冲着木头怪眨眼吐舌,木头怪竟毫无反应。他突然身形一晃,如鹰隼般飞了起来,一道寒光闪过,这个被誉为“一伶当关,万将莫开”把守机关城最后一道关隘的木甲伶卫颓然倒地,身首异处。 这致命一击用尽了少年全部的气力。他落地之后,闷哼一声,两条腿支撑不住,就在他软绵绵的快要倒地的瞬间,用力将长剑插进土中,单腿跪地,如同垂柳般耷拉着脑袋,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向剑身,滑落到地面。夜色之下,那身影如雕塑般,与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浑然一体。 山谷里飘起了雪,破碎的棉絮般在朔风中漫天飞舞。 小守卫缩了缩脖子,竭力抿紧颤抖的嘴唇举目山谷深处,眼里尽是悲怆。这是他在这个岛上过的第一个冬天,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守卫瞥了他一眼,轻叹一声,“再坚持一会儿,快到头儿规定的三十六个时辰了。” 机关道内,少年身形晃了晃,摸索着探手入怀,掏出一颗药丸仰头服下,然后定了定神,再次仗剑起身。 少年茫然四顾,怅然若失,同伴们仍旧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还活着,还是有人已经死去。 他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有在规定的时间里,活着第一个走出去,才算是胜利者。少年果断收剑入鞘,跨过木甲伶卫蜷曲的躯干,头也不回地走向关口。 黄泉谷的雪越下越大。 老守卫轻声说道:“走吧,回去复命,一切都结束了。” 一滴眼泪顺着小守卫绝望的脸庞滴落,但他不甘心地回望山谷,突然瞳孔放大,目露惊恐,跟着便是一脸惊喜。 一个少年腾挪的身影如八月流星般,在大雪纷飞的山谷里,拖曳出一抹玄色。 第2章 锦衣少年(一) 一个月后,青州。 青州地处东南,西北群山环抱,东南与海相接,呈“依山傍海”之势,因地势艰险,地理位置偏僻,生存环境不易,自古便是兵家不争之地。 从古至今,当权者只要拿下江南,青州便会自动归降。 中原的门阀士族也偏爱青州,每逢动荡,便有人举家迁入青州,渐渐地,青州成了中原之风盛行的富庶之地,官学教育兴盛,富家子弟皆可入学。 到了本朝,皇帝符思安刚一登基便颁布了“教育为本,普通百姓皆可入学”的诏令,一时间,各地纷纷兴建书院,形成了一股崇学兴学之风。 但是青州距离京城太过遥远,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读书远不如糊口重要。不过,国办第一书院“尚方书院”在全国公开选拔少年英才一事,还是在青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午饭过后,茶客们坐在小茶馆里,吹着海风,喝着当地的云雾茶,听一听见多识广的茶博士侃侃而谈: “话说这尚方书院,乃是贤王筹备数年一手操办,书院建在了嵫山之墟,背靠着万山之祖嵫山山脉。” “这位贤王可不得了,是我瑨国开国24功臣之一,少时从军,曾倡溟州起兵,为瑨国统一立下过赫赫战功,受封王位之后,文治天下,厉行节约,劝课农桑,可谓文韬武略无人能及,相貌学识更是冠绝天下。” “尚方书院的人才选拔也是旷古绝今,分为两种,一种是六部保送,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各有保送名额;另外一种是全国统考,各州设立考点,凡是年龄在13—25岁之间,均可报名参加。考试总共设置为七轮,逐轮淘汰、晋级。” “眼下,青州站的选拔已经过了六轮,没有考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学,诸位可知考的是哪几项?” 茶博士故意卖了个关子,摸了摸嘴角的两撇狗油胡,继续说道:“一是数学,日星象纬,占往察来;二是兵学,六韬三略,布阵行兵;三是游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四是出世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以及天机、人道、地脉,据说整个青州光报名的学子就有万余人,六轮下来只剩下将将二十人……” 茶博士话音刚落,茶客们就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这不是胡闹嘛,头一回听说考试不考六艺,考这些左道旁门的杂学。“ “可不嘛,将来这些学子入仕为官,能治国安邦吗?” “完了完了,瑨国要完了,我青州城头又要更换王旗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位走南北货的客商,听不下去了,讥笑道:“我大瑨就办了个直属六部的书院,你们就给这儿号丧了?别人我不知道,可贤王是谁?我大瑨的定海神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乃当世神人也,他办的书院绝对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要我说,尚方书院这一办,贤王从此走上了勤王强国之路,将来我大瑨在贤王的带领下必定征服四海,一统天下。” 说到了贤王,茶客们顿时统一了口径,一片赞誉声不绝。 “我站贤王,标新立异,不同凡响,我贤王爷威武。“ “这才是真正的选拔人才,能进尚方书院的学子将来必定都是我瑨国的风云之辈。” “贤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又是一笔当载入史册的大事,回想当年,贤王爷那可是继承帝位的不二人选。” “害!天下人谁不说一句,贤王让位,才有了当今陛下的登基称帝,贤王真乃圣人也……” 众人说得正热闹,忽听打角落里传来“嗤”的一声笑,声音慵懒中透着一丝戏谑:“做皇帝有什么好的?听着都累,俗话说得好‘宁做穷乞丐,不做死皇帝’”。 这家茶馆名叫“汇香居”,虽然在闹市,却不是什么富贵的去处,三教九流的人物,南来北往的商旅,都爱在这歇脚,所以这里也是各种消息汇总的地方。 当地的百姓也都爱来这里,叫上一壶茶,听一听茶博士讲讲外面的精彩世界长长见识。 少年的这句话若是放在别处那是忌讳,可这里是青州,山高皇帝远,民风彪悍,青州人素来只认父母官不认什么帝王将相,要说认那也只认贤王爷一人。 当年贤王来青州体察民情,可谓万人空巷。 青州的大姑娘小媳妇,争相一睹尊相,把街面挤了个水泄不通。 坊间传言,贤王爷长得好,风流儒雅,玉树临风,当日贤王的车队从大街上走过,青州就流传开了一句话“一见贤王误终身,从此郎君是路人”。 贤王喜欢微服私访,在青州留下了各种轶事传说,也实实在在做了几件大事,像建立港口,广开贸易,让青州百姓的日子好了起来。 青州的百姓爱戴贤王,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听到有人戏谑皇帝,哄堂一笑,而后循着声音看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白衣银冠的俊美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斜卧着身体,单手托着腮,颇有几分邪痞之气。 旁边跟着个小厮,小厮倒是规规矩矩的,显然是觉得少年的话犯了大忌讳,一脸惶恐夹杂着无奈。 看样子这种话他家少爷平时也没少说。 茶博士正在投茶,没抬头,问:“客人是打京城来?” “算你眼贼,京城待过。”少年声音洪亮。 “听口音,家乡是在三江一带?” “你听错了,我老家是潞城的。”少年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可是正经八百在潞城待过的乡下人。” “潞城?潞城也属三江一带。” “你去过潞城吗?” 茶博士摇头。 少年噘嘴:“你都没去过,知道个屁啊,潞城离着三江还远着呢。” 茶博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虽然没去过,可听得多了,就跟去过是一样一样的,我要是没说错的话,灵河的一条支流名叫潞河,潞河穿城而过,才有的潞城。” 茶博士口中说到的“三江”指的是晟江、溟江、灵河,这三条水脉的流域极其宽广,将瑨国境内的巍巍群山和浩瀚大海连成一片,其中灵河的支流最多,潞河就是其中一条。 三江水脉流经瑨国的各州,唯独青州的水系独立于三大水系之外,青州背靠大陆面向海洋,多为独流入海的山溪河流流经之地,而青州人,则把除了青州以外的地方,统称为三江一带。 少年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所以误会了,不过,听茶博士这么一说觉得也没错,将大手一挥:“算你有点见识。” 茶博士收回了视线,摸了摸嘴角的狗油胡,忽然提高了声音:“既然说到了潞城,诸位,今天就给大家讲一段咱们当今皇帝的风流史就跟这潞城有关,故事说的是才子佳人春宵一刻珠胎暗结……” 第3章 锦衣少年(二) 人都有猎奇心理,单单是春宵一刻,珠胎暗结,就已经把一段风流艳史活色生香地给勾勒了出来,茶客们眼冒精光,一个个抬着声地起哄: “呦,人家床帏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在现场亲眼所见?” “哎,让你说对了,我来作证他就是那张床。” “没错,床幔是他,被子是他,枕头褥子都是他。” “不止不止,灯火蜡烛全都是他,哈哈哈……” 少年跟着茶客们一道笑嘻嘻的起哄,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啐”了声,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半截身子都埋黄土了,孙子都打酱油了,大庭广众之下涎皮涎脸地讲什么春宵一刻,你害不害臊?” 茶博士是个滚刀肉,可被一个年轻后生指着鼻子骂,老脸还是有点挂不住了,茶客们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少年是个人精,这边冷着脸骂完,那边转过头对着大伙哈哈一笑,抓起一颗蜜饯丢进嘴里,坐正了身子,雪亮的眼睛微微一转,说道:“刚刚大家说什么来着?尚方书院?欸,你们知道贤王爷为什么把尚方书院建在嵫山之墟吗?” 有人接话:“你是打京城来的,你知道的多,要不你给我们讲讲?” 讲讲就讲讲。 少年喝了口茶,摆开像模像样的架势,“嵫山之墟大家都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 有人答:“这谁不知道,嵫山之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据说里面连棵树都没有,所以又叫做死亡之海。” “没错,可你们一定不知道,在这片沙海之中,还藏着一处绿洲,传说这绿洲里的风景特别美,大漠金沙、嵫山晴雪,水乡绿稻、林翠花红,是一个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地方,因此这个地方又被称之为‘沙漠之眼’,贤王爷把尚方书院就建在了这里。” 茶客们喜欢新鲜的故事,一听都来了兴致,茶博士也竖起了耳朵。 少年说:“传说沙漠之眼是受上天庇佑的地方,就连风沙打这刮过也要绕着道走,一年四季美景如画,可一旦出了这里,那就不一样了,刚刚那位说了,嵫山之墟又叫做死亡之海。首先是沙虫,胳膊粗的沙虫,外表看跟猪大肠长得是一模一样,平时它们藏在沙子下面,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有人经过,瞬间打地底下冒出来,这东西喜欢群居,冒出来就是一大片,闻着人味钻进人的身体里,吃人肉吸人血,啃完只剩一张人皮,大家都知道沙漠里的气温高,太阳一晒风一吹,人皮干了,这人皮里头灌满了风,风吹一下人皮动一下,就跟傀儡师手里的提线木偶似的,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茶客们听得入神,一片是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少年接着讲:“沙虫恐怖吧?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比沙虫更恐怖的东西,那东西叫沙漠幽灵。” 有人抢话:“这我可听说过,据说这沙漠幽灵是一个身穿青罗白裙,爱唱小曲,披着长发簪着花的漂亮姑娘,出现的时候,乘着一顶丝绒小轿,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销人魂啊!” “没错,可你要把她当成漂亮姑娘,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沙漠幽灵的脸叫头发遮了一半,露出的那半张确实是倾国倾城。深更半夜,你要是在沙漠里看到飘过来一顶丝绒小轿,听到有女人在里头唱歌,就是她来了。你想跑,那是跑不掉的,她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就贴在你脖子后面吐着气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应啊,那是阎王爷在点名呢,你要是应了,回过头就看见另外半张脸,据说所有见过那半张脸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的,就在你快被吓死的时候,她伸出那双白嫩的手在脸上摸那么几下,就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了,拿在手上的时候,眼珠子还是活的,乘着那股子活气,把这活珠子一串,挂在了轿帘上,你再看那轿子上的珠帘,一颗颗都是人的眼珠子……” 讲着讲着少年停了下来,喝了口茶,瞟了一眼众人,茶客们全都瞪着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讲,就连茶博士也睁大了黑豆似的小眼睛紧紧地看着他。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对上,少年挑挑眉,放下茶碗,换了个语气: “嵫山之墟的诡异事情多了去了,讲三天都讲不完……” “再讲讲再讲讲,刚开个了头,还没听够。”茶客们正在兴头上,接二连三地催促着。 少年沉吟了一下,说:“刚刚有人问,沙漠中怎么会有绿洲?那是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海眼”,海眼顾名思义就是海的眼睛,乃是上古时期女娲补天引东海水入嵫山之墟时留下来的一个神秘泉眼,你们要是问“海眼”里头有什么?大海里有什么海眼里就有什么,鱼虾鳖蟹一应俱全,要说神奇之处就在于,在这海眼里住着一只老王八。” 少年一边讲一边比画: “俗话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这老王八成了精之后,没事就爱作妖,摇身化作人形,跑茶馆里给人说东讲西,尤其爱讲什么风流野史春宵一刻,有一回茶馆里来了一个渔夫,渔夫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只王八精,哈哈大笑道,幸好你装得好,不然我真的以为你就是个人呢。” 茶客们这才发觉,原来少年指桑骂槐在骂茶博士,哄堂大笑。 少年骂完了,还不忘补刀:“就这段故事,要是打说书人嘴里讲出来,得收你们三块铜板,要是从那老王八茶博士嘴里讲出来,起码得付三壶茶的钱。”少年扭头冲茶博士挤挤眼,“是不是啊老王八?” 茶博士气的脸都绿了。 少年终于舒坦了,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摸出茶钱往茶桌一拍,“故事讲完了,走了,喝酒去喽。” 说完,起身迈步便走。 茶博士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一前一后出了茶馆,气得肝疼,他就不懂了,自己讲帝王风流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位祖宗? 不过,茶博士是个卖艺人,面皮子不一般,嘴皮子更不一般,丢了的面子,捡回来就是。 “嘿,你们看看这才是典型的小王八,走得挺横,壳还挺硬。” 茶客们来这里就是凑个热闹,又一阵起哄大笑。 茶博士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摸着狗油胡,又说回到了尚方书院的考试上来。眼下青州最火热的事情,莫过于尚方书院的考试,茶客们也都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茶馆。 “话说这尚方书院,拢共只给了青州四个名额,名额争夺战十分激烈,眼下六轮考试已过,重点来了,谁能想到,风头全让一个寒门学子给占了,六轮考试此人回回拔得头筹,可谓是一战封神。” 茶客们顿时议论纷纷,只有几个今早刚到青州的新客不知道‘寒门学子’说的是谁。 有人问:“这人是谁啊?” 茶博士又开始故弄玄虚:“这个人跟你我一样,都是寒门布衣……” 又有人问:“那他长得什么模样?” 茶博士说:“有人说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有人说他面如冠玉是个‘美人’,还有说他样貌丑陋不苟言谈,但奇怪的是,就连同场考生,也没有一个人能完整说出他的真实样貌……” …… 第4章 锦衣少年(三) 大街上。 出了茶馆的主仆二人,放慢了脚步。 夕阳西下,海风拂面而来,远方白帆点点。 锦衣少年突然收敛起刚才的乖张,若有所思地望向长街尽头,目光盯着一处客栈发呆。 小厮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劝道:“少爷,乡野村民胡说八道的话,您别往心里去,也别跟他们生气……” 生气?xbiQiku 不存在的! 少年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乖戾又上了身:“他也配?” “不配!”小厮站了个笔直,声音掷地有声。 “走,容记酒楼喝酒去。” 小厮一愣,赶紧陪着笑脸哀求:“祖宗,明天是尚方书院选拔的最后一轮考试,今晚就别喝了吧?来的时候您可说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六轮都已经过了,最后一轮不容闪失啊。” 少年一脸的扫兴,皱着眉头便走,走了几步回头发现小厮还站在原地,手插着腰,唬他:“不走是吧?行,那就罚你站在这,哪也不许去。” 吓得小厮紧追了几步跟上来,走了没一会,又忍不住唠叨:“少爷,可是明天考试……” 少年抬手给了他一下。 “……”小厮紧紧闭上了嘴。 “张口闭口考试考试,离开考试你不会说话了啊?”少年一边走一边教训他,“是我考试,又不是你考,你看看你现在样子,活脱脱的就是一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小厮一听顿时面如土色,都要哭了:“祖宗,求你了,这种掉脑袋的话咱可不能乱说啊。” 少年却不以为然,眼睛盯着前方的酒楼,脚下生风般走得飞快。 酒楼的小二早已热情地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里面请……” “客官哎,楼上请!” 这是一家海鲜酒楼,食材都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生猛海鲜。 主仆二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桌子丰盛菜肴,锦衣少年一脸的惬意和小厮满脸的苦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少年在内陆长大的,很少吃到海鲜,尤其是这种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胆,黑乎乎全是刺,打开来满登登的黄,鲜嫩无比,再蘸上提神醒脑的芥末水,别提多好吃了。 吃完一只,搓了搓手,一副吃货本色的模样冲着小二喊道:“小二,酒温好了吗?赶紧上蟹啊。” 边说边瞄了一眼斜对面的客栈。 客栈的名字叫悦来客栈,门脸小,房子也很老旧,里面住的大都是些南北客和贩夫走卒,大通铺的房间里亮着灯, 只见人影一晃,一名布衣少年出现在窗口,仰头眺望着星空。 夜色降临,天上繁星点点。 小厮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顿时两眼放光:“少爷,那不是跟你同科考试的那位么,要不要我去把他请过来,你们商量商量明天的终轮考试要如何应对?” 少年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下意识地拉住起身的小厮,“站住,别去打扰人家。” 觉察到有人盯着自己,布衣少年不动声色地从窗前离开。 小厮坐下之后,发现窗前的人已经离开,有些失望,心里嘀咕,何止是少爷不想见人家,人家根本也不想跟少爷接触嘛。 蟹上了桌,温热的酒斟进了杯子里。 少年一口蟹一口酒吃得惬意,两杯酒下肚,开始劝小厮喝酒:“这良辰美景好酒好菜的,来,陪爷喝一个。”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端起酒杯塞进了小厮的手里 小厮直摇头:“少爷,你又捉弄我,你知道小的不胜酒力……” “让你喝就喝,别磨磨唧唧的。” 少年率先喝下杯中的酒,小厮不知所措地端着杯子,在他家少爷威逼的目光下,只得如饮毒鸩般喝下杯子里的酒。 “来来,吃菜吃菜。”少年的嘴角浮现一抹促狭的笑。 一杯子下肚,小厮转眼似变了个人,一甩刚才谨慎小心的行事模样,撸起袖子,筷下如雨,动作泼放。 少年喝着酒,非但没有阻止,还窃笑不已。 “少爷,我敬你一个酒。”小厮打了个酒嗝,朝少年举了举杯子,仰头一杯灌下肚。 少年跟着也喝了一杯。 小厮的眼睛被醉意烧得发红,梗着脖子,拍着桌子,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问了出来:“少爷你说说看,就刚才那个穷书生,他确实有才,可就算他七轮考试全部通关,他……真的能进尚方书院么?” 少年笑笑,想了一下说:“怎么不能?” 小厮的舌头打着结:“青州这个地方,下……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上……上等人就是上等人,下等人只配给上等人当牛做马,上等人……就算无才无德也能做大……大官,可下等人呢,就算是书读得再好品德再好也做不了大……官。” “谁说的?” “上品无寒门,下……下品无士族,一向如此……” 小厮已经喝多了,根本没留意到少年的脸色沉了下去。 少年最不喜欢听这种话,手里吃了一半的蟹扔在桌子上,看着小厮,大声道:“一向如此,就不能被打破么?寒门学子就不能逆天改命么?” 喧哗的酒楼,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围一片静,食客全都看了过来,小厮吓得酒醒了一半,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从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叫“好”。 叫好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布衣人,同桌的人受到了鼓舞,纷纷叫“好”,更有一位年长一些的读书人,起身大声道:“没想到今时今日的青州,竟还能有这样愿意为我们这穷书生发声之人,青州的读书人不必自暴自弃,向上走,饱读诗书,摆脱命运,直达青云。” 这容记酒楼虽然是老字号,但却是个平民食府,来这里的也都是些平头百姓,少年就是喜欢这种贴近老百姓的去处。 刚才那位年长者的话一出,食客们更是纷纷叫好,整个酒楼一片叫好声,不绝于耳。 小厮的腰杆子瞬间挺了个笔直,脸上全是得意之色,毕竟,这天下,有且只有他们家的少爷最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第5章 寒门学子(一) 尚方书院青州站的考点设在青州书院,书院背山面水,三进三出的院落,树木参天,古朴雅致,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清晨,从卯时开始,就有送考生的马车陆陆续续停在了书院门外,到了辰时,门外已经停了十余辆豪华马车。 从马车上的铭牌来看,荟聚了大半个青州的富豪贵胄人家,考生们清一色是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带着书童,差使着奴仆,排场十足。 两名书院的掌书正好经过,瞄了一眼,低声谈论道: “贤王爷亲自签发的招生简章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尚方书院的人才选拔是本着‘不论贫穷富有,不问出生贵贱’,可你瞧,最后进入终轮考试的还不都是这些世家贵胄子弟。” “呵,历来朝廷任用官员都是从世家大族里选拔,本朝又何能免俗?我看,这一回不过又是朝廷画饼充饥的手段罢了。” “唉,还以为我们这些穷书生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别想了,自古寒门无贵子,由来贫贱任人欺……” 两人边走边聊,完全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偏僻角落里,一名清瘦孱弱的少年,正低眉垂首地蹲在池子边,给池子里的锦鲤喂食,听了两人的对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少年正是昨天站在悦来客栈大通铺窗前仰头看星空的布衣人,他也正是青州唯一一名进入终轮考试的寒门学子。 今天寅时,天还未亮,少年顶着一头露水步行至书院门外;卯时正,书院开门,他举着六轮通关的文书,第一个进来候考,进来之后先拜了圣人像,然后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呆着。 他长得实在是太普通太不起眼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凡是报名尚方书院的学子,都有一份详细的报名档案,入选尚方书院之后,档案将跟随其进入书院档案室,此后不论是入仕为官,还是经商、为民、为工,这份档案都将跟随其一身。 在报名档案上,少年名叫江川,海上出生,父母早逝,是街边一名鬻文为生的孤苦人。 因着青州近海,渔民靠海为生,江川的祖祖辈辈都是在海上漂泊的渔民。八岁那年,一场大风暴,将家里的破渔船打了个七零八落,父母拼尽全力将他托上了一块木板之后就再也没能浮出海面,他憋着一口气,从海里死里逃生游到了岸边,可最后,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回到海里讨生活。 那年重阳节,黄花鱼、石头鱼肥的流油,别的渔民一网下去,一兜子活蹦乱跳的鲜鱼,轮到他的时候,网拉上来,不是海龟就是海草,从此得名“鱼绕道”。 海上讨生活的人都信命信鬼神,掌船的老金,请了走阴阳路的老瞎子给风暴中死去的渔民举行海祭,结果,老瞎子一上船,就惊呼不妙,急慌慌挨个摸骨,摸到了江川时停了下来,长叹一声,说,找到了,此人走的是断魂路,有水厄之相,大凶之兆。 说这番话的时候,正逢着阴雨天,一个炸雷劈下来,险些干翻了渔船,老瞎子吓得脸色发白,说不能再将他留在船上,说他要是还呆在船上的话,满船的人都得受牵连沉尸海底。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老瞎子望着海面上翻滚的巨浪,同情地摸着江川的头说,小子,你命薄,上辈子没下过水,年纪轻轻竟叫人沉骨海底,这辈子生来注定是要入海找魂的……前世已矣,早点回到岸上去吧,否则到不了十六就得重回阎王殿报道,若回到岸上生活,挨过了十六,或许,还能再续一年半载的命…… 就这样江川被赶上了岸,海里长大的孩子,孤魂野鬼般在岸上飘荡,几天没吃东西,饿得昏倒在路边,幸亏一位路过的老先生救了他。 老先生姓韩,鬻文为生,见他话不多,干活手脚利索,便留下了他。 江川跟着老先生识文习字,三更灯光五更鸡,可不管他多么努力,在老先生眼里,始终都是缺了那么一点,感慨他将来跟自己一样只能街边鬻文,不像自己的师兄有灵性有悟性,注定是名满天下的大家。 江川这才知道,原来老先生有个师兄姓梦,叫梦拾,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同样是读书,这位梦师兄常常举一反三,别人学三年不及他三天所学所悟。 老先生虽然看透了江川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教他,老先生的脾气是古怪了点,人也倔了点,可江川心里清楚,他是真心拿自己当半个儿子。 寒来暑往,终于习得了一些学问,也练得了一手好字。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月前他奉老先生的差遣去市集买纸张,老先生自己单独上山采草药,不小心脚下踩空了掉进了山谷,原本身体硬朗的一个人,就这么一夜之间精气神全无…… 老先生走的前一天,江川想给老先生煮一碗鱼汤,背起箩筐下海捉鱼,可抓了一上午连条鱼的影子都没抓到,心里苦闷,卸下肩膀的鱼筐,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泱泱大海,浩浩鱼群,他追着鱼群越追越远…… 当他从海里冒出头来时,回头早已看不见岸边,前方一只它鲛翻涌起泼天巨浪,直扑过来,将他拖向海底了,在海水即将没入头顶的那一刹,有一叶孤帆破浪而来,侥幸续命,死而复生…… 档案上的内容,每一个字,少年都记得清楚。 不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草种洒向了鱼池,一群锦鲤跃出水面,争抢食物,水光缭乱中,恍如人落水后的最后挣扎…… 犹记得当晚,他从海里上岸,带了两条肥美的石斑鱼走进了老先生的茅草屋,亲手给老先生煮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屋子里,老先生躺在阳光里,平静地走了。 少年将老先生埋葬了在了山坡上的一座新坟旁,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眼前刮过一阵妖风,山脚下老先生留下来的那间毛屋,在大风中被掀去了屋顶,几卷纸飞过了山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支笔还留在角落里。 就这样,他继承了老先生的营生,青州街头至此也多了个鬻文为生的江川,也就在同一天,尚方书院在青州选拔少年人才…… 截止今天,六轮考试,场场玄机…… 少年想着想着,竟有些恍惚了,仿佛还在海里颠簸,巨浪翻滚,船身摇晃。 抬起头凝望苍穹,天上华光冉冉,旭日曈曈…… 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透着了一丝不符合年纪的悲怆之意。 过了一会,方缓缓呼出一口气,见考试的时辰快要到了,起身朝考场走去。 第6章 寒门学子(二) 考生的候考点位于第二重院落,考场周围布防了官差,以防有人骚扰,非参考学子不得入内,送考的仆从到了门口则要停步,退回到书院门外。 院落里,东西为厢房,北方为明正堂,院子是木石结构,院内青砖辅以鹅卵石铺地,院子里修着花圃,重瓣木芙蓉开得正盛,树底下落着一地的花瓣,风一吹,满地花瓣翻滚。 明正堂是四开间,坐北朝南,白墙灰瓦,前面有走廊,里面是候考考生的等待区。 江川走到门口处,朝里面望了一眼,明正堂里正在说话的几个世家子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 与此同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冲他喝了声:“干什么的?站住!” 江川转过头,只见从侧面冲出来一个身材短矮,目露精光,手里按着刀的官差。 小个子官差冲到近前,看了看他身上浆洗得已经发白了的布衣,寻思着这穷酸书生应是书院干杂役的仆人,一副厌恶的口气说道:“瞎闯什么?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这里是考场!走走走。” 江川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通关文书双手递上。 对方淡淡不屑地接了过去看了一眼,突然视线从文书上移到了江川身上,将他看了两眼,欣喜若狂道:“你……你是江川?你就是那个唯一一个进入终轮考试的寒门学子江川?” 江川微微颔首。 “真的是你啊,六轮考试全部拔得头筹这事,在青州都已经传遍了,没想到你原来长得这个样子。” 江川不动声色地问:“大叔之前见过我?” “那倒没有,只是我听别人都叫你锦鲤,我还以为你长得像条鱼呢。”说完,似乎觉得这么说很不好,赶紧又补充道: “叫你锦鲤,是说你运气好,所以才能在那么多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学子中脱颖而出。不过,我不觉得你不是运气好,我觉得你就是有实力,随便考考就能拿第一。” 江川苦笑,对于锦鲤这个称呼颇为无奈,而他口中‘随便考考’大概也只是他随便说说。 “总之,你现在在青州读书人心目中都已经是神了,据说有书生到处在求你的画像,说要拜你,说是拜你能学神附体,逢考必过。” 江川朝他鞠了一躬,从容不迫地道:“晚辈当不起,更受不起,晚辈只是一届穷书生,侥幸过了六轮……” “嗯,你能这么说,倒是挺让我意外的。” 小个子官差径直打断他的话,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很不礼貌,只是觉得这布衣少年虽然单薄孱弱了一些,身上却别有一种沉稳的气度,跟普通十五六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别。 不由得再次打量了他两眼,想了想,放低声音说道,“看你是个实诚人,那我也跟你说个实在话。” “大叔请讲。”江川规规矩矩的。 “尚方书院的考试表面上宣称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呢?你看,进入终轮的只有你一个寒门学子。”小个子轻轻抬了抬下巴,问,“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江川摇摇头,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似乎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 “说明了朝廷用人向来只在权贵豪门里挑选,喏,就是那些人。”他用眼神扫了一下明正堂里的权贵子弟,“他们才是瑨国的未来,而你,说到底就是个陪衬。”说罢,安慰似的拍了拍江川的肩膀。 江川语气淡淡地道:“可尚方书院的立院根本是公平取士,不论贫穷富有,不问出生贵贱。” “这你也信?”小个子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注意,做贼一般蹭到江川的耳边:“青州的名额早就被内定了。”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官府内部上上下下早就传遍了,据说有人早就拿到了本场考试的答案了,知道这是多少银子吗?”他比了个手势,张开五指,“一个名额五十万两雪花银。” 江川目光微微一凝,只见那官差说完话,手放在了兜里,在摸着什么东西,从形状上判断,那是两个银锭子。 可这些当差的,月俸不过几吊铜钱…… 何况他身为官差,竟然在考场门口,跟考生宣扬名额内定,行为实为反常。 江川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低声道:“大叔,内定的名单想必您也已经知道了吧?”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总之,等成绩出来你就知道了,反正你是没戏的。” 江川不再说话,眼睛的余光看了看明正堂,里头好几双眼睛在盯着门口处,相互在递眼色,心下了然,这是有人故意差使他过来说这些话,来破他考前的定场。 他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冷淡笑意。 前天,放榜回客栈的路上,一名黄袍道士上来拦住他的去路,非要给他算一卦,摇了三卦都是下下卦,直呼他大祸临身,有血光之灾,让他即刻收拾东西跑路,否则小命休矣。 昨天更为夸张,客栈来了个画像挂在城门口的江洋大盗,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就将肩膀上的一大袋黄金,往他面前一拍,大盗前脚刚走,后脚官府的官兵上门抓人,要不是那大盗突然腿抽筋跑不动了,落入大牢的恐怕就是他江川本人。 今天一早更是荒唐,当他到达书院门口时,门口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娇滴滴的青楼花魁小娘子,自称仰慕他才华已久,要委身与他,乘着天未亮要与他私奔……只不过,这种拙劣的美人计和林子里那些手持棍棒的龟奴,早在那小娘子开口说话时,就被他识破…… 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贼心不死,竟连考场门口都布置上了人。 江川顺着官差的话说道:“我自然是信大叔的。” “这就对了,文人自有风骨,我要是你我就弃考。” 江川默然,心想终于到了正题。 那小个子官差见几句话就把江川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得意,大声道:“寒门到老是寒门,穷人天生是穷命,该认命就得认,我活到今天就明白一个道理,人跟命斗是斗不过的。俗话说得好,人分三六九等,肉分五花三层,这士农工商,就是说做官的、种田的、做工的和经商的,外表看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都叫人,可是打出生时起,就已经分了高低贵贱,要说地位最高的,当属做官的,此次是种田的,再此次是做工的,最末了是经商的……”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哪来的畜生,满口胡言,居然胆敢在此乱分高低贵贱,我看你是活腻了。” 声音三分阴柔七分暴怒,话音未落,来人已经旋风般刮到了门口,“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小个子官差的脸上。 小个子官差刚才得意忘形,原想讨好里面给他两锭银子的权贵子弟,没想到被这一耳光打得晕了头,等看清来人之后,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噗通”跪在了地上:“胡……胡公子。” 附近的官差远远地看着,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上前阻拦,齐齐沉默,噤若寒蝉。 第7章 寒门学子(三) 江川瞥了一眼来人,见对方面白如霜,狭长凤眼,举手之间阴气十足,尤其身上穿了袭浅粉色的衣衫,若不是刚才小个子叫那一声‘胡公子’,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在他身后,跟着两名护卫,一个不苟言笑的高大壮,一看就是高手;另一个是天生笑模样的瘦猴子,脸上透着奸猾。 胡公子名叫胡长坚,是青州大富商胡万三九世单传的独生子,胡长坚颇有些才学,再加上平时出手阔绰,爱与权贵结交,一向自诩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没想到今日刚到考场门口,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喧哗,将士农工商分高低贵贱,并且还将商人排在了最末等,这股子邪火是压不住了。 瑨国之前,受重农抑商政策的影响,商人的地位确实低下,但是在大瑨立国之后,历经战乱,民不聊生,先帝为了鼓励经济,加快流通,大大提高了商人的社会地位。 当朝尤以驸马吴稠为首,据说,先帝病重时,为防北方外族来犯,吴稠奉命开工在边界修筑高墙,仅耗时三年便在崇山峻岭之间,修筑了一条长达百余里的高墙,将外族挡在了墙外,庆功会上刚刚登基的符思安举着酒杯,拉着吴稠的手说:“古有白衣天子,号曰素封(素封:即无官爵封邑而富比封君之人),卿之谓也。”自此富商巨贾们身份倍增,即便无官无职,地位也比能比肩士族。 胡长坚打完人,嫌脏了手,扯出一块绢帕擦了擦,抛在地上。 那护卫瘦猴子却是狗仗人势的主儿,骂骂咧咧地上去朝着地上的小个子又补了一脚,一转过身,笑嘻嘻抢走了江川手上的文书,展开来看了看,拖长了声音:“呦,我道是谁,原来是传言中的江锦鲤,锦鲤,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有样学样!” 江川不语。 瘦猴子脸一沉,喝道:“我叫你跪下,耳朵聋了?”说罢抬手要打。 胡长坚一伸手,将他的手给按了下去。 这胡长坚自小狂妄,目中无人,向来不屑于跟布衣人一般见识,可刚才小个子官差高声喧哗的那些狗屁不通的道理,他要是没听见倒也罢了,现在院里院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只耳朵听着,全都在看他这个青州首富之子的笑话,他要拿人立规矩,小个子只是顺手收拾了一番,真正要拿来杀一儆百的,却是眼前的江川。 胡长坚抑制住心头的怒火,大声道:“最近坊间有传言,说每场考试都有人提前拿到了答案,国家抡才大典出了这样的丑闻,作为考生,我脸上无光。”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议论。 胡长坚接着道:“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有人夹带私抄进了考场?” 他用手一指江川,“这个人,一看就不像个正经学子,听说这个海上长大的渔民之后,竟是一个连鱼都打不着的废柴,他何德何能六轮考试全部第一?” 明正堂的考生们,见胡长坚要收拾江川,全都跑出来围观。 人群中几个人自恃才高,颇有才名的学子,听了胡长坚的话,已经蠢蠢欲动: “一个寂寂无名的落魄书生,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他的老师是谁?有何才能?有何名望?” “我听说,他老师是一个既无才名又无德行,区区街边一个鬻文为生的老朽之人,这种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顶天了也就是街边鬻文的命,哼,若真查出了是作弊,便叫他还出名次。” “岂能这么轻饶了他?依我大瑨律令,重打八十大板,赶出青州,流放熠州,世代不得入仕为官。” “对待这种作弊之人,不杀不以正‘公平’二字!” …… 江川身为众矢之的的中心,却好似没在听一般,目光微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胡长坚伸手示意,让众人静一静,嘴边勾起一抹冷笑,喝了声:“来人,搜他的身。” 官差应声过来,冲着江川道:“把手抬起来!” 江川便伸开了手臂。 那人蹲下身,从靴子开始,一路往上摸,一边摸一边捏。 见没有搜出个结果来,众人有些失望。 胡长坚便又道:“听闻前朝有作弊考生,将答案写在了身上。” 他话音未落,旁边已经有人跳了起来,言辞激动:“没错,还是胡公子想得周到,作弊之人十分狡猾,一定是写在了身上了,那样就不易被查出来,应该把他的衣服脱了查看。” 又有几个人齐齐附和:“对!脱他衣服,仔细搜查,千万不能让他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带着小抄进考场。” “脱衣服!” “脱衣服!” 群情激奋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众口铄金,这些人已经认定了江川身上必定藏着小抄。 为首的官差大声道:“江川,脱下衣服当众查验。” 江川没动。 跪在一边的小个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江川,低声道:“江川,你还是自己动手吧,你惹了他们,今天肯定是躲不过了。” “哦。”江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仰起头,望向天空,目光中毫无情绪与感情。 少顷,收回视线,抬起手默默解开了衣襟,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 阳光下,身上一道道陈年疤痕,清晰可辨。 权贵学子大多娇生惯养,一时不少人噤了声。 胡长坚便又阴阴地道:“前朝文人肖淼在《弊情》一书中就写了上百种作弊手段,其中就有讲答案藏在身体的私密之处,所以说,光是衣服是不够的,得把裤子脱了,鞋子也脱了,这样才能证明到底是不是清白之人。”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呆了,又是一片议论,各种说法都有: “众目睽睽之下,脱光了,恐怕不雅。” “这种人谈何雅或不雅?你看他浑身疤痕,还有刚才脱衣服的样子,哪像是个读书人?完全是下等人的做派。” “赶紧脱了,让我想看看小抄到底藏在哪?将来我给《弊情》做注的时候,必定加上今天这一幕。” …… 胡长坚冷嘲道:“你自己不愿动手,我只好叫人帮你。来人。” “在。”瘦猴子和高大壮一起应声。 “替他把裤子和鞋子脱了。” “是。” 那两人得令,便要动手。 突然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了下来,险些撞着了人,考生受到惊吓,纷纷避让,一名考生站立不稳撞向了江川。 胡长坚只觉得眼前一花,江川身子没动,却竟然避开了撞向他的人,他揉了揉眼,仔细看时,又怀疑自己刚才是看错了,另外有几个齐齐撞在了江川的身上,他的护卫瘦猴子也被人群裹挟撞向了江川。 瘦猴子乘机动手拉扯江川的衣服。 就在这时,门外人影一晃,一阵微风拂过,江川已经被人抓着手臂从骚乱的人群中掠了出来。 与此同时,从一重院落里走进了一个人,来人一边走一边拍着巴掌讥笑:“绝了!光天化日,竟然有这种荒唐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惨遭恶犬围攻。” 众人这才发现,掠走江川的是一个布衣小厮,门外进来的是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年将手背在身后,高声说道,“我当这是什么地方,原来尚方书院的青州考场,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到了犬舍。” 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第8章 寒门学子(四) 少年今日起得晚了,小厮大清早喊了几遍,才把他家这位睡懒觉的主子给喊起了身,洗漱完毕,找了个馆子吃了顿早茶,才溜溜达达来了考场。 两人刚进书院大门,就听人说胡公子胡长坚在耍威风。 少年有个癖好,与人结交只看眼缘,青州这帮纨绔子弟,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所以连名字都懒得记了,但他边上的小厮,却是个办事缜密的人,来了青州之后,早就把青州地面上有点头脸的人全都摸了一遍。 小厮见少年看了自己一眼,马上跟他家少爷小嘴巴巴地将青州首富之子胡长坚讲了个底儿掉。 “……这胡长坚还有个小名颦颦,算命的说,取了女名好养活。当年胡夫人生他时,在难产中过世了,胡大商人原本想把孩子交给自己书香门第出生的二夫人照顾,可那妾室柳氏不答应,死活把孩子夺过来寄养在自己房中。” “这柳氏原本是青楼花魁,叫胡大商人赎了身之后,进了胡家做了妾,她自己生不出孩子,便就抢了胡长坚寄养到自己名下,可她又不会抚养孩子,夺过来没几天,就厌烦了,胡大商人一走,就把胡长坚丢给了丫鬟。 “胡长坚从小到大生在女人堆里,活在女人堆里喽?并且他还有个癖好,喜欢着女装,衣服袍子什么的,都是粉色青色这些女人们喜欢的颜色,平时总爱带着两个护卫,在青州城里晃荡,爱去秦楼楚馆,结交青楼女子,常以姐妹相称,传言他为了讨青楼姐妹的欢心,改良了马吊牌,由竹片改为骨料,改名叫麻雀牌,还改动了玩法,将原本的两人玩法,改成了三人玩法和四人玩法,尤其是四人玩法,一推出来立即风靡青州……后来他嫌青楼没意思,干脆将家中的一处茶馆改成了牡丹门,扬言要把牡丹门开遍瑨国各州,将他引以为傲的十九个艺伎打造成瑨国第一女子天团……” 少年来了青州的第一天,就听说了牡丹门,号称色界饕餮盛宴,江南第一乐府。 据说这牡丹门的歌舞伎,在色艺两项上要求特别严格,十九个艺伎个个才貌双绝,每日华灯一上,歌舞伎们集体候场,长腿一露,撩人的姿势一摆,中间的花魁这么一走,不管什么样的人进场,必是春心荡漾。 并且这牡丹门收取银子的花样也是层出不穷,不仅分人,还分身体各个部位,摸一下,亲一下,价格各不相同,喝酒、出游、跳舞、弹唱……一套又一套,千八两的银子扔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胡长坚心气高傲,头一回遭人辱骂,气得憋红了脸。 其余的考生,也都没想到,居然来了个狂徒,一张嘴就把在场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当中最有资历的考生,不由大怒:“你是什么人?胆敢出言不逊。” “你管我是谁。”少年愈发张狂。 “我青州考场怎会有你这种考生?”一考生道。 “怎么?你们这群狂犬,是见不得正经人吗?” “大胆狂徒!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又一考生道。 “我想管闲事。” 此话一出口,周围一片不屑的冷哼声,都觉着此人未免口气太大,嫌与这种泼皮说话会污了自己的嘴。 胡长坚鼻息渐促,胸口起伏:“真是可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想想这闲事是你管得了的吗?” 他一甩袖子,那瘦猴子应声跳了出来:“京城来的小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公子是谁? 这瘦猴子为人精明,看人下菜碟,见少年这装束便知身份不俗,不敢像对待江川那般肆意辱骂。 少年一脸嚣张:“我管你家公子是谁。” “小子,擦亮你的招子看清楚,这里是青州,不是京城,有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里,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别不识好歹。” “青州怎么了?小爷今天还就横行霸道一回了,管得了要管,管不了也要管,别说你家公子胡颦颦,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小爷今天也管定了。” 少年的脾气一向如此,谁让他不高兴,他就让谁不高兴,他可不屑于跟护卫斗嘴,指着胡长坚,一脸厌恶:“你真是让我开了眼,没想到青州竟然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当众指使官差,脱人衣衫,逼人退考,居心叵测,都已经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了。” 胡长坚最讨厌别人当面叫他胡颦颦,气急败坏道:“你你你红口白牙竟污蔑我逼人退考,是要进公堂蹲大狱的!” “谁进公堂蹲大狱还不一定呢。”少年冷笑,目光环视四周,一脸的不逊,“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个外表人模狗样,实际内心腌臜不堪,就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还自诩名流,我看是下流吧?” 众人震怒。 胡长坚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直接指挥护卫动手:“给我打。” 护卫得令直扑向少年,少年没动,小厮从旁边伸出手,抓住护士的手腕,那双手死铁箍紧紧箍住,箍得护卫龇牙咧嘴动弹不得,一身的功夫竟无处发挥,宛如废人。 这边打架的事,已经有人飞快报给了智贤堂。 智贤堂内香雾袅袅,从京城来的户部主考李大人,正带着六部的监考官,以及副主考青州知府许宏章正在跪拜圣人像。 刚拜完就听有人来报:“有学子在闹事。” 李大人带着众人急慌慌赶了过来,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后面众人也都停住脚步。 李大人略微想了想,探头朝里面看去。 二重院落门口,小厮抓着护卫的手,锦衣少年扒拉开挡在胡长坚面前的瘦猴子,一抬手“啪”一记耳光打在了胡长坚的脸上。 跟在李大人身后的知府许宏章目瞪口呆,这可是青州砥柱商人胡万三胡大善人九世单传的独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现在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叫人给打了,这还了得?正要指挥官差上去拿人,可一看李大人的举动便又作罢了。 第9章 寒门学子(五) 许宏章是青州人,能够在青州平步青云到了知府位置,靠的是当年贤王爷来青州时的情分,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县丞的他,跟在贤王爷跟前,鞍前马后伺候周到,才得以重用。当然,能在青州这个地方,把知府的位置坐稳到今日,关键还是他八面玲珑的手段,青州的世家大族尤其多,卧虎藏龙,关系盘根错节,如果没有点手段和眼色,断不可能在青州的官场扎根下来。 他曾经怀疑过这个京城来的考生的身份,还特意叫人查过,但每每刚查出点眉目,线索就断了,他知道京城之中富贵云集,此人每次考试都能低空飞过。身份必不简单,所以格外谨慎,他还曾经暗示过青州几个拜会过他的考生,要谨慎与这京城来的考生相处,没想到,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李大人他双手背在身后,探着脑袋看了半天,显然是确定了少年不会吃亏,这才转过身,与那京城来的六部官员,递了眼神,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许宏章是个聪明人,这京中官员都已经这副表现了,那还管个屁啊。就算那位小爷把青州的学子都打了一遍,他也保管睁一眼闭一眼,挥了挥手,遣散了赶来的官差,叫他们不用搭理。 二重院落门的胡长坚已经被打蒙了,一脸错愕地看着少年。 其余的考生也都懵了,胡长坚叫人打了,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瞬间,空气像凝固了般,周围死一般沉静。 胡长坚的发髻被打乱了,捂着脸,又惊又怒地指着少年,声音发抖:“你这浑蛋,居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愕然间,胡长坚又遭了一记耳光。 少年越打越觉得畅快,他就是想让这些人知道,不要欺负一个寒门学子,更不要随便撩拨自己。 胡长坚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何况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屈辱谁受得了?何况那些往日里称兄道弟的权贵子弟,竟无一人出手相处,最可气的是旁边的官差也都只看着,无一人上前阻拦。 他虽然被打得步步后退,可料定了少年也不敢伤他性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豁出去,嘴硬道:“兔崽子你等着,你今天打的耳光,明天,我定叫你十倍百倍还回来!” “还是还不回来了,能打小爷的人还没出生呢。” 说完,这一耳光直接打得胡长坚鼻子窜血,接着又一阵劈头盖脸的耳光,毫不留情。 胡长坚被打昏了头,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呜呜地开始求饶。 少年打累了,终于住了手,叉着腰,扬言道:“我叫符羽,报我的大名去官府告我。”然后从目瞪口呆的瘦猴子手中取走了文书,还给了江川。 他抓住江川的袖子,目光环视四周,朗声道:“都给我听清楚了,今后谁再动他一下,谁就是跟我符羽作对,谁就是下一个胡长坚!” 说完,拉着江川大摇大摆走进了大门。 院里院外的人都看呆了,头一回看到胡公子被人教训得这么狼狈,而且他手下号称青州第一高手的护卫到人家跟前连屁都不是,这场景真是又新奇又解气,尤其是那些当差的,已经在偷着乐了。 可是被少年拉着往前走的江川,眼神却淡漠清冷,仿佛一潭静水毫无波澜,似乎少年做的这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院门口的权贵学子们,看符羽和江川进了明正堂,各自讨了个没趣,便也散了,陆陆续续进了门。 门口只留下胡长坚和两个手下,胡长坚失了面子,又挨了打,扯了手绢堵住流血的鼻孔,憋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这时,看见有一行监考官员走了过来,有下属高声道:“学子进场,准备考试,闲杂人等,一律到学院门外等候。” 胡长坚看到了走在主考官后面的知府许宏章,许宏章往日里经常与父亲来往,胡长坚私下里一贯称呼他为许伯父。 他看到许宏章如同见到了救星,急忙上前行礼,谁知还没开口,那位许大人便抢先发话了,冲着还跪在地上的小个子道:“地上的官差,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站好了。” 小个子官差如得大赦赶忙爬起来,站到一旁。 胡长坚愕然,碰了一下许大人的眼神,那许大人仿佛不认识他:“这位考生,为何还不进场?” 胡长坚怔在了那里。 许大人声音出奇的冷漠:“本场考试,迟到的考生,一律作弃考处理。” 胡长坚回过神来,不敢怠慢,急忙朝明正堂走去。 等一行人进得门去,官差们才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状态,有几个官差在小声议论刚才发生的一幕。 “符是国姓,是天子姓氏,莫非他是……” “你想多了吧,若是皇子想进尚方书院,直接进去便是了,怎么还会来我青州考场跟天下学子一道考试?” “就是,何况天子也可以赐予功臣国姓,况且我听说过,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过关。” “总之,不论是哪一种,这符羽的身份必定非同一般。要说今天最爽的事情,莫过于胡长坚叫人给收拾了,简直是大快人心……” …… 这些话恰好让过来监时的那两名书院的掌书听见了,悄悄说道:“那位符羽学子,倒是个性情中人,愿意主动与寒门子弟结交,真希望他和江川能一同考进尚方书院,清一清浊气,带一带正气,树个榜样。” 另一个摇摇头:“可这样也彻底得罪了这胡家,依着这胡公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还会有后手,何况他家中有一位深不可测的大状师。只是没想到,连胡长坚这样的人居然也混进了尚方书院的终轮考试,真是可悲可叹!” “莫要说丧气话,胡长坚不好惹,不也叫符羽给卸了威风。 “只是那符羽,少年轻狂,锋芒太露。” “无妨无妨,少年人嘛,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倒是那个江川,少年老成,颇叫人看不透……最后一轮考试马上开始了,希望不要像传说中那样,有人已经在考前拿到了答案。” “但愿尚方书院的选拔,真的像贤王爷说的那样,考分面前人人平等……” …… 第10章 试题泄露 当年,贤王爷提出创建尚方书院的构想时,与尚未登基的符思安‘人才强国’的主张不谋而合。 此后多年来,贤王爷一直殚精竭虑,几次往返嵫山之墟为书院选址,并亲自监督书院建造,担任书院的名誉院长,拟定考试制度和考试内容,邀请学科大拿,瑨国的砥柱学者们,参与试题内容和机关设计,在经由反复测试之后,全部装车,由兵部派兵押运,并由六部的官员随行,送往各州,到达各州之后,依据逐轮考试要求,由工部派人在考前进行考试项目的现场布置。 为避免舞弊,考试时,由六部官员联合当地要员一同监考,相互监督,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 青州书院的考场,布置在第三重院落。 众考生随监考官员进入到一处密室,密室很大,是一个天圆地方的设置,穹顶黑漆漆仿佛披着幕布,四壁苍苍犹如砌着云堆,只有一丝幽幽淡淡的微光,不知在何处透出,恰到好处地渲照着整个密室。 寅时正,开考的钟罄声响起,密室内一片肃静,唯有主监考官李大人高亮的声音指挥着:“出考题。” 随之,那一丝幽光渐渐暗淡,黑色的穹顶上,突然亮起了一颗星辰,那是天帝星,紧接着明亮的北斗七星和二十八星宿跃然于天幕之上,亿万颗星辰随之亮起。 一刹那,穹顶上群星闪烁,星光熠熠,众人宛如置身于夜空之下,伸手可摘星辰。 众人惊撼未完,就听承题官员高声宣题:“各位考生听仔细了,本场考试的试题是《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 本次考试的题目要求是,观察苍穹群星,一炷香之后,请出秘盒,按照秘盒要求,将有三颗星辰从夜空消失,找到消失的三颗星位置,即可交卷过关。 承题官宣题完毕。 符羽紧盯着穹顶的星辰看了一会,突然大声道:“大人,这道考题有问题。” “有何问题?”李大人忙问。 声音不大,听起来颇有几分毕恭毕敬。 “这题目早就泄露出去了。” 李大人一惊。 符羽紧接着道:“答案也早就有人知道了。” 李大人更惊了,不知如何接话,站在他旁边的许宏章倏地转过头,大声斥道:“所有考试的题目与答案,皆是由贤王爷亲自放入秘盒,由兵部承运,工部承建,密码直到开考前才知晓,何来泄露一说?” 李大人刚才有些慌,被许宏章这么一提醒,才缓松了口气,可他很快还是又担忧了起来,在京城,他对符羽颇有些耳闻,这小祖宗平素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大事上却从不含糊,朝符羽问道:“考题泄密,这是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你可有证据?” 符羽指着穹顶的星辰:“那就要看这消失的这三颗星是不是天璇星左边的第二颗,左枢星右边第三颗,以及华盖星顶上星辉最弱的那一颗。” 李大人听完,当即请出了装有试题答案的烤漆秘盒,放在考场正中的书案上,李大人率许宏章及六部官员,对着秘盒鞠躬完毕,在一侧的铜盆里净了手。 秘盒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机关盒,上面是一个密码盘,由八卦和天干地支组成,李大人转动了密码盘,只听隐约有哒哒声响起,释开了一层层机关锁,秘盒倏然开启,里面缓缓升起一支金色卷轴。 这道题的答案便在这卷轴之上,打开之后一对比,顿时脸色煞白,怔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符羽……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符羽将手中攥了好久的纸条递了过去,李大人接过字条,看完脸色愈加发白:“这……这字条是从哪里得来?” 符羽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将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从众考生的脸上划过,考生们适才交头接耳,全部停了下来,看着符羽表情各异。 符羽故意提高了声调:“就在刚刚,一群人脱人衣衫逼人退考的时候,在门口地上捡到的。” 人群后的胡长坚,闻言气结,指了指符羽,咬了咬牙,嘟囔了一句:“小子,你等着。”可惜,声音太小,无人听见。 李大人则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语气坚定地道:“暂停考试,等新的命令。” 说完疾步走出了考场,几位监考官员也都跟着走了出去,一行人进了一旁的侧厅。 侧厅内,气氛一片肃穆。 青州知府许宏章大步上前,紧张地叫了声:“李大人。” 李大人也不看他,便将手里的字条递了过去,许宏章接过去看完,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地传了给下一位监考官员,众人看完,全都大汗淋漓。 李大人一向精明,不急于表态,向大家稍稍示意了一下,问道:“诸位怎么看?试题如何泄露出去?答案又会是谁带进的考场?” 涉及身家性命,众人皆沉默不语。 许宏章见众人都不说话,降低声调:“诸位与我都是亲眼所见,秘盒取出来时完好无损,可见此事与我们无关。难道,是贤王爷跟前的人泄露出去的?” 众人一听都不敢接言,少顷,刑部周大人提醒道:“若真是那样的话,恐怕是要牵连到皇族。” 许宏章赶紧又道:“还有一种可能,我听闻江湖上有一些奇人异士,不仅能呼风唤雨,剪纸为马,撒豆成兵,还能未卜先知,莫非题目早就被这些人猜中了?” “荒唐!”李大人皱眉,“难道要把这样荒唐的言论,上报给朝廷?” “李大人的意思,是要将此事上报?”许宏章十分吃惊。 “我瑨国十九州,偏偏青州出了这档子事,秘盒到达青州之后,就存在你官府的密库里,许大人怎么解释?” 许宏章急得面红耳赤,矢口否认道:“李大人,秘盒流经各个环节,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泄露,下官一向是秉公办事,试题绝不可能在到达青州之后发生的泄露。” 李大人的目光看向了重新落回到他手里的字条上:“试题如何泄露我不管,但是决不能在青州考场上泄露,传令下去,本场考试停考,启用第二套试题。” 尚方书院的考题设置,可谓是百密不疏,每场考试备有两套试题方案,一旦试题泄露,将启用备用试题。 许宏章脸色骤变,拦住了李大人:“大人,试题泄露,若是查不出来的话,恐怕你我和在座的所有人,都要身家性命不保,咱们何不齐心协力把这场考试的关给过了?” 李大人老谋深算地瞥着他:“如何过关?” 许宏章压低了声音:“继续考,就当什么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不说,考生也不说,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李大人冷笑了一声,冲着门外的差役大声说道:“考场周围的差役全部出动,待考试结束之后,立即包围考场,将每个人搜身,并将青州书院彻底搜查一遍。” 在李大人的命令声中,门外的差人,唰一下行动了起来。 “李大人!”许宏章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目光看向众人,低声吼道,“这样做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许大人!”站在许宏章旁边,微微有些发福的户部朱大人,轻轻叹了口气,同样的声音吼道:“这是能瞒住的吗?你可知道,这考生里面有人能直达天庭啊。” 许宏章愕然了,这下真的被怔住了。 第11章 少年心性 许宏章望向窗外的天空,天色昏暗,刚才还是丽日晴天,转瞬间黑云压城,“咔擦”一声惊雷劈下,大雨瓢泼,吓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李大人已经不与他多言,转过身,问向工部的吕大人:“备用试题安排得如何了?一炷香后是否可以开考?” 吕大人早已经大汗淋漓:“回大人的话,备用试题和正式试题一同搭建,昨日夜间已复查三遍,万无一失,随时可以开考。” 得到了确切的回复,李大人方稍稍松了口气。 “咔嚓”又一声惊雷,震得侧厅的门窗俱在抖动,与此同时,院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列红衣卫队披着大雨目中无人地从门口长驱直入。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肤白俊朗,目光清冷,手里按着峨眉刺,步伐飞快,行动如风。 此人正是皇帝的红衣内卫少阁领,他便是暗中监督尚方书院考试的皇帝亲信莫少言。 红衣内卫,也称影子内卫,是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直接向皇帝负责,奉诏行事,侦伺一切官民。 若非试题泄露,莫少言轻易绝不会现身。 李大人转过身,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见了来人那一身红衣长袍时,神色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凛。 莫少言走到李大人面前驻足站立,目光锐利,仿佛两道冷光直逼人心,声线平直毫无感情地问道:“考题泄密现已确认了?” “确认了!”李大人双手呈上字条。 莫少言接过去,扫了一眼,无需再多问话,便道:“作为主考官,你已是罪人之身,奉上谕。” 李大人当下跪倒,其余的几位考官也都纷纷跪下。 莫少言道:“眼下考试尚未结束,望你等以戴罪之身主持完本场考试,待考试结束之后,押解京城。可听清楚了?” “下官明白。”众人齐声。 莫少言换了个口气:“以后的事不要多想,望诸位安心主持本场考试,不可再出差错。” “咔嚓嚓”惊雷声再次响起,闪电照在莫少言的脸上,越发显得肃杀逼人。 门外的雨势在一阵泼洒之后,渐渐停了。 狂风暴雨过后,青州书院落满了一地的枯枝败叶,一列差役们步伐整齐地跑了过去,一个个神色紧张。 备用考题的考场,在青州书院后院的狮林院内,院子已经被包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狮林院是青州巨商胡万三捐建,仿的是江南园林。 园中尤以一处黄石假山最为有名,此处石头偏红,号称“小赤壁”,园内假山连着假山,群峰起伏,奇峰怪石,采用迷宫式作法,假山群共有九条路线,二十个洞口,迂回曲折,回环起伏。 经工部改造之后,形成了一百二十七个洞,洞里设有六道门,十二道门不等,打开一道门,便是不同的路径,是迷宫连着迷宫,只有一条是正确路径,通往最中心的密室,密室内放着通关令牌,考生进入密室之后取到通关令牌,按照走出迷宫的先后顺序排列名次。 按照考试要求,二十名考生抽完签之后,站到对应的洞口,时辰一到,钟罄声一响,同时出发。 江川取了一号令牌,往假山处的考区走去。 符羽排在江川的后面,那守签官是礼部一名姓赵的官员,抬头一看,当下屁股便离开了板凳。 符羽拿过签筒在手里,一边玩耍着一边问:“前面抽的是几号?” “适才那位考生抽了个一号签。” 符羽邪性地笑笑,半真半假地道:“那你看我能不能抽个二号签?” 边说边晃着手里的签筒,签筒‘啪’一声,从手里滑落,签筒里蹦出了七八支签落在地上。 赵大人赶忙弯腰捡起来,将签放回签筒内,重新递给了符羽。 符羽却将手按在了签筒上,道:“大人,我刚刚摇出来的是哪支签牌来着?” 赵大人也是个精明的,当即手指在签筒里拨了拨,找出一支签牌递了过去。 符羽接过那支签牌,往往耳后一夹,在考生一片惊诧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朝二号洞口走去,高声说道:“这不是巧了嘛,江兄。” 一号洞门口前的江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见符羽正脸上带笑地盯着自己看,便又转过头去。 符羽没话找话道:“江兄,你猜猜看,这场考试你和我谁会最先拿到令牌?” 江川并不接话。 符羽‘呵呵’一笑,歪着头,一副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他:“看来你不愿跟我比,那这样,开考之后,你跟着我。” 江川还是不接他的话。 符羽又道:“那我跟着你,就这么说定了。” 胡长坚抽到的是三号签牌,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番话,撇撇嘴,自言自语却又生怕旁人听不到,愤愤地道:“某些关系户,抽签耍滑也就罢了,还公然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抄袭,真是可耻可恶。” 符羽瞥了他一眼,见这小子两腮上的巴掌印红肿着,觉得好笑。 胡长坚误以为他是忌惮了,声音便又高了一些,阴阳怪气地道:“也不知那张字条是从哪来的?自以为上交了就万事大吉了?殊不知此番试题泄露,按我大瑨律令,所有相关人员要交由三法司会审,别最后查出来,字条就是他自己的,那可就离大谱了,到那时,就算他背后的人手段再高明,三法司会审时,也少不了要被大刑伺候,打他个皮开肉绽,皮破肉烂,体无完肤,搞不好,还要问个斩立决。” 符羽跟着皮里阳秋的笑笑。 胡长坚以为是抓住了把柄:“果然叫我说对了,字条你和江川各有一份对不对?没准坊间传言说每次考试都有答案的人,就是你们两个。” 符羽不接胡长坚的话,对他的各种攻击,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转头跟江川调侃道:“欸,你听见没有?越不理他越嘚瑟,这就像在乡下,一进村,迎面来了一只土狗,它想咬你,但它又不敢咬你,它又偏偏过来找你,冲着你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他一边讲一边比画。 胡长坚气得差点吐血,急赤白脸道:“我呸,你才狗呢,你们全家都是狗,你是真的狗。” 符羽继续冲着江川调侃:“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像?还有这声音,像不像狗叫?不不,错了,这是狗在放屁,哈哈哈哈。” 胡长坚气得七窍生烟。 江川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到底是少年心性,难得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 便在此时,开考的钟罄声响起,二十个洞门同时自行开启,江川身形一晃如闪电般冲了进去。 第12章 四面佛迷宫 江川刚一进去,身后的门便关上了,六道门‘唰唰’转动,无声无息,快如闪电,换作平常人早就晕了头,但是江川却丝毫不乱,他做事一向沉稳,不疾不徐,稳如泰山,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洞内的结构,很快心中便已确定了个七八分——这很可能是一个复迷宫。 所谓复迷宫是由若干个单迷宫组成,各个迷宫不同,破解的方法也不同。 心想,设定考试规则的人,真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这种复迷宫,是迷宫连着迷宫,环境、角度又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拿着答案也走不出去,再联想起前面的六轮试题,以及前一场的星空图,心中越发对尚方书院充满了好奇。 脑内确定了那一扇门之后,便深吸一口气,准备闯关。这时,其中一扇门突然被推开,有人撞了进来。 来人正是符羽。 符羽是从二号门进的山洞,进了山洞之后,才知这迷宫的厉害,原本还有几分信心的,可这六道门一转,方位感顿失,什么东南西北早已经分不清了,接连推开了五扇门,最后一扇门后面终于找到了江川,暗暗松了口气。 符羽站在门口,一双清亮的眼睛,满是无辜:“江兄可是在等我?我胆小还怕黑,这些山洞又矮又幽深说不定还有蟑螂、蜘蛛、老鼠,我真是可怜弱小又无助,心里害怕得很呢,江兄,你可要保护我。” 江川的视线从符羽身上一扫而过,见他脸不红心不跳,还摆出一副柔弱的模样,和之前飞扬跋扈,简直判若两人,便心下了然,好一个扮猪吃虎! 他不与符羽废话,手拍开了一扇门,进入了下一个山洞。 符羽紧跟着他进了山洞,进去了之后“咦”了一声:“江兄,这是什么迷宫?怎么里面布置的和前一个山洞一模一样?” 江川难得开口说话:“这叫做循环迷宫,六扇门后头只有两个方向是正确的路径,一旦走错了,就会循环往复,怎么也走不出去。” “这么厉害啊,失策失策,早知道我就不把泄题一事说出去了。”符羽“嘿嘿”一笑,把闯关的任务一股脑抛给了江川,“不过,我有江兄这样的锦鲤护身,必定逢考必过。” 他话还未说完,江川已经动作飞快地推开了下一道门。 符羽如影随形地跟上去。 江川皱皱眉,接连又进了两个山洞。 他原是想甩开符羽,但符羽身形灵活反应灵敏,总能跟上来,一时半会想甩也甩不掉了,他也不愿因为总想着要甩掉他,而搅乱了自己对迷宫的思考和判断,便由着他跟着。 一转眼,两人已经走过了五个循环迷宫。 推开第六个山洞的门时,豁然两人一同愣住。 这山洞十分诡秘,巨大无比,最可怕的是山洞里上下左右全是一模一样的门,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符羽当机立断地扭过头,手捂在脑门上,问江川:“江兄,这又是什么鬼迷宫?” 江川打量了几眼,道:“这个应该是四面佛迷宫,我也未曾见过,只是听说这四面佛迷宫甚是迷惑人,里头足足有一万零九道门,但却只有一个正确出口。” “万里挑一?”符羽翻了个白眼,嘴里喃喃着,“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家伙搞了一个这么损的迷宫,下回让我见到了非揪了他的胡子不可。” 大声问江川:“有别的路径能避开这个四面佛吗?” “这是必走宫,避不了。” 江川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各个门的形态。 符羽则老老实实地往地上一躺,头枕在手臂上,翘着二郎腿,望着洞顶,脚一晃一晃地,十分惬意,反正他算准了,江川是青州站最强考生,跟着他就一定能过关,要是他过不了,那别人更过不了。 他看江川盯着门看,一目十门,十分认真,他也看了两眼,看不出什么不同,都是一模一样,耐不住好奇心,问道:“江兄,我看这些门都一样,难道你能看出什么门道?” 江川慢悠悠地道:“这些门看起来一模一样,实际上各不相同。” “哪里不同?”符羽追问。 “门上的灰尘,纹理,颜色,多多少少有一些区别。” 不等符羽继续追问,便将辨门的方法全告诉了他:“把每个门上的灰尘,纹理,颜色想象成一幅图,再从这一万零九幅画挑出最不同的那一幅,那便是这个迷宫的正确出口。” 符羽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脸上看起来很平淡,心里却大为服气:“怪不得江兄次次考试拔得头筹,原来是个鬼才,鬼才兄,辨门的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继续躺平。 江川看着看着,突然停了下来。 符羽以为是找到了,一骨碌起身,站了起来。其实他是担心江川把他给甩掉,这假山里头迷宫连着迷宫,万一跟丢了就麻烦了。 江川看着门,颇为不解地道:“奇怪……真是奇怪,明明只有十二道门,怎么会是一万零九道门?” 符羽愣了一下,盯着门看了两眼,放弃的绝快,手摸着下巴,说道:“明明只有十二道门,我们看到的却有一万零九道门……凭空多出这么多门来……若不是眼睛花了,难不成是墨子老先生耐不住寂寞打棺材板里爬出来,放了一面八卦阴阳镜在这不成?” 江川闻言一惊。 传说中,春秋时期,诸国纷乱,楚国攻宋,当时楚强宋弱,双方将战场摆在了平丘,宋国军队节节败退,被围困在了八卦岭上整整三个月,到最后,无米无炊,吃光了草木,吃光了战马,只能人吃人,五万人最后只剩下区区十二人,可就算是这样宋军也抵死不降。 宋国国君三顾茅庐请出了有天工第一人之称的墨家机关术鼻祖墨子出山相助,墨子便叫弟子献上了一面用水晶磨成的圆形镜子。 这面镜子,表面平常,实则奇特,是由无数个面组成,每个面都分了阴阳双面,阳面可照人像,阴面照不出人像。 三日后,楚军准备进攻八卦岭,惊讶地发现山上旌旗招展人影瞳瞳,五万人竟一个不少,楚国国君大为震惊,当下震怒,叫人砍了‘谎报’报军情的探子,第二日便悄无声息地撤出了平丘。 这面吓退十万楚军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八卦阴阳镜。 相传八卦阴阳镜,在墨子去世之后,便带入了墓中,自此不见天日,也就成了传说。 眼下,墨家神技重出江湖,让江川压抑不住的激动。 符羽是个冰雪聪明之人,觉察到江川眼神有变化,接着道:“也就是说,这个迷宫看起来很大,实际上并不大,根本不是有一万零九道门,而是十二道门,经过这八卦阴阳镜一照,将十二道门变成了一万零九道门。” 江川的目光紧盯着中间的那一道门,声调微微有一丝颤抖,径自道:“嗯,只需将八卦阴阳镜,放在中间,调整好角度,镜像便会自动形成,这十二道门在人的眼里就会变成一万道门,以为是推开了一万道门,实际上兜兜转转反反复复,只是在十二道门内行走。” “江兄?那这哪面镜子才是你说的八卦阴阳镜?” 江川微微舒了口气,用手指着一处极不起眼的门:“你看那道门,在山洞的正中心位置,表面看跟其余的十二道门没什么不一样,但仔细看,实际上光线都是从那里发出来,那道门很有可能就是用了八卦阴阳镜一样技法磨制而成的镜像门。” 说罢,目光将山洞扫了一圈,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四面佛迷宫,简直堪称迷宫中的迷宫,而这世间能把一道迷宫设计得如此精妙绝伦天衣无缝的,若非墨子在世,便是也只有墨家传人。 想到了消失的墨家很有可能重出江湖,饶是他这般情绪不外露的人,精神也为之一怔。 诸子百家,科圣墨子。 墨子擅长工巧和制作,尤其在军事技术和守城方面无人能及。自墨子去世之后,墨家便蛰伏于地下,转眼过去三百年。 “咸阳古道,宝马雕车、玉壶光转、鱼龙狂舞。”这是前朝梁帝请墨家出山时的盛景。 当时,梁帝亲自去了鬼阳山,与墨家第十六代钜子江玄相见,两人在鬼阳山上,青梅煮酒论天下英雄,随后不久,江玄同便入世为官,执掌兵部,为大梁制造了各类新尖武器,区区数年便一统中原。 祸福相依,紧接着,江玄同遭人攻讦,江玄同及其麾下要员被满门抄斩,一夜之间,墨家子弟几乎被屠杀殆尽。 江湖传言,有人在那场杀戮中活了下来,但也只是传言…… 江川刚想到这里,忽然身后“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迅速回过头,发现符羽竟挥拳打碎了那面那道叫他激动不已的镜像门。 那镜像门一碎,瞬间山洞恢复真实面目。 山洞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山洞,比刚才那些山洞稍微大了一些而已,山壁上十二道门依次排列。 江川盯着那一地水晶碎片,闭了下眼,平复了一下心情,竟叹了口气,但也是极轻的,然后便是沉默。 符羽倒是泰然,他的想法很简单,这镜子既然是四面佛迷宫的关键,那就把镜子砸了。砸完了镜子,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听见江川那声叹息,马上又摆出了一张无辜脸:“江兄,我并非有意要把镜子打碎,只是不打碎它恐怕很难走出这迷宫……江兄要是觉得可惜,那等考试结束之后,我便让人掘了墨子老先生的墓,将那吓退楚国十万兵的八卦阴阳镜拿来赔你。” 江川糟心,原以为他只是扮猪吃虎,没想到竟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尤其是那句‘将那吓退楚国十万兵的八卦阴阳镜拿来赔你’口气太大,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必!这四面佛迷宫的破解方法,就是要打碎这面八卦阴阳镜,你只是先我一步动手罢了。” 说完伸手推开一道门,进了下一个山洞。 “江兄,等我。”符羽叫了声,赶紧跟了进去。 第13章 衔尾蛇迷宫 迷宫不走直线,兜兜转转。 奇怪的是,前方竟一马平川、坦坦荡荡,江川几乎一路闭眼盲走。 再过一个山洞,就是中心处的密室。 一进山洞,江川就发现此处有人来过,通往密室的门,被人开过,要说察人、记事、推理,江川是佼佼者,单看门上有一处手汗留下的手印,手印很浅,肉眼几乎很难察觉,但是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幅清晰的手型图。 人的手可分五个类型,金型、木型、水型、火型、土型。 金型手,方方正正,手掌宽厚结实,是吃苦耐劳人的手;木型手,手型修长,骨关节明显,是艺人手;水型手是圆锥状,中间宽,两头较窄。火型手,也叫美人手,十分的秀气、瘦削细薄;土型手是椭圆形,手颈连接处略宽阔,手指长大,指端平阔。 而门上的这只手,手型瘦削细薄,一看就是美人手,力道也不足,很容易被认成是女子的手,江川虽然没有跟其余十九个考生有过接触,但是十九人里最符合的非胡长坚莫属。 江川心想,自己一路走得稳妥,只是在四面佛迷宫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没想到胡长坚竟走在了自己的前面,可见此人绝非表面那般色厉内荏,对空间方位的判断力极高。 他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其实高看了对手,更不会想到这地儿是胡家捐建的,胡长坚想要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并不难。 “胡长坚来过了!”紧跟着他进门的符羽,鼻子嗅了嗅,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从右后方的那道门进来,从前侧方的门出去,进的密室。” “如何判断?”江川问道。 符羽一脸傲娇地仰头说道:“我说闻出来的,你信么?” 江川下意识地张开鼻孔,问道:“什么味儿?” 符羽冲他眨眨眼,“玫瑰门花魁的味儿。” 江川没说话。 “江兄,你怎么不问问我玫瑰门的花魁是什么味儿?”符羽一脸促狭地笑问。 江川懒得理他。符羽说得没错,胡长坚确实从那两道门一进一出。 江川心里明白符羽有符羽的手段,能进终轮考试的学子,都有常人不能及的地方。 符羽提高了声音:“这花魁的香味,自然是小野玫瑰混了茉莉花的香味,这香的名字叫‘贵妃之水’,出自香氛大家花如懿之手,香味分了前中后三种调性,香味可持续数日不散。” 花如懿在江南乃至整个瑨国都非常有名,调出的香共分为九大类,八十一个品种,最著名的就是“贵妃之水”和“冥府之路”,二者素有香中极品之称。 符羽顿了顿接着说:“而且这贵妃之水据说还跟贤王爷有关。” 江川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他是根据胡长坚进来的痕迹,以此来推算他行走的迷宫路线。 符羽跟个话痨似的,仍在叨叨着,“据说当年花如懿遇到了贤王爷,金风玉露一相逢,瞬间被贤王爷吸引。这贤王爷太有魅力,尤其是手执白扇风度翩翩,后来两人共度一夜,第二天清晨,花如懿得知他是皇子要带她回宫,不愿入宫的她,悄悄离开了,将自己关在家中,经数日之久调制出了这旷世之恋“贵妃之水”,誓要将那一夜化作永恒。” 符羽说完,又张开鼻孔四下里嗅了嗅,不由得感叹:“害,贤王爷也有对不起女人的时候,这“贵妃之水”确实不错,味过留香,我想好了,回京城我要带一瓶回去送给贤王爷。” 说着便去推门,同一时刻,有人打另一边推门而入,跟符羽撞在了一起。 两人同时平地摔了跟头,撞人的是胡长坚,张嘴就骂:“哪个浑蛋撞……” 符羽歪头看了一眼,胡长坚恰好抬头,二人四目相对。符羽“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胡长坚则是吓了个一哆嗦,嘴里骂了一半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他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见仇人。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嘴里嘟嚷着缩到了一边。 符羽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胡长坚的脸,“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地叨叨啥?大点声!” 胡长坚下意识地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我什么也没说。” “手里拿着什么?”符羽说着便去掰他的手,定睛一看,赫然竟是两块令牌。 胡长坚伸手欲夺。符羽一闪身,拿着两块令牌轻轻一碰,骂道:“胡颦颦,你可真够损的……” 胡长坚刚进了密室,看见密室里放着三块令牌,故意拿走了两块。他算准了那条“锦鲤”和符羽很可能在他之后第一时间找到密室,便故意多拿一块。他就是没算到,这两小子会这么快,而且还被自己撞上了。他心虚得很,敢怒不敢言。 符羽一边举起手里的令牌,冲着哭丧着脸的胡长坚晃了晃,一边说道:“江兄,颦颦给我们拿了两块令牌,你我一人一块。” 说完,一回头发现江川已经不见了,符羽刚要进密室去寻江川,就被胡长坚给缠住,他已经顾不得害怕了,直接扑上来要抢令牌。 两人缠斗在一起。 江川进了密室,拿走了最后一块令牌。 但他没有从原路返回,一是其中有几个迷宫他是盲走,并且这迷宫是反向设置,原路返回的难度不低。二是他想看看这迷宫到底是不是墨家传人设计的,里面还有哪些机关秘术?故而,他在密室的十二扇门中,挑了一个最窄的门。 迷宫的设计者,一般会在最难走的那一关做上特别标识,警示人要谨慎入内。 甩开了符羽,江川耳根子便清净了许多,颅内只管快速计算正确路径,速度比之前也快了很多。 不过这段迷宫,却跟之前的不一样,说是迷宫,还不如说是通道,顶上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地上是天干地支。 刚开始他还有些失望,疑惑是不是设计者故意为之?考的是人的胆识?可不知道为什么,后面越来心里越没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他竟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环形内一直走,永无止尽,没有尽头。 此时,三重院落的侧厅内,沙漏钟正在粒粒地流淌,李大人与几位忧心忡忡的考官,来回踱着步。 承题官急匆匆进的门来,来报:“有考生进了衔尾蛇迷宫。” “哪一位?”这是诸位考官最关心的事。 “江川。” 李大人快速展开了迷宫图,迷宫图是开考后才从秘盒中取出的,图上标出了九条主要通行路线。其中最难的就是这个衔尾蛇迷宫。 这个迷宫,大致为一条蛇扭曲成一个“8”的形状,头尾相接,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这个迷宫的特点,进迷宫之后,会误以为自己一直往前走,实则上无限循环。 行走方法必须是阳干配阳支,阴干配阴支,每当走错了一步,“蛇”就会自动吞掉一节尾巴,直到全部吞噬。 xbiQiku 第14章 身陷囹圄 李大人的手指在迷宫图上掠过,依照图解,衔尾蛇迷宫内部没有出口,只能从外部打开,看到这里,他沉沉叹出一口气,为迷宫内的江川感到了一丝惋惜。 这时,又有人来报:“又有考生进了衔尾蛇迷宫。” 众人惊诧。 “谁?”李大人忙问。 “学子胡长坚。” 李大人放下了图纸,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怎么会是他呢?” 衔尾蛇迷宫内。 江川已经确定自己是在一个环形内行走,迷宫没有通向外处的门,就连刚才进来的那道门也找不到了,凭空消失了一般。 确切地说,是被吞噬了。 他刚想到这,忽听有奔跑的脚步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 江川一惊,暗想,此人脚步凌乱,必然会触发机关,当即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他听力极高,能隔着门听到花瓣落地,能在密室内辨出风往哪个方向吹,所以,洞壁上的细微声响根本逃不出他的耳朵。 哒哒哒,是机关阀转动的声音,啪嗒,是落扣的声音。 机关阀从洞壁内传来,有数千个齿轮环环相接,十分精密。从来人奔跑的速度判断,步伐急促而又踉跄。而他一路走来知道,稍有不慎就会触发机关。 此时身后是无尽的黑暗,难道还有另外一条通道?江川正思考间,那人竟赫然出现在了他的跟前。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把将来人扯住,对方回手反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摔在了地上。 他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胡长坚。 适才,胡长坚跟符羽在迷宫里一番缠斗,惹毛了符羽,将他一顿暴揍,揍完之后,丢下他独自进了密室寻找江川。 胡长坚没拿回令牌,便不死心,冲进密室继续与符羽缠斗,被符羽一怒之下踹进了密室墙上最小的那扇门里。 他被打懵了,进来之后,一路狂奔,又累又喘,此刻如同惊弓之鸟般缩在了角落里,蜷成了一只虾米,头埋在胸前,一双手穷尽乱舞:“别……别别……别过来……” 江川见他身上的衣服也皱了,发髻也歪了,叫了他两声,他不搭理,手刚碰到他,便被他下意识地挡开。 江川蹲下身子,抓过胡长坚的肩膀,镇定而温和地说道:“胡长坚,看着我,我是江川。” 胡长坚挣扎了一下,便似定住了一般,愕然地看着江川。 “这条迷宫里危险重重,你一跑便会触发机关,我只能将你捆了。”江川说完,直接抽出胡长坚的腰带。 胡长坚怒气冲冲,但许是跑得累了,想挣扎却使不上力来,只得任由江川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此时的江川已经彻底迷糊了,胡长坚跟他走的是同一条路,而之前他只要走到一个新的地方身后一段就消失不见,这小子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难道会穿墙过壁?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谓的被吞噬或者消失不见,只是身在其中的人产生的错觉,后来者还是可以顺着他走过的路前行。 此时的胡长坚嘴里正在骂骂咧咧,估计自己也不知道骂什么,只图一个痛快:“宵小之辈,寒门恶徒,王八绿豆糕,上不得台面的小畜生,剁吧剁吧扔进海里喂鱼都没鱼吃的贱民……” 江川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在他准备硬着头皮回头察看一下的时候。胡长坚突然叫道:“不能回头,否则就再也别想出去了!” 江川解开他手脚上的束缚,问道:“后面看上去都消失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长坚张口就来:“叫……叫狗吃了!” 江川看着他:“这条迷宫里只有我和你,外面的人帮不了你,现在,只有我能帮你出去,所以,你最好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 胡长坚一听这话,立即仰起头,一脸不屑,“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大言不惭帮我出去。” 江川不想再跟他啰嗦,直言不讳道:“胡长坚,你肯定熟悉这里。” 胡长坚虽然纨绔却也不是什么草包,心知江川这么问,必定起了疑心。如果自己不说,江川一定会形影不离地赖在他身边,除非自己不想出去。 他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其实……这条迷宫里面,压根就没有出口……”说完又骂道:“都是你俩害了我,我要是进不了尚方书院,你俩也别想!”。 江川沉默不语,就那么看着他。 胡长坚抬头看了他一眼,得意地清了清嗓子,卖起了关子,“‘自我吞食者’听过吧?原先没被工部改造成考场之前,这里就是‘吞食者道’。” 江川吃了一惊。 他当然听说过。 传言世间有种生物名叫衔尾蛇,没有眼睛、没有耳朵、雌雄同体、自我吞噬,便是所谓的‘自我吞食者’。 “难怪进来之后,如此了得。”江川不由得感慨道。 胡长坚闻听此言顿时又得意了几分,“其实这园子是我爹捐建给青州书院的,我从小在这里玩到大,此乃前朝工部尚书周穆的后人周瑾的手笔。” 江川听说过周瑾,据说此人是江玄同的拥趸,极度推崇墨家。心想,难道这里的迷宫是周瑾设计,而非墨家? “周瑾一向为人低调,大梁灭了之后,便去了北凉,怎么会给一座院子做这样的设计……” “我爹请他能不来?他周家可是欠着我胡家的人情的,当年要不是他混进我胡家的商队早就被灭门了。” 胡长坚也不详说,继续道:“你看到的这条吞食者道,就花了我爹足足三十万两银子。听我爹说,江玄同在成山地宫建造了衔尾蛇迷宫,周瑾为此疯了魔,反复推演,最终才建成了这形似衔尾蛇迷宫的自我吞食者道。” 江川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 “可是……”胡长坚撇撇嘴,“可是我虽然进来过,但也忘了该怎么出去。” 民间传说,当年大梁统一天下之后,江玄同奉命修建了成山地宫。在成山和梁陵之间有一条地下迷宫,名叫衔尾蛇迷宫,每到阴雨天,迷宫里便有阴兵过道,人欢马叫,据说这支阴兵足有一万人,而这一万人,并非大梁军队,而是北凉军队,这支军队偷偷开拔,经过成山时,企图掘开皇陵盗取地宫内的宝物,不慎进入迷宫,一万人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川见胡长坚的语气神态,确实这衔尾蛇迷宫从里面无法打开,便不再问了,一时间毫无头绪,便坐下来闭目养神。 当他刚一闭眼,脑中便出现了昨夜睡前一盘未下完的盲棋。 此刻,棋盘上,白子已是绝境,黑子占尽优势,再有两步,便可围剿白子。 白子淡定祭出妙手,杀开一条血路,棋盘局势开始逆袭,几步便将黑子逼入绝境…… 一个灵光陡现,江川猛然睁开了眼,拔腿就往前走去。胡长坚也跟着爬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但见这江川忽地背起双手,放慢了脚步,仿佛逛园子一般,闲庭信步,但每一步都十分有规律。 耳边是紧密的哒哒哒声和一个接一个的机关落扣声,1,2,3…… 落扣声响到第37声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堵墙壁,像是走到了尽头。江川停住了脚步思索片刻,突然往前跨出一大步紧跟着又往左边跳了两步,然后一挥袖子,“咔咔咔”前方一阵脆响过后,赫然出现六扇大门,并同时打开。 二人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那六扇门应声而闭紧跟着又消失不见。此刻,两个人就像是身在一座插翅难飞的牢笼里。 第15章 走出迷宫 江川举起手在墙壁上轻轻拍打了两下,回音很沉,他又沿着墙壁敲打了一圈后,终于确认这密室的周遭都是实心的,心想,胡长坚说得没错,除非有人从外面打开,否则就只能等死。 他瞥了眼胡长坚。 胡长坚靠着墙站着,正吊儿郎当地勾起一只脚靠在墙上,嘴里哼着小曲儿,翻眼盯着江川,一副“我看你怎么出去”的表情,见江川无计可施的样子,还不忘了出言讽刺:“急了吧?傻了吧?这就是青州最强?锦鲤?就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江川好脾气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是在下连累了胡公子。” “废话!遇到你,我可真是够倒霉的。”胡长坚撇撇嘴,翻眼看着他,一副鄙夷的口气,“一身破衣烂衫,就别穷讲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穿的是什么纹绣轻裘。说吧,现在怎么办?”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等规定的时间到了,其他的考生也都出去了,自然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胡长坚听他口气示弱便有几分得意,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这迷宫内耽搁得太久,要不是符羽,自己早就拿着令牌原路返回,第一个完成了考核。 想到这些,恨得牙痒痒,脸上却挂着笑,说道:“我都没看清那令牌长什么模样,就被你们抢了去,既然出不去了,你得拿过来让我看看。” 江川心想,你莫不是把我当成了傻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胡长坚还是挺可爱的,倒算不得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胡长坚见他犹豫,便直接问道:“你还想出去吗?想出去的话,就乖乖地把令牌交给我。” 江川从口袋里掏出令牌捏在手里,笑道:“你有办法出去?” 胡长坚眼睛一转:“当然了,拿来吧!” 江川不为所动:“那你先得告诉我怎么出去。” 胡长坚急了,直接就要上手来抢,嘴里兀自威胁道:“拿着令牌你也出不去,我要不救你,你就在这儿等死吧!” 江川也不躲避,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手里夺走了令牌。 胡长坚抢到令牌之后,突然大叫道:“怎么只有半块?” 刚才他在密室里见过三块令牌,完完整整地放着,令牌用的是蛇纹木,上面雕了精细繁杂的花纹,中间刻着‘尚方书院’四个字,可现在手中拿着的竟只有半块。 这蛇纹木是天下最硬的木料,就是用斧头,恐怕也未必一下就能劈开,而且,考生们进入考场前,都要交出随身的物品,没有工具是断断不可能这么整齐地将令牌从中间一分为二的。更何况,这江川在他看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 胡长坚大为震惊,眼睛死死地盯着江川:“怎么这有半个?是你弄坏了?” “这可是蛇纹木。”江川怀里揣着另外半块令牌,摇摇头,装傻充愣,“我进去密室时,就是这样,也没仔细端详。” 胡长坚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江川,然后又挠挠了头,虽然心存疑惑,但眼下令牌在手,心想,出去之后再跟考官解释。 江川盯着胡长坚:“刚才咱们可说了,你拿到令牌就得带我出去!” 胡长坚当下翻脸不认账:“刚刚你一通乱走,全被你打乱了,我得好好想想,能不能出得去,还得看咱俩的造化。” 江川笑了笑,席地而坐,不再说话。 围棋棋局中,有一招叫‘一子解双征’,刚才江川与自己对弈的盲棋棋局中,便用了这一招。 棋盘上白子两处被围,已成绝境,最终白棋落下一子,同时解除了两块棋被征吃的烦恼,也令黑子三块不活。 围棋如此,想要破衔尾蛇迷宫,进尚方书院,也要靠一子盘活。 而这一子,便是胡长坚。 胡长坚从小在这玩到大,按照他的脾气,走错了一步,都要撒泼,可刚才自己一通乱走,他竟一言不发,足以证明错了反而是对的,出口就在这看似插翅难飞的牢笼里。 不过,江川也知道,想要让这个对他和符羽怀恨在心之人,带自己脱困,他绝不会答应,早料到他会出尔反尔,眼下只能不变应万变,静待胡长坚的下一步行动。 胡长坚见江川垂下眼帘,似乎在闭目养神,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见江川并无反应,自己也装模作样地坐到地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待江川呼吸均匀之后,睁开眼轻轻叫了声江川的名字,见他仍无反应,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几步,伸手在江川面前晃了晃,又走了回去,在他刚才坐下地方的墙壁凹陷处,轻轻敲了三下。 两下快,一下慢。 瞬间,完整的石壁悄然分开,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这缝隙很窄,仅够一个人容身。 他甚至都没有回去再看江川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缝隙内一片漆黑,尽头处隐隐有光亮透进来,他加快脚步朝着光亮处走去。 “少爷,是你吗?”一个声音低低传来,有个人探头探脑地站在光亮处。 是胡长坚的护卫瘦猴子的声音。 这条暗道连胡万三都不知道,胡长坚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的。 他小时候,周瑾就住在家中,受他影响也喜欢机关暗术,没事就爱进这迷宫,最快的纪录是半盏茶的功夫走完全部迷宫,此番叫工部改造过后,速度才稍微慢了一点。 以往他进吞食者道,瘦猴子就在这里守着,里面传来敲墙壁的声音,他就打开机关放胡长坚出来。 “废话,当然是我了。”胡长坚低声道。 “是你就好,少爷,从你进了这考场之后,我就担心你万一进了吞食者道没人接应怎么办,所以我就把角门的狗洞给打开了,溜进来在此等着你…… 正说着,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官差的呵斥声:“是谁在说话?”紧接着有脚步声朝这边跑过了来。 瘦猴子一看不妙,当即溜了。 他对狮林院十分熟悉,所以等官差跑过来的时候,早已没了踪影,只看到胡长坚打一个山缝里走了出来。 来的这名官差,正是在二重院落门口被胡长坚收拾过的那个小个子。 他一看到胡长坚便吓得愣住了,不过很快便高声唱道:“学子胡长坚完成试题!” 接着,他瞪大眼睛看向胡长坚的身后,声音再高八度:“学子江川完成试题。” 声音一层层,传到了偏厅内众监考官的耳朵里。 李大人的瞳孔微微震动了一下,掩饰不住的惊喜,连声赞道:“看看,这就是尚方书院需要的人才。所有备用试题都是贤王背后那位高人设计,这衔尾蛇迷宫本就没打算有学子会进去,这二人阴差阳错的不但进去了,还破了题,好!太好了!速速将此事上报。” 正在此时,承题官突然跑进门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胡长坚和江川各持半块令牌,令牌归属,该如何判定?” 第16章 尘埃落定 因试题泄露几名考官已是罪人之身,只等考试结束押往京城被三法司问罪,不料又横生枝节。事发突然,几个人不敢怠慢,立即赶去处理。 莫少言也跟了过去,拿过两块令牌时,心中便是一惊,令牌当中分开,从断裂面来看,不像是工具所致,更像是内力所为。 他分别打量了一番江川和胡长坚,这二位都不像是有内力之人。 尤其是那胡长坚,男生女相看起来秀秀气气,撒起泼来却如同泼妇骂街,而那江川面对辱骂却面色平常,若非淳朴不谙世事,便是心机深沉,高不可测。 他不禁皱了下眉头,越发觉得青州考场不简单。 此时的胡长坚,当着莫少言与诸考官的面,有恃无恐,手指江川破口大骂: “你这寒门恶徒生性狡猾,夺我令牌,尾随我出了迷宫,还要与我争夺头筹,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种奸恶之人……可耻之极、可恶之极……王八绿豆糕,你奶奶个腿……” 众人愕然,但听头顶上方传来了‘噗嗤’一阵笑,一个懒懒的声音道:“你奶奶个腿!哪来的泼妇?把我的好梦都给搅了。” 院子里,除了莫少言和江川,其余人皆抬头看去。 只见院中大树的树杈上躺着一人,正是符羽,他头枕着胳膊,一条腿垂下来,一荡一荡,脚的位置刚好就在胡长坚的头顶上方。 胡长坚只觉得晦气,仗着考官们在场,胆气也大了起来:“你这泼货,大庭广众之下,四六不是地躺在树杈上,一点教养也没有,也不知你爹是谁?竟把你教成这个模样。” 此言一出,京城来的几位大人连同莫少言的脸全都黑了。 李大人斥道:“胡长坚!你莫不是疯了……” “李大人,你不要怪胡公子嘛,胡公子也是直言不讳。”说来也怪,听着这辱骂,树杈上的符羽竟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打断了李大人的斥责,扭过头,冲胡长坚说道,“你骂得没错,我爹确实也没怎么教过我。” 说到自己的爹,那属实甚少陪在身边,更别说是管教了,直到去年,传言中的爹才差人将他和母亲接进京城。 可想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那几位京城来的大人连同莫少言的脸色同时又都是一白。 许宏章善于察言观色,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冲着胡长坚冷冷道:“胡长坚,诸位大人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就算你心中有委屈,也要注意言辞,退下。” 胡长坚心中虽然不乐意,却也只得乖乖闭嘴,退到了一旁。 符羽却觉得这许大人甚为扫兴,伸了个懒腰后打树杈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掏了掏耳朵道:“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说自己拔得了青州考场本场考试的头筹?” 胡长坚一时语噎,原以为自己第一个完成考试,竟不知道符羽几时出得考场?几时挂在了树上? 签牌官赵大人赶紧站了出来说道:“主考官,各位大人,考生符羽早在一炷香前就已经完成了试题,只不过,他出来之后交代说,昨夜睡得不好,想补个觉,便没让下官上报。” 符羽应景地打了个哈欠,“昨夜良辰美景,听闻青州夜郎街夜市的夜宵特别有名,作为一名打京城来的饕客,不去品尝一番妄为吃货,结果一吃就停不下来,从街头吃到了街尾,尤其是那海蛎饼,京城是吃不到的,那颜色是金黄金黄的,皮薄馅多,香脆可口,层次分明,简直绝了。” 说到这里,仿佛又回味起了海蛎饼的美味,砸吧砸吧嘴,接着说道:“吃饱之后直至子时才回客栈休息,今日又起了个早,吃了顿早茶,皆因青州美食太多,不愧为饕客天堂。诸位可知,光这早茶就有二十四种,煎圆、油条、灯盏,烧麦、黄粿、米包子……” 说到这里,发现大家都看着他,便又呵呵一笑,拱着手道,“失态失态,刚才打迷宫里出来时,人都困麻了,所以便在树上补了一觉。” 李大人本来还担心他万一出不了迷宫,要如何应对?想不到这位不但走出了号称天下第一难的迷宫,而且还拔了头筹,心想,这等聪明,倒是有点那位年少时的影子了,顿时精神大震,心底念了声,菩萨保佑。总算是把这件事办妥了,不然真不知道如何应付。 “你倒说说,你是如何出的迷宫?”胡长坚怒问。 符羽一脸不屑,“这还不简单,从中心密室原路返回。” 与江川分开后,他只好自寻出路。原以为原路返回会简单些,却没想到障碍重重,但摸索了几下,便知是反向设置。 而江川却心想,山洞里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对迷宫一无所知,自己只带他走了一遍,便都被他学去了,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破解了反向设置,不禁心生佩服。 李大人当即宣布:“青州第一,乃学子符羽。” 可这青州第二? 此番考试方方面面都很周全,却单单没有将两人各持半个令牌如何判断成绩这一项写进考试规则。 众人一时犹豫。 符羽道:“青州第二自然是学子江川,六轮第一,有目共睹。” 胡长坚又沉不住气了,原本想着有头筹傍身,回家后跟父亲胡万三多讨些奖励,一来是将牡丹门再扩建一番,二来叫人从江南买些御香坊的胭脂水粉和水月坊御品的绫罗绸缎给牡丹门的姐妹们作礼。 如今第一没了,誓要保住第二,把许大人的教诲抛在了脑后,怒斥符羽包庇江川,叫了那小个子官差出来给自己作证,而符羽则拿出了身上的另外一块令牌为江川作证。 几位大人犯了难,令牌一事皆发生在迷宫之中,三人各执一词,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许宏章内心自然是向着胡长坚的,毕竟从小看着他长大。可眼下,一来如今自己是戴罪之身,二来符羽的身份又不言而喻。心想,你一个纨绔子弟,从小被胡万三捧在手心长大,没吃过亏没受过气,哪里知道官场上的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暗骂他不懂脸色不知好歹。 今日之事,卖人情给符羽身后的那位可比卖人情给一个青州首富要合算上一万倍,所以,这案子便一定要在自己口中变成铁案。 许宏章面色铁青,怒道:“胡长坚,国家抡才大典,岂容你胡言乱语!既然江川的令牌已经找回,那便是青州第二,而你弄坏了令牌本当受罚,但念你是初犯,不知者无罪,给你个第三的名次已是嘉许。”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着点头。 胡长坚虽然心有怨念,却也不敢再造次。 经过这番唇枪舌剑之后,青州考场名次一事,便尘埃落定,符羽第一,江川第二,胡长坚第三。 至于到底谁拿了几块令牌,谁把令牌弄坏了,已经没人在意。 青州本来就是归顺之地,民众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只是最近几年,朝廷有心发展海外贸易,免除了青州百姓的七捐八税,老百姓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日子饱暖了,民心便才稳定了。 并且青州在瑨国的地位特殊,有自己的官府体系,朝廷对待青州,一直持包容态度,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考试名次由青州最高长官知府许宏章定下来之后,便是板上钉钉。 眼下,尚方书院的考试已了,却还有一件大事未完。 一直不曾说话的莫少言,走了出来,执行此次现身的重要任务。“来人,脱了这几位考官的官袍官帽,立刻抓捕青州考场所有涉案人员。” 未料,那许宏章许大人突然全身像掀动的机括般一耸,顷刻间浑身僵直,面色狰狞,双手张开手指,张牙舞爪地朝离他最近的符羽扑了过去。 “留活口!” 莫少言话音未落,旁边的卫兵已经下意识地挥刀出去。 许宏章身上连中数刀,倒在了血泊之中。 莫少言立即蹲下身查看,只见许宏章尸体上流出来的血俱是黑色,显然已经中了剧毒,手中的峨眉刺沾了点血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苗家剧毒僵尸散。 从尸体发黑的程度来看,已经中毒有半个时辰,恰好正是青州考场试题发现泄露前后。 红衣卫队行事缜密,却让下毒之人钻了空子,可见其对这里十分熟悉,应该就在青州书院之中。 “好一个杀人灭口。”莫少言倏地起身,“给我立即包围青州书院。” 手下人立即行动。 学子们陆陆续续从迷宫里被带了出来,全都站在狮林院中,按照查案规矩,要挨个搜身,查验。 不过,很快便有人来报,一名茶水官死在了后院的鱼池边,身上有僵尸散的残留。 青州知府突然被人下毒,而下毒之人已经自杀,作为皇帝亲信,红衣内卫少阁领,莫少言痛悔不已,深感此番变故皆因自己考虑不周,愧对皇恩。 待众人散去之后,莫少言望向了符羽的背影,致歉道:“让阁下受惊了。” “少阁领知道便好。” 符羽声音虽淡,可莫少言听了却已脸色发白,立即垂下头去,神色分明夹杂着惶恐:“是,卑职办事不力,卑职有罪。” 第17章 一路向北 入冬后的青州,天气并不寒冷,放眼望去满目苍翠。 但是青州人畏寒,一入冬便煲起了安神汤,普通人家煲汤用萝卜,富人用的百合、莲子、麦冬、桂圆、太子参、沙参、玉竹、西洋参再放入花胶煨上一天,不油不腻,十分滋养。 到了傍晚,海风一吹,街道上都是安神汤的味道。 按照尚方书院的入学规定,考中的学子,可向官府申领五十两银子,一作奖励,二作盘缠,前往玉门山下的驿站集合。 江川申领完了银两之后,便去到路边的小馆里坐下,就着一盘海蛎饼喝了一碗安神汤。 青州的事情已了,便不在青州逗留,当即便收拾行李起程。 所以,当符羽赶到悦来客栈时,他已经出了城门,走上官道。 他虽有些银两,却不租车住店,砍了几根野竹子,编成了筏子,撑着筏子沿水路行走,绕深山过老林,却不是游山玩水,而是遇到樵夫渔夫,便主动上前跟人攀谈附近的河流改道、水患水灾情况,一条水道走完,拿出纸张凭着记忆画下山川水脉图,画完之后装进竹筒揣进兜里。 过了青州便是甘州、苍州、禹州…… 越往北行,天气便越发的冷。 越过晟江之后,天气便又冷了几分。 大半月下来,他头发也脏了,人也落魄了。粗布袍子沾了灰,往人堆里一扎,活脱脱一个山野村夫。 这一日,行到淮州的东阳县,此处水网密集,有大小河道三十余条。 撑船经过渡口时,渡河人便以为他是摆渡的船夫,朝他招呼道:“小船夫,将筏子靠过来。” 叫他哭笑不得,这才上了岸,打算寻一旅馆,收拾旅途中的风尘。 上岸之后,发现城郊外有很多流民,一打听才知道附近有个流民营。 “八月灵河泛滥,连日暴雨,灵河暴涨,致江州、梧州多处决堤,数十万百姓受灾……” 跟他说话的,是一个担着盐进城的盐贩,一边走一边叹:“……这灵河年年泛滥,四年一大灾,今年受灾最严重的便是遂远,来东阳避难的流民,也大都是遂远人……真是惨啊!” 江川心里咯噔了一下,遂远离他的家乡不远,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伐。眼前恍若出现了河堤崩缺,洪水汹涌,树木摧折、村庄毁灭的景象…… “让开。”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斥。 江川醒过神来,只见面前驶过来一辆牛车,牛车上堆着几具流民的尸体,不远处流民营的门口,还停着一辆牛车,抬尸体的正往上放人。 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扑在一具尸体上,哭喊着:“求求你们,不要拉走奶奶,求求你们了。” 小女孩跪在地上抱着那抬尸人的腿“砰砰——”磕头。 那抬尸人被她拉扯得无法行动,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瞅瞅你奶奶已经死了,死了就要拉走这是规矩。” 小女孩放开了抬尸人又扑在了尸体上大哭,周遭经过的人,冷漠地看着,偶尔有人叹息一声。 抬尸人见她可怜,说道:“这流民营里死了的人,都埋在了乱葬岗的大坑里,你若有孝心,清明的时候,去那边烧点纸钱,磕几个头。” 旁边候着的人牙子,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早就盯上了这相貌清秀的小姑娘,此时两眼放光地走了上来:“可怜呦,这人才刚死就要扔进乱葬岗,啧啧啧,这没钱买棺木的就是惨,死无葬身之地不说,到了乱葬岗那边都是野狗夜耗子,就等着这口吃食。” 女孩闻听此言,哭得更伤心,上气不接下气。 人牙子指了指一旁的薄棺:“看到没,那边有薄棺,你不想亲人死后进了野狗夜耗子的肚子,便买口薄棺,别让老人家成了孤魂野鬼。” “年中的时候,发过一场洪水,爹娘都死在了洪水里,我身上没钱。” “没钱没关系啊。”人牙子抬起小女孩的脸看了看,“你若有孝心,便卖了自己,换那薄棺一口。你若是那狠心的,只顾着自己在世上苟活,便让老人家在狗肚子里不能往生。” “不!不!”女孩顿时一脸惊恐:“他们说你买走的人,都送去了青楼。” “青楼怎么了?万一成了花魁,将来吃香的喝辣的,再遇到个心仪的男人,洗了铅华转过身就嫁了。哼,一个流民有今天没明天的,还瞧不上青楼女子了?就问你卖不卖?不卖的话,赶紧叫人把尸体弄走了,怪臭的。”人牙子扭着肥硕的身躯,甩了甩手里的绢子,一脸的嫌弃。 旁边的官差,应声过来催促:“还愣着什么?赶紧将尸体弄走!” 抬尸人抬起老人要走。 女孩急了,抱住老人的尸体:“卖,卖!我自愿卖了自己。” 江川刚好走到此处,听着女孩是遂远口音,漆黑的眸子干净纯粹,充满了惶恐,突然间,便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个人。 当即便走过去扶起那个女孩。 那人牙子一脸得意,正拿出钱袋往外掏银钱,见来了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穷酸少年,连话都不愿说,便朝着官差使了个眼色。 官差与人牙子早就串通好了,吆五喝六地走过来:“干什么的?” 江川不言,从怀里拿出了尚方书院入学令递过去。 官差不识字,见他掏出的是官府的公文,不敢轻视,递给了旁边的头儿,头儿大字不识几个,见下方盖着六部大印,以为是什么背景不同凡响的大人物,赶紧将人牙子赶走,恭恭敬敬将老人的尸身交给他任由处置。 江川花了点碎银子买了口薄棺,叫人将老人的尸首放进棺材,又寻了一地藏了老人。 小女孩年纪尚小,只是哭,问了名字,才知叫百香。 江川问:“你家中可还有亲戚?” 百香抽抽噎噎道:“林县还有个姨娘,家中也遭了灾,不知现在如何了?”说着又默默流下两行眼泪。 江川见她十分可怜,尤其是说起洪水来时,说她抱着大树险些被冲走,又让他想起了心底的那个人。 见她年纪尚小,不放心叫她一人去林县寻亲,便送她过去。 起初百香有些忌惮他,后来发现这大哥哥虽然寡淡不爱说话,但人却极好,宁可自己啃着冷饼子,也给她买包子、糖葫芦。 东阳与林县百余里,从水路需走三日。 百香的姨娘家,受了灾难,举家去了外地,如今刚刚回来,也不富裕,新修了三间房子,倒也宽敞,托人打听到姐姐在洪水中遇难,这几日正难受,忽见百香前来投奔,急忙跑出来,抱头痛哭。 百香有了落脚点,江川的心也便放下了,又担心百香寄人篱下受委屈,便悄悄在她口袋里悄悄放了些银两傍身,乘着百香的姨娘去厨房烧茶水的时候,不辞而别,等百香追出去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身影。 江川撑着筏子,继续往北,心却比之前沉重了许多。 原本还想回一趟家乡,可绕道林县,便耽搁了几日的行程,算算怕时间不够,便径直向北。 瑨国水网密集,到了平州之后,河流便稀疏了,他便弃了竹筏上岸,跟驿站借了马,纵马西行。 风餐露饮,星夜兼程。 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玉州。 到了这里才发现,迎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白天,阳光明媚,白云苍狗。夜晚朔风凛冽,暴雪肆虐。 这天傍晚,天格外的冷。那玉门山下驿馆的守门人,从屋里探出脑袋四下看了看,摇摇头叹息一声,嘴里念叨着时辰已到,正要关门。 突然,从风雪中,跃出一匹马来。马上坐着一人,灰布衣衫,头裹风帽,背着行囊,到了门口时,勒住缰绳,伴随着马匹的一声长嘶,跳下马来顺手从怀中掏出‘尚方书院’入学令。 来人正是江川。 守门人眼睛一亮,跟着便长舒一口气,接过入学令看了眼,说道:“好险啊!上头交待了,过时不候,再晚一会我就关门了。” 他说完,将江川引进驿站,又兀自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太可惜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江川愣了下,忍不住问道:“还有人没到?” 守门人点点头,一边转身关门,一边说道:“还有一位,看来是赶不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想起了一阵银铃声。 一辆豪华马车正不紧不慢地向驿站驶来,马车四角的银铃叫风吹的乱颤。一直到门前,驾车的小厮才缓缓将马车停住,跳下来敲了敲车窗。 “知道了。”一个懒懒的声音传了出来。 小厮拉开车门,打马车里走下一名裹着狐皮大氅的少年,他抬头看了眼已经将门关了一半的守门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天还没黑,急着关门上坑啊?” 跟着又看到守门人身后的江川,笑嘻嘻地抱拳道:“咦,这不是锦鲤么?别来无恙啊!” 第18章 沙海行舟 玉门山,阳光晴雪,鹰隼盘旋;山下,昨夜的落雪已经融化,露出一望无际金光粼粼的沙海。 一只蜥蜴静伏在黄沙之上,突然它撑起了身体,黑溜溜的小眼睛四处张望着,只见从接天的黄沙之中冲出来一条十余丈的大船,船帆鼓动,快如疾风。 桅杆上,一面大旗猎猎随风,右边是横列黄蓝红三色,左边是纵列白色缀以黑色的篆文上书‘尚方’两个大字。 沙舫由重甲护卫,俱以铁甲披身,软镜护目,他们是贤王麾下的嫡系铁甲军,这些人平时镇守边关,以一当百,绝非一般百战沙场的兵卒可以相比。 来的是鲲鹏号沙舫。 此乃尚方书院特制的交通工具,方头方尾多桅多杆,来往于驿馆和书院之间,专门负责接送学子。 说是为书院特制的,其实江川早就听说过这种沙舫,鼓起风帆,能日行千里。 此刻他坐在角落里眯着眼,仔细端详着。沙舫用的是铸铁,运行时内部传来的机械声表明用的是连续工作的机械工具,而沙舫上的船帆,可根据风的来向自由调节,再由风力推动行船。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沙舫行船极稳,在如此快的速度下,桌面上的茶水竟没有半点泼洒,再看甲板上,铺着波斯地毯,桌椅皆是雪松木铺以软毯。 江川暗暗赞叹了一声,想不到竟有技艺如此精湛的工匠,当为工匠中的一品匠人。 在瑨国,工匠分为九品,一品为最高,一品又分四级:家,师,匠,工。 若非天才,从工到将匠需精进十年,从匠到师则需二十年,而家为上上品,千百年来仅一人,便是墨子先生。 江川心想,难怪考核的题目千奇百怪,仅仅是一艘沙舫,便有如此高超的技艺,这尚方书院里也必定卧虎藏龙。 他又瞥向了船舱中的学子,这是最后一批抵达的二十余人,皆身着统一的书院服。 昨日抵达驿馆之后,侍者发放了统一青袍布帽。按照规定所有入学的学子,需着统一的书院服方能上船,今早有一两个不听话的纨绔子弟,没有按规定穿着,被法纪如山的铁甲军赶下船去,只得乖乖换上。 船舱中,一人一席,配以瓜果茶水。 这二十余人,刚上船时被铁甲军的阵仗给震到了,规规矩矩的不苟言笑,直到现在才放松了下来,一开始是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 江川不爱热闹,索性闭上眼假寐,忽听一声响,有人拉了把椅子坐到了对面,一副老友见面的口气道:“江兄,又见面了。”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江川没说话,也没睁眼。 符羽一向自来熟,慢悠悠斟了杯茶道:“江兄乘着竹筏一路游山玩水,途中可有哪些有意思的见闻,说与我听?” 江川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下不过是区区一寒门学子,竟让你这京中贵人一路惦记。” 符羽呵呵一笑,一副诚恳的口气说道:“贵人本想与你同行,不料你走得急,贵人追到了河边,才从樵夫的嘴里打听到你的行踪。只是江兄这癖好,实在是不同凡响。” 江川淡淡道:“我一个浪里长大的人,离开水便不会走路。” 符羽点点头,缀了口茶:“好吧,你不愿说行程中的见闻,那我将我的见闻说与你听?” 他也不管江川愿不愿听,便一口气讲下去:“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贵妃之水么?回京城时,我特意路过江南,从花如懿的如懿坊里花了十两金购得了一瓶,我在店中遇着了此人,你猜怎么着?” “这已经年近不惑之人,竟像个十八岁的少女。听说上门求亲之人,从城南排到城北,其中不乏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最有名的是当地的一个探花郎,每日纵马游街从她门前经过为她高歌,对她示好。你说这要是贤王见了心中会作何感想?” 江川抿着嘴。 “我猜呀,一定会打翻了陈年老醋,酸上半个京城,只是可惜了……”符羽说到这,突然压低了声音,探头过去在江川的耳边小声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大瑨贤王,原三十万铁军的领帅,竟是个惧内之人。” 说罢又补充道:“我把那贵妃之水刚送进去,就叫下人给扔出来了,是贤王妃扔的,原先我只是听人说过他惧内,我还不信,这回叫我亲眼所见了,哈哈哈。” 江川早在迷宫中听他提及时,就料到他心底别有算盘,没想到竟是这般无聊。正要说话,却被旁边传来的一阵旁若无人的大笑声给打断了,偏头看了过去。 只见正中一席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青州就已相识的胡长坚,另外两个,虽然也都穿着青袍布帽,但一看就是贵气之人。 一个芝兰玉树,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乃京中“画绝”赵奉所作仕女簪花图,光这一幅扇面便值黄金百两。 另一个,五短身材,十分壮实,腰间一条玉带,却是北凉才有的软玉。 符羽喝着茶,又没话找话地跟他介绍道:“看到没,手拿折扇那个,大文豪韩煜的儿子韩默,自称京城第一才子白衣卿相,实际上乃京中第一厚脸皮,才疏学浅不说,还总是自命不凡,最爱去秦楼楚馆听歌卖笑,他的那些淫词艳句写的都是一些名妓的爱恨情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十八摸》。” 接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再看那一个,名将程遥之子程南君,这小子是块习武的好料子,小小年纪就习得了一身的好功夫,可脾气秉性却令人不敢恭维,整一个混世魔王,有点功夫就自命不凡,好勇斗狠,还喜欢挑战各大门派,他家门口成天被各大门派的高手包围,活活把他娘给气死了。” 要说韩煜和程瑶,瑨国可谓无人不知。 韩煜瑨国文坛大家,诗人,他的诗出神入化,有德参天地,天人合一境界。而程瑶,猛将,曾率一千铁甲军,歼灭外敌近十万人,功冠全军。 只是想不到他们的后人,竟如此不成器,江川不禁唏嘘。 这时就听胡长坚正在拍那二人的马屁,很明显跟着二人已经在一起厮混了几日,拍起马屁得心应手。 “……放眼看去,其他人皆为尘土平庸之辈,唯二位是天上星辰,不但是名门之后更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那程南君哈哈大笑:“说错了!” 韩默配合地摇着折扇:“不是我们二人,应是我们三人,我们三在一块那就这文、武、财各占一头。” 胡长坚得意万分,拍着手道:“那我们三便是……” “帝!国!三!少!”韩默手中的扇子一合,说一个字敲一下桌子。 言罢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江川听不下去了,闭上了眼。 符羽一脸鄙夷,“你听听,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连‘帝国’二字都用到自己身上了,只怕我大瑨开国皇帝听了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江川下意识道:“看来你是要管了这闲事?” “不!我这么宅心仁厚,岂会管这等小事?” 宅心仁厚?怕不是他对‘宅心仁厚’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那边,帝国三少正在以茶当酒,满饮此杯,放下了杯子后,又聊了起来。 胡长坚道:“听说了么?太子太傅也在尚方书院教书育人。” “嗯。”韩默瞥了瞥嘴,“太子太傅算什么?将来在下的成就一定比那酸腐老头要高。” “尚方书院乃瑨国的顶尖学府,进去了便代表着身份地位。”程南君道。 胡长坚斜着眼看着江川:“说到身份地位,两位可能不信,竟有渔民之后欝文为生的废物混了进来。 第19章 忽悠三少 “竟有这等事?”。 “这就离了大谱了。” 韩墨与程南君纷纷说道。 这边,符羽听完,冲江川一脸狡诈地道:“听见没有?再说你呢,胡颦颦这人爱记仇,恐怕要记你一辈子,往后你在尚方书院可就有得烦喽。” 江川道:“打他的是你,却来记我的仇?” 符羽“嘿嘿”一笑:“理应是记我的仇,可他欺软怕硬啊。我打他,他不敢记仇,你没打他,他就记你的仇,要不你也把他打一顿?打到他不敢记仇为止。” 江川摇头不语。 符羽想了想道:“那要不这样,我替你教训他一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人虽然宅心仁厚,可也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有个条件,把你竹筒里那写写画画的图纸让我看看。” 江川怔了一下,心道,沿途并未觉察到他的行迹,可他不但掌握了自己的行踪,还知道自己随身的竹筒里装有图纸,对这样的人不能不忌惮。稍微想了一下,便摇头道:“可我听闻,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人,从来不讲条件。” “我又不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之人。况且这胡颦颦现在结交了程南君,万一程南君反过来把我教训一顿,打得我鼻青脸肿破了相,我这以后还怎么靠脸吃饭?” 一个能让六部官员战战兢兢的人,会怕一个程南君?江川本就不想找事,便懒得搭理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你不信?”符羽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他,“我在京城时,真的就是凭这张脸吃饭,京城来凤街最大的老字号酒楼‘有凤来仪’听说过吧?掌柜的一见到我这张脸,就巴巴地把店里的招牌给上齐了;还有京城那些贵家小姐们,对我一往情深,一个个眼巴巴想要嫁给我,听说我要离开京城一走三年,一个个掩面痛哭,说怕三年后自己已作人妇,相思只剩一缕灰。” 江川想起他刚才骂韩默时,那副振振有词的模样,转眼自己又成了自己口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心想,这人真是两副面孔,翻来覆去一正一邪。并且此人对自己十分关心,往后得更加小心行事。 正在这时,就见帝国三少们齐齐朝这边看过来,三人嘀咕了一句,同时起身朝这边走来。江川看了眼他们,不慌不忙地问符羽,“你的护卫呢?” “铁甲军不让带随从上船,他说他脚程快,我让他跟沙舫跑,也不知道跟没跟上来。” 符羽一边说着,一边探头朝外看去。 外头烈日炎炎,黄沙金浪,别说人了,天上连只鸟都没有。他嘴里唏嘘着:“别叫沙虫给吃了才好。”撤回身时,斜了一眼身后方,看见帝国三少走过来,当下便站起身,椅子一推起身溜了。 才走了两步就听身后胡长坚斥了声:“跑什么呀?站住!” 符羽便停住了脚,眨了眨了眼,回过头时已经满脸堆笑,迎上去,热情且诚恳地打着招呼:“胡公子,多日不见,心里甚为想念。近来可还好啊?” 符羽说着已经走到胡长坚跟前,一把就抱住了他,“胡公子,怎么瘦了?看来是路上受苦了。” 正在斟茶的江川,默了一下,放下茶壶。 而韩默和程南君则翻着白眼。尤其是程南君,刚刚听胡长坚说符羽武功高强,正想会一会,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无赖之人。 胡长坚显然没料到符羽会跟自己来这一手,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这是因为那小护卫不在沙舫上,才跟自己示弱。本来他还有点儿忌惮,这会儿马上推开了他,勾起嘴角,瞥着眼讥笑道:“你也有今天?” 符羽笑嘻嘻地打着哈哈。 “当日你打我耳光时你是怎么说的?能打你的人还没生出来?小爷今天就加倍奉还,报那日的打脸之仇。”胡长坚说完,便扬起手。 符羽笑嘻嘻的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笑道:“报什么仇?我与胡公子哪来的仇?” 说完又把嘴巴凑到胡长坚的耳边,轻声道:“京城朱雀河畔有个‘春来馆’倒闭了,几日前老板带着小姨子跑路了,如今‘春来馆’叫官府充了公,我家中在京城跟官府有些关系,你要是有兴趣,不妨使点钱,我叫人把春来馆赎出来,你把玫瑰门的分店开到京城如何?” 胡长坚迟疑了一下,扭过头看着符羽。 朱雀河畔以青楼闻名天下,每到夜间灯红柳绿,莺歌燕舞,乘船经过时两旁红袖招招,春来馆那就更了不得了,京城最大的青楼,去那儿的若非文人雅士便非富则贵。 并且在朱雀河对面不远处,便是瑨国的政治中心,各式府衙林立。所以便有,朱雀河畔连一个小酒馆背后都连着官府的人,这一说法。 胡家是青州首富,在青州呼风唤雨,但到了京城,在那些显赫的权贵面前,便显得力不从心。胡万三就曾在家中的饭桌上坦言,自己之所以不像吴稠那样能做四海列国的生意,皆是因为没有吴稠在京中的地位背景。 胡长坚哼哼了两声:“这使点钱是多少钱?” 符羽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两?” 符羽摇摇头。 “一万两?” “是一万两金!” “一万两金?”胡长坚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强行镇定了下来,心想,一万两金买个春来馆根本不值当,但利用这春来馆可以打通京城的关系。 再者,刚成了‘帝国三少’自己独占财头,不能叫韩默和程南君看扁了。于是仰头说道:“一万两便一万两,多大点事?待我到了书院,修书一封。” 符羽摇摇头:“一万两金只是打通官府的关系,要买‘来春馆’还得再需一万两金。” 见胡长坚脸色一变,跟着又吹捧道:“胡公子家财万贯,传言家中筑有金山银山,区区两万两金不在话下。再说你的玫瑰门有十九艺伎坐镇,个个才貌双绝,往京城一开,那还不是进钱如流水?王孙公子想去玫瑰门玩,不都得看你胡公子的脸色?往后在京城,胡公子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钱花得值!” 舫上众人闻听此言,全都看了过来。 胡长坚要面子,可是两万两金,他也不敢信口开河。立时面露苦色。 符羽便又道:“想要春来馆的人不计其数,就说那户部尚书的小舅子,哭着喊着撒泼着要把这春来馆给买了,可我觉得他不配,他算什么?不就是姐夫有几个臭钱么,要说能配得上京城第一青楼的,非胡公子的玫瑰门莫属,反正我就看好你了,为了你我宁可把户部尚书得罪了。” 胡长坚心虚,含糊道:“那是。” “这就好,那我这就为你筹划去了。”符羽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第20章 下达战书 韩默一听顿时肃然起敬,觉得春来馆已经尽在胡长坚的囊中,赶忙道:“我听说这春来馆的柳娘是个妙人,人称桃花小娘子,肤如凝脂,吐气如兰,饮酒之后,媚眼如丝,胸前泛红显露朵朵桃花,当数朱雀河畔风流卓绝奇女子,这柳娘与我极为登对,得给我留着。” “留!”胡长坚硬着头皮道。 “还有西域美人余璇子,玲珑身材,绝世容貌,一对玉足秀而翘,尤其擅长在盘子上跳舞,头纱遮面,露出一把握的纤腰,跳起胡旋舞来万种风情。我心疼这余小娘子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我大瑨,得让她感受到我大瑨的温暖与豪迈,我的胸膛随便她靠。” “留!” “还有个名叫妙音娘子的,这小娘子有一把好嗓子,声音婉转绕梁三日不绝,只可惜叫一个探花郎给负了,听闻那探花郎回了趟江南,心中便有了旁人,妙音小娘子郁郁寡欢,还险些抱着百宝箱投河自尽,这种痴情女子,得有我这种的痴情男子来相慰。” “留!” …… 一转眼,韩默已经让胡长坚给他留了七八位姑娘,个个不能负。 韩默不像胡长坚家财万贯,在青楼里的名声靠的一掷千金得来。 韩默的父亲韩煜虽然是翰林学士大文豪,但为人孤傲清高,翰林院又是清水衙门,他还动不动把李白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挂在嘴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韩家在京城名气虽大,却并不富裕,吃穿用度也都平平。 韩默长得芝兰玉树,自小聪慧过人,韩煜对他期望颇高,可十三岁那年叫人怂恿着去了一次青楼之后,便成了那里的常客,正经的诗文不写了,写起了淫词艳曲。 但是韩默跟那些皮肉客不同,他把青楼女子视作天下女人中的珍品,仰慕崇拜,再加上他天生温柔多情,令妓女们对他十分倾心。有段时日,他被韩煜打出家门流落朱雀河畔,非但没有落魄潦倒,反而被青楼女子们自愿资助风流度日。就连手中那把价值连城的纸扇也是拜勾栏头牌所赠。 所以,朱雀河畔便流传着这样一句“不愿千黄金,愿得韩郎心”,而韩默,不愧是风流种子,“端水大师”,对谁都是一往情深。 前阵子春来馆出了人命官司,闹得关门歇业,他还跑去哭了一场,现在听闻春来馆又重开的希望,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他,跟胡长坚滔滔不绝讲起了春来馆大大小小的姑娘来眉飞色舞。 一旁的程南君是个钢铁直男,对青楼楚馆不感兴趣。只要韩默和胡长坚一聊女人,他就自动转移视线。 此刻,他盯着江川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这人不简单,外表孱弱,可气息却不弱,突然一拍桌子:“喂,会武功吗?” 江川正在喝茶,闻言看了一眼程南君,摇摇头。 不会武功?程南君摸了摸下巴,朝他走近了半步,靠近时突然出手,直击江川的脑袋,也是巧了,江川正好低头喝茶,这一掌便击了个空。 程南君一招不中,收回了手掌,见江川品茶不语,对刚才一事似乎完全没有留意,稍作疑惑,便又一拳打了过去,说来又巧了,江川正好放下茶碗,探头朝外看去,结果又打了个空。 一旁的学子们见这程南君无缘无故对人动手,并且下手极狠,吓得都不敢说话,船舱里一片静,唯有符羽掩面不忍看,袖子一抬还不小心打碎杯子。 程南君原本就好勇斗狠,年纪又不大,又自恃武功高强,接连两招落空,便觉得是被江川给戏弄了,气急败坏,出拳又要打,猝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程南君只觉得手腕叫人抓住,便像是箍着了一块烙铁,甩也甩不开挣也挣不脱,胸中怒火迸发,抬头正要大骂,可一看来人,顿时泄了威风。 面前站着的是铁甲军武威营银甲战将宁峥嵘,铁甲军十殿阎罗之一。 宁峥嵘是程瑶账下大将,麾下有十八人骑兵队,只在大漠戈壁出没,强弓硬弩,素有“快如疾风,烈如大火,以一敌百,所向披靡,至今未尝一败”之说。 程瑶多次提起宁峥嵘赞不绝口,而程南君两年前曾见过宁峥嵘一面,当时的程南君目空一切,因为天生修为,武功高强,谁都不放在眼里,听闻宁峥嵘之后心中不服,拿着战书前去挑战,结果三个回合被宁峥嵘打得落花流水,吃了一嘴的沙子,从此一看到他就跑。 昨日宁峥嵘接到战报,说西北出现一列游兵,擅长骑射,神出鬼没,常常骚扰边境屠杀百姓,宁峥嵘立即集结十八骑兵,为节省时间以护送沙舫为名,搭乘沙舫,待到尚方书院之后再骑马前往边关驱敌。 船上的人不认识宁峥嵘,云门山风沙大,程南君上沙舫时,碰巧刮过大风,也没留意,只当着是一般的铁甲军,现在宁峥嵘突然出现,把他吓了一跳,虽然心中不服,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便憋着气起收回了手,哼了一声:“我不动他便是。”转过头看着江川道,“喂,穷书生你听不清了,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不跟你在船上动手,今天就先放了你,改日再战。” 说罢从怀中掏出战书,往江川面前一松,大声道:“我叫程南君,我爹程瑶,这是我向你下的战书,赶紧接下应战。” 江川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在下区区街边一名欝文为生的穷书生,并无功夫在身,战书是万万不敢接的,还请您收回战书。” 程南君气得牙关紧咬,指着江川骂道:“别给你不要脸,小爷下出去的战书,至今还没有未战便现行收回的例子,再说了身上没有功夫岂能躲得过小爷两招?哼!瞧你那熊样,是男人得有点尿性,叫你接下便接下。” 江川道:“我并未与阁下过招,又何来躲过两招?实在是在下身子孱弱,不堪一击,还请收回成命。” 程南君愣了一下,眨着眼:“我……刚刚……明明……总之,战书我是给你了,你不接也得接……” 宁峥嵘不动声色地伸过手去轻轻一推,就把程南君的手推了回去,拿着他的手,将战书放回了怀中。 宁峥嵘道:“战书要人接了才算,既然人家不接,又坦言了不会武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可是他明明……” 宁峥嵘打断:“你要是实在想找人比试,改日来边关找我,我跟你比试。” 程南君便垂下了头,心想,又来骗我去边关吃沙子。 跟谁都比得,就是不跟他比,比输了要挨他的揍,回去了还要挨父亲的揍,受皮肉受苦不说,还占不到半点便宜。 他悻悻地哼了声,不敢再言语。 第21章 三少内讧 宁峥嵘见他服了软,便不在船舱里过多逗留,一拱手:“末将告退。” 顿时,满舱的肃杀之气,随着他出了船舱,渐渐褪去,叫杀气怔住的学子们,也都纷纷回过神来。 韩默小声问程南君:“这人是谁?好重的杀气。” “宁峥嵘。”程南君翻个白眼,因着自己是他的手下败将,便十分不想提这个名字。 韩默脱口惊呼道:“十殿阎罗宁峥嵘?” “是啊!”程南君说完怔了一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瞥着韩默,“难道在你们文人圈中,他也有名?” “那倒不是。”韩默顿了一下,又道,“我只是……听余璇子说过他。” 胡长坚连忙插话进来,“是那盘中跳舞的余璇子?他是余璇子的相好?” 他口气中带着八卦,更带着几分轻慢,“就连我都知道,边关大将非皇帝诏令不得回京,这十殿阎罗银甲战神宁将军,竟为了春来馆的余璇子姑娘,违背军令偷偷回过京城?我也是震惊了。” 宁峥嵘自十八岁领兵,便在沙场上征战四方,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在军中的声望极高,铁甲军中人人都说,宁峥嵘才是将来最有资格接任程瑶成为铁甲军的统帅人物。 程南君虽然不愿提宁峥嵘的名字,但在他心中,宁峥嵘毕竟在父亲帐下,违背军令便是撕开了铁甲军军纪如山的口子,他再混不吝,也不容有人质疑,“哼”了声,道:“家父治军,赏罚公正,号令严明,严肃纪律,帐下若有人胆敢擅离职守,那便是死罪,就算是宁峥嵘也不容开脱,他若真是为了一个妓女擅自回京,我一定禀明父亲,问他个杀头之罪……” 韩默一听打打杀杀,便汗颜,挥了挥手中的折扇,打断道:“非也非也,余璇子姑娘只是说过,当年她从西域来京城途中,遭沙匪劫持,是宁峥嵘将军单枪匹马闯入沙匪大营,挑了沙匪头子,救下了她,所以这余姑娘对他爱慕不已,为了他守身如玉直到今天……” 程南君不谙男女感情,却也听懂了七八分,蹭蹭鼻子,“难怪我爹说过,宁峥嵘不愿回京,原来是京城中有个名妓爱慕着他。” 他与韩默、胡长坚一边往回走,一边继续说,“大英雄还怕女人?难道女人比沙匪流寇还凶悍?” 这三人一走,江川终于放松了下来,就在此时,只见面前闪过一条人影。 是符羽又回来了,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压惊茶,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帝国三少的阵仗真是威风,吓得我小心肝现在还砰砰跳呢,尤其是刚刚那位八面威风的宁……宁什么来着?” “宁峥嵘。” “对,十殿阎罗宁峥嵘。” 江川不看符羽,品着茶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你把他叫进来的么?” 符羽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宁将军耳力好,我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杯子而已,没想到竟把他引了进来,不然还见不到这位边境战神,听说是骁勇无敌。对了江兄,你若跟他对阵,能打过一百个回合么?” 江川心中一紧,面上却毫无反应,反问道:“你说什么?” “程南君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据说他有本江湖高手挑战册,上面写着要挑战的各门各派高手名录,这几年他挑战过的江湖高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符羽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川一眼,手摸着下巴,一副不解的神情,“他应该不会看走眼啊。” “在下一名孱弱书生,若也敢挑战军中战神,那我大瑨战神岂不是人人皆可挑战?而你的宫中侍卫,岂不是要排在程南君江湖高手挑战册的第一名?” 符羽道:“是我眼神不好,谁是高手我也看不出来。” 说完两人各自一笑。 江川心里却更谨慎了,暗想,在此人到底什么目的还未摸清之前,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时有仆人端上了餐点,书院的餐食都以清淡为主,三菜一汤,白灼红苋菜、清炒莲藕、粉蒸排骨和牛肉羹,还有一道点心是油炸幼沙虫。 江川爱吃红苋菜,便多吃了几筷,符羽只对油炸幼沙虫感兴趣,沾着麻椒粉,意犹未尽地吃了十几条,说是鲜香酥脆,人间美味。 船舱里大多是富家子弟,个个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所以书院的餐点在他们看来就粗淡了,但也只是摇摇头,感叹一句:生活不易,少爷叹气。 但帝国三少却是赤裸裸将“嫌弃”二字写在了脸上。 程南君毫不掩饰地表示:“尚方书院的餐点是在打发要饭的么?小爷要吃肉,吃大块肉。” 韩默更是一通吐槽:“早就听说过,驸马吴稠捐了二十万金给尚方书院,按理说尚方书院也算是家大业大,有的是钱,怎么第一餐就让我闻到了穷酸味儿?两个素菜不见半点油花,一份肉还要裹着面粉,还有这一道牛肉羹,拢共三颗牛肉粒?还有这些餐具,粗糙简陋不堪入目,就算不用长清官窑的瓷器,用汝南官窑总可以吧?贤王爷召集天下少年英才,难道是为了把我们聚集在一起,去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么?” 倒是胡长坚微微一笑,他对这些餐点没什么感觉,因为他自带了厨师。 当日他从青州出发时,光随从就带了二十人,胡家的厨师是前朝御厨,做的是宫廷食谱,胡万三怕儿子吃不惯外面的饭菜,特意安排上,还随车还带了食材、香料,要不是铁甲军不让随从上船,他此刻便已经叫厨师下厨招待船上众人。 不过好在他早有准备,今日厨师起了大早,按照他的要求把餐点准备妥当,装了十几个食盒上船。 此时,他悠哉游哉都叫船上的仆人将食盒拿了过来,打开一看,什么鹿肉、菜蟒、海参、哈什蟆、胭脂鹅脯、牛奶茯苓霜、新鲜蜜瓜,还有一坛子百年陈的好酒…… 一样样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旁边的学子见状,顿觉手里的餐点不香了。 胡长坚享受这种感觉,更想借此拉拢关系,站起身冲着众人一抱拳:“在下胡长坚,青州人,今日能与诸位同行,实属有缘,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船舱之中众人纷纷抱拳还礼。 胡长坚又道:“这些食物,乃我家中厨师所做,厨师姓良,世代御厨,厨艺精湛尚能入口,今日胡某请客,还请诸位赏脸。” 韩默也站了起来,大声道:“今日全场吃食皆由胡公子请客。” “且慢。”胡长坚打断道,用手一指符羽和江川,摇摇头,“他俩除外,其他人随意。” 第22章 骄兵悍将 江川本就不讲究吃喝,毫不在意地低头品茗。 符羽则嘴里叼着油炸幼沙虫,对着美食一副口水长流的模样,大声道:“胡公子怎么忘了,我是要帮胡公子拿下春来馆作为投名状加入胡公子阵营的人啊,怎能将我排除在外?” 胡长坚略带讥讽道:“不要废话,等你拿下了再说。” 符羽直摇头:“心急,想吃!再说了那都是手到擒来之事,我为这位胡公子跑腿办事,你拿好酒好菜招待我一下,这不为过吧?况且还是跟大家一起吃,不差我一个。” 他说着便站起来身,手里拿着筷子,眼睛盯着中间那盘鹿肉,一边走一边说道:“酉阳良家,传说中的御厨世家,良公有“膳祖”之称,著有《尚食》一书,良家擅长烹制肉类,尤其是鹿肉,听说家中有一座鹿苑,里面有山有水有树林,鹿苑的鹿每日要从高处跃下,还专门有下人为鹿弹琴,所以这良家鹿苑里的鹿肉,当属天下第一。”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鹿肉旁,手中筷子夹起一块闻了闻,“香气浓郁,色如玛瑙。” 众人皆知京中有饕客擅品评菜肴,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以为他也是有名的饕客,所以都围在他周围,眼巴巴等着他品评。 胡长坚亦觉得脸上有光,心中得意,对他不加制止。 符羽将鹿肉放进嘴里,慢慢品味,眼中冒出精光,大赞:“香鲜味美,肥而不腻,其肉紧实弹牙,可得一个“绝”字!” “那是自然。”胡长坚道。 “若是再配上一盅酒,那便更妙了,给个神仙做都不换。” 旁边有个脸上架着水晶镜片的圆脸小眼睛少年,闻言赶紧拿起酒坛,倒了杯酒递给了符羽:“酒来了。” 符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大呼:“好酒。” 胡长坚:“废话!你要是能说出此酒来历我便服你。” “此乃青州百年陈酿玉冰酒,也称庆功酒,皇帝曾用此酒与西北凯旋的将士们痛饮庆功,大醉而归,从此这酒得名‘帝王醉’。此酒,端午踩曲、重阳投料。色清透明、醇香馥郁、入口柔绵、清洌甘爽;我朝大诗人韩煜韩大学士,曾品酒留句“风过青州风也醉,雨时开瓶雨也香。” 这两句确实是韩煜所写,但这两句平平无奇,与韩煜的绝妙诗句相比,相去甚远。符羽此时故意抛出此句来,这一来便把帝国三少全都夸了一边 程南君本来就爱贪杯,一听是庆功酒,已经迫不及待满饮了一杯,直呼:“好酒,再来一杯。” “属实好酒。”韩默也喝了杯,摇着手中的折扇道,“此酒虽有些烈,但入口绵柔,饮后留香,实为佳酿。” 符羽便大声道:“二位如此盛赞,那定要多喝几杯,胡公子也别光看着,一起喝酒。” 他亲自给那三人斟酒,不停劝三人饮酒。 韩默是青楼常客,几杯下肚尚能保持清醒,却也有些醉意;程南君武功虽好,但酒力一般,性子急,又爱喝急酒,别人三杯他已经八杯,叭坐在了地上;胡长坚不慎酒力,三杯酒下肚便已经上头,头脸通红,东倒西歪,要不是符羽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着,早已经瘫软。 坛子里的酒,转眼叫三人喝去大半,一个个酒意阑珊,目光迷乱。 符羽露出促狭一笑,摇了摇酒坛,冲着其他学子致歉:“抱歉抱歉,忘了诸位,美酒佳肴尽情饮用,不要客气。” 他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令一旁冷眼旁观的江川觉察到了某种信号。 符羽招呼完,回头看到了刚才给他递酒的眼镜儿少年站在身后,正举着筷子为先吃哪一样犯愁。 符羽见他长得憨厚喜庆,皮肤粗糙黝黑,看样子应是家世平平,不过脸上架着的水晶镜片,倒是个少见的好东西,其片轻薄透明,想起自己的爹也有这么一副,灯下时会戴,常夸张有了它才能看清东西。 符羽用手指了指鹿肉,道:“良厨手艺以鹿肉为极品,一定要先吃鹿肉。” 眼镜儿少年便吃了一块鹿肉,举起大拇指,略有些羞涩地笑了一声,道:“果然好吃!还是你这京城人会吃。” “那你是哪里人?” “禹州泾阳。”眼镜儿少年颇为谦逊。 “泾阳?泾阳是个好地方,有‘百工之乡’之称。” 眼镜儿少年笑得很是灿烂,推了推眼镜儿:“原来你知道我们泾阳?” “当然知道”符羽道,“‘泾阳帮’闻名天下,自墨家销声匿迹之后,天下百工分为四大家,东西南北各分一家,而泾阳在我瑨国东边,擅长奇巧之工,精雕细琢,有攻金之工,攻木之工,攻土之工,攻石、攻漆之工。我说得对么?” “对对!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我也就略知一二,你是考进的尚方书院?” 眼镜儿少年又是羞涩一笑,点点头:“我跟别的学子讨论过,泾阳的考题跟其他地方的考题不一样,泾阳考的是现场制工。” “那你必定技艺非凡。” “不敢当,我只是学到了泾阳帮的皮毛而已。”少年羞涩道,像是遇到了知己,饭菜也不吃了,滔滔不绝道,“我爷说,做匠人要敬业、精益、专注、创新,我便是因创新一项叫考官看中,才得以高中。我爷经常教导我要执事敬、事思敬、修己以敬,我爷还说,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符羽见这眼镜儿说起来没完没了,照这架势说到尚方书院都说不完,赶紧打住,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创新?创新!”朝他举起大拇指,“记住你爷的话,再接再厉,将来叫泾阳帮冠盖天下!” 说罢,连少年的名字都没问,便逃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呼朋引伴地张罗:“吃好喝好,喝好吃好,胡公子请客大家不要客气。” 船舱内,学子们东倒西歪,有的唱歌,有的吟诗作对,有的谈古论今大放厥词……还有酩酊大醉之人,打起了呼噜。 欢乐之声随风送到船舱外。 正逢中午,沙舫越往大漠深处,气温便越高,铁甲军身上穿着重达三十斤的铁甲,太阳照射下如同炙热的烙铁,即便如此,所有人皆一个姿势,笔直而立,尽显威武之态。 出了船舱符羽,目光扫过众军士们,拱手道:“诸位辛苦。” 众人皆不为所动,唯有宁峥嵘转过身,道:“阁下怎么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符羽忽地一笑,道,“宁将军,这大漠凄苦,风吹日晒,可有想过回京过舒坦日子?” 宁峥嵘大笑一声:“吃惯了沙子,受不得舒坦!” “那你的兄弟们也是这么想的么?” 宁峥嵘大声道:“兄弟们说给尊驾听听。” 众人齐声:“捍卫领土,忠于大瑨,非死不离边疆。” 声势高亢逼人,符羽心头一怔。 宁峥嵘道:“阁下可听清了?” 符羽点头。 “外头热,阁下还是进船舱吧,莫要中暑了。”宁峥嵘说到这,抬头看了看日头的位置,又道,“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到了。” 符羽又朝众人施了一礼,这才回身进了船舱。而骄阳下,沙舫船乘风疾驰,如风驰电掣一般。 第23章 调皮少女 尚方书院坐落在瑨国西北的沙海腹地,鬼阳山上,离着云梦古城大约还有二十里,鬼阳也叫瑰阳,鬼(瑰),盛也;阳,炽也。 鬼阳山如同一条盘亘的巨蟒,横卧在沙海之上,山上乱石嶙峋,崖间瀑布飞溅,碧空里,有巡游的白鹤传来声声鹤鸣。 山脚下是书院大门,直通山上,大门旁是沙舫码头,此时,码头边站着一个青衫少女,身后跟着四名书院的杂役,正在迎接学子们。 等了一会,见沙舫还没到,少女便蹲在了门口,下巴搁在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截树枝,正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道:“……一文钱一条沙虫,一百文是一吊钱,100吊是一两银子,万一挖到了一个沙虫穴……哇,那我可就发财了……”少女搓搓手,仿佛看见银子在前方招手,脸上满是财迷的灿烂微笑。 这张脸,眉目清秀,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有星光格外明亮,尤其嘴角的一对梨涡,既可爱又俏皮,念到此处,从怀里掏出官府的文书又看了一遍。 “最近因沙虫肆虐,攻击商队,导致贸易量下降,官府经商议决定,号召百姓掘沙虫穴,捣沙虫窝,所得沙虫官府悉数购买,一文钱一条……” “发财的机会来咯。”少女捂着嘴,乐坏了。 这时,湛蓝的天上突然箭矢般飞来一只鹦鹉,喧腾地大叫着:“主人主人,船来了船来了。” 少女闻言,收起笑脸,将文书揣回怀中,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手一伸鹦鹉落在了她的手上,踩着手臂站在了她的肩膀上,蹭了蹭她的脸。 这鹦鹉叫紫蓝金刚,全身紫蓝色羽毛,十分稀罕。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扬起下巴,冲身后人说话:“学子们要到了,都给我威风点。” 杂役们顿时绷直了身体。 那只紫蓝金刚机灵鬼似的,抖了抖羽毛,也站了个威风凛凛。 沙舫如同一条旱地巨鲸,飞驰而来,行到书院门口,缓缓停住。 少女正要迈步,忽见从船上快如闪电般下来了一队铁甲军,各人手中牵着战马,八面威风,那些战马俱是通体黑色披着战甲,高而壮,皮毛光滑油亮。 少女愣怔了一下,就见那队铁甲军的将领一声令下,众人翻身上马,动作一致,干净利落。 那首领坐在马背上,冲着那少女朗声道:“宁某将学子安全送到,告辞。” 说罢,打马而去,气势如虹。 少女砸了咂嘴,心想,乖乖,这一将十八骑,竟走出了千人骑兵队的豪迈气势。 “这人是谁啊?”少女茫然,小声问身后的杂役。 杂役们摇摇头,有人道:“以往护送沙舫的并非这些人……” “他是宁将军。”紫蓝鹦鹉突然开口说话。 少女忙问:“宁将军是谁?” “你猜呀。”那只唤作二哥的紫蓝鹦鹉嘚瑟起来,头一歪。 少女撇撇嘴。 等了一会,竟不见船舱有学子下船,便带着杂役走了过去,走到了船舱门口处,陡然站住脚步。 船舱里酒气扑鼻,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地的学子,沙舫上的仆人,正在例行公事地喊着:“尚方书院到了,学子们赶紧收拾东西下船……快起来,快起来,别耽搁了。” 听见脚步声,仆人回过头,见是学院来接学子的人,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的表情。 玉冰酒后劲大,刚喝时不觉得什么,一个时辰后酒气上行全身,一个个东倒西歪。 满船只有两人未醉,一个是江川另一个是符羽。 江川原来已经准备下船,却叫符羽给拦住,这会儿正闭着眼睛,听船舱门口有个声音大声问道:“谁带酒上船的?” 江川睁开眼,随着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了船舱门口处的少女,目光刚一触及视线便微微凝住,眼眸中有一瞬稍纵即逝的震惊。 少女站在门口,目光似有剑气,与刚才蹲在地上算账时判若两人。 江川志看了一眼,便转回头去,端起茶碗喝饮茶,就听坐在面对的符羽,轻声赞叹道:“书院的女子,果然跟别处的不同。江兄你说呢?” 江川不语,轻轻咳了一声。 符羽立即看向了他,顿了一下,才道:“还是贤王眼界开阔,书院不仅仅只有男子。”说罢,又朝少女看去。 少女叉着腰,听到有人说是胡公子请客,便问:“谁是胡公子?” 胡长坚迷糊地举起手:“我……青州陈酿玉冰酒帝王醉……干杯……” “书院院规没有看吗?第十八条禁止学子喝酒不记得了吗?”冲身后的杂役大声道,“给我将他绑了。” 杂役愣了一下,才走上去将胡长坚的手脚绑住。 胡长坚挣扎了两下,嘴里大叫:“大……胆!这是书院又不是官府,岂可随便绑人?再说了……我是在船上喝酒又不是在书院……喝酒……” “上了沙舫船便等同进了书院。” 胡长坚这会儿,酒醒了几分,眯着眼打量着少女,见她普通打扮,身上没有一点值钱的装饰,家世应该很是平常,便不将她放在眼里,“你居然……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谁吗?你知道我爹……又是谁吗?” 少女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走到他身边:“说说看,你是谁啊?你爹又是谁?” “帝国三少之一,青州……胡长坚,我爹胡万三……胡大善人。” 少女娇笑,仿佛看到了一只肥羊,冲他眨眨眼:“原来是帝国三少之一?你倒说说帝国三少都有谁?是不是也在这船上?” 符羽摇头直笑,看了看江川,静静坐着,拧着眉,似有心事的模样,便小声跟他说道:“这姑娘有点意思,小丫头两副面孔。” 韩默醉得浅,看着来的是个俏皮少女,顿时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摇了摇手里的折扇:“‘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在下便是帝国三少之一,韩默。” “呦,还会诗文呢?”少女蹲过去,“你也说说吧,你爹又是谁?” “家父大学士韩煜。” 少女眼神一暗,将嘴一撇,显然是对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不敢兴趣,接着又问,“不是帝国三少么,还有一个呢?” “臭丫头,白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不见小爷吗?” 少女也不生气,笑嘻嘻的:“看见了,臭小子,你长得又矮又壮,满船就你不像读过书的人,说来听听,你又叫什么名字?你爹又是谁?” 程南君眼眉一挑:“说出我爹的名字,怕不是要吓破你的胆,听好了,我爹就是铁甲军大帅程瑶。” 第24章 收拾三少 “真的吓到我啦。”少女笑嘻嘻的,“你们三个,就你看起来像个会说实话的,我问你个事儿,你要好好回答。” 程南君倔劲上来了,脖子一梗:“哼,臭丫头,你别来问我,我知道也不告诉你。” “你倒是耿直,我都还没问,你就知道自己不会说。”少女背着手,围着他走了一圈,突然冲着程南君的脑袋用力拍了一下,大声道:“你说你爹是程瑶,我看你是冒充程瑶的儿子。” “你娘的,还敢打我。”程南君气得大骂,若不是喝多了,少女打不中不说,恐怕还要被他打一顿。 他程南君又不是不打女人,江湖上高手挑战名录中,就有十几个女人,他也从不小瞧女人,挑战名录排名第一的北冥龙儿就是个女人,铁甲军中十殿阎罗之一的九殿阎罗陆从霜也是个女人。 只不过现在,他连站都站不稳,也只能骂娘。 “我程南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问问这船上的人,谁不知道我爹是大将军程瑶?你个臭丫头,凭什么说老子是冒充程瑶的儿子?臭丫头,你记住了,打了老子,改天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少女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打了他,他骂了她,两下扯平。 “你骂得好,再给你加一条恐吓、威胁书院接应官。” “臭丫头,你整我?罪名你张口就来?” 少女拍拍手:“叫你说对了,我就是上天派来整你的。你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你说你是程将军的儿子,我且问你,铁甲军军纪严明,程将军对违反军规在军营喝酒的人怎么处置?” “三十军棍。” 少女惊讶:“呦,你还记得呢?”然后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那威胁、恐吓军中战友、同僚呢?” 程南君发现上了当,气势顿时化作无形,声音也弱了下去:“自然……也是三十军棍。” 少女掰了掰手指,笑道:“你看你都把处罚说出来了,你若真是程瑶程将军的儿子,那便拿出铁甲军的血性,将自己绑了,让人打你六十大棍。你可不要瞪着我,我这是为你好,不然将来传到军中,程将军的儿子带头违法乱纪,却不加惩罚,必定会影响到他老人家的威名。” 程南君还在醉意之中,被少女几句话给绕了进去:“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自会自我责罚。” 言罢起身,便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少女便又道:“我帮你留住了程将军的威名,你要怎么报答我?” “你想要什么?” 少女便动手将他腰上的软玉腰带给解下,“那就这个吧。” 江川苦笑。 符羽已经憋不住笑出声,这姑娘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一笑吸引了少女,江川见她看过来,立即将头垂下。 少女的注意力都在帝国三少身上,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收拾完了程南君,回头又去收拾她眼里的肥羊胡长坚。 胡长坚被绑了之后,便清醒了几分,瞅着少女三言两语将程南君的软玉腰带给拿走了,知道少女不简单,所以不等少女开口便先认错:“酒是我带上的船,我认罚一千两。” “我几时要罚你银钱了?”少女眨眨眼,竟解开他身上的捆绑,“你既然主动认错,那这责罚便免了。” “姑娘善心,胡某领了。”胡长坚知情识趣地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递过去,“姑娘下山接人辛苦了,我请姑娘喝茶。” “你既然这么客气,那我收下便是。”少女笑嘻嘻的接过钱袋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揣进了怀里。 随后又看了一眼韩默。 韩默看胡长坚主动认错便免除责罚,便也想效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少女问他:“我问你,有教过人读书识字么?” 韩默不知道她是何意图?想到自己是给青楼女子教过书,便道:“教过,不过在下才疏学浅,尚不配为人师表……” 他这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少女听着头疼,她虽嫌弃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但对读书人心怀敬畏,既然是大学士韩煜的儿子,那想必学识颇佳。况且这韩默虽然有些脂粉气,但即便喝醉了还是懂礼识礼。 “你也免罚了,好歹有些学问,但是,你欠我一天的教课,你可记住了。” 韩默自当是自己的魅力无边,洋洋得意地摇起了扇子:“能给姑娘教课,是韩某三生有幸,姑娘随叫随到。” 这时,船上的仆人煮了解酒汤,众人喝下之后,酒醒了个七七八八。 看看天色不早,该罚的罚了,该拿的拿了,少女觉得不虚此行,便吆喝学子们下船,想早点将人接进书院,完成任务。 山脚下有一道石门,门下有一条山路,山路蜿蜒向上,一行人随少女拾级而上。 江川走在人群的最后,回望了一下沙舫码头,只见码头上停着三艘沙舫船,接他们的那一艘是最小的,最大的那艘可乘千人,心想,这样一艘日行千里的大船若用于两军开战运送兵力,敌方一定不寒而栗。 又抬头看了看山上,鬼阳山层峰叠嶂,远远地有龙吟凤鸣之声,不知道这些声音从何处传来。 江川见过的名山少说十来座,虽然每座大山都不一样,可都与这鬼阳山不同,这山上的奇峰怪石,很是奇怪,就如同刀砍斧剁一般,不似天然而生,竟像是人工开凿而成,并且沿途而上竟未见到一株草木,石头阴面连苔藓都没有。可又一想,哪有人会在大漠中开凿大山?便又感慨大自然的神奇。 再往上走,山路便更陡峭了,转过了一道山峰之后,隐约看到空中有一根极细的绳索,两头连接在山上,另一头是一个方形的木匣子,只是这匣子是灰色的,跟石头融在一起,不仔细看很难看清。 江川心想,这便是滑绳缆匣了,他曾在一本奇书中读到过,没想到竟在鬼阳山上真的见到了。他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那滑绳缆匣,与书中描述的做比对,心想若是能乘上去便更好了。 第25章 紫蓝鹦鹉 江川一边走一边看,脚步不知不觉便放慢了,忽听有人跟自己说话。 “你打东边来的?” 声音打头顶上方传来,清脆嘹亮,很像人声,却又不似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转过头才发现竟是那只紫蓝金刚在对自己说话。 这紫蓝金刚刚一直在前方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自己的面前。 江川摇摇头:“我是打东南方的青州来的。” 紫蓝金刚嘴快,一脸的困惑地看着他:“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江川无语,只觉就它这股子浑身傲娇的劲儿,跟它的主人颇有几分相像,笑了笑,问道:“你呢?” “你猜呀。”说完翅膀一震冲上了天空,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川便摇摇头,心想,还是做鹦鹉快乐,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去哪去哪。 不料,它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了:“你来这儿,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江川苦笑,这鹦鹉可爱是可爱,竟跟它主人一样是个嘴不饶人的,说道:“我是来这读书的。”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又来了。 江川反问道:“那你呢?你来这里是不是也有什么秘密?” “你猜呀。” 言罢,又飞走了。 江川便又摇头,虽然还不至于把一只鹦鹉的话放在心上,但这鹦鹉肯定有来头,这般头脑聪明嘴贱牙厉,绝非一般人能调教出来;就是不知那少女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会儿少女走到队伍最前头,一边走一边晃着手里的软玉腰带,符羽跟在她旁边正在与她说话。 江川注意力刚才都在滑绳缆匣上,这会儿竖起了耳朵,两人说话声很小,却还是一字不漏地落进了他耳朵里。 “……那这事便有劳了。” 就见符羽说完,悄悄拿了袋银子出来,要塞给少女。 天上传来一声骂:“你娘的。” 江川一听这声音,便哭笑不得,心说,前头程南君骂了句娘,倒叫它给学去了。 原来是那只冲向天空的紫蓝鹦鹉突然一个俯冲,扑棱着翅膀停在了符羽面前,横眉冷对:“把你那脏爪子拿开,离我主人远点。” 吓得符羽急忙收住脚步,手中的钱袋子便又收了回去。 符羽跟着少女走了半程的山路,早就打听到了这只紫蓝金刚的名字,可若要喊他“二哥”这气势就弱下去了,他想了想,笑眯眯地冲着“二哥”一抱拳:“二货!记住了啊,你的那叫爪子,我的叫手。” 紫蓝金刚圆瞪双眼,拉满了架势要跟他干架。 符羽挑挑眉,一只鸟么,哄哄便好:“嘿,生气了?我问你,你喜欢吃什么虫子,我请你。” 紫蓝金刚恶狠狠道:“你娘的,你喜欢吃什么虫子,我请你。” 学子们刚走过一段陡峭的山路,正累得呼呼喘气,忽见鹦鹉跟人吵架,觉得新奇有趣,顿时周身的疲累不见了,人群中发出一阵看热闹的笑声。 胡长坚惯是一副冷嘲热讽地口气:“哎呦,见过人跟人吵架,头一回见人跟鸟吵架,可见这人品,连鸟都不待见。” “你娘的,关你屁事。”紫蓝金刚正在气头上,牙尖利嘴不饶人,逮谁怼谁。 “嘿,你这鸟……”胡长坚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不能输给了一只鸟,可刚才骂过了符羽,自己不能也跟他似的跟只鸟吵架,那不也成了鸟都不待见的人?便憋着气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符羽笑嘻嘻地打圆场:“胡公子莫要生气,鹦鹉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是不是?”又冲那紫蓝金刚道:“二货,你听好了,我爱吃沾着椒麻盐的油炸幼沙虫,你要是想请我,记得多放点椒麻盐。还有,自己悠着点,别让人把你给椒麻了。” “你娘的,叫老子给你做椒麻沙虫吃?老子把你椒麻了,抓个那么长的沙虫,把你给它当零嘴吃。” 紫蓝金刚一边骂一边撑开翅膀,做了很大很大的手势。 学子们听它骂人的口气像极了程南君,都笑得停不下来,只有程南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鹦鹉的毛给拔了。 少女见怪不怪,自顾往前走着,显然对小鹦鹉跟人吵架这事早就习以为常。 符羽也跟着笑,一副贱贱的模样,指了指紫蓝金刚:“竟是个爱吃醋的货。” 说完又把刚刚没送出去的那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拿了出来,大大咧咧地抛给了少女:“赏给二货的零食钱。” 他转过头又对紫蓝金刚说:“二货,想吃什么,叫你主人给你买。” 少女伸手接住,掂了掂,眼珠子一转,突然有了主意,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冲那帮乐不可支的学子说道:“还有没有人想要赏“二哥”零嘴的?想赏的,拿银子。” “想赏的,拿银子。”紫蓝金刚学了一句,说得比少女还要理直气壮,说罢威风凛凛地落在少女的肩膀蹭了蹭她的脸,颇有种“这后宫佳丽三千,我主子偏偏宠我,拿你们银子是给你们脸”的架势。 学子们大多非富则贵,口袋里不差银子,见这紫蓝鹦鹉连讨赏钱都这么招人喜欢,纷纷赏了银子。 那紫蓝金刚更得意了,翅膀一震冲上天,又一滑俯冲向地,一会儿又在前方左右摆动似是跳舞,又惹得学子争相打赏。 胡长坚也赏了,赏只元宝,他是商人出生,商人的精明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符羽刚从少女身边离开,他马上跟上去,问道:“你这鹦鹉卖不卖?” 少女斜了他一眼:“卖!” 胡长坚一脸谄媚道:“那你说个价。” 少女冲他伸出一根手指:“白银一千两。” “好,我买了。”胡长坚当即点头,手伸进口袋摸银票。 “不过。”少女笑嘻嘻道,“我卖鹦鹉有个条件。我把它卖给你,但它跟不跟着你,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丑话说在前头,万一它又飞回我这儿赖着不走,你可别来找我。” “唔?好说好说。” 紫蓝金刚闻听此言,突然飞了回来,叹了口气:“唉,又卖我。此人打扮实在是骚包,还不如前一个呢,起码那是个正经人。” 胡长坚一听这话,嘴角垂了下去,手里的银票又揣回了兜里,狠狠瞪了紫蓝鹦鹉一眼,“我看你就不是个正经的鸟。哼,不买了。” 少女便不再理他。 江川咂摸了一下鹦鹉的这句话,竟有一丝心酸,心想也不知道这些年这一人一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符羽在路边等他,看他出神,便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问:“江兄,看清了么?” “嗯?你说鹦鹉?” “我说的是鹦鹉的主人,那个泼辣的清秀美人。” 江川便朝少女的背影看去,身材窈窕,确实出落成了清秀美人,嘴里却兀自问道:“她怎么了么?” “她叫丁牧云。” 闻听这个名字,江川心中无意识地悸动了一下,故作冷静地“嗯”了一声。 符羽半真半假道:“这姑娘我喜欢。” 江川便看了他一眼。 符羽道:“你心里一定在骂我,你这京城纨绔子弟,一辈子荣华不尽,将来指不定有多少妻妾,岂会真心喜欢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对不对?” 江川没说话,心想,他倒是有些眼力价,竟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符羽轻声道:“你要是也喜欢的话,不妨跟我争一争。” 江川便是一愣,马上摇了摇头,然后故意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山路,掩去眼眸里的复杂。 心道:如今自己,不过是托了个寒门学子的身份在尘世漂泊的孤家寡人,别说是争一争,就连喜欢一个姑娘的念头都不该有。 什么情情爱爱,是是非非,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第26章 比财斗富 江川低着头往前上走着,心里虽然有些情绪上的波澜,但很快便消失于无形。 从小到大,从没这般轻松悠闲过,可笑的是那些出门必定乘坐轿子马车的纨绔们,却在叫苦不迭,唉声叹气。 再往前走,便望见半山腰处有一座亭子。 走在前头的丁牧云,冲着亭子里清脆地喊了声:“小四宝。” “云姐姐。”听到叫声,从亭子后面欢天喜地的跑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云姐姐,这一趟下山接人怎么走了这么久啊?我刚刚还在担心,万一天黑了,你还没上山可怎么办?” 江川闻言扭头看了一眼西方,但见落日熔金,又回头打量了一眼说话的女孩,见她瘦瘦小小的,光着一双脚,皮肤粗糙,衣衫上打着补丁,顿时便想起了跟她年纪相仿的百香来,心说,不知道百香现在在她姨娘家中过的是否安好? “别提啦,一群醉鬼,居然在沙舫上喝醉了,还得等他们醒了酒,才能带他们上山,不然我怕带他们上山的时候会掉进山崖里叫野狗给叼走了。” 小四宝纯粹是为了提醒她,纠正道:“云姐姐,这鬼阳山上没有野狗啦,你又忘了这儿的传说啦?” 适才一群人中最能叫苦的就是韩默,现在看到走出来个女孩儿,顿时两眼发亮,腰板挺直,扇子一摇,摆出一副风流无边的架势来。 韩默此人自命风流,对女孩子不问出生贵贱年纪大小一视同仁,不管是老妇少女,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只要是个女的他就来劲。他听丁牧云叫女孩儿小四宝,便也跟着喊道:“小四宝,这鬼阳山竟还有传说啊?快说来听听。” “当然啦,传说这鬼阳山是阎罗殿的入口,百兽到了山脚就得止步,不然会叫夜叉抓了下油锅的,所以啊,没有野兽能上的了山的,野狗就更没有了,沙漠里有狼,都叫狼给叼了。”小姑娘不惧生人,说起话来口齿清晰,头头是道。 学子们一听这话,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几个胆小的大惊小怪道: “照你这话,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此行去了阎罗殿?” “乖乖隆地咚,莫不是贤王爷把我们叫过来,是跟阎王做了什么交易不成?” “可怕的是,到了此处仍不见书院的踪影,难道书院真不在人间?” ……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小四宝咯咯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书院就在前方,很快就到啦,可漂亮嘞,我都好想能进去读书,可惜我没有这个命,我真羡慕你们嘞。” 小四宝一边说一边搬出两个木桶来,木桶里盛着水,一漾一漾的。 学子们一路走来口干舌燥,见到水,又都有了精神,齐齐围了过去。 丁牧云却伸开手臂挡在了木桶前,拦住众人,道:“等等,诸位,话先说在前头,这水是这小四宝背上来的,想喝呢,就得给钱。” 胡长坚早看出来这丁牧云是做生意的料子,他故意不问丁牧云,而去问小四宝:“小四宝,你这水怎么卖?” “一……” 小四宝刚想说一文钱一瓢,嘴刚张开,就被丁牧云生生给打断了,“这水,一两银子一瓢。” “什么?一两银子一瓢水?你可真……” 胡长坚话到一半停住,生生吞下了到了嘴边的“奸商”二字,瞥着和手掌差不了多少的水瓢,心说,我玫瑰门算是天下最会宰人的地方了,水也不过才一两银子一壶,她竟居然把一瓢水卖到了一两银子的价,下刀宰客比我还狠,可转念一想,若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此人确实是个商业奇才。 因为你不买他的水就得渴死,这半山上独此一号,这就叫着物以稀为贵。 想到这里,不禁又朝丁牧云竖起了大拇指。 丁牧云大言不惭地道:“天下万物,贵有贵的道理,你们看这水平平无奇,实际上,这水是取自云梦古城千年古井龙涎井里的水,小四宝,你把龙涎井的故事给他们讲讲,看看值不值一两银子一瓢。” “嗯,哦。”小四宝被丁牧云这一两银子一瓢水都怔到了,不过小姑娘机灵,丁牧云让她讲龙涎井便讲龙涎井。 “传说,东华上仙吕洞宾骑着他心爱的山羊,架起五彩祥云游历人间,有一天他老人家经过云梦古城,恰好口渴了,就落了云头,来云梦古城找水喝,就在这时忽见一股清流从地上涌出,吕上仙好奇地喝了一口,喝第一口时,只觉得甘甜清凉,喝第二口时,更觉得身心通畅,于是他连喝了两瓢。” 小四宝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大家都知道,这吕仙人平时嗜酒如命,他竟将自己宝葫芦里的酒给倒了,装满了一葫芦的水飘然飞上了天,于是这古城的百姓们就把吕仙人喝过水的地方修成了井,便有了这龙涎井,而吕仙人的故事也被南来北往的商人传颂了出去,随着龙涎井越来越有名,便有商人将水贩送别去,官府担心井水叫人取的枯竭了,就保护了起来,当地百姓每家每天只能食龙涎井里的水三瓢而已。” 丁牧云接口道:“都听到了没?一,这是吕仙人喝过的水,二,当地百姓每家每天只有三瓢,三,四宝大老远从云梦古城背水过来又背水上山,你们说值不值一两银子一瓢?” “那也不值。”胡长坚故意说道。 不过他这一声“不值”早就淹没在富贵学子们齐刷刷的一声“值”里。 人群后头的江川,听着这一声值,便觉得又有趣又可笑,有趣是丁牧云把他们唬的一愣一愣的,这上山地路有几段很是陡峭,别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就算是成年人也很难背着这样两大木桶的水上山,可笑是,这些人争相买水,好像一两银子值得很。 喝完水,大家坐下来歇脚,又开始了比才斗富: 一个道:“一两银子一瓢水算什么?在下小时候,曾随母亲大人去龙山拜佛,喝过龙山寺院方丈亲手炒制的青龙毫茶,这青龙毫茶只在雪山之巅生长,极其珍奇稀罕,上去采摘,极容易造成雪崩,每年不知道有多少采茶人死在了去雪山之巅的路上,沿途都是白骨,所以才有这一根茶便是一根金的价,我娘喜欢喝茶,每年一到采茶时节,便派人去龙山候着,这每年的青龙毫茶,有一半去了皇宫,另一半在我家中。” 另一个笑了笑,道:“说到贵重,去年家父五十大寿时,得江南缂丝名家沈瑜的一幅双面缂《万马奔腾》图,都说这‘一寸缂丝一寸金”我家这幅《万马奔腾》,图轴纵一丈,宽八尺,是沈瑜花了半生的心血方成之作,上头还有点点血迹,据说是沈瑜大作完成之时,熬尽心血死在了织机上留下来的。所以,天下最贵的缂丝在我家中,倒不是价值几何,而是沈瑜这样一个开创双面缂丝的大家,毕生只此一幅。” 旁边又有一人,听了忍不住道:“两位家中的物件确实稀罕,我家也有不值一提的物件,乃祖上留下的上古神物龙珠,只有拳头大小,放在家中冬暖夏凉,夜间放在大厅里足足抵得上十盏灯,这小东西还有一妙用,就是能解百病,所以自打龙珠进了家门,家中世代无人生病,祖上个个都是长寿之人,太爷爷现如今已经一百五十岁身强体健,太奶奶去年才过世,走时148岁。” …… 说到这些帝国三少就显得低调多了。 胡长坚有个爱搜罗天下宝物的爹,家中财宝堆积如山,胡万三有个金库,专门存放宝物,他进去过一次,随便砸了个瓶子,就听胡万三咂咂嘴说,前朝梁帝的爱物,就这么没了。 韩默则因家中有个大文豪,所以说到“宝物”便不吭声,他爹的墨宝,按尺算价,一尺万两,古往今来除了王羲之的字,没人能比得上自己的爹,再加上韩煜清高倔强,上门求字之人每每被他冷落,还扬言书法是意境,绝不卖字为生,流落民间的都是些早年赠人的书法作品,近两年的作品,市面价格不可估量。据说江南有个仿韩煜字的颜生,写的仿品都卖到了三百两一尺。 程南君则跟他俩又不一样,他跟他爹程瑶一样视金钱如粪土,程瑶大军每回得胜,皇帝必赐宝物无数,程瑶拿了赏赐便分于众将士,要说能让程南君津津乐道的,那便是程瑶的坐骑白毛虎“成影”,佩剑“降龙”和佩刀“伏虎”。 成影是上古神兽,而“降龙”“伏虎”这一刀一剑,均出自轩辕皇帝的造器炉,“降龙”不必说了,公认的天下第一剑,而“伏虎”据说是出炉时因刀意太强能反噬持刀者,而被轩辕帝封了刀,恐此刀流落民间伤及无辜,欲以降龙毁之,不料此刀竟化为一缕白光消失不见,至于此刀去了何处没人知晓,渐渐地“伏虎”也就变成了传说,直到后来被贤王爷得到,转赠于大将军程瑶,程瑶这一剑一刀一坐骑冠盖天下。 坐在一旁的的江川,听他们侃侃而谈,心中感慨这些含着珠玉出生,不知银钱对普通百姓的重要,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千金万金,比清明时烧给死人的纸钱还要多。 他想起了沿途见到的饥民荒民,流民营门口堆积成山的尸首,想起百香为了口薄棺不惜卖身。只觉得真是不公,世上之人,有人生来富贵,有人命贱如草,有人一掷千金,有人惶惶一辈子为一餐一饭费尽心思。 忽又想,若将来有一天能人人丰衣足食,个个安居乐业,那该有多好!想着想着忽然悲怆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平庸愚钝,竟然去想一些王侯将相也未必能完成的伟业,真真是再傻不过了。 正思忖间,忽听一有人在问:“江兄,在想什么?” 下一刻便是一瓢水递到了面前,又道:“江兄,我帮你买了水,一两银子一瓢,赶紧喝了。” 江川便叹了口气,挑起眼眉。 符羽靠近了他,低声道:“丁姑娘劫富济贫,江兄岂能一毛不拔?” 江川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便从口袋里拿出碎银子扔给了符羽,伸手接过水一瓢饮尽。 符羽掂着那碎银子,大声赞道:“这水甘甜,再来一瓢。”转身又去买水去了。 转眼两桶水卖完了,丁牧云还是不带众人上山,竟介绍起自己来。 第27章 忽悠新生 丁牧云清了清嗓子,然后板起脸说道:“我叫丁牧云,乃尚方书院院长亲传大弟子,也是院长的助教,此番担任你们的接应官……” 她这一会活泼一会严肃的,弄得学子们摸不着头脑,所以都屏气凝神,不敢放肆。 符羽站在人群后头,见大家都被姑娘这架势唬住了,便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溜达到江川身边,伸手递了几颗刺玫果干给他。 江川没接。 符羽道:“小四宝给的,尝尝。” 江川这才接过来,只见果干红彤彤的,上面还有毛刺儿,放一颗进嘴里,味道酸酸甜甜,是女孩儿喜欢的口味。 “好吃吧?”符羽一脸探究的表情看着他,旋即又压低了声音,道:“你猜猜这回丁姑娘又要做什么买卖?” 江川摇摇头,顿了一下才应道:“她想干什么你都知道,莫非是你教的她?” 符羽笑道:“那你可误会了,我不也是才认识她么?再说了,我哪有她那般会做生意的精明头脑?” 江川不置可否。 符羽拿眼一瞪,“你不信?那我来问问丁姑娘……” 江川及时将他制止住:“不必问了,我信你。” 符羽双手背在身后,突然盯住了他:“江兄。” “嗯?” “我发现你自从见到丁姑娘之后,便有些紧张?为何?” 江川心里咯噔了一下。 符羽故意道:“我刚刚打听了一下,据说前一批的学子里,已经有两个纨绔喜欢上了丁姑娘,这第一个便是姑苏慕容家的嫡长子,还有一个……” 亭子里的丁牧云正好说道:“……进尚方书院的头一件事,便是交出随身携带的所有银两,等学成之后再如数奉还……” 符羽猛然停住,面色有些古怪地大声去接丁牧云的话:“竟有这等事?我们把银两上交书院,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众人闻言,叫苦不迭。 丁牧云道:“西北风就没有了,但是,书院会每月按时发放生活费。” 符羽挑挑眉,一副挑事的模样:“这区区十两银子,出门连打赏都不够。” “就是,十两银子够什么用。” “我花的是自家的银子,碍着书院什么事?” “唉,学成需三年,三年苦行僧,回去之后怕是连爹娘都认不出来了。” …… 学子们纷纷发起了牢骚。 丁牧云早就料到这些人会有如此反应,往亭子里的石凳上一坐,也不说话,看热闹似的看着众人。 江川见她似乎和符羽鬼鬼祟祟地对了个眼神,自顾一笑,低下头将手里最后一颗刺玫丢进嘴里,再抬头时,那“帝国三少”已排着队站到了丁牧云的跟前。 胡长坚坐下来问道:“丁姑娘,此事当真?” 丁牧云懒懒道:“当然了,本姑娘还骗你们不成?” 胡长坚又问:“之前上山的学子们也都心甘情愿上交了所有银两?” “心不甘情不愿,但也都交了。”丁牧云一挥手,看起来有点儿不耐烦。 胡长坚无话可说,起身离座。 程南君坐到了胡长坚刚才坐过的石凳上,盯着丁牧云看了好一会,才直言不讳道:“我怀疑你在说谎。” “我哪里说谎了?”丁牧云四平八稳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那只紫蓝鹦鹉刚才出去飞了一圈,这会儿刚落到丁牧云的肩膀上,扑棱着翅膀,叫的声音比丁牧云还大:“你娘的,说来听听。” 程南君一听它学自己骂娘,脑门子就串火,冲紫蓝金刚呲呲牙,不料那紫蓝金刚竟满脸不屑地朝他“嘁”一声,气得程南君拳头一握,半天才松开,嘟囔了一句,“你这个鸟仗人势的蓝毛小畜生。” 紫蓝金刚这回不跟它吵了,朝他“啐”了一口,更是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所以他跟丁牧云说话时,便也没了好脸色,“书院建在荒郊野岭的大漠之中就已经很是离谱了,竟然还要收了我们的银两,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你有……” “他要证据。”紫蓝金刚嘴快,脑子也快。 “有。”丁牧云从怀里拿出一张盖着书院大印的文书。 程南君愣了一下,扯过文书看了一眼。 紫蓝金刚“嘁”了声,翅膀一震又飞走了。 丁牧云翘着脚,事不关己地瞧着,程南君看完递给了韩默,韩默为了凸显自己的文学造诣,逐字逐句地给大家解读。 丁牧云讪笑着:“看仔细了,可别再说我扯谎骗人了。” 就在她说完看向大家时那电光火石的瞬间,突然感觉到人群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心下一愣,便逐一瞧去。 这一瞧才发现,队伍后面竟有个学子是之前她没有注意到的,而且似乎在刻意躲避她的目光,此刻他正低着头背光而立,看不清他的面目。 丁牧云皱皱眉,正打算走上去仔细瞧瞧,那文书正好传阅完,被一个学子塞回到了她的手里,便下意识地问大家:“都看过了?” “看过了。”稀稀疏疏有人回应。 “书院的规定都在文书上,我也觉得有点不近人情。”丁牧云说完,轻叹一声,随即又说道:“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胡长坚一副“我看你怎么表演”的神情,阴声道:“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丁牧云瞧胡长坚这副模样,便长叹一声道:“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打心底里想帮帮大家。可你们这态度,着实是让人寒心呐。” 说完还一脸惋惜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吃力不讨好,本姑娘就不找这个麻烦了。 “别啊,丁姑娘,不,丁老师。”符羽托儿似的,赶紧说道:“我们早看出您是菩萨心肠,一定能为大家排忧解难。” 见大家没反应,符羽又大声问大家,“我说的是不是呀?” 这会大家都点头称是,帝国三少们面面相觑。唯有江川你着头,笑而不语。几个富家子更是纷纷跟在后面捧臭脚: “丁姑娘冰清玉洁,必定会为大家鞠躬尽瘁。” “丁老师一看就是厚道之人,处处在为我们着想。” “接应官气定神闲,想必是成竹在胸,我等洗耳恭听。” …… “盛情难却啊,既然都有这个觉悟,我就豁出去给大家指条明路。”丁牧云轻咳一声,接着又卖了个关子:“我不说大家应该都知道,能当院长的助教和接应官的,绝非泛泛之流。” “赶紧说吧!”胡长坚有点儿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丁牧云横了他一眼,转而笑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哈,大家可以把财物寄存在我这儿,由我代为管理,随存随取。当然了,这事我多少冒着险,不能白干。” 符羽“扑哧”一下,差点儿就笑出声来。心想,这丫头赚钱的法子真是一出接一出。 胡长坚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的是利息吧,怎么算?” “没有利息!”丁牧云摇摇头,信口开河,“我又不是开钱庄的,哪来的利息?这叫辛苦费,按次算,每笔每月收取五两银子,多的还可以打折。” 把钱放在钱庄还可以收点利息,把钱交给她了还得交保管费,她不仅大义凛然还把这事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关键是你没得选择,要不上交给书院,要不就只能交给她。如果说那瓢水是物以稀为贵,这个保管费该算是趁火打劫了。 学子们自是不服气,但见多识广的胡长坚却打心底里服了,即便他家日进斗金,富可敌国,也从未干过如此包赚不赔、无本万利的买卖。 第28章 似遇故人 另一边,符羽冲江川一笑,“江兄,这下总该信我了吧,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尚方书院有这样一条规定。”说完,朝丁牧云大声道:“在下有一千两,可交由丁姑娘管理。” “小四宝,将笔墨纸砚拿出来。”丁牧云喊了声。 “好嘞。”来小四宝高高兴兴地跑到亭子后面,捧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交给了丁牧云。 丁牧云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上符羽的名字,记上了一千两,然后又将那张纸举起来示众,“看到了没?我会一一记录好。放我这儿,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众人一看那字迹,顿时面面相觑,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嗤笑。 韩默手中的扇子掩住了半张脸,笑道:“丁老师的字迹,鬼斧神工,当真是与众不同!” 众人便都大笑。 胡长坚边笑边说道:“丁姑娘,你当真是书院院长的大弟子?院长助教?” 程南君笑得最大声,他书读得不多,但那是跟韩默比,若跟丁牧云的比起来,起码字比他好多了,他撇着嘴大声道:“臭丫头,往后吹牛时,记得打个草稿,别张嘴就来,什么院长大弟子,什么助教?我看是猪脚还差不多。就连我家目不识丁的老家丁,写出来的字都比你的清秀。散了散了,赶紧上山,一会天该黑了。” “走喽。” “去书院喽。” 胡长坚和韩默一道附和着。 这两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各有小九九。 胡长坚想的是,到时候万一书院真让上交银两,每月只发几两银子生活费,那要如何跟家里取得联系?如何设法让胡大善人在云梦古城开间店铺,方便以后吃喝花销。 韩默则想的是,云梦古城里的青楼楚馆不知有没有朱雀河畔的大,云梦古城的姑娘不知有没有朱雀河畔的姑娘们慷慨? 丁牧云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字,确实是丑了点,嘟囔道:“谁说院长大弟子就一定要字写得好了?骨骼清奇,万中无一的商业奇才不行吗?” 说完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往山上走,顿时急眼了,赶紧放下纸笔追了上去:“别走啊,想清楚了,前面可就是书院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经过江川身边时,无意中看了他一眼,顿时便犹如被人隔空点住穴道,定住了身,一直到江川从身边走了过去,才叫了声:“站住!” 江川便停住脚步,回头看她时,眼神里只有疑问。 “这位学子,请问怎么称呼?哪里人氏?”丁牧云惯是伶牙俐齿,跟谁说话都八面玲珑,可此刻却似变了个人,声音不高,语气谨慎。 江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在下姓江名川,青州人氏。” “青州?”丁牧云一愣,想起名单上确实有这么个人,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那你可知利州?” 江川便又了施礼:“大瑨腹地,九州通衢,天下岂有人不知道的道理?” 他言语恭敬,行事谨慎,确如穷家小户里走出来的读书人,问什么说什么,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丁牧云竟不知再问些什么。 一直看着他俩的符羽,这时走了过来,问道:“丁姑娘,莫非我这江兄长的和你某位故人相似?” 丁牧云眼神便黯淡了一下,又恢复了尖牙利齿:“叫你说对了,有个小子拿了我的五吊钱跑路了,天下竟有人胆敢对我这种爱财如命的人下手,我能饶了他?我发过誓,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拿回那五吊钱。” “那必定不是我江兄,我江兄从不欠人银两,对么江兄?” 江川点点头。心想此人行事扑朔迷离,听起来是在帮我,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试探。便顺着他的话道:“怕是要辜负尊驾的信任,家中父母在海难中过世时,在下便跟掌船的老金借了十文钱做法事,可惜这些年穷困潦倒一直未能还上,原本这回拿了官府的赏钱,便还了,可听说他半年前驾船出海,至今未归。所以这欠下的钱未能还上,心中愧疚,寝食难安。” 符羽瞧他半晌,一脸认真:“这趟青州之行,我倒是认识了一两个人,这钱我替江兄还上。” 江川便冲他鞠了一躬:“听闻今夏海上刮过几次飓风,出海的渔船几乎都沉了,尊驾是京中贵人,若能调动各方势力,找回老金,我必重重拜谢。” 符羽差点儿没呛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是运气好,托了个富贵闲人的命,既然江兄这么说,那便豁出这张脸来求人去海里寻一下,最后能不能办成还是两说,不过既是我大瑨子民,便是同气连枝。” 江川道:“尊驾志向远大,又能行善积德,将来必有福报。” 符羽道:“我与江兄一见如故,往后一起行善积德如何?至于志向么,有空一起聊聊。” 丁牧云从这二人一来一往的谈话中,大概了解到符羽身份不俗,正要多跟他说几句,就听前面有人问:“接应官,书院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快了。”她随口应了两声。 她心想,这波人不行,不好忽悠,说了半天就只有符羽一个人将银票给自己管理,交代了几句小四宝下山时多注意,又给了她些银子,叫她买些衣物和鞋子,再买些食物。 小四宝小心翼翼将银子放好,拎着两只木桶,欢天喜地下山去了。 丁牧云目送小四宝远去,才小跑着追上众人,她还有话想问江川,可又发现符羽紧跟着他,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没话找话地同江川说话。 江川回应惜字如金,符羽竟也不觉得尴尬,自顾滔滔不绝。 山路崎岖,江川低头看着脚下,耳畔便又响起丁牧云刚才说的五吊钱,心中有一瞬的恍惚。但他清楚,自己不该有情绪,便深吸一口气,转移开注意力。 转过一座山头,再穿过一个圆拱形的山洞,眼前豁然开朗,但见芳草绿树,落英缤纷,满目的花红柳绿,五色斑斓,恍如到了仙境。 天上白鹤翱翔,鹤鸣声声,崖间落下两条瀑布,急流澎湃。 尚方书院便建在了瀑布下的半山腰处,群楼叠宇,琉璃瓦光彩夺目,在几缕云雾的缭绕下,更显得宏伟壮丽。 众人如沐春风,俱都惊喜不已,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谁都没想到,在气候如此恶劣的大漠深处,竟隐藏着一片如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第29章 初入书院 有木鹤从头顶飞过,这些木鹤是传递书信的信使,身上皆刻有“尚方”二字和编号。木鹤所向的是书院后方的高楼,那高楼似是悬空而起,与山同色,高有万仞,楼上的人伸手可摘星辰。 江川背着包袱,站在书院门口,震惊地抬头看着,心想,那便是古籍中记载的观星楼么?传说中,墨子参天悟地的地方,老先生对日月星辰云雨风雷通达至理的研究皆在此处;而前朝江玄同也在此参悟出了以星宿为阵的灵霄大阵,曾将大阵布在了马鸣山,用区区八千兵,全歼了当时号称所向披靡的北凉十万大军…… 观星楼在此,那么墨家禁地必定就在附近?不知传说中禁地里的灵龟战车还在不在?喷火的巨龙还在不在?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机关城还在不在?还有各式各样凡人无法想象的精尖制造,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 江川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这尚方书院里有着超乎他想象的神奇所在,又想,书院那么大,目光能看到的不过十之一二,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秘境?藏着多少机关? 他目瞪口呆的神态,在那些同样被眼前景象惊到的学子眼里,完完全全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若不是头顶传来的嗡嗡声,他可能还要再呆看一会。 半空中,一只磨盘大小的铁制飞盘,打着转儿低空飞行,飞盘上没有翅膀,没有绳索控制,却能有如神控般自由飞翔。 江川觉得这飞盘眼熟,定睛仔细打量,心想:这飞盘倒是与古籍中提过的天外来物‘神控飞盘’有些相似,但古籍里的描述‘神控飞盘’时常用‘眨眼即现眨眼消失’来形容,可眼前这个,速度太慢了。 符羽也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前朝沈周在《异事》一书中曾有记载,外形像碟,能飞能潜,难不成……” 江川望着他,想听听他的高论。 符羽道:“此为……天外来物。” 江川便摇摇头,转过头去。 这时,那飞盘突然在空中跳了两下,脱离掌控似的,朝学子们这边横冲直撞了过来。 学子们都在躲避,单单丁牧云毫无察觉。 丁牧云今天好不容易求得院长同意下山去接学子,原本铆足劲要在这帮纨绔子弟们身上大赚一笔,结果遇到一个跟她寻觅多年的人极为相似的江川,弄得她连赚钱的心思都没了。 江川反应最快,他原本想要拉开丁牧云,却下意识地拨了一下飞盘,那飞盘竟就从悬空状态突然朝地上摔去,只听‘哐当’一声,飞盘掉在了地上转了两圈之后停了。 学子们以前没见过,全都围过去观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江川蹲过去,看了看,是铸铁的,轻轻抬起飞盘,铁盘下面竟有四个轮子,可见这飞盘不但可以飞,在地上也可以跑,他又把飞盘反了过来,底部有锻焊痕迹。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过来的眼镜儿少年,激动地感叹:“绝了绝了,这锻焊的技术已是登峰,天下只有榆阳帮的尉氏有此技术。” 符羽淡淡道:“天下百工四大家之一的榆阳尉氏,前朝时不是叫大梁皇帝灭了门了嘛,尉氏哪还有后人?” 眼镜儿道:“尉氏本就是两支,一支进了工部,为江玄同做事;另一支流落江湖,以技艺为生,这技艺必定是出自尉氏。” “那这么说来,便不是天外来物了。” 周围的学子听到“天外来物”几个字纷纷加入了议论。 江川蹲在地上,翻来覆去的看着那飞盘,很想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竟能飞上天空。 丁牧云被一群人挤在了外头,这飞盘她在书院见过几次,每次飞不到五尺远就掉下去了,今天例外了一次,心说,这么平平无奇,集难看于一身的一个铁飞盘,这群人居然当成什么稀罕宝贝,大声道,“没见过世面了吧,咱这书院里,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这时,从书院里飞奔而来三个人,前面的是书院管理处的直学赵谦,后面跟着两个小跟班。 赵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江川跟前,从他手中抢下飞盘,拍了几下,那飞盘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扭过头冲着江川吼道:“你动了它了?” “没有……” 赵谦发现自己蹲在地上,仰着头训话,气势全无,便站起身:“刚刚是谁推的?站出来。” “是我推的。”江川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 “你推它干什么?” “我……”江川自己也没明白,当时怎么就从拉开丁牧云,变成了推开了飞盘。 “我什么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打哪来?” “江川,青州来。” “哼!青州的。” 丁牧云眼睛转了转,这赵谦的职务是直学,负责管理书院的学子,平时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今日冷着脸,倒有几分让人不寒而栗,赶紧替江川解围:“赵直学,您消消气,这青州来的寒门学子没见过世面,看到会飞的就忍不住摸了一下,结果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掉下来了,要不这样,改明我去院长那儿找点有趣的玩意儿赔给您,保证比这铁盘子又好看又好玩。” 赵谦一听丁牧云说话,脸色更难看了:“丁牧云你给我闭嘴,怎么又是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才把人接到书院?你没跟这些人交代过吗?书院里遇到没见过的东西,不要乱碰不要乱摸。” “哎呀呀,是我疏忽了,我错了错了,我忘了跟他们说了。”丁牧云拍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懊恼万分的样子,调转了头,高声道,“大家听清了,书院里遇到没见过的东西,不要乱碰不要乱摸,这是规矩。” “这是什么规矩?”程南君不服,回了句嘴。 “书院的规矩就是规矩,不服气的,收拾东西滚蛋。” “你……” 程南君捏了捏拳头,终究压下去了怒火,悻悻地哼了声。他来书院的时候在程瑶面前发过誓,在这学满三年,这还没进书院的大门,就是这样回去,岂不是打脸? 赵谦的心思都在飞盘上,瞪了江川一眼,然后赶苍蝇似的冲丁牧云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他们进书院报到去啊。” 丁牧云吆喝众人,朝书院大门走去。 赵谦又去捣鼓飞盘,确定不能飞了,才抬头朝着远处山壁上的一处飞阁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心里暗骂那个青州的江川,怎么这么讨人厌。 就在这时,整座山突然轰鸣了起来,如过千军万马。 学子们全都停下来,扭头看去,赵谦和搬着飞盘的小跟班也都看了过去。 只见从山下冲上来一队骑兵,约莫三十人,个个银盔银甲,高头大马,王旗一个大大的“禁”字。 来的是皇帝的禁军,这些人骑马上山,如履平地。 快到书院门口的时候,三十人齐齐下马,动作整齐一致。 为首的那人,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国字脸,浓眉大眼,干净利落,抬头朝书院大门看去。 但见书院的大门上绘有巨幅异兽陆吾彩图,门额上写着‘尚方书院’四个大字,落款为皇帝题字,门口悬挂对联‘天下之才,于斯为盛’。 赵谦叫人把飞盘抬走,连忙过来,施了一礼,道:“大人可是京城来的总教习?” 那人转过头,道:“京中栾云飞,阁下是哪位?” “小可书院直学赵谦,见过栾总教习。” 栾云飞点了个头,扫了一眼门口的学子,问道,“这些人是书院的学子?” 赵谦忙道:“是,这是最后一批入学的学子,这往后三个月,他们都是您的兵。” 栾云飞顿时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些人一个个斜着身子,耷拉着肩膀,一副败军的狼狈模样,做他的兵? 赵谦解释到:“他们今日是累了,一大早从玉门山过来,又步行上山,难免有些狼狈,都是年轻人,进书院洗个澡睡一觉,明日就能恢复元气。并且这批人里头,有个还是您的老乡呢?” 栾云飞眉毛一挑:“哪一个?” 赵谦冲江川招手:“快过来跟总教习见见。” “不必了,报上名字。” “在下青州学子江川。” 胡长坚一听正想自报家门,沾沾同乡喜气,就听栾云飞冷哼了一声:“这名字我住了!我看他们不顺眼,罚他们在门口站半个时辰。” 胡长坚一听赶忙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赵谦招呼人站好,学子们拖拖拉拉地站了个歪歪斜斜的队列。 栾云飞显然是对这些人很不满意,眼皮一抬:“再加罚半个小时。” 从队列里出来一个教头,冲着队列大声道:“昂首、挺胸、立正。” 谁还敢不站好? 军令如山,再不站好恐怕会罚到明天! 饶是他们绷得直直的,在栾云飞的眼里也是群垃圾 他也没指望这些纨绔们能站得多好,率众牵着马朝书院走去,那些人步伐整齐有力,尽显军威。 乖乖!京城八十万禁军总教习栾云飞的大名谁不知道?就算是条狗到了他手下都能训成一头猛兽。 乖乖!栾云飞来书院做教头?纨绔们的心顿时碎了一地,有几个已经摇摇欲坠,韩默直掐自己的人中,生怕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 江川见他们一人一马站在书院门口的铜镜下照了照,照完才进了书院,心下便又好奇了起来,那股子刨根究底的劲上来,恨不得马上弄清楚,那铜镜到底是东西?寻思着,莫非是古籍上的“神镜”,可惜那卷古籍是个残卷,正好介绍到这,后面便叫人撕去了。 “都给我站好了,站不好,别想去书院。”赵谦说完,朝书院山壁上的飞阁方向看了看。 飞阁窗口处站着一人,目睹了全部的经过之后,从窗前离开,跟里面的人汇报:“禁军总教习栾云飞到了。” “嗯。”说话的是一个又冷又阴柔的声音,“这栾云飞是皇帝派过来的人,八十万禁军总教习,学子们有福了。” “干爹说笑了,这栾云飞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狮虎兽,我看这些纨绔子弟到了他手下,是要被训死。” “不死也得脱层皮,这富贵温柔乡的好日子是到头了。对了,你去查查那个弄坏我“飞龙在天”的不懂事学子是从哪个州来的?背后依靠的又是谁?” “已经弄清了,是青州来的寒门学子,京中没有任何依靠。” “青州?终轮考试因答案泄露换了考题的青州?” “正是。” “青州泄题案中死了个许宏章,红衣内卫抓了涉事一百余人,贤王爷让自查自纠,又查出了一百余人,所有接触过试题的人,全部查了个底掉,王爷下令,该查的查,该杀的杀,六部赴青州监考的那几官员,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如今三法司每到夜晚便彻夜灯火通明。”说到这,那阴柔的声音,笑了笑,“此人无身份无背景,竟还能活着到书院?看来这青州世家大族是没落的连骨气都没了?” “听说走的是水路,沿途埋伏的都在官道附近。” “那小子有点能耐。” “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不急,栾云飞会先给的,咱们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稍微拨一拨,自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可惜了我的‘飞龙在天’,刚上了天遨游,就叫他飞弄坏了。”说到这里那人捏着拳头咯吱吱作响,仿佛有股戾气冲向窗外,那停在窗口凤凰松上的翠鸟悲鸣一声,惊恐飞走。 第30章 风中残柳 太阳下山之后,夜幕降临。 忽然,夜色之中有一盏灯亮起,那是来自“观星楼”顶端圣殿里的灯,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成百上千个灯光将整个书院照亮。 书院门口,被罚站的少年们,全都抬着头一脸震惊地仰望着。 江川聚精会神地打量着那一颗颗发着白光的水晶球,其光白炽,如同日月之光,有的镶嵌在道路两旁的石柱上,有的镶嵌的山石之间,一颗颗如同夜明珠点缀着书院的角角落落。可他知道这绝不是夜明珠,尚方书院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镶嵌这么多的夜明珠。 站在他旁边的符羽,小声道:“江兄,可有读过《天工秘术》这本书?” 江川不慌不忙道:“听闻天下有三本书,《玄冬书》《天璇经》和《天工秘术》并称为天下三大奇书。” 符羽只知其一不知其余两本,心下好奇,问道:“江兄博学,说来听听?” 江川道:“我也只是听说了书名而已,这《玄冬书》据说是上古神书,被历代名家深研过,遗憾的是至今却无人能够破解;而《天璇经》此书被从古至今的大贤者推崇不已,据说是不同的人读后,有不同的理解,习道之人看到的是养修“丹”“道“,纵横家看到的是权谋术数;而兵家读完则悟出的是兵法战略。所以,便有人称其为‘富国安民之法,强兵战胜之术,神仙抱一之道’。至于这《天工秘术》嘛,早就被禁了,据说这书是天下第一无人敢读之书。” 符羽惊讶道:“《天工秘术》既是早就被禁了,江兄又怎会知道这本书无人敢读?” 江川继续一副淡淡的语气:“算不上研究,只是听人说过,海里讨生活的人嘛,终日与天水打交道,总会有些人喜欢秘术秘闻,我听到这些并不奇怪,民间传说的杂学甚多,我就曾见过人施定水咒,对着湖水念一句,那水里的鱼儿便围在施咒人身边,随便人捞。” 他故意扯起别的,不再说《天工秘术》一书。 符羽的好奇被吊了起来,追问道:“江兄对杂学研究颇精,可到底为何无人敢读《天工秘术》一书?” 江川见其神情,便笃定他看过此书,便气定神闲道:“听闻这本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的天下奇书,里面记载的都是神乎其神的技艺,著书之人是极聪明之人,似有偷天之技。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品中的大师级,再过三五年必能超越墨子老先生,此时他也才不过二十岁,新婚后不久,便在山中闭关,三年方完成著作。成书之日,制作了一只木鸢去接妻子前来团聚,木鸢能扶摇天上,御风而行;不料刚会走路的小儿调皮顽劣,致使木鸢撞山,妻子双双殒命,此人痛心疾首,于是便下了诅咒,开篇便是‘凡习此书者鳏寡孤独必得其一’” 符羽表情扭曲了一下,想到自己曾在宫中的澜莛书阁中角落里的盒子中,偷看过几页残卷,暗自抽了口冷气,想不到一时好奇,竟然要被一本书折腾成鳏寡孤独必得其一,真是太没意思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没看过开篇,又没选择确认,这诅咒对自己不管用,才又恢复了平常心,道:“这著书之人真是小肚鸡肠,自己不幸,就要去诅咒读者。” 江川继续说道:“传言这三本书,当年被江玄同携带入世,《天璇经》献给了梁帝,梁帝读完之后,便有了征伐天下的野心,而这本书也是江玄同被灭门的祸根;江玄同死后,三本书皆落入梁帝手中,可惜的是《天工秘术》早已是残卷,瑨灭大梁之后,贤王率兵入大梁皇宫,得到这三本书献给太祖皇帝,现在这三本书就在宫中的澜莛书阁内珍藏。” 符羽本来还有点郁闷看了个残卷,现在听江川说那两本也在书阁内,便觉得只看了个残卷太亏了,早知道就不该信了书阁里看书的老太监的鬼话,那老太监精的很,诅咒发誓说,书阁里就这残卷最为珍贵。现在想来,那是因为被自己找到了才来诓他,早该掘地三尺才是。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都是民间传说,真真假假谁又知道?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神奇的书。” 江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没有的,你心里没个数吗?” “……” “你若看过那几页残卷,不妨说说,那里头有没有提到水晶球嵌入石柱彻夜长明之类的详解?” 符羽脸上的笑容凝住,抿抿嘴,盯着江川看了一会,说道:“只有区区三页黄纸,还浸过了水,字迹都看不清了,废了老大的力气都没弄明白,看过和没看过也没区别。”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 符羽接着道:“但我认为,能将日月之光放进水晶球里,那起码得是工匠中的一品大师级以上方有此技艺。” 江川点点头。 适才赵谦走时,将罚站的学子交给丁牧云看管,丁牧云嘴上满口答应下来,可实际上才懒得管他们,她还嫌被这些人连累耽误,不然这个时候早就下山捉沙虫去了。 现在她既下不了山,还饿着肚子陪这些人罚站,越想越觉得亏,干脆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豆子握在手里,嘴里念念有词,好像真的能撒豆成兵似的,却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这会儿,她正闭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嘟嘟囔囔念着咒语:“急急如律令,变……急急如律令,变……急急如律令,变……” 江川和符羽同时朝她看去。 随后,符羽朝丁牧云抬了抬下巴,小声对江川说:“这丁姑娘真是可爱,她这是在练撒豆成兵么?这种江湖骗术她居然也信,不知道是不是从街头巷尾的江湖骗子买了所谓秘籍奇书,才这么走火入魔。” 江川不语,心想,这撒豆成兵却也不是他口中的骗术,而是幻术手法,若没人教自行修炼自然难成,若有人教也不是什么难事。 符羽见江川不说话,促狭一笑,冲着丁牧云道:“丁先生,我这位江兄会撒豆成兵,你找他教你。” 江川下意识道:“别听他胡说,我哪里会什么撒豆成兵?” 丁牧云练得正起劲,忽听他俩这么一说,便懒得搭理,白了一眼符羽,道:“我骨骼清奇,自学成材,等我学会了,把你变成颗豆子。” “你别不信啊,他怀中有个竹筒,竹筒里就有此秘学。” 江川瞬间警觉,想到他几次提到竹筒,便知此人不亲眼看到里面的东西,不会善罢甘休。 符羽见他紧张便乐了,故意调侃道:“难道竹筒里装的不是什么秘学,而是江兄自己的著作?听闻京城最近有本奇书《仙客》大火,书局每日加印,销量仍是供不应求,读者为求一稿去拜佛求无名多多创作,难道这笔名叫‘无名’的作者,便是江兄?我也是此书读者,那我更要看看了。” 他说完便闪到江川跟前,欲探囊取物。 江川下意识地往一旁躲闪,却被旁边的程南君给按住了肩膀:“别动。” 程南君说完便松了手,站得笔直。 整个队伍的人,就他自始至终站得笔直如旗,但见他目视前方,嘴唇不动却声线清晰地道:“栾云飞在朝这边看呢,都给我站好了,别叫他给看扁了!” 众人闻言,赶紧挺直腰杆,站得笔直。他们倒不怕被看扁了,而是怕这个栾云飞再加罚。 符羽趁机从江川的怀里掏出竹筒,结果那程南君伸手一拍,竹筒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 栾云飞进了书院之后,在管事的带领下,去了住处,修整之后,推开窗朝外看去,但见天上星光璀璨,地上如坠银河,饶是他这样处变不惊之人,心中也不禁感叹尚方书院的神奇。 放眼看去,书院门口被他罚站的二十余个学子,看出来一个个努力站得笔直,可在他眼里,依旧是队不成形,个个东倒西歪,如同风中残柳,唯独排头那一个,倒挺有气势,是铁甲军中才有的姿态。 陪同在他身边的赵谦,告诉他这是大将军程瑶的儿子。 栾云飞听说过程南君,这小子虽然有些混不吝,但是威风还是有的,心想,这么看来也不全都是少爷兵。 正这时,忽听有人进门,只听那人大声道:“师父,全部安排妥当,明天便可按时开训。” 说话的,是刚才在书院门口训学子的教头,此人名叫罗石,是栾云飞带出来的禁军教头,两人年纪相差不大,私下里师徒相称。 见栾云飞看着窗外,便也探头看了一眼:“这帮学子,平时养尊处优,出入住行皆有人伺候,哪是能吃苦头的人,不过……排头的那个倒是有模有样。” “程南君。” “程瑶的儿子。”罗石挑挑眉,“这铁甲军驻守边防,每次军内大比武,回回拿第一的都是九殿阎罗陆从霜带阵的虎牙营,这女人比男人还凶悍,听说这程南君在陆从霜的军中呆过半年,难怪了。 第31章 木甲伶卫 铁甲军乃贤王所创,是一支重甲部队。 程瑶是一军统帅,亲领骁骑营。骁骑营是一支重甲骑兵,为铁甲军的主力部队。另外还有前锋天策营、护军神翼营、攻城朱雀营、攻城青龙营、攻城玄武营、攻城白虎营、神机虎牙营、步兵穹魁营、养兵天一营,以及宁峥嵘的武威营虎狼卫与十八骁骑,这十个营的统领,号称十殿阎罗,各有所长,擅用兵法,令敌军闻风丧胆。 但就是这样一支男人统领的队伍中,却有个女人,曾三次挂先锋印,力擒敌将,大获全胜,治军更是比男人还严厉。 提起陆从霜,罗石是服的:“女英雄。” 栾云飞纠正道:“英雄就是英雄,不分男女。” 正说着,突然发现程瑶旁边的那个学子,突然鬼鬼祟祟地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跑出队伍,捡起地上的一个竹筒,揣进怀中,又跑回去站好。 罗石也留意到了:“那小子在干什么?” 赵谦道:“捡了个竹筒,他是栾总教习的同乡,叫江川。” 罗石跟随栾云飞多年,对栾云飞算得上了如指掌,且不说那个叫江川的小子违反军令捡一个竹筒,更明显的一点,赵谦先前提到过此人是栾云飞同乡时,栾云飞态度冷淡,可见从那时候就反感此人。 禁军之中谁不知道,栾总教习最讨厌的就是走关系开后门,若有人胆敢以同乡之名求到跟前,先打二十军棍再说。同乡之名虽然是赵谦提的,但这二十军棍,必定是记在了江川的头上。 罗石一看栾云飞皱眉,自己的火气也上来了:“就那小子,可别再说什么跟总教习同乡了。” “是,是!其实那小子怎么考进来的,谁也说不清,毕竟青州考场终轮考试出了个考题泄露案,牵连了上下两百余人,青州知府为此还丢了性命,几个监考还在大牢里押着,他一个穷酸书生,听说连正经学堂都没去过一天,终轮考试竟以第二的成绩考进了书院,也是奇事一桩。” 罗石看着站姿拙劣,身形孱弱的江川,脸色都变了:“就那小子,到我手底下定训死他。” —— 一个时辰的罚站终于结束,天也已经透黑。 学子们无精打采地随丁牧云排队进书院。 书院门口处镶嵌一面铜镜,依照书院规定,每个进入书院的人,都要站在铜镜照一照,正脸,左脸,右脸,照完了听到旁边的四角木屋里传来一声“请进”方可以进入书院,若是“留步”则不能进入书院。 江川一时拿不准这面镜子到底有何作用?但更让他不理解的是,以他的耳力竟听不出木屋里有人,准确的说,木屋里连丝毫呼吸声都没有,可一个人即便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将气息全部隐藏。 几个学子耐不住好奇,轮流到木屋窗前看了看,说里面黑漆漆得什么也看不见。 符羽也觉得好奇,一会说这镜子是理容镜,衣衫不整不能进入书院,一会又说木屋里没有人,但是有根木头。 “书院搞什么鬼?一面镜子照来照去耽误时间,待我进了书院之后,多捐几面镜子出来,免得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胡长坚的埋怨刚刚说完,就听程南君在大骂:“你他娘的给我好好说话,耽误小爷吃饭,别怪小爷把镜子砸了。” 程南君饿了一晚上了,着急进书院填饱五脏庙,念着遵纪守法也没发作,但站到铜镜前就已经一脸怒容,偏偏那木屋里的人好死不死却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反复说着: “留步!” “留步!” “留步!” 第一遍的时候,程南君的眉头就皱起来了,眼睛瞪得老大,对着镜子龇牙咧嘴了半天。 到第二遍的时候,拳头已经捏了起来,那架势将木屋里的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 等到第三遍的时候,怒火突然按不住了,吼道,“木屋里的,你别以为气息藏得好,小爷就饶了你,我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今天惹了小爷了,你给我等着。”骂完一脚踹开木屋的门,便往里闯。 丁牧云“哎哎”了两声,眼看拦不住,也就不拦了,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刺玫果干摆起了看热闹的架势。 一颗刺玫瑰刚放进嘴里,程南君被人从木屋里扔了出来,他在空中一个翻转,落在地上,后退了三步才站稳。 江川本来想着这木屋里的促狭鬼,为何偏偏去惹脾气火爆的程南君?怕是要吃亏,没想到里面却是个高手,最让他吃惊的是,对方出手时的动作声音,干净利索,一招击败的方式,让他当下便警觉了起来。 程南君落地之后整个人打了鸡血一般:“这木屋果然有怪物,老子今天非把你揪出来不可。”骂完又一头冲进了木屋。 江川竖起耳朵听得真切,拢共两招,第一招出手就已经被对方预判,第二招直接击倒。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呼——”的一声,程南君就又被扔了出来,平地翻了跟头。 程南君一而再地受挫,却越战越勇:“丑八怪,你到底是人是鬼?有本事你说句话来,老子再战——” 第三次冲了进去。 江川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他深知,程南君武功虽高,但毕竟跟里面那位相比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对方不仅能听声辨位,还能准确预判对手的攻击位置和方向。果不其然,不过一招便又被打败,扔出了木屋。 丁牧云曾听说程瑶猛冠三军,还想看看程南君的伸手,一过招才知道,根本不是木屋里的那位对手,实力悬殊太过明显,算了算了,这热闹看着没劲,便走过去拍了拍程南君的肩膀道:“我说,你就省省力气吧,你打不过他的。” 程南君在铁甲军中呆过,铁甲军宁可战死的精神是刻入骨子里的,宁可战死,绝不放弃,哼了声,又冲进了木屋。 刚到门口,就见木屋里伸出一只手臂,那手臂是玄铁色的不似人的手臂,他一个愣神,竟被拎了起来。 紧跟着从木屋里走出来一个人,来,不,准确的说,是一个怪物,这怪物身高八尺有眼无珠、有鼻无孔,招风耳、樱桃嘴,方脑袋,大长腿,长手臂…… 第32章 进入书院 学子们对书院里出现的各种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过看到小木屋里走出来个怪物时,还是愣了一下,纷纷后退。 江川一怔,不由自主也往后退了半步。 丁牧云拦在了怪物面前,出声制止:“木甲兄,别打了!” 那木甲似听懂了一般,手一松,程南君落到了地上。 这程南君是个倔脾气,提拳又往前冲,被丁牧云给拦住,“哎,不着急,等等,等我介绍完了,再动手不迟。” 程南君便“哼”了一声,收起拳头,一脸不服地瞅着那怪物。 丁牧云朝那怪物笑嘻嘻地抱了抱拳,朝众人说道:“诸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乃是书院护卫之一,大名鼎鼎的木甲伶卫,我的木甲兄。” “什么?” “这是书院护卫?” “乖乖,不愧是尚方书院,连护卫都与别处不同。” 众人纷纷道。 丁牧云双手背在身后,得意洋洋:“这位木甲兄,人品极好,武功高强,至今未逢敌手,所以往后大家都对他客气点,若是把他惹生气了,它是会打人的。前一批就有学子对他不客气,还扬言要把铜镜砸了,结果,被我木甲兄打得满地找牙,现在一说话嘴里还漏着风呢。” 这怪物威风是威风,下手却如此之狠,众人都心生忌惮。 丁牧云便又道:“不过,你们也别担心,我木甲兄慈悲心肠,颇有原则,只对挑衅的人动手,而且打架不杀人,谁要是对它不服,它就打到你服为止……” 就在丁牧云介绍木甲伶卫的时候,眼镜儿就已经耐不住了,手扶着眼镜框,眼睛盯着木甲伶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边看,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绝了绝了,这工艺,这水平,绝了,能把玄铁和木头混合得如此完美,堪称一品中的大师水准。” 丁牧云一愣,惊讶道:“呦,这么多学子里,就数你最有眼光,院长也是这么说的。” “所见略同!所见略同!我只听家中的太爷爷说过,古时曾有名家有此神技,我辈只当作神话来听,没想到竟是真的。”眼镜儿说着说着,感动地抹泪,对着那木甲伶卫拜了起来。 丁牧云被他吓了一跳,惊讶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又拜又哭的?你可别跟之前一个老木匠似的,刚来书院的时候,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木匠,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结果看到木甲伶卫之后,就疯了,说自己此生也做不出来这样一个木甲出来,从此疯疯癫癫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反正再没在书院见过了,你年纪轻轻的别也疯了。” 眼镜儿抹着眼泪:“在下没疯。在下痛哭,是因为在下是打禹州泾阳来的学子,自小跟随家父习艺,深知‘徒手造万物,细节定乾坤’的道理,这木甲伶卫的工艺水准已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制作之人,得花多少心思?钻研了多少技艺?才能这般造人绝技,就是女娲娘娘见了也要服气的。。” 符羽兴冲冲地问:“那你说说,集齐当今天下百工四大家,能否造出这样一个木甲伶卫出来?” 眼镜儿眼里空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摇头。 胡长坚撇撇嘴,讥讽道:“那你们这天下百工四大家,竟也是吹牛吹出来的名声?” 眼镜儿急道:“我摇头,并非因为造不出来,而是因为天下没有人能将四大家的匠人召集在一起,若能召集在一起,未必造不出来。” 符羽摸了摸下巴,心想,这么说来,真应了天下百工四大家,互不往来的传言了。难怪总听人抱怨说,工部承事时,四大家常常互为殊途。只是不知这四大家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韩默将手中的扇子一摇,讥笑道:“只道是‘文人相轻’,没想到手艺人竟也如此,难怪自墨子老先生走后,至今无一人能出其右。” 眼镜儿脸憋得通红,竟不知如何反驳,悻悻地去研究木甲伶卫。 众人见眼镜儿贴在木甲伶卫身上看,也不见它动手,渐渐也都放松了戒备,围在木甲伶卫跟前,指指点点。 胡长坚的商人属性又上了头,心想,若是放一个木甲伶卫在玫瑰门的门口,那该多威风,便道:“这个木甲伶卫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得花多少银两才能买到一个?” 周围附和道: “呆萌!” “可爱!” “丑萌丑萌的!” “呆萌?可爱?扯淡!”程南君提高了声音:“听闻苗寨有一种法术,可将死人炼成铜尸,死而不倒,出手狠毒,就算脑袋没了,四肢断了,碎成了尸块,也要跟对手缠斗,直到焚为灰烬方可罢休。” 他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呼:“噢,我明白了,难怪书院建在荒郊野岭原来是为了练尸。” 此话一出,吓得众人纷纷后退, 丁牧云作沉思状:“照你的见解,书院应该建在乱坟岗才对,那里尸首多,还新鲜。” 符羽听她这么说,噗嗤一笑。 程南君大怒:“小爷说的是实话,小爷在军中也罢,行走江湖也好,却从未见过此种怪物……” “那是你见识少了。”丁牧云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口舌之争,“刚才那位眼镜儿学子已经介绍过了,这木甲伶卫是由玄铁混合了木头制成,你打不过它,便拿出苗寨铜尸的怪谈来搪塞,显得你输的没那么难看,但凡有点尿性的,就应该把功夫练好了再来挑战,瞧你那打不过还不服输的熊样,我简直都看不下去了。” 程南君被他骂得一怔,竟觉得有些道理。 丁牧云继续骂道:“你不按规定照铜镜过书院大门就已经违反了校规,还一再跟木甲伶卫动手,这便是两处违反书院规定,我看你极有可能成为尚方书院第一个被开除的学子。呦呵,真给铁甲军争脸呢。” 这句话掐中了程南君的七寸,气咻咻地瞪着丁牧云。 “看什么看?输了还不认?还要再动手?打又打不过,除了嘴硬,也就瞪我这点本事,你要是识相的,就向我木甲兄认输赔罪,我就当你还是条汉子。” 她话中带刺,丝毫不给程南君脸面。 江川正担心这程南君会忍不住朝她动手。 就听符羽说,“丁姑娘是个美人得帮她。”冲着程南君道:“大英雄不逞一时之败,贤王初战也曾兵败。” “哼,你说得对。”程南君猛然收起了拳头,转身冲着木甲伶卫一抱拳,嘟囔着:“是在下输了。” 丁牧云故意似的大声道:“你说什么?大点声听不到。” 程南君便大声道:“是在下输了,今日暂且到此为止。” 那木甲伶卫听他说到‘输了’时便已转身,无声无息地进了木屋。 程南君冲着那背影咬紧牙关,喊道:“你别走,小爷还没说完呢,等小爷练好了功夫,定将你拆成木片,送去柴房当柴火烧了。” 江川暗暗叹了口气,心说,这程南君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只怕就算是武学第一的大宗师来了,也未必能和木甲伶卫分出高下,除非……木甲伶卫自身出了问题,想到这里不由得愣了个神。 一张脸凑到了面前:“江兄有心事?可说与我听。” 江川抬眼看见符羽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没理会,排队去了,符羽紧跟在他身后也去排队。 这回,程南君老老实实地照了铜镜,铜镜也没刁难,一次通关。 众人陆陆续续也都通过了铜镜,进了书院。 符羽跟在丁牧云身边,问了她一些木甲伶卫的事。 丁牧云看似说了一堆,实际上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可见她也不甚了解,符羽也不再问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我到书院的时候,木甲伶卫便已经在了。” “这沙漠的天,有时候蓝得像大海倒影在天上……” “那时,刚入秋,像做梦一般……” 江川断断续续地听了他们说的这些闲话,便罗列出一些线索来:丁牧云原先是在海边生活,两个月前到了书院,跟书院院长关系不错。便推测她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来的书院。 接着便是分房间,三人一间。 前头符羽使了银子,丁牧云拿钱办事,把江川和眼镜儿跟他分在了一间,帝国三少分在了一间,其余人也都是三人一间。 去了趟寝室放下东西,就被丁牧云吆喝着去食肆吃饭。 食肆里四人一桌,已经布置好了酒菜。二十余人共分六席,众人一哄而散开始抢桌子。 食肆给丁牧云单独留了饭菜。 众人一坐下来,便立刻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气息来。 夸赞书院的食肆金碧辉煌,杯碟精致耐看,但又统统嫌弃菜饭不够丰盛,不过转眼间就被饥饿征服,拿起筷子风卷残云。 第33章 曜石明镜 丁牧云坐在食肆雅间,啃着鸡腿透过门缝朝江川那一桌看去。 江川专捡素菜吃,符羽专捡荤菜吃,眼镜儿下箸如雨,荤素不忌,那小子不但抢吃抢喝,还大言不惭地说:“在我们泾阳,百工一起吃饭,都是要抢,抢着吃那才香。”弄的一桌子的菜,叫他一人吃去一半。 而帝国三少那桌,已然人去桌空。 正当这时,忽听门口传来一声铜锣声,程南君出现在了门口,大声道:“程南君违反校规,在书院斋舍门口自罚二十棍,大家赶紧去看喽……” 食肆里的学子们听了哄笑起来。 丁牧云闻听,将啃了一半的鸡腿往盘子里一扔,拔腿便往外跑。 符羽看着丁牧云跑出了食肆,摸了摸下巴冲江川和眼镜儿说:“走,咱们也去瞧个热闹。” 他见江川无动于衷,便没皮没脸地抢下他手里的筷子,抓着他的袖子往外走去,眼镜儿傻呵呵地看着他俩,只当这俩是爱捡热闹看的闲人。 符羽便也冲他,道:“走啊,别愣着了。” 眼镜儿这才又塞了两口饭,追了过去。 出了食肆,外面的声音更大了,就见程南君拿着面铜锣,一边走一边敲,后面还跟着韩默和胡长坚。 “学子程南君违反校规,在书院斋舍门口自罚二十棍,大家快来看喽……学子程南君违反校规,在书院斋舍门口自罚二十棍,大家快来看喽……” 这是铁甲军特有的景观,被罚之人要手持铜锣便走便敲,吆喝示众。 符羽带着江川看了两眼,两个人低头耳语了几句,脚步一拐便朝反向的大门走去。 眼镜儿便停住了脚步喊道:“走错啦,斋舍在那边。” 符羽说:“没错,去书院门口。” 他见眼镜儿发愣,便又道:“快走啊。”见他还在犹豫,小声道,“你不想看看书院门口那面铜镜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门道吗?” 眼镜儿闻言双眼贼亮,搓着手,贼似的追上了符羽和江川,问道:“你俩武功怎么样?能打得过木甲伶卫么? 江川摇头。 符羽也摇头。 眼镜儿顿时泄气,“那不白去了,回头再叫它给抓了……还是去看程南君挨打吧。” 眼镜儿回头想往斋舍方向走,符羽在他身后问道:“真不去了?” 眼镜儿摇摇头。 符羽道:“听闻‘泾阳帮’的老祖圣手仙人丁墨山,六岁时为习榫卯一技,跪在师傅门前七日,师傅为考验他习艺决心,叫他从猛虎跟前经过,他也绝无二话,所以才有了你们泾阳帮的攻木之工位列四大家之首。怎么到你这儿,就被一根木头吓住了?” 一提起泾阳帮的老祖,眼镜儿眼圈竟红了,一副委屈的模样:“打又打不过,去了也白去。” “你都没去,怎么知道白去?” 眼镜儿委屈万分,忽然就一副发狠的语气道:“跟你们讲句实话,我来书院是被迫无奈,我家中兄弟三人,我是家里最笨最不成器的那个,我大哥二哥束发之年就已经是位列一品,而我至今都不敢参加百工考试,怕给家中丢脸,若是被书院开除,那就更无颜回家了。”说罢,拳头堵在嘴上,悲痛不已似是呜咽。 “别哭!”符羽低吼道,“你哭什么呀?我又没逼你。” 眼镜儿红着眼眶摇头。 符羽指着他:“你还摇头,你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不想去,是我逼着你去。” “不是的,我想去看的,但我害怕被书院开除了。” 符羽跟江川对视了一眼,江川已然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符羽则忍俊不禁,故意道:“那你还是不要去了,去看看程南君挨棍子吧。” 眼镜儿马上摇头,“我不。”嗫嚅了一下,“我不想看程南君,我想看门口的铜镜。” 符羽忍不住了,转过身噗嗤笑,和江川往书院门口走去,头也不回道:“那还废话什么啊?走啊。” 眼镜儿追上来跟他们并肩往书院门口,符羽想起他刚刚说自己是家中最不成器的那个,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禹州终轮第一的名次,考进的尚方书院吧?” “嗯。”眼镜儿点头,絮絮叨叨道,“我爹说我没天分,技艺学不好,不配参加百工考试,所以让我考尚方书院,说将来进工部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符羽被噎住。 眼镜儿继续道:“可从我到了这儿,看着那会飞的铁盘、门口的镜子、木甲伶卫、还有这满地会发光的水晶球,我就心潮澎湃了,我也想做这些东西,若是将来能造一个像木甲伶卫那样的出来……不,要能说话,听懂指令,外表看着跟人无异……女蜗造人那样……” 说话间,已走到了书院门口,只听有轻微的打斗声传来,天上两条人影高来高去,落地无声无息,一个身着夜行衣,另一个是木甲伶卫,转眼间,已经对拆了十余招。 江川抬头一看,认出那身着夜行衣的竟是符羽的小护卫,心中一震,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眼镜儿愣住神了,符羽推了他一下:“别愣了,快去看铜镜。” 江川则提醒他,“用衣袖掩住脸,以防万一。” “是啦是啦。” 眼镜儿抬手掩脸,朝铜镜跑去,刚和那铜镜打了个照面,就听木屋里传来了一声:“留步!” 三人便同时一愣。 江川心道,那木甲伶卫被人缠住脱不开身,难道木屋里还有人? 他胆子大,竟也不怕,见木屋的门开着,便走了进去,符羽紧跟其后;可进了木屋才发现,里面竟空无一人。 江川有些疑惑,心道,难道这鬼阳山真的是阎王殿的入口,是鬼在说话?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木屋无人,门口只有一个打斗中的木甲伶卫,难道有人隐身不成? 快步走出木屋,外面空空荡荡,只有那声音在反复说道:“留步,留步,留步。”不知是不是错觉,竟从那声音里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 江川骤然顿住。 符羽停步看着他。 转瞬间,两人的视线一同看向了书院门口的铜镜,同时用袖子遮住脸,凑到了铜镜前,将那铜镜检查了一遍。 符羽问眼镜儿:“这铜镜有何端倪?” 眼镜儿皱着眉头:“见鬼了……要砸开才知道。” “不能砸!”之前一直重复“请进,留步”的声音,突然嘶吼着,将三人吓了一跳,毛骨悚然地对视了一下。 眼镜儿失声道:“这铜镜……实际是双眼睛,有人从铜镜里,监视着书院门口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江川的耳朵动了一下,冲着眼镜儿和符羽,低声道:“有人来了,快走。” 第34章 灵草雪参 那边对战中的小护卫闻听此言,突然冲着木甲伶卫说了句:“是在下输了。” 木甲伶卫听到‘输了’二字,便如同被点了法门,立即收招;小护卫趁机调转方向朝江川飞去,手掌直击江川面门。 眼看着这一掌到了眼前,江川却不知躲闪,手掌挂风贴着面门停住,转而拍在了胸口上。江川只觉得胸口一窒,向后飞出三丈多远,摔在地上“噗”吐出一口血。 小护卫便愣住了,低头看了看手掌,似是不相信自己这一掌能将他打得吐血,正打算再上前时,木甲伶卫忽又飞身而至,双方缠斗在了一起。 眼镜儿先符羽一步扑到江川跟前,他心性淳朴,又头一回离开家,何曾见过这种场面,看江川倒在了地上,接连吐出两口血,便以为他要死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兄台……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没得送你,家中祖传木匠手艺,我定亲手为你打一口棺……” 江川听他这番话便皱眉,吸了口气道:“……我只是叫人一掌打去了半条命……还没死呢……” 符羽却一副探究的眼光看着他,闻言便将手探入怀中:“嗯,江兄正是好年纪,怎么能轻易死了?”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金丹药来,“也是巧了,刚好我有灵草雪参丸,乃北国灵药,只此一颗,普通人吃了延年益寿,病人吃下药到病除,练功的人更是把他视为增长功力的灵药,我把这救命的机会让你给,反正算命的说了,我走的是长生路,有九条命,实在是用不着这丹丸。” 江川也不客气,只当是他欠自己的,眼下情况紧急也由不得推辞,接过来便吞下,然后在眼镜儿的搀扶下踉跄着站起身,道:“快……走,来不及了。” 说不来及还真来不及了,只见一条人影从书院中飞掠出来,几个起落便到了跟前,远处更有一队护卫朝这边赶来。 来的那人,剑眉星目,年纪二十五六岁,一看面前是三个袖子遮脸,身穿书院服的学子,顿时大怒:“你们三个,好大的胆子,勾结贼人引开木甲伶卫,竟还要砸了明镜……” 眼镜儿咬咬牙站了出来,一紧张说话便磕磕绊绊:“我……我们与那贼人并不相识,我……我们只是好奇那铜镜竟会说话,想……弄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并……并未真的砸了……” 来人冷笑道:“少废话开脱,竟还衣袖遮面,你们三个以为还能跑了不成?”说完便动手拿人。 忽听空中‘嗖嗖’几声破风响动,那人浑身一震,身子往后弹开,刚才站过的地面,竟是一排雪花状的暗器,他刚松过一口气,一块飞蝗石已经到了跟前,“啪”一声正中脑门,仰面栽倒在地。 符羽一愣,看了看小护卫,只见他与木甲伶卫战在一处,便想,那雪花镖是他的不假,但那飞蝗石又是哪里来的?忽又心里一动,定睛去看江川,只见他手捂着胸口,虽然比起刚才已然有些好转,但脚步踉跄,要不是眼镜儿扶着已然摔倒,嘴里念着:“厉害了,你那小护卫竟是个打暗器的高手……快……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说了句来不及的,竟往地上倒去,眼镜儿赶紧将他背住,冲着符羽道:“快走啊。”说完背着江川就跑。 江川趴在他的背上,入定似的一动不动。 三人刚一离开,那边护卫队就到了书院门口。 那小护卫虚晃几招,身形一飘,凌空朝黑暗的深山飘过。 书院大门十余丈远的地方就是悬崖峭壁,深夜看来更是一片漆黑,那一道凌空飞去的身影如同暗夜里的幽光,掠过悬崖朝群山的更深处掠去…… 木甲伶卫追到了悬崖边便不再追赶了,转身进了木屋。 微风吹过,书院门口只孤零零地躺着那个被飞蝗石击倒之人,昏迷不醒,而他也正是护卫队的副统领吴戈。 等到手下人将他叫醒时之后,竟一脸茫然,想不起适才发生了些什么,踌躇了一下,带着人恹恹离开,去飞阁汇报去了。 - 江川、符羽、眼镜儿三人,离开书院门口,往斋舍走去。 后面的人大约发现不了了,江川才舒出一口气,走在旁边的符羽听到声响,扭头看了看,问道:“江兄如何了?” “灵药确实管用。”江川的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多谢尊驾赐药。” 符羽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一副笑里藏刀的口气:“也是巧了,我身上刚好带着此药,只是这丹丸,若是让内力深厚之人吃了,则先抑后扬,刚服用时与体内真气冲撞,便如同废去武功一般,内力越是深厚则越发孱弱,需待些时日才能发挥功效,江兄感觉如何?” 江川心道,此人真是一只小狐狸。今晚这一出,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原来那小护卫一早便藏在沙舫上,随后又跟随上山,只是他武功高强无人发现罢了,又乘着程南君自罚之机,故意将自己和眼镜儿叫去书院门口,明着是小护卫调开木甲伶卫,方便去查看的铜镜,实际上却是乘机来试探自己。 江川顺着他的话道:“区区在下本就是孱弱书生,你那护卫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多谢尊驾灵药救命,否则只怕真的要劳烦这位泾阳的兄台,为我打制一口棺木了。” 眼镜儿听了,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后知后觉道:“……原来那高手是你的护卫?啧啧,想必是你的护卫不认得背上的兄台,才出手误伤……啧啧,连护卫都如此高手,兄台必定是出生高门。” 江川闻言便哑然,只觉得这眼镜儿心思单纯,不像符羽,总是比常人多了几个心眼。 符羽也是一愣,半晌才轻咳了一声,道:“……确如你所言,误伤了江兄,另外我家中在京城确实有些钱财人脉……” 说话间,忽听得一阵喧哗,三人转过一道花墙,便见前方斋舍门口人影憧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