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涉水而来》 第一滴水 第一滴水 朝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大雾弥漫的道上。 道边有一块古旧的石碑,上书“清平洲界”四个古体字,这碑不知在此处立了多久,字迹零落斑驳,几乎辨认不出。 好似在做梦。 她有些茫然地朝前走了一步,却被路旁的石块绊倒,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在接触地面的一刻,周遭却变了模样。 黑夜森冷的雾气霎时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阳光。 朝露撑着手爬起来,发觉自己手心沾满了微烫的黄沙。 ——幽暗的夜路变为了不见边际的荒漠。 有风吹来,卷挟黄沙吹过她的面孔,她被呛了一口,咳得脸颊微红。 这触感实在太过真实,不像身在梦境之中。 在朝露尚在茫然四顾时,漫天沙尘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等那影子来到她的近前,她才发现,这是一只灰白色的猫。 猫在她面前乖巧地蹲坐下来,舔了舔爪子,有些谄媚地“喵”了一声。 朝露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猫十分受用,在她手心蹭来蹭去,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这是在哪里?” 她自言自语地道。 空旷的世界传来回声:“你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吗?” 朝露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手边的猫说的。 她触电般收回手来,身子却像是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猫伸了个懒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絮絮叨叨地小声嘟囔。 朝露听不清,便问:“你说什么?” 猫置若罔闻,反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朝露一口答道:“当然,我叫……” 话说到这里,她却忽然卡了壳。 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她想回忆了半天,才想起事情的全部经过。 半月之前,她所在的村落遭了一场洪水。 夜半时分,滔天的巨浪声将朝露从睡梦中惊醒,她起身开窗,瞧见有一人高的水墙从黑夜的阴影中逼近,沿途吞没无数的哀嚎、痛哭、求救。 她来不及反应,就见那水墙已经掀至近前。 所有嘈杂的声响被它一并吸纳,最后周遭只剩下死亡将近的寂静。 就当她以为自己也即将死去之时,头顶忽然有白光如奔星般飒沓坠下。 朝露沿着白光的来处转过头,在眨眼之间来到了一个异世界。 不知触动了何处,她穿越了。 在这个世界当中,她名叫“展晞”。 借着这个新身份,她辗转打听许久,终于拼凑出了一切。 ——她来到的,是床头搁着的话本子中的异世界。 那话本子是她在旧书摊之前捡来的,说是话本子,其实它更似一个半成品,只有粗略的故事走向,连男女主的名字都没起。 或许是谁写书之前列下的大纲罢。 朝露在睡前草草地翻了一遍。 由于过于困倦,她看得一目十行,临睡前只记得这是一个狗血的追妻火葬场——女主救赎小可怜男主,却被对方误会,小可怜黑化成了大反派,对女主虐身虐心,把她逼死了。 女主死后,男主才知情深,于是求尽天地神佛复活女主,被她反虐了不到十页,两人便美美地重修旧好。 幸亏话本子不是花钱买来的,要不然朝露真的很怕自己被气出毛病。 谁知没过多久,这话本子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那一夜洪水来前,发出白光的应当就是此物,她被拽入这个异世界中,侥幸捡了一条命。 想清楚这些之后,一个声音便在她的识海中响了起来。 那声音苍老疲倦,却十分空灵,如同神谕一般,不断地重复着“你要成全他的执念,让他爱上你,才能回到你原本的世界去”。 朝露终于恍然大悟。 这便是异世界赐给她的任务,她要遵循话本子中女主的故事,成功地让男主爱上她。 她保全的性命,便是异世界给她的谢礼。 识海中的神谕骤然消失,朝露便知道是自己想对了。 接下来的半月,她开始生疏地尝试着往下推剧情。 话本子实在写得太过简略,她看得又不怎么认真,只能勉强回忆起几个重要情节,第一个剧情大致如此:女主在被父母送上仙山拜师的路上被蛇妖抓走,阴差阳错地在牢狱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男主。 男主原是仙门捡回来的弃婴,拜在鹤鸣山武陵君门下,是武陵君唯一的徒弟。 可惜武陵君是鹤鸣山最弱的一位仙尊,且常年闭关,无暇关注这捡来的孩子。于是男主在山上备受欺负和打压,落入蛇妖手中也是师兄妹们不肯相助的缘故。 朝露费尽千辛万苦,才闯到蛇妖洞穴中,看见了被吊在崖壁上的男主。 天光只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只美丽的眼睛看向她,其中竟连半分劫后余生的欣喜都没有。 只有一片没有任何希冀的、无穷无尽的幽暗。 男主的锁骨被蛇妖锁链洞穿,她撕了自己的裙摆为男主包扎伤口,他痛得说不出话来,蘸着血在她的衣角写了一个“怀”字。 救他回去之后,朝露才得知,男主此时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山上的人都叫他“阿怀”。 朝露开始绞尽脑汁地攻略阿怀。 书上写的细节她实在记不清了,但照她多年来看话本子的经验,对付这样无人关爱的小可怜男主,只要尽心尽力地对他好,他必定会动心。 反正她的任务只有攻略男主,至于能不能走到黑化和互虐的桥段,看情况罢。 ……但愿不要。 朝露本身对追妻火葬场剧情十分过敏,如果要她走完全程,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精神崩溃。 但为了早日复生,朝露还是十分兢兢业业的。 她一边回忆书中的细节,每日从小厨房做一碗玫瑰酪来偷偷搁在阿怀的门前;一边自由发挥,在与众人维持良好关系的前提下,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好好对待阿怀。 他可是未来的大反派,今时今日对他好一点,来日他也会多顾念一点旧情,留大家一条性命。 一切都十分顺利。 猫见朝露久久不语,便往前跳了一步,勾着尾巴,引导道:“那你想想,你为何来到了这里?” 为何来到了这里? 朝露捂着额头苦苦回忆。 她在异世界适应良好,没有一个人看出破绽,大家都同她关系不错,阿怀面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在最后的碎片当中,阿怀甚至改了从前沉默寡言的性子,在月光下的桂花树下絮絮对她说起了自己从前的遭遇。 她甚至有些飘飘然地觉得,这任务实在太简单了,只要等阿怀再长大一些,真正地春心萌动之后,攻略便是手到擒来。 随后…… 随后她在那个夜晚同阿怀道别,穿过武陵君桃源峰上一段漆黑的山谷时,忽闻风中有剑破风之声。 尚还来不及回神,朝露就看见一截雪亮的剑尖从自己的胸口冒了出来。 剑刃染了血,在月光下竟还是那样明亮锋利。 八月末的时节,周遭有雨后桂花的香气,朝露感觉天旋地转,不堪痛楚地向前栽去。 倒地之前,她终于认了出来,洞穿她胸口的剑,正是她亲手赠予阿怀的“常寂”。 剑上的古体字,还是她亲手镂刻上去的。 ——任务失败了。 她还没有完成攻略,就死在了男主剑下。 可一切这么顺利,任务怎么会失败? 难道这些时日的亲近,全是阿怀的伪装?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书中说他冷漠无情、病娇记仇,是一枚妥妥的白切黑。 说不得连那些交心的言语,都是为了叫她放松警惕的努力。 想到这里,朝露立刻伸手捂住了上一刻还在冒血的伤口。 没有血,伤口消失了。 猫十分同情地看着她:“没错,你已经死掉,这一回目的任务失败了。” 朝露缓了口气,抓住了它口中的重点:“什么叫‘这一回目’,这次失败后,我还有重来的机会吗?我到底身在何处,是书中的异世界吗?” 猫慢条斯理地为她解释:“你捡到的话本子原是一方上古神器,名唤‘南柯’,这神器在多年前的圣战中遗失,我便是奉命来寻它回去的。” 它舔了舔爪子,继续道:“南柯认主之后,将会依据主人的过往经历创造异世界,这神器虽被我寻回,可其中还残留着上任主人的执念,为他化解后,神器才能归位。它丢在人间,恰巧被你拾了去,可见你便是上任主人选中的人了。” 朝露听得一头雾水:“所以……” 猫抢话道:“你要遵循识海中的声音,满足故事中人的执念,待神器归位之后,你便能复生——这是神的谢礼。” 满足旁人的执念,换取自己的小命。 听起来怎么都不亏。 猫伸了个懒腰:“你先前死去,肯定是没有获取故事中人信任所致,我可以将你再度送入其中。只是神器无主,力量也飘忽不定,时空扭曲之间,你的身份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朝露喜出望外:“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她想了想,又问:“倘若我一直没能成功,会如何?” 猫答道:“那你便会一直困在这神器之中,每次时空扭曲间,神器都会消耗许多力量,其间的世界也会越来越不可控,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为了保护你自己,还是谨慎为好。” 说完之后,猫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十分老成地道:“好好珍惜。” 朝露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任务,活着回去:“谢谢谢谢,我一定好好努力,绝不辜负……” 猫再次打断她,扯起了闲篇:“这里怎么还是如此荒芜?” “这里是沙漠,当然会荒芜了,”朝露顺口答道,“不过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哪里,我该怎么回去?回去后男主记不记得我从前做过的事情,是不是连救命之恩都重置了?之前都这么难,如果没救命之恩了的话岂不是更加困难,那我应该——” 猫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须,没有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只是重复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当然,我……” 话还没说完,她便感觉身体一阵轻盈。 眼前像是翻页一般,闪烁过许多画面。 那块刻着“清平洲界”的古老石碑、下过雨的桂花树林、泛着“嘶”声的蛇沼牢狱、还有晃过夜晚的剑光……黄沙在朝露脚下腾漫而起,飞快地将她卷入其中。 她只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当然记得!” “——我叫朝露。” 第二滴水 第二滴水 再次从空中落回人间的时候,朝露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极为舒坦的长毛毯子上。 身上盖的暖被不知是什么材质,轻轻薄薄的一片,分外熨帖。鹤形香炉支腿立在一旁,将周遭熏染得云雾缭绕,一时竟看不清身在何处。 朝露伸手推开身侧一扇小窗,立即被裹挟着水汽的江风吹了满脸。 “阿露,你怎地开窗了!” 门边忽而传来一声惊呼,随即一个梳着单螺髻的小姑娘哒哒地跑了进来,重新将窗户阖好,还将榻前的炭笼端得近了一些。 朝露眼瞧着她,脑中冒出一个名字,于是她努力扯着唇角笑了一笑,唤道:“清嘉。” 洛清嘉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这天怎么突然冷下来了,江上风大,水路难行,方才郡王还同我商量,要改乘马车呢。” 她伸手掖了掖朝露的暖被,继续道:“你身子不好,更受不得凉,若是想透气,等明日天气好些,我陪你到船头去。” 朝露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含糊地应了几句,随后佯作困倦,闭目装睡。 待洛清嘉离开之后,朝露睁开半只眼睛,本想尝试着唤一个侍女进来打探消息,不料刚刚张嘴,识海中便传来了那只猫十分熟悉的声音:“主人,你可有什么疑惑?” 为什么猫改口叫起了主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猫却像是听到了一般,笑眯眯地道:“我想起方才话没说完,怕你初来乍到露馅儿,这才跟过来的。至于主人么……我瞧你十分顺眼,随口叫叫也是无妨。” 朝露终于在识海中捕捉到了自己的一丝实体,连忙尝试开口:“是要说关于我如今身份的事罢?” 猫立刻点头,随后舔着爪子,开始向她幽幽介绍:“如今已经是兴平三年……” 兴平三年? 她上次失败时,这个异世界还是兴平元年,转瞬之间居然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这么算来,阿怀已经十七岁了。 那她岂不是白白错过了男主最好攻略的青少年时期?如今身份改换,一切都要从头来过。 朝露越想越窝火,总觉得明日自己嘴边就得燎几个急火攻心的泡。 猫还在慢条斯理地道:“你仍旧姓展,大名朝露,身份是章明郡王家的小女儿,少时遭难,被越州农户收养,一直流落在外。你自幼便体弱多病,今年,农户夫妇为救你来到章明郡,却叫你意外被郡王府认了回去。章明郡王十分疼惜你,见药石无用,便决定将你送到鹤鸣山上,借他们的洞天福地养病。” 所以此时她便在去往鹤鸣山的路上。 朝露听完,勉强松了一口气——她既然今年才被认回来,想必同周身之人也算不得太熟,就算有什么不同,应该也看不出来。 随即她立刻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既然身份改换,那从前的‘展晞’还在不在?既然要我继续攻略男主补全剧情,我和‘她’,谁才是故事中的女主角?” 猫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而是径自道:“话本子中的主人公没有名字,亦无详尽的小传,你的身份,便是女主的故事。” ……感情话本子的作者还没有想好女主的人设,借着她上回目失败,在重新尝试是吧? 朝露尚在胡思乱想,识海中的猫却伸了个懒腰,潇洒地冲她“喵”了一声,溜之大吉。之后任凭她怎么呼唤,都不再出现了。 于是剩下的具体细节,朝露也只好如同上次一般,一点一滴地补全。 上一世,她名为展晞,是人间皇城清都唯一的嫡公主,身份尊贵。长到十四岁,展晞被母亲送到自己的师门鹤鸣山上修身养性,途中被蛇妖抓走,这才阴差阳错地救下了男主。 章明郡王是她上辈子父皇的兄弟,向来与世无争、富贵闲散,居于距离清都很远的小郡中,与皇室牵扯极少。 他少时便与郡王妃两情相悦,不曾纳妾。郡王妃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朝露。 或许是名字取的不吉利,朝露尚在襁褓中,便在章明郡一次妖魔祸乱中丢了。 王妃抑郁成疾,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 这么多年,章明郡王不曾续弦,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小女儿。朝露被认回去之后,得了他百般疼爱,瞧她周遭所置的器物,便知晓郡王的爱女之心。 在府中,她还结识了方才遇见的小姑娘,洛清嘉。 传闻王妃当初精神恍惚,时常忘记自己丢了孩子的事情,郡王没办法,只好抱了个孤女回来养着,充当她的慰藉。 这孤女便是洛清嘉。 王妃没过几年就去了,洛清嘉虽然仍在府中养着,但郡王不曾将她记入名下,就算她比朝露大了一岁,众人也只能尴尬地称一句“二小姐”。 朝露本来还在暗暗腹诽不会又是什么真假千金的雌竞戏码,后来却发现洛清嘉此人温婉和气,待她也不似假意。况且她如今只想抱着柔软的长毛毯子睡觉,完全提不起精神来扮演那种嚣张跋扈、掩盖自卑的执拗女主。 后来,她越看洛清嘉越眼熟,在距离鹤鸣山只有一日路程时,朝露终于回忆起来,上一个回目中,也有洛清嘉的戏份! 虽然话本子里的称呼全是路人甲路人乙女配丙男配丁,但她上次曾根据寥寥几个情节推测出,洛清嘉就是戏份最多的那位女配,也是鹤鸣山上同她关系最好的师姐。 在死遁剧情前男女主的大崩盘中,男主口不择言,怀疑当初女主冒领了救他的功劳,实际上救他的人,应该是带着仙门弟子上山的女配。 好一出恨海情天狗血虐心的大戏啊。 令朝露欣慰的是,这烂俗的话本子里没有把女配写成一个脸谱化的恶人,她虽然对男主有好感,却从来不曾伤害过女主,甚至因女主之死与男主决裂了。 想到这里,朝露忍不住抱紧了身侧洛清嘉的胳膊。 漂亮姐姐果然比狗男人靠谱多了。 鹤鸣山中的修士多是幼童时期便拜了师,况且这些年来四海安宁,皇族和世家鲜少将孩子送上山教习,章明郡王担忧朝露在山上没有玩伴,便将洛清嘉一起送上了山。 他起先还担忧朝露会仇视这些年来在郡王府中娇养的洛清嘉,谁知两个小姑娘十分投缘,凑在一起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比亲姐妹还亲。 凡尘之人不能在山中久留,如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其实十分不舍得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送上山去,但朝露的体虚之症日渐严重,在凡间寻了多少大夫都瞧不出缘由,只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后来远在清都的皇帝收到了他求医的信,便建议他将女儿送到鹤鸣山上。 一直治不好,说不定是当年妖魔祸乱中残留的魔气作祟。 就这样,抱着一丝希望,郡王一路将女儿送上了鹤鸣山。 鹤鸣山首座是仙门德高望重的尊者,俗家姓名已不可知,众人都尊他一句“望山君”。 朝露从前也与望山君打过交道,他是“展晞”母亲的师尊,听说已过百岁,瞧着却只有四十出头,发乌鬓黑,极富威严,自带一种冷冽的压迫感。 顾着与展氏皇族这点微弱的交情,望山君亲自为朝露把了脉,章明郡王见他眉宇微蹙,不禁慌道:“仙尊,可是小女的病已然无救?” 望山君不答,又过了一会儿,他撤了手,惜字如金地答道:“无妨。” 又道:“郡王猜测不错,令爱的病确与当年妖魔冲撞有关,我在她脉象中探得一丝浊气,这浊气年久日深,缠绕肺腑,自然会使人虚弱。不过不要紧,她年岁不大,今日开始修习运气,不出三年,必能调理内息,恢复如初。” 章明郡王喜道:“如此,便要多谢望山君了!” 望山君淡淡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因着朝露只是上山修养,过不了几年还要还俗,鹤鸣山并未给二人办正式的拜师仪式,只是焚香祷告、叩首更衣便罢了。 望山君还道,本应给二人分赐道名,但二人原本的名字已有深意,就去了凡俗姓氏,称为“朝露”和“清嘉”。 如此,便算是拜过山门了。 上山来凑数的皇族子弟,照例被记在了毫无存在感的武陵君名下。他门下来来回回许多人,真正的内门弟子却只有阿怀一个。 说到这里,朝露本想开口多问一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不知道阿怀如今生成了什么模样? 三年前他只有十四岁,被蛇妖吊在崖壁上做血罐子,血淋淋、惨兮兮,她救他下来,将他面上的血痕擦拭干净,养得他颊边泛起了微微的婴儿肥。 月光中的桂树之下,他枕在她膝间静静睡去,她将他搁下,随后离去,死在了静默的桃源之中。 这一切分明才过了不久,怎么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恍如隔世。 远到连记忆中他的模样都变得模糊起来。 十四岁到十七岁,正是少年抽条的时候。上次见面,他还只是小孩子,如今也长成了,不知如今他站在面前,她能不能认得出来? 阿怀应该还住在桃源峰上,猫忘了告诉她“展晞”究竟有没有存在过,所以朝露也不确定这个“阿怀”还是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一切都要等见到他再说。 但如何才能见到他呢? 在客舍暂歇后,第二日一早,章明郡王便守礼地告辞下山去了。朝露和洛清嘉抱着他哭成两个泪人儿,他则摸了摸二人的头发,说很快就会再见的。 不得不说,虽然相处时日不久,这位郡王真是个极好的父亲。 望山君将她和洛清嘉的住处安排在了距离桃源峰不远的竹喧院中,此处依山傍水,离藏书阁和山中弟子冥想所用的清泉涧都不远。 “明日我会遣山中的医童来为你瞧瞧,若无旁的事,后日起,你们便随新弟子一道去学宫上课罢,一应事宜,我会叫人安排的。” 他虽不苟言笑,办起事来却也像个老父亲一般。朝露应了,连忙行礼:“谢过望山君。” 望山君微微点头,临别之前却停了脚步,迟疑道:“你师尊武陵君常年闭关,不便见人。本该带你们去拜见两位师兄,只是他们二人……” 朝露听他提起“师兄”,心突突跳得厉害,她正想抢白一句“是该拜见的”便忽地发现了不对。 等等,两位? 她脱口而出:“武陵君不是只有一名弟子么?” 望山君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朝露连忙解释:“是我先前听来的。” 望山君便点头道:“武陵本是个散淡性子,又不问世事,本不需收徒。是我瞧他膝下空空,便做主将当年从妖魔祸乱中救下来的两名孤儿送到了他那里,他们不常出桃源峰,世人便误以为只有一位。” 洛清嘉轻轻地“啊”了一声:“仙尊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去岁仙门试剑大会,两位师兄一鸣惊人,这才叫世人熟知了‘武陵君’的名号。阿露不常关心,不知道也是有的,我记得,一位师兄名叫萧霁,另一位名叫……” “——江扶楚。” 望山君随意地接口,又道:“罢了,今后总会见到的。” …… 在望山君告辞许久之后,朝露还没有缓过神来。 “阿怀”这个称呼太过敷衍,她猜到男主可能会有一个新名字,却没想到,在两次的时空扭曲中,武陵君居然多了一个弟子! 萧霁、扶楚——这两个名字,好似都与阿怀没有半毛钱关系。 所以……谁才是男主? 第三滴水 第三滴水 天气一日一日地冷了起来,当初在船上推窗而望,湖心正是晚秋。章明郡离鹤鸣山不算近,她们光在路上就费了半个月的功夫,到时已是初冬时节。 山下草木零落,山上则不然,在十一月的天气里,朝露还能每日同洛清嘉一起晒太阳。 鹤鸣山顶有一张巨大的结界,据来给她把脉的小医童讲,这结界十分神奇,隔绝了冷气,却不会隔绝风霜雪雨。 洞天福地,四季如春,她所居之处又是钟灵毓秀。上山住了没几日,朝露便感觉胸口处的滞闷之气一扫而空,虽不能与上一具健康的身体相比,但着实是舒坦了不少。 怪不得人家都说风水宝地好修炼,住在这里,感觉能够多活十年。 唯一叫朝露烦恼的是,她至今都没有寻到机会去见男主。 医童说她的弱症不能在寒日里长久步行,建议她等到冬季过去、万物复苏之际再去前山跟随众人一起修习。 得知武陵君的两位弟子不会出现之后,朝露亦懒得去听课,闲来无事,她便去离住处不远的藏书阁中,先捡一些《黄庭经》《坐忘论》之类的书籍来预习一番,也好解闷。 来修行自然不能携带婢女,洛清嘉本想陪同她一起去藏书阁,只是朝露瞧出她对学宫师兄送来的书箱和铁剑很感兴趣,便叫她一人先去,不必担忧她。 “师姐去听课,也好提前修习一番,等我去时,便可给我补课了。”朝露冲她眨了眨眼睛,洛清嘉本就比她年长,自上山后,她就改口叫起了“师姐”,“我每日只去藏书阁中看看书,或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不会有什么事的。” 洛清嘉纠结一番,最后还是先去了。 她对此十分愧疚,每日都早早回来,同朝露分享今日的见闻,并汇报朝露托她打听的桃源峰情报。 只是武陵君实在神秘,纵然洛清嘉已经与众人处得十分融洽,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两人凑着头在火笼前吃烤栗子,一直吃到夜里才昏昏睡去。 朝露十分想告诉她,不必愧疚,她巴不得一个人多待一会儿。 也好仔细思索一番上回失败的经验。 之前她一想到男主就来气——当时他才十四岁,表面装得花言巧语,对她感激涕零,恨不得连心都掏出来,结果反手就背后捅刀,害得她白忙活了一场。 ……好似很符合最后会黑化的人设。 这些救赎文或追妻火葬场的男主,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这种白切黑。 生气过后,朝露又不免惆怅。 攻略方式出了错误,还是思索如何改进、避免重蹈覆辙更重要。 单纯“对他好”起的效果似乎不大,但不对他好,难道要虐待他? 好像没有男主是受|虐|狂,这一招更不靠谱。 她本欲等望山君某日想起来后带她和洛清嘉去见男主,或者等鹤鸣山有什么大型活动,将众人都凑在一起,也好显得她与男主的初见不那么刻意。 毕竟上次的失败或许就有太过刻意的缘故,男主虽是个小可怜,但长大后会变成大魔王,有个人上来就对他掏心掏肺不计回报,怎能不叫他生疑。 朝露每日在藏书阁写写画画,始终想不出靠谱的策略,且她左等右等,十一月山中平静,竟什么集会都没有。 想要顺遂地遇见男主,真是难如登天。 鹤鸣山共有五座藏书阁,离朝露近的这座中,藏书多为仙门旧史和入门典籍,自然比不上有实用功法或时兴秘籍的旁处吸引人。她在藏书阁中虚度了半个月,除了进门处看守阁子的盲眼道人,一位同门都没遇见过。 十一月中,鹤鸣山上下了第一场雪。 傍晚时分,朝露从藏书阁推门出来,同盲眼道人打过招呼后,她站在楼阁的飞檐之下,感觉到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脸上。 柳絮一般,顷刻便融化了。 寒风吹得檐角的铃铛叮当作响,朝露看得有趣,忍不住多留了一会儿。她的视线随着那摇摆的铜铃落在更远一些的山坡上,却意外发现了一片粉白颜色。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桃源峰上的桃花居然还开着! 当初,她和阿怀分别住在那片桃林的左右两端,时常自花树下穿行。听说这片桃林是当初武陵君尚未闭关之前种下的,从山脚的一侧一路绵延到山腰,开得美不胜收。 只是上回是春三月,花开也寻常,如今再见,她才知这桃林原是四季开花的。 朝露当即心思一动。 她伸手带上莲蓬衣的兜帽,径自走入雪中,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贪看桃花——算不算一个闯入山中的好借口? 藏书阁地势高,恰好能看见桃源峰上那一片粉色花林。她刚上山不过半月,见此胜景不免新奇,于是情不自禁地走入林中,误打误撞,闯入了男主的居所。 多么圆满的理由,听起来还带了些凡俗话本子中的浪漫。 打定主意后,朝露便直奔离竹喧院不远的桃源峰而去。 ——再不行动,她恐怕真要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回家了。 桃源峰正门处设了禁制,但她知晓,那片桃林在后山脚处绵延到了另一座低矮的坡上,从此处上山,看起来更像误闯。 她心中算盘打得叮当响,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这看似很近的桃源峰,居然需要走这么久! 雪越下越大,她没有撑伞,只好系紧了斗篷的帽穗儿,顶着风雪绕了一大圈。 所幸算不得太冷,要不然这具脆弱的身体恐怕走不到地方就会一命呜呼。 朝露在桃林中匆匆行走。 四季不败的桃花在雪中灼灼开放,自是一番奇景,只可惜她现在无意欣赏风景,一心只想着若是待会遇见了阿怀该说些什么。 ……如果“展晞”还存在,他能认出她吗? 刚刚变成“展朝露”时,她对着船上的铜镜照了许久,三年前她是十四岁,如今仍是十四岁,除却面色苍白了一些以外,她的容貌与从前并无半分差异。 若是上一回目的事情已被抹去,“展晞”也随之消失,就算她今日能够借口看花蒙混过关,以后可怎么才能与男主混熟呢? 朝露越想越紧张,险些一头撞到桃树上。 她回过神来,发觉触目所见皆是茫茫的花海。 她居然真的迷路了! 印象中阿怀住在桃林的东侧,方才她进山之时,沿着花树一路往落日的反方向走。走到这里,天色已暮,大雪并着桃枝沉沉地压在头顶,连星辰都瞧不见,她转了好几圈,发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 ……夭寿了。 她心急如焚,竟然连带着脑子也不灵光起来,幸亏山中不冷,要不非得冻死在这儿。 朝露循着一个方向走了许久,没见到屋舍,只遇见了一座题名为“忘别”的亭子。 走得太久,朝露筋疲力尽,一时间顾不得许多,抱着亭柱坐了下来。 如今正是十一月中的月圆时,若是运气好,等到雪稍小些、月亮出来,应该能寻回方向罢。 此时亭外寒风呼啸,吹得桃花朵朵离枝,散入风中。一时间眼前桃花与白雪共舞,似入瑶台仙境。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落花忽而在空中打了个风旋,朝她的方向簌簌吹来。 朝露拉紧了斗篷,伸手去接,一朵桃花转着圈落入她的手中,花瓣上晶莹雪粒顷刻融化,留下一阵沁凉的触感。 她拈着那朵花,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自上鹤鸣山来,她和洛清嘉吃的都是山中素食。山中的内门弟子就算不曾辟谷,在拜师时也会得望山君一粒“餐风饮露丸”隔绝口腹之欲,故而从来不和外门弟子一起饮食,外门弟子虽不全然禁荤,饮食也以清淡为主。 朝露身体弱些,得了望山君的额外照拂,每三日领一例鸡汤。 前些日子,她和洛清嘉夜半起意、一拍即合,第二日便将鸡汤中的半只鸡捞了出来,抹些香料,在小院后偷摸烤了。 洛清嘉于饮食一道颇有心得,那鸡虽已煮熟,肉质有些死,但她烤得香喷喷、油津津,火候正好。朝露被烤鸡的香味儿勾得魂飞天外,洛清嘉却顾念她的身体,只许她吃一只鸡腿。 朝露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含泪啃了两大口。 如果她今日没有一时起意跑到山中来寻找男主,就算没有心心念念的烤鸡,也总能吃到洛清嘉带回来的饭食。她们二人说话时,时常在面前的火笼中烤栗子、烤橘子、烤红薯,在这样的冬夜中,吃上暖烘烘的食物,不知有多舒坦。 想到这里,朝露不禁悲从中来。 正好雪景看得太久,眼睛有些难受,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竟意外揉了两滴眼泪下来。 困意袭来,眼睛有些疲倦,朝露打着哈欠继续揉眼睛,被刺激得眼泪越来越多,想找块帕子擦拭,又左摸右摸找不到。 手忙脚乱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眼睛,瞧见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朝露本坐在忘别亭的阑干上,此时骤然受惊,手边一滑,便往身后栽去。 那人倒眼疾手快,飞快地拽住了她的斗篷。 可他显然没有什么救人经验,拽住的是她斗篷的缨穗儿。 于是朝露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扯开了她的斗篷,她则穿着单薄的襦裙,仰面摔进了背后的雪地。 第四滴水 第四滴水 桃源峰中无外人,来者必是望山君口中“萧霁师兄”和“扶楚师兄”中的一个。 朝露在雪地里扑腾了两下,顶着一头一脸的雪花和桃花花瓣爬了起来。 夜色更深了些,来人站在忘别亭的阴影中,看不清面容。朝露谨慎地站在原地没动,良久才咳嗽了一声,正欲开口,对方却忽然握着腰间没有出鞘的剑,反手朝她攻了过来! 朝露一惊,下意识地拔了身侧新弟子的铁剑,抬手挡了一挡。 ……幸亏上次来时学到的剑术不曾全忘。 铁剑“当”地一声砍在少年挥来的镂花剑鞘上。 他连剑都没拔出来,本意只是试探,用力不大,朝露却被这一击震得虎口发麻,见他收势,她再也握不住剑,脱力地退了两步,没站稳,再次栽到了雪地里。 喉头涌来一阵腥甜的味道,朝露抬手一擦,在手背上看见了鲜红的血痕。 对方轻轻一击,竟能把她打得吐血! 想过这具身体虚弱,没想到已经虚弱到了这个程度,要是当年她拖着这样的病躯去西山救男主,恐怕连面都没见到就死翘翘了。 “你……” 面前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朝露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年已经从亭中走到了她的近前,一手抱着她天青色的斗篷,面上表情有些茫然,似乎自己也没想到她能伤成这样。 离得近了,朝露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对方唇红齿白,瞧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着桃源峰白色掐红边的道袍,以玄红两根发带束发,生得锋利俊俏。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面上的茫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少年本就一双桃花眼,眼皮薄薄的,不笑还好,一笑便是风流轻佻,还无端带了点顽劣的邪性。 他伸出手来,像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般,点了点她的嘴唇。 他的手指比冰还冷,在她唇上反复摩挲,将她新吐的血擦了个干净。擦完之后,少年嗅了嗅猩红一片的手指,惊讶道:“还真是血?” 废话。 朝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险些把自己翻晕过去。 栽入雪中时她都没觉得冷,方才触到他的手指,她却乍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连带着胸口曾经致命的剑伤都痛了一痛。 是他吗? 她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但想着他在书中逐渐黑化的人设,瞧着很像。 少年收了剑鞘,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他指尖爆出一团明亮的火花,霎时便点亮了亭中所悬的八角宫灯,借着灯光,他再次转过头来看向朝露。 朝露一眼对上他深邃如涡漩的漆黑瞳孔,不禁瞪大了双眼。只是她方才眼睛揉得难受,此时没控制好,竟“唰”地又流了两行眼泪下来。 朝露:…… 借着这两行眼泪壮胆,她终于开了口,险些被自己颤抖喑哑的声音吓到:“请问……师兄是……” 对方深深地瞧着她,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自我介绍:“武陵君座下弟子,萧霁。” “我是半月前上山来修养的,”朝露清清嗓子,发现毫无作用,只得继续小声说,“我叫朝露。” 少女明眸善睐、乌发红唇,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带些童稚气,但不难看出一张美人面。 萧霁看得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个玩味笑容来,他托着腮看她,轻声细语地问:“你哭什么?” 语气温柔得很,只是这温柔怎么让她感觉阴森森的。 朝露抽了抽鼻子,脑中飞快地思索起应该对他笑还是继续装可怜,这么一顿,反而更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一般。 萧霁这才想起来忘了将斗篷还给她,于是他贴心地摘去了沾在她发上的一片落花,将斗篷披回到她身上:“我很吓人吗?” 上次她在阿怀面前扮演的是贴心大姐姐,效果不佳,不如这次换可怜小妹妹? 虽不知对方是不是,先行动起来总是没错的。 她在这里飞快盘算的时候,萧霁也转了许多心思。 今日他在忘别亭边练剑,累了直接歇在檐上,刚睁开眼睛便发现有外人,桃源峰长久无外人,今日山门处又不曾接拜帖,他没有多想,不管不顾地出了手。 前些日子有宗室女上山养病、还记在了武陵君门下一事,萧霁多少也知道一些。真要算起来,他还该叫面前之人一声“师妹”。 师妹,多新鲜的称呼。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覆上她的后背,为她运气。朝露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后背涌入,片刻之间便舒服了不少,说话也有力气了。 看来对方还算有些良心。 萧霁将她从地面上扶起来,见她不答,便继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确定好战略之后,朝露挤了挤眼睛,抬手擦去了面颊上残余的眼泪,怯生生地道:“我……我在藏书阁中见此处花开不败,十分向往,一时贪看,竟在此间迷失了方向。” 她夹着声音,不时停顿,力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楚楚可怜一些。 有点恶心,呕。 男人果然很吃这一套,萧霁听了这话,眉宇间不自觉地松缓了一些。 朝露趁热打铁,虚虚地道歉:“误入山门,非我本愿,实在是失礼,咳……给萧师兄道不是了……” 萧霁“嚯”了一声,戏谑道:“师妹这都要给我道不是,我将师妹打伤,岂非滔天大罪?” 朝露张了张嘴,正准备再同他互相道歉一番,却听见远方隐隐有人在唤她:“阿露……” 是洛清嘉的声音! 朝露抬头看了一眼,见月亮隐隐出来,心中有些遗憾,口中却矜持地道:“想必是来寻我的师姐。” 萧霁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指尖捏了个诀,往空中炸出一个火星子,为洛清嘉指引方向:“既然有人来寻,便快回去罢,不过……师妹的伤要不要紧?” 朝露十分做作地咳了几声:“不、不要紧。” 不知道萧霁是不是瞧出了她的伪装,听完这句之后,他唇角一勾,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朝露还没有回答,那匆匆的脚步声便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听这声音,好似还不止一个人。 先赶到的自然是洛清嘉,她想必是跑得很急,此时上气不接下气,见朝露唇角有血,更是吓得声音发颤:“这是怎么了?” 朝露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言:“无事,我贪看桃花迷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多亏这位好心的师兄将我扶了起来。” 萧霁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随洛清嘉一道来的是她在学宫中结识的朋友,服色不一,各峰弟子都有。朝露冲他们躬身致谢,转头瞧见洛清嘉面色煞白,似乎快吓哭了,不由得十分歉疚,抱着她的肩膀晃了晃:“叫你担心了。” 洛清嘉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回去再和你算账。” 萧霁抱着胳膊斜倚在身后的亭柱上,听见她撒谎,只是嘴角噙笑,没有戳穿她。洛清嘉扶着她走了两步,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位“好心的师兄”,转过身去,目光霎时一亮:“竟是萧师兄相助,多谢师兄。” 萧霁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你认识我?” 洛清嘉温婉答道:“去岁试剑大会,我随郡王观礼,师兄在会上风姿卓绝,令人钦佩。” 提起这风光无限的“试剑大会”,萧霁却好似没有那么高兴,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看着朝露道:“师妹回去可要好好养伤,若是需要内服丹药,差人来我这里取便是。” 朝露点了点头,很识趣地道:“如此,便不叨扰师兄了。” 萧霁拿手中剑抖了抖襟上的雪:“你们自便罢,我不送了。” 作为试剑大会的优胜者、鹤鸣山上年岁尚小便十分拔尖的“师兄”,跟着洛清嘉上山的一众弟子好像都十分仰慕他,躲在树后交头接耳,却无人敢上来问好。 朝露十分纳罕,直到察觉洛清嘉拽了拽她的袖子,才回过神来。 走了几步,朝露尚觉得有点不甘心,于是示意洛清嘉稍等,她自己则提着裙摆跑回到忘别亭前,开口问道:“萧师兄,以后……我还能到桃源峰来么?” 不等萧霁开口,她便解释道:“我身体不好,不能与大家一同去学宫,此处桃花实在美丽,我很喜欢这里。” 多么欲盖弥彰的理由啊,说到最后,她自己先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萧霁眯着眼睛,好似将她看穿了一般,愉悦地笑了起来。朝露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正要打个补丁说打扰了师兄我还是不要擅闯了比较好,萧霁便走近了两步,弯下腰来,贴着她的耳边道:“好啊,下回……你可要看清楚,不要迷路了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自来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吐息湿热,离她近在咫尺,朝露本该如同话本子中的女主角一般羞个大红脸,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想起了刺进身体的那一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之后,朝露恨恨地一跺脚,也不管自己装得像不像,硬挤出一脸“娇羞”,转身跑掉了。 第五滴水 第五滴水 离开桃源峰后,洛清嘉在学宫结识的一众朋友上来同朝露打了招呼。天色有些晚,桃源峰又离其余几峰有些远,所以众人也没来得及说几句,便纷纷告辞了。 最后与朝露和洛清嘉同路的只剩下了一个师姐——她是学宫授课的丹秋子的徒弟,跟师尊打过招呼,要送洛清嘉回到竹喧院去。 师姐跟朝露打招呼:“师妹有礼,我来自东阳陆氏,大名陆人葭,蒹葭的葭。” 朝露呛了一口:“师姐是不是有兄弟姐妹叫路人乙?” 陆人葭惊喜道:“师妹怎么知道?我妹妹就叫陆人依。” ……作者,你起名字实在太随意了。 陆人葭开朗善谈,又十分同情“身娇体弱”的朝露,不多时便与她熟络了起来。 “师妹这次运气真好,桃林中可有武陵君所设的八卦阵,这是整个鹤鸣山最复杂的阵法,如果无人帮助,困死在其中也走不出来。若方才没有萧师兄指引,我们也不敢轻易进来,只有清嘉胆子大,急着去找你,什么都不顾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上次她得了武陵君赠的法器,根本没有迷过路,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忘了。 没事,有主角光环在,区区法阵算得了什么。 再说武陵君设这个阵法应该只是好玩,毕竟桃源峰上光秃秃的,连像样的宝贝都没有。 朝露应了两句,随后如愿从陆人葭口中打听到了许多关于萧霁的事情。 桃源峰在鹤鸣山中存在感不高,平素少有人关心,一直到去岁的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是鹤鸣山两年一度、面向整个仙门的盛会,大会将在各门各派最优秀的弟子中选出优胜者,不仅是年轻修士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更是仙门对各处妖魔鬼怪的威慑。 去年春日里,萧霁第一次试剑,从头到尾连胜二十一场,叫整个仙门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毕竟……就连鹤鸣山上四仙尊的亲传弟子,都不曾在第一次参加试剑大会时拿到这样的成绩。 只差一场,他就能够创造百年来的奇迹,零败夺魁。 朝露听着陆人葭的口气,了然于心:“他败了?” “败了,”陆人葭一脸遗憾地道,“败给了他的师兄。” 朝露苦苦思索:“他师兄叫什么来着?” 洛清嘉在一侧提示:“望山君说过,师兄好像叫江扶楚。” 朝露继续问:“江师兄之前不曾与人对战,为何同他打了最后一场?” “问题就出在这里,”陆人葭简直像话本子中专门为她答疑结果的百事通,“江师兄本来是不曾报名参会的,在最后一场开始之前,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竟当即翻了脸。武陵君不在,旁人管不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师兄不知在发什么脾气,当即向萧师兄弹剑挑战,还画了张血契,表明愿不计生死。” “二人在场上缠斗了一百多个回合,白光冲天,什么都看不清,最后萧师兄失剑落败,二人重伤,试剑大会草草结束,连魁首都没有评出来。” 朝露疑惑道:“为何,江师兄不是胜了么?” 陆人葭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我听说,江师兄此人十分孤僻,后来生了一场大病,连桃源峰都不下了。好多人怀疑,江师兄在这场比试中手段不正……” 洛清嘉似乎不忍心听她说别人坏话,摇头叹道:“不能说手段不正,江师兄未曾报名,拿不到魁首也是规则所限。更多的传言是说,萧师兄那二十一场赢得漂亮,最后一场或许是刻意相让——武陵君一共就这两个徒弟,最后一场换江师兄取胜,足以让二人都扬名立万。” 朝露却不这么想。 虽说方才与萧霁是第一次见面,可就从他不管不顾地直接出手,以及事后虽状似温柔地为她疗伤、却压根不觉得抱歉的表现来看,此人面热心冷,不像是为了他人牺牲自己利益的人。 那边洛清嘉还在与陆人葭讨论:“……两位师兄有什么仇怨?” “谁知道呢,那架打得不死不休,可吓人呢。” 男主在话本子中前史匮乏,朝露只含糊记得他有魔族血脉,似乎还与女主家中有什么深仇。 与“魔”挂钩,加之那张漂亮得有点邪气的脸,怎么想,萧霁都更像男主一点。 至于那位江师兄,大概是督促男主不断变强的配角罢。 “手段不正”——说不定还是个小炮灰。 照朝露看过的其他话本子中的经验来说,男主首次在世人面前亮相,一般都会令人大叹天才,却又不能顺利地一路取胜,总归要先败一场,再发愤图强。 非常合理。 不过还是要见过再判断。 临别之前,朝露终于想起来,问出了她最好奇的那个问题:“陆师姐可知道,除了萧师兄和江师兄外,武陵君可还收过其他的徒弟?” 瞥了一眼洛清嘉,她补充道:“或者是如我和清嘉这般的宗室子女,还有旁人在桃源峰上住过么?” “应该……没有罢?”陆人葭回忆了一番,不确定地道,“宗室都是住在竹喧院附近修得最好的阁子中,出学宫后再行拜师礼,虽说大家都记在武陵君名下,但与桃源峰是全然不搭边儿的。这两位师兄一位从不下山,另一位行事低调,若不凑巧,说不定都没见过。” 听她这么说,朝露心中大致便有了底。 她“重生”归来后,上一周目的世界应该已经消失,失败的女主“展晞”被抹去,连带着与她有关的一切都重置了。 所以武陵君有了两个弟子,没有收过女徒弟。 只是不知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何算?话本子中写女主去西山牢狱中救下男主,难不成这情节也不见了? 下次见到萧霁时,或许可以旁敲侧击地打探一番。 只是自那日之后,朝露竟未再寻到合适的机会单独行动。 洛清嘉连夜找了医童来为她把脉,开了一大堆苦药堆在床头,随即请假半月,没有再去学宫。 她大概是以为她一个人太无聊了,才会跑到桃源峰的山上去。 朝露绞尽脑汁地解释这误会,两天内嘴角燎了三个泡,洛清嘉见状更加坚定,眼泪汪汪地表示绝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了。 攻略一时卡壳。 …… 十二月初,朝露终于寻到了机会。 离鹤鸣山不远的一个小村庄中有妖魔出没,村民托人求过来,希望仙尊派几个徒弟为村子肃清灾祸。 这妖魔虽吓人,但不曾造成伤亡,想来是低阶小妖。望山君思索之后,决定叫丹秋子的几名大弟子带着今年学宫中成绩优异的学生下山试试水。 洛清嘉虽上山不久,但作为十一月小考的第一名,也被列入了名单当中。 朝露热泪盈眶地发誓:“师姐放心,我一定早睡早起、按时喝药,闲来只去藏书阁,你若不信,便叫小九来看着我。” “小九”便是那位时常上门为她诊治的小医童,因在师门中排行第九,众人都叫他“小九”。 “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下次可就没有啦,师姐如此优秀,回来之后必然更得看重,也能更好地罩着我,是不是?” 洛清嘉纠结万分,最后终于被她劝动,殷殷叮嘱道:“你好好养着,照小九说的吃药,等明年春日里,你和我一起到学宫来,自然能交到许多朋友,再也不会无聊了。” 朝露再三保证,终于将洛清嘉送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 小九上门替她把脉,她则将他带到藏书阁中,引至丹药、医书那一层,小九是个书痴,果然上当,如痴如醉地看了起来。 挑了个大晴天,朝露再次踏入了桃源峰。 依旧是从后山走的。 寻常弟子若拜峰主,需从正门处递拜帖,或者带着仙尊们的手令。桃源峰的峰主尚在闭关,寻常也无事,少有人拜访,若递了拜帖登记在册,来得多了,恐怕会被人注意到。 那时她要怎么解释?总不能直说我是冲着师兄来的。 ……虽然事实如此,说起来总是不好。 朝露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依照太阳的方位,直奔东侧而去。 顾不得阵法不阵法了,相信她的光环可以带她直接见到男主! 阳光炽烈,但隔了鹤鸣山的结界和一层稀薄的晨雾,落在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她一路穿花拂叶,不知不觉便走了许久。 桃花林中有风乍起。 是剑气。 朝露踮着脚往桃林深处看了一眼,却被突晃而过的锋利白光刺得眯了眯眼。 果然能遇见,她不禁大喜。 再次睁开眼睛时,身着深蓝窄袖长袍的少年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长剑依旧没有出鞘,镂花的剑鞘搭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滑了滑,带些促狭意。 她结结巴巴地喊:“萧师兄……” 萧霁笑吟吟地打量着她:“你还敢来?” 他见她今日没有披斗篷,改穿不见花纹的广袖曳地长裙,饰带层叠、飘飘欲仙,长裙外的薄衫是远山泛了点微蓝的青绿色,配上发髻所簪的白水仙,衬得清丽动人。 是精心装扮后的模样。 试剑大会后,有些女修往山中递过拜帖,他少有几次下桃源峰时,也有人露出过如同洛清嘉当日一般带些倾慕的目光。面对精心妆饰、两次闯入桃林的少女,他略一思索,便能猜出她的来意。 寻常的示好多,敢直接上山的却少。 毕竟桃源峰中的桃林原是武陵君所设的大阵法,她上次迷路不是意外,若他疏忽一些,就算学宫众人来寻,他们也不一定能顺利地走出去。 就算上次不知,这次也该知晓,桃林阵法复杂,稍有不慎便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他上次说“不要迷路”,其间的暗示,难道她听不明白? 朝露歪了歪头,感觉那剑鞘上冰凉的花纹从她颈侧蹭了过去,不由得真有些紧张:“我上次问过师兄能不能来,师兄应了。” “哦,”萧霁佯装思考,收了手中的剑,“是有这么回事,所以师妹这次来也是为了看花吗?” “不是,”朝露摇头,“我上回来时,在这里丢了一样很要紧的东西。递拜帖太叨扰了,师兄既允准我来,我想着,不如自己来找,找到了就离开,也不打扰师兄修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向自己的腰侧:“旁的也就罢了,我丢的是出生时便陪在身侧的水仙香囊,爹爹说,那是阿娘绣的。” 香囊之事确实不是胡诌,“朝露”被农户捡走时,身上便有这个香囊,后来也是依靠此物被郡王认回去的。 “丢失”便是杜撰了,她左思右想,总觉得就算得了萧霁允准,乍然上山也是不妥。 于是在来的路上,她将香囊挂在了桃枝上,充当这次的借口。 有他在,肯定能找回来的。 萧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冬日有风,桃林中淡淡的气息随着风散了个干净,如今在他鼻尖萦绕的,是水仙花的气味。 芳香浓郁,却并不刺鼻,甚至有几分沾着水汽的清冽。 不知为何,他嗅着这个味道,忽然觉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连素日见到对他倾心的女修时常生出的疏离感都消失殆尽。 于是嘴边的“拙劣伎俩”被他生生地吞了回去,换成了一句“那你随我来罢”。 朝露眼见计划成功,大喜过望,她努力将唇角得逞的笑意压了下去,随即提着裙摆,小跑跟上:“谢谢萧师兄。” 第六滴水 第六滴水 两人在桃林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跟着他,朝露才发现这阵法的玄妙之处——桃源峰上九九八十一株桃树,竟不是静止在原地的,它们以一种极缓的、几乎肉眼难见的速度时时刻刻变幻着阵形,维持八卦的运转。 萧霁如她从前一般,身上携有窥破阵法的法器,这才能在其间来去自如。 方才撞见时,他应该是在桃林中舞剑罢? “上次——”萧霁忽而开口,将分心想着乱七八糟的她拉了回来,“伤得重么?” 朝露咳了一声,回答道:“无事,是我自己的身子太虚弱了。” 她声音微哑,欲说还休。 伤得到底重不重,就留给他去猜罢。 装可怜也是有技巧的。 与洛清嘉闷在竹喧院的这些日子,她出不了门,便央着洛清嘉破例从凡间为她搞了许多痴男怨女的话本子,恶补了一番。 顺便将自己“装可怜”的攻略确定了下来。 面对着他,如何说、该说什么,她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今日终于用上了。 萧霁便“啧”了一句:“师妹这话,倒叫我不知如何赔礼才好了。” 朝露就坡下驴:“说这话就生分了,师兄何必一直唤师妹,就叫我朝露罢。” 萧霁十分配合地问:“是哪两个字?” 朝露本想学着话本子中的模样拉过他的手来比划一番,也好制造一些“不经意”的身体接触,结果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下去手,“是朝阳的朝,露水的露。” “我表字子攸,”萧霁幽幽地道,“不知是谁取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听他的口气,似乎也不是叫她唤他的字。 朝露咂摸了一会儿,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便岔开话题,说起了她“丢失”的香囊:“我从前也不知道那只香囊是谁给我的,在我少时,章明郡妖魔肆虐,经常引起动荡,我尚未出襁褓,便跟爹爹和阿娘走失了。” 萧霁一愣。 方才那话说得有些突兀,他思及混沌未知的身世,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分感怀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却听了出来。 所以,如今她自揭伤疤、突兀转折说起身世,是在安慰他? 朝露没有看他,只是专心盯着自己的脚尖——听说低着头能让言语听起来更失落一些:“虽说幸运些,被后来的父母亲捡了回去,但他们家原本就有兄妹二人,我这么多年又疾病缠身,总归是个拖累。被爹爹认回去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一直将我记挂在心中的人,只不过我回去得终归太晚,还是没能见到阿娘一面。” 这话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萧霁有些狐疑地思索着,难不成是他方才说“不知是谁”,真的触动了对方的伤心事? 他回头看去,朝露跟在他身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微弱的阴影:“而且,府中已经有了位姐姐,她从小蒙爹娘恩惠,养在膝边,就如亲生的一般。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我实在是什么都不如她的,虽说姐姐对我极好,但我瞧着她,总觉得她才是爹爹的女儿。” 她抿了抿嘴,像是忽而惊醒一般仰起头来:“啊,是我不小心说得多了些,师兄别嫌我吵。那个香囊是阿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一时忧心,口不择言了。” 这些话一半是残存在“朝露”这个身份中的记忆,另一半是她发挥的。 倘若郡王的亲生女儿是个敏感多思、多愁多病的人,这些大抵便是她内心所想了。 戏本子中说“卖惨”是捕获怜爱极为有效的手段。 只是不知萧霁吃不吃这一套? 以及清嘉姐姐对不起暂时借你一用回头我一定给你捏肩捶背赔礼。 朝露一口气将这些排练许久的话说完了,眯着眼偷瞄萧霁,只见他面上神色莫名,半晌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有些用力过猛了? 果然,又走出一段后,她听见萧霁缓缓地道:“无妨。” 方才的严肃神情只有一瞬,说完这句,他再次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戏谑道:“师妹倒是个善谈之人。” 照男主这个多疑性子,她说一句还好,说多了,好像会叫他觉得别有用心。 朝露在心中默默总结经验,顺便骂了他一句。 狗男人,真难伺候。 “师妹?” 她魂游天外,乍然听见萧霁唤她,才反应过来:“啊?” “我问,你那香囊是什么模样?” “是青蓝色的,同穿了一枚红线系的青玉佩,以丝缎制,绣了黄蕊的白水仙。” “是何时丢的?” “……记不得了。” 萧霁“哦”了一声:“这桃林变幻莫测,就算你记得,也未必能找回来。” 朝露忙道:“是意外丢的,自然不记得,左右这山中也无人,不会被旁人拾了去,天长日久,总能找回来的。” “谁说这山中没有旁人?”萧霁顺口道,“不过他……”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朝露有些敏锐地意识到,他说的“旁人”,应该是他那位同门师兄。 叫什么来着? 朝露绞尽脑汁,最后只想起一个“江”姓:“师兄是说江师兄吗?他平素也会到桃林中来?” 萧霁抱着剑,目光忽然变得有点冷:“怎么,你想见他?” 他垂了垂眼,嗤笑一声:“自然,他在试剑大会上出尽了风头,你想与他结交,也是情理中事。” 这两个人果然不对付,朝露在心中默默下了定论。 嘴边忙道:“怎会,怎会,试剑大会时我尚未回到郡王府,不曾有幸见过两位师兄的风姿。不过……我们在桃林迷路,多亏了萧师兄指引,才能走出去,萧师兄古道热肠,想来那位江师兄必定不如你平易近人,我只见萧师兄就好啦。” 萧霁沉默片刻,勉强“哼”了一声:“分内之事罢了。” 不过面色却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朝露终于从他身上找到了些优点,譬如他虽然多疑易怒,却十分好哄。 十分好哄的萧霁以手中的剑挑开了面前的花枝,冷不丁又说了一句:“你——你们就算对他有心思,最好也收敛着些,别瞧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若被惹怒了,可不知有什么后果,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朝露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这话说得吓人,不知江师兄为何如此……” 她还没说完,萧霁便回过头来,十分自来熟地搭上了她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问:“想知道为什么呀?” 朝露吞了口口水。 萧霁贴着她的耳侧,柔柔地接道:“……因为他有病。” 朝露:“……” 背后说人坏话,这是什么幼稚行为。 有病的好像是你自己吧,醒醒。 偷偷说完“江师兄”的坏话,萧霁忽然变得心情很好,他在她肩上轻拍两下,连语气都上扬了几分:“你放心,你那香囊只要丢在桃林之中,总能找回来的。” 虽说他阴晴不定,但朝露还是依照经验迅速总结出了最能讨好他的模式——拍马屁:“那是自然,有师兄在这里,又如此尽心,我怎么会担忧?” 萧霁移开目光,嘴角弯了一弯。 桃花簌簌吹落。 朝露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寻找什么话题跟他套近乎,却忽地嗅到了一种幽微的气味。 这气味淡极了,无形无迹,混在满林的桃花之间,只是漂浮的一缕。她深吸一口,只觉得它如兰似麝,忧悒,孤清,叫她无端想起花朵无声的坠落,或是古寺寂静的空山。 一种温柔的冷冷的味道。 她思绪发散地胡乱想着,好像和月亮更配一点。 萧霁忽然停下了脚步。 朝露一头撞在他背后,这才迟缓地发现,萧霁不知何时绷紧了后背,显示出了一种明显的防备姿态。 他一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甚至连朝露撞到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处。 朝露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头,先看到了一只修长美丽的手。 “是你的吗?” 她顺着洁白手背上淡淡的青色脉络抬头。 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之间,一个白衣披发的年轻男子静静站立,手中正拈着她丢弃的香囊。 他分明穿了和萧霁一模一样的衣袍,但二人的气质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萧霁是高束马尾的俊俏少年,而面前之人应该也不到加冠的年纪,却没有束马尾,只以桃花花枝浅挽了半髻,任凭半垂的长发在风中飘拂。 朝露鲜少用“美人”二字称呼男子,此时竟全然想不出别的词来。 美人如月,落花天影,她一时间心神激荡,怔怔地没有说出话来。 萧霁察觉到了她的出神,皱着眉咳嗽了一声。 朝露如梦初醒,手比心思更快,一把接过了他手中的白水仙香囊。 “是我的,多谢……多谢江师兄。” 这山中突兀出现的另一个人,就是萧霁故事中那位神秘的江师兄罢? 江扶楚——她想起来了,是叫这个名字。 水仙绣纹划过她的手指,朝露这才惊觉,她竟为美色所迷,险些误了正事。 不过看见江扶楚,她当即便有些不确定起来,生了这样好皮囊的人,怎么说都不像故事中的炮灰角色。 可她并不记得,话本子中有这样能够媲美男主的配角。 有的话,总该提一句“俊俏”罢? 朝露偷偷打量他的脸,又和身侧的萧霁对比了一番。 萧霁此时已然是一张臭脸,他瞥了那香囊一眼,阴阳怪气道:“师兄向来不管闲事,今日可巧捡到了朝露的香囊,真是多谢了。” 男主是魔族血脉,少时孤苦伶仃,为她所救后又捅她一刀,表里不一、心思幽深。在话本子中,他虽对女主有情,但黑化后不管不顾,到底还是做了许多欺瞒伤害之事。 这个人设,怎么看都更像萧霁一点,朝露遗憾地想。 就如同方才的气味一般,江扶楚虽然疏离感极重,但是并不伤人,温柔的,冷冷的。幽兰、月亮、落花,都是很美很干净的东西,没有一丝与“魔”相干的浊气。 想完了这些,她才发觉,对着江扶楚,萧霁甚至亲密地叫起了“朝露”。 ……或许他的用处是给男主在事业和爱情中做假想敌? 朝露本该随着萧霁再道一句谢,但她捋了捋从前的经验,没吭声,接过香囊就躲在了萧霁的背后,还抓住了他的袖口以示亲密。 萧霁果然被这个举动取悦,眉宇舒缓,带些挑衅地问:“师兄怎么不说话?” 谁料江扶楚根本没理他,还了香囊后转身就走,甚至没与他“师兄师弟”地客气一句。 看着不像这么无礼的人啊,朝露打了个哈欠想。 无视比嘲讽还能气人,看来他也非常讨厌萧霁,也不知这两个人何仇何怨。 她在心中数了三个数,萧霁果然应声追了一步。 碍于她在场,他硬生生地咽下了嘴边的话,最后只恼怒地喝了一声:“江怀!” 朝露正在为自己精准的预判洋洋自得,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句,险些原地绊倒。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幻听。 他叫的是什么? 江……怀? 第七滴水 第七滴水 ——怀。 抓着萧霁衣襟的手指逐渐松开,朝露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江扶楚二话不说地拔了剑,动作之快甚至叫萧霁没有反应过来。 剑风将他鬓角散碎的发丝激得晃了一晃。 江扶楚盯着他,目光很冷:“我说过,你不许叫这个字。”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从朝露身上缥缈地掠过。 朝露脑中瞬时便浮现了许多旧日里的记忆,这些记忆模模糊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个干净,此时回想,却极为清晰。 ……难道是见到他之后才会触发? 上一次,她在去往鹤鸣山的路上被蛇沼族的妖怪抓走,恰好撞见被囚禁在西山洞穴水牢中的阿怀。 那时他也只有十四五岁,身量清瘦,被吊在崖壁上,鲜血顺着他蝴蝶骨和锁骨处穿透的锁链落入水中,引发一群水蛇翻涌着争抢。 她拨开被困少年身边凌乱的锁链,天光从洞穴之上的小口处倾泻而下,映亮了他半张脸。 他听见动静,掀起沾了血污的眼皮,朝她看了一眼。 万籁俱寂。 他眼珠的颜色很浅,天光照耀下澄澈如琉璃。 那个眼神、那张脸,竟与面前之人渐渐地、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朝露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前伤口的位置。 伤口早已不存在了,此时连痛楚都消逝得干净,她只摸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是他,她斩钉截铁地想。 可惜江扶楚只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直到此刻,朝露才确定,上一周目的事情真的被彻底抹除了。 因为他并不认识她。 萧霁被他的挑衅激得勃然大怒,当即也要拔剑,朝露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剑柄,口中道:“两位师兄,有事好商量,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江扶楚又瞥了她一眼,反手收了手中的剑,萧霁被朝露突然的动作整得有点懵,不可置信地道:“是他先挑衅我。” 朝露有点头疼,但事已至此,她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江师兄或许是心情不好。” 萧霁突然转移了炮火:“哈,你倒是维护他,你们不是刚见面吗?” 朝露没想到他又把话题引回了自己的身上:“萧师兄误会,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师门情谊着想……” 两人争执了几句,转头便不见了江扶楚的踪迹。 ……估计是他不愿意加入这种没有意义的争执,干脆直接走了。 朝露攥着手中的香囊,心中乱成了一锅粥。 今日若不是那一句“江怀”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她还不知道要错到什么时候。 先前她一心以为萧霁是男主,制定了许多计划来接近他,如今看来,此前的设想的接近方式已然无用,今日江扶楚捡到了她的香囊,本该是个好机会的。 可是他竟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下回她来找江扶楚,该用什么借口? 他在山门的传闻中、在萧霁的嘴里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相见的难度恐怕比萧霁还高。 而且下次再来,她还得想办法避开萧霁。 瞧他如今一点就炸的模样,若再撞上,必定要生出更多意外的事端。 萧霁见朝露神思恍惚,最后干脆不答话了,怒极反笑:“好好好,你见到他就失魂落魄,看来先前我说你是冲着他来的话果然不假。既然都见到了,你怎么还不追过去,与我在这里废什么话?” 认错这事原本就十分尴尬,如果再把人惹急了就是她不厚道了。 眼瞧江扶楚已然消失了踪迹,朝露晃晃脑袋,立刻开口哄道:“萧师兄误会,我不是……” 但萧霁如今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他冷笑一声,忽然打了个响指。 周遭的桃树窸窸窣窣地挪动了起来。 萧霁抱着剑朝他们的来路扭头就走,几株桃树拦住了朝露欲追过去的脚步,将他的身影遮掩在一片茂盛枝叶中。 “那你便自己去寻你的江师兄罢。” “喂……” 朝露本想从桃枝下钻过去,不料她刚弯下腰,那桃树便像是成了精一般,伸出两根树枝把她拎了回去。她不死心,尝试着往桃树处伸了伸手,可那两根树枝灵活得像两条蛇,跃跃欲试地往前试探。 她和萧霁遇见江扶楚时,原本是在一片空旷之地,此时周遭的桃树却越来越多,活活将她头顶遮了个严实。 恰到正午,太阳升到最高处,从桃枝的罅隙中漏下一丛一丛的白光,再想依靠它判断方向,可谓是难如登天。 这人究竟和江扶楚有什么恩怨,怎么说一两句话就能把他气成这样? 朝露只好勉强捡着略微稀疏一些的地方走。 她本还打算试试能不能寻到江扶楚,后来却发现,武陵君布下的桃林大阵果然十分复杂,失却了法器的她没有任何女主光环,连出山都很困难。 朝露四处摸索了半天,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 她精疲力尽,却连忘别亭那样能歇脚的地方都没找到,最后只好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朝露恨恨地想,江扶楚就是阿怀,那萧霁便是她原本设想中的炮灰配角了,这种喜怒无常的中二病,作用果然是用来衬托主角的完美。 这么说来,一切就变得十分合理了。 只是她在心中咒骂萧霁一万遍也改变不了如今被困的事实,林间的光线从晃眼渐渐变得昏黄,最后归于一片暗压压的深蓝。她隐约感觉今夜有月亮,却无论如何都瞧不见。 朝露饥肠辘辘,瘫倒在树前,一步都不想再走。 她甚至眯着眼,想要在识海中学猫叫把那只猫叫出来。 按照她看过的怪奇话本子来说,主角穿越到异世界中,不是应该有个帮助她解决问题的随身法器吗?就算没有法器,也总该能随时沟通罢? ……不过上次她出差错死掉的时候,好似也没有人跟她沟通。 她尝试了许久,没有人回应。 没有声音,没有猫,什么都没有。 如果萧霁没有良心发现回来寻她,她不会困死在这片桃林中罢? 那可真是梅开二度,这次还不如上次,这次她连真正的男主的边儿还没摸到。 而且就连洛清嘉都不在山上,望山君日理万机,盲眼道人和小九都不靠谱,还有谁能想起她? 朝露凄凄惨惨地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绝望。 她只好打起精神,鼓励了自己两句,重新爬了起来。 只是还没走几步,她便一时不察,被横亘在地面上的粗壮树根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朝露忍着痛看了一眼,发现膝盖正磕在树枝的倒刺上,还被刮出了点血。 ……等她出去,一定要把萧霁千刀万剐。 就在朝露心如死灰之际,风中骤然吹来了一阵微小的乐声。 好似……是笙。 乐声不绝如缕,漂浮在夜风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朝露听了一会儿,忽而发觉,这乐声似乎是在为她指引方向。 她喜极而泣,一瘸一拐地顺着乐声的来处走去。 说来也怪,这次行走,那些碍事的桃树纷纷听话地为她让开了道路,也不再伸出树枝树根来拦她了。朝露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还分心发觉,这首古乐曲她曾经听过,好像叫《佩兰》。 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穿过最后一片密林,朝露终于走到了声音的来源处——也是桃林的尽头。 桃树稀疏,视野豁然开朗,她顺着尚未停息的乐声看过去,只见一白衣男子背对着她,倚在一株开得格外繁盛的花树之下,专心地吹奏着手中的玉笙。 月华如水,倾洒在他半披的长发上。有风吹来,将桃树上的花簌簌吹落在他的肩头。 他全然不觉,乐曲正奏到最激昂之处。 朝露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 她绕到那株桃树之前,果不其然地看见了坐在树下的江扶楚。 他应该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却闭着眼睛,没有理睬。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这支曲子重要。 直到一曲奏罢,他才拂去了眼睫上沾染的花瓣,抬眼看了过来。 此时朝露的形象与午间见时全然不同,精心束好的发散了一半,嘴唇干裂,脸上沾灰,裙角还擦破了一块,隐约渗出些血迹来。 她连忙抬手理了理,露出一个笑容来:“师兄。” 江扶楚盯着她的伤口,右眼无端地跳了一跳。 他伸手捏了个咒,面上表情却是淡淡的:“既非内门,不必唤我师兄。” 朝露看见他指尖的白光逐渐凝出了一朵小兰花的模样,兰花旋转着朝她飞来,落在腿间的伤处,顷刻间,她膝盖上流血的伤口便消失了。 好神奇的疗愈术。 还不等朝露再次开口道谢,他便起了身,朝桃林深处走去:“天色已晚,快些回去罢。” 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地道:“若无人引路,不要再来桃源峰了。” 朝露捏着手中的香囊,追了几步:“但是今日师兄助我两次,我心中实在……” 江扶楚回身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不必言谢。” 今日天色已晚,她又累又饿,再说这是她和江扶楚初次见面,还是不要太过热情,以免把人吓到。 朝露看着深幽幽的桃林恋恋不舍,最后还是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伤已经好了,于是健步如飞,匆匆回了竹喧院,一头扎进了被褥中。 …… 入夜时分,萧霁摩挲着冰凉的剑柄,垂头走回了桃林深处。 水仙花的气味已经消失殆尽,横亘的树根上还蹭了新鲜的血迹,他左右环顾了一周,桃林静默,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 他茫然地转了几圈,自己险些被那树根绊倒。 可是人确实已经走了,好似还受了伤。 他仰头看了一眼今夜银亮的月亮。 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笙乐,散入风中,一会儿便听不见了。 第八滴水 第八滴水 朝露在竹喧院中瘫了好几天。 她也很想听江扶楚的话,再也不去桃源峰这鬼地方了,但是他日日在山上,又不会自己下来看她,若她不去,如何能够相见? 眼见着洛清嘉她们除夕就要回来了,她总得在此之前推进一下和男主的关系罢。 要不然等明年去了学宫,能单独见他的机会就更少了。 之前还是太鲁莽了些,迷路不说,还眼拙认错了攻略对象,既然她没有主角光环,还是先弄清楚桃林的法阵才是。 朝露虚心地去了藏书阁,想向盲眼道人和这些日子沉迷读书的小九请教一番,这桃源八卦阵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答案自然是没有,这阵法既然是武陵君亲自布的,书上根本没有记载过。 不过从小九口中,她却意外得知了一些有关江扶楚的消息。 她捡着第一次上桃源峰的经历简要说了说,将撞见江扶楚和萧霁的事揉在了一起,小九对萧霁没什么兴趣,听她提起江扶楚,倒放下了手中的书:“你遇见了江师兄?” 朝露有些意外:“你认得他?” 小九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九识得江扶楚,是因为前几年上山去给他看过病。 据小九说,江扶楚少时便被武陵君带回了鹤鸣山,早些年寄养在望山君门下。因为他性格孤僻,少与人言,挨过不少欺负,十四五岁时还被妖魔掳走过。 他被救回来后大病一场,险些病死,还是武陵君恰好出关,才救了他一命。 自此之后,他回到桃源峰,再不与他处弟子交往了。 朝露听到这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是被谁从西山救回来的?” 小九茫然地回答:“自然是被前去相救的望山君和师兄师姐们。” 朝露一拍大腿,对上了! 这个故事中除了“展晞”的存在,其余都和话本子中写的一模一样。 武陵君虽救了江扶楚一命,但他那场大病直到现在都没有好全,据传言,那病十分可怖,发作起来状若疯魔,还会伤人。 碍于这恶毒的流言,江扶楚自此之后便很少出过桃源峰。 也不知这流言到底是谁的手笔,总之听过的人都觉得,连武陵君和望山君都无可奈何的恶疾,或许是当年在西山被妖魔之气浸染所致。 小九义正词严地反驳了这种说法:“我多番为他把脉,都没能探出那病的根由,后来还是靠他自己才勉力压抑了下去。既能压抑下去,必定不会入魔,说这些话的人,实在太过分了些。” 男主本身就有魔族血脉,从西山回来后被激发也不算稀奇,朝露一边思索着,一边见气鼓鼓的小九,不免有些稀奇:“你很喜欢江师兄?” “我第一次去瞧他的时候,他伤得很重,浑身都是血,”小九认真地回答,“望山君不在,我有点怕他,把完脉后就要走。” “……然后他叫住我,给了我一块桂花糕。” “他说没什么能谢我的,连上次做的桂花糕都只剩一块了,他见我年纪小,想必爱吃甜食。” 朝露轻轻地“啊”了一声。 当年鹤鸣山顶栽了一株巨大的桂花树,阿怀时常采摘桂花,亲手制了桂花糕赠她,她很爱吃。 “她”已经不在了,这习惯却留了下来。 小九说完后做出了总结:“一个知道小孩子爱吃甜食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虽不知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但朝露还是点了点头,附和道:“你说得对。” 她刚说完这句,便猛地想到了那夜挟着风声的一剑。 ……先前看萧霁哪哪儿都不顺眼,她自然而然地认为魔族之人就该如此,却忘记了话本子中的男主是个白切黑,越是看起来纯洁无辜,越是心狠手辣。 这样才能形成鲜明反差,叫读者意外。 若不是想起那一剑,她竟然差点再次被江扶楚包裹得极好的外壳蒙骗。 人果然容易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最后朝露一点关于如何破解桃源阵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反而带着一肚子感慨回了竹喧院。 夕阳西下,竹喧院外绵延的青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朝露在回去之前顺便去了膳房,做饭的师傅今日下山采买,带了包点心,见朝露生得可爱,嘴又甜,便偷偷分了她半包。 好久没有吃到点心了,朝露立即将先前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一路都在哼小曲。 她刚刚绕过那一片青竹林,便猝不及防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身量挺拔,束了高高的马尾,窄袖蓝衫,提了一大包东西,正站在她门口发呆。 他耷拉着脑袋,迟迟没有动作,还抬脚踹了踹面前的石子。 是萧霁。 不知为何,朝露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跑。 先前认错了人,在他面前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如今回忆起来,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光想想便麻烦得要命。 但在片刻之后,朝露还是勉力压抑了自己拔腿就跑的欲望。 是他一见面就把她打得吐血,还把她一个人扔在桃林中不管不顾,他都敢来,她跑什么? 反正他又不是男主,她自然也不必再讨好他了。 朝露抬手咳了一声,把萧霁吓了一跳。 见他窘状,朝露心中暗爽,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故意惊讶道:“萧师兄怎么在这里?” 萧霁硬梆梆地回答:“路过。” “哦,”朝露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我便不请师兄进门了,我是久病之人,怕沾了病气给你。” 萧霁见她手中拎的饭食,抿了抿嘴:“你既病着,还要自己去膳房么?” 他本意是见她一个人有些可怜,不料这语气说出来反而像是质疑她的病是真是假一般。朝露听在耳中,又想起那日自己在桃林中的惨状,懒得再跟他言语,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萧霁追了两步:“朝露!” 朝露回头呛他:“我与师兄好像没这么熟罢,直呼大名,似有些不妥。” “我——”萧霁被她顶得一时没说出话来,最后只心虚道,“我那天想起了一桩要紧的事……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朝露被他气笑了:“这么说,是我不够体谅师兄了。” 她一边说一边虚虚地朝他屈了屈膝:“擅闯桃源峰,确实是我的错,师兄若不欢迎我,直说便是,何必刻意捉弄?” 回去之后她仔细回想了一遍第一次上桃源峰时的情形,她一路走过去,那些桃树十分熟悉她的气息,至少没有伸出树枝来阻拦她。 可见那日被她被树根绊倒,应该是萧霁故意操纵的。 萧霁愣愣地盯着她想,她今日与前几次相见时截然不同,好像是气急了。 把她一个人扔在桃林法阵当中,一扔就是半天,确实是有些过分。他这些年来手持法器没有感觉,回头想想,一个小姑娘在山林中迷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了生气,应该更多的是害怕罢? 他越想越后悔,躲避着她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你最后是怎么出去的?” “当然是……”朝露张嘴就想说当然是江扶楚救她出去的,男主虽然是个白切黑,好歹有些良心,不会像他一样捉弄人。 但刚说了三个字,她就意识到,萧霁如此讨厌江扶楚,说不定就是小九口中“经常欺负他”的一员。 虽然他现在打不过男主了,但此话一出,必定会为男主积攒仇恨。 于是她改了口,想赶紧结束与他无意义的争执:“关你什么事。” 不要怪她说话难听,想起那一日,她实在无法平心静气地跟他说话。毕竟她最初虽对他另有所图,却自问没有做什么害他的事。 他自己对江扶楚有敌意,干嘛莫名其妙地牵扯到她身上。 在听到笙之前,她是真的已经在认真地给自己想遗言了。 萧霁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手指也不自觉地抖了抖:“……我不是故意的。” 这人好像那种话本子里小时候会欺负喜欢女孩子的熊孩子,明知道把人惹急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嘴硬,连歉都不肯道。 朝露没吭声,不想理他。 萧霁见她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自觉没意思,到底还是没耐住性子,把手中的纸包往地上一扔,勉励压抑了怒气,别扭道:“……别人给的,我也用不上,懒得提回去,扔了不如给你,你不要就丢掉罢。” 他说完这句,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发现朝露没反应,还迟疑地走慢了些:“我明日要下山除魔去了,除夕才会和师弟师妹们一起回来,你若再去看花,没人给你指路,可不要迁怒我了!” 见他身影消失在远处后,朝露捡起他撒了一地的纸包,发现他送来的居然是药材。 而且是些珍贵药材,什么老山参、灵芝、雪莲,像是不要钱一般包了好多。 虽说修行之人能够以气调理、以术疗愈,但这些药材对她来说,确实也能很好地调理身体。她从前在农户家吃不到这些,回府之后吃了不少,郡王还留了人,每过一个月都要从山下给她送药来。 所以萧霁是特意打听到了这件事,才把自己那里的药送来的? 朝露慢悠悠地将地面上的东西捡回来,气消了一半。 有些人也不能说多坏,只是没长脑子,外加永远学不会坦诚罢了。 譬如她来解读一下:“我多余了扔给你”就是“我特意送来给你赔罪的”,“我明日下山除夕回来”就是“这段时间别来找我”以及“等我回来你要来吗”。 没必要继续生气了,也不知道他这跟男主不对付的配角还能再活几页。 朝露捡到最后一包,意外发现这包与之前不同——之前都是以棉线缠绕的,这包系的却是红绳。 她翻过纸包,在红绳打结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铃铛。 好眼熟的东西! 朝露有些不可置信地解下了那枚铃铛,对着夕阳晃了好久。 旁人或许不认得此物,但她却十分熟悉。 因为……这就是上一次她拿到过的、破解桃源峰大阵的法器! 萧霁为何要送这样东西给她?是欢迎她常去桃源峰的意思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桃源峰不过是个光秃秃的山头,没有藏宝阁藏书楼之类的仓库,武陵君闭关之处另有结界,那一片桃花只是他无聊所设,山中没有任何可图的宝物。 这法器萧霁和江扶楚应该各有好几个,送她一个也不奇怪。 正巧萧霁这段时间要下山,就算她拿着铃铛去桃源峰,也不用担心撞见他尴尬的问题。除夕之前,她总能想到办法,先和江扶楚混个脸熟罢。 她越想越觉得十分合理,顺手将铃铛别在了自己的香囊上。 萧霁这位戏多的配角,作用原来在这里! 作者诚不欺我。 第九滴水 第九滴水 萧霁走后,朝露酝酿了好几天,先确认萧霁是真的下山去了,又多打听了些关于江扶楚的事情。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才下定决心,再登桃源峰。 这次的借口是道谢,外加送些吃食。 还是小九上次关于“甜食”的回忆提示了她,她隐约记得,阿怀从前做桂花糕时也喜欢淋许多蜂蜜,想来他自己就是个爱吃甜的人。 虽不知这爱好是否保存了下来,但她思前想后,还是从膳房要了些时令水果,照着藏书阁中不知哪来的食谱,熬了足足两包柚皮软糖。 她自己尝了一块,十分自得地认为今后回去甚至可以上街摆摊谋生。 身佩法器之后,再入桃林的感觉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先前来时,她只能依照头顶的太阳辨别方向,桃树的位置变幻莫测,时常引她误入歧路。 而这次,她走得十分顺利,通往山顶的山道笔直笔直,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朝露脚步轻快地择了分叉路口向右延伸的道路,往“阿怀”从前住处的方向走去。 先前她打探消息,找的还是陆人葭,陆人葭这次没有随着洛清嘉等人下山,见朝露来还十分高兴。 “你那次在我们来前还见到江师兄了?江师兄真是个怪人,明明生得温柔可亲,却从来不与人交往,我猜……大抵是因为他的病罢。” “好像之前有人见到过江师兄发病,具体什么模样?我也说不清,自试剑大会之后,山中不少人仰慕萧师兄。哦,听闻仙门中也有仰慕江师兄的,可鹤鸣山中对他讳莫如深,好像是望山君不许大家乱讲,关于那病的流言才止住了些。” 话本子中说,男主原是魔族遗孤,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多年前的四方之战后,他被武陵君捡回鹤鸣山,不为众人所喜,孤零零地长大。 朝露原先还在疑惑,阿怀长成了如此光风霁月的模样,怎么会被山中众人不待见? 如今想来,大抵是因为他那奇异的“病”和多年来不与人交往的缘故。 至于那“病”,应该就是他体内压抑不住的魔气罢? 她一边想着,一边顺利地穿过了桃林,来到了阿怀从前的住处。 此处名为“思无邪”,是一方小院。桃源峰上的屋舍都是武陵君修筑的,听闻他十分向往凡俗生活,刻意将它们造得如在人间。 “思无邪”与她当年在时并无半分不同,朝露抬手叩了叩门,许久无人答。 她尝试着推门进去,院中空空荡荡,不见江扶楚的身影。 瞧院中陈设,应当不是没有人住,她甚至眼尖地瞧见了被搁在院中石桌上的玉笙。 他出门了,去了哪里? 既然他很少下桃源峰,如今应当也在山中罢。 朝露不甘心如此扑空,正当她站在原地发愁、想着该去哪里寻找江扶楚时,偶尔抬起眼,却看见了峰顶那株巨大的桂花树。 此处离峰顶不远,她从前喜欢在桂花树下小憩,还经常带着阿怀一起来看月亮,如今他会不会也在那里? 不管在不在,先上去碰碰运气好了。 朝露朝山顶走去,沿途看到了山崖上各种各样的剑痕。 从前好像没有这些剑痕,瞧它们有新有旧,应当是经年累月地留下来的。 朝露看得出神,甚至没留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山路便突兀变窄了——竟有人在去往山顶的途中劈了个深深的沟壑,毁去了原本的路,只留了一条陡峭的青石小道。 这小道只供一人经过,一侧是布满剑痕的山崖,另一侧则是一条狭窄却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是谁布置的?是为了不让人到山顶去么? 朝露有些懵地转了一圈,确定登顶只留了这一条路后,她咬咬牙,心一横,还是走了上去。 好在这沟壑十分狭窄,就算踩空了,应该也掉不下去。 况且周遭似有灵力遗留,想来江扶楚和萧霁不会让人在山上出事的。 她战战兢兢地穿过了小道,远离了身后骇人的沟壑,拐了一个弯,又见一汪横亘在路上的深池。 因为水深,整座池子呈现出一种混沌的黑色,死水上雾气弥漫,虚虚实实地遮掩了尽头通往山顶的台阶。 方才好歹还留了路,这么深的一口池子,总不能叫她渡过去罢? 想和男主见一面,实在是太难了。 朝露十分崩溃地走近了些,池上的雾气却仿佛认得她一般,缓缓驱散开来。走到近前,她才发现,这平静的水面上并非无桥,而是结了一条透明的、狭窄的冰路。 她尝试着伸出脚,竟然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 这“临深渊、履薄冰”的陈设,虽然吓人,但真要通行,竟没有想象中那般困难。 朝露脚步轻快地一路过去,终于来到了曾经熟悉的山顶。 桂花树的枝条在风中轻颤。 她今日起晚,又要熬糖,上山已经是临近傍晚时分,方才一路走来,浪费了不少时间。 朝露抬头向山顶阑干外浩大的天穹望去。 残阳半落,月影初现,日月同在。 看着影影绰绰却十分圆满的月亮,她忽而想起,今日是腊月十五月圆之日。 树后有一截洁白的衣角。 朝露松了口气,绕行过去,看见江扶楚正在闭目小憩。 同那日夜里一样,他静静地倚在树干上,衣襟上有星星点点的落花和落叶。 不同的是,这次他似乎真的睡着了,连她走近了,他都没有发觉。 直接叫醒他好像有些不太礼貌,朝露犹豫着想。 但她不请自来,已经很不礼貌了,不过这山顶并非江扶楚一人的居所,实在不行,她就说自己不知道萧霁下山,是来找他的好了。 朝露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把这个谎话编得更圆一些,江扶楚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突兀地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 看清面前之人后,他忽然面色大变:“你是怎么进来的?” 朝露刚想开口解释,便见他周身平白地泛起了金光。 一闪之后,她便看见一条灵光流转的隐形绳索——江扶楚之所以没有站起身来,竟是因为被这根绳索死死地捆在了树干上! 是谁能闯入桃源峰中,还将他捆在了这里? 朝露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师兄……” 江扶楚抬起头来,清丽面孔上表情扭曲,似乎非常痛苦。听见她的呼唤后,他晃了晃脑袋,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泛出一阵诡异的猩红颜色。 即使隔了几步之远,朝露还是感觉到了他一瞬间暴涨的浓重杀气。 她这才恍然大悟——把他捆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这就是小九口中所说的“恶疾”吗? 他勉力自抑的方式,就是将自己束缚在此处? 那她撞见此事…… 在同一个瞬间,杀气突然消失了。 金色的光线也消失了,朝露停了脚步,看见他口中断断续续地溢出了红色的血沫。 吐血之后,那双眼睛中的颜色也渐渐散去了,他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筋疲力尽地倚在树上,任凭鲜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袍。 “快走……”他低声说了一句。 饶是如此狼狈,对方的言语居然还是很温和:“你……你是来寻他的罢?他下山去了,你找错了地方。” 朝露被他方才一晃而过的杀气吓得心突突乱跳,她胡乱地搁下了手中的糖,飞快道:“江师兄我我我是来寻你的这这这是我给你的谢礼……既然师兄不方便那我改日再来!” 她一口气将这话说完了,转身就想跑。 虽然见到男主十分重要,但从上次经验来看,还是惜命更重要,男主既然杀过她一次,难保不会杀第二次。 不过她撞见了他魔气发作的现场,事后真的不会被他杀人灭口吗? 上次她对他还有救命之恩呢,也不见他下手时迟疑片刻。 小跑几步,朝露越想越觉得情形不妙。 陆人葭不是说也有人撞见过他发病的时候吗,既然这流言能传出来,证明那人并没有死在他手中。 今日费尽千辛万苦地来了,怎么说她也得推推进度。要不然看这诡异情状,日后的攻略可怎么办? ——至少要跟他说上一句话,表明“她不怕他”或者“她不会和旁人一样,因此疏远他”。 这还是朝露上山之前定下的战略。 任务若简单,怎么能换回她宝贵的小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飞快地说服自己之后,朝露大着胆子转回身来,还是没敢走近,只弱弱地问道:“师兄,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帮你唤医童来?” 江扶楚听见她没走,有些意外:“多谢……不必了。 他费力地抬头看了看月亮,声音很轻,却比方才更急迫了些:“你还是快些走罢,我……” 他刚说完这一个“我”字,方才消失的金光便再度大盛,甚至从他身侧溢了出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朝露奔袭而来。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那光在空中凝出诡异的草叶模样,想跑已经来不及,一片长长的叶子轻而易举地挟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向身后拖去。 在昏过去的前一刻,她听见了江扶楚焦急的语调。 “常寂,召来!” 第十滴水 第十滴水 眼前一片浓稠的黑色,金光闪烁的兰花枝叶在这黑色中肆意招展,将她拖入不断下坠的梦境。 在一种熟悉的、自睡眠中醒来的昏沉中,失重戛然而止,随后,她听见远方传来一声野兽的长鸣。 “呜——” 朝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雪地里。 夜风呼啸,在身侧掉光了叶子的树林中吹出可怖的呜声,远方有兽鸣逼近,头顶的月光清冷,不见一丝暖意。她顺着脚下的影子,在面前一棵稍粗壮些的枯树前瞧见一个孩子。 他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没有束起的柔顺长发垂到脚边,将他包裹起来,遮掩了白袍上遍布的血迹。 朝露走近两步,对方似有感应,抬头望来,露出一双瞳色很浅的眼睛。 朝露本以为他看见了她,但下一刻,一个草绿衣裙的女子便从她身上骤然越过。 ——她在这个梦境中,只是一个幽魂一样的透明影子。 “你是谁?” 不知他在问谁。 “你不记得我了么,孩子?”那草绿衣裙的女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答道,“我是你的娘亲啊。” 朝露感受到了她身上一缕微弱的妖气。 这女子是一位植物幻化的小妖,瞧她的装束,应是草类植物,修为一般,气息才会如此弱小。 “我寻了你好久,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草妖在那孩子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拂过他的发丝。 他眉心微蹙,侧头躲开,那草妖便继续哀哀道:“你又忘记了吗,一年前,你浑身是伤地倒在清平洲的雪地中,是我救了你。为了报答我,你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亲了。” 孩子眉心微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草妖见他动作,有些难耐地舔了舔嘴唇,诱哄道:“收养你之后,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后来我发觉,你时常会忘记从前发生的事情,这次也是,你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名字吗……阿怀?” 听到这里,朝露终于确信,她跌入了江扶楚的梦境之中。 而这场梦境,是他对于少时的回忆。 这些都是话本子中不曾书写的东西! 想到这里,朝露终于高兴了些。 多了解他一些,日后也更好相处,想必这便是话本子看她兢兢业业,额外给她的线索罢。 听见“阿怀”这个名字,江扶楚紧皱的眉心终于舒缓开来,他低垂眼睛,有些出神地呢喃道:“怀……” 草妖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急急地道:“既然想起来了,就快些跟娘亲回去罢。” “不!” 七八岁的江扶楚忽然扑到草妖抓住她的手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草妖吃痛,一时不察,竟叫他挣脱。 朝露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条狰狞的、狭长的伤口。 伤口直到此时还是微凝的状态,泛着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你、要我的血,是你、给我下药,我才会不记得!”江扶楚捂着手腕连退了好几步,盯着那草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喝我的血,还要把我、献给妖族。” 他用力太大,一滴血顺着他的指尖倏忽落在林间的枯草上,而朝露惊讶地发现,那枯草竟在一瞬间起死回生,染了新绿! 想到那日自江扶楚指尖凝出的兰花,她暗暗心惊。 原来他的血便有治愈之效,怪不得那疗愈术如此纯熟和有效。 这血必对妖族之人修行大有裨益,可于一个孩子来说,身怀这样的异血,与文弱者怀玉行于闹市有何区别? 草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也不再假扮那副和颜悦色的慈母模样,从袖间伸出了许多带有倒刺的藤蔓:“孩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娘亲呢,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便只能动手了!你可不要怪我啊。” 江扶楚起身就跑,朝露顾不得自己如今是何形态,连忙跟着他飘了过去。 一瞬之间,草妖藤蔓就伸到了近前,有一根甚至飞快地缠住了江扶楚的手腕。 倒刺扎入原本就有伤的皮肤,在他的袖口氤氲出一片血迹,朝露这才发现,他身上的伤痕竟都是这么来的! 想来是草妖为了修行,将他当成了血罐子。 朝露一时怒极,虐待少年儿童算什么本事? 可她在江扶楚的梦中根本没有实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讨厌的藤蔓一根又一根地绕在了他身上。 在藤蔓撕扯下,江扶楚面色不变,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那倒刺扎入肌肤中的痛楚一般,挣扎着从袖间摸出了一把短刀。 他正要动手,额间却突兀泛起一阵金光! 金光犹如利刃一般,快刀斩乱麻地将他身上所有的藤蔓砍了个干净,他来不及惊愕,甩掉了身上的残枝,毫不犹豫地继续拼命往前跑去。 身后传来草妖藤蔓被砍后痛苦的哀嚎:“你跟我回去,抓不到你,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 他脚步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加快了脚步。 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跑了多久,江扶楚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瞧见面前有一条小溪。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痛楚,一时间没有站住,双腿一软便跪在了脚下的砂砾中。 饶是如此,他还是艰难地挪到小溪边,伸手掬水,将自己面上的血迹一点一滴地洗净了。 朝露跟着他一路飘过来,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 她心中复杂,可又什么都不能做,随着对方掬水的动作低头望去。 在小溪涟漪荡漾的水面上,她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 可江扶楚却忽然不动了,他怔怔地伸着手,很有耐心地等小溪的水面恢复了平静。朝露正在纳罕,便见他朝自己所在之地望了过来。 “你是谁?”他定定地问。 “那金光……是你救了我吗?” 朝露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仰去,但就在她分神的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她脚下一空,再次坠入那种失重感中。 画面变了。 和方才一样,首先传来的还是声音。 “……他身上妖气和魔气太重。” “武陵是从清平洲将他捡回来的,怎会没有妖魔之气?况且,石镜不是照出他并非妖魔之身么?” “可石镜只照出了一片混沌的水汽,他并非人族,我总觉得……” “他不过是个孩子,虽说伤口能够自愈,可若放任不管,他总有一天会被那些妖魔鬼怪生吞活吃了的,这岂非有违鹤鸣山的悯生之道?” “……” “万物有灵,苍生有情,既然武陵执意,便将他留在山中罢。武陵将要闭关,这孩子便寄养在掌门师兄处。” “望山师兄,你那边弟子众多,也好照应他些。” 朝露揉了揉眼睛,面前从仙气缭绕的云山顶端变为一片葱郁的绿色。 她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青竹林间几个身着鹤鸣山校服的弟子,正凑头窃窃私语。 “他从来不说话。” “上回我瞧见他下山时被绊倒,跌破了膝盖,可那伤果然如同师兄说的一般,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是清平洲中出来的,就算是人族,也难免不被妖邪之物浸染罢……” “我从他身侧经过,也嗅到了那种味道,兰花、麝香?总之十足的妖异之兆,你们还是离他远些好。” 朝露顺着他们的目光,在青竹林的另一侧瞧见了长大后的江扶楚。 这一面见得却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异世界、在西山见到江扶楚时,他便是眼前的模样。 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发柔软,白衣如云。 此时与彼时尚有些不同——他穿了鹤鸣山校服,扎了少年人最喜欢的马尾,整洁干净。朝露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挑着一担水,在竹林一侧经过,走得小心翼翼,甚至没让桶中的水溅出来一滴。 朝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跟书中写的一样,他被武陵君捡了回去,成为鹤鸣山中弟子,因为沉默寡言,时常被众人欺负。 这七年,都是这样过的吗? 等等,如果她在西山见到他时,他就是如今的年纪,那岂不是…… 果不其然,朝露听见方才那群弟子中有人唤了他一声:“江师弟!” 另一人还在小声嘀咕:“……他身有妖异之兆,又是清平洲来的,岂不正好?此番去清平洲救人和采药之事险之又险,他又不会受伤,到时候还可以——” 朝露回头看过去,江扶楚已经听完了对方的言语。 他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立刻点了点头,带了些雀跃地道:“我自然是愿意与大家一道的。” 梦境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恍惚之间,朝露便跟着这一群年轻弟子结群去了西山的蛇沼。 蛇沼腹地危险万分,还没上西山,众人便被瘴气迷得人仰马翻。 迷雾中有妖物追来,泛着“嘶”声的长蛇刚刚凑到一个师兄身侧,江扶楚便拔了剑,毫不犹豫地砍了上去。 那师兄立即脱困,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他的这个举动却惹怒了身后的蛇妖。 群蛇向他结群攻来,江扶楚皱着眉头,勉力抵挡了一阵,撑不住时,才向不久前脱困的师兄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 师兄有些犹豫地慢了几步,听见身边一声“快跑啊”才如梦初醒,转身随着众人逃之夭夭。 被他们丢下的江扶楚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带着手边的剑也没有握住。 于是他就这么被群蛇拖入了黑暗的沼泽。 朝露看得眉头紧蹙。 所幸上次为他击退草妖的金光仍在,蛇妖抓他回去后近不了他的身,只好恼羞成怒地操纵水生藤蔓将他吊在了水牢的崖壁上。 一根链子洞穿了他的蝴蝶骨,他被当成血罐子,用以喂养水下的群蛇。 朝露轻轻地飘过去,看见了他们初见时那种熟悉的眼神。 疏离、幽暗、平静,那眼神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如果按照上回的发展,“展晞”就会在不久之后出现,将他从这里救出去。 可是这次的故事中并没有这个情节,那么“她”还会不会出现呢? 朝露耐心地坐在他对侧的石台上,等了很久。 江扶楚时常抬起头来,去看头顶上狭窄的天空。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纵然知道自己说话他听不见,可她还是反复念叨:“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了。”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 梦境变得无穷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朝露打了个激灵,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江扶楚抬起了头,嘴唇翕动,好像正在与人交谈。 可他对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啊。 朝露连忙凑近了些,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不料她刚刚飘到他的近前,江扶楚鼻尖微动,立即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是谁?”他定定地问。 朝露张开嘴巴,想要回答,脑袋却因晕眩变得沉重无比,带着她直直地往下栽去。她费力地抬起头,看见江扶楚在原地挣扎着,想要冲她伸出手来,激烈的动作带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不要走……” “我已经——” 声音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 第十一滴水 第十一滴水 仿佛被人摁到了水中,朝露挣扎两下,好不容易才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溺水感中脱身,当即便大大地抽了一口气。 “嗬啊——” 她睁开眼睛,初升太阳温暖的光落在面上。 朝露坐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鼻尖萦绕着桂花的香气,她仰头看去,先瞧见了桃源峰山顶那株桂树巨大的树冠。 分明不是桂花开花的季节,可它周遭漂浮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灵力,似乎是有人费了一番心思,才维持了它的常青。 目光从树叶落在崖边人的背影上。 桃源峰的山顶是一片平整的高台,似乎是听见了身后的声音,江扶楚扶着手边的栏杆转过身来,面容隐在朝阳的光辉之中,看不清表情。 朝露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她先是撞见了江扶楚“恶疾”发作,又意外跌入了他的梦魇当中,看见了他如此多的秘事,不知道江扶楚会怎么处置她? 萧霁不在,洛清嘉也不在,桃源峰空空荡荡,她岂不是…… “你看见了什么?” 在她胡思乱想时,江扶楚已经走到了她的近前。 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两根手指按着眉心,十分疲倦的样子。 朝露打了个激灵:“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对方低着头没吭声,伸手抓向她的肩膀,朝露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江扶楚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沉默片刻后,他又将手收了回去,淡淡道:“你手臂有伤,不算太重,回去涂些药罢。” 原来他是看见了她的伤吗? 朝露顿时大感愧疚,刚想说两句补偿一下,他便起身,走向了桂树下的石桌。 石桌上搁着她昨夜带来的柚皮糖,一包还捆得结结实实,另一包则大喇喇地敞着,江扶楚俯身从桌下捡起掉落的最后一颗糖,放入其中,他自己也顺势在一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那糖应该是昨晚挣扎间撒了,他竟一颗一颗地捡了回来。 如此看来,江扶楚对于现在的她,至少是没有敌意的。 朝露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大着胆子到他对面坐下,尝试着唤道:“师兄。” “昨天你来时,是如何上的山顶?”江扶楚没有再纠正她这个称呼,只问,“纵然你得了萧霁的惜花铃,也不过能顺遂地通过桃源阵罢了,去往山顶路上的深渊道和薄冰池……” 他说到这里,迟疑地没有接话,朝露不知他的用意,思索着半真半假地答道:“我本听说师兄居于桃林尽处,遍寻却不得,临走之前见山顶有桂树,便想着师兄是不是上山赏月去了,才来碰碰运气。” “……去往山顶的路确实难走,不过桃源峰上并无外人,那山道和水池上又有术法痕迹,想来虽是难行了些,总归不会有危险的。” 江扶楚听了她的话,皱了皱眉:“你是顺利地走过来的?” 朝露不明所以:“是啊。” 两人又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去。 与他共梦这件事看似十分意外,不过朝露私心猜测,这或许是这个异世界看她攻略实在辛苦,私下放了水。毕竟就算是之前那次,她对“阿怀”遇见她之前的遭遇也是一无所知。 对方并非会主动开口的性子,没有这梦中的回忆,她肯定问不出来。 但知道了之后,她该作何反应呢? 安慰?同情?感觉他并不需要这种怜悯的情绪。 表忠心?凸显与众不同?好像又太早了些。 江扶楚不是萧霁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性子,在摸清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于是朝露就坐在原处干瞪眼,等着对方先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朝露没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却见江扶楚也正坐在原处,呆呆地盯着面前飘落的桂花,目光有些散。 察觉到她看了过来,他才回过神,道了一句:“抱歉,我……” 朝露察觉到他欲言又止,隐约猜出了些他想说的话,便尝试着道:“师兄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这样脆弱的、不堪的、痛苦的往事,想必是不愿意摊于人前的罢。 果然,江扶楚轻轻地松了口气,答道:“嗯。” 朝露终于找到了话题,于是贴心地继续:“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入到……” “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江扶楚低声回道,声音微哑,“昨日我……旧伤复发,一时失控,不知怎么把你卷了进来。纵然我召来佩剑解了自己的禁制,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叫你受惊了。” 言语之间竟颇有歉意。 朝露没料到他这个反应,也没料到他竟成了这样的性子,受宠若惊:“我本是来道谢的,结果误打误撞上了山顶,师兄不怪我就好。” 江扶楚往桌上的两包糖看了一眼,道:“我说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如今我已解了深渊与冰池的禁制,山路已通,我便不送了。” “这些……你也带回去罢,我不喜甜食,费心了。” 他怎么不喜欢吃甜了? 不对,等等,他刚刚是在下逐客令? 没有问她看见了什么,没有多解释一句,也不深究她说的“不会告诉别人”是真是假,就这么下了逐客令? 若说先前听见他在桃林中吹笙时,朝露还以为江扶楚对她有一点点不同,如今她却突然发觉,那种“疏离感”并不是她的错觉——江扶楚只是习惯了如此对人。 他言语客气、举止有礼,会在遇见任何人有麻烦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全是出于礼貌,一点私心都不带。 如今连事涉自身,他都无意同人解释,更不深谈。 朝露几乎可以想象,倘若她不小心跌进的是萧霁的梦境,对方或威逼利诱、或愤怒羞赧,今后必定与她产生千丝万缕的后续联系。 可江扶楚此时请她下山,就是根本无意与她产生一丝关系。 她敢打赌,说不定江扶楚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朝露站起身,手指从扎糖的细麻绳上掠过,最后还是没有拿起来。她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又转过头来:“师兄,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江扶楚怔了一下,目光闪烁,却没有说话。 果然。 朝露在心中暗叹了一句,有些无奈地重复道:“我叫朝露,朝阳的朝,露水的露。” 原以为他应该比萧霁更好攻略些,可他怎么长成了这样的薄凉性子。 好在这凉薄还算善意,朝露便继续开口,问出了她十分好奇的问题:“那日我听萧师兄唤你‘怀’,这是师兄的大名吗?” 这次她终于在江扶楚如冰山般平静冷漠的表情中看出了裂痕,他应该十分抗拒这个问题,却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旧日所用,如今已然丢弃了。” 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手指摸到了腰上的佩剑,不安地摩挲了两下:“师妹若无事,还是快些下山去罢,我如今神思倦怠,恐怕没法陪你说话了。” 朝露眼尖地瞧见了他的佩剑“常寂”,心中一凛,决定见好就收:“那师兄,我先走了,日后再见。” 江扶楚在她身后道:“你的糖。” 朝露随意地摆了摆手:“既然送来了,哪有带回去的道理,师兄若是不喜欢,就丢掉罢。” 第十二滴水 第十二滴水 朝露从前便很喜欢看话本子,前些日子更是托洛清嘉为她带了许多新的,感化冰山美人的攻略话本不是没有,但是像江扶楚这样完全不接招的,她暂时还没找到先例。 与他共梦,已然是个提示,不然先从那梦中之事入手? 朝露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分析出江扶楚如今的冷淡性子极有可能是童年阴影所致:他那草妖“母亲”图他的血,喝完血后还要施术让他忘记此事,他自然从这妖怪身上得不到什么爱意;好不容易被武陵君捡回了鹤鸣山,山中之人还不待见他,叫他一起去西山,根本不是想和他结交,而是觉得他好利用。 草妖如今早不知去了何处,找也难找,倒是鹤鸣山中众人肯定还在。 似乎有一个他当时不顾危险去救的师兄,后来那师兄见他落入险境,反而逃之夭夭了。 后来江扶楚上山避世,不肯再与任何人有交集,怕是失望的缘故。 虽说朝露也十分看不上这位抛弃他的师兄,但她深深知晓,面临危险之际,贪生怕死也是人之本能。 若这师兄能够事后悔过,或许能对他有些帮助。 朝露决定先打听一下这位师兄、瞧瞧他是什么样的人后再做决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种时候,就又要去寻热心的陆人葭了。 陆人葭原本是外门弟子,十几岁时才被东阳陆氏送上山来,不知晓当年江扶楚之事。不过她在各处都十分吃得开,朝露拿之前学会做的柚皮软糖贿赂一番,成功地拐她带着自己在主峰上走了一圈,打听到当年那位师兄名叫冯誉。 只是冯誉如今恰好带着洛清嘉一行人一起下山去了,并不在山中。 攻略一时陷入僵局。 朝露只好再次回到竹喧小院瘫着看话本子。 她颓靡地仰躺在一堆话本子之中,手中捧了一本,对着窗外的光细细地读:“说这杨家小姐一日未见那厮,只觉心中油煎似地难耐,不由暗骂,痴儿痴儿,我已将花灯落于你处,怎地不知给我送来?眼见日将斜,黄云遍布,忽见花窗上一黑影,忙掌灯开窗,果见一张俊脸,不是那厮又是谁?” “小姐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作势便要关窗,那厮一手伸过来,恰好攥住她腕上的白玉镯子,彼此黏黏糊糊地热起来。小姐便啐:‘你自忙你的诗书文章,如何又想起了我来?’那厮忙扬了扬手中灯笼,笑道:‘昨日我见小姐落了灯笼,本欲差人送来,却见灯上簪花小字,原有佳人芳名,于是辗转反侧,今日读罢了书,还是亲自来了。’” “于是亲亲热热地凑头说起来,正是:日出日暮,两心相印,月升月落,比翼双知。” 朝露读得一身鸡皮疙瘩,回头想来,却觉得颇有用处:就算她上次又重复了一遍,江扶楚恐怕也不会刻意去记住她的名字。 这小姐都知晓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灯笼上,引得心上人辗转反侧,她或许也可以参考一下,先送些东西,长长久久地在他面前混个眼熟。 除夕未至,冯誉不在,她不敢轻举妄动,先努力凸显一下存在感也不错。 朝露从藏书阁借了许多凡世食谱,先捡着甜食做,做好了便上桃源峰去,将东西搁在江扶楚门口。 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朝露也不指望能够碰见他。 每次送去时,她都会压一张大大的纸条,或者在包糕点的油纸上张牙舞爪地落上“朝露”两个大字。 只要能看见名字,就是胜利。 一连送上这么久,就不信他记不住。 朝露做甜食做上了瘾,后来因不满得不到江扶楚的反馈,干脆也给小九和盲眼道人一起送,小九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几日之间便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 这日朝露又例行上山,桃源峰上空空荡荡,连落花的声音都听得见。 她腰间悬了那枚铃铛,走起路来有些吵,不过她听着倒是自得其乐,还就着铃铛声编了一首歌。 叮叮当当地穿过了桃林,朝露忽然觉得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太一样。 “思无邪”的院门今日没关,被风吹得咯吱作响。 似乎是听见了她铃铛的声音,不多时,江扶楚便从院中走了出来。 “朝露师妹。”他唤道。 过两天便是除夕,朝露大概有十几日不曾见到江扶楚了,乍见到人还有点紧张。 不过他唤了她的名字,简直是可喜可贺的大进步。 朝露殷勤地凑近了些,嗅到了他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 不知他是不是日日都要熏香,这味道真的很好闻。 江扶楚手中提了个纸袋——好像是她前几日送过来的,字条大喇喇地别在棉线上,他连封都没拆:“为何要日日给我送这些?” 朝露道:“为了感谢师兄……” 江扶楚眉间微蹙:“道谢,需要日日都来么?” 朝露问:“师兄是不喜欢?” 江扶楚没答,转而道:“你不必费这些心思,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也不好日日给你送回去。” 他的拒绝实在太过直白,朝露有些无奈,只好诚恳地道:“扶楚师兄,我送这些东西来,只是想让你高兴些——我平时吃了甜食就会很高兴,你呢?” 江扶楚道:“你为何要让我高兴?” 朝露道:“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师兄,想同你结交一番。” 她如今年岁不大,又说得自然而然,根本不会让人产生什么旖旎的联想。江扶楚愣了一愣,方道:“抱歉,我无意与你……” 朝露抢话道:“只是结交罢了,虽说我只是上山养病,可咱们同在一个师门,总是缘分,上次还……师兄真的不喜欢吃甜食吗?” 江扶楚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为了他来的吗?” “你也知道,我与他虽说认识的时日久了,但并不相熟,甚至有剑拔弩张之势,从我这里,你问不出什么消息的。” 朝露心知他说的是萧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这种小气鬼,看见我来寻你就会把自己气死,若是为了他,我干嘛要为师兄做甜食?” 江扶楚站在门框前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你等一等。” 他转身回屋,不多时却提了个新的纸包回来,递给了她,朝露有些懵地接过来,发现那纸包还是热的,散发着桂花馥郁的香气。 这是……他从前常做的桂花糕! 朝露又惊又喜:“师兄?” 江扶楚言简意赅地道:“回礼。” 她为他送了那么多天的甜食,虽说他一口都没有吃,但见纸袋堆积,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他眼见着对方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的形状。 朝露正是心花怒放,满心都想着话本子中的招数真是管用:“是你亲手做的吗,闻起来好香。” 江扶楚微微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给她:“香囊只是我意外所得,那夜吹笙,也不过一时兴起。你与萧霁交好,原不需同我结交,更不需送这些东西来给我,今日回礼之后,你我两清,你下山去罢,不要再来寻我了。” 骤然大起大落,朝露一时傻眼,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 江扶楚眼见她面色微变,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哭了,不免叹了一口气,多解释了一句:“师妹不必误会,你很好,是我从来不与人结交,叫你失望了。” 朝露追问道:“为什么?” 江扶楚没有回答。 身后的木门仍在咯吱咯吱地响,有风吹过远处的桃林,落花簌簌,他看着面前少女的手指将纸袋抓得皱成一片,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恍惚。 自他晓事以来,凡是抱有期待维持的交情,总免不得落一个不堪的下场。 期待越高,结局越是惨烈。 如果明知道它会逐渐走向生疏和腐坏,还不如没有开始。 “不要再来了。”他说。 朝露精神恍惚地下了山。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从前设想出来的困难都是与男主交往过程中发生的,可没有人告诉她,男主会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连她有主角光环都不例外。 面对着这样的江扶楚,她真的很难想象,这张美丽而疏离的面孔有一日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动情,甚至会为情之一字执拗到不能回头的地步。 虽说她救下阿怀时,对方也有一段时间对她十分抗拒,但那时他身上的疏离感远没有如今这么重。 ……她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不知道还有多少年才能回家啊。 “朝露!” 她刚刚走到竹喧小院门口,便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抬头果然见洛清嘉欢欢喜喜地朝她扑了过来:“你去哪了,好久没见,有没有想我?” 朝露抬手搂住她,跟着她一起蹦了几下:“想啊,我可太想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前路未卜的攻略生涯,一时没忍住,哇哇大哭:“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洛清嘉被她吓了一跳,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哎呀哎呀,下次一定把你带去,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 朝露抽抽噎噎地答道:“吃了……” 不仅吃了,还把医童都喂胖了。 洛清嘉拉过她的手来,掏了帕子为她擦眼泪:“哭什么,对了,马上就是除夕了,我和师兄师姐们上山时还约好了除夕一起去丹心峰守岁。今年太平,几位仙尊会在后山斗法,还有许多珍奇吃食呢,你也一起来罢。不过你可要多穿一些,纵然不冷,大风吹着也是伤身。” 朝露本来兴致缺缺,听了“珍奇吃食”后才一口答应:“好。”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第十三滴水 第十三滴水 虽然哭了一场,但是朝露对这次攻略的难度早有预估,倒也没有伤心多久。 江扶楚自小便被草妖欺骗,被“亲人”伤害,后被同门背叛,身有“恶疾”、离群索居,性子冷淡才是常事。 虽说跑到西山救命这一情节已然消失,但他的性子真是从一而终,先前对救命恩人都下得去手,如今一次拒绝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说到这里,她至今还没有弄清楚江扶楚当初为什么对她下手。 话本子中含糊说是因“父辈之仇”,展晞没了,她与江扶楚还有没有仇? 这故事怎么处处是漏洞,猫也不出来解释一番。 朝露长吁短叹了好几日,不过她伤心只在于自己的前路未卜,而非他的拒绝,吃上两顿也就调理好了。 除夕之前,她打足了精神,预备过完年再大显身手。 除夕夜去丹心峰守岁,正是个好机会,先前她想找的那个被江扶楚搭救过、又抛弃他的师兄冯誉定然也会去。 届时混在人群中,她也更方便找冯誉套话,若是单独去寻,难免惹眼。 更巧的是洛清嘉竟在这次游历中同冯誉有了些交情,据她所说,冯誉是此次下山游历队伍中的大师兄,十分照顾大家。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从冯誉那里找到突破口。 到了除夕当夜,丹心峰上十分热闹,各峰峰主携弟子齐聚一堂,连外门弟子和暂居的客人都被请来了。 武陵君仍在闭关,江扶楚也未在这种场合中现身。 朝露和洛清嘉提前做了不少甜食,当日大受欢迎,学宫中和洛清嘉交好的朋友们在桃源峰中便见过朝露,得知她喜欢美食,便纷纷前来投喂。 几位仙尊还未出现,众人便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友。 除夕宴摆在丹心峰的露台上,说是夜宴,规矩却不繁杂。丹心峰上的弟子提前引了曲水流觞,各峰弟子也可以相互切磋,一时之间斗酒、斗法、斗宝物之事比比皆是。 洛清嘉被师姐拉去看两位师兄比试幻形术,朝露兴致缺缺,留在流水席边吃东西。 一碟碟吃食被术法包裹,在水中晃荡着飘来飘去,为求风雅,众人还在吃食周围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朝露看得有趣,吃得开心,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喂,你……” 朝露端着一碟豆花糕抬头看去,发现萧霁正站在自己面前,她咽下口中的糕点起身,带着腰上悬的惜花铃响了一响。 萧霁听见“叮铃”声,发觉自己送去的铃铛正悬在她的香囊前,面色顿时变得十分愉悦:“师妹这是在吃什么呢,竟这样入迷?” 朝露笑眯眯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碟:“萧师兄可要品尝一番?” 萧霁瞧着她笑道:“我便不夺人所爱了。” 他说完这句后又磨磨蹭蹭地不开口了,朝露见此情形,把手中的东西往他手上一塞:“萧师兄,等我片刻。” 萧霁看着小碟中剩下的几块点心,有些茫然:“你做什么去?” 少女提着裙子一溜烟便跑了,不消片刻,她捧着另一只碗从人群中挤了回来,用那小碗将他手中的点心换了回来:“萧师兄上回送了我这么多奇珍药材,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这碗玫瑰酪便当做给你的谢礼罢。” 虽说她和江扶楚暂时没什么进展,但是萧霁送来的惜花铃对她极为有用,既然他不是男主,她便将他当做山上其他弟子一般交往好了。 有来有往,说不定之后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萧霁接过她的玫瑰酪,却突然愣住了。 朝露只见他低着头,怔怔地瞧着那碗粉白色的甜食,瞧得久了,竟连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她连忙唤了一声:“萧师兄?” 他回过神来,目光仍旧没有从那碗玫瑰酪上移开:“这是你亲手做的?” 朝露不明白他为何失神,歪了歪头,问道:“你喜欢吗?” 萧霁没吭声,只是蹲下身,从流水席上取了一只汤匙,尝了一口。 ——好熟悉的味道。 不知是哪位仙尊从山顶飞掠而至,周遭骤然亮起白光,随后有人燃了烟花,在夜空中炸出一片绚烂的火光来。 朝露连忙仰头看去,只见夜空光明灿烂,如坠星雨,不禁同众人一起惊叹了好几声。 萧霁也随之抬头,不过他看向的是她。 新春佳节,她在惯常穿的青蓝色衣裙外加了一条毛绒绒的白色披风,发上没有再簪白水仙,而是换了几根绯红发绳,发绳的末尾还垂了小花铃,在夜风吹拂下发出微弱的叮当声响。 他端着那碗玫瑰酪站起身来,朝露听见动静,便回过头,恰好此时另有一朵烟花在她身后绽开,映得那双眼睛亮了一瞬。 萧霁脱口而出:“你我从前见过面吗?” 可是烟花的声音和周遭的欢呼声交织得一片纷乱,朝露只看见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听清他的话,只得无奈地大喊道:“师兄,你说什么?” 萧霁倾了倾身子,本想重复一遍,却发现方才那句话问得实在没头没尾,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再度开口。最后他只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我说,我喜……” 他话音未落,朝露身边便响起一个有些惊喜的声音:“萧师兄?” 朝露侧头望去,见是洛清嘉,便高兴问道:“师姐回来了,那幻形术比试完了?” 洛清嘉收回目光,回答:“没比试完,我回来取些吃食,本想问问你要不要一同去,不想萧师兄……也在此处。” 说到后面,她越来越小声,颊边跟着浮现两朵红云,朝露从前没有注意到,此时却看得清清楚楚。 ——洛清嘉竟对萧霁有些心思。 话本子中只写过,男主在后期一心以为是洛清嘉带人救他,而她冒领了功劳。洛清嘉在此期间一再否认,后期还因她的“死”同男主反目成仇。 从头到尾,她对男主都只是“有些好感”,却不曾更进一步。 朝露从前还疑惑过,这种用以给男女主制造误会的女配角为何戏份如此之少,在她和男主决裂前,洛清嘉在话本子中甚至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描述。 如今想来,恐怕是她被刻板印象引导了! 洛清嘉和男主之间真的有感情线吗? 她与她交好,自然知晓她与男主之间的事情,若是维持好人身份,怎会横刀夺爱? 可若是洛清嘉心中另有所属,便一切都说得通了——作者只是借她过来给男女主的感情增加些阻碍,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夹在他们之间的脸谱化女配。 怪不得萧霁生得这么俊俏,若是他是洛清嘉的心上人,便不可能是路人长相。 朝露越想越合理,连忙将身侧的洛清嘉往前推了一步:“师姐,萧师兄方才说喜欢你做的玫瑰酪。” 今日她和洛清嘉都做了玫瑰酪,只不过她方才取的是自己做的,想来萧霁也分不清楚。 洛清嘉疑惑地回头看她,朝露连忙冲她挤了挤眼睛。 ——不用谢。 萧霁托着手中的白瓷碗,有些诧异,随即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 洛清嘉便浅笑道:“师兄若喜欢,我和师妹再为你取些来。” 萧霁低着头,目光从那碗玫瑰酪移到她的面上,沉吟片刻:“你是……” 洛清嘉道:“萧师兄,我是朝露的师姐,名唤清嘉。” 朝露抱着她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观察着面前这两个人。 不过萧霁却一改从前的模样,甚至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他拈着手中的白瓷碗,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好有人在唤:“清嘉,快来,就等你了!” “来了!”洛清嘉应了一声,有些遗憾地朝萧霁欠了欠身,“师兄,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萧霁依旧没答话,洛清嘉从一侧的流水池中随意取了两碟吃食,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朝露看萧霁一直盯着洛清嘉的背影,迟迟没有回过神来,不禁在心中“啧啧”两声。 面对着洛清嘉,他竟是俏皮话也不说了、阴晴不定的性子也收敛了,如今呆得宛如一个怀春少年,难道这就是真爱的力量? 她端着手中吃剩的点心,转身想走,谁料她刚刚转过身去,就听见萧霁在她身后问:“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要走?” “我瞧萧师兄出神,不忍心打搅你,”朝露回过头来,冲他挑了挑眉,凑近道,“这也不怪师兄,我师姐生得如此貌美,我整天看着都觉得看不够,更何况你了。” 萧霁一愣,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瓷碗:“你……” 朝露贴心地伸手,将汤匙搁到他的碗中:“以后师兄想知道师姐的喜好,尽管来问我。好歹咱们也算有点交情,我一定知无不言。” 不知为何,萧霁今日的话特别少,听了她这句之后,他更是半晌没吭声。朝露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不咸不淡地道:“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怎么语气听起来不太对,又变成了阴森森的调调。 朝露虚虚地道:“师兄客气了。” 她简单一句话,又无端把萧霁惹毛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随后一句话不说地转身就走,临去还不忘端走了手中那碗玫瑰酪。 朝露困惑了一会儿,随后决定不再去想他了。 这阴晴不定的少年,还是留给洛清嘉去整治罢。 她搁了手中的东西,好不容易等到洛清嘉看完了斗法,带她去寻找冯誉。 两人转了一圈,却从陆人葭那里得知,冯誉在烟火开始之前,便独身离了丹心峰,不知去了何处。 没问几句,洛清嘉再次被学宫中起哄的人群叫走,朝露只好无奈地继续打听。 除夕之夜众人齐聚,冯誉一个人离开,会去哪儿? 问了一圈也没有头绪,看来今夜寻找冯誉之事又要不了了之了。 丹心峰上的除夕夜宴已临近高潮,鹤鸣山首座望山君姗姗来迟,来便赠了众人一份大礼。被灵力包裹的灵药如同雪花一般从天空纷纷落下,拖着一道白光,竟比方才的烟花还似星坠。 众人欢呼着伸手去接,朝露也得了一颗,只是这具身体虚弱,不敢随意服药。她捧着灵药,寻了个篝火燃得旺旺的地方,倚在古树前听周遭之人飞花。 不知是不是那火燃得暖融融的缘故,她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十分困倦,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在意识朦胧地昏睡过去之前,朝露忽然又感受到了不久前那种被拽入梦境深处的溺水感。 失重的感觉比上次更加严重,她头重脚轻地连续下坠,却在鼻尖嗅到了一缕桂花的香气,还有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 “——殿下!” 第十四滴水 第十四滴水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时,朝露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桂树。 这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似乎刚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冷露浸润桂花的香气,冷冷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意味在。 她走了两步,只觉身体轻盈,却没有脚步声——她依旧是空中的幽魂,没有实体,飘来荡去,行动如风。 在月下桂树的影子里,一个少年坐在树干前,手中有几根狗尾巴草,他似乎在尝试用那草编织什么东西,却总是失败,于是更加闷闷不乐。 朝露飘到他的身前,看见了少年湿漉漉的睫毛和睫毛下一双浅淡疏离的眼睛。 怎么又跌到他的梦境中来了? 江扶楚依旧没有束发,桃源峰绣了红边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洁白的衣袖在手肘处堆出一叠。 朝露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发现他与上次梦境中最后的模样相差无几——他应该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算起来,大抵是从西山蛇沼回来后的时间罢? 她还在想着,江扶楚却找到了手中狗尾巴草的编织方法,手指在草间迅速地穿梭起来。 一个静谧安宁的夜晚。 朝露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有些困惑地想着,这些梦境合该是为了让她加深对他的了解,若只在这里坐着,她该如何了解他呢? 她托着腮向身边之人看去,却意外发现他身边还搁着一个食盒。 食盒中不知装了什么,与周遭桂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她闻不出来。 江扶楚手中的狗尾巴草还没有折完,却仿佛嗅到了什么,忽然起了身。 他揭开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个水滴状的瓶子来。 他踮着脚,高高捧着手中的小瓶子,在桂树压得最低的一枝下等了许久。朝露好奇地跟过去,恰好瞧见一滴露水滚过新开的桂花和树叶,落到了他的瓶中。 江扶楚如获至宝地收起那滴露水,回身从食盒中端了新制的桂花糕,将瓶中的露水滴入一侧的桂花花蜜中,调和均匀后,才淋在了桂花糕上。 朝露忽然明白——他来到这株花树下,就是为了等待这滴月夜中的新鲜露水。 她觉得有些好笑,心中却暗暗记下。 他之前还说自己不喜欢甜食,这么看来,却连淋桂花糕的蜂蜜都要取月夜露水调和,应该只是挑剔罢了。 等她回去再试试,不信他不喜欢。 但出乎朝露意料的是,制完之后,江扶楚并没有立即品尝手中的美食,而是将装桂花糕的碟子重新搁回食盒中,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好了。 他是要送给旁人? 做完这一切后,江扶楚重新坐下,捡起方才没有编了一半的野草继续折,面上多了几分笑影儿。 月上中天,圆如金镜,方才的天气还有些阴,如今阴云退却,月光如被水洗,澄澈透亮,有一缕甚至穿过了桂树的花叶,落到了江扶楚的手指上。 他望着这一缕月光僵了一僵,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又爬了起来,刚折好的野草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一侧的地面上。 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这些,急匆匆地想走。 但他走了没有几步,甚至没有离开桂树的影子,便停住了脚步。 朝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一条空空荡荡的山路。 桂树上的叶子随着人的动作晃了两下,耳边隐约还有衣料摩挲的声响,虽然朝露瞧不见,但她本能地感觉到,有人来了。 不仅来了,那人还叫了江扶楚的名字,所以他才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她看不见来人?难道在江扶楚的梦境当中,她只能看到他自己? 不对啊,上次她可是看见了不少鹤鸣山的师兄师姐,连冯誉长什么样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边江扶楚却已经和那个虚空中的人说起了话,朝露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只瞧见他垂着头,似乎不愿意与对方产生过多的交流。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先说:“无事。” 随后又道:“不必劳心,你回去罢。” 朝露在一侧胡思乱想,难不成来人是魔族中人? 话本子中说,男主本不知自己有魔族血脉,是上鹤鸣山后有魔族中人前来寻找、不断蛊惑才得知的。 想到这里,朝露不禁精神一振。 当初男主刺“展晞”一剑,是因为和她的父辈有恩怨,她一直不知道这恩怨到底是什么,难道这个梦境是来为她答疑解惑的? 可是她根本瞧不见和江扶楚说话的那个人,更别提“展晞”在上一次的梦境中就没出现,如今这个人还有没有都要两说。 江扶楚自小亲缘淡薄、朋友稀少,遇见号称他族人、为他效忠的魔族人,合该亲切些才是,怎么他如今还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这表情甚至有些熟悉。 好似在她作为“展晞”,刚刚将江扶楚救回来、还没和他混熟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冷着脸敷衍她。 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朝露再次抬起头来时,对方好像已经失望地走了。 江扶楚站在原地,盯着那条空空如也的山路,看了许久。 确信对方已经走远之后,他忽然面色大变,一时没有站稳,恶狠狠地摔到了方才他精心封好的食盒上。 食盒当即便被打翻,令人垂涎欲滴的桂花糕撒了一地,连带着盛它的白瓷小碟也跌成了几块碎片。 他单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没有成功。 方才从他身上掉落的狗尾巴草恰好就在手边,江扶楚一把攥住了它,由于用力太过,顷刻间便把这精心折好的玩意儿捏成了破碎的散片。 朝露飘到他面前,果然瞧见了他眉宇间缭绕的黑气。 ——他的“恶疾”发作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恶疾”便是遏制不住的魔族血脉觉醒的标志,那么是方才那个人来,激发了他体内的煞气?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江扶楚清明疏淡的双眼变得血红一片,还听见他喉咙中涌着低沉的吼声。 很痛苦吗? 可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 江扶楚张开手指,看见了自己手中碎得不成样子的狗尾巴草。 草籽和碎屑黏黏腻腻,像是野草的鲜血。 他有些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再次尝试着起身时,手掌却不小心按到了白瓷小碟的碎片。 真正的鲜血涌出,将那一片黯淡的绿色淹没了过去。 这反而让他多了些力气,于是他紧紧攥住了那块白瓷的碎片,低声喝道:“冥灵,召来!” 一条金光闪烁的绳索在空气中突兀现形,飞快地将他捆到了身后的桂树上。 ……那日她闯入这里,果然是撞上了江扶楚煞气发作的时间。 江扶楚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死死握着那块碎片,任凭它深深陷入手心。 有血顺着树干流下来,在地面上积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朝露看得惊心动魄,伸手去抢他手心的碎片,却徒劳无功。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皱的眉头才松缓了一些。 名叫“冥灵”的法器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意,倏地解除了束缚,江扶楚一时脱力,顺着树干重新跌坐了下去。 他恢复神智之后,终于松开了手。 血淋淋的碎瓷片掉在了地上,周遭的植物争先恐后地汲取着瓷片上的血迹,不多时便将它清理得干干净净。 朝露离江扶楚很近,眼睫毛几乎要凑到他受伤的手掌上去。 她惊讶地发现,江扶楚手心的伤口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凝固,而经他鲜血浸润的地方,无不像从前她看到的一般,绽了新绿! 他眼神涣散地瞧着自己的手心,睫毛微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会受伤,难道不会感觉到痛吗?朝露困惑地想。 她看着他跪在地面上,非常平静地拼好了白瓷小碟的碎片,近乎虔诚地将弄脏的桂花糕一块一块捡了回去,重新搁在食盒当中。 风中传来一阵微小的声响。 江扶楚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一只灵力环绕的白色纸鹤颤颤巍巍地飞了过来,背上驮着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 他微微笑起来,伸手接过,却忘记了自己满手是血,将小兔的“耳朵”处染了一抹血色。 “抱歉,”他对着那只纸鹤,轻轻地说,“请你不要告诉她,好吗?” 纸鹤围着他转了几圈,上下摇摆了两下表示应允,随即便朝着来处飞走了。 在看见那只纸鹤的一刹那,朝露如遭雷击。 因为……那只纸鹤,分明出自“展晞”之手! 脑中杂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忽然意识到,在他的梦境当中,那个虚空中的人不是别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是她。 ……与江扶楚在西山崖壁上交谈的人是她。 在月下桂树前对话、失望离去的人也是她。 若不是看见了那只纸鹤,朝露几乎已经遗忘了这段记忆——刚刚救回江扶楚时,他不爱说话,也不领她的情,她好不容易约到他来桂树下赏月,他却突然翻脸,三言两语,将她气走了。 她挫败地回到住处,顺手摘了园中的狗尾巴草,编了一只龇牙咧嘴的兔子。 那纸鹤则是她来到鹤鸣山后搞的新玩意儿——学宫中有一种传物的法术,将法术施于死物身上,便能操纵它传信递话。 众人尝试操纵的多是花篮、纸鸢这样大的物件儿,朝露学艺不精,便折了一只很轻很轻的纸鹤。 她用野草将那兔子捆在纸鹤身上,送去给了他。 在诸如此类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江扶楚终于被感化,同她亲近了不少。 朝露回忆着被他打翻在地面上的桂花糕,感觉胸腔中“突突”跳得厉害。 ——那桂花糕是为她做的。 他应约前来,精心准备了礼物,却突逢煞气发作,不得不冷言冷语将她赶走,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说起来,她从前确实完全不知道他身有“恶疾”之事。 所以在那天晚上——甚至更早之前,江扶楚就已经卸下了心防? 还有那一声“殿下”。 她去西山救人时尚未正式拜入鹤鸣山,凡俗身份还是皇女,周遭的侍卫都称呼殿下。上山之后,江扶楚不愿唤她师妹,也一直叫“殿下”。 可是上次的故事不是已经消失了吗,为什么他在梦中还记得? 等等……上次的故事,真的消失了吗? 朝露一时间头痛欲裂。 她扶着额头看向面前的江扶楚,此时他正拿着一块帕子仔细地擦拭着周遭的血迹。擦干净后,他才重新拾起了那只草编的兔子,十分珍惜地收到了衣袖当中。 一切比她感受到的更加顺利。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幻境似乎走到了尽头,朝露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沉沉向下坠去,江扶楚抬起眼睛,似有所感地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次,他没有徒劳地伸手,只是嘴唇翕动,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朝露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扑过去,终于在离开之间听清了他的言语。 “不要走了,”他的语气十分疲倦、又十分平静,不知在对旁人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一定存在过。” 第十五滴水 第十五滴水 朝露猛地自梦中醒来。 心脏剧烈跳动的感觉仍在,她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回到了竹喧院的房间当中。 屋中的炉火燃得正旺,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响。墙上的旧历已被撕去,这是新年的第一天。 朝露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熟睡方醒的困倦感十分熟悉,她怔然瞧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双手,想起了梦中江扶楚留在“兔耳朵”上的血迹。 她想错了。 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回到这个异世界,“展晞”在这里的故事却没有消失! 她从前做的所有事,江扶楚都是记得的。 ……但她和从前长得一模一样,他为什么没有认出她? 还有鹤鸣山众人,当年见过她的人决计不少,可如今就算是望山君,也没有多问一句。 朝露扶着脑袋,险些从榻上跌下来,洛清嘉听见她的声音,从房门前探进头来:“你醒了,来和我一起贴窗花罢!” 朝露慢吞吞地穿了衣袍,散着头发跑出门去,勉强定了定神,拾起一张剪裁精美的红色窗花,往糊窗的明纸上比划。 洛清嘉一边在窗花上抹浆糊,一边对她道:“这是昨日两位师兄比试幻形术时顺手裁成的,分了大家许多,今年是兔年,你瞧,这兔子剪得多好……哎呀,你怎地没有梳头?好歹戴个暖帽再出来。” 朝露晃了晃脑袋,努力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昨日是你帮我卸的钗环吗,我只记得我在篝火前睡着了。” “当然是我了,”洛清嘉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睡得好香,我晃了你好久都没晃醒,最后还是萧师兄好心,和我一起将你送回来的。” 她说到“萧师兄”,脸颊就可疑地红了起来,朝露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八卦道:“你和萧师兄一起从丹心峰上回来的?你们路上说了什么?” 洛清嘉支支吾吾:“左不过是一些寻常的琐事……昨日子时之后,大家都十分疲累,哪有精神再说些别的?再说,萧师兄也不是多话之人。” “师姐,你的脸怎么红成了这样?”朝露凑近了她,促狭道,“我知道你仰慕萧师兄,遮掩什么,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出出主意。” “呸呸呸,你才多大,说起这些事情也不害臊。”洛清嘉瞪她一眼,“不过……鹤鸣山上仰慕萧师兄的人多了,哪里轮得到我,更轮不上你出主意了。” “师姐不要妄自菲薄,”朝露晃着她的胳膊,称赞道,“你蕙质兰心貌若天仙冰雪聪明,照我看,他该反过来对你有心思才是。” 洛清嘉面红耳赤,扬起手中的叉竿作势要打,朝露朝她扮了个鬼脸,往小院门口跑了几步。 风中忽然传来一缕熟悉的气味,朝露抽抽鼻子,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是江扶楚的味道。 可他怎么下了桃源峰? 来不及同洛清嘉打招呼,朝露追着那个味道,一路进了小院之前的青竹林。 没走几步,她便瞧见了林间一抹白色,于是作势咳嗽了一声。 江扶楚转过身,目光从她未梳的长发上掠过,有些意外,不过片刻后他便压抑下了这微小的心情,言简意赅地问:“你昨晚做梦了吗?” 朝露一句“你怎么还记得展晞”险些脱口而出,但思及对方并不记得她的模样,她还是迟疑了几分,琢磨着道:“虽说师兄之前叫我不要再上山了,可今日若是你没来,我还是要去的。” 她说这句话,便是答了江扶楚方才的问题。 江扶楚按着自己的眉心,沉默许久才道了一句:“抱歉。” 朝露不解:“师兄为何致歉?” “不知先前出了什么样的差错,竟将你拉入了我的梦魇,”江扶楚道,“我本以为只会有那一次的,没想到昨天也……我来找你问一句,若是真的,我们该想办法解决此事才是。” 他没有抑制住,话说得快了些,完全没有了第一次共梦后那种游离的情绪,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衣袖。 ——看来他十分不愿继续与她分享自己的梦境。 朝露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心中转了无数念头。 她正要开口试探一句关于展晞的事情,便突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洛清嘉的呼唤:“朝露!” 江扶楚往远处瞥了一眼,口中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此处言语不便,你有空时,便上桃源峰顶寻我罢。” 朝露只得道:“好。” 江扶楚点点头,转身便走,想了想还回头补了一句:“不要挑月圆时来。” 对方走得飞快,洁白的衣角在竹林中一晃便不见了身影,朝露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 她掸了掸头发上落的露水,从青竹林中走出来,却见一个白袍青边的师姐正站在竹喧院前,同手中捧着窗花的洛清嘉交谈:“……你带师妹过来便是,丹心峰上人多,我还要一一知会,便不留了。” 洛清嘉行了个礼:“师姐慢走。” 等那师姐离开后,朝露好奇道:“怎么了?” 洛清嘉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静练师姐来是为了昨日一桩凶案,望山君和明舒君开了慎戒阁的前堂,请我们过去。” 朝露吃了一惊:“鹤鸣山中的凶案?” 不怪她反应这么大,鹤鸣山是当世第一大仙门,威名在外、守卫森严,四位仙尊又深不可测,她实在想不出是谁敢来鹤鸣山作恶。 洛清嘉点头:“昨日夜里,有位师兄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成了重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听闻他的伤势十分凶险,险些性命不保,朝露……” 她说着说着,忽然叫起了她的名字:“你昨日一直在丹心峰上吗,没有去过旁的地方罢?” “自然,我一直在和师兄师姐们谈天,后来睡得沉,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朝露一头雾水地答道,“师姐何出此问?” “无事,我也不过多问一句罢了,”洛清嘉舒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毕竟……你知道那位受了重伤的师兄是谁么?” 朝露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谁?” 洛清嘉沉声答道:“是冯誉师兄。” 冯誉?! 怪不得洛清嘉要多问她一句,昨日她在丹心峰上寻找冯誉,问了好几个师兄师姐,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才无奈作罢。 望山君唤她们过去,怕也是为了此事。 幸亏她昨晚没有为了寻找冯誉出丹心峰,否则现在便是有嘴也说不清,因为她根本不认识冯誉,光是编造找人的借口就够头疼了。 如今还是先去慎戒阁比较重要,朝露迅速地梳洗更衣,期间洛清嘉不忍看她糟糕的梳头手法,还主动上前来帮助了一番:“幸而你现在是姑娘家,随便梳梳头就能出门,以后要盘髻可怎么办?” 朝露对着铜镜中的她笑道:“那我以后也和师姐住得近些,叫师姐来帮我。” 两人收拾好后,相携前往慎戒阁,路上还一直在讨论谁敢在鹤鸣山上行凶。 朝露问:“师姐此次下山不是同冯师兄有些交情吗,他为人如何,难道是得罪了谁?” 洛清嘉回忆着道:“冯师兄为人踏实,对我们照顾有加,看着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样子,除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转而问:“你可知道冯师兄是在哪里受的伤?” 朝露摇头。 洛清嘉叹了一声,语气复杂:“……是桃源峰。” 朝露一时没有理解她言语中的意思,又走了两步才猛地明白过来。 冯誉为人忠直,鲜少与人冲突,除夕之夜众人集聚,不能互相作证的……只有没来的人。 况且此番他还伤在桃源峰。 洛清嘉的意思昭然若揭,如今嫌疑最大的,就是除夕夜山中独居、又与冯誉有隙的江扶楚! 她都是这么想的,更别说旁人了。 朝露心中“咯噔”一声,拉着洛清嘉便朝慎戒阁狂奔而去。 第十六滴水 第十六滴水 慎戒阁中此时集聚了各峰弟子,与除夕那夜不同的是,众人皆敛目肃立,殿内一片寂静。朝露与洛清嘉来时,只听见了高高阁顶之上所悬铜钟悠长的鸣声。 望山君恰好与二人前后脚进门,于是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见过望山仙尊”的声音。 他随意地挥了挥袖子,神色凝重地顺着慎戒阁正殿中的台阶走上前去,重伤的冯誉被安置在台上一张玄冰榻上,正由小九和另一名医童把脉。 见望山君已至,一侧端坐的明舒君便站起了身,环视一圈,开口道:“诸位皆知,望山君座下弟子冯誉于除夕之日在山上遭人重袭,此时昏迷不醒,我将他安置在千年玄冰上疗伤,也恰好请诸位到慎戒阁来。鹤鸣山戒备森严,原不该有外人擅闯,冯誉一事影响恶劣,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明舒君执掌慎戒阁多年,言语不怒自威,众人听后皆答:“是。” 小九和另一名医童尚在把脉,两位仙尊不便过问,便回身面朝台下众人。明舒君微微抬手,在空中凝出一块剔透玉石来。 玉石表面光滑,直如明镜,朝露也认了出来,这玉石除夕夜时就悬在丹心峰顶,以作照明之用。 明舒君手指一动,玉石镜面上翻涌出一阵雾气,随即竟复现了除夕当夜的丹心峰之景! “事发之后,我当即便调了‘明镜’,冯誉昨日在丹心峰上用了夜宴,约莫是焰火燃放之前,他提了一盒点心独自离去,未曾邀人同行。”明舒君将那玉石搁在阶下,于是众人看得更加清楚,“临走之前,他曾与五人交谈,同三十四人照面,我已一一问过,冯誉只道自己有些私事,旁的没有多说。” 语罢,望山君便接道:“只有两人,我和明舒君尚未询问,朝露——” 突兀被叫到名字,朝露被吓了一跳,所幸来前她便有心理准备,慌乱片刻后迅速平静下来,上前揖手道:“望山仙尊。” 望山君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听说,昨日你在夜宴席间寻找子誉,一连问了好几人,你上山不久,又一直在养病,为何要去寻这素昧平生的师兄?” 朝露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应付的理由,此时对答如流:“回仙尊,清嘉师姐归来后,曾多次提及冯师兄,说他在山下时对众人多有照顾,师姐几次遇险,还是靠着他才化险为夷。我与师姐亲近,便想着寻找冯师兄当面致谢,后来听闻他出了丹心峰,便也作罢了。” 她刻意说得结结巴巴,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以示柔弱。 明舒君点头道:“不必紧张,有明镜为证,你昨日并未出丹心峰。我与望山也不过是得知你去找冯誉,多问一句罢了。” 她确实是一直没有出丹心峰,只要为问及冯誉找到借口,不管是否可信,众人都不会多疑的。 闲话几句后,朝露便行礼退下,重新回到众人之间。望山君叹了一口气,对明舒君道:“如此看来,也只能唤他下山一趟。” 明舒君冷哼了一声:“遣旁人也过不了桃源峰大阵,我已着他师弟去唤了。说起来,多年前我便告诉你们,他在石镜中的原身混沌不清,合该……” 望山君沉声道:“明舒,噤声!” 明舒君有些不甘心地止住了话柄,转而问道:“小九,冯誉如何了?” 小九恰好收了手边的银针,闻言便上前答话:“回两位仙尊,冯师兄昨日伤在上气海之侧,系剑伤,我猜测,行凶者原本想一剑穿心,却因故偏了一分,才叫冯师兄侥幸活了下来。伤他的剑就是鹤鸣山中弟子人人皆有的寻常铁剑,看不出什么蹊跷,只是……” 他犹豫再三,才继续道:“行凶者在他额间施术画了一道符咒,却因匆忙未曾画完,此咒阴邪气极重,使得师兄气血凝滞,不能自行疗伤。仙尊方才施疗愈法术未能将他唤醒,也是因这道咒的缘故。” 望山君十分意外,追问道:“是什么咒?” 小九摇头:“弟子不认得。” 他刚说完这句话,慎戒阁正殿之前便响起了一阵微小的惊呼声。 朝露扭头看去,恰好看见江扶楚神色平静地从慎戒阁门前走了过来,他洁白的衣摆掠过地面,留下一阵香得几乎有些妖异的兰麝之气。 他几乎从来不曾下过桃源峰,众人上次见他,还是在一年前的试剑大会。 不过试剑大会上门派林立,人多眼杂,他与萧霁比试间又激得剑光四射,真正记住他长相的也没几个人。 慎戒阁中忽然静了下来。 江扶楚毫不在意,目不斜视地一路上前,从朝露面前经过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终归还是没有停下。 萧霁面色复杂地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一起给两位仙尊行了礼。 “弟子见过望山仙尊、明舒仙尊。” 不知是他身上的气味实在迫人,还是萧霁今日低眉敛目、完全不复试剑大会上意气风发之狂妄的缘故,江扶楚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竟将他身后师弟的风头抢了个十足十。 朝露听见身侧的洛清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便捏捏她的手,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洛清嘉皱眉回道:“不知为何,见到江师兄,总觉得十分不舒服……” 朝露瞥了江扶楚一眼。 美人白衣惊鸿,衣袂翩跹,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怎会叫人觉得不舒服? 她不禁一头雾水:“我觉得他比萧师兄好说话多了,为何你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那奇怪的香气? 洛清嘉思索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他……太平静了,也不能这么说,但我想不出别的话形容那种感觉。他不像鹤鸣山上一个寻常的弟子,甚至不太像……人?” 她说完这话,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朝露瞧众人神态各异,但都是眉头紧锁,便知洛清嘉所言的感觉他们恐怕也有:“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到?” 她尚且疑惑不解,萧霁便握着手中的剑往后退了一步,恰好站在她与洛清嘉之间。 洛清嘉忙道:“师兄。” 朝露也跟着打招呼。 萧霁瞥了朝露一眼,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没有理她,只顾歪头对洛清嘉道:“清嘉师妹客气了。” 正好朝露现在也懒得跟他继续说话。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众人中央的江扶楚,听见他答道:“……弟子不知。” 方才望山君和明舒君是在问他知不知晓冯誉在桃源峰上遇袭一事。 听他回复,明舒君继续问道:“那你昨日不曾到丹心峰来,身在何处?” 江扶楚道:“在桃源峰顶。” “除夕之夜天际无月,你在山顶做什么?” “弟子常在山顶小憩,昨日睡得早,几近沉眠。” 萧霁昨日来了丹心峰,桃源峰上只有他一个人,冯誉又伤在桃花林里,此时他说自己在睡觉,又没有旁人为他作证,怎么听怎么可疑。 朝露轻轻地“啊”了一声。 旁人不知道,但她却知道,江扶楚说的不是假话。 毕竟只有他自己在深深的睡眠里,才会拉着她一起跌入其中。 虽说她在篝火旁睡着之前冯誉已然离去,但小九方才说“行凶者没来得及画完符咒”。 倘若是他,决计不会有画不完的情况,他能急着做什么去,回去睡觉? 明舒君的声音变大了些:“无人能为你作证么?你手边也没有什么灵器、灵兽记载你的行动?” 江扶楚便道:“弟子独来独往惯了。” “明舒,”望山君插了一嘴,沉沉道,“待我查验过那道符咒,我们再行询问,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山上,没有人证也是寻常。” 明舒君道:“我这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多年前他被困西山,冯誉得他恩惠,却没有对他施以援手,他难道不会记恨?” 江扶楚淡淡道:“仙尊言重,当年的事,我大病一场,早已记不清了。” 眼见彼此僵持不下,望山君也不再劝告,手边捏了个诀,一道白光便落在了冯誉的额头上。 白光如有生命一般,深深浸入冯誉额间,再次浮出来时,便带了一缕黑气森然的气息。望山君紧皱着眉头,将这缕气息附到了堂下的“明镜”上。 殿内忽然红光冲天! 江扶楚离明镜最近,当即便被其中的阴邪之气震得退了一步。 明舒君遽然起身,同望山君一起往明镜上施术。 慎戒阁中无端刮起了一阵不知来处的风,朝露抱着自己的胳膊,抬头正好看见江扶楚宽大的衣袖飘到了她的近前,发出猎猎的声响。 这声响与明镜此时发出的奇特声音交织,刺得她耳膜震痛。 此时明镜中溢出来声音像是众人的哀嚎和尖叫,又像是厉鬼的哭声,尖锐难听。望山君和明舒君一边施术,一边顺阶下行,好不容易才将那红光压制下去。 声音也随着风的消逝戛然而止,逐渐淹没为昏沉的嗡鸣。 在看清明镜上符咒的一刹那,两位仙尊竟都是面色一变,齐齐下了重手。 明镜原是山中常见的法器,被二人一催,登时炸了个粉身碎骨。 只有那道黑色的符咒还漂浮在原地,丝丝缕缕地冒着诡异的煞气。 朝露听见她身侧萧霁不可置信的声音:“这是……忘生咒!” 顾不得旁的,朝露连忙问道:“什么是忘生咒?” 萧霁也忘了同她置气,呆呆地答道:“……‘忘生’是三山五海十大禁术之一,被仙门列为最恶毒的法术之首。施此术者以鲜血和寿数为引,在被施咒者身上书写‘忘生’,咒成后……” 他打了个寒颤,继续道:“咒成后,可使世间人完全忘记被施咒者的存在,朋友、亲眷,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记得被施咒者,他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中,一丝痕迹都不会剩下。” 朝露感觉脊背处有一片冰冷蔓延了上来。 “此术太过恶毒阴邪,又两败俱伤——施咒人愿意付出的寿数,便是世间遗忘被施咒人的时间,就算施咒者不顾惜寿命,但逆天而行,往往会反噬己身、不得善终。无论仙门魔界,此术都鲜少有人使用,我本以为,它早就失传于世……” 江扶楚站在明镜的残渣之前,定定地看着面前漂浮的符咒。 他突然感觉心口处传来一阵隐秘的钝痛,这痛并不强烈,像是林间拂过面上的微风。 第十七滴水 第十七滴水 忘生咒出后,冯誉额间又断断续续地浮现了许多森冷的、泛着血腥味儿的水汽。望山君将这丝缕水汽凝成一团,方道:“是记忆团。” 记忆团是仙门常用的小术法,在言语不便或难以形容之时,施术者可以抽取一部分记忆凝成记忆团,像信笺一般送给想要告知的人。 而没来得及被主人送出去的记忆团会散于主人施术之地,随着灵气飘飘荡荡,散落于世间。 它在空中只是一团水雾的模样,十分隐蔽,若是没有指定收信之人,就算主人亲自回去寻找,都不一定能寻回它来。 望山君转了转手腕,端详道:“这不是子誉自己的记忆团,如此散碎,想必是有些时日了,其中……似有血腥气。” 记忆团中若有血腥气,它的主人必逢血案! 明舒君的面色十分难看:“所以,是冯誉不小心撞上了这团记忆,看见了不该看的事情,才为人所伤?” “不,”望山君缓缓道,“忘生咒出,这记忆团才复现,那人伤了子誉匆匆离去后,记忆被未成的符咒引出,撞到了子誉身上,明舒——”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恐怕桃源峰上已经发生了被人施过‘忘生’的命案,而我们……忘却了。” 朝露盯着望山君手中那团混沌散碎的记忆,一时间有些晕眩。 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先前的疑惑。 江扶楚梦中之事,真的发生过。 猫送她回的异世界并不是上一次的二周目,只是展晞死后被人施了“忘生”,所有人都遗忘了她的存在! 那她现在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变成“朝露”? 谁下了“忘生”? 又是谁给了她新的身份……是送她来到此处的灵猫? 荒谬的是,这些与她切身相关的问题,就连她自己也回答不了。 望山君将那团记忆置于堂前,源源不断地注入着灵力,于是其间的画面便如同接续不断的画卷般在众人面前徐徐闪过。 它被搁置许久,损毁了一部分,其间的记忆散碎不全,甚至不怎么连贯。 画面先呈现了一个混沌的夜晚,桃林中静谧无人,只有桃花花瓣四处飘拂。 圆月挂于天边,清辉明亮,有人在风中哼着不成调的歌。 这记忆团应该是“展晞”遇刺时无意识凝成的,画面中并没有她自己的脸,朝露想。 下一秒,白光乍现。 于是歌声戛然而止,换成了被利刃刺穿后的痛呼,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出现在画面中,它不可置信地握住了从胸前刺过来的剑尖,抖得厉害。 朝露感觉手心疼痛难忍,低头去看时却见这双手光洁如新,没有一丝血痕。 她微一分神,明舒君便变色离席,往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常寂!” 空中的记忆闪烁不定,散发出浓重的腥气——是人死前最后的画面。那双手带着主人转过身去,画面中没有出现杀人者的脸,却出现了剑身被月光映出来的、冷冷的两个古体字。 ——常寂,是江扶楚的佩剑。 试剑大会上,他正是握着这把剑,将风头无两的萧霁打下了高台。 殿中一片哗然,望山君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伸手接住了落回来的记忆团。明舒君回过神来,指着殿中的江扶楚道:“竖子狂妄,还不跪下!” 事实几乎昭然若揭——不知何时,江扶楚曾手持常寂在桃源峰上杀过一人,事后更是忤逆仙门条律,在死者身上画下了最为恶毒的“忘生”。 不知他从哪里习得了这可怖的邪术,总之一切顺利,众人忘记了被他所杀之人的存在。 命案被若无其事地揭过,本该永远被埋藏在桃林深处。 可是被他所杀之人,偏偏在死前无意识地留下了一个记忆团。 桃林夜里终年大雾,记忆团很难被发现,况且武陵君闭关、桃源峰上又有法阵,寻常人从来不上山,故而连萧霁和江扶楚本人都不知晓。 直到除夕之夜,冯誉不知为何去了桃源峰。 若照明舒君所言,是江扶楚怀恨在心肆意报复,便极有可能是他将冯誉约来的,除夕之夜四下无人,是动手的好时机。 冯誉被他一剑重伤,他本想效仿从前,在他额间也写一道“忘生”,却不知遇见何事,没有写完。 “忘生”引出了过往散落在周边的记忆,十分凑巧地叫众人发现了真相。 ——倘若朝露不知其中内情,一定也是这样以为的。 毕竟桃源峰上实在无人,而记忆团中那柄“常寂”太过显眼,江扶楚早年与冯誉的恩怨有不少人都知道,兼之他出身魔气遍布的清平洲,一直被人猜测有妖邪之力,做出这样的事,正好合他们的猜忌。 明舒君一喝之后,江扶楚却置若罔闻。 他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虚空中漂浮的记忆,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忘……生?” 直到那记忆被望山君收回掌中,他才回过神来。 随即,众人便瞧见他直身站在原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微笑毫无惧色,愉悦、欣慰,甚至有几分温情,可它置于此时,实在太过不合时宜。 慎心阁中众人无一不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洛清嘉甚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拉住了朝露的手。 朝露感觉她手心冰凉,正在细细地发抖。 周遭弟子并不认得“忘生”,此时只是窃窃私语,台上的明舒君却满面怒色,甚至连望山君都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摆出了明显的御敌姿态。 ——倘若真是他做的,那他便不止是孤僻冷漠,简直是丧心病狂! “忘生”这种以自己寿数为引的恶毒法术,连有千年寿命的魔族都鲜少敢用,盖因此术不仅燃烧寿元,更是有违天道。 传闻中滥用此术者,无一不死于非命。 望山君见江扶楚一时未动,到底还是从佩剑上撤了手,叹道:“扶楚,常寂之事,你可自辩。” 江扶楚面上笑容未收,他抬眼看向台上的望山君和明舒君,随后又缓缓转身,目光从殿上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冷得吓人。 但他却越笑越大声,仿佛遇见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一般。 朝露牙齿打战,攥紧了洛清嘉的手,直到听见她小声的痛呼才回过神来。 难道……冯誉之事真的是江扶楚所为? 他记恨对方当年的抛弃,故而痛下杀手? 可那道忘生为什么没有画完,他行凶之后,真的能不处理痕迹就回到山顶,和她陷入同一个梦境当中? 更何况那梦境中,还是被他所杀的展晞。 他习得“忘生”,朝露并不意外,毕竟他原本就是话本子里黑化后能掀起灭世浩劫的大反派。 但其余几个疑问压得她头脑一片空白,甚至一时没想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见江扶楚毫无畏惧之色的大笑,明舒君再按捺不住,轻巧地往前跃了一步。 空中忽有一把金光闪烁的长剑突兀显形,带着迅疾的剑风朝江扶楚刺来。 明舒君居然直接召出了佩剑! 四仙尊修为深厚,殿中弟子几乎无人见过需要他们出手的时候,不由惊呼出声。可在这样慑人的剑光当中,江扶楚微微抬手,竟将那把剑定在了原地。 “仙尊不等回答便急着出手,”他止了笑容,秀丽双眸流露出几分讥讽之色,“是已为弟子定了罪吗?” 虽说他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可朝露眼尖地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轻轻发抖。 明舒君灵力高深,岂是如今的他能够长久抵挡的? 她从未见过江扶楚面上露出这样的嘲讽神色——就连当时拒绝她上山时,对方言语疏离,但始终是温柔有礼的。 怕伤了她的心,他甚至不忘了回赠甜食。 朝露瞧着江扶楚发抖的手指,眨了眨眼,又见似有一缕若即若离的红从他眼中泛了出来。 她心中一凛——这是那“恶疾”发作的前兆!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此时发作,冯誉之事尚不清楚,可若他的魔气在此时外泄,一切便全完了,无论是不是他做的,与“魔”沾边,罪行便是板上钉钉! 无人会听他解释的。 实在顾不了太多,朝露松了洛清嘉的手,心中飞快地想,就算要将二人共梦之事暴露出来,她也得为江扶楚做个人证。 要是他尚未与她相熟便被仙门逼得黑化了,难不成以后还要她跑到魔窟里继续攻略? 她下定决心,刚迈了一只脚,准备上前一步,望山君便挥袖一指,将明舒君的剑收了回来。 朝露看见江扶楚泄力一般退了一步,自己也连忙将那只脚收了回来。 好险好险,就差一点…… “扶楚,常寂是你的佩剑,无论如何,你都要交待两句。”望山君瞪了明舒君一言,放缓了语气,“慎心阁中戒律森严,绝不会冤了你。” “非我所为。” 江扶楚面色缓了缓,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地道:“除夕之夜我独宿山中,无人见证,至于那记忆……” 他微微笑起来:“既有‘忘生’,我自然也不记得,仙尊要我辩驳,我该如何辩驳?如今我说了,仙尊信吗?” 望山君眉头一皱:“为今之计,恐怕要委屈你先登白帝宫,待我和明舒将一切探查清楚之后,再给你个说法。” 江扶楚平静道:“‘忘生’仍在,仙尊要如何给我说法?” 望山君沉默良久,方缓缓道:“鹤鸣山中有神器‘天问’,可解‘忘生’之咒。”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明舒君反应最大:“‘天问’乃鹤鸣山镇山神器,干系四海苍生,又一直为妖魔觊觎,师兄真要为了他请神器出山?” “无妨,”望山君沉沉道,“先辈遗留神器于世,便是要我们救苍生于危难,鹤鸣山中有人枉死,如何不算苍生之事?” 明舒君迟疑道:“可是……若解‘忘生’,需得寻出被施咒之人。那团记忆的主人不知所踪,尸体是否还在都尚未可知,不知能否寻回、又要耗费多久寻回,此间……” 江扶楚忽然跪了下去。 方才明舒君疾言厉色之下,他都没有弯一弯腰,听了二人这番言语后,他却突兀下跪,行了一个大礼。 “若望山仙尊能解‘忘生’,弟子愿自缚于白帝宫,等候发落,”他额头贴着地面,飞快地道,“就算着十二判官刑讯,弟子也甘受。” 望山君摇头道:“十二判官是为魔族众人刑讯所设,自然不会施于你身。” 江扶楚态度转变得突兀,明舒君都有些茫然:“可若……尸体寻不回来该怎么办?” 江扶楚直起身来,朝露发觉,他眼瞳中的红色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只剩一片澄澈。 “若遍寻不得,”他声音有点抖,却依旧很平静,“弟子愿与她同死。” 第十八滴水 第十八滴水 白帝宫建在慎心阁所在的璧山山顶,是用以关押重犯之地。 鹤鸣山作为仙门之首,这些年来在魔界、仙门中所抓的案犯不计凡几,其中更有灵力高深者,四仙尊联手施阵于白帝宫,苦心维系多年,才将这些穷凶极恶之人禁锢于此。 白帝宫后有一露天高台,名为“锁灵”,若逢整个仙门共同关注的大案要案,鹤鸣山就会遍邀各派,于此处召开审判大会。 如今江扶楚便被关在锁灵台上。 他是鹤鸣山自己的弟子,照理说只需禁足于慎心阁,可“忘生”现世一事实在骇人,为防万一,望山君还是将他带上了白帝宫。 罪行未定之人不需入狱,江扶楚被禁于锁灵台高高的天柱下,为明舒君的法器“银蛇”所缚。 他登锁灵台之后,望山君在鹤鸣群山间连下了三道手令,并着人请武陵君出关,以上桃源峰寻找那被下了忘生咒的受害者。 被派去寻武陵君的弟子被萧霁领到武陵君闭关的归墟洞前,说了半天不见回音——直到最后,武陵君也没有现身。 不过当日午后,桃花林便被不知被谁施了凝滞的法术,林间的阵法暂且失效了。 明舒君立刻带人上了桃源峰,着重去寻冯誉受伤的桃林边缘之处,找了三日,一无所获。 凶手当然不会将尸体留在原地,多半已经毁去,可望山君的意思是,其实也不需要找到完整的尸体,只要收集到那人死前一缕未化去的神魂、□□损毁后一片残留的精魄,就足够了。 朝露坐在铜镜之前看着自己,发了许久的呆。 她如今是展晞的魂魄寄居,还是直接占了她的身体? 倘若是前者,她为何与从前长得一模一样? 倘若是后者……纵然望山君能请出神器“天问”,也不可能解忘生咒。 因为展晞根本就没死,灵魂完整,哪有什么散落的三魂七魄之碎片。 朝露对着自己的身体思来想去,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此便也有旁的办法。 ——譬如,她站出来承认自己的身份,请望山君瞧瞧忘生咒是不是下在她的身上。 可这么行事,风险太高。 且不说她想的对是不对,她要如何解释这三年来的遭逢?还有,如今她和江扶楚尚不相熟,也没来得及得知当年刺杀的缘由,恢复身份之后,江扶楚真的不会再杀她一次吗? 朝露想到最后,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干脆不必承认。 ——干脆再不去管“展晞”如何。 话本子中时常描绘英雄救美的情节,并将其作为推进才子佳人感情的关键事件——朝露总结了一番,“爱”来源于感激、怜悯,以及这些情绪之间对冥冥中“缘分”的无形信赖。 若在这个江扶楚千夫所指之际,她救下了他,对方该当如何? 展晞之事实在麻烦,虽然江扶楚的梦十分诡异,他本人对于展晞的感情也含糊不清,但若忘生咒解除,她就要面临许多想不清楚的烦恼。 她的目的本就只有让江扶楚爱上自己,如此麻烦,不如循着神器时空错乱重给的机会,将一切推倒重来。 ——江扶楚既因当年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背负血海深仇也要在梦魇中回忆展晞,如今“朝露”将他从锁灵台上救下来,又同他没有仇恨,让他动心岂非比从前还简单。 朝露被自己这个大胆而新奇的想法惊到,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顺着盘算,想办法救他出锁灵台之后,这鹤鸣山恐怕便待不得了,她可以将人带回章明郡。 若是鹤鸣山对此事十分不满、可能牵扯到章明郡王,大不了他们便往妖邪横生的清平洲去——男主迟早有一日要黑化的,早去晚去都是去,就当提前适应环境了。 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中常写的“流亡”和“私奔”? 相依为命的戏码她十分爱看,感觉这比留在山上温吞地培养感情好用多了。 想到这里,朝露激动得“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不小心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洛清嘉恰好进门,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呀呀,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山中风声鹤唳,你被吓到了么?” 朝露看见她,怔了一怔,脑子逐渐冷下来,想到了一些方才没有考虑到的细节。 譬如,她若带着江扶楚出逃,以后就见不到洛清嘉了罢。 那洛清嘉以后要如何插入他们之间去? 不如现在把打算告诉她,洛清嘉和她如此要好,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但不泄露未必同意,万一她拼命拦着不让她去怎么办? 朝露抬手为洛清嘉添了一杯茶,心中犹豫,洛清嘉接了茶盏,凑到唇边,被烫得龇牙咧嘴:“嘶——” “抱歉抱歉!”朝露连声道歉,为她递了一块帕子,“师姐,你还好吗?” “不妨事,不妨事。” 洛清嘉捂着嘴,小指无意识地在帕子上摩挲了两下,嘴边仍在絮絮叨叨:“你想什么呢,冯师兄遇袭之事固然令人心惊,但是几位仙尊都在,肯定很快就能找出凶手,不必害怕……” 朝露瞧着她的小指,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从前,洛清嘉还是展晞在鹤鸣山上最要好的师姐时,也有这个习惯! 她一直以为这个异世界被重置了,洛清嘉也是被重置的一部分,可如今看来,一切如旧,她除了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了朝露外,连“展晞”为何被众人遗忘都找到了缘由。 那洛清嘉呢? 她为何变成了如今的身份,为何与她一样停滞了年龄、被众人遗忘? 难道当年刺杀时她也在场,同样被下了“忘生”? 脑壳好痛。 算了,不管了。 到时候再说罢。 * 朝露盘算得极好,最后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想进白帝宫救人,着实有些异想天开。 她如今只不过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宗室之女,虽说江扶楚并未被关进禁制繁复的白帝宫殿宇和牢狱当中,但她要如何突破前山重重的结界、高悬的明镜,不被众人发现地溜进去,并为他解开束缚的法器? 等等,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江扶楚如今是怎么想的? 他自缚登白帝宫,是知不敌二位仙尊的无奈之举,还是真的想找到展晞的尸体、解开忘生? 难道……忘生咒非他所下,冯誉也非他所伤,连他自己都遗忘了自己曾杀展晞之事? 其实江扶楚在慎心阁中的态度让她十分不解——他在人前一直是温和平静的,就算对世俗交情失望透顶,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半分清高和不屑。 对她、对小九的主动示好,他虽不领情,却也周全体面。 可那日听闻“忘生”之事后,他显然失态了。 不顾明舒君忌惮地对抗他、不顾望山君和众人怀疑地冷笑,若非两位仙尊最后停了手,朝露毫不怀疑,他定然会被逼出体内的煞气来。 若是他遗忘了,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杀人之事,“展晞”的影子却在他梦中反复出现,叫他一遍一遍陷入梦魇。 朝露决定先想办法上山,见他一面。 若是他真的忘了,相信自己无辜,她得夸大一番此事的后果,相信他也不会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随后同他一起商议如何出逃,便容易了许多。 至于他怎么看待这个十分陌生的“师妹”冒死来救,朝露也懒得想了,只要确保他暂且不会对她萌生杀意就好。 ……虽说此举冒险,但朝露总觉得比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跳出来说自己是展晞靠谱。 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缠和多到想不清楚的问题,就和从前的身份一起扔掉罢,反正这些对她的攻略进程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更像是神器在时空扭曲间的错漏。 朝露耐心地等了几日。 除夕刚过,山中又人心惶惶,是钻空子的好时机。明舒君带人在桃源峰上反复地找,期间还大耗灵力地布阵搜寻,几乎将那片林子掘地三尺,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若说先前明舒君还因江扶楚束手就擒对他有些心虚,如今却越想越不对,总怀疑是江扶楚明知道自己做得干净,才不畏惧他们的搜查。 可惜他没有证据,望山君听了这猜测还训斥了他几句。 尸体和魂魄遍寻不得,冯誉又被未成的忘生符咒所困,无法被疗愈,一直昏迷不醒。 眼看着遇袭之事和那桩“未知”凶案的真相遥遥无期,望山君十分无奈,只好继续关着江扶楚,预备在上元节之后先以自身仙力解了那未成的符咒。 神器一出必引天下震动,寻不到尸体,望山君不欲惊动太多,纵然他明知为冯誉解咒疗伤后要闭关半年才能修养回来,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朝露趁众人各自忙碌,在白帝宫锁灵台所在的璧山周围转了好几圈,终于寻到了一丝破绽——锁灵台之北有一方峭壁,峭壁下深不见底,一片森然雾气。 因是绝境,此处并无结界。 而朝露在那峭壁的石崖上,寻到了一个不知何时形成的山洞。 这山洞原本生在璧山对过的矮峰中,与璧山遥遥相通,她误打误撞地发现时,不禁“啧”了一声。 想必几位仙尊立台时,此洞尚未形成,这些年它被碎石掩盖,又兼雾气,竟没有一人发现。 这可真是璧山周遭的大疏漏,倘若有魔头从锁灵台跳下时发现了这个山洞,出逃岂不是易如反掌? 她去了好几趟,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个山洞,摸出了一条路。 只等时机。 上元是年来最重要的节日,今年诸事繁多,花灯都比往年少了一半。自除夕以来,山中一直弥漫着一种惴惴之气,到了上元当夜,四位仙尊不好拘着弟子,便抬手放众人聚在丹霄峰看灯。 为着安全,丹霄峰上增设了许多块留影的明镜。 朝露一早便称自己身体不适,不欲前去,洛清嘉执意留下来陪她,在一盏微弱烛火下习字。 入夜时分,堂前火笼烧得正旺,朝露从暖和的被窝中爬出来,屏住呼吸,将手中的符纸吹向了洛清嘉。 她灵力低微,不能直接施法,在藏书楼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到这一本入门符咒术,学会了昏睡咒的画法。 洛清嘉对她毫不设防,很快便趴在案前睡着了。 朝露蹑手蹑脚地离去,走前还不忘为她披了一件斗篷。 她绕道山洞,万分艰难地在璧山后崖处搭了一根绳索,顺着峭壁辛辛苦苦地爬了半天。 若没有这个山洞,别说会不会累死在半路上,她连璧山的边儿都摸不到。 眼看即将登顶,朝露心中大喜,她一只手搭上崖边,用了些力气,一跃而上。 落地时没有站稳,脸朝地摔了一跤。 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朝露先抬起手说了一句“我不要紧”,随即撑手起身。 刚抬起头来,她唇角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等等,萧霁为何也在锁灵台上? 第十九滴水 第十九滴水 萧霁直愣愣地瞧着忽然从峭壁之后冒出的朝露,一时间竟没有说出话来。 江扶楚跪坐在天柱之下,先看了萧霁一眼,又看了她一眼,面色十分古怪。 萧霁道:“你……” 朝露跟着回:“我……” 萧霁回头看了江扶楚一眼,不可置信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朝露反客为主,先问了回去:“萧师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萧霁被她问懵了,脱口而出:“我到慎心阁回明舒君,随后奉命来璧山问话。” 他本想问一句“可是哪位仙尊让你来的”,又觉得不太可能,最后只喃喃道:“璧山陡峭,你竟然避开了结界,你……” 他尚处茫然当中,朝露便凑近了几步,贴在他身边,刻意拖着长腔,一本正经地道:“萧师兄,我来此地是有要事,这里还有仙尊给我的信物。” 水仙花的香气逼上前来,萧霁失神了一瞬,低头看去,却见朝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张歪七扭八的符,贴在了他的额前。 若是寻常,他绝对不会被这种小把戏骗过去! 只是她离得太近,水仙花的香气太慑人,加上他头脑混沌全无防备,才会让对方如此轻易地得了手。 脑中天旋地转,萧霁捂着额头跌坐下去,意识到她写的是昏睡咒,不由咬牙切齿地唤道:“展朝露——” 道行太浅了,那昏睡咒一时没有起作用,萧霁虽然仰面栽了下去,手却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朝露去掰他的手指,死活掰不动:“萧师兄见谅,我有些要事,改日一定登门去给你赔罪!” 顾不得想他知道自己来锁灵台该怎么办了,眼下这情况,还是让他先昏过去比较好。 萧霁攥着她衣摆的手背上爆出一条一条的青筋,他垂着眼睛,冷笑了一声,像是想清楚了什么一般,艰难地问:“你是……为了他来的?” 朝露忙着研究他额间的昏睡咒,心中暗骂自己这一张是写得太潦草了些,怪不得一直不管用,嘴边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萧霁没料到她承认,气得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你真是为了他来的!” 朝露咬破指尖,重新描了一遍那张符咒,心道这符咒怎么越描越黑:“我真的有要事,师兄别误会——” 瞪着眼睛的萧霁终于不甘心地昏了过去。 方才爬了那么久的山,又与萧霁一番纠缠,将衣摆扯回来后,朝露气喘吁吁,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原地,心脏狂跳不止。 ……好不容易养得健康了些,今日体力劳动过多,感觉又要卧病了。 她缓了口气,正要打足精神爬起来,抬眼却看见空中飘来了一朵流光闪烁的兰花。 那兰花围着她绕了几圈,留下一股和江扶楚身上一般无二的香气,最后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朝露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在来时被绳索磨破了。 她伸手将灵力凝成的兰花攥紧,感觉身上气息通畅,舒服了不少,忙回过身去:“江师兄……” 江扶楚坐在高高的天柱之下,右手手腕上套了个泛着金光的小锁环,锁环上有一根细细的银链。 想必这便是明舒君的法器“银蛇”了。 银蛇一路盘绕在天柱上,看不清到底有多长。 “白帝宫前有三重结界,锁灵台后的峭壁之下有多年来审判伏诛之人的怨灵,还有一条封印了魔物的暗河。”江扶楚扶着身侧的柱子站起身来,不等她开口便道,“数年前,曾有一鹤鸣山中人叛出师门,攀山不得,落入暗河,登时便被魔气、怨气撕扯为齑粉,尸骨无存——稍有不慎,你也会是这个下场,你可知道?” 朝露心有余悸地回头瞄了一眼,吓得有些结巴:“啊?我、我不知道……” 师兄师姐为她介绍鹤鸣山时只是含糊提过一句,除却得仙尊吩咐,否则白帝宫周遭严令禁止任何人踏足。 她以为这里只是看守严密,在后山发觉可以抄近道的山洞时还高兴了许久。 江扶楚叹了一口气,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俗世……姓展?” 朝露顿时有些警觉:“是,展是大洛皇姓,江师兄还认得旁人姓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江扶楚有些出神,面上闪过一丝堪称柔软的怀恋神色:“不,但我总觉得……” 他没说完这句话,便如同回神一般重新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来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朝露一时卡壳,半天才理清脑中思绪,连忙问道,“江师兄,倘若望山君和明舒君一直寻不到那个中了忘生的人,你该怎么办?” “……没有寻到吗?” 听她言语,江扶楚便猜到了如今山下的情形,他垂着眼睛思索片刻,却没有放下警惕:“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 朝露眨了眨眼睛,飞快答道:“因为我很担忧你。” 江扶楚沉吟道:“我同你并不相熟,况且上次……” 朝露打断他:“上次师兄叫我不要再去桃源峰,可没说我不能到此处来。” 江扶楚问:“你可是担忧那梦境之事?” 他不说,朝露险些将这件事忘了:“共梦之事容后再说,今日我来,只是想问师兄一句——” 要问冯誉是不是他伤的吗,好像不太合适。 问当年的刺杀就更不合适了,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是望山君派来套话的。 于是朝露直愣愣地道:“若当年死在桃林中的人实在找不到,明舒君执掌慎心阁,又怀疑你先前刻意捉弄,搞不好真的会要了你的命,要不然……你同我下山去罢?” 江扶楚一怔。 朝露补充道:“望山君已决意为冯誉师兄疗伤,可他不知看见了什么,醒来以后不一定能为你作证,万一火上浇油怎么办?为今之计,不如先下山去,其他的事,咱们保住命再说嘛。我在峭壁之后发现一条小路,只要能解开你手中的‘银蛇’,便有一搏之机。” 她自认这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方方面面都为对方打算好了,说完还自我感动了一把。 江扶楚对“救命之恩”看得如此之重,这时来救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岂不会叫他感动得不知东西南北? 不料她说完之后,江扶楚沉默半晌,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你好大的胆子。” 朝露谦虚:“惭愧,惭愧。” 江扶楚像看一个脑子不好的人一般看着她,困惑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朝露懵了:“啊?” “你们找不到‘她’,我便是罪魁祸首,救我,是同整个鹤鸣山为敌。”江扶楚皱着眉道,“你年纪这么小,可知晓其中的轻重?” 朝露被他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激怒,跳了两步:“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要救你!” 江扶楚更加不解:“我有什么值得你救?” 上次他也没这么多问题啊,朝露困惑:“救人为何需要理由?” 江扶楚攥紧手边的铁链,逐渐无奈起来:“你多番上桃源峰来寻我,屡屡施恩,我虽仍旧不知其中的因由,但感念你的美意。我不喜与人结交,也没什么能报答你,如今只能劝你一句,你快走罢。” 他眼睫微颤:“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只是年少脑热,自己都没想清楚,你可知……救人,是要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的。” 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朝露一头雾水,狐疑道:“师兄说得唬人,能有多万劫不复?” 江扶楚却不肯再说,他重新坐在了天柱之下,看向一侧昏睡的萧霁:“我可以施一道法术,让他忘记今日的事情,你走罢,今后也不必再管我,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们,等他们找到她。” “冯誉不是你伤的?”朝露忖度着他话中的意思,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走,“你是真的想让他们找到尸体?” 江扶楚道:“自然。” 原来如此,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 ——冯誉之事不是他所为,而且在忘生咒下,他真的忘记了是自己杀的展晞。 朝露扶着额头,感觉有点头疼:“可他们根本找不到尸体的。” 说完这句,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便缓了一缓,含糊道:“师兄不知她的尸体去了何处,可见‘忘生’非你所下,你就不怕她真的是死在你手里,而你忘记了?” 江扶楚平静地回答:“我不会杀她的。” 朝露奇道:“她不过是在西山救了你一命,同你有几分朝夕相处的情谊,你怎么敢笃定你不会杀她?” 当年下手也没见你犹豫啊。 江扶楚抬眼看她,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疑虑。 朝露发觉自己说多了,连忙打补丁:“是我猜的,在你的梦里……那个你一直瞧不见的人,就是她罢?” 江扶楚的目光闪了一闪,默认了。 他对展晞的执念深到这个地步,倒是有些让她意外。 朝露凑近了些,蹲在他面前,好言好语地道:“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就不担心吗?万一他们寻到尸体,发现她真的是为你所杀,你再想逃就来不及了。为今之计,不如先离开,你若真的对她执念未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再想办法嘛。” 虽说如今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但以后若能弄清楚江扶楚的行事缘由,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坦白。 她先前只觉得麻烦,如今看来,那个身份对攻略说不定还有用。 江扶楚皱着眉看向面前莫名其妙的少女。 她眼瞳清澈,说话时眼睛眨得飞快,带着单耳上一个银钩月亮耳坠一晃一晃,在他的视野中明明灭灭。 水仙花的香气优雅芬芳,他看着这双眼睛,竟然不合时宜地出神了。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 桃源峰上有一株巨大的丹桂树,在有月亮的夜晚,少女银钩状的耳环折射出一簇一簇的冷光。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也像月亮一样,睫毛微微抖动,红唇轻巧,沾了桂花糕的碎屑……在哪里见过? 他几乎被那双眼睛蛊惑,鬼使神差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朝露像受惊的兔子般一蹦,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发觉他攥得很紧,便也没有继续挣扎。 江扶楚发觉自己的失礼,匆忙撤了手:“抱歉……” 或许是她跌入过那些梦魇的缘故,他全然想不起对方的模样,竟生出了这样诡异的移情。 “我不知道你在梦魇当中看见了什么,”定了定神,江扶楚涩声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深深地怀疑自己,怀疑梦里那些连影子都没有的过去,我甚至怀疑,那些只是我可怜的幻想。” 朝露不解地瞧着他。 “直到那天在慎心阁,我第一次看见‘忘生’,这才发现,那些并不是我的妄想,有一个人,真的存在过。”江扶楚摩挲着手腕上冰凉的锁环,低低地道,“你我交情不深,我不知你为何非要救我,但我不会走的。” “就算她真的已经死了,我也要见到她、想起她的模样,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她,又是谁下了‘忘生’,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在桃源峰上待了太久太久,明明只有十几年,却好像等了几百年、几千年一样长,我不想再等了,若是真的寻不到,死在锁灵台上,也是我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朝露内心中终于升腾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个异世界原本就是神器之主的执念所化,她在其中遇见的每一个人,包括江扶楚在内,都是那丝执念的影子。 就算上次死在了“常寂”剑下,她也没有觉得多委屈。 正如人在推演沙盘时,从不顾惜一片一片倒下去的兵卒,他们原本就是虚幻的。 江扶楚是一个具象的人吗? 她好像从来不曾从他的行为处事推测他心中所想,对他的一切了解都来自那些飘忽不清的文字。 但文字记载的,未必是显露的事实啊。 朝露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好似犯了些太过笃定的错误,沉默半晌才不确定地问:“……你真的能确信,她不是你杀的?” 江扶楚不知想起了什么,冲她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 “我无亲无故,只能拿我自己的灵魂和性命起誓——纵然我忘记了一切,也绝对、绝对不会杀她。” 崖上忽然无端刮起了一阵风,上元夜的月亮被遮蔽,深深地隐在阴云之后,朝露“噌”地站了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地转身就走。 江扶楚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悬崖的尽头,听见山谷间传来一阵萧瑟的回声。 第二十滴水 第二十滴水 梦魇。 仍旧是没有实体的梦魇。 朝露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只耳朵上染血的草编兔子。 一只少年的手将它拿起来,小心地收到了床头的匣子里。 是江扶楚。 她顺着看过去,收好兔子之后,江扶楚阖上了身侧食盒的盖子,提着它推开自己所居的小院门,往桃林深处走去,腰间的惜花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朝露连忙跟过去,在他身边掠起了一阵微风。 风吹得花瓣乱飘,江扶楚伸手接了两片,面上露出个很浅的笑容来。 他一路穿行,来到桃林的尽头。 眼前赫然是一座与他所居的“思无邪”十分相似的院子,与“思无邪”不同的是,院中多种了几棵树,繁茂枝叶下有一块古朴的牌子,朝露抬眼去看,却见那木牌上一片模糊。 但她知道,这是展晞从前住的地方。 他居住的小院名为“思无邪”,而她的叫“云中君”。 江扶楚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到了近前却迟迟不敢敲门,手举起又放下。 “咯吱”一声。 有风推开了一侧的花窗。 朝露紧紧闭上眼睛,回忆着眼前的一幕。 在江扶楚的梦魇当中,展晞依旧没有面容、没有声音,忘生咒何其强大恶毒,所以他只能靠回想残存记忆中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力拼凑出对方的一切。 可朝露还记得。 前一日江扶楚爽了她的约,她用白鹤给对方传去一只兔子也不见他的回应,不由十分沮丧,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睡醒了见窗纸上映出红彤彤的一片云彩,甚是美丽,她推开花窗,恰好见到江扶楚站在门口,作势欲敲,却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动作。 院中种的是山楂树,叶片都掉光了,果实已被她收了一轮,只剩下伶仃几颗还挂在枯枝上。 她怔愣地瞧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江扶楚,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话,便见一粒山楂从他正上方的树枝上倏然落下:“小心!” 江扶楚朝花窗前走了一步。 那粒山楂本该砸在地上,他挪动位置后,反而正巧砸中了他的脑袋。 小小的果子在额头上弹了一下,落在了他伸出的手中。 江扶楚握紧手中的山楂,将手藏到身后,抿了抿嘴唇。 山楂微小,却在他额头上蹭了一道红痕,不知是淤痕,还是染了山楂本来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问道:“疼吗?” 问完了发现这是个蠢问题,谁会被一粒山楂砸痛。 江扶楚却面色诚恳,眼睛都不眨地对她说着谎话:“疼。” 她被他气笑,招手叫人过来,伸手在他额间抹了抹,没好气地道:“你细皮嫩肉的,竟能被一颗山楂砸出印子来……对了,你来做什么?昨夜不是不想和我一起赏月吗?” 江扶楚没吭声,只将手边的食盒放在了窗边,还启开了盖子。 桂花的香气霎时将小院淹没。 她被桂花糕哄好,毫不客气地捡了一块:“算你有些良心。” 江扶楚小声道:“殿下,抱歉,我……” “说了多少次了,我已上山,就不必再叫殿下了。”她刚睡醒,正是饿的时候,嘴里塞着桂花糕,连话都说得模糊不清,“你入师门比我早,又长我一岁,不是应该唤师妹吗?” 少年藏在衣袍下的手反复摩挲着那粒山楂,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叫一声“师妹”,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阿怀,”她连吃了三块,十分满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没叫过“师兄”,“昨日你为什么发脾气?” 江扶楚似乎早就想好了托辞:“昨日上山去才发现衣襟沾了土,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刚想回去换一件衣裳,便撞见了。我心中焦急,说话不过心,回过神来才发觉态度不端,今日特来赔罪的。” 初见时,他被蛇妖囚|禁折磨了许久,浑身都是血污,她抽出他蝴蝶骨间的锁链时,还发现对方把脏兮兮的手往破烂不堪的衣袖里藏了藏。 自此之后他格外重视仪容,身上永远飘着各种各样的花香气。 这个理由让她哭笑不得,但她当时并未想太多,只觉得男主喜怒无常也算合乎人设,便没有追问:“脏了衣摆罢了,大方告诉我不就是,罢了……你今日打算做什么去?” 江扶楚忙道:“去练剑,殿……师妹要一起吗?” 她欣然应允:“好哦。” 二人在桃源峰的后山中对剑。 那时她的战力比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衣袂翻飞间同江扶楚过招都不落下风。 桃林中花瓣为剑气所伤,碎裂成点,她的佩剑“窅冥”是皇族请匠人煅造的当世宝剑,擦过他手中剑的剑身时,激出了一串闪光的火花。 “当”的一声脆响。 江扶楚握剑急退,闪过她的攻击,手中的铁剑却她猛烈的攻击下断为了两截。 她收剑落地,感觉总算出了一口被鸽的恶气。 江扶楚面上不见任何愠色,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又有进益。” 瞧他这个样子,任凭她昨日再生气,此时也气不起来了。 …… 过了小半月,江扶楚照例到“云中君”来寻她,却见她从院中捧出了一把碧沉沉的青铜古剑。 这古剑是从前的制式纹样,十分精美,只有剑身上两个字是新刻的。 江扶楚有些茫然地接了过来,看见那两个字是“常寂”。 “上次砍断了你的佩剑,便用这一把来赔你。”她笑吟吟地道,“这是父皇当初为我寻来的,听闻是古时某个君王的佩剑,我嫌沉不肯用,那天忽然想起,却觉得配你正好。” 江扶楚伸手弹了弹剑身,听见它发出了低沉的鸣声:“果然是当世好剑,你要……送给我么?” 她点头如捣蒜:“你可喜欢?” 江扶楚第一次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爱不释手:“可是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 她自来熟地抱住他的小臂,轻轻晃了晃:“我上山以来还没去过学宫,都是你带我修习,还时常为我做点心,这就是很好的报答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抚过他的指尖,带他去瞧剑上的两个字:“这宝剑原本没有名字,我想了许久,昨日去望山君那处抄经时,看见蒲团前落了一本《常清静经》,‘观空亦空,无无亦无,湛然常寂’,我觉得这个名字极好。” 想起他日后因血脉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之事,她叹了口气,诚恳道:“阿怀,‘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即著万物、即生贪求、即是烦恼……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我拟此名,也是愿你常寂常静,早悟真道。” 她一口气说完了,却迟迟不闻回声,低头却发现江扶楚眼睛红了一圈:“你哭了?” 江扶楚否认:“没有。” 她不信:“可你眼睛好红。” 江扶楚欲盖弥彰:“剑光晃眼。” 他收好了剑,默默无声,陪她舞剑时也没有多话,临去前才低声问了一句:“……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她回答:“你是我的师兄,对我也很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江扶楚问:“那你会一直……” 犹犹豫豫,没有说完。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却避开了这个问题,只道:“你也要对自己好一些。” 洞穴中天光映亮的幽暗眼睛,没有生欲,无悲无喜,直到她揽着他从崖上跌落下来,才看见他的眼神闪烁了一瞬。 从那时到现在,这双浅色的眼睛中总算是不再有灰暗的自弃之色了。 她觉得欣慰,又补了一句:“你对自己好些,便会有人对你好的。” 半晌,她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好。” 她想方设法地拖着没有去学宫,和他一起在山中练剑、读书、修习术法。 山中无岁月,逍遥不知年,转眼半年过去,春天来了。 武陵君闭关不出,江扶楚也是在学宫待了四年才去望山君门下暂居的。她虽不想去学宫,但当初她执意择武陵君为师便是一番纠缠,若再不去,恐怕就要将父母亲招来了。 其实若江扶楚年岁再大些、修为再深厚些,代师教习师妹也可行,可惜二人年岁差得太少,望山君又得了她父母殷殷叮嘱,此事势在必行。 这半年中,她与江扶楚的感情虽不说突飞猛进,但也能算细水长流,有很多时候她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完成了任务。 后来想到对方尚未弱冠,是情窦未开也说不定。 江扶楚坐在“云中君”院里的山楂树前,她枕在他的膝上,絮絮抱怨:“……可我不想到丹心峰去,若是能一直在桃花源中就好了。” 半年过去,江扶楚与她熟稔得紧,闻言也只是温柔地用手拨开了她眼前纷乱的发丝:“学宫中的仙尊灵力深厚、见多识广,你去了一定能学到许多东西的。” “还会交到许多朋友,你整日闷在桃源峰上,对着我一个人,也会感觉……无趣罢。” 她睁开一只眼睛,促狭道:“我若是结识很多朋友,整日在外面游历,可能就要时不时把你忘记了。” 江扶楚手指一僵,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道:“你玩得开心就好,忘记也无妨。” 他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调戏起来也没意思。 她摇了摇脑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逗你玩的,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 江扶楚同她说起另外一件事:“望山君说,开春你要去学宫,我也年满十五岁,该择个正式的名字了。姓氏随师尊姓江,名字么……” 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作答。 他低头去看,见她已经睡着了。 他低声继续:“名自然是这个‘怀‘,师尊不在,无人取字,你来为我取一个可好?” 手指在她面上小心地逡巡,他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脸,最后还是撤了手。 山楂树已经结了果,只是尚未熟透,江扶楚仰头看去,动作比心思更快,伸手接住了今年落下来的第一颗红果。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砸到她脸上去了。 朝露眼睁睁地瞧着江扶楚怀抱着一片空荡,伸着宽大的衣袖为“她”遮掩午后的日光。 常寂在一侧静静地搁着,这个场景太过静谧安宁,寻不到一丝波动的杀气。 朝露飘到山楂树的阴影之下,像前几次一样尝试伸手触碰他的面颊。 这次她竟然摸到了。 江扶楚抬起一双浅色瞳孔,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梦境中常见的温情波动了一瞬,翻涌着湮灭为再见时碧桃花下平静的漠然。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梦魇开始消散,朝露低头看向他空空荡荡的怀抱,听见他低声念着后两句。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二十一滴水 第二十一滴水 朝露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悬了一盏洛清嘉亲手扎的兔子灯。 她坐起身来,感觉眼睛酸涩,胸口梗塞,似有千言万语瘀滞在此。 昨日她回来时已将近天明,洛清嘉仍趴在案上熟睡,只是身上的斗篷落在了地上。 朝露神思恍惚地脱去了袍衫,只剩一件中衣,这才上前去摘下了她额间的昏睡咒。 洛清嘉迷迷糊糊地醒来:“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朝露装出一副困倦不已的样子:“昨日我睡得早,想是师姐习字时睡着了,到榻上来再歇一阵罢。” 洛清嘉依言更衣躺下,朝露分明一夜未睡,此时心中滋味不明,竟没什么困意,她托腮趴在枕前,突然问了一句:“师姐,倘若有朝一日你忽而发现与我有仇,你会伤害我吗?” 洛清嘉被她吓得“嗖”地转过身来:“做噩梦了?这是什么傻话!” 朝露只得道:“是做噩梦了。” 洛清嘉这才放心,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别胡思乱想了,你我能有什么仇……能比得过多年相携之情、郡王养育之恩吗?” 她怀着这样的疑虑沉沉睡去,再度跌入他的梦境。 是啊……书中没写清楚江扶楚同她有什么仇,他们年纪这么小,想来是上一辈的仇恨。这仇恨能比得过那些真实流淌过的日子、比得过救命之恩吗? 兔子灯在头顶咯吱咯吱地响。 倘若当年杀展晞、下忘生咒的人不是江扶楚,她是不是该向他承认自己的身份? 忘生之后三年,他被困在这样灰暗无望的梦魇里,看不见实体,用尽全力回忆关于她的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只有他还记得。 朝露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开始深深思索要不要先去寻望山君。 她与从前生得一样,想来并非借尸还魂。 忘生就下在她的身上,只要她认下自己的身份,为江扶楚作证,定能助他洗脱冤屈。 这解释不清楚的三年,鹤鸣山一定会帮她查清楚的。 可是……若不是江扶楚动的手,那三年前她死在了谁的手中? 是谁窃取“常寂”杀了她,又下了“忘生”这样可怖的咒术? 朝露本以为这是异世界重置带来的扭曲,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合乎正常世界的逻辑。 凶手一定是存在的。 想到这里朝露不禁叹了一声。 猫说她死而复生会消耗创造异世界的神器的巨大能量,果然不假,她复生这一轮,可真是为那本原本十分简略的书增添了不少剧情。 若冒冒失失地跑去承认自己的身份,请出了神器“天问”,虽能解决江扶楚眼下的危机,可她的安全仍旧得不到保障——那未知的凶手会不会再次动手? 再死一次,还不知道要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可是若不请“天问”解咒,她干巴巴地跑到望山君面前自爆,对方也要信才行啊。 最好找到凶手、排除危险之后再行此事。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朝露左右盘算着,决定先到桃源峰去一趟。 最近望山君在为冯誉疗伤,明舒君在桃源峰上寻不到灵魂碎片,已经将找寻范围扩大到了整个鹤鸣山。江扶楚被关在锁灵台上,暂且无事,若她能够自己猜出凶手来,就再好不过了。 又过了几日,明舒君终于彻底死心,将派出去的弟子全部撤出了桃源峰,随着最后一人的离去,被施于桃源峰中的凝滞之术失去效力,那一片桃林重新笼于迷雾当中。 朝露终于将他们盼走,支开洛清嘉后便捡小路上了桃源峰。 她先去了江扶楚所居的“思无邪”。 主人不在山中,“思无邪”大门紧闭,临近处还凝出了一汪环绕的河流。朝露刚刚走过去,便见那河流随着她的脚步结了一层薄冰,紧闭的院门上风铃一响,十分主动地将她迎了进去。 朝露推开院门,忽而回忆起,这串风铃还是她亲手悬挂上去的。 门前凭空生出的河流、通往山顶路上的层层阻隔,都是江扶楚施法而生的障术,他所有的术法都对她毫不设防,所以第一次登山的时候她才能有惊无险地度过高渊和深池。 想来那些时日,她送糕点到他门前,小院内轻轻的风铃声,是不是也是感受到了熟悉气息的反应呢? 江扶楚的房间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她被遗忘,留下来的东西却还在。 只是帮他寻来的织花帷帐已然半旧,这三年江扶楚什么东西都没添置,瞧着不免寒酸了些。 朝露在他房间里转了许久,最后只在书案寻到了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 一只摩挲得失了光泽的旧匣子。 她打开匣子,在其中发现了一只枯黄的草编兔子。 还有一颗皱皱巴巴的山楂。 兔子耳朵上残存着一块深色的血迹,朝露伸手去摸,却发现那枯掉的兔子实在太脆弱,她轻轻一碰,便会散散碎碎地掉渣。 她只好无奈地将匣子重新阖好,本想搁回案下,想了想,还是揣到了怀里。 虽不能将身份公诸众人,但她或许可以再见江扶楚一面,先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他。 旁人不会信她空穴来风的话,可他不一样。 离开思无邪后,朝露便转道走向从前她所居的“云中君”,却见那处桃树繁多,密不透风地将整个院子原先所在的地方都遮了起来。 她晃着惜花铃走近,桃树毫无反应,也没有为她让路。 朝露想要拨开桃林走进去,只是尝试许多次都没有成功,只好无奈作罢。 随后她顺着桃林中的山路,边走边回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遇见了刺杀,可惜当时记忆模糊,就算身在其中,她也有些想不起来。 朝露垂着头往前走,心中发愁,直到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萧霁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打招呼:“师妹,找什么呢?” 看见他的一刹那,朝露汗毛竖起,转头就跑。 萧霁伸手一拎,轻轻松松地抓住了她后颈处的衣物,有些诧异地问:“你见了我跑什么?怕了?” 朝露做贼心虚,回头瞄了一眼,却见他面上并无异样。 她迟缓地想起来,江扶楚当初说会消除萧霁那日的记忆,这些日子萧霁没去找她,看来已经忘记了。 回想起他当日瞪得通红的眼睛,朝露心有余悸,但见他未提及,她总算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开口打招呼:“萧师兄好,我、我是来看、看花的。” 这个借口太烂了,说完她自己都没信。 但萧霁照单全收,笑眯眯地重复:“哦,看花的。” 他松了手,抚平了她的衣褶,问道:“看够了吗?” 朝露立刻答道:“看够了。” 萧霁眉头一挑,阴阴地换了个口气:“看够了?” 朝露简直要被他折磨出失心疯:“那……没看够?” “罢了,我还有事,正好同你一起下山去罢,”萧霁拍了拍手,目光从她腰间所悬的铃铛掠过,低低骂了一句,“没良心,这都多久……” 朝露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没听清他的嘟囔:“师兄说什么?” 萧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理她。 朝露只好没话找话:“师兄下山做什么去啊?” 萧霁答道:“明舒君总觉得我那位好师兄没说实话,又叫我上山去问话……上元那日我便去过,你也见过他,他那个性子,我能问出什么来?” 看来他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朝露放心了些,又好奇道:“你二人既然不和,明舒君何必执意叫你去?” “你不知道,他……”萧霁顿了一顿,继续道,“其实我同他原本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几年前,他就发了失心疯一般告诉我,这山中原本还有一个人在。我本以为是他病得糊涂,不欲纠缠,试剑大会那日,他竟因我反驳此事拔剑相对,我不知他这怒意中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忘生咒出那日,我也很意外。” 怪不得初见时萧霁曾对她说“因为他有病”。 感情他是真觉得他有病。 朝露偷偷白了他一眼,又问:“话说,萧师兄那日怎么一眼就认出了忘生咒?是从哪本书中看到的,怎么我在藏书阁没见过?” 萧霁忽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可惜朝露心事重重,没有瞧见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半晌,他才幽幽回答:“忘记是哪本书了,等我回去找一找。” 两人一同下了桃源峰,在山脚下分道而行。 等萧霁走远之后,朝露偷偷绕回桃源峰,在他上山的必经之路上留了半张行踪符。 等不到上元夜那么好的时机了,方才在林子里时她就在盘算什么时候再登璧山,既然今日遇见了萧霁,不如就等他出锁灵台时去罢,好歹不会遇见上次那样的尴尬情景。 行踪符一分为二,留在桃源峰上那张会在萧霁再度经过时失效,她只要等手里这张灭去灵光,便能得知萧霁已经归来。 朝露用剩下那半张行踪符顺手折了个纸鹤,搁在了自己床头。 她今日虽睡得久,等了许久还是哈欠连天,只得强打精神盯着床头那只发着微光的纸鹤。 没想到这一等,又等到了夜半时分。 约摸是子时末,洛清嘉在她身侧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纸鹤渐渐熄灭,从悬浮的空中掉了下来。 朝露揣了白天从“思无邪”中摸来的匣子,循着上回的路线直奔锁灵台。 她边走边想,江扶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吗? 事到如今朝露又觉得不真实了起来,那三年于她而言只是同猫对话的须臾,于江扶楚却是一个又一个梦魇的夜晚。 他如果信了,会对她说什么? 朝露拽着绳索,好不容易重新爬上崖顶——这次显然不如上次爬得快,江扶楚告诉她悬崖之下有暗河后,她心有戚戚,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 最后一跳总是用力过猛,虽说已有了上回的教训,但朝露重蹈覆辙,还是摔了一跤。 好在这次她眼疾手快地撑住了,没有脸朝地。 “哎唷,江师兄,想见你一面可真的……” 朝露揉着手腕站起身来,一句抱怨还没说完,视野中便多了一抹突兀的红色。 ……是血。 那只月下捧着玉笙的手已经被血染得殷红一片,扣在他手腕上的“银蛇”似乎生出了尖锐的毒牙,随着他的挣扎深深地绞入了皮肤里。 因他伤能自愈,血便源源不断地顺着“银蛇”的锁链滴下,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晕开了一片。 ——他们居然对他动刑了?! 匣子中的山楂随着她的奔跑晃了一晃,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直到她跑到近前,江扶楚才听见声音,缓缓抬起了头。 他面色惨白,因为失血连唇色也白得吓人,眼中黑气森然,一片混沌。 朝露愣愣地盯着他,想起昔年他坐在山楂树下为她伸袖遮阳,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少年丰润的嘴唇微微翘起,泛着健康的色泽。 不该变成如今的模样。 瞧见她,江扶楚有些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黑气倏地消散,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朝露瞧见他费力地张了张嘴,赶忙凑过去听:“……师兄,你说什么?” “你……为何再来……快……走……” 话音未落,他手腕上的“银蛇”忽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血泊中又探了一个头出来,缠到了她的手腕上。 天柱之上,遥遥传来撞钟的声音。 “当——” “当——” “当——” 钟连响三声,回荡在群山之间。 璧山之上的铜钟,向来只有召各峰弟子登台来听审判大会时才会敲。 狂风乍起,朝露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锁链,顶着风回过身去,未梳好的长发被这大风吹散,招魂幡一般舞在空中。 不远处的半空中,有两个人正静默站立。 一人是望山君,他垂眸看着二人,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人自然是明舒君。 明舒君见是她,微微有些错愕,片刻后,他又瞥见她下意识伸出来挡着江扶楚的手,这才了然地笑了笑。 “抓到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