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攻略》 楔子 黑云翻墨,白雨如珠,顷刻之间黄昏宛如雨夜。 抄手游廊的一侧已经漫浸了水,栏杆外的偌大芭蕉被风雨所摧,摇摇晃晃,喝醉的人般身不由己。 西南角的宝瓶门中,几道影子陆续走了出来。 她们忙着躲雨,又怕滑倒,顾不得出声,护着手中托盘,缩着颈子弓着背贴墙角而行。 小心翼翼地过了这道雨廊,到避风处,众人纷纷直了脖颈,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尖锐的哭叫声从墙外传过来,夹杂着隐隐的闷雷声,叫人心惊肉跳。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却都是习以为常。 拍着身上的雨珠,其中一个嬷嬷小声道:“偏是这个天气来弄这事,也是会选日子。” 另一人说:“再不济姨娘是为了三小姐着想,要都像是四丫头,每日里疯疯癫癫,年纪小小就在外头混天混地,将来还不知怎样呢,先前仗着老爷疼爱,如今老爷的情形又不很好,以后只怕有的她苦头吃。” 旁边的冷笑:“倒也未必,四小姐那个脾气谁敢惹,听闻今儿在外头还跟人动了手,对方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只怕是惹了祸不敢回来了。” 众人正嚼舌,忽然领头的一个呵斥:“还不住口,不看看到什么地方了。” 原来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后院的一处门庭之外,里头女孩儿的哭叫变成了呜咽。 几个人鸦默雀静地进了门,小丫头扬声道:“奶奶,王嬷嬷到了。” 顷刻,一个身着对襟长衫头戴扁凤珠钗的妇人走了出来,秀美的脸上带着焦灼之色。 为首的那王嬷嬷躬身行礼:“奶奶,要用的东西都带来了。” 妇人抬眸瞅了眼众人手中所托之物,第一个是叠的齐整的蓝色裹布长条,共六条,三双尖而翘的极小的缎子鞋,精致而结实,并小小的睡鞋三双,形状跟尺寸都怪异的很,另外亦有针线,棉花,剪刀等物。 妇人一一看罢,幽幽地叹了口气。 王嬷嬷察言观色,满面堆笑道:“这一应的东西都齐全了,天儿凉日子又好的,奶奶怎么了?” 妇人道:“三丫头怕疼,不肯。” 王嬷嬷向着里屋看了眼,凑近一步:“叫奴婢说,早该给三姑娘行这礼了,多得是四五岁上就行的,如今已经八岁,再不弄可就晚了,奶奶可要心智坚决些,不能再心软心疼,好歹是为了姐儿以后能寻个好人家。” 妇人听到最后一句,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只是被她哭的心乱。” 王嬷嬷道:“忍得一时苦,将来多得是享福的好日子。奶奶只管在外头,交给我们来就是了。” 另一个婆子插嘴道:“三姑娘从来最听话,今儿闹起来,怕不是跟四小姐学坏了,或听了什么撺掇。奶奶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那才是害了她。” 妇人抬头看向她,那王嬷嬷也回头瞪了一眼,才又悄悄地说道:“话糙理不糙,大太太不在了,也没人管四小姐了,奶奶可不能让三姑娘学的……按理说若大太太在,早该给四姑娘也缠了起来。如今她只顾上天下地的撒野,就算生的再好,坏了名声,将来也没肯要的了,指定是进不了那高门大户、王侯公府的,哪里比得上三姑娘,有您给她算计着呢,谁有造化谁没造化横竖以后就知道了。” 丫鬟用水盆盛了热水来给女孩儿洗脚,里头的小女孩儿像是要被押上刑场的羊羔,被几个嬷嬷围着,压腿的压腿,摁手的摁手。粉嫩的脚趾往下掰,硬生生地要掰断骨头。 前院。 几把乌绸伞撑开,迅速向内院靠近。 正将进中门,急促的脚步声从侧边甬道响起,啪嗒啪嗒踩着水花的乱响。 撑伞的侍从们反应迅速,立刻将其中一人护卫在中间。 让众人惊诧的是,奔他们而来的是一道小小身影,踏水冒雨冲此处而来。 为防意外,一名侍卫作势拔刀,呵斥:“站住!” 那孩子全没提防,被惊的一个踉跄,脚下雨滑,重重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被围在中间那人微微地抬了抬手。 侍卫瞥见,即刻回刀后撤。 那人缓步走前几步,垂首看向地上的孩子。 此刻雪白电光掠过,把这一处院落短暂地照亮。 倒在地上的是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儿,头发散乱,浑身泥泞,脸上血渍跟污渍尚存,但就算如此狼狈,也能看出她原本是个美人儿,尤其是一双眼睛,被雨水浸润,乌溜溜的极为灵动。 女孩儿仰头望着面前之人。 那是个少年,容貌清秀,气质儒雅,他一手负在腰后,一手徐徐向前,手心向上,躬身。 女孩儿迟疑片刻,终于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少年略微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旁边的内侍及时地把伞倾过来,伞下光线昏暗,他的双目却如星如月。 “你怎么了?”少年声音清朗,打量她悲悲惨惨的模样:“是……有人欺负你了?” 女孩儿从未见过他,但他的手心暖而可靠,令她不由自主地挺胸答道:“没,我打赢了!”她本能地回答了这句,又想起正事:“你是谁?我来找父亲,他们要给三姐姐缠足!” 少年正讶异于那句清脆的“我打赢了”,微微扬眉,听到后面一句,疑惑:“缠足?” 身侧的内侍靠近,在少年耳畔低语了几句,少年凝视着女孩儿道:“你是……卫家的小青蝉?” 女孩儿吸吸鼻子,不晓得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来找我爹爹的?”她的脑筋转的很快,“你帮我跟爹爹说,让他们不要给三姐姐缠足吧?” 少年略一笑,旋即又垂眸:“我不管这种事。” 内侍适时插了一句:“主子,时候不早了。” 少年颔首转身。 女孩儿的眼中掠过一抹失落,同时涌起的是愤怒跟委屈,她垂着头,攥着小拳头:“我想管,但他们拦着我不许我进去。”她举手擦了擦眼泪:“缠了足,行动都要给人扶着,好好的脚给折断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双脚,早被泥水湿透了,她却偏又重重在地上的流水中踩了踩,“那跟折了翅的鸟有什么不一样,简直像是被关在了没有形的笼子里,迟早晚活活困死。” 此时天际电光如银蛇狂舞,猛然有一声响雷,震天动地。 少年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格外惨白,他转头看向女孩儿,眼神闪烁,顷刻扬首望着天际风云变化:“‘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与其思之困之,不如破局,不能奋飞,不如奋飞!” 女孩儿听出他吟诵的前四句乃是《诗经》里的文句,只还不懂究竟何意。 正在发怔,只听少年轻声道:“何必千万劫,瞬息去牢笼,呵,这一趟果然没白来。”他向身侧内侍示意:“陪这孩子回去吧,好生照看。” 内侍听到一个“陪”字,即刻会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恭敬领命。 “哥哥……”女孩儿见少年转身欲走,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内侍怕她冒犯,赶着拦阻:“休要造次,殿下已经答应你了。” 女孩儿正懵懂,少年负手迈步之际,回首:“你叫青蝉,我怎能叫人折了你的双翼?”他的眸中带暖,微微一笑:“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哥哥’。” 萝卜顺气汤 一夜秋雨过后,晨风里多了森冷的水汽,青石垒成的屋墙变成淋漓的墨色,连早晨人家烟囱上冒出的烟气都变得湿润沉重。 东街老张戴着一顶破斗笠,挽着裤脚,草鞋踏着水流,噗嗒噗嗒地奔过窄巷。 他要找的是早在两天前就约好的王屠户,夜来虽落了雨,但不妨碍杀猪,只是过了约定的时辰王屠户也没有到,这却是纳罕的事。 这老王虽有酗酒的毛病,但却是杀猪行里一把好手,再凶再大的家猪,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乖乖地被他掀翻在地,一刀放血。 据说,这是因为王屠户杀的猪太多,身上有了一种让猪望而生畏的煞气,就好像那杀过太多人的刀,会有灵性一样的说法。 张老头来至王屠户屋前,抬手便去拍门,他也有些畏惧王屠户其人,不敢过分惊扰,落手极轻,口中叫道:“王大哥,可还睡着呢?” 话音刚落,手底下的门扇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声响,竟向内倾开了一道缝。 这门扇显然是并没有从内关起来,张老头有些诧异,心想那王屠户莫非已经出了门?或者是他的娘子早起开了门? 略一犹豫,眼睛却透过门缝看向里间,试探着又叫了声:“王大哥?起了么?” 这么瞬间,张老头已经看见了院子里歪倒的一个木桶,桶子旁地上洒落许多猪食。 张老头认得这桶,王屠户家里也养了两只肥猪,素日他又好酒,各处酒馆闲坐,有些剩菜剩饭之类,往往给他拿回来,便放在桶子里喂猪,故而他家里的这两头猪比别人家的都要肥壮许多。 此时,尖锐凄厉的嚎叫从院内传出来,把张老头吓了一跳,旋即他反应过来,那正是王家养的两头猪。 王家屋内院里皆是一片寂静,显得猪的叫声格外惨厉,透出一种不祥。 张老头定神,抬手把门扇推开:“王大哥?嫂子?是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进门,目光先在地上的食桶上扫过,院子里到墙边沟道的水里还浸着些没冲尽的猪食,桶子里也有残存之物。 右手侧的猪圈里,两头猪的影子晃动,张老头没仔细看,只顾盯着前方敞开的屋门。 “王……”叫声还没出口,张老头已经看见了里屋地上躺着的一个人。 那人浑身湿透,衣衫不整,衣裙底下盖不住隆起的肚子,大概已经是七八个月份了,这是王屠户的娘子赵氏。 赵氏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王老头冲到身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第一反应便是王娘子出了事,得快些告诉王屠户去,但屋内屋外不见人影,王老头急忙跑出正屋,眼见将绕过倒下的猪食桶,王老头的目光转动,似乎看到了猪圈内有什么不同寻常。 那两头肥猪低着头,正在吃食。 王老头呆了呆,脚步本能地放慢,双眼盯着猪圈地上。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定睛之时,他认出那确实是个人,虽然被猪圈内的泥泞弄得脏污不堪,但依旧看出是王屠户。 “王大哥!”王老头咽了口唾沫,半惊半笑:“喝的再醉怎么能睡在这里?且快起来,王大嫂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奔向猪圈,想把王屠户扶起来,脚步声惊扰了两只正在进食的猪,其中一只猛地抬起头来,黑乎乎的嘴里叼着一根东西。 王老头的眼睛发直,目光从王屠户身上转到那物之上。 血淋淋,软而长……他竟不认得那是何物,那头猪见他不动,便用力将那物一扬一扯,越发分明。 粗粗的肠子在王老头跟前晃了晃,他一个踉跄,身不由己低头,终于看清楚了地上已经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的王屠户! 将近中午,天已放晴。 地上坑坑洼洼,低矮处积满了水。 一只脚重重地踩了进去,泥水四溅,靴子也变得更脏。 靴子的主人,身着宽绰的墨色道袍,腰间系着同色的宫绦,戴着一顶苍蓝色的文士巾,些许细碎乱发从鬓边以及后颈透了出来。 卫玉低头看看被水渍跟泥污弄的面目全非的皂靴,轻轻地缩了缩脖子,脸上却露出一抹笑意。 在卫玉前方是一座二层的酒楼,破旧的酒幌在秋风里飞舞,酒楼里吵吵嚷嚷有人声传出。 卫玉微微眯起双眼,只听得里间说:“这世道果真乱了,都是人吃猪肉,现在猪吃人肉了。” 又有人嚷道:“那王屠户杀惯了猪,那些猪见了他都吓得胆裂,哪里想到竟是这样下场,真真风水轮流转。” “且慢,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猪吃了?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吧?” “什么蹊跷,听说他昨儿又喝多了,必定是要喂猪却醉倒在哪猪圈里,那猪没有吃食饿极了,便不管不顾地把他啃了。” “不不不,猪咬一口不知多疼,醉的再死也是个大活人,难道他就直挺挺被猪咬吃,丝毫没反应?” “你这是外行的话,他是醉晕死过去的人,哪里知道疼?再说倘若那猪第一口先咬在颈子上,自是神仙也难救。” 众人热闹说话,一个穿红裙的窈窕妇人靠在柜台边上,她的头上插着一朵秋日的艳色泥金香菊花,越发显得人如花娇。 “掌柜,你觉着那王屠户是怎么死的?”旁边一个小伙计听得入神,探头过来询问。 明俪明掌柜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管他怎么死的,跟老娘有什么鸟干系,横竖他不欠我的钱。” 小伙计悄声道:“据说县衙里武都头正负责查这案子呢,掌柜的你也不管?” 明俪白了他一眼,啐道:“我倒是想管,只可惜那呆头鹅不晓得老娘的心。” 小伙计道:“有道是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我又听那孙夫子常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话……想来老天爷一定不会辜负掌柜的一片苦心。” 明俪哼道:“什么苦心,老娘的心甜的还出水儿呢……”才说了一句话,她的眼神忽然一变。 小伙计顺着明俪骤然变化的眼神向前看去,才发现此刻从酒楼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手中握着一把伞,眉眼间尚带着几分秋雨的水汽蒙蒙似的,但并没有秋雨那样的清冷,反给人一种我见尤怜想要亲近的温柔之感。 虽然看似衣着简朴,又似风尘仆仆,但才现身,便叫人觉着眼前一亮似的。 那小伙计旺来年纪虽不大,但在此迎来送往不知见识过多少人,却不曾见过这样出色的人物,他不由脱口说道:“好俊的小哥儿。” 明俪正发呆,闻言又喝道:“不开眼的东西,还不滚去招呼。” 旺来急忙冲了过去迎客,此时厨子老孙从后转出,手中托着个青瓷碗,含笑道:“掌柜的,顺气汤好了。” 明俪回神,那青瓷碗中,白色的汤中浮着清新的翠色,还未曾入口先赏心悦目,又加上那股特殊的鲜香之气,让明掌柜在瞬间笑逐颜开。 老孙小心翼翼将瓷碗放在桌上,明俪擦擦手,在桌边落座:“小飞廉呢?” “他在后面,不肯到前头来。” 明俪啧了声:“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跟小九曜学的牛心古怪的,真是有其哥必有其弟。” 老孙哈着腰陪笑说:“不管脾气怎么怪,这厨艺却是没话说,同样一碗汤,怎么偏他做出来味儿就大不同。” 明俪正要低头喝汤,闻言皱眉,歪头道:“没用的东西,你看飞廉做这汤也看了几十次,又是极简单的配料,怎么半点他的味儿也学不出来?萝卜都给老娘削了不知几百上千根,硬是半点长进都无,如今非得让老娘每次多花二两银子让那小孩子来做。” 老孙羞惭的低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明俪却又喃喃道:“可惜,九曜总不肯亲手给我做,他若肯,别说二两,十两我也愿意出。” 厨子闻言咋舌,掌柜的爱钱如命,如今竟为了一口吃的说出这没天理的话,简直不当人子。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自己还是别在这里扎眼,老孙便趁人不备偷偷溜走。 明掌柜正欲继续喝汤,谁知旁边一人道:“这汤是……” 明俪转头,却见身边站着的正是方才进门的那人,也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的。 小伙计旺来不知所以,见掌柜的跟新来的客人大眼瞪小眼,他便适时说道:“这是顺气汤。客官可要来一碗?” 卫玉的喉头动了动:“要……要!”不知为何,声音有些许的颤意。 明俪挑了挑眉,扭身见老孙正站在那里,她便使了个眼色。 她极喜欢吃这一口,当初无意中吃了一口便忘不了,只是做这菜的主儿不肯给别人做菜。 所以退而求其次,让那人的小兄弟到店里来做,明明每个步骤,每个用料,老孙都看得门清,可却总做不出明俪想要的味道,真是邪门。 每次小飞廉来做菜,老孙都跟着做,此刻后厨现成还有一碗顺气汤,正好端来卖钱。 旺来端了顺气汤,放在卫玉跟前。 明俪侧目望着客人的举止,手中慢慢地舀着碗里的汤。 只见卫玉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那碗汤,满脸的亦惊亦喜,仿佛看的不是汤,而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故人”。 但轻嗅了片刻,卫玉的脸上逐渐剩下了疑惑,终于尝了口,皱眉。 旺来问:“怎么了客官?” 卫玉盯着明俪:“那一碗,跟这一碗可是同一人所做?” 明俪正要喝,闻言手一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卫玉。 旺来也很是错愕:“客官您……” 卫玉摇了摇头:“我看不是……我、我想请做那一碗的师父,帮我做……”斟酌着说到这里忽然又道:“不,我想见一见做这汤的人。” 仿佛突兀,但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说的极尽斟酌,仿佛下了极大决心。 明俪听的怪异,忘了喝汤,她呵了声,取笑道:“怎么着,现在讲究吃饭看厨子了?抱歉的很,我们这儿的厨子是卖艺不卖身的。” 卫玉跟她目光对视,浅浅一笑:“掌柜的何出此言,我只是……”欲言又止,温声道:“能不能请掌柜的把那碗汤让给我。” 明俪更加愕然,连带老孙跟旺来也发了呆。明掌柜哼哼道:“让给你,这汤我花了五两银子的,你说的是不是忒轻巧了。” 老孙跟旺来都瞪向明俪,却给掌柜的横白一眼,双双不敢出声。 明俪的眼睛在卫玉身上扫了会儿,她是见惯世道的厉害妇人,只一眼,就看出卫玉不是什么富贵之人,至少此刻身上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就不是这种身似落拓双脚泥水之态了,这人如此落魄,竟还如此讲究,敢跟自己争吃的,好大的口气,倒要杀杀此人的锐傲之气。 卫玉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明俪身旁,就在众人都不晓得如何之时,卫玉把手中的伞呈上,道:“掌柜的觉着这把伞如何?” 这句在别人听来不可理喻的话,却让见多识广的明掌柜双眸微震。 伞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却极少有人用得起。 蓑衣斗笠,是百姓们最惯用的。 而看似寻常的伞,却大有讲究,从颜色到用料,以及制作,分门别类,比如王族多用紫表朱里的紫伞,其他皇亲跟三品以上用青伞朱里,做工亦大有不同。 此刻卫玉手中的这把,颜色已经褪了个大概,但眼明之人细看,便能看出矜贵的淡紫,更不用说那巧夺天工的制作,尤其是伞柄,上有淡淡斑痕,外行人不懂,明俪一眼看出那是湘妃竹,“一寸湘妃四两金”,湘妃竹多用于扇子,如今竟用在伞上,如此别致,更兼昂贵。 明俪的心忽然跳的很快,她吃不透眼前的人什么来历,但指定是有身份之人,可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他们这小而偏僻、偏僻而战乱频发盗匪横生的野狼坡? 最要命的是,这样的人物,怎么肯用如此昂贵的一把油纸伞来换一碗看似平平无奇的顺气汤? 这顺气汤名字虽好,但其实无非就是用萝卜丝做出来的,俗话说“鱼上火肉生痰,萝卜丝子宽心丸”,这顺气汤的名字便由此而来,这伞既然如此值钱,能买多少筐的萝卜,难道此人是单纯的豪横任性不开眼? 就在明俪跟卫玉面面相觑的时候,酒楼门口又来了一堆人。 旺来眼睛一瞪,叫到:“武都头!” 门口一堆人中,有一人虎背熊腰,如鹤立鸡群,炯炯双眸环顾周遭,旋即准确落在了卫玉身上。 不偏不倚,目不斜视,他径直走到卫玉跟前。 明掌柜咳嗽了声,拢了拢鬓边的花儿,让自己笑的妩媚:“这是干什么,这么大阵仗,难道也是来跟我抢吃的?” 武都头的眼珠都没有动一下,仍是紧紧地盯着卫玉:“你昨晚在西街王屠户家里借宿过?” 卫玉扬眉,武都头却没等开口,直接说道:“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明俪一惊,忙问:“怎么了?” 旁边小捕快低低道:“掌柜的别插手,都头怀疑是这小白脸跟赵氏合谋害死了王屠户。” 八宝肉 先前卫玉跟明俪掌柜争一碗顺气汤的时候,酒楼中的客人们已经纷纷侧目。 如今又听了这石破天惊的话,自都吃惊不小,鼓噪声四起。 明掌柜先是意外,继而向着武万里武都头身旁一闪:“哎哟,原来是个杀人的强盗,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抬手在武都头的胸前轻轻抚落,娇声说:“幸亏都头来的及时,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兽姓大发,伤及我这样的弱女子。” 武万里却肃然道:“明掌柜,目下只是怀疑,县衙未曾定罪之前,请勿如此说。还有,莫要动手动脚的。” 明俪嗤地笑了。 卫玉却仅仅是瞥了武万里一眼,目光仍是在那碗汤上逡巡,仿佛心神都在上头,没有外物比这个更重要。 明掌柜眼珠转动:“话是这样不错,但我怎会不知都头为人,您是最耿直严明的人,他的手若不脏,您怎么会找上他?”她笑吟吟地瞥着武都头,话刚说完,忽地叫:“喂,你干什么!” 原来就在明俪试图跟武万里调情的时候,卫玉竟端起那碗顺心萝卜汤,送到嘴边尝了口。 明俪要拦阻已经晚了,到底给吃了一口。明掌柜大怒,双手叉腰放泼道:“好你个不知死的强盗,当着公差的面儿还敢抢人东西,罪加一等?今儿若不教训你,你怕是不知道老娘姓明,就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明’!” 她挽起袖子就要动手,小伙计旺来跟厨子老孙忙来拦住。 卫玉的眉头微蹙,轻轻地摇了摇头。 明俪看的稀奇,怒极反笑,喝问道:“你摇头又是什么意思?怎么,老娘二两银子的汤还不对你的口味儿不成?”她气急之下,忘了自己先前谎称这汤是五两的话了。 卫玉道:“这也算是好的,可惜……” “可惜什么?” 卫玉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明俪的双眼瞪大,她读书有限,识字不多,听了这句云山雾罩,呆问:“你说什么?” 正在此时,武都头不悦道:“休要闲话,你,跟我们回县衙!” 卫玉点点头:“自然。” 无惊无惧,迈步欲走之时,将手中伞送到明俪手中,轻叹一声,向前去了。 除了武都头,现场所有人都难掩面上惊异,一时之间竟有大半跟着往外走去,自是要看热闹。 明俪看看卫玉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伞,终于又憋出一句:“他什么意思?刚刚念的是什么?话没说明白就这么走了?” 老孙在旁说道:“掌柜,这把伞可不便宜……” 明俪泼辣精明,哪吃过今日这种软钉子,正气头上:“老娘稀罕这个?呸!难道我买不起?”作势要把伞丢在地上,手中沉甸甸,却实在舍不得。 老孙看破不说破,故意道:“既然不稀罕,我帮掌柜的丢了去。” 明俪索性踹了他一脚:“滚,后厨不用做菜了?” 老孙看着满堂中几乎跑光了的人,长叹:“兴许还真不用做了呢。” 这会儿小伙计旺来拉住相识的捕快,悄悄问道:“昌哥,这是怎么回事儿?那客人生得好相貌,看着文文弱弱,怎可能杀人?再说了,那王屠户不是被猪咬死的么?刚才他们说了半天,都说发现的时候已经剩了一半儿,五脏六腑都掏空了呢。” 那昌哥见武都头等将出店门,便匆匆说道:“究竟怎样我也不晓得,本来二老爷也判了是猪吃人,可都头去王家走了一趟,不知怎地就探问出昨晚上还有人在王家借宿过……就是刚刚的那位……总之去了县衙,必会水落石出。” 长怀县县衙。 县衙有些破败,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岁月磋磨,变得面目模糊,反而褪去煞气透出一股和善。 自从上任知县任上病故,长怀县便一直不曾有新县官来到。 如今县衙主事的是原本的县丞,姓安名澄,县内都称呼为二老爷。 公差们先一拥而入,剩下武万里跟卫玉在后,进门的时候,少言寡语的武都头终于开口:“你好像不怕。” 卫玉正打量这县衙的门首,望着大门上残缺的铜钉,道:“都头觉着我该怕?心底无私,自然不惧。” 武万里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有私无私,但凡进公门,人都会本能不安,阁下这样淡然,无非两种可能。” 卫玉转头看他:“愿闻其详?” 武万里道:“第一,是那种至奸至恶之人,已然丧心病狂,自然无法无天。第二……”对上卫玉带两份笑意的眼神,他道:“极上位者。” 如果是身居高位之人,习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自然不会把小小县衙放在眼里。 卫玉眉峰微挑:“那都头觉着我是哪种?” 武都头却道:“我并不擅长猜测,只看事实。” 卫玉没有出声,只望着堂下跪倒的那道身影,那是王屠户的娘子赵氏。 眼前风雨扑面而来,思绪瞬间又回到了昨天晚上。 里屋的门上搭着一块儿旧门帘,因堂屋的门敞开,狂烈的秋风袭入,将门帘推的向后。 灯影下,暗色的血迹仿佛墨蛇般极慢地蜿蜒向外。 妇人脸颊青紫,衣衫凌乱,扶着桌子急喘,左手上紧紧攥着把小儿拳头粗的锤子,粘稠的血缓缓滴落。 一声短促的低呼。 卫玉定睛,看到跪在地上的赵氏骤然惊恐的脸色。 目光相对,卫玉向她轻轻地一摇头。 赵氏咬紧了唇,流着泪低下了头。 “堂下何人。” 二老爷安澄的声音响起。 安县丞正惊奇地望着卫玉。 卫玉拱手,略一垂首行礼:“大人,赵氏身怀有孕,恐怕不宜这样让她跪在地上。” 堂中鸦雀无声,没有人想到嫌疑人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 “这……”安县丞愣住。 卫玉道:“倘若她有个万一,那只怕也算是老爷的罪过了。” 安县丞略一思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嗯,赵氏,念你有孕在身,不必跪了。” 赵氏呆怔,颤声:“多谢老爷。”她试图起身,但一来心慌二来惊惧,且又跪了一阵,竟是浑身无力。 正此刻,一只手探过来,将她轻轻扶起,原来竟是一直站在旁边的武都头。 卫玉看向武万里,有点意外,本来卫玉想去扶起赵氏,只没想到看似冷冰冰的武都头能够出手。 武都头却道:“大人的问话你可听见了?还有,你为何不跪。”他本想说“你又没有怀孕”,又觉太不庄重。 不料卫玉反问:“我倒也想请问,为何无端传赵娘子上堂,又为何说我跟王屠户之死有关。” 安澄本要开口喝问卫玉来历,听了这句便也看武万里。 武都头斥责道:“大胆!王屠户昨夜身死,你借宿王家,难道不曾发现异样,而赵氏刻意隐瞒你借宿之事,若心中无私怎会如此。” 卫玉淡淡道:“都头这话未免牵强,昨夜风雨极大,我睡的且沉,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至于赵娘子不提我之事,只怕就是担心我被无辜卷入,这是她的好心,没想到反而成了都头怀疑我的由头。” 武都头欲言又止,安县丞拍拍惊堂木,道:“公堂之上休要放肆,之前都头前往王家勘查,在王家的屋内发现血迹!既然王屠户是死在猪圈,试问屋中如何会有血?” 卫玉瞥了眼赵娘子,望着她瑟缩颤抖之态:“这个,想必不用我说吧,既然武都头能去王家勘验,自也问过周遭邻舍,难道不知缘故?” 安县丞满脸疑惑:“什么,你是何意?” 武万里眉头皱起。卫玉淡看他一眼,道:“衙门之中若有验身的稳婆,给赵娘子验上一验,便知究竟。” 安县丞愕然:“你是说……”他打量着赵娘子,望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仔细看上她面上,终于发现脸上似有伤痕,而被衣领遮住的颈间,也有大团青紫,不由惊心:“赵氏,到底怎么回事?” 赵娘子捂着脸,泪从指缝中涌出。 武万里深吸一口气:“就算夫妻两人动手是实,那正可说明,王屠户可能是被人在屋内杀死……后拖去了猪圈伪造现场。” 赵氏颤的更甚,她的嘴唇蠕动,身形摇摇欲坠,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 卫玉却笑了起来:“巧了。” 堂下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安县丞到:“你说什么巧了?” 卫玉面不改色,扫过赵氏又看向安澄:“老爷,昨夜我留宿之时,蒙赵娘子善心,请我吃了她所做的八宝肉,又因外头风雨大作,两头猪没有吃食惨厉大叫,倒是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便说了。” ——“何为八宝肉?” ——“连同肉在内的八种东西,比如香菇,笋干,火腿,还得有两样海货,一样干果,除了这些,红烧肉要的是肥瘦相间的,但是八宝肉不挑拣肥瘦。” 卫玉吃了两块肉,肉已经凉了,但味道极佳。 而外间,两头猪大概是也闻到了香味,叫声越发凄厉。 卫玉又捡了一块香菇,尝着那软嫩奇香:“大嫂家里的猪还没有喂食吧?您可要留心,最初这猪是从野外驯养而来,原本也算是野兽,就算被驯化,却也时常会伤人,我曾看过本朝律例上记载过的一个案子……有一屠户无故死在门首,凶手竟是一头猪。” 赵氏呆滞的目光微变。 卫玉继续说道:“据说是那屠户喝醉了,站立不稳,被那猪一头咬断了喉管,惨不忍睹。”她若无其事,笑的无心似的:“大嫂可别害怕。我不是成心吓你,只是忽然想起来,也是提醒你,你这里的两头猪该喂了,若是不喂他们点吃的,他们饿极了凶起来,伤人吃人也不是不能有的。” 公堂之中,赵氏已经支撑不住,眼见晕厥。 安澄有些茫然地看向卫玉。 只有武都头眼神凌厉,正要再问,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当值的县吏急急跑了进来,将手中一封文书呈上。 安县丞问道:“这是什么?” 县吏道:“二老爷,这是从京城内传下来的紧急公文,催促的急,叫各府州县即刻照办。” “什么要紧事?” “说是……纪王府走失了一位亲信幕僚……” 安澄眼睛瞪圆,小声道:“奇怪,素闻纪王殿下行事从来低调,这次是怎么了?为一个亲信弄得天下惊动?” 县吏道:“既然一反常态,兴许丢的那人是殿下的心腹要紧、不可或缺的。” 无人注意,堂下卫玉垂眸,虽仍面沉似水,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悄悄地握紧。 她尽量让自己稳定心绪,因为她知道武都头正暗中盯着。 武万里不晓得安老爷在商议什么,只觉着卫玉此人很可疑。 他走近一步望着卫玉:“话说回来,你还没有说你是谁。” 卫玉徐徐一笑,泰然自若道:“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过路之人。” 武万里道:“你不是,王家的小女儿已经说了,王屠户是被人所杀。” 卫玉的心弦微紧,面不改色而脑筋急转:“是么?敢问那女孩子何在?” “你想见她?你怕什么?” “我只怕她受了人的胁迫恐吓,或……过于惊惧而胡言乱语。” 武万里看着直到如今还气定神闲的此人,有些恼火道:“什么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心虚了。” 卫玉问:“都头,你真以为是我杀了王屠户?” 武万里冷哼道:“不,你跟他无冤无仇,动手的另有其人,而你,就凭你方才那些话,就可以判你个教唆之罪。” 卫玉轻笑道:“你指的动手的是谁?” 武万里道:“你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卫玉凝视武万里:“只怕武都头也同样是猜。” 武万里忍不住,压低嗓子咬牙道也是:“王屠户素来酗酒,酒后便会殴打赵氏,昨夜想必如此,那赵氏衣裙不整,小女孩身上有伤又且吓得……哼!必定是赵氏还手杀人,我说的对不对?” 卫玉虽还在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我只能说都头讲了个好故事。” 武万里死死看着她的眼睛:“你刚才主动提起,你跟赵氏讲猪会吃人的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真不怕我找到证据,判赵氏杀夫死罪,判你教唆凌迟?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好大的胆子!” 而此刻卫玉的眼前耳畔,有白纸黑字,也有流言蜚语。 那是卫玉所知道的——赵氏的一种结局。 武万里的判断其实不错。 在那一世里,王屠户酒后照例发疯施暴,把赵氏折磨的半死。 赵氏忍无可忍,慌乱中失手将王屠户打死。 而后,赵氏因谋杀亲夫被判秋后处斩,却在牢房中染病,一尸两命,小女儿流落街头,在后来的长怀县覆城之难中下落不明,疑为身死。 以卫玉的出身,在她的心中,是“杀人者死”,王法铁律不能更改。 但赵氏……罪不至死。 如果律法不能保护无辜者,那无辜者被逼迫到绝境的拼命一搏,律法亦当网开一面。 这才算是公道,天道。 其实可以的话,卫玉想要把真相公之于众,但她知道那样并不明智。 死板的官吏,蒙昧的百姓,人云亦云猛于虎的流言,就算律法不杀赵氏,世道也容不得她活。 假如掩盖真相,能够救下赵氏跟无辜的两个孩子,三条人命,卫玉愿意这样做。 哪怕她知道将来也有一场覆城之难,千万人的性命将葬送。 但至少现在他们还都活着,权且算是……在苦水般的世道中的一点点微甘。 所以昨天晚上,她故意跟赵氏讲了那个故事。 所以此刻她浑然无惧地站在这里,迎着武都头审视的目光:“我的胆子其实不大,只是还有一点良心罢了。” 武万里震动:“你……” 卫玉从袖子里探手,掌心有一物:“至于我的身份,都头一看便知。” 欢喜团儿 县吏跟二老爷说完了公务,扭头欲走,因对卫玉也极好奇,就也时刻留心着。 忽地看到卫玉手中那件东西,县吏猛上前一步,双目睁大:“这、这是……” 卫玉抬手制止,沉声道:“我本不想曝露身份,怎奈无端卷入这宗公案。两位且也不必多言,如今如何断案,且看县丞大人就是。若事先告知安县丞我系何人,只怕二老爷会偏向于我。” 武万里不置可否,眉头皱起。 县吏已经战战兢兢,忙小声道:“是是,您说的对!这这、才是秉公清正的……”端详卫玉明明微笑却自带一股威压的神色,声音越发低了,马屁亦不敢拍太过。 这会儿安县丞把公文放下,又叫了一名差人过来吩咐了几句。 大概半刻钟,那差人领了个稳婆回来,把赵氏带到内堂,脱了衣裳细看。 借着这功夫,安澄问卫玉:“你昨夜是如何投宿王家的?你到王家之时,王屠户如何?” 卫玉道:“我是在王家门外遇到了王家的女孩儿,她甚是好心,怕我淋雨,便将我带了回屋。至于王屠户,我并未跟他照面。” 安县丞意外:“你没见过他?那……他当时在何处?” 卫玉道:“我并不知,不过当时屋内有些凌乱,酒气熏人,赵娘子又在哭泣。我一个过路人在雨夜里有歇脚之处已经感激,自然不便多问。” 安澄思忖了会儿:“你方才说吃了赵娘子为你做的八宝肉?按照你所说的,她还有心思做这个?” “大人误会了,那八宝肉并非娘子特意为我所做,而是他们家里的晚饭,只是没有来得及吃,倒是便宜了我。” “这么说你一宿不曾见到王屠户?”安县丞显然不大相信。 安县丞正疑惑,武万里道:“你早上几时离开的?” 卫玉道:“寅时。” “这般早?你去了何处?” 卫玉依旧不慌不忙:“素闻善化寺二十四天王图一绝,故而早早前往烧香观谒。” 武万里不等安澄吩咐,自己叫了公差,命去善化寺核实。 此刻稳婆出来禀告道:“二老爷,那赵娘子身上确实有伤,除了许多青紫,右手肘上挺深的一道,看着像是刀伤,血还在渗,得尽快请大夫给看看才好。” 原来地上那些血渍真是由此而来?安澄点头,又问道:“那王家的女孩儿醒了不曾?” 差人回说醒了,县丞便命把那小姑娘带上堂来问话。 安澄问道:“王家小女,你在昏迷之中说过一些话,说你的父亲是被人杀死的之类。你可记得?” 小姑娘的瞳仁收缩,似乎受惊的兔儿,想躲又无处可逃。 “我、我……”她六神无主之时,忽然听到身旁一声低低的咳嗽。 小姑娘转头,看见身侧站着的那面容秀美神色温柔的人。 “玉哥哥!”小姑娘脱口而出,仿佛看见救星。 堂中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名字里有个“玉”。 只有武万里觉着这王家的女孩儿可能供认出什么,让她此刻跟卫玉说话,只怕不妥。 正要喝止,县吏在旁用力拉了拉他的衣袖。 武万里转念一想,倒也不用着急,只要这卫玉敢说些什么有碍公务的话,自然更证明昨夜事有蹊跷。 何况那女孩儿从案发后便病的迷迷糊糊,除了几句梦话,什么有用的都没有说。正好看看他们此时会说些什么。 卫玉凝视着女孩儿,温声道:“昨夜多谢你带我去你家里,又承蒙你娘亲招待我吃了八宝肉,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也是无法的事。唉……早知道你父亲出如此意外,我便不至于早起离开了,只是你也不要过于哀恸才好,毕竟赵娘子身怀六甲,如今你是她最亲之人,且要保重。” 她的笑容就如同阴霾中的阳光,语声又如此温和,让小女孩儿镇定了不少:“玉哥哥、怎么在这里?” 卫玉道:“一点小误会,我也才跟二老爷和众位说起昨夜留宿你家里,还有我讲的那个前朝猪吃人的案例,总之只要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便无碍。”她又看了眼安澄,继续说道:“二老爷仁善正直,必定会秉公断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也不用惧怕,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从始至终,卫玉是一副云淡风轻娓娓道来之态。 女孩子被她的态度所感染,脸上的惊惧之色逐渐消退。 安澄便问道:“王家小丫,你快快从实说来,昨夜到底发生何事。” 女孩儿回身,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回、回二老爷,昨夜……昨夜父亲喝醉了回到家里,不知又因为什么他就恼了,把娘打伤了,我想护着娘,却给他推倒……我……” 眼中噙泪,女孩儿摸着自己的手臂,颤声道:“我娘怕他下手不知轻重,便打发我到外头去。” 女孩子年纪小胆子小,又受了伤,便跑出了家门。 那时候风雨已至,不知过了多久,在墙角瑟缩发颤的她,听见了脚步声响。 抬头之时,她看到有一把大大的伞在自己面前,伞下的人倾身,替她挡住了风雨。 王家小丫吸了吸鼻子,转头看了卫玉一眼,道:“那时候我遇到了玉哥哥,我怕他淋雨,就带他回了家里。” 这话便跟卫玉所说的合上了。 安澄问:“当时你家里情形如何。” 王家小丫沉默。 安澄道:“为何不答?” 王家小丫深呼吸:“爹爹……他、醉酒睡着了。” 喝醉了的人发过酒疯后,倒头就睡也是寻常有的事情,卫玉说没见过王屠户,也跟小姑娘的话相合。 武万里看了眼卫玉,却见她面带三分淡笑,沉静垂眸。 安县丞有些苦恼,只得又道:“那……你可知道你父亲什么时候出门喂猪的?” 沉默,王家小丫低声道:“我不晓得,我害怕,也不敢去看,晚上是跟着娘在西屋睡的。” 小姑娘淋了雨,一夜发热,人都昏迷了,等醒来后,官府的人都已经到了。 “那你睡梦中为何……”安澄说着,其实心中没有底,毕竟一个小女孩儿,昏睡中说点离谱的梦话也不算什么。 “我不记得了,”小姑娘低着头,扫了眼旁边的卫玉道袍的一摆,“我只隐约记着我好像梦见了我爹爹杀猪……” 县丞众人一听越发明了,怪不得小姑娘昏迷中会叫嚷什么“杀”之类,若因杀猪而起,倒也不足为奇了。 安澄忽然想起一件事:“玉……呃,他们家里只有两间房,你又在哪里栖身?” 卫玉颔首:“赵娘子应是怕我惊动了王屠户,又不忍心再风雨夜赶我走,便让我在他们家的柴房里暂住了一宿,我隐隐听到他们把西屋的门拴住,又见赵娘子跟这丫头是那样情形,自然猜到有些棘手的家务事,因此……次日我也才绝早出门,就是不想横生枝节给她添麻烦。” 这一切合情合理,简直挑不出任何错。 连武都头在旁边也无言,若是王屠户醉了一阵醒来,想去喂猪,却不小心栽在猪圈里,给两只饿极了的猪分而食之,倒也是有的。 卫玉不熟悉王家的情形,又是摸黑离开,自不会察觉。 去善化寺的差人回来,寺内的几个僧众都有口供,确实有卫玉这般形貌之人天不亮便到了,在寺内盘桓了半天。 安澄思来想去,目光跟武都头的交换,召他上前,道:“他本来没有必要说那个猪食人的故事儿,既然肯把昨晚上的事说的详细,可见心底并无藏私,是个磊落的人,又跟王屠户无冤无仇,不至于干这种事,都头你说呢。” 武万里心里有点疙瘩,但命案最讲究人证物证,如今自己并无所得,便点头:“二老爷宣判就是了。” 安澄心头石块落地,等武都头退下,他放眼看向堂下以及堂外众听宣判的百姓,朗声说道:“既然有了各人的口供,此案又没有其他的证据,本官宣判如下:王屠醉死猪圈,二猪分而食之,并无他因,实属意外,本案就此撤销,一干人证各归其所。” 赵氏从堂下跌跌撞撞出来,王家小丫爬起身,母女两人抱头大哭。 卫玉望着这一幕,转眸看向安澄,若有所思瞧了会儿,却见县吏在跟安澄私语。 她知道县吏一定在告诉安澄自己的身份,而她不愿意在这里抛头露面,若非为赵氏母女,那面令牌她也不肯轻易拿出来。 趁着无人注意,卫玉转身出了人群。 她离开衙门,负手闲走几步,却见路边几个顽童,围着一个摊子跳跳窜窜叫嚷不休,很是热闹。 那摊子上挂着一串串仿佛白色毛球般的东西,随风微微飘荡,极为趣致,萧瑟秋风里透出一种奇异的甜香。 卫玉不由循着香气靠近,原来那悬挂的一个个球状之物,乃是“欢喜团子”,一种用炒的蓬松的糯米跟糖稀调和,揉成的小团儿,入口香甜酥脆。 小贩们又别出心裁,或者将它们串在一起如同糖葫芦,或者串成各种奇异形状,惹人注目,因好吃且好看,故而叫做欢喜团子,尤其被小孩儿们中意。 卫玉看着面前的欢喜团子,她久不曾吃过这种甜点般的东西,不由有些向往。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萦绕不去的,却仍是在明俪酒楼里的那一碗顺气萝卜汤。 萝卜有清热行气消除积滞的功效,下火最佳。 新鲜的萝卜切成细丝,油稍热加少量白面,炒出香味后加热水,大火烧开。 然后加萝卜丝,胡椒粉,盐等熬制入味,最后加枸杞。 一碗看似简单的萝卜汤,翠色的萝卜丝,白色的汤,朱红的枸杞,清新淡雅,赏心悦目而有益身心。 恍惚中,耳畔一个声音响起:“他待你倒是上心,只为你不肯饮食,竟亲自下厨,做什么顺气萝卜汤给你喝……你不是很喜欢喝么?” “你说什么?他、那碗汤是他做的?” “哼,你不要告诉朕你不晓得!” 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卫玉的回忆。 她回头,见一匹马从身后急促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并不陌生,正是方才别过的武都头。 两人马上马下对视了眼,武万里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马不停蹄地擦身而去。 卫玉的心绪微微朦胧,无意中,却听到两个路人道:“那是出城的路,武都头着急做什么去?” 另一人道:“你还不知道?方才明掌柜店里有人说,野狼关营出了大事!” “大事?难道是狄人来了?” “狄人犯境那还不是常有的,这一件却是罕见,据说有人把野狼关的副帅给杀了。” 听消息的那个因为震惊,嗓子都劈了叉:“什么人这样大胆?” “除了纯阳宫那个从野狼窝里捡回来的小狼崽子,还能有谁!” 卫玉默默在旁听着,起初并没觉着怎样,直到这两人说“小狼崽子”。 正若有所思,却听见“哎哟”一声。 原来是嚼舌那人,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 童稚的叫骂响起:“你再敢说我九哥哥试试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拉出来喂我们猫爷,我就不叫飞廉!”跟孩子的骂声一起的,还有一只猫儿发怒的咆哮嘶吼。 奶汤锅子鱼 野狼关军寨大营正堂。 桌子上放着一个紫铜火锅,锅中沸腾的是奶白似乳汁的汤色,空气中飘着一股引人垂涎的异香。 新鲜的黄河鲤鱼去除鳃鳞、黑膜血线,清洗干净,用黄酒浸过,提鲜去腥。 将鲤鱼入油锅煎过,另起锅热油,面粉炒香,加入用鸡汤,骨汤,海米等熬制出来的上汤。 煎好的鲤鱼倒入,再加火腿,豆腐,香菇,青笋各色配料,煮透之后下芫荽、胡椒等调味。 这道菜唤作奶汤锅子鱼,清热止渴,有益五脏,也算是一道药膳,更是野狼关总镇黄士铎最喜的菜色。 近来天气渐冷,论起驱寒补益,这奶汤锅子鱼自然是不二之选。 黄士铎五六十开外的年纪,养了一把长长胡须,正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鲤鱼肉蘸了姜醋放进嘴里。 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十分强健,胃口更佳。 大口吃了几块肉,便又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一饮而尽。 很快吃的浑身发热,脸上也微微泛红,黄总镇抹了抹嘴,又饮了杯清冽浓香的六曲香酒。 正吃的酣畅淋漓,外间一名参将大步进内:“总镇,长怀县衙的武万里武都头来见。” 黄士铎头也不抬,放下酒碗:“他这时侯来总不会是为的什么公干,我军中也没公干跟他县衙来往,一定是为了那个小子。” 参将垂首不语。 黄士铎道:“打发他走,我没空闲见这等人。” 参将得令正欲出门,外间大声叫道:“黄将军,别的不念,总要念及跟家父的交情……”声音随风送了进来,清清楚楚。 武万里进了帐中,黄士铎已经把紫铜锅里的鲤鱼吃了个大概,只剩下大半碗酒在跟前。 “老将军。”武都头拱手行礼。 黄士铎依旧不抬眼:“你这小子出息了,竟拿你老子出来说事。来干什么?有话直说。” 武万里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也知道来的唐突,但人命关天……想必世伯也猜到了几分,我这趟来正是为了宿小九。” “哼,谁是宿小九。” “是我大意了,便是宿九曜。” 黄士铎将筷子扔下,脸色一沉:“我虽猜到你为此事而来,却想不到你真如此大胆妄为,你既然来了,就该知道那宿九曜犯的是什么罪,你来干什么?难道还想给他求情?” 武万里深深呼吸,心有些绷紧:“世伯,我只是不懂,为何都在传小宿杀人?这可是真?我只疑心有什么误会。” 黄士铎一摆手,士兵上前,把桌上的紫铜锅等物迅速撤了下去。 老将军站起身道:“这个你就不必多说,没有什么误会,宿九曜暴起伤人之时,是当着几十号人的面,众目睽睽,你大可不必以为别人是冤屈了他。” “可……是为什么?”武万里拧眉问道:“我了解小宿的为人,他虽然行事果决,但从不是残暴之人,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犯上……一定有什么缘故。” 黄士铎呵斥道:“就算是天大的理由,也不是他能动手的借口,更不会是他的免死金牌。你是长怀县的都头,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武万里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黄士铎负手,原地踱了一会儿,道:“你也不用费心。那宿小九年纪虽不大,名声早就如雷贯耳,我却也知道他得身手出色,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惜性子太野!凶残暴戾!此次他以下犯上,本来就是大忌,罪不可赦,没有人能够网开一面,不妨告诉你,如今他被绑在校场上示众,三日后便要辕门处斩,以儆效尤。” 武万里骇然,只得又陪笑:“那胡翔既然并未身亡,又何必这样非杀头不可呢?” 黄士铎道:“你很想他死么?” 武万里忙道:“不,我只是想既然胡翔还活着,小宿就不至于判死才是,何况老将军难道不加调查,就要判定么?” “调查什么?除非没有人目睹宿九曜伤人!何况胡翔虽没有死,一条腿却给他打的残疾,眼睛至今不能视物!” “小宿为何动手……” “休要胡搅蛮缠!我只以军法处置违规逾矩者!” “那胡翔的叔父是豫州府参将,胡家本地又有势力,难道总镇你……” 话音未落,黄总镇一章拍在桌上:“大胆!” 武万里向来敬重黄士铎,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言语得罪了。 黄士铎瞪向他,厉声道:“要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我今日连见都不会见你,怎知你竟当面大放厥词!任凭你说破了天,用暴虐手段残害上司,又当着众士兵的面儿,铁定是死罪难逃!若放过宿九曜,以后我如何管辖这野狼关三千兵众?若放过他一个,以后人人效仿,又将如何?” 沉默半晌,武万里抿了抿唇,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见见小宿。” 黄士铎瞥着他,终于说道:“戌时将至,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第一眼看见宿九曜,武万里甚至没有认出是他。 野狼关外是狄人,关内有盗匪,狄人犯境,盗匪肆虐,甚至于牢房内的那些囚犯……他是长怀县的都头,自然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情态。 但是宿九曜……他已然是个血人。 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被血染,血已经干涸,粘在头发上,脸上,颈间尽是,他的脸也早看不出本来面目。 带武万里前来的是黄士铎的亲信,趁人不备,小声道:“都头,你莫要错怪了老将军,胡翔醒来后,直接要让人把小九爷带出军中……是老将军拼着得罪胡参将执意把他留下的。要是落在那些人手里,只怕更惨。” 武万里也问:“可知道小宿为什么要动手?” 亲信的唇掀了掀:“我只晓得……先前胡偏将调了小九爷他们那队人出城巡逻,不知怎地遇到了狄人,那一队人只有小九爷跟另外一人回来,小九爷已是遍体鳞伤……在面见胡翔的时候,就动了手,等总镇大人知道后已经晚了。” 说到“动手”,这亲信也不寒而栗,他当时恰好在场,宿九曜的年纪算是野狼关内最小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而胡翔膀大腰圆,更比他大几乎二十岁,但当时胡翔却全无还手之力,被宿九曜生生地踩断了一条腿,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若不是被十几个人上前拦住,只怕当真会死在当场。 武万里冲上前,扶住被捆在柱子上的宿九曜,掌心即刻沾满了血。 “这是……”他动了怒。 看守的士兵道:“小九爷身上原本便有伤……”左顾右盼,小声道:“先前胡翔带人过来……” 武万里的眼睛泛红。 “我们也是没办法。”士兵内疚的低了头。 武万里捏住宿九曜的下颌,却见他双眸紧闭,血在下颌上黏做厚厚的一层,捆在身上的麻绳都给血湿透了。 武都头无法形容心中的悲愤:“小宿!”他试着叫醒宿九曜,更想问问他为何对胡翔动手,可心里又清楚,黄士铎态度坚决,而这件事绝没有能转圜的余地…… 戌时将至,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头? 武万里咬紧牙关,探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 但就在这时,身侧黄士铎的亲信道:“都头可莫要冲动行事!总要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吧。” 夜雾起了,淡淡暮色中不知何处有鼓声响起,仿佛催魂般惊心动魄。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九死在这里,”武万里把心一横:“这样下去他也撑不到什么斩首。” “武都头,军中军务,县衙只怕还管不着,你可不要明知故犯,让总镇为难。” 武万里的耳畔,那催魂鼓声越发急促,好像真真把他的魂魄引了出来。 他无法可想,简直眼冒金星。 便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人大叫:“九哥哥!” 有几个士兵向着两侧让开,一个小小身影一马当先撒腿奔来。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乌色电光般掠过。 一只肥嘟嘟的狸花猫飞奔到宿九曜的身前,不住口地喵喵叫,一边叫一边不住地在宿九曜的腿上蹭动。 这样一蹭,宿九曜腿上的血迹便染在了猫爷的身上,把那黑白相间的毛儿染多了几抹刺眼的血色。 飞廉紧随其后,跑到宿九曜跟前的时候,泪已经不知落了多少,又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惊的失声。 武万里扫见前方向着这里走来的两道影子,心中恍惚,却听到是黄总镇的声音喝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放闲杂人等入内!” 喝问之际,那所谓“闲杂人等”已经走到了此处,一个是长怀县的安县丞,另一个,却正是卫玉。 安澄惊愕地看着绑在柱子上的宿九曜,又赶忙前去跟黄士铎行礼:“黄总镇。” 黄士铎跟他自然相识,但区区一个县丞他尚且看不到眼里:“安县丞来此何事?” 安澄微微躬身道:“原本是听说武都头的朋友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 黄士铎越发嗤之以鼻,眼睛却看向安澄身后另一个人——卫玉。 此刻卫玉的目光,却落在柱子上的宿九曜身上。 就在飞廉的叫嚷跟猫爷的喵喵声中,宿九曜若有所觉地微微睁开了血染的双眼。 血色跟暮色之中,他隐约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前方。 她的双手交握在腰间,秋风把帽子跟宽绰的衣袍吹的向前凛凛掀动,就好像随时会把她这个人都吹的无影无踪,乘风而去。 奇怪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无端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而在九曜的眼里,那站在一片秋雾茫茫暮色沉沉中的人,虽一袭黑衣,却宛如天上皎白温柔的月光。 九仙王道糕 在卖欢喜团子的小摊前,飞廉开口喝骂那嚼舌路人。 卫玉听到他的名字,顿时转身。 之前在跟明掌柜那里,她闻着顺气萝卜汤的味儿上前,那会儿曾听见明俪嘴里冒出过这个名字。 只没有想到,跟明俪所说一样,还真真是个“小孩子”。 眼前的孩童大概不过七八岁,头上扎着两个丫髻,身着蓝色麻布袍,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路人的鼻子,跳着脚的破口大骂。 跟他一伙的,是只肥墩墩的大狸花猫,一只猫硬是跑出了猛虎下山的气势,挥着爪子向着那两人示威。 两个路人措手不及,其中一个还想还嘴,却被他的同伴拉住了,低声劝道:“你没听说过虎死不倒威?何况如今那小九爷还没死呢……你可禁得住他一拳?好歹别去招惹!” 被劝那人灰溜溜的,就坡下驴地向后退,嘴里嘀咕:“怪道纯阳宫这好好的道观没落了,净是弄出这些混世魔王般的人物哪能有个好儿,人是这样,偏这畜生也是这样。” 飞廉并无痛打落水狗之意,那猫爷却仿佛听懂了此人出言不逊,当下虎跃过去,一爪子把那人打的鬼哭狼嚎,飞一样逃走了。 卫玉只顾去看那小孩子,见他生得眉清目秀,双眼骨碌碌的,只是满脸气恼之色。 冷不防身后马车声响,有人扬声:“这里出了什么事?” 原来来的是安县丞的马车。 安县丞是因为武都头着急离开县衙,又也听说了野狼关大营出事,不知如何,便要亲自去看看。 不想在这里遇到两人。 安澄显然已经得知了卫玉的身份,看到她站在此处,便忙下了车,主动行礼。 卫玉嗽了声,不等他开口便扶住了他的手肘,笑道:“这里人多眼杂,二老爷切莫如此。”见安澄仿佛无措,卫玉看了眼旁边的飞廉,却见小孩儿已经俯身把那狸猫紧紧地抱在怀中,眼睛红红地,显然哭过。 安澄迅速地掂量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怎么在此?”之前案子宣判后发现不见了卫玉,县吏才赶紧把她的身份告知,把安澄吓的冷汗直冒,隐隐后怕。 卫玉想到先前武都头匆匆出城,安县丞紧随其后,便明白他的意思,当下道:“若是方便,能否上车说话?” “当然可以!”安县丞脱口而出,又有点惴惴,不知如此是吉是凶,但箭在弦上,他赶忙抬手:“请。” 卫玉上车之时,转头看向飞廉,温声道:“你是不是也要出城?大家同路,不如跟我一起借二老爷的光儿吧?”见飞廉满面错愕,她看向安澄:“二老爷意下如何?” 安澄也诧异不小,但哪里有回绝的胆子,何况飞廉他也是认得的,当下道:“这孩子我也认识,正有此意呢。”只顾回答,竟忘了寻思卫玉为何会说“同路”的话。 飞廉毕竟是个孩子,被那噩耗震惊没了主意,他虽不认得卫玉,但却认识安澄,求之不得。 三个人一只猫同入车内,安澄半晌才回味过来,可又不敢贸然先问。 卫玉坐在他对面,飞廉抱着猫坐在她旁边,狸猫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的卫玉难得的有点“心慌”。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卫玉道:“它的名字叫’猫爷’?” 没有人料到她会这么问,飞廉看看她,望着她的容貌神态,不由道:“嗯……九哥哥这么叫的。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卫玉饶有兴趣般。 飞廉其实没心情回答她这话,他心里只为宿九曜担心。 所幸安县丞也风闻过个中缘由,便自告奋勇地开口解释道:“您有所不知,听说先前宿九小的时候,没有吃食,是这只猫儿每每出去寻找东西把他养活大的,所以一直叫它猫爷。” 这解说虽然并不很确切,但也差不多。 飞廉心焦,就问道:“二老爷,你听说了九哥哥的事了么?你也要去大营?九哥哥会没事吧?” 安澄皱着眉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先去看看再说。” 他的眼睛时不时偷偷地瞟向卫玉,心中猜测她为何会来到这偏僻且乱的长怀县。 此时卫玉探手摸向那狸猫的头顶,飞廉跟安澄不约而同,一个叫“小心”,一个叫“别动”。 但均已经晚了,卫玉的手指搭在了猫爷的头顶,马车中的气氛也有些凝固。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无事发生。 狸猫的眼睛向上翻,然后竟受用般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最吃惊的是飞廉和安澄,安澄问飞廉道:“不是说,除了宿九曜没有人能摸这老狸猫吗?” 飞廉也呆道:“谁说不是呢,别的人一伸手就给咬的鲜血淋漓……”他看看狸猫又看看卫玉,猜测:“今天难道是因为九哥哥出了事,所以猫爷才也心不在焉……对了,你一定饿了。” 从腰间的布袋中摸了摸,掏出一块白色的糕,飞廉送到了猫爷的嘴边。 猫爷只嗅了嗅,将头转开。 飞廉垂首劝说:“你别挑拣,九哥哥临走做的这九仙王道糕,就只剩下这两块了,我一直舍不得吃,如今大方点分你一个,你还不领情吗?” 卫玉正放心大胆地摸着狸猫,听见“九仙王道糕”,手一顿。 旋即她盯着那块糕,先一咬唇,又漫不经心般问道:“对了,你们说的小九爷,是怎样的人?” 安澄迟疑,扫着飞廉慢慢说道:“我只知道他是在纯阳宫习武……性情、是有些孤僻。”目光又落在猫爷身上,仿佛怕说错了后也挨一爪子。 卫玉微笑道:“这又不是审案子,怎么二老爷还怕说错话呢?我只是好奇,总听你们说此人。那不知他年纪多大?” 安澄稍微松了口气:“他今年好像是十四岁……对么?” 飞廉这会儿逐渐留了意,见安澄询问自己,他的眼底又透出几分警惕:“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四……”卫玉喃喃,笑道:“我是过路之人而已。你又是小九爷的什么人?” 飞廉皱眉说:“你打听的这么详细,莫不也是想害我九哥哥?” 安澄忙道:“别胡说!” 卫玉哈哈一笑:“你看我像坏人吗?” 飞廉哼道:“坏人的脸上又没有写字,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 安澄生怕飞廉得罪了卫玉,赶忙拉了他一把。 卫玉却摸摸自己的脸:“我长得好看么?呵,那……你那九哥哥长得什么样儿?” 飞廉虽然嘴硬,但跟卫玉说了这几句,不知不觉心防放松,何况她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问题:“不是我说,我九哥哥生得可好看了!” “好看?”卫玉的脸色微变,语气古怪,“……真的吗?” 安澄在旁边听得稀奇,总觉着卫玉的语气是……宿小九该长的很难看似的。 飞廉小孩心性,便大声道:“当然啦,不信你问二老爷!长怀县的有没有比九哥哥好看的人,二老爷跟武大哥也算是好看的了,却也比不上!” 安县丞好脾气的笑笑:“对,宿九曜年纪虽小,实在生得出色,华容美姿,少年风流……只……” “只什么?” “没、没什么。” 安县丞是想说宿九曜性情极冷,不好相与等等,又不敢当着狸猫跟飞廉的面这样说,只硬生生咽下。 卫玉听他这几句称赞,眼里掠过一点疑惑,问飞廉道:“先前在明俪掌柜那里,是你做的顺气萝卜汤吧?” 飞廉也彻底迷惑:“怎么啦,是我……你怎么知道?问这个又做什么?” 卫玉咽了口唾液,尽量微笑的自在:“我无意中听明掌柜说的。只觉着你年纪小小,怎么竟会厨艺?” 飞廉道:“你这个人怎么总问这些没要紧的话,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自然是跟我九哥哥学的。” 心头咯噔了声。卫玉有瞬间的沉默。 飞廉膝头的猫爷歪头看她。 卫玉抿了抿唇,似乎不死心:“他……长得真的很好看?” 飞廉觉着她是在侮辱自己,双手抱臂,将头一扭,气愤愤地说道:“我撒谎我是小狗,你要是连二老爷的话也不信,那亲自去了野狼关看了就知道了!” 安澄欲言又止,只得陪笑而已。 平地上起了一层薄雾。 风中平白带了几分杀意。 卫玉缓步向前,看着被捆缚在柱子上伤痕累累的少年。 但就算她极力看的仔细,却仍是无法辨认少年的真实容貌。 心底瞬息万变,她想立刻冲上前去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个明白,但又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在卫玉记忆中有一个人。 身形挺拔颀长,宽肩细腰,银甲黑袍,如渊沉星冷,威仪慑人。 当他抬头,却是一张足以引发人噩梦的脸。 乍一看,仿佛是戴着骇人的诡异面具。可细瞧便能发现,那并非什么面具,而是雕在脸上的纹,确切地说,那是传说中的纹面,又叫做黥面。 所谓“黥面”,最初是一种刑罚,又叫“墨刑”。 用刀划破肌肤,涂上墨汁,等伤口愈合后,墨色不退,就变成了永远的记号。 后来渐渐地改用了针刺,在脸或身上刺出纹路或者字迹,再涂添颜色。 一旦遇到黥面的人,便知道那是犯了罪的囚徒。 这种刑罚虽不像是斩首或者凌迟一样可怕,但也足够痛苦。 黥面时候的用针,往往会深刺入骨,在骨头上留下相应的字迹或图案。 而据卫玉所知,当今之世,除了犯法违例的罪囚会被处以黥面刺配之刑罚外,另外在一些异族之中,却也流行这样的黥面刺青。 譬如在西南羁縻州的某些部族,不论男女,都会在面上或者身上刺以纹路,有的是花草,有的是日月,有的是虫蛇之纹路,他们叫做“雕青”,那是他们部族传下来的习俗。 可他的额头,两颊,连着鼻端,全是乌青的一片,似乎是奇异的藤蔓花纹,又如同张牙舞爪的小蛟龙,把原本的容貌都遮住了。 第一眼,卫玉被震慑。 后来回想,才想到那竟是饕餮纹。 饕餮是有名的凶兽,贪婪狠恶,这是传说中的兽面饕餮纹,是常常见于上古青铜或者玉器上的纹路,神秘而威严。 把饕餮纹刺在脸上,只怕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天底下能如此做的人,只有宿九一个。 野狼关的校场上,卫玉盯着宿九曜。 她没法确信,面前的少年,到底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对头”。 雾色跟暮色中,卫玉径直走上前,抬手抚向小九爷的脸。 北风雪塔 黄士铎身前一左一右,是武万里跟安澄两个。 安县丞也吃惊于眼前所见,但武万里一个都头尚且无用,何况他这县衙二把手的文官。 “这这是怎么回事?”安澄望着宿九曜的惨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黄士铎则问道:“跟县丞一同前来的那是何人?” 安澄一愕,回头竟见卫玉已经走到了宿九曜的身前,暮色之中,一时看不清她的脸色。 “那是……”安澄略略低声。 黄总镇很意外:“什么?竟然是巡……可是老夫从未听说朝廷有派人往长怀,怎么突然跑出个……安县丞可核实过他的身份?” 安澄道:“这位大人身带令牌,谈吐气度且不凡,不似有假,何况朝廷命巡按御史巡查天下,从来也多的是微服出行的,除了这些,假冒朝廷命官,可是死罪,想来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黄士铎闷哼了声:“倒也未必。” 此时见卫玉抬手去扶宿九曜的脸,几个人一时停了说话,不约而同地都望着她的动作。 不料一声猫叫,伴随脚步声响,有人叫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原来方才在无人留意的时候,飞廉正在拼命地要给宿九曜将绳索解开。 而呵斥飞廉的,是正急急往此处奔来的另一队兵士。 其中一个裨将来的极快,抽出马鞭向着飞廉挥去:“哪里来的野小子,找死!” 武万里见飞廉要吃亏,急忙上前拦阻:“且慢!” 飞廉并不闪躲,因为对方那鞭子来的极凶狠,非但会打到他身上,连柱子上的宿九曜也不可幸免,事实上飞廉是能够躲开的,但一旦他闪身,宿九曜必定会被打个正着,伤的自然更狠。 武万里扬手,及时将对方的鞭子攥住,用力一牵,把对方拉的打个趔趄。 那裨将猝不及防,头朝下往前奔出,谁知地上的狸猫趁机一跃而起,一爪子挠向他脸上,顿时一声惨叫,数道血痕。 这会儿那一队兵士已经赶到近前,几乎把武万里,飞廉,卫玉几个围在中间。 裨将捂着脸倒退两步,大叫道:“把他们拿下!” 安县丞忙叫道:“且慢动手!” 没有人听他的,直到黄士铎喝道:“还不住手。” 士兵们一个个止步后退,却都仍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三人一猫。 黄士铎的目光掠过柱子上的宿九曜,仍看向卫玉。 卫玉的手跟宿九曜只隔一寸,但也没有必要落下。 因为在她面前的少年年纪委实太小,就连身量都跟记忆中的那个人不相符合,而且脸上虽血迹遍布,但看的出并未黥面。 跟黄总镇的目光对上,卫玉收拾心绪:“黄总镇,请借一步说话。” 黄士铎并未表现的十分意外,而是漠然反问:“借一步说话?阁下何人,有何资格向老夫说’借’。” 卫玉淡淡一笑,道:“在下月前经过燕州,承蒙刘翰林不弃,留我在枫林阁小住两日,伯宇公听闻我欲往豫州一带,曾向我一再称赞黄总镇为人,未知我有没有资格说’借’?” 黄士铎脸色陡变,原先的冷峻退却,眼睛里放出几分光芒。 其他人听什么“燕州”“枫林阁”以及“伯宇公”等话,也许不解其意,但黄总镇身边的几个亲信却也跟黄士铎一样变了脸色。 要知道黄士铎虽是武将,膝下一女爱如明珠,先前嫁到了燕州刘翰林府里,这是黄士铎最引以为傲的一门亲事。 而枫林阁是刘翰林的一处雅致别院,至于“伯宇公”,伯宇却是刘翰林的字,“公”自是尊称。 刘翰林饱读诗书,身份尊崇,黄士铎正是仰慕他的为人,才愿意结成儿女亲家。 刘翰林若是肯招待卫玉留宿别院,那卫玉斯人一定非等闲之辈。 有了这层关系,黄总镇一改态度,和颜悦色地请了卫玉“借”步说话。 只是黄士铎毕竟老辣,不肯轻信,两人走开几步,黄士铎旁敲侧击地问道:“巡按跟老夫的亲家是相识?” 卫玉道:“昔年刘翰林致仕之时,知交诸位在九曲溪设宴相送,在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都是确有其事,细节也对得上。黄士铎的疑心退去大半。 何况当今纪王殿下入主东宫,擢拔了不少青年才俊。 眼前之人虽则面嫩,但谈吐风度,温和高贵,这种气质除非是经年历练才有的,若然是宵小不良之辈假冒,身份容易,气质却难得。 此等青年才俊,跟他们这般老朽不同,随时便能青云直上,岂能轻易得罪。 黄士铎含笑道:“失敬!这长怀县不比别的地方,外有狄人,内有盗匪,形势复杂,老朽不得不多留心警惕,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卫玉道:“岂敢,总镇并无过错,我亦非那种小肚鸡肠之人。何罪之有。” 既然确认了身份,那就该直奔主题,黄士铎呵呵一笑,道:“那不知……巡按前来此地,有何要紧公干?” 卫玉垂眸:“敢问那宿九曜所犯何罪。” “难道巡按是为了他而来,”黄士铎不解地,道:“想必巡按已经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在军中犯上,到了这种残虐地步,自是死罪难逃。” 卫玉回头看了眼柱子上的人,飞廉要解开绳索,却被拦住,猫爷倒还不屈不挠地在撕咬那被血染透的绳索。 她问:“那么总镇可知道,宿九曜他们那一队人马此番出巡,所谓中了狄人的圈套,九死一生是何意?” 黄士铎面色寻常:“这个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想到狄人如此狡诈?” “宿九曜别人不打,只对胡翔出手,总镇没问过其中缘由?就算不问,难道连任何猜测都无?” 黄士铎无奈,但语气却是缓和的:“巡按大人,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确实疑心过是胡翔指挥失误,但若调查属实,我自会处置他,可是宿小九动辄杀人,众目睽睽,这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所以你该知道……就算胡翔有错在先,也不是宿九曜擅自动手的理由。” “那不知,可有办法能网开一面?” 黄士铎扬眉,回想方才卫玉在宿九曜跟前的动作,试探问道:“敢问巡按跟宿小九、有什么交际,是旧日相识?” 卫玉摇头。 黄士铎噎住,猜不出有什么别的可能。若非相识,为何要为宿九曜出头?尤其是在这种绝对无法犯案的事情上。 “这个,”黄士铎苦笑:“巡按还是莫要为难的好。” 卫玉道:“我并不会为难,也不会让总镇为难。” “何意?” “若您没有法子,我倒是有一个建议。”卫玉抬手微微遮住唇,低语。 几个亲信站在不远处,看到总镇走近一步,低头倾听,脸上掩不住地一丝惊愕稍纵即逝。 两人说话的时候,养伤的胡翔听说消息,被人扶着赶来。 正黄士铎挥手,召了一名参将,吩咐了几句话。 很快,偌大的校场上聚拢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将士,多数都是大营里的参将,谋士,裨将,文书等。 卫玉站在中间的一处高台上,黄士铎跟两个亲兵以及武万里站在她身后。 虽已经入夜,现场却多了十几个偌大火把,火光摇曳,放眼看去,一览无余。 大概知道这种情形非同寻常,故而现场鸦雀无声,只有秋风呼呼而过的响动。 卫玉袖着双手,朗声说道:“在下卫玉,朝廷往东北巡按御史,此番前来乃是为调查之前斥候营几乎全军覆没之事,各位若有知道内情,请即畅所欲言。” 台下众将官闻言面面相觑,微微有议论声起。 “请各位安静。”卫玉压下声响,环顾周遭,忽然又开了口。 这次等她说完,台上台下众人几乎都是极错愕的脸色,原来卫玉的语调奇特,说的分明不是本朝的官话,让人怀疑她一时之间说了什么不知何处的方言,硬是不懂何意。 只有一些跟狄人打过无数次教导的老兵士们,依稀听得出她似乎是说的西狄话,可又不能全懂,也不敢确信朝廷的巡按御史居然在这种场合公然说什么狄人的言语,是何用意? 而在卫玉说完后,她微微抬手指向人群。 台上武万里腾空跃起,向着台下一人冲去。 人群中那人正盯着卫玉,忽然给她一指,眼神立变,来不及反应,武万里已经先冲到跟前。 刹那间两人已经动上了手。 周围的将官见状,震惊之余纷纷呵斥武万里,毕竟他们同营为官,同仇敌忾。 谁知黄士铎喝道:“都不许动手,先把邹彦拿下!” 他口中的邹彦,就是跟武万里交手的那人,也正是黄士铎帐下的参将之一。 本来被武万里逼得动手,邹彦还怒斥了几句,待听见黄士铎的话,他叫:“总镇!” 黄士铎脸色铁青,抿着嘴不语,只时不时扫向卫玉。 武万里的武功已经算是不错,但那邹彦跟他竟打了个平手,卫玉耐不住,索性绕过他们,径直走向被绑起来的宿九曜。 黄士铎一怔,旋即命两个亲兵跟上。 卫玉早看见飞廉被胡翔的人制住,小孩儿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猫爷还在绕柱周旋。 “把他放开。”卫玉向着飞廉示意,又指了指宿九曜。 那两个亲兵对视了眼,先上前把飞廉救了出来,又欲去给宿九曜解绑。 谁知旁边的胡翔看到此处,喝道:“干什么?” 卫玉瞥了他一眼,见他坐在特制的抬椅上,左边眼睛还包着,右边的也还未曾消肿,正怒视着自己。 “放人。”卫玉淡淡地又催了一句。 飞廉起初还疑惑,待见黄士铎那两个亲兵似乎很听卫玉的话,他当即大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那两个亲兵虽还忌惮胡翔,飞廉却不相干,叫嚷道:“卫巡检,真不亏我把那块九仙王道糕给你吃了呢!你放心,等我求九哥哥给你做好吃的,什么都行……你说的什么‘北风雪塔’也一定能做!”他不顾身上酸痛,跳窜着过去解绳子。 胡翔气急:“好啊,这是在干什么,你这小白脸是给总镇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我岂能容你这样胡作非为!”他气急败坏,嘶声吼道:“给我全杀了再说!” 几个亲信纷纷涌上,不顾黄士铎亲信的呼喝便要动手。 却在此刻,跟武万里交手的那邹彦拼力跃出战团,趁着不明所以的将官们发怔的当儿,他竟是也向着此处冲来。 他倒也狡猾,人未到,手中的一把刀先扔了出来,不偏不倚竟是向着柱子上的宿九曜而去! 卫玉看着那夜色中闪亮的一抹刀光,心头一凉。 瞥着柱子上的血人,耳畔是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几分寒心几许失望:“你不认得我了……真的不认得了。” 她并不是什么喜欢舍己为人的,甚至有点娇生惯养贪生怕死,但在这时候,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气推着她,让她毫不犹豫地迈步扑了过去。 卫玉无奈地心想:“管你是不是他,这一回,就当是我把命补给你吧。” 她不敢看刀冲自己来的架势,自欺欺人地把头放低,脸便贴在少年冰冷的脸颊上,她怕的发抖,冷的刺心,直到怀中的少年动了动,原本僵冷的手臂悄然环上她的腰间。 苏合香酒 电光火石间,本来被绑在柱子上的少年忽然动了。 细微的“啪啪”声响,是没被解开的绳子被生生地挣断。 在秋日的冷风中几乎被冻僵的手向前,一把揽住卫玉的腰,右手却在她肩后虚空一握。 卫玉只觉着脑后似乎有一丝冷风,她自然看不到,在生死立见的霎时,宿九曜稳稳地将邹彦扔过来的那把刀捏在了掌中。 少年被血迷住的双眼睁开,眼底掠过的寒意比秋风更冷。 手心吐劲,把卫玉往身后一拨,宿九曜一步向前。 他手中握着的是刀刃,但在他挺身而前之时,他整个人仿佛变作了无坚不摧的利刃。 两个原本要处置飞廉的胡翔的亲信猝不及防,只觉着一股劲风扑面,慑人胆寒,顿时双双向后跌飞出去。 远处的胡翔本坐在抬椅上,见状大叫了声:“来人!”嘶声惨叫,整个人欲向后退。 宿九曜却并没冲着他,掌中的利刃寒光闪烁,径直向前劈了出去,竟是向着那冲过来的邹彦。 邹彦原先是掠向此处的,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宿九曜竟会反击。 被绑在柱子上过了一天一夜,血流的几乎半干,又加夜来的寒风霜露,如此折磨,他不死就已经是强悍了,哪里竟还能动手。 但事实是宿九曜不仅能动手,而且依旧是势不可挡。 邹彦低估对手宿九曜在先,见状魂惊胆怯,望着小九爷浴血煞神一般冲自己而来,还未交手,便仿佛被那股无形的威煞冲的整个人瑟缩起来。 邹彦不想闪躲,毕竟他已经人在绝路,不如拼死一搏。 但求生的本能仍是让他向着旁边急速闪身退却,竟不敢跟宿九曜相碰。 然而他虽想逃,小九爷却哪里能放过,掌中的刀刃犹如一道闪电斜飞出去,只听一声闷哼,邹彦的肩头已经挂彩,一溜血花飞溅出来。 这功夫武万里已经冲了过来,挥刀直逼邹彦而去。他心恨对方竟要取宿九曜性命,是以招招不留情。 邹彦的武功其实在他之上,奈何先被小九爷的威煞所压,负伤在前,气势已失,再无战意。 两人交手之时,宿九曜垂手站在原地,目光转动,看向不远处的胡翔。 胡翔正声嘶力竭地招呼了亲信们过来护卫,可就算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胡副将依旧能感觉到小九爷在外头对他虎视眈眈,好像被猛兽的目光盯着,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 噩梦重演般,被宿九曜折断的腿钻心般疼了起来,眼睛、身上,无一处不疼,胡翔几乎晕厥。 偏偏护着他的那些士兵也都知道小九爷的手段,起先以为宿九曜必死,故而才敢狗仗人势,如今看到他煞神般站在跟前,他们哪里还敢造次,虽作势围在胡翔身边,但个个双股战战,随时准备着见势不妙就脚底抹油快快逃走。 偏偏见宿九曜往前一步,头前两个人吓的急忙退后数步,其他人受惊的虫儿般蠢蠢骚动,眼见就要扔下胡翔,树倒猢狲散。 还好此时黄士铎带人赶到跟前,左顾右盼,黄总镇喝道:“宿九!” 宿九曜置若罔闻,黄士铎喝道:“怎么,你莫非还想公然动手犯上,休要冥顽不灵!不然老夫可不会再容情了!” 这会儿武万里已经将邹彦止住,闻声回头叫:“小九!” 宿九曜仍是死死盯着胡翔,复踏前一步。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个声音轻轻响起:“无须你动手,他已死定了。” 这一句话甚至带着几分柔和,但却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宿九曜一顿,双眸缓缓低垂。 一滴血顺着他的眉峰跌落,宿九曜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但他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卫玉走到他身后之时,小九爷身形一晃,向后倒下。 卫玉急忙张开双手,竟是凑巧地抱了个满怀。 她垂首看向怀中双眸闭起的少年,看着他过于瘦削的脸,以及那虽被鲜血濡染却掩不住的秀丽的五官,五味杂陈。 黄总镇则松了口气。 他看向被武万里制住的邹彦,又看向吓得尿了裤子的胡翔,正不知要先从何下手,卫玉吩咐道:“总镇,劳烦快传军医来给他料理伤势。” 黄士铎微怔,尚未反应。 卫玉抬眸,看似温和,依稀却多了几分冷然:“黄总镇,宿九曜的命若有碍,今日的事情怕不能善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当面威胁黄士铎。 黄总镇毕竟是长怀县说一不二的人物,一军主将,此刻有些挂不住老脸。 但对上卫玉淡漠的眼神,他的心头凛然,竟道:“快把宿九带到营帐,命人好生照看。” 飞廉早已经扑过来,慌手慌脚地从腰间摘下葫芦:“这里是老师父叫我带上的苏合香酒,要热了喝最有效。” 军医带人好生护送宿九曜进了营帐。 胡翔受了惊外加伤重不能支撑,本欲离开,可见宿九曜晕厥,他便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因苟延残喘地说道:“总镇,这宿九曜狼子野心,无法无天,留下必定是个祸患,不如速速……杀之……” 黄士铎漠然看他一眼,又看向地上的邹彦,欲言又止,最后只望卫玉:“卫巡按,此人当真是西狄的细作?” 卫玉道:“老将军还有何疑心,若他不是,又为何做贼心虚而逃,且要对宿九曜下手?” 原来先前卫玉跟黄士铎做戏,她在台上说的那几句的确是西狄话。 那几句的意思是:“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信可看看你的左右,身后各处,你已经被围住,插翅难逃。” 关内懂西狄话的少之又少,就算懂,也不会心虚到即刻逃走。 只有邹彦,在听见卫玉的话之时,立刻做出了反应。 黄士铎嘿然无语。 这邹彦是他帐内的参将,竟然是西狄的探子,这…… 谁知卫玉道:“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黄士铎愕然:“卫巡按指的是?” 卫玉道:“这邹彦是一个人潜伏在关内,亦或者还有同谋或者、上峰之类,尚未可知。” 黄总镇眉峰震动:“这……”脸色难看,竟不知如何搭话。 邹彦被绑了双臂,听到这里,就盯向卫玉:“你到底是何人?” 卫玉道:“我先前已经说了,你难道没听见?呵,你倒也不用打听我是何人,我只问你,你在关内的同谋是谁?” 邹彦皱皱眉,冷笑了声。 卫玉扬眉道:“那好,我再问你,你方才为何命不顾地要冲宿九曜下手?” 邹彦的眼珠动了动,仍是不答。 卫玉走近半步:“你当然是恨他,恨他……杀了太多你们西狄人?” 邹彦磨牙,眼里掠过一点厉色。 卫玉负手,朗声笑道:“果然如此是么?因为他是西狄的克星,所以你才拼命也要拔掉这颗眼中钉。” 她的声音提高,周围将士们几乎都听见了。 卫玉却又喝道:“你在关内是否还有同谋,同谋何人,看你还是速速招认,免得更受苦楚。” 邹彦咬牙,忽然看见旁边沉默的黄士铎,竟道:“我的同谋,自然就是黄总镇。” 黄总镇惊得双眼圆睁,暴怒道:“住口,你胡说什么!”身边亲信参将等人也纷纷怒斥。 卫玉却道:“你以为用这样肤浅的挑拨离间之计,便能得逞?” 黄士铎虽怒发冲冠,但实则也在看卫玉的反应,听了这句才算松了口气:“还是卫巡按明白,这厮死到临头,还如此用心歹毒,栽赃陷害。” “黄总镇放心,我自然不会上当,不过,这厮这样说,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卫大人!”黄士铎心惊。 众参将亦大声道:“不可胡说!” 邹彦却讶异地望向卫玉。 卫玉抬手向下压了压:“各位稍安勿躁,我自然不会相信邹彦的话,毕竟黄总镇一关之主将,且又忠勇,说他投敌连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 黄士铎绷着心弦,情急催促道:“卫大人,你是何意直说罢了。” “我是说,黄总镇不是,那别人呢?邹彦是不是故意以黄总镇来掩护真正是细作的那人?” 众人听到这句,顿时悚然。 黄士铎欲言又止,眼神闪烁。 卫玉扫过周围众人,淡淡道:“比如近来野狼关派兵出城,是否屡遭伏击?就像是宿九曜他们这一队斥候……是不是真有那么巧合?亦或者是西狄人内应外合互相配合,故意害关内将士送死?” 直到听到此时,黄士铎才算彻底恍然。 卫玉找出了城内细作,本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追究罪责,自己身为最高长官,竟不能察觉,已经是大罪。 偏偏邹彦竟要拉他下水。 黄士铎本来以为卫玉要借此为难自己。 可卫玉居然说起了宿九曜。 而宿九曜…… 黄士铎心中急转,才算想起卫玉先前跟自己说过的所谓“有无网开一面的法子”。 他依稀猜到了卫玉的意思。 “卫大人你说的是……”黄总镇把心一横,沉声道:“难道那胡翔就是邹彦的同谋?” 胡翔原先见跟自己无关,本正要走,听到这里,汗毛倒竖。 卫玉的唇边勾出一抹极难被发现的笑意:“我不敢便如此说,但一切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怀疑而已。比如方才邹彦一心要杀宿九曜,是不是因为宿九曜几乎要了胡翔的性命呢?毕竟如果没有了胡翔这个内应,自然比没了一个细作更加损失惨重。” 这一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杀人诛心。 本来不信胡翔是西狄细作的将士,听到这里也悚然惊动了。 胡翔又气又疼,颤巍巍道:“一派胡言!” 邹彦瞪大了双眼,想要辩解,却又并未出声,但也不用他开口了,黄士铎心头转念,立刻喝道:“还是卫巡检目光如炬,洞察入微!我也早就怀疑胡翔此人……如今看来,他果然是大有嫌疑。” 本来看在胡翔在州内做官的族叔的份上,黄士铎是要偏向胡翔的。 而且他心里清楚,胡翔不可能是投向西狄。 但现在这情势,这锅不是胡翔背,就得是自己了。 卫玉明明一心要护着宿九曜逃脱罪名,奈何犯上之罪铁板钉钉,绝无别的法子。 但卫玉竟能未卜先知,从军中找出一个潜伏极深的细作邹彦。 由此,如果胡翔再背一个西狄细作的罪名,那么宿九曜就算打死了胡翔,那也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 黄士铎飞快想通其中的利害,反正如今胡翔已经被打残,几乎半死……又有巡按御史出面,那也顾不得别的了。 于是命人速速将邹彦拿下,把胡翔亦关押起来,跟随胡翔那般亲信,本是趋利之徒,如今听是这般大罪,哪里还敢吱声。 校场逐渐安静,黄士铎看向卫玉。 这位卫巡按,看着年纪不大,相貌端秀性子温文,没想到如此厉害。 之前纪王殿下没有入主东宫之时,只听闻也是个温柔和善并不显山露水的主儿,如今看到卫巡按的行事为人,外文弱而内狠辣精明,可见纪王也一定是个不可小觑大有可为的,起先种种所谓的“不起眼”,也不过是藏锋而已。 军医将宿九曜的血衣小心翼翼地褪下。 飞廉流着泪,帮着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猫爷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小九爷的手。 安县丞站在旁边,看的触目惊心,他本来是因为看不得外头的打打杀杀血肉横飞,所以赶紧跟着跑到里间,没想到仍是不免,一时脸都白了,站在角落不住地擦额头冷汗。 一会儿苏合香酒热好了,军医好不容易捏开小九爷的嘴,让他喝了半葫芦。 这苏合香酒是用苏合香丸泡制出来的,能够调五脏,去寒邪,温服最为有效。 正自忙着照料,武万里从外入内,上前查看宿九曜的情形。 先看到飞廉泪眼汪汪的,又看到小九爷身上各处伤痕,武都头也拧紧了眉头。 见小九爷没醒,便先跟安澄告知了外头的种种。 得知胡翔跟西狄人勾结,飞廉咒骂道:“早知道那厮不是个好东西,我说九哥哥不会无缘无故打他半死的。” 安澄叹息道:“此番真真凶险,若不是卫巡按及时跟我们一同前来,又哪里会查出军中的西狄细作呢?只怕还会冤杀了小九。就是有点想不通,卫巡按明明是新来长怀,怎么对这里的事情竟比我们都还清楚呢。” 军医见此处无外人:“那位巡按大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想不到这样厉害,早在小九打胡参将的时候,军中就有人说打的好……这胡翔仗着家里有人在上头,素日胡作非为,之前因为他胡乱调动催使,也不知害死多少将士们性命,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安澄道:“那黄总镇……” 军医小声说道:“总镇也没有法子,谁叫他家里有势力呢。我听他们说,这次小九爷他们一行,遇到的是西狄的前锋精锐,他们十几个人,对方却是几百人,小九爷能撑着回来已经不错了,之前出城的时候秦侯长曾经跟胡翔说过,那路线不妥,需要另换一条才好,可胡翔硬是不听,还说秦侯长贪生怕死抗命不遵,叫人生生地打了十军棍,简直是故意让他们送死去……自己的同僚手足白白地给害死,以小九爷的脾气,哪里能忍?” 安澄正要再说,武万里却瞧见门口人影晃动,忙悄悄拦住了安县丞。 此时门外的人缓步走了进来,正是卫玉。 槐苗茶 安澄跟武万里回身行礼。 卫玉瞄过榻上的小九爷:“他怎么样?” 安澄道:“医官方才给查看过,说是气血耗损过甚,有些凶险。” 军医官忧心忡忡:“其实若是常人如此遭遇,早就性命不保了。” 武万里说道:“小九练的是纯阳宫道宗心法,功体强健自跟寻常人不同,他一定会熬过去。” 飞廉也想说点什么,看看双目紧闭的宿九曜,又看看趴在他身边的猫爷,只扁了扁嘴,把眼眶的泪忍了回去。 卫玉正欲细看宿九曜,冷不防小九爷伤痕累累的手在榻上一抓,口中呼道:“侯长!” 几个人都愣住,军医官忙道:“这一定是在叫斥候营的秦侯长了。” 他向着卫玉解释:“秦侯长为人甚好,向来照顾营中的弟兄们,小九爷是军中年纪最小,也多得他照拂,就如同对待自己亲兄弟一般。先前秦侯长因得罪了胡翔,带兵出城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棍伤,真是好人不长命……想必小九爷心里惦记着,才在昏迷之中也念念不忘。” 卫玉细看宿九曜的脸,没法儿把面前这张虽秀美却稚气未脱的脸跟记忆中的那位“饕餮将军”联系在一起。 只是在刚才性命攸关的一瞬,被他突然揽住腰的时候,那股力道跟感觉,是猝不及防的熟悉,让卫玉心悸。 方才在应对黄总镇等人的时候,不管如何总是游刃有余。 但在面对这昏迷不醒的少年的时候,却总有种类似“情何以堪”之感,总是让她没办法沉下心来仔细相对。 只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卫玉就转过身,吩咐军医官道:“就劳烦照看了。” 军医忙称不敢。 卫玉正欲出外,安县丞道:“不知卫巡检接下来有何打算,是要留在野狼关?” “哦,此地的事情已然了了,我想尽快离开。” 安澄道:“我也正有此意,毕竟武都头跟我都不在衙门,怕有不妥。” 武万里见他们这般说,看看外头夜色,道:“天气不好,又逐渐夜深,走夜路实在凶险,就算要回城,也要到明日才好。” 安澄略一思忖,对卫玉道:“卫巡检意下如何?” 卫玉点头:“可以。” 临出门前卫玉回头,榻上的小九爷静静躺着。 掩去眼底的一点黯然,卫玉转身。 安县丞陪卫玉来到廊下,正要就军中细作的事再说几句,却听卫玉道:“据我所知,安县丞家在江南一带,本是有机会回去的,为何不走呢?” 安澄没想到她果真“无所不知”,一笑道:“我也不敢瞒卫巡检,家里确实是有一点钱,屡次想叫我回去,不过……长怀这里一直不曾有新县令来到,我若也走了,只怕连主事的人都没有。就算武都头能耐,也是分身乏术的,倒不如我留下来做点事。” 先前因为王屠户的案子,又经历过安县丞审案。卫玉对此人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安县丞责任心是有的,但为人有些太过于“老实”,没有那么多心眼,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做一个好官,但却不能成为一个明吏。 虽然王屠户的案子,有她在内搅浑水,而案子的发展也如她所料所愿,可假如另有大奸大恶的歹人也如此设计他呢?岂不是会造成冤假错案。 可是安县丞并不是那种贪官污吏,论此世间,如他一般为官的已经算是难得了,倒不好先行苛责,何况…… 卫玉凝视着安澄,一时未曾开口。 她的目光柔和而清冷,像是天上的月色,安县丞被她看的心头忐忑,忍不住问道:“卫巡检为何这般看我?是我……说的不对?亦或者哪里做错了?” 卫玉道:“哦,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安澄道:“不知何事?可跟小人有关?” 卫玉摇摇头,往栏杆前走了一步,望着外头地上未干的雨水,说道:“县丞不必着急,我只是想到,眼下西狄同我朝水火不相容,更把探子安插进了军中,焉知县衙干净?何况野狼关外,便是西狄的地盘,若有朝一日大战一触即发,长怀县也自首当其冲,县丞就不怕……那一日到来,就不曾为自己想一条退路?” 安澄讶异地望着她,半晌道:“卫巡检这是提醒,告诫,还是……” 卫玉道:“只是我跟你之间的一点私下谈话,只愿县丞直言相告。” 安县丞眨了眨眼,然后说道:“我只是个小小县丞,未入朝廷品级的小吏而已,其实犯不着跟卫巡检说些豪言壮语,只是……您所提的话我其实也想过,但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既然被派在长怀县,成为这里的’二老爷’,我就该像是个合格的当家人一样,为长怀的百姓挑起大梁,假如有朝一日西狄人真的……那我也只能一尽大启小吏的职责,尽我最后的忠义,如此而已。当逃兵,是万万不能的。” 他说话的时候极认真,认真的甚至透出一点点迂腐。 卫玉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安澄,直到听他说完最后一句。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安澄以为她不信,青年的脸上露出一点苦笑,却仍认真地说道:“这话我从未对人说过,只是早就写了一封书信,若到那无可奈何的境地,只叫人把信带回江南,也算是对家里的一点交代了。卫巡检当然也可以不信,我也不会……” “不,”卫玉打断了他,道:“我当然相信。” 安澄愕然:“卫巡检?” 他虽然不够精明,但也不傻,他这番话,在当今的世道,有点格格不入。 甚至大多数人听说后,都会觉着他是在假惺惺地喊口号,慷慨激昂搏个出名而已。 卫玉对上他疑惑的眼神,道:“我真的信。” 她温和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感伤,但安澄并未听出来,而只觉着卫巡检是真心的。 料想卫巡检连军中有西狄细作都知道,若说这样洞察幽微的能人,知道自己天日可鉴的心意,应该也不是什么奇事。 这一刻,安县丞只觉着心头眼前敞亮非常,他本来对于卫玉始终抱有一种畏惧警惕感,可此时看她的眼神,却俨然多了一种亲切,就仿佛看到了一个举世难得的“知己”。 黄士铎派人来请卫玉过去说话,卫玉别了安澄,跟往前厅。 过圆月门的时候,她回头看向安澄,见安县丞的双眼亮闪闪地,显得十分快活。 卫玉当然知道安澄不是说谎,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安县丞的确是用自己的性命,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 黄总镇书房。 卫玉还没进门,就听到黄士铎喝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好好地连个人都看不住?” 有人道:“我们自然是严防死守,不敢有违总镇之命,奈何那人竟自咬了舌……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是呢总镇,他十分凶残,把舌头生生咬断下来,哪里想得到?” 卫玉脚步一顿,里头是黄士铎怒道:“如今该怎么对卫巡检交代!” 原来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原本被关押在牢房中受审的邹彦竟然咬舌自尽。 黄士铎把人喝退,请卫玉落座,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她跟前。 卫玉端详茶色,只听黄总镇道:“这是槐苗茶,有清热解毒之效,我习惯饮此茶,卫巡检少不得也入乡随俗吧。” 卫玉道谢,又问他为何唤自己前来,黄士铎便将方才部属来报邹彦自戕之事告知,又请罪。 卫玉尝了口槐苗茶,入口清爽微甘:“既然如此,那胡翔该如何料理?” 黄总镇面露思忖之色,道:“这胡翔伤势过重,只怕也撑不了几天,既然他跟邹彦有勾结,那宿九自然便无罪了。” 卫玉将茶杯放下:“总镇难道还有维护胡翔之意?毕竟豫州胡家,也不是轻易好得罪的。” 黄士铎探究地注视着她:“卫巡检,你是京内派来的,亦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有些话不必我说,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 卫玉垂眸:“我只问黄总镇,此番若非武都头他们来到,总镇可愿意放宿九曜一线?” 黄士铎语塞,沉默片刻后道:“卫巡检只想保宿九,我留他性命还不成么?” 卫玉冷笑。 黄士铎长叹,端详卫玉脸色,忽然道:“老夫有一样东西,想请卫巡检过目。” 卫玉侧目,却见黄总镇从袖中掏出一物,窸窸窣窣,竟是一张纸。 将那张纸摊开放在桌上,黄士铎望着卫玉道:“这个是专人从京内飞马传送各地的,据说是纪王府走失了一个极要紧的幕僚,正满天下寻找。” 卫玉眉峰微蹙。黄士铎道:“当然,这上面并没有写明那幕僚的名字,但所形容的样貌,却好似跟卫巡检你大同小异。不知巡检意下如何?” 卫玉面不改色:“总镇是想以此要挟我么?可惜天下样貌相似的多了。” “何谈要挟一句,”黄士铎苦笑:“我无非是想让卫巡检网开一面。我放宿九,您就别再继续追究胡翔……但明面上我一定会给个交代。” 卫玉道:“你早该给个交代了,若早处置了胡翔,何至于让他害死那么多无辜士卒。” 黄士铎垂头,拳头在桌上微微一顿:“我倒是想,但我若是动了他,自然就有人动了我,我……无非是还想在这野狼关多呆上几年,多挡西狄人几年!所以我才权益行事……” 卫玉正欲开口,外头一个亲信禀告道:“宿九曜刚刚醒了。” 黄士铎一挥手,看向卫玉。 目光相对,卫玉道:“黄总镇,你的用意虽好,但你的行事我无法苟同,胡翔仗势胡为,害了多少士卒,他们都是你的手足,你却忍心看他们去送死,似你这般行事,难道军中上下不知?我不觉着你能好好守住野狼关。” 黄士铎脸色铁青,欲言又止。 “还有,”卫玉起身,拿起桌上那张纸道:“若我所料不错,你不会知情不报,你连小小胡家的人都忌惮,我不信你有相抗纪王府的胆子,想必……你已经派人去报信了,对么?” 粳米桃仁粥 胡翔糊涂无能,草菅人命是事实,但若说他跟西狄细作勾结,却是欲加之罪。 但正如卫玉所说,葬送在胡翔手中的人命何止一二,认真论起罪责来,足够他死上多少次。 按上跟细作勾结的帽子,只是卫玉想让他死的稍微有些许“价值”,比如能由此让宿九曜脱罪。 卫玉本来没想跟黄士铎争论,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宜锋芒太过。 何况以她现在的情形,本该隐姓埋名不贸然出头,免得另生事端。 可一切都不如计划,现实竟千变万化。 如今既然身份已经曝露,再隐匿也是无益。 望着黄士铎难看的脸色,卫玉撒手,公文重又落在桌上,她迈步往外走。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兴许……老朽确实做不到不畏强权,而只想明哲保身。”背后黄士铎开口。 卫玉止步。 黄总镇凝视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不知道卫巡检到底是什么出身,但看你的言谈举止,又有纪王府幕僚的身份,想必也是金枝玉叶一流,至少也是养尊处优出身高门,从没有吃过底下的苦吧?” 卫玉微微冷哼了声:“总镇说这些是何意。” 黄士铎道:“我只是想说,下面的人做事,很难。凡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你骂我贪生怕死,我认了,骂我不顾同僚,我也认,但是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镇守野狼关,你细看这许多年来虽有小战事却无大失利便知!如果我得罪胡家,换了另一人来,未必做的比我强,而我身后除了长怀县数千百姓,更还有豫州跟京师,野狼关是通往中原的大门,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来做事。” 卫玉蹙眉,沉默。 深呼吸,胡须抖动,黄士铎继续道:“我晓得卫巡检你手眼通天,不然你也不会知道我手下竟有西狄的细作,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清楚,野狼关虽是军势重地,但朝廷可很重视过此处么?我原本可以退,只要换另一个比我合适的人来就成!但有这样合适的人吗?那些在朝堂上指手画脚高谈阔论的文官,他们可知道边防之地的苦楚艰难?武官但凡有一点错,便会被他们抓住把柄万劫不复,他们自己呢?你既然是纪王殿下身边的人,你觉着那些官儿,比我能耐,比我可用么?” 这一番话,确实让卫玉有些动容。 正当黄士铎以为自己已经说服卫玉之时,卫玉道:“他人皆醉而我独醒,举世皆浊而我独清。我懂你所说的道理,但我仍不能苟同总镇大人的所作所为。” 黄士铎眼神一沉。 卫玉却道:“百姓的性命跟城池的安危固然要紧,可那些被蒙在鼓里无辜去送死的士兵又如何?他们也都是百姓之子,他们成为战士,是想跟西狄人决一死战,保家卫国,轰轰烈烈,而不是被当作活靶子和待宰的羔羊,死的不明不白,如同尘埃。” 黄士铎惊怔。 卫玉转回头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知道将士们穿上这身戎装后是不惧死的,但是老将军,上峰对于他们的生死不闻不问,冷眼袖手,那只怕……再热的血也有冷的时候。” 黄士铎原本满面义愤跟委屈,可是听了卫玉的话,他的双眼圆睁,满脸无法可想的错愕。 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他始终笃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毕竟这叫“顾全大局”。 但是……那些被推出去送死的士兵们…… 黄总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心口像是被一块泰山石压住,令他无法喘息。 等他回过神来,卫玉已经离开了。 黄士铎扶着额角,似苦笑:“原来错的竟是我么……” 门外,守候的两名亲信见卫玉已经去了,急忙入内。 其中一人将地上的那张公文密报捡起来:“总镇,这卫巡检真的就是纪王府走失的幕僚?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什么走失,难道这其中果真有什么蹊跷?” 黄士铎并未回答,只后退一步坐回了椅子上。 另一位见黄总镇脸色不妙,忙嘘寒问暖,又道:“难道他不肯应允不再追究胡翔?” 心头转念,黄士铎终于苦笑了声:“他不肯应允也罢,总该对众将士有个交代。” 亲信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试探着问道:“是否要将此人稳住,等纪王府的人来到?或者……派人好生送他回京?” 黄士铎眉头紧锁,思忖片刻道:“是去是留,看卫巡检自己的意思吧,不必为难。” “可是纪王殿下才入主东宫,此人对他而言显然十分要紧,假如总镇能够将这卫巡检送回纪王府,在纪王殿下跟前,可是大功一件。” 黄士铎摆了摆手:“罢了。听天由命吧。” 原先黄士铎也是这样想的,他欲向纪王府邀功。 黄总镇身为武将,朝中无人,本就艰难,故而在猜到卫玉就是东宫太子所寻之人,才急忙派人前往报信。 可现在他的想法却又不同,倘若早跟卫玉如方才一般谈过,他只怕就不会那样贸然行事了。 “卫巡检,卫玉……好厉害的人物,”黄士铎回想卫玉言行,心头一股寒意:“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可小觑。” 卫玉回去瞧宿九曜,秋深夜冷,夜色仿佛被冻住的薄冰,透着凛冽的冷意。 将到小九爷休养的院落,迎面有数道身影走来,且走且说着什么。 卫玉听见一两句,当下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将身形隐在一丛冬青之后。 原来这是一队去探望宿九曜的军中将士,行走中有人道:“还好小九醒了,真怕他挨不过去。” 旁边道:“谁说不是呢,昨晚上我总睡不着,想把小九偷偷地解下来,怎奈胡翔那些狗腿子看的贼紧。” “也难怪小九这样,秦侯长对他如父兄一般,他又没有亲生的父母,若还因此而死在这里,那才是可怜呢。” “幸而今日捉住了邹彦,也是解气!那个什么卫巡检……是什么来历,这样神机妙算,那邹彦素日跟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能看出他竟是西狄人?” “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多亏了他,小九才转危为安,又能顺道料理了胡翔,才是大快人心。听说这狗东西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活该,先前若不是他命人打秦侯长的军棍,又逼着他们走那条险路,怎么让那么多弟兄白白葬送性命,哼……我们先前常说他家里有人腰杆子硬,现在落得这样下场,真是风水轮流转。” 大家说到这里,有的拍手称快,有的唏嘘。 有谨慎小心的便提醒:“留神,话虽如此,我看总镇大人碍于胡家的实力,只怕未必就……” “总镇大人就算再怕胡家,现成的有个厉害之极的巡按御史在,难道就敢官官相护?” “快打住!”“别胡说!” 无数人阻止,但是那人的“官官相护”四个字里,却透出了明显的不满之意。 可见军中众将官虽慑于黄士铎,却对他庇护胡翔无法无天的行为确实心有怨念。 几个人已经过了冬青,出了月门去了。 卫玉闪身出来,如墨的夜色里,缓缓叹了口气。 ——“小九,你不能保护所有人……” 宿九曜陷入了梦魇之中。 他仿佛又回到了遇袭的那一刻。 西狄人的冷箭如同雨点般从树丛中乱射出来,刹那间,斥候营的一半弟兄已经或伤或死。 虽然每个人都殊死拼杀,但敌我实力相差悬殊,这一场战役从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宿九曜年纪虽小,向来悍勇,加之武功高身法灵活,他一马当先冲杀在前,一气斩杀了数名伏击者。 等到蓦然醒觉,才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队伍,周围竟全是西狄人。 这会儿他若离开,是轻而易举的,西狄人也被他杀怕了。 但宿九曜即刻回头,竟是硬生生又杀出了一条血路冲了回来。 弟兄们已经死伤大半,秦侯长也负了伤。 先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宿九曜挥刀杀了出去,还以为他已经逃出,正觉欣慰。 万万没想到,小九爷又赶了回来。 这么一个来回,他浑身几乎都被血染湿,一双眼睛不知是被血染的还是杀红了,赤热的骇人。 当秦勇拉住宿九曜的时候,小九爷几乎把他错认做狄人而误杀。 “小九!”秦侯长大叫,在宿九曜恢复心神的一瞬,喝命他杀出重围,赶回关内。 宿九曜哪里肯:“我护着侯长杀出去!” “我让你走!”秦勇撑着最后一口气道:“你看看周围,我走不了了,没有人可以,如果说这里有人能活着离开,那一定是你。” 这时侯众弟兄几乎都受了重伤,秦勇的腹部被箭射穿,身上几处刀伤,极至的疼痛已经让他浑身都麻木,又或者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 笑了笑,他说道:“只有你杀出去,我们的家里人才会知道……他们的父叔兄弟是怎么死的。”他的眼底透出一点悲凉,最后的一句话是:“如果胡翔这样的人再多几个,那简直不用西狄人费心,我们自己就把自己人都杀光了……” 卫玉还没进门,就见有侍从端着一碗粥送来,原来是黄士铎特意命做的粳米桃仁粥,最是能止咳平喘,祛瘀止痛。 她才要迈入,便听到有个沙哑的声音问道:“之前救我的人,在哪?” 桂花鲜栗羹 在听见这一声问话的时候,卫玉忽然想不露痕迹地速速离开。 脚尖才挪动半寸,就见一只狸猫不紧不慢地从内走出来。 猫爷来到门槛处,仰起浑圆的脑袋向着卫玉打招呼:“喵。” 与此同时,武都头也悄无声息地立在了门内:“卫巡检,您来了。” 这时侯再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卫玉顺势一拂袖进了门,抬头便对上了那张陌生中依稀透出几分熟悉的脸。 少年的脸很白,眉如墨,唇色因失血过多略显苍白,虽如此,却依旧是秀美天成。 先前飞廉说他是最好看的,果真不虚。 因为年纪小,脸上隐约几分稚气。只有一双微挑的凤眼里透出跟年纪大不相符的冷锐深沉,加上一双英挺墨染似的剑眉,光华夺目,飒飒然令人不敢直视。 时光倒转,恕她眼拙,实在没法把面前的少年跟记忆中的饕餮将军宿远炙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飞廉先跳到跟前:“卫巡检,我跟九哥哥说了,你很喜欢他做的九仙王道糕,虽然不晓得你说的北风雪塔,但以后一定能做出来的。” 宿九曜的眼底并无任何情绪。 卫玉咽了口唾液,只得干笑。 不晓得? 天知道“北风雪塔”这个名字,也还是她从宿远炙那里听说的。 她生平第一次尝那种东西,也是因为他。 卫玉向着榻上的少年微微一笑:“醒了?” 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宿九曜眉峰微蹙,仿佛有几分疑惑又有些许警觉:“你就是卫……玉?” 武都头在门侧,安县丞跟飞廉都在床边,听宿九曜直呼卫玉的名字,三个人都觉诧异,飞廉惊奇地看着少年。 卫玉若无其事,笑的和气:“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小九爷有何吩咐?” 这话说的甚是客气,话一出口,她心里有点懊悔,除了称呼不同,她简直要梦回跟宿远炙婚后相处的情形了。 宿九曜默然凝视:“你是哪里人?” 卫玉一扬眉:“来自京城。”身份已经暴露,她也不必隐瞒什么。 少年眉尖的蹙痕明显地深了些,双眼将她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 看得出他似乎还有疑问,但并没有问出口。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隔咫尺,每个人的目光时不时在对方面上身上扫过,但话却少的可怜。 室内的气氛如此尴尬,莫说是飞廉跟武都头安县丞,连叫卫玉进门的猫爷都感受到了,竖起尾巴在两人之间不住地窜行,好像在尽力打破两人间的僵局。 但宿九曜只默默转开头去,而卫玉乐得如此,赶紧找了个由头告辞。 夜雨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 安县丞陪着卫玉往房间去,说起明日要回县城的事。 “我定在明日寅时过半启程,武都头不放心宿九,要多留两日。”安澄对于卫玉的钦佩可谓五体投地,言语中透着恭敬:“先前卫巡检说过也要离开,不知可定了行程?” 卫玉回想方才跟宿九曜面面相觑之态,道:“明日就很好。”就是不知道黄士铎那老狐狸肯不肯轻易放自己走。 安澄试探问道:“那不知卫巡检身边可有人跟随?”他怕卫玉不悦,补充道:“我并非大胆探问您的行程安排,只是有些不太放心。毕竟长怀周遭多有山林,不算太平。先前又总看到卫巡检一人独行……怕有不妥。” 卫玉一笑:“多谢安县丞提醒。” 就在此刻,黄士铎身边一名亲兵走来,行礼道:“卫巡检,黄总镇有令,卫巡检若要留下自然及好,但您若有事要离开,总镇会派人护送,任由巡检自己意愿。” 卫玉微怔。 她自然明白,黄士铎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强留自己了。 看了眼身边的安澄,卫玉道:“正好儿,我打算明日跟安县丞一同启程。不知县丞意下如何?” 安澄正专心听她说话,猛听了这句,大喜过望,笑到:“好好,这样自然最好不过。” 亲兵闻听,便自回去禀告。 当天晚上,卫玉独自在客房安歇,听到外头夜雨敲窗,心底浮浮沉沉不知有多少的旧日片段涌了出来。 那些隔世的旧事,她非常的不愿意回顾。 曾经,卫玉跟宿远炙之间第一次见面实在不算融洽。 饕餮将军宿远炙还未战功赫赫名震朝野的时候,第一次进京就跟她闹得不快,满城风雨。 不知何故,宿远炙跟她身边的护卫阿芒大打出手,武功过人的阿芒竟还吃了亏。 当时卫玉身为纪王殿下面前最当红的“亲信”,又且护犊子心切,哪里能忍这口气。 于是她暗中跟九城步兵衙门的张统领通气,两方联手,好歹教训了宿远炙一顿。 谁知,两年后宿远炙再进京的时候,正是卫玉陷落天牢、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听说进京受封的饕餮将军宿远炙前往探望,理所当然的,卫玉以为他是来报复自己的。 说实话,天牢本就阴森可怖,宛若地狱。 可那一切的恐怖,都比不过一个旧日之敌站在面前,尤其是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狰狞的饕餮刺青。 隔着栏杆,卫玉只看见一双亮灼灼仿佛闪烁寒光的眼睛,简直如同鬼魅修罗,又像是哪里下山的饿极了的猛兽。 那会儿宿远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默默地凝视着她。 卫玉自己则脑补了一百零八种花样百出的酷刑,差点儿把自己吓晕过去。 宿远炙什么也没做,悄然离开。 紧接着,是一道赐婚的诏书。 卫玉没料到,世间那么多的刑罚,宿远炙竟然选了最刁钻的一种。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所谓“刑罚”,并非如她所想。 至少,那段日子,是她少数愿意偷偷回忆的。 毕竟她一辈子最喜欢的种种美妙甘味,都在其中。 比如春天的北风雪塔,冬天的萝卜顺气汤,秋日的桂花鲜栗羹,新鲜才出的脆嫩栗子用糖煮,清甜细腻的藕粉做羹,加金灿灿浓香扑鼻的桂花,解腻的青梅片调味,不管卖相还是味道,堪称双绝。 还有许多她从未听过从未尝过的美食,不仅将她的身体补养出色,连心里的毛病儿都不药而愈。 很久很久,卫玉才后知后觉,她好像一直都错看了那个貌似恶鬼的饕餮将军。 这一夜睡得着实不太安稳,风声雨声,隐隐地好像还有不知谁人的哭声。 卫玉翻来覆去,直到醒来才意识到,原来她梦见了许多年前自己还在卫家时候的那一夜。 就在那夜,父亲去世,而她向年轻的纪王殿下求了一道改变她命运的旨意。 绝早,雨还未歇,安县丞已经整装待发。 卫玉简略收拾,在黄士铎所派士兵护送下,同安澄离开野狼关。 城门打开的瞬间,卫玉回头看了一眼总镇府的方向。 不管宿九曜是不是真的宿远炙,今日这一遭,算是了却昔日的恩怨情仇了吧。 正如她决定离开纪王府,因为她不愿意面对纪王殿下。 可她同样也不愿意面对宿远炙,一路往长怀县来,也许只是想了却一点心结,如今心愿已了,大家也该相忘于江湖了。 刚下过雨的路,马车颠簸。 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马铃,马蹄踏在地面的杂乱声响,车内,借着一点幽淡的烛光,安县丞连连打量身旁的卫玉,她的脸在灯影下仿佛温玉生辉,百看不厌。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般问:“卫巡检,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卫玉回神:“请讲。” 安澄道:“卫巡检究竟是怎么知道军中有西狄的细作的?呃……我不是故意探听什么,只是好奇,如果不方便说,卫巡检便不必告知我。” “告诉县丞也无妨,”卫玉徐徐道:“野狼关是阻住西狄的第一关,过去数月,将士们出城屡遭埋伏,虽然胡翔无能,但这也未免太过巧合,这是一。第二,两军交战,彼此互派细作是常有的事,所以当时我用西狄的话诈唬,一定会有人跳出来。” 安县丞的眼睛里仿佛要闪出星星:“虽然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是万万料不到卫巡检连西狄的话都会说,还说的那样好,我在长怀多年,也只学会一两句而已。” 卫玉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没有再细解释。 事实上,卫玉告诉安县丞的理由虽说的过去,但真正让她笃定野狼关必有细作的原因,来自于她的记忆。 那是对于上一世的记忆。 野狼关的覆灭,是因为城内细作跟西狄人勾结,里应外合。 营军的溃败,导致了长怀县被包围。 当时长怀主事的,正是卫玉眼前的二老爷安澄。 安县丞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带领长怀百姓抵抗半月之久,在兵败之日,从城头跳下殒身。 如今虽说野狼关的细作被拔除,可谁知道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防不胜防。 卫玉也不敢说,重来一世,长怀县的命运就可以改变。 而安澄…… 却在此时,车外传来一声惨叫。 惨叫声中,马车剧烈晃动,安澄忙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卫玉在对面眼疾手快,拉住安澄用力一拽。 间不容发之时,一道冷箭从外射入,堪堪擦过安县丞的脸,“朵”地一声射入车厢板壁。 薄荷饮 黄士铎原本派了一队人马护送。 可安澄自觉是本地县丞,路都是熟悉的,不必如此张扬,原先他自己就带了两名衙差,一个车夫,觉着足够。 于是黄总镇的亲兵就只派了四人随行。 卫玉将安县丞拉过来躲开夺命箭的同时,耳畔听得外间士兵的呵斥:“什么人!我们是野狼关黄总镇所派……” 话音未落,变成一声惨呼。 安县丞看见那支箭,又听到外间动静,急忙就要探头往外打量。 卫玉心一紧:“且慢!” 就在安澄露头的刹那,一道刀光掠了过来,“啊”地一声响,是赶车的车夫应声跌落。 鲜血飞溅,有些温热地落在安澄的脸上,安县丞的眼睛都直了。 “你们是什么人!”幸而一名士兵及时来救。 面对士兵的喝问,对方却一声不吭,只顾恶狠狠砍杀,就好像是一伙从暗影里蔓延而出择人欲噬的妖魔。 兵器交击,乱声骤起,此时还未天亮,黑幽幽的天色中,所有声响都显得异常可怖。 安县丞魂飞魄散,颤抖着:“这、这是……” 他虽在长怀县,但并没有真正见过这种生死立见性命相搏的场面,何况脸上颈间都是血,那浓烈的血腥气简直叫他忍不住要吐。他彻底慌了神,简直要晕倒。 一阵风掠过身畔,安澄勉强定睛,才看到是卫玉冲出了车门。 “小心啊……”安澄失声叫嚷,生恐卫玉也步自己后尘。 卫玉的声音倒是冷静的很:“二老爷坐好。” 方才借着安澄开门的瞬间,她看清楚外头是个空档。 但敌人竟然埋伏在此,看行动又极为利落,不似寻常的匪贼。 何况黄士铎的人已经报了来历,对方下手却仍肆无忌惮,寻常的盗匪只怕没这个胆量得罪营军。 可既然动了手,那就不会善罢甘休,若对方人手再多些,那四个士兵跟两名衙差是挡不住的,到时候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那不如先走为上策。 原先车夫的位子已经空了,卫玉扑过去,拉住缰绳一抖。 受了惊的马儿正原地踏步,忽然得到指令,长嘶连声,挣扎着四蹄向前。 这会儿四名士兵已经一死两伤,两名衙差也倒地一人,卫玉冷眼瞧去,依稀看到有四五道黑影在晃动。 她的心弦绷紧,从长途跋涉来到此地,虽然也遇到过黑店、宵小、不法之徒,但并没有如这样明火执仗的场面。 此时尚分不清这是冲自己来的,还是…… 不过料想应该不至于是冲安澄而来。 要么是因为野狼关胡翔的事,要么,就跟纪王府有关。 咬紧牙关,赶着两匹马疾驰,她听见车厢里安澄的叫声:“卫巡检,卫……这是……” 卫玉抿了抿唇,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假如真的是因为自己,而让安澄也殒命在此,那……万一将来历史重演,长怀县又将是个什么情形。 再说,安澄不该殒身在此。 耳畔传来马蹄声响,安县丞又叫起来:“有、有人追来了!” 原来他壮胆趴在车窗边看了眼。 “嗖嗖”,是利箭破空。 卫玉叫道:“二老爷趴下,伏低身子!” 安县丞立刻照办,五体投地的在车厢内伏倒,可忽然他想起来,猛抬头:“卫巡检你呢?” 卫玉人生路不熟,赶车的本事也是临时抱佛脚并不高明,马车在路上跑的七扭八歪,颠的车厢里的安县丞几度飞起。 半刻钟不到,车厢上插了几支箭,而身后的追兵已经近了。 安县丞也终于艰难地爬出车厢:“卫巡检……” 卫玉问道:“二老爷认得路么?” “啊、啊?认是认得……” “二老爷认得路就好,你来赶车,快回县城。” “哦哦!好!” 大概是被卫玉镇定的语气感染,安澄心里的恐惧消散大半。 他以为卫玉只是想让熟悉道路的自己赶车,于是赶忙爬起来接过缰绳。 卫玉看着他动作:“且记不要回头,不要停!”这一句,从容中带着几分不可抗拒。 安澄连连点头:“我知道。” 此时正当拐弯,二老爷屏息静气,专心致志地赶车。 他满心紧张,竟没有留意卫玉趁着车速变慢的时候,从车上一跃而下。 她尽量控制,可还是不免,在落地的时候脚一崴。 偏是这一崴脚,因祸得福,一支箭擦着她的脸颊射了过去,脸颊上有些辣辣的疼。 卫玉艰难地站住,高高地把双手举起,大声道:“卫玉在此,各位想要我的命则请自拿去,不必着急!” 赶来的人显然是听见了,马速放慢围了过来。 有两道身影从马背上跃下,都蒙着脸,身形矫健,自带杀气。 卫玉笑道:“几位果然是冲我来的?却不知我得罪的是哪一位?须得这样兴师动众不远千里。” 有几声冷哼,一人道:“你去问阎罗王便是。” “且慢,”卫玉忙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是何人,那就该知道若杀我就等于得罪了纪王府,不管你们是受命于谁,日后太子殿下追究起来,只怕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那两人对视了眼,道:“听说纪王殿下最宠信的小卫学士,貌如好女,雅态风流,却是个行事不拘一格手腕狠辣的人物,你难道不知自己得罪过多少人。” 卫玉道:“正是因为得罪的人多,所以一时想不到是哪个要我死,各位大发慈悲,何妨告知,让我死的明白些。” 此刻天色渐渐放亮,她的容貌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双眉如画,眸若灿星。 又加上言语婉转,笑意盈盈的,同她答话那人一时语塞。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卫玉心头一紧,这才发现在现身的两人之外,还有一人在马上,她起初竟未发现! 只听马上那人哑声道:“不必被她巧语花言迷惑,迟则生变,速速杀之。” 前方那人闻言,只得听命,正欲上前,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卫玉耳朵一动,回头却见一辆马车向着自己疾驰而来,正是安澄那辆。 “卫巡检别怕,我来了!”二老爷且赶车且大呼。 原来安县丞一味狂奔,半晌才发现卫玉不见,他竟义无反顾调转了马头。 卫玉暗暗叫苦,她倒是不怕,她在这里跟杀手周旋,就是要给安澄逃走的时间,另外再想法子。 如今见安澄去而复返,简直似自投罗网,白费她的苦心。 那三名杀手也没想到安澄这样傻,不过他们连野狼关的士兵跟县衙衙差都敢杀,也不怕多杀一个人。 正要动手,只听卫玉仰头长笑几声:“终于来了。” 几名杀手微怔,前方那人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卫玉气定神闲道:“各位以为我是在此跟你们闲话家常么?我不过是在等待救兵而已。” 这话让几个人又气又笑,又有些心痒好奇:“什么救兵,你说的救兵就是那个傻子?” 卫玉说道:“当然不是,三位都是高手,不如仔细看看你们周围……” 这一番闹腾,天色又显白了几分,她的右手侧,是一片茂密的深林,其后就是一座不算高的小山。 正值深秋天明,草丛中本应有虫儿的鸣叫,但此刻却异常寂静。 这三人确实算是高手,起先并没有留意,给卫玉一嚷,顿时发现了异常。 这密林中显然是有埋伏,只不知究竟如何。 此时安澄的马车已经到了跟前,二老爷只顾担心卫玉的安危,盯着那几人,哆嗦着道:“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卫玉没让安澄说下去,而是朗声道:“宋大哥,林大哥,且慢叫兄弟们动手!”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林中的某处草丛明显的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而不远处矮矮的山丘之后,也似有人头攒动,若仔细听,甚至能听见人声低语。 为首的那杀手人在马上,加上耳目聪明,自然察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卫玉有恃无恐地说道:“三位想必也犯不着为了一宗买卖把自己的命交代在这里吧,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收手,大家体面。” 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中,安澄死死攥紧缰绳不敢妄动,冷汗从鬓边流下。 他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但听卫巡检的总是不错的。 杀手首领目光逡巡,最后瞥了眼安澄所赶的马车车厢:“还是低估了小卫学士,没想到你竟藏有这般杀招,果真诡诈如狐,令人防不胜防。”手在腰间箭匣上轻轻抚过,终于道:“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有期罢了。” 他的眸色沉沉,拨转马头,剩下两名杀手过了片刻才各自跃马跟上。 安澄呆若木鸡。 卫玉吸气,一瘸一拐地挪到马车边上。 安澄后知后觉,忙将她拉了上来。 “怎么回事,卫巡检……什么宋大哥林大哥?”二老爷如云中雾里,迟疑地问。 卫玉不敢再看周围看似安静的山林,低低道:“别问了,赶紧走。” 她蹭到车门旁边,正欲入内,鼻端突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仿佛是夏日喝过的薄荷饮子,青薄荷加蜂蜜调治而成的熟水,一点薄凉,又有些许清甜。 人心汤 卫玉来不及解释,催安县丞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料手才推到车门,便听到呼啦啦一阵响动,夹杂着刺耳的哨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林子里、山石后头冲出来大概百余人,团团地将两人围在中间。 安县丞惊呆了,回头看卫玉,又看向前方群匪:“你你们……想干什么?” 小喽啰向着两侧闪开,让出中间一员头目,一手叉腰,冲着卫玉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方才为何呼唤我们两位首领?” 卫玉见他们冲了出来,少不得随机应变,先拱了拱手,硬着头皮道:“在下姓卫,原先曾经在汝南衙门中当差,跟林大哥有些许交际。” 那小头目面露疑惑之色,只是山上的林头领确实祖籍汝南,这倒不差,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又问:“方才那几个人跟你有何干系?” 卫玉胡诌道:“那几个是我曾经在公门里得罪的江湖客,我见他们咄咄逼人,少不得暂时借用林大哥宋大哥之名,果然奏效。” 小头目回头看了眼山上,道:“既然这样,你同我们上山见过林头领便是,如果真是他的故人,便是你的福分,如果不是,一刀两断还算是你的造化。” 安县丞此刻总算听出了蹊跷,猜到卫玉先前用的事“空城计”,这些本地的土匪又是什么善男信女,如果上山露馅,自然有死无生。 于是安澄忙跳下车道:“等等,我是本地的县丞,如今且有急事,耽搁不得。” 二老爷本以为自己既然摆明身份,对方总要给本地父母官几分颜面,谁知那小头目闻听,嗤之以鼻:“什么现成不现成的,你也一同去!” 旁边一个小喽啰打量道:“这两人一个小白脸,一个倒像是个美貌女娘,怎么看也不像是我们林头领认得的。” 那小头目到:“哼,若是敢冒认,那正好,宋头领最近总嚷头疼,正想要吃一口新鲜的人心汤……”他还不敢轻易得罪卫玉,便瞄着安澄道:“这厮生得倒也干净,熬汤必定鲜美好味。” 安澄的脸都吓白了,才知道这些人果真是凶神恶煞无法无天,超出自己预计。 恰那小头目道:“给我上,请这两位上山!” 一声令下,眼见喽啰们一窝蜂地冲过来,二老爷想要后退,怎奈身后就是马车,身子一晃,几乎歪倒。 卫玉见他们来的凶恶,安澄又在车下首当其冲,她也顾不得自己刚崴了脚,即刻就要跳下去拦阻。 就在这时,马车里一只手伸出来,稳稳地揪住了她的衣领,原先隐在车厢里的人一跃而出,显出身形。 卫玉早在闻到那点气味的时候就猜到了车厢里有人,且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宿九曜伤重,飞廉喂给他苏合香酒,那酒里便有一味薄荷,才令卫玉在瞬间想到了薄荷饮子。 她只是想不通,宿九曜伤势未愈,为何会出现在此,何况他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车厢里的。 晨光之中,宿九曜一身玄色单衣,腰束革带,自车上跃下,不偏不倚落在了安澄身前。 正有个喽啰要来捉住安澄,宿九曜双足尚未落地的瞬间,右手如刀刃劈出,正中那人颈间。 那喽啰一声不吭,直接倒下。 周围的匪贼们大吃一惊,挥刀的挥刀,提棒的提棒,围攻过来。 卫玉眯了眯眼,只见一道玄影,如入无人之境,连着击飞四五个拦路的,宿九曜一把揪住了那正转身欲逃的小头目,沾血的拳头刚要击落,那头目已经先大声叫道:“小九爷饶命!” 宿九曜盯着那人,拳头将落未落之际,忽然听到一阵敲锣的声音,紧接着,无数脚步声响起,夹杂着马蹄声。 卫玉抬头,见牛头山上跑出来一队人马,当中一人身着绿袍,生得倒也体面,他浓眉微皱,很快把现场看的分明。 “宿九!怎么是你!”来者叫道:“他们报说有人自称是俺的相识,人在哪里?” 宿九曜冷哼了声,把手中的那人一把丢开。 此时安澄已经跑回了马车旁,卫玉单脚跳下来,她打量来人相貌:“是林大哥?当初汝南匆匆别过,不知还记得我么?” 林黎诧异地望着卫玉:“你是……” 卫玉道:“当时在汝南陈总镇生辰宴上……当时人多,林大哥不记得也是有的。” 林黎的目光闪烁,他并不是莽撞的人,何况对方又是这样出色的人,若是见过,不会毫无印象。 但卫玉偏偏说的又都不差,当初林黎在汝南的时候,确实去过陈总镇的寿宴。 略略踌躇,林黎看了眼旁边的安澄跟宿九曜,说道:“果然是我一时误了,才想起来。你又为何会在此处……你跟宿九是同路的?” 卫玉看向宿九曜,并没回答,而只是说道:“有一件事我想林大哥或许会喜欢听,野狼关胡翔勾结西狄细作,死期将至。” 林黎大惊:“你说什么?” “正是在下经手,你若不信可以问安县丞和小九爷。” 总算轮到了安县丞,二老爷忙道:“不错,我亲眼目睹的,细作都已经伏诛。” 宿九曜则淡淡地:“你到底要让路,还是要打?” 卫玉听到这样的话,生恐局面再僵了,赶忙要拉住他,却忘了腿脚不便,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才稳住身形。 林黎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宿九曜,又看向卫玉,终于一咬牙:“都让开!让他们走。” 安澄扶着卫玉上车,就在她进马车的当儿,林黎忽然道:“你既然把此事告诉我,可见是知道我跟胡家的恩怨,你能料理胡翔,可见来历非同一般,你是何人?” 卫玉脸上的笑意减退,她回头看着林黎,道:“我只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何意?” 卫玉扫了眼旁边的宿九曜,一笑:“只是遗憾我来的太晚了,有些事覆水难收。” 林黎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他闭了闭眼,点点头,并没言语。 长怀县内最大的贼头,是盘踞在牛头山上的宋濒跟林黎两人所率领的匪众。 别人或许不知,但卫玉在纪王殿下李星渊身边,对于天下各处的消息最为灵通,她又极为博闻强记,几乎过目不忘。 但凡是做的大的土匪,从来也都是安插各色哨探细作在山下各处,尤其是在牛头山下的这种要紧地段,一直不缺放哨的人。 先前安澄驱车逃走的时候已经惊动了那些人,只是他们尚且不知发生何事,故而只暗中观察,按兵不动。 在二老爷返回之后,生死一线,卫玉逼于无奈,急中生智,便用了这招“敲山震虎”外加“隔山打牛”。 她让那三个杀手误以为埋伏在林子里的是她的救兵,而她一句“宋大哥林大哥”,如此亲昵,也让林中的众贼摸不着头脑,甚至以为她真的跟自己的首领有什么交情。 马车重又启程。 安澄负责赶车,车厢里,卫玉跟宿九曜面对面坐着。 卫玉润了润唇,瞥着少年受伤的手:“你……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 宿九曜沉默。甚至不曾看她。 卫玉壮着胆子,故意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会遇险,故意来保护的吧?” 宿九曜不置可否。 她忽起玩心,故意逗弄:“你伤的不轻,本该好生休养,若为了我有个万一,我怎么过得去?” 少年似乎没听见。 卫玉张张嘴,又闭上,笑容都减退。 她觉着自己已经够厚颜的了,但面对这样冰一样的少年,却仿佛有点不敢造次,也不愿再继续胡说八道。 “你跟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忽然宿九曜开口。 “他?”卫玉眨眨眼:“林黎吗?” 小九爷一点头:“什么来的太晚,覆水难收的?” 卫玉的嘴角微张,终于:“你不知道他跟胡家的纠葛?” 他摇头。 卫玉淡淡一笑,几分无奈:“林黎早先在汝南的时候,跟当地陈总镇府三小姐有婚约,可三小姐被胡家胡翔看上,于是硬是利用权势逼迫陈家退婚,不料陈家三小姐早已经钟情于林黎,不愿他嫁,因此在出嫁当日自戕了。” 知道此事后,林黎提刀冲去胡家,杀伤数条人命,从此逃离,在此处落草为寇。 宿九曜抿了抿唇:“那你说的来的太晚,覆水难收,就是说那陈小姐的命救不回了?” 卫玉长叹:“林黎武艺出众,本该是一员良将,陈小姐美貌淑贞,他们两人本是天造地设,如今一个命丧黄泉,一个成了贼寇,一声覆水难收都是轻的。” 宿九曜冷笑:“世道本就不公,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卫玉双眸睁大了些,继而笑道:“你才多大,怎么说话如此沧桑,倒像是经历过许多。” 宿九曜瞥她:“你怎知道我不是经历过许多?” 卫玉语塞,小九爷垂眸又道:“而且我看你也不算很大,怎么说话就老气横秋,总想教训人。” “我哪里敢教训你,你……”卫玉才张口,便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亲昵,于是敛笑问:“对了,你会做菜?” 宿九曜不言语,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北风雪塔’是什么?” 卫玉心里发笑,笑里却泛着苦涩:“你不知道?” 宿九曜摇头。卫玉思忖了会儿,说道:“这样吧,回头你给我做一道顺心萝卜汤,我就告诉你北风雪塔的做法。” 小九爷有些讶异,目视卫玉:“为什么偏是这个?” “桂花鲜栗羹也行,炒三丝,贵妃鸡,香露饭,”卫玉如数家珍,不知不觉中口水如涌:“八宝肉,荷叶豆腐……” 马车猛地停下,卫玉向后一歪,眼见头要撞到板壁上,宿九曜一声不响地抬手挡住。 她惊讶地看看护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听到外间安县丞问:“怎么了?” 脚步声响,有人道:“二老爷,有人发现林子里两具蒙面无名尸首!报了官!我们正在勘验。” 卫玉听见“蒙面”两字,急忙掀开车帘。 荷叶豆腐 衙差们所勘验的两具尸首,正是先前追杀卫玉的蒙面人。 两人的蒙面帕子已经被扯落,底下各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没什么格外的特征。 衙差指着道:“这两个人看打扮就是来历不正的,可不知怎么竟蹊跷的死在这里,只怕是招惹了比他们更厉害的。” 安澄皱着眉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两个衙差道:“二老爷问的是,我们刚才也看过了,奇怪的是,这两人身上好像没有外伤,难不成是中毒之类的?” “看看他们胸前。”卫玉在车窗边上说。 一个衙差听命,俯身再行细看,这次果真发现了一点极细的痕迹,原来这两人穿的黑衣,所以更加难以察觉。 衙差盯着那点破损处,看着就仿佛用极薄的刀片划破了一点点,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致命伤。 一个差役忍不住抬手去摁了摁:“这是什么?” 卫玉还没来得及阻拦,衙差已经动手,而在他伸手一摁之后,从那到极细不打眼的伤痕处忽然涌出了大片的鲜血,在令人瞠目结束的刹那,血出如海,迅速蔓延,几乎把整具尸首都淹浸其中。 两名差人骇然后退,不知怎样。 安县丞一夜惊魂,此刻胆气不比从前,他回头问卫玉:“卫巡检,这两个显然正是先前欲对你不利的歹人……怎么竟死在这里?” 卫玉蹙眉,目光流转,却看到对面的宿九曜,少年正也盯着地上那两具尸首,若有所思。 “小九爷觉着怎样?”鬼使神差地,卫玉问道。 宿九曜垂了眼帘道:“他们两个所受的是剑伤,下手的人一定是个用剑的高手,兵器多半也是特制的,出手快如闪电,在对方有所察觉之前他早已经得手。” 安澄眨了眨眼:“那为什么从外头看不出伤?” 宿九曜道:“这就是高手的精妙所在,他的手法快,加之兵器极薄而窄,瞬息刺入,身体尚未反应,从外头看自然完好,但事实上,从这一剑的位置可以看得出,心口大脉早被切断,神仙难救,这两人的体内早已经是血海一片,你不去动他,自然无碍,若碰到了伤口,体内的鲜血自然便会奔涌而出。” 本地并无仵作,安澄示意一个衙差手脚轻些,解开另一个死者的衣裳细看,果然发现胸前一点窄而细的痕迹,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有,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被树枝或者什么划出的一点刮痕而已。 殊不知,这是真正夺命的剑痕。 卫玉心知肚明,听宿九曜回答的毫发不差,不由笑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宿九曜道:“对于习武的人而言,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答了这句,迎着卫玉的目光道:“你好像也早有所料。” 卫玉心头微震,面上仍是带笑:“我不过是眼神比别人好些罢了。”她不想继续这个问题,便故意问道:“你的剑法比这个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会用剑?”宿九曜反问。 卫玉一哽,笑了两声道:“我猜的,随便问问,会也罢不会也罢,无伤大雅。” 宿九曜盯着那一线红痕般的剑痕:“这些人本要杀你,却被人所杀,你不觉着有什么不对?” 卫玉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她已经将车帘放下,隔帘听着安澄在外吩咐衙差们如何去野狼关报信,如何收拾尸首,她自己则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养神。 车帘被风吹的稍稍起伏,秋日的早晨,阳光格外的好,闪烁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如梦似幻。 宿九曜瞥了眼,又移开,目光垂落,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人在军中,用的多是朴刀,可对于剑道,宿九曜也并不陌生。 在他看来,那两具尸首上的剑痕,必定是绝顶高手所留,要有一击必中的准头,快若闪电的手法,宿九曜自忖,要做到那种近似完美的地步,只怕他还须苦练十年。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待卫玉睁开眼睛,车厢里已经没了宿九曜的影子,她正错愕,车窗外安澄道:“这两个蒙面人的身份成迷,线索少的可怜,要追查他们为何意欲对卫巡检不利,只怕很难。” 卫玉道:“这些人都是些无法无天的江湖客,我得罪的人多,自己也头疼的很,倒是也不用劳烦二老爷再追查下去,只把他们的尸首存在义庄,有人来认领再说吧。” 安澄听她是这个打算:“可是……” 二老爷的脑筋有些迂腐,只觉着这样做法有违常理,说不过去,何况此二人刺杀朝廷命官,兹事体大,怎么能不追究。 殊不知卫玉这样做,只为息事宁人,也免得不必要的人更卷入其中,毕竟这水若混起来,早不是安澄能够处置的了。 幸而安县丞虽然有些不会转弯,心里对于卫玉却是极佩服的,因此在最初的错愕后,便道:“好、好吧,也成。我原本只是觉着,这些人胆大包天,连巡按也敢冲撞,不知什么来历,先前若不是卫巡检,我也早交代在那里了。” 卫玉若有所思道:“我想二老爷自然是有福之人,命不该绝。” “那我也只是托卫巡检的福罢了。” “不敢当,要不是小九爷及时赶到,这会儿我跟二老爷都上了牛头山做客了。还不知如何。” 安澄心有余悸,哑然道:“说的是,不过……小九爷,你是怎么跑到车厢里来的,是几时到的?我怎么毫无察觉?” 卫玉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哑然失笑:“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二老爷没看见?” 安澄很吃一惊:“啊?” 偏是这时侯,只听到遥遥马蹄声响,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九哥哥!” 卫玉从车窗内探头,安县丞也随声看去,见大路上飞驰来一匹马,正是武万里,怀中抱着小飞廉,飞廉的手中则抱着那只老狸猫。 卫玉顺着飞廉挥手的方向看去,却见在几棵古柳之外,竟是一大片的池塘,半边却是荷花,阳光灿烂,秋风吹拂,池水縠纹摇曳,残荷随风摆动,景色怡然。 只因为入了秋,荷花早消失不存,荷叶也多半凋零,唯有些莲蓬零零总总地耸立其中。 但卫玉所在意的并不是这秋日塘色,而是在池塘边莲叶前的那个人。 宿九曜一身黑衣劲装站在碧水之上,背后是大朵深绿色的荷叶,身后不远处又有芦苇招摇,这幅场景,让她无端觉着眼熟,倒像是展子虔的山水画,可又比图画更加清透灵动。 宿九曜转身,卫玉才发现他肩上竟然扛着两支大荷叶,在风中翻来舞去。 卫玉瞪大双眼,只听安县丞说道:“怎么他有心思去弄荷叶呢。” 等宿九曜走回车边,那里武万里跟飞廉也到了,武万里忙向着安澄行礼,便去查看地上的尸首,飞廉却扑倒宿九曜身前:“九哥哥,你要吓死人,伤还没好就着急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宿九曜瞄了眼卫玉:“没有。” 那只狸猫喵喵叫了两声,躬身一跳,直接上了马车,熟门熟路似的进了车厢里,骨碌一倒,躺在了卫玉的膝头。 宿九曜将那两只荷叶递给飞廉,飞廉叫:“还有个莲蓬,这时节莲蓬却是稀罕物了。给我的?” 卫玉正饶有兴趣地在抚摸那只猫,也没细听外头,只不一会儿,飞廉爬上马车,手里擎着两支荷叶一支莲蓬,他努着嘴问卫玉道:“你吃吗?” 卫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吃不吃莲蓬子。 这个时节的莲子,有些硬,但自有一股清香,大概是饱润了秋风秋露的冷,莲心的苦涩外更多蕴了一丝清寒。 卫玉吃了两个,便吐舌:“太苦了,我不吃。” 飞廉道:“你这个人,你把莲心去了不就不苦了?” 他故意要看卫玉吃点苦头,见她苦皱了眉,这才得意一笑,小手极快地剥了几个白胖莲子给卫玉,说道:“说来你是九哥哥的救命恩人,给你吃这个也无妨。对了,等回了城,你去纯阳观吧,我答应过让九哥哥做好吃的给你,虽然他从不给别人做东西吃,但你放心,我会求他的……” 卫玉楞怔,她原本打算是尽快离开长怀县,可是心里有一块地方空落落,叫她不踏实。 “我……”犹豫再三,想到外头两具尸首,把心一横:“我还是……” 刚要说,宿九曜忽然道:“我们走吧。” 马车一沉,是他跃了上来。 卫玉只得暂时打住,拿起飞廉搁在旁边的荷叶打量。 宿九曜弹了弹手中的荷叶,道:“虽然取夏日的荷叶最好,但季节不对,这个也凑合用罢了。” 卫玉看着他带伤的手指,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嗯?” 宿九曜道:“你不是说想吃荷叶豆腐么?你救了我一命,我给你做。” 飞廉鼓了鼓眼睛:“九哥哥,你不是从来不给别人……” “喵呜。”老狸猫舒展了一下腰身,爪子张开探向前,差点把荷叶划破,飞廉赶忙收拾。 这不提则以,一提起吃的,卫玉的肚子忽然有点咕咕叫,毕竟先前贪早赶路,并没有吃饭,又且记得这荷叶豆腐的甘美,越发饿了。 左右权衡,横竖只是吃一顿饭,吃了再走也是一样的,卫玉妥协地想。 玉屑饭 二老爷的驾车功夫渐入佳境,加之对卫玉的人品十分喜爱,不由问道:“卫巡检,要不要暂住县衙?” 卫玉确实并无落脚之处,但她本来没想在某个地方住下,一时踌躇。 飞廉在旁插嘴道:“九哥哥要做菜,自然是要住在我们观内啦。” 武万里人在马上瞅了飞廉一眼,又歪头打量宿九曜,见后者沉默,他嘴角一掀,并无言语。 安县丞驾车,武都头骑马跟随,进城的时候就引得人人观望,待上了街,更是行人侧目。 在过明俪酒楼的时候,门口送客的小伙计旺来一眼看见,立刻叫了声:“武都头!” 刹那间,明掌柜从内探头出来,一眼也看见了武万里,她想也不想,急忙迈步上前,竟是迎着武万里的坐骑不闪不避。 武万里急忙勒住马儿,明俪顺势将手臂缠在缰绳上,撒娇道:“哎哟,差点撞伤人家。” 此刻正日上三竿,大街上行人不少,武万里皱皱眉:“明掌柜你自重。” 明俪仰头看他,笑到:“怎么不自重了,你的马儿撞了人家,还不许人家喊一声么,好没良心。”说话间她早瞥见了旁边的安澄,顿时道:“二老爷,您怎么……换差事了?” 安澄极好脾气的笑笑:“说来话长。” 明俪的眼珠骨碌碌地,端详两人,又看看那马车:“什么人能当得起你二老爷赶车,武大哥护送?难道……是小九曜?” 武万里看人越来越多,便道:“你让开,莫要罗唣。” 明俪双手叉腰,挑眉道:“岂有此理,老娘也惦记着那小子呢……” 话未说完,车厢里飞廉先跳出来:“明掌柜,你要问什么问我就是了!”拉着明俪的手把她劝到一边去。 武万里急忙一抖缰绳,跟安澄瞬间去了。 明俪在后叫道:“等等,老娘还没说完呢!” 飞廉拦着道:“你听我说,九哥哥没大碍,我们正要回观内,对了,你这里有没有上好的藕?” 明俪眨巴着眼:“没大碍……那就好,藕?什么藕?” “煮粥的,九哥哥要做菜,”飞廉如数家珍:“我还要去老张头那里要一块嫩豆腐,做荷叶豆腐,还要买些粱米,加上绿豆粉,做玉屑饭吃。” 明俪越发惊呆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他竟然肯做菜?还又菜又饭的,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是哪个神仙下凡了?” 飞廉的眼前不由自主出现的是卫玉那张笑起来明秀照人,不笑时候冰雪飒飒的脸,他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是个神仙呢,还是个什么会迷人心窍的精怪。” 明俪的眼珠子转动:“莲藕粥,荷叶豆腐,玉屑饭,啧!不用说,这还真是伺候神仙呢!” 纯阳宫,也曾显赫过一阵。 如今没落了,院墙上的红漆早就退到无色,地上的石砖坑坑洼洼。 门口稀疏的杂草零零散散,原本有两个石狮子,也不知是风吹雨打还是被人手摧残,已然有些面目模糊,透出些憨态可掬。 大门上的匾额只剩下依稀能看出来的刻痕,那些复杂精妙的斗拱,梁枋上的七彩绘色也变得斑驳,但梁枋上雕刻着的各色云纹等却越发清晰,透着一种萧瑟的威严。 尤其是旁边石柱上围绕着数条云龙,盘曲直上,被风雨侵蚀之后,越发显得线条遒劲,姿态狰狞,栩栩如生。 卫玉只顾打量,没提防脚下一滑。 安县丞忙将她扶住,原来青石的台阶也残缺了几处,上下要极小心,一不留神便会踩空。 “下官且送到这里,若有吩咐,只管派人去县衙报知,”安县丞极客气而不舍,又问:“要不要留两个人在这里伺候?” “多承多承,”卫玉忙推辞,道:“二老爷一路劳顿,又也受了些惊恐,且回去好生歇息罢。” 安县丞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不过身上确实累了,他毕竟是个文士并非武官,又想反正卫玉在此,等自己歇过了再来拜会就是。 而且县衙里恐也有事,不可耽搁。 武万里虽则不累,心里也想留下,但同样也忧虑县衙有事,于是只跟宿九曜低语了几句,便同安澄一块儿先去了。 卫玉挥手送别,回头,看宿九曜站在身后台阶上,那根大盘龙柱子旁边。 此刻他不过是个少年,身量未足,又有伤在身,气血更不足,但这样一站,却凛然有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万千的姿态,让卫玉不由又想起那个在万军之中,指挥若定的饕餮将军。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竟没留意到那只狸猫在宿九曜身边蹭了蹭,已经先一步进了纯阳观内。 而就在狸猫入内不久,便有人叫到:“是猫爷?是猫爷回来了?!” 接着是好几个声音叫道:“猫爷?那就是飞廉哥哥回来了?” 飞廉已经是个极小的孩子,还有人叫他哥哥,这简直……卫玉诧异,才上前两步,就见好几个小孩子磕磕绊绊从纯阳观内奔了出来,一眼看到了宿九曜站在门口,更加喜欢了,大声叫道:“九哥哥,九哥哥!” 瞬间,四五个孩童把宿九曜围了个正着,这些孩子最大的恐怕也只有七八岁,最小的走路蹒跚,不过是三四岁的样子,几双小手倒是不约而同地要去抱宿九曜,把卫玉看的瞠目结舌。 而在看见这些孩子的时候,宿九曜一直有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乍然透出了笑意,就好像是凛冽的冬季出现了一丝烈阳之色。 他笑了会儿,挨个摸孩子的头,回头看见卫玉正在凝视着自己,才收敛了笑,说道:“请进来吧。” 卫玉忍住到嘴的疑心,一撩袍子,迈步上台阶,而那几个孩童见宿九曜跟卫玉说话,不由也都好奇地打量她。 卫玉从小跟在纪王李星渊身边,见惯了大场面,习惯了万人丛中的感觉,从来都泰然自若,淡然处之。 可此刻被这几个懵懂孩童团团围住盯着看,却不知怎么竟有些讪讪不能应对之感。 有胆大的孩子,便凑近卫玉:“你是谁?” 那几个胆小的躲在宿九曜背后,小声问:“九哥哥,那是谁?” 宿九曜咳嗽了声,问道:“老道士呢?” 几个孩子一起回答:“白石爷爷在睡觉。”也有的说:“爷爷又喝醉了。”众口不一。 宿九曜眼神微沉,领着孩童们进了门,已经有孩子跳跳窜窜进去报信。 卫玉忙着打量着纯阳观内的情形,可来不及看光景,便发现在其中一间房的门口处,还趴着一个孩子,看样子只有两三岁,身上都沾满了灰,头发乱蓬蓬的。 她的眼睛都要弹出来,忍不住又看了眼宿九曜,那孩童也看见了宿九曜,竟从地上扬起一只手,咯咯地笑,仿佛在打招呼。 宿九曜快步上前,将那孩子抱起来,婴孩忙着搂住他的脖颈,而其他的孩子见状纷纷叫起来:“我也要抱!” 卫玉屏住呼吸,只顾呆看。不料宿九曜闻了闻那孩童的嘴,眼中掠过一点怒色,他回身将孩子递给卫玉,卫玉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 宿九曜大步向前,推开半掩的房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 “你这老混蛋!”少年骂了声,“你自己作死不要糟践别人!” 卫玉不明所以,却见其他孩童都纷纷跑过去,有人叫道:“九哥哥别生气了!” 有的说道:“九哥哥不要跟爷爷打架……” 卫玉怀中那孩童仿佛也感觉到了,嘴巴一扁,大颗的眼泪滚了出来,把脸上的灰冲出了两道湿湿的痕迹。 卫玉正探头看向里间,却见宿九曜揪着榻上一个胡须头发乱飞的老头子:“你醉死也罢了,既然还有一口气,叫你看着他们都不成么?” 那老头儿被他颠的左右摇晃,仿佛整个人是一具骷髅架子,全无反抗之力似的,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哟,你活着回来了……我以为你闯了祸、死定了……所以才……”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熏得宿九曜一把将他扔的远远的。 卫玉好不容易看出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脏破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旧道袍,她正猜测两人是何关系,怀中的孩子却大声哭了起来。 屋内两人被哭声惊动,老道士迷离着眼睛看过来,顷刻呵呵地笑了起来:“哟,小九,难道我已经醉死了么?不然,哪里来的九天玄女娘娘。” 门口的光影闪烁,卫玉人在其中,光芒把她的衣袍、发冠尽数都染的白茫茫地,仿佛自带了一团光,只有温润的五官越发鲜明,果真如同神女下降。 卫玉情知这老道士是醉中的迷话,只一笑,抱着那孩子踱步转身。 有几个大胆的孩童趁机跑进来,说道:“白石爷爷,那是九哥哥带回来的、客人。” “客人?”老道士念了声,又看宿九曜,笑道:“小九,你别是年纪小小的心思歪了吧,哪里弄来这么美貌的女子,可别是拐带了好人家里的……” 宿九曜气的脸白:“你再说一句,我就真动手了。” 老道士啧了声:“我是为了你好啊,这也没什么可害羞的,你又不是我正传的弟子,再说,就算是正传的,要还俗也是容易。道门之中还可以结契同修呢。” 宿九曜刚要抬手,几个孩子急忙抱住他:“九哥哥,别恼了呀!” 老道士顺势往后一趟,道:“你既然回来了,那就管好你这几个孩子吧,被他们吵了这半月,我老道士非短命不可。” 见宿九曜被几个孩童拉出了房间,老道士才打了个哈欠,忽然看到那只狸猫蹲在自己跟前,坐的庄重端正,老道士伸手摸猫:“还是我的狸奴好……”话未说完,猫爷闪电般一爪子拍过去。 宿九曜心中惊恼,听见里头老道士被猫打的发出惨叫,才略微消气。 他思忖着一转身,却见在屋檐下,又有几个孩子围着卫玉,卫玉正拿着一块水浸的帕子,给那满地爬浑身土的孩子擦脸。 她的动作温柔,神态十分的专注,宿九曜看着这一幕情形,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被敲了一下,钝钝的疼。 第 16 章 木樨一枝花 第16章 卫玉察觉到宿九曜的眼神,转头看向他。 少年却自顾自走开,把几个孩童叫到屋内,询问他们近来的情形。 有几个稍微懂事的孩子看到他脸上手上的伤,都极担心,孩童的感情是很直白的,问不两句话,虽然宿九曜说无事,屋内还是哭声一片。 卫玉方安抚好那个婴孩,被里头这一引,那孩子扁着嘴,也想要哭。 “别,打住……”卫玉手足无措,若论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算是略懂,但对于孩童这种东西,却是一窍不通。 还好在此时,大门外踢踢哒哒的脚步声急促,紧接着,是飞廉的声音叫道:“我回来啦!” 卫玉松了口气,觉着小飞廉如同救星一般,而那本来泫然欲滴的孩子,在看到飞廉的时候,也神奇地变哭为笑,还不停地踢着小腿想要站起来迎接他似的,这感情的转换如此快速,令卫玉目瞪口呆。 飞廉虽是小孩儿,办事利落:“这里有上好的白玉藕,瘦肉排骨,张记的豆腐,明掌柜知道要做玉屑饭,还特意给了我一些上好的高粱米跟绿豆,还有些粳米……” 宿九曜问:“先前的木樨蜜还有没有了?” 飞廉挠挠头:“他们都爱喝木樨蜜调和的水,现在只还有一点点了。” 宿九曜道:“回头再做就是了,只如今你去调一杯来,给……”他看了眼卫玉:“卫巡检喝。” 飞廉嘻嘻笑道:“九哥哥,你怎么什么好东西都给卫巡检啦。” 宿九曜没理会他,又叫飞廉看管着孩子们,自己便拿了东西去了。 飞廉风一样入内,不多会儿,端了一个粗拙的白瓷碗出来,递给卫玉。卫玉还没到手,就闻到一股微微的甜香,看向碗内,淡金色的水上漂浮着一点点精致的桂花,原来是桂花蜜调的水。 卫玉正口渴了,如见甘霖,端着碗缓缓喝了水,又溜达着在这纯阳观前殿内转了转,虽简陋不堪,但到底是传至今的古道观,尤其是那些木雕石塑之类,颇有可观。 卫玉看了半天,有些倦乏,来至屋檐下,左边屋内是个醉死过去的老道士,酒气熏天,另一边则是飞廉领着孩童们,喧闹异常,卫玉哪里也不想去,想去看看宿九曜做菜,却又不知道后厨在哪里,这纯阳宫当得起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地方颇大,而人绝少,老的很老如老道士,小的又太小只有两三岁。 不过倒也不用卫玉费心,因为空气中传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就好像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把她往前拽去。 卫玉循香转过角门,拐过穿堂,便看见了宿九曜。 锅内滋滋作响,而旁边的一个陶罐子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两个地方的香气同样的诱人非常,卫玉好像是饿了不知多少天的狗子,突然发现了美味当前,激动的不知道要先向哪一个去,而也忘了分辨引她前来的香味是从锅内还是罐子里散出来的,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你在做什么?”她还有些矜持地假装 漫步过去。 宿九曜从锅内夹了一块煎的半黄的豆腐出来,卫玉瞅着那诱人的浅黄,眼睛开始放光:“给我尝尝?” “还没做好。”宿九曜把豆腐放在旁边盘子里。 卫玉身不由己地靠近,才发现他已经煎了好几块,她多看几眼,嘴里的唾液便拼命地多涌一些。 宿九曜正盯着锅子,察觉她在身边不动,就转头看了眼,却见她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少年欲言又止,只闷闷地说了句:“这样不好吃。” “我只尝尝。”卫玉厚颜无耻地。 “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声,仿佛是妥协:“随你吧。不好吃别埋怨。” 卫玉眼中的光差点把盘子里的豆腐煎糊了:“知道知道。”举手要拿,却给少年制止:“上面的烫。” 他拿了一双竹筷递给卫玉:“别急,吹一吹再吃。” 卫玉本是想用手罢了,见状只得装模作样接了过来,夹了一块,见切的很薄,而炸的极均匀完整,她来不及赞叹,赶紧吹了吹,小心翼翼咬了口。 香,嫩,滑口……薄薄的豆腐片在口中“炸”开,好像还有鲜嫩的汁水流溢,她微微地眯起眼睛,简直舍不得下咽。 等回过神来,卫玉道:“不如就这么吃吧?” 宿九曜震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要做荷叶豆腐的。” “这样吃就很好。”她有点迫不及待。 少年抿着唇,脸上居然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出去。” “那我再吃一块,”卫玉伸出筷子去夹,鼻子却又喜新厌旧地向着旁边歪过去,眼角余光也跟着爬了墙:“那是什么?”她盯着旁边的砂锅问。 “莲藕排骨汤。本来……” 她甚至来不及听他解释:“我尝尝……” 宿九曜的唇抿的更紧了:“没熟。” 卫玉叹了口气,在少年动怒之前艰难地往外退了两步,将离开此地的时候,她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会这些的?” 宿九曜一顿:“什么?” “做菜。你的年纪……”她本来还想说“你的脾性”,“绝不像是个会做这些的。” 宿九曜垂眸,她看到他极长的眼睫垂落,减去许多锐煞而透出几分楚楚,哪里像是先前出手狠辣的模样。 他道:“你难道没看见。” “看见什么?” “观内有这许多的嘴等着吃食,自然……要逼着学出来一些。” 卫玉心一震:“可是,可……” 宿九曜没等到她的“可”,只默默地把一块豆腐片翻了个个儿,语声平淡地说:“人到最苦的时候,总想吃一点甜的,到最饿的时候,什么都能吃,所以就想把东西弄得好吃一些,把那些苦冲淡一些。”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如同洪水飓风,简直把卫玉卷在其中,几乎窒息。 “你……” 她想到外间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 ,眼眶里忽然有些潮润,她竭力压抑这种心情,咳嗽了声,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变得轻松:“对了,我先前经过明掌柜的酒楼,听说飞廉给她做顺气萝卜汤,一碗能得二两银子,难道也是为了养活这些孩童?” “是吧。” “这些孩子……”卫玉想问这些孩子的来历,可想想看,战乱,饥荒,意外……哪里不扔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呢。 她话锋一转:“我听明掌柜抱怨,你不肯去给她做菜,你若去,自然能轻松些……你不去,是因为你是军职?” 宿九曜把最后一块豆腐片捡出来:“我不给外人做东西,也做不好。” “什么……叫外人?” 沉默片刻,他道:“我不喜欢之人。” 莫名,卫玉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忽然因此而有些晴朗,她往后一步靠在门框上,笑问道:“你给我做,那……我是你喜欢之人了?” 宿九曜不回答,而走到那砂锅旁,掀开盖子,那一涌而出的异香让卫玉把自己的问题都忘记了,恨不得冲过来。 少年拿了一个粗糙的陶碗,舀了一勺汤,转身递给卫玉:“喝罢。” 卫玉几乎是感激涕零地双手接过,嘘嘘地吹那热气,几乎被那扑鼻的香气给陶醉了,但还有一丝清明:“你不是说没熟么?这会儿给我汤,是要堵住我的嘴?” 少年抿唇,这次却是一点笑意,他转过身:“你救了我,就等于救了他们。再说……我至少,不讨厌你。” 卫玉挑唇一笑,叹道:“既然你还惦记着这里的小家伙们,怎么先前动手的时候不好生想想后果。” 少年才放晴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又沉郁了下去。 卫玉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便又高声道:“好香,我不跟你说了。”端着碗走开几步,隐隐就听见前面有响动。 她舍不得那碗刚到手的汤,小心到了角门口,就见屋檐下站着一个不速之客,竟正是那位很不好相与的明掌柜。 明俪手中提着个不小的食盒,叽叽呱呱地正在说话,飞廉跟众孩童站在她跟前,一个个都是满脸兴奋。 卫玉也不靠前,只靠在角门边上看热闹,只听明俪道:“我呀,可惦记着你们这帮小毛头了,这不是……有好东西就赶紧给你们送来了。” 孩子们虽都满面期待,但却都没有动手,飞廉道:“明掌柜,你拿的是什么?你要送东西,让旺来哥送就是了,怎么亲自走一趟?” 明俪也不藏着掖着:“小鬼头,我掐着吃饭的时候来的,你说我为什么亲自来。小九曜呢?”她早看见卫玉在旁边,故意扯长了语调道:“我今日要跟人家沾沾光,享享口福是真的。” 卫玉正自喝汤,闻言三两口把汤喝光,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点润泽。 她端着空碗踱步过来:“明掌柜,这么快又见面了。” 飞廉接了食盒,明俪假惺惺地行了个礼,笑道:“不敢当,早知道您是卫巡检,打死我也不敢为难。” 卫玉不接茬,看到那食盒上贴着一个精致的剪纸的红喜字,不由笑问:“哟,这是谁家办喜事么?” 飞廉跟孩子们也正围着那食盒打量,明俪则道:“我们长怀县头一号的财主,徐掌柜家里有喜,多承他们家看得起,送了这一盒子糕饼点心,我就给他们这几个带来了,毕竟我也是来蹭吃喝的,总不能空手上门。” 卫玉心想,这明掌柜的厚颜跟自己可谓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此时,旁边屋内想起白石老道士的声音:“徐家啊,徐家是今天办喜事……” 明俪扬声道:“当然啦,您老人家能掐会算,没算到今儿?” 姜白石冷哼了声:“那些江湖骗子,只会骗人钱,满口什么黄道吉日什么流年不利,哪里会看个真,殊不知根据颛顼历来算,今日正是三娘煞日,俗话说‘迎亲嫁娶无男女,孤儿寡妇不成双,架屋庭前无人住,架屋不成先架丧’,这门亲事非但成不了,只怕还会有血光之灾。” 明俪忙啐道:“呸呸,您可积点大德,人家办喜事,你不去凑份子钱,倒也别说丧气话。” 老道士说:“我的话灵验不灵验,三日内必定验证就是了。” 卫玉在旁闲闲听着,本不甚在意,听他两人这样对话,心里浮光掠影,仿佛记起了一件事。! 八月薇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莲藕排骨汤 第17章 飞廉领着小孩子们去分吃明掌柜带来的糕点果子,顿时一片欢腾。 明俪转向卫玉,满面春风道:“卫巡检这趟是有正经差事要办,还是……碰巧路过?” 卫玉道:“明掌柜目光如炬,消息灵通,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我是路过还是办差,想必你已心中有数。” “我自个儿当然会胡猜乱想,只是哪里敢忖度你们当官儿的心意呢,问个明白,心里才安稳。” “是怕我跑了,那把伞抵不了那碗汤的价钱?” 明俪忙摆手:“卫巡检莫要再说笑,今儿我是来的急,忘了把那伞拿回来,改日……若您有空,再去店里,想吃什么我请客,我还得双手把伞送还呢。” 卫玉一笑:“明掌柜把我当作那种打秋风的糊涂官儿了。” “哪里敢,只不过卫巡检的伞太重,我受不起,再说这次多亏了您出马,才救了小九曜脱险,我谢还来不及呢。两下相抵就是了。” “我救他是我的分内,吃饭给钱也是天经地义,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 明俪努嘴道:“卫巡检这是要跟咱们秋毫无犯了?若都这样算起来,今儿小九曜这顿饭可也不能吃了。” “倒也未必,”卫玉微笑:“他的饭我还是能吃的。” 明俪只觉着卫玉的语气很自在,隐约透着一点笃定,不由心中狐疑。 还想再试探,不妨卫玉问道:“明掌柜常常过来纯阳宫?” “我店里忙的很,但凡有空便会过来看看,这些小崽子也怪叫人疼的,”明掌柜转头看向正在吃东西的大小孩童们,眼底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温情,然后又笑说:“当然,最要紧的就是想叫小九曜到我哪里去,我打了多少次包票,只要他肯在我那里落脚,就算不去伺候那些走路赶脚的客人们,只负责给我一日一餐饭,我断断少不了他的银子,他总是不肯,宁愿去野狼关内领军职,赚那份辛苦钱,每日里刀尖舔血的……可是个古怪孩子。” 卫玉颔首:“人各有志,各有所愿,倒也不能勉强。” 明俪叹道:“我就是想不通,我的银子难道扎手?他年纪又小,还得照看这纯阳宫上下老小,为什么不走容易些的路子?” 卫玉顺势问道:“这些孩童是……” 明俪指着那几个正玩闹吃果子的孩子:“脸黑黑的那个比飞廉要大一岁,叫大毛,旁边挨次是二毛,三毛,小毛,他们的父母亲族都在战乱中亡故,无依无靠。”又指着另一侧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是大头,是个流浪的孤儿,是飞廉从路上捡回来的,还有被飞廉抱着的那个婴孩,是被人扔在纯阳宫门口的,养了半年,还没起名。” 卫玉认了认脸,问道:“他们的名字都是后起的?” 明俪道:“据我所知是如此。” “那为何飞廉跟宿九的名字不一样?” 明俪压低声音,笑说:“因为小九曜是先到纯阳宫的,老道士兴之所至,知道他姓宿,便 以天上九曜星宿为他起了名字,飞廉是小九曜从风神相脚下发现的,他非要收留,老道士就以风神之名’飞廉’来叫他了,后来小九曜收留的人越来越多,老道士又穷困潦倒,心浮气躁的,也没了心情再起名字,这些孩子走失的时候又小,只有大毛记得自己叫什么,于是按照大毛的叫法就顺了下来,只是这’小毛’叫的太快,没提防又捡了一个,总不能再插队叫’四毛’,或者小小毛吧。” 明掌柜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眉开眼笑。 ?想看八月薇妮写的《饕餮攻略》第 17 章 莲藕排骨汤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卫玉却若有所思,喃喃道:“‘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此乃养贤之心,实亦勤矣’。” 这段话却是出自李太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此刻她忽然想到这一段,隐隐觉着契合明俪所说的这段中宿九曜的行为。 明俪不懂:“什么闲?什么亲?” 忽然就听到隔间的老道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咕哝说道:“怎么还不拿饭来,我还等着喝汤呢,小子也是见色忘义了么?” 卫玉便又问道:“明掌柜说宿九是投靠纯阳宫,莫非他并非本地人?” 明俪道:“我只是听说,小九曜也是七八岁上流落到县里的无处落脚,机缘巧合撞进了纯阳宫,被白石道人收为了记名弟子……从此落脚。” 里头老道士忽然冷哼道:“我命中是不该有徒儿的,只是看那小子有些造化,一时没忍住……姑且看看以后吧。” 卫玉又忙请教这是什么缘故,老道士却哑而无声,连明俪也不知此中蹊跷。 但很快卫玉的好奇心便消散无踪,因为在他们闲聊的功夫,宿九曜已经做好了一菜一汤一饭。 明掌柜很快发现不虚此行。 就像是她先前在店内念叨老孙一样,明明是同样的用料,入口的滋味却天差地别。 比如这莲藕排骨汤,她不知喝过多少会,都腻烦了,但是宿九曜经手的这汤,却让她仿佛初恋少女见到意中人一般,两颊发红,小鹿乱撞。 她既然是开酒楼的,嘴自然最刁钻,眼睛也最厉害,但就算是最不饶人最擅长挑剔的明掌柜,在这看似简单的菜饭面前,也说不出半个“不好”。 莲藕的清淡跟排骨的荤香交汇,让人舌尖甘甜,齿颊生香,一勺汤入喉,鲜甜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要放声赞叹。 荷叶豆腐的豆腐先油炸过,只加些许调料,入新鲜荷叶上锅蒸,最清新的香气跟豆腐的天然气味缠绵在一起,就好像是从自然之中信手而得的天然美食,完美无瑕。 最后再吃一口玉屑饭,高粱米跟绿豆沙拌匀,先看颜色就令人沉醉,入口绵软细甜,香且不腻。 明掌柜吃的额头上冒了汗。 “见笑了,”明俪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擦着额头的汗珠,“幸而这里没有别人,不算失礼。” 当然没有人笑话。 心无旁骛席卷餐桌的大概只有明掌柜一个人了。 飞廉跟大毛在照看小孩子们,老道士偷了菜躲进小屋成 一统自得其乐,猫爷则跳到卫玉腿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 宿九曜在打量卫玉,而卫玉在端详菜色。 ?本作者八月薇妮提醒您《饕餮攻略》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卫玉吃的其实并不多。 相比较最初进厨房的迫不及待,这次她吃的很慢,细嚼慢咽。 她吃的每一口都好像在回味,仿佛会从中咂摸出什么不同寻常的。 宿九曜打量着她的脸色变化,实在忍不住:“不好吃么?” 沉醉于饭菜之妙中明掌柜以为是在问自己,她顾不得分神抬头,嘴里咕哝了一句,好不好还用说么?看她的吃相便知道。 卫玉顿了顿,抬眸深深看了宿九曜一眼。 从飞廉所做的那碗顺心萝卜汤开始,她一直在寻找记忆中那个味道。 本来以为许是幻觉,直到遇到他。 直到此时此刻。 这个人就是宿远炙,字雪怀,号饕餮将军,启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曾以一人之力扭转危殆的占据,撑住了大启半壁江山。 那年宿雪怀战功在身,奉旨进京受赏。 在所有人猜测皇帝会不会封赏他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的时候,宿雪怀却主动跟皇帝求了一件事。 那就是,迎娶因女扮男装、身份败露而被囚禁天牢待斩的昔日东宫侍读、曾经纪王身畔第一人的小卫学士卫玉。 昔日的纪王、当时的皇帝陛下在斟酌了一天一夜后,“欣然”赐婚。 那时候卫玉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天牢不是那么好待的,除了明枪暗箭,更过不去的是她心上那一关。 本来以为李星渊不会不念旧情。 可接踵而至的消息,竟没一个好的,要么是要将她当街示众然后菜市口杀头,要么是要将她凌迟处死以儆效尤,甚至还有好些更不堪的言论。 比起那些,速死已经是够体面的了。 卫玉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行的礼过的门,整个人仿佛是个空架子,被人摆弄着,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最后扔到了一张不算很软的榻上。 晨昏颠倒,今夕何夕,在灯影迷离中,那张刺着饕餮纹的脸在眼前出现。 她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宿远炙宿雪怀。 他沉默着撩起帘帐,修长而冰冷的手指拨开盖在她脸上的刺绣盖头,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一如在天牢那日。 鬼魅般的饕餮纹之中,是一双灼如寒星的眸子。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卫玉记得当初宿远炙第一次上京,跟阿芒打架之后,曾有同僚跟她戏言:“是不是那小子也喜欢小卫学士的风流态度,见阿芒整日跟你形影不离的就吃了醋呢?” 卫玉戏谑道:“那太可惜了,我不喜欢相貌丑陋的男子。” “总觉着他看你的眼神极为古怪,该不会也有‘得与王子同舟’之意吧?” 最后那句,是《越人歌》中的一句,卫玉大笑,全没当回事,用银箸敲着杯盘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最后一句,就是世人皆知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八月薇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蜜佛手粥 第1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今,思之令人发笑。 除了年幼之时父亲病故那次,那趟天牢之灾是卫玉生平最大的劫难。 身心疲病的她,在以为必死的局面里,被慢慢地重新养护起来。 当时在天牢里被饥饿跟病痛折磨,已经让她没了进食之愿,逃脱牢狱之灾后,又喝了相当长的苦药,仆人所送的饭食,她非但不愿意吃,甚至是闻到味就会犯呕的地步。 她并不抗拒,只是坐等最后的结局而已。 最初让卫玉回魂的,就是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顺心萝卜汤。 那天她被灌了半碗药汁,浑浑噩噩中,忽然闻到很淡的一点气息,不像是菜,有点类似药,但又透出些清新的香气。 她以为是药,但屋内无人,本着一点好奇她循着气味儿找过去,在桌上看到了一个白瓷碗,边儿上搁着个小汤匙,碗内是半透明中带翠的汤色,飘着浅碧色极细的丝缕,晶莹如玉。 虽然看到了东西,但卫玉一时竟仍分不清那是何物,她呆看了半晌,被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诱惑。 终于还是忍不住,用发颤的手拿起了汤匙。 只一点汁水碰到了唇,那股鲜甜的滋味便迅速在舌尖漾开。 她跟着纪王,从李星渊的潜龙于渊到龙飞九天,什么山珍海味或者世间的菜品饭食都是见识过的,唯独不知此物是什么,明明看着不很矜贵难得,但口味却如此独特,叫人无法抗拒。 又捡了一点丝缕入口,看着丝丝分明的,入口竟十分绵软,如同绵粥一般,又没有粥那样的浓厚,很易于下咽,让已经忘记了食物滋味的她柳暗花明。 等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半碗,但这样已经饱了。 第二天,卫玉心里竟还隐隐惦记着,可她不愿意跟宿九曜身边的人说话,何况为了一口吃的,也不值得如何,所以也没开口询问。 那日午后梦回,再看桌上,依旧有一只白瓷碗,她竟有些喜欢,只是味道不似前日,而是一种甜丝丝的气味,若有似无,沁人肺腑。 她的好奇心不觉又冒出来,走近了看,才知道是一碗桂花鲜栗羹。 当初卫玉为纪王办差,走至江南,曾经在灵隐寺内吃过一次,记忆深刻。后来虽时而回想,但毕竟是江南地方的东西,一直没有再尝过。 突然看见这个,不觉诧异,虽然不是之前的萝卜汤,但还是想尝一口,何况它香的这样诱人。 谁知这一举汤勺,竟又吃了小半碗。 第三日,更是卫玉闻所未闻的蜜佛手粥,这也算是一味药膳,佛手柑跟鳖甲水煎,只取汁同薏米、粳米,菱角肉同煮,舒肝养气,口味独特,滋阴潜阳,大有裨益。 又过了数日,她的身体已经比先前好太多了……再往后,能跟宿雪怀说话的时候,有一次她问起那日吃的第一碗东西是什么。 当时的他回答,那叫做顺气萝卜汤。 卫玉便仿佛不经意地问怎么不见还做,难道是那个厨子不在了。 她记得当时宿雪怀用一种有点奇异的眼神看着她,问道:“是不是想吃?” 卫玉以为他在笑自己,便道:我知道我的口味一般,有什么可笑的。?” 他低了头,唇角微微上扬:“不是,我只是……”后面低低的一句,她没听见。 一直以来,卫玉以为是宿雪怀不知哪里找了个高明的厨子。 直到李星渊跟她揭破,那碗萝卜汤是宿雪怀亲手做的,乃至于后来她喜欢的那些菜,都是他亲手所做。 这件事鲜为人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卫玉。 李星渊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纪王的耳目无所不在,包括宿雪怀的将军府。 甚至其中有些耳目,还是卫玉亲手安排的。 卫玉在知道真相后,觉着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怪不得在后来,宿雪怀再度奉旨出征后,那个高明的“厨子”也不见了。 问起来,就说是跟着将军一起出城了。 她居然轻信。 今时今日,那味道萦绕于心。 那人也就在自己眼前。 卫玉百般感慨,抬眸,无意中发现少年匆忙地将视线避开。 她望着宿九曜闪烁的长睫,意识到他方才正盯着自己。 卫玉盯着他的脸细看,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除了因为年纪太小而显得有些许清稚外,无可挑剔。 纪王李星渊一向以美姿容著称,纪王府出入的也绝不乏美人儿,男男女女都是。 但面前的少年显然是出类拔萃者。 正因为过于美貌,让卫玉觉着恍惚。 她想起自己跟同僚戏称的那句“我不喜欢相貌丑陋的男子”。 卫玉确实是不喜欢。 不过对于宿雪怀,她并非是单纯的不喜,而是下意识的不敢。 饕餮本就是狰狞奇异的兽形,把饕餮纹在脸上,那更是惊世骇俗之举,其可怖简直无以言语。 自古有兰陵王因相貌过于秀美而戴着面具上阵,这倒也罢了。但是能在自己脸上刺青,得经历怎样的痛苦折磨,下怎样决断的狠心,卫玉简直不敢想象。 起初卫玉、包括京城许多好奇无聊之人曾经猜测过,为什么宿雪怀会如此。 有人甚至猜他原先脸上有什么疤痕、或者囚犯刺配的刺青,为了遮掩,才故意把脸刺坏了。 但更多的猜测,是认定了宿雪怀原本就是个相貌奇丑之人,故而才如此“锦上添花”。 唯独没想过他原本是个绝色的。 此时此刻,卫玉盯着面前这张更胜潘安宋玉的脸,一阵阵的倒吸冷气。 ……原主儿若本来是这样出色的相貌,弄成那样,说一句暴殄天物胡作非为都不为过。 她浮想联翩,心里一阵阵地发抽,不由地叹了口气。 宿九曜问道:“怎么 ,是不合口味?” 明俪也吃惊地看着卫玉:不会吧?我觉着这几样菜虽不是鱼翅燕窝那样名贵,却是千金不换,比那宫中御厨也不差,难道卫巡检觉着还有不足之处?▉_[(” 卫玉打了个幌子:“正是这样,我担心离了这里,便再吃不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明俪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说么,卫巡检聪明过人,见多识广的,当然也不会是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人呢。” 宿九曜的唇抿了抿。 不防飞廉在旁边眼尖看见了宿九曜那上扬的唇角,小孩儿眼珠转动,即刻插嘴说:“这有什么难的,卫巡检留下来就是了。天天可以吃到好的。” 卫玉一怔,忽然发现宿九曜正凝视着她。 她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但那种依稀熟悉的眼神,却让她脸颊泛热。 卫玉咳嗽了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今日就该走了。” 明俪看看卫玉,又看看少年,笑道:“我还想留卫巡检多呆几日,尽尽地主之谊呢,何况您的伞还在我那里。” 卫玉顺势站起身来说:“正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跟明掌柜一起走吧。” 宿九曜的脸色一变,仿佛失落。明俪也没想到卫玉这样痛快,嘴巴半张,但她反应最快,便笑道:“也好,我是赶车来的,正好载卫巡检过去。眼见要入冬了,也要提防雨雪,顺势带了伞最好。” 飞廉惊愕道:“这就要走了?” 卫玉不敢看宿九曜的脸色,笑道:“本就是萍水相逢,如今我也该’事了拂衣去’了。” 明俪只听懂了前半句,后一句却恍惚。 正此刻,里间的白石道人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好大的口气,你是在自夸么?” 卫玉转身道:“前辈误会了,我其实是要取这《侠客行》的前四句,来赞宿九爷。” 老道士哈哈笑了两声,说:“哦,这倒不差。你也算是个有意思的人了。” 李白的《侠客行》,前四句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不管是宿雪怀还是宿九曜,都当得起。 明掌柜赶着车,载着卫玉回客栈。 卫玉其实并没想取回伞,只是找个借口离开纯阳观而已。 明俪轻车熟路,一边回头说道:“卫巡检是京内来的人,自然看不上我们这小地方,有道是’小庙容不下大佛’,早早离开了倒是好的。” 卫玉道:“这倒不是,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妙,我倒是想多留……” 明俪见她没说下去,笑问:“那怎么非要走呢?” 卫玉垂眸:“一言难尽。” 明俪眉峰一蹙,本要打听,转念一想,何必多事呢,有的人有些事是自己惹不起的。 “也好,送了卫巡检回去,我也要收拾收拾去吃喜酒了,”明俪说道:“今儿半个长怀县有头脸的人都去了徐家。本还想卫巡检也去凑个热闹呢。” 这一句又戳中卫玉心头,她不由问道:“徐家?徐家……莫非是做丝绸生意的?” “正是,卫巡检也知道?” 卫玉坐直了些,问:“跟徐家联姻的那家是、茶叶行的?” “对,茶行的吴掌柜。”明俪听出卫玉的声音有一点不对:“怎么了?” 卫玉深深吸气,脸色凝重。 先前明俪跟白石道人说起此事,老道士说什么“三娘煞日”“血光之灾”,那时候她只觉着不妥。 现在才知症结所在。 徐吴两家联姻,她是从刑部案宗上看到的。 而跟这门亲事一同出现在案宗上的,是让人记忆深刻的几个字:徐家十六口灭门案。! 八月薇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黄雀卷 第19章 徐家乃长怀县数一数二的富户,相比较而言,吴家便要差些,尤其是吴家夫人三年前病故,近来吴老爷也得了病,情形不太好,便想尽快将两家的亲事办了,见女儿有了归宿也可了了心愿。 就在成亲当天晚上,徐家满门十三口,外加吴家的新娘,嬷嬷跟陪嫁丫头,一共十六人,尽数横死。 这是轰动一时的大案,长怀县虽无仵作,豫州府却尽快派了仵作前来,经过查验,徐家横死的这些人里,有中毒而死的,也有死于刀伤的,家中钱财却并未丢失。 事发后,有传言是徐老爷得罪了江湖上的狠人,也有说是牛头山的匪贼所为……案子始终不曾侦破。 卫玉同明俪出了门,宿九曜却并未相送。 离开的时候,几个孩子倒是簇拥到门口,跟卫玉依依惜别,很是不舍。 虽然才认识,但孩童们仿佛喜欢上了这个谈吐温柔的“哥哥”,尤其是那没起名字的小婴孩,挣扎着要跟她一起。 宿九曜坐在屋檐下,大毛等孩子们围绕在他身旁,嬉戏玩乐,问东问西。 唯独飞廉看出他有心事,便过来哄着几个孩子过去睡午觉。 孩童们十分听话,手拉着手回屋去了,飞廉蹭到宿九曜身边,问道:“九哥哥,你不开心?” 宿九曜摇摇头,飞廉想了想,说道:“是因为卫巡检走了呢,还是因为野狼关发生的事?” 少年的脸色愈发沉郁了些,飞廉叹了口气:“或者都有。” 宿九曜这才一笑,道:“少胡说。” 飞廉抱住他的手臂,说:“我也管不到别的,九哥哥,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回军里了吧。”语气里透出一丝恳求。 宿九曜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飞廉看着他脸上手上的伤,眼眶发红,小声说道:“这一次多凶险?在外头跟西狄人打,回来了又被他们刁难,要不是正好卫巡检经过咱们这里,我、我们可怎么办呀。” 宿九曜听着小孩儿的哭腔,心里却又想起了之前秦侯长所留的那些话。 他是回来了,但是斥候营里那么多没回来的兄弟叔伯呢,他们的家人又将如何。 这次胡翔虽然罪有应得,但他仍是不晓得黄士铎会怎么料理后续,但以他的经验而言,对于阵亡的那些将士们,就算正了名,后续抚恤,却也是聊胜于无。 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那些孤儿寡母,将怎么生存。 咬紧牙关,他看看自己的双手,望着上面一道道血痕,他不怕疼,不怕死,但这世间有很多的事情,不是仅仅靠一腔孤勇就能够迎难而解妥善料理的。 这个道理,他很小就明白了。 忽然想起先前自己在做菜的时候,那个人跟他说的那些话。 望着卫玉那双明亮的眼睛,宿九曜总有种她会把他看的透透的感觉,也许是一种错觉。 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类的两路人,他不该去多管闲事。 就如同在野狼关,听说她天不亮就离开后,他忽然极其的不安,心惊肉跳,无法自抑,这才不顾身上的伤,抄近路赶了上去,正好看到安县丞无头苍蝇般赶车往回狂奔,他悄无声息地跃入马车内,由此及时地救了两人一命。 其实卫玉心里也清楚,当时那领头的蒙面人之所以退却,不是因为她诈称的牛头山的匪贼埋伏,而是忌惮马车中的宿九曜,那股杀气,令人震慑。 身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飞廉回头,却见老道士姜白石抖了抖破烂的袍子,吩咐道:“小飞廉,你趁着天儿还早,拿着我的酒葫芦,去徐家讨一葫芦酒,他们家既然办喜事,应该不至于吝啬。” 飞廉跳起来嚷:“我不去。再说,你之前说他们家有血光之灾,这会儿倒叫我去讨酒,好意思么。” 老道士竟无情地说道:“正是因为这个才叫你去,他们家的人要都死光了,那酒也就白瞎了,不如……” 飞廉捂着耳朵叫:“我不听,我也不去,要讨你自己去,我的脸皮可没有那么厚。” 老道士笑道:“我教教你,你难道单单去讨酒?你趁机也去讨几个喜馒头果子之类的回来,那些小家伙们还能多吃两顿。” 飞廉努努嘴,见宿九曜没出声,他就赶紧悄悄溜走了。 老道士啧了声道:“真是不如小时候乖了,我竟指使不动了。”他转向宿九曜道:“小子,你倒是说说他,让他对我恭敬些。” 宿九曜淡淡道:“你若没有个叫人尊敬的样子,就别要些花哨的。” 老道士叉腰走到他跟前说道:“都是你教坏了的!我真是白白养了你!人家都是女生外向,我看你更厉害。”他见宿九曜毫无反应,眼珠一转又道:“在外头见了个外人,就一门心思给人家做菜,对我反而不冷不热不理不睬,哼!” 飞廉在拐角处偷听,闻言忙探头道:“那是九哥哥的救命恩人来的,不是外人。” 姜白石对他说道:“就算是救命恩人,顶多承他的情日后图报就是了,从没见他对人这样上心,那明丫头先前出多少银子叫他做几道菜他都不肯,怎么巴巴地就给那卫巡检做,这姓卫的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 飞廉其实也疑惑,但却仍是为宿九曜说话:“救命的情分最大,还要什么更了不得的。” 老道士嗤嗤地笑说:“你小人家不懂,那人要真是个女子倒也罢了,既然是个臭男人,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他想了想,又看着宿九曜问:“还是说……是你的什么亲戚?” 这次,少年的唇牵了牵,道:“你既然能掐会算,又何必问人。” 老道士一怔,继而笑道:“别说,我还真算过了。” 宿九曜转头看他,有些诧异。 老道士说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理,你放心,这次就算姓卫的没到,你也死不了……只是多受些磨难而已,你日后且还有一场盛极荣华可享,离死远着呢。” 宿九曜淡然不语。飞廉却眼前一亮 ,闪身出来问道:“当真?什么荣华?” 老道士呵了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虎踞龙盘,雄图万里。” 飞廉别的不信,唯独老道士的卜算之术不可轻视,他忙又追问:“真的吗?这是……什么意思,是九哥哥能当大官儿?” 老道士肩头却又一沉,叹气:“福兮祸之所倚,只恐怕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飞廉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皱着眉问:“什么?” 老道士却不回答,伸手舒了个懒腰说道:“不过也说不定,其中会有变数,但那是后话,眼前最要紧的就是你赶紧去徐家给我弄一壶酒,我若心情好了,再给你细算算。” 飞廉本是十万个不想给他跑腿,但给他这一番说辞唬住,竟是不肯再行逆反,便嘟着嘴进内取了酒葫芦,对宿九曜道:“九哥哥,我……去一趟,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 宿九曜摇头,老道士却砸着嘴说:“徐家厨子所做的‘黄雀卷’最出名,那徐老头一顿饭要吃几十只黄雀,我一直想尝尝是什么味儿,买也买不到,让这小子做他又不肯,你这次去,顺便跟徐家讨几只回来我试试咸淡。” 飞廉皱眉道:“我知道这黄雀卷要取黄雀的胸脯肉来炸,只为徐掌柜吃这个,把方圆几十里的黄雀都吃的光光了,切要用高价来买其他地方的,何况杀那些小雀儿,拔毛捣碎的……光听听就够了,你还想吃呢,果然是一点儿道心都没有了。” 老道士斥了声,飞廉怕他不肯再给自己算卦了,只得先去。 等飞廉前脚离开,宿九曜说道:“你想喝酒,何必拿我做由头唬人。” 老道士似笑非笑道:“你觉着我是在瞎说?” 宿九曜道:“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老道士哼了声,往旁边走开两步,见狸猫蹲在跟前,下意识伸手要去摸,忽然看到手背上三道血痕,便讪讪地打住。 猫爷走到宿九曜身边,蹭了蹭,少年会意,起身欲走。 老道士却又说:“对了,我且算到还有一个人有血光之灾,你可知道是谁?” 少年本想问他,又明白老道士凡事总不肯全说破,问也未必回答,反叫他得意,何况其他人如何也跟自己无关。 老道士见他不为所动,只得抛出杀手锏:“你只管不信,等那姓卫的出了事……” 宿九曜脚下一顿,猛然回头道:“你说谁?” 老道士哼道:“我方才扫过一眼,他的印堂发黑,眸中有赤,这两日只怕会遭横祸,你要不信……” 宿九曜直直地望着他,半晌慢慢地说道:“你不要又跟我扯谎唬人。” 白石道人仰头道:“我干什么为这个骗你,不过这个人着实有点怪,他的面相……”他揉着下颌,喃喃道:“男生女相?女生男相?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个……”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经不见了宿九曜的身影,连猫爷也一并消失无踪。! 八月薇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蒸红膏蟹 第20章 酒楼的小伙计旺来看到掌柜跟卫玉一同回来,不知什么缘故。 明俪不由分_[(,骂道:“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夯货!以后可都给我把眼睛放亮些,这次是卫巡检不跟你们计较,若真得罪了他,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旺来跟伙计们面面相觑,他们之中也没有人怎样卫玉,倒是掌柜的对这位卫巡检很出言不逊过,如今却装的无事人一般。 卫玉道:“不知者不怪罪,明掌柜这样说反倒让我不自在了。” 明俪请卫玉到临窗的桌前坐了,笑道:“卫巡检便是这样平易近人,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怎不叫人又喜又敬。”说着又吩咐旺来:“好生照看卫巡检,把我们那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沏一碗。我去换身衣裳便来。” 明掌柜去后,旺来急忙沏了茶送来。留神端量卫玉的形容举止,真是从未见过的人物,也觉十分喜欢。 酒楼的消息最为灵通,这时侯旺来等已经知道了野狼关那边的大概,晓得多亏了卫玉才让宿九曜脱罪,看到她的眼神便又多了几分敬仰,只是虽有心想多问几句,又不敢贸然开口打扰。 卫玉略坐片刻,耳畔听食客们聊些近日的新闻等等,正自琢磨,明俪已经换了身鲜亮衣裳从内出来。 明掌柜本就生得美貌,一番描眉涂脂,越发艳光四射。 她妖妖娆娆地走到卫玉跟前,道:“有道是马靠鞍装人靠衣装,我们这等平头百姓自然要格外收拾一番才像样,但如卫巡检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物,不打扮也自有风度,徐掌柜若是知道您能大驾光临,怕不跑着出来迎接。” 卫玉比了个手势:“还请先不要张扬,就只当我是明掌柜亲戚,跟着去凑热闹的如何?” 明俪喜道:“我有卫巡检这样的亲戚,也是祖坟冒青烟,求之不得。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原来卫玉因想起了徐家灭门,哪里肯就甩手离开。 既然遇上了,总要探个究竟,故而跟明俪说要去徐家见识见识。 明俪一个女子能开酒楼,自然是七窍玲珑,见卫玉忽然要去徐家,便猜有事。 两人出门往徐家而行,明俪指了指前方,说:“卫巡检可听见鼓乐声了?这儿距离徐家很近,顶多半刻钟便到,倒是不用驾车,何况今儿他们家门口车马必定多,我们也挤不进去,走路反而便宜些。” 卫玉道:“明掌柜心细,多亏有您在。” “您偏是会称赞人,我这算得了什么?”明俪笑吟吟道:“我却是喜欢卫巡检的性子,看您跟我们这小地方似乎有缘,若公务不忙,真可多住几日。” 卫玉呵地一笑。 明俪又道:“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想着……那小九曜对卫巡检格外不同,您若留下,恐怕我可以沾您的光儿,多吃点儿好的呢。” 卫玉扬了扬眉,心底掠过先前自纯阳宫告辞之时,少年依稀沉郁的脸色。 她不愿回想,便转开话题:“这徐家跟吴家的亲事,是 怎么成的?” 明俪道:“这个您算是问对人了,这两家的亲事说来还有个故事,其实这茶行吴掌柜的女孩儿,并不是亲生的。” 徐家徐掌柜跟吴家吴掌柜,年青的时候家境都也一般,交情却不错,两人曾一同去南边做买卖。 后来赚了许多银子衣锦还乡,这才陆续发达了起来。 那时候吴掌柜虽然娶亲,但妻子一直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在那次回来后,却带了个大概五六岁的女孩儿,说是路上收留的孤儿。 这件事,县内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 明俪说道:“这三年前吴家的娘子因病下世,近来吴掌柜的身体也不好,所以才想把女儿嫁到徐家,算是在蹬腿之前给她一个归宿,倒也是有情有义了。” 卫玉只点点头,不置可否。 此时过闹市街,两侧临街二层小楼,有铺户,也有住家。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一户的窗户底下,那人家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秋菊,不知怎地,忽然倒栽下来,不偏不倚竟冲着卫玉的头顶坠落。 眼见那一盆菊花要砸到卫玉头上,明掌柜眼疾手快,猛地把卫玉往旁边一拉,又一个旋身抬腿踢了过去。 啪地声响,花盆被踹飞出去,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卫玉住脚,抬头看向楼上。 明俪惊魂稳定,竖着眼睛骂道:“他娘的!是谁这么不长眼,光天化日是想杀人害命么?” 楼上的人听见动静,探头看过来,却满脸的疑惑,问道:“怎么了?” 明俪指着那花盆道:“少装糊涂,是谁把这个东西推下来的?” 那人已经认出是明俪,忙说道:“原来是明掌柜,这、方才没有人在这里……又说什么推下去?”看明白地上的花盆,慌忙又解释:“明掌柜息怒,想必是花盆放的不妥当,被风吹下去的。” “放屁,哪里来的风?”明俪愤愤然,又看卫玉。 卫玉打量楼上情形,又扫了眼那摔碎的花盆,若有所思:“大概是巧合,不必计较。” 明俪瞪大双眼,见周围许多人都盯着看,便退一步又指了指楼上那人道:“这次算你走运,以后且仔细!” 卫玉想到明俪方才那一脚干净利落,眼中含笑道:“明掌柜原来会武功的么?好出色的身手。” “不算什么,”明俪嗤了声,说道:“不过是些三脚猫的粗浅功夫,上不了台面。” “太过自谦,可知这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如明掌柜这样文武双全的美貌女子,放眼天下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明俪心里对她其实是有些提防的,可听了这句,仍是忍不住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这可不敢当,卫巡检莫要折煞我了。” 此刻徐家已经在望,果然如明俪所说,车马把半条街都塞住了。毕竟是长怀县首富,来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迟来的马车都不得进入,宾客纷纷下车步行。 明俪心情极佳,眉眼生风:“瞧,我说什么 来着。今日只怕是半个县城有头脸的人物都到了。” 徐府后厨。 几个竹笼排在墙根儿,笼子里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时不时翅膀挣扎,扑棱棱地响。 那是一笼子的黄雀。 县内几乎人人皆知,徐老爷最爱吃黄雀卷。 把黄雀拔毛去除内脏,肉剁碎,加葱花,盐,香油等调料,用面皮包裹卷成长条卷,下油锅炸到酥脆金黄。 今日既然是公子大喜,宾客们也有口福了,什么山珍海味,参鲍翅肚,应有尽有。 明俪因在纯阳宫耽误,已经是来的迟了,同卫玉进门之时,丫鬟们正在上的是一道蒸红膏蟹。 将极肥极大的雌蟹拆开,取出蟹黄,以花生油拌好,重新安顿入蟹壳内。 蟹身蟹爪处理干净摆盘,加葱姜等,入蒸笼大火蒸熟,在用姜醋等淋之,卖相红红的极诱人,味道浓郁而鲜美。 诸位客人见状,无不垂涎欲滴,纷纷称赞,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 明俪却不为所动,甚至对卫玉道:“这若是小九曜经手,必定好吃百倍。” 卫玉看着那红蟹,又看周围宾主尽欢的繁盛之状,这徐家今日大喜,就如同这蒸红膏蟹一样煊赫,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到明日,偌大宅邸变成死宅,就如同这红膏蟹被拆杀殆尽一般。 卫玉问:“对了,这里可有一种……叫‘黄雀卷’的?” 明俪眨了眨眼,略略诧异:“您也知道?我只听说徐掌柜最爱吃这个,至于今儿有没有,却不晓得。” 卫玉记得徐家灭门案的详细。 案发时在夜晚,而在事发后,豫州府的仵作仔细查验,却是从桌上的一道叫黄雀卷的菜中,验出了□□。 这么看来,中午的这些饭食应该无碍。 明掌柜因见卫玉特意询问,便拦了个丫鬟问她,那丫头说道:“确实是有,不过都在厨房内还没有杀,要到晚上才料理了炸呢。” 明俪才要叫丫鬟去,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怎么是他。” 那人身形高大,虽身着便服,可明俪仍一眼认出,正是县衙的武都头武万里。 明俪伸着脖子打量,自言自语道:“稀罕,他可从来不喜欢这种场合,今日是怎么了。” 武万里并没有看见她们,脚步奇快,闪开几个宾客,竟是大步向着徐府的内宅去了。 明俪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喃喃道:“他这是去哪儿,难不成也学人去闹新娘子了?怪了……他平日跟徐家可没什么交际。” 想武万里只着便服,显然也并非公务,明俪正要赶上去看看,却给徐家的人拦住寒暄,问她为何迟到等。 明俪短短地说了两句话,待要介绍卫玉,一回头才发现卫玉也不见了。 卫玉在看到武万里的时候,便也悄悄地跟上了。 今日徐家办喜事,府内来往的宾客太多,进出内宅的亲眷也不少,一路竟没有人拦阻。 过了两重门,卫玉隐约听到前方有说话声。 一男一女,仿佛正是武都头跟谁。 卫玉正要靠过去看个究竟,手却被人从后一把拉住。! 八月薇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比翼连理 第21章 卫玉回头,却见拉住自己的是飞廉,小孩儿惊喜交加地仰头看着她:“卫巡检,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飞廉被老道士差遣,跑到徐家来讨酒,飞廉怕徐家的人不肯给,在门口逡巡了会儿,见今日徐家的客人多,没人留意自己,竟给他趁机混了进来。 正要往后厨去,只是他毕竟不知路径,转来转去,无意中却瞧见了卫玉。 卫玉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飞廉便把老道士要喝酒的事告诉了,悄悄道:“我心想他们厨下一定备了好些东西,我偷偷过去弄点儿倒好。” 卫玉惦记着武万里那边儿的情形,只是他们两个在这里说了几句,那边儿已然悄无声息,卫玉凝神听了会儿,只得先收住,回头对飞廉道:“你要去厨房,这有什么难的。” 她左右看了看,便领着飞廉往西南方向去,走不多时,就见几个丫鬟手中捧着托盘,正往前走,盘中香气扑鼻,都是新鲜炒出的菜。 飞廉笑道:“卫巡检,你怎么知道他们厨房往这里走?” 卫玉道:“我当然是闻到了香味儿了。” 飞廉叫道:“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我的鼻子也算是灵的了,都不如你这样厉害。” 卫玉这才笑说:“那不是成了狗鼻子了?我是哄你的,先前我就留意到丫鬟们从这儿端菜,自然知道。” 飞廉闻言,便又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徐家做什么?难道是来吃席?你跟徐家人认得?” 卫玉嘘了声,小声回答:“别吵嚷,我当然不认得他们家,只是央求了明掌柜带我来见识见识罢了。” 飞廉嘻嘻笑说:“难道你在纯阳观里没吃饱,也过来找吃的呢?”他说笑了这句,又正色道:“其实你想吃什么,只管告诉九哥哥就是了,他做的可比这里的好吃的多呢。是不是?” 卫玉看他满脸期盼,便道:“那是自然。” 飞廉见她同意,十分喜欢,便多嘴道:“之前你走了后,九哥哥像是不太高兴……” 卫玉的唇动了动,却不愿意继续说这个话题,于是道:“这菜香味儿越发浓了,我看前方就是厨房。” 飞廉便也跟着掀动鼻子去闻,点头附和:“我也闻到了,好香,像是在炸什么吃,难道就是黄雀卷儿?” 卫玉道:“他家丫鬟说黄雀卷儿晚上才有。你想吃?” “不是我,是老道士说要尝尝呢。” 前方果然正是后厨,哗啦啦,果真是油炸的声音,又有一个大嗓门叫道:“小心些,这道’比翼连理’,一鱼两味,好吃自是不用说,但最要紧的就是意头,鱼头鱼尾一定要炸的完整,不然摆盘不好看,东家怕不喜欢,也给人笑话。” 所谓“比翼连理”,是用鲜活鲤鱼做成,鲤鱼从中切开,去除鱼骨刺,鱼头鱼尾入油炸,鱼肉切成细丝,一份做咸鲜口,一份做酸甜口,铺在炸成的鱼身上。名字自然是从《长恨歌》里那句流传千古的名句而 来,婚宴必备。 只听另一人道:这是当然?_[(,王头放心,这道压轴菜也不知做过多少次,绝不会有错儿。” 卫玉闻到一股油香扑鼻,走到厨房门口向内看去,见里头有七八个人,有摘菜的,有端盘的,有在灶旁忙碌的,她逐一扫过,并不见有什么可疑。 正一个丫鬟过来查看,猛然看到卫玉,不免慑于她的容貌气质,自以为是宾客,便笑道:“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卫玉看了看飞廉,说道:“有劳姐姐,有什么好酒请拿一壶。” 那丫鬟听她这般谈吐,更是心喜,整个人晕陶陶的,也不问她为什么要酒,忙忙地就去取了一壶奉上。 飞廉倒也聪明,急忙接了过来。 丫鬟以为飞廉是卫玉的小厮,也无二话。 后厨的众人见状,自然也不做声,卫玉负着手,假装打量才做好的“比翼连理”,忽然听到墙角刷拉拉响声,留神一看,才知道是笼子里的黄雀,足有数百只,樊笼中的鸟雀瞪着乌黑的眼睛,从笼子缝隙中看出来,甚是可怜。 卫玉屏息,回头见那丫鬟正催促人来取菜,并没离开,她便走回来,道:“徐老爷好大的手笔,今日来的宾客,应该是过百了吧。” 丫鬟笑回道:“只请些跟府里来往密切的,在县内县外有些身份的,一共二十三桌,也是近二百人了。” 卫玉说笑般道:“徐老爷脸面大人情广,想必人人都愿意来沾这个喜气,只是那些来不了的,怕不心里恨怨。” 丫鬟很愿意跟她说话,当即道:“您可说对了,有人捞不着来,当然心里不爽快了。不过也是没法子,要都请,轮半个月只怕还请不完呢。” 卫玉点头说:“所谓树大招风。得亏徐老爷能耐,来的客人虽多,却安排的井井有条,菜肴也都如此出色,竟是一点儿不好都挑不出。我要是徐老爷的对头,恐要被这般排场气坏了。” 丫鬟笑道:“要说我们老爷的对头,县内倒是没有人敢,只除了……” 卫玉不急,只望着她,丫鬟本不敢说这话,可被她的目光注视,竟身不由己地说道:“是隔壁县里有个人,当初跟老爷一同做买卖的,曾经来闹过几次,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因此还闹到了衙门里,但他去年在牛头山被……” 说到这里,外间有人叫道:“翠玲姐姐,太太找你呢!” 叫翠玲的丫头一下子回过神来,答应了声,忙着要走,卫玉拦住她:“姐姐,那个人叫什么?” 翠玲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姓周,都叫他周老六。” 卫玉凝视着丫鬟匆匆离开的身影,正在思忖,只听得身后有人叫道:“你干什么?!” 呼啦啦!叽喳喳……乱纷纷地一阵轰响,夹杂着惊呼声。 卫玉猛转身,却见原本放在墙角的竹笼子被打开,里头关着的黄雀们一涌而出,扑啦啦地四处乱飞,纷纷地冲出了门去。 屋内屋外,众人目瞪口呆,一个厨子 指着飞廉,叫道:“是这小子干的!他放跑了黄雀!” 外间一个仆人冲进来,把笼子掀开看,里头只有乱糟糟地黄雀毛儿,一时气的大叫:“臭小子,你干的好事!” 也有叫道:“把他抓起来,交给老爷处置!” 飞廉手里抱着酒葫芦,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有些许慌张,却抿着嘴不言语。 卫玉吃惊的不是飞廉放跑了黄雀,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局面。 本来她记得毒死徐府之人的菜肴正是黄雀卷儿,所以并没很着急,只先看看徐府的情形。 可如今黄雀没有了的话……那行凶的人会选择如何动手? 由此会不会引发无法揣测的变数? 不过卫玉来不及想别的,眼见徐府的人把飞廉围住,她担心飞廉吃亏,便忙走过去道:“有话好好说,切莫动手。” 一个恼怒的厨子正欲给飞廉一巴掌,被卫玉拦住,便吼道:“他放跑了黄雀,我们怎么跟东家交差?” 卫玉反而一笑,道:“这孩子是我带来的,有什么跟我说就是了。徐老爷那边儿,也有我去交代,绝不会连累各位。” 众人闻言,拳头不由放下,卫玉又看向徐府的仆人道:“我正要见见徐老爷,劳烦带路就是了。” 徐掌柜正在前头招待宾客,忽然听说自己的黄雀被放跑了,心中十分恼怒。 来到后厅,卫玉早已经等候在厅内,两人彼此照面,徐掌柜心中疑惑:“你是?” 卫玉将他上下一打量,一拱手:“徐老爷没见过我,不过……应该没有忘记‘周老六’吧。” 徐超本来还面带笑容,听了这句,脸色顿时冷峻:“什么?你……你是周家人?” 卫玉微笑道:“既然徐老爷还记得,那就该知道我是为何选在今日前来了?” 徐掌柜的眼中闪过一点冷意,先回头看看身后无人,才冷哼道:“周老六已经死了一年了,你又想干什么?” 卫玉得了这句,望着他脸色变化,缓缓道:“我正想问问徐老爷,他是怎么死的。” 徐超的眼眉一抖,过了会儿才道:“笑话,官府都已经论定了,你来问我?我看你是来无端寻衅的!” 卫玉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周老六,这名字还是新从丫鬟口中得知,她见那丫鬟语气有异,便猜测事有蹊跷。 徐府被灭门,这自然是出自极大的仇恨,所以卫玉有意想找出是谁跟徐府有如此深仇大恨,她冒用周老六的名号,当然是向看徐掌柜的反应,诈出两人之间到底有何过节,果然先得了周老六身亡的消息。 见徐掌柜眼神不对,卫玉淡淡又道:“我有两句话送给徐老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前院的鼓乐声、客人说笑的声响隐隐传了过来。 徐掌柜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他靠近一步,恶狠狠地盯着卫玉道:“小毛崽子,你是想要挟我?还是来自找死的?” 卫玉挑眉:“这里又不是牛头山,我怎么找死?还是说徐爷要亲自动手?” 徐掌柜一震:“你……”他瞪着卫玉,眼中的惊骇一闪而过,竟说不下去。 门外一阵奇异响动,仿佛有一片阴云的影子在门口盘旋而过。 细看,却是一群黄雀。 卫玉眯了眯眼睛,望着那一群自囚牢中脱困的雀儿,它们似乎是在庆贺新生,又仿佛是有无限怨愤,流连不去。 她看着蹁跹的雀影,微觉恍惚。 当初卫玉受宿雪怀照护调养,她很不解,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立刻回答,到开口的时候,却是一句更令她迷惑的话。 “你……都不记得了。”他说。 卫玉再世为人,回想这句,仍不解其意,此刻望着鸟雀自在翱翔,忽然有所感。 就在卫玉出神的时候,徐超一摆手,门外几个家丁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 八月薇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22糖蒸酥酪 大开杀戒 徐掌柜被卫玉三言两语敲出内情, 恼羞成怒。 今儿本是他得意的日子,加上又在自己地盘上,便有恃无恐, 心想只要把这周老六的“亲戚”悄无声息地解决, 便万事大吉。 正要叫家丁们把卫玉捉住处置,便听到院门处有人叫道:“谁敢动手, 好大的胆子!” 徐掌柜心头一惊, 抬眼看去, 却见跑进来的是飞廉,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 正是武万里。 在瞧见武都头的瞬间,徐超的脸色微变,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武都头……您怎么来了。”徐掌柜假笑。 武万里瞅了眼卫玉, 又看看围在门口虎视眈眈的众家丁,冷笑了声:“这是在干什么?” 徐掌柜迎上前,笑道:“武都头来的正好,我正想叫人去报官, 今儿是我府里大喜的日子, 这人却无端上门搅扰,甚至意图勒索。” 他恶人先告状, 卫玉却岿然不动, 武万里挑了挑眉, 似笑非笑地说道:“哦?这是个什么人,怎么搅扰、又如何勒索徐掌柜的?” 徐超像模像样地说道:“他自称是周老六的亲戚, 说了许多混账的话,什么周老六死在牛头山之类。这个案子县衙不是已经判定结案了么?至于……周老六是被牛头山的匪贼劫杀这种话,也不知道真假。这件事武都头最清楚了, 你之前屡屡来找我问话,不就是为了这件?我都也尽我所能配合都头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儿起疑,打量了会儿武万里跟卫玉,说道:“我从来没听过周老六有什么亲戚……你说你是他的什么来着?”他盯着卫玉。 卫玉笑了起来,颇为无辜地:“我何曾说过我是周老六的什么人来的?不过是徐掌柜先入为主这样认为。” 徐超大惊:“你说什么?你不是周家人?” 他瞪着卫玉,惊怒之下回想跟卫玉照面之后,果然,眼前的青年并没有主动说是周家的人,一开始也只是问他记不记得周老六…… 只是徐掌柜“做贼心虚”,错认卫玉是周家人,而她也并未否认。 徐掌柜吃了个哑巴亏,脸都气白了:“你、你……哪里来的混账,竟敢捉弄于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话音刚落,便听到武都头冷冷地说道:“徐爷,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敢这么得罪。” 徐掌柜一愣,看看武万里,又重新看向卫玉,望着她皎若明月润若温玉之状,心中凛然。 最近有关于王屠户被猪所食以及野狼关宿九曜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徐超自然也不陌生,只是虽然人人都知道有个什么了不得的卫巡检在其中行事,但就算是长怀县首富,徐掌柜也没机缘得见那种“要人”。 他更加做梦都想不到,那位了不得的卫巡检会如此神出鬼没,竟出现在自己面前。 徐超只觉着有一股寒气,自脚底到头顶,他尚且怀着一丝希冀,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不知这位到底是何人?” 卫玉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是飞廉在旁边得意洋洋,大声说道:“哼!说出来怕不吓死你,这就是京城里来的卫巡检卫大人。” 武万里也说道:“徐掌柜,你还不请罪。” 徐掌柜膝头一软,来不及多想,便跪倒下去,收敛嚣张气焰道:“我、我、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他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补充:“原本不知道是卫巡检,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卫玉道:“虽然说不知者不罪,但方才徐爷叫了家丁过来,不知是何意?” 徐超心乱如麻,赶忙呵斥那些家丁:“你们这些糊涂东西,还不快退下!”又强辩道:“原本……是以为有人故意上门捣乱,一时气恼失了分寸,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宽恕小人。” “是失了分寸,或者想杀人灭口?” “大人!绝、绝无此事!” 卫玉不忙,抬头看向武万里:“方才说起来,武都头也很在意此事?” 武万里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周老六原本是临县之人,早年跟徐超同做过买卖,只是他好赌,家产也都败光了,三番两次来徐家滋扰……后来有一日忽然不见了踪影,有人说是被牛头山的匪贼所杀,我便是想要查明此事,曾来徐家问询过。” 卫玉道:“那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武万里道:“也有人说他远走他乡了。” 卫玉呵地一笑,说道:“可方才我跟徐掌柜提起的时候,他言之凿凿,说周老六已经死了一年了。” 徐超抖了抖,勉强道:“大人容禀,小人也只是听说周老六可能被牛头山的盗匪所杀,又因为心烦,故而才这样说的。” “你倒是狡猾,”卫玉向后退了一步,坐在太师椅上:“既然这样,当初周老六屡次来找你,不知为了什么?” 徐超苦笑道:“原本是早年我跟他一块儿做买卖,都赚了点钱,如武都头所说他嗜赌成性,都败光了,所以心里不平,因此常来勒索。” 卫玉道:“他勒索了几回?” “这……总有七八回吧。” “每次他来,你可都给他钱了?” “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偶尔会接济一点儿。” “‘一点儿’是多少?拢共给过多少?” 徐超皱眉:“有时候几百钱,有时候二三两,拢共的话,也该有……几十两银子了。” 卫玉道:“那徐掌柜还真待他不薄,如此慷慨,只因为昔日的情分?” 徐掌柜脸上的笑有些难看:“小人自然不是很愿意,只不过这周老六十分赖皮,若不给他,他就打滚撒泼,所以只能给他钱息事宁人了。这些话,武都头曾经都来问过。” 卫玉沉默片刻,又问道:“除了此人,你可还有什么对头?” 徐超微怔,继而道:“这……大人指的是什么呢?” 卫玉淡淡道:“我指的是,跟你有深仇大恨的。” 这话一出,徐掌柜大惊,连武万里也面露惊愕之色。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外头隐隐地传来鸟鸣的声音。 半晌,徐超再度苦笑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小人自问虽不是完人,但行事从来规规矩矩,待人也从未有过大过错,怎么会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人呢?” 卫玉盯着他道:“当真没有?” 徐超连连摇头:“真的没有,不敢欺瞒大人。” 卫玉的手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相安无事,这样自然最好。” 打发了徐掌柜,卫玉看向武万里。 武都头走前一步,半是疑惑地问:“大人是因为周老六之死而来徐家的?” 卫玉道:“都头又是为何而来?” 武万里抿住唇,继而道:“回大人,不过是吃喜酒罢了。” 卫玉想到先前跟他说话的女子,并不说破,只道:“周老六之事,你怎么看?” 武万里道:“方才徐超没说实话,当初周老六屡次上门滋扰,有一次喝醉,曾扬言说什么‘把那丑事抖搂出来’等话,从那之后,周老六便失踪了。有人暗中举报,说是徐掌柜暗害了周老六,所以我才着手调查,只是并无结果。” ?“那周老六死在牛头山群匪之手,又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 “小人追查过,似乎是个打猎之人,无意中看到周老六被匪贼所杀,但既然找不到尸首,又不能寻山上盗匪问口供,这便也成了悬案。” 卫玉举手一招。 武万里上前两步,卫玉道:“如果说,能找那些人问口供呢?” “大人何意?”武都头诧异。 卫玉抚了抚眉心:“今日来的宾客,你认得多少?” 武万里不解这意思:“我自然只认得本县的几个。” 卫玉道:“我是外地人,连你们本县的都不认得,不过我还记着……”她放低了语声,跟武万里说了几句话。 武都头双眸睁大,似乎不信,卫玉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为防万一,都头还是着手准备吧。” 此时日影偏移,未时过半。 冬日天短夜长,此刻已经透出黄昏之色。 徐府的客人已经走了大半,徐掌柜原本意兴飞扬,但在被卫玉恐吓之后,便如丧考妣,也没有心思再强颜欢笑应酬宾客。 飞廉弄了一葫芦酒,本要回纯阳观交差,可又舍不得离开卫玉。 他坐在桌边,酒葫芦放在桌上,双手捧着的,是徐掌柜命人送来的糖蒸酥酪。 这是用牛奶,冰糖加酒酿蒸制而成的,最后再撒些核桃,杏仁葡萄干等物,又甜又香,小孩子最爱吃。 只因为有些贵价,就算宿九曜会做,飞廉平日却也捞不着吃,他把自己那一碗吃了,望着卫玉没动的那碗舔嘴唇。 卫玉并不爱吃此物,只闻了闻,便知道过于甜腻了,见小孩儿喜欢,便把自己那碗推了过去。 飞廉眉开眼笑,又吃了两口,才偷偷地问道:“卫巡检,你刚刚跟武都头说什么了?出了何事?” 卫玉伸出手指抹了抹有点儿惊跳的眼皮,喃喃道:“许是我多心了……但愿是我多心,按理说,应该无事的。” 飞廉满腹纳闷:“什么多心?什么无事呢?” 卫玉缓缓吁了口气。 墙外哄地一声,几只鸟雀飞起。 飞廉仰头查看,隐约却听到呼喝声从墙外传来。 卫玉抬头,凝神细听。 此时徐府的鼓乐声已经都停了,于是那人声就显得格外清晰,有点像是吵嚷,又仿佛……带着点叮叮当当的响动。 飞廉惊问:“那是什么?” 卫玉润了润唇:“那是有人在交手。” “交手?是有人在打架?难道是喝酒喝多了,吵嚷起来?”飞廉懵懵懂懂,还以为是有人在婚宴上闹得不快,小孩儿最爱热闹,兴冲冲地说道:“我出去看看!” “别去,”卫玉忙拦住他,摸摸飞廉的小脑袋:“留在这里。” 飞廉很听话,虽然不知怎样。但他很快明白卫玉的用意了,因为外间吵嚷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其中的还有人声惨叫! “那是什么?”飞廉的眼中明显透出恐惧。 卫玉仍是淡淡的,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正在这时,从大门外踉跄跑进一个人来,他捂着肩膀,半身带血,才进门就跌倒在地。 而在他身后,紧跟着奔入一个手中提刀的汉子,恶狠狠,杀气腾腾。 那人在地上惨叫哀嚎,提刀的汉子才要砍落,突然留意到门内站着的卫玉。 他愣了愣,忽然说道:“哟,是你!” 卫玉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飞廉在她身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这是谁?” 卫玉道:“武都头先前还说,找不到牛头山的人来对质,这不就来了吗?” 飞廉几乎惊叫起来:“啊?是土匪?” 那提刀的汉子本正听着他们对话,听到一声“土匪”,便狞笑起来:“对,爷爷就是土匪!”话音未落,他不由分说一刀掠向地上的伤者,那人惨叫声中,又被他一脚踹的倒飞出去。 这匪贼自个儿提着刀,大步向着卫玉逼近。 飞廉原本听得真切,他知道牛头山的匪贼杀人不眨眼,恨不得立刻逃走。 又见这贼人下手狠辣,飞廉焦急,悄悄地拉了拉卫玉的袍子,想拽着她一块儿逃。 卫玉双手负在身后,悄悄地摆了摆,示意飞廉稍安勿躁。 那贼人已经到了跟前,却吃惊于卫玉的淡定:“哟,你不怕?” 卫玉却问道:“林头领没到么?” 原来此人,正是先前卫玉从野狼关返回路上,遇到的那伙牛头山埋伏的匪徒。 此人便是当时跟在林黎身边的一员。 先前卫玉跟着明掌柜来赴宴,一路向内走,便留心观察是否有可疑之人,无意中竟给她发现了牛头山的匪贼也混迹其中。 先前她告诉武万里的便是这个消息。 牛头山的匪贼为何会出现在徐府?这有两个可能,第一,徐超原本就跟牛头山的匪贼有勾连。所以他们才得以来赴宴。 第二……就有点儿可怕了。 毕竟徐掌柜乃是长怀县的首富,今日儿子成亲,府内的各色礼更是不可胜数,万一牛头山的匪贼们盯上了这头肥羊,想要伺机行动…… 卫玉不由怀疑,前世所谓的徐府灭门案,是不是真如传言一样,乃是牛头山的群匪所为。 但是之前的案宗记载,是从黄雀卷儿上发现的□□,这又似乎不是土匪的行事方式,何况当时徐家并没有丢什么贵重细软之类。 可匪贼们是求财的。 但偏偏此刻匪贼们竟现身了。 这案子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卫玉问了一句林黎,那提刀的贼寇便撇嘴道:“你问林头领做什么?还想他来救命么?我告诉你也无妨,林头领已经下山了!” 卫玉微怔:“什么?” 贼寇不耐烦地说道:“就是说林黎已经不在牛头山了!” 卫玉先是意外,转念一想,她道:“是因为野狼关胡副将的事?” 林黎的眼中钉自然就是胡翔,因为被胡家逼死了未婚妻,他刺杀不成才落草为寇。 如今胡翔被卫玉所处置……林黎的心境或许发生了变化,由此离开了牛头山。 卫玉盯着逼近的那贼寇,心中电闪雷鸣。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她问:“你们这次是来抢掠徐家的呢,还是……” 那贼人哈哈大笑,说道:“野狼关现在乱成一团了,我们当然趁机要大吃一番。” “你们来了多少人?”卫玉问,心微微下沉。 贼人倒也坦率,道:“告诉你也无妨,你能怎么样?除了留守山寨的,都到了!这会儿外头早就大乱起来。” 卫玉咽了口唾沫,本能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那贼寇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为什么?哦,你问为什么抢掠县城?实话告诉你,我们宋大哥早有此意,只不过林头领有些迂腐,又说什么怕野狼关的黄士铎之类……所以才不曾对县城下手。但既然林头领走了,野狼关又自乱起来,再加上徐家这头肥羊也养的够肥壮,我们当然要一口吞了吃!” 卫玉忍不住长吁了声。 前世,并不曾见到有折奏说地方土匪作乱。 所以她方才猜测,这一次土匪出动,是什么契机引发的。 果不其然,主因是林黎,次因是野狼关的内乱。 这可真是……福兮祸之所倚。 徐府的黄雀儿被飞廉放跑了,自然就没有被下□□的黄雀卷儿。 她正在想,这案子将怎么变化。 可现实真真叫人防不胜防,又有土匪来袭,这一次,徐府能不能再重蹈覆辙? 不过先前她已经让武万里去调集人手早些预防,也不知道武都头如今在哪里,更不知长怀县的命运如何。 若真让匪贼们得逞,县内百姓只怕会死伤惨重!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贼人说话间已经迈步进门。 飞廉不住地探头出来,卫玉只得将他摁回身后。 “可惜了这张脸,”那贼寇越是逼近,越为卫玉的容貌所动,不由道:“要是个女子,爷爷怎么也得手下留情……好好地……” 说时迟那时快,卫玉反手一扬,那贼寇正色授魂与,未免失神。 忽然眼前一道雪光,他急忙仰头,却觉着下颌处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瞬间,喉头绽出一点血色,贼人下意识举手捂住脖颈,却发现指缝中热血如涌。 他踉跄后退两步,不可置信,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眶中弹出来,想不到眼前的人看似文文弱弱极好拿捏,可居然下手这样狠绝。 就在贼寇轰然倒地之时,大门处又陆续冲进三四个人来。 卫玉屏息,将手中的匕首倒转藏在袖底。 心头却一沉,她的武功并不好,只会三两招保命的而已。 出其不意的话才能致胜,可面对这许多人,就难办了。 逃又无法逃,里外都是贼寇。 正危急关头,却有一道身影自墙上一跃而下,人未落,如大鹏展翅,长腿踹出,正中其中一人心窝。 一点血光从心头飞溅,贼寇被踹的向后飞跌而出。 另三个贼徒见状,怪叫着挥刀冲上来。 卫玉身后的飞廉已经忍不住雀跃叫道:“九哥哥!” 宿九曜闪身避开那贼人的刀刃,腰身一扭,单手擒落,揪住那人的后颈,将他用力往旁边的石桌上掼去。 那贼寇身不由己,被他押猪羊一般,狠狠扣在厚实的桌面,只听“砰”地一声响,贼寇的惨叫声中夹杂着骨头的碎裂声,他的四肢无力地挣动,又软绵绵地垂落。 此时其他两人的刀锋已至,宿九曜闪身不及,肩头已然负伤。 但他毫不在乎,将地上一柄刀踢起,横刀而上。 当当!数声脆响,十分尖锐,两名贼寇没想到这少年受伤之际还能如此勇猛,被他一阵连环招数逼得步步后退。 宿九曜抿着唇,冷着双眼,不给对方丝毫喘息机会,酣战中一刀掠出,将其中一人从腰胯向上,过腹部一直到胸口,深深地开了个膛。 那贼人滚落在地,开膛破肚,人却没有死透,惨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一个见状,胆战心惊,哪里还能再战,吓得魂飞魄散,只惊叫着把刀扔掉,转身便逃。 少年却并没有准备放虎归山,只将手中的兵刃猛然挥出!刀刃上兀自带着些血色,深深没入那贼寇后心,从前胸直直穿了出去,把人生生钉在门扇上。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四名贼人都已经被彻底结果。 宿九曜抬眸盯着死寂的门口,似乎在等待不长眼的贼寇再闯入这鬼门关。 卫玉人在屋内,手捂着飞廉的眼睛,看了个全程。 就算知道饕餮将军并非浪得虚名,但看传说中的宿雪怀杀人,这还是头一遭。 此时满院子内都是浓烈的血腥气,地狱般场景。 卫玉微微闭上双眼,无奈地想,这一幕只怕会成为日后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23天下第一鲜 拥她入怀 宿九曜原本早该赶到徐府。 不过, 在路上他遇到了意外。 正如徐府的那贼寇所说,他们这次是为长怀县而来,所以进城的匪贼有不少。 宿九曜起初只想快些去找到卫玉, 并没在意别人,何况也不晓得这些贼寇有什么企图,若是只进城闲逛倒也罢了。 可随着发现的贼寇越来越多, 宿九曜意识到他们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 那些贼寇们也留意到他。 宿九曜年纪虽小,声名在外。 他人在野狼关斥候营, 很为秦侯长器重, 甚至黄士铎也对他暗暗有所期许。 可惜他不受管束。 那些贼寇们也知道小九爷不好惹, 尤其是在林黎在的时候。 林黎虽然落草,但人品不错,尤其因为他自己的出身, 所以对于行伍中人也存有一份“惺惺相惜”,尤其是对于宿九曜,他很欣赏这少年。 所以牛头山跟长怀县、野狼关从来井水不犯河水。 但随着胡翔的倒台, 林黎的离开,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土匪们不甘于只困在山头,何况徐家树大招风。 原本以为宿九曜受了伤, 就算他真是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又怎样。 他们把宿九曜拦在一处巷子里,想要先解决了他。 可没想到,小九爷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撩虎须的, 死的五花八门, 极其难看。 不过,宿九曜也由此耽误了来到徐府的时辰。 在他赶到之时,匪贼们已经开始发难, 于城内四处烧杀起来。 幸亏他来的及时,不然卫玉只怕也要遭殃。 飞廉跳起来,抱住了宿九曜:“九哥哥,幸亏你来了。” 卫玉已经把自己那把匕首擦干净了仍藏回袖子里,她有点不太敢面对宿九曜,但还是得装作若无其事。 “小九爷怎么忽然来了?”卫玉问道。 宿九曜看了她一眼,口是心非地说道:“我不放心飞廉,过来瞧瞧。” 卫玉扬了扬眉,扫向院子里,看着那屠宰场一般的情形,又急忙转开目光。 “咳,”她咳嗽了声,问道:“外头的情形怎么样?可看到武都头了?” “没有,”宿九曜摇头:“山贼们闹的凶,只怕县衙的人也无能为力。” 卫玉打了个激灵:“也不知安县丞如何了。” 宿九曜问道:“你很担心他么?” “这是自然……”卫玉本能地回答,又一笑道:“如今二老爷可是一县之主,不容有失。” 宿九曜垂眸,听了听院外的动静:“外头好像安静了些。出去看看。” 正要陪着卫玉出门,外间门一阵脚步声响,飞廉以为贼人到了,十分紧张。宿九曜却道:“不碍事。” 瞬间门,有人从门外跳进来:“卫巡检!” 领头的一人,正是武万里,身后跟着两名衙差,还有明俪明掌柜。 武都头看到宿九曜,先松了口气,又见卫玉并无大碍,便道:“小九几时……” 一句话未曾问完,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情形,整个人窒息。 而他身后跟着的衙差无意中也瞧见满地零碎儿,脸色惨白,手捂着嘴跑开了。 明俪的脸色虽也不太美妙,但竟然并没有大反应,果真是女中豪杰。 卫玉趁机问道:“都头方才在哪里?” 这么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武万里的脸色在瞬间门变了变,有点儿不太自在。 然后他道:“我……在外间门被几个贼人拦住了,幸而小九来的及时,卫巡检无碍。” 卫玉看在眼里,道:“无妨,那些贼人可拿下了?徐府的人如何?” 武万里的脸上越发多了几分异样,他清了清嗓子:“我们到别处说话吧。” 院子里的血腥气随风卷了出来,连武都头也站不住,同卫玉等离开此处,走到前方廊下,武万里才说道:“徐掌柜……死了。” 卫玉双眸微睁,有点意外,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 “死了?”她问,无端觉着有点好笑:“怎么死的?” 明俪在旁边定神,闻言插嘴道:“当然是被贼寇所杀,方才我正吃酒,忽然贼寇闹起来,见人就砍,多亏了武都头来的及时……”她忙里偷闲地向着武万里抛了个媚眼。 武都头死板板的样子,不为所动。 卫玉过了会儿又问道:“有人亲眼目睹么?” 明俪看向武万里,武都头默然道:“应该是……徐家的新娘子亲眼所见。” 卫玉很快看到了徐掌柜的尸首。 这前一刻还在跟她狡诈诡辩的徐掌柜,此刻却双目圆睁口角流血,成了地上逐渐变冷的一具尸首。 卫玉盯着身上兀自穿着喜服的男子,简直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如梦之感。 徐掌柜的身边儿不远处,倒着一具尸首,看打扮正是牛头山上的强匪。 而徐掌柜的腹部,插着一把钢刀。他因为疼痛,身子卷曲起来,流出来的血迹在身下一片狼藉,从血迹形状看来,徐掌柜曾挣扎过一阵子,显然不是当场断气。 就在卫玉端详徐掌柜尸身的时候,“老爷!”哭天抢地,一个盛装的妇人被丫鬟扶着,踉踉跄跄赶来。 而在这妇人身后,跟着一对儿年轻男女,同样都身着喜袍,应该就是徐家公子跟新嫁娘吴小姐。 卫玉袖手退后半步,悄悄打量几人。 那妇人满面悲痛惊恐,扑在徐掌柜身边,大哭不已。 徐公子也是惊悸非常,满眼含泪,跪倒在妇人身边,对着徐掌柜殷殷哭道:“父亲!” 旁边的吴小姐手遮住唇,双目圆睁,盯着地上的徐掌柜。 她并没有跪,只是半遮面站着,她的眼神……泪光盈盈,似乎是悲恸,又像是多了些愤恨之意。 卫玉正自打量,陪伴吴小姐的丫鬟低低地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吴小姐颔首,将要转身之时,又看了眼前方。 卫玉的目光随着撇过去,却见站在那里的,正是武都头。 武都头盯着地上的徐掌柜看了会儿,抬头对上了卫玉的双眼。 一顿,他说道:“卫巡检,外头的情形不知怎样,我带人出去看看。此处的贼徒多半已经被肃清,又有小九在,应当安全,你且莫要往别处去。” 卫玉道:“都头请便。” 武都头带着人,疾步向外,而那边将要离开的吴小姐跟着回头,目光追着武万里的背影,直到他出了门。 卫玉不动声色,踱步出门。 飞廉寸步不离跟在她身旁,卫玉想到一件事,低头嘀咕了几句,飞廉撒腿跑了。 明俪问道:“卫巡检叫那孩子做什么去了?” 卫玉道:“没什么,对了……明掌柜先前说,吴家的小姐原本不是亲生的?可知详细来历?” “我只依稀听个老人说,她好像是吴掌柜以前生意伙伴儿的遗孤……也不知真假,怎么了?” 卫玉一笑。 明俪十分聪明,多问几个问题,她自己就会察觉端倪。 不过卫玉也不想隐瞒,她直接问道:“不知武都头之前跟这吴小姐可是相识?” “武都头跟……”明掌柜深吸了一口气,狐疑地看向卫玉:“卫巡检你的意思是……” 卫玉道:“明掌柜不是傻人,你难道看不出,武都头跟吴小姐似乎有点……微妙。” 明俪的神色仿佛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直直地看着卫玉:“您是说他们两个……” “呵呵,倒也不是那种,”卫玉解释:“就觉着他们并非素不相识而已。” 明俪双手叉腰,歪头想了会儿,拧眉说道:“之前因为那个周老六失踪,武都头时常到徐府来盘问之类的,我还以为他是真心为了查案子,难不成是……以公徇私?” 卫玉道:“明掌柜消息灵通,你可知道周老六先前总来徐府滋扰,是为什么缘故?” 明俪闻言一声冷笑:“这话也只有我知道,若别人问,我也不告诉他。”她瞄了卫玉身后的宿九曜一眼,继续说道,“只看在卫巡检的面上,那周老六好赌,有一次在我店里吃醉了酒,说什么,徐爷的钱来的不干净,是沾了人血的,若不给他好过,他就捅破出去,大家不好过之类的话。” 卫玉道:“怎么不干净呢?” “这他倒是没说,”明俪一摆手,往栏杆前走了一步,喃喃道:“武都头跟吴小姐有什么苟且?老娘怎么没看出来。” 卫玉看她自言自语,回头看了眼宿九曜,见他沉默寡言地跟着自己,她突然想起他的刀伤:“小九爷你的伤……还没料理吧?” 宿九曜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卫玉瞪着他,终于拉住他,引着往前到了一处院落,路上拦住个家丁,叫取伤药来。 解开他的衣领,却见左边肩胛骨上,一处深深刀伤,除了这个外,背上蔓延的鞭痕依旧狰狞,大概是因为他先前动手过招,有好几处挣开,正渗着血。 卫玉打了个几个哆嗦:“你这……”她把所有的抱怨惊恼都咽下,只咬紧牙关,把家仆送来的金创药敷在伤口上。 少年身上的伤过于多,里衫褪落,散散地搭在腰间门。 他很瘦,越发显得长手长脚。 但那是因为年纪小外加过于操劳,偏偏吃的不够好。 可因为习武的原因,肌肉紧实而匀称的,看着很漂亮,绝不是那种羸弱不堪的。 卫玉原本心无旁骛,但随着伤痕向下,她的目光跟手指也跟着下滑,感觉少年似乎打了个哆嗦,劲瘦的腰肢有些绷紧的样子。 卫玉正要给他腰上上药,就听到宿九曜低声道:“够了。” 少年忍无可忍。 “够什么?”她不满意地哼了声:“别动。” 但他不听话,忙着要把衣裳拉起来。 卫玉粗暴地一把揪住:“叫你别动!” 磨了磨牙,她哼哼着说道:“就因为你不敷药才会留下那么多疤,我……”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了怪异的寂静。 半晌,宿九曜道:“你……”他好像觉着她的话有些古怪,可又不知怎么说。 卫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她有点口干舌燥。 宿雪怀的身上很多疤。 起初她不知道。 只晓得他所向披靡,战功赫赫。 成亲后,因为她身体的缘故,他并没有真的跟她洞房花烛。 倒是同床共枕过。 免不了,不止一次,或睡死了的缘故,或者不小心,她曾经碰到过他的身上。 起初隔着重衣,只觉着底下崎岖不平,不知道怎么样。 后来逐渐解开了衣裳,掌心的那些盘曲的感觉更明显了,她却仍是无法想象。 直到借着灯火,解开了这“不解之谜”。 那是疤,很多的疤,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他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皮肉。 没亲眼见到之前,还当作有趣儿,手经常地在他背上摩挲,像是摩挲着一颗大树,是树皮皲裂多皱的大树。 等知道那是伤疤后,她几乎下不去手了。 无法想象到底是受了多少次伤,多重的伤,多疼。 吃了宿雪怀那么多好东西,养好了身子,她也没觉着怎么样。 可当发现他这般九死一生饱经磋磨的样子,心里似乎……生出一点不知是什么。 那天,卫玉吃的是“天下第一鲜”。 文蛤劈开,洗净,加葱花姜末,黄酒等,下油锅,旺火速炒。 这道菜最讲究火候,过了的话花蛤肉变老,咬不动,且失去了鲜味,火不足则会导致蛤肉过生,带有腥气。 卫玉以前曾经吃过这道菜,也是江南地方普遍多有的,本来不足为奇。 但那日她吃的那盘,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鲜”。 简直把之前吃的那些都比成了臭鱼烂虾。 晚上,心满意足的她半是朦胧中,察觉宿雪怀悄悄地在身边躺下。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从暖到热,无形地侵袭过来。 宿雪怀对她是有渴望的,卫玉知道。 先前只是装作不晓得,一来是本心地不愿意行事,二来恶作剧的想看看,他到底能装多久的“正人君子”。 但是那一夜,卫玉没忍住。 她抬手,在宿雪怀微微弓起的脊背上摁落。 感觉手底下他似乎小小地抽搐了一下。 卫玉幽幽地说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宿雪怀没有出声。 卫玉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他木头人一般的背影,眨了眨眼,到底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何必自讨苦吃呢,还是两下清净的好。 她转过身,本来想再一次相安无事。 不料他仿佛悟了,又好像是按捺不住一样转身折了过来。 将卫玉拥入怀中,他微微地战栗,湿润而燥热的唇毫无章法地,就像是一只惊慌胆怯的兔儿在找寻躲藏之处,迫不及待,乱乱地印落。, 24醉脊髓 我行 “喵……”略哑的一声叫, 是猫爷迈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老狸猫仰头打量着两人,又凑到宿九曜脚边儿上,左右嗅嗅, 似乎觉着少年身上散发的气息不同寻常。 院子里脚步声响,下一刻是飞廉跳进门:“卫巡检我回来啦。” 卫玉直起身子,见飞廉怀中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她鼻子灵, 稍微闻了闻, 笑道:“你连‘比翼连理’都收了?” 飞廉的眼睛瞪得溜圆:“卫巡检怎么知道?” 卫玉一笑, 把手中的药瓶扔给飞廉:“你给你九哥哥把身上的伤涂一涂。” 飞廉急忙接住药瓶,转头看向宿九曜, 少年却已经把里衣披上了, 静坐在那里,隐约可见脸上透出些许晕红。 “九哥哥你怎么了?”飞廉吃了一惊, 打量着他问道:“脸红的这样,是……伤口疼吗?” 宿九曜不答, 卫玉倒是没留意这个, 闻言也看过来, 宿九曜却转开头道:“胡说, 没有。”他好像不愿意飞廉再缠问,于是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拿的什么。” 飞廉小声道:“这是卫巡检叫我去他们后厨收拾的东西, 今儿出了这等事,那些菜指定吃不了, 放着也白瞎了,我刚才捡着好的去收罗了点儿,好些炸鱼、肉干之类的, 回去能吃好几顿呢。” 宿九曜意外,望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到底没言语。 卫玉问飞廉道:“外头怎么样?” 飞廉道:“府里差不多安定下来,我听他们说,县衙正派兵满城里搜寻匪贼呢。” 其实相比较徐府内的情形,县城内反而好些。 一来在宿九曜往徐府赶的时候,已经杀了一批棘手的贼头,二来,因为这些贼匪都知道徐掌柜府才是大肥羊,所以都眼红此处,方才被宿九曜所杀的那几个,也都是身手不错的小头领。 至于其他在城内兴风作浪的,不过是些小喽啰,如今头目被除掉,他们也掀不起大风浪,见势头不妙早就偃旗息鼓准备逃窜了。 卫玉心中惦记一件事,便跟飞廉道:“你去告诉武都头,让他务必留几个活口。” 飞廉才要去,宿九曜道:“这个不难,我去看看。” 卫玉忙道:“你不行,你……” 她还没说完,少年道:“我行。”身形一晃,已经闪出门去了。 卫玉瞪着他的背影:“真是……”最终却又没说完,只叹了口气。 此时院门口,明掌柜脸色铁青从外疾步走了进来,说道:“小九曜匆匆地干什么去了?” “有一点事,”卫玉并未解释,只问:“怎么明掌柜脸色不妙?” 明俪犹豫片刻,把她往旁边一拉:“卫巡检,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她掌心放着一个纸包,也看不出什么来。 卫玉的眼神却一变:“哪里来的?” 明俪答非所问地说:“卫巡检知道这是什么?” 卫玉道:“明掌柜心细,想必已经打开看过了,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应该是……砒/霜。” 明俪扬眉:“卫巡检果然目光如炬,这都给你看得出来?这砒/霜没什么气味颜色,我也是辨认了好一番才确认。”她掂量了一下那东西,忽然问道:“卫巡检既然这样神通广大,那你不如再猜猜,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卫玉的目光从纸包移到明俪脸上,望着明俪几分戏谑几分期待的眼神:“这个嘛……我想,总不会是跟那位徐府的新嫁娘有关吧。” 明俪脸上的笑刷地收了:“你……”她吃惊地看着卫玉,换了一副正经神色:“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卫玉道:“我先前告诉了明掌柜那吴小姐同武都头似乎有些微妙,你必定是悄悄过去查探那位姑娘了。” 明俪瞪着卫玉,终于道:“啧,真是活该你当大官儿,我自问也是有些七窍玲珑的了,怎么在你跟前,就跟个透明人儿一样。” 卫玉仰头一笑:“哪里,我也不过是从人之常情推论。明掌柜既然心仪于武都头,又才知道武都头跟吴小姐的关系,想必是要好好地看一看……对方……” 她说的含蓄,明俪却哼了声,道:“老娘我可不是去跟她比美的,我又不是那种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只是觉着她有些古里古怪,所以转回去看看。谁知道……” 明俪在听了卫玉的话后,自然放不下,趁着徐府乱成一锅粥,便折了回去,本是想认真看看那位吴小姐,谁知看到意外一幕。 此时徐家主母跟公子都在那里号丧,新嫁娘却匆匆往后面去,拐到一处角落,便跟自己的伺候丫头低低耳语。 明俪侧耳倾听,却因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只见那一对主仆站在那里半晌,不知忙些什么,到最后走的时候,那丫鬟拍了拍手,手指上有些泥灰。 明俪越发好奇,等到两人去了,她便闪过去,原地徘徊,见地上落着许多树叶花瓣之类,层层叠叠,可留心再看,却发现靠近墙根某处,似乎有翻过的痕迹。 明掌柜过去拨拉了几下,最终从草堆底下找到了这包东西。 她是开酒楼的,自然见多识广,打开一看,便认定了是砒/霜。 明俪把自己找到□□的经过说了,又对卫玉道:“卫巡检,我可真迷糊了,大喜的日子,她弄这个干什么?还鬼鬼祟祟的,难不成……” 卫玉心里想到的,是前世案宗中记录的那下了砒/霜的黄雀卷儿。 见明俪瞪着自己,她便问道:“难不成什么?” 明掌柜神秘兮兮地说道:“难不成她跟那些山贼有勾结,打算来个里应外合?” 卫玉笑道:“难说。” 明俪却道:“要真是这样,那可真真是绝世罕见的蛇蝎心肠,让老娘我也望尘莫及。” 正如卫玉所料,县内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安澄得知卫玉在徐府,也急忙带人赶来。 恰好宿九曜也拿住了一名山贼,扔在厅门前。 卫玉要问的,自然是所谓周老六被牛头山匪贼所杀之事。 这在山上并不是秘密,喽啰很快招认,说道:“这件事是宋头领命做的,原本是接了这里徐员外的一大笔银子,叫悄无声息地把周老六除掉。” 卫玉道:“可知道原因。” 喽啰道:“本来想要逼问周老六,不料他受了惊吓,自己不小心撞到枪头上死了。” 安县丞在旁听得分明,震惊地说道:“原来那周老六的死,竟是徐掌柜买凶?” 明俪说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那周老六赌红了眼睛丧心病狂的,若他手里真有徐掌柜的把柄,那可真够人受的了,换了我我也容不得他。” 此刻,徐公子同几个亲眷也在门口,听到这里,徐公子激愤难平地:“胡说,这是污蔑!我父亲岂会做这种事!”他奋不顾身地冲向地上的贼徒,拳打脚踢,叫道:“你们这帮狗贼,杀死了我父亲,又污蔑他的名声,我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那山贼在宿九曜手里如同面团般好拿捏,可面对徐公子就不同了,趁人不备,反手将徐公子胳膊一扭,竟轻易地擒住在胸前,他磨牙说道:“此事山上人尽皆知,我干什么要在这上面扯谎!” 徐公子被人所擒,未免害怕,但仍是颤声说道:“你说我父亲□□,那自然跟你们有交情,那为何今日你们竟会杀过来害了他性命!这不是自相矛盾?” 山贼嗤之以鼻道:“我们眼里只有银子的交情,难道正经跟你们拜把子?” 正说到这里,眼前一阵劲风扑来,那山贼来不及躲闪,额头已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发出“啪嚓”一声响。 他的眼前发黑,天晕地旋,手上自然松开了。 徐公子踉跄跌了出去,而山贼向后倒下,满脸鲜血,十分可怖,看着好像被人开了瓢一样。 原来方才宿九曜瞅准时机扔了一杯茶出去,茶杯在额上撞破,生生把那贼人打的晕死过去。 现场众人面面相觑,徐公子死里逃生一样,暂时不敢叫嚣,安县丞则小声问道:“如果此人所说是真,不知道周老六究竟是有什么把柄在握,竟引来杀身之祸?” 卫玉望着徐公子,抱臂在胸前道:“听说是跟徐掌柜早年南下做买卖相关,也许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可惜如今死无对证。” 话音刚落,门口有个声音道:“巡检大人,还有一个人证在。” 现身的正是徐家的新娘,茶行吴家的吴小姐。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喜服,此刻竟是满身缟素,不过因为徐掌柜才死,大家都以为是这个缘故,倒也并没有格外惊讶。 有道是:若要俏,一身孝,这吴小姐换了一身雪白,反倒比先前身着喜服的时候更有一番动人情态。 卫玉没做声,明俪只觉着刺眼,她皱了皱鼻子,摸了摸揣在袖子里的那包□□,见卫玉没反应,就也按兵不动。 安县丞先问道:“吴氏,你说什么?” 吴小姐走到跟前,先屈膝行了礼,才平静地说道:“大人,人证在这里。” 安县丞先看卫玉,见卫玉不说话,他便道:“你说明白,你是什么人证?” “当年徐超在南边,杀人劫财,所犯滔天罪行的人证。”吴小姐垂首,声音平缓。 徐公子见新妇现身,说的话自己又不明白,在旁边都痴了。 本要喝止吴小姐叫她不要抛头露面胡言乱语,猛然听了这么一句,越发呆若木鸡。 安县丞震惊,忘了卫玉在旁,忙问道:“杀人劫财?你细说!” 吴小姐深呼吸,才说出了一番内情。 原来当年,徐超去南边行商,只是风土人情不同,也没有一帆风顺之时,逐渐竟赔的精光。 正走投无路,幸而遇到一个同乡商贾,姓朱,原本是临县之人,也是做绸缎买卖赚了些钱,正欲衣锦还乡。 听说了徐超的遭遇后,朱爷便慷慨解囊相助,又热情地邀徐超同行。 不料徐超心生不良,那一夜船在水上,徐超用一包蒙汗药,把朱爷一家毒倒,一刀一个结果了,扔在水里。 他则把满船的金银跟绸缎纳为己用,由此发家。 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天可怜见,朱家的一个小女儿因为晕船,并没有吃饭,事发之时,她目睹所有,偷偷地从船尾下了水,逃了命。 阴差阳错,又被茶行的吴掌柜所救,这吴掌柜因夫人体弱,膝下无子,便把这女孩儿视若己出。 “那天晚上,我亲眼见到我爹爹,娘亲,小弟,还有家里的仆妇,都被徐超杀死,他就像是杀猪宰羊一般,将他们割了喉咙,扔入水中。”吴小姐颤抖着,泪眼婆娑,几乎放声大哭。 她那时候年纪小,受了惊吓,又落了水,便忘了大概,只是每每噩梦深处,又会梦见那可怖的一幕。 直到最近她逐渐长大,才回想起来。吴家跟徐家的亲事,也是她央求着吴掌柜而成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进徐家门,然后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当然后面这些话吴小姐并没有说出来。 厅内鸦雀无声,半晌,徐公子厉声道:“你、你说的是真?不……我不相信!” 吴小姐道:“没有人比我更愿意那是假的!” 此时安澄道:“那周老六引火烧身,正是因为知道了此事?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明掌柜哼道:“当初周老六也在南边行商,自然知道徐超的情况,明明都要流落街头了,忽然间暴富而回,他自然也能察觉几分,再一查,不愁查不到端倪。” 徐公子呆了会儿,忽然醒悟:“既然这样,你……为何要嫁给我?” 吴小姐抿着唇,只淡淡说道:“没想到今日贼匪居然冲进来,着实便宜了那个畜生。” 徐公子惊恼交加:“你、你这……住口!” 安澄急忙问:“对了,你既然记得昔日的事,为什么不报官?” 吴小姐呵了声:“报官有用么?莫说时隔多年无法查证,就算我上了公堂,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会惹上祸端。”她目视卫玉:“若不是知道这位是卫巡检,我此刻也不敢发声。” 安澄心一动:“那你嫁到……” 他正要问吴小姐不报官,反而嫁过来是想干什么,卫玉却开了口:“听说徐掌柜身死之时你在场?” 吴小姐道:“是。” 卫玉道:“他可认出你了吗?” 吴小姐眨了眨眼,摇头惨笑:“他哪里记得,我当时因为晕船,没跟他照面过,加上又长大了,不过……” 不过就在徐掌柜临死之时,吴小姐告诉了他,自己就是当年被他谋害的朱爷的女儿。 当时徐掌柜脸上的表情,如同看见了鬼怪,地上的那些血迹,也是他慌忙后退之时留下的。 吴小姐道:“当初他杀我全家,何等的狠辣,今日却死在盗匪刀下……” 卫玉道:“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人还是莫要亏心的好。” 安澄连连点头:“卫巡检说的对。”他忘了自己刚才想问吴小姐嫁过来是为什么。 旁边的明掌柜转头看向卫玉,那包砒/霜还在袖子里,不过……这会儿若拿出来,她算是什么人了? 明俪只说道:“好了,陈年旧案总算是又见天日。不过这门亲事只怕要告吹了吧?” 吴家的人陪着小姐离开徐府。 安澄同武都头先回县衙,毕竟有一大烂摊子的事情等着处置,还有新翻出的徐家的旧案,以及周老六的死等。 卫玉反而倒无事。 回去的路上,卫玉问明俪:“明掌柜打算怎么料理那包砒/霜?” 明俪赌气道:“等我扔进某个负心薄幸的茶杯里,毒死他也罢了。” 卫玉道:“是谁敢负明掌柜的心?” 明俪鼓了鼓嘴:“倒也怪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眼神不好,怪得了谁?……哼,如今那吴小姐不用嫁给徐家了,自然还有好姻缘等着她。” 卫玉道:“这话酸溜溜的。” 明俪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赶明让小九曜多给我做两道菜我就足了,男人嘛有的是,小九曜的菜却是世间难得。” 卫玉看向车前坐着的宿九曜,想到他身上的伤:“这其实也不难,不过,这两日小九爷着实操劳,又带着伤,若想叫他做好菜,倒要先给他补一补。” 明俪瞪大眼睛,有几分狐疑:“补一补?” 卫玉笑道:“明掌柜之前说过,一碗顺气萝卜汤就五两银子,那是不是……” 明俪梗住:“好啊卫巡检,你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们当官儿的难道还缺钱?” 卫玉拍拍身上道:“明掌柜不是早看的明白么,我若有钱带着,又何至于把伞抵给你呢?” 说到这里,明俪顿了顿,过了片刻才道:“卫巡检,大家现在好歹也混的熟了些,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你来长怀县到底是做什么的?” 若是正经的朝廷御史,身边至少得有一两个跟随,绝不会像是卫玉这样只身一人。 卫玉的目光又落在前方的宿九曜身上。 她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许真如明俪所说,大家混的有点儿熟了,倒也不用瞒着藏着。 “我呀,”卫玉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摆,“我其实是逃出来的。” “逃?”明掌柜愣住,“莫非你犯了错?嗯……贪污?受贿?或者得罪了人?” 卫玉眨了眨眼:“不愧是明掌柜。” 明俪琢磨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贪官污吏,必定是得罪人了。不过我听闻你们当御史的,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有的还敢在朝堂上指着皇帝大骂呢,你到底得罪了谁,竟落得要跑路的下场。” 皇帝? 真是歪打正着。 卫玉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极为端方高贵的脸。 曾经她以为那是她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他可以是君王,可以是手足,甚至还可以是…… 可一场迷离大梦,让她惊醒过来。 回到纯阳观,飞廉将酒葫芦扔给老道士,又忙着把趁火打劫弄回来的吃食分给孩子们。 卫玉无奈地坐在门口,一边摸猫,一边看孩子们唧唧喳喳,着实热闹。 明掌柜叫旺来送了些猪脊髓来,说是好东西,让卫玉给宿九曜“补一补”。 宿九曜从没做过这个玩意儿,且闻着有些腥气,一人一猫立在那盆脊髓面前发怔。 正不知如何下手,卫玉揣着手道:“这个很简单,用江南醉虾的做法,洗干净之后,汆熟了,然后加些酒酿,椒盐等腌醉了,好吃又进补。” 她自小从没下过厨,但说起菜单、做法来,却是行家。 宿九曜看着卫玉:“你喜欢吃这个?” 卫玉嗤了声:“哪里是我吃,你瞧瞧你自个儿,再瘦就……”她咳嗽了声,假意溜达着往旁边去了。, 25猫耳朵和野鸡汤 美人沟 秋日的天气多变,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来几片阴云。 武万里进门的时候,一眼先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卫玉。 她的左手撩着右手宽绰的袖子,右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树枝, 正在地上慢慢地划来划去。 猫爷就立在她的身旁, 也垂着浑圆的脑袋, 目光随着她的树枝移动而敏捷的转动,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 却又神奇地按捺住了。 而大毛大头等几个孩子,也正好奇地围在她的身旁,有看她的, 也有看她画的那些东西的,时不时发出疑问:“哥哥在干什么?” “这是写字。” “不,是画画, 你看那不是猫爷吗?” 大家随着看过去,连老狸头也好奇地歪了脑袋。 年纪最大的大毛制止:“嘘,别出声,别打扰玉哥哥写字。” 在卫玉身后,老道士灌了一口酒,他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水珠, 把酒葫芦晃了晃,笑道:“我以为来的是个煞星, 这么看来, 倒像是个福星。” 在他旁边的是宿九曜, 少年双手抱臂,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卫玉跟孩子们,闻言便瞟了姜白石一眼。 他虽一个字没说, 白石道人却心有灵犀,笑道:“当然得是个福星了,我有酒喝,孩子们也有肉吃,至于你……”他把宿九曜从头到脚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笑道:“你这小子的造化,且往后看吧。” 宿九曜最讨厌他一身酒气,见他醉眼迷离的这么说,岂会相信,便只哼了声,转身往后去了。 武都头没有高声招呼,而是脚步放轻一直走到了卫玉身前。 他低头看向地面,却见泥地上弯弯曲曲,画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还有些仿佛是字,武万里拧眉盯着看了会儿,硬是没看出是什么。 原先那些孩童也都全神贯注地看卫玉画“图”,没留意到武万里,直到他到了跟前,孩童们才雀跃起来,纷纷叫嚷着:“万里叔叔!”围绕了过去。 武万里挨个摸摸头,却见四毛手里拿着一个肥鸡腿,嘴上还带着油光。 见武万里看自己,四毛晃了晃大鸡腿,说道:“是飞廉哥哥给四毛带回来的肉肉。” 飞廉从徐府拿回来的东西,孩子们吃了一个下午,四毛最小吃的慢,一个鸡腿啃了半天。 “好好吃吧。”武都头笑了笑,揉揉小丫头的脸。 四毛好久没吃肉了,大口咬住鸡腿,蹙着眉用力啃住不放的样子十分有趣,看的卫玉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武万里忍着笑,抬头看向卫玉:“卫巡检,这是……画的什么?” 卫玉已经停了手,抬脚把地上一擦:“闲着无聊而已,武都头这时侯来,就是说城中的匪贼都肃清了?” 武万里道:“多亏了小九今日在城中,先杀了他们几个大头目,不然的话就没这么容易了。” 卫玉叹道:“虽然说是好事,只是小九爷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身体,本就有伤在身又逞强劳动,刚才叫他去歇息,又不肯躺着,年纪轻轻的把身子糟践了可如何是好……” 武万里很惊讶,不知她突然如此关怀宿九曜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大惑不解的时候,卫玉又道:“比如说今日,他一个人不知擒杀了多少匪贼头目,你们县衙里难道没有个嘉许之类的?我不是说要名,至少……分内的赏银之类该不可少吧?” 武都头完全没想到这个:“啊?卫巡检是说……” 卫玉把树枝移到左手,右手摆了摆道:“不要误会,我不是以巡检的身份发话,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正如武都头方才所说,若非小九爷,今日县城只怕要遭受大劫,尤其是那些贼人专门盯着诸如徐府这样的大户,小九爷以一人之力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难道一点儿奖励都没有?” 武万里这才明白她真的是在替宿九曜要钱。 虽然安县丞跟县衙众人一时没想到这一宗,但今日有目共睹,若不是宿九曜,长怀县一场浩劫确实不可免,若那些大头目还在,就算县衙的差役倾巢而出,也无法阻止。就算如此,有一些匪贼已经开始对那些大户人家动手了,显然是早就踩好了盘子,知道哪一头羊最肥,要不是拦阻的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武万里对上卫玉的双眼,望着她带三分笑意的澄澈目光,也笑了:“卫巡检说的是,这个确实是得有的。是我们一时疏忽,回头我必跟安县丞报知,尽快行事。” 卫玉点头,双手抱臂道:“这才是正经。何况虽然今日给了贼匪一记下马威,但毕竟牛头山的势力还在,说不定他们哪一日卷土重来,到底也还有用得上小九爷的时候……安县丞若是为难,武都头你把这话告诉他,让他转告那些城中大户,他们自然晓得该怎么做了。” 武万里微微凛然,忙抱拳答应。 此刻飞廉从门内出来,说道:“饭菜摆好了,可以吃了!”又看到武万里,越发高兴,急忙请着一起落座。 晚饭除了醉脊髓外,还有一盆野鸡汤,香气扑鼻,面食是热腾腾的猫耳朵。 这猫耳朵是当地常吃的面食,把切成小块的面片,用拇指摁住往前一推,让面片卷起来,形状像是猫耳朵,做法简单,吃起来却又爽口又筋道,再加上些浇头卤汤之类的,更加美味。 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只是吃了一下午都不饿,大毛大头便坐下喝了一碗汤,飞廉道:“给他们留出来,晚上饿了再吃。” 宿九曜拿了一碗猫耳朵,舀了些野鸡汤,又撕了一只鸡腿给她放在碗里。 卫玉道:“我吃不了这许多。” 宿九曜默默地说道:“你不要整天说别人瘦,你自己也健壮不到哪里去。” 卫玉见他竟然还嘴,这却是没有过的经验,不由笑道:“你说我?你跟我比,你是习武之人……”差点儿把“男子”两个字说出来:“咳,自然要更身强体壮些。” 宿九曜道:“我不比别人差。” 卫玉忙道:“谁说你比别人差,只不过想要你……”她本心是有点儿疼惜之意的,可是不太好说,只道:“那醉脊髓你多吃些。有好处。” 宿九曜听了这句,却神奇地缓了脸色。 飞廉跟武万里在旁边,望着两人,眼见宿九曜落座了,武都头忍不住道:“我的呢?” 少年道:“你没有手么?” 武万里看着卫玉捧着碗的两只手,忍不住道:“他怎……” 飞廉是个机灵鬼,急忙跳起来:“我来我来。”眼疾手快给武都头盛了一碗。 卫玉本要说话,可被那野鸡汤跟猫耳朵所诱惑,忍不住先喝了一口泛着金的鸡汤,入口之香浓鲜美,让她差点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 宿九曜本要拦阻,可惜已经晚了。 飞廉迫不及待问:“好喝么?” 卫玉只顾点头,嘴里含着那口热汤,过了半晌才咽下去,吐着舌头道:“就是有点子烫。” 宿九曜不由笑了:“我本要提醒你……你喝的太快。” 卫玉扇着舌头说道:“谁叫你做的太好吃了。” 武都头端着碗,眼睛骨碌碌转,忽然冒出一句:“我是要吃东西,还是看你们两个?” 卫玉正好想起刚才自己没说出的那句话:“对了武都头,先前明掌柜来蹭饭,还知道给孩子们拿些点心果子之类,怎么您竟空着手来了呢?” 武万里跟她有些熟络,话匣子也打开了些,吹了吹汤,说道:“我本来以为我跟小九曜是相熟的,怎么现在看来,我倒像是个外人,你卫巡检才是他的熟人了呢?” 卫玉嗤地笑了,道:“有没有听说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武万里哼了声:“我不喜欢读书人文绉绉酸溜溜的。” 飞廉却虚心求教道:“卫巡检,那是何意?” 卫玉点头道:“孺子可教,这意思是……有的人到满头白发一把年纪的时候,还跟新认识一样,有的人……只是在伞下一照面,就好像认识了一辈子。” 宿九曜拿了个调羹,正要吃一口,闻言停在那里,只顾呆呆地望着卫玉出神。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武万里叹了声,笑笑:“管你什么白不白,盖不盖的呢,有好东西,我还是趁热吃吧。”他低头,舀了一勺猫耳朵,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吃了晚饭,天色已经暗了。 飞廉带了孩子们去歇息。 武万里跟宿九曜说了几句话,回头看卫玉。卫玉早看出他的意思,便假装出门透气,走到廊下。 果然不多时,武都头走了出来。 “卫巡检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天要留人,也是没奈何。” “卫巡检好像很不情愿留在这里,这么着急要走?” “再迟些怕是走不成了。” 武万里思忖片刻,道:“若真是天要留人,那多留些时日何妨。” 卫玉呵了声:“才来两日便生出事端,我怕再留下,越发天翻地覆。” 武万里道:“可照我看来,卫巡检来后发生的事情……并不算坏。” 卫玉扬眉。 武都头指的,当然是卫玉去野狼关,揪出西狄奸细,救了宿九曜,而后阴差阳错,在这次匪贼抢掠长怀县的事件中又多亏了宿九曜在。 但是武万里不知道,若她不来,宿九曜不会死,只会受一番折磨,野狼关稳固,林黎没有离开牛头山,长怀县自然也不会受土匪侵扰。 都因她来才生变数。 卫玉转头看向武万里。 秋夜,风有些森寒。 她的脸在淡淡的月光下,是一种超出世俗的清丽。 武万里竟怔了一下。 卫玉的双手交握着,缩在袍袖里靠在腰间,她望着武万里:“我有一件事想请教都头。” 武万里道:“请说。” 卫玉道:“王屠户之死,都头是怎么认为的。” 这已经算是旧案,安县丞判定了的,当时卫玉也在场,怎么突然又说这个? 武万里当然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卫巡检想说什么?” 卫玉转过身,重新看向栏杆之外,她袖着手,微微仰头道:“以前我……是个非黑即白的人,认定了的就是认定了,九死未悔,后来……发现这世道上的颜色真多得很,把人的心眼都迷乱了。我一时惘然……都不知何去何从才好。” 武万里微震,想插嘴,又觉着不该开口。 卫玉长叹了声:“我再问武都头一句话。” “请。” “你觉着‘法不容情’跟‘王法不外乎人情’这两句,孰对孰错。” 武万里的唇动了动:“我……” 卫玉并不看他,自顾自道:“王屠户一案里,你讲究的是‘法不容情’,对吧。” 武万里扭头。 卫玉道:“那么在今日徐府一事中,都头也能如此吗?” 武万里猛地一抖:“你、说什么?” 卫玉淡淡地说道:“你应该知道吴小姐的来历,今日你本该比小九早一步去护我,你却迟迟不至,我想一定有比我更重要的人需要你去保护,对吗?” 武万里后退了半步,瞪向卫玉。 卫玉这才转头,望着他道:“徐掌柜罪有应得,他怎么死的,我并不想追究。只是想借着这件事问问都头,你可做到了‘法不容情’。” 武万里抿紧了唇。 好像哪里传来了秋虫瑟瑟的声音,怯生生的,仿佛知道寒冬将至。 半晌,武都头默然道:“我小时候就认得她,因为周老六被杀,我去徐家闻讯,她当时在徐府做客,我才认出来。”他笑了笑,吁了口气,好像是要把所有秘密都吐露出来一样:“后来我们私下里碰了面,她把她家里的情形告诉了我。” 卫玉道:“你是怎么做的?” 武万里道:“我当然想替她讨回公道,但此事过去多年,追溯起极难,只她一个孤女,若强出头告徐超,只怕反受其害,所以我想……” “你想暂时息事宁人,可没想到她会嫁到徐家。” 武万里道:“我知道她要嫁到徐家,就猜她必有所图,我劝过几次……”他摇头。 沉默。又过了会儿,卫玉道:“都头,假如,我是说假如……今日没有匪贼来到,吴姑娘跟徐公子成了亲,今晚上她把一包砒/霜加在徐掌柜爱吃的黄雀卷里,毒死了徐家数人,你将怎么做?” 武万里满面骇然:“你……” “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又不是真的。” 武万里吞了一口唾沫:“我……”他拧紧眉头,竟说不出,拳头却已经握的死紧。 卫玉看着他的反应,想到在她记忆中那个徐府十三口灭门的案子,里间除了中砒/霜毒而死的外,另还有刀伤而死。 吴小姐身娇体弱,自然不能拿刀,那么那补刀的人是谁? 何况这么大的案子,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毕竟武万里在王屠户之死上是那样的精明仔细,怎么会在这种案子上一筹莫展? 再联想今日徐掌柜之死,卫玉隐约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她没有再让武都头说什么,只把双手在袖子里拢的更深了些,转头看着天际半轮明月道:“有人所犯之罪,罪恶滔天,纵然处以极刑亦不能平民愤。而像是赵娘子,吴小姐这般,我只能称他们做受害人,若还按照律法判罚,那此时这律法,便算是违背天理了。既然这个世道不能非黑即白,留得这一线容遭难之人苟活,倒也可以吧。” 她的声音里,透着点儿轻叹般的悲悯。 武万里觉着自己不懂,但却奇怪的听明白了。 对面廊下,老道士抓了抓肩头:“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想的忒多忒深了。对了小子,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在门口上,宿九曜站在那里:“我想问,像是卫巡检那样面相的人,多吗?” “你指的什么面相?” “就是下巴上有一点微凹的。” “那个……”老道士窃窃笑了起来:“那个叫做美人沟,只有美人儿才会有的。” “那,有这个的人多吗?” “你在军中,在县内,见过的人也不少,有见过这种的吗?”老道士伸了个懒腰问。 宿九曜道:“没有。” “那不就成了,这种是万里挑一的,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夜深了。 武都头自纯阳观往回,心神不宁。 从听了卫玉的话,他的心一直惊跳,虽知道卫玉并无恶意,但……总有种无端被人看的透透的感觉。 正如卫玉所说,今日在徐府,他确实是去护吴小姐,他来的及时,当时那名贼首正逼近吴小姐,武万里上前拦住,交锋中对方的刀落地。 此事徐掌柜闻声赶来,赶着让新嫁娘快走。 冷不防吴小姐捡起地上的刀,一刀戳了过去。 武万里跟那匪贼都惊呆了,但武都头反应快,立刻将那匪贼斩杀,杀人灭口,顺势嫁祸。 在人来之前,他叮嘱吴小姐千万不要承认是她动的手,只说是匪贼杀了徐掌柜。 他为人向来正直,眼里不揉沙子,但在这件事上却也没奈何。 今晚上听卫玉那一番话,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又想到卫玉这个人来历神秘,行事更是莫测高深,不知道…… 正在此刻,武万里忽然听见一声闷闷的叫。 他正恍惚中,感觉声音像是从路边的某户人家传出来的。 武都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欲迈步再走,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有道鬼魅般黑影,自前方巷口一闪消失。 “什么人!”武万里警惕心起,毕竟白日才经匪贼,万一有没肃清的贼寇作乱…… 他断喝一声,赶忙冲过去,但秋夜沉沉,那人影闪来闪去,已不见了踪影。 这么一追一喊,惊动了狗子,刹那间狗叫声此起彼伏。 路边人家渐渐有点了灯的,而在灯影闪烁中,有一户人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娘!” 武万里一个激灵,循声冲到那人家门口,才一拍门就开了。 孩子的叫声越发凄惨,武都头冲到里间,借着淡淡的灯光,炕上有个孩童正拼命推搡着一个妇人,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半裸,颈间一道深深勒痕,显然已经死去。, 26粟米粥和腌香椿 这一夜卫玉歇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里。 只不过她并不是独自一人安眠。 小丫头四毛吵嚷着要跟玉哥哥睡, 那个尚在蹒跚学步的婴孩也抱着她不放,飞廉都劝不住,嘀咕道:“平时最听话的, 今儿不知怎么了。” 卫玉望着哭的泪人一样的孩童, 说道:“反正这床够大, 叫他们在这里就是了。” 飞廉看向宿九曜, 少年道:“怕你吃不消,他们晚上恐会闹腾。” 卫玉听了这话,越发的百感交集, 怎么回事……他竟然好像已经很擅长照看孩童了, 且大有经验的样子, 但他自己……又大到哪里去。 她想起先前老道士说的话:“之前我本只想收留这个小子就罢了, 谁知这小子看着面冷,心却慈软,他竟大开方便之门, 接二连三弄进这么多来,如今又没有人来送香火钱, 我就叫他自己想办法, 他既然收了,就得养得起……哼!” 她真想去狠狠地踢那老道士一脚。 卫玉本来还是不想跟孩童同榻, 可听了宿九曜这一句, 那就非一起睡不可了。 幸而四毛跟那小孩子都极乖觉听话, 两人不吵不闹,洗了脚坐在床边上等卫玉, 灯影下看着像是一对瓷娃娃,倒是把卫玉看怔了。 她望着两个精灵般的孩子,一阵恍惚, 不觉笑了出声。 四毛问道:“玉哥哥,你笑我吗?”她仰着头,担心地问。 卫玉走到跟前,揉了揉小丫头的脑门,道:“当然不是。” 四毛喜笑颜开,旁边那孩子也跟着摇头晃脑,卫玉不解其意,四毛道:“小无名也要。” 卫玉扬眉,也举手在小孩的额头上摸了摸,两个孩子喜欢的咯咯发笑。 床其实不大,卫玉怕孩子们掉下去,便靠在外头,最里间是小无名。 四毛拉着卫玉的一只手贴在脸上,朦胧之时喃喃道:“好香呀。” 孩子们说睡就睡着了,卫玉虽然也疲乏的很,但脑中走马灯似的,一些事情连番闪过。 从野狼关,到县衙,徐府……乃至一些细节。 野狼关那细作邹彦垂死挣扎,想要杀宿九曜之时,少年挣脱绳索将她揽住。 那一刻她嗅到他身上风霜肃杀混合着鲜血干涸的味道。 乃至在回长怀县的路上,他一人面对牛头山上众人,单薄的身影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刺入敌阵。 半梦半醒中,卫玉打了个寒噤。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三个神秘杀手,一转眼,其中两人已经暴尸荒野。 耳畔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该走了,不可逗留。” 卫玉心中烦恼,虽在梦中,却也知道这句话不错,她费尽心机才避开地方盘查,眼线耳目,一路流离至此。 可她一到,便闹出大动静,京城那边不可能不知道,也许这会儿,李星渊已经知晓了。 说起来,卫玉有些好奇。 她不知道纪王殿下、如今的东宫太子李星渊在知道她假死脱身后跑到这千里迢迢的地方,会是什么反应。 会勃然大怒,会大惑不解,或者,只是单纯地为她的死里逃生而欣慰?毕竟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她闭着眼睛,眼睫不安地抖动。 卫家是豫阳大族,卫玉的父亲卫晓,只是族中一派分支,卫晓饱读诗书,为人正直,高风亮节。 当时三殿下、纪王李星渊的封地便在豫阳,卫晓声名远播,纪王殿下礼贤下士,亲自登门造访。 卫晓也很欣赏王爷的谈吐雅量,遂跟纪王殿下有了半师的情分。 后来卫晓因身体之故早逝,大家族内暗潮汹涌,卫玉的生母又不在了,处境堪忧。 幸而是卫晓的至交好友萧太清将她带了出来,当时萧太清只是纪王府的一名侍读,便把卫玉假扮男孩儿,留在身旁。 卫玉就这样留在了纪王府。 本来她以为纪王殿下会认出她就是卫青蝉,毕竟两个人曾经见过一面,虽然那日天黑雨急,仓促之间。 可是……也许真的是因为那天匆忙之中没看清楚,加上她又换了男孩子的装束,李星渊竟没有说什么,只偶尔夸她生得好,甚至对于萧太清所说、卫玉是卫家的远房亲戚、被他收留在身旁的说法并无异议。 纪王李星渊很宠爱卫玉,就算听侍读讲课,也把卫玉留在身边,跟他一起听讲。 因卫玉伶俐,很得纪王之心,乃至后来的王府公务,来往应酬,一应公文等,都由卫玉经手,是比心腹更加心腹的人。 其实当时纪王府的情形不太好,吃穿用度堪称清贫,但因为纪王如父如兄般的疼宠,让卫玉度过了丧父离亲后那段难熬的时光。 李星渊的生母是个宫女,打出生就一波三折,宫内似乎没有人看好他,等到他才蹒跚学步,皇帝就赶紧封了王,打发他出了京。 这许多年来,一直呆在豫阳封地,朝廷没有传召,不得擅自离开。 而纪王行事又从来默默然,京城乃至天下,几乎忘了还有这位三殿下。 毕竟京城还有皇后所出的太子,贵妃所生的景王,两位皇子都有极强的母族靠山,各自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李星渊跟他们相比,自然很不起眼。 没有人能想到,有朝一日坐上帝位的,会是那个几乎叫人忘记了名字的纪王殿下。 不知怎么竟然想到了这些往事。 大概是舍不得,在那段寒微时光中纪王殿下曾有的一颗真心吧。 卫玉翻了个身,隐约听见外头刷拉拉的响动,好似下雨了。 她觉着有点冷,但身边却暖呼呼的,卫玉一愣,此刻已经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儿,等反应过来后,哑然而笑。 两个孩童不约而同地凑在她身旁,呼呼酣睡,借着一点幽冷的夜光,卫玉轻轻地摸了摸四毛柔软的小脸,心想:“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且也顺其自然就是。” 卫玉睡不踏实,双目似开似闭间,仿佛看到窗外有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惘然地看了半晌,心头倦意袭来,竟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屋檐下还在滴水。 卫玉洗了脸,又给四毛跟小无名也擦了脸,两个小孩儿喜欢的扎手舞脚,极为活泼。 飞廉从后转出来,身后跟着大毛,二毛几个孩子,陆续有秩,手里各都端着一个碗。 卫玉的鼻子跟着盘子转动:“好清淡的香味儿,是什么?” 飞廉道:“是红枣粟米粥。桌上还有些腌香椿。” 卫玉搓搓手,一大早起来就能吃到可心意的东西,这简直是最令人愉悦的事,竟把昨晚上那些冥思苦想都抛的无影无踪。 她来到堂下探了眼,不见宿九曜,心想他兴许还在厨下,刚要转去看,就见老道士走过来拿了一碗粥,一边吹一边说道:“这个臭小子,难为他有伤在身还这么大精神,昨晚上耗了半宿不睡,早上还得起来干这些,呵,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喽。” 卫玉听在耳中,问道:“昨晚上小九爷半宿没睡?” 姜白石道:“一下夜雨,什么魑魅魍魉都冒出来了,原本我这里没有给人觊觎的东西倒也罢了,如今贵客临门的,呵呵……警觉点儿好。” 卫玉目光微沉,知道昨晚上必定不太平。 飞廉不太明白,拉着卫玉道:“玉哥哥你坐,九哥哥叫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这腌香椿是春天掐了第一波嫩尖儿,只有这么一小罐,一直没舍得吃呢,试试看好不好?” 卫玉望着桌上金灿灿的粟米粥,里间浮着鲜红的枣子,旁边是虽不名贵但在她心目中却无物可比的墨绿色的腌香椿,只先看这鲜亮的颜色就已经叫人精神一振,稻谷的香气跟腌菜的天然气息相辅相成,又怎么会不合口味,简直都好到了她的心窝里。 姜白石那句“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真是最贴切不过。 卫玉喝了一口粟米粥,绵,稠,香,甜,又吃了一颗红枣,枣核已经被去掉,枣肉十分软滑,丝毫没有粗糙感。 再尝了一筷子腌香椿,香椿极鲜嫩,像是被一只手直接从春天擭到了初冬,没有什么时光阻隔,香椿那股独特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让人想尽快咽下去又舍不得,卫玉不由闭上双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什么纪王府,什么野狼关,什么蒙面人……统统都不重要,好像天地的滋味都在这齿颊之间了,而她只需要沉醉其中。 大清早,明掌柜的那个小伙计旺来,又送了一袋子白面跟许多菜蔬过来,顺便带来了两个消息。 头一个是,安县丞连夜召唤徐公子到县衙,最终议定了,徐家赔付吴小姐白银五千两,作为交换,吴小姐不再提徐超当年杀人之事。 不是安澄不想追究,实在是知情人都已经不在,连吴家人的尸首都不知所踪,只靠吴小姐一人口供,无法定罪,何况罪魁祸首徐超已死。 让徐家赔付的这笔银子,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对于吴小姐日后安身立命,大有作用。 第二个消息,就是武都头昨夜遇到了采花贼,那采花贼奸/杀了南关的一个寡妇,如今怀疑是牛头山的匪贼残余,正满城搜捕。 当时卫玉正跟飞廉讨了一张纸,在屋内画了半天,听到这消息,抬头看向外间。 因为这种话不好叫孩子听见,旺来是小声跟飞廉嘀咕的,但旺来故意地凑在她的窗户边,显然是想让卫玉知道。 冷不防白石道人在旁道:“我就说过了,昨儿是三娘煞日,所谓‘迎亲嫁娶无男女,孤儿寡妇不成双’。这不就应了吗?” 飞廉不经吓,打了个哆嗦:“真有那么灵验?” 旺来道:“真别说,我听两个临县的客人提起过,去年的时候,好像也有一个妇人被奸/杀了的。他们还议论了一阵子呢。” 姜白石问:“也是三娘煞日?” “对,他们说的真真的。” 卫玉已经搁了笔。 在这纯阳观找纸笔都极不容易,幸亏飞廉机灵,翻箱倒柜才勉强找出了能用的一卷旧纸,一块砚台,一支歪歪的秃笔。 她费了半天劲儿才总算画成了一副。 卫玉把手中的纸拎起来,让墨渍快些干透,然后折了起来,她叫了飞廉入内,吩咐道:“找个可靠的人,尽快把这个送给野狼关的黄将军手上。” 飞廉人虽小,极能干,干脆利落地答应道:“交给我吧。保证送到。” 小孩儿出了门,卫玉凝神细想,印象中似乎没有什么有关“奸/杀案”的记载。不过地方上也不是每个案子都会上报的,只除了一些掩盖不住的大案…… 对了,如果昨日徐家被灭门,当天晚上再发生一宗奸/杀案的话,那么很可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灭门案上,自然就忽略了后者。 让卫玉觉着不安的是,刚才旺来说的去年的三娘煞日,也有女子被害,这是个巧合,还是…… 正在她思忖之时,外头大毛惊叫道:“是柳家哥哥!” 紧接着有个孩子的尖利声音响起:“京城里来的卫巡检在哪里?” 卫玉起身,走到门口,抬头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半大孩子站在院子里,他的头发散乱,脚上甚至没有穿鞋,整个人气喘吁吁,显然是着急跑来的。 他的两只泛红的眼睛正四处乱看,仿佛发狠又好像无助,直到看见卫玉,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你是卫巡检!” 卫玉还未出声,这孩子踏着地上的雨水冲了过来,他嘶吼着叫道:“卫巡检,你帮帮我,帮我找出杀我娘的凶手!” 他的样子那样凄切,冲的那样急,卫玉望着他有点狰狞的脸色,脑海中掠过一道身着铠甲的少年残影,不由后退了半步。 身后一只手臂探过来,及时扶住她,宿九曜说道:“不要紧,他是柳狗子,他们刚才所说被害的女子便是他的娘亲。” “柳、柳狗子?”卫玉听到这个名字,再看被旺来拦住的少年的神情,恍然道:“他……就是柳十……” 她的声音极轻,宿九曜没听清楚:“什么?”, 27鹿角酒 陪同验尸 饕餮将军宿远炙, 字雪怀。 宿雪怀身边有两个最为可靠的心腹,一个是镇远侯之子、小侯爷罗醉,一个便是柳参军柳十。 罗醉此人聪明绝顶, 但性格怪异, 脾气叫人琢磨不透。 卫玉见到他就有点打怵,大概是彼此的性情有点儿相似,卫玉能嗅到罗醉身上某种危险的东西,就算他的相貌再无害, 笑的再灿烂, 都掩盖不住那种锋利。所以卫玉从来对罗小侯爷王不见王,避而远之。 但罗醉的办事能力一流, 是众所周知的宿雪怀的智囊、缺一不可的右手。 柳十郎是另一个极端,他沉默寡言, 从来不笑,就好像他天生不会笑。 但他打理宿雪怀的身边事务,包括亲兵的任用,日常的行程,以及一切的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琐事,事无巨细,明明白白。 这两个人中,卫玉跟柳十郎照面过几次, 只觉着他的脸冷的太过,不近人情, 幸而她也没心思跟宿雪怀的人套交情。 后来听说柳十在阚纳之战中阵亡、被西狄人暴尸城头的消息, 卫玉心惊之余,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那原本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只是经常的冷着脸沉默无语,加上办事果断老练,叫人感觉他仿佛比实际年纪大了不知多少岁…… 谁知今日看到了这样的柳十郎。 雨点从屋檐顶上缓慢地滴落。 少年被旺来搀扶住了,两只绝望发红的眼睛盯着卫玉,就好像看见了最后的一点点救命的火星。 几个孩子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地站在周遭,小丫头四毛呆呆地望着柳十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睛里却透出泪来。 “求你帮我找到杀害我娘的凶手,”小孩儿嘶哑而惨利的声音响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卫玉看着柳狗子眼里的仇恨跟绝望,突然间明白了少年柳十郎眼里那种冰冷,源自哪里。 午夜梦回,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凶手却不知所踪。 无法亲手为母报仇,那些愤怒,无望,痛苦,日夜折磨着他的心,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奇怪。 对于这件案子,卫玉毫无头绪。 但是在这时侯她别无选择,卫玉问:“你为什么找我?” 柳狗子抬手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回答:“他们说卫巡检是能人,会为人主持公道!我想要一个公道,我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卫玉又问:“你相信我能吗?” 小孩儿咽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他闭了闭眼睛,眼中的泪纷纷落下:“我只能相信你。” 卫玉抬步出门,慢慢地走到柳狗子跟前,她低头打量面前的孩童,她不想再看到少年的柳十郎眼中那种冰冷死寂,如果自己所做会改变这个少年、或者有可能去改变,那她愿意一试。 当然,也为了他口中那个“公道”。 手探出,在柳狗子湿淋淋的头顶上摸了摸。 柳狗子一愕,想抬头看,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酸,竟哇地哭了出来。 大家都楞呆了,只有忍了半晌的三毛四毛等孩子,也跟着哭成了一团。 谁也没有留意到,宿九曜望着卫玉的动作,喉头微微地一动。 “别哭,”卫玉微微俯身,温声叮嘱道:“先去换一身衣裳,你要好好地将养身体,才能有力气为你母亲报仇。” 小孩儿停了哭声,抬头,含泪的双眼微微有光。 宿九曜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柳狗子的肩膀:“跟我来。” 本来还在琢磨该不该去蹚这莫名的浑水,这样看来义不容辞。 卫玉看看天色,此时又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 她正想让旺来引路,先去看看现场,宿九曜从后转出来。 “那孩子呢?”卫玉问。 宿九曜道:“我让大毛他们陪着,洗一洗换一身衣裳,先不叫他在外头跑了,有什么,我陪着你。” 卫玉望着他,本来不想多话,还是忍不住道:“你身上有伤,昨儿又没睡好,不该东跑西跑。” “我又不是纸糊的,”宿九曜举手,将旺来手上的那把卫玉的伞接过来:“走吧。我知道路。” 一把伞撑开,他拢着卫玉慢慢下了台阶。 这一刻,卫玉听到雨点打在伞面上的细碎响动,望着他已经洗的有些泛白的墨蓝色道袍在面前摆荡过,他脚上的靴子大概也穿了太久,翘头有点破。 卫玉转开目光,察觉他把靠近自己的左手背到了腰后,跟她之间留出了恰到好处的一线距离。 突然间无端端地,卫玉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身后的小伙计旺来望着这一幕,无端地直了双眼,啧啧说道:“这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儿……”话未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造次了,赶紧捂住嘴。 旺来赶着车,带着卫玉跟宿九曜往南关柳狗子家里去。 路上,卫玉趁机问宿九曜道:“你跟那孩子很熟悉?”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说:“他父亲曾经也是军中的,他们孤儿寡母,到无法可想的地步,也往纯阳宫里走一走。” 卫玉道:“白石道人说你面冷心软,你必定也帮补了不少吧。” 她想想也就知道了,为何柳十郎会成为日后的宿雪怀的心腹,必定两个人有极深厚不可解的渊源。 宿九曜道:“那都是应当的。” 少年没有看她,而只是转头看向窗户,似乎是有意回避。卫玉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极精致的侧脸,想到日后他把脸弄得那样面目全非,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白石道人果然没有说错,”卫玉笑笑:“你这样心软,会吃亏的。” “吃什么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转开目光。 卫玉道:“总之会吃亏,慈不掌兵嘛。” “我又不会去掌兵。”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有千军万马等你调遣。” “是老道士又跟你说什么了?”宿九曜想起白石道人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批语,“你不要信他,他惯会胡说,只是哄人的。” 卫玉饶有兴趣地问:“哦,他说什么哄你的话了?” 宿九曜又回头,望着她的脸色,便知道老道士没提,只是凑巧而已,他不由一笑:“没有。” 卫玉望着他乍然一现的笑容:“好看。” 宿九曜疑惑:“什么好看?”还以为她说的是窗外的风景。 卫玉咽了口唾沫,说道:“你笑的好看,你这个年纪,很该放开胸怀多笑笑。” 少年愣住,然后很快,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胭脂红。 卫玉一呆,本能地想说两句话调笑,又觉着哪里不适合,就赶紧打住,自找台阶地探头看窗外,喃喃自语道:“到哪儿了?” 旺来本想跟着他们去看热闹,奈何酒楼是在东关,若回去晚了,明掌柜只怕会揪掉他的耳朵,只能在十字路口放下他们。 宿九曜重新撑开伞,陪着卫玉向前,走不多时,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这会儿不用引路也能找到事发地。 两个衙差守在门口,其他的乡亲百姓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事发后,四邻跟里长已经被提到了县衙,一一着问口供。 有一个衙差手中拿着个封条,只是尚未贴上。 见到卫玉跟宿九曜来到,其中一人忙上前行礼:“参见卫巡检,您终于来了,小九爷您也来了。” 卫玉问:“你知道我会来?” 那人道:“是武都头叫留门的,说是预备着卫巡检会来看一眼,不然早贴了封条了。” 卫玉点点头:“有心了。” 正如宿九曜所说,这孤儿寡母生活实在不易。 当初柳大郎在家的时候,家里也并不富裕,他在军中,也不过是为那点俸禄,替家里挣一口吃的。 院墙低矮不平,院门破旧缺角,一推摇摇欲坠。 院子里放养着两只鸡,见了人来,吓得纷纷逃走。 卫玉问那陪同的衙差:“案发后都谁来过?” 衙差道:“因为昨晚上正好是武都头路过此处,听见动静赶来,所以没有更多人闯入。” 武万里颇有经验,发现出了人命,立刻叫赶来的四邻去报官,然后守住门口,不许人进入。 所以这屋子里除了柳家母子,武万里外,只有其他两名抬走尸首的衙差。 宿九曜收了伞,陪卫玉入内,到了案发的屋内。 除了狭窄的堂屋,不过是东边跟西边各一间房,稍微不同的是,西边有一个小小套间。 案发的时候,柳狗子睡在东屋,妇人睡在西屋。 衙差掀起西屋的门帘,指着靠窗的矮炕道:“人就死在那里,死状很是骇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还有血……是勒死的,脖子上那么深的……” 卫玉进了门,打量着屋内摆设。 不过是靠墙边一张方桌子,一个木凳。炕上的铺盖也很旧了,些许凌乱。 她靠近过去,细看床褥上,发现了些干了的斑痕,自然该是凶徒所留的浊物。 “现场没留下别的东西么?”卫玉问。 衙差站在门口,忙道:“武都头细看过,没有什么。” 此时宿九曜走到套间门口,轻轻把垂着的灰色门帘拨开。 这套间极窄而狭长,只有一个极小的向南木窗,光线很是阴暗。 宿九曜确认了里间无人,才把帘子放下。 这里卫玉看过后,便又走到套间里打量了一番,出来之时眉头微蹙。 宿九曜不语,随着她从案发的西屋走到东屋,只见卫玉鼻头微皱地嗅了嗅,宿九曜问道:“怎么了?” 卫玉道:“有一种气味。” 原来她刚才好像在西屋闻到了一点味道,本没在意,走到套间后,却又闻到了同样奇怪的味儿,很淡,却逃不过她的鼻子。 所以她才特意又到柳狗子住的东屋看了看,这次却并没有闻到那股味。 宿九曜问道:“什么味儿?” 卫玉不能回答:“我一时想不起来。” “不着急,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们去县衙,或者叫人把万里哥找来。” 卫玉正有此意:“去县衙吧,我想看看那尸首。” 迈出出屋门,卫玉转头看向西窗方向,走过去几步,因昨夜下雨,地面被打湿了,只模糊看到似乎有踩过的痕迹。 柳家大门口,停着一辆车。 跟随的衙差道:“卫巡检跟小九爷要去哪里,只管上车就是了。” 卫玉看看宿九曜,他一点头,两人上车直奔县衙。 安县丞已经将案发四邻的口供问完。 之前也跟武都头一起询问过了柳狗子的话,但据大家所说,通通都没有听见什么大动静,四邻多半是被柳狗子的尖叫惊动,才知道出事的。 据柳狗子所说,他迷迷糊糊起来想撒尿,听见母亲房内有动静,本担心母亲因乏累而生病,想去问问,才隔着帘子询问了几声,便听见“砰”地一声响。 等他发觉不对冲进房间,寡妇已经被杀死,而窗户在风里微微地动,显然那凶手是跳窗而出。 安县丞把情形简略告知过卫玉,说道:“众人的口供都没有什么有用的,而昨夜武都头发现案发,即刻派人四街巡逻,却并无找到任何可疑。” 武万里道:“我只隐约看到一道影子,觉着鬼祟,可追过去就不见了人影。到了柳家,发现那妇人已经死去。” 宿九曜问:“大哥也没追上,难道是个会武功的?” “多半,但也不排除熟悉本地路径的寻常人。” 卫玉道:“尸首在哪里?” 长怀县并无仵作,尸首带回来后,放在后堂的厢房内,武万里跟安澄陪同两人,来至停尸之处。 宿九曜跟安澄并未进入,武万里陪着卫玉走到了那寡妇的尸首跟前。 武万里道:“她原本衣衫不整的,我便暂时叫人用被子裹住了。” 卫玉将被子往下掀了掀,果真看到寡妇的脖子上一道醒目的青紫,细瞧瞧,似乎还有些许印痕,花纹奇特。 “可知道是什么勒死的?” 武万里道:“我查过,她家里没有相似之物。” “那就是凶手之物。” “多半如此。” 武万里说着,把目光转开,原来此刻卫玉已经掀开了盖在尸身上的被子,露出了大半裸/体。 卫玉留意看过尸首身上各处,说道:“除了脖颈,她的双手,肩头,乃至双腿,大/tui/根都有淤青,可见案发时候她是清醒的,激烈反抗过。” 武万里垂首:“是,我先是听见异动,赶了过去,才发现歹人踪迹的。” 卫玉道:“按理说,如此激烈反抗,声音应该很大才对,为何柳狗子起初没听见什么动静。” 武都头道:“她的嘴上有些痕迹,应该是贼人捂住了嘴。” 卫玉摇头:“我不否认,可是这腿上的痕迹细看有些对称,应该是那贼人两手摁住,这会儿按理说是能出声的。” 武万里皱眉,不悦道:“卫巡检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说这寡妇并未誓死反抗?” 卫玉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而只是重新把被子缓缓盖上。 当被子拉到死者的胸前的时候,卫玉忽然停手,继而做了个让武万里骇然的动作。 她俯身贴近死者的胸,距离近的好像要贴上去,姿态太过嗳昧,就在武都头觉着忍无可忍的时候,卫玉又抬头,这次她冲着死者的嘴……在几乎快要亲上去的时候,伸出手,轻轻地挥了挥,卫玉起身。 武都头目光直直,忍着心中的不适:“卫巡检是在做什么?!” 卫玉道:“我从方才进来就闻到一股气味。” 武都头皱眉:“什么气味?” 卫玉却又问道:“柳家的那西屋套间,都有谁进去过?” “只有我进去过,为提防有人,也看看凶手是否曾藏身里间。卫巡检为何这么问?” 卫玉道:“我只是想确认这股气味是不是凶手留下的。” 武万里以为她在胡闹,没想到会有这句,顿时精神一振:“什么?凶手的气味?我、我怎么没闻见?” 此刻突然反应过来,卫玉刚才靠近死者的胸,就是为了确定这股气味,自己却在哪里胡思乱想,顿时脸上微热。, 28紫苏熟水 需要补肾的卫巡检 两人在内查验女尸, 安澄跟宿九曜站在门外。 安县丞先前是粗略瞧过这具尸首的,只不过他毕竟是斯文人,有点见不得这些, 何况还有武都头在,安澄相信武万里的能耐, 也乐得放心。 至于宿九曜, 还没进门他就瞧出那尸首的异样, 联想先前衙差说起女尸的情形,他便猜到那尸首必定没穿什么衣裳。 他并不想去照面。 只是虽站在门口,里间两人的说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偶尔也向内瞥一眼,在卫玉低头细嗅女尸身上的时候,宿九曜一瞥看见, 心中也不由惊跳了一下, 下意识的十分别扭。 只能转回头来,默默垂首。 “小九爷, 昨夜卫巡检在纯阳宫歇着?”旁边的安澄小声地打破了死寂。 宿九曜道:“是。” “本来是想留卫巡检在县衙的……不过他既然选了纯阳宫, 也是极好, 呵, ”安澄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了的?” “是旺来告诉的。” “旺来?”安澄眨了眨眼:“哦, 是明掌柜的人。” 宿九曜听着里头卫玉说“凶手的气味”,没顾得理会他。 安澄继续问道:“卫巡检……说没说他要留几日?对了, 在纯阳宫里有没有需要的东西?我本来想安排人送些过去, 偏偏又遇上这件事, 实在是忙的不可开发,还有你昨日挺身而出杀了几个贼头,你放心, 那些乡绅……” 安澄自顾自正说着,却发现少年已经转身。 原来里间卫玉将走到门口,且走且擎着右手,说道:“现在我只能确定,这是一种酒……” 身后的武万里正望着那尸首,尸首已经重新被盖的齐整:“酒吗?” 武都头惊讶之余,大失所望,如果是酒的话,那也没什么出奇,是个男人就可能喝酒,也不算是什么线索。 “绝非寻常的酒,”卫玉自顾自思忖着:“是什么酒呢,我好像在哪里闻过……” 宿九曜问:“什么样儿的味道?” 卫玉拧眉,看向他:“嗯……好像是有点儿涩……说不上来……” 武万里忙道:“若是有涩味儿的话,莫非是黄酒?” 卫玉刚要抬手摸额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刚才拉过尸首,忙迈步出门,左顾右盼,走到那屋檐下,撩了撩衣袖,借着屋瓦上流来的雨水开始洗手。 身旁三人的目光不由地都看向她的手上,却见那双手不大,白皙且精致,被雨水浸润,隐隐玉色,露出一点儿的手腕也极细,显得玲珑可爱。 武万里只看了眼,虽觉着身为一个男子这双手未免太小,可心思都在案子上,便没深究。 安县丞也觉着太过好看了些,但一想到卫玉本就生得貌若好女,手如此,倒也不足为奇。 只有宿九曜看着她的手,目光安静而专注地,不知在想什么。 武都头催问:“是不是黄酒呢?若是黄酒,也是难查的。” 卫玉把双手上的水甩了甩:“不像。” 安县丞拼命竖起耳朵,总算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赶紧插嘴:“不像的话……或者,是葡萄酒?我在南边曾经喝过一次,是有点儿涩中带酸的。卫巡检可喝过?” “葡萄酒……”卫玉仍是摇头:“非也。” 正说着,手被拉了起来,原来是宿九曜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的干净。 “嗯?”卫玉抬头看他。 宿九曜道:“雨水凉,伤身。” 卫玉望着他手上的伤口,忍不住哼了声:“你倒是知道。” 宿九曜不懂这话:“我知道什么?” 卫玉白了他一眼,把手撤了回来,但就在这刹那,她脑中突然闪过一点微光,脱口说道:“伤身?” 武万里跟安澄一左一右看的明白,安县丞到底老实些,解释道:“卫巡检,小九爷刚才说你伤身,是好意的。” 卫玉却一声不吭:“身?身……对,就是这个,是补……补益之类的酒!” 她转头先扫了眼宿九曜,又对武万里道:“就是那种有益身体的大补酒。” “补酒?”武万里跟安澄不约而同。 这个范围,确实大大缩小,但……也仍是大有难度。 武都头狐疑问道:“卫巡检能闻出这个来?”他也算是个好酒之人了,却甚至连有酒气都没察觉,毕竟凶手又不是在柳家酗酒,而距离案发当时且又过了一夜。 安县丞却道:“补酒的话,却也有许多种类……比如人参酒,春寿酒,乌须黑发酒,薯蓣五味酒,乃至于虫草,阿胶,蜂蜜,地黄,灵芝等。”安澄对于卫玉,有一种日渐巩固的信任,故而立刻相信了这说法,并开始思忖是哪一种补酒。 卫玉一边听着安县丞所说,一边在脑中一一对应,继而否认:“都不是。” 武万里看向安县丞,有点纳闷:“二老爷知道这许多补酒?”他这辈子没喝过这其中任何一种,最多常喝的无非是“烧刀子”“秋露白”之类寻常可见的。 安澄才要开口,忽然语塞,支支唔唔地说道:“呃,偶尔……多是以前在南边尝过的。” 武万里不知哪根筋不对,竟感慨道:“都说南边人玩的花,我先前还不大信哩。” 安澄弄了个脸红,替自己辩解:“我、我又不是喝那种……” 武都头耿直地问:“哪种?” 两人大眼瞪小眼,卫玉却弄明白了:“是那个?” 宿九曜在旁一头雾水地问:“哪个?” 二老爷被怀疑喝那个,咕嘟着嘴不肯开口,卫玉刚要好为人师,瞥了眼少年那无辜清正的脸,不知为何也有点儿不愿发言。 武都头乐得抢答:“怪道小九你不知道,你还小呢,我们说的是男人常用的补肾壮/阳的那种啦,比如虎骨,鹿血,海马之类。” 宿九曜难得地震惊:“补肾……壮、阳?”他不可置信,旋即看向卫玉,表情竟有点纳闷。 卫玉回看着他:“你……什么眼神?”就好像她头上突然长了角似的。 少年嘀咕了一声,却没人听清。 武都头他人皆醉我独醒地了然一笑,说道:“他定然是觉着惊奇,怎么卫巡检也喝那个?” 卫玉微微窒息,却输人不输阵、极大方地说道:“我跟二老爷一样,都是偶尔。” 宿九曜越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忍直视地将头扭开。 武万里笑而不语,只有安县丞还在垂死挣扎地小声分辩:“我没喝,真的……” 卫玉却给出结论,说道:“其实是小九爷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想起那酒是什么……方才二老爷说的都是些素酒,我却记得那酒里有一点腥气,自然是飞禽走兽类,在这些荤腥东西里能壮/阳补益而又味道相似的,十有八九,是鹿角酒。” “鹿角?卫巡检你确定么?”武都头震惊地问。 卫玉闭上眼睛一寻思,道:“确定。” 安县丞立刻道:“既然卫巡检这样肯定,那就好办了,县内喝补酒的本就不算很多了,鹿角更是难得。都头,即刻着手细查。” 武万里点头:“我立刻去办。”说话间眼神复杂地把卫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本来他怀疑卫玉方才所说喝补酒是虚言,但她这样肯定是鹿角酒,可见对此酒熟悉非常,故而能一下认定……既然这样,必然此酒是她常喝的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卫巡检看着娇娇弱弱就很虚的样儿,没想到于男女之事上这样勇猛不让人呐。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刻排查县内能喝此酒的人。 武万里领命而去,卫玉同安澄宿九曜往前走,她却又想起一件事,便对二老爷道:“往年三娘煞日,是否有过类似案子出现,二老爷可知?” 安澄一愣:“这……据我所知似乎没有。” 卫玉听了这回答,半是失望半是安心:“没有当然最好。”心念一转又道:“不过,为防万一,还是仔细些。” 安澄立刻会意:“我这就去查旧档。” 卫玉露出赞许的表情,又道:“还有一件事,听人说,临县去年曾有过类似案子,虽然未必有关系,但我颇有兴趣,二老爷派人去告知一声,尽量把案卷档册等调来,我看一看最好。” 安澄虽觉意外,但无有不应的:“我即刻派人。” 在安澄离开后,卫玉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跟安县丞和武万里商议,但……此刻大家都忙于命案,时机不对,何况那件事非同小可,还须三思。 卫玉转头看向宿九曜道:“我想去四城逛逛。你……” 她正要问少年要不要去,宿九曜已经撑开伞:“走吧。” 从西关城门开始,沿着城墙处,他们边走边看,到北城门,东城门,一直到南城。 南城处的商铺最多,卫玉下车后,宿九曜叫住她,带着她往城内走了片刻,原来是一处香饮铺子。 卫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宿九曜道:“走了这半天,就算不渴也需喝些东西。紫苏饮子还是沉香熟水?” 卫玉要了一碗紫苏饮子,用纸盛着紫苏的叶子,放在在火上烤到散出淡香,然后用滚水冲洗过后再入壶中。 紫苏本就是一味药,有行气宽中消除寒气的功效,这样所得的香饮可以顺气安神暖身,是香饮铺子中最常见的。 卫玉端着香饮,跟宿九曜站在铺户的屋檐下,喝了口热热的饮子,果真觉着脊腹都暖暖的。 她吁了口气,望着面前雨点淋漓,远处行人淡淡,颇有几分诗意。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还没念完,便看到旁边宿九曜正凝视着自己。 “这是李清照的诗……”卫玉说了一句,意识到他只买了一盏,当下把手中端着的饮子递过去。 宿九曜一愣:“我不渴。” “是谁说的走了这许多路,不渴也要喝些的?” 少年长睫低垂,听话地把她手中的碗接过来,迟疑着,终于低头也喝了口。 卫玉看着他似生疏的动作,大概是紫苏宽心的缘故,竟叫她无端笑了出声:“你啊。” 两人喝过茶,往前又走,起初宿九曜以为她真心是想看看长怀县的风土人情,可是,卫玉的专注点似乎只在城墙上,尤其是四个城门,她逗留的时间更久。 “是跟案子相关么?”少年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问道。 卫玉仰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道:“不是……跟别的事有关。” “莫非……是战事?” 卫玉本是随口回答的,没想到他直接猜到,她转头:“你……”本想说“你怎么知道”,改口道:“你为何这么想?” 宿九曜道:“平常人不会特意留心城门,只有涉及战事攻城才会如此。”他扫了眼矗立的城门:“我方才就是这种感觉。你把四个城门都看过了,倒像是在思忖如何围城或者……解围。” 卫玉咽了口唾沫,望向宿九曜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了。 怪不得这小子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他似乎没正经读过什么兵书,也只是个斥候营的小卒子,可只凭着看见自己打量城门,便立刻说出了围城解围的想法……这不是读过兵书才有的见地,多半是出自一种战士的直觉。 这种直觉也可以称作为天赋,可比饱读兵书难能可贵的多了。 “那……我问你,”卫玉心跳快了些,而假装无事随口一提的说:“假如有朝一日,真的有西狄的大军围城,长怀县将如何解围?” 宿九曜皱起了眉头。 卫玉道:“怎么,你不知道?” 少年道:“你说的是按照现在长怀的兵力吗?在没有援军到来的情形下?” “对。” 宿九曜抿了抿唇:“死局。” 这个答案在卫玉意料之中,亲耳听见,仍是心头一沉:“是吗,没有任何生路?”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西狄人越过了野狼关,那长怀县就是一头待宰羔羊。” 卫玉垂眸。 此刻他们在南城门下,前方便是进城的城门口,来往的百姓虽不多,但时时刻刻有人经过。 一条护城河在身侧,河水深碧,缓缓流淌。 深绿色叶子的柳树,千万条柳条垂落,几乎垂地,密集的又像是美人的云鬓。 他们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雨点打在河面,漾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萧瑟寒意中又透出几分江南般的烟雨蒙蒙。 到如今,雨已经停了,天上反而透出一点晴色,阳光躲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卫玉仰头看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宿九曜却道:“你担心西狄人越过野狼关……你叫飞廉送去野狼关的那图纸,就是为这个吗。” 卫玉脸色立变,扭头看向宿九曜,若非她在纪王身边数年,养成了临变不惊的性子,此刻早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他如何这个也知道了。 那日武万里去纯阳宫的时候,她在地上乱画的那些,大毛等孩童均不知是什么,武都头也不晓得。 当时宿九曜只远远站着看了会儿,一言未发。 卫玉之所以那样公然“乱”画,便是相信没有人能够看破。 因为那些山川河流,乃至于长怀县的地理图等等,她只是凭着印象,竭力回想画出来的草图,她自己都不确信,楞眼一看,如鬼画符似的。 至于那天叫飞廉送去的那张,虽是改良过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希望黄士铎身为野狼关主将,对于关内关外的地理图烂熟于心,会跟她心有灵犀。 只万万没想到,自始至终一声不响的宿九曜居然能够看懂说破! 她的表情变化,让少年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真的这样担心,难道是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宿九曜问。 卫玉强自镇定,然后她问:“你莫问这个,你只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是……什么图纸?” 少年道:“没有原因,我一看就知道了,虽然有几个地方画错了,比如正对着野狼关的,其实是西城门,你画成了北城门。” 卫玉屏息:“你……”她眨眨眼,难不成跟自己“心有灵犀”的是宿九曜?画成那个鬼样,他居然还能准确地指出错误所在。 一眼不眨地,她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人。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心有灵犀,只是因为他的天赋而已。 能够看懂那寥寥几笔的山川地形图,这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人物,简直是为战事而生的。 “你刚才说,”卫玉深吸了一口气:“假如西狄人兵临城下,长怀只能是个死局……” 宿九曜不懂她为何重复这句:“对。” 卫玉一笑,她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你……又有什么法子?”少年询问。 卫玉道:“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宿九曜看了她一会儿,又回头看向身后,身后却并无人。 他重新看向卫玉,发现她不像是说笑。 少年深深吸气:“我?”, 29猴儿酿 心甘情愿 快活林酒楼里, 不时传出阵阵鼓噪声。 堂中几乎座无虚席,而在中间最大的桌子旁边,是几个身着戎装的军士。 为首的一人, 护腰甲外挂着沉甸甸的宝刀,头戴挂着一枚野鸡翎的翘角铜盔, 紫棠色脸, 络腮胡子,生得浓眉大眼, 威猛魁梧。 他正站在桌边,一手叉腰,一手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说道:“这些土贼竟然敢这样不识相,老爷这次来, 必定要直捣他们的巢穴,将那牛头山夷为平地, 再也不能祸害百姓。” 旁边众人无不仰望, 听到这里,纷纷叫好。 正军民一体兴高采烈, 换了一身绛红衣裙的明掌柜手中托着一壶好酒越过人群款款走来。 明俪满面笑容, 娇声说道:“好了好了, 不要光顾着说话, 且先吃一杯酒润润嗓子。” 众人顿时熄了声响,都看向她。 那魏姓官爷乃是野狼关一名校尉, 但在外大家都奉承一声,称为“将军”,此刻魏将军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明俪,笑道:“明掌柜, 是什么好酒?” 明俪拍着手中的美人肩酒壶,自得的一笑,道:“这是千金难得的猴儿酿,大概有一百多种果子酿造出来的,是真真正正取自天然的野酒,就算是皇宫中的皇帝老子都喝不到的,你说是不是好酒?难不难得?” “真是猴儿酒?”魏校尉眼睛放光。 明俪哼了声:“不信就别喝。” 她作势要走,那魏将军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垂眸看着她艳若桃李的脸,道:“喝!怎么不喝?莫说是世间难得的好酒,就算是毒,只要是明掌柜给我的,老子也一口喝光了。” 他身边那些士兵跟周围的酒客听了这句,纷纷轰然大笑。 明俪媚眼如丝地说道:“你虽海量,奈何这酒稀罕,我可舍不得你驴嚼牡丹地一口吞了,省着点喝,细细品味……这一壶可是十两银子,不过看在魏将军是熟客,打个狠折,只要一两就是了。” 魏旌道:“值!” 他身边士兵叫道:“明掌柜给的,别说是猴儿酒,就算是马尿,我们校尉也乐意。” 众人又笑起来。 这猴儿酒,传说是山中的猴子为了过冬,于是便费尽心思地采集山中野果,明俪所说一百多种果子,倒也不算是谎言。 这些果子被猴子们囤积在洞中,有的是石窝,有的是树洞,但是猴子却并没有食用,于是经年之后,便发酵成了酒。 但果子要成酒,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毕竟果子不能腐烂,而酒需要密封才能发酵,所以真正的猴儿酒,是可遇不可求的,极是珍贵。 明俪倒了一杯酒,魏将军举起来,眼睛看着明俪尝了口,果然浓醇甘洌,那百种果子的香气,令人回味无穷,但却酒力非凡,入喉之后,便有些醺醺然之感。 旁边的士兵见状,垂涎欲滴,只不过好酒的是盯着猴儿酒,好色的则看着风情万种的明俪。 魏将军借着酒兴,虎目圆睁地喝道:“都滚一边儿去,这可是老子我的,谁敢伸手,小心我把他的那玩意儿剁下来喂狗。” 一个士兵笑道:“将军,我们只想喝酒而已,你剁了我们的什么?” 魏将军的眼睛上下一瞄,道:“什么动了,就剁什么。” 大家重又放声大笑。 另一个士兵谄媚道:“我们都知道明掌柜是将军的心头肉,哪里敢动,就算外人敢动一下,我们还上去打成烂狗头呢。” 他们在这里公然调戏,明俪却只笑盈盈地说道:“你们这些粗人,说的什么人家也不懂,只是你们好歹收敛些,别满口胡沁,把我这儿的客人吓跑了。” 恰好说着,其中有一个人站起来要走,明掌柜赶忙迎过去,笑道:“马先生,这么快就要走?” 那起身的一人,身着灰色长袍,大概三四十岁,斯斯文文,偏瘦,下颌有些许髭须。 见明俪询问,马先生止步,笑笑行礼:“时候不早了,正该回去了。” “不是被他们吵到了吧?军汉们都是这样的,您可别介意。” 马先生文质彬彬的一倾身,依旧温和说道:“哪里的话,明掌柜切勿多心。今日确实还有事,改日我自然还来的。” 一个往外走,一个跟着殷勤地送,一直送到了店门口。 背后魏将军眼睁睁看着,此刻便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小白脸!假惺惺的,肚子里多半都是坏水,老子最讨厌这种人!” 士兵们道:“头儿,这人长得比你好看,又是个读书的,明掌柜要喜欢这样的……您头上可就绿油油的了?” 另一个道:“我记得明掌柜中意的是县衙的那个姓武的,素日对我们校尉爱答不理的,不知这回是怎么了,竟热络起来。” “滚吧,一个两个没好话。”魏校尉作势飞脚过去,两个士兵嘻嘻哈哈闪到了一边。 此刻门口,明俪正依依惜别,目光一动,忽然看到前方街头上两道熟悉的影子。明俪一怔,继而叫道:“小九曜,卫巡检!” 卫玉跟宿九曜正从街边上往此处缓缓走来,听见这声唤,卫玉抬头看见了站在酒楼门边儿的明俪。 明俪欣喜地端详两人,迎着问:“你们两人从哪里来?我先前听旺来说你们去了柳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找到了那牛头山的贼人了没有?那些贼真是丧心病狂……” 卫玉道:“明掌柜觉着柳家的案子是牛头山的贼人所为?” “不是他们还有谁,昨儿满城闹事,想必有没捉到的漏网之鱼……自然晚上出来作祟。”她说了这句,听到背后一声叫唤,便道:“不过也不用怕,野狼关那里派了魏将军过来,协助咱们一老爷捉贼呢。” 她指了指里间,卫玉正也往里看。 这会儿里头的魏将军正黑着脸,原来有个士兵唯恐天下不乱,赶到门口看了眼,正看到明俪送走了马先生,又跟卫玉搭腔。 他还没看清楚便先跑回去报信,嚷道:“了不得,明掌柜又搭上一个更好看的小白脸了。” 魏将军醋意大发,吼了声,气哼哼往这里走:“有什么话说个没完?真当老子是死的?”正叫嚷着,猛地跟向内看的卫玉打了个照面,把他吓了一跳,即刻止步:“卫、卫巡检?” 原来卫玉那日在野狼关大出风头,夜黑风高一些小兵没见到真容就算了,这些武官们却都把她记得真真的。 卫玉一点头,魏将军咽了口唾沫,所有威风化为乌有:“您、怎么在这儿?” 明俪得意道:“这话说的,卫巡检可是我们这快活林的常客,怎么不能在这儿了。”当下不由分说请卫玉跟宿九曜进内。 卫玉边走边问明俪道:“我是明掌柜这的常客,那这位魏校尉呢?” 明俪面不改色地笑道:“当然是我的熟客。” 卫玉笑问:“这么说武都头已然成了昨日黄花了?” 明俪傲然道:“三条腿儿的□□难找,两条腿儿的男人满地都是,管他什么黄花黑花的,我又不是死了男人,还给他守孝立贞节牌坊不成。” 又回头看向身后,发现魏旌在跟宿九曜低低地说些什么,大概是在问宿九曜有关卫玉。 卫玉赞叹道:“明掌柜拿得起放得下,干净爽快,收放自如,这份境界真是令人羡慕。” 明俪噗嗤一笑,道:“卫巡检巧舌如簧,不拘一格,我也真是跟你相见恨晚。” 正在这会儿,那几个认出卫玉的士兵急忙收敛,站起来,恭恭敬敬纷纷行礼。 卫玉扫过他们,目光越过那一瓶猴儿酒,问道:“那是什么?” 明俪道:“猴儿酿,卫巡检也想尝尝?” 卫玉道:“真正的猴儿酿?”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明俪笑道:“我说是真的,只怕不合您的口味。” 卫玉就明白了。 这会儿旺来小声道:“百花酿加了点秋露白,就卖一两,魏校尉还说值,这事儿也只有我们掌柜做的出来。” “你活腻了!”明俪啐了声,又对卫玉道:“卫巡检若想喝酒,我这里还有几坛好的。” 说到酒,卫玉心头一动:“有没有大补酒?” “补酒?”明俪有点吃惊地看向她:“卫巡检要喝那个?是……” 卫玉对上她滴溜溜的双眼,笑道:“是有点需要……不知这儿有什么补酒?” 明俪毕竟见多识广,当下也若无其事地笑道:“那您可问对地方了,我这儿自酿的虎骨虎鞭酒,一口喝下去,保管……” 卫玉轻咳了声:“倒也不用这么猛的,我怕受不了。” “那……” “有没有鹿角酒?” 明俪哈了声:“卫巡检是不是听说了才来找的?” 卫玉不动声色:“哦?” 明俪道:“我昨儿才请了魏将军喝过的。鹿茸酒嘛,一杯要五百钱。” 旺来嘀嘀咕咕:“昨晚上魏校尉喝了足足四杯,难为他……每次来都要被我们掌柜的哄骗,还心甘情愿……” 卫玉一顿,回头看了眼魏旌,又问道:“明掌柜可还请谁喝过?” 明俪忽然意识到不对:“卫巡检何以对这个有兴趣?” 卫玉并没回答,但明俪是个机警之人,她盯着卫玉看了会儿,小声问道:“难道是跟柳家的案子有关?”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边魏旌正悄悄地询问宿九曜道:“小九,你怎么跟卫巡检一道来了?” 宿九曜眼睛望着卫玉:“卫巡检如今住在纯阳观。” 魏旌咽了口唾液,狐疑地问:“他跟你……以前认得?” 宿九曜转开头不答。 魏旌想起先前他在军中的惨状,叹了口气道:“说来确实多亏了卫巡检,不然咱们都被那个西狄细作弄的团团转了,野狼关都危殆了……这卫巡检他又洗脱你的罪名,说来我很少见到这样有良心有能耐的官儿了。我只知道先前上头派来的那些,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到这里,魏旌拉着宿九曜道:“正好赶上了,一块儿来坐坐吧。” 两人到了桌边上,那边卫玉跟明俪一起转头看过来。 卫玉明明似笑非笑的,魏将军却被看的心里发毛,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喃喃道:“这位卫巡检真的是……长的跟个女娘儿一样,怎么被她一瞧,老子就跟没穿衣裳光溜溜的一样。” 明俪把魏旌叫到了楼上房间里。 宿九曜却并不在内,魏旌狐疑地行了礼,问何事。 卫玉并未直说,只叫魏校尉坐下,这才问起他来长怀县的种种。 她的态度过于自然,起初魏校尉以为她确实只想知道来长怀县剿匪的事,一五一十回答,包括来到之后见了何人,昨夜睡在哪里之类。 原来昨儿山匪搅乱城中,野狼关那里黄士铎得知,便派魏旌带了一队人马前来。 他们昨天傍晚赶到,休息在驿馆那里。 不过魏旌为人粗豪,加上跟明俪又相识,晚上便来到快活林痛饮了一番。 卫玉道:“魏校尉酒量很好?” “还过得去吧。” “那昨夜可喝醉了?” “呃……”魏旌的脸色忽然有些古怪,支支唔唔地说:“倒也没有。” 卫玉一笑:“就算喝醉也是人之常情,那不知魏校尉后来是歇在哪里?” “当然是留在这里了。” 卫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真的?” 魏旌眼睛一鼓,抓了抓自己的胡子,显得很不自然,像是不知怎么答话般,他问:“卫巡检……问这个做什么?” 卫玉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校尉如实回答便是。” 魏旌还以为她这么问,是有关于军纪之类,踌躇再三,便恨恨地说道:“咳,也没什么可瞒着的,我昨晚确实喝多了点,本来想……赖在这儿的,谁知明掌柜那样无情,竟把老子踢了出去。” 卫玉笑笑:“女人心,海底针,魏校尉好事成空,就这么算了?” “那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强来,何况来日方长。”魏旌脸上露出笃定的笑。 卫玉道:“魏校尉离开酒楼,又去了哪里?” 魏旌嘴一动,旋即道:“当然是回了驿站了。” 卫玉凝视着魏旌,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此时宿九曜从外进来,向着卫玉一摇头。 卫玉吁了口气,对魏旌道:“魏校尉,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还请实话实说。” 魏旌这会儿已经察觉了不妥当,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皱眉问道:“卫巡检,难不成是老将军让你来查我的?” 卫玉淡淡道:“魏校尉何必多心,我只想知道你昨晚的去向,你明明没回驿站,为何隐瞒。” 方才宿九曜没及时进来,便是在外头询问了跟随魏旌的那些士兵。士兵们说,昨夜魏校尉并没回驿馆,而且说是留宿在酒楼了。 魏旌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梗住,他看向卫玉身后的宿九曜,恼羞成怒般:“我回不回,想必不用跟卫巡检交代,你这是要审我?” 卫玉道:“好吧,我只问魏校尉,可知道昨夜县内发生了命案。” “命案?”魏旌先是怔忪,继而大惊:“你说的是那个奸/杀案……你……”他的眼睛睁大,不可置信一般:“卫巡检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 卫玉不语。 她的沉默,却把魏旌惊得汗毛倒竖,口不择言地叫道:“岂有此理!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他一怒之下,一脚把面前的凳子踢飞,气势汹汹向前一步,指着卫玉道:“老子还当你是个好人,原来也跟那些混账一路货色,你想冤枉人,也找个好点儿的借口!你要再敢胡说,老子管你是什么巡检不巡检的!” 卫玉倒是没动,宿九曜冷然道:“魏旌!” 魏校尉看向他,喉头动了动:“好哇小九,姓卫的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魂药,竟就这样死心塌地的助着他……你简直不像是军中出身的人,倒像一直是他的心腹……怎么,今儿你要为了他对我动手?小九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子,我岂是那种欺负女人的下作货色?你就不由分说帮着他?” 宿九曜道:“我只不许你对他动粗。” 卫玉道:“所谓’帮理不帮亲’,魏校尉既然不在驿馆,说清楚去向即可。” 魏旌咬牙:“我若不说呢?” 卫玉盯着他:“你一再说话遮瞒,我也只能认为魏校尉心中有鬼。” “你……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魏旌咬紧牙关,脸色铁青,“告辞。” 卫玉道:“魏校尉,你该知道躲的了一时躲不可一世,这不是赌气的时候,我也只是为了尽快破案找出真凶。” 魏旌回头怒视着她,胸口起伏,终于磨牙道:“我昨天离开后确实没回驿馆,我对那些小子说我留在了这里,只是怕他们笑话我而已……我昨夜原本歇在关帝庙,只可惜的很,没有人看见我。想必卫巡检要更怀疑了,你要把我当凶手,你也拿出证据!别无端血口喷人,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动手!” 他说完后,又狠狠地瞪了宿九曜一眼,转身踢开房门,脚步沉重而急促地下楼去了。 隐约是明俪唤他的声音,魏校尉也没有回应。 房间中,宿九曜走到门边上,又回头看卫玉:“你怀疑他?” 卫玉道:“他没有人证,喝过鹿角酒,会武功,好色……自然嫌疑极大。” “我觉着……魏校尉不是。” 卫玉起身:“知人知面不知心。” 宿九曜望着她的脸,又转开头。卫玉走到身旁,拍拍他的手臂:“别担心,我答应你,若魏旌没做过,我绝不会冤枉他。”, 30丁香雪梨 她不再是个过客 昨夜在快活林喝过鹿角酒的, 只有魏旌。 毕竟这种补酒,卖的很贵,需要这种东西的多是些富绅之类, 平常百姓只习惯喝二三钱一杯的水酒。 魏旌因看上了明俪,出手十分的阔绰,一大半儿饷银都丢在快活林了。 明俪猜出卫玉的意思, 说道:“我并不是帮着魏校尉, 只不过我觉着他那个人,也不像是那个天杀的采花贼。” 才坐了一会儿, 县衙里有人来找卫玉, 说是二老爷请快些回去。 卫玉跟宿九曜回到县衙,安澄已经等候多时, 原来他听了卫玉的话,把往年的那些案宗翻查过了,竟然陆续找到了四件悬而未破的奸/杀案。 这些案子的共同点在于,都是在三娘煞当日发生的, 但这并不是每一年连贯而来,比如某一年发生了两件,次年没有,诸如此类。 另一个共同点,是受害人都死于窒息。 除了第一个是被掐死, 另外的都是被勒死。 卫玉把卷宗翻看过了,这四件案子里, 死者四人, 年纪从十四五岁的少女,到二三十岁的妇人,都有。 安县丞脸色沉重, 低着头,等卫玉看完后,他才自责地说道:“我竟不知道……比如那第二件案子,被害的女子,原本独自一人奉养着老父,结果竟死于非命,其父也悲痛过度,病发而亡,卫巡检,你说这些案子可都是一个人所做?如果是的话,那此人简直……简直是丧心病狂了。” 这个案子是四年前发生的,当时安县丞还没到长怀县。 卫玉也没想到,她只是一点疑心而已,居然牵出这么可怕的一连串案卷。 这都是本地发生的,别忘了还有人说临县也曾有过。 卫玉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这案子只怕比预料中还要棘手。 眼见日影偏斜,黄昏将至。 安澄陪着卫玉才出县衙,便见一名衙差匆匆跑回来,报说:“武都头跟野狼关的魏校尉起了冲突!” 武万里带人去追查鹿角酒的线索,他从药铺跟医馆着手,但凡是买过鹿茸、以及开过鹿茸方子的人,都列入查问范围。 忙碌了半天,查过了七八家,除了有不在本地的,卧病在床的,以及有人证证实昨夜没有外出的,确实给他找到了两个可疑之人。 第一是本地冯姓士绅,府上的公子,第二是南城武馆的朱姓教习。 武万里命人先把冯少爷带回县衙,自己亲自去拿朱教习,在去的路上,听人说卫玉在快活林,跟野狼关的魏校尉弄得不欢而散。 武都头确实是个谨慎的人,他立刻想到了自己只顾往药馆之类的查,却忘了酒楼这种地方。 尤其是明俪的店里。 当下武万里便先来查询,自然就引出了魏校尉。 武万里既然发现了这线索,便要把魏旌也带回县衙。 魏校尉在卫玉面前吃了一肚子气,又无处发泄,被武都头拦住,两人言差语错,一言不合,就要动武。 安澄跟卫玉赶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几个衙差和跟随魏旌的士兵们也正彼此叫骂,似乎要群殴的架势。 武万里跟魏旌两个不相上下,谁也不肯先停手,二老爷急得乱转,嗓子都哑了。 眼见情形越发紧急,两人都动了真章,刀光剑影,仿佛不死不休,宿九曜纵身一跃,杀入圈中。 少年身形如电,直冲入两人的酣战圈子,此时魏旌的腰刀正劈向武万里,武都头的刀也一挥迎上,两把刀相撞的瞬间,宿九曜挥手在魏旌的手腕上一拍,同时后仰,一脚踹中了武万里的手腕。 武都头跟魏校尉均觉着手腕一麻,竟握不住兵器,两把刀脱手而出。 宿九曜眼疾手快,将身一旋,不费吹灰之力将两把兵器收入掌中。 他抱着两把刀,站在两人之间,淡声道:“够了。” 两个人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一时顾不上开口。安县丞趁机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武都头:“这是做什么!” 武万里道:“此人大有嫌疑……” 魏旌喝道:“放屁!你爹才有嫌疑!” 武万里眼睛一瞪,刚要反唇相讥,卫玉负手走前,说道:“行啊,你们两个干脆在这里同归于尽,我立刻跟二老爷判定,一个是畏罪拘捕,一个是因公殉职,大家都不用忙,就此结案,如何?” 这一句话,却是有效,两人都瞪向卫玉,却不做声了。 而闹腾了这半晌,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也围了一圈,正在指指点点,猜测他们因何大打出手。 安县丞叫人疏散百姓,却另有一队人马从街头而来,安澄抬头仰望,忽然道:“那是黄将军?” 来的人果真就是黄士铎,老将军一马当先,人在马上,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百姓们自然认得,纷纷围绕上去,呼唤声此起彼伏。可见黄士铎在本县还是极得人心的。 黄老将军来到跟前,目光掠过卫玉跟宿九曜,先看向了魏旌:“怎么回事?” 魏校尉半是畏惧,半是如见家长诉委屈地说道:“他们血口喷人……” 黄士铎看了看卫玉,威严地开口道:“你不是不知道卫巡检的为人,如果是他的意思,那就照做!” 魏旌有点意外:“呃……”想辩解又不敢。 黄士铎喝道:“这是军令!” 魏校尉悚然,急忙跪地:“末将领命。” 当下,武都头跟安县丞带着魏校尉先行回了县衙,而黄士铎对卫玉道:“卫巡检,借一步说话。” 卫玉知道黄老将军是为什么而来,自然是因为她那副送出去的地图。 回到了纯阳观,黄士铎果真把那幅图拿出来,放在了桌上,他望着卫玉道:“卫巡检,这是何意。” 卫玉道:“老将军既然来了,想必已有见地。” 黄士铎屏息,继而说道:“这是野狼关关内关外的地形图?!卫巡检怎会如此清楚。” 卫玉笑了:“还好老将军看懂了,我把这句当是夸赞。原本还担心老将军以为我戏弄于你。” 黄士铎全无半点笑,只凝视着卫玉道:“我在意的,除了卫巡检为何如此清楚外,还有就是,卫巡检命人送这个给我是何意思。” 卫玉道:“防患于未然。” “西狄人?” 卫玉重新打开那幅图,端详了会儿,指着上头被自己涂了墨的两处山头:“老将军留意过此处么?” 黄士铎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西狄人会从此处进攻?” 卫玉道:“除了野狼关,还有一处小隘,西狄人知道强攻野狼关不成,所以假如他们先进攻小隘,隘关撑不住必会求援。” 黄士铎会意:“老夫便会命人驰援,然后呢?” “如此就中了敌人计策,他们会在此处,”卫玉指了指两山之间的一处峡谷:“埋伏,专吃援军,援军吃罢,再吃隘关。这样便导致野狼关首尾不能顾。” 她记忆中那场导致野狼关大败的战事大概就是如此,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内应。 虽说现在内应被除掉,但她仍不放心,故而画了这幅画警示黄士铎,叫他一早心中有数。 黄老将军拧眉,他心知肚明,假如那细作没死,再加上此种战策,他很可能就陷入窘境,而战事一发,每一个小小变故都会导致不可测的惨烈结局。 但更让老将军百思不解的是,卫玉怎么会……一个巡检,居然连战术都懂?且不说这关内外的地形图她也如此了然了。 黄士铎深深吸气,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卫玉:“卫巡检到底是何人。老夫真的……” 卫玉道:“我只是个希望野狼关固若金汤,长怀县……永远太平的人。” 黄士铎叹了声:“不管如何,多谢卫巡检。”他站起身来,郑重地拱手行了个军礼。 卫玉也起身回礼。黄士铎却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门外某处,问道:“小九……伤势如何了?” “他总不肯好好养伤,何况时间还短。” 黄士铎道:“我想让他回去……他是个好苗子,若不在军中,怕是暴殄天物。” 卫玉觉着黄老将军虽没说错,但暴殄天物这个词,却并不贴切,至少她现在不肯把这个用在宿九曜身上。 觉着似乎诋辱了他。 “您想怎样?”卫玉一笑:“若真当他是个宝,先前又何必弃若敝履。” 黄士铎低头:“先前蒙卫巡检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老夫已经在自悔了,若小九他肯回去,必重用之。” 卫玉也不想再追究,只道:“您若想他回去,自然不必跟我说,只同他说就是了,要去要留,且看他的意思。” 黄老将军抬眸看着卫玉:“不知为何,老夫有一种感觉。” “哦?” “小九他,或许会听卫巡检的。” 卫玉失笑:“倒也未必。” 黄士铎出了门。 卫玉走到门边,见他叫了宿九曜去。 飞廉悄悄地靠近过来,问道:“老将军为什么又找九哥哥?是不是要他回去呢,卫巡检,你劝劝九哥哥别叫他去了。” 卫玉不语。 假如不是她的突然出现,宿九曜多半还是在军中的。 毕竟他是军功出身。 想到这里,卫玉垂首。 原来是四毛这小丫头又挤过来,抱着她的腿撒娇。另一边上,却是老狸猫,眯起眼睛蹭她的袍摆。 卫玉正要笑,突然心一寒。 她想到了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想的问题。 假如她梦中所见,长怀县覆灭,但宿九曜将来会名震天下。 在宿九曜成为宿雪怀后,她确实见过变成了柳十郎的柳狗子,但从来没听说过宿九曜身边有大毛二毛,乃至于飞廉等。 卫玉的心有点缩紧。 心底又浮现出宿雪怀脸上那个可怖的饕餮黥面。 她本来一直想不通的问题,隐隐有了答案。 倘若,倘若在野狼关被破之后,覆巢之下无完卵,这长怀县,纯阳观,这些孩子们…… 或许都不在了吧。 不然以宿九曜如今的性子,他绝不会把脸弄得那样可怖,毕竟假如是那张脸的话,这些孩子们又怎能面对?他不会忍心吓坏他们。 卫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 “玉哥哥?”身旁小丫头仿佛感觉到她的不安,担忧地叫了声。 卫玉垂首对上那双晶莹无邪的眼睛,摸摸孩童柔嫩的脸蛋,勉强地笑了笑:“没事儿。” 黄士铎来去匆匆,卫玉问宿九曜:“你怎么不跟他回去?” 少年说道:“你想我回去?” 卫玉无言以对,只好一笑:“你有伤在身,倒也不用着急。” 宿九曜沉默片刻,问:“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啊?哦……我不饿。”卫玉本能地说完,又发了一会儿呆:“我想吃点甜的。” 她记得宿九曜曾跟她说过的:在最苦的时候,是想吃点甜的。 多亏了明俪叫旺来送的东西。 宿九曜煮了一道甜品。 丁香雪梨。 选一个上好的大雪梨,把丁香刺入雪梨中,纱布裹起来煮熟。 丁香本是中药,有温中降逆的功效,跟雪梨的甜味中和,芳香独特,又有润燥和气的功效,尤其对于脾胃欠佳的人,最为适宜。 卫玉吃了很久,仿佛每一口的甘甜浓香底下,都会蕴出一点奇异的微酸。 这一夜,卫玉无法入眠。 从最初经过长怀县,她只想尽快一走了之。 她又不是神人,只是仗着一点先知,跟一丝小聪明,她自忖并没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目下也没有更大的野心。 画地形图给黄士铎,观察长怀县四城,她也只想尽一点力,至于长怀县的命运,还是交给天意。 处理了眼前的奸/杀案后,她还是要走的。 可现在,望着近在咫尺的孩童们,卫玉的双脚忽然有千斤重。 也许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个想要快点离开的过客。 半梦半醒中,耳畔听见低低的呼喝声。 卫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不敢大动作,怕惊醒了身边的孩童,蹑手蹑脚起身,披衣走到门口。 外间的响动不算很大,但她确实听见了,有人在交手。 卫玉的心突突地跳,打开门走了出去。 凄冷的夜风撩起她的长衫,卫玉凝眸看向前方。 宿九曜似乎才从半空落下,双脚在地上向后急滑而出,似乎踉跄。 少年竭尽全力稳住身形,目光瞥见出来的卫玉,当即喝道:“快回去!” 庭院中间,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在大香炉上轻轻踩落,复又纵身跃起,剑光如灵蛇闪电,雷霆万钧般刺向前方廊檐下的宿九曜。 卫玉直直地望着那人手底所握的剑柄上的红缨,浑身一震。 她惊心动魄,向前奔出数步,大声叫道:“剑雪住手!” 空中那人明明已经听见卫玉的话,但仍未停下分毫。 幸而卫玉早有所料,她冲到宿九曜身前,迎着空中疾驰而来的剑光喝道:“你敢!”, 31姜丝汤面 太子殿下的人 “你敢!”卫玉那两个字刚出口, 便听到半空中的一声冷笑。 来人手腕轻抖,剑光摇曳,竟是向着卫玉袭来。 卫玉一惊, 但她毕竟了解来者的脾气,刚要说话,旁边的宿九曜闪身过来,单臂一探,猛地将卫玉揽住。 他脚下轻旋, 便把卫玉拥到了身后, 而就在转身的瞬间, 宿九曜抬手过去, 一拳撞向那已经近在咫尺的长剑。 卫玉被他强行移开,眼角余光看见他如此,不由叫道:“不可……” 耳畔只听见“嗡”地一声轻响, 那眼见刺过来的剑光就如同是被击中了七寸的灵蛇, 嗖地往旁边抖了开去。 与此同时, 剑身自带的冰冷煞气掠过,宿九曜的脸颊上也随之很快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一切, 都发生在几乎眨眼之间。 卫玉惊得色变,扭头看向身侧。 空中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宿九曜会用这一招, 缓缓地自空中落地,长剑一抖, 斜斜指着地面。 夜色之中,来人一袭长裙,发端斜插一支紫檀木灵蛇钗子,竟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 “好小子……”凝视着宿九曜,她冷然说道:“竟然敢这么对待我的宝贝青霜!” 卫玉察觉宿九曜的身体再度绷紧, 忙握住他绕在自己腰间还未松开的手,转而对着来人说道:“你把剑指着人,还想人家坐以待毙吗?我已经让你住手,你为何还要继续?” 剑雪哼了声,手上的剑晃了晃,已经回鞘:“你让我住手我就住手么?你是我的主子?” 宿九曜此刻已经明白,他们两人是相识,只不过这女子亦正亦邪来者不善的,仍是让他不敢放松。 剑雪却又看向他:“小子,你几岁了?” 宿九曜冷冷地望着她,并不回答。 剑雪打量着他,说道:“小小年纪,身手不错,嗯……”仔仔细细看看他的脸,语气里多了几分戏谑:“长的也挺挠人的,怪不得咱们小卫学士窝在这里舍不得走。” 卫玉白了剑雪一眼,难得的沉了脸色:“你说够了?” “没有。” “那好,你继续。”卫玉磨了磨牙,这会儿已经发现宿九曜脸上挂了彩,“我没空跟你唠叨。” 她拉着宿九曜便要回房去,身后剑雪说道:“卫玉,你越来越放肆了。” 卫玉道:“你也不是我的主子,我没必要跟你客气。” “我虽不是,但我却是奉了主子的命令来找你的……可惜啊,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真是祸害一千年。” 卫玉止步回头,却见宿九曜正瞪着剑雪,显然是讨厌她说的话。 “小九……”卫玉屏息,换了一副笑脸:“你先回去,把脸上的伤处置处置。” “我不走,”宿九曜并不肯听,眼中带着警惕:“她是谁?” “剑雪是我的旧识,同僚……”卫玉拉住他的手腕:“听话,我跟她说几句话。” 宿九曜不肯挪步:“但是她方才想杀你。” 剑雪在旁边听到此处,说道:“姓卫的要真的那么容易死,京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他头疼了,少年,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这么护着他?” 卫玉深吸了一口气:“你要还不住嘴,我保证把青霜拿去当烧火棍。” 这句听来有些奇怪而好笑的话,却成功地让剑雪停了下来,她摸了摸手上的青霜剑,嘴角蠕动,仿佛是在咒骂,却到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卫玉又检查宿九曜的脸,还好伤的不深。 “你且去,”卫玉小声叮嘱:“她不敢当真对我怎样。” 宿九曜因方才卫玉一句话让剑雪收声,这才肯答应。 剑雪抱着青霜,跟着卫玉进门。 一眼看到躺在小床之上呼呼大睡的两个孩子,扬眉道:“你亲生的?” 卫玉把门掩上,去桌边点灯:“是啊,跟你生的。” “呸!”剑雪啐了口,说道:“我只是好奇的很,你是怎么转了性子,愿意呆在这个地方哄孩子的?要说他们是你亲生的,我还能够接受些。” 油灯亮了起来,把屋内的简陋照的越发清晰,也照亮了剑雪的脸,她生得眉清目秀,虽然不施粉黛,但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眉眼之中带着一抹清冷的傲气。 此时榻上的四毛手动了动,翻了个身。 卫玉赶紧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四毛的小肚子,又给他们盖了盖被子,见孩子们并未被惊醒,才松了口气。 剑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可真要怀疑你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两个孩子出来,这才不远千里跑来探看。” 卫玉没理会这话,清清嗓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问的很奇怪,”剑雪哼道:“为找你,三殿下把纪王府能动的人都派了出去,山南江南东西四地,天下十三道二百六十州府,哪一处不是天翻地覆。” 卫玉心一沉。 她知道纪王必定会派人寻找她的下落,但到这个地步……仍在她意料之外。 剑雪扫了扫蛛丝结网的屋顶,这次她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弄成这样,你死了倒是好交代,你既然还活着,倒要给我一个理由,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玉垂眸不语。 剑雪似笑非笑地问:“总不会是跟那少年有关吧。”在说到“那少年”的时候,她的眼角向着门口处瞥了眼。 卫玉心中却一跳。 被剑雪歪打正着,她差点儿直接否认。 但如果她回答“当然不是”之类的,在剑雪这种人耳中听来,那简直等同于承认。 “是啊,”卫玉面无表情,略带点恰到好处的不耐烦,“我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就是为他来的。你赶紧回去就这么告诉三殿下吧,看殿下怎么奖赏你。” 剑雪也知道当然不可能,一来宿九曜跟卫玉并无任何前情瓜葛,二来这也不是卫玉的行事风格。 何况剑雪从昨日赶到,却并没着急现身,就是想看看卫玉在搞什么鬼。 结果只看到她白天忙着查案,除了跟宿九曜有些稍微的关系“亲近”外,也没什么格外值得留意的。 剑雪不由好奇:“那又是为什么?” “我也没必要跟你交代。” 剑雪冷道:“你仗着三殿下格外宠你,就越发的不知道规矩了,你既然活着,就该立刻回纪王府,或者跟王府的人联络,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回去了只怕不好交差。” “哦……你是担心我么?” “是啊,我很担心……”剑雪定睛看她:“我担心三殿下舍不得,不能狠狠地罚你,我就没热闹可看了。” 卫玉淡淡地说道:“你倒是不用操心,该怎么样我领就是了。” 剑雪望着她的脸色,却知道她心思深,自己是猜不透的,当下道:“随便你死活,横竖跟我无关,我乐得看你的下场。反正明儿启程,三百里加急,两三天也就回去了。” 卫玉听她说完,摇头道:“我暂时还不能走。” 剑雪傲然道:“别误会,我可不是在跟你商议。别忘了你是三殿下的人,就算是你死了,我也得把你的尸首带回去。” 卫玉听着“三殿下的人”,心头一刺。 垂首往旁边走开了几步,卫玉喃喃道:“那真不如你带我的尸首回去。” 剑雪耳朵甚是灵光,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卫玉抬头,却又露出一副笑脸:“哦,没什么,我说笑呢。” 她定了定神,说道:“之前的那两个蒙面人,可是你动手杀了的?” 剑雪冷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你的眼。” 当初那三个拦路要杀卫玉的蒙面人,在卫玉回长怀县的路上,发现有两人死在路边,身上并无任何伤痕,只在胸口有一点划痕一样的浅伤。 衙差们都不知如何,可听了卫玉所说,轻轻一摁那伤处,鲜血便一涌如海。 卫玉极熟悉剑雪的招数,一看那诡异的伤势,就猜到是剑雪追来了。 “可问过是谁派他们行事的?” “你得罪的人太多,是谁都不足为奇,何况又不止他们,连我都想杀你,”剑雪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可没那个闲心费事逼问,杀了便是了,可惜给跑了一个。” 那三人之中,在马上那位明显武功最高。剑雪以一敌三,让此人逃了,也是意料之中。 卫玉这会儿在桌边落座,手扶着额角出神。 剑雪看了看掩着的门扇,嘴角流露一抹淡笑,她走到卫玉对面:“那小子对你很上心啊……不愧是小卫学士,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招蜂引蝶,男女通吃。” 卫玉正有些心烦:“人家才十四岁,你积点口德。” 剑雪垂首看她,道:“哟,说说都不行,方才还那么不顾一切地护着他,别告诉我你真动了心了吧?” 卫玉蓦地警醒,便又笑道:“是啊,我看他生得出色,想先下手为强。” 不料剑雪向着门边走了几步,道:“小哥儿,你听见了?这可不是个好人啊,你小心被他荼毒了。” 卫玉一惊,急忙走到门边,打开门,却见宿九曜站在门口处,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 “你怎么……”卫玉暗骂自己大意,早该猜到他不会乖乖离开,必定是担心自己,便悄悄守在外头。 可恨剑雪,她必定是一开始就知道,可偏偏故意套自己的话。 也不知宿九曜听见了多少。 宿九曜抬眸看向卫玉,目光闪烁。 卫玉有点窒息,想跟他解释,但当着剑雪,自己认真解释反而是越描越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你怎么还不回去?”她只能把声音降低,透出一分温和。 宿九曜道:“你晚上没吃饭,饿不饿?” “啊?”卫玉微怔,忙道:“不饿,你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无事。” 冷不防身后剑雪道:“我正好饿了……” 宿九曜没等剑雪说完,转身走开。 剑雪嘶了声:“你这小子……” 卫玉赶紧重新关了门。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你既然早就到了,那自然明白长怀县内发生的事。”卫玉思忖了会儿,重新开口。 “怎么?” “我目前正在追查一宗有点棘手的奸/杀案子,处置完再走。” “哼,就算天塌下来,也没有带你回去跟三殿下复命重要。” “这件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何况我是御史台的巡按,这件按理说也是我分内之事,”卫玉正色看向剑雪:“大不了我答应你,找出真凶后我便跟你回去。” 剑雪倾身靠近了她,盯着卫玉道:“你知不知道,你出了’意外’后,三殿下甚是自责,觉着不该放你外出,你还提这个什么巡按,这次回去,我看三殿下这辈子不会让你出京城了。” 卫玉的心猛然缩紧。 剑雪正说着,忽然发现卫玉的瞳仁有些缩紧,她一愣,问道:“你怕什么?” 卫玉扭开脸,语声有点艰涩:“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剑雪捏住她的下颌,重新打量她的神色:“不对劲儿啊,我刚才说三殿下不会让你出京,你怎么那副好像快哭了的表情?难不成太子殿下的宠爱,你不喜欢?” 卫玉推开剑雪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剑雪笑道:“多少人绞尽脑汁,都得不到殿下的垂青,你却……”说到这里,她忽然起疑,盯着卫玉道:“我真想不通你到底什么心思,你这一趟千里之行,总该不会是……想避开殿下才……” “行了,”卫玉打断了剑雪的话,肃然道:“外头的流言蜚语还不够,你还来添油加醋?如今三殿下已经贵为东宫,更要留心这些胡话,你总不想让三殿下的清白贤名再受玷污吧。” 剑雪听了这一句,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卫玉道:“你又怎么了?” 剑雪异想天开道:“你莫非是觉着太子殿下对你太过宠信,让那些包藏祸心的人抓住纰漏,编造流言攻讦殿下,会对殿下不利……所以才借着这次意外离开的吧?” 卫玉见她竟“触类旁通”,笑了笑:“你说怎样就怎样。” 剑雪觉着自己想通了,而且又是最合情合理的原因,便点点头道:“这么看来,你也不算是没良心,反而是一片苦心了。” 卫玉眼珠转动:“既然这样,你就答应我,查完了那案子再走,好么?” 剑雪啧了声,态度已经有所软化:“那还得几日?” 卫玉道:“少则三四日,多则七八天。” “七八天?我还留你在这儿过年呢,”剑雪哼道:“我给你两天时间,能查明白就查,两天后,非走不可。” 卫玉无奈地叹了口气,剑雪武功极高,剑术更是出神入化,长怀县只怕没人能够匹敌。 若是惹急了她,对宿九曜以及纯阳观也是不利。虽知道两天短促,也只得先答应了。 “对了,”卫玉又想起一件事,“阿芒怎么样?” 剑雪眉头紧锁,冷道:“你还记得阿芒啊,你失踪后他简直疯了,又被殿下以保护不力,打的皮开肉绽,伤还不好就出去找你的行踪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飘着呢。” 卫玉心头发酸,眼圈微红。 剑雪看在眼里,道:“你可真行,也不问三殿下急的怎么样,只问阿芒……要给殿下知道,非打死他不可。” 卫玉勉强笑笑:“殿下金尊玉贵,东宫又有那么多的内侍仆从照料,也用不着我操心。” 剑雪道:“东宫纵然有千人,也不及卫玉一人得意。如今你说这话,真是虚伪。” 卫玉不愿再提李星渊,便揉揉额头道:“时候不早,明儿还有事,你睡哪里?”回头看看小床:“或者大家一起?” 剑雪哼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可不是你袍下之臣。你只记得两天时间,我来拎人,你要敢乱跑,我打断你的腿,说到做到,想必殿下也会赞我做的好。” 她瞪了卫玉一眼,打开门,纵身一跃,消失的无影无踪。 房门打开,冷风侵入,卫玉走过去,缓缓地将门关上,此刻身上的力气都仿佛消散无踪。 她转过身,脚步沉重地挪到桌边,刚坐下不多会儿,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卫玉没有抬头,只冷笑道:“怎么,就这么怕我跑了?” 没有声音,却有一阵暖而诱人的香气送来,卫玉抬头,却见宿九曜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瓷碗。 “我,”他低了低头:“我不是怕你跑了,我……” 卫玉赶忙一笑,站起身来:“不是说你。”她压下这个话题,“你给我做了什么?不是让你别忙了?” 宿九曜明白过来,眼睛亮了几分:“我怕你饿了,先前又吹了冷风,别害头疼,所以做了点姜丝汤面。” 一碗姜汤面放在桌上,上面点缀着几根碧绿的菜心,两枚香菇,些许肉丝。 卫玉呆呆地看着,不等宿九曜开口,便端起来啜了一口汤。 微辣的面汤,泛着奇异的甜跟淡淡酒香,沁入心头,又缓缓钻到她的腹内,暖洋洋地散开。 宿九曜道:“我加了一点黄酒,可以驱寒。” 卫玉垂眸,眼底已经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不能受控的渗出,她不想让少年发现,便竭力垂眸掩饰。 宿九曜不晓得她的心思,看她垂眸不语,便道:“不合口味吗?” 卫玉笑笑,目光转动看见他受伤的手,她忽然忍不住:“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少年的唇动了动,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你知不知道……”卫玉拉住他的手,打量上面的伤痕,低低道:“我怕你不值得。” 宿九曜刚要开口,卫玉却往前一靠,竟是将他拦腰抱住了。 外间屋顶上,剑雪听着底下的动静,正听到“不值得”,便没了响动。, 32快活林 呼之欲出 这一夜, 长怀县县衙几乎彻夜灯火不熄。 安县丞跟武都头两人,连番审问今日提到县衙的奸/杀案嫌疑人。 先提审的是那位冯公子, 这冯公子一看便知道是个酒色之徒,眼神涣散,脚步虚浮。 武万里下意识便觉着不太可能,毕竟以这位冯公子的腿脚,似乎做不到如那天晚上那凶徒一般敏捷。 但也说不定,万一他作奸犯科的时候吃了什么补药……又或者目下的情形是装出来的呢。 最引人怀疑的是,这冯公子说不出那柳家娘子被害的时候他到底在哪里。 起先武都头询问他的时候, 他先是说在自己房中休息,结果询问他屋里的丫鬟,那些丫头却并没见着人。 冯公子立刻改口, 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去了怡红楼睡姑娘,先前是怕说出来不体面才隐瞒的。 然而武万里叫人去查, 依旧是不曾见过冯公子光顾。 于是冯公子便出现在了衙门里。 面对审问,冯公子依旧咬紧牙关,还说自己在青楼, 又说那些姑娘大概是忘记了之类。 武万里不耐烦, 便恐吓着要动刑。冯公子恐惧, 这才无可奈何, 说了实话。 冯公子要求安县丞屏退左右,只留武都头一个。 这才供认道:“我并非有意说谎,只不过难以启齿,但我绝不是那命案的真凶……因为在昨天晚上, 我、我在二姨娘房里。” “二姨娘?是谁?”安澄惊讶地问。 冯公子低着头,哼唧道:“二姨娘翠菊……是我父亲的小妾。” 安县丞跟武都头双双惊动,武万里前车之鉴, 皱眉问道:“公子不会又是在扯谎吧?” 冯公子苦笑道:“我扯谎也不能如此自污……翠菊原先是我娘的丫头,我跟她本就有点私情,谁知她被父亲纳了,所以……” 武万里皱眉道:“明儿我是要去查证的。若翠菊不承认的话……” 冯公子大惊,忙叫道:“都头,千万不要,如果给父亲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 “这可由不得你了,”武万里知道他跟自个儿父亲的妾勾搭,已经有点瞧不起,便道:“虎毒不食子,再说,就算给冯老爷打一顿,也总比当杀人凶手人头落地要好。” 冯公子拼命求他不要张扬。武万里不为所动,叫人先把他带下去。 安澄问武都头:“这位冯公子所说是不是真的?” 武万里道:“谁知道,就算是真也不足为奇,大家子里的龌龊事多着呢。” 安澄叹了口气:“真是有伤风化。” 第二个提来的,是南城武官的朱师傅。 这位朱武师不愧是习武的,身材壮硕,虎虎生风,看着本不像是个需要喝鹿角酒的。 武都头问他是否想到昨夜案发之时人在哪里,朱师傅依旧坚称道:“我说过我是喝醉了,在屋内歇息,你们不信又能怎么样。” “没有人见过?” “我自己住在武馆的后院里,平常也是独来独往,没有人看到又有什么奇怪的。” “那鹿角酒乃是壮阳补肾的,你无缘无故为何喝这个?” 朱武师脸色微□□:“谁规定就不能喝这个呢?二老爷,律法有这条文么?” 安澄笑了笑,道:“如今是非常之时,都头也是按规矩行事,一切都为尽快找出真凶,你配合县衙调查,尽快撇清自己,也有助于我们查案,千万不要藏掖,害人害己。” 朱武师听了这一番话,脸色稍微缓和,低头想了会儿才道:“二老爷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也不敢欺瞒,只是……这话我只能跟二老爷说,别人听不得。” 安澄想了想,便先让武万里退出。 武都头很是不乐,但为大局着想,只得暂时站到外间,过了不多时,安县丞召唤,命人带了朱师傅离开。 “二老爷,到底怎么样?他说什么?”武都头忙问。 安县丞的脸色越发奇异,跟先前听说冯公子和他的“二姨娘”不伦还要奇特。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过了会儿,才小声道:“你去找一个人来问……” “是谁?” 安县丞咳嗽了声,道:“是武馆后街的……赵员外。” “赵员外?”武万里莫名其妙,“难道案发时候他在跟赵员外一块儿?可那时候已经晚了,又有什么要紧应酬?” 安澄叹了口气:“总之你叫人去问,哦不,你亲自去查证,记得避开别人。” 武都头嚷道:“二老爷,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这赵员外又不是姓朱的’二姨娘’。” 安澄无可奈何,小声说道:“你怎么不懂,他们两个之间……” 武万里直愣愣地看着安澄,硬是想不通。 安县丞见他竟不开窍,只能招手叫武万里上前,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武都头听见那个罕见的词,虎躯一震:“啊?!” 安县丞道:“明白了么?千万别张扬,不是什么好事儿。” 武万里眉头紧锁,半晌才喃喃道:“真他娘的……活见鬼,这些人怎么什么都能乱搞起来。果然是什么……世风日下。” 安县丞无奈地笑笑:“罢了。接着审问吧。” 最后一个带上来的自然是魏旌。 有了前面两位“卧龙凤雏”的出色演绎,安县丞跟武都头不禁浮想联翩,简直怀疑魏校尉也跟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偷偷摸摸了。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的是,魏校尉确实清清白白,没有跟人勾三搭四。 但越是这样,越难证明魏旌的清白,倒还不如他跟什么人有一腿的好。 武万里只好尽量详细地询问魏校尉是如何到了关帝庙,又歇在哪里的。本来魏旌很不愿意配合,只因黄士铎的格外交代,他也只好一五一十地说的明白。 魏旌带下后,已经到了子时。 武都头索性不睡,按照魏校尉所说,出了县衙,往关帝庙而去。 关帝庙的晚上也并不关门,武万里熟门熟路入内,到了正殿之后的院中,打量片刻,进了偏殿厢房。 他撩开供桌底下的幔布向内打量。 里间地面上铺着一块儿不知哪里扯来的黄布,皱巴巴地,武万里看着那明显有人躺过的痕迹,轻轻一叹。 魏旌说的不错,他应该的确在这里歇息过。 可惜,没有人证就是没有人证,就算他来过这,也不说明他没去过柳家,毕竟他离开快活林后,有的是作案的时间。 但如果魏旌真的是那个凶徒,对于野狼关守军来说,可算是极大的丑闻,百姓们会如何看待此事? 次日一大早,冯公子,朱武师相继被放出县衙。 武都头已经按照他们所说,找了相关之人查证,到底也问出真实口供,证明在那段时间里,两人都不曾离开。 魏旌虽无人证,但他可是野狼关的守军,留了一夜,已经是黄老将军格外的情面,何况又不能证明他杀人,只得也先放了出去。 魏校尉前脚刚走,卫玉便来到了县衙。 得知人都放了回去,卫玉皱了眉。 安县丞忙问是否有什么不妥,卫玉道:“许是我多心,但昨儿看过衙门内那些旧年的相关记载,假如是一人犯案的话,我担心……他近期还会再作案。” 安县丞毛发倒竖:“什么,这是为何?” 卫玉道:“此人连续作案,显然是个老手,他犯案以来,从未被人发现过,但昨晚上却被中途打断,他必定不能餍足。” 安澄骇然地望着她:“卫巡检,你此话当真?” 卫玉道:“我也盼是我多想了,但如果从那贼人的角度出发,恐怕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这可怎么办?” “也别无良策,只能派人加紧巡查,通知各处里长,留心陌生面孔或者可疑行径之人。” 安县丞自然乐得立刻照办,可县衙的人手也不过几十,又如何能够照顾了全城,只能派人赶紧先去通知各处里长。 就在调度之时,昨儿派去临县的人回来了,一并来的还有临县的县丞。 那县丞进内,先向着卫玉行礼,继而恭敬地说道:“卫巡检来到此地,我们老爷原本要亲自拜见,只是不敢擅离职守。至于卫巡检命人去传的卷宗,也该即刻送上,只是那案子早已经结了,坊间所有的不过是传言,至于那案宗,因为已经销案原本放在了库房里,派人去调,却不可得,库里的人说多半是去年屋顶漏雨,被冲烂了。我们老爷很是懊恼,重罚了管库的,又叫我来向卫巡检请罪。” 安澄诧异地看向卫玉。 卫玉眼神微冷,语声还是温和的:“原来如此,倒也不必兴师动众特意派人来,我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看一看而已,结案了自然最好,找不到也就算了。不是大事。” 那县丞听了这句,大大松了口气:“卫巡检通情达理,自然再好不过了,我代我们老爷多谢巡检。” 卫玉道:“既然结案了,不知凶手是谁?” 县丞道:“回巡检,那案子原本是不是什么歹人奸/杀,乃是夫妻两个吵架动了手,男的失手打死了女的,正好那一阵长怀这里有一件案子,错扣在那头上,其实不是。” 卫玉皱眉:“那么此案是怎么判的?” “本要重判,但那男的主动出首,而起他们家还有孩童,故而老爷便格外开恩,只判了一个流刑。” 卫玉点点头:“他们家人还在本地?” “事发后不多久就已经搬离了。” 卫玉也没再说什么,只又略说了几句,便打发了那县丞。 人走后,安澄打量卫玉的脸色,他心里有点疑惑,却不敢说,见卫玉不做声,他便欲言又止。 卫玉察觉:“二老爷有什么话说?” 安澄才支吾道:“这……只是觉着,他们那番说辞是不是有点儿过于巧合,什么案宗被雨水冲烂了之类的话。” 卫玉一笑:“是啊。” 安澄双眸微睁:“卫巡检也这么觉着?” 卫玉道:“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何意?” “假如无端地又翻起一件旧案,自然会影响那位知县大人的政绩官声。本来他好好地把案宗拿来,还不至于如何,如今居然赖到了老天头上,可见心里有鬼。这案子未必跟他们所说那样简单。”卫玉整了整衣袖:“不忙,账要一笔一笔算。” 过了午,在外头转了半天的武万里派人回来。 原来正如卫玉所说,在县内南城,又发现了一具尸首。 这次遇害的,是本地开油坊的钱掌柜新娶的二房苟氏。 今日苟氏是去观音庙里烧香的,钱掌柜见娇妻许久不归,有些不放心,沿路去找,才知道早就往回走了。 钱掌柜担心自己跟娇妻走岔了路,慌里慌张往回跑,在过油坊后面一处荒屋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苟氏之前提着的篮子,被扔在草丛里。 掌柜心惊肉跳,壮着胆子向内张望,猛然看见里头断倒的墙垣之中,一只直挺挺地伸出来的脚。 武万里带人赶到,查看过现场。 苟氏也是被勒死的,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她身上的衣裳几乎都被扯光了,亵裤落在了脚踝处。 而且颈间的勒痕格外深些,几乎把颈骨绞断。 苟氏身上也多处带伤,脸上更是被打的极惨,贼人这次显然比先前越发狂暴。 卫玉得知消息,亲自过来看过现场。 一看苟氏的惨状,卫玉便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对的。 昨夜,贼人显然未能尽兴,故而才这么快便又再次作案,且把昨夜没能发泄的凶性,都发泄在了苟氏身上。 武万里心中难受,他虽是本县都头,但如这般恶劣的案件,却是头一次接触。 更因为此刻毫无头绪,而倍加自责。 尸首要被带回县衙。钱掌柜哭的厥了过去。 忽然又有两个半大孩子跑来,远远地大叫:“姐姐!” 卫玉转头,恍惚中几乎以为是柳狗子,然而并不是,只是跟柳狗子年纪相仿的两个孩童。 她心事重重往外走,她已经答应了柳狗子,但又只有两天的时间,实在是…… 此时武万里走来道:“会不会真是魏旌?”前脚才放人,后脚就又生案子,他心里窝火,恨不得立刻抓人。 卫玉道:“不是魏校尉。” 武万里疑惑:“为何?” “我派人查过,前几宗案子发生的时候,魏校尉还没调来野狼关。” 武万里一愣,却又不服气地:“也许这件是他所做呢。” 卫玉不否认,只道:“要想证明是不是魏旌,也容易,只要……” 那孩童的呼唤声越发凄厉,让卫玉有点心神不宁,正要走开,却有几个围观的百姓见状,说道:“可怜,那苟娘子才十八岁,钱掌柜却四十开外,图什么嫁给他?如今死的这样惨。” “你有所不知,这姑娘之所以肯嫁,不过是因为钱掌柜有钱,这苟家原本穷的很,全靠这一件亲事才得过活……对了,那两个孩子还能继续读书,也靠他姐姐给拿的钱呢。” “哎哟,那可真是老天不长眼,麻绳专挑细处断。” 卫玉不经意听了这两句,心中一动,隐约仿佛有点光芒闪动,她回头看看正哭喊的两个孩子,心底又浮现柳狗子的脸。卫玉问道:“柳家的孩子也读书吗?” 武万里正惦记着她说如何证明魏旌不是凶手的话:“我不知……” 忽然另一个声音道:“是,我在南城的学堂里。” 卫玉回头,却见来的正是飞廉跟柳狗子。 小柳吸吸鼻子,道:“我上学的钱,是九哥哥拿的。”他看向不远处哭天抢地的两个孩童:“他们两个是我的同窗,苟姐姐人很好,之前还去学堂送过吃食,没想到竟然也……” 卫玉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要走,武万里不明所以,跟了几步:“卫巡检,去哪里?” “回县衙。” 快活林。 钱掌柜的小娇妻也被荼毒的消息飞快散开。 酒楼里喧闹一片,都是在说此案的。 有人在说那凶手着实无法无天,凶残成性,道:“至今找不到人,我看并不是我朝的人,多半是西狄的狗贼!才能干出这样天怒人怨之事!” 也有人抱怨县衙公差的无能,又道:“还说什么那个卫巡检也在这里,无有不破的案子,可现在呢?又多一条人命!” 还有人讨论苟娘子死的可惜:“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还没享几天福就没了……真真可惜!那老钱人财两空,岂不是要哭死了。” “那凶手到底何人,听说昨儿把魏将军带了去,难不成真的是……” 正热闹,却听见“啪”地一声脆响,大家猛回头,却见是明掌柜站在中间大桌旁边,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众人呆呆看她,明俪道:“少放屁了,魏将军若是那样人,老娘还会容他进门?早就一脚踹死了!是好人歹人,瞒不过老娘这双招子!” 大家讪讪地笑,有人便问:“明掌柜真能看出来?” 明俪道:“你他娘的还别不信,我非但能看得出好坏,还知道那凶手是什么样的人。” 众人忙又问,明俪道:“那种只敢对女人下手的,当然是最恶心无能的混蛋……哈,不瞒你们说,昨儿卫巡检来告诉过,说那凶手作案之前喝了鹿角酒,那鹿角酒是干什么的?壮阳补肾的,那狗贼作案为什么还要喝这个,摆明了是那东西有毛病,多半儿是硬不起来,是个软蛋,不是真正的男人!” 众人听她说的痛快,顿时轰然:“明掌柜说的对!” “那厮必定不是个真男人!多半是个太监!” 明俪一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环顾四周,又道:“你们倒是说说看,我说的对不对?真有本事的,他来动一动老娘我!不敢来的话,就是狗怂的,缩头乌龟 ,没卵蛋的东西!” 在一片哄闹声中,角落中有一人垂着头,捏着杯子的指骨隐隐泛白。, 33山芋拔刀 结案 午后, 快活林的食客渐渐少了。 后厨老孙提了一个食盒出来:“掌柜的,您要的山芋拔刀做好了,是要便宜哪一个?” “跟你没关系, ”明俪打开食盒看了眼, 又叫旺来:“去,把那坛子寒潭香给我拿来。” 旺来问道:“是掺水的那个还是掌柜珍藏的那一坛?” “放你娘的屁, ”明俪啐道:“当然是货真价实的那坛……”又欲盖弥彰地骂道:“老娘店里的都是好的,再胡说八道, 打烂你的小狗嘴。” 老孙笑道:“这小崽子是欠打,也不看看掌柜的要去哪儿,那自然是要拿最好的。” 明俪斜睨他道:“你知道老娘要去哪儿?” 老孙道:“我听说魏将军又被县衙的武都头拿了回去,掌柜的必定是要去看他了?” 明俪惊讶地打量老孙,道:“你倒是真让我刮目相看,这都能猜得着?” “跟着掌柜的,自然会机灵些,不然怎么在这快活林混呢。”老孙谦虚地说。 明俪哼道:“别跟我拍马屁, 你平时里少偷点酒喝,比什么都强。” 老孙摸摸自己的鼻子,嘿嘿地笑了两声, 在明俪脾气发作之前见好就溜。 剩下明俪靠在柜子旁边,啧了声, 道:“我说魏旌绝不是那种下三滥的货色, 怎么这县衙就偏跟他过不去,才放出来多久,野狼关也不许他回就又捉回去,好好一个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就算是清白无辜, 传扬出去,给那些人的嘴一嚼,也必定要沾上些污脏了。” 旺来抱着酒坛子回来,正好听了个大概,便也说道:“对啊,我也觉着魏将军无辜,可武都头好像盯上了他,先前听说拿了冯家的公子,跟武馆的朱师傅,结果都放了,就只针对魏将军过不去。难不成……” 明俪道:“难不成什么?” 旺来道:“难不成是因为掌柜的最近对魏将军好,武都头吃醋了?” 明俪先是嗤之以鼻,想了想,却又转怒为喜,她撩了撩自己鬓边垂着的发丝,得意一笑,道:“要真是这样,那还算他有点眼光,老娘这么一个百里难得的大美人儿,他一点也不动心,那我可真要怀疑他不是个男人了。” 旺来听到这里便说:“掌柜的,说起来,你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骂那个凶手不是男人,可如今这真凶还不知所踪,万一他听见了,想要对掌柜的你不利该怎么是好?” 明俪道:“他敢。老娘可不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只要他敢露头,窝心脚把他的黑心肝儿都踹出来。” 旺来叹道:“我也当然知道掌柜的是巾帼英雄,只不过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万一掌柜的没提防……” “滚你的吧,”明俪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叉着腰,气哼哼地说道:“我就赌他没那个胆子。行了,快把酒送到车上去。” 旺来抱着酒出门,回来又送了食盒上去,明俪吩咐他们好生照看酒楼,便赶着车往县衙去了。 等明掌柜去后,老孙拿着一个碗走了出来,说道:“你也多操些没用的心,像咱们掌柜这么母老虎一样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不怕,那采花贼不要命了才敢碰她。” 旺来道:“我可听说那采花贼是会武功的,今儿掌柜的说的那些话,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万一真惹怒了他出来……掌柜的吃了亏怎么办?” 老孙笑道:“要真那样,也是没法儿。本来女人太好强了就不是好事,让她吃个教训也成。” 旺来叫道:“老孙,你好没有良心,掌柜的有事儿,对你有什么好处?她要是不好强,怎么会有这快活林,怎么会养得起你跟我呢?”叫了这句,忽然嗅到一股浓烈酒气,旺来瞅着老孙手中的碗:“好啊,你又偷喝酒,等掌柜的回来看我不告诉她。” 老孙道:“你这小狗崽子,你敢去说一声,我就把你偷偷把客人的剩饭送给后巷那些小乞丐的事儿也告诉出去,看看谁倒霉。” 旺来噤若寒蝉,过了半晌才道:“唉,掌柜的有你跟我,也算是倒了霉。” 老孙笑道:“应该说咱们三都是一路货色,乌鸦别嫌猪黑。” 旺来大概是羞愧心发作,且又担心明俪,便道:“先前他们说,如今城里的女眷们,都极少出入,在家里的也都小心的很,我还是去跟着掌柜的吧……” 他刚要走,老孙一把拉住了:“我劝你别多事。” 旺来刚要骂他,老孙笑道:“你听我的,掌柜的精明着呢,你去了反而不好。” “你……”旺来望着老孙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孙却伸了个懒腰道:“我只是个厨子,当然只知道吃饱了不饿。” 先前酒楼的食客们说过,如今长怀县内的女人们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采花贼盯上,故而都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 明俪偏不,非但抛头露面,而且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路赶着车,风光地往县衙而行。 路上行人见了明俪,无不瞠目结舌,有认得她的,知道她的脾气倒也罢了,有那些不认识的,看到明掌柜明艳照人的装扮,都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县衙门口的差役见到明俪,忙打招呼。明俪说明来意,衙差向内禀告,不多时,接了明俪入内。 魏校尉被暂时拘押在一处小牢房,自认晦气。 先前被放出之后,他本来想赶回野狼关向着黄老将军请罪,谁知走到半路,又被人追上,带了回来。 最离谱的是,因为他满心羞恼,只想快点赶回关内,所以选择了一人独行,而让自己的属下们依旧留在长怀县。 所以案发的时候,依旧没有人证。 魏旌做梦也想不到,明俪在这时侯选择来探望他,还带了一坛好酒,并一盆由山芋,白面,羊肉,生姜调和而成的山芋拔刀,从食盒内拿出来后,还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魏校尉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鼻酸的几乎落下泪来。 “你还来做什么?”魏旌叹气:“我也是流年不利,竟遇到这种无妄之灾,老将军那里还不知怎么交代……” 明俪反而安抚道:“放心,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你一个大男人,别这么想不开。” 把酒给他倒上,又说:“快点趁热吃吧,知道你胃口不好,才特意让老孙炒了这个。” 魏旌望着她,满目感激:“我一直以为明掌柜只图我的钱,想不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明俪忙道:“别急,我当然图你的钱,这会儿你落难,我不来落井下石就是,只等着你爬出去,飞黄腾达的时候,加倍的报答我就行了。” 魏旌笑道:“那我可不能让明掌柜失望,真到那时候,我就以身相许行不行?” “你要真有青云直上的造化,那还可以商议,你要是这么落魄颓丧的,那就是恩将仇报了。”明俪把碗塞到他手里,道:“我可不喜欢空口说白话,吃你的吧。” 从牢房里出来,明俪一边走一边留神打量,想到旺来所说武万里吃醋的话,不知武都头在不在。 正想找个衙差问声,却见到前方,安县丞正在同一个女子不知说什么。 明俪睁大双眼,认出那女子正是先前差点嫁到徐府的吴仙吴小姐。 原来安县丞先前定下徐家要赔付五千两银子,虽然说数目不算太过巨大,但对于徐家而言,也不是轻轻巧巧就能拿出来的,安县丞催的急,这两天徐家想尽法子拼凑,终于集齐了,今日安澄便是亲自跟吴仙小姐交割的。 得了这么一大笔银钱,吴姑娘的脸上并无任何波动,依旧淡淡的,只行礼道了声谢。 安县丞看着她冷清的脸色,想到她的遭遇,自然很是怜惜,便尽量说些安慰宽和的话,此时正往外相送。 明俪虽因为武都头“移情别恋”而觉着看吴姑娘不顺眼,但因知道她的悲惨身世,便忍住嘴上一时之快。 只对安县丞行礼:“二老爷。” 安澄止步:“明掌柜……听说你来探望魏校尉,已经看过了?” 明俪道:“送了点儿吃食。” 吴小姐见他们两个说话,自己却并没有止步,向着安澄行了礼过后,正要转身出门,就见武万里从外回来。 两人劈面相逢,武万里站住,吴仙却只垂了头,一声不响地上了轿子。 武都头回头,目送那轿子离开。 正在呆看,身后明俪道:“舍不得的话,怎么不追着去?” 武万里不言语,扭头要走,明俪偏偏又说:“外头风风雨雨的,还有个没落网的采花贼出没,都头你护送佳人一路,也说得过去啊。” 听了这句,武都头脚步一顿,似乎想回头,可看到前方的安澄,他还是赶紧迎上去了。 明俪哼了声:“喜欢的话就追上去,不喜欢就撂开手,这么半遮半掩的,像是什么男人。” 她自己上了马车,赶着车往回走,经过十字街,却见吴小姐的轿子往南去了。 明俪环顾周围,想了想,却换了个方向。 过了午,天色暗的很快,加上渐渐冷了,路上行人不多。 明俪选的这条路,素日就少人行,这会儿更是空空荡荡。 马蹄嘚嘚声中,马车转来转去,等钻出胡同,眼前一条长街,随风有哭声传来。 前方不远,是钱掌柜的油坊。 苟娘子出了事,尸首还在县衙,来探望钱掌柜的四邻跟亲戚不少。 明俪望着钱家门口人来人往,正欲赶车经过,却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也从门内退了出来。 那人出门后正要走,无意中转头,却看到明俪。 “明掌柜?”他有些惊讶,脱口叫道。 明俪跳下车:“马先生,您怎么在这?” 原来这人,正是先前在快活林吃酒的教习先生。马先生道:“苟娘子遭逢不测,叫人震惊,她的两个弟弟原本也都在我那里读书,我便想着过来探看探看……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苟娘子那样好的人。” 明俪道:“什么天有不测风云,不过是这世道过于歹毒了而已。” 马先生苦笑道:“是啊,谁能想到,这已经是第二个遇害的了,不知道那凶手会不会就此停手,也不知县衙到底有没有什么线索。对了,明掌柜从哪里来?” 明俪道:“巧了,我正是从县衙来的。” “哦?去县衙是为何事?” “魏校尉不是又进去了么,我是去探望的。” 马先生道:“明掌柜真是有情有义。” “那也不至于,不过我一个女人家,总得找个依靠才是,姓武的靠不住,但如今看来魏校尉也是勉强,”明俪嘴里嘀咕着,左右看看:“我正要回去,顺路,不如载先生一程?” 马先生想了想,道了谢,跟着上车。 马车重新向前,车中马先生道:“照我看来,魏校尉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我也想是这样,可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他真的背地里另有一副面孔……谁说得准。” “先前明掌柜那么为他说话……我还以为有什么其他线索了呢。” “我也是打肿脸充胖子,输人不输阵,除非那真凶快点儿被揪出来,不然拖得太久,只怕魏校尉也讨不了好。” “对了明掌柜,我知道你是真性情之人,不过还是想要提醒你一句,你先前在酒楼说的那些话……万一给真凶听见了,恐怕会对你不利,这会儿你还是小心为上,出入叫个人跟着最好。”马先生仿佛掏心掏肺地。 明俪笑道:“这却不用怕,假如魏校尉是真凶,我倒还要小心,毕竟他是武将,我自然忌惮三分……其他人的话,先生放心,我笃定那软蛋不会敢对我怎样。” 马先生皱皱眉:“是吗?可明掌柜……也算是长怀县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还是小心为上。” 明俪回头笑看着他,道:“我真的有那么好看么?” 马先生道:“这还用说么,不然的话,那位魏校尉也不至于被明掌柜迷得神魂颠倒的了。” 明俪道:“那先生你呢?” “我?”马先生摇头道:“我不过是个教书的,很有自知之明。” 明俪大笑:“你们男人啊,多的是口是心非,岂不知我就算再怎样,也是个女人,也是需要人疼的,只看那人敢不敢罢了。” 马先生的目光涌动,终于又一笑。 明俪向后瞟了眼,见他并不做声,眉头微蹙,道:“先生怎么不说话,难道觉着我说的不对?还是说……瞧不起人,不愿理我呢?” 马先生忙道:“明掌柜哪里话,我只是钦佩你是女中豪杰,不敢有其他想法。” “哼,”明俪娇声一哼,“我倒宁愿你不要这样拘束,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的心如何呢。” 马先生喉头动了动,明俪忽然道:“我记得先生的家是不是在这左右?” “对,前头那条街左转。” 明俪道:“认识这许久,还没去过先生府上,不知道今儿有没有这个荣幸?” 马先生盯着她,片刻一笑:“明掌柜肯赏光,当然求之不得。” 此地跟南城学馆相距不远。 马先生并非长怀县的土著,乃是六年前搬来此地的,一直担任学馆的教习。 据说他曾娶过亲,丧妻后,一直不曾再娶,只跟儿子相依为命。 明俪进了门,四处张望,是简单的二进院子,不管是院中还是房间内,都极干净而空旷,除了必须得桌椅板凳外,一应的摆设之类全无。 明掌柜道:“我还以为你们读书人的屋子要雅致些,怎么如此简陋?” 马先生道:“我不好那些,素日只看书写字,何况多半时间都在学馆,故而并未置买其他。” 明俪道:“果然是读书人的脾胃,便是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她转向马先生道:“不过,先生正当壮年,难道就没想过再娶,家里有个女人,想必跟现在不同。” 马先生道:“我只会教书,日子清贫,哪里敢再娶。” 明俪道:“先生你只管自谦,只要你愿意,多得是争着进门的,只怕你眼光高看不上。” 马先生低头一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简直有些死气沉沉的。 明俪便又问道:“这里倒是安静的很,家里没有别人吗?” “芸儿现在在学馆里。”马先生回答,“我这里没有仆人之类。” “啧啧,真真可怜,”明俪啧着,摇摇摆摆地走到他跟前儿,道:“那岂不是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了?倒是叫我心疼起来。” 马先生对上她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转开头:“这……也没什么。” “哪里没什么,”明俪靠近,手竟贴上了他的胸口,摩挲着:“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到这里来,你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这……” 明俪撒着娇说道:“那武万里不中用,魏旌也难靠的上,这些人里面,我的眼里能看得上的也只有你了……” 马先生的手一动:“明掌柜,请你不要……” 明俪不等他说完便贴上来,手勾住了脖颈。 马先生欲后退,明俪靠近他的脸颊,吐气如兰地说道:“人家的心都掏出来放在你跟前了,还在跟我装傻?” “明掌柜!”马先生屏住呼吸。 明俪一声娇笑,手贴近,缓缓向下:“还等什么,你要还不动,我就要疑心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了。” 马先生浑身一震,眼睛里闪过一点寒光,忽然他一把抓住明俪的手腕,但明俪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探了下去。 他瞪大双眼,用力撇开明俪,疾步后退,面上的恼色几乎掩不住。 明俪却扬眉,啧声道:“哎哟……我都已经主动投怀送抱了,先生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马先生的唇角抽搐,却还维持着一点笑:“我、自然不敢对明掌柜无礼。” 明俪满脸戏谑道:“是不敢呢,还是不能?” “明掌柜!”马先生的眼睛里冰寒一片,声音也没了笑意。 明俪却拍拍手,脸上露出几分嫌弃:“我之前骂那个采花贼,便是料定了那厮是个没用的东西,要靠喝什么鹿角酒才能硬的起来,可见虚的可以,我平生最看不上那种无能的男人,难不成你也跟他一样?” “你说什么?”马先生双手握紧,眼角微微抖动。 明俪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叹道:“老娘自是长怀县头一号的美人儿,说实话,方才我那样,就没有几个正常男人能够扛得住,但是你居然没反应……”她眯了眯眼睛:“你该不会……” 话音未落,马先生咬牙切齿道:“你找死……”他身形一闪,当即出手。 明俪虽然在调笑,实则防备,见他来势极快,急忙退后避让。 马先生虽看似文质彬彬,动起手来却异常凶狠,一招扑空,手底甩动,掌心竟多了一物,只听“啪”地一声响,那物弹射出去,不偏不倚甩在明俪的身上。 明掌柜本已经躲开,哪里想到他竟有如此杀招,顿时身上剧痛,像是被狠抽了一鞭子,她“啊”了声,脚下不稳。 原来那竟是一根镶嵌了银丝的宫绦,因加了银丝,变得极其沉重,如同铁鞭一样。 明俪捂着肩头,步步后退,马先生狞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自寻死路,我也只好成全。” “你会武功,”明俪深深吸气:“你难道就是那个采花贼……” 马先生的眼中精光闪烁,他握着宫绦,盯着明俪脸上闪现的恐惧之色,舔了舔嘴唇道:“我是不是……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明俪冷喝道:“你是正好儿!找的就是你!”见那银色宫绦挥过来,明俪单臂一探,竟是闪到那宫绦之上,顺势向下一弯,居然把那宫绦搂住,手腕抖动,瞬间将宫绦的另一端紧紧地攥在掌心,用力一拽! 马先生没想到她竟如此,断喝了声,角力一般,要将她拉到跟前。 明俪虽会武功,但毕竟力气比不过对方,被拽的身形晃动,马先生盯紧了她,仿佛看到猎物一般,他原形毕露似的骂道:“贱人,我一定会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因为憋着一口气,明俪的脸上微微涨红,正在咬牙,忽然她手一松,哈哈大笑起来。 马先生晃了一步,不明所以,正要喝问,忽然身后一道寒气袭来。 他几乎来不及闪避,耳畔“嗤”地一声响,马先生呆呆地垂眸,却见肩胛处刺出极窄的剑锋,鲜血顺着伤口涌了出来。 而在他身后,剑雪冷笑了声:“脏了我的青霜。”她撤手,青霜剑刷地抽回,疼的马先生惨叫出声,还未跌倒,身前明俪一脚踹了过来,将他踹的倒飞出去,跌在地上。 明俪趁机跳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他的伤口处。 马先生疼的惨呼,试图挣扎,力气却仿佛从胸前的伤处汩汩不断地消失。 明俪居高临下:“贱人,不是要让我看看行不行吗,起来啊?” 马先生瞥向旁边的剑雪:“你、你是何人?” 剑雪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一声不响,纵身跃起,已经消失在门口。 而在剑雪离开之时,外间脚步声纷乱,紧接着,是武万里带着一队衙差冲了进来。 县衙大堂。 安县丞看着桌上放着的那缠着银丝的宫绦,又抬头看向前方地面跪着的人。 武万里拿到宫绦的第一时间,便跟两具尸首的颈间伤痕做了比对。 所留下的那些纹路,赫然对得上。 可直到现在,安县丞还是不大相信,马先生就是奸杀案的真凶。 昨日卫玉回到县衙,重新翻看以前的旧案记载。 她查的不是别的,却是受害者的家中还有何人。 然后她发现,几乎每个受害人,家里都有正在读书的孩童。 而每个孩童都在南城的学馆。 学馆内有两个教习,一个是六十开外,另一个,便是马先生。 卫玉记得,在跟宿九曜查看四城的那日,经过快活林,看到明俪在门口送客。 当时卫玉看着明俪殷勤的笑脸,道:“明掌柜真是长袖善舞,还以为她喜欢的是赳赳武夫,没想到也喜欢这种斯文读书人。” 宿九曜望着马先生,却默默地说了一句话:“他的下盘极稳,是个会武功的。” 卫玉没有很在意这句,但却记住了这句。 她找到了明俪,同她商议了引蛇出洞之计。 当然,这计策有些危险,几乎是让明掌柜以身做饵了。 但明俪听了她的话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所以先前明俪当着众人的面儿说的那一番话,不过是故意的扬声以激怒真凶。 她是故意的要吸引真凶对她下手。 只不过,真凶比他们想象的更能沉得住气,可明掌柜也不是一般人,见招拆招,居然真的给她逼得马先生忍无可忍,露出了原形。 安县丞镇定了片刻,问道:“马厉,你是如何杀害了柳寡妇跟苟娘子的?还不如实招来。” 马先生垂着头,那穿胸之伤带来的剧痛让他浑身忍不住的颤抖。 武万里见他不答,便喝道:“你要是不想再受皮肉之苦,最好快些开口!别忘了,你是在试图杀害明掌柜的时候被捉了现行,就算再抵赖也是枉然。” 马先生忍着痛,冷笑道:“我无话可说,你们要杀就杀……” 武万里看他冥顽不灵,上前在他后肩的伤口上捶落,马先生惨叫了声,几乎向前扑倒。 安澄刚要制止,但想到苟娘子跟柳寡妇的惨状,以及那些还未确凿却十有八九都是此人所为的旧案,便噤声。 相比较那些可怜无辜的女子所受的折磨,这点儿简直微乎其微。 武都头意犹未尽,正要准备刑罚伺候,一个衙差从外急急进来,对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武万里只得暂时停手,问道。 那衙差满脸焦急:“都头,刚才吴家人来报,说是……” 武万里的眼睛顿时直了:“怎么了?” “他们说,吴小姐失踪了。” 武万里惊怔,简直五雷轰顶。 纯阳观。 卫玉在跟明掌柜商议了引蛇出洞的计策后,因担心明俪反受其害,便求了剑雪暗中跟踪。 剑雪的轻功一流,剑术超绝,只有她亲自出马,才不会被发现端倪。 本来剑雪是不肯答应的,只不过为了让卫玉早点回京,剑雪也只得破例。 当时她那一剑及时刺出,本来一百个马先生也必死无疑,只为了留一个活口才偏了一寸。 如今真凶落网,虽然还未审讯明白,但剑雪已经迫不及待。 安县丞所派的小捕快昌哥来到纯阳观的时候,剑雪正在催促卫玉快点启程。 卫玉虽然十万个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 四毛跟小无名等一帮孩子围着她,知道她要走,哭声连天。 就在这时,小捕快昌哥告诉了卫玉吴仙失踪的消息。 卫玉正诧异,昌哥说道:“武都头已经赶去了吴家,这案子多半也是马厉所为。” 剑雪正在旁边,闻言道:“胡说,那姓马的已经动弹不得了,怎么能够作案。” 卫玉问昌哥:“马先生说什么了吗?” 昌哥儿道:“当时二老爷正在审他,听说吴小姐失踪,他就笑起来,笑的十分邪性,他还说,如果想要吴小姐活命,就放他离开。” 武万里当时就被激怒,揪住他的衣领喝问,不料马先生本就伤重,被他一甩,便晕死过去。 卫玉沉默。 她立刻回想先前明俪跟马先生接触的种种。 在推测到马先生可能是真凶后,明俪很快就开始了行动。 明俪在快活林大放厥词的时候,马先生正在场,而在明俪去衙门的时候,还跟吴小姐照面过。 明俪离开县衙到钱家,不过是两三刻钟的功夫。 这就是说,假如是马先生对吴小姐动手,那他只有离开快活林……以及到钱家之前的这一段时间。 再加上吴小姐是从县衙离开的,那么给马先生的时间更短,只有两刻钟不到。 如果他要作案,再赶去钱家,时间如此短促,几乎是不可能的。 卫玉深呼吸,喃喃道:“还有第二个人。” 她看向昌哥儿:“他是不是有个儿子?” 昌哥惊呆了:“是,是啊。叫芸儿。” 马先生的儿子马芸,才十三岁,也在南城学馆读书。 在父亲被带去县衙的时候,马芸人在学馆,自然不知道。 而不管是卫玉,安澄还是武万里,都没想过去“为难”这孩子。 等到发现不对,人已经找不到了。 马厉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他望着面前的卫玉,眼珠转动,说道:“想必卫巡检就是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吧。” 卫玉道:“不敢,只是对于马先生稍微有些猜测,不幸料中了而已。” “呵呵,”马厉干笑了两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只是没想到,会栽在一个外来的巡检手中。也是命该如此。” 卫玉道:“既然已经认命,为何还要多造孽?” “你指的是吴家的姑娘。” “吴仙小姐失踪,自然是你的手笔了。” 马厉道:“你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么?” “这正是我想问的。” 马厉目光向着她身后瞥去,看见靠墙站着的明俪。 明俪冷笑道:“你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有屁快放。” 马先生喘了口气,觉着胸口奇闷,不由咳嗽了两声,挣扎着说道:“从先前明掌柜当众辱骂那一番话,我便察觉不太对头,当然,我还并没有当回事,不过人总要多一重准备才妥当,所以我请了吴小姐当我的盾。” 明俪欲骂又止,看向卫玉。 卫玉将双手抱在胸前:“吴小姐失踪,是你安排,却不是你亲自动手的。” 马厉道:“知道瞒不过卫巡检。” 卫玉道:“你自甘下作自寻死路的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儿子拉下水?常理说来,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这就叫做子承父业,”马厉厚颜无耻地,哑声说道:“何况我乐意教他,是他的福气。” 明俪在旁按捺不住地掳起袖子,要不是卫玉在前,她真想上去先揍他一顿。 卫玉对明俪摆了摆手,说道:“他这会儿禁不住再动手了,失血过多,伤及心脉……能多说些口供已是不错。” 马厉心头一寒,不由又咳了两声,震得心口做疼。 卫玉道:“我只想告诉你,你死定了,就算绑架了吴小姐,也不可能要挟官府放人,何况你既然说教过马芸,那也许他此刻已经将吴小姐杀害。” 马厉眼神暗了暗,咬牙道:“反正、就算我死,也多一个垫背的。” 卫玉道:“你所说垫背的,是吴小姐,还是马芸?” 马厉瞥了她一眼,没有搭腔。 “据说你很少提起自己家里的事,虽然在此久居,但四邻对你知之甚少,只偶然得知先生的前妻早早病故,留下你们父子两人。”卫玉说着,道:“马芸今年十三了吧。” 马先生道:“卫巡检想说什么?” 卫玉淡淡道:“你的原籍在陈州,六年前搬来此处,马芸十三岁,那就是说他在七岁之前都在陈州,可惜,据我所知,陈州确实有个叫马厉之人,但他从未成婚,也没有个叫马芸的儿子。” 马先生的瞳孔猛地收缩,骇然看着卫玉。 卫玉道:“倒是在六年前陈州发生过一件血案,也是一宗奸杀案,死者同样是个寡妇,而且……她的儿子在血案之后便失了踪,巧的是,她的儿子正好七岁。” 明俪屏住呼吸:“天杀的……你竟然……” 卫玉盯着马先生:“我说的对吗?” 马厉只顾咳嗽,两只眼睛死死地望着卫玉:“你……” 卫玉道:“你真是其心可诛,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那孩子绝不会变成第二个你……” 说到这里,门被打开,宿九曜走了进来,在他身后,一个少年满脸泪痕地跟着走了进来。 榻上的马厉见状,眼睛几乎弹了出来。卫玉看向进门的少年:“吴小姐呢?” 宿九曜道:“芸儿把她藏在学馆的假山洞里,武都头已经去救她了。” 卫玉看向马厉,他的脸色已经惨白,显然知道大势已去。 马芸却含着泪,颤声说道:“你杀了我的母亲,还让我认贼作父……”他掳起双臂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痕,上面有划痕,有鞭痕,甚至还有烫伤的痕迹,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皮,少年尖声叫道:“你这个恶鬼!” 明俪倒吸了一口寒气,盯着呼吸急促的马先生,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歹恶的人,原本很想杀了他,但是现在,却只想让他多活些日子,至少要让他多受些非人的折磨,可就算那样,也没有办法消除心头的愤怒。 宿九曜原本是要往野狼关去的,才出城,便在郊外遇到了正要自寻短见的马芸。 他将马芸救了下来,询问之下,才知道他被马厉逼着,做了不该做的事。 吴小姐本来是去学馆有正经事情商议的,但马先生狡诈,猜出了吴小姐跟武万里之间有些瓜葛,又跟明俪相关,所以安排马芸儿,借机将吴小姐绑了。 可马芸到底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下不了杀手,又被宿九曜所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 武万里在学馆的假山洞内找到了昏迷的吴仙,她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没有性命之忧。 一波三折,这案子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局。 安澄反而不想让马先生死的痛快,请了县内的大夫过来诊治,费尽心思给他续命。 马厉知道大势已去,何况命在旦夕,便也一一交代了自己的恶行。 其中,便包括在临县的那一宗案子。 而在知道真凶这么快便落网后,临县的知县大人惶惶然,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赶忙跑来长怀县向卫巡检请罪。 当时剑雪正拉着卫玉要启程。, 34醋芹 人猎之地 纯阳观门口, 那镂空的古老雕门之下,宿九曜拦住了卫玉。 少年问道:“你真的是纪王府的人?” 卫玉愣了愣,无奈地回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她只得承认:“是, 我就是。”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卫玉警惕地向内看了眼, 笑:“咳,谁说我不愿意回?” “我看得出来。” 她笑道:“别胡说,叫剑雪听见,会害死我的。” 宿九曜吁了口气, 眼里闪烁着一点说不出:“那……你为什么会到长怀县?” 卫玉沉默。 看着身边的少年, 望着他写满疑惑又隐约带几分期待的眼神,她的心有点发抽。 那天晚上剑雪出现,质问她的时候,并没有格外避讳。 而她嘴里那些半真半假的回答, 只怕都给少年听见了。 卫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不重要。”她憋出了这轻飘飘的一句,充满了回避。 少年没有再追问。 卫玉站了一会儿, 想走,又止步:“你既然决定回野狼关,别的都罢了, 务必要小心……保住自己周全。” 少年垂着头, 却置若罔闻地:“你一定要走么?” 她笑了笑:“是啊, 我想……你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少年转头勇敢地看向她:“以后还会见面吗?” 清楚地看着他秀美绝伦的脸,入鬓长眉, 光华凤目,如玉的肌肤,完美的轮廓,就算简陋磨白的道袍,微微散乱的发鬓, 都掩不住美少年如斯。 卫玉的心底却又掠过那黥面过的脸,她回头对上少年的目光:“会的。” 宿九曜的双眼亮了亮。 卫玉打量着他的脸,之前给剑雪留下的那一处伤痕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她道:“不过你要小心些……” “嗯?” “我挺喜欢你这张脸的,”卫玉依旧是半真半假的,“不许再叫人伤着了,不然……我会心疼的。” 少年有点儿发窘,尽管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转身的时候,卫玉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就……保重吧。” 此时纯阳观内,另有一番情态。 卫玉一进门,便被眼前所见弄得愣怔。 原来若说聪明,还是飞廉最聪明。 从剑雪现身开始,飞廉便猜到了卫玉要走,跟这个看似凶巴巴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可她剑不离身,看着又实在很不好惹。 先前四毛哭的嗓子都哑了,飞廉眼珠打转,悄悄地把孩子们叫到身边,嘀咕了一阵儿。 于是在卫玉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冷傲的剑雪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门,热闹的堪比年画。 猫爷蹲在旁边喵喵,小无名呀呀乱嚷,四毛哑着嗓子求:“美人姐姐,不要让玉哥哥走,求你了。” 剑雪的腿被抱住,袖子被拉扯着,她本来可以轻轻一震把这几个孩童都震飞出去,但……武功高强的剑雪大人,用一身功力对付几个孩童,这光是想想就十分的不光彩。 何况剑雪自认为定力非凡,几个孩子而已,他们爱闹就让他们闹罢了,纵千万人而不为所动,才是高手的风范。 所以纵然被拉扯的微微摇晃,嘴角抽搐,耳朵被吵的要聋了,剑雪竟仍是没有发脾气。 卫玉看着这幅情形,忍不住笑:“剑雪你以一敌六,尚且不落下风,着实了得。” 剑雪所谓的高手风范好像也摇摇欲坠,她看着卫玉面上的笑,咬牙说道:“少胡说,快点让这些小东西走开,不然我可不保证不伤他们。” 还是宿九曜叫了声飞廉,让把孩子们带回去。 飞廉满脸惶恐:“九哥哥,玉哥哥真的……” 宿九曜垂眸:“你乖,听话吧。” 飞廉知道是拦不住了,嘴一撇,泪已经掉了下来。 剑雪望着这一幕摇头:“真想不到,你在此处的人缘这样好,怪不得你也不想走了呢。” 卫玉却道:“谁说我不想走,我的心早飞回了殿下身旁了。” 剑雪嘲讽:“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卫玉嘿嘿一笑:“这就是涵养,我喜怒不形于色的,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 她看飞廉泪汪汪的,却又敛笑,走过去把小孩儿拉到身前。 卫玉摸摸飞廉的脸:“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以后还得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不要哭了。” 飞廉抱住她:“我舍不得玉哥哥。” 卫玉拉着飞廉,走到一旁。 探手入怀,摸到了颈间门悬着的一物。 她叹了口气,伸出双手将脖子上那根线解开。 线上拴着的,是一枚玉雕的蝉。蓝田玉以墨绿色最佳,而这只蝉的头部便是深墨绿,翅膀向下,却是水头极足透明的淡绿,更加雕工精致,惟妙惟肖,蝉的翼翅更是单薄如纸,巧夺天工,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如此精致,足以以假乱真。飞廉一眼看见,几乎以为她拿出了个真的蝉。 卫玉望着掌中的玉蝉,眼底浮光闪烁,终于她一笑,把蝉送到了飞廉手中。 飞廉一惊:“玉哥哥……” 卫玉攥住他的手,小声叮嘱道:“这个东西不错,你找一个可靠的典当铺子,或者本地有钱的士绅,能够换至少千两银子,有了那笔钱,足可以支撑纯阳观的开销……就算……” 她望着飞廉惊愕的眼神,小声道:“就算带着他们搬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去豫州府,也是使得的。” 飞廉又惊又且不解:“玉哥哥,我不能要这个。” “我也舍不得你们,只是不得不走,你留下这个,等同于我的心意,我才能稍微放心。”卫玉挤出一抹笑:“你不听我的话吗?” “我当然听。” “那就留下。”卫玉不由分说地。 卫玉出纯阳观的时候,吃了一惊。 素日门可罗雀的纯阳观前,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 除了安县丞,武万里,明俪等外,还有许多并不相识的长怀县本地百姓。 原来大家都知道卫巡检要走,便自发地赶来。 卫玉虽来了不过这几天,但所作所为,却早已经深入人心。 此刻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眼中都透出了不舍之意。 连向来爱说笑的明俪,也一反常态,她皱着眉望着卫玉,道:“真的要这么着急走么?多呆两天又能怎么样?” 安县丞不敢说这话,但明掌柜的话显然是众人的心声,大家都纷纷点头,挽留:“卫巡检,多留两日吧!” 卫玉没想到,自己只是顺势做了点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如何,却能引得百姓这样大的反应。 正自辞别,却见是柳狗子跟钱掌柜的那两个妻弟,分开人群跑上前来,向着卫玉跪倒,咚咚地磕头。 柳狗子的脸已经被泪冲的一塌糊涂,小孩儿含着泪,哽咽:“卫巡检……” 卫玉本觉着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把马先生千刀万剐也改变不了了,但此刻看着柳狗子的脸,至少这孩子的心里不会再有一个打不散的死结,至少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该有的公道,这也是他们作为生者,唯一能做的事。 等终于走出了长怀县,卫玉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剑雪道:“怎么,真舍不得了?” 卫玉吐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以前都没试过这样。” “嗯?”剑雪不懂。 卫玉呵了声,直到不便跟她细说:“我是说,我以前只在殿下身边儿,为王府办差,哪里见过这个场面。” 剑雪另有高论,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做什么,也都是替王府办差罢了。” 卫玉不做声,回头去看马车上放着的东西,原来在出城的时候,有几个百姓抱着些糕点之类的东西放在了车上,她也并没有推辞得了。 剑雪看着她,忽然想起一个疑问,便道:“先前你审那个姓马的,你怎么知道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 卫玉的手一停,继而若无其事道:“哦,我猜的。” “什么?”剑雪惊愕。 卫玉扒拉出一个小坛子,举起来打量,竟不知是什么东西。 剑雪催道:“若真是猜的,你又怎么能猜的那么准?” 卫玉道:“很简单,那姓马的提起芸儿,一脸阴郁,且巴不得让芸儿变成第二个他,但若暴露了芸儿劫掠吴小姐的事,我又岂会放过那孩子……他根本就想拿孩子跟他一起死,要真是亲生的,又怎会如此。” 这说法倒也合理,剑雪点点头:“这么说你的那些推论都是诈他的?” 卫玉道:“他被你一剑几乎穿心,生死之际,脑筋自然不会那么清楚,被我诈出来也是有的。” 剑雪感慨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可见不能轻信。” 卫玉正试图把那坛子打开,随口调侃道:“你又不是那种作奸犯科之人,怕什么?” 剑雪便不再追问。 卫玉瞥了她一眼,低头对付手中的坛子。 马芸儿并非马先生亲生,这倒不是卫玉诈出来的。 宿九曜机缘巧合救了马芸儿后,卫玉听着他的供述,便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一点记忆。 那是在她所梦的前世一件本不起眼的事。 在太子登基之时,大赦天下。 除了一些真正十恶不赦的死囚外,多半囚犯都得以活命。 在得知或释后,有一个犯人无意中交代了一件事。 据他说,他被判的本就冤枉,他虽然也失手杀了人,但却不是最该死的。 只因当初他在逃亡的时候,于某地曾遇到过一人,大概是因为遇到了同类,那人便跟他自述,说曾奸杀过多少多少女子,甚至把被害之人的子女带在身边调/教折磨,以此为乐,就算如此,他却一直都逍遥法外。 卫玉想起此事,又看出马先生想要马芸儿陪葬,便猜到那个死囚犯口中的逍遥法外之人,多半就是这马先生。 天可怜见,果真是此人! 试想,倘若不是这一趟长怀之行,此番让他逃脱,日后还得有多少无辜女子被他残害。 故而卫玉心中也不免感慨,只因为自己一点私心,居然“无心插柳柳成荫”,做成了一件好事。 这会儿她费了点劲儿,终于把手中的坛子打开。 顿时,一股极冲的味道扑鼻而来,把卫玉熏得往后一仰。 前头的剑雪也竟闻见了:“什么东西!” 卫玉定神后,探头向内打量,旋即笑道:“哟,是醋芹!” 若问起外人,长怀县此地最盛产什么,那无过于陈醋了。 醋是用谷物自然发酵所得,能够开胃,消肿,提鲜,总之好处极多。 对于本地人而言,醋算是不可或缺之物,以醋为名的食物跟菜也不少,比如糖醋排骨,老醋花生,醋溜白菜,乃至于腊八蒜。 而醋芹,是用新鲜的香芹,用醋揉过,加白糖腌制而成,酸甜可口,别有风味,据说唐朝宰相魏征最喜欢吃醋芹,几乎一日不可或缺。 剑雪不晓得:“什么醋芹。” 卫玉伸手捞了一根腌醋芹放进嘴里,先是极酸,继而微甜,咬起来脆嫩,咯吱咯吱,让人在瞬间门口水如涌。 就在这刹那,卫玉想起了在纯阳观内承蒙宿九曜照料,如今又再离开了……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吃到他亲手做的饭菜了。 心情突然间门毫无预兆地有些暗淡。 赶了两日的路,无惊无险,到了豫州府。 豫州府的知府大人早早得了消息,派了心腹出城迎接。 这若是寻常的什么御史巡按也就罢了,但谁不知道卫玉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先前卫玉失踪,李星渊派人遍寻天下,兴师动众,知府大人如何会不明白卫玉身份之重。 剑雪有些不耐烦,毕竟她只想快点儿把人带回去交差。 卫玉倒是乐在其中一般,来者不拒。 以前她在纪王府里,也干这迎来送往的差事,接见各地的官差等,是她分内,自然得心应手。 剑雪对于官场上的这些交际之类,却是无心参与,甚至有些厌烦。 只看着卫玉跟豫州知府众人相谈甚欢,她想了想,这种交际许是对太子殿下有用,故而也没有阻拦。 卫玉在豫州本地逗留了两天,才再度启程。 而在他们启程之前,豫州府内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动。 野狼关胡翔出事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豫州府。 豫州这里胡家的人自是不信,也竭力地派人去调节。但奈何卫玉的存在如一枚钉子,让他们不敢明目张胆。 本来想把卫巡检这一尊不好惹的神送走了之后,再继续行事。 谁知卫玉偏偏冲着豫州府而来,在她跟知府和总兵会面之后,豫州的蒋总兵便革了胡参将的职。 而知府衙门也开始彻查胡家上下。 除了胡家的势力摇摇欲坠外,另外,蒋总兵又特意发令调兵,派了一队人马往野狼关,以充实野狼关的兵力,一同前往的,还有兵器、铠甲,粮草等物。 这对于一向不太受待见的野狼关守军而言,简直是破天荒的慷慨大方。 而卫玉之所以这么做,自然还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她虽然离开了长怀县,但仍是在为长怀的安危考量。 野狼关的西狄人细作虽然被拔除了,但她还是担心关隘的安危。 就算给了黄士铎警示……可一想到纯阳观的那些孩子们,一想到长怀县的百姓人等,她不想赌那个万一。 本来她尽力要摆脱自己的身份,但现在既然无法摆脱,那就索性大行其道。 东宫心腹的金字招牌,让豫州知府跟总兵见了她都要小心翼翼,她说一句话,他们不敢不听。 卫玉特意在豫州逗留,只为做两件事,第一,除掉胡家对于野狼关、尤其是对于宿九曜的威胁,第二,让豫州府从此重视野狼关,这样的话,就算西狄人真的攻过来,野狼关跟长怀县也不至于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毕竟太子的面子,谁敢不给? 剑雪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但在豫州的这两天,她看着卫玉忙忙碌碌,倒也瞧出了几分蹊跷。 她又是个轻功卓绝,耳目聪明的人,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卫玉在豫州府四两拨千斤的那些行为。 临行那夜,剑雪道:“你为了区区一个县城,这样尽心尽力的,是为什么?” 卫玉见她已经知道了,便正义凛然道:“什么叫区区一个县城?是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为长怀县考量,自然也是为了殿下考量。” 剑雪被堵,却又道:“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我有什么私心?”卫玉满脸的无辜:“若说我有私心,自然是为了殿下的江山稳固着想了,不然,剑雪姐姐以为我很愿意去跟那些人碰杯饮酒,说的口干舌燥的么?” 剑雪不十分相信,但也挑不出错来。卫玉笑道:“不信的话,你飞鸽传书回京,向殿下禀告我的所作所为,看他嘉奖不嘉奖我们就是了。” 剑雪表面上嗤之以鼻,实际上果真飞鸽传书报了信,在他们重新启程的时候,京城内回信到了。 八百里加急,是纪王府的人,传的是太子殿下的口谕:“殿下吩咐:不许节外生枝,纵然是天大的事也无须理会,尽快回京,不得延误!” 剑雪在旁听见,脸都黑了。 李星渊从来不用狠话说人,这几句里所用“不许,不得”,已经是极严厉的了。 剑雪瞪向卫玉,却见她仍笑嘻嘻的,没心没肺。 “你高兴了?”剑雪磨牙问道。 卫玉道:“怎么了?” 剑雪道:“你惹了殿下不高兴了!你难道听不出来?” “啊?”卫玉装的有十分像,眨巴着眼睛说道:“没有吧?我想殿下当然是以正事为重江山为要,他心里指定是高兴的,不过是怕我们因而自傲,这才语气稍微严厉点儿罢了。” 剑雪盯着她,总觉着她在胡说八道,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事。 但覆水难收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尽快赶路回宫请罪而已。 本来按照剑雪的安排,日行百里以上,天左右就能回京了。 但卫玉虽然会骑马,却非得坐车,叫她骑马的话,她便说腰疼腿疼,骑不了多久就要生病。 剑雪怕她真的走不了,只能妥协,如此一来走的自然慢了。 原本剑雪担心京城派人来催,可除了那日传口谕的外,再无旁人,而且……剑雪预料之中派来接应的人也不曾出现。 她起初觉着是因为隔的太远,殿下不想张扬,可走着走着,剑雪忽然有点儿回过味来。 ——太子殿下多半是生气了。 只不知道是生卫玉的气,还是因为自己办事不力。 或者是因为他们一路耽搁。 剑雪越想越是生气,简直想大骂卫玉一顿。 但卫玉不知怎地又染了风寒,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赶紧吃药,整天蔫头耷脑精神不振,弄得剑雪也不敢很催促她,生怕她病的再重些,那就大事不好。 就这么缓缓而行,到了第六天,进了誊州地界,算着距离京城只有百里之遥了,剑雪好歹松了口气。 可因为错过了宿头,眼见无法在天黑前到达誊县,幸而看到山脚下有一座庄院。 剑雪跳下马车,前去敲门。 门口等待的时候,车上的卫玉探头出来打量。 这院门顶上有个匾额,夜色中有些看不清楚字迹,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照的那两个字也有些迷离。 卫玉瞅了眼,头晕眼花的也并未瞧清楚,便转头看向周围。 此刻里间门已经有脚步声响,向着此处走来。 剑雪是个急性子,回头看着卫玉,道:“你可真是麻烦,若我一个人,哪里歇息不得?找一棵树都能睡一夜。” 卫玉慢慢地从车上下来,拂拂衣袖,道:“那姐姐何不也教教我这本事?”她的风寒未曾痊愈,说话也瓮声瓮气。 剑雪啐了她一口:“我怕你不习惯,一个翻身掉下去摔个半死。” 卫玉抿着嘴,抬头又看了眼头顶的匾额,隐约瞧见是两个字,她微微一怔,后退半步定睛细看,却见写的是:昙宫。 很雅致的名字,看在卫玉眼中,却引得她的瞳仁都震动起来。 “昙宫……昙……”卫玉低低咳嗽了几声,一把拉住剑雪的胳膊:“这里不能……” 那个“住”字才要出口,伴随着“吱呀”一声,里头的人已经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剑雪疑惑地望着她:“什么?” 目光相对,卫玉的心怦怦乱跳,天人交战。 她最终没有把那个字说出口,而院门已经打开。 里间门站着两人,都是仆人打扮,一个手中提着灯笼,另一个打量着剑雪跟卫玉,有点冷地问道:“什么人……” 卫玉紧闭了唇。剑雪奇怪地看她一眼,回头道:“我们错过了宿头,能否在贵庄院借宿一宿,明日便走。” 左边那人把灯笼提高了些,把剑雪跟卫玉的容貌照的越发清楚。 剑雪本就是个美人,只是气质过于清冷,卫玉更不用说了,生就一副令人惊艳的好相貌,因为在病中,更显出了几分令人怜惜的柔弱。 两个仆人愣住,继而对视了眼,那原先问话的立刻改了口风,十分和气地说道:“哦,原来如此,我们主人是最热情好客的,请两位入内就是。” 剑雪放了心,对卫玉道:“走吧。” 卫玉望着面前的门槛,又看看门内那两人,并不迈步。 剑雪翻了个白眼,一把拉住她,拽着进了门。她走的太急,卫玉胸口一窒,袖子掩住口,咳嗽起来。 打灯笼的那人领着他们入内,大门重新在身后被关了起来,夜色渐浓,那沉重的响声,让人不寒而栗。 从外头看,这庄院仿佛不大,直到进内才发现另有乾坤。 剑雪艺高人胆大,一边打量,一边对卫玉道:“这院子如此气派,想必主人自有来头,不知是什么人。” 卫玉仍是不响。 打灯笼的仆人将他们带到二重堂上,躬身道:“已经有人去通报,请两位稍等片刻。” 他退下后,剑雪在堂中转了一圈,见一色的紫檀木桌椅,墙上挂着同色紫檀镂空的四季挂屏,两侧的花台上摆放着修剪的极好的罗汉松盆景,正中的桌上,则有一个极大的红珊瑚摆件,灯影下熠熠生辉。 剑雪盯着那珊瑚摆件,道:“这个东西连王府都不曾有,可见这里的主人非富即贵。”说了这句,她看向卫玉:“你怎么了,从进门开始,怎么跟掉了魂儿一样?” 卫玉浑身乏力,坐在太师椅上,袖子遮着口喘气儿,她还在微微地发热,每一口都好像在喷火。 听了剑雪的话,卫玉勉强一笑:“身上难受的很。” 剑雪皱眉,走回来摸摸她的额头,掌心果然滚烫。 她因为着急要回京,所以路上不肯停歇,其实卫玉病了,本该养好了再赶路的。 剑雪看卫玉两颊微红,心里稍微有点愧疚,便道:“等会儿我问问这家主人,有没有好药,大不了同他们说,在这里多住两日。” 卫玉一听,又咳起来,喃喃道:“罢了。” 剑雪道:“什么罢了?还不是为了你好?” 卫玉笑笑:“为我好么……” 此时里间门脚步声响,不多会儿,一个身着府绸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看他气派非凡,剑雪便以为是本地主人,当即一抱拳道:“叨扰了。” 那人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打量他们两个,见状忙还礼,笑哈哈地说道:“出门在外,总有不便的时候,既然来到本庄,那就是缘分。在下是昙宫的管家,我们主人此时不便相见,便由我安排两位住处。” 剑雪道谢,又问:“冒昧问一句,贵庄有没有疗治风寒的药,我的同伴身上不适,本想明日去誊县再做打算,若有的话便借用一用最好。” 管家道:“这个……回头我叫人去看看,大概不全,但总比没有好。” 这管家亲自领着两人向后去客房,卫玉袖子掩着唇鼻,跟在剑雪之后,这院子果真极大,又走了足足半刻多钟才到了地方。 这客房收拾的干净整洁,若不说是客房,简直如主人房一样无可挑剔,同样是紫檀木的桌椅,屏风,摆设,桌上的茶具等无一不好。 管家道:“待会儿有人送吃食过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们。” 剑雪走到里间门,看着雕花的大床上,银钩勾着价格不菲的纱帐,被褥都是绫罗绸缎所就。剑雪啧啧称奇,道:“我现在才觉着,来借宿是对的,这岂不比树上受用的多。” 卫玉道:“我宁可在树上。” 她声音虽低,剑雪却听的分明,惊讶地望着她道:“你是怎么了?真的失了魂么?” 卫玉不语,坐在桌边,手揉着额头,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有没有闻到这里有一股味儿。” 剑雪吸了吸鼻子:“我只闻到很香的熏香气。” 卫玉苦笑:“熏香确实是浓,太浓了……倒像是要掩盖什么。” “你什么意思?”剑雪不懂,走近了看着卫玉道:“你神神叨叨的,到底想说什么?” 卫玉迟疑道:“这里叫昙宫……你不问问他们的主人是谁?” 剑雪打了个哈欠,道:“我管他们主人是谁,横竖我睡一夜就走了。” 卫玉道:“寻常一般的人,大概是不敢用这种近乎僭越的名字。” 剑雪道:“你说这里的主人,是王公贵族吗?” 卫玉的唇角一牵:“总之,小心为上。” 剑雪道:“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好象这里的主人不是好的。”她虽然不相信,但卫玉一向有些过人之能,剑雪道:“莫非你看出了什么?” 外间门很安静,除了时不时会有夜枭的啼叫声,有时断断续续,时而一连串响起,仿佛是有人在哭号惨叫。 卫玉虽没有回答,剑雪却多了个心眼,见下人还没有来,她便施展轻身功夫,纵身跃起,上了房顶上。 剑雪往后奔了一阵儿,却见后方黑幽幽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黑暗,看着怪渗人的。 而那些奇怪的野鸟啼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又盯了一阵,月光下看到有阵阵黑色涌动,风里传来飒飒的声音,这才恍然,原来这庄子是靠山而建,庄后是一片茂密的极大的树林。 剑雪担心卫玉一个人留在屋内,不敢耽误太久,便极快赶了回来。 告诉卫玉庄子在树林旁边,她道:“仿佛有点古怪,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别吃他们的东西,今晚上我不睡,明儿一早就走,怕什么妖魔鬼怪的。” 卫玉听她说有一片树林,却丝毫都不觉着意外,只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此时庄院的下人送了晚饭,又询问要不要沐浴。 他们两人都是爱洁的,只是在这种地方,少不得权益行事,剑雪便只叫稍后打些洗脚水来,又问那下人:“你们的主人是谁?” 那下人道:“我们主人是甑县的杜员外。” 剑雪还想再问,那人已经很快地退了出去。 饭菜摆在圆桌上,香喷喷的很是诱人,炒时蔬,金华火腿,口蘑蛋花汤,一尾鱼,两荤一素一汤,并两碗素面。 两人都已经饿了,连日赶路也没有好生吃什么好东西,这一桌饭菜可谓丰盛,剑雪自发端抽出银针试了试,银针并没有变色。 不过,不是任何毒药都会让银针变色,比如蒙汗药之类的,银针便试不出来。 剑雪恨道:“看着吃不着,这可真是磨人。” 卫玉笑笑:“你只管吃就是了,如今在人家地盘上,他们要拿捏咱们,有的是法子。” 剑雪润了润唇:“哼,我倒要看看是怎样。” 她拨了些饭菜,走到窗户边上,往外倒在花丛里,回来后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儿,生恐屋内有什么机关之类。 又片刻,下人送了汤药跟洗脚水,剑雪叫把饭菜撤下,望着那碗汤药,既然知道此地有异,哪里敢给卫玉喝,依旧倒在窗下。 洗了脚后,时候已经不早,卫玉因身上不适,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剑雪不敢就睡,把两张凳子拼在一起,抱着青霜剑躺在上面,虽闭着眼睛,耳朵却细听周遭动静。 除了鸟鸣声,风声,偶尔还有猫儿叫的响动,再无其他。 忽然,榻上卫玉低呼了声,剑雪鲤鱼打挺跳下地:“怎么?” 她闪身到床边,却发现卫玉紧闭双眼,并未醒来,手却微微抖动,显然是做了噩梦。 剑雪望着卫玉微蹙的眉心,苦笑:“睡着了也不安生。” 据说摸摸她的额头,一手的热汗。 一时心软,剑雪抬袖子给卫玉擦擦头上的汗,正欲再回去躺着,却听卫玉低声道:“我没想……” 剑雪一怔,靠近卫玉,却听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真的没想、背叛你……” 稍微犹豫,剑雪问道:“什么背叛?” 卫玉的唇动了动,却又低吟了两声,叫道:“走,你快走……九……” 剑雪发愣,莫名其妙。卫玉的手抓着被褥,像是在跟谁搏命似的:“救、救……” “醒醒!”剑雪忍无可忍,轻轻拍着卫玉的脸。 卫玉猛地一抖,整个人睁开了眼睛,她仿佛受惊一样向后瑟缩:“你……” 剑雪道:“睡迷糊了么?我们在回京的路上,这是在昙宫。” “昙宫?”卫玉喃喃,眼神却仍是迷蒙的,她皱着眉:“昙宫……昙宫……尸首百余具,深林埋骨地,暗无天日,惨无人道……人猎、的昙宫?” 剑雪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这几个字,却让她有种汗毛倒竖之感:“你在说什么?”此刻她意识到,卫玉尚未清醒。 身后卡啦一声响,一股寒气悄然直逼脊背。 剑雪脸色大变,还未转身,青霜已经出鞘!, 35鸡刺子 逃杀 夜风冰冷地掠过黑暗中的庄园。 管家把手中的灯笼交给门口的侍女, 拍了拍身上,垂首进了里间。 房间内一丝响动都没有,一路向内, 前方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兽皮毯子,罗汉榻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 “主子, 那两个人已经安顿下了。” 白衣眉眼不抬地说道:“那两个是什么人?” 管家躬着腰:“看不出是什么来头,但那女子甚是貌美,不过她带着兵器, 是个练家子的样儿。” “另一个呢?” “另一个似乎在病中, 虽是个美人, 可惜是个男的。” 白衣男没有做声,管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 又不敢开口。 半晌,白衣男道:“这几天一直没有新鲜的祭品进来, 怪无趣的, 留下他们吧。” 管家忙点头答应:“是……”又问:“是让他们都去接引处, 还是……” 白衣男皱了皱眉, 似乎有些不快:“美人儿虽不少见, 但从没见过带兵器的,怎么能暴殄天物?” 管家赶紧说道:“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衣男沉吟片刻,又道:“带兵器的美人,自然是行走江湖的了,兴许有些能耐,给我谨慎些行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别在阴沟里翻船、另生事端。” 管家道:“主子放心,我叫夺衣婆去对付她, 她再怎么能耐也必定是个女子……进了昙宫,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终究是主子嘴里的肉。” 白衣男哼地笑了声:“小心点儿,别给我弄死了,就不好玩儿。” 昙宫客房。 房间中,剑雪只觉背后寒气袭来,她反应极快,旋身之际,青霜剑挽出剑花,向后斩去。 白影闪烁,速度却快的惊人,但就在一刹那,剑雪看清了这来者的容貌。 这东西的头巨大,眼睛雪亮,透着凶恶,脸上带着奇怪的大块白斑,犹如恶鬼猛兽,黑夜中这么一照面,把人的魂儿都吓飞了。 幸亏剑雪不是那种没见过风浪的,虽然恶寒,但临危不乱,仗剑在身前喝道:“什么东西!” 那玩意儿就在她面前的窗户上蹲着,听见剑雪喝问,它便捂着嘴,咯咯儿地笑了起来,声音更是勾魂夺魄,令人胆寒。 剑雪后撤了半步,屏住呼吸,她瞥了眼榻上的卫玉,却见卫玉正半闭着眼睛,喃喃道:“你笑什么……”原来她正发热头疼,半梦不醒中,竟没有看清楚前方的那东西。 剑雪反而松了口气,她生恐先把卫玉吓坏了,当下一手将床边的纱帐放下,道:“没事,你好生躺着别起来。” 卫玉似懂非懂:“哦?” 这会儿,蹲在窗上的那物纵身跃起,向着剑雪扑了过来。 剑雪怕它伤到榻上的卫玉,便不肯闪避,咬牙挥剑迎上。 剑尖如一点星芒,刺向那物面上,而那东西瞪大双眼,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呲出了锋利的牙齿,凶相毕露。 室内的蜡烛被两人过招掀起的劲风激荡,摇晃不已。 而剑雪也越发看清楚此物的形状,却见它手臂奇长,浑身黑毛,她一愣之际,猛地想起是个什么……而就在此时,这黑毛恶相之物挥手向着剑雪一扬。 一股粉末向着她面上扑来,剑雪猝不及防,百忙中急屏住呼吸,但仍是不慎吸入了些许。 虽然中招,剑雪手上仍稳,剑尖已经刺中那物身上,任凭它皮糙肉厚,也不抵青霜之利,顿时飚出血来。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惨叫,此物就地一滚,重新退后。 剑雪眼神凌厉,纵身跃起,电光火石间刷刷又是两剑。 她知道机不可失,故而一刻也不敢耽误,她的剑法何其精妙,一瞬间那怪物惨叫连连,原来两只眼睛都已经给剑雪刺瞎了,剧痛难忍。 那怪物从来所向披靡,这是头一次吃了大亏,早就吓破了胆,厉声尖叫着乱窜出去。 直到此刻,剑雪才止步,她趁机抬手遮住脸,急忙调息。 但方才被那粉末撒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许刺痛,眼前的那物影像都开始模糊。 “卫玉……”剑雪知道不妙,她急忙后退,推了卫玉一把,想要叫她起身。 不料只听卫玉叫道:“剑……” 剑雪悚然回头,却见身后的床板不知为何竟翻到,卫玉顺着床面向下滑了出去! 生死一线间,剑雪扑上来,一把攥住卫玉的手腕。 本来想将卫玉拽上来,但她才中了迷烟,力有不逮,更加事出突然,眼看着那床板的机关仿佛要关闭,剑雪想也不想,纵身跟着跃了下去。 两个人的身形向下直直坠落,剑雪撑一口气,几次想要稳住身形都不得,只能尽量减缓下落的速度。 很快,他们落了下来,落脚处只听“咔嚓”声响,因眼睛不能视物,竟不知是什么。 剑雪头一次有些慌,抓着卫玉的手腕不敢丝毫放松,才落地便将她往身边用力拽过来:“卫玉!” 黑暗中,只听卫玉轻声道:“这、这是怎么了……我难道是死了不成?也不像是做梦……” 剑雪本来极紧张,听了她这句,却禁不住一笑:“别胡说八道,有我在,你且死不了!” 卫玉含糊不清地说道:“可我方才……好像真的看到了黑白无常,不……或者是小鬼儿。” 剑雪一愣,忽然意识到她指的可能是那只袭击自己的“怪物”。 叹了口气,剑雪道:“什么黑白无常,那不是,那是一头山魈。” 本来,因那东西突然来袭,剑雪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到它直冲过来的时候,看的更清楚了些,剑雪才想起来,那不是什么恶鬼,根本就是一头山魈。 不过,因山魈相貌骇人,力气巨大寿命且长,常常有伤人之举,故而在许多神话传说之中,常常把山魈归类为妖怪。 剑雪说完后,低低咳嗽了声,感觉到一阵头晕。 她知道所中的迷烟开始发作,但此处显然是极其危险的境地,卫玉在病中,又不会武功,若自己有事,谁来护她? 剑雪不敢让卫玉知道,便暗中咬破舌尖,吐了一口血在地上。 她仗着这一点清明,拉着卫玉试图站起来:“这昙宫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可恶。” 卫玉道:“是啊……此处十分险恶。” 剑雪忽然想起她先前迷糊中的那几句什么“尸首百余深林埋骨”的话,正想问,忽然听见嘶嘶的响动。 正好卫玉道:“剑雪……什么响动?” 剑雪稍微凝神,心中一震,道:“别动。” 话音未落,感觉卫玉靠在了自己身上,剑雪听声辨位,手中的青霜刷地削了过去,感觉剑身被稍微一阻,那嘶嘶之声总算消失了。 那是一条正接近的蛇。 剑雪仍是不敢放松警惕,拉着卫玉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猛然间两人齐齐站住。 原来就在他们前方,黑暗中幽幽地浮现出怪异的蓝白色火焰。 那一团火在空中晃晃悠悠,宛若鬼火,极瘆人。 剑雪的掌心不由地冒出一点儿汗,却听卫玉叹道:“这里……真的不是黄泉路吗?” “你这人……”被她这么一打岔,剑雪反而不那么惊惧,“闭嘴。” 卫玉“嗯”了声:“对了,我在这里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在呢。” 借着那点蓝色的火光,倒是让他们能够把前方的路看了个大概,这里好像是一处地窖,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 剑雪闻到了那股气息,心中一沉。 她抬头看向他们掉下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了一团漆黑。这昙宫确实似龙潭虎穴,那头山魈显然是他们训练出来的,山魈本就生得如同鬼怪,这样夜晚放出来的话,任凭你是谁,都会被吓个半死。 再加上这床板上的机关,更是防不胜防。 假如他们落下来的地方真的是一处地窖,而没有别的出路,那么……他们岂不就是笼中鸟,任凭这昙宫的人处置拿捏了? 剑雪暗暗焦急,卫玉却忽然说道:“我不喜欢这里的味儿。” “巧了,我也不喜欢。”剑雪无奈地说。 卫玉道:“我们出去吧。” 剑雪苦笑:“我倒也想,哪里有路?”如果她此刻功力无损,还可以试试看向上找路,但她身中迷烟,还不知能撑多久,且还要提防着昙宫的人乘虚而入。 卫玉道:“有的,你看那鬼火。” “什么鬼火!叫你别胡说。”剑雪以为她又要提什么“黄泉路”的说法。 卫玉道:“那真的是鬼火,你看地上。” 剑雪一怔,跟着往地上扫了扫,不看则已,一看,整个人一激灵。原来在他们所站的地方,白粼粼的……细看,横七竖八,竟似是……许多的白骨。 剑雪毛发倒竖:“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确实是个鬼地方,”卫玉叹了口气,道:“通常有白骨的地方,就会有那种鬼火,民间曾经说那是鬼灵……其实……” 剑雪很想听她解惑,不过这不是时候:“真的能出去?” 卫玉道:“那鬼火的形状一直在变,说明这里有风……” “风?风……从哪里来的风?” 窸窸窣窣,是卫玉反握住了她的手:“跟我来。” 剑雪本没有在意,黑暗中被卫玉这样一握,感觉她的手极为柔软,又因为发热而极暖,剑雪整个人莫名地有点儿脊背绷紧,心头掠过一丝怪异之感。 卫玉迈步向前走,她走的很慢,剑雪跟着她,且走且屏住呼吸,留心有人偷袭。 但她很快发现,此地应该没有人……至少没有什么活人,毕竟以她的能耐,假如有人埋伏,只要有鼻息声,就逃不过她的耳朵。 卫玉引着剑雪,从那燃烧的鬼火旁边慢慢走过。 忽然她脚步一顿,站在原地不动了。 剑雪恐怕有异,即刻上前挡住:“怎么了?” 顷刻,卫玉指了指前方:“有……人。” 剑雪睁大双眼,竭力让自己看清楚,此刻眼睛已经适应了暗色,但她的眼睛因为被毒烟所迷,正有些模糊,隐约看到墙角似有一道人影在。 “什么人!” 剑雪正欲上前,却被卫玉拉住:“不用了。” “嗯?” “你没闻见么?”卫玉的声音降低,“应该死了有几日了。” 剑雪心头一寒,呼吸都乱了,越发不适。 卫玉却没有再说什么,又拉着她,摸索着向前走去。 如此大概走了近一刻多钟,剑雪感觉到了明显的风吹,鼻端似乎也闻到了些许类似于林木草叶的味道:“真的是出路!”她稍微低有点振奋。 只听卫玉幽幽地说道:“不要高兴的太早。” 风大了些,而他们也沿着地道走到了尽头,风是从头顶送来的,很淡的月光自洞窟洒下。 才走过那可怖的地窟,见到出口,剑雪心中还是难掩高兴。 这里并不高,剑雪先跳出去,又把卫玉也拉了上来。 两个人此刻置身的,是一处丛林。 正是夜晚,林立的树木,低矮的灌木丛,被风一吹,似乎有无数的影子在动,又好像敌人到处都是。 剑雪环顾周围,这才明白卫玉那句“别高兴的太早”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来先前自己在昙宫的屋顶上,曾经张望到昙宫的后院相接的,确实是一大片一望无际似的山林。 地道中虽不知方向,但现在看来,他们就处在那片林子里。 昙宫的人既然包藏祸心,那总不会只是想让他们坠落地窟,若不当场摔死,则自生自灭吧? 不过在这里,总比在地道里要强百倍,只是因为夜晚,又是林子里,分不清方向,若是知道方位,或许可以走出去。 剑雪呼了口气,跌坐在地上:“早知道何必进这鬼门关,还是睡在树上的好。” 卫玉正抬头看天,发现她的情形不对:“你怎么了?” 剑雪苦笑,望着地上越来越黑的那些影子:“我……我中了那只山魈的迷烟……” 卫玉微怔,并没有开口。 剑雪发狠道:“你放心,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你出去。” 卫玉望着她,原本迷蒙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些,她道:“我才不想要谁为了我拼命。” 剑雪虽力弱心软,嘴还不输:“别自作多情,我是为了殿下。” 卫玉笑道:“为了他更不必。” “什么?” “我是说……没我在殿下身边,只怕还好些。” 剑雪哼道:“你说这个有什么用,除非殿下说不要你了……不然谁信。” 卫玉伸出双手,用力揉了揉额头:“不信吧,原本我也不信……罢了,还是找路出去。” 剑雪道:“这会儿都不知东南西北,怎么找路?” 卫玉长叹了口气,说道:“今晚上是北风,你说林子在庄院北,那么庄院就是那个方向……” 剑雪先是一喜,继而道:“万一这会儿变了风向呢?” 卫玉指了指周围的树,说道:“通常树叶茂密的一面向阳,就是南面。可见我说的不错。” 剑雪不由道:“小卫,怪道殿下喜欢你,连我都……” 两个人从遇险到现在,虽说剑雪才是会武功的那个,但卫玉从始至终都淡然镇定,倒像是她的主心骨。 卫玉俯身把她扶了起来,笑道:“怎么,你也喜欢我?” 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香,剑雪疑惑自己先前怎么没察觉,她的唇角上扬,却偏说道:“嗯,我喜欢你会胡说八道油嘴滑舌!” 两个人慢慢地向南而行,才过不多时,剑雪突然止步:“等等。” 话音刚落,林中响起了凄厉的叫声,“呜呜呜”,起初剑雪以为是林中的夜枭,但仔细一听,她道:“是山魈!” 山魈的叫声,时而近,时而远,惊的林中的鸟儿都飞了起来,发出恐慌的鸣叫。 剑雪一手握剑,严阵以待,卫玉挨着她,感觉她的身子时而晃动,卫玉垂首低声问道:“你还好?” 才说了一句,身后树枝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 剑雪道:“到我身后!” 卫玉立刻照做,剑雪凝神提剑,黑暗中,从林子里弹出一道影子,“咯咯”,激烈的叫声,它向着剑雪扑了过来。 先前那只山魈已经被剑雪废了双眼,按理说已经不能再作祟了,突然间又出现,这让剑雪很意外。 而这一对招,她发现面前这头山魈的眼睛铮亮,竟是完好无损! 剑雪心头凛然,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头,并不是被她废了双眼的那只。 但这头山魈仿佛被激怒了似的,一边尖叫一边扑击,若剑雪并没中迷烟,应该不会落于下风,但现在她正是药力发作的时候,只仗着先前咬破舌尖的一点清明,但眼前却已经模糊,此刻迎击这头山魈,未免捉襟见肘,几次险象环生。 卫玉本来相信剑雪之能,但她没想到剑雪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眼见那山魈几次差点扇到剑雪身上,那尖利的爪子,划到便是皮开肉绽,卫玉不能再坐视。 她一手探入袖子里,一边儿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树枝,正自寻找机会,谁知剑雪脚下被树根一绊,竟自跌倒。 那山魈见状,立刻冲上来扑咬,冷不防卫玉从旁将树枝扔了过去,正中山魈身上。 山魈厉叫了声,转向卫玉,地上的剑雪咬破了嘴唇,抬手将青霜剑刺出。 剑尖抵在山魈胸口,但却不能深入,因剑雪已经耗尽了力气,锋利的青霜剑也发挥不了功效。 不过山魈却因为这声东击西的一击又转回头,卫玉屏住呼吸,一步跃起,两只手攥紧匕首,向山魈背上直插下去。 眼见月轮转动,过了子时。 剑雪跟卫玉两人靠在一起。剑雪手中握着青霜剑,卫玉捏着沾血的匕首。 那头山魈被两人合力重创,已经逃走了。 但他们两个,却也不能再动,这会儿倘若再来一头,恐怕会轻易地将他两人杀死。 剑雪的毒发,眼睛已经彻底看不到,卫玉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但神智却也有些模糊不清。 就在两人处境危急之时,黑暗中有一道人影悄悄地向着两人摸近。 卫玉再度醒来,天已经亮了。 她看到头顶上摇曳的树叶,有几片叶子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剑雪……”卫玉蓦地想起昨夜种种,急忙起身。 剑雪不在身边,卫玉发怔的时候,听见前方大树后细碎的响动。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树后探出头来。 卫玉看着他乱蓬蓬的发,简直像是个野人,但年纪看着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 那孩子见卫玉望着自己,便怯怯地走了出来。 “你……你是谁?”卫玉疑惑,又问道:“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你看到过没有?” 那孩子道:“那个姐姐……她走了。” “走?” 小孩挠了挠头,目光游移地说道:“她说去找路了。” 卫玉摸摸自己的头,忽然发现已经不热了。小孩儿见状,把手中拿着的几枚野果子递给卫玉,道:“这是鸡刺子,可以治你的病呢,昨晚上就是喂你吃了这个。你再吃些吧。” 卫玉愕然:“是你救了我吗?” 小孩儿仰头看着她,说道:“昨晚上我听见了悬衣翁的叫声,我从来没有听见它那种声音,是你跟那位大姐姐把它打伤了?” “悬衣翁……”卫玉一惊:“你是说那头山魈?” 小孩儿点点头:“昙宫这里有两头山魈,一头叫做悬衣翁,另一头是……” “夺衣婆?”卫玉说道。 “你也知道?” 卫玉苦笑,打量面前的林子:“这里该不会是叫三途川吧。” 传说三途川是冥界之河,而在三途河畔有一棵大树,名唤衣领树,树上住着两只鬼,分别就叫做夺衣婆跟悬衣翁。 这两只鬼负责把死去人的衣服脱下,挂在树上,按照树枝垂落的程度判定人的罪恶。 这本算是传说里冥界的一种公平处置,没想到竟用在这里,也算荒谬。 那小孩儿摇摇头,道:“据我所知,这里叫做接引林。” 卫玉按捺心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对了,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儿听她问,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后他红着眼圈说道:“我、我跟姐姐是之前自愿进林子做祭品的,我叫小山。” 卫玉听到“祭品”,咽了口唾液:“什么是祭品?” 小山指了指前方道:“这座山是杜家的祖坟,每年都要选人来祭祀他们老祖……” “人祭……”卫玉望着小孩儿的脸,窒息。 小山却“嘘”了声,他警惕地四周看了看,又抬头,正看到一群飞鸟掠过。小山拉住卫玉的手道:“我们快走吧,叫他们发现了就不好了。” 卫玉被他拽着,想起剑雪,回头打量却不见任何影踪,只能跟着小山向林子里跑去,才过不多时,隐隐听见呼喝的声音,小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从自己的怀中翻出好些青草,揉碎了涂在卫玉的手上脸上。 “咯咯”的声音透过密林传来,卫玉在小山的示意下一动不动,耳畔听到惨叫声。 她皱紧眉头,竭力辨认,确信那声音不是剑雪。 过不多时,林中重新恢复寂静,卫玉才问道:“刚才是什么?” 小山道:“他们在追杀祭品。” 卫玉喉头一动:“追杀?” “是啊,一旦进了接引林的,就再也出不去了,一定会死在这里,要么被夺衣婆跟悬衣翁吃掉,要么被杜家的人杀死。” 卫玉盯着小孩的眼睛:“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太清楚,大概一年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逃出去?难道不知道出去的路?” “我是知道的,”小山摇头:“可我不能走,杜老爷给我们家银子,已经买了我们的命啦,姐姐先前……为了叫我逃走,已经被害了,我本恨他们……但我要是偷偷离开的话,就更害了我家里的人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滚滚落下。 卫玉沉默。 小山吸了吸鼻子,说道:“夺衣婆跟悬衣翁鼻子很灵,被他们捉到是最惨的,他们不会把人杀了,会活生生地把人一口一口啃着吃掉。昨晚上悬衣翁发狂,我却没见到夺衣婆……” 卫玉道:“跟我同行的那位姐姐,把之前那只的眼睛刺瞎了。” “怪道悬衣翁发了疯,”小山握着拳道:“太好了,它们不知吃了多少人呢。我最怕它们了。” 卫玉望着究竟的林子,慢慢俯身问道:“小山,跟我说实话,和我一起的那个姐姐到底怎样了?” 小山抬头看看她,又躲闪地移开了目光。 卫玉道:“好孩子,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小山搓了搓手。 昨天晚上,悬衣翁闯入林子跟剑雪卫玉缠斗,小山本不敢露面,听见悬衣翁的声音不对,这才大胆跑来查看。 他看到剑雪跟卫玉两个靠在一起一动不动,不知怎么样,想靠近看看,却被剑雪用剑抵住了。 小山道:“姐姐见我不是坏人,就叮嘱我好生照看你,她……她说悬衣翁还会出现,所以要去引开它。”停了一会儿,小山又道:“我知道,她、她就跟我姐姐一样,为了保护你。” 卫玉耳畔嗡地一声响。 剑雪必定是担心悬衣翁去而复返,会伤到自己,但她功力不复,眼睛又看不见,一个人能怎么样? 万一剑雪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是她把剑雪害死了。 小山看她不语,便又道:“刚才他们杀死了一个祭品,我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卫玉竟不懂这话何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小山已经蹦跳着向那边去了。 她望着孩子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衣物,想到他这一年来都在林中藏匿躲避,要活下去自然万分艰难。 若说要从死去的人身上找点能用的东西,也无可厚非。 卫玉心头沉重,正要随着过去看看,“啊……”一声惊呼从背后传来。 卫玉急忙转身,却见灌木丛内站着一个人,同样的衣衫破烂,满脸惊慌,看见卫玉的时候,他作势要逃,却因为太过慌张,竟栽倒在地。 “喂……”卫玉急忙唤了声:“不要怕,我不是歹人。” 那人在地上打了个滚,仍是不敢动,瞪大眼睛望着卫玉:“你、你不是昙宫的猎手?” 卫玉一愣:“呃……我是从昙宫逃出来的。” 那人闻听,松了口气,把头一垂,喃喃道:“吓死我了,我、我还以为这次逃不了了……” 卫玉走近了两步:“你也是逃出来的?” 对方苦笑道:“我只是路过而已,要在昙宫借个宿,谁知醒来就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地方,好不容易爬出来,又进了这个林子……跟我一起的同伴已经被他们猎杀了,我总算逃了命,却也是活一刻是一刻。”他垂头丧气,看着卫玉问道:“你是只身一人,还是也有同伴?” 卫玉道:“我也有一位同伴,如今走失了。” “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男子叫苦不迭,又心有余悸地说:“他们的手段十分狠毒,我先前在那边还看见了两具尸首。” “什么尸首?”卫玉问道。 男子捂着脸,哆嗦着说道:“自然也是被猎杀了的,惨的很,其中一具五脏六腑都被吃光了,看着像是活生生被吃掉的。” 卫玉一边听,一边回头看了眼,小山那边毫无动静。 她觉着有点奇怪,瞥向地上的男子道:“你可知道逃出去的路?” 男子叹道:“这里树高林密,我连方向都分不清,哪里知道怎么走?” 卫玉道:“不打紧,只要再撑一会儿,等我的救兵来了就没事儿了。” 男子很诧异:“救兵?” 卫玉点头道:“对,实不相瞒,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原先纪王府的人,是太子殿下派我来此的。” 男子瞪着卫玉,半晌才道:“你说什么,纪王府?你……说的可是真的?” 卫玉道:“我骗你做什么?你大概不晓得,这昙宫的主人,跟纪王府也有一番不为人知的渊源……所以太子殿下很在意,才派我来查探的。没想到我反而落在此处,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男子依旧极为愕然地望着卫玉:“你……” 卫玉冷笑道:“昙宫的杜员外还不知道呢,本来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万一我的人跟我在这里出了意外,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们后悔也就晚了。” 她瞥了男子一眼,转身要往小山的方向去。 背后男子盯着她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 就在此刻,咯咯咯的声音重又响起,卫玉一惊,却见前方小山飞快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他是坏人,他是坏……” 还没说完,身后一只山魈冲出来,一把将小山擒住,竟生生地把他摁在了地上。 卫玉刚要抽出袖中匕首过去救人,身后男子已经悄无声息贴近,一把擒住卫玉的手腕。 “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么?”卫玉并不回头,眼睛死死盯着被山魈擒住的小山:“放手!” “处变不惊……还是早就看出了我是谁?”身后的男子声音带笑:“所以方才故意说那一番话。” 卫玉道:“你既然明白,还不叫那只畜生放开那孩子。” 男子笑道:“你先告诉我,我自忖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为何你会看出我的来历?” 卫玉道:“言多必失。” 方才此人跟卫玉诉说被追杀,用的词有昙宫的“猎手”,又说死者是被“猎杀”。 倘若是受害者,如小山一般,绝不会这样描述,而只会说“被害”“被杀”,诸如此类。 而这人嗜杀成性,就算伪装被追杀者描述行凶经过,也不自觉地带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再加上他的打扮虽像是在这里躲了数日的,但一双手跟脖颈格外的白净,哪里像是逃亡者的样子。 这会儿那山魈已经把小山举了起来,卫玉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扑过去。 “是啊,我言多必失,而你也太虚张声势,”身后的男子狞笑道:“你既然知道太子殿下跟我们家的关系,就该知道殿下不会轻易对我们怎么样,就算你真是东宫的人,落在我手里,杀了也就杀了,算什么?” 卫玉道:“这样大口气,你是……昙宫的少主,杜焉。” 卫玉在先前进门之前,看到那昙宫二字,就知道了这昙宫主人的来历。 她在看破杜焉之时,知道他主动现身,必定藏有杀招。 所以先故意自爆身份,本来以为以东宫之名,必定会让他们有所收敛。 没想到这些人当真是穷凶极恶,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 杜焉一把攥住她的脖颈,他望着小山,慢条斯理地:“小畜生,继续藏啊。”又狞笑着贴近卫玉,说道:“看在你如此够胆的份儿上,今儿少爷赏你,让你看看悬衣翁是如何进食的?” 小山被悬衣翁捉住,无法挣扎,眼中流露恐惧绝望之色。 卫玉被掐的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光看有什么意思,杜少爷若是个有胆的,让那山魈来吃我如何?” 杜焉的眼中透出讶异之色:“哦……”他仿佛觉着这个建议很是有趣,目光闪烁,终于打了个唿哨。 那山魈本来正在对着小山挥动爪子,听了这声,便扔开小山,向着此处而来。 卫玉为救人而已,话说的硬,实则胆怯。 眼见那山魈狂奔而来,忽然不知哪里响起炸雷似的呼喝,一道庞大的身影从旁边林中冲出,那本来很彪悍的山魈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抓住! 卫玉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置信:“阿芒?!” 背后的杜焉也大吃一惊,卫玉趁机屈起手肘向后用力一撞,杜焉疼的闷哼了声,微微松手。 卫玉来不及拿刀,挥掌如刀,正中杜焉颈间。 杜少爷眼前发黑,身形晃动。 与此同时那冲出来的汉子正拎着那头山魈,二话不说,用力将它甩向旁边的树干上,“啪哒”一声,山魈被甩的筋折骨断,头碎血流,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阿芒这才转头,他望着卫玉,大叫了声:“玉哥儿!”不由分说冲了过来。 卫玉的双眼也开始泪影泛滥,几乎站不稳,阿芒发疯般跑到她跟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玉哥儿……你、你受伤了?” “没有、我还好。”卫玉吸着鼻子,道:“你放我下来,快看看那孩子怎么样?” 阿芒见了她,眼中再也没有别人,被卫玉提醒,才把她放下,转而看向地上的小山。 小山的嘴角噙着血,已然昏迷,阿芒试了试鼻息道:“他还活着。” 卫玉松了口气,又道:“剑雪,剑雪……” 阿芒从自己的布袋中摸出一颗药丸,塞在小山的嘴里,闻言道:“不用担心,剑雪不会有事,这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卫玉听着奇怪:“嗯?” 阿芒道:“你不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主子也到了。” “谁?”卫玉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阿芒咧开嘴笑,说道:“是主子,三殿下啊。”, 36人参汤 温润太子,狠绝手段 卫玉在看见阿芒的时候, 欣喜若狂,但在听见阿芒说到李星渊也到了之后,那股几乎沸腾的喜悦忽然间被一巴掌扇飞了似的。 脑袋里嗡嗡有声,那些竭力压抑跟故意忘怀的记忆突然间作祟似的跳出来, 卫玉的脸色都在瞬间变得惨白。 可是以她对李星渊的了解, 所谓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 别说如今已经贵为东宫太子, 就算是先前是纪王的时候,他也是个极内敛自矜的人, 从不做破格逾矩之事。 更何况现在已经入主东宫,他怎么能够擅离京城?这对卫玉而言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她模模糊糊地想,除非是有什么天大的非他不可的事……这个念头生出, 卫玉忽然有些明白了, 对,一定是因为杜家! 誊州杜家。 纪王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女官, 一朝蒙受恩宠, 母凭子贵。但就算如此,原先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嫔而已。 但她的出身便是誊州,杜家则是她的母族。 其实在杜家的事情暴出来之后,卫玉几乎都不太相信,那样看似老实内向的良嫔,她的母族怎么会干出那样天怒人怨的恶行。 她甚至觉着是有人恶意抹黑。 而杜家的案子, 也并没有就泄露于天下,甚至知情者也没有几个。 因为那时候李星渊已经如日中天,势不可挡。这种会影响太子殿下的丑事,自然不可以大肆张扬。 卫玉之所以知道几分, 是因为她是纪王府的旧人,太子殿下的心腹,但就算是她,杜家所作所为其中的具体详细,也不得而知。 所有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后来卫玉只隐约听说,杜家虽然受罚,但并没有真的伤筋断骨,仿佛只是处决了几个管事的人…… 卫玉回想起自己对于这件事的记忆,又有点拿不准了。 她所记忆的那一世,李星渊是后来才知道杜家的事的,而且就算知情,也没有认真处理。 更加不可能就为了杜家而特意走这一趟。 “殿下真的来了?为什么?”卫玉迟疑地问了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阿芒想也不想就回答。 卫玉道:“这不可能。” 虽然她不晓得李星渊此行的目的,但本能地认定他绝不会是为自己而来。 阿芒大叫道:“什么不可能,你知不知道殿下多担心你……之前没有你的消息的时候,殿下吃不下睡不好,人都瘦了……总之你见了就知道。” 卫玉瞠目结舌。 阿芒又握着她的肩,垂头问道:“玉哥儿……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听剑雪报信回来说你在豫州,还不信呢,豫州那么远呢,是不是有人挟持你去的?” 他生得有点黑,又高又壮,叫人一看就望而生畏,但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无辜的,两只不大的眼睛担忧地望着卫玉。 卫玉正要回答,又有脚步声逼近,两人回头,却见一队身着黑衣常服的纪王府内侍,闪身向着此处奔来。 为首的统领见了卫玉,急忙跪地:“小卫学士!”他仰头看着卫玉,眼中也流露出几分动容:“您没事儿就好了!” 卫玉从小在纪王府厮混,她生得好,人聪明,性情又好,故而人缘极佳。 更何况纪王向来宠信她,王府内有些事情也多由她来处置定夺,有时候底下的人因各种缘故做错了事要受罚之类,卫玉也多会网开一面,所以这些内卫们跟她也极好,而从卫玉失踪之时,王府上下不安,都暗暗祈祷她平安无事。 卫玉将他扶起来:“别行这大礼,我可受不起。” 葛统领望着她,眼圈微红,扫见地上的小山跟旁边的杜焉,却又忙道:“这里由我们料理,小卫学士还是快些回宅子里,太……主子在那里等着您呢。” 卫玉欲言又止,低头看着小山,对葛统领道:“是这孩子先前救了我,务必要照看好他。” 葛统领肃然道:“是,您请放心。” 阿芒拉着她道:“快走吧,别叫主子等急了……你的腿脚怎样?我抱着你吧?” “不用,”卫玉刚要走,回头问葛统领:“可见到剑雪了么?” 葛统领忙道:“先前我们赶到,那些贼徒正在围攻剑雪姑娘,如今已经无事。” “阿弥陀佛。”卫玉松了口气。 昙宫宅院,里外都已经被纪王府的人控制住。 太子殿下亲临,非但卫玉不信,起初连杜员外也并不相信。 杜员外杜一,是李星渊生母之兄,在良嫔得宠之前,他不过是本地县衙的一名小小书吏,及至妹子诞下皇子,杜员外才终于出了头。 摇身一变,他逐渐成了誊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毕竟身为皇亲,多少人上赶着巴结。 连原本颐指气使从不给好脸色的县令,也矮了身子说尽好话,更不用提那些士绅,送钱送物,无所不用其极。 权跟钱,杜一来者不拒。 他的前半生做为一个清贫小吏,受了许多的欺压跟委屈,如今总算熬出头,成了人上人,很快眼迷心乱,竟成了地方一霸。 起先纪王远在封地,杜一对外尚且有些收敛。 等到李星渊入主东宫,杜家越发权势滔天,杜员外已经把自己看成未来的“国舅”,在誊县称王称霸,极为肆意狂妄。 卫玉在阿芒的陪同下重新回到宅子里。 将到昙宫的正堂,见堂下站着几个人,都是纪王府里相识的内侍,禁卫等,看见她,一个个面上露出惊喜之色,但却不敢出声。 其中李星渊身边的崔公公向着卫玉轻轻地一招手。 卫玉走到跟前,并不着急往堂内张望,而是小声问:“怎么都在外面?” 崔公公则握住她的手,爱惜地摸索,一边压低嗓子道:“你跑哪里去了?既然好好的,怎么不赶紧回来让殿下放心?” 卫玉道:“我……一言难尽。” 崔公公打量她的脸,叹道:“瞧这头发乱的,人也瘦了,跟殿下一样……这阵子在外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好着呢。”卫玉回答,这会儿隐隐地听见屋内有声音传出来,她便问道:“殿下在跟谁说话?” 崔公公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低低道:“还能有谁?” “是……杜员外?” 崔公公皱着眉轻轻地一点头,小心翼翼往内看了眼,才又望着卫玉问道:“他真的在这里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对了……没伤着你吧?” 卫玉道:“殿下都知道了吗?” 崔公公道:“先前我们来的时候,正好儿剑雪在跟他们动手……这若是晚来了一步,剑雪可就保不住了。真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卫玉正想问剑雪在哪里到底怎样了,崔公公又道:“你伤了没有?” “我没有,多亏了剑雪昨晚上护着我。” “这杜家真是作死!”崔公公磨着牙说道:“连殿下的人也敢动,你放心,殿下一定为你出气。” “这个……”卫玉挑了挑眉。 按照她记忆之中的情形,此番李星渊未必会对杜家下狠手,顶多……应该是拎几个下人出来顶罪。 毕竟这可是他的娘舅,若真的砍了他们,对宫内的良妃也不好交代,多半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崔公公看她仿佛不敢苟同,便道:“怎么了?” 卫玉咽了口唾沫,笑笑:“没什么,要怎样,单凭殿下料理就是了。” 她把耳朵贴近堂下,正巧听见一人道:“总之我也是为了殿下着想,一片苦心还请殿□□谅。” 隐约,另一个明朗如玉的声音回答:“舅父放心,本王已经明了,很知道该怎么处置。”语气甚至有几分温和亲切。 不多时有人走了出来,卫玉转头,却正跟一个中年男子打了个照面,他一身白衣,长髯飘飘,看着倒是有几分不俗的气质。 卫玉打量他的脸,稍稍有一二分似李星渊,但更像是林中的杜焉。 崔公公对她使了个眼色,向着男子一欠身:“舅爷。” 杜员外的脸色不算很好,深深地看向卫玉。 卫玉的眼睛一眯:“原来这位就是杜员外,多谢您高抬贵手,才没叫夺衣婆跟悬衣翁取了我区区性命。” 崔公公一惊。 卫玉身后的阿芒皱眉。 杜员外眼神微变,他似乎想说话,却只淡淡一笑,迈步欲走。 卫玉见他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李星渊会网开一面,本是在她意料之中,但想到地窖里那些枯骨,接引林中的小山,心中的冷怒无法按捺。 她冷哼了声,稍微提高了声音:“可我有点想不通,杜员外是把这儿当作阎罗厅、自己便是那生杀予夺的阎罗王么?” 杜员外本正要走,闻言止步,他望着卫玉道:“我并不知道阁下就是小卫学士,若知晓您是东宫的人,自然不会生出许多误会,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误会?”卫玉嗤之以鼻,盯着杜员外道:“抱歉的很,我在林中对杜少爷说过我是谁,但他仍是要对我下杀手……还有,倘若不是东宫的人,就可以由得你们为所欲为,残杀肆虐了吗?” 杜员外这些年来高高在上,从来不敢有人对他如此,方才他对卫玉刻意礼待,卫玉却丝毫面子也不给。 “你……”杜一的眼中透出几分怒色。 阿芒见状上前一步挡在卫玉身前:“你想怎么样?要动手吗?”他挥动拳头,简直有杜员外头大。 崔公公看的呆了,见状忙上来打圆场,先拍了阿芒一下:“你别来添乱!” 又对杜员外笑道:“罢了罢了,总之人无事就好了。”继而看向卫玉,急着使眼色:“有太子殿下在这里,不可大声喧哗。” 崔公公自然是向着卫玉的,这是在提醒她,李星渊会做主,她无谓在此刻出头。 但卫玉心里知道李星渊不会真对杜家人怎样,何况刚才听见太子那温和的声气儿,心中难忍怒火,所以就是故意在这里跟杜员外碰一碰而已。 崔公公拉着卫玉的手,悄悄捏了捏,又转向杜员外:“舅爷想来也累了,且先去吧?” 杜员外打量着几人,终于对着卫玉冷笑了声,转身便走。 卫玉望着他的背影,道:“我只希望员外好生记着今日的事,至少我卫玉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杜员外回头,两只眼睛里透出阴鸷的光,他的嘴角抽了抽,神色阴狠的叫人不寒而栗。 卫玉还未做声,阿芒喝道:“你瞪眼干什么?” 崔公公焦急地拦住他:“你给我住嘴!别来火上浇油了。” 拦着阿芒,崔公公又看向卫玉。 崔太监心中隐隐有点震动。 以前的卫玉性情最好,大概是从小跟着太子的缘故,性子也学的一模一样,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就算再讨厌一个人,面上也还是笑嘻嘻的叫人丝毫看不出,像是今日这样疾言厉色,当面撕破了脸的做派,还是头一次。 而就在此刻,堂中有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你在外头嚷嚷什么?还不滚进来!”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无法抗拒一般。 崔公公赶忙拉拉卫玉:“哎哟,殿下叫你了,快去吧。” 卫玉看看自己身上,昨夜忙于奔命,又曾跟山魈动过手,衣裳上沾尘带土,还有些干涸的血迹。 头发自然也乱糟糟的,卫玉伸手想要拢一拢发再扫扫衣上尘,才抬手,心思转动,那放在发鬓上的手反而用力地将头发揉了揉。 然后她放手,拂了拂衣袖,向内走去。 崔公公在旁看着,本以为她要好生收拾一番,毕竟卫玉原先是很注重仪态的,尤其是每次见李星渊,总要好生整理一番衣冠。 可此时眼睁睁地看她抬手,最后竟是把头发越发弄的乱蓬蓬的,这动作反而让崔公公看不懂了。 卫玉进了堂中。 前方悬挂着一副极大的五代巨然的《秋山问道图》,浓烈的墨色,透着凝肃。 画前有一人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温玉,气质高贵。 当看见卫玉进来的刹那,他缓缓地站了起身,眼睛却一直盯着卫玉。 卫玉只是蜻蜓点水地扫了他一眼,继而低着头上前,跪地:“卫玉参见太子殿下。” 双膝才着地,眼前便瞧见一角青袍微微垂地,然后是一只手探过来,手指修长如玉,掌心朝上,扶住了卫玉的胳膊。 卫玉不由自主地抬头,正对上面前李星渊凝视着她的双眼。 如星一般的眸子,承载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死里逃生的激动,那些情绪都在他的眼睛里涌动,他的嘴角抿了抿,又难以抑制地稍稍上扬。 卫玉很后悔跟李星渊对视了这一眼,不愿意看到他为她而动容,更不愿意看他真的比先前消瘦了。 “殿下……”她才叫了一声,人已经被李星渊拽了起来。 他的目光还是在卫玉的脸上逡巡,似乎要把她看的更真切,而卫玉被他盯的几乎窒息,只能窘笑了笑,试图把头转开,同时将手撤回。 可卫玉还是失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了卫玉的拒绝之意,太子殿下单臂一搂,竟是不由分说地把卫玉拥入怀中。 卫玉的脸被迫撞上他胸前,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味,微微苦,她瞪大双眼,无所适从。 门口处,崔公公很担心先前卫玉对杜员外的失态,会惹太子不悦,偷偷地看见这一幕,才总算舒心地笑了。 “殿下?”卫玉试着又唤了声,被他抱着,她仿佛一头钻进了荆棘丛里,浑身难受。 李星渊放开了她,他重重地吁了口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卫玉趁机后退了半步,本能地苦笑:“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李星渊略惊奇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己说!” “豫州。”她揣起手,低声道。 “怎么跑到豫州去了?” “呃……”这个问题,在卫玉不得不回京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无数次,可当面撒谎,竟有点难,“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 太子殿下正往回踱步,闻言回头:“住口,给我说实话。” “真的,不敢欺瞒殿下,”卫玉抓了抓头,“起初怕有人追杀,没头苍蝇般逃了一阵儿,鬼使神差的就发现在豫州了……” 李星渊听见“追杀”,眼神里的冷峻之色软了几分:“你过来。” 卫玉是拒绝的,口干舌燥:“我、我……身上脏,怕冲撞了殿下。” “过来。”他的声音沉了沉。 卫玉只得挪步到了太子身旁。李星渊转头看着她,也看清楚她身上的狼狈,以及那些血迹:“没受伤么?” “没有。” 他垂眸,沉默片刻:“你方才在外,是故意跟杜一说那些话的,想让本王听见?” 卫玉悄悄地吞了口唾液,笑道:“我哪里敢。” “我看你很敢。”李星渊哼了声。 “那也没什么用,只是一时意气而已。”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发那无用的脾气?” “殿下,我是凡人,自然有无法自控的时候,哪里像是殿下一样……清心寡欲,宛若神人。” 李星渊啼笑皆非:“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 卫玉满脸真挚道:“字字发自肺腑。” 太子殿下笑了声,却又极快地敛了,他看向卫玉:“本王有很多话想问你,你也得把在外头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一一说明,只是如今还有别的事做,你……”轻叹了声:“让崔宇带你去收拾收拾吧。” 卫玉抬眸:“殿下所说的别的’事’,是跟昙宫有关?” 李星渊道:“你想说什么?” 卫玉稍微迟疑,问道:“对于昙宫,殿下知道多少?” “方才本王问过杜一,他交代了一些。”太子殿下的回答有些含糊,显然是不愿意跟卫玉直说:“你不必担心这些。”说着,他唤了崔公公进来,吩咐道:“带卫玉去看看剑雪。” 崔公公躬身领命,领着卫玉出门。 “瞧你,出去了一趟,弄的跟个小鬼儿一样。”崔太监边走边笑说:“还好有惊无险。只是你刚回来,且好生地跟殿下叙叙旧,千万别招惹他不高兴。” 崔太监极为机敏,早看出卫玉因杜员外之事心有挂碍。 而杜一毕竟是太子的娘舅,不管怎样,也够太子烦心的了。 卫玉也很清楚崔公公是好意,她笑笑:“我哪里会去招惹殿下,倘若惹得殿下不痛快了,那必定是我这个人的缘故……殿下少见我就是了。” 崔公公吃了一惊:“小卫,你在说什么?什么殿下少见你?殿下为了你才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地赶来此地,你为何说这种话?” 卫玉的心梗住:“为我吗?不是……为了昙宫?” 崔公公啧了声:“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要只为了昙宫,殿下何至于亲身出城?派谁来料理不行?他这一趟出来可是冒着风险的,你知不知道。” 卫玉心中茫然,一时忘了开口。崔公公道:“这段日子你不在,我是看的最明白的,因为你生死不知的,殿下寝食不安……直到有人报说发现你的踪迹,他才肯笑一笑。你怎么反倒说这些冷情的话?” 卫玉埋头,鼻子发酸。 是啊,原本她确实不该。 她记忆中那世,这一趟她出城遇袭,死里逃生后,很快便给李星渊派出的人找到,带了回京。 太子殿下受惊匪浅,安抚她的同时,命人搜捕刺客,果真也捉到了刺杀卫玉的人,怎么处置的卫玉并没有问,总之从那之后,就没有人敢再对她下手了。 但从那之后也确实如剑雪曾说过的,李星渊不太许她出京城。 而她也死心塌地地留在东宫,心无芥蒂地陪伴太子身侧,乐在其中。 此时回想当初,卫玉觉着那时候的自己何其天真愚蠢,但又何其快活自在。 不像是现在,她心底有挥之不去的阴影,面对那张她曾经觉着最亲近的脸,最大的念头竟是想逃走。 所以才一反常态,故意跟杜员外对上,所以才不肯整理仪表,她不想再身受太子殿下所谓的宠信跟疼爱,因为知道终究一日这些东西都会像是易碎的琉璃一样摔在地上,一切不复从前。 剑雪正在昏迷之中。 卫玉见到她后吃了一惊,她身上多处受伤,眼睛也被蒙着。 她的脸极苍白,露在外头的嘴唇上血渍斑斑。 崔公公说道:“她中了毒,身上被野兽所伤,失血过多,不过你放心,并没有性命之虞,养上几日便能恢复。” 他怕卫玉心中不适,便又拉她去擦洗更衣。 见卫玉心事重重之状,崔公公温声安抚道:“且别多心了,你也是自来跟着殿下的,要相信殿下一定会好生处置此事。” 卫玉心不在焉,极快擦洗过后,换了一套衣袍,又问崔公公小山如何。 崔太监道:“那个孩子无恙,先前已经醒了……” 卫玉刚想去探望小山,却见葛统领的一名手下赶了过来,一眼看见他们,急忙止步。崔公公问他怎么了,那侍卫道:“先前那孩子不见了。” 卫玉打了个寒战:“什么?” 侍卫惶然道:“本来将他安置在西偏厅内,有人看守,他醒了后,统领见他可怜,叫拿些吃食给他,谁知不多会儿的功夫,便跟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如今正派人找寻。” 小山怎么会无端失踪? 卫玉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山遭逢不测了,这毕竟是在昙宫,那杜员外的地盘上,给他知道小山是从接引林里逃出来的,他岂会善罢甘休。 一想到那孩子逃过了多少次的追杀,总算得了性命,谁知却又栽在这最后的时刻,卫玉的心都寒了。 她急忙赶去西偏厅内查看究竟,不料才到,便见杜员外也在,正不知在跟侍卫们说些什么。 杜一看见卫玉急匆匆来到,微微扬眉,脸上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卫玉本来没想怎样,但看见他如此神情,她的心头无名火起。 杜员外偏偏说道:“卫巡检很担心那孩子么?放心就是了,这门前门后都有人看守,他横竖是在这院子里,逃不出去的。” 最后这几个字,更是阴阳怪气。 卫玉的手发颤,想也不想,一拳先挥了出去。 杜员外没想到她看似柔柔弱弱,却竟能动手,下颌上顿时吃了一记,嘴里即刻泛出血腥气。 他踉跄退后一步,怒道:“反了!就算殿下宠信你,又岂能容你这样无法无天,以下犯上?” 卫玉道:“究竟是谁无法无天?若轮你的罪行,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杜员外狞笑道:“你敢对我这样无礼,被千刀万剐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话音刚落,后颈已经被死死捏住,杜员外只觉着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掐了起来。 他震惊色变,歪头,却见出手的是阿芒。 阿芒一手提留着杜员外,一边责怪地对卫玉道:“玉哥儿,你要打人,为什么自己动手,你的手难道不疼?你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崔公公忙道:“不可造次,快把人放下。” 阿芒并不听,只看着卫玉道:“玉哥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喜欢他对你无礼,你是不是想要他死?” 崔公公的心都提了起来:“阿芒!” 阿芒还是望着卫玉:“玉哥儿,要不要他死?” 杜员外惊心动魄:“你们放肆,我是殿下的亲舅,殿下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们!” 崔公公皱眉,流露嫌弃之色。但还不得不从中开解,他知道阿芒一根筋儿,只听卫玉的话,便忙转向卫玉:“小卫,你快叫阿芒别犯浑……别叫他再自讨苦吃!” 卫玉微怔,咬了咬唇道:“阿芒把他放下。” 阿芒听见,有点遗憾:“真的?” 崔公公尖声叫道:“浑小子,你还不听?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的脑袋赔上?” 崔太监很明白,就算要杀杜员外,也轮不到阿芒出手,虽然阿芒是为了卫玉,但如果真杀了杜员外,太子殿下未必会为难卫玉,但一定不会放过阿芒。 就像是先前阿芒护卫不周,让卫玉遇险,被太子命人杖责,如今背上的棍棒伤只怕还没好呢。 阿芒“依依不舍”地撒手,杜员外双脚落地,腿软站不稳,一个踉跄。 卫玉冷眼看他:“被人拿捏生死的感觉如何?” 杜员外深吸了一口气,恨恨地扫过卫玉、阿芒,他退后数步道:“别太得意忘形了,不要忘记了所谓’亲不间疏’,我才是太子殿下的亲人,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殿下跟前的狗罢了!迟早晚你们的命都在我手里……” 阿芒不等他说完,吼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崔公公也不再吱声,冷眼瞥着杜员外,他方才那句话把崔太监也一块儿骂进去了,崔公公自然没好脸色。 杜员外见势不妙,转身要走。 “站住,”卫玉喝住他,问道:“小山失踪,是不是你做的?” 杜员外盯着她,眼神变化,最后道:“我倒是想。” 卫玉上前一步,同他面对面:“我知道殿下护着你,可是你听清楚了,要是你敢对小山有任何不利,别说你是太子殿下的亲人,就算你是太子殿下本人,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杜员外双眼瞪大了几分,显然是被震惊到了。 旁边的崔公公本正冷眼旁观,听到卫玉最后那一句,也吓得一哆嗦。 只有阿芒叉着腰,气壮山河地对杜员外道:“听见了吗?不用玉哥儿动手,我先把你撕烂了!还不快滚!” 等杜一去了,崔公公无奈地望着卫玉,道:“你你、你吓唬他也就算了,最后那句话……太过僭越了。” 卫玉道:“不这样说,他以为我是开玩笑。” 崔公公歪着头道:“小卫,这阵子你在外头都经历了什么?” “嗯?”卫玉不解。 崔公公若有所思地道:“总觉着你变了好些……” 据崔太监所说,李星渊这次出京,是借口到玉津观祈福,才得了两日的时间。 今日是一定要启程返回的,所以崔太监叫卫玉稍安勿躁,横竖今日之内,太子便要把昙宫之事处理妥当,是黑是白即刻便知道。 崔公公见卫玉元气大伤,便道:“殿下最近一直在喝人参汤,正好你也一块儿喝一碗,养养身子。” 卫玉便也喝了一碗汤,又草草地吃了两块糕点,也是崔公公随身带的。 至于这昙宫内的物件,她几乎一样也不想碰。 连日赶路,外加昨夜惊魂,病中煎熬,此刻总算逃离陷阱,卫玉有些支撑不住。 本想小憩片刻,不料一合眼,人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了豫州,想起那一夜宿九曜做的那道“丁香雪梨”,又香又甜,暖沁入心。 她也想起自己失态的那一抱……她能感觉少年在瞬间的手足无措。 其实既然没有结果,很该不去招惹才是——卫玉曾如此想过。 但又一想,自己若不去,那很多事情就不能改变了,比如那王屠户的妻女,比如徐家灭门案,以及奸杀案……想想,竟还是去的好。 心中乱糟糟的,难以忘怀的,是临别之时,少年看着她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那双眼便跟黥面过的宿雪怀的脸合在了一起。 卫玉翻了个身:“九爷……” 倏忽间,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蹭过。 卫玉察觉不妥,同时鼻端闻到一股熟悉而违和的沉香气息。 她蓦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面前的,正是李星渊。 太子殿下一手负在腰后,一手垂在前方腰间,身形轩昂笔直,正垂眸望着她。 卫玉几乎打了个激灵,急忙爬了起来:“殿下……” 李星渊垂眸道:“醒了?正要叫你起来。” 卫玉心里莫名有点慌张:“哦,是……殿下让崔公公叫我就是了。”此刻她忽然发现,窗棂上已经一团灰蒙蒙地,天色已暗,卫玉惊问:“是什么时辰了?” 太子殿下已经转过身:“该启程的时辰。” 卫玉早跳下床来:“我睡了很久?” 李星渊回头看向卫玉面上:“你在意的是这个?还以为你要质问本王,是如何料理这昙宫之事。” 卫玉的心跟着揪了揪,向着李星渊走近几步:“殿下?” 李星渊却并没有跟她解释,只道:“听说,你扬言,假如是本王在此为非作歹,你就连我也不放过?” 卫玉抿了抿唇,这话,不是杜员外、就是崔公公告诉的,他知道了也不足为奇。 “是臣一时激愤。” “玉儿,”李星渊淡淡道:“崔公公说的不错,你是变了。” 卫玉屏息。 李星渊道:“怎么,出去了一趟,见了本王,就跟见了陌生人一样,也学会了那些‘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虚与委蛇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这话很重。 卫玉后撤一步,跪倒在地:“我不敢。” 李星渊回头看向她,半晌没有出声。室内一片寂静,屋外隐约的响动显得很突兀。 “本王不明白的是,”李星渊终于又开口:“为什么你那么认定了,我一定会护着杜家。” 卫玉愕然,抬头看向他。 “为什么不信我,”太子殿下道:“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是什么,让你跟本王如此见外了的。” “殿下……”卫玉的心在狂跳,不敢再看他,低下头道:“只是觉着、人之常情,怕殿下你……碍于良妃娘娘面上……会留情。” “人之常情?”李星渊呵了声:“人人都知道你卫玉是本王的人,他们却还想对你下手,他们为何不知留情。” 卫玉惊呆:“殿下,你……” “你放心。” “什么……放心?” 李星渊微微俯身,盯着卫玉的双眼道:“我护着的人,只有一个。谁敢动他,我绝不放过。” 昙宫的地窟之中。 杜员外隐约听见极细的申吟声。 他爬起来,循着声音,走不多时,便听见奇怪的呼哧呼哧响动,伴随着那种痛苦的低吟。 一点鬼火飘起来。 杜员外吓了一跳,定神再看,却见鬼火之下,有一道影子正动,而在这影子的面前,横躺着一个人。 借着蓝汪汪的鬼火,他猛地看清地上躺着那人,竟是自己的儿子杜焉。 “焉儿?”杜员外失声。 杜焉似乎听见,低低地叫了声:“爹……”似乎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疼……” “焉儿!” 杜员外正欲靠近,但这声音惊动了杜焉身前的那“影子”。 它猛地回头,杜员外看清楚,那正是之前被剑雪刺瞎眼睛的山魈,夺衣婆。 而同时杜员外看见的,是夺衣婆手中捧着的……血淋淋的,是什么脏器。 他看看夺衣婆,又看向地上的杜焉,忽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啊……”杜员外惨叫了声,想上前,又觉着不对。就在这时,夺衣婆把手中捧着的心肝往旁边一扔,张开血盆大口,向着杜员外扑来!, 37水晶葡萄 教坊司的大小姐 昙宫的牌子给摘了下来。 在卫玉昏睡的那段时候, 纪王府的禁卫们无一刻停歇,几乎搜遍了昙宫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严密搜查之下,小山也不免被发现了踪迹。 原来不是杜员外大胆相害,而是小山自己偷偷逃走, 藏在院子的花丛中。 问他为何躲藏, 竟是他以为自己落在了杜员外的手中,因为害怕所以才趁人不备悄悄地逃开。 崔公公对太子殿下说道:“这孩子倒是很机灵, 那么多禁卫看着他, 他硬是有本事悄无声息地跑出去……先前小卫一直问他的下落, 还担心他有个不测, 若知道他无碍,必定喜欢。” 李星渊的面上却丝毫笑意都无,听了崔公公的话,并未搭腔。 崔公公的心有些慌, 勉强又道:“如今葛统领正叫人不错眼的看着他……不知……” 太子垂眸:“你亲自去问问他, 看他是如何回话。” 崔公公垂首答应, 正要走,忽然又转身小声道:“殿下, 发现那孩子的时候, 他因受惊满园乱跑, 不免给阿芒瞧见了。” 李星渊的眉峰微动:“是么?” 崔公公陪笑道:“殿下知道,阿芒肚子里是不藏事的……” 李星渊哼了声, 挥挥手道:“先去看看再说吧。” 崔公公躬身退后。 杜家身为皇亲,又是太子的娘舅, 做出如此天怒人怨之行径,若给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知道了,对于李星渊自是一大妨碍。 崔公公毕竟跟着太子身旁, 很了解他的心意。 虽然先前李星渊对杜一甚是客气甚至于亲切,但心中早生杀机。 如今处理了杜家的人,可陷在昙宫的受害者,活着的还有一个小山。 因为卫玉一直惦记,听说发现小山后,崔公公特去见过那孩子。 看他十分机灵的样子,又想到这孩子活下来不易,崔公公也甚是感慨。 可与此同时,他又有点担心。 放人容易,但如果小山出去后四处乱说,泄露些有碍太子声誉的话,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所以方才崔公公对李星渊回话的时候,特意又提起卫玉很在意那孩子……甚至于说阿芒见过了小山。 阿芒是个直性子,对卫玉又极忠心,他在卫玉跟前是一个谎话都不能说的。 所以阿芒见过小山,就等于卫玉见过了。 何况就算逼着阿芒不告诉卫玉,但以卫玉的机警,迟早晚会露出马脚。 故而这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崔公公的意思,李星渊当然知道。 入夜之后,也正是东宫一行启程之时。 剑雪因为伤重,不能跟李星渊同行,留了侍卫随行在后。 夜色中,几十名侍卫簇拥着东宫的马车向着誊县的方向疾行。 马车中,李星渊坐在正中,卫玉在侧。 “困了的话,再睡会儿吧,要颠簸整夜了。”太子望着卫玉,眼中透出几分温情。 卫玉稍微坐直了些:“已经睡过了……倒是殿下也该歇息歇息。”她瞅了太子一眼,把心里的一点疑惑压下。 李星渊道:“怎么了?” “啊?” “有话就说。” 到底是跟着他长大的,卫玉的一个眼神,一点表情,他就能看出她的心思。 卫玉想到他说的那句“未可轻抛一片心”,低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前我在堂外,听到杜一说什么为了殿下好,不知何意?” 其实她本心想问的可并非这件,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李星渊到底是不是为她而来誊县。 李星渊面上却透出几分笑意:“你终于愿意问了?” 卫玉道:“殿下不怪我僭越就好。” 李星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脸上的笑容敛起,道:“杜一这人,极愚蠢,或者是蠢毒的很。”语声里透出了几分恨意。 其实纪王对于杜员外的所作所为,早有风闻。 只是连他想不到,杜员外的胆子那么大,到达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最近因为卫玉“失踪”,他派纪王府的内卫四处找寻,虽然卫玉还未找到,但内卫们在誊县,却窥知了昙宫的蹊跷。 本来李星渊想要等稍微安定之后,再行分手料理。 可剑雪找到了卫玉,带她返回……本来若是从官道走,不至于就撞上昙宫,不必过于担心。 但太子心思缜密,竟无法再坐等。 在卫玉失而复得之后,李星渊自忖,不能再生出任何的万一了。 事实证明,太子殿下确实有先见之明。 而在他到达昙宫之后,杜员外自然知道太子殿下不可能无缘无故驾临。 李星渊轻描淡写地说起卫玉失踪,恐怕她借宿在昙宫,问杜员外有没有见到过。 杜一立刻想起了先前那个带兵器的美人和她随行的那病中的“美男子”。 他本来有机会否认的。 但面对太子深深凝视的眼神,那股无形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杜员外竟无法当面扯谎。 他只能请罪,承认。 李星渊先问了卫玉的安危,杜员外已经冒了冷汗,但他不敢说别的可能,只说卫玉在接引林。 听到这里,卫玉问道:“他可告诉了殿下实话,到底为什么会做如此凶残之事?” “你绝对想不到他是如何借口推脱的,”李星渊冷笑道:“他说一切都是为了本王。” 之前良嫔生了王子之后,杜家自然也转了运。 杜员外结交的,除了权贵士绅外,更也有些方外人士,三教九流。 当时杜老爷身故,便请了风水师,找了一处好地,就在昙宫之后的丘山上。 那风水师说道:“山为屏障,如华表耸立,墓穴安在此处,定出王侯贵人。” 杜一听着心中得意,却道:“若是比王侯更贵者呢?” 风水师一惊,忽然想到他的身份,心想皇子将来必定封王,倒也不是什么稀罕,可是如果更上一层,那就是…… 然而那种龙穴,又是等闲能够找到的?就算找到也未必敢用。 可又不便跟他露怯,少不得尽量搪塞。 于是风水师便笑道:“是小人目光短浅……”他重又观望了会儿,故意郑重说道:“此地虽必出王侯,若要更贵一层,只缺一些贵重的祭祀之物,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之王侯将相,下葬往往有同殉葬的奴仆姬妾等,以此承运聚气,就是这个道理。” 李星渊把杜一所说的话讲完了,道:“故而他说,他做那些事,都是为了本王,还说本王能够入主东宫,也多亏了他。” 卫玉愕然道:“岂有此理!” 李星渊冷笑道:“若这种荒谬绝伦的法子真正有用,那我那两位王兄岂会不知岂会不为?故而我说他蠢毒之极,明明是他们邪心嗜杀,才做出这些天理不容的混账事,偏偏说是为了本王。” 卫玉道:“此人果然是蠢毒的很,就算那风水先生所说的有道理,那山上埋葬的也只是杜家的人,荫庇的该是杜家的子嗣,又跟殿下有什么关系了?他们这样丧心病狂做这些事,兴许也是怀着私心也不一定,却偏推在殿下身上,真是荒唐。” 李星渊的眼中流露赞许之色,说道:“正是如此,许是杜家早想着称王称霸了,只是不敢说而已。还只望着本王对他手下留情。” 卫玉深深呼吸:“这种歹恶之人,天理难容,不可姑息。殿下要如何处理他们?” 此时她并不知晓李星渊早已经做足了安排。 太子殿下笑看着她,问道:“你想怎样处置?” 卫玉道:“自然是死罪难逃。” “他们差点害了你,只是死罪,是不是有些太轻了?” 卫玉很意外:“殿下……” 李星渊却没有再说这话,只道:“好了,我所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了你,你现在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在外头的所作所为?还有……都认识了哪些人?” 卫玉心头梗了梗。 太子殿下这话,听似简单,可自从剑雪找到她,她在豫州在长怀县的所做,只怕都逃不过太子的耳目。 李星渊却偏要她自己说。 卫玉揉了揉额头:“我忽然有点困了。” 李星渊倾身,捏住她的下颌,双眼明晃晃地望着她道:“刚才叫你睡你不睡,如今已经没机会了。快老老实实说来。” 卫玉叹了口气,振作精神,便把自己一路“流浪”到豫州,在长怀县内所经历的一一告诉了李星渊。 她提了野狼关,黄士铎……以及捉拿奸细的事,也提了安县丞,武万里,明掌柜。 当然还有纯阳观,甚至连飞廉、大毛、以及猫爷都说了。 因为只有这样,才会不让宿九曜在她的嘴里显得格外不同。 李星渊时而凝神,时而微微闭眸,卫玉的每一个字,他都没有错过。 在卫玉差不多说完后,李星渊问道:“这么说,你是住在那个破旧道观,没有住在县衙?” “是。” “为何?” 卫玉抬眼看看他,慢吞吞道:“那里的菜好吃。” 太子殿下愕然,继而嗤地笑了:“道观的菜好吃,当真?” 卫玉点点头:“是,殿下尝过就知道了。” 李星渊抿了抿嘴,看卫玉的眼中流溢着笑意:“怎么之前不知道你这么贪吃呢?” 卫玉的脸上有点发热。 太子殿下却又道:“多半是因为在外头颠沛流离,自然吃不到好吃的,所以一旦安顿下来,吃什么都觉着好吧?” 卫玉忙答应:“多半是这样,殿下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星渊哼了声,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很少听你赞说东西好吃,若将来有机会,我倒也要试试看……对了,你说那饭菜是谁做的?” 卫玉润了润唇:“就是……野狼关里打伤了胡副将的、宿九曜。” “宿九曜,”李星渊的双眼微微眯起,眼底仿佛有一道暗色闪过:“九……” 卫玉定睛看他,车厢的四壁镶嵌着夜明珠,车厢内珠光浅淡,照的太子殿下原本就白皙冷清的脸越发高深莫测。 李星渊却又道:“‘独自成千古,悠然寄一丘’,这名字好生特别,这个人也不错,竟然有胆以下犯上。” 提到宿九曜,卫玉便无端紧张:“方才说过了,他也是为了死去的同僚……一时义愤。” 李星渊笑看她道:“本王也没说什么,你就这么着急为他解释了?” 卫玉觉着自己的掌心都有点出汗,清清嗓子:“只是怕殿下公正严明,会降罪于他。” 李星渊思忖着:“看样子他果然有些本事……至少菜是做的真好。” 卫玉不懂。 李星渊道:“不然怎么就叫你这么念念不忘呢?” “明明是殿下先提起的。”卫玉有点苦恼,本来就不想李星渊留意到宿九曜,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太子仿佛不以为然地,抬手抚了抚袍袖,说道:“对了,这个宿九曜,多大了?” “大概是……十四岁吧,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李星渊挑了挑眉:“十四,年纪这样小,就能文能武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必定是前途无量。” 卫玉吃不准他是真的在赞赏宿九曜,还是什么别的,不过听见“能文能武”四个字,卫玉笑道:“我看他到底是年纪小,甚是冲动莽撞,这次要不是我凑巧在那里,他能不能活命还未知呢。” 太子殿下笑道:“也是他的造化,你‘凑巧’别的地方没去,就只去了长怀县。” 一句话,差点儿把卫玉才浮现的笑容都打散,她摸了摸头:“是啊,大概是天意吧,要不然那野狼关的细作此刻还在兴风作浪……” 提到细作,李星渊面上肃然了些:“你说的对,幸亏你去了那里,可恨,谁能想到西狄人安插的细作竟已经成了野狼关的副将,偏偏还有那许多的庸才,若不及早整治提防,一旦给西狄人争得良机,莫说野狼关,长怀县乃至豫州都危殆了。” 卫玉忙道:“便是如此,殿下高瞻远瞩,举一反三,必能保野狼关无恙,真是我朝之福。” 李星渊忽然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你就拍马屁吧。” “我哪有,全是真心话。”卫玉摸了摸额头。 “真心话?”李星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你在豫州府逗留那两日,都做了什么?所谓高瞻远瞩,举一反三的,不是你卫巡检么?难为你能够想的周详做的缜密,有你,才是本王之福。” 卫玉哑然:“殿下……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是了。” 李星渊默默地望着她,忽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卫玉望着他的动作:“殿下,我……” 李星渊把她拉过来:“你小时候还喜欢枕着本王的腿入睡,越发大了,就不这样了……玉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是真的吓到我了。”他长叹了声,把卫玉揽入怀中:“以后再也不许你离开本王了。听见了吗?” 卫玉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外头流浪了很久的狗,如今被主人被抚摸着皮毛。 她一面用理智抗拒,一面又觉着久违的暖意袭来,令人理智溃退。 太子殿下的怀抱像是温暖的荆棘丛,卫玉别无选择地钻进去,咬牙切齿地睡着了。 天濛濛亮,东宫一行进了京畿地界,先去了玉津观。 玉津观的听机道长亲自迎着,陪太子入内,重新沐浴更衣。 一直到了辰时,太子马不停蹄,启程回京。 因为太子要进宫面圣,回禀祈福事宜。卫玉便同几个内卫先行回东宫。 她离京之时还是盛夏,如今归来,已经入了冬,加上心境转变,眼前所见风物种种,顿时有些陌生之感。 卫玉稍稍掀起车帘,一边打量街景人情,一边问阿芒:“近来京内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阿芒道:“有趣?没听说过。” 卫玉摇头道:“问你也是白问。” 旁边一个跟随的侍卫机灵,便回答道:“有趣的事确实没怎么听说,哦对了,翰林院姜学士在外养外室,他家里的娘子打上门去,闹得人尽皆知,不知这件算不算?” 卫玉哈哈:“算。那姜学士平时满口之乎者也,背地里却玩儿这些,也算是人不可貌相。” 正说着,路边有几个粗头丑脸的男人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大概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边走边嚷嚷说道:“现如今她可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大小姐了,不过是千人骑万人跨的表子,你我去光顾,是她的福分,她难道还敢不好生伺候么?” 一阵大笑,其中一人道:“就是说,如今我们也去尝尝堂堂府尹小姐的滋味,我听去过人说,她在床那个上可不那么矜贵,□□的很。” “这女人就是贱,入了教坊司,被嬷嬷一阵皮鞭教训,什么大家闺秀,还不照样……” 卫玉听到这种话,脸色一沉。 她素日交际的人不少,也有那生性风流的,偶尔说些荤话之类,她从不在意,甚至自己也不吝调笑。 但像是今日这种粗野之极的话,还是头一次听。 卫玉身边的那侍卫正也听着,瞥见卫玉脸色不对,忙道:“小卫学士,别理他们。喝醉了胡吣呢。”说了这句,便转头喝道:“没看到官爷在这里?嘴里只管嚼什么臭蛆!” 那几个醉汉本正放肆不禁,乱叫乱嚷,路上的人虽有看不惯的,但也没有敢当面冲撞他们的。 猛地听见有人呵斥,几人就竖起眼睛。 刚要喊打喊杀,猛地看清楚侍卫身着武官服色,顿时把那冲天的怒气飞速地软了下去。 几人躲在墙根,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见他们去了,卫玉才问道:“他们刚才说的……什么府尹小姐?”语声一顿:“难道……” 侍卫道:“您还不知道呢?月前,林府尹犯了事,被御史台彻查,已经判了流放之刑,女眷入了官,他们方才所说的,就是林府的小姐,如今进了教坊司……” 卫玉心怦怦跳,失声道:“是林枕纱?” 侍卫也一呆:“啊,属下不知道她的闺名,只知道是林家小姐,据说相貌极出色,就像是方才那些浪荡子们,都一窝蜂地去……听说也挺惨的。” 卫玉只顾惊心出神,半天没有说话,一时都没注意身边的阿芒不见了踪影。 还是侍卫左顾右盼,道:“阿芒哥哥去哪儿了?” 卫玉隐隐听见,这才跟着张望,果真不见阿芒的踪影。 但此刻卫玉已经顾不得去在意阿芒去了哪里。 她只是满心震撼。 ——林府尹倒台了? 林枕纱入了教坊司? 这怎么可能。 在卫玉的记忆中,这一段时间,林府尹可并没有犯什么事。 身为皇都府尹,这差事确实不好干,毕竟皇都的势力盘根错节,各路神仙都不是好伺候的,要做到左右逢源,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 卫玉跟林遵打过几次交道,林府尹为人精明,原先属于大皇子、也就是先太子一派的。 甚至一度有传言,说是林枕纱会进东宫。 毕竟林枕纱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虽然脾气娇蛮些,但也不失为名门闺秀。 纪王原先不在京内,跟林府尹交情差些,但林遵嗅觉一流,在纪王崛起之时,他便暗暗地跟卫玉搭了线。 不过卫玉心里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林遵迟早晚是要下台的,只不过李星渊当时才入主东宫,短时间内不会轻易动这些身在中枢的官儿。 林府尹被贬,是在李星渊地位稳固之时,而那会儿的府尹小姐林枕纱,已经嫁给了贵妃娘娘所出的靖王殿下,虽是侧妃,但也身份矜贵。 如今林遵流放,林枕纱进了教坊司……这反差太过巨大,让卫玉简直不敢置信。 卫玉怔忪,思忖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林府尹的命数都改变了呢? 她隐隐地感觉,这一切或许跟自己的“失踪”有关,但又觉着不太可能,实在想不通。 卫玉还记得那位林大小姐,不过平心而论,她对林枕纱的观感并不好。 林大小姐确实生得美貌,无可挑剔,因为名声在外,出身又好,也有不少京城的贵宦之家意图求娶。 但卫玉第一次见到林枕纱的时候,好巧不巧,林大小姐正在发脾气。 她斜靠在圈椅内,正慢条斯理地在吃一串水晶葡萄。 林枕纱面前地上跪着一个丫鬟,有个老嬷嬷左右开弓,正在掌掴。 那丫鬟被打的口角流血,不住地哭叫求饶。 林枕纱却冷笑道:“快快把这不懂规矩的蹄子打烂了,看她还狐媚子不了。” 卫玉不晓得那丫鬟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对于这一幕印象深刻,当下就有一种林大小姐可远观而不可深交的印象。 可如今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竟然进了教坊司……一想到方才那几个混球嘴里的污言秽语,卫玉不知如何竟打了个寒战。 她想不通哪里出了错,强打精神,一边叫人去寻阿芒,一边往东宫回去。 才过朱雀街,路边酒楼上有人探身,叫道:“小卫?” 卫玉隔着车帘,没想到仍给人看见,抬头,见酒楼上几个人都凑过来向下打量,瞧服色,像是几个太学生。 而其中招呼卫玉的,却是太学里的一名学官,素日跟卫玉也算是相熟。 先前李星渊要回京之时,卫玉曾提议,让她在玉津观里多留几日再回京,错开跟太子的行程,免得招致嫌疑。 李星渊道:“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哪里有再扔下的道理?”竟不由分说,非得叫她一块儿。 卫玉无法,心想自己乘车回东宫,悄悄地窝上几日再说…… 没想到楼上的眼尖,竟瞧见了她。 卫玉并没有下车,只向着楼上遥遥地做了个揖。 楼上的潘学官却不由分说,一溜烟地跑下楼来,在马车经过酒楼之前他冲到跟前:“小卫学士,真的是你?我以为我看错了……” 卫玉只能叫马车暂停,撩起车帘笑道:“潘兄,好巧,我暂时不便下车,还请见谅。” 潘学官靠在车边上,道:“快不必!只是前些日子隐约听说你似乎出了事,让我十分挂念,今日见了才好……无恙吗?” 卫玉道:“拖赖无恙,只是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改日请潘兄喝酒。” 潘学官自不敢勉强,连连点头:“甚好甚好,既然如此,就不耽搁了,你且先去,改日再约。” 卫玉颔首,又行一礼,这才放下车帘。 潘学官后退一步,向着马车躬身行礼。 他身后,几个太学生一涌而出,问道:“学官,方才是谁?”也有问道:“当真是小卫学士么?” 车厢中,卫玉轻叹了声。 正想快些回东宫,身后马蹄声响,跟随卫玉的内卫回头,见同是东宫的人:“怎么了?找到阿芒哥哥了?” 那内卫拧眉道:“我正要来告诉,阿芒哥他在教坊司那边儿……” 卫玉耳朵一动。 教坊司。 门口处,站着一堆人,都踮脚昂头地向内张望。 里间传出吵嚷喧哗的声音,另有仿佛是女子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 卫玉的马车停下,才下车,便听到有人低低道:“出事了!” 又有的说道:“听说又是为了那位才进教坊司的林大小姐,争风吃醋打起来了呢。” “啧啧,怪不得……听说那位大小姐真真是貌美如天仙一样,我若有钱,我也要去尝尝大家闺秀的……” 卫玉拧眉,内卫喝开人群护送她向内。 才进了门,便看到地上散落着好些瓜果糕点之类,有的已经被踩烂了。 有几个乐工抱着乐器,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也有女乐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卫玉扫视周围,一边迈步向内间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隐约只听到是阿芒的声音道:“我管你是什么人,一拳打死了就完事。” 语声未落,又引发了许多惊呼狂叫。 卫玉心头一紧,疾走数步,冷不防楼梯上咕咚咕咚一阵乱响,幸而她眼疾手快往后一退,抬头见是一个官差打扮的,竟是从楼上滚了下来。 卫玉双眸微睁,还没反应,只听“哇”地一声,又有一道人影从二楼栏杆内跳了下地。 此刻楼梯口也挤着许多人,卫玉咬咬牙,撩起衣袍快步向上奔去。 二楼更是一片狼藉。 几个教坊司的护卫,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被扔下了楼,其余的不敢再上前。 另外还有几个,看着像是客人似的,有一瘸一拐显然是被打伤了的,有的慌里慌张作势欲逃。 除了这些外,另有几位像是步兵衙门的巡差,手中都拿着兵器。 阿芒站在廊中,双目圆睁,满脸怒色:“谁敢过来试试!” 卫玉心往下沉,喝道:“阿芒!” 阿芒一眼看见她,这才急忙跑过来:“玉哥儿……你怎么来了?” 卫玉手拢着唇,道:“你先告诉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阿芒道:“我、我……”他竟说不上来似的,脸上露出窘色。 卫玉喝道:“说啊,为何还要动手打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几个教坊司的嬷嬷见卫玉生得美貌,又像是个讲理的人,便大胆靠近了几步:“这位公子,他无缘无故跑来大闹大吵,还打伤了人……” 步兵衙门的巡差则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此撒野,难道不知王法?” 卫玉暗暗叫苦,阿芒闹事倒是不怕,怕就怕在他们是东宫的人,若给人认出来,岂不是会影响到李星渊。 自己才回京,就弄得这样…… 卫玉心念急转,忙道:“抱歉,我这位弟弟原本喝醉了,一时失态,这里打伤的人,弄坏的东西,我们照赔。” 阿芒嘴唇蠕动,卫玉瞪了他一眼,他便乖乖低下了头。 教坊司的嬷嬷众人闻听她要赔偿,自然乐得。倒是那巡差冷道:“赔偿那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敢在教坊司闹事,岂能无事?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阿芒哪里肯,正要发作,卫玉笑道:“这是当然的,我们愿意配合。” 只要赶紧离开这里,就算去了步兵衙门,她自然也有本事脱身。 巡差看她生得如此出色,谈吐且令人舒服,又肯配合,自也消气,又想他们先前被阿芒压制,实在有些丢脸,此刻便找补道:“你能这样乖觉自然最好,省得我们费事动手。” 正要见好就收带他们下楼,不料有个声音响起:“呵,你们敢对东宫太子面前的红人动手?我却也替各位捏一把汗。” 巡差们都惊了一跳:“什么?” 卫玉心一凛。 转头,却见从原先阿芒所站的廊下,一处房门打开,有个窈窕的影子缓缓走了出来。 目光相对,卫玉看的清楚,原先不可一世的知府小姐,此刻却为最下贱的官妓,林枕纱一袭艳红色的衣裙,衣衫不整,酥啊胸微露。 她脸上本来上了浓妆,但此时却有些模糊,嘴唇好似月中着,唇上的胭脂更是抹到了脸颊上,像是被人狠狠搓磨过。 跟卫玉记忆中的林小姐,简直判若两人。 卫玉只看了一眼,瞳仁跟心都缩了缩。 此时,那两个巡差问道:“你说什么,什么东宫太子面前的红人?” 林枕纱抬头,眼神微冷地看着卫玉:“就是这位啊,你们白长着眼睛,难道不认得太子殿下身边儿的小卫学士么?” “什么?”巡差们惊呼,一同惊愕的还有旁边的教坊司众人,跟那些没来得及离开的客人。 卫玉吁了口气。 林枕纱是故意的,虽然卫玉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像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所以才在此刻故意喝破她的身份。 卫玉纳闷地看向阿芒,却见阿芒正望着林枕纱,目不转睛,神情里还有一丝……让卫玉觉着不安的东西。 她有点口干舌燥,想到先前阿芒离开,正是因为听见那几个浑人的话,难道阿芒是为了林大小姐才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尴尬寂静的时候,有个声音笑道:“哟,这不是陶员外府的三公子吗?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一个锦衣妇人快步向着此处奔来,笑眼盈盈地望着卫玉。 卫玉心知救星到了,也一笑:“苏嬷嬷。好久不见。” 苏嬷嬷不动声色地向着卫玉使了个眼色,又转向林枕纱:“我说姑娘,自抬身价也不是这样做的,当着众位官爷的面儿,可不好胡说哦。就算来的是陶公子,你不也得好生伺候着?干吗赖说别人。” 周围众人都呆了,那两个巡差茫茫然:“什么?怎么又成了陶公子?到底……” 苏嬷嬷不容人插嘴,笑道:“当然是陶三公子,他先前来过几回的,我难道不认得?我这女儿近来气不顺,喜好胡说,别理她就是了。” 她说着已经走到林枕纱跟前儿,握住她的手道:“好姑娘,快跟我进去吧,别惹事儿啊,没什么好处。”虽是笑着说的话,看向林枕纱的眼神,已经带了几分要挟之意。 林枕纱看向卫玉,仿佛还要说,却给苏嬷嬷推着,不由分说进了门。 卫玉定神对阿芒道:“还不跟我走?” 阿芒好不容易收回目光,听卫玉的声音不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跟上。 一个巡差还要叫住她,不料另一个却有几分聪明,忙拉住了他道:“你没听见苏嬷嬷的话么?别惹事。” “可是他们到底……” “你管他呢,你能管的起吗?” 此时卫玉已经带了阿芒下楼,不从前门,只带着从人少的后门去了。 那两个巡差缓缓下来,正看见外头身着武官服的东宫内卫越出人群,两人面面相觑,不禁色变。 偏偏百姓们围着看热闹的不少,他们便打起精神,叫道:“好了好了,没什么的,一个醉汉闹事儿而已,虚惊一场,赶紧都散了吧!” 那边卫玉拎着阿芒上车,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38御膳满桌 君心似海 阿芒从不对卫玉说谎, 就像是崔公公所说,阿芒没有瞒着卫玉的事儿。 但是此刻,听卫玉询问, 阿芒却低了头, 支吾不能言。 卫玉情急, 一拳打在阿芒的肩头:“说话啊, 什么时候变成哑子了?” 阿芒的块头极大,站起来比卫玉高两个头, 身形更是她的一倍有多,卫玉的一拳打在他身上, 就如挠痒痒没什么两样,何况卫玉也没有很用力。 但是这一拳落下, 阿芒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就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露出了委屈愧疚的表情。 卫玉低头打量他的脸色,她本来不至于对阿芒如何,可是刚才在教坊司这么一闹, 弄得不好就会牵连东宫,她也是情急才动了怒。 偏偏阿芒又不肯说明, 卫玉咬了咬牙,索性道:“行啊,想必是我离开这段日子,你心里就没有我了,自然也不听我的话了,你不说就不说吧。” 阿芒听她说了这句,急忙道:“玉哥儿,我不是!” 卫玉转开头, 冷冷地说道:“下车。” 阿芒的嘴唇动了动,有点无所适从。 卫玉喝道:“下去!” 阿芒吓了一跳,想也不想,急忙跳车。 马车如今正在行驶,他一不小心,几乎踉跄摔倒。卫玉看的心一抽,待要叫停车,却见阿芒呆呆地站在原地,竟没有追过来。 此刻跟随的东宫内侍过来道:“小卫学士,阿芒哥哥怎么……” “别理他。”卫玉磨牙切齿,板着脸。 那侍卫吓了一跳,急忙收声。但是过了会儿,卫玉又吩咐道:“派人去跟着他……别叫他惹事。” 马车快到东宫,卫玉改了主意:“先去相府。” 萧相今日并不在府内,卫玉下车,也不用通传,直接进内堂拜见夫人。 卢夫人闻听是她,也坐不住,急忙扶着丫鬟向外迎出来。 院中见了,卫玉紧走两步,跪地请安,卢夫人赶着去扶住她:“快起来!” 卫玉起身,卢夫人打量她的脸,眼中已然含泪:“好,好,回来了就好。” 不由分说挽着卫玉的手臂,带她进了内堂,卢夫人拭干了眼泪,又仔细端详了卫玉半晌:“在外头吃苦了?有没有受伤?” 卫玉道:“师娘只管放心,我好着呢,不然怎么就活蹦乱跳地来见您。” 卢夫人破涕为笑,却又滚落下泪来,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也是因为这样,越发叫人心疼……”她握住卫玉的手道:“起初你老师还瞒着不告诉我,到底给我察觉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还好有菩萨保佑。” 正此刻,外头一阵声响,叫道:“玉哥哥回来了?”说话间,一个少女从外疾步进来,才进门,两只眼睛一扫,便落在卫玉身上,她大叫了声:“玉哥哥!”不由分说地跑到卫玉身旁,张手将她抱住。 卢夫人笑道:“你这丫头,越发的不知规矩了。” 这少女自然是萧太清的二女儿,名唤萧亦茹,比卫玉要小两岁,自从卫玉被萧太清带到王府后,萧家就仿佛是卫玉的“娘家”,萧亦茹也算是跟卫玉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极好。 萧亦茹抬头,泪眼汪汪地:“玉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真把人吓死了!前儿我去大殿下那里,姐姐还问起你,我们说了半天,都哭了。” 卫玉心里微酸而暖:“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萧太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萧亦莲,品貌皆殊,性情淑和,为大殿下昭王侧妃。 昭王乃皇后所生,又是大皇子,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之选,只可惜,两年前昭王在射猎之时,不慎坠马,伤了身子,至今仍是不能行走。 虽说大殿下众望所归,但一国储君自然不能是个残疾之人,这才痛失了太子之位。 卫玉为萧亦茹擦了擦泪,细心安抚。 萧二姑娘天真烂漫,很快转忧为喜,便开始问卫玉在外头如何之类。 女眷们说了半天话,卫玉才问道:“老师没在府里?” 卢夫人道:“听说先前进宫去了。不急,既然你回来了,索性今儿就歇在府里,等他回来了再见不迟。” 卫玉这么快来萧府,一则是因为跟萧府关系确实非同一般,来拜是理所应当。 但另一方面,她也想询问萧太清,林遵到底是犯了何事……为什么处罚如此之重。 如今萧相不在,卫玉心里惦记着阿芒,何况自己才回来,只怕李星渊也未必愿意她先留在萧府。于是道:“殿下那里只怕还有吩咐,我索性明儿再来就是了。” 卢夫人知道正事要紧,不便勉强。 卫玉又略坐片刻,起身告辞,卢夫人跟萧亦茹送她到了门口,临别之时,二姑娘对卫玉道:“玉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了,改日得闲,咱们去看看大姐姐吧?她也很惦记着你呢。” 卫玉也答应了。 直到进了东宫,阿芒仍未回来。 而东宫上下见了卫玉,却是一片欢喜,那些在的学士,司议,詹士,幕僚众人,纷纷过来相见接迎。 待跟众人寒暄完了,想到阿芒,未免有些忐忑,才要催侍卫再去看看,便有宫人报说太子殿下回宫。 卫玉只得先去迎驾,才转到堂前,就见李星渊一行人从外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脚步不停,经过卫玉身旁向她简单地一招手,卫玉会意跟上。 到了内堂,李星渊身旁只有崔公公跟卫玉跟随,其他侍从内卫都立在堂下。 宫人送了茶上来,崔公公刚要去接,忽然看向卫玉。 卫玉上前一步接了过来,奉给太子。 李星渊接在手里,先问卫玉道:“脸色为何如此之差?” “啊,有么?”卫玉摸了摸脸。 “神头鬼脸的,”太子慢慢吃了口茶,递给卫玉:“你也喝一口。” 卫玉就着喝了口参茶,振作精神问道:“殿下进宫可还顺利?” 李星渊道:“尚可,幸而萧相他们也在,正商议南边税上的事儿,皇上也并未细问玉津观之类。” 卫玉听见税上的事,便道:“对了,另派了人往南边去了么?” 她先前出事之时,正是拿着御史巡检的令牌奉命往南边巡查的,可惜中途生出意外。 李星渊“嗯”了声,望着她端茶的样子,道:“你猜是谁?” 卫玉略一想,道:“谭震?” 李星渊摇了摇头,卫玉把杯子放下,有点意外:“那么……就是杨勇了。” 谭御史公正严明,杨勇精明强干,原先朝廷就在他们两人跟卫玉之间择选过,最终定了卫玉。 有人说是皇帝的意思,毕竟卫玉是李星渊的人,皇上想重用卫玉,也是为了给太子“立功”,毕竟谭御史不属于任何一派,至于杨勇杨御史,则是人尽皆知的二殿下靖王的人。 先前大皇子坠马之后,靖王一派自以为得势,行事未免有些张狂,贵妃在宫内更是气焰滔天。 谁知道最后却是给纪王捡了个大便宜,贵妃跟靖王简直都要气疯了,但却无计可施。 纪王虽然没有显赫的母族,但他在朝廷中却也不是没有人的,毕竟萧太清萧丞相,是纪王的老师。 最重要的是,纪王得到了皇后一派的支持。 这也是纪王能够上位的最重要的原因。 皇后宁肯扶持纪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贵妃骑在自己头上。 先前卫玉路上出事,人人以为谭震会顶上,谁知派去的竟然是杨勇。 太子见卫玉蹙眉,他却一笑:“罢了,你也不用多操心,横竖没什么比你安然无恙更重要的了。” 卫玉愧疚:“殿下说这话,让我心里更不好受了……耽误了殿下的大事,是我之罪。” 李星渊道:“胡说,岂不闻祸兮福之所倚?若不是经历此劫,又怎会提醒到本王……” 卫玉抬眸。 李星渊轻轻地一敲桌子,道:“总之你不必挂怀,一切自有安排。”他说了这句,道:“你去过萧府了?” “是,本是要跟老师报一声平安,谁知他也进了宫。” 李星渊点头道:“改日再去也就罢了。还有,听说你跟阿芒闹了别扭,是怎么样?” 卫玉嘀咕道:“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只是好奇,”李星渊似笑非笑地说:“平日里没有比你更疼他的,别人就算对他稍微不好,你还要发脾气护着他,今日是怎么了?” 卫玉揣着手,见太子笑微微地,她便哼道:“殿下还说这话,那先前为什么趁我不在的时候又打他?” 太子殿下忍不住轻笑了几声:“哦,你也说是‘趁你不在的时候’,亏你还敢问,若不是你不在,他怎会挨打?” 卫玉哼道:“打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故意的。没有人比他更想我无事。明知道他是个无辜的老实人,还把他打的那样。” 李星渊皱皱眉,眼中却还是笑盈盈地:“好啊,我在问你是为何丢下他,你反而质问起我来了?” 卫玉道:“不敢。” 李星渊道:“真是把你惯坏了,总跟我顶嘴,还说不敢呢。” 卫玉垂着头不语,跟太子这三言两语间,她心里隐隐懊悔——虽然已经派了内侍去跟着阿芒,可阿芒那性子若是犯浑,内侍们也拦不住,何况把他丢在外面……也不知他知不知道会来,万一把自己那句“下去”当了真,不肯回来…… 李星渊看她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一笑,起身走前几步,说道:“其实本王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卫玉一惊。 李星渊道:“你去了教坊司,是因为阿芒在那里闹事,你生气也是因为这个,你怕事情传扬出去,对我不利,是么?” 卫玉不由努了努嘴,又低头道:“殿下什么都知道,还问我。” “我知道是一回事,你亲自告诉我又是一回事,”李星渊负手,缓步踱到卫玉跟前,垂首端详她的脸,又一笑走开几步,道:“不过,你对阿芒发脾气,到底是担心损了东宫的声誉呢,还是怕我知道后又叫人打他?” 卫玉看着他仿佛有点得意的表情,叹了口气:“都有。” 李星渊颔首,语气正经了些,道:“放心吧,我不至于这么心胸狭窄,只不过……阿芒确实是个没心机的,你倒要留心查查,看他怎么会往教坊司跑……” 卫玉心头一动,这也正是她担心而想不通的:“是。” 李星渊看她也跟着严肃起来,却又一笑,故意咳嗽了声,道:“或者是他年纪大了,终于也想……” 卫玉正等着他说完,太子却偏停了下来,眼角余光瞥向她。 “想什么?”卫玉脱口问出来,但话才出口,便意识到太子的意思。 果然,李星渊道:“这你都想不通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兴许阿芒是想有个娘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倒要给他挑个好的,别叫他被什么……野草闲花的迷了心眼。” 卫玉觉着不大可能:“这应该不至于。” “你又知道了?” 卫玉说着不能,心里却有点慌张,正想着告退出去找一找阿芒,不料李星渊悄悄对崔公公使了个眼色。 崔宇走到门口,招了招手。 很快,一道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阿芒走了进来,先是跪地给太子行礼。 卫玉看见他突然回来了,那惶惶然的心才算落地,赶紧又把脸板起来。 李星渊瞅她一眼,先前她还一副患得患失,心不在焉的,现在倒是冷若冰霜的,他觉着好笑,却并不说破,只对地上的阿芒道:“叫你去护着小卫,你反而自己跑到那种地方去闹事,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阿芒确实是实心人,趴在地上道:“太子殿下打我吧,我知道错了。” 李星渊故意道:“本王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确实该打。” 卫玉本来想再吓唬阿芒,猛然听李星渊要打他,也顾不得扮黑脸了,急忙道:“殿下……阿芒他、他不是故意的,还请高抬贵手,别罚他。” 阿芒见她开口求情,便转头看向卫玉:“玉哥儿……” 李星渊看看两人,不禁一笑。 旁边的崔公公见状便道:“殿下哪里是真的要罚阿芒,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小卫你也是的,明明对阿芒好的不得了,偏是这样口是心非的。” 卫玉忙看李星渊,瞧见他面上那微妙的笑,才知道他果然是故意的:“殿下!怎么捉弄人?” “只是教你乖而已,”李星渊道:“他有什么不是,你也得好生教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情,是个蠢笨实心的人,你闷着他,就算闷死了,他也不知道怎样。你自己不动恼就罢了,偏偏自己也还牵肠挂肚,真是‘口是心非’!” 卫玉听着这些话,倒果然教训的对,她无奈地叹息:“是,我口是心非,殿下是金玉良言。” 李星渊笑道:“只别在心里骂人就是了。” 正在此时,东宫侍读来到,卫玉借机拉着阿芒退了出来。 到了僻静院落,阿芒不等卫玉再问,主动便说道:“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玉哥儿,我……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就是不知怎么开口。” 卫玉道:“想到什么说什么,又不是让你考状元,或者说错了就打你板子的。” 阿芒咧开嘴笑,但很快又有点愁眉不展:“我去教坊司,是为了……为了林大小姐。” 卫玉早猜到如此,她好奇的是阿芒怎么会跟林枕纱有什么交际:“你认得林小姐?” 阿芒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说道:“是先前……玉哥儿你出了事,找不到你,殿下打了我一顿,我心里难受的很,跑出东宫……” 当时一场大雨浇落,阿芒身上又有伤,他再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住,不知怎地昏倒街头。 等醒来的时候,人却在一处屋子里,两个仆人照看着他,见他醒了,才道:“你这憨汉子,多亏遇到了我们小姐,不然的话,早就死在街上了。” 另一个道:“怪的很,咱们小姐可不是什么和软心肠的,怎么偏偏对这个汉子发了慈悲呢。” 阿芒昏头昏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正恍惚中,只听到一声咳嗽。 两个人吓的急忙起身跪倒,哆哆嗦嗦地叫:“小姐……” 只听到有个女子开口道:“滚。” 阿芒觉着那声音很好听,他试图爬起身来,整个人却天晕地旋,一下向前扑倒。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畔一声惊呼,阿芒只觉着鼻端香气缭绕,整个人仿佛卧在了花丛,或者云端,手足都无法动弹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气的喝道:“混蛋,还不起来?” 阿芒糊里糊涂里爬起身,只看见一张泛红的脸蛋儿,美的像是天上的仙女,他不知所措,只憨憨地看着对方笑。 林枕纱气喘吁吁,衣衫都有些凌乱,她怒视着阿芒,看到他傻傻的样子,却又转怒为喜,噗嗤笑了。 阿芒只觉着眼前亮的很,林枕纱的笑容快把他晃瞎了,迷迷糊糊里,听到她说道:“傻子!要不是看在你是小卫学士身边的人,早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阿芒一听见“小卫学士”,立刻清醒了三分,上前抓住林枕纱问道:“你知道玉哥儿?玉哥儿在哪?你、你你是谁?” 林枕纱被他大力捏住肩膀,挣扎着怒道:“混账,放开我!” 阿芒急忙撒手,林小姐正往后挣,一下子站立不稳,竟向后跌在地上。 她又疼又是狼狈,气的不知如何是好。 阿芒想去扶她,却也知道自己手粗,不敢靠前,只张开双手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要是知道玉哥儿在哪,告诉我好不好?” 半晌,林枕纱才低低地说道:“我倒也想知道……” 阿芒把跟林枕纱相遇的经过告诉了卫玉。 又道:“我看她好像也很担心玉哥儿,所以告诉她,我一定会把玉哥儿找回来。只是没想到……” 阿芒好了后,便出了京城,四处找寻卫玉。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内,京城之中,林家竟是翻天覆地。 先前听那些混账们乱嚼舌头,阿芒才知道林枕纱竟落入了教坊司,他行事从不考虑后果,当即不顾一切地跑了去。 卫玉听完之后,有些诧异,又觉莫名。 她跟林大小姐没什么交际,除了那次见她发脾气打人外,几乎没怎么照面过。 所以她不太相信阿芒所说林枕纱很担心自己之类的话,毕竟阿芒性情单纯,只怕误会了也说不定。 可除了这点,更让卫玉惊讶的是,林枕纱居然曾救过阿芒。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那种情形下,确实多亏了她。 阿芒望着卫玉,嗫嚅道:“玉哥儿,林大小姐怎么会进了教坊司的?今儿我去的时候,正看到那些混账在欺负她……” 卫玉不免又想起今日林枕纱的那副狼狈模样,心里一抽。 阿芒小声道:“玉哥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她?” 卫玉看向阿芒。 阿芒似乎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点过分,心虚似地低下头:“我知道玉哥儿你能耐,不像我……笨笨的。我我、我只是不想看她被人……” 卫玉欲言又止,伸手在阿芒的肩头拍了拍,说道:“我也不想。” 阿芒眼睛一亮:“那你答应帮她了吗?” 京兆府府尹,虽说不是什么一品大员,但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官吏。 林遵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案子必定也是经过皇帝御批的。 所谓“帮忙”,谈何容易。 卫玉叫阿芒歇着,出来叫了个小太监,问崔公公在哪。 内侍说崔太监还在李星渊身旁伺候,卫玉想了想,便去了东宫值房。 有几个东宫幕僚正在此处闲坐,见卫玉来了,急忙都起立行礼,卫玉略说几句,把其中的一位徐舍人请了出外。 徐舍人知道卫玉必有用意,两人沿着廊下走了片刻,徐舍人便道:“小卫学士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 天越发冷了,寒风一阵阵掠来。卫玉跺跺脚,说道:“我这一阵儿不在京内,竟不知道京中出了好些大事。” 徐舍人察言观色,谨慎地问道:“您指的是……” 卫玉道:“今儿在路上听他们议论,说的是林府尹犯事,我竟不知是怎样。” 徐舍人恍然:“原来是这件,说来也有些离奇,有人往御史台投了一封密书,告林遵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此事由言官在朝堂上揭出,皇上震怒命彻查,后来果真查到了几件冤案,又在林府抄出许多银子,还有几样竟是宫内的御用之物,更犯了僭越之罪,本是要斩首,是太子殿下求情,才判了流放……” 卫玉拧眉:“知道是谁先告发的?” 徐舍人摇头:“有猜测说是那几宗冤案的受害人家,也有的说……”他突然打住。 卫玉问道:“老徐,这里没有别人,何必缄口?” 徐舍人才道:“倒不是我不说,只是……只是传言,且兹事体大,不便就说罢了。” 卫玉道:“咱们只是私下闲聊而已,又不是让你上堂作证。” 徐舍人方笑了,接着靠近卫玉耳畔,低低地说道:“之前本来是林府尹之女要入东宫,大皇子伤了腿后,皇后曾想要她嫁进去,不料林府尹并未从命,反而想让林小姐进靖王府之类,故而……有人说是皇后娘娘容不得林家。” 卫玉吸了口冷气儿:“竟然如此?” “只是传言毫无凭据,”徐舍人忙道:“你也不必当真。” 卫玉道:“我在意的是,林遵受贿枉法的事,有真凭实据?” “御史台查证过,人证物证,确实如此。” 跟徐舍人说过了此事,卫玉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倘若林遵真的有知法犯法之举,倒也罪有应得。 但这其中若夹杂着所谓皇后报复林家…… 多半是流言吧! 毕竟假如真是皇后容不下林家,那为何“前世”,林家并没有这样惨烈。 虽然那时候林枕纱确实嫁给了靖王为侧妃。 卫玉揣着心事往回走,中途遇到崔公公派的人,让她晚膳去栖霞阁。 来到栖霞阁,还未进门,便闻到阵阵香气。 卫玉以为是太子殿下宴请宾客,忙询问陪她来的内侍,那小太监却笑道:“奴婢并没听说有别人。” 进了屋内,入目先看见一大桌子的菜,卫玉开始怀疑那小太监是不是消息不灵。 毕竟李星渊从纪王开始,便克勤克俭,从不挑剔饭食衣物,通常一餐不过是四五道菜,最清贫的时候,一二小菜便能应付。 像是今日这样珍馐满桌,除非是宴宾客。 卫玉左顾右盼,走到里间,见太子正坐在长桌之后,抬眼看见她,李星渊合起手中折奏,一笑道:“再不来,饭菜可就凉了。” “殿下,怎么……”卫玉回头看桌上:“还有别的宾客吗?” “你想要什么人?”李星渊从桌后转出来。 卫玉道:“这么多菜,若只殿下跟我,未免太过奢侈了吧?” 李星渊笑看她道:“你说奢侈?看样子本王确实亏待了你。”他伸手摸摸卫玉的头,有点疼惜似的。 卫玉莫名,稍稍歪头:“殿下在说什么?何曾亏待我?” 李星渊道:“人家当王爷,我也当王爷,人家天天山珍海味,本王呢?叫你跟着我,如今看到一桌子十几道菜,便称奢侈……乃至于在外头吃了别人做的菜,便赞不绝口。” 卫玉才明白他的意思,笑说:“殿下,何至于如此。” 李星渊道:“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该好好地补偿补偿你了。” 卫玉还要再说,太子已经拉着她的手在桌边落座,扫了眼桌上的菜,他道:“是让崔宇按照你素日的口味,叫厨下做的,你尝尝看合不合意。比不比你在外头吃的强。” 卫玉语塞。 桌上的菜,一看便知道是厨房精心所制。东宫的厨子,是纪王府选上来的,但也有宫内所派的御厨,所以这桌菜可谓集齐了两方厨师之手艺精粹。 佛跳墙,黄焖翅,虫草炖鸡,清炖肥鸭等几道,是宫内的御厨所做,樱桃肉,荷包豆腐,酒烹白鱼……是纪王府的厨师所做,还有几道是卫玉认不出的。 太子的眼神里带着期待,这种神情,倒好像是排布了什么精彩的队列,要她检阅一般。 卫玉头皮发麻,并没有什么要大快朵颐的心思,但在太子的目光注视下,也只得提起筷子,放眼看去,满目琳琅,竟不知从哪一道下手。 鬼使神差地,卫玉的筷子在荷包豆腐上落下,捡了一块儿。 李星渊一笑摇头,道:“也没有总让你吃素,怎么先吃这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玉的筷子一停,心中一点尴尬飞速掠过。 原来在看见这一道豆腐的时候,她心中掠过的,却是在长怀县,从野狼关返回路上,宿九曜跳下车,亲手去摘了两个青荷叶。 卫玉没法儿忘记少年扛着两个荷叶的模样,那样鲜活。 她的脸色稍微不对,李星渊便看了出来:“怎么了?” 卫玉急忙收神:“殿下这么一说,我都不知该不该吃了。” 李星渊方又一笑:“你尽管吃,本王只是说说罢了。” 卫玉吃了一口,又盛赞:“果然比外头的好。” 李星渊夹了一筷子鸭肉给她,道:“比那个宿九曜做的还好吗?” 卫玉差点给那块豆腐噎着,放下筷子拢着口咳嗽。 崔公公在旁刚要上前,太子已经先伸出手来给卫玉拍背,卫玉仓促咳了两声:“吃的太急了些。” 李星渊似是而非地哼了声:“没有人跟你抢,也这样急?” 崔公公退而求其次,倒了一杯水送过来。 卫玉喝了口:“殿下,好好地吃着,为什么又提起了别人?” 太子说道:“你不是说他做的菜好么?所以比比看,看看御厨做的是比他差还是怎样。” 卫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太子特意叫人做这一桌子菜,总不能因为宿九曜的缘故吧。 如果是这样,那可就糟了。 她自忖并没有在哪里流露出宿九曜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但是太子心思之密,非常人可及,万一从现在他就记住了小九爷,那…… 卫玉皱皱眉道:“这哪里能比的,好好的又比什么,他又不当御厨。” 李星渊道:“他?” 卫玉索性瞪向太子:“殿下,你要总提那孩子,何不就叫人传他进京,单单地让他做菜给我吃?” 她这么一发脾气,太子反而舒眉展眼:“行啊,你要真想他来,传他进京也不是什么难事。” 卫玉嗤了声,低头闷声不响地吃菜。 太子看她不住地咀嚼,两个腮帮子微微鼓起,稍稍泛红的耳朵也跟着一动一动的,他看的忍俊不禁,自己喝了口茶,说道:“你要吃就好好的吃,赌气的话就给我停下,带着气吃东西会生病的,不知道这道理么?” 卫玉道:“食不言寝不语,不听不听,什么也听不见。” “你……”太子拉拉她的耳朵:“欠打了是不是?” 卫玉不抬头,像是把头埋进了槽里的猪仔,一边嚼吃一边哼唧道:“打就打吧,先打阿芒,再打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崔公公在旁边看的惊愕,见卫玉一味冲撞太子,不禁捏了把汗,又战战兢兢地随时准备上前开解。 谁知李星渊丝毫不悦都没有,卫玉越是蛮不讲理,太子反而越露笑脸,甚至主动举筷子给她夹菜。 崔公公心想:“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没法儿说。” 卫玉因为“心虚”,又加上有点生气,便埋头苦吃,一番风卷残云下来,肚子圆了起来,她可也撑着了。 崔公公忙叫小太监泡了浓浓的普洱,卫玉只喝了一小口便摆手道:“喝不下了。”摸着脖子诉苦:“已经在这里了。” 李星渊在旁饮茶,他可没吃多少,此刻便道:“去拿一丸摩罗丹来。” 崔公公取了丹药,给卫玉含在口中,太子说道:“叫你多吃些好的,没叫你吃撑。刚才让你打住,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难道我会害你?” 卫玉不语,闭目养神。太子斜睨她一眼,一笑,自回去看折奏。卫玉坐了会儿,觉着心胸宽和了些,眼睛看着太子,欲言又止。 李星渊明明正全神贯注地看折奏,冷不防头也不抬地说道:“有什么事?说罢。” 卫玉倒也不觉惊讶,横竖太子就有这种通查入微的本事,她清清嗓子:“殿下,那个……今日在教坊司的事,我问过阿芒了。” 李星渊道:“嗯。” 卫玉道:“他是为了……林枕纱。” “谁?” “就是……先前林府尹林遵之女,林遵流放后,她进了教坊司的。” “哦,又如何?” 卫玉深深吸气:“殿下,阿芒说,这林小姐对他有过救助之恩,所以您看……” 她还没说完,李星渊道:“不行。” “您知道我要说什么?” 太子道:“你多半是慈悲心起了,要救她于水火。” 卫玉抿了抿唇:“真的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李星渊总算抬眸,他望着卫玉道:“这一件案子如果是本王料理的,手底下漏一漏,或许可以。但这是经过皇上御批,皇上最痛恨贪赃枉法的官吏,没有处决林遵,已经是网开一面。让林家之女留在教坊司,便是有意给其他百官的警示,你想想看,这样的人,岂能轻放。” 卫玉口中微微泛苦,不知是不是摩罗丹的功效。 她知道该打住了,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但有一句不吐不快:“林知府犯法,如何处置都不为过,可是林枕纱她……又犯了什么法。” “谁叫她姓林,”李星渊的声音冷静而无情:“她身为林遵之女,便是罪过。你不如想想,林遵贪墨所得,难道不是用在林家人身上么?” 卫玉沉默。 李星渊扫她一眼,复又垂眸道:“莫要妇人之仁,律法如此,她能得命,已是王法开恩。”, 39秋水芙蓉 豫州, 长怀县。 明掌柜正在打算盘,噼里啪啦,打的火热, 便听到门外马蹄声响。 小伙计旺来叫道:“掌柜的, 魏校尉来了!” 明俪不慌不忙, 干净利落地把算盘拨完,那边儿魏旌翻身下地, 向内匆匆进来。 自从奸杀案水落石出, 卫玉离开长怀县后,恢复了清白的魏校尉把连日来的郁结恼恨化成杀气,一鼓作气带着士兵们把牛头山上的贼匪们剿除了干净。 原本这牛头山上的匪头, 若说武功高强的,自然是先前落草为寇的林黎。 自从野狼关胡翔被灭, 林黎去了心结下山离开,牛头山的贼人这才失了约束,竟冲入县城抢掠,也由此引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没了林黎坐镇,又加上先前在进城之后, 被宿九曜杀了几个得力的小头领,牛头山本就是势力空虚,哪里抵得上官兵之力,更何况魏旌正是怒火腾腾势不可挡的时候。 魏校尉打了个漂亮仗, 总算能够一雪前耻,意气风发起来。 明俪从柜子后转了出来, 双手一搭,略略俯身垂首,向着魏旌行了个礼。便笑吟吟道:“恭喜魏将军立了大功。我也替乡亲们多谢你为地方除去大害了。” 魏旌扶住她的手臂, 道:“那还不是我该做的?” 明俪回头吩咐旺来:“快把咱们的好酒拿来,给魏将军庆功。” 魏旌笑道:“别忙,我这阵子手头紧,只怕喝不起你的好酒。” “那有什么打紧,我请就是了。”明俪道。 跟着魏旌的士兵们叫嚷:“明掌柜今日怎么这样大方,还以为你又要给我们校尉记账呢。” 明俪道:“剿灭牛头山的匪贼,是多大的功劳,要是放那些贼再跟上次一样过来洗劫,谁禁得住?就不兴我为长怀县的功臣尽尽心意?一坛酒我还是管的起的,多了的话可真的要记账了。” 众人大笑,又起哄道:“明掌柜要尽心意,可不在酒上,我们校尉想要的可不是一坛子酒。” 明俪心知肚明,笑啐道:“小狗嘴子,你要喝就喝,再多说八道,我的好酒可没你的份儿。” 旺来抱了酒,明俪亲自给魏旌倒了一碗,魏校尉大口喝了,美人在前,喝的格外畅快。 他喝了一碗后,对明俪使了个眼色,起身跟着她来到后院僻静处,明掌柜问道:“怎么了?” 魏旌望着她人比花娇,很想亲近亲近,可又知道她看似浪荡,实则烈性泼辣,便搓搓手道:“我是来告别的。” 明俪略有点惊愕:“这么快?” 魏校尉道:“前日黄总镇还派人来询问牛头山的事情如何,催我快些行事……我听人说,黄总镇近来身体欠佳,我倒要尽快回去才好。” 明俪皱眉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黄老将军的身子不是一直强健么?这连年来多亏他镇守野狼关,西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假如给他们知道了老将军病了,那还不趁机兴风作浪?” “就是说啊,我也担心这个,”魏旌叹了口气:“虽说先前豫州府调了兵、又运了辎重等,但有道是‘三军不可无帅’,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将军有个万一,那可真不知如何。” 明俪发现他的眼中有些忧虑之色,便道:“你想说什么?” 魏旌端详着她,忽然大胆握住她的手,明俪扬眉,却并没有立刻抽回来:“干什么?” “我、”魏校尉舔了舔嘴唇,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这长怀县虽好,到底是个要紧的地方……万一西狄人有什么大动作,又或者野狼关有个什么不测……所以我想你不如及早盘算,或者去豫州府也好,你这样能干,横竖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他这一番话说的含蓄,明俪却心中通明,当即把手撤回:“这是什么话,你难道是觉着野狼关守不住?叫我赶紧逃呢?” “我没这么说,就算打死了我我也不会这么说,”魏旌一挺胸膛:“我毕竟是武官,只能死战而已,绝不说丧气的话。” 明俪哼道:“那你刚才又是怎样?” 魏旌看着她的脸,吞吞吐吐道:“我、我还不是担心你……” 明俪挑了挑眉。 魏校尉温声道:“妹子,你知道我的心意,不过我是个粗人,无权无势的,你也未必看得上……只我这次回去,也不知还有没有过来喝酒的机会,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的……” 明俪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一笑道:“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原来说些屁话,那有权有势的就一定是好东西了?最要紧是和我的脾胃罢了。” 魏旌一愣,明俪却又给了他一拳:“话说回来,我顶看不起的是那些软包脓包,没用的男人,你要是个爷们儿,就跟今儿剿灭牛头山的土匪一样,要打就打个漂漂亮亮的仗给我看看,到时候再说别的不迟。” 魏旌道:“你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明俪双手抱在胸前,道:“我只看你能做什么,不想事先红口白牙地说些空话。” 魏旌胸口一股豪气冲天:“好!老子知道了!” “赶紧回去喝酒,再不去,都要给那些小子们喝光了,老娘可不是天天请客。” 魏校尉哈哈大笑,正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道:“我听来传令的说,小九爷出关了。” “什么?”明俪脚步一停:“小九曜……什么时候?出去干什么?” 魏旌思忖着道:“听说是、对了,好似是卫巡检离开之后,前后脚的……他原本是斥候营的,先前被胡翔所害,斥候营死伤大半,想必这次也是出外探查西狄人动静的。” 明俪啧了声,皱眉道:“这黄老将军也是的,光逮着一个人用?从小九曜回来到他走,他可是一刻歇息休养的功夫都没有,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魏旌叹了口气,道:“也难怪,他本来就是斥候营里拔尖儿的人,如今又没有别人能顶上……” “那至少给他休养的时间,这要折腾死人么?” “老将军自然有他的考量,已然入冬了,按照西狄人一贯所行,他们多半在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就要有所行动,这会儿当然是兵贵神速,野狼关虽是守关,却也不能总是被动行事。” 明俪有些烦恼,但她也不懂行军打仗这些事,只得先陪魏旌回来前厅。 那些士兵们见他两个说了这半晌话,不由地又嘴里花花地说些玩笑话,明俪习以为常了,跟他们说笑几句,走到店门口,向外打量。 她心里想的是魏旌所说的宿九曜出关的事,关外基本上就是西狄人的地盘,斥候营每次出关,都是九死一生。 可偏她又对这些无能为力。 正在出神,远远地却看到街头一辆马车驶来,车头坐着一人,竟正是武万里。 明俪不由看向武都头,却见车到十字路口,车速放慢,武都头回头向着车内说了几句话,纵身跳下。 就在他回头说话的功夫,明俪看清楚车内一闪而过的是张秀美的脸,赫然正是那位吴仙小姐。 明俪见状便撇了嘴。 那边武万里跟马车里的吴仙道别,马车滚滚而去,武都头转身,便跟明俪打了个对眼。 明掌柜呵了声,反而迎着走了几步,叉腰道:“武都头,几天不见,就这么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了?别光顾着喜欢,也该办点正经事,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 武万里道:“我正要找明掌柜办正经事。” 明俪一惊,忙啐了口:“呸,你还想左右拥抱?想得美!” 武都头忍笑:“是要请明掌柜帮个忙。” 明俪斜睨他:“什么忙,难不成是要老娘去给你提亲,当司仪?” 武万里叹气:“明掌柜以为我今日跟吴姑娘是去做什么了?” 明俪白眼看天,拒绝:“男男女女在一块儿,无非就是那点儿事,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跟我说。” 武万里不理她,自顾自道:“我是陪着她去看地方了。” 明俪微微诧异:“怎么了,你们要买房子?哦也是,成亲了的话,住新房子当然更好,反正人家有的是钱。你就算吃软饭都使得。” “行了,”武万里皱皱眉:“房子确实是要买,但不是为了什么成亲,吴姑娘,她要办保婴堂。” “保……”明俪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武都头道:“保婴堂,最好连带学堂一起。” 明俪觉着身体之中一阵麻酥酥的,又觉着匪夷所思:“她?她……她怎么想到这个?” “她自己就是家破人亡后被收养的,自然感同深受,尤其……” 长怀县在野狼关旁边,边界处时常有西狄人侵扰,遍地的流民,孤儿更是不足为奇,故而纯阳观那里,宿九曜也才收留了大毛他们许多孩子。 而最近偏偏学堂又出了事。 “她是个有心的人,”武万里看了眼酒楼中,魏旌跟众士兵正痛饮狂喝,他道:“本来我以为她拿了银子,大可一走了之重新开始,所以听她说了打算后,我起初也是不信的。” 明俪敛了笑容,怔怔:“她真要这么做?” “今日我便是陪她去勘查地方,她叫我帮忙打眼,便是怕她一个女子,孤掌难鸣,不能成事……想多找几个人……”武万里眼睛望着明俪。 明俪咽了口气:“所以你……找我?是你的意思还是她?” 武万里道:“我听她一说,立刻就想到了明掌柜,一来明掌柜是女子,最是心细,二来你能把快活林打理的妥妥当当,帮着她去料理保婴堂,也不在话下,若是你肯帮手,一定可以……妥妥当当。” 明俪嘀咕了一句。 武万里道:“明掌柜觉着如何?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唐突,只怕会叫你为难,但此举若能成功,却是一件大好事。” 明俪的目光越过武万里,看向街头来往人流,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魏旌方才劝她离开的那些话。 “我以为这长怀县里多的是鸡鸣狗盗,无情无义的人,却没想到,这冰冷的世道里,也还不缺这样的……”明俪抱着双臂:“卫巡检,小九曜……现在又多了一个……但毕竟是少之又少,在这般人人自顾不暇大厦将倾般的时候,做这些有用吗?” 武万里垂首,最后道:“有用吧,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卫巡检,小九,他们做那些事之前,可曾问过有用与否吗?做就是了。” 明俪有些震惊地看向武万里,终于她笑了:“这话蠢的很。我可最讨厌蠢人了。”她转过身,又自言自语般:“尤其是想到我自己也要变成蠢人,就更讨厌了。” 武万里听着她最后那句话,不由也笑了。 天阴测测的,随时都会飘雪。 野狼关那里,黄士铎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长怀县这里都听说了,百姓们不禁忧虑,毕竟野狼关是长怀县的屏障,而黄士铎则是野狼关的主心骨。 尤其冬天是极危险的,因为有经验的都知道,西狄人最擅长冬日偷袭。 连日来,长怀县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明俪这些日子都帮着吴仙算计地皮,安排合适的仆妇人等,忙的不可开交。武万里那里则也帮着在县衙走动,递送需要的文书之类,毕竟冬天了,街头的流浪孩童绝对抗不过北来的寒风。 明掌柜忙中偷闲,看见那阴沉的天色,想到魏旌的警告,心里不由也一沉。 幸而酒楼跟保婴堂有太多的事情缠身,叫她没时间多想别的。 长怀县城内,为了赶在北风凛冽前尽快设立保婴堂而争分夺秒,野狼关外,西狄人也正在酝酿第一场雪来之时的尽情屠杀。 黄士铎病倒的消息,显然也传到了西狄人的耳中,他们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屠戮罢野狼关,再将长怀县吞入口中。 冬月初,夜晚。 野狼关的值夜守将正在城楼上巡逻。 一阵北风从关外吹来,一名士兵忽然感觉脸上寒浸浸的,他伸手摸了摸,发现手指头有点湿润。 众人诧异地抬头,却惊见夜色中,一点点白色的雪花正从天空纷纷扬扬地降落。 下雪了。 就在众人惊讶于冬日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降落之时,“嗖”地一声响,黑暗中,夹杂着雪花,一支冷箭仿佛是从天上射落似的降下。 士兵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冷箭如雪花般降落。 西狄人终于动手了。 京城。 崔公公告诉卫玉,让她暂时在东宫歇息两日,其他事情可以不必理会。 先前卫玉是领了御史台的差事出京而遇到意外的,本来要先回御史台复命,不过太子显然早已经做了安排。 别的地方可以先不去,萧太清府里还是要去一趟的。 次日早上,卫玉收拾过后,带了阿芒先去萧府。 萧相显然也知道她今日必来,故而在府内等候。 师徒两人在书房相见,卫玉行了礼,萧相请她起身,便问起她在外种种。 卫玉简略告知,只说是先前为躲避追踪,慌不择路,稀里糊涂到了豫州。 萧相听罢,摇头道:“你就这样告诉太子殿下的?” 卫玉讪讪。萧太清道:“殿下信了?” “殿下没说什么。” 萧相轻叹道:“蝉儿,我同你说实话,你这些说辞,我是一句不信的。你倘若是个糊涂不懂的人,兴许可以这样解释,但不管是太子还是我,都知道你的性子。” 卫玉的脸上微微发热:“老师……” 萧相道:“其实猜你要做什么很简单,就看你在哪里驻足就行了。你最终停留的地方是野狼关、长怀县,那么我就可以认定你是要去那里的。” 卫玉心一惊,萧太清面色淡然,继续说道:“何况长怀县的那屠户之死,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野狼关里发生的事情,也绝不可能是巧合,你找出那里的西狄细作,以及救了那位……叫宿九曜的少年。” 卫玉只能低下头。 萧相声音温和,继续说道:“我说这些,不是要逼你什么,只是提醒你,太子不是可以被糊弄的人,我能想到的,太子早就想到了。他不说破,不等于他不在意,而你也不能就以为能瞒得过他。知道吗?” 卫玉站起身来,双手交握在一起:“是。我知道了。” 她的语声有点艰涩。确实,李星渊只问了一句她怎么到了长怀县的,至于她怎么解释,他也是听着,并没有很追问她。 卫玉就觉着自己可能是蒙混过关了。 如今萧太清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李星渊一定也在猜测她离开的目的,只是太子不说而已。 萧太清点点头:“坐吧,我是为了你好,不是训斥你。” 卫玉心头沉重,缓缓落座。 萧太清瞥着她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但萧相并没追问卫玉,只道:“不管你为什么去,但你去这一趟也好,我近来收到消息,西狄人很可能在最近对野狼关下手,你去搅一搅局,兴许不是坏事。” 卫玉攥紧了双手:“老师,要是西狄人犯境,野狼关会无恙吗?” 萧相道:“黄士铎是个能人,豫州府又给予了兵马辎重等,只要野狼关不生内乱,就算交战,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卫玉听他这样分析,稍微放心。萧太清又道:“是了,听说黄士铎已经派了斥候出关,便是你所救的那个少年……” “小九爷?”卫玉脱口而出:“他出关了?” 萧相微微一笑:“你很在意这个少年?” 卫玉扣住手心,生生地让自己稳坐:“我对他印象深刻。就是……我离开之时他身上还带伤。” 萧相若无其事地:“所谓英雄出少年,想必他是个可用不可缺的人,黄士铎才会这样用他。” 昨儿跟李星渊用晚膳,话题总围着宿九曜,今儿在这里,竟也绕不过。 卫玉暗中调息片刻,问道:“是了老师,还有一件,林遵倒台,是怎么回事您可知情?” “你问这个,是因为教坊司的林枕纱?” 卫玉苦笑:“昨儿的事您也知道了?” 萧相道:“林遵之所以倒,是因为没有人想保他,至于林枕纱,你最好也别去沾惹了。” 卫玉不懂:“没人想保他?可我听说他得罪了……” 萧相比出一个“嘘”的手势,才道:“正是因为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而又没有其他人要保他,所以才一败涂地。” 卫玉道:“您是说,殿下不愿意保他?” 萧太清瞥着她,缓缓道:“我只知,你失踪那一阵,殿下传过林遵,想必他没能让殿下满意。” 卫玉心头微乱:“为什么?” 萧太清道:“他是京兆尹啊,京城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你以为你出事,他会一无所知?” 卫玉几乎坐不稳:“您说殿下是因为我……才不肯保林遵的?” 萧相一笑:“倒也不用这么说,殿下只是顺水推舟、袖手旁观罢了,既然林遵他没有用,那也犯不着为他得罪不该开罪的人。” 卫玉微微头晕:“这……” 萧相见她脸色不妙,因淡声说道:“何况,若不是他自己违法乱纪在先,罪证确凿,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故而是他罪有应得。” 书房内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开口。就在此时,有侍从来报,说是卢夫人听闻卫玉到了,便请她过去说话。 卫玉趁机起身,萧相望着她,欲言又止,只说道:“蝉儿,你这一次失踪,殿下受惊不小,我也是头一次看殿下乱了方寸……既然回来了,且就安心留在东宫吧。” 卫玉觉着这话有点古怪:“老师……您想说什么?”又问道:“殿下……不是好好的么?” 她觉着所谓“乱了方寸”的说法,似乎言过其实。 萧太清跟她目光相对,淡笑道:“当时你不在京内,自然不晓得,总之……你向来待殿下的心意如何,殿下也自知道,也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你……” 卫玉的心忽地开始跳起来:“老师,你……” 萧相道:“你毕竟是个女孩儿,以前小也就罢了,如今大了,殿下待你又好,或许你可以想想以后……” 卫玉后退两步:“不行!” 萧太清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怎么了?你难道不喜欢殿下吗?” 卫玉不知道自己该面红耳赤还是脸色惨白,确实,她曾经很喜欢李星渊,也想过兴许有朝一日…… 但记忆中前世的种种像是一把利刃,把那些绮念都切的粉碎。 “老师,我并没有此念,”卫玉低头,咬牙道:“殿下于我只是君臣之谊,至少目前是,也请老师千万不要泄露我、我是谁……除非老师想要我……死。” 萧相的双眸微微睁大了几分,似乎很意外她的话。 卫玉道:“我也知道终有一日我的身份会暴露,但我想,我会在那之前……找个机会离开殿下,尽快、尽量……全身而退、大家体面也就罢了。” 萧太清的脸色越发奇异,他呵了声:“你、想离开殿下?” “以前老师把我留在东宫,是为护着我,现在我大了,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卫玉始终低着头,故而没看到萧相的神色:“何况,这也是为了殿下好。” 萧相深深呼吸,有点疑惑地望着卫玉:“你……”他沉吟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道:“也罢,反正此事不能着急,你再想一想就是了。我不是要勉强你怎样,也只是一点提醒而已。” 卫玉点头:“是,多谢老师。” 萧太清笑笑:“好了,别叫你师娘等急了,你去吧……昨儿还听亦茹说,要和你去见她姐姐呢。” 卫玉今日来萧府,除了拜见萧太清外,另外重要的一件事也就是跟萧亦茹去大皇子府。 昭王府。 萧亦莲听闻两人到了,急忙命传了进内,恰好大殿下李望辰在萧妃这里。 两人行礼拜见昭王,李望辰虽在轮椅上,精神尚佳,注视着卫玉道:“先前听说你无恙,可喜这就回来了,怎么在外耽搁了这许久呢?” 卫玉道:“先前受了点轻伤,又病了些日子,狼狼狈狈的,故而误了行程。” “只要人好端端的,别的都是其次,”昭王微笑道:“星渊这会儿该放心了吧?” 萧亦莲在旁道:“别说是三殿下,连王爷跟我,都时刻惦记。眼见瘦了好些,想必在外吃了许多苦头吧?” 卫玉道:“多谢王爷,娘娘,托皇上,殿下的福,臣还好。” 萧亦茹此刻也道:“昨儿我见了玉哥哥,也告诉他殿下跟姐姐都担心他呢,这才赶忙一块儿来了,便是让殿下跟姐姐都安心。” 昭王笑了笑,也知道萧亦莲把卫玉当弟弟看待,便对萧妃道:“茹儿也来了,中午留他们在这里吃饭吧。” 萧妃三人道谢,昭王便先去了。 昭王是有意让他们自在叙话,果真,他一去,萧亦茹先吱吱喳喳地说了起来,卫玉反而插不上嘴,等小丫头说累了,萧亦莲找了个借口,让她出去看笼子里的鹦哥儿。 萧亦莲自己便问卫玉在外的情形,卫玉少不得简略说了,萧妃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行事务必加倍谨慎,千万别叫人再为你悬心了。” 卫玉答应,又道:“我在外头这一遭,却不料京内风云变幻。” “哦?你是说……” 卫玉回头看了眼,见无人,才道:“姐姐,你知道林知府的事吧?” 萧亦莲神色微动:“你问他?还是因为林枕纱?” 卫玉知道她七窍玲珑,压低声音道:“姐姐,有没有可能,把林枕纱从教坊司救出来?” “这……”萧亦莲意味深长地:“这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吧?” “不是,”卫玉摇摇头:“是我自个儿。” “我就知道。若殿下想救,你决不至于找到我。” 卫玉道:“我不为别的,只因为林小姐曾经救过阿芒……我不欠她的情。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萧亦莲道:“若我说没有呢?” 卫玉笑笑:“那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 “我是问你,若我不救,你会怎样?” 卫玉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没什么,我就随口说说,中午有什么好吃的?” 萧亦莲拍拍她的手:“你给我安静些,才回来,千万别再惹事,何况若给太子殿下知道你违抗他的意思行事,定会不高兴。”她语重心长地嘱咐了这一句,又道:“你来找我是对的,这件事满朝里也只有大殿下能做了。” 卫玉难禁喜悦:“姐姐是答应了?” 萧亦莲道:“你很少求我什么,今儿头一次开口,怎会拂你的意思?不过我不担保一定能成,只试试罢了。” 卫玉急忙深深鞠躬:“多谢姐姐!你真是大慈大悲救命的观音菩萨!” 萧亦莲哭笑不得:“你啊……给我乖乖地,比什么都强。” 卫玉跟萧亦茹留在昭王府用了午膳。 王府的饭菜,跟李星渊那里又更不同,格外精致些,尤其是一道“秋水芙蓉”。 这道菜的用料是泥鳅,火腿,葱姜,香菇,鸭蛋清等,把泥鳅跟葱姜下温水汆过,清洗过后再加入高汤入蒸锅,然后沥出泥鳅,只取蒸好后的一半儿泥鳅高汤。 把蛋清打入高汤中,蒸成芙蓉蛋后,再将雕花的香菇火腿在高汤中汆熟,摆在芙蓉之上,把另一半泥鳅高汤煮沸,倾入便可。 这样所得的“秋水芙蓉”,异常鲜美,口感细腻而嫩,百吃不腻。 萧亦莲道:“这道菜原本不这样的,你可听说过‘泥鳅豆腐’?” 卫玉道:“是不是用一块完整的豆腐跟泥鳅同煮,泥鳅怕热,便都钻到了豆腐之中?” 萧亦莲笑道:“你竟知道,那自然是吃过的?” 卫玉摇头:“只是听说而已。” “这道菜便是从那而来,不过有一次试过,殿下说过于残忍,而且泥鳅不容易清洗干净,口感也不甚好,才叫人改良了这道‘秋水芙蓉’,取其鲜而去其糟。” 萧亦茹也吃的津津有味,闻言道:“殿下真是心细。要是我,管他呢,听着就有趣,定要做来尝尝。” 萧妃夹了一个鲍鱼放在她的碗里,说道:“这些好东西还吃不够?光想着新鲜的。” 吃了午饭,卫玉匆匆先送了萧亦茹回去。 她好不容易求了萧妃许诺帮忙,只不知道教坊司那里怎样。想到昨日所见林枕纱的惨状,便驱车往教坊司街,将到,便派了个人去请苏嬷嬷前来。 先前卫玉在京内,跟些风流才子之类交际,偶尔也往教坊司走一走,看看新编的歌舞。 苏嬷嬷是教坊司的掌事,自然跟她相熟,故而上次才及时过来解围。 卫玉在临近的酒楼才坐了不多时,苏嬷嬷便来到。卫玉谢了昨日之事,便又问起林枕纱的情形。 苏嬷嬷半是玩笑地问道:“小卫学士怎么这么在意那丫头?是……看上她了不成?” 卫玉道:“实不相瞒,这林小姐曾经对我有一点恩惠。如今她落入苦海,我有意周全。” “原来是这样,”苏嬷嬷惊讶,又道:“我以为昨儿您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儿去呢。只不过,她家里可是犯了大事,又因为她生得美,名声在外的,受苦是不可免的。” 卫玉皱眉道:“我正在想法儿,教坊司那里,就劳烦嬷嬷先看着点儿,若能帮则帮一把?” 苏嬷嬷略觉为难,道:“您既然开口,我自然会留心,可是……去找她的多半不是等闲之辈,都也是些官宦子弟,有时候我……” 卫玉道:“知道。我会尽快。”回想林枕纱昨儿那颓然近绝望的神情,“也许,嬷嬷可以先告诉她,有人在给她想法儿,至少让她心里……” “让她心里有个念想。”苏嬷嬷接口:“这个容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卫玉拿出一锭银子,苏嬷嬷急忙拦住,道:“用不着这个,小卫学士吩咐的,我自然会上心的。” “这也是我一点心意,你收了便是,”卫玉把银子推了过去:“何况若有打点之处,也能用得上。” 苏嬷嬷见如此说,也便收了起来:“那我赶紧回去看看。”告辞离去。 卫玉看都布置妥当,总算能稍微舒一口气。 阿芒跟着卫玉从萧府到昭王府,如今来到教坊司左右,他便时时刻刻往教坊司张望。 等看到苏嬷嬷来到,跟卫玉碰头又离开,阿芒毕竟不是真的傻,就问卫玉找苏嬷嬷做什么。 卫玉也担心阿芒再乱来,便道:“我在想法儿,看看能不能帮忙救救林小姐。” 阿芒一听,眼泪几乎都涌出来:“我就知道玉哥儿是最好的。” 卫玉叹道:“我也不过是对得起自己的心罢了。” 上了车,本来是想回东宫的,路上却又想起了萧太清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有关于什么她是女孩儿、将来……之类。 卫玉越想越是刺心,索性吩咐,不回东宫,只去紫薇巷。 早年卫玉被萧相放在纪王身边,起初差不多是纪王的伴读,她天资聪颖,日日熏陶,学问不比一些大儒要差。 李星渊也不肯辜负她的天份,就安排她去考科举。 纪王铺路,加上卫玉本就出类拔萃,先是顺利过了乡试,而后参与会试,从举人一跃到了进士。 但就在进行殿试之前,有人检举说卫玉乃是纪王府出身,恐怕是考官有偏袒的嫌疑,故而并未参与殿试,却只去了翰林院。 卫玉在翰林院做了半年的编修,她性情温和,学问又好,与人无争,年纪且不大,便都她称为“小卫学士”。 原先卫玉自从跟随李星渊上京后,虽一直在一处,但从李星渊入主东宫,她到底不是个太监,也不是什么伺候的人,总是跟在太子身旁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幸亏萧相想的周到,早在紫薇巷里寻了个不错的小宅院,作为栖身之地。 只不过虽然有这一个地方,但多是为了对外有所交代,大部分时间她还是住在东宫。 卫玉也从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毕竟太子已经是她觉着如家人一般的存在。 可是这一次在外“历险”回来,卫玉的心境改变,又因为萧太清的话,心想还是去紫薇巷罢了。 卫玉才下车,就听到汪汪声响,门内有人道:“花嘴,你又叫什么?” “懒丫头,别只顾玩儿,”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道:“方才听见车响,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一个小丫头将门开了半边,探头探脑向外张望,一眼看到卫玉,喜的叫道:“周叔,真的是主人回来了!” 此时一只嘴巴花白的小狗儿也从门缝里挤出来,向着卫玉汪汪叫了两声。 那丫头一把将门打开,又呵斥道:“花嘴,这是主人,不许乱叫。” 卫玉俯身把那满地乱钻的小奶狗抱起来,笑问道:“青青,这是哪里来的?” 叫青青的丫头道:“是我买菜的时候路上捡的,周叔不叫我养,我说主人一定喜欢,他才肯暂时留下。” 这会儿那奶狗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卫玉手中了,钻在她怀里哼哼叽叽,撒娇似的。 此时里头的门房老周也急忙迎出来,满眼惊喜:“主人,真的回来了,您……没事吗?” 卫玉抚摸着狗子,道:“好端端的呢。” 老周的眼睛泛红:“是是,好好的……我是高兴的昏了头了。”他看着卫玉身后的马车:“有什么东西要拿进去的?” 卫玉道:“没有,不用忙。”抱着狗儿便进了门。 老周看看马车,又赶紧吩咐青青丫头:“快,快去烧水烹茶!” 因为卫玉不经常回来住,这院子只有老周跟青青看护,但他们两个很是勤快,几乎天天打扫,屋子收拾的极为干净整洁。 老周又问晚上吃什么,卫玉并不觉着饿,便没叫他们忙,只顾逗弄那小狗。 阿芒则被卫玉打发回东宫告诉一声,免得太子殿下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半个多时辰阿芒回来报说太子在宫内,他已经告诉了东宫的内侍。 不料刚入夜,院门被敲响,阿芒跳起去查看,原来是崔公公所派内侍,竟是叫她即刻回去。 卫玉心中很不情愿,那小太监却好话说尽地催促,卫玉不想为难他,只能出门上车,往东宫而去。 正过朱雀街,就见是步兵衙门的人,急匆匆跑过。 卫玉正不知何故,另有一队兵马过来拦住喝问,小太监喝道:“不长眼睛啊,这里是东宫的小卫学士。” 巡差们吓得急忙退后,眼见马车要经过,卫玉问:“你们半夜的忙什么?” 其中一个巡差忙道:“回学士,教坊司那里出了人命,正派人去查看呢。” “教坊司?”卫玉不寒而栗,强行镇定问:“是……谁?”, 40第 40 章 教坊司。 先到的巡差已经守住门口, 里间,几个嬷嬷跟掌事的人站在一处,神色焦虑不安。 其中苏嬷嬷更是满面忧愁, 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听到有人低声道:“那是谁?” 苏嬷嬷本没在意, 直到另一人道:“是前儿来闹的那位……”苏嬷嬷急抬头, 却见从门口处,几个步兵衙门的巡差簇拥着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美貌公子走了进来,她整个人出现的刹那, 就好像一道月光降落, 引得众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 来的人自然正是卫玉。 苏嬷嬷的心却更加紧张,想到白日才应允了卫玉的话,此刻简直无言以对, 不知要往哪里逃遁才好。 卫玉淡淡地扫了眼在场众人, 一眼先看见了苏嬷嬷。 同时她也发现了苏嬷嬷那不敢面对的神情。 之前询问兵马司巡差, 出事的是哪一个,这些人语焉不详。 卫玉本来要回东宫,但心思不宁, 竟还是亲自过来看一趟的好。 而望见苏嬷嬷的瞬间, 那种本来若隐若现的不祥之感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块,狠狠砸在了她的脸上心头。 只不过心里虽然骤起波澜, 卫玉的面上却一如既往是淡淡的, 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甚至回头吩咐阿芒道:“在外头等着, 叫你再进来。” 阿芒痛快地答应了声。他没那么多心思,卫玉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卫玉目不斜视往前走,有几个差役不认得她,正要拦住, 步兵衙门的人急忙上来解释劝阻。 走到楼梯口,卫玉正欲拾级而上,转头对巡差吩咐了几句,旋即把袍摆一甩,快步而上。 二楼的廊中,三三两两立着好些人,有的在房门口探头探脑,有的在外面窃窃低语。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其中一间房。 卫玉抬眸屏息,缓步向前走去。 而在她身后,苏嬷嬷跟着一名巡差也急急忙忙地上来了,苏嬷嬷看着卫玉,想叫她一声,又打住,面露为难不忍之色。 此刻廊下众人见又有差役上来,纷纷避让,卫玉来至案发的房间前,见房门虚掩,有浓烈的酒气传了出来。 她上前一步,被那股酒气跟脂粉气熏得难受,卫玉掩了掩鼻子,迈步进门。 地上狼藉一片,撒落着好些东西,残破的衣物,打碎的杯盏,香炉,绢花等等…… 卫玉屏息向内,目光转动,看见地上一只光裸精致的脚。 无瑕,雪白,所以显得脚踝处的淤青越发醒目。 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卫玉身不由己地向上看去,当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小腿,她看到青紫满布血还未曾干涸的膝头。 然后再向上…… 卫玉捂住嘴,站立不稳。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响,有个声音嚷道:“怎么回事,谁叫你们随便放人进来的?” 另一个人似乎在解释,那人满不在乎地:“我管他是……这是命案,自然是顺天府衙门接管。难道你们步兵衙门不懂这个道理?” 他们来的极快,说话间已经到了房门口,粗鲁地把门一推,大步走了进来。 卫玉眼神一变,头也不回地喝道:“出去!” 那人刚刚进门,才要向内闯,猛地听了这句,本能地停下了步子。 他站在原地盯着卫玉,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你是什么人?我乃顺天府捕头丁羿,这里由顺天府接手了,无关人等还请退避。” 丁羿说着,仍往前来。 眼见要走到卫玉身旁,快要看见了里头的情形,不料卫玉抬手,直直地挡住了丁捕头。 “我说,”卫玉寒声道,“出去。” 丁羿嘶了声,转头怒视向卫玉:“就算是东宫的人,你也太过分了,难道东宫殿下就能干扰顺天府办案了吗?” 卫玉道:“你别看错了,我乃御史台巡检使卫玉,天下十三道二百六十州府所有一应的案件,我皆有权接管。” 丁羿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整个人一愣。 卫玉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道:“现在这案子由御史台接手,丁捕头,你是想跟我争?” 丁羿的喉头动了动,目光向内瞥了眼:“这又不是什么狗抢骨头,我也当然不敢跟御史台争什么东西。”他轻轻地哼了声:“早就听说东宫的小卫学士大名,不料真真是长袖善舞的,连一个官妓的死,你也有兴趣?或者她是你的……” 到底有些分寸,最后一句他没敢说出来。 而面对丁羿夹枪带棒仿佛挑衅的话,卫玉只淡淡地说道:“你不服?” 丁捕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您小卫学士是什么身份,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又是御史台的要人,我哪里敢不服……” “你服就行,”卫玉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现在请丁捕头离开,我这儿不须打扰。” 丁羿嘴巴微张,像是被人往嘴里塞了一个鸡蛋。他当然不服,甚至满肚子的焦急跟恼怒,但是面对着沉静如水的卫玉,他竟不敢放肆。 “哼……”丁捕头只能扔下一个毫无力度的冷哼,咬牙切齿转头出门。 门外站着的是跟着丁羿来的顺天府的人,另外就是步兵衙门的差役,先前见丁羿匆匆赶来,他们还提醒过卫玉在此,叫他不要冲撞,丁羿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反而把他们骂了一顿。 如今步兵衙门的巡差见他在卫玉跟前撞了一头灰,唇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丁捕头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自己的属下,恨恨说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小卫学士说了,这是御史台的案子,不必我们插手……什么时候御史台大发慈悲,把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案子也一并都接了去,我们就都清闲了!” 卫玉并没有理会丁羿的无能狂怒,在最初的惊悸过甚后,她缓过神来。 先是把室内尽量快而细致地打量过一遍,她看到地上扔着明显被撕破了的衣衫,看样子正是林枕纱所穿。 卫玉俯身,本来想拿起那衣衫,至少先给林枕纱遮一遮。 林枕纱头发散乱,赤身裸体。 她浑身上下湿淋淋地,好像被泼了水,但酒气浓烈,故而应该是酒。 在酒水的浸润下,伤口处流出的血殷开,就好像她身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那些残忍的痕迹在她原本白皙如玉的胴体上,格外触目惊心。 被摧残最甚的却是私.处,双乳之上血肉模糊,身下浸着血。 她一动不动地跌卧在哪里,原本美丽的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头发也是湿淋淋的,不知是酒,水,汗,或者是泪,整个人看着就像是一具被人从水底捞出来的鲛人,那些绽放血花的伤痕,则该是生生拔掉鳞片留下的。 难以想象她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或者跟那些羞辱跟折磨比起来,死,是最好的解脱吧。 卫玉几乎不能直视。 方才卫玉怒喝丁羿出去,便是不能让那些人再看见林枕纱如此惨烈的样子。 但是手才握住那衣衫,便看见那衣衫上的血迹跟一些不明不白的污渍。 卫玉手一松,那些破烂的衣裙重又落在地上。 卫玉闭了闭双眼,回头,却见是步兵衙门的差役跟苏嬷嬷站在门口,也小心翼翼不敢入内。 “去拿一件干净衫子来。”她沉声吩咐。 苏嬷嬷急忙转身,不多时拿了一件素净的长衫回来。 卫玉抖开,给地上的林枕纱盖好。 苏嬷嬷在她身后,鼓足勇气般地说道:“小卫学士,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得到消息过来,已经晚了。” 卫玉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道:“是谁做的。” 苏嬷嬷的脸上掠过一丝惧色。 卫玉回头。 她没有说话,苏嬷嬷却禁不住了,低下头道:“据我所知,今晚上来的是……顺天府邓府丞的公子,还有、还有一位我不认得……” “哦,”卫玉眼神一暗:“原来是顺天府的人。” 卫玉的手攥紧了些,心想怪不得丁羿来的这样快。 她不认为这个巧合,而方才丁羿不顾东宫的威压,也要跟卫玉“争”,只怕不是他丁捕头不知高低或者过分耿直,而是因为“有备而来”。 幸亏先前步兵衙门惊动,她又来的及时,不然的话,今晚上的事只怕也将成为一个“不为人知”。 卫玉重新来到里间,望着地上的林枕纱。 俯身,她忍着心中不适,重新把林小姐身上的伤看的更明白些。 苏嬷嬷等在门口,只隐约看到卫玉蹲下身子,好像在替林枕纱盖衣裳,半晌,卫玉起身来到外间,吩咐道:“今晚上在楼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记下详细,派人去问他们都听见看见什么。” 步兵衙门的张尔赟张统领,跟卫玉交情颇好。 故而步兵衙门的这些官差们对她也是唯命是从,何况御史台办案,叫他们配合,又岂有不答应的。 只有丁羿那种“另怀心思”而来的,才敢跟卫玉起龃龉。 卫玉又叫了一班人来,说道:“好生把……尸首……运出去,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乘我的车送到御史台。” 用被子把尸首裹住,找了一个门板,按照卫玉所说抬了出门。 卫玉早叫了阿芒来,让他先回御史台,务必把主簿任宏和仵作蒋攸安找到,让他们在御史台等候自己。 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把阿芒调开,免得阿芒知道实情后,恐怕失控。 二来,任主簿跟蒋仵作,都是卫玉在御史台最信任的人,此案非他们两个不可。 卫玉极快做了安排,外面等着她回东宫的小太监已经魂飞九天,心想回去后一顿打是不可避免的了。 见卫玉露面,太监小安子急忙过来催促,卫玉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坊司,对小太监道:“你且回去禀告太子殿下,过了今夜,我回去跟他请罪。” 小安子愁眉苦脸:“玉哥儿,这案子交给他们办就是了,何苦又插手?案子跟太子殿下,哪个重要?” 卫玉扯了扯唇角,哪个重要,她心里明白,只是不能说出来罢了。 小太监望着她的表情,依稀也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非办不可,那也一定有必得这样的缘故,也不缠你就是了。”他耷拉着头要走,忽然又叮嘱:“只不过你要想好了,殿下要不高兴了,没人有好果子吃……” 卫玉打发了小太监,先乘车随着尸首回到御史台,阿芒人虽单纯,毫无心机,办事却可靠。任主簿今夜当值,容易找到,蒋仵作却在家休息,阿芒亲自冲去把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卫玉下车之时,两个人都在门口等着。 任宏袖着手,两只眼睛螃蟹似的转来转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但凡回来,一定带大礼给我们,果真好大一份礼啊。” 蒋攸安则打着哈欠道:“我可真多谢了,这么冷的天,好不容易把被窝焐热了,阿芒那小子土匪一样,不由分说扯着就走,衣裳也不叫我多穿一件儿,赶明儿头疼发热之类的,我找谁去?” 卫玉向着两人拱了拱手,拍拍任宏的手臂:“这件事别人办我不放心。少不得劳烦你们两个。” 任主簿道:“好事儿也轮不到我们头上……”上下打量着卫玉:“你呢?先前他们传的沸沸扬扬,我就觉着你不是那种短命的,毕竟没了你,谁来折腾我们呢。” 卫玉苦笑,又正色道:“你带几个人快些去教坊司,步兵衙门的人在那里问话,你看着点儿,那些人证口供有一个是一个,别遗漏了,还有现场……你也勘验一遍。” 任宏点头,正要走又问:“为什么你这么在意此事?” “嫌犯之一是顺天府丞的公子,还有跟他同行的未知何人,但身份恐怕……在他之上。”卫玉脸色微沉。 苏嬷嬷也算够情分,直接告诉了是顺天府丞的公子,但她毕竟也不蠢,谁能说,谁不能说,她还是能掂量掂量的。 当时卫玉就看出她有所隐瞒,她猜测让苏嬷嬷三缄其口的,必定非同一般,甚至来头更大。 “你是不是总爱捅老虎屁股,”任宏无奈地眨巴着小眼睛:“还真是怕我们无聊啊。” 他一边抱怨,一边儿却叫人牵了马儿来,一刻不停地飞马去了。 直到任宏离开,卫玉拉住蒋仵作走到一边,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蒋攸安越听脸色越难看,满面震惊地瞪着她:“你你……这如何能行?这是掉脑袋的……” 卫玉回头看了眼守在马车旁边的阿芒,握住蒋仵作的胳膊:“老蒋,你听我的,横竖有我在,就算……我也绝不让你吃亏。” 蒋攸安抓抓头:“可……你、犯得着吗?何况如果对方是顺天府丞的公子,或者更有来头的人,你难道不好好想想?” 卫玉道:“没什么可想的,那些畜生们……不管是谁,我都要他们死。” 差役们把尸首运送进内,蒋仵作自去验尸。 卫玉叫了阿芒:“你跟我来。” 阿芒亦步亦趋跟上,他听卫玉吩咐,忙了这半天,兀自不知何事。 卫玉把他叫到御史台前厅,同他说了林枕纱遇害。 灯影中,阿芒的脸色从迷惑到惊觉,到最后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满是骇然:“你是说,你是说刚才那具尸首是……” 卫玉在他发作之前道:“是。” “不、不对……白天她还好好的……”阿芒回头指了指外边,就好像林枕纱就在外头站着一样,大声:“不可能,玉哥儿你是不是骗我?” 卫玉道:“我叫任主簿去,便是为了查明是谁害了林小姐……” “不,我不信!”阿芒大叫:“你骗人!” 卫玉喝道:“阿芒!” 阿芒像是个绝望的孩子,呆呆地看着卫玉,眼睛里的泪在打转。卫玉拉住他的手:“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但……现在唯一做的,就是为林小姐讨回公道。” “她真的、死了吗?”阿芒带着哭腔,“玉哥儿?” 卫玉转开头:“先前我不叫你看,是因为她被折磨的……很惨,不叫你看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林小姐最后的体面。” “不、不是……”阿芒举手,十指插入发中,无法面对,半晌,阿芒才又问道:“是谁害了她?” 卫玉眯起双眼:“很快就知道了。” 蒋仵作在后面填写尸格,就算阅尸无数的他,在查验那些伤口的时候,也不由地惊心不忍。 难以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做出如此残忍的兽行。 他把尸格给卫玉的时候,一改先前的谨慎小心,冷冰冰地说道:“你记着你先前说的,千万别放过他们。” 卫玉有点诧异,接过尸格从头到尾看了遍,脸上残存的血色也荡然消失。 她只看过林枕纱身体上的外伤,没想到……事实比她所见更要令人发指。 看着那薄薄的纸,她的眼睛都有些模糊看不清字。 而在此刻,外间任主簿回来了,一并带回的,还有顺天府郑府丞的公子,那个头号嫌犯。, 41二更君 卫玉往东宫去的时候, 时辰已是不早。 忙碌了这半晌,将近子时,寒气森然, 万籁俱寂。 这看似平常的一夜, 京城内的百姓们多半都陷入了沉睡,于明日太阳初升的时候,再从头开始新的一天。 然而, 有些人会永远停留于黑夜之中,无法醒来。 可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会因而在黑夜中辗转行走,只为诸如此类的惨事不再发生。 任宏先前带了御史台的几名差役前往教坊司, 倒也有人指认说见过顺天府郑府丞公子, 任主簿见确凿, 当机立断,派了一名武官带差役去郑府传人。 得亏他们去的及时,原来郑府正要把公子送出府里去,自然是郑家人知道事情不妙,想要让公子躲藏一夜,待明儿天亮开城门,就叫他出城去避风头。 若非心虚, 又何至于如此。 任宏将在教坊司种种跟卫玉说了一遍,道:“在现场之人忌惮郑府, 除了那位苏嬷嬷的口供外, 其他人多是语焉不详,并没有咬死说郑公子在林枕纱房内,至于跟郑公子同行的另一人,则毫无线索……去郑府传人的时候, 郑府丞还强行拦阻不肯,你可要小心。” 卫玉道:“劳烦你跑了这一趟,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任主簿命随从去拿了一块湿毛巾,擦了擦脸道:“那小子虽吓的慌张,但未必会轻易开口,我在路上试探问跟他同行的人是谁,那小兔崽子跟哑巴一样,看样子真给你说对了,如果是寻常之辈,他未必愿意替对方隐瞒,只怕真是大鱼,他害怕说了反而更不妙。”转念一想,又道:“又或者仗着自己是高官之子,想着熬过今夜,明儿自然有人来捞他。” 卫玉道:“这御史台的门槛又不是那庙门,随意任人出入,除非他清白无辜,不然,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捞他不起。” “那你可要让他尽快招认,迟则生变嘛,不过这种贵公子,也不能刑讯,何况证据也不足够,就怕他咬死不肯开口。” 卫玉淡淡道:“他会开口的。” 任宏转头,望着卫玉眼中透出的一点狠色,他笑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给你干这得罪人的事儿?” “怎么?” 任主簿唇角挑起:“我就是想看你怎么对付这些混账的纨绔子弟的,这机会可难得。” 卫玉皎月般的脸上,淡笑里带着几分清寒冷意:“那我只能尽量不让任主簿失望了。” 任宏一怔,用力把冰凉的湿帕子往脸上抹了抹。 卫玉命侍从把郑公子带了进内。 郑公子在进门的时候,仓促地向上瞥了眼。 他只看见了卫玉,并没看到在卫玉身侧屏风后的任主簿。 这是卫玉的安排,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现身。 任主簿坐在了几案后,默默提笔准备记录,在他身侧另有一名掌案,两人双记,互为印证。 郑公子显然有些错愕,被差役带着在堂中止步,他兀自打量卫玉。 卫玉向着他笑笑,笑容温和的如同寒夜里的一点炉火,郑公子原本绷紧的心弦略觉放松,原先进御史台时候的恐惧之感,消散了不少。 “半夜请了公子前来,实在唐突,”卫玉甚至欠了欠身,十分礼待,伸手示意让郑公子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坐了说话。” 郑公子心里七上八下,想坐,又有点不敢坐,在卫玉的一再相让下,才终于忐忑坐下。 卫玉温声道:“这么深更半夜的办事儿确实不太像话,惊动贵府更不应该,不知郑府丞可动恼了么?” 郑公子屏息。 原先他在被差役带离府里之时,府丞暗中交代儿子,让他进了御史台后便不要开口,不管主官如何恐吓,都不要搭理。 毕竟他是贵宦之子,又加认定御史台没有确凿人证物证,他们绝不至于上来就动刑。 既然不会受皮肉之苦,横竖坚持到明日,郑府丞自然会请救兵。 郑公子铭记在心,故而路上任宏询问他同行者何人,他一字不发,也打定了主意进了御史台后,就以沉默相待。 可是郑公子没想到,御史台的主官竟是这样和颜悦色。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深浅,几乎也不晓得如何应对,但面对卫玉如清风拂面,他也不好不搭理,只得硬着头皮道:“呃……家父、并未十分之恼。” 卫玉呵地笑了,叹道:“啧,改日倒要去请罪才好,其实府丞是误会了,我命人连夜请公子前来,正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灯影下,她是这样和蔼可亲,甚至有点儿懒散无害。郑公子瞪大眼睛看她,心里更放松了几分:“是、是吗?误会?” 卫玉摇头道:“那不过是一个官妓而已,这种风月之事司空见惯,只是因为今夜惊动了步兵衙门,又有好些人在场目睹,所以不得不走个过场,公子把事情经过澄清也就罢了,难道真的为了一个贱籍而为难府丞,毕竟同朝为官,何必如此?更何况公子也不是故意要杀了那官妓的,对吗?” 郑公子不由地出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说道:“是是!我没有……”他身不由己跟着答应,却又反省,急忙打住。 “公子不必紧张,难道我像是恶人么?”卫玉一笑,打了个哈欠道:“要知道我摊上这种事也是无奈,谁愿意半夜不睡,在这里熬鹰似的?何况还很可能得罪令尊……公子索性就当体恤我,把事情的经过随意说一遍,只要能让我交差,你自能回府,我也好回去补觉。好么?” 郑公子看她倦怠的神色,随意的口吻,自己也忍不住有些犯困,他忍着哈欠,试探问:“我……我说了真的能够回府?” 卫玉嗤地笑了,道:“不叫你回府,留你在御史台做什么?我自己不也麻烦么?明儿我上峰还得质问我为什么无事生非呢。公子你早说早了事,大家都不为难就罢了,你只说……对了,那个、那个官妓叫什么来着?” 郑公子的心怦怦跳,若不是府丞早有叮嘱在先,他早就都说了。 如今看着卫玉懒懒的样子,被她的话弄得心里摇摇摆摆,听卫玉问官妓的名字,他想也不想便道:“林枕纱。” 卫玉“啊”了声:“对了,似乎是这个名字,这名儿倒是有些特别,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已经开了口,再说下去就没那么艰难了,何况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郑公子道:“大人怎么不知道?她是前府尹林遵之女,林遵犯了事,她才进了教坊司的。” “哦!怪道耳熟,原来是罪臣林遵之女,”卫玉点头,笑看郑公子道:“听说她生得极其美貌,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哪里像是在问案,简直是在闲话家常,交流心得。屏风后任主簿扬了扬眉。 郑公子却竟也笑了:“对,她确实生得月容花貌……”说这句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回味的表情。 卫玉看在眼里,手悄然攥紧了些,却又叹息道:“可惜了如此美人儿,我却见不着了……啧,怎么就这么容易死了呢?是她身体不太好么?” 郑公子顿时打住。 卫玉无奈般道:“公子,你方才也承认了你不是故意杀死林枕纱的,而且教坊司的几位掌事,并有些在场的人也都纷纷地说,今晚上林枕纱接的是公子你,你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可如今你吞吞吐吐,反而显得有什么藏掖,叫人误会,我是要帮公子你澄清,想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事态平息下去,公子你也不想那些闲言碎语传的满城风雨,骑虎难下甚至影响令尊的吧?” 她句句在理,推心置腹。郑公子思来想去,终于把心一横:“我、我没什么藏掖的,我今晚上确实是去了教坊司……跟那林枕纱她……可是她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我心里害怕,就赶紧先走了。实在是她自己发了病,跟我无关的。” 卫玉道:“对,就是这样,这不是很简单嘛,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何出奇?何况那些官妓什么人都见,身体不好也是有的,谁也不会就赖在公子身上。” 郑公子只觉着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是,对的很,大人实在是明察秋毫!” “多谢公子体恤,你我两下无事才是正经,接下来……”卫玉连连颔首,微笑道:“公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走了。” “什么?”郑公子喜出望外。 卫玉道:“今晚上跟公子一起的那位也要请来走个过场,还请公子告知姓名。” 郑公子脸色一变:“啊?他……” 卫玉道:“他是何人?” 郑公子眉头皱起,十分为难一般:“既然无事,就不用惊动他了吧?” 卫玉笑道:“郑公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给你方便,你也得让我交差啊。只是让他来给个口供,就如你方才所说的一样就结了,又不会为难谁,有什么难以开口的?” 郑公子仍是犹豫。 卫玉脸色略沉,手指一敲桌面,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公子,我实在困乏的很,只想快点结案……而你也不想今晚上留在御史台吧?嗯?” 郑公子已经习惯了她和颜悦色,絮絮善诱,心里想回家的念头按捺不住。 此刻被她一催一吓,生恐她翻脸,急忙道:“好好,我说,我说就是了……是、是范赐。” 卫玉扬眉:“范……” “就是范太保之子……范赐范公子。”郑公子即刻补充。 卫玉吁了一口气:“原来当时,公子就是跟范赐一起去见林枕纱的?” “对,是他。” “那……你们两人是如何对待林枕纱的?” 郑公子的嘴张了张,脸上掠过一点仓皇之色,干笑:“啊……我、我们……” 他隐隐觉着卫玉的语气有点不一样了,又或者想到自己当时所作所为,忽然有点如坐针毡。 卫玉还带着分笑,笑容却已然冰冷:“公子莫非不记得了?” “大人你……”郑公子的瞳仁开始收缩,后知后觉地,他感觉到不对。 卫玉将旁边放着的几张纸拿起来,放在郑公子面前:“或者公子看看这个,就能够想起来了。” 郑公子莫名,拿过那几张纸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是蒋攸安给了卫玉的尸格。 上面详尽地记载着在林枕纱身体上发现的伤痕种种。 “这、这是什么……”郑公子欲盖弥彰地,把尸格扔回去。 卫玉盯着他,一字一顿清晰说道:“手足有捆绑痕迹,膝头磨破,周身伤痕,指印,烫伤,掐伤,划伤,双乳破裂,烫伤,抓伤,有齿痕,下……碎裂带血瓷片……” “别别、别说了!”郑公子脸色惨白,整个人跳起来。 屏风后,任宏跟那掌案并不知道尸格所记录的,听卫玉背念出来,不禁都为之色变。 下笔之时,突然沉重。 此刻的卫玉,同先前的卫玉判若两人,她微微扬首,冷若冰霜道:“公子自己做的,自然比我所说更清楚,那你自己说,如何?” “我、我……我没……”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也仿佛要委顿在地。 卫玉道:“你还真以为林枕纱是身体不好而死?不觉着这说法太过自欺欺人太好笑了吗?你要没有做的话,她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郑公子双手捂着耳朵,似乎要堵住卫玉的话。 但那些字句却都从指缝里钻到耳中,继而扎到了他的心里。 卫玉道:“郑公子,说来也奇怪,我看你并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禽兽,你为什么能够对林枕纱下这样的狠手?” 郑公子忍无可忍般大叫:“我没有!” 卫玉道:“你没有,或者……是范赐所为?” 郑公子骇然瞪着卫玉,他踉跄后退,猛地跌倒在地,然后他颤声叫道:“你、你先前都是诈我的?” 卫玉起身,冷冷地俯视着他:“你现在才明白,是不是有点儿晚了?你怕说出范赐,是怕范太保跟靖王殿下不放过你对么?可惜……你既然已经说了,何不彻底说个清楚?到底是谁杀害了林枕纱,还是你跟范赐一起动手?!” “你……你……”郑公子脸白如鬼,绝望地叫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我没说!” 卫玉笑了起来。 任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证供,朗声道:“方才郑公子的口供都在这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绝无遗漏亦无差错。” 郑公子将要昏厥:“你们!” 卫玉向着他走近了两步:“郑公子,看在你配合招认的份儿上,我不妨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害怕范家对么?但你已经把范赐拉下水,叫他们知道,兴许真不会放过你。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便是……”卫玉俯身,低低道:“让他死。” 郑公子的双眼快要瞪裂:“你……你说什么,你动不了范家……” 卫玉道:“你是个蠢货,可我相信你的一句话,林枕纱的死,你不是主因,你没那个胆子。” 郑公子浑身颤抖,呆呆地只是摇头。 卫玉道:“我说的再明白点,你跟范赐必须有一个人死。如今你供出了他,他未必放过你,而你不指认他,你一定会死。知道该怎么做了么?你根本没有选择!” 郑公子双手抱着头:“你……你害我,你害我……” “我让你去杀人了?”卫玉冷笑道:“令尊身为府丞,就没有告诉过你杀人者死么?害你的是你自己,如今,能救你的也是你自己。” 证供画了押,外间的差役进内,把郑公子带了出去。 卫玉坐回椅子上,她的脸色也不好,灯影下泛着凛凛的玉白。 任宏把证供收起来,回头看着卫玉:“你……”想到方才她口中所说林枕纱的惨状,任主簿摇摇头:“这些纨绔一世祖真是该死。” “恶鬼一般,无法无天。”卫玉喃喃,微微闭眼。 任主簿又道:“不过,最难办的是范赐,要拿他比拿郑礵要难得多了。” 熬到现在,已经快到寅时,卫玉觉着头嗵嗵地在跳,有些晕眩:“是,范太保,还有靖王殿下……他们一定会竭力拦阻。” 任宏道:“这两个人,咱们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卫玉抬眸,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既然是恶鬼,自然就该竭尽全力送他们回阴曹地府。” 任主簿哑然,苦中作乐地说道:“那可真的要有降妖伏魔的手段,最好多请几个和尚道士。” 卫玉听见“和尚道士”,心中掠过宿九曜的影子,想到他那一身破旧的道士服,想到他雷霆轰然般的手段,不由挑唇道:“我倒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任宏诧异:“你知道什么人?” “咳……累了,”卫玉假装没听见,咳嗽了声:“时候不早,还是先歇一会儿吧,明儿还要啃硬骨头呢。” 任主簿斜睨着她,终于嗤了声,并未追问。 次日绝早,卫玉朦胧中,察觉有人呼唤自己。 睁开眼睛,却见是昨儿东宫来的小安子,正轻轻摇晃她的肩。 卫玉忙爬起来,整理衣物:“什么事?” 小安子道:“还睡呢?崔公公叫我来请您回去。” 卫玉道:“怎么了?” 小安子努努嘴道:“您还问?殿下不高兴了,您要还不回去,只怕真要出大事。” 卫玉的头还有些发沉,且惦记着案子,本要找借口不去东宫,但又一想,竟确实有回去的必要。 她起身:“我洗洗脸,换一身衣裳。” 小安子转忧为喜,忙拉住她的袖子:“换什么,殿下又不会嫌弃您,快走吧。横竖只要人回去了,比什么都强。”, 42第 42 章 别动 因为着急, 卫玉并未乘车,而是一路骑马赶回了东宫。 有两位詹士正在檐下说话,看见卫玉进门, 急忙转身拱手:“小卫学士。” “可是回来见太子殿下的?”其中一人笑说道:“殿下如今应是在演武场。” “演武场?”卫玉正要往书房去,闻言诧异:“这么早?” 那人点头道:“可不是嘛, 听里头说, 殿下天不亮就起了。” 卫玉不便再多说,只道了谢,向左从角门穿出去,往西边演武场而去。 身后那两位詹士目送卫玉去了, 其中一个说道:“咱们殿下越来越倚重小卫了,昨儿他不在东宫, 只去了紫薇巷一宿, 殿下便十分不快。” “殿下不快, 真的是因为小卫留宿外头?” “我也是乱猜的。” 两人便又感慨:“不过小卫这次死里逃生, 叫人着实捏一把汗, 在外头流落那么多日子,别说殿下,谁不为他担心呢。这又刚刚回来,难怪殿下舍不得他。” “话虽如此,叫我看来,殿下还是少宠他些才好, 咱们近水楼台,自然知道殿下跟小卫并没什么,可万一被些无知多嘴的人传扬出去,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说的也对……这样想来,小卫去紫薇巷住着, 倒也好。” 跟随李星渊身边的旧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的习性。 但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或者难以解决的事之类,太子殿下多半就会去演习骑射,甚至同身边的近侍过过招。 所以卫玉一听那詹士说李星渊在演武场,便知道太子的心情不妙。 现在显然不是去拜见太子殿下的最佳时机,但卫玉没得选择,更何况……她很担心引发了李星渊心情不佳的罪魁祸首,兴许是她自个儿。 卫玉转头看着身边的小安子,心怀侥幸地问道:“昨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惹了殿下不高兴了?” 小安子撇了撇嘴,说道:“没听说有什么别的,从宫内回来的时候还是平常……到了晚上就变了,晚膳都没吃。” 卫玉对上小太监那微妙的眼神,有点心虚地笑笑:“殿下的心性越来越难琢磨了。” 小安子道:“我看也没有那么难……倒是您,好好地为什么到紫薇巷去了?这好不容易才回来就忙着往外跑,一去一整宿,要我是殿下,我也不高兴。” 卫玉啧了声:“少胡说,殿下开心不开心的,无非是为了正事,哪里是为了我?” 小安子嘀咕道:“反正我听公公是这么说的。昨晚上因没带玉哥儿回来,公公踹了我一脚,今儿又赶紧打发我快些找你回来,还说若你不回来,我也不用回来了,要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公公干嘛要这样。” 卫玉还真无言以对。 他们往内去的时候,早有眼尖的内侍看见,赶着去禀告了。 小安子陪着卫玉进演武场的时候,崔太监正歪着头向着此处殷切打量,直到看见卫玉走了进来,才总算眉头一舒。 在崔公公的身后,是跟随太子的侍从内卫们,肃然林立。 太子正从一名武官手中接了一把弓箭,才试着拉了拉,崔公公小声道:“殿下,玉哥儿回来了。” 李星渊的目光一动,浅浅地往旁边瞥了眼,旋即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张手将弓拉开,对准了前方的靶牌。 崔公公见状忙后退了半步,这会儿卫玉已经将到了身边,眼见太子殿下张弓搭箭,她便先袖手站住。 太子盯着百米开外的标靶,扣着弓弦的手极稳,双目微微眯起。 人人都知道李星渊从小便师从各方大儒,若说一句饱读诗书极不为过,但知道他文武兼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的弓马娴熟,虽比不上高手猛将,但也绝非等闲之辈可比,尤其是弓弩造诣非凡,几乎箭无虚发。 卫玉跟崔公公见太子张弓瞄准,不由都屏住呼吸等待,准备看李星渊大显身手。 就在万众瞩目之时,太子手一松,白羽箭嗖地射出,闪电般,只听“朵”地一声响,箭镞没入了靶子。 可惜,并不是红心,偏移了许多。 倘若是没见过太子箭法的人,此刻必定要大声喝彩,毕竟对于那些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而言,能够一箭射中标靶,已经是难得。 毕竟又不是神射手,哪能正中红心。 但崔公公跟卫玉两个人却微微变了脸色。 这相比李星渊素日的箭术,已经算是失常表现了。 直到现在卫玉才确信,太子的确是心情不好。而且是很不妙。 李星渊显然也有些恼,冷然盯着那射偏了的箭,嘴角略一抽,攥着弓的手握紧。 崔公公嗅到了的那种类似马失前蹄般的尴尬,赶忙笑道:“殿下,想必是这弓不衬手,不如换一把……” 太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正在此时,卫玉上前一步,行礼道:“参见殿下。” 李星渊抬眸,有那么瞬间门,他很想把弓箭扔在地上,对,就该扔在卫玉跟前。 但太子还是克制住了那种冲动,他微微抬首,把弓举起:“你来试试。” 卫玉愕然:“殿下,我……很久没有练了,只怕会出丑。” 李星渊冷哼了声,不由分说把弓往前一扔。 卫玉抄手握住,坚硬而沉重的桑拓木弓身撞在掌心里,震得她的手心微微发麻。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射”,便是骑射之能。先前在纪王府的时候,李星渊读书,她在旁伴读,李星渊练习弓马,她也一并跟着学,甚至她射箭骑马的本事,有相当部分是太子殿下亲自教的。 只不过从上京而来,除了骑马,她很少动别的。这弓弩之术更是生疏许久了。 奈何这会儿太子心有不爽,卫玉吁了口气,只得老老实实地站住。 试着拉了拉弓,旁边崔公公送上一支箭。 卫玉跟崔公公对了对眼神,正要张弓搭箭。 忽然身后李星渊道:“等等。” 太子将手上玉扳指卸下,递给崔太监,崔公公笑道:“还是殿下心细,奴婢竟忘了这个。” 崔太监把扳指给卫玉戴上,道:“这要不是殿下想着,只怕要伤了手了。” 卫玉向着李星渊躬了躬身,而后回身踏步,张弓瞄准。 深深呼吸,眼睛盯着前方靶心,蓦地松手。 利箭脱手而出,刷地向前。 一声轻响,白羽箭擦着箭靶直飞出去,竟是跌在了远处空地上。 卫玉汗颜,放低了弓向着太子请罪:“臣好久没练了,请殿下恕罪。” 李星渊望着那只跌在地上的箭,眼中却反而掠过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果然是退步的厉害。” 崔公公打量这情形,本来想为卫玉说话,可看太子的反应,倒像是不用自己多嘴。 果然,李星渊负手踱步走开,竟慢慢从旁边的箭壶内又拿了一支箭出来,对卫玉道:“起来,再射一次。” 卫玉只得双手接过,正起身准备,太子却缓步走到身后:“以前教你的,是不是都忘了?” 这确实,毕竟太久没握弓了。 卫玉正要回答,冷不防太子探臂过来,竟是从后面半拢住了她。 “殿……”卫玉不由地一惊。 她本能地刚要回头,李星渊沉声道:“别动。” 这刹那,她仿佛能感觉他说话时候那一点暖润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沉香气味,将她笼罩在内。 恍惚中,卫玉似乎又想起小时候纪王教她骑射的情形,那时候她可比现在矮太多了,他不得不俯身半蹲,手把手地教导。 可惜……此时彼时,感觉已经大不相同。 “专心些。”李星渊垂眸。 卫玉转回头去,尽量镇定看向靶牌,心却无端地跳快。 太子却好像心无旁骛,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缓缓调整箭簇的方向。 白羽箭对准前方的红心,李星渊的目光微微垂落,看向怀中的人。 卫玉的耳根稍微有点儿泛红,她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她的呼吸显然是乱了,隔得这么近,太子几乎都能听见。 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一点儿细微的发现,李星渊郁卒了一整夜的心绪,突然开始迅速地雨过天晴,透出势不可挡的明丽霁色。 卫玉只听见太子仿佛低笑了声,她越有点慌,只听李星渊仿佛带些戏谑地说道:“这次若不中,就罚你。” 她正不知要罚什么,手一松,利箭破空而出。 下一刻,直中红心。 崔公公等皆大喜。 太子撒手,扬眉一笑道:“做的不错。” 卫玉看着在红心中的那只簌簌发抖的白羽箭,心思五味杂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射出这支箭的,一切都在李星渊的掌握之中罢了。 崔公公看到现在,赶忙笑道:“到底还是殿下,稍微点拨就能极出色。” 李星渊似乎尽了兴,负手向前走了一步,回头看向卫玉。 卫玉只得把弓递给旁边的小安子,快走几步跟上。 太子且走,且问道:“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卫玉道:“昨晚上确实是出了人命案子,而且非同等闲,想要当面禀告殿下。” 李星渊皱皱眉,看卫玉一眼,淡淡道:“哦,原来是为了案子。” 此刻他们身后还有几名侍卫和宫人跟着,卫玉正踌躇,冷不防崔公公在旁边拉了她一把。 卫玉醒悟,便道:“当然不是,就算没有案子,我也要回来给殿下请安的。只不过凑巧了而已。” 李星渊道:“是吗?只怕你口不对心。” 太子说着止步,身后的崔公公已经见机行事,挥退了大半侍从,其他的也都隔着十数步站住了。 “说你口不对心,你不服是不是?” 卫玉屏息:“我……” “你只说,你昨儿为什么跑到紫薇巷去。这东宫不够大,容不下你对么?” “殿下,当然不是。”卫玉赶忙否认。 李星渊道:“本王看就是这样,或者你说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为什么你从外头才回来,就立刻要跑出去住?” 他的眼神里多了些锐利的探究之色,卫玉避开太子的目光注视:“殿下,我并不是为别的,只是……也为了殿下着想罢了。” “什么为本王着想?” “殿下如今贵为太子,可越是如此,越要谨言慎行,我知道殿下宠我,对我真心的好,但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而……” 卫玉一边说着,太子的眼神也一点点软了下来。 没等卫玉说完,李星渊走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 李星渊的目光闪烁:“如果是这样,你倒是不用担心。” 卫玉抬眸。 太子一笑:“本王自然有分寸,这些事横竖交给我,你……就不必多虑了。” 卫玉隐隐觉着太子的话里有些古怪,正要问,李星渊却又话锋一转:“是了,你方才说昨儿晚上的命案,听说是教坊司出了事?跟那个……林枕纱有关?” 卫玉见他总算又提起,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于是道:“是,昨晚上林枕纱……被人所害。” 太子不动声色,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凶嫌是什么人?” 卫玉把昨晚上审讯郑公子的经过告诉,又道:“跟郑礵一同犯案的,正是范太保之子范赐。” “范太保……呵,那不是靖王殿下的岳父么,”李星渊道:“这么巧?” 卫玉道:“正是。所以想尽快禀告殿下,看看您的意思。” 李星渊道:“本王的意思?从昨儿就叫你不要管那什么林枕纱……你到底不听,现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卫玉垂眸道:“殿下,确实不是我有意招惹,而是他们的行径,畜生不如,天理难容。” 太子眉峰微蹙,静静地看着卫玉:“那你想怎么做?” 卫玉道:“郑礵已经有了供证,今日我想提审范赐。” 李星渊道:“你这一举,势必得罪范太保跟靖王……而你是我的人,他们必定会认为是我指使。” 卫玉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李星渊注视着她:“本王问你,如果我让你就此打住,不要去插手此事,你会如何?” 卫玉猛地抬头,对上太子锋芒内敛的目光,这次卫玉并没有退让:“我已经接手此事,便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殿下……” 这个答案,显然在太子的意料之中。李星渊道:“就算本王命你收手,你也不肯?” 卫玉后退一步,躬身道:“我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只要殿下让我去做,事后你如何惩治都行。” 太子吁了口气。卫玉又道:“另外,我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就算能够给范赐定罪,范太保跟靖王那里也仍是不好交代,但若更有个万一,无法拿下范赐,那他们自然会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就如殿下所说,他们必定会说是殿下指使我如何之类……所以我想请殿下让我迁出去,如果事发,殿下只说不知此事。” “现在才迁,是不是太过欲盖弥彰了。你觉着他们会信吗?” 卫玉道:“或者,还有一个法子。” “说。” “我在外头流落了这数月,如今才回来,跟东宫的具体如何,外头并不知道,殿下可以利用这一点,就说……我办事不力,惹了殿下不快,殿下一怒之下把我赶了出去……” 李星渊的眼睛眯起:“这倒果然是个好法子,不过口说无凭,不如做戏做圈套,现在本王便大发雷霆,命人把你拿住,痛打二十脊杖,再把你扔出门外,如何?这样做的话,相信无人敢质疑东宫不再容你,也应该胜过你万千巧语花言了。” 卫玉一惊,讪讪道:“别的还可以,打板子……就免了吧?” 李星渊道:“昔日周瑜打黄盖,今日本王打你卫玉,怎么,你连老黄盖的勇毅都没有?” 卫玉道:“殿下,这个比方可打的不好,就算我有黄盖的勇毅,殿下可不要自比周都督啊。” 三国周瑜虽然惊才绝艳,奈何遇到一个诸葛亮,纵然临终都痛呼“既生瑜何生亮”。 李星渊忍俊不禁,笑骂道:“你是不是真个儿皮痒痒了?” 卫玉叹气:“殿下,我是真心在为东宫着想。” 太子缓缓敛了笑容,沉吟:“本王如今根基尚且不稳,自然不便得罪更多人,尤其是范太保跟靖王……若弄得不好,或许真可能功亏一篑。毕竟皇上最不喜手足相争。” 卫玉垂首:“是。我……” 太子没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所以玉儿,你既然非要办这案子不可,那……就不要说’办不成’之类的丧气话,既然要做,就把这案子查的明明白白,若范赐当真犯法,那也让他死的痛痛快快。你要做到这些,我便不惧在皇上面前正大光明,据理力争。” 卫玉听了太子先前那两具话,本来以为李星渊是要让自己罢手。 没想到竟是这样。她震惊地看着太子:“殿下……” 李星渊哼道:“当然,你总不听本王的话,这点让我很不喜欢。只纵容你做完了这一件,再不许你任性胡为了,听明白了吗?” 卫玉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跪地:“是。多谢殿下!” 太子上前,俯身扶她起来:“你啊。在外头不叫人省心,回来了竟也是同样。但不管怎么……本王都认了,谁叫……是我惯出来的呢。” 离开东宫,返回的路上,卫玉想着太子殿下言谈举止,心里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忽然想起昨日在昭王府吃的“秋水芙蓉”,此刻她的心里,倒好像是泥鳅钻豆腐一样慌慌乱乱。 她人到御史台,才要进门,便见里头闹哄哄的,卫玉正要问发生何事,其中一个武官已经看见了她,慌忙叫道:“卫巡检快来!” 卫玉赶上前,那武官道:“你昨晚上是不是传了郑府丞的公子?” “怎么了?” 武官皱眉道:“他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谁干的?”卫玉头皮发麻。 武官的回答如晴天霹雳:“阿芒。” 卫玉这次回东宫,并没有让阿芒跟从,因为昨晚上阿芒跟着熬了半宿,卫玉起的又甚早,故而没有叫他。 她一路狂奔向内,闯到内堂,任主簿跟其他几个执事人等都站在堂下,脸色惶惶。 见卫玉来到,任宏上前一步,卫玉道:“阿芒呢?郑礵……” 任宏指了指后面,卫玉撇开众人赶过去,任主簿跟在身后,焦急说道:“我也不知道阿芒是怎么跑到拘押郑公子的地方,等听说他动了手已经晚了。” 御史台后院,几个差役们立在檐下,阿芒靠在墙边站着,耷拉着脑袋。 听见脚步声,大家抬头,眼神各异地看向卫玉。 卫玉快步上台阶,目光扫过阿芒,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进了里屋,她先看见蒋仵作蹲在地上,而在蒋攸安身前,是鼻青脸肿嘴角带血一动不动的郑公子。 卫玉瞪向蒋攸安。 蒋仵作回头见是她,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卫玉窒息。 才答应了太子,没想到后院起火。, 43二更君 抽丝剥茧 卫玉只觉着天晕地旋, 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她的目光从地上的郑公子身上挪开,回头看向门口。 瞒显然是瞒不住了,里里外外差不多都知道了。 现在该怎么做? 卫玉的耳畔嗡嗡作响, 她举起手来用力地抓了抓头,总算生生地挤出了一点清明。 她问蒋仵作:“有人看见阿芒动手?” 蒋仵作被她问懵了:“我、我不知道……是任主簿命人叫我来的。” 卫玉大叫:“阿芒!” 在阿芒进内之前,卫玉极快地说道:“老蒋, 你仔细查验郑公子的尸身, 从头到脚,一处也不要放过,一定要查明白……他的死因。”她盯着蒋仵作, 甚至有些狰狞地吩咐。 蒋仵作从未见过她这样, 几乎有点傻了:“啊,啊……好!” 此刻阿芒已经闻声跑了进来,卫玉狠狠地瞪着他, 才要开口, 又扫见门口处不时闪烁的人影, 探头探脑。 卫玉走到门边上,厉声喝道:“是不是都没有正经事干?” 原本围看的众人顿时散开了大半, 只有两名武官还立在檐下:“卫巡检, 人是阿芒打死的, 我们……也只能奉命行事。” “急什么, 他就在这里,也不会插翅飞了, ”卫玉冷然道:“待我问过了不迟。” 那两人便不做声了。 卫玉转身看向阿芒,走近身旁压低声音喝问:“你打他了?” 顿了顿,阿芒点头。 卫玉深呼吸:“你打死了他?”她问出这句,又忙改口:“你是怎么打他的?用了多大力道?” 她知道阿芒性子直, 你问是不是他打死了郑礵,他多半会直接承认,故而卫玉只问他如何下手,下手的力道会不会置人于死地。 其实这也是最合理的询问方式。 阿芒迟疑了会儿,但他显然没有理解卫玉的良苦用心,而是毫不避讳地叫道:“玉哥儿,是我打死他的,他杀害了林小姐,活该一命换一命,我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你……”卫玉气的失语。 郑礵当然是该死。 但他得死得其所,卫玉昨晚上跟他虚与委蛇半晌,无非想要让他罪名确凿,另外,便是从他嘴里套出来那神秘的同党。 好不容易得了范赐的名字,郑公子已经是最有利的人证,如今竟然…… 要对付范赐本就不容易,现在最重要的郑礵又死了,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卫玉怒道:“你是不是糊涂了,你知不知道犯案的不止是他一个,我留着他是有用的,如今你打死了他,另外一个凶犯很可能真正的逍遥法外!” “什么?”阿芒满目震惊:“还有、另外一个人?” 卫玉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错,你不能给林小姐报仇不说,反而把自己也栽进去……且还帮了真正的凶徒……”她几乎能想象到范太保若知道了郑礵死了,该是何等洋洋得意。 阿芒呆立原地,如同泥雕木塑。 卫玉闭上双眼:“我昨天的话你一点都不听,你要是相信我能够给林小姐报仇,就绝对不会自己动手,你、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玉哥儿……”阿芒的语声艰涩。 卫玉却转头道:“来人,把阿芒带下去!” 门外两名武官闻声入内,走到阿芒身旁。 阿芒只怔怔地看着卫玉,自始至终,并没有任何反抗。 等到阿芒被带走,卫玉才后退了一步,靠在门边上,呼呼气喘。 任主簿脚步悄悄地走进来,想劝她两句,又不知从何劝起。 阿芒这一举动,把他自己害了不说,也让卫玉十分难做。 案子还没查明白,只怕连卫玉也要栽进去。 卫玉扫了眼地上正在发凉的郑公子,心里难过的很,迈步出门。 “卫巡检。”有一人从院门外快步而入,向着她拱手:“御史大人有请。” 传来的人证忽然横死,还是被卫玉的人打死,而郑公子的身份,又决定了此事绝对不能悄无声息的了结。 卫玉抬头,深呼吸数次,跟着来人前去见御史中丞。 蔡中丞不过是个五品,而京兆府的府丞则是从三品。 “怎么回事小卫,”蔡中丞一看到卫玉,立刻先发制人:“阿芒真的把郑公子打死了?” 卫玉垂手不语。 蔡中丞道:“我就说……这教坊司的案子你交给顺天府的人料理就行了,你为什么又把它拿过来?这下好了,惹火烧身了吧?你说该怎么跟郑府丞交代?” 卫玉道:“此事我会负责。” “话是这样说,但出了人命,势必会波及到御史台上下……”蔡中丞瞥着卫玉,道:“我知道,你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又是萧相的弟子,就算真的天塌下来,也未必会砸到你,可我们就不一样了……” 卫玉抬头,道:“中丞,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用我卫玉的命去赔给郑公子,也不会牵连中丞。” 蔡中丞最怕的,是卫玉背后的人厉害,他担心出了这样大事,自己身为卫玉的直属上司,恐怕会被推出去顶缸。 见卫玉这样说,蔡中丞喘了一口气,又小心陪笑:“小卫,我也不是逼你怎样,闹得如今这个地步谁也不想的。但我上有老下有小……唉!” 卫玉道:“中丞放心,我说到做到。王御史那里,我也自会去交代。” 蔡中丞闻言走近了几步,压低嗓子:“或许去求一求太子殿下……横竖人是阿芒打死的,让他给郑公子抵命,郑府丞那边兴许可以安抚下去……” 卫玉提高声音:“中丞大人,此事既然跟大人无关,就不劳费心了。” 蔡中丞忙闭嘴,又辩解道:“我也是好意……为了你着想罢了。” 卫玉没有理他,退后两步,转身出门。 背后蔡中丞见她离开,才小声道:“哼,有大靠山的人到底是硬气,不过,就算你再厉害,也不该强出头,如今天大的祸事临头,看你又能怎样,就算太子殿下再纵容,只怕也不好办!” 卫玉亲自去见御史大夫王大人,本是想要先向主官禀明。 不料王御史的侍从拦着她,说是王大人先前身体不适,早已经回府去了。 她连院门都没进,望着里间紧闭的房门,点点头,没有多言。 郑公子身死,一定会有人告知郑府丞,很快,郑家会派人来。 卫玉往回走,感觉自己就像是坠入了绝境一般茫然。 路上遇见了几个御史台的同僚,看见她,有的驻足打量,欲言又止,有的急忙闪避。 卫玉勉强回到自己院中,就见任主簿在那里等候。看见她,任主簿道:“见了王御史了么,他怎么说?” “王大人不在。” “不在?”任宏诧异:“先前还看见……”突然他打住,冷笑:“哦,遇到这种棘手的事,王大人及时的回避不问,这是聪明的做法。” 卫玉先前看见王大人紧闭的房门,以及那正好出现拦住自己的侍从,就猜到了王御史是故意不见自己。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件事确实难以沾手。 卫玉跌坐回椅子里。 任主簿想了想,说道:“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你只别太着急了……”停了停,他道:“也是合该如此,本来拘押郑公子的院子是有人看守的,偏那时候人都不在,阿芒也不知怎么听说了拘押的地方,他的性子你是最知道,他又不会那些拐弯抹角的,怒上心头……” 卫玉听他说着,知道他是有意宽慰自己,怕自己急中上火。 可是听着听着,卫玉心里突然刺了刺,她转向任宏问:“阿芒去的时候,没有人看守?人呢?” 任主簿道:“据说是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他答了这句,“你、你不会觉着……” 四目相对,卫玉蓦地站起身来:“我不相信这么巧!人正好不在,还有阿芒恰好就……” 她疾步向外,却差点跟迎面来的人撞个正着。 来的是蒋仵作。 卫玉止步:“什么事?” 蒋攸安面露迟疑之色:“你要去哪儿?” “去找阿芒……有点事要问他。”卫玉本正着急要走,忽然觉着不对:“怎么了?” 蒋仵作道:“你先前叫我仔仔细细查验郑公子的尸身……” 有人目睹阿芒对郑公子动手,然后郑礵暴毙。 按理说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凶手就是阿芒。 根本不必要再验尸,更加不必“仔细”查验。 本来蒋攸安以为卫玉这样吩咐,是为了给阿芒开脱,也许……万中有一的机会,郑公子死于别的原因。 不过既然卫玉开口,蒋攸安便按照她的吩咐,格外仔细查验。 可偏偏,就在蒋仵作从头到脚检查郑公子尸身的时候,却确实发现了一点古怪之处。 蒋攸安道:“有点奇怪,他身上确实有被打过的痕迹,可是当我检查他的耳朵,发现有血渗出,细看口鼻,也有血渍。” 任宏在旁道:“如果是他的头被痛击,七窍流血也不足为奇吧?” 蒋攸安道:“是啊,可是如果流的血是黑色,那就是很足为奇了。” 任主簿色变:“黑色的血?” 卫玉道:“中毒?” 人人都认定郑公子是被阿芒打死,可偏偏他中了毒。 三人面面相觑,任宏苦笑道:“这可真是……山重水复无疑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难道还有谁想要郑公子死?” 卫玉道:“当然了。我昨天晚上已经跟郑公子说过了。他跟范赐之间一定有一人会死,呵,没想到先死的是他。” 任主簿悚然,声音极低:“难道你说是范家的人……他们、他们下手这样快?这么说昨夜我们审讯郑礵……消息走漏了?” 卫玉走到门口,向着外间看去:“这御史台毕竟不是铁板一块儿。昨夜带人回来,范家一定早有察觉跟提防,范太保的势力之大,再加上靖王殿下,恐怕有人赶着去通风报信,若再知道了郑礵供出范赐,先一步杀人灭口,一来死无对证,二来嫁祸给我……” 卫玉说到这里,蓦地想起先前跟李星渊的那一番话。 范家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下手更加狠绝,弄死郑礵还不够,假如能把阿芒拖下水,卫玉也脱不了干系,而他们真正的目的自然就是李星渊。 难道说这一次,自己真的要拖累太子了吗? 卫玉再度询问阿芒。 阿芒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不似先前般冲动跟抵触,便告诉了卫玉详细。 他道:“我听说你回了东宫,我自个儿不愿意出去,就想多睡会儿,可是外头忽然有人说起林小姐被害的事,又说那个郑什么的被拘押在西院……” 本来只这些,阿芒还不至于如何,谁知外头的那人竟又道:“虽然说人被捉回来了,但郑公子来头多大,他爹可是从三品,今儿只怕就会把人救出去,唉,这些高门贵宦,总有法子逍遥法外,那林小姐死也是白死。” 这一句话,成功点燃了阿芒的怒火,这才冲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要痛打郑公子。 谁知才打了三两下,他就软趴趴倒地。 “你能听出说这话的人是谁么?”任主簿问。 阿芒摇头。 卫玉若有所思。 先前阿芒冲她叫嚷,说什么不能让郑礵’逍遥法外’,那会儿卫玉便觉察出他的用词有些奇怪,不像是他素日说话风格。但当时气头上,竟没有细问。 可就算确认了郑礵是被他人毒害,但真凶是何人?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御史台动手的? 又或者毒杀郑公子的,根本就是御史台的人。 门外鼓噪声响。 侍从跑进来道:“卫巡检,郑家的人来了!” 任主簿皱眉,看向卫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办?你不如先退避?” 卫玉吁了口气:“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何况那些暗中窥伺的人,恐怕要的就是我的退避。”只要她退后不言,那事情越发闹开,没有任何解释的话,最后脏水必会泼在东宫,百口莫辩。 蒋仵作道:“倒也不用怕他们,反正郑公子是被毒死的,我们可没给他下毒。” 任主簿道:“我担心郑家的人此刻失去理智,跟他们硬碰硬恐会吃亏……” 正在此时,外间的吵嚷声逼近,有个叫声道:“姓卫的,把我们公子交出来!” 阿芒本乖乖立着,此刻便跑过来拦住她:“玉哥儿,你不要出去,他们敢对你怎样,先问问我得拳头!” 卫玉仰头望着这个莽汉子,反而平心静气:“阿芒,这次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不许冲动,不许动手。听见了吗?” 阿芒握紧了拳,终于点头。 门外的人已经冲进了院中,十几号人,气势汹汹,有几个御史台的差役跟在左右,要拦阻却也拦不住。 因为为首来人,正是顺天府的郑府丞。 他被人搀扶着极快向前,才进内便盯上了卫玉。 郑府丞厉声叫道:“卫巡检,我儿子呢!我来问问你,你把我儿子怎么样了!” 任宏,蒋攸安以及其他差役侍从们,不由地都为卫玉捏了一把汗。 众目睽睽之下,卫玉非但不退,反而缓步上前。 面对悲愤惊怒的郑府丞,卫玉拱了拱手,平静道:“府丞来的正好,我也正欲前往府上告知。” 郑府丞哈哈大笑,状若癫狂:“你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害死了我儿子?”咬牙切齿,他指着卫玉道:“我要你赔命!” 卫玉将郑府丞的手慢慢压下:“冤有头债有主,府丞找错人了。” 郑府丞看着她镇定自若,越发目眦欲裂:“你,别以为仗着……” “郑大人!”卫玉断喝了声。 郑府丞猝不及防,嘴巴还是半张着,却无法说下去。 “郑大人,我只说一句话,”卫玉盯着他的眼睛,语声清晰道:“你如果想要令公子死不瞑目,那就只管在这里胡闹,只管被真凶当枪使吧。” 郑府丞呆滞,好似无法反应:“你、你说什么?”, 44第 44 章 偏宠 就在郑府丞带人前来兴师问罪之时, 御史台之中的那些上司长官之类的自然都收到了消息。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本是令文武官吏望而生畏的地方,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像是今日这样被人打上门来, 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只不过一来郑府丞身份非同一般——自从林遵被流放后,郑府丞是成为继任府尹的头号人选,何况他自个儿也是正经的从三品大员。 但最重要的是,郑公子死在御史台, 还是被阿芒“打死”,对于御史台上下而言,这才是最致命的。 如果不是因为郑礵之死, 别说郑府丞是从三品,就算是正一品,也不能就这样明目张胆地闯入监察衙门。 正因为事情难办, 所以王御史才会避而不见, 而蔡中丞只想着自保。 而对于御史台上下众人而言, 在以上所有缘故之外, 还有一点微妙的原因,那就是卫玉的身份。 就如同蔡中丞所说, 卫玉虽早被调到御史台,但自始至终都是太子身边得力的心腹, 御史台里没有蠢材,都知道郑公子的死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件事情闹不好,就会成为东宫跟靖王、范太保之间的角力。 神仙斗法, 凡人若不知好歹参与其中,只怕都不知怎么死的。 所以郑府丞才会如此容易地闯入御史台,就连监察所的差役都拦不住。 其实若真心要拦阻, 又哪里会不成? 蔡中丞的侍从赶过去报信,说是郑府丞带了不少人来,似乎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我说什么来着,”蔡中丞把公事房门掩上,暗暗叫苦:“把人家儿子弄死,这回就算太子殿下也救不了小卫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求他千万别把我牵连在内就行了。”说着又赶忙催促侍从再去查探:“看看打起来了没有,谁打赢了。” 谁知不多时,那侍从赶回来,满面疑惑道:“本来郑府丞好像要动手,远远地瞧着卫巡检好似跟他说了几句话,如今两人进了卫巡检的公房内……听着里头安安静静的,不知怎么回事。” 蔡中丞很意外:“嗯?他们说了什么话?” 侍从摇摇头:“隔得太远,又有许多人围着,小人实在听不到。” “蠢材,”蔡中丞的面上流露狐疑之色,自言自语道:“竟没有大打出手吗?奇怪……” 卫玉只是小小巡检,在御史台里没有单独的办公居所,她所在的公事房,其实还有其他两位巡检跟文书等。 只是今日非同等闲,其他的人也着实不敢来“搅扰”。 先前卫玉一句话让郑府丞怔然无语,她趁机便请郑大人进内说话。 郑府丞凝视着卫玉,虽然错愕,但他这会儿仍是心中痛怒,倒也不怕卫玉会公然如何,于是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说些什么。” 进到内室,蒋攸安先将查出公子有中毒迹象之事告知。 郑府丞黑着脸听完,深深吸气:“卫巡检,你是故意叫人来这么说,指望我会相信么?本官是那么好骗的?” 卫玉还未回答,蒋仵作道:“郑大人,我在御史台任职,可不是谁家里家养着的,验尸是用我的眼睛跟手,也不是谁的一句话定黑白,您若不信,我带您去亲自查验,或者你再找可靠的仵作,我可不怕复核。” 郑府丞瞪了瞪眼睛。 蒋攸安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想来郑大人也愿意知道公子到底死于何因,只是实话难听罢了。” 卫玉请蒋攸安先行退避,自己对郑府丞道:“蒋仵作是御史台最老资历的仵作,为人谨慎耿直,从无出错,何况在这上面造假,极容易被戳破,想来府丞也知道。” “就算……是这样,”郑府丞咬紧牙关,缓缓道:“我儿也是死在御史台,到底跟你脱不了干系!” 卫玉道:“我并没有要甩脱责任,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查明真相,我想身为人父,郑大人也不愿意让公子死的不明不白、放过那杀人真凶吧。” 郑府丞握紧双拳:“你口口声声杀人真凶,那是谁杀了我儿?” 卫玉垂眸道:“公子是我所查教坊司凶案的重要人证,我还指望着公子替我作证,指认那凶案主谋,又怎会对他不利?何况公子若死在我手里,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知道郑大人正是痛心疾首的时候,但越是如此,越容易被人利用,若真如此,岂不是更让公子死不瞑目?” 郑府丞的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卫玉看向任主簿,任宏把手中的几张证供递过来,连同一起的,还有蒋攸安呈递的尸格。 叹了口气,卫玉对郑府丞道:“这里是公子昨夜的口供,说明了他跟某人一块儿在教坊司……当时我曾警告过公子,那人身份特殊,只怕会想方设法脱罪……” 郑府丞狠狠地咬了咬唇,将证供接在手里,飞快一看,当瞧见那个刺眼的名字的时候,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黯然不语。 卫玉端详他的脸色:“当然,现如今尚无明确证据可以证明公子的死跟谁人有关,但我想,公子一死,大人势必不会跟我善罢甘休,如此大闹一场,最后吃亏的事谁?得利的又将是谁?” 郑府丞的手不住地颤抖,连连咽气,他闻言抬眸看向卫玉,却无法出声。 卫玉道:“大人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不用我说尽了。先前御史蔡中丞传我,就郑公子之死诘责,我也跟蔡中丞言明,我绝不会推诿拒责,可是……我想问大人一句,到底是想让公子这么糊里糊涂被人害了,还是想要一个水落石出,真凶伏法。” 郑府丞低着头,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慢慢消退,他低低道:“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便直说了,”卫玉道:“昨夜令公子提到范赐之时,显得十分畏惧。若公子之死当真跟范家有关,郑府丞不敢得罪,愿意忍了这口气,也是人之常情。” “卫巡检!”郑府丞猛地一拍桌子,怒视卫玉,他的胸口几番起伏:“你也说尚无任何证据指明真凶是谁,何必就先在这里……这里挑拨!” 任主簿有些紧张。 卫玉却依旧淡然道:“当然,我只是说一种可能,但也有很大可能不是范家,而是别的什么人……所以我想问郑大人的态度,到底要不要忍一时之气,让我继续查个明白,还是图一时之气,让真相跟公子同埋,让真凶逍遥法外。” 郑府丞的手微微发抖。 垂眸,目光冷硬地在面前的证供上扫过,最终落在“范赐”二字上。 终于郑府丞缓缓道:“既然未必是范府,我当然也急欲知道真相。” 卫玉心头一动。 是不是范府,彼此心里都有个大概。 而郑府丞故意把范府撇出去,自是不愿跟范家直接对上,但同时他也给出了答复。 这已经足够。 “但是卫巡检,”郑府丞深深地盯紧卫玉,哑声又道:“如果最后……你查不出那个所谓的真凶呢?谁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为了维护你的人,故意捏造些子虚乌有来搪塞老夫?!” 郑府丞担心的是万一此事真是范家作为,那卫玉也未必有这能耐继续追查。 卫玉道:“我相信府丞不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人,真相如何,自在你心。”她站起身来,正色道:“我先前不惜得罪府丞,也要传公子进御史台,无非也是查明真相、还以公道,公子因此而死,我难辞其咎,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连公子的公道一并算上,等一切了局,我再领我的罪责,绝不推卸。” 郑府丞听她说完,慢慢站起身,下了决心般:“好!我就算不信卫巡检,那也要相信太子殿下。” 本来被悲怒冲昏了头,可是被卫玉一番话下来,让郑府丞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被人当成了马前卒。 一个夹在太子殿下跟靖王之间的卒子。 儿子死的稀里糊涂,假如没有太子跟靖王这件事,就算他今日跟卫玉撕扯起来,又如何,好歹反正先发泄一通。 然而生生冷静下来后,郑府丞意识到自己来的确实唐突。 要一切都如卫玉所说,他在此死咬住卫玉不放,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死了儿子,已经是痛不可挡。 倘若再得罪太子,那郑家从此就彻底完蛋了! 而在背后袖手旁观,得意大笑的,却是…… 目光相对,暗流涌动。 极快地权衡了利弊,郑府丞忍住怒痛,转身向外走去。 卫玉道:“郑大人。” 郑府丞稍稍止步:“卫巡检还有什么指教。” 卫玉望着他的背影道:“先前不知是谁给郑大人报信,说公子出事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郑大人来势汹汹,却偃旗息鼓而回,一定会有人不解……甚至于着急,如果有人去探问大人的口风,或者以言语挑唆大人如何……那您就要多留意了。” 郑府丞今日来御史台,暗里一定有许多眼睛盯着看,他们在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热闹。 如今郑府丞悄悄地离开,预计之中的轰动并没出现,那幕后下棋的人一定会疑惑。 毕竟只要郑府丞没跟卫玉闹动,那就不能把卫玉身后的李星渊拉下水。 郑府丞如何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重重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多谢卫巡检提醒。”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任主簿走到门口,目送郑府丞带人离去。 他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向卫玉,待要感慨几句,因为方才过于紧张,此刻竟说不出话。 卫玉退后,往椅子上一座。 闭上眼睛,她的脸上也透出几分疲惫之色。 任宏这才意识到,卫玉也不是她方才看着的那样云淡风轻。 他走近半步:“总算先稳住了郑府丞,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卫玉举手揉了揉脸,低头想了会儿:“尽快传范赐。” “郑礵死了,以什么理由传他?万一他否认自己去过教坊司呢?” “人死了,口供还在。他既然去过教坊司,那就一定有人见过他,他若否认更好,不心虚,他怕什么。” 任宏点点头:“就怕范太保不肯轻易放人,他可不是好惹的。” 卫玉冷笑道:“那也由不得他。如今我是骑虎难下,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任主簿正认真听着,听到后一句,忍俊不禁:“到这会儿了,你还占口头便宜。” 卫玉道:“这叫口彩,我跟郑公子说他们之间必有一人会死,结果死的是他,这次……狭路相逢,看看到底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吧。” 她喃喃了这句,回头叫道:“阿芒!” 阿芒先前被她训斥几句,躲在房中不敢动弹。闻言急忙跑了出来:“玉哥儿,什么事?” 卫玉又揉了揉脸,抖擞精神道:“你跟我去范家。” 阿芒本以为又要挨训,闻言大喜,摩拳擦掌道:“好啊!” “你亲自去?”任宏却大惊,又赶紧拦着:“你、你还敢叫他跟你一起去?你不怕……” 卫玉道:“是你说范太保不好惹,自然得我亲自去传。有阿芒在,他要敢动手,至少我们不吃亏。” 任主簿叫苦道:“哎呀我的小爷,你还嫌闹的不够大吗?” 卫玉分毫不让,磨着牙道:“既然要闹,那索性闹大,就看看谁先头疼。” 任宏想再劝阻,卫玉已经迈步出门。 外头院门口人影闪烁,有几个主簿、武散官人等,不乏跟卫玉有些交情的。 见卫玉出来,一名主簿忙问:“卫巡检……无碍吗?” 另一名武官看看阿芒,问:“这是要去哪里?” 卫玉目光转动,忽然问道:“杨主簿在哪里?” 范府。 听门房来报说御史台卫巡检亲自上门,范太保的眼睛瞪的溜圆。 “他真的自个儿来了?”范太保不敢相信,又有几分惊奇地问。 “确实是卫巡检,”下人道:“还有几个御史台的差役。指明了要见公子。” 范太保冷笑了几声:“真不愧是东宫出来的人,这是浑然没把老夫放在眼里……传他进来!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小卫学士到底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身边的管事还算谨慎,赶忙劝道:“太保,这卫巡检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传闻他十分厉害,不如还是……” 范太保不由分说道:“我怕一个毛头小子?我要连他都怕,就不用再京内立足了!” 管事只得闭嘴。 卫玉带了阿芒跟一名武官,进了范府内堂。 范太保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上,见她进门,仍是稳坐不动。 太子太保,当朝一品,这也没什么可挑。卫玉上前拱手见礼:“御史台卫玉,参见太保。” 从她露面,范太保的眼睛变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卫玉的名字他听说过不知多少次,也有许多人赞她相貌出色,一流的人品。 本来范太保还以为是众人因为卫玉东宫出身,故意奉承的。 如今一见,才晓得那些话并无虚言,她本人竟比传言越发出色。 只是看着年纪不大,相貌气质又且绝佳……却又不禁让范太保心中生出一种天然的轻视,以为必定是仗着好相貌才得宠于太子。 范太保收回目光,慢悠悠地说道:“早就听闻你卫巡检的大名,如今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卫玉道:“正是如此,有一件公案,想请范二公子配合调查。” 范太保冷笑了声:“好大的口气,敢跑到我府里来要人,怎么,是仗着太子殿下给你撑腰?” 卫玉淡淡道:“本朝律法在上,太保倒是用不着攀扯太子殿下。此公案涉及两条人命,还请太保莫要为难。” “两条?”范太保疑惑:“除了教坊司那贱人,还有……” 卫玉道:“原来太保也知道我为何登门。” 范太保自觉失言,冷道:“我知道又有何奇怪?我还听说,那顺天府郑家的公子被你带到了御史台,只过了一夜就死于非命,卫巡检,你的手段够厉害的,害死了一个不够,如今又盯上我儿了?” 卫玉道:“太保的消息确实灵通,不过,你怎么知道郑公子是死于非命?万一他是自戕呢?” 范太保愕然,瞪着卫玉看了半晌:“呵,你想诈我,我自然是听人家说的,谁管他是被人害死还是自戕,反正都是死了,横竖跟你御史台脱不了干系,不是吗?” 卫玉淡淡一笑,道:“这些事,太保就不必操心了,横竖有我在追查。如今有郑公子的证供,您不如快些请公子出来,随我回御史台配合问话,以验清白。” 范太保磨了磨牙,却又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啊,我倒是很想配合,可惜范赐他如今不在府里,你卫巡检有本事的……自个儿去找吧。” 卫玉“嘶”了声,显得有点儿为难:“公子当真不在府内?” “我没有必要骗你。卫巡检。”范太保翘起二郎腿,透出几分有恃无恐的得意:“你要能找到他,便随你问话。”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卫玉说着抬手。 旁边一名武官上前,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东西,俯身递上。 范太保看在眼里,自当是什么文书之类,他浑然不在乎,鼻孔里喷出一道气:“呵呵,除非卫巡检拿的是圣旨,不然就不用显眼了。什么东西在我这儿都不管用!” 卫玉道:“哦?太保还没看一眼就知道不管用?” 范太保翻出白眼,嗤之以鼻。 卫玉将那一卷纸一抖:“那至少请太保过目,看看画的像不像就是了。” 范太保微怔,侧目瞧了眼,整个人猛地坐直:“你……这是什么?” 卫玉眨了眨眼,颇为无辜地道:“太保如此反应,到底是画的太像,还是认不出来呢?若是前者倒好,若是后者,那我便要回去叫画师从头再画了,不然找不到人如何是好。” “你、你说什么?!”范太保瞪向卫玉,道:“什么找不到人?你拿我儿的画像做什么?” 原来这张纸上的竟是一个人像,十八/九岁,尖下巴高颧骨,微露凶相,竟是范太保之子范赐。 卫玉抚掌笑笑:“既然太保认得出来,那就无妨了。至于这是做什么用的……那自然是张贴在街头巷尾,叫军民人等留意,一旦发现范赐踪迹,即刻拿送到御史台,或者及时报信……都有赏金。” “混账!”范太保跳起来:“卫玉,你是什么意思!你当我儿是逃犯吗?” 卫玉微微扬首望着范太保,此刻已经没了笑容,眼神里透出几分凌厉:“我既然亲自登门,太保就该知道我势在必得,现在太保可以选一选,是你自己把公子交出来呢,还是让我自个儿去找?” 范太保吼道:“你敢!” 卫玉淡淡道:“太保想试试卫玉的胆量?” 范太保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叫骂道:“区区一个巡检而已,也敢在我跟前如此放肆,我岂能容你……来人,给我把他们打出去!” 一声断喝,外头的家丁们顿时围了过来。 “谁敢!”吼声如雷,却是阿芒转身,不由分说地一挥手臂。 有个靠的最近的家丁被阿芒横臂一扫,整个人轻飘飘地倒飞出去,直接跌出厅门口,无法动弹。 阿芒势不可挡,又大吼了声,用力往另一人身上撞去。 那人躲闪不及,也如断线的纸鸢,狠狠撞在门上,顿时口鼻流血,差点儿门都撞破。 范太保勃然色变。 卫玉好整以暇道:“太保,你真的要动手么?若是你先动手,可就别怪御史台得罪了。” 范太保看看蓄势待发的阿芒,又看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家丁们,气不打一出来:“卫玉!” 他没想到卫玉如此难缠,她竟然有备而来,文武兼备:一手阿芒,无人能敌,一手影貌图,死死拿捏。 范太保很清楚后果——卫玉手中的这影貌图一旦张贴出去,满城人等,都会知道范赐乃涉案之人,而范太保府里出了一个通缉逃犯。 若再给皇帝知道了……那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偏偏卫玉竟是软硬不吃。 一向在京内横着走的范太保,站在卫玉面前,空有怒火三千,竟然无计可施。 卫玉似乎怕他不够动怒:“太保,想好了么?” 范太保瞪着她,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最终,他挥拳狠狠砸在桌上:“给我把二公子叫出来!” 范赐确实在府里。 范太保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不过只是仗着自己的势力,他吃定了卫玉无法搜他的太保府,就算搜,也必定搜不到人。 他只是没想到,卫玉会准备范赐的影貌图。 倘若不交范赐,那范家的脸可就丢遍了九城了。 虽然亲手把儿子交出去的滋味极憋屈而窝火,但跟立即“风靡”九城的“美名”相比,范太保还是知道取舍的。 范赐也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叫出来,送到卫玉手上。 他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家居常服,原先正跟屋里的丫鬟鬼混,身上散发着脂粉头油的香气,夹杂着浓烈的酒气。 范二公子望着范太保,眼中掠过一点惧色:“父亲!” 范太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卫玉:“卫巡检,你好本事,好手段,不过……你带他去也没有什么用,他没有做过的事,任何人也休想要冤枉他。” 卫玉道:“他冤枉与否,不在太保一句话。”她转头吩咐随行武官:“带走。” 范赐求救般叫道:“父亲……” “给我闭嘴,”范太保低喝了声,又恶狠狠地对卫玉道:“别以为你有太子殿下当靠山,就能这样为所欲为,我即刻便去见太子殿下,我倒要问问,你如此行径,殿下到底知道不知道。” 卫玉面沉似水道:“太保要去见何人,不在卫玉管辖之内,我今日是以巡检身份,查办教坊司凶案,不管太保去见太子殿下还是观音菩萨,与我无关。” 她说了这句,负手向外走去,阿芒紧紧地跟在身旁,几个范府家丁还在门口围着,阿芒喝道:“滚开!”挥了挥拳头,吓得几个人慌忙后退。 范赐被武官带着出门。 方才范太保的话,虽是对卫玉说的,实际也是在提点儿子。 二公子心中已经有了数,范赐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害怕,也不要承认什么……范太保很快就会救他出去。 在出范府大门之后,范赐看着前方的卫玉,他像是一条阴暗的毒蛇,正恶毒地盯着猎物,想找机会给与致命一击。 正在打量,冷不防卫玉蓦地回头。 东宫。 宫女将几盘精致点心放下,崔公公亲自端了茶奉上。 太子殿下在上,萧相行了礼,坐在李星渊下手。 浅浅地啜了口茶,萧相道:“玉儿查办教坊司案子,是殿下许可的?” 太子颔首:“玉儿的脾气,老师自然也知道,偏偏的就有一份左犟性子……”说了这句,他又道:“好似从外头回来之后,更加不听孤的话了。” 萧太清心中一动,端详太子脸色,虽看似笑微微的,但萧相清楚,太子的真心话多半都藏在那看似玩笑的里头。 他便也随着轻笑了两声,道:“不瞒殿下说,臣也觉着玉儿略有变化,多半是因为出去这一趟的遭遇等等,有些吓坏了吧。” “吓坏?”太子摇了摇头,显然觉着不可能:“老师未免太小看他了。” 萧太清笑道:“只是看着玉儿比先前更清瘦了,连内人也很是心疼,怕她在外受苦。” 太子听了这句,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老师知道小卫为什么在遇袭后……不第一时间回京吗?” 萧相抬眸,刹那间跟李星渊目光对视。 “这……”他谨慎而自然地:“臣也不敢贸然揣测,照玉儿的意思,是因为遇袭后慌不择路……” 太子的唇角微动:“本来孤也信了是这样,不过,老师难道不觉着,野狼关的事情太……及时了吗。” 萧太清早就警示过卫玉,太子必定有所猜测。 没想到果真给他一语成谶。 他不敢再装作全然不知,垂眸道:“这件事臣也听说了,多半玉儿不知哪里得知野狼关细作之事,所以才去看看。” 李星渊扫了眼萧太清:“这倒也像是他的性子,一旦认定了,则不管不顾,呵,要不是孤派了人去接,真担心他不愿意回来了。” 萧太清的心又是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微笑道:“说来,还不是殿下太宠她了,叫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比如这教坊司的案子……如今竟招惹了范太保,势必还有靖王殿下,竟不知如何收场了。” 他不露痕迹地转了话题。 李星渊道:“小卫没接手的时候,倒还可以拦着,既然已经沾手了,那就不用再瞻前顾后,孤已经告诉她,让她放手去查就是了,相信以她之能,必不至于让孤失望。” 萧太清蹙眉:“可是如今又说阿芒打死了郑礵,据说郑府丞已经去往御史台要找玉儿的晦气了。” “不用担心,”太子轻描淡写地:“这点儿小事,尚且为难不了他。” 萧相忍着笑:“殿下是不是太宠信玉儿了?” 太子正端了茶,三才碗盖轻轻一撇氤氲的茶汤,他浅浅笑道:“毕竟从小在我身边儿跟着,最是知冷知热……多偏宠一些,不是应当的么?” 萧相轻声一叹,默然吃茶。 就在此刻,崔公公从外进内:“殿下,才传来消息,郑府丞从御史台打道回府,也并未大闹。小卫带着阿芒,亲自去了太保府。” 萧相扬眉。 李星渊道:“怎样?” “还是殿下最了解玉儿。”萧太清笑着摇头:“不过,太保府这一关,只怕难过。范太保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所以小卫带了阿芒去,就算动手也不至于吃亏。至于文的,太保更不是对手。” “臣只是担心,再这样牵扯下去,到底会影响到殿下您。” “孤既然允了让小卫放手一搏,就知道不可免。何况人家既然已经剑锋所指,孤倒也不必一味藏隐,无非是见招拆招。” 太子说到这里,转身,从旁边的桌几上取了一份折子。 他把手中的折子递给萧相:“才接到豫州那边急报,西狄人犯境,野狼关那里已经交上手了。” 萧太清忙放下手中茶盏,双手接过,从头看了一遍。 李星渊道:“先前小卫去这一趟,还真的去对了,此刻战事正自胶着,若野狼关细作仍在,这会儿胜负难料。” 萧相不便多言,只道:“西狄人这次有备而来,断不可轻视。” 李星渊却又取了另一份纸卷,缓缓打开,只见曲山弯水,竟是一份地理图。 萧太清端详片刻,惊愕:“这是豫州那边……野狼关内外的地形图?” 太子指着其中一处关隘道:“今早才来的战报,西狄人主攻野狼关,次攻小隘,期间小隘告急,派去的援军中途遇袭,看似情形不妙。” 假如卫玉在,一定会吃惊不小。 因为这种战法,正是先前她在野狼关的时候,跟黄士铎说过的。她记忆中西狄人的作战方式。 可她明明跟黄总镇提过,为什么黄士铎还会“重蹈覆辙”,难道黄总镇真的病的糊涂、或者病倒了……其他属下并不知情? 萧太清皱眉:“这如何是好,豫州方面有没有援军?” 李星渊道:“豫州府镇守在东,先前已经调过些兵马辎重,此时不可再分散兵力。至于野狼关,孤总觉着,接连送来的几分军报有些古怪。” 萧太清正要问有什么古怪,外间有小太监来报道:“殿下,范太保求见。” 李星渊抬头,萧相微怔:“来得好快啊。” 范太保在外等候片刻,太子才从内转了出来。 “殿下!”一看太子,范太保紧走几步,跪地道:“殿下救命。” 太子诧异:“太保这是怎么了?快起。” 崔公公上前亲自扶起来,范太保才起身便道:“殿下还不知道呢,殿下跟前的那个……卫玉,他方才跑到臣的府里好生撒野!” 太子挑了挑眉,一甩袍摆,长桌后落座,温声道:“太保莫要着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来。” 范太保满脸委屈,也不肯落座,越发走近了,愤愤说道:“殿下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吧,说起来气煞人,这卫玉着实无礼放诞,先是不明不白、半夜把顺天府郑府丞之子传到御史台,谁知一夜之后,郑公子竟被他的人活活打死……人家都说,堂堂御史台眼见的要变成个森罗殿了,简直生杀予夺。” 李星渊只点点头,神色凝重却不置可否。 范太保见他好似在留心倾听,便继续说道:“没想到这卫玉方才又跑去臣府里,扬言要传臣的赐儿,臣不肯,他竟拿出绘好的赐儿的影貌图,威胁臣说若不交人,就要把那图贴遍九城,让天下人都看范府的笑话!他还纵容手下一个莽大个,打伤了臣的家仆数人,殿下,人人都知道这卫玉是殿下跟前宠信的,他就仗着这个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殿下好歹也要管一管,他自己荒唐胡闹也就罢了,难道眼睁睁看他败坏殿下的名声吗?” 崔公公在旁边听着范太保黑白颠倒,胡言乱语,他心中忧虑,时不时打量太子的反应,恐怕太子偏信动怒。 却见李星渊的嘴角稍微轻抽,仿佛要笑,却竟又稳稳压住了。, 45第 45 章 插翅难逃 “太保说的对, 卫玉确实有些过分。” 李星渊总算开口,温和亲近。 崔公公心一紧。 范太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 李星渊继续说道:“说来也巧,先前孤才跟萧相提起过,小卫在外头流落几个月, 回来后, 脾气也越发古怪,想必是因为在外遇袭, 受了些惊吓, 行事就不由偏激起来了。” 范太保担心太子为卫玉开脱,便又叭叭说道:“殿下, 卫玉恃宠而骄, 简直目中无人,只怕也没把殿下放在眼里。殿下既然明知,可别养虎为患才好。” 太子轻笑了声:“这倒不至于,他虽不听话, 但倒还忠心。只是今日的事他的确造次,不该对太保如此无礼。” 范太保道:“殿下贤明!但是他现在已经……” 李星渊没等范太保再说,便语声沉稳继续道:“不过在孤看来,太保德高望重,而小卫到底还是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 他又是一门心思想办差而已,太保大可不必跟他认真计较, 回头……孤自然也会训斥他。” 范太保本以为李星渊要站在自己一面, 猛地听了这句, 目瞪口呆:“殿下你……” “太保稍安勿躁,”李星渊道:“孤的意思是,既然太保确信二公子并无犯事, 那自然是小卫办错了,所以太保不必着急,孤要的就是给他一个教训,如今且让他去闹,到最后他知错了,孤叫他去太保府上向你当面认错。他毕竟年轻,兴许给个机会去撞一撞南墙,吃了大亏,以后行事才能越发谨慎收敛,所谓祸兮福之所倚。” 范太保简直不能理解这话,听着严厉,实则句句袒护。 他直直地看了太子半晌:“殿下你……你是说,让那小子继续胡闹下去?” 太子一笑道:“虽看似胡闹,不过小卫所作所为,也是按照律法行事吧?毕竟他如今在御史台,如果有大不妥之处,想必监察所上下也不会允许他如此。孤自然也不必过于插手。太保你说呢?” 范太保睁大双眼,此刻才终于确信,自己碰了钉子。 “殿下,”范太保有些愠怒,只是不便如何:“卫玉昨日才拘了郑礵,结果人就横死在御史台,臣也只是担心臣之子的安危罢了!万一再有什么不测……” 李星渊依旧沉静如初:“这个,太保只管放心,孤担保二公子不至于有事。如果他是清白无辜,御史台绝不会为难他分毫。” 范太保悻悻。 太子却又淡淡地问道:“对了太保,二公子确系未有违法乱纪之举吧?” 范太保心一刺,抬头对上太子温和明灿的目光:“这、这是当然!” 李星渊道:“这就行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太保也自安心,孤立刻派人前往御史台询问详细,会好好地让卫玉给出一个交代的。” 范太保无可奈何,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儿气焰嚣张。 然而在退下之时,他看向李星渊道:“殿下如此宠信卫玉,真不怕他胡作非为,影响殿下声誉吗?” 太子的回答十分简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相信小卫。太保,不如也相信孤的话吧。” 范太保气冲牛斗而又不敢表示出来,愤愤地离开。 在他去后,萧太清自里间转了出来,方才他在内堂,也听了个大概,此刻便笑微微道:“殿下这样不留情面,让范太保情何以堪?他这一去,恐怕立刻就去靖王殿下府了。” 李星渊道:“他们之间本来就更亲密些,倒也不足为奇。哼……他来告小卫的状,难道孤真的如他所愿,责罚小卫不成,他这样着急前来,反而透着心虚……倘若范二是清白的,他也不用如此上蹿下跳。” 萧太清不想再说此事,便问道:“殿下先前提起野狼关战事有古怪,不知是指的什么?” 太子沉吟片刻,道:“对于行军兵法之类孤自然也并不熟悉,可是从战事起,西狄人以分头击破,中间打援的法子,如此狡猾,本来或给野狼关致命一击,不过连日战报看来,敌我双方竟只是僵持胶着,虽互有胜负,但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惨烈局面出现……如此情形,倒好像是……” 萧太清身为丞相,十分老辣,即刻道:“倒好像是在拖延?” “嗯,”太子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难道是因为黄士铎病中……”萧相谨慎推断:“所以野狼关才未尽全力,打的这样缓慢?” 太子方一摇头又打住,他的眼睛盯着萧相,仿佛在出神,半晌才道:“是了,差点儿忘了有个人。” 萧相不解道:“殿下说的是谁?” 李星渊道:“上回野狼关斥候营出关,几乎全军覆灭,活着回来的那个……” 萧太清微震:“宿九曜?” 李星渊似笑非笑,对上他的眼睛:“老师也知道此人?” 萧太清不动声色地:“野狼关胡翔几被打死,又事关玉儿,臣自然多了解了一些。不知殿下为何忽然提起那少年?” 李星渊淡淡地将目光扫过,道:“据说在战前,黄士铎派了一队人马出城,这宿九曜便在其中。” 萧相了然,又问道:“大概是斥候营例行探查,殿下为何单独提及此事?” 而此刻太子的目光闪烁,心底想起的,却是跟卫玉谈到宿九曜时候的情形。 李星渊淡然一笑,道:“不知怎地,孤有种预感,这少年绝非泛泛之辈……黄士铎,只怕是在走一步出其不意的险棋。” “险棋……”萧相扬眉。 御史台。 在卫玉带范赐回来之前,御史台上下已经得知了此事。 原先听闻卫玉亲自去范府要人,整个院内众人沸反盈天,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甚至有人暗暗下注做赌,就赌卫玉这一趟去,到底是铩羽而归,还是大有所获。 毕竟范太保的“威名”在外,没有人敢招惹这位了不得的皇亲国戚。 更加上郑公子身亡在前,范家怎么可能乖乖地把范赐交出来。 蔡中丞更是言之凿凿:“这小卫一去,必定要狠狠地撞个跟头,简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太保的老虎屁股都敢去摸。” 没想到这么快,范赐就被押了回来。还有很多人不信,赶着过来一睹究竟。 其中自然就包括蔡中丞。 范二公子被带入了询堂。 外间,任主簿悄悄地对卫玉道:“原来你先前叫杨主簿画那图像是有此妙用,幸亏我没赌你空手而归。不然要赔惨了。” 卫玉瞪他一眼:“什么功夫了还有闲心赌?” 任宏笑道:“是他们无聊,我趁机捞点银子而已。”他又说道:“可惜老蔡那个家伙太过吝啬愚钝,我叫他下注他只不肯,白白错过了发财机会,瞧,还是我最信你吧?” “你赢了多少?” “二两银子。” 卫玉道:“我可多谢任主簿这重若二两的信任了。” 这会儿范赐已经在内站定。任宏敛笑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阴险狡诈的,比那郑公子难对付的多。” 卫玉在回来的路上在思忖如何问案,此刻也不搭腔,只默默出神。 正在此时,蒋攸安匆匆赶来,对卫玉低语了一句。 卫玉转身同他走开几步,两个人嘀嘀咕咕,任主簿在后望着:“又有什么要紧事,还得避着人呢。” 讯堂之中,范赐坐在一张凳子上,垂头冷脸。 外间隐约传来些杂乱声响,范公子往门口扫了几眼,不为所动。 直到房门被打开,卫玉走了进来。 任主簿跟在身后,自去侧位上落座。 “有些杂事要料理,让二公子久等了。”卫玉微笑说道。 范赐瞅了她一眼,不语。 卫玉到堂上坐了,把手中的证供放下,翻了翻,又道:“二公子自然也知道今日传你来是为何事,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郑礵郑公子去过教坊司?” 范赐哼了声。 卫玉道:“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么?”她看向范赐,对上他阴鸷的眼神,仍是笑微微地:“二公子不会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以顺利蒙混过关了吧?既然传你前来,便是涉案之人,又有郑公子的口供,范公子何不也痛快些?大家省些麻烦?” 直到此时,范赐才面带嘲讽地说道:“卫巡检审问郑礵的时候,便是如此?他那样的蠢货,自然是中了你的套了……才会被你引诱,说些胡言乱语无根无据的话了?” 卫玉一顿:“二公子这话从何说起?难道你在否认昨夜跟郑礵去过教坊司?” 范赐道:“我只是提醒卫巡检,不要偏听那无知之人的片面之词。” 卫玉道:“正因为要兼听则明,才传二公子前来。那不如你把实话告诉我如何?” “实话?”范赐笑笑,迎着卫玉凝视的目光道:“实话就是,我根本没有去过什么教坊司!那不过是郑礵自己捏造出来的而已。” “郑公子为何要捏造这种话?” “谁知道,也许……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想要让御史台知难而退。”范赐若有所思,又一本正经般道:“其实我也想问问他到底是如何,可惜……他竟然被你的人弄死了。卫巡检,不会是你授意的吧?” 明明是在审问他,他竟然反问起来。 卫玉抿了抿唇:“是谁告诉了二公子,郑公子是被我的人所杀?” 范赐明显的有恃无恐,道:“是啊,到底听谁说的呢,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我也一时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大概不止一个人。” 卫玉扫他一眼,低头在纸上写了两行字,交给旁边的侍从。 侍从取了,递给下位的任主簿。 任宏看过后,便起身出外。 卫玉道:“巧了,二公子说你没去过教坊司,但教坊司里,却也不止一个人看见过二公子。” 范赐眯了眯眼,跟卫玉对视片刻,他好整以暇地道:“是吗?都是谁见过我?卫巡检叫他们出来当面对质如何?” 室内安静下来。 卫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范赐果真难以对付,跟郑公子绝不是一类的。 她早有所料,故而今日审问范二,也跟先前审问郑礵的安排不同。 “放心,该对质的时候,我会让二公子满意,”卫玉话锋一转:“既然二公子说你当时不在教坊司,那不知你在何处?有何人证?” 范赐挑衅般望着卫玉道:“我若说我在家里,你卫巡检恐怕未必相信……只怕又要把我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了。” 卫玉道:“那二公子是不在府里了?” 范赐道:“我在梧桐胡同,养了一个小戏,昨儿晚上在那里混了一宿,卫巡检不信,只管去问。” 他回答了这句后,斜睨卫玉道:“卫巡检若是查证了,是不是就能放我回去了?” 中午时候,派出去查问的人陆续回来了。 御史台的巡官回道:“教坊司那些人听说要他们认人,一个个都忙说不记得了。” 卫玉道:“苏嬷嬷呢?” “那位苏嬷嬷不在,据说已然在早上出城去了,究竟去了何处也不知晓。” 卫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回想范赐那有恃无恐之状,原来如此。 他就仗着没有人敢指认范太保之子,所以才公然否认自己去过教坊司。 “那梧桐胡同的那个什么戏子又如何?” 巡官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们赶去梧桐胡同,确实有一个叫宛箐的戏子,只不过他不在,听说是靖王殿下想听戏,早早地便把那戏子叫去了王府,我们实在……不敢往王府打扰。” 卫玉问道:“那院子内还有何人?” 巡差道:“还有一个仆人,又老又聋,眼见不中用。”他回答了这些,补充道:“我们也找过那宛箐的邻人,但却无人知道昨夜到底如何。” 卫玉简直在心中叫绝。 教坊司的人证不敢指认范赐,而范赐的人证如今却在靖王府。 而靖王殿下,算来又是范二公子的姐夫。 简直堪称完美。 卫玉定神,吩咐巡差道:“派人在梧桐胡同守着,一旦宛箐露面,立刻带他过来。另外……你亲自去王府,就说御史台有案子,要传宛箐。” 巡差迟疑:“卫巡检,那可是靖王府……” 卫玉道:“我知道,他们多半不会理会,让你去一趟,只是按规矩行事,正大光明例行通知而已。他们若不理正好,你便带人守在靖王府左近,我不信那那宛箐会一直在王府不出来。倘若王爷怪罪,你也只推到我的身上就是了。” 巡差咬咬牙,硬着头皮去了。 剩下任主簿望着卫玉蹙眉之态,喃喃道:“果然牵扯到靖王殿下了……” 卫玉揉了揉眉心:“去顺天府跟郑家的人回来了没有?” 任主簿道:“这会儿郑家指不定如何,他们又不待见御史台的人,我看未必顺利。”瞧着卫玉,他又问道:“你为何叫人去打听林家跟范家的关系?” 卫玉道:“昔日郑府丞在林府尹之下,两家虽不算亲近,但素有来往,郑公子跟林枕纱一定认得……可郑礵跟范赐去教坊司,又下那样狠手,要么是禽兽再世,要么就是双方早有宿怨。” 任宏隐约听出几分:“你想从范赐跟林小姐的关系入手?” “除了儿女之私外,”卫玉皱眉道:“范家跟靖王亲近,而林遵原先是皇后一派……郑府丞跟林府尹关系一般,郑公子又跟范赐交好……” 任宏呆呆地只管听着。 日影偏斜,去顺天府的人回来。回禀道:“顺天府的人听说是问范太保相关,多是三缄其口。只有郑府丞说起,昔日范二公子曾经跟着郑公子去过林府几回,似乎也见过林府尹……因为有一次,郑府丞询问林遵有关范二公子的事,林府尹却含糊应答,不知为何。” 卫玉定定地听着,忽地转头看向拘押范赐的讯堂。 任主簿在旁看见她的神色变化,便知道她有所发现:“怎么了?” “我有个猜测,”卫玉喃喃,“不过……需要验证……” 任主簿正要问她是怎样,外头有侍从来报,说道:“卫巡检,靖王府来人了!蔡中丞已经赶去迎接。” 卫玉一怔:“来的是什么人?” 侍从道:“门上说是王府的一名詹士,脸色很不好,像是要兴师问罪。” 卫玉的心微微跳快:“你速去打探,看他现在在哪儿。” 侍从领命去了,却又有一个随从自角门走出来,手中端了个托盘,里头放着两盘菜。 原来卫玉忙于问案,马不停蹄,中午还没吃东西,这菜已经热了两次了。 任主簿虽也担心靖王府的人来意不善,可见饭菜在前,少不得先劝卫玉吃两口。 卫玉哪里有这个心思,只顾思谋。任宏便叫随从先将碗碟放下,待会儿找机会让她吃些便是了。 正在这时,那侍从去而复返,竟道:“卫巡检,蔡中丞如今陪着靖王府的詹士往您这儿来了。” 任宏一惊。 卫玉抬头:“来了?” 任主簿道:“不用说了,蔡中丞自然是又要祸水东引。” 卫玉却忽然面露笑容,笑的有些古怪。 任宏疑惑:“你还笑什么?” “我笑他来的好,”卫玉的鼻子轻嗅,目光转动看见旁边的饭菜,她蓦地问道:“怎么没有酒?” 任主簿哭笑不得:“好的很,你这会儿终于知道饿了?还要当着王府来人大吃大嚼不成?” 卫玉已经催促:“快拿酒来。” 任宏知道她心思奇巧,不敢耽搁,赶紧叫人取酒。 卫玉转头同他飞快地低语了几句,自己把那纹丝没动的酒菜端起,一阵风似的向着讯堂急奔。 “这可真是……”任主簿哑然失笑,往外走了几步,稍等片刻,便听见外间脚步声响。 一人道:“您别着急,横竖卫巡检就在这里,有什么只质问他就是了。” 这正是蔡中丞的声音。 另一人哼道:“这卫巡检也太过了些!竟然派人去靖王府搅扰,王爷不予计较也就罢了,哪成想那些人竟然围着王府行监视之举,当王府是什么了?还有没有把王爷看在眼里?” 蔡中丞赶紧撇清:“我竟丝毫也不知道此事,若是知道,早就喝止卫巡检这样胡作非为了!待会儿见了他,我定也要痛骂一番……” 任主簿见差不多,赶忙上前一步恭候。 卫玉飞快地来至拘押范二公子的房外,因有过先前郑公子诡异身亡的前车之鉴,两个差役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眼见卫玉端着饭菜飞奔而来,两人正诧异,卫玉却向着他们一扬首。 两人疑惑,赶忙靠近:“卫巡检……” 卫玉压低了声音道:“我有几句话要私下跟范公子商议,你们且先退下不用守着。” 差役们不明所以,只得答应。 恰在这时那送酒的来了,卫玉叫放在托盘上,自己用胳膊肘把房门顶开。 里间范赐坐在桌边,显然也听见了外头动静,蓦地看见卫玉亲自端着酒菜进来,范二公子也自讶异。 卫玉抬脚将身后的门重新掩起,满面堆笑:“我听说二公子还没吃中饭,这底下人办事儿就是不利落,不过是要点酒菜而已,他们就弄了这半天,公子必是饿了。实在怠慢。” 范赐愕然之际,有些警惕地打量卫玉:“你……想干什么?” 这功夫卫玉已经把酒菜放下,她拍拍手,笑的灿烂道:“不过是一餐午饭而已,公子不必惊慌。”去桌上取了两个杯子,亲自给范赐斟了一杯酒,见他不动,卫玉道:“难道是怕酒里有毒?” 她拿起酒盅,自己喝了半杯,道:“二公子可放心了吧?” 范赐固然是饿了,但面对卫玉,他却是不敢放松。 本来郑礵十分惧怕他,不至于把他供认出来,那自然是这位卫巡检的手段……加上卫玉在太保府内把范太保也弄的七窍生烟,范赐虽然不信她会把自己怎么样,但到底还是要谨慎小心。 “卫巡检,你何必前倨后恭。”范赐冷笑:“难不成是想把我灌醉了,让我酒后吐真言?” 卫玉嗤地笑了:“要真那么容易就好了,我又何必这样哄着,叫人进来把公子摁住,灌你几斤酒岂不更好?” 范赐语塞,冷哼一声而已。 卫玉夹了一筷子金华火腿,慢慢地咀嚼。火腿的香味散出来,二公子饿了半天,见卫玉吃的自在,眼睛不由在她跟饭菜之间逡巡。 卫玉打量着范赐神色,给他夹了一片火腿:“这里的饭菜自然比不上太保府,二公子凑合着吃点儿……就算是你来御史台一遭儿,我给你的赔罪罢了。吃了这一餐,只怕就留不住你了。” 范赐惊讶:“什么意思?” “自然是放虎归山,哦,是放你回太保府的意思。”卫玉笑。 “你当真?”范赐不信是这般轻易。 “不当真还能怎样,”卫玉叹息,“你先前的回答无懈可击,教坊司的人也都不敢指认,而你所说的那个戏子,也在靖王爷府内,二公子,说一句实话,我可真是服了你。” 范赐听她跟交底一样说出这些不利于她的话,越发震惊,他看看那朱红的火腿片,咽了口唾沫:“哦?” 卫玉却没再开口,道:“还不吃吗?” 范赐深深看她一眼,终于夹了那片火腿放入口中,因为饿的久了,原本平常的火腿片吃起来竟极美味,唾液都给勾了出来,范二公子润了润唇,举手又喝了半杯酒,这次不用卫玉相让,他自己夹了菜。 卫玉看他着急又略带克制的吃相,笑道:“其实我也想通了,二公子你早说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我们又怎么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范赐正在痛吃,猛地听见这句,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 他咳嗽连连,捂着脖颈瞪向卫玉道:“你、你在说什么?” 二公子一时惊愕,又加上咳嗽,是以竟没有听见外头的一阵骚动。 卫玉抿嘴一笑,略略倾身靠近了范赐道:“我问二公子,你跟林枕纱之前是否见过?” 范赐看看她,又垂眸看向面前的碟子。 红色的火腿摆在跟前,诱人的香味儿让他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场“酣畅淋漓”。 嘴角一挑,是一抹不为人知的窃喜。 但更让范二公子在意的,是方才卫玉的那一句“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 他想问,又忍住,只回答道:“不错,她之前是林遵之女,我当然跟她见过几回,又怎样?” 卫玉给他又倒了一杯酒,问道:“你喜欢林枕纱?” 范赐冷笑:“这是何意,我跟她只是见过几次,论私情还远的很。” “如果没有私情,那就是有仇怨?” “卫巡检,”范赐有些不耐烦:“我跟她无冤无仇。” 卫玉晃了晃杯中的酒,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晕红,她似乎有了几分醉意,道:“二公子,此处别无他人,何不跟我说句实话,你既然跟她毫无私情,也无仇怨,那为什么对她行那般残虐之举?” 范赐张了张嘴,终于他狞笑着靠近了些:“卫巡检,你以为用这样小小的伎俩就能哄我招认?哼,我没做的事情,你休想诬陷。” 卫玉道:“二公子,你是精明的人,但也别把他人想的太蠢了。你真以为我不晓得你为何虐杀了林枕纱?” “你……”范赐本能地刚要问,又急急打住,假装毫不在乎般道:“卫巡检你很不必诈我。” 卫玉笑道:“这就跟我先前所说的对上了,为了太子殿下……” 范赐叫道:“你……” 还未说完,卫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范赐屏住呼吸。卫玉道:“二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两个人面面相觑,室内一片安静。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有两个人陆续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竟是蔡中丞,跟在身后的,却是靖王府的吴詹士,两个人都是脸色怪异。 卫玉松开范赐,蔡中丞的目光掠过桌上酒菜,已经喝问起来:“卫巡检,你这是在干什么?” 吴詹士袖着手,面色沉静地站在旁边。 卫玉笑笑,道:“蔡大人,稍安勿躁,也不必动怒,我正要去跟您告知,教坊司的案子,可以完结了,此案跟范二公子毫无干系……” 吴詹士的目光瞥过来,又扫向了范赐。 范赐满脸茫然,听见卫玉这句话,不知真假,竟没留意吴詹士的眼神。 最高兴的只有蔡中丞了,蔡大人立刻露出喜色:“当真?已经调查清楚了么?” 卫玉摆摆手道:“确实,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哦,总之,这其中确实是有误会。二公子,您说是不是?” 范赐看向卫玉,刚要开口,可想到方才卫玉低低的那句话,他声音沉郁说道:“既然卫巡检这么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卫玉又看向吴詹士:“我知道今儿行事不周,得罪了靖王殿下,竟劳烦王爷派了詹士前来,其实很不用多走这一趟……”她的脸上微微发热,是酒力上涌,刚要说话,又身不由己地打了个酒嗝:“总之,就算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我也不会对二公子怎样的,毕竟若得罪了公子,便是得罪了……那对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好处呢?” 中间的那两个字,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吴詹士听的异常清晰。 他瞪向卫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转头看向范赐,却发现二公子的脸色苍白,倒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蔡中丞糊里糊涂,似懂非懂,但只要卫玉松口不为难这权贵纨绔,他当然乐得花团锦簇。 于是忙道:“好好好,不管是为了太子殿下,还是靖王殿下,或者是皇后娘娘……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过了。” 吴詹士看了眼蔡中丞,又看向范赐,终于勉强地露出几分干笑:“既然范二公子已经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他转身往外边走,蔡中丞愣神,旋即赶紧跟上去相送。 吴詹士出了门,见旁边任主簿垂首站着。 先前他们来此之时,并不见守门差役,只有任宏低低咳嗽了声。 吴詹士来此本是要见卫玉,蔡中丞刚要让人把卫玉叫出来,却正巧那时候听见里头卫玉冒出一句:“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 詹士一听,立即先制止了蔡中丞。 他这次来,确实是因为卫玉派人前往靖王府找那小戏子,求而不得,便在王府外守株待兔。 靖王借机发作,派人前来找卫玉的麻烦,顺便要把范赐弄出来。 谁知吴詹士来到御史台后,丝毫没有费力不说,反而听了些了不得的机密。 他没心思再跟蔡中丞虚与委蛇,匆匆出门回靖王府。 而在吴詹士区后,讯房之中,范赐看向卫玉。 卫玉举手揉了揉脸:“二公子怎么还在这里?吴詹士已经走了,您不跟他一起吗?” 她的脸上虽带薄红,一字一句却极清晰。 范赐深呼吸,后知后觉道:“你是故意的。” 卫玉抬眸:“二公子这话我不懂,什么故意?” 范赐攥紧了拳道:“你先前……你为什么要害我?!” 卫玉满面无辜:“我害二公子什么了?你是皇后娘娘的人,我是太子殿下的人,说起来我们自然是一路人了,我又怎会害你?” 她笑吟吟说着,望着范赐惨然的脸色,突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吴詹士知道了后,回去告诉靖王殿下,王爷会觉着二公子吃力扒外,对你不利吗?” 范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卫玉道:“你、你怎么知道?” 卫玉道:“林枕纱的死。” “什么?” “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卫玉的手在脸上轻轻抹过,哪里有半点醉意:“林遵是大殿下一脉,身为顺天府尹,他的消息最为灵通。你曾跟郑礵几次去往林府,想必不止是为林枕纱,林府尹在郑府丞询问之时语焉不详,自然是因为你跟他同为皇后娘娘的人。而你之所以对林枕纱行虐杀之实,一来你担心林枕纱知道你的身份,泄露出去,被靖王知道对你不利,二来,杀了林枕纱,不管对于皇后,还是身为靖王妃的你的姐姐,都有好处,这简直是一举三得。对吗?” 范赐咬紧牙关,因为过于愤怒跟恐惧,脸都变得扭曲:“你……” 卫玉道:“本来靖王殿下确实会尽全力救你,所以他把那戏子弄在王府里,不肯放出来给你作证,但是方才吴詹士已经听见了我的话,就算他不肯全信,但以靖王殿下的脾性,他一定会怀疑……只要他怀疑,他就能查出往日你所做的所有对靖王府不利之举,二公子你猜,王爷是不是还会袒护你?亦或者……他会借着这个机会,把你这吃力扒外的反骨之人铲除呢?毕竟你是靖王殿下的亲戚,你该知道王爷是何等的睚眦必报吧?” 范赐听卫玉一句一句说完,终于大吼了声:“我杀了你!”他失控一般纵身向着卫玉冲来。 而与此同时,外间有道人影迅速闪入,手肘轻轻一击,范二公子弓起腰身,被捶的猛然向后跌飞。, 46第 46 章 倾心 身为皇亲国戚, 权贵一族,范太保从不是什么好人。 范赐也是一脉相承,名声在外。 卫玉虽然跟范家没怎么打过交道, 可对于范二公子的恶行也是常有耳闻。 其实追根溯源, 范太保的太子太保之称, 并不是为李星渊而来, 原本是为大皇子昭王李望辰。 起初皇帝这样安排,正是为了调和皇子之间的关系。 宫内, 皇后跟贵妃斗的你死我活, 宫外, 昭王殿下跟靖王殿下也互有隔阂。 而范太保毕竟是靖王殿下的岳父, 封他为太子太保,他就不至于偏帮着靖王兴风作浪之类。 不料昭王殿下出了事故,太子位不保,宫内贵妃娘娘气焰嚣张,宫外范家也是狂喜不禁,都以为靖王会入主东宫, 做了许多刺皇后眼睛的举动。 所以李星渊后来居上, 靖王一派大失所望,范家自然不爽。 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如何,但私底下也不安分。 人尽皆知,范太保早就是靖王一脉的人了,范家为了捧靖王上位,做了不知不少龌龊阴暗之事。 起初李星渊才入东宫, 又有皇帝在盯着,故而对谁都是“以和为贵”,就算知道范家居心叵测, 可对于这位“太子太保”,李星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极有分寸的恭敬。 直到太子地位稳固,范家也终于走到头,巡检司的人跑去抄家的时候,满京城内听闻此事的军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只是有一点,虽然范家的人多半都落得凄惨的下场,但是对于范二公子范赐,李星渊却并没有下狠手。 卫玉起初并不知情,只偶尔听人说起过,大家都不懂为什么李星渊会对范赐网开一面,毕竟范二公子又无贤名,又且恶行累累,有什么值得姑息的? 一次闲谈卫玉问起李星渊,当时太子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淡笑说道:“你以为孤愿意纵容范二么?打狗还要看主人,范赐此人虽歹恶,但极其狡狯,谁叫他先给自己找了个好主人呢。” 卫玉当时并未深究,甚至下意识以为李星渊说的“主人”,也许是萧相之类的重臣…… 直到时光倒回,她亲自碰上了范赐。 试想,当时的李星渊已经大权独揽,帝王心术略有所成。 甚至连是太子老师的萧太清萧相,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这种情形下,若说李星渊为了某个朝臣而特意放了范二公子一马,这恐怕是天方夜谭。 既然不是臣子,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世族大家在权斗之中,虽然多数都是站一派,但也不乏一些聪明绝顶的世族,会在诡谲的情势下,选择用平衡之术。 虽然是同一族的,可族内有人站大皇子,有人却是二殿下的心腹,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某位殿下倒台,可背后押注的世族却总能屹立不倒。 这种均衡势力、分散风险之举,历朝历代,并不少见。 只是让人想不到,范家……或者说是范二公子也会用这一招而已。 卫玉猜到了让李星渊赦免范赐的原因,又想到范赐曾出入过林府,而林遵却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她自然就把两者联系起来。 也许只有宫内皇后发话,才会让李星渊违背心意行事。 卫玉正苦于靖王殿下袒护范赐,她想通这个后,这才赶紧拿了酒菜过来,摆出一副其乐融融之态。 一则是放松范赐的警惕,套他的话,二则便是让靖王府的来人亲眼看看,她——卫玉,太子殿下的亲信,正跟范二公子相谈甚欢,并且没打算真的治范赐的罪。 当然,吴詹士碰巧听见了“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以及“得罪了你就等于得罪皇后”之类的话,就是锦上添花了。 卫玉确信,在吴詹士回王府之后,以靖王殿下的心性,一定会即刻查证。 到那时候,范二公子头上最大的保护伞非但会荡然无存,甚至可能变成他的悬顶穿心之剑。 范赐显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狗急跳墙,向着卫玉动手。 及时冲进来的人,一肘将范赐击飞出去。 而与此同时门口另有一人上前,一把攥住了还要挣扎的二公子,如同擒住一个小孩儿般容易。 先进来的那人,虽气色略有不妥,但容貌秀美,竟是剑雪。门口单手制住范赐的,则是阿芒。 卫玉乍惊乍喜:“剑雪你……” 剑雪嫌弃地打量范二公子,对卫玉道:“你怎么回事?若我不到,你岂不被这疯狗咬上一口?” 阿芒一手掐着范二公子的脖子,右手攥紧提的高高的。 按照他的脾气,这一拳就要狠狠地击落,可又怕一下子打死了范赐,又给卫玉惹祸,于是那拳头提起,放低,再度提起,看的范赐眼眶都要瞪裂。 卫玉见状来不及跟剑雪寒暄,赶紧让阿芒把范赐放下。 阿芒很是遗憾地松手,范赐委顿在地,捂着脖子乱咳起来。 这会儿屋外有几个差役跟文书等闻讯赶来,不知何故。正巧蔡中丞送了吴詹士,也匆匆地返回,见状叫道:“卫玉,又怎么了?” 卫玉道:“中丞莫要着急,不过是二公子听说自己无罪开释,过于欢喜,情难自禁一时失态罢了。” 蔡中丞狐疑地看看她,又赶忙亲自去扶起范赐,道:“二公子可无恙吗?” 范赐摇摇晃晃地起身,恶狠狠地瞪向卫玉,忽然他推开蔡中丞,快步走到卫玉身前。 阿芒才要迈步,看见剑雪在卫玉身边,他便慢慢站住了。 剑雪一动不动,实则盯着范赐,心里已经想过好几种二公子的死法了,只要他再敢对卫玉动手,管他是什么身份,剑雪都会毫不迟疑地付诸行动。 卫玉没动,范赐也没有动手,他只是走到卫玉身前,盯着她的眼睛,用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就该明白,不管怎样,你都动不了我!” 卫玉笑道:“多谢二公子提醒,我很明白’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不过……你不如想想,假如娘娘知道你对林枕纱用的那些手段,你觉着皇后娘娘会愿意跟你这样的畜生有什么牵连么?就算娘娘不喜林枕纱,可也未必喜欢你的禽兽之举。” 范赐喉头一动,又扫了眼旁边的剑雪,终于冷哼了声,他后退两步,转身出门。 蔡中丞看的莫名其妙,只好先指了指卫玉,警告她不要胡作非为。 又赶紧热脸贴人冷屁股地追着范赐送了出去。 等人去了,剑雪才对卫玉道:“你这又是弄什么?就这么叫那混账走了?” 卫玉道:“他走不了。就算京城再大,他也走不出去。” 剑雪不懂,却也没再问。卫玉反而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伤……” “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要再提,差点儿栽在那种地方,简直是奇耻大辱。”剑雪嘀咕了这句,又对卫玉道:“我今日才回,殿下就让我来瞧瞧你如何……可知道先前范太保跑去东宫,挑唆殿下弄你。” 卫玉扬眉:“不知殿下有没有让太保满意?” 剑雪不屑一顾地说道:“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殿下费心?” 卫玉笑笑,走到门口,见任主簿还站在外头,她便说道:“靖王府外的人都回来了?” “不回来,还等着真惹王爷发怒?”任宏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卫玉道:“再派人去盯紧些。” 任主簿吃惊不小:“你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屡教不改啊,只不过你虽不惜命,但也不该害同僚嘛,干吗叫他们去送死?” 卫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保证这次靖王殿下不会生气,而且……必有所获。” 任宏啧了声:“既然你还想对付范赐,又为何方才把人放了?” 卫玉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意思大概便是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必须先给予对方,诸如此类。 任主簿喃喃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又回想先前吴詹士前来,所听到里间卫玉的话,他若有所觉,“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在任宏去后不久,监察所来人。 郑公子死后,监察所一直有人负责跟进追查。 他们反复仔细审讯看守郑礵的两名差役,据差役交代,他们只离开了小半刻钟,这期间如果有人下毒,那人自然是在阿芒之前赶到。 而阿芒说起在他房间外说话的人,显然是有意引他去对郑礵动手。 本来监察所以为下毒跟挑唆的应该是两个人。 可若说御史台有范家安插的眼线,一个也就罢了,同时会有两人动手,配合无间……这似乎有些太过玄妙。 禀明王御史后,御史大夫也十分震惊,便命监察所的人秘密排查。 他们把当时在衙门的文武官员,乃至侍从们都一一问话,但并没有找到分外有嫌疑的。 监察所的王检校说道:“经过排查,当时案发时候,多数都有不在场的人证,那两个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卫玉沉吟道:“已经确认是两个人了?” “倒也未必,”张检校道:“我们试过,假如从阿芒的住处到拘押处,抄近路的话确实会很快回来……但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在阿芒的院子里挑拨,又赶在阿芒去之前跑到拘押所下毒,还的同时引开守卫之类,这未免太难了,简直要有分身法才行。” 这话极有理。 “我其实也不相信有两人,假如一人调虎离山,一人负责激将法,还有一个杀人的……那咱们御史台岂不成了人人可进的筛子了?”另一名检校叹了口气,道:“不过在阿芒冲去……那什么郑公子的时候,郑公子还活着,除非那下毒之人会绝世轻功,又能把所有步骤都算计的丝毫不错,如果真有人能分身同步做到这一切,那可就太可怕了,简直不是人。” 卫玉看了剑雪一眼,她虽然觉着以剑雪的轻功或许可以“胜任”,可如这检校所说一样,要同时分/身做好每一件事,实行起来的确太难,更何况,谁能拿得准就真能引动阿芒? 假如阿芒不上当,那先杀了郑公子,岂不是无法栽赃了? 到底是什么人能这样厉害,极快地在阿芒房间跟拘押所来回,能够用激将法引阿芒过去的同时还能把看守差役调虎离山……更不用说还得毒杀郑公子了。 这确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是两个人干都未必成。 “两个人……”卫玉拧眉,“两个。” 她忽然想到,这杀人手法的破绽在于——假如是御史台之外的人实行,他们哪里就能吃定了会让阿芒去打郑公子? 但假如真的是御史台之外的人行事,那同时有两个人勾结下手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卫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极快地一想,卫玉让把那两个看守的口供拿来,通看了一遍,她缓缓地吁了口气。 叫监察所的两个检校上前,卫玉低声吩咐了几句。 两人虽然惊愕,但还是即刻照办,分头行事。 不多时,那两名看守被传了来,卫玉扫过两人,问道:“这两份证供上说,听见隔壁院子有动静,去后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 其中叫陈六的说道:“回卫巡检,确实没有。” 卫玉道:“我有点不解,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动静,会让你们两个经验丰富之人也中了此等’调虎离山’之计策?” 两人面面相觑,另一个陆大道:“回卫巡检,当时其实小人没有很听真切,是陈六哥说听见有人叫我……所以才过去瞧的。现在想想,可能是贼人故意的。” 卫玉看向陈六:“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陈六苦笑道:“卫巡检,本来我也觉着是听错了,可是郑公子被害,这显然是贼人故意用花招引开了我们。” 卫玉道:“从拘押郑公子的院子到隔壁院落,就算来回也是很快,哪里就用的了半刻钟?” 陆大道:“我跟陈六哥因没看见人,便里里外外地找了一会儿,所以才耽搁了。” “所以你们是听见阿芒殴打郑礵才回来的?” “是。我们知道不妙,慌忙上去拦着,已经是晚了。” “哦?”卫玉十分关切地问道:“你们当时是怎么拦阻的?” 陆大道:“我自然是先去拉住了阿芒哥哥……只是他的力气极大,竟把我甩开了。陈六哥则去扶着郑公子。” 陈六点头道:“我看郑公子已经被打的抬不起头来,便知道不好了。” 卫玉道:“你有没有试着抢救郑公子?” 陈六道:“卫巡检,小人不懂医术,就算想救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你大叫了几声’来人救命’?” “是,小人也是指望着能有人来救回郑公子。” “好,”卫玉思忖着:“另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我需要你们如实告诉。” 两人忐忑,陆大道:“这是自然,卫巡检请说。” 卫玉道:“你们被派去看押郑公子,除了听见动静离开,其余时间是一直都在么?我是说你们两人。” 陆大看向陈六,陈六则微微一惊。 卫玉道:“这问题很难?” 陆大的唇动了动,显得有点为难,却终于道:“回卫巡检,当时……” 陈六没等他说完便承认道:“是,当时我因为要解手,所以离开了一会儿。” 监察所的王检校惊愕,皱眉问:“你为何先前不说?” 陈六道:“本以为这是小事,所以忘了。” 陆大也赶忙点头。 卫玉道:“这么巧,先前有人在阿芒窗外挑拨,算来应该是你解手那阵子,而你说听见有声响,跟陆大去查看的时候,偏偏阿芒这时侯来了。” 陆大一惊,觉着她话里有话。陈六忙道:“卫巡检这话何意,难道是怀疑小人?小人冤枉的很!” 王检校虽然也不满两个差役隐瞒,但仍是提醒卫玉道:“那凶手应该是在阿芒赶到前下毒,当时陆大可是守在拘押所寸步不离。” 陆大忙道:“是的卫巡检,小人可以作证,除了六哥解手外,小人一直跟他在一起。” 卫玉道:“谁说凶手一定是在阿芒赶到前下手毒杀郑公子的。” 王检校愕然:“卫巡检此话何意?” 阿芒殴打郑礵之时,两名看守赶到,又极快唤了别人来,期间郑礵身边都有人在,不管怎么想,凶手都是趁着两名看守去隔院之时下手的。 卫玉看向陈六,陈六跟她目光相对,又急忙低下头去。 就在令人窒息的一刻,另一名张检校带人返回。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手中拿着一物,是个被包袱裹着的看似沉甸甸的东西。 当陈六看见那物之时,脸色陡然惨白。 张检校盯着陈六,自己走到卫玉跟前,行礼道:“卫巡检,照你所说我们去细查过,果真在陈六的值房内发现此物!” 卫玉看向陈六道:“这里是何物,还用我说么?” 陈六瑟瑟发抖,咬牙不语。张检校将那包袱打开,里头明晃晃地一百两银子,旁边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不知何物。 卫玉看看那纹银:“一百两,郑公子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命只值一百。”把银子扔下,她拿起旁边的瓷瓶:“我猜这里的……应该就是夺去他性命之物了吧。” 两位检校此刻经过卫玉点拨,虽然已经十分怀疑陈六,但仍是想不通陈六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王检校怒道:“真的是你?” 陈六一抖。 卫玉道:“你是要自己说,还是要我替你说?” 半晌,陈六抬头对上卫玉的双眼,终于长叹了声:“我本来以为做的精妙,可以瞒天过海,想不到还是给卫巡检看破……呵。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话一出,两位检校,地上的陆大都为之色变,陆大道:“六哥,你说什么?!” 陈六颓然道:“是,是我做的。” 他原来好赌,而范赐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时不时以银两贿赂,让他成了自己御史台的眼线。 郑礵被拿,卫玉彻夜审讯,陈六当值之时得知一切,暗中跟范家报信。 范赐知道后,便命陈六想法儿弄死郑礵,毕竟如今郑礵是在卫玉手中,一来可以灭口,二来能嫁祸给卫玉最好。 陈六深陷泥沼,又被贿以重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他先借口解手前去激怒阿芒,然后说听见响动跟陆大去往隔院。 听见阿芒殴打郑礵,两人才返回。 陆大去拦阻阿芒,陈六则假意去扶起了郑礵,看似相救,实则趁机将浸了毒的毒针刺入了郑公子后颈。 这一手法确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毕竟阿芒先打了郑礵,众人都会以为郑礵死在阿芒手中。 他为自己找到极好的顶罪之人,同时也起了嫁祸之效。 而假如阿芒不来,陈六自然也不会立刻动手。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引发了卫玉的怀疑。 毕竟阿芒会不会冲动行事谁也说不准,凶手怎么会安排的那么巧妙,事实上这份巧妙偏偏就在于,凶手就是在阿芒动手后再毒杀。 另外,也确实没有人能够同时做出激怒阿芒、引开看守差役,下毒杀人这几件事。 而假如后面两件是看守自盗,一切就好说了。 陈六的安排几乎天衣无缝。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卫玉。 可虽然陈六当场认罪,但谁给他银子唆使他杀人,他却死咬不说。 虽然人人知道跟范家脱不了干系,但他不说,便无法指证范赐。 王检校怒道:“知法犯法,罪不容恕,若还不肯招认,便叫你尝尝御史台的刑罚滋味。” 陈六面露畏惧之色,跪在地上,双手握着膝头,但仍是垂首不语。 卫玉制止了王检校,她对陈六道:“你不说,可是畏惧范家的势力?怕他们不利于你?” 陈六眉头皱起,满面苦色道:“卫巡检,我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罪有应得,我死不要紧,可倘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家里人必定遭殃,我不能害己害人……” 他咬牙说了这句,本以为卫玉必定也会叫人大刑伺候,不料卫玉只淡淡道:“不打紧,有你开口的时候。”她一摆手,示意两名检校将陈六押下。 剑雪在旁听的明白,便道:“这种混账就该剥皮拆骨,留着他做什么?” 卫玉道:“他不过是个喽啰,除恶务尽,等首恶倒下,不愁他不说。” 剑雪道:“得了他的口供才好捉拿姓范的,你如今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手里的牌可不止陈六一张。”卫玉一笑,看看天色:“快则今日,晚则明天,我就赌靖王殿下的耐心不会很好。” 剑雪不懂,望着卫玉笃定的神情,她牵了牵嘴角,说道:“嗯,我可没你这么料事如神……只是你有赌二殿下的心,怎么不多猜猜太子殿下的心思?” 卫玉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剑雪说:“我听闻你才回来就惹了殿下不痛快,我劝你还是好好地在殿下身上用用心吧,免得你惹了祸,没人给你收拾。” 卫玉笑问:“我又惹什么祸了?” 剑雪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你好意思说,就阿芒打死了郑公子这件事,亏得是太子殿下,若换了别的人,比如你方才说的靖王殿下,你还有个好儿吗?可是太子呢?竟是稳稳当当的,还对着范太保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还在这儿跟没事人一样,可是真没良心啊。” 卫玉面上虽带笑,不过心里知道,阿芒事发之后,她有一阵也是极绝望茫然,觉着自己确实给李星渊惹了祸,简直不知如何收场。 只是这些良苦心思,倒是不用尽数说出来。 故而卫玉只云淡风轻地说道:“要不殿下怎么就是太子殿下呢,心胸见识自然都比常人不同。” 剑雪嗤之以鼻道:“这拍马屁的功夫,你何不当着殿下的面儿多施展施展,只怕他还高兴些。” 卫玉道:“自然少不了,只是他愈发的明见万里,未必肯受我的奉承了。” 黄昏时分,守在靖王府门口的巡卫返回。 一并带回来的,还有那位先前被太子殿下留在王府的小戏子宛箐。 任宏得知十分懊悔,对卫玉感慨道:“可惜,这次竟然没有赌局,不然我可以下大一些。” 卫玉问道:“要多大?” “加上先前的二两,至少要……二两五钱。” 卫玉受惊:“太多,简直要不起!” 任宏刚要再说笑几句,剑雪在旁哼了声。 任主簿目光转动,望着剑雪冷若冰霜之态,不由抓了抓脸,便没再继续。 那边卫玉来到询堂,还未进门,就嗅到一阵怪异的甜香。 一歪头,前方站着道袅娜的身影,虽着冬装,但掩不住曼妙的身段,就算身着男装,只看这形态,却仿佛是个女子。 门内的差役道:“卫巡检到了。” 那人闻声回头,却见好一张清秀的面孔,只透着几分女孩儿气质。 假如不知道此人身份,卫玉几乎怀疑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宛箐望着卫玉,眼中流过一道讶异之色,旋即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巡检了?”他的嗓子也透着几分阴柔。 卫玉突然感觉,跟这宛箐的仪态、语声相比,她仿佛竟是十足十的男子了。 任主簿落座,卫玉直接便问起宛箐昨夜范二公子是否在他之处。 宛箐也回答的很痛快,他道:“我不敢隐瞒卫巡检,昨儿晚上范公子确实曾去过我处。” 任宏有些意外,抬眸看向宛箐。 只听卫玉镇定问道:“什么时辰。” 宛箐道:“大概是子时一刻。当时我已经睡下了。” 这显然是在教坊司案发之后。 任宏松了口气。 卫玉却如在意料之中:“当时范公子如何?” 宛箐回忆道:“他身上满是酒气,衣裳亦不干净,袖子上似乎有些污渍。” “他可有跟你说过为何会如此?” 宛箐皱眉:“他只说闹出事了,也并未细说什么……对了,还叮嘱我,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在我那里歇了一宿,然后便走了。” 卫玉道:“那你现在可知道他闹出什么事了?” 宛箐一笑,竟透出几分媚意:“满京城内谁不知道,教坊司的一个官妓被杀了。卫巡检正自追查此案,多半儿就跟他有关吧。” 卫玉探究第看他道:“教坊司本有许多人证,可惜都畏惧范家的势力不敢指认,为何你不怕?” 宛箐有几分促狭道:“我自然是怕的,只不过……谁叫我的主子让我说实话呢。” “你主子是谁?” “卫巡检冰雪聪明,怎会想不通?若不是主子的意思,我岂会轻易来到你跟前儿?” 卫玉便知道她所说的就是靖王殿下,一笑:“那我倒要多谢王爷了。” 宛箐道:“巧了,王爷也说过同样的话。” 卫玉扬眉:“哦?” 宛箐笑道:“王爷说,倒要多谢卫巡检,不然他只怕要永久被蒙在鼓里,还不知身边的人在算计他。可知王爷生平最恨反骨之人。”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靖王殿下查到了范二公子身上,放宛箐出来,叫他来作证,便是信号,告诉卫玉,范赐不再被靖王府照看。 卫玉思忖的功夫,宛箐打量着她的脸,忽然道:“卫巡检,我有一事不解,不知该不该说。” “请说便是。”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区区一个官妓之死。你既然说世人都怕范府,难道你不怕么?” “我当然也怕,不过,”卫玉心底掠过在教坊司目睹的林枕纱的情形,眼神一暗:“只要是个人,看见受害者的惨状,那就绝不会无动于衷。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宛箐目光闪烁:“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就像是他们说的,卫巡检是仗着太子殿下撑腰呢。” 卫玉笑笑:“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 宛箐越发诧异,嘴角一扬:“我还以为卫巡检会生气,没想到竟如此豁达。年纪轻轻,又如此能干,品性高贵,怪道太子殿下对你格外宠信,连我一见,也甚是倾心。” 卫玉咳嗽了声:“当不起。” 宛箐适可而止,微笑道:“卫巡检若没别的话问,我便先告退了。”刚要转身,他又看向卫玉:“我还有一个问题。” 卫玉抬眸。 宛箐道:“范二公子,将会如何?” 卫玉淡淡道:“本朝律法,杀人者死。” 宛箐听罢,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轻声道:“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了。” 最后这句极轻,卫玉几乎没太听清楚,宛箐便已经出门去了。 如今又有了宛箐的证供,卫玉立刻派人去缉拿范二公子。 谁知差人前往范府,却被告知范赐并未回府,搜查了一遍后,并无所获。 据说,连范太保也在派人四处找寻儿子……只不知道是不是演戏。 御史台中,任主簿整理了一应文书,只等拿到范赐,再行审问定罪。 剑雪耐不住,催促卫玉回东宫:“你让殿下悬了一天的心,也该当面儿给他个交代。” 横竖万事俱备,只等拿住范赐,再无别的,卫玉从善如流。 出门上马的时候,她想到另一件事:“你从昙宫回来,那里如今怎样了?” 剑雪冷道:“什么昙宫,还提呢,从我启程开始,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卫玉微怔。这才知道剑雪在后不仅仅是养伤,而且是彻底把昙宫清理了干净,一把火,烧的踪迹全无,就连那魔窟一般的地窖,也都不复存在。 “那……”卫玉有些紧张:“小山呢?那孩子如何?” 先前她随着太子回来后,曾问过崔公公,崔太监说小山已被找到,无恙。 卫玉私下里又询问了阿芒,从阿芒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但心还是微微悬着。 她也清楚太子会清理昙宫,那知情的人该怎么料理?其实只有一个法子最彻底。 不过……还好小山年纪不大,应该不至于如何。 剑雪道:“你担心那孩子?” “毕竟他救了我,”卫玉叹了口气:“他是个机灵孩子,先前吃了太多苦,我自然不想他有事。” 剑雪的眼珠转动:“那你是想他回家去?” “他很在意他的家人,回去自是最好的选择。”卫玉回答了这句,又觉着奇怪,赶忙问道:“你为何这样问?小山没事吧?” 剑雪并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说道:“这个不该我说,横竖……你早晚就知道了。” 两人回到东宫,门口下马之时,卫玉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儿凉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发现指尖有些湿润。 抬头,淡淡的夜色中,无数雪花舞动着,悄然从天而降。 卫玉一愣,望着飞雪漫天之状,心不由惊跳了几下。 她转头,目光向着北方。 无尽的白雪,封天锁地,她的目光所至,只看到高高的宫墙外,暗影重重的长街。 卫玉转头问剑雪道:“你有没有听说野狼关那里如何了?”, 47第 47 章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 把白云狠狠地撕扯成碎片,从天降下,便化成了雪。 风肆意地扬着雪花, 天地之间便银装素裹, 宛若琉璃世界,引得世人沉醉惊叹, 文人墨客们诗兴大发。 但对于在关外荒漠中潜行的斥候而言,随着大雪而来的,是步步惊心的杀机。 雪野茫茫, 举目所见的山川河谷,都成了素白色, 野草林木都被雪花妆点成了玉树琼枝。 然而就在所有的玉白之中, 猛然有一股黑烟冒了出来。 黑烟随风飘荡,淡淡的灰色很快笼罩了半座山谷。 官道上,一队巡逻的西狄士兵发现了山谷中的异状。 为首的统领张望片刻:“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个西狄士兵领命纵马向前,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 按理说也该回来了, 可仍是杳无音信。 那统领渐渐不耐烦,骂道:“废物,干什么吃去了, 这许久功夫就算爬也该爬回来了!” 他不再坐等,带着剩下的人马绕过山道, 向着浓烟升腾处奔去。 西狄所出的战马脚力一流,他们只飞奔了两刻钟就逼近了事发之地。 烟雾越发浓烈, 甚至能看到空中飘散的烟灰,片片点点,幽灵似的舞动。 鼻端也嗅到仿佛是草料燃烧的气味。 “难道是……”统领越来越心惊, 又不敢相信。 可当他终于看到前方路上停着的十几辆车之时,心更凉了。 车上本来满载的正是铠城送往野狼关军营的的草料棉服等物,此刻却正在熊熊烧灼,烈焰冲天,旁边山上的积雪被烤的融化成水。 “混蛋,怎么这么不小心……”统领本能地怒骂了声,一时忘记所有,只顾急忙挥鞭打马。 他本想质问负责运送草料的军需官们为何这样糊涂,竟会把草料引燃,但目之所及,路上除了慌乱奔逃的马儿外,竟没有其他人等。 统领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还派了三个士兵前来探查…… 为何连他们的踪迹都不见? 心中的疑惑还未解开,眼睛乱扫之际,猛然间便发现了旁边山石下一抹鲜红。 那是流出的血,尚未干涸。 统领心头巨震,马匹颠簸之际凝神细看,竟看到自己先前所派的属下,侧着脸僵卧地上,显然已经死去。 而前方燃烧的车辆后,以及沟谷中,也看到许多若隐若现的尸首! “不好!”统领魂不附体,慌忙勒住马儿,“有……”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耳畔只听见“嗖”地一声响。 也算这人反应迅速,他急忙纵身从马上扑落,也正因为如此,从后射来的那支箭碰在他的护甲之上,坠落在地。 但其他的士兵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喘气功夫已有几人中箭,纷纷地自马背上跌落。 “什么人!”西狄的统领在地上滚了几滚,从腰间抽出了长刀,怒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约定俗成的,西狄跟大启之间便以野狼关为界限,关外,便是西狄的天下。 大启的百姓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则绝不会轻易出关,而大启的士兵们,也只以守关为己任,等闲不至于跑出关内。 何况如今,西狄的大军兵临野狼关外,听说野狼关黄士铎病重,无法调度,如今小隘跟野狼关都已经情势危急。 在这种情形下,西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队启朝的士兵出现在他们大军之后,甚至临近了西狄铠城。 交手只在瞬间。 一队身着白衣短甲的蒙面兵士,仿佛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趁着西狄士兵们慌乱之际,雪狼似的冲了上来。 他们还未靠近,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冰雪气扑面而来,他们的蒙面巾显然不是白色,但此时,却蒙着银白的霜,那是因为呵出的气在巾帕上一层一层凝结而成。 甚至他们的眉上,额头,但凡露出须发的地方,都是挂着银色的霜。 而在他们靠近的时候,西狄的士兵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穿的并不是什么白衣,只是灰衣在冰天雪地里太久了,沾雪凝冰,一层层,竟仿佛成了白衣。 任凭西狄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在这刚照面的瞬间,竟不免被这些人的气势所慑,动作稍微慢点儿的,即刻血溅当场。 西狄的统领惊心动魄,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越过野狼关的数万西狄大军出现在铠城之外的,难不成他们翻过了青屏山?在这样凝水成冰的时候,青屏山地形复杂,山中又是猛兽出没,他们怎么可能做到。 西狄统领挥刀抵敌,他的武功非同一般,在铠城之中也算顶尖的,这把刀更是尝过不少人血。 只听叮叮数声,已经将袭来的一名启朝士兵砍伤。 西狄统领正欲给予致命一击,电光火石间,有一人横空冲了过来! 统领想也不想,纵身挥刀斩出,只听“噗嗤”一声,伴随了惨叫,那人已然落在地上。 滚烫的鲜血溅出,洒在西狄统领的脸上,他自认得手,稍微流露出一丝狞笑。 然而下一刻,当看清楚那被他砍死之人的时候,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 那哪里是什么启朝士兵,而是他手下的一名兵士。 西狄统领抹了抹唇边沾染的血,惊怒抬头。 他看见面前站着的一道偏纤细的身影,不由屏息。 只看样子,他很难想象就是此人把自己那五大三粗的属下扔过来挡刀的。 但望见对方蒙面之外的那双眼尾微挑、锋芒闪烁的冰冷眸子之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劲敌。 宿九曜上前一步,向着地上的斥候摆了摆手。 那受伤的斥候咬牙后退。宿九曜淡淡地盯着那西狄的统领,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武官铠甲,似乎在端详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西狄的统领竭力镇定,扫过周围,发现情形不妙,他所带的人已经倒下大半。 直到现在他也不肯相信,这些启朝的人到底是怎么出现,又为何会如此厉害。 宿九曜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吁了口气。 很淡的白汽儿从他的蒙面帕子中透了出来,每次好像只有看着这点白汽,他才会警醒,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就算长长的眼睫上都结满了冰晶。 从出关之后,他带着这一队从千军万马中选出来的精锐,绕过西狄人的侦查,翻过了青屏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西狄大军的阵后。 一路上也遇到过小股敌人,能除掉的都被他们除掉了。 但是在这种超越了所有想象的艰难困顿中, 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带着他们走出青屏山,也有人开始怀疑他们这一行到底为了什么。 宿九曜起初并没有任何解释。 直到在冰天雪地中,他们随手救了一队被西狄士兵押着砍树的启朝人。 那些衣衫褴褛几乎衣不蔽体,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还没有一双完整鞋子的人,原本是他们的同胞,他们之中,有百姓,也有俘虏过来的士兵。 但他们在西狄人手中,就如同牲畜一样被奴役使唤,一旦有人倒下,便会被扔下山谷,一旦有人偷懒,便是劈头盖脸的皮鞭。 短暂的歇息后,宿九曜说了一句话。 ——“他们可以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往。” 为什么启朝的人不能出野狼关,凭什么野狼关外大好河山竟成了西狄人的天下。 谁规定的他们愿意来侵扰就来侵扰,又是谁规定了西狄人能来,而启朝的人不能往! 路上有撑不住的人,有死伤的人,但没有中途退却的。 在靠近西狄铠城的时候,本来是三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了百人不到。 但他们毕竟是来了。 既然来了,就得给西狄人一个永远难忘的教训。 白色的气雾还未曾完全散开,少年纵身跃起。 他手中的长刀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刀锋相撞,发出刺耳瘆人的响声。 西狄的统领以为宿九曜会变招,可没想到,少年挥刀向前,刀刃刮着刀刃,刀锋跟刀锋的对峙,火花簇簇在刃底绽放。 统领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一时骇然,但同时却被激怒。 过招之时,他已经看出自己的敌手虽然蒙着面,可是看身形,以及那双虽则凌厉不可直视却仿佛带点稚色的眼睛,他已经断定对方是个年龄远小于自己的少年而已。 启朝的人也未免太不把西狄放在眼里了,又或者是他们再没有别的人可用了,居然派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前来! 被如此轻视怠慢,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把对方的头砍下来。 可惜。 在对上招后,所有的怒气冲天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全力以赴。 “不自量力!”统领奋起浑身之力,想要将宿九曜的刀格飞出去。 而这一刹那,他也看清楚了这少年的手上伤痕累累,更因为过于用力,虎口处已经渗出鲜血,沿着手腕向下极慢的滑落,就仿佛他体内的血都被冻的凝固,所以才流淌的这样缓慢。 统领咬紧牙关,大吼了声。 此刻宿九曜的刀刃已经快要掠到近前,少年终于力有不逮,被他的刀锋压得向外一荡。 统领只觉着双手一轻,直到对方到底体力不支,他心头一喜。 可是这份喜悦就仿佛刀锋交汇之时发出的火花一般短暂,下一刻,一个冰冷的拳头带着青屏山满山的冰寒,向着他当面击来! 西狄的统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跟他相抵的那把刀上,完全没有想到宿九曜竟会变招。 原来少年原先跟他角力,不过是诱敌之计,就在西狄统领震飞他手中长刀之时,宿九曜也早就顺势松手。 这时侯两人之间隔的极近了,他这一拳又冷又硬,刹那间,西狄的统领只听见自己的脸上发出了骨头断裂的响声,眼前一片漆黑,复又一团血红炸开似的。 他踉踉跄跄向后退去,脑中嗡嗡作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拳已经到了。 西狄统领的头猛然向后扬起,口鼻眼睛中的鲜血朝天喷涌而出。 他的眼前终于是一团雪白了,而他整个人也终于向后颓然跌倒。 宿九曜的第二拳打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正中他的喉头。 喉管碎裂,西狄的统领倒在地上,鲜血夹杂着碎骨血肉,从口中蔓延而出。 宿九曜慢慢放低了双拳。 鲜血自他同样血肉模糊的手上滴滴洒落,打在脚下狼藉的雪上。 在他身后,西狄的粮草快要燃烧殆尽了,而这场小规模的战事也已经风驰电掣般接近了尾声。 野狼关的精锐们逐渐向着他身边靠拢。 宿九曜回头看看身边残存的同伴们,用带血的手指慢慢地把蒙面的帕子摘下。 帕子后的脸,饱经风雪侵袭,被冻伤了数处,嘴唇早被冻裂了,血迹斑斑。 但就算这样,也依旧难掩天生的风流绝逸。 而他手指上沾染的鲜血不留神划在脸颊上……这点浓烈的赤色,反而在这张脸上添了几分透着凛凛肃杀的魅艳。 宿九曜转头,他的双眸仿佛在冰河里浸过一般冰寒冷澈。 目光所至,是前方数里开外的西狄铠城。 他心里想起了那天,卫玉让他带着在长怀县四城走动,她不时地打量城墙,尤其在意西北城门。 虽然说他入行伍之中,是为了养活纯阳观那几个孩童,但天生敏锐的洞察,让他猜到卫玉的心思。 只是宿九曜不懂,为什么一个仿佛从天而降落在长怀县的人,会这么在意长怀县的安危,她的表现,就好像下一刻西狄人就会从这几个城门一拥而入! 本来他不认为自己会做什么。 先前痛打胡翔,也只是为了同袍义气而已。 但是……当卫玉和他说起有一人能够改变长怀县的死局之时,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从她口中说出。 当时他望着卫玉带三分笑意的双眼,心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有点儿暖,确认是活的。 她很相信他,虽然在宿九曜看来是无端而没有根由的信任。 但正因为这种“相信”,就仿佛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势不可挡的种子。 宿九曜本来不想再回野狼关了,是卫玉改变了他的心意。 甚至于带队出关偷袭铠城,也是他主动向着黄士铎提出的建议。 宿九曜看得出来,黄总镇很惊愕。 老将军在野狼关镇守了大半辈子,虽然也曾梦想过反攻西狄,可是现实摆在眼前,野狼关外大片草原,骑兵作战,启朝远不如西狄人,而在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前辈出关的记载,可惜每次战事都是无功而返。 倘若出关,输了的话自然会被贬斥。 就算打胜了,功劳也未必会落在自己头上。 故而黄士铎也只能想想而已。 他对于宿九曜的提议,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甚至于按照他一贯谨慎的作风,也不会让宿九曜再去贸然行事。 毕竟关外是西狄人的天下,别说是二三百人,就算是两三千人,出了关,失去天时地利人和,那简直跟群羊入了虎口没什么两样,何苦让他们去送死。 但当面对少年决然的神情,黄士铎心中波澜微起。 宿九曜固然年轻,不似他一样对战经验丰富,可偏偏是这种锋锐昂扬的少年意气,突然间没理由地刺中了他的眼睛。 黄士铎思忖了半晌。 望着地上铜炉里噼啪燃烧的炭,他道: “当初卫巡检在这里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一番话。” 宿九曜有点意外。 黄士铎道:“是关于被胡翔所害的斥候营众人的,我一直不能忘记。”微微闭上眼睛,他回想:“卫巡检说……士兵们不该无辜送死,他们该死的轰轰烈烈,而不是被当作……靶子和待宰的羔羊。” 宿九曜垂眸,好像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假如我答应让你出关,是不是正被卫巡检说中了?”黄士铎一笑,望着少年。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宿九曜垂着长长的眼睫,淡淡说道:“但我知道我并非被什么人利用,也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我只要野狼关无恙,长怀县无恙,我愿意为此一试,就算是有去无还,也无妨。” 黄士铎望着宿九曜,许久,他笑了。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正跟卫巡检接下来说的那句相合了。他说将士们穿上这身衣袍是不惧死的,”黄士铎的眼圈微红,道:“这叫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在西狄铠城的官道上,宿九曜看着不远处的城池,再度想到了这句话。 他想假如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见到卫玉,一定要问问她这句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他不懂的东西,他都想要跟卫玉请教。 而现在,他只有义无反顾。 重新换装的斥候营精锐们把四散的战马重新拉了回来,翻身上马,彼此相视。 不知是谁说了声:“走吧。” 战马奋起四蹄,向着前方的铠城疾驰而去!, 41.二更君 卫玉往东宫去的时候, 时辰已是不早。 忙碌了这半晌,将近子时,寒气森然, 万籁俱寂。 这看似平常的一夜, 京城内的百姓们多半都陷入了沉睡,于明日太阳初升的时候,再从头开始新的一天。 然而, 有些人会永远停留于黑夜之中,无法醒来。 可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会因而在黑夜中辗转行走,只为诸如此类的惨事不再发生。 任宏先前带了御史台的几名差役前往教坊司, 倒也有人指认说见过顺天府郑府丞公子, 任主簿见确凿, 当机立断,派了一名武官带差役去郑府传人。 得亏他们去的及时,原来郑府正要把公子送出府里去,自然是郑家人知道事情不妙,想要让公子躲藏一夜,待明儿天亮开城门,就叫他出城去避风头。 若非心虚, 又何至于如此。 任宏将在教坊司种种跟卫玉说了一遍,道:“在现场之人忌惮郑府, 除了那位苏嬷嬷的口供外, 其他人多是语焉不详,并没有咬死说郑公子在林枕纱房内,至于跟郑公子同行的另一人,则毫无线索……去郑府传人的时候, 郑府丞还强行拦阻不肯,你可要小心。” 卫玉道:“劳烦你跑了这一趟,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任主簿命随从去拿了一块湿毛巾,擦了擦脸道:“那小子虽吓的慌张,但未必会轻易开口,我在路上试探问跟他同行的人是谁,那小兔崽子跟哑巴一样,看样子真给你说对了,如果是寻常之辈,他未必愿意替对方隐瞒,只怕真是大鱼,他害怕说了反而更不妙。”转念一想,又道:“又或者仗着自己是高官之子,想着熬过今夜,明儿自然有人来捞他。” 卫玉道:“这御史台的门槛又不是那庙门,随意任人出入,除非他清白无辜,不然,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捞他不起。” “那你可要让他尽快招认,迟则生变嘛,不过这种贵公子,也不能刑讯,何况证据也不足够,就怕他咬死不肯开口。” 卫玉淡淡道:“他会开口的。” 任宏转头,望着卫玉眼中透出的一点狠色,他笑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给你干这得罪人的事儿?” “怎么?” 任主簿唇角挑起:“我就是想看你怎么对付这些混账的纨绔子弟的,这机会可难得。” 卫玉皎月般的脸上,淡笑里带着几分清寒冷意:“那我只能尽量不让任主簿失望了。” 任宏一怔,用力把冰凉的湿帕子往脸上抹了抹。 卫玉命侍从把郑公子带了进内。 郑公子在进门的时候,仓促地向上瞥了眼。 他只看见了卫玉,并没看到在卫玉身侧屏风后的任主簿。 这是卫玉的安排,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现身。 任主簿坐在了几案后,默默提笔准备记录,在他身侧另有一名掌案,两人双记,互为印证。 郑公子显然有些错愕,被差役带着在堂中止步,他兀自打量卫玉。 卫玉向着他笑笑,笑容温和的如同寒夜里的一点炉火,郑公子原本绷紧的心弦略觉放松,原先进御史台时候的恐惧之感,消散了不少。 “半夜请了公子前来,实在唐突,”卫玉甚至欠了欠身,十分礼待,伸手示意让郑公子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坐了说话。” 郑公子心里七上八下,想坐,又有点不敢坐,在卫玉的一再相让下,才终于忐忑坐下。 卫玉温声道:“这么深更半夜的办事儿确实不太像话,惊动贵府更不应该,不知郑府丞可动恼了么?” 郑公子屏息。 原先他在被差役带离府里之时,府丞暗中交代儿子,让他进了御史台后便不要开口,不管主官如何恐吓,都不要搭理。 毕竟他是贵宦之子,又加认定御史台没有确凿人证物证,他们绝不至于上来就动刑。 既然不会受皮肉之苦,横竖坚持到明日,郑府丞自然会请救兵。 郑公子铭记在心,故而路上任宏询问他同行者何人,他一字不发,也打定了主意进了御史台后,就以沉默相待。 可是郑公子没想到,御史台的主官竟是这样和颜悦色。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深浅,几乎也不晓得如何应对,但面对卫玉如清风拂面,他也不好不搭理,只得硬着头皮道:“呃……家父、并未十分之恼。” 卫玉呵地笑了,叹道:“啧,改日倒要去请罪才好,其实府丞是误会了,我命人连夜请公子前来,正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灯影下,她是这样和蔼可亲,甚至有点儿懒散无害。郑公子瞪大眼睛看她,心里更放松了几分:“是、是吗?误会?” 卫玉摇头道:“那不过是一个官妓而已,这种风月之事司空见惯,只是因为今夜惊动了步兵衙门,又有好些人在场目睹,所以不得不走个过场,公子把事情经过澄清也就罢了,难道真的为了一个贱籍而为难府丞,毕竟同朝为官,何必如此?更何况公子也不是故意要杀了那官妓的,对吗?” 郑公子不由地出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说道:“是是!我没有……”他身不由己跟着答应,却又反省,急忙打住。 “公子不必紧张,难道我像是恶人么?”卫玉一笑,打了个哈欠道:“要知道我摊上这种事也是无奈,谁愿意半夜不睡,在这里熬鹰似的?何况还很可能得罪令尊……公子索性就当体恤我,把事情的经过随意说一遍,只要能让我交差,你自能回府,我也好回去补觉。好么?” 郑公子看她倦怠的神色,随意的口吻,自己也忍不住有些犯困,他忍着哈欠,试探问:“我……我说了真的能够回府?” 卫玉嗤地笑了,道:“不叫你回府,留你在御史台做什么?我自己不也麻烦么?明儿我上峰还得质问我为什么无事生非呢。公子你早说早了事,大家都不为难就罢了,你只说……对了,那个、那个官妓叫什么来着?” 郑公子的心怦怦跳,若不是府丞早有叮嘱在先,他早就都说了。 如今看着卫玉懒懒的样子,被她的话弄得心里摇摇摆摆,听卫玉问官妓的名字,他想也不想便道:“林枕纱。” 卫玉“啊”了声:“对了,似乎是这个名字,这名儿倒是有些特别,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已经开了口,再说下去就没那么艰难了,何况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郑公子道:“大人怎么不知道?她是前府尹林遵之女,林遵犯了事,她才进了教坊司的。” “哦!怪道耳熟,原来是罪臣林遵之女,”卫玉点头,笑看郑公子道:“听说她生得极其美貌,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哪里像是在问案,简直是在闲话家常,交流心得。屏风后任主簿扬了扬眉。 郑公子却竟也笑了:“对,她确实生得月容花貌……”说这句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回味的表情。 卫玉看在眼里,手悄然攥紧了些,却又叹息道:“可惜了如此美人儿,我却见不着了……啧,怎么就这么容易死了呢?是她身体不太好么?” 郑公子顿时打住。 卫玉无奈般道:“公子,你方才也承认了你不是故意杀死林枕纱的,而且教坊司的几位掌事,并有些在场的人也都纷纷地说,今晚上林枕纱接的是公子你,你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可如今你吞吞吐吐,反而显得有什么藏掖,叫人误会,我是要帮公子你澄清,想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事态平息下去,公子你也不想那些闲言碎语传的满城风雨,骑虎难下甚至影响令尊的吧?” 她句句在理,推心置腹。郑公子思来想去,终于把心一横:“我、我没什么藏掖的,我今晚上确实是去了教坊司……跟那林枕纱她……可是她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我心里害怕,就赶紧先走了。实在是她自己发了病,跟我无关的。” 卫玉道:“对,就是这样,这不是很简单嘛,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何出奇?何况那些官妓什么人都见,身体不好也是有的,谁也不会就赖在公子身上。” 郑公子只觉着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是,对的很,大人实在是明察秋毫!” “多谢公子体恤,你我两下无事才是正经,接下来……”卫玉连连颔首,微笑道:“公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走了。” “什么?”郑公子喜出望外。 卫玉道:“今晚上跟公子一起的那位也要请来走个过场,还请公子告知姓名。” 郑公子脸色一变:“啊?他……” 卫玉道:“他是何人?” 郑公子眉头皱起,十分为难一般:“既然无事,就不用惊动他了吧?” 卫玉笑道:“郑公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给你方便,你也得让我交差啊。只是让他来给个口供,就如你方才所说的一样就结了,又不会为难谁,有什么难以开口的?” 郑公子仍是犹豫。 卫玉脸色略沉,手指一敲桌面,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公子,我实在困乏的很,只想快点结案……而你也不想今晚上留在御史台吧?嗯?” 郑公子已经习惯了她和颜悦色,絮絮善诱,心里想回家的念头按捺不住。 此刻被她一催一吓,生恐她翻脸,急忙道:“好好,我说,我说就是了……是、是范赐。” 卫玉扬眉:“范……” “就是范太保之子……范赐范公子。”郑公子即刻补充。 卫玉吁了一口气:“原来当时,公子就是跟范赐一起去见林枕纱的?” “对,是他。” “那……你们两人是如何对待林枕纱的?” 郑公子的嘴张了张,脸上掠过一点仓皇之色,干笑:“啊……我、我们……” 他隐隐觉着卫玉的语气有点不一样了,又或者想到自己当时所作所为,忽然有点如坐针毡。 卫玉还带着分笑,笑容却已然冰冷:“公子莫非不记得了?” “大人你……”郑公子的瞳仁开始收缩,后知后觉地,他感觉到不对。 卫玉将旁边放着的几张纸拿起来,放在郑公子面前:“或者公子看看这个,就能够想起来了。” 郑公子莫名,拿过那几张纸低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是蒋攸安给了卫玉的尸格。 上面详尽地记载着在林枕纱身体上发现的伤痕种种。 “这、这是什么……”郑公子欲盖弥彰地,把尸格扔回去。 卫玉盯着他,一字一顿清晰说道:“手足有捆绑痕迹,膝头磨破,周身伤痕,指印,烫伤,掐伤,划伤,双乳破裂,烫伤,抓伤,有齿痕,下……碎裂带血瓷片……” “别别、别说了!”郑公子脸色惨白,整个人跳起来。 屏风后,任宏跟那掌案并不知道尸格所记录的,听卫玉背念出来,不禁都为之色变。 下笔之时,突然沉重。 此刻的卫玉,同先前的卫玉判若两人,她微微扬首,冷若冰霜道:“公子自己做的,自然比我所说更清楚,那你自己说,如何?” “我、我……我没……”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也仿佛要委顿在地。 卫玉道:“你还真以为林枕纱是身体不好而死?不觉着这说法太过自欺欺人太好笑了吗?你要没有做的话,她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郑公子双手捂着耳朵,似乎要堵住卫玉的话。 但那些字句却都从指缝里钻到耳中,继而扎到了他的心里。 卫玉道:“郑公子,说来也奇怪,我看你并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禽兽,你为什么能够对林枕纱下这样的狠手?” 郑公子忍无可忍般大叫:“我没有!” 卫玉道:“你没有,或者……是范赐所为?” 郑公子骇然瞪着卫玉,他踉跄后退,猛地跌倒在地,然后他颤声叫道:“你、你先前都是诈我的?” 卫玉起身,冷冷地俯视着他:“你现在才明白,是不是有点儿晚了?你怕说出范赐,是怕范太保跟靖王殿下不放过你对么?可惜……你既然已经说了,何不彻底说个清楚?到底是谁杀害了林枕纱,还是你跟范赐一起动手?!” “你……你……”郑公子脸白如鬼,绝望地叫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我没说!” 卫玉笑了起来。 任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证供,朗声道:“方才郑公子的口供都在这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绝无遗漏亦无差错。” 郑公子将要昏厥:“你们!” 卫玉向着他走近了两步:“郑公子,看在你配合招认的份儿上,我不妨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害怕范家对么?但你已经把范赐拉下水,叫他们知道,兴许真不会放过你。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便是……”卫玉俯身,低低道:“让他死。” 郑公子的双眼快要瞪裂:“你……你说什么,你动不了范家……” 卫玉道:“你是个蠢货,可我相信你的一句话,林枕纱的死,你不是主因,你没那个胆子。” 郑公子浑身颤抖,呆呆地只是摇头。 卫玉道:“我说的再明白点,你跟范赐必须有一个人死。如今你供出了他,他未必放过你,而你不指认他,你一定会死。知道该怎么做了么?你根本没有选择!” 郑公子双手抱着头:“你……你害我,你害我……” “我让你去杀人了?”卫玉冷笑道:“令尊身为府丞,就没有告诉过你杀人者死么?害你的是你自己,如今,能救你的也是你自己。” 证供画了押,外间的差役进内,把郑公子带了出去。 卫玉坐回椅子上,她的脸色也不好,灯影下泛着凛凛的玉白。 任宏把证供收起来,回头看着卫玉:“你……”想到方才她口中所说林枕纱的惨状,任主簿摇摇头:“这些纨绔一世祖真是该死。” “恶鬼一般,无法无天。”卫玉喃喃,微微闭眼。 任主簿又道:“不过,最难办的是范赐,要拿他比拿郑礵要难得多了。” 熬到现在,已经快到寅时,卫玉觉着头嗵嗵地在跳,有些晕眩:“是,范太保,还有靖王殿下……他们一定会竭力拦阻。” 任宏道:“这两个人,咱们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卫玉抬眸,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既然是恶鬼,自然就该竭尽全力送他们回阴曹地府。” 任主簿哑然,苦中作乐地说道:“那可真的要有降妖伏魔的手段,最好多请几个和尚道士。” 卫玉听见“和尚道士”,心中掠过宿九曜的影子,想到他那一身破旧的道士服,想到他雷霆轰然般的手段,不由挑唇道:“我倒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任宏诧异:“你知道什么人?” “咳……累了,”卫玉假装没听见,咳嗽了声:“时候不早,还是先歇一会儿吧,明儿还要啃硬骨头呢。” 任主簿斜睨着她,终于嗤了声,并未追问。 次日绝早,卫玉朦胧中,察觉有人呼唤自己。 睁开眼睛,却见是昨儿东宫来的小安子,正轻轻摇晃她的肩。 卫玉忙爬起来,整理衣物:“什么事?” 小安子道:“还睡呢?崔公公叫我来请您回去。” 卫玉道:“怎么了?” 小安子努努嘴道:“您还问?殿下不高兴了,您要还不回去,只怕真要出大事。” 卫玉的头还有些发沉,且惦记着案子,本要找借口不去东宫,但又一想,竟确实有回去的必要。 她起身:“我洗洗脸,换一身衣裳。” 小安子转忧为喜,忙拉住她的袖子:“换什么,殿下又不会嫌弃您,快走吧。横竖只要人回去了,比什么都强。” 42.第 42 章 别动 因为着急, 卫玉并未乘车,而是一路骑马赶回了东宫。 有两位詹士正在檐下说话,看见卫玉进门, 急忙转身拱手:“小卫学士。” “可是回来见太子殿下的?”其中一人笑说道:“殿下如今应是在演武场。” “演武场?”卫玉正要往书房去,闻言诧异:“这么早?” 那人点头道:“可不是嘛, 听里头说, 殿下天不亮就起了。” 卫玉不便再多说,只道了谢,向左从角门穿出去,往西边演武场而去。 身后那两位詹士目送卫玉去了, 其中一个说道:“咱们殿下越来越倚重小卫了,昨儿他不在东宫, 只去了紫薇巷一宿, 殿下便十分不快。” “殿下不快, 真的是因为小卫留宿外头?” “我也是乱猜的。” 两人便又感慨:“不过小卫这次死里逃生, 叫人着实捏一把汗, 在外头流落那么多日子,别说殿下,谁不为他担心呢。这又刚刚回来,难怪殿下舍不得他。” “话虽如此,叫我看来,殿下还是少宠他些才好, 咱们近水楼台,自然知道殿下跟小卫并没什么,可万一被些无知多嘴的人传扬出去,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说的也对……这样想来,小卫去紫薇巷住着, 倒也好。” 跟随李星渊身边的旧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的习性。 但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或者难以解决的事之类,太子殿下多半就会去演习骑射,甚至同身边的近侍过过招。 所以卫玉一听那詹士说李星渊在演武场,便知道太子的心情不妙。 现在显然不是去拜见太子殿下的最佳时机,但卫玉没得选择,更何况……她很担心引发了李星渊心情不佳的罪魁祸首,兴许是她自个儿。 卫玉转头看着身边的小安子,心怀侥幸地问道:“昨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惹了殿下不高兴了?” 小安子撇了撇嘴,说道:“没听说有什么别的,从宫内回来的时候还是平常……到了晚上就变了,晚膳都没吃。” 卫玉对上小太监那微妙的眼神,有点心虚地笑笑:“殿下的心性越来越难琢磨了。” 小安子道:“我看也没有那么难……倒是您,好好地为什么到紫薇巷去了?这好不容易才回来就忙着往外跑,一去一整宿,要我是殿下,我也不高兴。” 卫玉啧了声:“少胡说,殿下开心不开心的,无非是为了正事,哪里是为了我?” 小安子嘀咕道:“反正我听公公是这么说的。昨晚上因没带玉哥儿回来,公公踹了我一脚,今儿又赶紧打发我快些找你回来,还说若你不回来,我也不用回来了,要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公公干嘛要这样。” 卫玉还真无言以对。 他们往内去的时候,早有眼尖的内侍看见,赶着去禀告了。 小安子陪着卫玉进演武场的时候,崔太监正歪着头向着此处殷切打量,直到看见卫玉走了进来,才总算眉头一舒。 在崔公公的身后,是跟随太子的侍从内卫们,肃然林立。 太子正从一名武官手中接了一把弓箭,才试着拉了拉,崔公公小声道:“殿下,玉哥儿回来了。” 李星渊的目光一动,浅浅地往旁边瞥了眼,旋即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张手将弓拉开,对准了前方的靶牌。 崔公公见状忙后退了半步,这会儿卫玉已经将到了身边,眼见太子殿下张弓搭箭,她便先袖手站住。 太子盯着百米开外的标靶,扣着弓弦的手极稳,双目微微眯起。 人人都知道李星渊从小便师从各方大儒,若说一句饱读诗书极不为过,但知道他文武兼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的弓马娴熟,虽比不上高手猛将,但也绝非等闲之辈可比,尤其是弓弩造诣非凡,几乎箭无虚发。 卫玉跟崔公公见太子张弓瞄准,不由都屏住呼吸等待,准备看李星渊大显身手。 就在万众瞩目之时,太子手一松,白羽箭嗖地射出,闪电般,只听“朵”地一声响,箭镞没入了靶子。 可惜,并不是红心,偏移了许多。 倘若是没见过太子箭法的人,此刻必定要大声喝彩,毕竟对于那些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而言,能够一箭射中标靶,已经是难得。 毕竟又不是神射手,哪能正中红心。 但崔公公跟卫玉两个人却微微变了脸色。 这相比李星渊素日的箭术,已经算是失常表现了。 直到现在卫玉才确信,太子的确是心情不好。而且是很不妙。 李星渊显然也有些恼,冷然盯着那射偏了的箭,嘴角略一抽,攥着弓的手握紧。 崔公公嗅到了的那种类似马失前蹄般的尴尬,赶忙笑道:“殿下,想必是这弓不衬手,不如换一把……” 太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正在此时,卫玉上前一步,行礼道:“参见殿下。” 李星渊抬眸,有那么瞬间门,他很想把弓箭扔在地上,对,就该扔在卫玉跟前。 但太子还是克制住了那种冲动,他微微抬首,把弓举起:“你来试试。” 卫玉愕然:“殿下,我……很久没有练了,只怕会出丑。” 李星渊冷哼了声,不由分说把弓往前一扔。 卫玉抄手握住,坚硬而沉重的桑拓木弓身撞在掌心里,震得她的手心微微发麻。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射”,便是骑射之能。先前在纪王府的时候,李星渊读书,她在旁伴读,李星渊练习弓马,她也一并跟着学,甚至她射箭骑马的本事,有相当部分是太子殿下亲自教的。 只不过从上京而来,除了骑马,她很少动别的。这弓弩之术更是生疏许久了。 奈何这会儿太子心有不爽,卫玉吁了口气,只得老老实实地站住。 试着拉了拉弓,旁边崔公公送上一支箭。 卫玉跟崔公公对了对眼神,正要张弓搭箭。 忽然身后李星渊道:“等等。” 太子将手上玉扳指卸下,递给崔太监,崔公公笑道:“还是殿下心细,奴婢竟忘了这个。” 崔太监把扳指给卫玉戴上,道:“这要不是殿下想着,只怕要伤了手了。” 卫玉向着李星渊躬了躬身,而后回身踏步,张弓瞄准。 深深呼吸,眼睛盯着前方靶心,蓦地松手。 利箭脱手而出,刷地向前。 一声轻响,白羽箭擦着箭靶直飞出去,竟是跌在了远处空地上。 卫玉汗颜,放低了弓向着太子请罪:“臣好久没练了,请殿下恕罪。” 李星渊望着那只跌在地上的箭,眼中却反而掠过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果然是退步的厉害。” 崔公公打量这情形,本来想为卫玉说话,可看太子的反应,倒像是不用自己多嘴。 果然,李星渊负手踱步走开,竟慢慢从旁边的箭壶内又拿了一支箭出来,对卫玉道:“起来,再射一次。” 卫玉只得双手接过,正起身准备,太子却缓步走到身后:“以前教你的,是不是都忘了?” 这确实,毕竟太久没握弓了。 卫玉正要回答,冷不防太子探臂过来,竟是从后面半拢住了她。 “殿……”卫玉不由地一惊。 她本能地刚要回头,李星渊沉声道:“别动。” 这刹那,她仿佛能感觉他说话时候那一点暖润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沉香气味,将她笼罩在内。 恍惚中,卫玉似乎又想起小时候纪王教她骑射的情形,那时候她可比现在矮太多了,他不得不俯身半蹲,手把手地教导。 可惜……此时彼时,感觉已经大不相同。 “专心些。”李星渊垂眸。 卫玉转回头去,尽量镇定看向靶牌,心却无端地跳快。 太子却好像心无旁骛,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缓缓调整箭簇的方向。 白羽箭对准前方的红心,李星渊的目光微微垂落,看向怀中的人。 卫玉的耳根稍微有点儿泛红,她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她的呼吸显然是乱了,隔得这么近,太子几乎都能听见。 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一点儿细微的发现,李星渊郁卒了一整夜的心绪,突然开始迅速地雨过天晴,透出势不可挡的明丽霁色。 卫玉只听见太子仿佛低笑了声,她越有点慌,只听李星渊仿佛带些戏谑地说道:“这次若不中,就罚你。” 她正不知要罚什么,手一松,利箭破空而出。 下一刻,直中红心。 崔公公等皆大喜。 太子撒手,扬眉一笑道:“做的不错。” 卫玉看着在红心中的那只簌簌发抖的白羽箭,心思五味杂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射出这支箭的,一切都在李星渊的掌握之中罢了。 崔公公看到现在,赶忙笑道:“到底还是殿下,稍微点拨就能极出色。” 李星渊似乎尽了兴,负手向前走了一步,回头看向卫玉。 卫玉只得把弓递给旁边的小安子,快走几步跟上。 太子且走,且问道:“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卫玉道:“昨晚上确实是出了人命案子,而且非同等闲,想要当面禀告殿下。” 李星渊皱皱眉,看卫玉一眼,淡淡道:“哦,原来是为了案子。” 此刻他们身后还有几名侍卫和宫人跟着,卫玉正踌躇,冷不防崔公公在旁边拉了她一把。 卫玉醒悟,便道:“当然不是,就算没有案子,我也要回来给殿下请安的。只不过凑巧了而已。” 李星渊道:“是吗?只怕你口不对心。” 太子说着止步,身后的崔公公已经见机行事,挥退了大半侍从,其他的也都隔着十数步站住了。 “说你口不对心,你不服是不是?” 卫玉屏息:“我……” “你只说,你昨儿为什么跑到紫薇巷去。这东宫不够大,容不下你对么?” “殿下,当然不是。”卫玉赶忙否认。 李星渊道:“本王看就是这样,或者你说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为什么你从外头才回来,就立刻要跑出去住?” 他的眼神里多了些锐利的探究之色,卫玉避开太子的目光注视:“殿下,我并不是为别的,只是……也为了殿下着想罢了。” “什么为本王着想?” “殿下如今贵为太子,可越是如此,越要谨言慎行,我知道殿下宠我,对我真心的好,但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而……” 卫玉一边说着,太子的眼神也一点点软了下来。 没等卫玉说完,李星渊走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 李星渊的目光闪烁:“如果是这样,你倒是不用担心。” 卫玉抬眸。 太子一笑:“本王自然有分寸,这些事横竖交给我,你……就不必多虑了。” 卫玉隐隐觉着太子的话里有些古怪,正要问,李星渊却又话锋一转:“是了,你方才说昨儿晚上的命案,听说是教坊司出了事?跟那个……林枕纱有关?” 卫玉见他总算又提起,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于是道:“是,昨晚上林枕纱……被人所害。” 太子不动声色,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凶嫌是什么人?” 卫玉把昨晚上审讯郑公子的经过告诉,又道:“跟郑礵一同犯案的,正是范太保之子范赐。” “范太保……呵,那不是靖王殿下的岳父么,”李星渊道:“这么巧?” 卫玉道:“正是。所以想尽快禀告殿下,看看您的意思。” 李星渊道:“本王的意思?从昨儿就叫你不要管那什么林枕纱……你到底不听,现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卫玉垂眸道:“殿下,确实不是我有意招惹,而是他们的行径,畜生不如,天理难容。” 太子眉峰微蹙,静静地看着卫玉:“那你想怎么做?” 卫玉道:“郑礵已经有了供证,今日我想提审范赐。” 李星渊道:“你这一举,势必得罪范太保跟靖王……而你是我的人,他们必定会认为是我指使。” 卫玉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李星渊注视着她:“本王问你,如果我让你就此打住,不要去插手此事,你会如何?” 卫玉猛地抬头,对上太子锋芒内敛的目光,这次卫玉并没有退让:“我已经接手此事,便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殿下……” 这个答案,显然在太子的意料之中。李星渊道:“就算本王命你收手,你也不肯?” 卫玉后退一步,躬身道:“我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只要殿下让我去做,事后你如何惩治都行。” 太子吁了口气。卫玉又道:“另外,我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就算能够给范赐定罪,范太保跟靖王那里也仍是不好交代,但若更有个万一,无法拿下范赐,那他们自然会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就如殿下所说,他们必定会说是殿下指使我如何之类……所以我想请殿下让我迁出去,如果事发,殿下只说不知此事。” “现在才迁,是不是太过欲盖弥彰了。你觉着他们会信吗?” 卫玉道:“或者,还有一个法子。” “说。” “我在外头流落了这数月,如今才回来,跟东宫的具体如何,外头并不知道,殿下可以利用这一点,就说……我办事不力,惹了殿下不快,殿下一怒之下把我赶了出去……” 李星渊的眼睛眯起:“这倒果然是个好法子,不过口说无凭,不如做戏做圈套,现在本王便大发雷霆,命人把你拿住,痛打二十脊杖,再把你扔出门外,如何?这样做的话,相信无人敢质疑东宫不再容你,也应该胜过你万千巧语花言了。” 卫玉一惊,讪讪道:“别的还可以,打板子……就免了吧?” 李星渊道:“昔日周瑜打黄盖,今日本王打你卫玉,怎么,你连老黄盖的勇毅都没有?” 卫玉道:“殿下,这个比方可打的不好,就算我有黄盖的勇毅,殿下可不要自比周都督啊。” 三国周瑜虽然惊才绝艳,奈何遇到一个诸葛亮,纵然临终都痛呼“既生瑜何生亮”。 李星渊忍俊不禁,笑骂道:“你是不是真个儿皮痒痒了?” 卫玉叹气:“殿下,我是真心在为东宫着想。” 太子缓缓敛了笑容,沉吟:“本王如今根基尚且不稳,自然不便得罪更多人,尤其是范太保跟靖王……若弄得不好,或许真可能功亏一篑。毕竟皇上最不喜手足相争。” 卫玉垂首:“是。我……” 太子没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所以玉儿,你既然非要办这案子不可,那……就不要说’办不成’之类的丧气话,既然要做,就把这案子查的明明白白,若范赐当真犯法,那也让他死的痛痛快快。你要做到这些,我便不惧在皇上面前正大光明,据理力争。” 卫玉听了太子先前那两具话,本来以为李星渊是要让自己罢手。 没想到竟是这样。她震惊地看着太子:“殿下……” 李星渊哼道:“当然,你总不听本王的话,这点让我很不喜欢。只纵容你做完了这一件,再不许你任性胡为了,听明白了吗?” 卫玉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跪地:“是。多谢殿下!” 太子上前,俯身扶她起来:“你啊。在外头不叫人省心,回来了竟也是同样。但不管怎么……本王都认了,谁叫……是我惯出来的呢。” 离开东宫,返回的路上,卫玉想着太子殿下言谈举止,心里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忽然想起昨日在昭王府吃的“秋水芙蓉”,此刻她的心里,倒好像是泥鳅钻豆腐一样慌慌乱乱。 她人到御史台,才要进门,便见里头闹哄哄的,卫玉正要问发生何事,其中一个武官已经看见了她,慌忙叫道:“卫巡检快来!” 卫玉赶上前,那武官道:“你昨晚上是不是传了郑府丞的公子?” “怎么了?” 武官皱眉道:“他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谁干的?”卫玉头皮发麻。 武官的回答如晴天霹雳:“阿芒。” 卫玉这次回东宫,并没有让阿芒跟从,因为昨晚上阿芒跟着熬了半宿,卫玉起的又甚早,故而没有叫他。 她一路狂奔向内,闯到内堂,任主簿跟其他几个执事人等都站在堂下,脸色惶惶。 见卫玉来到,任宏上前一步,卫玉道:“阿芒呢?郑礵……” 任宏指了指后面,卫玉撇开众人赶过去,任主簿跟在身后,焦急说道:“我也不知道阿芒是怎么跑到拘押郑公子的地方,等听说他动了手已经晚了。” 御史台后院,几个差役们立在檐下,阿芒靠在墙边站着,耷拉着脑袋。 听见脚步声,大家抬头,眼神各异地看向卫玉。 卫玉快步上台阶,目光扫过阿芒,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进了里屋,她先看见蒋仵作蹲在地上,而在蒋攸安身前,是鼻青脸肿嘴角带血一动不动的郑公子。 卫玉瞪向蒋攸安。 蒋仵作回头见是她,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卫玉窒息。 才答应了太子,没想到后院起火。 43.二更君 抽丝剥茧 卫玉只觉着天晕地旋, 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她的目光从地上的郑公子身上挪开,回头看向门口。 瞒显然是瞒不住了,里里外外差不多都知道了。 现在该怎么做? 卫玉的耳畔嗡嗡作响, 她举起手来用力地抓了抓头,总算生生地挤出了一点清明。 她问蒋仵作:“有人看见阿芒动手?” 蒋仵作被她问懵了:“我、我不知道……是任主簿命人叫我来的。” 卫玉大叫:“阿芒!” 在阿芒进内之前,卫玉极快地说道:“老蒋, 你仔细查验郑公子的尸身, 从头到脚,一处也不要放过,一定要查明白……他的死因。”她盯着蒋仵作, 甚至有些狰狞地吩咐。 蒋仵作从未见过她这样, 几乎有点傻了:“啊,啊……好!” 此刻阿芒已经闻声跑了进来,卫玉狠狠地瞪着他, 才要开口, 又扫见门口处不时闪烁的人影, 探头探脑。 卫玉走到门边上,厉声喝道:“是不是都没有正经事干?” 原本围看的众人顿时散开了大半, 只有两名武官还立在檐下:“卫巡检, 人是阿芒打死的, 我们……也只能奉命行事。” “急什么, 他就在这里,也不会插翅飞了, ”卫玉冷然道:“待我问过了不迟。” 那两人便不做声了。 卫玉转身看向阿芒,走近身旁压低声音喝问:“你打他了?” 顿了顿,阿芒点头。 卫玉深呼吸:“你打死了他?”她问出这句,又忙改口:“你是怎么打他的?用了多大力道?” 她知道阿芒性子直, 你问是不是他打死了郑礵,他多半会直接承认,故而卫玉只问他如何下手,下手的力道会不会置人于死地。 其实这也是最合理的询问方式。 阿芒迟疑了会儿,但他显然没有理解卫玉的良苦用心,而是毫不避讳地叫道:“玉哥儿,是我打死他的,他杀害了林小姐,活该一命换一命,我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你……”卫玉气的失语。 郑礵当然是该死。 但他得死得其所,卫玉昨晚上跟他虚与委蛇半晌,无非想要让他罪名确凿,另外,便是从他嘴里套出来那神秘的同党。 好不容易得了范赐的名字,郑公子已经是最有利的人证,如今竟然…… 要对付范赐本就不容易,现在最重要的郑礵又死了,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卫玉怒道:“你是不是糊涂了,你知不知道犯案的不止是他一个,我留着他是有用的,如今你打死了他,另外一个凶犯很可能真正的逍遥法外!” “什么?”阿芒满目震惊:“还有、另外一个人?” 卫玉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错,你不能给林小姐报仇不说,反而把自己也栽进去……且还帮了真正的凶徒……”她几乎能想象到范太保若知道了郑礵死了,该是何等洋洋得意。 阿芒呆立原地,如同泥雕木塑。 卫玉闭上双眼:“我昨天的话你一点都不听,你要是相信我能够给林小姐报仇,就绝对不会自己动手,你、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玉哥儿……”阿芒的语声艰涩。 卫玉却转头道:“来人,把阿芒带下去!” 门外两名武官闻声入内,走到阿芒身旁。 阿芒只怔怔地看着卫玉,自始至终,并没有任何反抗。 等到阿芒被带走,卫玉才后退了一步,靠在门边上,呼呼气喘。 任主簿脚步悄悄地走进来,想劝她两句,又不知从何劝起。 阿芒这一举动,把他自己害了不说,也让卫玉十分难做。 案子还没查明白,只怕连卫玉也要栽进去。 卫玉扫了眼地上正在发凉的郑公子,心里难过的很,迈步出门。 “卫巡检。”有一人从院门外快步而入,向着她拱手:“御史大人有请。” 传来的人证忽然横死,还是被卫玉的人打死,而郑公子的身份,又决定了此事绝对不能悄无声息的了结。 卫玉抬头,深呼吸数次,跟着来人前去见御史中丞。 蔡中丞不过是个五品,而京兆府的府丞则是从三品。 “怎么回事小卫,”蔡中丞一看到卫玉,立刻先发制人:“阿芒真的把郑公子打死了?” 卫玉垂手不语。 蔡中丞道:“我就说……这教坊司的案子你交给顺天府的人料理就行了,你为什么又把它拿过来?这下好了,惹火烧身了吧?你说该怎么跟郑府丞交代?” 卫玉道:“此事我会负责。” “话是这样说,但出了人命,势必会波及到御史台上下……”蔡中丞瞥着卫玉,道:“我知道,你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又是萧相的弟子,就算真的天塌下来,也未必会砸到你,可我们就不一样了……” 卫玉抬头,道:“中丞,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用我卫玉的命去赔给郑公子,也不会牵连中丞。” 蔡中丞最怕的,是卫玉背后的人厉害,他担心出了这样大事,自己身为卫玉的直属上司,恐怕会被推出去顶缸。 见卫玉这样说,蔡中丞喘了一口气,又小心陪笑:“小卫,我也不是逼你怎样,闹得如今这个地步谁也不想的。但我上有老下有小……唉!” 卫玉道:“中丞放心,我说到做到。王御史那里,我也自会去交代。” 蔡中丞闻言走近了几步,压低嗓子:“或许去求一求太子殿下……横竖人是阿芒打死的,让他给郑公子抵命,郑府丞那边兴许可以安抚下去……” 卫玉提高声音:“中丞大人,此事既然跟大人无关,就不劳费心了。” 蔡中丞忙闭嘴,又辩解道:“我也是好意……为了你着想罢了。” 卫玉没有理他,退后两步,转身出门。 背后蔡中丞见她离开,才小声道:“哼,有大靠山的人到底是硬气,不过,就算你再厉害,也不该强出头,如今天大的祸事临头,看你又能怎样,就算太子殿下再纵容,只怕也不好办!” 卫玉亲自去见御史大夫王大人,本是想要先向主官禀明。 不料王御史的侍从拦着她,说是王大人先前身体不适,早已经回府去了。 她连院门都没进,望着里间紧闭的房门,点点头,没有多言。 郑公子身死,一定会有人告知郑府丞,很快,郑家会派人来。 卫玉往回走,感觉自己就像是坠入了绝境一般茫然。 路上遇见了几个御史台的同僚,看见她,有的驻足打量,欲言又止,有的急忙闪避。 卫玉勉强回到自己院中,就见任主簿在那里等候。看见她,任主簿道:“见了王御史了么,他怎么说?” “王大人不在。” “不在?”任宏诧异:“先前还看见……”突然他打住,冷笑:“哦,遇到这种棘手的事,王大人及时的回避不问,这是聪明的做法。” 卫玉先前看见王大人紧闭的房门,以及那正好出现拦住自己的侍从,就猜到了王御史是故意不见自己。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件事确实难以沾手。 卫玉跌坐回椅子里。 任主簿想了想,说道:“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你只别太着急了……”停了停,他道:“也是合该如此,本来拘押郑公子的院子是有人看守的,偏那时候人都不在,阿芒也不知怎么听说了拘押的地方,他的性子你是最知道,他又不会那些拐弯抹角的,怒上心头……” 卫玉听他说着,知道他是有意宽慰自己,怕自己急中上火。 可是听着听着,卫玉心里突然刺了刺,她转向任宏问:“阿芒去的时候,没有人看守?人呢?” 任主簿道:“据说是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他答了这句,“你、你不会觉着……” 四目相对,卫玉蓦地站起身来:“我不相信这么巧!人正好不在,还有阿芒恰好就……” 她疾步向外,却差点跟迎面来的人撞个正着。 来的是蒋仵作。 卫玉止步:“什么事?” 蒋攸安面露迟疑之色:“你要去哪儿?” “去找阿芒……有点事要问他。”卫玉本正着急要走,忽然觉着不对:“怎么了?” 蒋仵作道:“你先前叫我仔仔细细查验郑公子的尸身……” 有人目睹阿芒对郑公子动手,然后郑礵暴毙。 按理说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凶手就是阿芒。 根本不必要再验尸,更加不必“仔细”查验。 本来蒋攸安以为卫玉这样吩咐,是为了给阿芒开脱,也许……万中有一的机会,郑公子死于别的原因。 不过既然卫玉开口,蒋攸安便按照她的吩咐,格外仔细查验。 可偏偏,就在蒋仵作从头到脚检查郑公子尸身的时候,却确实发现了一点古怪之处。 蒋攸安道:“有点奇怪,他身上确实有被打过的痕迹,可是当我检查他的耳朵,发现有血渗出,细看口鼻,也有血渍。” 任宏在旁道:“如果是他的头被痛击,七窍流血也不足为奇吧?” 蒋攸安道:“是啊,可是如果流的血是黑色,那就是很足为奇了。” 任主簿色变:“黑色的血?” 卫玉道:“中毒?” 人人都认定郑公子是被阿芒打死,可偏偏他中了毒。 三人面面相觑,任宏苦笑道:“这可真是……山重水复无疑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难道还有谁想要郑公子死?” 卫玉道:“当然了。我昨天晚上已经跟郑公子说过了。他跟范赐之间一定有一人会死,呵,没想到先死的是他。” 任主簿悚然,声音极低:“难道你说是范家的人……他们、他们下手这样快?这么说昨夜我们审讯郑礵……消息走漏了?” 卫玉走到门口,向着外间看去:“这御史台毕竟不是铁板一块儿。昨夜带人回来,范家一定早有察觉跟提防,范太保的势力之大,再加上靖王殿下,恐怕有人赶着去通风报信,若再知道了郑礵供出范赐,先一步杀人灭口,一来死无对证,二来嫁祸给我……” 卫玉说到这里,蓦地想起先前跟李星渊的那一番话。 范家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下手更加狠绝,弄死郑礵还不够,假如能把阿芒拖下水,卫玉也脱不了干系,而他们真正的目的自然就是李星渊。 难道说这一次,自己真的要拖累太子了吗? 卫玉再度询问阿芒。 阿芒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不似先前般冲动跟抵触,便告诉了卫玉详细。 他道:“我听说你回了东宫,我自个儿不愿意出去,就想多睡会儿,可是外头忽然有人说起林小姐被害的事,又说那个郑什么的被拘押在西院……” 本来只这些,阿芒还不至于如何,谁知外头的那人竟又道:“虽然说人被捉回来了,但郑公子来头多大,他爹可是从三品,今儿只怕就会把人救出去,唉,这些高门贵宦,总有法子逍遥法外,那林小姐死也是白死。” 这一句话,成功点燃了阿芒的怒火,这才冲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要痛打郑公子。 谁知才打了三两下,他就软趴趴倒地。 “你能听出说这话的人是谁么?”任主簿问。 阿芒摇头。 卫玉若有所思。 先前阿芒冲她叫嚷,说什么不能让郑礵’逍遥法外’,那会儿卫玉便觉察出他的用词有些奇怪,不像是他素日说话风格。但当时气头上,竟没有细问。 可就算确认了郑礵是被他人毒害,但真凶是何人?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御史台动手的? 又或者毒杀郑公子的,根本就是御史台的人。 门外鼓噪声响。 侍从跑进来道:“卫巡检,郑家的人来了!” 任主簿皱眉,看向卫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办?你不如先退避?” 卫玉吁了口气:“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何况那些暗中窥伺的人,恐怕要的就是我的退避。”只要她退后不言,那事情越发闹开,没有任何解释的话,最后脏水必会泼在东宫,百口莫辩。 蒋仵作道:“倒也不用怕他们,反正郑公子是被毒死的,我们可没给他下毒。” 任主簿道:“我担心郑家的人此刻失去理智,跟他们硬碰硬恐会吃亏……” 正在此时,外间的吵嚷声逼近,有个叫声道:“姓卫的,把我们公子交出来!” 阿芒本乖乖立着,此刻便跑过来拦住她:“玉哥儿,你不要出去,他们敢对你怎样,先问问我得拳头!” 卫玉仰头望着这个莽汉子,反而平心静气:“阿芒,这次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不许冲动,不许动手。听见了吗?” 阿芒握紧了拳,终于点头。 门外的人已经冲进了院中,十几号人,气势汹汹,有几个御史台的差役跟在左右,要拦阻却也拦不住。 因为为首来人,正是顺天府的郑府丞。 他被人搀扶着极快向前,才进内便盯上了卫玉。 郑府丞厉声叫道:“卫巡检,我儿子呢!我来问问你,你把我儿子怎么样了!” 任宏,蒋攸安以及其他差役侍从们,不由地都为卫玉捏了一把汗。 众目睽睽之下,卫玉非但不退,反而缓步上前。 面对悲愤惊怒的郑府丞,卫玉拱了拱手,平静道:“府丞来的正好,我也正欲前往府上告知。” 郑府丞哈哈大笑,状若癫狂:“你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害死了我儿子?”咬牙切齿,他指着卫玉道:“我要你赔命!” 卫玉将郑府丞的手慢慢压下:“冤有头债有主,府丞找错人了。” 郑府丞看着她镇定自若,越发目眦欲裂:“你,别以为仗着……” “郑大人!”卫玉断喝了声。 郑府丞猝不及防,嘴巴还是半张着,却无法说下去。 “郑大人,我只说一句话,”卫玉盯着他的眼睛,语声清晰道:“你如果想要令公子死不瞑目,那就只管在这里胡闹,只管被真凶当枪使吧。” 郑府丞呆滞,好似无法反应:“你、你说什么?” 44.第 44 章 偏宠 就在郑府丞带人前来兴师问罪之时, 御史台之中的那些上司长官之类的自然都收到了消息。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本是令文武官吏望而生畏的地方,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像是今日这样被人打上门来, 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只不过一来郑府丞身份非同一般——自从林遵被流放后,郑府丞是成为继任府尹的头号人选,何况他自个儿也是正经的从三品大员。 但最重要的是,郑公子死在御史台, 还是被阿芒“打死”,对于御史台上下而言,这才是最致命的。 如果不是因为郑礵之死, 别说郑府丞是从三品,就算是正一品,也不能就这样明目张胆地闯入监察衙门。 正因为事情难办, 所以王御史才会避而不见, 而蔡中丞只想着自保。 而对于御史台上下众人而言, 在以上所有缘故之外, 还有一点微妙的原因,那就是卫玉的身份。 就如同蔡中丞所说, 卫玉虽早被调到御史台,但自始至终都是太子身边得力的心腹, 御史台里没有蠢材,都知道郑公子的死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件事情闹不好,就会成为东宫跟靖王、范太保之间的角力。 神仙斗法, 凡人若不知好歹参与其中,只怕都不知怎么死的。 所以郑府丞才会如此容易地闯入御史台,就连监察所的差役都拦不住。 其实若真心要拦阻, 又哪里会不成? 蔡中丞的侍从赶过去报信,说是郑府丞带了不少人来,似乎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我说什么来着,”蔡中丞把公事房门掩上,暗暗叫苦:“把人家儿子弄死,这回就算太子殿下也救不了小卫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求他千万别把我牵连在内就行了。”说着又赶忙催促侍从再去查探:“看看打起来了没有,谁打赢了。” 谁知不多时,那侍从赶回来,满面疑惑道:“本来郑府丞好像要动手,远远地瞧着卫巡检好似跟他说了几句话,如今两人进了卫巡检的公房内……听着里头安安静静的,不知怎么回事。” 蔡中丞很意外:“嗯?他们说了什么话?” 侍从摇摇头:“隔得太远,又有许多人围着,小人实在听不到。” “蠢材,”蔡中丞的面上流露狐疑之色,自言自语道:“竟没有大打出手吗?奇怪……” 卫玉只是小小巡检,在御史台里没有单独的办公居所,她所在的公事房,其实还有其他两位巡检跟文书等。 只是今日非同等闲,其他的人也着实不敢来“搅扰”。 先前卫玉一句话让郑府丞怔然无语,她趁机便请郑大人进内说话。 郑府丞凝视着卫玉,虽然错愕,但他这会儿仍是心中痛怒,倒也不怕卫玉会公然如何,于是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说些什么。” 进到内室,蒋攸安先将查出公子有中毒迹象之事告知。 郑府丞黑着脸听完,深深吸气:“卫巡检,你是故意叫人来这么说,指望我会相信么?本官是那么好骗的?” 卫玉还未回答,蒋仵作道:“郑大人,我在御史台任职,可不是谁家里家养着的,验尸是用我的眼睛跟手,也不是谁的一句话定黑白,您若不信,我带您去亲自查验,或者你再找可靠的仵作,我可不怕复核。” 郑府丞瞪了瞪眼睛。 蒋攸安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想来郑大人也愿意知道公子到底死于何因,只是实话难听罢了。” 卫玉请蒋攸安先行退避,自己对郑府丞道:“蒋仵作是御史台最老资历的仵作,为人谨慎耿直,从无出错,何况在这上面造假,极容易被戳破,想来府丞也知道。” “就算……是这样,”郑府丞咬紧牙关,缓缓道:“我儿也是死在御史台,到底跟你脱不了干系!” 卫玉道:“我并没有要甩脱责任,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查明真相,我想身为人父,郑大人也不愿意让公子死的不明不白、放过那杀人真凶吧。” 郑府丞握紧双拳:“你口口声声杀人真凶,那是谁杀了我儿?” 卫玉垂眸道:“公子是我所查教坊司凶案的重要人证,我还指望着公子替我作证,指认那凶案主谋,又怎会对他不利?何况公子若死在我手里,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知道郑大人正是痛心疾首的时候,但越是如此,越容易被人利用,若真如此,岂不是更让公子死不瞑目?” 郑府丞的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卫玉看向任主簿,任宏把手中的几张证供递过来,连同一起的,还有蒋攸安呈递的尸格。 叹了口气,卫玉对郑府丞道:“这里是公子昨夜的口供,说明了他跟某人一块儿在教坊司……当时我曾警告过公子,那人身份特殊,只怕会想方设法脱罪……” 郑府丞狠狠地咬了咬唇,将证供接在手里,飞快一看,当瞧见那个刺眼的名字的时候,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黯然不语。 卫玉端详他的脸色:“当然,现如今尚无明确证据可以证明公子的死跟谁人有关,但我想,公子一死,大人势必不会跟我善罢甘休,如此大闹一场,最后吃亏的事谁?得利的又将是谁?” 郑府丞的手不住地颤抖,连连咽气,他闻言抬眸看向卫玉,却无法出声。 卫玉道:“大人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不用我说尽了。先前御史蔡中丞传我,就郑公子之死诘责,我也跟蔡中丞言明,我绝不会推诿拒责,可是……我想问大人一句,到底是想让公子这么糊里糊涂被人害了,还是想要一个水落石出,真凶伏法。” 郑府丞低着头,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慢慢消退,他低低道:“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便直说了,”卫玉道:“昨夜令公子提到范赐之时,显得十分畏惧。若公子之死当真跟范家有关,郑府丞不敢得罪,愿意忍了这口气,也是人之常情。” “卫巡检!”郑府丞猛地一拍桌子,怒视卫玉,他的胸口几番起伏:“你也说尚无任何证据指明真凶是谁,何必就先在这里……这里挑拨!” 任主簿有些紧张。 卫玉却依旧淡然道:“当然,我只是说一种可能,但也有很大可能不是范家,而是别的什么人……所以我想问郑大人的态度,到底要不要忍一时之气,让我继续查个明白,还是图一时之气,让真相跟公子同埋,让真凶逍遥法外。” 郑府丞的手微微发抖。 垂眸,目光冷硬地在面前的证供上扫过,最终落在“范赐”二字上。 终于郑府丞缓缓道:“既然未必是范府,我当然也急欲知道真相。” 卫玉心头一动。 是不是范府,彼此心里都有个大概。 而郑府丞故意把范府撇出去,自是不愿跟范家直接对上,但同时他也给出了答复。 这已经足够。 “但是卫巡检,”郑府丞深深地盯紧卫玉,哑声又道:“如果最后……你查不出那个所谓的真凶呢?谁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为了维护你的人,故意捏造些子虚乌有来搪塞老夫?!” 郑府丞担心的是万一此事真是范家作为,那卫玉也未必有这能耐继续追查。 卫玉道:“我相信府丞不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人,真相如何,自在你心。”她站起身来,正色道:“我先前不惜得罪府丞,也要传公子进御史台,无非也是查明真相、还以公道,公子因此而死,我难辞其咎,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连公子的公道一并算上,等一切了局,我再领我的罪责,绝不推卸。” 郑府丞听她说完,慢慢站起身,下了决心般:“好!我就算不信卫巡检,那也要相信太子殿下。” 本来被悲怒冲昏了头,可是被卫玉一番话下来,让郑府丞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被人当成了马前卒。 一个夹在太子殿下跟靖王之间的卒子。 儿子死的稀里糊涂,假如没有太子跟靖王这件事,就算他今日跟卫玉撕扯起来,又如何,好歹反正先发泄一通。 然而生生冷静下来后,郑府丞意识到自己来的确实唐突。 要一切都如卫玉所说,他在此死咬住卫玉不放,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死了儿子,已经是痛不可挡。 倘若再得罪太子,那郑家从此就彻底完蛋了! 而在背后袖手旁观,得意大笑的,却是…… 目光相对,暗流涌动。 极快地权衡了利弊,郑府丞忍住怒痛,转身向外走去。 卫玉道:“郑大人。” 郑府丞稍稍止步:“卫巡检还有什么指教。” 卫玉望着他的背影道:“先前不知是谁给郑大人报信,说公子出事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卫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郑大人来势汹汹,却偃旗息鼓而回,一定会有人不解……甚至于着急,如果有人去探问大人的口风,或者以言语挑唆大人如何……那您就要多留意了。” 郑府丞今日来御史台,暗里一定有许多眼睛盯着看,他们在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热闹。 如今郑府丞悄悄地离开,预计之中的轰动并没出现,那幕后下棋的人一定会疑惑。 毕竟只要郑府丞没跟卫玉闹动,那就不能把卫玉身后的李星渊拉下水。 郑府丞如何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重重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多谢卫巡检提醒。”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任主簿走到门口,目送郑府丞带人离去。 他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向卫玉,待要感慨几句,因为方才过于紧张,此刻竟说不出话。 卫玉退后,往椅子上一座。 闭上眼睛,她的脸上也透出几分疲惫之色。 任宏这才意识到,卫玉也不是她方才看着的那样云淡风轻。 他走近半步:“总算先稳住了郑府丞,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卫玉举手揉了揉脸,低头想了会儿:“尽快传范赐。” “郑礵死了,以什么理由传他?万一他否认自己去过教坊司呢?” “人死了,口供还在。他既然去过教坊司,那就一定有人见过他,他若否认更好,不心虚,他怕什么。” 任宏点点头:“就怕范太保不肯轻易放人,他可不是好惹的。” 卫玉冷笑道:“那也由不得他。如今我是骑虎难下,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任主簿正认真听着,听到后一句,忍俊不禁:“到这会儿了,你还占口头便宜。” 卫玉道:“这叫口彩,我跟郑公子说他们之间必有一人会死,结果死的是他,这次……狭路相逢,看看到底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吧。” 她喃喃了这句,回头叫道:“阿芒!” 阿芒先前被她训斥几句,躲在房中不敢动弹。闻言急忙跑了出来:“玉哥儿,什么事?” 卫玉又揉了揉脸,抖擞精神道:“你跟我去范家。” 阿芒本以为又要挨训,闻言大喜,摩拳擦掌道:“好啊!” “你亲自去?”任宏却大惊,又赶紧拦着:“你、你还敢叫他跟你一起去?你不怕……” 卫玉道:“是你说范太保不好惹,自然得我亲自去传。有阿芒在,他要敢动手,至少我们不吃亏。” 任主簿叫苦道:“哎呀我的小爷,你还嫌闹的不够大吗?” 卫玉分毫不让,磨着牙道:“既然要闹,那索性闹大,就看看谁先头疼。” 任宏想再劝阻,卫玉已经迈步出门。 外头院门口人影闪烁,有几个主簿、武散官人等,不乏跟卫玉有些交情的。 见卫玉出来,一名主簿忙问:“卫巡检……无碍吗?” 另一名武官看看阿芒,问:“这是要去哪里?” 卫玉目光转动,忽然问道:“杨主簿在哪里?” 范府。 听门房来报说御史台卫巡检亲自上门,范太保的眼睛瞪的溜圆。 “他真的自个儿来了?”范太保不敢相信,又有几分惊奇地问。 “确实是卫巡检,”下人道:“还有几个御史台的差役。指明了要见公子。” 范太保冷笑了几声:“真不愧是东宫出来的人,这是浑然没把老夫放在眼里……传他进来!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小卫学士到底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身边的管事还算谨慎,赶忙劝道:“太保,这卫巡检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传闻他十分厉害,不如还是……” 范太保不由分说道:“我怕一个毛头小子?我要连他都怕,就不用再京内立足了!” 管事只得闭嘴。 卫玉带了阿芒跟一名武官,进了范府内堂。 范太保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上,见她进门,仍是稳坐不动。 太子太保,当朝一品,这也没什么可挑。卫玉上前拱手见礼:“御史台卫玉,参见太保。” 从她露面,范太保的眼睛变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卫玉的名字他听说过不知多少次,也有许多人赞她相貌出色,一流的人品。 本来范太保还以为是众人因为卫玉东宫出身,故意奉承的。 如今一见,才晓得那些话并无虚言,她本人竟比传言越发出色。 只是看着年纪不大,相貌气质又且绝佳……却又不禁让范太保心中生出一种天然的轻视,以为必定是仗着好相貌才得宠于太子。 范太保收回目光,慢悠悠地说道:“早就听闻你卫巡检的大名,如今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卫玉道:“正是如此,有一件公案,想请范二公子配合调查。” 范太保冷笑了声:“好大的口气,敢跑到我府里来要人,怎么,是仗着太子殿下给你撑腰?” 卫玉淡淡道:“本朝律法在上,太保倒是用不着攀扯太子殿下。此公案涉及两条人命,还请太保莫要为难。” “两条?”范太保疑惑:“除了教坊司那贱人,还有……” 卫玉道:“原来太保也知道我为何登门。” 范太保自觉失言,冷道:“我知道又有何奇怪?我还听说,那顺天府郑家的公子被你带到了御史台,只过了一夜就死于非命,卫巡检,你的手段够厉害的,害死了一个不够,如今又盯上我儿了?” 卫玉道:“太保的消息确实灵通,不过,你怎么知道郑公子是死于非命?万一他是自戕呢?” 范太保愕然,瞪着卫玉看了半晌:“呵,你想诈我,我自然是听人家说的,谁管他是被人害死还是自戕,反正都是死了,横竖跟你御史台脱不了干系,不是吗?” 卫玉淡淡一笑,道:“这些事,太保就不必操心了,横竖有我在追查。如今有郑公子的证供,您不如快些请公子出来,随我回御史台配合问话,以验清白。” 范太保磨了磨牙,却又不怀好意地笑道:“好啊,我倒是很想配合,可惜范赐他如今不在府里,你卫巡检有本事的……自个儿去找吧。” 卫玉“嘶”了声,显得有点儿为难:“公子当真不在府内?” “我没有必要骗你。卫巡检。”范太保翘起二郎腿,透出几分有恃无恐的得意:“你要能找到他,便随你问话。”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卫玉说着抬手。 旁边一名武官上前,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东西,俯身递上。 范太保看在眼里,自当是什么文书之类,他浑然不在乎,鼻孔里喷出一道气:“呵呵,除非卫巡检拿的是圣旨,不然就不用显眼了。什么东西在我这儿都不管用!” 卫玉道:“哦?太保还没看一眼就知道不管用?” 范太保翻出白眼,嗤之以鼻。 卫玉将那一卷纸一抖:“那至少请太保过目,看看画的像不像就是了。” 范太保微怔,侧目瞧了眼,整个人猛地坐直:“你……这是什么?” 卫玉眨了眨眼,颇为无辜地道:“太保如此反应,到底是画的太像,还是认不出来呢?若是前者倒好,若是后者,那我便要回去叫画师从头再画了,不然找不到人如何是好。” “你、你说什么?!”范太保瞪向卫玉,道:“什么找不到人?你拿我儿的画像做什么?” 原来这张纸上的竟是一个人像,十八/九岁,尖下巴高颧骨,微露凶相,竟是范太保之子范赐。 卫玉抚掌笑笑:“既然太保认得出来,那就无妨了。至于这是做什么用的……那自然是张贴在街头巷尾,叫军民人等留意,一旦发现范赐踪迹,即刻拿送到御史台,或者及时报信……都有赏金。” “混账!”范太保跳起来:“卫玉,你是什么意思!你当我儿是逃犯吗?” 卫玉微微扬首望着范太保,此刻已经没了笑容,眼神里透出几分凌厉:“我既然亲自登门,太保就该知道我势在必得,现在太保可以选一选,是你自己把公子交出来呢,还是让我自个儿去找?” 范太保吼道:“你敢!” 卫玉淡淡道:“太保想试试卫玉的胆量?” 范太保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叫骂道:“区区一个巡检而已,也敢在我跟前如此放肆,我岂能容你……来人,给我把他们打出去!” 一声断喝,外头的家丁们顿时围了过来。 “谁敢!”吼声如雷,却是阿芒转身,不由分说地一挥手臂。 有个靠的最近的家丁被阿芒横臂一扫,整个人轻飘飘地倒飞出去,直接跌出厅门口,无法动弹。 阿芒势不可挡,又大吼了声,用力往另一人身上撞去。 那人躲闪不及,也如断线的纸鸢,狠狠撞在门上,顿时口鼻流血,差点儿门都撞破。 范太保勃然色变。 卫玉好整以暇道:“太保,你真的要动手么?若是你先动手,可就别怪御史台得罪了。” 范太保看看蓄势待发的阿芒,又看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家丁们,气不打一出来:“卫玉!” 他没想到卫玉如此难缠,她竟然有备而来,文武兼备:一手阿芒,无人能敌,一手影貌图,死死拿捏。 范太保很清楚后果——卫玉手中的这影貌图一旦张贴出去,满城人等,都会知道范赐乃涉案之人,而范太保府里出了一个通缉逃犯。 若再给皇帝知道了……那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偏偏卫玉竟是软硬不吃。 一向在京内横着走的范太保,站在卫玉面前,空有怒火三千,竟然无计可施。 卫玉似乎怕他不够动怒:“太保,想好了么?” 范太保瞪着她,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最终,他挥拳狠狠砸在桌上:“给我把二公子叫出来!” 范赐确实在府里。 范太保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不过只是仗着自己的势力,他吃定了卫玉无法搜他的太保府,就算搜,也必定搜不到人。 他只是没想到,卫玉会准备范赐的影貌图。 倘若不交范赐,那范家的脸可就丢遍了九城了。 虽然亲手把儿子交出去的滋味极憋屈而窝火,但跟立即“风靡”九城的“美名”相比,范太保还是知道取舍的。 范赐也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叫出来,送到卫玉手上。 他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家居常服,原先正跟屋里的丫鬟鬼混,身上散发着脂粉头油的香气,夹杂着浓烈的酒气。 范二公子望着范太保,眼中掠过一点惧色:“父亲!” 范太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卫玉:“卫巡检,你好本事,好手段,不过……你带他去也没有什么用,他没有做过的事,任何人也休想要冤枉他。” 卫玉道:“他冤枉与否,不在太保一句话。”她转头吩咐随行武官:“带走。” 范赐求救般叫道:“父亲……” “给我闭嘴,”范太保低喝了声,又恶狠狠地对卫玉道:“别以为你有太子殿下当靠山,就能这样为所欲为,我即刻便去见太子殿下,我倒要问问,你如此行径,殿下到底知道不知道。” 卫玉面沉似水道:“太保要去见何人,不在卫玉管辖之内,我今日是以巡检身份,查办教坊司凶案,不管太保去见太子殿下还是观音菩萨,与我无关。” 她说了这句,负手向外走去,阿芒紧紧地跟在身旁,几个范府家丁还在门口围着,阿芒喝道:“滚开!”挥了挥拳头,吓得几个人慌忙后退。 范赐被武官带着出门。 方才范太保的话,虽是对卫玉说的,实际也是在提点儿子。 二公子心中已经有了数,范赐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害怕,也不要承认什么……范太保很快就会救他出去。 在出范府大门之后,范赐看着前方的卫玉,他像是一条阴暗的毒蛇,正恶毒地盯着猎物,想找机会给与致命一击。 正在打量,冷不防卫玉蓦地回头。 东宫。 宫女将几盘精致点心放下,崔公公亲自端了茶奉上。 太子殿下在上,萧相行了礼,坐在李星渊下手。 浅浅地啜了口茶,萧相道:“玉儿查办教坊司案子,是殿下许可的?” 太子颔首:“玉儿的脾气,老师自然也知道,偏偏的就有一份左犟性子……”说了这句,他又道:“好似从外头回来之后,更加不听孤的话了。” 萧太清心中一动,端详太子脸色,虽看似笑微微的,但萧相清楚,太子的真心话多半都藏在那看似玩笑的里头。 他便也随着轻笑了两声,道:“不瞒殿下说,臣也觉着玉儿略有变化,多半是因为出去这一趟的遭遇等等,有些吓坏了吧。” “吓坏?”太子摇了摇头,显然觉着不可能:“老师未免太小看他了。” 萧太清笑道:“只是看着玉儿比先前更清瘦了,连内人也很是心疼,怕她在外受苦。” 太子听了这句,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老师知道小卫为什么在遇袭后……不第一时间回京吗?” 萧相抬眸,刹那间跟李星渊目光对视。 “这……”他谨慎而自然地:“臣也不敢贸然揣测,照玉儿的意思,是因为遇袭后慌不择路……” 太子的唇角微动:“本来孤也信了是这样,不过,老师难道不觉着,野狼关的事情太……及时了吗。” 萧太清早就警示过卫玉,太子必定有所猜测。 没想到果真给他一语成谶。 他不敢再装作全然不知,垂眸道:“这件事臣也听说了,多半玉儿不知哪里得知野狼关细作之事,所以才去看看。” 李星渊扫了眼萧太清:“这倒也像是他的性子,一旦认定了,则不管不顾,呵,要不是孤派了人去接,真担心他不愿意回来了。” 萧太清的心又是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微笑道:“说来,还不是殿下太宠她了,叫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比如这教坊司的案子……如今竟招惹了范太保,势必还有靖王殿下,竟不知如何收场了。” 他不露痕迹地转了话题。 李星渊道:“小卫没接手的时候,倒还可以拦着,既然已经沾手了,那就不用再瞻前顾后,孤已经告诉她,让她放手去查就是了,相信以她之能,必不至于让孤失望。” 萧太清蹙眉:“可是如今又说阿芒打死了郑礵,据说郑府丞已经去往御史台要找玉儿的晦气了。” “不用担心,”太子轻描淡写地:“这点儿小事,尚且为难不了他。” 萧相忍着笑:“殿下是不是太宠信玉儿了?” 太子正端了茶,三才碗盖轻轻一撇氤氲的茶汤,他浅浅笑道:“毕竟从小在我身边儿跟着,最是知冷知热……多偏宠一些,不是应当的么?” 萧相轻声一叹,默然吃茶。 就在此刻,崔公公从外进内:“殿下,才传来消息,郑府丞从御史台打道回府,也并未大闹。小卫带着阿芒,亲自去了太保府。” 萧相扬眉。 李星渊道:“怎样?” “还是殿下最了解玉儿。”萧太清笑着摇头:“不过,太保府这一关,只怕难过。范太保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所以小卫带了阿芒去,就算动手也不至于吃亏。至于文的,太保更不是对手。” “臣只是担心,再这样牵扯下去,到底会影响到殿下您。” “孤既然允了让小卫放手一搏,就知道不可免。何况人家既然已经剑锋所指,孤倒也不必一味藏隐,无非是见招拆招。” 太子说到这里,转身,从旁边的桌几上取了一份折子。 他把手中的折子递给萧相:“才接到豫州那边急报,西狄人犯境,野狼关那里已经交上手了。” 萧太清忙放下手中茶盏,双手接过,从头看了一遍。 李星渊道:“先前小卫去这一趟,还真的去对了,此刻战事正自胶着,若野狼关细作仍在,这会儿胜负难料。” 萧相不便多言,只道:“西狄人这次有备而来,断不可轻视。” 李星渊却又取了另一份纸卷,缓缓打开,只见曲山弯水,竟是一份地理图。 萧太清端详片刻,惊愕:“这是豫州那边……野狼关内外的地形图?” 太子指着其中一处关隘道:“今早才来的战报,西狄人主攻野狼关,次攻小隘,期间小隘告急,派去的援军中途遇袭,看似情形不妙。” 假如卫玉在,一定会吃惊不小。 因为这种战法,正是先前她在野狼关的时候,跟黄士铎说过的。她记忆中西狄人的作战方式。 可她明明跟黄总镇提过,为什么黄士铎还会“重蹈覆辙”,难道黄总镇真的病的糊涂、或者病倒了……其他属下并不知情? 萧太清皱眉:“这如何是好,豫州方面有没有援军?” 李星渊道:“豫州府镇守在东,先前已经调过些兵马辎重,此时不可再分散兵力。至于野狼关,孤总觉着,接连送来的几分军报有些古怪。” 萧太清正要问有什么古怪,外间有小太监来报道:“殿下,范太保求见。” 李星渊抬头,萧相微怔:“来得好快啊。” 范太保在外等候片刻,太子才从内转了出来。 “殿下!”一看太子,范太保紧走几步,跪地道:“殿下救命。” 太子诧异:“太保这是怎么了?快起。” 崔公公上前亲自扶起来,范太保才起身便道:“殿下还不知道呢,殿下跟前的那个……卫玉,他方才跑到臣的府里好生撒野!” 太子挑了挑眉,一甩袍摆,长桌后落座,温声道:“太保莫要着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来。” 范太保满脸委屈,也不肯落座,越发走近了,愤愤说道:“殿下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吧,说起来气煞人,这卫玉着实无礼放诞,先是不明不白、半夜把顺天府郑府丞之子传到御史台,谁知一夜之后,郑公子竟被他的人活活打死……人家都说,堂堂御史台眼见的要变成个森罗殿了,简直生杀予夺。” 李星渊只点点头,神色凝重却不置可否。 范太保见他好似在留心倾听,便继续说道:“没想到这卫玉方才又跑去臣府里,扬言要传臣的赐儿,臣不肯,他竟拿出绘好的赐儿的影貌图,威胁臣说若不交人,就要把那图贴遍九城,让天下人都看范府的笑话!他还纵容手下一个莽大个,打伤了臣的家仆数人,殿下,人人都知道这卫玉是殿下跟前宠信的,他就仗着这个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殿下好歹也要管一管,他自己荒唐胡闹也就罢了,难道眼睁睁看他败坏殿下的名声吗?” 崔公公在旁边听着范太保黑白颠倒,胡言乱语,他心中忧虑,时不时打量太子的反应,恐怕太子偏信动怒。 却见李星渊的嘴角稍微轻抽,仿佛要笑,却竟又稳稳压住了。 45.第 45 章 插翅难逃 “太保说的对, 卫玉确实有些过分。” 李星渊总算开口,温和亲近。 崔公公心一紧。 范太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 李星渊继续说道:“说来也巧,先前孤才跟萧相提起过,小卫在外头流落几个月, 回来后, 脾气也越发古怪,想必是因为在外遇袭, 受了些惊吓, 行事就不由偏激起来了。” 范太保担心太子为卫玉开脱,便又叭叭说道:“殿下, 卫玉恃宠而骄, 简直目中无人,只怕也没把殿下放在眼里。殿下既然明知,可别养虎为患才好。” 太子轻笑了声:“这倒不至于,他虽不听话, 但倒还忠心。只是今日的事他的确造次,不该对太保如此无礼。” 范太保道:“殿下贤明!但是他现在已经……” 李星渊没等范太保再说,便语声沉稳继续道:“不过在孤看来,太保德高望重,而小卫到底还是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 他又是一门心思想办差而已,太保大可不必跟他认真计较, 回头……孤自然也会训斥他。” 范太保本以为李星渊要站在自己一面, 猛地听了这句, 目瞪口呆:“殿下你……” “太保稍安勿躁,”李星渊道:“孤的意思是,既然太保确信二公子并无犯事, 那自然是小卫办错了,所以太保不必着急,孤要的就是给他一个教训,如今且让他去闹,到最后他知错了,孤叫他去太保府上向你当面认错。他毕竟年轻,兴许给个机会去撞一撞南墙,吃了大亏,以后行事才能越发谨慎收敛,所谓祸兮福之所倚。” 范太保简直不能理解这话,听着严厉,实则句句袒护。 他直直地看了太子半晌:“殿下你……你是说,让那小子继续胡闹下去?” 太子一笑道:“虽看似胡闹,不过小卫所作所为,也是按照律法行事吧?毕竟他如今在御史台,如果有大不妥之处,想必监察所上下也不会允许他如此。孤自然也不必过于插手。太保你说呢?” 范太保睁大双眼,此刻才终于确信,自己碰了钉子。 “殿下,”范太保有些愠怒,只是不便如何:“卫玉昨日才拘了郑礵,结果人就横死在御史台,臣也只是担心臣之子的安危罢了!万一再有什么不测……” 李星渊依旧沉静如初:“这个,太保只管放心,孤担保二公子不至于有事。如果他是清白无辜,御史台绝不会为难他分毫。” 范太保悻悻。 太子却又淡淡地问道:“对了太保,二公子确系未有违法乱纪之举吧?” 范太保心一刺,抬头对上太子温和明灿的目光:“这、这是当然!” 李星渊道:“这就行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太保也自安心,孤立刻派人前往御史台询问详细,会好好地让卫玉给出一个交代的。” 范太保无可奈何,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儿气焰嚣张。 然而在退下之时,他看向李星渊道:“殿下如此宠信卫玉,真不怕他胡作非为,影响殿下声誉吗?” 太子的回答十分简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相信小卫。太保,不如也相信孤的话吧。” 范太保气冲牛斗而又不敢表示出来,愤愤地离开。 在他去后,萧太清自里间转了出来,方才他在内堂,也听了个大概,此刻便笑微微道:“殿下这样不留情面,让范太保情何以堪?他这一去,恐怕立刻就去靖王殿下府了。” 李星渊道:“他们之间本来就更亲密些,倒也不足为奇。哼……他来告小卫的状,难道孤真的如他所愿,责罚小卫不成,他这样着急前来,反而透着心虚……倘若范二是清白的,他也不用如此上蹿下跳。” 萧太清不想再说此事,便问道:“殿下先前提起野狼关战事有古怪,不知是指的什么?” 太子沉吟片刻,道:“对于行军兵法之类孤自然也并不熟悉,可是从战事起,西狄人以分头击破,中间打援的法子,如此狡猾,本来或给野狼关致命一击,不过连日战报看来,敌我双方竟只是僵持胶着,虽互有胜负,但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惨烈局面出现……如此情形,倒好像是……” 萧太清身为丞相,十分老辣,即刻道:“倒好像是在拖延?” “嗯,”太子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难道是因为黄士铎病中……”萧相谨慎推断:“所以野狼关才未尽全力,打的这样缓慢?” 太子方一摇头又打住,他的眼睛盯着萧相,仿佛在出神,半晌才道:“是了,差点儿忘了有个人。” 萧相不解道:“殿下说的是谁?” 李星渊道:“上回野狼关斥候营出关,几乎全军覆灭,活着回来的那个……” 萧太清微震:“宿九曜?” 李星渊似笑非笑,对上他的眼睛:“老师也知道此人?” 萧太清不动声色地:“野狼关胡翔几被打死,又事关玉儿,臣自然多了解了一些。不知殿下为何忽然提起那少年?” 李星渊淡淡地将目光扫过,道:“据说在战前,黄士铎派了一队人马出城,这宿九曜便在其中。” 萧相了然,又问道:“大概是斥候营例行探查,殿下为何单独提及此事?” 而此刻太子的目光闪烁,心底想起的,却是跟卫玉谈到宿九曜时候的情形。 李星渊淡然一笑,道:“不知怎地,孤有种预感,这少年绝非泛泛之辈……黄士铎,只怕是在走一步出其不意的险棋。” “险棋……”萧相扬眉。 御史台。 在卫玉带范赐回来之前,御史台上下已经得知了此事。 原先听闻卫玉亲自去范府要人,整个院内众人沸反盈天,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甚至有人暗暗下注做赌,就赌卫玉这一趟去,到底是铩羽而归,还是大有所获。 毕竟范太保的“威名”在外,没有人敢招惹这位了不得的皇亲国戚。 更加上郑公子身亡在前,范家怎么可能乖乖地把范赐交出来。 蔡中丞更是言之凿凿:“这小卫一去,必定要狠狠地撞个跟头,简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太保的老虎屁股都敢去摸。” 没想到这么快,范赐就被押了回来。还有很多人不信,赶着过来一睹究竟。 其中自然就包括蔡中丞。 范二公子被带入了询堂。 外间,任主簿悄悄地对卫玉道:“原来你先前叫杨主簿画那图像是有此妙用,幸亏我没赌你空手而归。不然要赔惨了。” 卫玉瞪他一眼:“什么功夫了还有闲心赌?” 任宏笑道:“是他们无聊,我趁机捞点银子而已。”他又说道:“可惜老蔡那个家伙太过吝啬愚钝,我叫他下注他只不肯,白白错过了发财机会,瞧,还是我最信你吧?” “你赢了多少?” “二两银子。” 卫玉道:“我可多谢任主簿这重若二两的信任了。” 这会儿范赐已经在内站定。任宏敛笑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阴险狡诈的,比那郑公子难对付的多。” 卫玉在回来的路上在思忖如何问案,此刻也不搭腔,只默默出神。 正在此时,蒋攸安匆匆赶来,对卫玉低语了一句。 卫玉转身同他走开几步,两个人嘀嘀咕咕,任主簿在后望着:“又有什么要紧事,还得避着人呢。” 讯堂之中,范赐坐在一张凳子上,垂头冷脸。 外间隐约传来些杂乱声响,范公子往门口扫了几眼,不为所动。 直到房门被打开,卫玉走了进来。 任主簿跟在身后,自去侧位上落座。 “有些杂事要料理,让二公子久等了。”卫玉微笑说道。 范赐瞅了她一眼,不语。 卫玉到堂上坐了,把手中的证供放下,翻了翻,又道:“二公子自然也知道今日传你来是为何事,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郑礵郑公子去过教坊司?” 范赐哼了声。 卫玉道:“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么?”她看向范赐,对上他阴鸷的眼神,仍是笑微微地:“二公子不会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以顺利蒙混过关了吧?既然传你前来,便是涉案之人,又有郑公子的口供,范公子何不也痛快些?大家省些麻烦?” 直到此时,范赐才面带嘲讽地说道:“卫巡检审问郑礵的时候,便是如此?他那样的蠢货,自然是中了你的套了……才会被你引诱,说些胡言乱语无根无据的话了?” 卫玉一顿:“二公子这话从何说起?难道你在否认昨夜跟郑礵去过教坊司?” 范赐道:“我只是提醒卫巡检,不要偏听那无知之人的片面之词。” 卫玉道:“正因为要兼听则明,才传二公子前来。那不如你把实话告诉我如何?” “实话?”范赐笑笑,迎着卫玉凝视的目光道:“实话就是,我根本没有去过什么教坊司!那不过是郑礵自己捏造出来的而已。” “郑公子为何要捏造这种话?” “谁知道,也许……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想要让御史台知难而退。”范赐若有所思,又一本正经般道:“其实我也想问问他到底是如何,可惜……他竟然被你的人弄死了。卫巡检,不会是你授意的吧?” 明明是在审问他,他竟然反问起来。 卫玉抿了抿唇:“是谁告诉了二公子,郑公子是被我的人所杀?” 范赐明显的有恃无恐,道:“是啊,到底听谁说的呢,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我也一时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大概不止一个人。” 卫玉扫他一眼,低头在纸上写了两行字,交给旁边的侍从。 侍从取了,递给下位的任主簿。 任宏看过后,便起身出外。 卫玉道:“巧了,二公子说你没去过教坊司,但教坊司里,却也不止一个人看见过二公子。” 范赐眯了眯眼,跟卫玉对视片刻,他好整以暇地道:“是吗?都是谁见过我?卫巡检叫他们出来当面对质如何?” 室内安静下来。 卫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范赐果真难以对付,跟郑公子绝不是一类的。 她早有所料,故而今日审问范二,也跟先前审问郑礵的安排不同。 “放心,该对质的时候,我会让二公子满意,”卫玉话锋一转:“既然二公子说你当时不在教坊司,那不知你在何处?有何人证?” 范赐挑衅般望着卫玉道:“我若说我在家里,你卫巡检恐怕未必相信……只怕又要把我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了。” 卫玉道:“那二公子是不在府里了?” 范赐道:“我在梧桐胡同,养了一个小戏,昨儿晚上在那里混了一宿,卫巡检不信,只管去问。” 他回答了这句后,斜睨卫玉道:“卫巡检若是查证了,是不是就能放我回去了?” 中午时候,派出去查问的人陆续回来了。 御史台的巡官回道:“教坊司那些人听说要他们认人,一个个都忙说不记得了。” 卫玉道:“苏嬷嬷呢?” “那位苏嬷嬷不在,据说已然在早上出城去了,究竟去了何处也不知晓。” 卫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回想范赐那有恃无恐之状,原来如此。 他就仗着没有人敢指认范太保之子,所以才公然否认自己去过教坊司。 “那梧桐胡同的那个什么戏子又如何?” 巡官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们赶去梧桐胡同,确实有一个叫宛箐的戏子,只不过他不在,听说是靖王殿下想听戏,早早地便把那戏子叫去了王府,我们实在……不敢往王府打扰。” 卫玉问道:“那院子内还有何人?” 巡差道:“还有一个仆人,又老又聋,眼见不中用。”他回答了这些,补充道:“我们也找过那宛箐的邻人,但却无人知道昨夜到底如何。” 卫玉简直在心中叫绝。 教坊司的人证不敢指认范赐,而范赐的人证如今却在靖王府。 而靖王殿下,算来又是范二公子的姐夫。 简直堪称完美。 卫玉定神,吩咐巡差道:“派人在梧桐胡同守着,一旦宛箐露面,立刻带他过来。另外……你亲自去王府,就说御史台有案子,要传宛箐。” 巡差迟疑:“卫巡检,那可是靖王府……” 卫玉道:“我知道,他们多半不会理会,让你去一趟,只是按规矩行事,正大光明例行通知而已。他们若不理正好,你便带人守在靖王府左近,我不信那那宛箐会一直在王府不出来。倘若王爷怪罪,你也只推到我的身上就是了。” 巡差咬咬牙,硬着头皮去了。 剩下任主簿望着卫玉蹙眉之态,喃喃道:“果然牵扯到靖王殿下了……” 卫玉揉了揉眉心:“去顺天府跟郑家的人回来了没有?” 任主簿道:“这会儿郑家指不定如何,他们又不待见御史台的人,我看未必顺利。”瞧着卫玉,他又问道:“你为何叫人去打听林家跟范家的关系?” 卫玉道:“昔日郑府丞在林府尹之下,两家虽不算亲近,但素有来往,郑公子跟林枕纱一定认得……可郑礵跟范赐去教坊司,又下那样狠手,要么是禽兽再世,要么就是双方早有宿怨。” 任宏隐约听出几分:“你想从范赐跟林小姐的关系入手?” “除了儿女之私外,”卫玉皱眉道:“范家跟靖王亲近,而林遵原先是皇后一派……郑府丞跟林府尹关系一般,郑公子又跟范赐交好……” 任宏呆呆地只管听着。 日影偏斜,去顺天府的人回来。回禀道:“顺天府的人听说是问范太保相关,多是三缄其口。只有郑府丞说起,昔日范二公子曾经跟着郑公子去过林府几回,似乎也见过林府尹……因为有一次,郑府丞询问林遵有关范二公子的事,林府尹却含糊应答,不知为何。” 卫玉定定地听着,忽地转头看向拘押范赐的讯堂。 任主簿在旁看见她的神色变化,便知道她有所发现:“怎么了?” “我有个猜测,”卫玉喃喃,“不过……需要验证……” 任主簿正要问她是怎样,外头有侍从来报,说道:“卫巡检,靖王府来人了!蔡中丞已经赶去迎接。” 卫玉一怔:“来的是什么人?” 侍从道:“门上说是王府的一名詹士,脸色很不好,像是要兴师问罪。” 卫玉的心微微跳快:“你速去打探,看他现在在哪儿。” 侍从领命去了,却又有一个随从自角门走出来,手中端了个托盘,里头放着两盘菜。 原来卫玉忙于问案,马不停蹄,中午还没吃东西,这菜已经热了两次了。 任主簿虽也担心靖王府的人来意不善,可见饭菜在前,少不得先劝卫玉吃两口。 卫玉哪里有这个心思,只顾思谋。任宏便叫随从先将碗碟放下,待会儿找机会让她吃些便是了。 正在这时,那侍从去而复返,竟道:“卫巡检,蔡中丞如今陪着靖王府的詹士往您这儿来了。” 任宏一惊。 卫玉抬头:“来了?” 任主簿道:“不用说了,蔡中丞自然是又要祸水东引。” 卫玉却忽然面露笑容,笑的有些古怪。 任宏疑惑:“你还笑什么?” “我笑他来的好,”卫玉的鼻子轻嗅,目光转动看见旁边的饭菜,她蓦地问道:“怎么没有酒?” 任主簿哭笑不得:“好的很,你这会儿终于知道饿了?还要当着王府来人大吃大嚼不成?” 卫玉已经催促:“快拿酒来。” 任宏知道她心思奇巧,不敢耽搁,赶紧叫人取酒。 卫玉转头同他飞快地低语了几句,自己把那纹丝没动的酒菜端起,一阵风似的向着讯堂急奔。 “这可真是……”任主簿哑然失笑,往外走了几步,稍等片刻,便听见外间脚步声响。 一人道:“您别着急,横竖卫巡检就在这里,有什么只质问他就是了。” 这正是蔡中丞的声音。 另一人哼道:“这卫巡检也太过了些!竟然派人去靖王府搅扰,王爷不予计较也就罢了,哪成想那些人竟然围着王府行监视之举,当王府是什么了?还有没有把王爷看在眼里?” 蔡中丞赶紧撇清:“我竟丝毫也不知道此事,若是知道,早就喝止卫巡检这样胡作非为了!待会儿见了他,我定也要痛骂一番……” 任主簿见差不多,赶忙上前一步恭候。 卫玉飞快地来至拘押范二公子的房外,因有过先前郑公子诡异身亡的前车之鉴,两个差役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眼见卫玉端着饭菜飞奔而来,两人正诧异,卫玉却向着他们一扬首。 两人疑惑,赶忙靠近:“卫巡检……” 卫玉压低了声音道:“我有几句话要私下跟范公子商议,你们且先退下不用守着。” 差役们不明所以,只得答应。 恰在这时那送酒的来了,卫玉叫放在托盘上,自己用胳膊肘把房门顶开。 里间范赐坐在桌边,显然也听见了外头动静,蓦地看见卫玉亲自端着酒菜进来,范二公子也自讶异。 卫玉抬脚将身后的门重新掩起,满面堆笑:“我听说二公子还没吃中饭,这底下人办事儿就是不利落,不过是要点酒菜而已,他们就弄了这半天,公子必是饿了。实在怠慢。” 范赐愕然之际,有些警惕地打量卫玉:“你……想干什么?” 这功夫卫玉已经把酒菜放下,她拍拍手,笑的灿烂道:“不过是一餐午饭而已,公子不必惊慌。”去桌上取了两个杯子,亲自给范赐斟了一杯酒,见他不动,卫玉道:“难道是怕酒里有毒?” 她拿起酒盅,自己喝了半杯,道:“二公子可放心了吧?” 范赐固然是饿了,但面对卫玉,他却是不敢放松。 本来郑礵十分惧怕他,不至于把他供认出来,那自然是这位卫巡检的手段……加上卫玉在太保府内把范太保也弄的七窍生烟,范赐虽然不信她会把自己怎么样,但到底还是要谨慎小心。 “卫巡检,你何必前倨后恭。”范赐冷笑:“难不成是想把我灌醉了,让我酒后吐真言?” 卫玉嗤地笑了:“要真那么容易就好了,我又何必这样哄着,叫人进来把公子摁住,灌你几斤酒岂不更好?” 范赐语塞,冷哼一声而已。 卫玉夹了一筷子金华火腿,慢慢地咀嚼。火腿的香味散出来,二公子饿了半天,见卫玉吃的自在,眼睛不由在她跟饭菜之间逡巡。 卫玉打量着范赐神色,给他夹了一片火腿:“这里的饭菜自然比不上太保府,二公子凑合着吃点儿……就算是你来御史台一遭儿,我给你的赔罪罢了。吃了这一餐,只怕就留不住你了。” 范赐惊讶:“什么意思?” “自然是放虎归山,哦,是放你回太保府的意思。”卫玉笑。 “你当真?”范赐不信是这般轻易。 “不当真还能怎样,”卫玉叹息,“你先前的回答无懈可击,教坊司的人也都不敢指认,而你所说的那个戏子,也在靖王爷府内,二公子,说一句实话,我可真是服了你。” 范赐听她跟交底一样说出这些不利于她的话,越发震惊,他看看那朱红的火腿片,咽了口唾沫:“哦?” 卫玉却没再开口,道:“还不吃吗?” 范赐深深看她一眼,终于夹了那片火腿放入口中,因为饿的久了,原本平常的火腿片吃起来竟极美味,唾液都给勾了出来,范二公子润了润唇,举手又喝了半杯酒,这次不用卫玉相让,他自己夹了菜。 卫玉看他着急又略带克制的吃相,笑道:“其实我也想通了,二公子你早说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我们又怎么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范赐正在痛吃,猛地听见这句,一口气呛在了喉咙里。 他咳嗽连连,捂着脖颈瞪向卫玉道:“你、你在说什么?” 二公子一时惊愕,又加上咳嗽,是以竟没有听见外头的一阵骚动。 卫玉抿嘴一笑,略略倾身靠近了范赐道:“我问二公子,你跟林枕纱之前是否见过?” 范赐看看她,又垂眸看向面前的碟子。 红色的火腿摆在跟前,诱人的香味儿让他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场“酣畅淋漓”。 嘴角一挑,是一抹不为人知的窃喜。 但更让范二公子在意的,是方才卫玉的那一句“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 他想问,又忍住,只回答道:“不错,她之前是林遵之女,我当然跟她见过几回,又怎样?” 卫玉给他又倒了一杯酒,问道:“你喜欢林枕纱?” 范赐冷笑:“这是何意,我跟她只是见过几次,论私情还远的很。” “如果没有私情,那就是有仇怨?” “卫巡检,”范赐有些不耐烦:“我跟她无冤无仇。” 卫玉晃了晃杯中的酒,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晕红,她似乎有了几分醉意,道:“二公子,此处别无他人,何不跟我说句实话,你既然跟她毫无私情,也无仇怨,那为什么对她行那般残虐之举?” 范赐张了张嘴,终于他狞笑着靠近了些:“卫巡检,你以为用这样小小的伎俩就能哄我招认?哼,我没做的事情,你休想诬陷。” 卫玉道:“二公子,你是精明的人,但也别把他人想的太蠢了。你真以为我不晓得你为何虐杀了林枕纱?” “你……”范赐本能地刚要问,又急急打住,假装毫不在乎般道:“卫巡检你很不必诈我。” 卫玉笑道:“这就跟我先前所说的对上了,为了太子殿下……” 范赐叫道:“你……” 还未说完,卫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范赐屏住呼吸。卫玉道:“二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两个人面面相觑,室内一片安静。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有两个人陆续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竟是蔡中丞,跟在身后的,却是靖王府的吴詹士,两个人都是脸色怪异。 卫玉松开范赐,蔡中丞的目光掠过桌上酒菜,已经喝问起来:“卫巡检,你这是在干什么?” 吴詹士袖着手,面色沉静地站在旁边。 卫玉笑笑,道:“蔡大人,稍安勿躁,也不必动怒,我正要去跟您告知,教坊司的案子,可以完结了,此案跟范二公子毫无干系……” 吴詹士的目光瞥过来,又扫向了范赐。 范赐满脸茫然,听见卫玉这句话,不知真假,竟没留意吴詹士的眼神。 最高兴的只有蔡中丞了,蔡大人立刻露出喜色:“当真?已经调查清楚了么?” 卫玉摆摆手道:“确实,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哦,总之,这其中确实是有误会。二公子,您说是不是?” 范赐看向卫玉,刚要开口,可想到方才卫玉低低的那句话,他声音沉郁说道:“既然卫巡检这么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卫玉又看向吴詹士:“我知道今儿行事不周,得罪了靖王殿下,竟劳烦王爷派了詹士前来,其实很不用多走这一趟……”她的脸上微微发热,是酒力上涌,刚要说话,又身不由己地打了个酒嗝:“总之,就算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我也不会对二公子怎样的,毕竟若得罪了公子,便是得罪了……那对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好处呢?” 中间的那两个字,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吴詹士听的异常清晰。 他瞪向卫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转头看向范赐,却发现二公子的脸色苍白,倒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蔡中丞糊里糊涂,似懂非懂,但只要卫玉松口不为难这权贵纨绔,他当然乐得花团锦簇。 于是忙道:“好好好,不管是为了太子殿下,还是靖王殿下,或者是皇后娘娘……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过了。” 吴詹士看了眼蔡中丞,又看向范赐,终于勉强地露出几分干笑:“既然范二公子已经无事,那我先告辞了。” 他转身往外边走,蔡中丞愣神,旋即赶紧跟上去相送。 吴詹士出了门,见旁边任主簿垂首站着。 先前他们来此之时,并不见守门差役,只有任宏低低咳嗽了声。 吴詹士来此本是要见卫玉,蔡中丞刚要让人把卫玉叫出来,却正巧那时候听见里头卫玉冒出一句:“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 詹士一听,立即先制止了蔡中丞。 他这次来,确实是因为卫玉派人前往靖王府找那小戏子,求而不得,便在王府外守株待兔。 靖王借机发作,派人前来找卫玉的麻烦,顺便要把范赐弄出来。 谁知吴詹士来到御史台后,丝毫没有费力不说,反而听了些了不得的机密。 他没心思再跟蔡中丞虚与委蛇,匆匆出门回靖王府。 而在吴詹士区后,讯房之中,范赐看向卫玉。 卫玉举手揉了揉脸:“二公子怎么还在这里?吴詹士已经走了,您不跟他一起吗?” 她的脸上虽带薄红,一字一句却极清晰。 范赐深呼吸,后知后觉道:“你是故意的。” 卫玉抬眸:“二公子这话我不懂,什么故意?” 范赐攥紧了拳道:“你先前……你为什么要害我?!” 卫玉满面无辜:“我害二公子什么了?你是皇后娘娘的人,我是太子殿下的人,说起来我们自然是一路人了,我又怎会害你?” 她笑吟吟说着,望着范赐惨然的脸色,突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吴詹士知道了后,回去告诉靖王殿下,王爷会觉着二公子吃力扒外,对你不利吗?” 范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卫玉道:“你、你怎么知道?” 卫玉道:“林枕纱的死。” “什么?” “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卫玉的手在脸上轻轻抹过,哪里有半点醉意:“林遵是大殿下一脉,身为顺天府尹,他的消息最为灵通。你曾跟郑礵几次去往林府,想必不止是为林枕纱,林府尹在郑府丞询问之时语焉不详,自然是因为你跟他同为皇后娘娘的人。而你之所以对林枕纱行虐杀之实,一来你担心林枕纱知道你的身份,泄露出去,被靖王知道对你不利,二来,杀了林枕纱,不管对于皇后,还是身为靖王妃的你的姐姐,都有好处,这简直是一举三得。对吗?” 范赐咬紧牙关,因为过于愤怒跟恐惧,脸都变得扭曲:“你……” 卫玉道:“本来靖王殿下确实会尽全力救你,所以他把那戏子弄在王府里,不肯放出来给你作证,但是方才吴詹士已经听见了我的话,就算他不肯全信,但以靖王殿下的脾性,他一定会怀疑……只要他怀疑,他就能查出往日你所做的所有对靖王府不利之举,二公子你猜,王爷是不是还会袒护你?亦或者……他会借着这个机会,把你这吃力扒外的反骨之人铲除呢?毕竟你是靖王殿下的亲戚,你该知道王爷是何等的睚眦必报吧?” 范赐听卫玉一句一句说完,终于大吼了声:“我杀了你!”他失控一般纵身向着卫玉冲来。 而与此同时,外间有道人影迅速闪入,手肘轻轻一击,范二公子弓起腰身,被捶的猛然向后跌飞。 46.第 46 章 倾心 身为皇亲国戚, 权贵一族,范太保从不是什么好人。 范赐也是一脉相承,名声在外。 卫玉虽然跟范家没怎么打过交道, 可对于范二公子的恶行也是常有耳闻。 其实追根溯源, 范太保的太子太保之称, 并不是为李星渊而来, 原本是为大皇子昭王李望辰。 起初皇帝这样安排,正是为了调和皇子之间的关系。 宫内, 皇后跟贵妃斗的你死我活, 宫外, 昭王殿下跟靖王殿下也互有隔阂。 而范太保毕竟是靖王殿下的岳父, 封他为太子太保,他就不至于偏帮着靖王兴风作浪之类。 不料昭王殿下出了事故,太子位不保,宫内贵妃娘娘气焰嚣张,宫外范家也是狂喜不禁,都以为靖王会入主东宫, 做了许多刺皇后眼睛的举动。 所以李星渊后来居上, 靖王一派大失所望,范家自然不爽。 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如何,但私底下也不安分。 人尽皆知,范太保早就是靖王一脉的人了,范家为了捧靖王上位,做了不知不少龌龊阴暗之事。 起初李星渊才入东宫, 又有皇帝在盯着,故而对谁都是“以和为贵”,就算知道范家居心叵测, 可对于这位“太子太保”,李星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极有分寸的恭敬。 直到太子地位稳固,范家也终于走到头,巡检司的人跑去抄家的时候,满京城内听闻此事的军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只是有一点,虽然范家的人多半都落得凄惨的下场,但是对于范二公子范赐,李星渊却并没有下狠手。 卫玉起初并不知情,只偶尔听人说起过,大家都不懂为什么李星渊会对范赐网开一面,毕竟范二公子又无贤名,又且恶行累累,有什么值得姑息的? 一次闲谈卫玉问起李星渊,当时太子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淡笑说道:“你以为孤愿意纵容范二么?打狗还要看主人,范赐此人虽歹恶,但极其狡狯,谁叫他先给自己找了个好主人呢。” 卫玉当时并未深究,甚至下意识以为李星渊说的“主人”,也许是萧相之类的重臣…… 直到时光倒回,她亲自碰上了范赐。 试想,当时的李星渊已经大权独揽,帝王心术略有所成。 甚至连是太子老师的萧太清萧相,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这种情形下,若说李星渊为了某个朝臣而特意放了范二公子一马,这恐怕是天方夜谭。 既然不是臣子,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世族大家在权斗之中,虽然多数都是站一派,但也不乏一些聪明绝顶的世族,会在诡谲的情势下,选择用平衡之术。 虽然是同一族的,可族内有人站大皇子,有人却是二殿下的心腹,这样的话,就算最后某位殿下倒台,可背后押注的世族却总能屹立不倒。 这种均衡势力、分散风险之举,历朝历代,并不少见。 只是让人想不到,范家……或者说是范二公子也会用这一招而已。 卫玉猜到了让李星渊赦免范赐的原因,又想到范赐曾出入过林府,而林遵却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她自然就把两者联系起来。 也许只有宫内皇后发话,才会让李星渊违背心意行事。 卫玉正苦于靖王殿下袒护范赐,她想通这个后,这才赶紧拿了酒菜过来,摆出一副其乐融融之态。 一则是放松范赐的警惕,套他的话,二则便是让靖王府的来人亲眼看看,她——卫玉,太子殿下的亲信,正跟范二公子相谈甚欢,并且没打算真的治范赐的罪。 当然,吴詹士碰巧听见了“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以及“得罪了你就等于得罪皇后”之类的话,就是锦上添花了。 卫玉确信,在吴詹士回王府之后,以靖王殿下的心性,一定会即刻查证。 到那时候,范二公子头上最大的保护伞非但会荡然无存,甚至可能变成他的悬顶穿心之剑。 范赐显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狗急跳墙,向着卫玉动手。 及时冲进来的人,一肘将范赐击飞出去。 而与此同时门口另有一人上前,一把攥住了还要挣扎的二公子,如同擒住一个小孩儿般容易。 先进来的那人,虽气色略有不妥,但容貌秀美,竟是剑雪。门口单手制住范赐的,则是阿芒。 卫玉乍惊乍喜:“剑雪你……” 剑雪嫌弃地打量范二公子,对卫玉道:“你怎么回事?若我不到,你岂不被这疯狗咬上一口?” 阿芒一手掐着范二公子的脖子,右手攥紧提的高高的。 按照他的脾气,这一拳就要狠狠地击落,可又怕一下子打死了范赐,又给卫玉惹祸,于是那拳头提起,放低,再度提起,看的范赐眼眶都要瞪裂。 卫玉见状来不及跟剑雪寒暄,赶紧让阿芒把范赐放下。 阿芒很是遗憾地松手,范赐委顿在地,捂着脖子乱咳起来。 这会儿屋外有几个差役跟文书等闻讯赶来,不知何故。正巧蔡中丞送了吴詹士,也匆匆地返回,见状叫道:“卫玉,又怎么了?” 卫玉道:“中丞莫要着急,不过是二公子听说自己无罪开释,过于欢喜,情难自禁一时失态罢了。” 蔡中丞狐疑地看看她,又赶忙亲自去扶起范赐,道:“二公子可无恙吗?” 范赐摇摇晃晃地起身,恶狠狠地瞪向卫玉,忽然他推开蔡中丞,快步走到卫玉身前。 阿芒才要迈步,看见剑雪在卫玉身边,他便慢慢站住了。 剑雪一动不动,实则盯着范赐,心里已经想过好几种二公子的死法了,只要他再敢对卫玉动手,管他是什么身份,剑雪都会毫不迟疑地付诸行动。 卫玉没动,范赐也没有动手,他只是走到卫玉身前,盯着她的眼睛,用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就该明白,不管怎样,你都动不了我!” 卫玉笑道:“多谢二公子提醒,我很明白’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不过……你不如想想,假如娘娘知道你对林枕纱用的那些手段,你觉着皇后娘娘会愿意跟你这样的畜生有什么牵连么?就算娘娘不喜林枕纱,可也未必喜欢你的禽兽之举。” 范赐喉头一动,又扫了眼旁边的剑雪,终于冷哼了声,他后退两步,转身出门。 蔡中丞看的莫名其妙,只好先指了指卫玉,警告她不要胡作非为。 又赶紧热脸贴人冷屁股地追着范赐送了出去。 等人去了,剑雪才对卫玉道:“你这又是弄什么?就这么叫那混账走了?” 卫玉道:“他走不了。就算京城再大,他也走不出去。” 剑雪不懂,却也没再问。卫玉反而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伤……” “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要再提,差点儿栽在那种地方,简直是奇耻大辱。”剑雪嘀咕了这句,又对卫玉道:“我今日才回,殿下就让我来瞧瞧你如何……可知道先前范太保跑去东宫,挑唆殿下弄你。” 卫玉扬眉:“不知殿下有没有让太保满意?” 剑雪不屑一顾地说道:“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殿下费心?” 卫玉笑笑,走到门口,见任主簿还站在外头,她便说道:“靖王府外的人都回来了?” “不回来,还等着真惹王爷发怒?”任宏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卫玉道:“再派人去盯紧些。” 任主簿吃惊不小:“你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屡教不改啊,只不过你虽不惜命,但也不该害同僚嘛,干吗叫他们去送死?” 卫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保证这次靖王殿下不会生气,而且……必有所获。” 任宏啧了声:“既然你还想对付范赐,又为何方才把人放了?” 卫玉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意思大概便是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必须先给予对方,诸如此类。 任主簿喃喃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又回想先前吴詹士前来,所听到里间卫玉的话,他若有所觉,“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在任宏去后不久,监察所来人。 郑公子死后,监察所一直有人负责跟进追查。 他们反复仔细审讯看守郑礵的两名差役,据差役交代,他们只离开了小半刻钟,这期间如果有人下毒,那人自然是在阿芒之前赶到。 而阿芒说起在他房间外说话的人,显然是有意引他去对郑礵动手。 本来监察所以为下毒跟挑唆的应该是两个人。 可若说御史台有范家安插的眼线,一个也就罢了,同时会有两人动手,配合无间……这似乎有些太过玄妙。 禀明王御史后,御史大夫也十分震惊,便命监察所的人秘密排查。 他们把当时在衙门的文武官员,乃至侍从们都一一问话,但并没有找到分外有嫌疑的。 监察所的王检校说道:“经过排查,当时案发时候,多数都有不在场的人证,那两个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卫玉沉吟道:“已经确认是两个人了?” “倒也未必,”张检校道:“我们试过,假如从阿芒的住处到拘押处,抄近路的话确实会很快回来……但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在阿芒的院子里挑拨,又赶在阿芒去之前跑到拘押所下毒,还的同时引开守卫之类,这未免太难了,简直要有分身法才行。” 这话极有理。 “我其实也不相信有两人,假如一人调虎离山,一人负责激将法,还有一个杀人的……那咱们御史台岂不成了人人可进的筛子了?”另一名检校叹了口气,道:“不过在阿芒冲去……那什么郑公子的时候,郑公子还活着,除非那下毒之人会绝世轻功,又能把所有步骤都算计的丝毫不错,如果真有人能分身同步做到这一切,那可就太可怕了,简直不是人。” 卫玉看了剑雪一眼,她虽然觉着以剑雪的轻功或许可以“胜任”,可如这检校所说一样,要同时分/身做好每一件事,实行起来的确太难,更何况,谁能拿得准就真能引动阿芒? 假如阿芒不上当,那先杀了郑公子,岂不是无法栽赃了? 到底是什么人能这样厉害,极快地在阿芒房间跟拘押所来回,能够用激将法引阿芒过去的同时还能把看守差役调虎离山……更不用说还得毒杀郑公子了。 这确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是两个人干都未必成。 “两个人……”卫玉拧眉,“两个。” 她忽然想到,这杀人手法的破绽在于——假如是御史台之外的人实行,他们哪里就能吃定了会让阿芒去打郑公子? 但假如真的是御史台之外的人行事,那同时有两个人勾结下手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卫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极快地一想,卫玉让把那两个看守的口供拿来,通看了一遍,她缓缓地吁了口气。 叫监察所的两个检校上前,卫玉低声吩咐了几句。 两人虽然惊愕,但还是即刻照办,分头行事。 不多时,那两名看守被传了来,卫玉扫过两人,问道:“这两份证供上说,听见隔壁院子有动静,去后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 其中叫陈六的说道:“回卫巡检,确实没有。” 卫玉道:“我有点不解,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动静,会让你们两个经验丰富之人也中了此等’调虎离山’之计策?” 两人面面相觑,另一个陆大道:“回卫巡检,当时其实小人没有很听真切,是陈六哥说听见有人叫我……所以才过去瞧的。现在想想,可能是贼人故意的。” 卫玉看向陈六:“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陈六苦笑道:“卫巡检,本来我也觉着是听错了,可是郑公子被害,这显然是贼人故意用花招引开了我们。” 卫玉道:“从拘押郑公子的院子到隔壁院落,就算来回也是很快,哪里就用的了半刻钟?” 陆大道:“我跟陈六哥因没看见人,便里里外外地找了一会儿,所以才耽搁了。” “所以你们是听见阿芒殴打郑礵才回来的?” “是。我们知道不妙,慌忙上去拦着,已经是晚了。” “哦?”卫玉十分关切地问道:“你们当时是怎么拦阻的?” 陆大道:“我自然是先去拉住了阿芒哥哥……只是他的力气极大,竟把我甩开了。陈六哥则去扶着郑公子。” 陈六点头道:“我看郑公子已经被打的抬不起头来,便知道不好了。” 卫玉道:“你有没有试着抢救郑公子?” 陈六道:“卫巡检,小人不懂医术,就算想救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你大叫了几声’来人救命’?” “是,小人也是指望着能有人来救回郑公子。” “好,”卫玉思忖着:“另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我需要你们如实告诉。” 两人忐忑,陆大道:“这是自然,卫巡检请说。” 卫玉道:“你们被派去看押郑公子,除了听见动静离开,其余时间是一直都在么?我是说你们两人。” 陆大看向陈六,陈六则微微一惊。 卫玉道:“这问题很难?” 陆大的唇动了动,显得有点为难,却终于道:“回卫巡检,当时……” 陈六没等他说完便承认道:“是,当时我因为要解手,所以离开了一会儿。” 监察所的王检校惊愕,皱眉问:“你为何先前不说?” 陈六道:“本以为这是小事,所以忘了。” 陆大也赶忙点头。 卫玉道:“这么巧,先前有人在阿芒窗外挑拨,算来应该是你解手那阵子,而你说听见有声响,跟陆大去查看的时候,偏偏阿芒这时侯来了。” 陆大一惊,觉着她话里有话。陈六忙道:“卫巡检这话何意,难道是怀疑小人?小人冤枉的很!” 王检校虽然也不满两个差役隐瞒,但仍是提醒卫玉道:“那凶手应该是在阿芒赶到前下毒,当时陆大可是守在拘押所寸步不离。” 陆大忙道:“是的卫巡检,小人可以作证,除了六哥解手外,小人一直跟他在一起。” 卫玉道:“谁说凶手一定是在阿芒赶到前下手毒杀郑公子的。” 王检校愕然:“卫巡检此话何意?” 阿芒殴打郑礵之时,两名看守赶到,又极快唤了别人来,期间郑礵身边都有人在,不管怎么想,凶手都是趁着两名看守去隔院之时下手的。 卫玉看向陈六,陈六跟她目光相对,又急忙低下头去。 就在令人窒息的一刻,另一名张检校带人返回。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手中拿着一物,是个被包袱裹着的看似沉甸甸的东西。 当陈六看见那物之时,脸色陡然惨白。 张检校盯着陈六,自己走到卫玉跟前,行礼道:“卫巡检,照你所说我们去细查过,果真在陈六的值房内发现此物!” 卫玉看向陈六道:“这里是何物,还用我说么?” 陈六瑟瑟发抖,咬牙不语。张检校将那包袱打开,里头明晃晃地一百两银子,旁边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不知何物。 卫玉看看那纹银:“一百两,郑公子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命只值一百。”把银子扔下,她拿起旁边的瓷瓶:“我猜这里的……应该就是夺去他性命之物了吧。” 两位检校此刻经过卫玉点拨,虽然已经十分怀疑陈六,但仍是想不通陈六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王检校怒道:“真的是你?” 陈六一抖。 卫玉道:“你是要自己说,还是要我替你说?” 半晌,陈六抬头对上卫玉的双眼,终于长叹了声:“我本来以为做的精妙,可以瞒天过海,想不到还是给卫巡检看破……呵。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话一出,两位检校,地上的陆大都为之色变,陆大道:“六哥,你说什么?!” 陈六颓然道:“是,是我做的。” 他原来好赌,而范赐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时不时以银两贿赂,让他成了自己御史台的眼线。 郑礵被拿,卫玉彻夜审讯,陈六当值之时得知一切,暗中跟范家报信。 范赐知道后,便命陈六想法儿弄死郑礵,毕竟如今郑礵是在卫玉手中,一来可以灭口,二来能嫁祸给卫玉最好。 陈六深陷泥沼,又被贿以重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他先借口解手前去激怒阿芒,然后说听见响动跟陆大去往隔院。 听见阿芒殴打郑礵,两人才返回。 陆大去拦阻阿芒,陈六则假意去扶起了郑礵,看似相救,实则趁机将浸了毒的毒针刺入了郑公子后颈。 这一手法确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毕竟阿芒先打了郑礵,众人都会以为郑礵死在阿芒手中。 他为自己找到极好的顶罪之人,同时也起了嫁祸之效。 而假如阿芒不来,陈六自然也不会立刻动手。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引发了卫玉的怀疑。 毕竟阿芒会不会冲动行事谁也说不准,凶手怎么会安排的那么巧妙,事实上这份巧妙偏偏就在于,凶手就是在阿芒动手后再毒杀。 另外,也确实没有人能够同时做出激怒阿芒、引开看守差役,下毒杀人这几件事。 而假如后面两件是看守自盗,一切就好说了。 陈六的安排几乎天衣无缝。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卫玉。 可虽然陈六当场认罪,但谁给他银子唆使他杀人,他却死咬不说。 虽然人人知道跟范家脱不了干系,但他不说,便无法指证范赐。 王检校怒道:“知法犯法,罪不容恕,若还不肯招认,便叫你尝尝御史台的刑罚滋味。” 陈六面露畏惧之色,跪在地上,双手握着膝头,但仍是垂首不语。 卫玉制止了王检校,她对陈六道:“你不说,可是畏惧范家的势力?怕他们不利于你?” 陈六眉头皱起,满面苦色道:“卫巡检,我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罪有应得,我死不要紧,可倘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家里人必定遭殃,我不能害己害人……” 他咬牙说了这句,本以为卫玉必定也会叫人大刑伺候,不料卫玉只淡淡道:“不打紧,有你开口的时候。”她一摆手,示意两名检校将陈六押下。 剑雪在旁听的明白,便道:“这种混账就该剥皮拆骨,留着他做什么?” 卫玉道:“他不过是个喽啰,除恶务尽,等首恶倒下,不愁他不说。” 剑雪道:“得了他的口供才好捉拿姓范的,你如今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手里的牌可不止陈六一张。”卫玉一笑,看看天色:“快则今日,晚则明天,我就赌靖王殿下的耐心不会很好。” 剑雪不懂,望着卫玉笃定的神情,她牵了牵嘴角,说道:“嗯,我可没你这么料事如神……只是你有赌二殿下的心,怎么不多猜猜太子殿下的心思?” 卫玉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剑雪说:“我听闻你才回来就惹了殿下不痛快,我劝你还是好好地在殿下身上用用心吧,免得你惹了祸,没人给你收拾。” 卫玉笑问:“我又惹什么祸了?” 剑雪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你好意思说,就阿芒打死了郑公子这件事,亏得是太子殿下,若换了别的人,比如你方才说的靖王殿下,你还有个好儿吗?可是太子呢?竟是稳稳当当的,还对着范太保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还在这儿跟没事人一样,可是真没良心啊。” 卫玉面上虽带笑,不过心里知道,阿芒事发之后,她有一阵也是极绝望茫然,觉着自己确实给李星渊惹了祸,简直不知如何收场。 只是这些良苦心思,倒是不用尽数说出来。 故而卫玉只云淡风轻地说道:“要不殿下怎么就是太子殿下呢,心胸见识自然都比常人不同。” 剑雪嗤之以鼻道:“这拍马屁的功夫,你何不当着殿下的面儿多施展施展,只怕他还高兴些。” 卫玉道:“自然少不了,只是他愈发的明见万里,未必肯受我的奉承了。” 黄昏时分,守在靖王府门口的巡卫返回。 一并带回来的,还有那位先前被太子殿下留在王府的小戏子宛箐。 任宏得知十分懊悔,对卫玉感慨道:“可惜,这次竟然没有赌局,不然我可以下大一些。” 卫玉问道:“要多大?” “加上先前的二两,至少要……二两五钱。” 卫玉受惊:“太多,简直要不起!” 任宏刚要再说笑几句,剑雪在旁哼了声。 任主簿目光转动,望着剑雪冷若冰霜之态,不由抓了抓脸,便没再继续。 那边卫玉来到询堂,还未进门,就嗅到一阵怪异的甜香。 一歪头,前方站着道袅娜的身影,虽着冬装,但掩不住曼妙的身段,就算身着男装,只看这形态,却仿佛是个女子。 门内的差役道:“卫巡检到了。” 那人闻声回头,却见好一张清秀的面孔,只透着几分女孩儿气质。 假如不知道此人身份,卫玉几乎怀疑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宛箐望着卫玉,眼中流过一道讶异之色,旋即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巡检了?”他的嗓子也透着几分阴柔。 卫玉突然感觉,跟这宛箐的仪态、语声相比,她仿佛竟是十足十的男子了。 任主簿落座,卫玉直接便问起宛箐昨夜范二公子是否在他之处。 宛箐也回答的很痛快,他道:“我不敢隐瞒卫巡检,昨儿晚上范公子确实曾去过我处。” 任宏有些意外,抬眸看向宛箐。 只听卫玉镇定问道:“什么时辰。” 宛箐道:“大概是子时一刻。当时我已经睡下了。” 这显然是在教坊司案发之后。 任宏松了口气。 卫玉却如在意料之中:“当时范公子如何?” 宛箐回忆道:“他身上满是酒气,衣裳亦不干净,袖子上似乎有些污渍。” “他可有跟你说过为何会如此?” 宛箐皱眉:“他只说闹出事了,也并未细说什么……对了,还叮嘱我,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在我那里歇了一宿,然后便走了。” 卫玉道:“那你现在可知道他闹出什么事了?” 宛箐一笑,竟透出几分媚意:“满京城内谁不知道,教坊司的一个官妓被杀了。卫巡检正自追查此案,多半儿就跟他有关吧。” 卫玉探究第看他道:“教坊司本有许多人证,可惜都畏惧范家的势力不敢指认,为何你不怕?” 宛箐有几分促狭道:“我自然是怕的,只不过……谁叫我的主子让我说实话呢。” “你主子是谁?” “卫巡检冰雪聪明,怎会想不通?若不是主子的意思,我岂会轻易来到你跟前儿?” 卫玉便知道她所说的就是靖王殿下,一笑:“那我倒要多谢王爷了。” 宛箐道:“巧了,王爷也说过同样的话。” 卫玉扬眉:“哦?” 宛箐笑道:“王爷说,倒要多谢卫巡检,不然他只怕要永久被蒙在鼓里,还不知身边的人在算计他。可知王爷生平最恨反骨之人。”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靖王殿下查到了范二公子身上,放宛箐出来,叫他来作证,便是信号,告诉卫玉,范赐不再被靖王府照看。 卫玉思忖的功夫,宛箐打量着她的脸,忽然道:“卫巡检,我有一事不解,不知该不该说。” “请说便是。”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区区一个官妓之死。你既然说世人都怕范府,难道你不怕么?” “我当然也怕,不过,”卫玉心底掠过在教坊司目睹的林枕纱的情形,眼神一暗:“只要是个人,看见受害者的惨状,那就绝不会无动于衷。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宛箐目光闪烁:“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就像是他们说的,卫巡检是仗着太子殿下撑腰呢。” 卫玉笑笑:“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 宛箐越发诧异,嘴角一扬:“我还以为卫巡检会生气,没想到竟如此豁达。年纪轻轻,又如此能干,品性高贵,怪道太子殿下对你格外宠信,连我一见,也甚是倾心。” 卫玉咳嗽了声:“当不起。” 宛箐适可而止,微笑道:“卫巡检若没别的话问,我便先告退了。”刚要转身,他又看向卫玉:“我还有一个问题。” 卫玉抬眸。 宛箐道:“范二公子,将会如何?” 卫玉淡淡道:“本朝律法,杀人者死。” 宛箐听罢,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轻声道:“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了。” 最后这句极轻,卫玉几乎没太听清楚,宛箐便已经出门去了。 如今又有了宛箐的证供,卫玉立刻派人去缉拿范二公子。 谁知差人前往范府,却被告知范赐并未回府,搜查了一遍后,并无所获。 据说,连范太保也在派人四处找寻儿子……只不知道是不是演戏。 御史台中,任主簿整理了一应文书,只等拿到范赐,再行审问定罪。 剑雪耐不住,催促卫玉回东宫:“你让殿下悬了一天的心,也该当面儿给他个交代。” 横竖万事俱备,只等拿住范赐,再无别的,卫玉从善如流。 出门上马的时候,她想到另一件事:“你从昙宫回来,那里如今怎样了?” 剑雪冷道:“什么昙宫,还提呢,从我启程开始,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卫玉微怔。这才知道剑雪在后不仅仅是养伤,而且是彻底把昙宫清理了干净,一把火,烧的踪迹全无,就连那魔窟一般的地窖,也都不复存在。 “那……”卫玉有些紧张:“小山呢?那孩子如何?” 先前她随着太子回来后,曾问过崔公公,崔太监说小山已被找到,无恙。 卫玉私下里又询问了阿芒,从阿芒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但心还是微微悬着。 她也清楚太子会清理昙宫,那知情的人该怎么料理?其实只有一个法子最彻底。 不过……还好小山年纪不大,应该不至于如何。 剑雪道:“你担心那孩子?” “毕竟他救了我,”卫玉叹了口气:“他是个机灵孩子,先前吃了太多苦,我自然不想他有事。” 剑雪的眼珠转动:“那你是想他回家去?” “他很在意他的家人,回去自是最好的选择。”卫玉回答了这句,又觉着奇怪,赶忙问道:“你为何这样问?小山没事吧?” 剑雪并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说道:“这个不该我说,横竖……你早晚就知道了。” 两人回到东宫,门口下马之时,卫玉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儿凉意。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发现指尖有些湿润。 抬头,淡淡的夜色中,无数雪花舞动着,悄然从天而降。 卫玉一愣,望着飞雪漫天之状,心不由惊跳了几下。 她转头,目光向着北方。 无尽的白雪,封天锁地,她的目光所至,只看到高高的宫墙外,暗影重重的长街。 卫玉转头问剑雪道:“你有没有听说野狼关那里如何了?” 47.第 47 章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 把白云狠狠地撕扯成碎片,从天降下,便化成了雪。 风肆意地扬着雪花, 天地之间便银装素裹, 宛若琉璃世界,引得世人沉醉惊叹, 文人墨客们诗兴大发。 但对于在关外荒漠中潜行的斥候而言,随着大雪而来的,是步步惊心的杀机。 雪野茫茫, 举目所见的山川河谷,都成了素白色, 野草林木都被雪花妆点成了玉树琼枝。 然而就在所有的玉白之中, 猛然有一股黑烟冒了出来。 黑烟随风飘荡,淡淡的灰色很快笼罩了半座山谷。 官道上,一队巡逻的西狄士兵发现了山谷中的异状。 为首的统领张望片刻:“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个西狄士兵领命纵马向前,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 按理说也该回来了, 可仍是杳无音信。 那统领渐渐不耐烦,骂道:“废物,干什么吃去了, 这许久功夫就算爬也该爬回来了!” 他不再坐等,带着剩下的人马绕过山道, 向着浓烟升腾处奔去。 西狄所出的战马脚力一流,他们只飞奔了两刻钟就逼近了事发之地。 烟雾越发浓烈, 甚至能看到空中飘散的烟灰,片片点点,幽灵似的舞动。 鼻端也嗅到仿佛是草料燃烧的气味。 “难道是……”统领越来越心惊, 又不敢相信。 可当他终于看到前方路上停着的十几辆车之时,心更凉了。 车上本来满载的正是铠城送往野狼关军营的的草料棉服等物,此刻却正在熊熊烧灼,烈焰冲天,旁边山上的积雪被烤的融化成水。 “混蛋,怎么这么不小心……”统领本能地怒骂了声,一时忘记所有,只顾急忙挥鞭打马。 他本想质问负责运送草料的军需官们为何这样糊涂,竟会把草料引燃,但目之所及,路上除了慌乱奔逃的马儿外,竟没有其他人等。 统领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还派了三个士兵前来探查…… 为何连他们的踪迹都不见? 心中的疑惑还未解开,眼睛乱扫之际,猛然间便发现了旁边山石下一抹鲜红。 那是流出的血,尚未干涸。 统领心头巨震,马匹颠簸之际凝神细看,竟看到自己先前所派的属下,侧着脸僵卧地上,显然已经死去。 而前方燃烧的车辆后,以及沟谷中,也看到许多若隐若现的尸首! “不好!”统领魂不附体,慌忙勒住马儿,“有……”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耳畔只听见“嗖”地一声响。 也算这人反应迅速,他急忙纵身从马上扑落,也正因为如此,从后射来的那支箭碰在他的护甲之上,坠落在地。 但其他的士兵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喘气功夫已有几人中箭,纷纷地自马背上跌落。 “什么人!”西狄的统领在地上滚了几滚,从腰间抽出了长刀,怒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约定俗成的,西狄跟大启之间便以野狼关为界限,关外,便是西狄的天下。 大启的百姓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则绝不会轻易出关,而大启的士兵们,也只以守关为己任,等闲不至于跑出关内。 何况如今,西狄的大军兵临野狼关外,听说野狼关黄士铎病重,无法调度,如今小隘跟野狼关都已经情势危急。 在这种情形下,西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队启朝的士兵出现在他们大军之后,甚至临近了西狄铠城。 交手只在瞬间。 一队身着白衣短甲的蒙面兵士,仿佛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趁着西狄士兵们慌乱之际,雪狼似的冲了上来。 他们还未靠近,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冰雪气扑面而来,他们的蒙面巾显然不是白色,但此时,却蒙着银白的霜,那是因为呵出的气在巾帕上一层一层凝结而成。 甚至他们的眉上,额头,但凡露出须发的地方,都是挂着银色的霜。 而在他们靠近的时候,西狄的士兵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穿的并不是什么白衣,只是灰衣在冰天雪地里太久了,沾雪凝冰,一层层,竟仿佛成了白衣。 任凭西狄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在这刚照面的瞬间,竟不免被这些人的气势所慑,动作稍微慢点儿的,即刻血溅当场。 西狄的统领惊心动魄,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越过野狼关的数万西狄大军出现在铠城之外的,难不成他们翻过了青屏山?在这样凝水成冰的时候,青屏山地形复杂,山中又是猛兽出没,他们怎么可能做到。 西狄统领挥刀抵敌,他的武功非同一般,在铠城之中也算顶尖的,这把刀更是尝过不少人血。 只听叮叮数声,已经将袭来的一名启朝士兵砍伤。 西狄统领正欲给予致命一击,电光火石间,有一人横空冲了过来! 统领想也不想,纵身挥刀斩出,只听“噗嗤”一声,伴随了惨叫,那人已然落在地上。 滚烫的鲜血溅出,洒在西狄统领的脸上,他自认得手,稍微流露出一丝狞笑。 然而下一刻,当看清楚那被他砍死之人的时候,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 那哪里是什么启朝士兵,而是他手下的一名兵士。 西狄统领抹了抹唇边沾染的血,惊怒抬头。 他看见面前站着的一道偏纤细的身影,不由屏息。 只看样子,他很难想象就是此人把自己那五大三粗的属下扔过来挡刀的。 但望见对方蒙面之外的那双眼尾微挑、锋芒闪烁的冰冷眸子之时,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劲敌。 宿九曜上前一步,向着地上的斥候摆了摆手。 那受伤的斥候咬牙后退。宿九曜淡淡地盯着那西狄的统领,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武官铠甲,似乎在端详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西狄的统领竭力镇定,扫过周围,发现情形不妙,他所带的人已经倒下大半。 直到现在他也不肯相信,这些启朝的人到底是怎么出现,又为何会如此厉害。 宿九曜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吁了口气。 很淡的白汽儿从他的蒙面帕子中透了出来,每次好像只有看着这点白汽,他才会警醒,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就算长长的眼睫上都结满了冰晶。 从出关之后,他带着这一队从千军万马中选出来的精锐,绕过西狄人的侦查,翻过了青屏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西狄大军的阵后。 一路上也遇到过小股敌人,能除掉的都被他们除掉了。 但是在这种超越了所有想象的艰难困顿中, 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带着他们走出青屏山,也有人开始怀疑他们这一行到底为了什么。 宿九曜起初并没有任何解释。 直到在冰天雪地中,他们随手救了一队被西狄士兵押着砍树的启朝人。 那些衣衫褴褛几乎衣不蔽体,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还没有一双完整鞋子的人,原本是他们的同胞,他们之中,有百姓,也有俘虏过来的士兵。 但他们在西狄人手中,就如同牲畜一样被奴役使唤,一旦有人倒下,便会被扔下山谷,一旦有人偷懒,便是劈头盖脸的皮鞭。 短暂的歇息后,宿九曜说了一句话。 ——“他们可以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往。” 为什么启朝的人不能出野狼关,凭什么野狼关外大好河山竟成了西狄人的天下。 谁规定的他们愿意来侵扰就来侵扰,又是谁规定了西狄人能来,而启朝的人不能往! 路上有撑不住的人,有死伤的人,但没有中途退却的。 在靠近西狄铠城的时候,本来是三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了百人不到。 但他们毕竟是来了。 既然来了,就得给西狄人一个永远难忘的教训。 白色的气雾还未曾完全散开,少年纵身跃起。 他手中的长刀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刀锋相撞,发出刺耳瘆人的响声。 西狄的统领以为宿九曜会变招,可没想到,少年挥刀向前,刀刃刮着刀刃,刀锋跟刀锋的对峙,火花簇簇在刃底绽放。 统领从没见过这样的打法,一时骇然,但同时却被激怒。 过招之时,他已经看出自己的敌手虽然蒙着面,可是看身形,以及那双虽则凌厉不可直视却仿佛带点稚色的眼睛,他已经断定对方是个年龄远小于自己的少年而已。 启朝的人也未免太不把西狄放在眼里了,又或者是他们再没有别的人可用了,居然派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前来! 被如此轻视怠慢,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把对方的头砍下来。 可惜。 在对上招后,所有的怒气冲天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全力以赴。 “不自量力!”统领奋起浑身之力,想要将宿九曜的刀格飞出去。 而这一刹那,他也看清楚了这少年的手上伤痕累累,更因为过于用力,虎口处已经渗出鲜血,沿着手腕向下极慢的滑落,就仿佛他体内的血都被冻的凝固,所以才流淌的这样缓慢。 统领咬紧牙关,大吼了声。 此刻宿九曜的刀刃已经快要掠到近前,少年终于力有不逮,被他的刀锋压得向外一荡。 统领只觉着双手一轻,直到对方到底体力不支,他心头一喜。 可是这份喜悦就仿佛刀锋交汇之时发出的火花一般短暂,下一刻,一个冰冷的拳头带着青屏山满山的冰寒,向着他当面击来! 西狄的统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跟他相抵的那把刀上,完全没有想到宿九曜竟会变招。 原来少年原先跟他角力,不过是诱敌之计,就在西狄统领震飞他手中长刀之时,宿九曜也早就顺势松手。 这时侯两人之间隔的极近了,他这一拳又冷又硬,刹那间,西狄的统领只听见自己的脸上发出了骨头断裂的响声,眼前一片漆黑,复又一团血红炸开似的。 他踉踉跄跄向后退去,脑中嗡嗡作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拳已经到了。 西狄统领的头猛然向后扬起,口鼻眼睛中的鲜血朝天喷涌而出。 他的眼前终于是一团雪白了,而他整个人也终于向后颓然跌倒。 宿九曜的第二拳打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正中他的喉头。 喉管碎裂,西狄的统领倒在地上,鲜血夹杂着碎骨血肉,从口中蔓延而出。 宿九曜慢慢放低了双拳。 鲜血自他同样血肉模糊的手上滴滴洒落,打在脚下狼藉的雪上。 在他身后,西狄的粮草快要燃烧殆尽了,而这场小规模的战事也已经风驰电掣般接近了尾声。 野狼关的精锐们逐渐向着他身边靠拢。 宿九曜回头看看身边残存的同伴们,用带血的手指慢慢地把蒙面的帕子摘下。 帕子后的脸,饱经风雪侵袭,被冻伤了数处,嘴唇早被冻裂了,血迹斑斑。 但就算这样,也依旧难掩天生的风流绝逸。 而他手指上沾染的鲜血不留神划在脸颊上……这点浓烈的赤色,反而在这张脸上添了几分透着凛凛肃杀的魅艳。 宿九曜转头,他的双眸仿佛在冰河里浸过一般冰寒冷澈。 目光所至,是前方数里开外的西狄铠城。 他心里想起了那天,卫玉让他带着在长怀县四城走动,她不时地打量城墙,尤其在意西北城门。 虽然说他入行伍之中,是为了养活纯阳观那几个孩童,但天生敏锐的洞察,让他猜到卫玉的心思。 只是宿九曜不懂,为什么一个仿佛从天而降落在长怀县的人,会这么在意长怀县的安危,她的表现,就好像下一刻西狄人就会从这几个城门一拥而入! 本来他不认为自己会做什么。 先前痛打胡翔,也只是为了同袍义气而已。 但是……当卫玉和他说起有一人能够改变长怀县的死局之时,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从她口中说出。 当时他望着卫玉带三分笑意的双眼,心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有点儿暖,确认是活的。 她很相信他,虽然在宿九曜看来是无端而没有根由的信任。 但正因为这种“相信”,就仿佛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势不可挡的种子。 宿九曜本来不想再回野狼关了,是卫玉改变了他的心意。 甚至于带队出关偷袭铠城,也是他主动向着黄士铎提出的建议。 宿九曜看得出来,黄总镇很惊愕。 老将军在野狼关镇守了大半辈子,虽然也曾梦想过反攻西狄,可是现实摆在眼前,野狼关外大片草原,骑兵作战,启朝远不如西狄人,而在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前辈出关的记载,可惜每次战事都是无功而返。 倘若出关,输了的话自然会被贬斥。 就算打胜了,功劳也未必会落在自己头上。 故而黄士铎也只能想想而已。 他对于宿九曜的提议,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甚至于按照他一贯谨慎的作风,也不会让宿九曜再去贸然行事。 毕竟关外是西狄人的天下,别说是二三百人,就算是两三千人,出了关,失去天时地利人和,那简直跟群羊入了虎口没什么两样,何苦让他们去送死。 但当面对少年决然的神情,黄士铎心中波澜微起。 宿九曜固然年轻,不似他一样对战经验丰富,可偏偏是这种锋锐昂扬的少年意气,突然间没理由地刺中了他的眼睛。 黄士铎思忖了半晌。 望着地上铜炉里噼啪燃烧的炭,他道: “当初卫巡检在这里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一番话。” 宿九曜有点意外。 黄士铎道:“是关于被胡翔所害的斥候营众人的,我一直不能忘记。”微微闭上眼睛,他回想:“卫巡检说……士兵们不该无辜送死,他们该死的轰轰烈烈,而不是被当作……靶子和待宰的羔羊。” 宿九曜垂眸,好像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假如我答应让你出关,是不是正被卫巡检说中了?”黄士铎一笑,望着少年。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宿九曜垂着长长的眼睫,淡淡说道:“但我知道我并非被什么人利用,也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我只要野狼关无恙,长怀县无恙,我愿意为此一试,就算是有去无还,也无妨。” 黄士铎望着宿九曜,许久,他笑了。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正跟卫巡检接下来说的那句相合了。他说将士们穿上这身衣袍是不惧死的,”黄士铎的眼圈微红,道:“这叫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在西狄铠城的官道上,宿九曜看着不远处的城池,再度想到了这句话。 他想假如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见到卫玉,一定要问问她这句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他不懂的东西,他都想要跟卫玉请教。 而现在,他只有义无反顾。 重新换装的斥候营精锐们把四散的战马重新拉了回来,翻身上马,彼此相视。 不知是谁说了声:“走吧。” 战马奋起四蹄,向着前方的铠城疾驰而去! 48二更君 夜归人,太子妃 卫玉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正在跟李星渊说起今日在御史台问案的种种, 突然就毫无预兆地鼻子发痒。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李星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点诧异。 卫玉微怔,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起身向太子殿下请罪。 太子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着冷, 风这样大又下了雪,你就连一件斗篷都不肯带?”说着回头吩咐崔公公:“拿一件厚些的来。” 卫玉才要拦阻,崔公公已经去了,不多时捧着一件玄狐斗篷回来:“殿下,这个可以么?” 李星渊嘉许地点头:“这个小卫穿要长些,不过总比没有强, 你就穿着吧,以后不许再寒酸孤孑的了。” 崔公公已经赶紧给她披上,卫玉顿时遍体温暖,苦笑道:“多谢殿下,我哪里是冷呢,就是忽然……大概是有人念叨我。”她举手揉了揉耳朵, 也许是因为披了狐裘的缘故,耳朵渐渐发热。 李星渊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问道:“是什么人念叨小卫?” 卫玉想也不想, 道:“那可多了去了,比如范太保, 比如那不知所踪的范赐, 兴许还有靖王殿下……” 太子笑道:“说的都是你的对头,就没有好人么?” “当然也……”卫玉本能地回了这句,忽然一顿。 李星渊起身, 负手下了台阶。 卫玉会意跟上,跟太子来到殿门口。李星渊抬头看向外间,雪花飘零,比卫玉回来之时更大了些,地上已经一片粉白,连门口的廊下都洒了些许落雪。 崔公公正欲让小太监们来打扫,却见太子一摆手。 李星渊回头看向卫玉,道:“你一向喜欢下雨下雪的,就叫他们先不必清扫,你觉着如何?” 卫玉道:“殿下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李星渊一笑,目光从她面上转到那纷纷夜雪,忽然道:“从小读了那许多书,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喜欢哪一句有关于雪的?” 卫玉垂首:“殿下跟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李星渊哼了声:“快说。” 卫玉笑道:“那臣就先抛砖引玉了。” 她稍微思忖,道:“古来写雪的诗词数不胜数,臣知道的不多,只想韩愈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又或者是卢纶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都是极好的。” 李星渊听她侃侃而谈,起初只笑微微的,可听着听着,不由眉峰微蹙:“古怪的很,是谁让你去打仗了?” 卫玉哑然止住,仓促笑笑:“是了,我想起来,最印象深刻的,自然是刘长卿的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太子念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卫玉接口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他挑唇道:“为何单爱这个。” 卫玉垂眸:“当初在豫阳王府,有一次雪夜,冷得很,偏偏那时候又没有炭……我只能披着被子发呆,就在孤独冷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犬吠之声,然后……” 她看向李星渊,目光闪烁,忽然打住了。 太子殿下正也望着卫玉,他已经知道了卫玉要说的是什么。 确实,就算是金枝玉叶,身为王爷,李星渊也并不是一番坦途,甚至有一段时间过的很是艰难。 卫玉说的就是在王府最艰窘的时候,非但是没有炭火,甚至吃食都零零碎碎,无以为继。 太子的眼神变得极其温柔:“那些事,你还记得?” 卫玉低头一笑,笑容里隐约浮现些许苦涩:“我怎么也无法忘记。” 当时卫玉饿着肚子,裹着被子抗寒,整个人还冷的牙齿格格作响。 就在哪时候她听见外头犬吠,然后不多会儿,轻微的脚步声起。 房间的门被打开,披着斗篷的李星渊出现在门口。 崔公公提着一盏灯笼,把站在门口太子殿下的身形容貌照的隐约。 他背后是绵绵不断飘落的雪,他的身上帽冠上,也落了鹅毛般的雪花,李星渊只抬手抖了抖,眉眼灿灿,温柔地向着卫玉一笑。 他走到床边上,摸摸她的头:“还没睡?正好,我带了好东西来给你。” 卫玉已经闻到了一股带着暖意的香气,下一刻,李星渊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他捧到卫玉跟前,微笑道:“还是热的,快趁热吃几口。” 那是一包切好了的卤肉。 又香又甜,卫玉觉着自己从未吃过那样好吃的卤肉。 她一边吃着肉,一边看向李星渊,当时太子的鬓发,眉眼上的雪正在慢慢融化,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亮晶晶的。 那真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最美好之一。 卫玉不愿意让自己更沉溺于这种回忆,毕竟……回忆只是过去。人总不能停留于过往。 而对卫玉而言,跟那些最好的记忆同在的,却还有往后的种种不堪。 于是她假装自在地笑笑:“那天晚上正读过这一首,所以在看见殿下回来之时,满心里都是这一首。”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她不是爱这一首诗,而只是喜欢这一首诗里的温暖人情。 就算处境再艰窘,至少还有“夜归人”为你而回。 可…… 李星渊凝视着卫玉,他原本负手而立,此刻似乎动容,略略俯身,握住了卫玉的肩:“玉儿……” 虽然早跟太子在心中划清了界限,可是面对他此刻深深凝视的目光,卫玉竟有些无法招架。 于是她避开太子的凝视,假装看身旁的雪:“我已经说了我最喜欢的,那不知殿下喜欢的是哪一个?” 李星渊轻叹了声,放开手:“本来,孤最喜欢的,是柳子厚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卫玉诧异,但又有点情理之中。 “这首诗的意境未免太过清寂独绝了……”但是却正跟太子殿下那种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的境界十分契合,卫玉问道:“那殿下为什么又说’本来’呢?” 李星渊笑看她一眼,并没有回答,而只是仰头看着寒夜雪飞,轻声念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自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是一首《摸鱼儿》,乃是元好问路见殉情大雁,所以才做了这首“雁丘词”,后来被世人以千古情诗绝唱而广为传颂。 卫玉疑惑地望着太子殿下,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清冷孤绝,到“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的缠绵缱绻,太子殿下的这转变可真的令人吃惊。 “殿下……为什么?”卫玉只憋出了三个字。 李星渊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从《江雪》到《雁丘词》?” 太子莞尔一笑:“怎么了?不行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着……”卫玉抓抓脸:“不像是殿下的风格。” 李星渊哼了声,半真半假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看你整天没心没肺……” 卫玉越听越有点莫名心惊,突然发现崔公公一直站在门口,并未靠前,而廊下的侍卫不知何时也都退的远远的。 她突然觉着口干舌燥,急忙抬手拉了拉斗篷领子。 太子忙问:“冷么?” 卫玉假意咳嗽了两声:“是有些。” “是孤忘了,虽披了斗篷,到底是在外间……一时忘情而已。”李星渊说着,竟一把握住卫玉的手:“进来吧。” 太子的掌心暖暖地,盖在卫玉已经有些凉的手上,这感觉如此清晰。 卫玉一惊,本能地往后一抽。 太子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所以并没有很用力攥着,竟被她一下子把手撤了回去。 此刻他正一步迈进殿内,手中落空,顿时回头看向卫玉。 卫玉对上李星渊的双眼,竟有些窒息,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毕竟太子不晓得她的身份,而且从小到大,他也不知握过多少次她的手,本来不算什么。 可那只是她的本能反应而已。 千钧一发,卫玉赶紧故意地打了个喷嚏,手也顺势捂住了口鼻:“殿下,对不住的很……我好像又着凉了,总是失态。” 李星渊本来正三分诧异地拧眉看她,听了这句,面色稍缓:“是么?那……”他本来想让她进来,可见卫玉站在身后,虽有些瑟瑟,但摆明是不想入内的意思。 卫玉趁着太子这一停顿,忙道:“殿下,我还是先回去,时候也不早了,您也早些歇息,我明儿再来请安。” 李星渊彻底没了话,只一点头。 卫玉不敢再逗留,行了礼,退后两步,赶紧转头急下台阶。 李星渊看她匆匆忙忙逃也似的,又见满地白雪,急忙喝道:“慢些!小心……” 话音未落,卫玉脚下一滑,果真几乎滑倒,幸亏崔公公从旁及时扶住,又赶紧把外间等候的阿芒叫进来,让阿芒陪着卫玉回去了。 是夜,卫玉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袍。 阿芒正在堂下吃东西,见她回来,便道:“这个带把肘子很软烂,玉哥儿要不要吃一块?” 卫玉本不想吃,只是洗过的头发还不干,倒是不能立刻就睡。 那肘子颇香,卫玉上前掀了一块儿皮,又见阿芒吃的香甜,便笑道:“还好现在殿下不似之前在纪王府一样,不然哪里能吃上这个,只怕还给你吃干面饼呢。” 阿芒道:“只要能跟着玉哥儿和殿下,吃面饼也是极好的。” 卫玉叹道:“你这个人,说的我都自惭形秽了。” “什么行贿?吃面饼……算不上行贿吧?”阿芒呆呆地问。 卫玉一笑,咬着肘子皮吃了口,还是温热的,有些许弹牙,口感正好。 她走到门口,看了眼外间的雪,想到先前跟李星渊相处,心里总觉着怪怪的。 冷不防阿芒在后说道:“玉哥儿,我先前在外头等你的时候,听小安子说……太子殿下今儿进宫的时候,娘娘似乎跟他提了要定太子妃的事呢。” 卫玉正在咬着肘子皮吃的津津有味,听见这句,差点卡住。 她赶忙把肉皮咽下去,回头问道:“你说什么?要定太子妃了吗,是真的?” 阿芒道:“小安子是跟着崔公公的,自然是没有错。” 卫玉皱眉想了半晌,豁然开朗道:“怪不得今晚上跟我说什么’天南地北双飞客’,念这些情诗,难不成是因为要定太子妃了……或者这太子妃是他心目中的人,难道就是那位……” 之前李星渊是纪王的时候,在豫阳,其实也有些本地世族之类要同他结亲,其中也不乏品貌皆上的大家小姐们。 不过,纪王殿下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些事,而因为他从来不受皇家待见,倒也没有人来催他这些。 后来虽然进宫,成了太子殿下,更加炙手可热起来。 关于太子妃的人选,一度传出好些传闻,比如英国公之女,李太尉府的四小姐,甚至一度还有萧亦茹。 可说起来,最后李星渊定了太子妃,却是在卫玉遭逢大难、出天牢之后…… 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难过,可一旦想起,心里就好像被什么冰冷的针刺着一样。 卫玉只能安抚自己,罢了,横竖不管他是为了谁念那首《雁丘词》,或者是娶谁当太子妃,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想再吃肘子皮,把剩下的塞给阿芒,自己回屋睡去了。 大概是因为头发未干就睡下,次日晨起,卫玉隐隐觉着头疼。 收拾妥当出来,正要去给太子请安,却得知太子天不亮就上早朝去了。 卫玉乐得如此,当即带了阿芒回御史台。 人走到半路,却见兵马司一队人从前方急急奔过,卫玉正打量,一转头,又见御史台监察所的张检校策马而来。 两下相见,张检校急忙行礼:“卫巡检,正好遇上。” 卫玉才要问他何事,张检校道:“先前有人来报,说是发现了范二公子……” 张检校带路,到前方路口拐弯。 行了半刻钟,见许多百姓被拦在外头,而在里间,是步兵衙门的人。 卫玉跟张检校下马走上前:“什么事?” 步兵衙门的人见是他们,忙放行,又道:“卫巡检,您看了就知道了。” 卫玉莫名,拐进一处小胡同,却见眼前有两个兵马司的人立在那里。 在那两人身前地上,仿佛趴着一个人。 卫玉心惊,微微眯起双眼,逐渐走近,先看见那人的手指死死扣着地面,留下几个鲜红的手指印。 她稍微俯身歪头,看到了一张狰狞扭曲血迹狼藉的脸,那原本极阴鸷的两只眼睛骇然大睁,死不瞑目。 卫玉站直身子:“范赐?” 张检校也赶上前,仔细看了一番:“卫巡检,这确实是范二公子。”他问步兵衙门的人:“怎么回事?” 那差役答道:“是个路人把这儿经过,还以为是喝醉了,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死了……方才简略看过,身上许多刀伤……应该是伤重流血而死。” 他指了指范二公子身后,却见一道醒目的血迹,足有一丈开外,显然是范赐重伤之后,想要爬出来求救。, 49第 49 章 卫玉揣着手, 皱眉看着死的透透的范二公子。 昨日遍寻不着范二之时,她曾设想过多半是范太保出力,把范赐藏在了某个地方。 她也认定了范赐绝对逃不出京城去, 一定会叫他伏法。 可却没想到,范赐竟会以这种方式惨死于暗巷中。 她正要吩咐检校把人带回御史台,却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响。 卫玉回头, 见巷口的巡差众人纷纷行礼,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来的人正是步兵衙门的统领张嗣。 张统领跟卫玉交情极好,此刻快步上前,向着卫玉一点头,又先看地上的尸首。 望着范赐的死相,张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什么人, 下手这样狠辣。” 卫玉道:“你又来做什么?” 张嗣苦笑:“你以为我愿意来么?” 卫玉觉着奇怪:“怎么了?” “这个人……哦, 这尸首我要带回去。”张统领低低道。 “什么?这是我查的案子,自然是我带回去。”卫玉很诧异。 张嗣啧了声,扫过周围,又垂首对卫玉道:“你还以为这是个什么香饽饽,值得我们两个在这里抢么?这种棘手的祸害, 我恨不得把他踹的远远的不沾手呢。” “那给我就行了。” 张嗣咬咬牙:“你别糊涂,要不是为了你好……就算有人压着我我也不愿意来,你那里已经死了一个府丞之子了,如今又死一个太保之子, 怎么,你是巡按御史呢,还是勾魂使者?” 卫玉想笑又忍住:“跟我有何相干,范二公子可不是死在御史台。” “反正都是你办的案子。” “那是谁让你来接手的?” 张嗣越发低声道:“萧相。” 卫玉听是萧太清,有点犯难。张统领见她不语, 赶紧回头摆手:“都愣着做什么,把尸首带回步兵衙门。” “老张!”卫玉急忙拦住。 张统领道:“你放心吧,我那儿也有仵作,查出什么会立刻派人去告诉你。横竖你要不乐意,就去找萧相。” 他办事儿很利落,手下的人也同样,飞快抬了门板,又找布盖住了范赐尸身,一溜烟抬着去了。 卫玉只能先回了御史台。 御史台众人也听说了范赐之死,正也在议论纷纷。 任主簿见卫玉到了,迎着问道:“怎么样,你去看过了?” 卫玉道:“步兵衙门的人把尸首带去了。” 任主簿先是意外,继而道:“他们带去了才好。不然的话,传出去只说是人犯接连在御史台死了……简直说不清。” “你也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更何况你要是把范赐的尸首带回来,可别忘了还有个范太保呢。”任主簿心有余悸,道:“你总不想郑府丞冲撞御史台的事情再来一遍吧,这范太保可更不比郑府丞。” 卫玉道:“人又不是我杀的,他找我也是白搭。” “你不知道有个词叫’恼羞成怒’?何况范太保从不是个讲理的人。” 卫玉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而只是问道:“陈六……知不知道范二死了?” 陈六被关在御史台的牢房中。 先前因为惧怕范家的势力,他没敢指证范赐。 本来已经有了宛箐的证词,指认那夜范赐不在他那里,卫玉本想先缉拿范赐,只要范赐还能张口,她就有把握撬开范二公子的嘴。 没想到范赐成了死人。 卫玉不怕范太保兴风作浪,不过张统领跟任宏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如今最后的凶手成了受害人,死无对证,要了结这个案子,陈六的证供必不可少。 卫玉叫人传了陈六。 这次她开门见山地便告知了陈六范赐已死。 陈六震惊,似乎不信:“是谁做的?” “有待查证。”卫玉道:“尸首已经被步兵衙门带了回去,范太保已经去往认尸。信也好不信也罢,现在速速招认是你唯一的机会。” 陈六慢慢地反应过来:“卫巡检,无论怎样我都是个死,如今范赐已经被杀了,我如果再指认他,那范太保岂不是……” “你不指认也活不了,”卫玉打断了他的话,她冷然盯着陈六道:“你只以为你闭口不言,范家就会放过你,不错,假如范赐还活着,只要你死,你的家人兴许无恙,但如今范赐死了,而范太保迟早知道你是涉案之人,你以为他会容你?以他的性子,一旦迁怒,你的家人可会安然无恙?只怕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为他的儿子陪葬。” 陈六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卫玉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毕竟在范家这种高门权贵之人眼中,他们这些人如同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我、我……”陈六满面绝望,他的目光转动,忽然猛地跳起来,向着旁边的墙上撞去,竟是要自戕。 然而他还没有撞到墙壁,就被人牢牢地抓住。 阿芒揪着他的后领,把他往地上一扔。 “你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别做梦!”卫玉盯着陈六,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你如果死在这里,我也会封锁消息,外头绝不会知道此事,故而你死也是白死,我想你保证,你前脚去了鬼门关,你的家人一定也会跟着到奈何桥!” 陈六骇然:“卫巡检!你不能……你不能这样绝!” 卫玉的脸色甚至有些残忍,她毫不留情地盯着陈六道:“你想试试看?” 陈六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你、你……你想我怎么样,照你说来,难道我无论如何都……” 卫玉道:“你身为御史台的差役,知法犯法,必死无疑,你的家人也会因而蒙羞,就算没有范太保,他们也无法在京城立足。如今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把范赐如何买凶的经过详细供认,我会叫人把你的家人送出京城,换一处地方过活,也远离了范太保的威胁。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自己选!” 陈六听她说自己家人无法在京城立足,正自颓然,听卫玉说到最后,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芒。 重新坐了起来,陈六道:“卫巡检,我招认,我会如实招认!” 中午不到,天空又开始飘雪。 任宏把陈六的供词收拾妥当,一边呵着手问卫玉:“如果他选择寻死,你真的会阻住消息,不理他家人的死活?” 卫玉望着外头的雪花飘舞:“我不想回答这些’如果’的问题。” 任主簿回想她方才威胁陈六的那种凶煞冷然模样,任凭是谁看了心里都要一颤。 他笑道:“谁要不长眼惹上卫巡检,那可真是……呜呼哀哉。” 正此刻,一名侍从急匆匆而来,道:“卫巡检,范太保来了,像是冲您来的……” 任宏捂住嘴。 卫玉无奈地看向他:“你这嘴敢情是开过光的?” 范二公子死在街头,有人急忙前往范府报信,范太保五雷轰顶,不肯相信。 听说范赐的尸首在步兵衙门,范太保策马冲去相认。 正好步兵衙门的仵作在验尸,范二公子赤着身子,露出了身上那一眼看去数不清的刀痕。 横七竖八,从颈间,胸口,到腹部……惨绝人寰,他看着简直就像是被无数人拿来练手了似的。 仵作赶忙要遮住,范太保已经看了个大概。 范太保气血上涌,一口气不来,竟是直直地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悲痛欲绝,在步兵衙门哭号半晌,终于醒悟过来。 范太保怒上心头,竟带了一帮家奴,直冲向御史台。 虽然说范赐死在外头,看似跟卫玉没什么直接相关,但因为有郑礵之死在前,加上范太保又深恨卫玉使手段把范赐从府里揪出去,如今儿子死了,一腔悲愤怒火无处宣泄,自然是冲她而来。 他因是皇亲贵戚,曾是昭王李望辰的老师,如今还顶着太子太保的名号,且还是靖王殿下的岳父,故而在京内气焰熏天,从来没有敢撩虎须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也纵容的范二公子无法无天的行事。 本以为整个京城他范家都可以横着走而无恙,如今却竟然弄了个老来丧子的地步,范太保自然怒不可遏。 御史台中,蔡中丞听人报说范太保带人杀了来,瞠目结舌。 蔡中丞叫道:“这是怎么流年不利了……从古到今也没有听说过有人胆敢擅闯御史台,偏偏是小卫才回来这半月不到,就连连发生了两次,简直是御史台的不幸,我之不幸!” 他的随从提醒道:“中丞,要不要出去迎着范太保?” “我去迎?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又不是我查的案子死的人,谁惹出来的谁去就是了。”蔡中丞嚷了这句,又道:“先是郑府丞,如今是范太保,再叫他在御史台呆下去,还不知又招惹出什么人,难不成是王爷?” 不管哪个,自然都不是他能承受的。 此时范太保已经带人冲了入内,因不知道卫玉在哪里,便喝命家奴自去找人。 那些恶奴们得令,当即狐假虎威,肆意行事。 正好看见蔡中丞鬼鬼祟祟的要躲,家奴们哪里管他是几品官,立刻上来把他揪住,也不管他嚷嚷,很快带到了范太保的跟前。 蔡中丞叫苦不迭:“太保,我并不知此事……跟我无关。” 范太保不由分说,先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蔡中丞捂着脸,头晕目眩,范太保咬牙切齿,红着双眼:“你们御史台的人都该死,等我先处置了卫玉,自然轮到你……” 主人如此,恶奴们自然有样学样,此时几个恶奴一路向内,有几个躲闪不及的执事人等,几乎被误伤。 正在为所欲为,就听一个惊雷般的声音吼道:“狗东西们!” 阿芒一马当先,一脚把个不长眼的恶奴踹开,又将一个被追着打的执事救下。 那执事无故被打,踉踉跄跄,惊怒慌张:“这简直是毫无王法……”回头见卫玉冷脸走了出来,他张皇结巴道:“卫巡检……他们……” 卫玉一点头,快步出外。 外面,范家的恶奴见人就打,不分青红皂白,卫玉喝道:“都给我住手!” 众恶奴听声见人,知道是正主,待要上前,又见卫玉身后的阿芒威风凛凛走了出来。 阿芒一手一个恶奴,像是提留小孩儿一样毫不费力。恶奴们见状,不禁骇然,阿芒则虎吼了声,把手中的恶奴向前用力扔了过来,那两人腾云驾雾,正好跌在了范太保跟前,撞翻了几个人,口吐鲜血,惨呼出声。 范太保凶神恶煞般只盯着卫玉:“姓卫的,来的好,我今日要你给我儿偿命。” 隔着七八步距离,卫玉站住:“太保,是我杀了令郎么?” 范太保道:“要不是你,我儿断不会死。” 卫玉冷笑了声:“太保,说句不好听的实话,令郎作恶多端,本来就罪该万死,只不过……他不幸在伏诛之前被人杀了而已。” 范太保哪里能听这样的话:“卫玉!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卫玉双手抱在胸前:“这句话,我同样还给太保,你无故擅闯御史台,打伤官吏,可知何罪?你真以为你范家能为所欲为,能凌驾于王法之上?” 此时那些执事官员们惊魂未定,有的退在旁边,有的站在周围,本正捏了一把汗,可听见卫玉句句不让范太保,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就连蔡中丞,正捂着脸在旁边瑟瑟发抖,听见卫玉如此说,不由睁大了双眼。 范太保已经被怒火迷了心窍,哪里还能管这些:“我今日不杀你卫玉,我就白在京城里这许多年……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身后的家奴们听令,虽然畏惧阿芒,却仍是一拥而上。 阿芒当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对卫玉道:“玉哥儿你到我身后……” 就在阿芒跟几个恶奴交上手的时候,有其他几个,趁机向着卫玉袭来。 关键时刻,“卫巡检……”是任宏从后快步出来,站到卫玉身旁。 而在任宏身后跟着来的,却是御史台的几名检校,带着些差役冲来,刹那间,两方的情势倒转。 原先御史台这里没有人敢动手,就算阿芒能够以一当十,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如今御史台的人出面,恶奴们本来就被阿芒伤了几个,见状顿时都后退到了范太保身侧。 范太保七窍生烟,怒吼道:“反了,你们想干什么?”他已经鬼迷心窍,指着站在卫玉身旁的众人道:“知不知道跟我对着干是什么下场,你们……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 差役们面面相觑,脸色各自阴晴,但却没有人后退。 范太保气上心头,猛地从旁边一名差役手中夺了一把钢刀在手:“来来,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他大步向前而来,阿芒搓搓手,问卫玉:“玉哥儿,可以打死吗?” 卫玉还未回答,就听见有个声音道:“太子殿下有旨意到!” 范太保脚步猛然顿住。 不多会儿,有一队人快速走了入内,御史台的王御史陪同在侧,而来人,正是李星渊身边的崔公公。 崔公公一看现场情形,便知道缘故,他只不露声色,和颜悦色地道:“太保竟在这里?太子殿下知道二公子出事,特派了咱家去府上慰问……” 范太保攥着刀,他仗着一腔怒火,自然可以先杀了卫玉,但是……当着太子殿下的人? 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扔,范太保道:“崔公公,你来这里做什么?” 崔宇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自然是传殿下的旨意,二公子遇害,兹事体大,此案交由步兵衙门尽快破案找出真凶。另外,御史台卫玉办案不力,责令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范太保皱皱眉:“殿下可真是……”他并没有真的说完,因为崔公公的出现,已经冲淡了他先前的怒火,他逐渐冷静下来。 崔公公趁机劝说道:“太保,出了这种事,谁也不想的。太保还是先行回府吧……相信步兵衙门一定会尽快找到真凶,告慰公子在天之灵。” 范太保转头看向卫玉,冷道:“你给我记着,这件事没完。” 御史台内,范太保一通大闹,人尽皆知。 这样他还不肯罢休,又上书弹劾御史台为非作歹种种,朝廷之中慑于范太保威势的人不少,倒也有几个附和他的。 事情当然不免闹到了皇帝跟前儿。 这日,皇帝传了太子进宫,询问他卫玉办案害命之事。 李星渊早有准备,便将范赐跟郑礵两人于教坊司行凶,卫玉传召郑礵得了口供,范赐买通御史台差役灭口、陈六早有证供种种都说明了。 太子又道:“因为碍于范赐的身份,加上当时那陈六又未招认,故而没有判定范赐之罪,这才将他开释,谁知他竟横死在暗巷,为了避嫌,此案交由步兵衙门追查,因范赐身上值钱之物被掳劫一空,所以认为是抢劫财物杀人,如今已经有了眉目,正在追查凶手,是以范赐的死,跟卫玉无关。” 皇帝听罢,说道:“既然按律行事,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太保痛失爱子,有失分寸。可虽说范二之死跟卫玉无关,但是那郑礵毕竟是死在御史台,虽找出真凶,可到底御史台也有不查渎职之罪。” 李星渊垂首:“是,故而儿臣已经命他闭门思过,也罚了他半月俸禄。” “这处置恐怕难以服众,”皇帝一笑,道:“如今一连死了两个,若那卫玉并无根基倒也罢了,偏偏是你身边出来的人,若不处罚惩戒,只怕人家以为他是仗着东宫的势力。如此的话,对于满朝文武也无法交代。” 太子道:“皇上明鉴。” 皇帝点点头,说道:“听说卫玉先前被派去南边,只是中途出了意外才耽搁了,如今既然回来,倒该给他派一宗差事,让他暂时离开京内,避避风头也好。” 李星渊本以为皇帝只是想小施惩戒,听到说要把她调离京城,顿时一惊:“皇上……” 皇帝道:“怎么?”, 48.二更君 夜归人,太子妃 卫玉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正在跟李星渊说起今日在御史台问案的种种, 突然就毫无预兆地鼻子发痒。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李星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点诧异。 卫玉微怔,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起身向太子殿下请罪。 太子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着冷, 风这样大又下了雪,你就连一件斗篷都不肯带?”说着回头吩咐崔公公:“拿一件厚些的来。” 卫玉才要拦阻,崔公公已经去了,不多时捧着一件玄狐斗篷回来:“殿下,这个可以么?” 李星渊嘉许地点头:“这个小卫穿要长些,不过总比没有强, 你就穿着吧,以后不许再寒酸孤孑的了。” 崔公公已经赶紧给她披上,卫玉顿时遍体温暖,苦笑道:“多谢殿下,我哪里是冷呢,就是忽然……大概是有人念叨我。”她举手揉了揉耳朵, 也许是因为披了狐裘的缘故,耳朵渐渐发热。 李星渊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问道:“是什么人念叨小卫?” 卫玉想也不想, 道:“那可多了去了,比如范太保, 比如那不知所踪的范赐, 兴许还有靖王殿下……” 太子笑道:“说的都是你的对头,就没有好人么?” “当然也……”卫玉本能地回了这句,忽然一顿。 李星渊起身, 负手下了台阶。 卫玉会意跟上,跟太子来到殿门口。李星渊抬头看向外间,雪花飘零,比卫玉回来之时更大了些,地上已经一片粉白,连门口的廊下都洒了些许落雪。 崔公公正欲让小太监们来打扫,却见太子一摆手。 李星渊回头看向卫玉,道:“你一向喜欢下雨下雪的,就叫他们先不必清扫,你觉着如何?” 卫玉道:“殿下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李星渊一笑,目光从她面上转到那纷纷夜雪,忽然道:“从小读了那许多书,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喜欢哪一句有关于雪的?” 卫玉垂首:“殿下跟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李星渊哼了声:“快说。” 卫玉笑道:“那臣就先抛砖引玉了。” 她稍微思忖,道:“古来写雪的诗词数不胜数,臣知道的不多,只想韩愈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又或者是卢纶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都是极好的。” 李星渊听她侃侃而谈,起初只笑微微的,可听着听着,不由眉峰微蹙:“古怪的很,是谁让你去打仗了?” 卫玉哑然止住,仓促笑笑:“是了,我想起来,最印象深刻的,自然是刘长卿的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太子念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卫玉接口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他挑唇道:“为何单爱这个。” 卫玉垂眸:“当初在豫阳王府,有一次雪夜,冷得很,偏偏那时候又没有炭……我只能披着被子发呆,就在孤独冷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犬吠之声,然后……” 她看向李星渊,目光闪烁,忽然打住了。 太子殿下正也望着卫玉,他已经知道了卫玉要说的是什么。 确实,就算是金枝玉叶,身为王爷,李星渊也并不是一番坦途,甚至有一段时间过的很是艰难。 卫玉说的就是在王府最艰窘的时候,非但是没有炭火,甚至吃食都零零碎碎,无以为继。 太子的眼神变得极其温柔:“那些事,你还记得?” 卫玉低头一笑,笑容里隐约浮现些许苦涩:“我怎么也无法忘记。” 当时卫玉饿着肚子,裹着被子抗寒,整个人还冷的牙齿格格作响。 就在哪时候她听见外头犬吠,然后不多会儿,轻微的脚步声起。 房间的门被打开,披着斗篷的李星渊出现在门口。 崔公公提着一盏灯笼,把站在门口太子殿下的身形容貌照的隐约。 他背后是绵绵不断飘落的雪,他的身上帽冠上,也落了鹅毛般的雪花,李星渊只抬手抖了抖,眉眼灿灿,温柔地向着卫玉一笑。 他走到床边上,摸摸她的头:“还没睡?正好,我带了好东西来给你。” 卫玉已经闻到了一股带着暖意的香气,下一刻,李星渊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他捧到卫玉跟前,微笑道:“还是热的,快趁热吃几口。” 那是一包切好了的卤肉。 又香又甜,卫玉觉着自己从未吃过那样好吃的卤肉。 她一边吃着肉,一边看向李星渊,当时太子的鬓发,眉眼上的雪正在慢慢融化,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亮晶晶的。 那真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最美好之一。 卫玉不愿意让自己更沉溺于这种回忆,毕竟……回忆只是过去。人总不能停留于过往。 而对卫玉而言,跟那些最好的记忆同在的,却还有往后的种种不堪。 于是她假装自在地笑笑:“那天晚上正读过这一首,所以在看见殿下回来之时,满心里都是这一首。”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她不是爱这一首诗,而只是喜欢这一首诗里的温暖人情。 就算处境再艰窘,至少还有“夜归人”为你而回。 可…… 李星渊凝视着卫玉,他原本负手而立,此刻似乎动容,略略俯身,握住了卫玉的肩:“玉儿……” 虽然早跟太子在心中划清了界限,可是面对他此刻深深凝视的目光,卫玉竟有些无法招架。 于是她避开太子的凝视,假装看身旁的雪:“我已经说了我最喜欢的,那不知殿下喜欢的是哪一个?” 李星渊轻叹了声,放开手:“本来,孤最喜欢的,是柳子厚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卫玉诧异,但又有点情理之中。 “这首诗的意境未免太过清寂独绝了……”但是却正跟太子殿下那种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的境界十分契合,卫玉问道:“那殿下为什么又说’本来’呢?” 李星渊笑看她一眼,并没有回答,而只是仰头看着寒夜雪飞,轻声念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自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是一首《摸鱼儿》,乃是元好问路见殉情大雁,所以才做了这首“雁丘词”,后来被世人以千古情诗绝唱而广为传颂。 卫玉疑惑地望着太子殿下,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清冷孤绝,到“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的缠绵缱绻,太子殿下的这转变可真的令人吃惊。 “殿下……为什么?”卫玉只憋出了三个字。 李星渊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从《江雪》到《雁丘词》?” 太子莞尔一笑:“怎么了?不行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着……”卫玉抓抓脸:“不像是殿下的风格。” 李星渊哼了声,半真半假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看你整天没心没肺……” 卫玉越听越有点莫名心惊,突然发现崔公公一直站在门口,并未靠前,而廊下的侍卫不知何时也都退的远远的。 她突然觉着口干舌燥,急忙抬手拉了拉斗篷领子。 太子忙问:“冷么?” 卫玉假意咳嗽了两声:“是有些。” “是孤忘了,虽披了斗篷,到底是在外间……一时忘情而已。”李星渊说着,竟一把握住卫玉的手:“进来吧。” 太子的掌心暖暖地,盖在卫玉已经有些凉的手上,这感觉如此清晰。 卫玉一惊,本能地往后一抽。 太子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所以并没有很用力攥着,竟被她一下子把手撤了回去。 此刻他正一步迈进殿内,手中落空,顿时回头看向卫玉。 卫玉对上李星渊的双眼,竟有些窒息,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毕竟太子不晓得她的身份,而且从小到大,他也不知握过多少次她的手,本来不算什么。 可那只是她的本能反应而已。 千钧一发,卫玉赶紧故意地打了个喷嚏,手也顺势捂住了口鼻:“殿下,对不住的很……我好像又着凉了,总是失态。” 李星渊本来正三分诧异地拧眉看她,听了这句,面色稍缓:“是么?那……”他本来想让她进来,可见卫玉站在身后,虽有些瑟瑟,但摆明是不想入内的意思。 卫玉趁着太子这一停顿,忙道:“殿下,我还是先回去,时候也不早了,您也早些歇息,我明儿再来请安。” 李星渊彻底没了话,只一点头。 卫玉不敢再逗留,行了礼,退后两步,赶紧转头急下台阶。 李星渊看她匆匆忙忙逃也似的,又见满地白雪,急忙喝道:“慢些!小心……” 话音未落,卫玉脚下一滑,果真几乎滑倒,幸亏崔公公从旁及时扶住,又赶紧把外间等候的阿芒叫进来,让阿芒陪着卫玉回去了。 是夜,卫玉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袍。 阿芒正在堂下吃东西,见她回来,便道:“这个带把肘子很软烂,玉哥儿要不要吃一块?” 卫玉本不想吃,只是洗过的头发还不干,倒是不能立刻就睡。 那肘子颇香,卫玉上前掀了一块儿皮,又见阿芒吃的香甜,便笑道:“还好现在殿下不似之前在纪王府一样,不然哪里能吃上这个,只怕还给你吃干面饼呢。” 阿芒道:“只要能跟着玉哥儿和殿下,吃面饼也是极好的。” 卫玉叹道:“你这个人,说的我都自惭形秽了。” “什么行贿?吃面饼……算不上行贿吧?”阿芒呆呆地问。 卫玉一笑,咬着肘子皮吃了口,还是温热的,有些许弹牙,口感正好。 她走到门口,看了眼外间的雪,想到先前跟李星渊相处,心里总觉着怪怪的。 冷不防阿芒在后说道:“玉哥儿,我先前在外头等你的时候,听小安子说……太子殿下今儿进宫的时候,娘娘似乎跟他提了要定太子妃的事呢。” 卫玉正在咬着肘子皮吃的津津有味,听见这句,差点卡住。 她赶忙把肉皮咽下去,回头问道:“你说什么?要定太子妃了吗,是真的?” 阿芒道:“小安子是跟着崔公公的,自然是没有错。” 卫玉皱眉想了半晌,豁然开朗道:“怪不得今晚上跟我说什么’天南地北双飞客’,念这些情诗,难不成是因为要定太子妃了……或者这太子妃是他心目中的人,难道就是那位……” 之前李星渊是纪王的时候,在豫阳,其实也有些本地世族之类要同他结亲,其中也不乏品貌皆上的大家小姐们。 不过,纪王殿下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些事,而因为他从来不受皇家待见,倒也没有人来催他这些。 后来虽然进宫,成了太子殿下,更加炙手可热起来。 关于太子妃的人选,一度传出好些传闻,比如英国公之女,李太尉府的四小姐,甚至一度还有萧亦茹。 可说起来,最后李星渊定了太子妃,却是在卫玉遭逢大难、出天牢之后…… 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难过,可一旦想起,心里就好像被什么冰冷的针刺着一样。 卫玉只能安抚自己,罢了,横竖不管他是为了谁念那首《雁丘词》,或者是娶谁当太子妃,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想再吃肘子皮,把剩下的塞给阿芒,自己回屋睡去了。 大概是因为头发未干就睡下,次日晨起,卫玉隐隐觉着头疼。 收拾妥当出来,正要去给太子请安,却得知太子天不亮就上早朝去了。 卫玉乐得如此,当即带了阿芒回御史台。 人走到半路,却见兵马司一队人从前方急急奔过,卫玉正打量,一转头,又见御史台监察所的张检校策马而来。 两下相见,张检校急忙行礼:“卫巡检,正好遇上。” 卫玉才要问他何事,张检校道:“先前有人来报,说是发现了范二公子……” 张检校带路,到前方路口拐弯。 行了半刻钟,见许多百姓被拦在外头,而在里间,是步兵衙门的人。 卫玉跟张检校下马走上前:“什么事?” 步兵衙门的人见是他们,忙放行,又道:“卫巡检,您看了就知道了。” 卫玉莫名,拐进一处小胡同,却见眼前有两个兵马司的人立在那里。 在那两人身前地上,仿佛趴着一个人。 卫玉心惊,微微眯起双眼,逐渐走近,先看见那人的手指死死扣着地面,留下几个鲜红的手指印。 她稍微俯身歪头,看到了一张狰狞扭曲血迹狼藉的脸,那原本极阴鸷的两只眼睛骇然大睁,死不瞑目。 卫玉站直身子:“范赐?” 张检校也赶上前,仔细看了一番:“卫巡检,这确实是范二公子。”他问步兵衙门的人:“怎么回事?” 那差役答道:“是个路人把这儿经过,还以为是喝醉了,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死了……方才简略看过,身上许多刀伤……应该是伤重流血而死。” 他指了指范二公子身后,却见一道醒目的血迹,足有一丈开外,显然是范赐重伤之后,想要爬出来求救。 49.第 49 章 卫玉揣着手, 皱眉看着死的透透的范二公子。 昨日遍寻不着范二之时,她曾设想过多半是范太保出力,把范赐藏在了某个地方。 她也认定了范赐绝对逃不出京城去, 一定会叫他伏法。 可却没想到,范赐竟会以这种方式惨死于暗巷中。 她正要吩咐检校把人带回御史台,却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响。 卫玉回头, 见巷口的巡差众人纷纷行礼,让出一条路来。原来来的人正是步兵衙门的统领张嗣。 张统领跟卫玉交情极好,此刻快步上前,向着卫玉一点头,又先看地上的尸首。 望着范赐的死相,张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什么人, 下手这样狠辣。” 卫玉道:“你又来做什么?” 张嗣苦笑:“你以为我愿意来么?” 卫玉觉着奇怪:“怎么了?” “这个人……哦, 这尸首我要带回去。”张统领低低道。 “什么?这是我查的案子,自然是我带回去。”卫玉很诧异。 张嗣啧了声,扫过周围,又垂首对卫玉道:“你还以为这是个什么香饽饽,值得我们两个在这里抢么?这种棘手的祸害, 我恨不得把他踹的远远的不沾手呢。” “那给我就行了。” 张嗣咬咬牙:“你别糊涂,要不是为了你好……就算有人压着我我也不愿意来,你那里已经死了一个府丞之子了,如今又死一个太保之子, 怎么,你是巡按御史呢,还是勾魂使者?” 卫玉想笑又忍住:“跟我有何相干,范二公子可不是死在御史台。” “反正都是你办的案子。” “那是谁让你来接手的?” 张嗣越发低声道:“萧相。” 卫玉听是萧太清,有点犯难。张统领见她不语, 赶紧回头摆手:“都愣着做什么,把尸首带回步兵衙门。” “老张!”卫玉急忙拦住。 张统领道:“你放心吧,我那儿也有仵作,查出什么会立刻派人去告诉你。横竖你要不乐意,就去找萧相。” 他办事儿很利落,手下的人也同样,飞快抬了门板,又找布盖住了范赐尸身,一溜烟抬着去了。 卫玉只能先回了御史台。 御史台众人也听说了范赐之死,正也在议论纷纷。 任主簿见卫玉到了,迎着问道:“怎么样,你去看过了?” 卫玉道:“步兵衙门的人把尸首带去了。” 任主簿先是意外,继而道:“他们带去了才好。不然的话,传出去只说是人犯接连在御史台死了……简直说不清。” “你也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更何况你要是把范赐的尸首带回来,可别忘了还有个范太保呢。”任主簿心有余悸,道:“你总不想郑府丞冲撞御史台的事情再来一遍吧,这范太保可更不比郑府丞。” 卫玉道:“人又不是我杀的,他找我也是白搭。” “你不知道有个词叫’恼羞成怒’?何况范太保从不是个讲理的人。” 卫玉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而只是问道:“陈六……知不知道范二死了?” 陈六被关在御史台的牢房中。 先前因为惧怕范家的势力,他没敢指证范赐。 本来已经有了宛箐的证词,指认那夜范赐不在他那里,卫玉本想先缉拿范赐,只要范赐还能张口,她就有把握撬开范二公子的嘴。 没想到范赐成了死人。 卫玉不怕范太保兴风作浪,不过张统领跟任宏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如今最后的凶手成了受害人,死无对证,要了结这个案子,陈六的证供必不可少。 卫玉叫人传了陈六。 这次她开门见山地便告知了陈六范赐已死。 陈六震惊,似乎不信:“是谁做的?” “有待查证。”卫玉道:“尸首已经被步兵衙门带了回去,范太保已经去往认尸。信也好不信也罢,现在速速招认是你唯一的机会。” 陈六慢慢地反应过来:“卫巡检,无论怎样我都是个死,如今范赐已经被杀了,我如果再指认他,那范太保岂不是……” “你不指认也活不了,”卫玉打断了他的话,她冷然盯着陈六道:“你只以为你闭口不言,范家就会放过你,不错,假如范赐还活着,只要你死,你的家人兴许无恙,但如今范赐死了,而范太保迟早知道你是涉案之人,你以为他会容你?以他的性子,一旦迁怒,你的家人可会安然无恙?只怕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为他的儿子陪葬。” 陈六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卫玉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毕竟在范家这种高门权贵之人眼中,他们这些人如同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我、我……”陈六满面绝望,他的目光转动,忽然猛地跳起来,向着旁边的墙上撞去,竟是要自戕。 然而他还没有撞到墙壁,就被人牢牢地抓住。 阿芒揪着他的后领,把他往地上一扔。 “你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别做梦!”卫玉盯着陈六,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你如果死在这里,我也会封锁消息,外头绝不会知道此事,故而你死也是白死,我想你保证,你前脚去了鬼门关,你的家人一定也会跟着到奈何桥!” 陈六骇然:“卫巡检!你不能……你不能这样绝!” 卫玉的脸色甚至有些残忍,她毫不留情地盯着陈六道:“你想试试看?” 陈六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你、你……你想我怎么样,照你说来,难道我无论如何都……” 卫玉道:“你身为御史台的差役,知法犯法,必死无疑,你的家人也会因而蒙羞,就算没有范太保,他们也无法在京城立足。如今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把范赐如何买凶的经过详细供认,我会叫人把你的家人送出京城,换一处地方过活,也远离了范太保的威胁。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自己选!” 陈六听她说自己家人无法在京城立足,正自颓然,听卫玉说到最后,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芒。 重新坐了起来,陈六道:“卫巡检,我招认,我会如实招认!” 中午不到,天空又开始飘雪。 任宏把陈六的供词收拾妥当,一边呵着手问卫玉:“如果他选择寻死,你真的会阻住消息,不理他家人的死活?” 卫玉望着外头的雪花飘舞:“我不想回答这些’如果’的问题。” 任主簿回想她方才威胁陈六的那种凶煞冷然模样,任凭是谁看了心里都要一颤。 他笑道:“谁要不长眼惹上卫巡检,那可真是……呜呼哀哉。” 正此刻,一名侍从急匆匆而来,道:“卫巡检,范太保来了,像是冲您来的……” 任宏捂住嘴。 卫玉无奈地看向他:“你这嘴敢情是开过光的?” 范二公子死在街头,有人急忙前往范府报信,范太保五雷轰顶,不肯相信。 听说范赐的尸首在步兵衙门,范太保策马冲去相认。 正好步兵衙门的仵作在验尸,范二公子赤着身子,露出了身上那一眼看去数不清的刀痕。 横七竖八,从颈间,胸口,到腹部……惨绝人寰,他看着简直就像是被无数人拿来练手了似的。 仵作赶忙要遮住,范太保已经看了个大概。 范太保气血上涌,一口气不来,竟是直直地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悲痛欲绝,在步兵衙门哭号半晌,终于醒悟过来。 范太保怒上心头,竟带了一帮家奴,直冲向御史台。 虽然说范赐死在外头,看似跟卫玉没什么直接相关,但因为有郑礵之死在前,加上范太保又深恨卫玉使手段把范赐从府里揪出去,如今儿子死了,一腔悲愤怒火无处宣泄,自然是冲她而来。 他因是皇亲贵戚,曾是昭王李望辰的老师,如今还顶着太子太保的名号,且还是靖王殿下的岳父,故而在京内气焰熏天,从来没有敢撩虎须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也纵容的范二公子无法无天的行事。 本以为整个京城他范家都可以横着走而无恙,如今却竟然弄了个老来丧子的地步,范太保自然怒不可遏。 御史台中,蔡中丞听人报说范太保带人杀了来,瞠目结舌。 蔡中丞叫道:“这是怎么流年不利了……从古到今也没有听说过有人胆敢擅闯御史台,偏偏是小卫才回来这半月不到,就连连发生了两次,简直是御史台的不幸,我之不幸!” 他的随从提醒道:“中丞,要不要出去迎着范太保?” “我去迎?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又不是我查的案子死的人,谁惹出来的谁去就是了。”蔡中丞嚷了这句,又道:“先是郑府丞,如今是范太保,再叫他在御史台呆下去,还不知又招惹出什么人,难不成是王爷?” 不管哪个,自然都不是他能承受的。 此时范太保已经带人冲了入内,因不知道卫玉在哪里,便喝命家奴自去找人。 那些恶奴们得令,当即狐假虎威,肆意行事。 正好看见蔡中丞鬼鬼祟祟的要躲,家奴们哪里管他是几品官,立刻上来把他揪住,也不管他嚷嚷,很快带到了范太保的跟前。 蔡中丞叫苦不迭:“太保,我并不知此事……跟我无关。” 范太保不由分说,先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蔡中丞捂着脸,头晕目眩,范太保咬牙切齿,红着双眼:“你们御史台的人都该死,等我先处置了卫玉,自然轮到你……” 主人如此,恶奴们自然有样学样,此时几个恶奴一路向内,有几个躲闪不及的执事人等,几乎被误伤。 正在为所欲为,就听一个惊雷般的声音吼道:“狗东西们!” 阿芒一马当先,一脚把个不长眼的恶奴踹开,又将一个被追着打的执事救下。 那执事无故被打,踉踉跄跄,惊怒慌张:“这简直是毫无王法……”回头见卫玉冷脸走了出来,他张皇结巴道:“卫巡检……他们……” 卫玉一点头,快步出外。 外面,范家的恶奴见人就打,不分青红皂白,卫玉喝道:“都给我住手!” 众恶奴听声见人,知道是正主,待要上前,又见卫玉身后的阿芒威风凛凛走了出来。 阿芒一手一个恶奴,像是提留小孩儿一样毫不费力。恶奴们见状,不禁骇然,阿芒则虎吼了声,把手中的恶奴向前用力扔了过来,那两人腾云驾雾,正好跌在了范太保跟前,撞翻了几个人,口吐鲜血,惨呼出声。 范太保凶神恶煞般只盯着卫玉:“姓卫的,来的好,我今日要你给我儿偿命。” 隔着七八步距离,卫玉站住:“太保,是我杀了令郎么?” 范太保道:“要不是你,我儿断不会死。” 卫玉冷笑了声:“太保,说句不好听的实话,令郎作恶多端,本来就罪该万死,只不过……他不幸在伏诛之前被人杀了而已。” 范太保哪里能听这样的话:“卫玉!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卫玉双手抱在胸前:“这句话,我同样还给太保,你无故擅闯御史台,打伤官吏,可知何罪?你真以为你范家能为所欲为,能凌驾于王法之上?” 此时那些执事官员们惊魂未定,有的退在旁边,有的站在周围,本正捏了一把汗,可听见卫玉句句不让范太保,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就连蔡中丞,正捂着脸在旁边瑟瑟发抖,听见卫玉如此说,不由睁大了双眼。 范太保已经被怒火迷了心窍,哪里还能管这些:“我今日不杀你卫玉,我就白在京城里这许多年……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身后的家奴们听令,虽然畏惧阿芒,却仍是一拥而上。 阿芒当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对卫玉道:“玉哥儿你到我身后……” 就在阿芒跟几个恶奴交上手的时候,有其他几个,趁机向着卫玉袭来。 关键时刻,“卫巡检……”是任宏从后快步出来,站到卫玉身旁。 而在任宏身后跟着来的,却是御史台的几名检校,带着些差役冲来,刹那间,两方的情势倒转。 原先御史台这里没有人敢动手,就算阿芒能够以一当十,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如今御史台的人出面,恶奴们本来就被阿芒伤了几个,见状顿时都后退到了范太保身侧。 范太保七窍生烟,怒吼道:“反了,你们想干什么?”他已经鬼迷心窍,指着站在卫玉身旁的众人道:“知不知道跟我对着干是什么下场,你们……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 差役们面面相觑,脸色各自阴晴,但却没有人后退。 范太保气上心头,猛地从旁边一名差役手中夺了一把钢刀在手:“来来,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他大步向前而来,阿芒搓搓手,问卫玉:“玉哥儿,可以打死吗?” 卫玉还未回答,就听见有个声音道:“太子殿下有旨意到!” 范太保脚步猛然顿住。 不多会儿,有一队人快速走了入内,御史台的王御史陪同在侧,而来人,正是李星渊身边的崔公公。 崔公公一看现场情形,便知道缘故,他只不露声色,和颜悦色地道:“太保竟在这里?太子殿下知道二公子出事,特派了咱家去府上慰问……” 范太保攥着刀,他仗着一腔怒火,自然可以先杀了卫玉,但是……当着太子殿下的人? 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扔,范太保道:“崔公公,你来这里做什么?” 崔宇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自然是传殿下的旨意,二公子遇害,兹事体大,此案交由步兵衙门尽快破案找出真凶。另外,御史台卫玉办案不力,责令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范太保皱皱眉:“殿下可真是……”他并没有真的说完,因为崔公公的出现,已经冲淡了他先前的怒火,他逐渐冷静下来。 崔公公趁机劝说道:“太保,出了这种事,谁也不想的。太保还是先行回府吧……相信步兵衙门一定会尽快找到真凶,告慰公子在天之灵。” 范太保转头看向卫玉,冷道:“你给我记着,这件事没完。” 御史台内,范太保一通大闹,人尽皆知。 这样他还不肯罢休,又上书弹劾御史台为非作歹种种,朝廷之中慑于范太保威势的人不少,倒也有几个附和他的。 事情当然不免闹到了皇帝跟前儿。 这日,皇帝传了太子进宫,询问他卫玉办案害命之事。 李星渊早有准备,便将范赐跟郑礵两人于教坊司行凶,卫玉传召郑礵得了口供,范赐买通御史台差役灭口、陈六早有证供种种都说明了。 太子又道:“因为碍于范赐的身份,加上当时那陈六又未招认,故而没有判定范赐之罪,这才将他开释,谁知他竟横死在暗巷,为了避嫌,此案交由步兵衙门追查,因范赐身上值钱之物被掳劫一空,所以认为是抢劫财物杀人,如今已经有了眉目,正在追查凶手,是以范赐的死,跟卫玉无关。” 皇帝听罢,说道:“既然按律行事,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太保痛失爱子,有失分寸。可虽说范二之死跟卫玉无关,但是那郑礵毕竟是死在御史台,虽找出真凶,可到底御史台也有不查渎职之罪。” 李星渊垂首:“是,故而儿臣已经命他闭门思过,也罚了他半月俸禄。” “这处置恐怕难以服众,”皇帝一笑,道:“如今一连死了两个,若那卫玉并无根基倒也罢了,偏偏是你身边出来的人,若不处罚惩戒,只怕人家以为他是仗着东宫的势力。如此的话,对于满朝文武也无法交代。” 太子道:“皇上明鉴。” 皇帝点点头,说道:“听说卫玉先前被派去南边,只是中途出了意外才耽搁了,如今既然回来,倒该给他派一宗差事,让他暂时离开京内,避避风头也好。” 李星渊本以为皇帝只是想小施惩戒,听到说要把她调离京城,顿时一惊:“皇上……” 皇帝道:“怎么?” 50二更君 别把我塞给太子 暖阁之中, 一时寂静。 “回皇上,”李星渊暗中调息,喉头微动, 终于说道:“虽说皇上用心良苦, 只不过, 卫玉办这案子,其实并无任何私心, 只是秉公处置而已。至于那范赐, 其实是他仗着太保的势力横行霸道, 之前犯案,各司衙门碍于范太保的颜面,不敢如何。如今卫玉能查办他, 军民百姓其实多有赞誉之声。若是皇上欲严惩, 儿臣以为, 兴许会寒了那些想要不惧权贵、秉公行事的忠直铮臣之心。” “铮臣……”皇帝笑了笑:“早听说这卫玉是太子身边最宠信之人, 如今听你这般赞誉,果然那些传言不虚。” 太子垂首, 脸色微变。 “朕岂会不知个中黑白?朕本来是想,让他出京办差, 一则避避风头,二则,若他在外头办得好,回京之后,便可正大光明升他的职。也免得人家说他是仗着东宫的势力。”皇帝盯着李星渊, 道:“那么照太子的意思,将要如何小惩大诫?” 李星渊心里清楚,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不发一声, 听从皇帝的安排。 但是卫玉……才刚刚回京,他实在难下决心,再叫她陡然离开。 如今听皇帝这样,太子欠身道:“是儿臣浅见无知,到底不如皇上运筹帷幄,明见万里,一切都听皇上吩咐。” 雪陆陆续续下了有五六天,虽然时有放晴,整个京城仍是变成了银装素裹之境。 卫玉先是被太子命禁足,便只窝在紫薇胡同里猫冬。 青青时不时去给她打听消息,据说皇帝因为范太保大闹御史台,也将太保申饬了一番,只碍于太保是丧子之痛,故而也没如何惩戒。 卫玉听说后,心中实在失望。 如果皇亲国戚可以随意地大闹衙门,那国之王法可真是摇摇欲坠了。 先前查办此案,郑礵,宛箐,陈六的口供都十分齐整,只欠一个结案。 然而这案子却仿佛偃旗息鼓,再无声息,卫玉隐约猜到,这必然也是上头的意思,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真凶也已经被杀,不如就此沉埋。 这日,青青从外面回来,还未进门,就一连声的叫嚷。 卫玉正抱着那只小花嘴在看书,任凭小狗拿自己的手指头磨牙,隔着窗户听见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响。 门房老周正在扫雪,见状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慢着些,别滑倒了。” “豫州那边打了胜仗!外头都在说!”青青的声音又清又脆:“好热闹好喜庆,有好几处放炮仗呢!” 卫玉本是歪在榻上,听了这句,急忙坐了起来,一把将窗户推开问道:“是真的?” 青青来不及进门,就在台阶上说道:“反正遇到的人都在传这件事,想必没有假的。” 老周拿着扫帚,微微发呆:“这……可真是,不容易啊……” 卫玉已经忙着下地,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想起自己这会儿还在禁足,不便外出。 她赶紧吩咐青青:“你快去御史台打听打听详细。” 先前范太保还没冲去御史台闹事的时候,卫玉听同僚们说起过豫州的战况。 但不管是哪一个,一旦提起豫州情形,几乎都是一脸忧色,因为据他们所知,野狼关那里战事胶着,甚至一度失利。 卫玉在紫薇巷这数日,常常惦念,不免忧心。 直到今日。 青青飞奔去御史台,找到了任宏。 任主簿本来想来探望卫玉,只是太子殿下一声“闭门思过”,所以没有人敢登门。 幸亏有个机灵的青青来往报信。 御史台这边儿的门房都认得了青青,一看到她来,便入内禀告任宏。 任宏先取了些糖果给了青青,又问她来意,得知之后,笑道:“这确实是真的,兵部都已经得到确切战报了,不仅仅是寻常的胜仗,这一仗是前无古人。” 青青正捡了一块松子糖吃,闻言问:“什么前无古人?” 任宏笑道:“就是……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 青青睁大双眼:“真的吗?到底是怎么样的?任主簿你说仔细些,我回头告诉玉哥儿。” 任宏很想当面告知卫玉,毕竟这种捷报,可是极其难得的。 可惜他不便前往。思来想去,便对小丫头道:“你且稍等片刻。”他又端了一盘糕点,让青青自己吃,他回身到桌后,提笔挥毫。 青青带着任主簿的信回到紫薇巷,把信给了卫玉。 “这任大人真是的,难道怕我口齿不伶俐说不清楚么?还得写信。”青青撅着嘴说。 卫玉迫不及待地拆开,从头到尾飞快看了一遍,然后又慢慢地仔细看了一回。 看完之后,她把信捂在心口上,微微仰头,闭上了双眼。 有一点湿润的泪渍,从她的双眸中透了出来。 青青看的发呆:“怎么了?不是……不是打了胜仗么?” 老周拉拉她。 卫玉深深呼吸,却有点无法平复自己激动的心绪。 终于,从离开长怀县直到如今,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了…… 她所有的担忧化为乌有,而她所有的盼望也已经成真。 无数次,她揣测自己这一趟长怀之行,到底有没有用处,现在她得到了答案。 而且这个答案比她预料之中的更加“重”,重到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简直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到长怀县,自己亲眼看一看。 豫州之战,终于有了结果。 不仅仅是卫玉,京城上下,文武百官,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都被这个结果惊呆。 野狼关黄士铎,在跟来犯的西狄大军僵持了数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决战之时。 而让黄士铎下达决战之令的,却是在西狄军马之后,西狄铠城的倾覆之火。 那一夜,西狄要塞铠城,突然间失火。 这几日,正是铠城里的祭佛节,家家户户都供奉香油海灯,尤其是铠城的武神庙之中,摆放着百姓们贡献的各色纸扎,更有数口大缸盛满了香油,点燃长明灯,规定是要燃够七七四十九天灯火不熄。 大火从正午开始燃烧,自武神庙蔓延。 说来也怪,原本武神庙在南,地势且高,而冬日最常见的是北风,就算武神庙失火,也不至于波及全城。 可偏是那日,原本凛冽的北风忽然间转了南风。 风吹着武神庙的大火向北而去,而在武神庙门口的几口海缸中的香油滚滚洒落,势不可挡。 铠城在瞬间成了火焰之城,这把火从中午一直烧到了傍晚,从傍晚一直烧了整夜。 从野狼关的城墙之上,向北看去,半边天空都被火光照的通红。 这猛烈的火势不仅是野狼关上的守将看到了,就连西狄大军也察觉。 他们中一大半人,都是从铠城出来的,见状岂会不慌。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原本“病中”几乎不能起身的黄老将军,将裹在身上的长袍一把拽落,露出底下一直没有离身的铠甲。 “命人击鼓,出城!跟西狄人决一死战!”他气壮山河地吼,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 本来西狄人的战力自然不容小觑,甚至还在启朝之上。 可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会儿已经完全调转。 他们来攻城数日,本就疲累,最近又粮草欠缺,他们自然不晓得粮草已经被宿九曜等斥候烧毁,但饥寒交迫,自然让士兵们心中生怨。 天时地利人和已失,黄士铎以铠城的大火为号,知道时机已到。 此战,西狄八万大军,损失过半。 而在撤退途中,又遇到了启朝的伏击,士兵们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但更让西狄人魂不附体的是,原本是西狄要塞的铠城,被烧成了一座空城废墟。 问起城中幸存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无人知晓。直到一个在武神庙侍奉的僧人,战战兢兢道:“这一场天火,是不动明王降下怨恚……” 西狄的将领自然不信,怒斥他妖言惑众,那僧人双手合掌,喃喃道:“确实是真,那日火起之时,我看到不动尊菩萨现出法相,自火焰中走出来,他一扬手,火光便从他手底直接蔓延而出,如同火蛇吞噬缠绕……毁天灭地!”他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 周围残存的西狄百姓闻言,都战战兢兢。 武神庙祭祀的,正是不动尊菩萨,又称作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的法相,怒目金睛,黑面狰狞,手持金剑,身背火焰。 这僧人是武神庙的侍奉,自然不会看错。 他说的言之凿凿,而这一场大火本就起的蹊跷,又极盛大,这自然让众人心生畏惧。 连士兵们都暗自恐惧,道:“难道真的是不动尊菩萨降罪……所以、所以也才让我们吃了这场败仗。” 只有西狄的将领还咬牙不肯相信,他此番前往野狼关,本是势在必得,没想到竟吃了惨败,又加上铠城之灭,简直如入绝境。 又见因这僧人所说,竟把他的手下的士兵们都吓得胆寒,他一怒之下,当即拔出佩刀,竟将僧人斩杀当场。 正自不知所措,忽然有传令兵赶来,跪地道:“将军,前方王都方向有狼烟信号!” “什么?”将领毛骨悚然:“怎么可能?” 这一战,西狄人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他们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要塞铠城。 而在这连环致命打击外,有一队启朝精锐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西狄,几乎攻入了西狄的皇都。 本来想吞掉野狼关,没想到自己的皇都差点失守,对西狄人而言,这自然也是“前无古人”的惊魂遭遇。 任主簿听了不少消息,他虽然可以保证自己会绘声绘色地讲给青青丫头,但以青青丫头的学问,却绝对不能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话复述给卫玉。 他要好好地把自己心中的欢悦跟豫州的精彩大捷叙述给卫玉知道,所以宁肯写出来,也不肯辜负。 只不过,任宏跟京城的百姓们自然并不知晓,在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之中,有一队精锐的斥候,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而让西狄的军民闻风丧胆所谓毁天灭地的“不动明王”,却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卫玉的喜悦还未退却,有一个人却来到紫薇巷。 萧相下了轿子。 老周开门,他没见过萧太清,只见他风度儒雅,气质不俗。 “您是……”老周疑惑。 萧太清笑笑道:“我来见玉儿。” 此时正是黄昏,卫玉看了半天的书,昏昏欲睡,听到青青来报,才起身就看到萧太清出现在门口。 她赶紧跳下地,鞋子还没有穿好便迎上来:“老师,您怎么来了?” 萧相环顾四周,笑笑:“你在这里倒是颇为自在……是不是打扰你了?” 卫玉亲自给他挪了椅子:“老师请坐。”又道:“哪里的话,您肯来,求之不得。就是我如今在禁足,只怕您来有些不便吧?” “无妨,你已经不必闭门思过了。”萧相落座。 卫玉讶异:“可是太子殿下……” “正是太子的意思。”萧太清抬眸看向卫玉,又看看站在旁边的青青。 青青心性单纯,不明所以。卫玉转头道:“你带着花嘴巴出去玩儿吧。” 那小狗见来了客人,正在地上乱钻,拼命地摇动尾巴。青青笑嘻嘻地,抱着狗子出门去了。 屋内没了别人,卫玉才问道:“老师,可是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吩咐吗?”她猜测竟然让萧太清亲自登门,应该是有什么要事。 萧太清望着卫玉,端详着她:“皇上有一道旨意。” 卫玉才落座,闻言忙又站了起来。 萧相抬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如此,我并不是来传旨,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卫玉疑惑地落座:“不知是什么旨意?” “正是因为先前在范二案子上,处置不当,皇上的意思,是想调你出京……”萧太清思忖着说道,一边打量卫玉的神色。 卫玉先是一惊,继而眼睛一亮:“是真的?” 萧相心头微沉:“嗯……你、你愿意往外头去么?” 卫玉刚要回答,又忙换了一种说法:“我想皇上有旨,自然是不容违抗的。” 萧太清微微蹙眉:“太子殿下曾为你据理力争……殿下的意思,确实舍不得你出去。” 卫玉一怔:“殿下他……” 萧相垂眸,先抖了抖衣袖,才又开口:“玉儿,范赐的案子,你做的没错。我心中也甚是认可,但是……只要办案,势必会得罪人,就算有殿下在,可殿下也有照拂不到的地方,比如范太保大闹御史台,若一个护佑不周,你吃了大亏,便无法挽回。” 卫玉不是很懂萧太清的意思:“老师,我……我只凭律法办差,不惧宵小。” 萧太清勉强地笑笑,道:“我知道。”他沉吟着,抬眸看向卫玉:“玉儿,你该知道我总是为了你好。上回你去府里,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卫玉垂眸一想:“老师你……” 萧太清道:“上回你在外头出事,莫说是太子殿下为你失神,连我也是寝食难安。如今圣旨一下,你又要往外去,谁能担保你万无一失?所以我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卫玉愕然。 萧太清道:“也许,也许该是恢复你原本身份的时候了。” 卫玉只觉着头发都竖起来,猛然起身,把凳子几乎都掀翻了:“老师!” 萧太清抬手:“你别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殿下会怪罪你是不是?我向你担保,只要你愿意恢复身份,我会去跟殿下解释,太子殿下……绝不会降罪。” 卫玉愣愣地望着萧太清,此刻心中出现的,确实那阴暗潮湿、充满了各种难闻气息的天牢,以及在她跟宿雪怀成亲之后,李星渊那种冷意入骨的眼神。 “我、我不能……”卫玉终于说出口。 萧太清眉头微蹙:“玉儿……你是不信我吗?” 卫玉退后一步,尽量屏退那些可怖的记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老师,我、我已经习惯现在这样,我不想……改变。” 萧相道:“玉儿,我也只是想保全你,只有你恢复身份,留在殿下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卫玉语塞,身不由己地重复道:“留在殿下身边?” 萧相道:“自然,当太子妃兴许……暂时还不能够,然而……” “老师!”卫玉更加毛骨悚然。 萧太清看她的脸色苍白,他不由噤声,片刻才道:“你怎么了?是不愿意当殿下的人,还是有别的顾虑?我方才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殿下绝不会对你不利……” “我不想当殿下的……”卫玉摇头,尽量让自己镇定:“我、我……我还是喜欢现在。” “现在?” 卫玉对上萧相的双眼,她的心里本来很乱,可是,风驰电掣的,从她去往长怀县,到她回来,一路所遇到的人,一路的经历遭遇,卫玉道:“对,我喜欢现在,我至少还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我不想当什么殿下的后宫中人,而殿下的后宫、也绝对不缺我这样的……我只想做卫玉,想做可以惩戒不法,还人公道的卫玉。” 她本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思,但是在面对萧太清的此刻,她的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一点光明,仿佛也知道了自己该走的路。 萧相倒吸了一口冷气。 卫玉没等他开口:“所以老师,就按照皇上的旨意,让我出京吧,别把我塞给殿下,好吗?” 她只管这么说着,而没有察觉,原本在院子里跟青青玩闹的花嘴巴没了声音,院子外一片静寂,静的令人窒息。 萧太清没有回答卫玉,他只是忧虑地抿了抿唇,目光转动,向着门口处悄悄地瞥去。, 51第 51 章 不解风情 卫玉并没有察觉萧相那细微的动作。 等了片刻, 见萧太清不开口,卫玉便道:“老师……” 她正要再说,突然见萧相向着自己轻轻地一摆手。 卫玉噤声, 尚未反应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屋外有个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 道:“殿下,这台阶上有点儿雪, 您且小心着。” 这声音卫玉自然最熟悉不过了, 这是李星渊身边的崔公公。 可崔公公竟会出现在紫薇巷她这小屋里, 却是难得一见, 尤其是他口称“殿下”。 卫玉惊的色变,抬头看向萧相, 萧太清却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脸上并没有很惊诧的表情,只是向着卫玉无声地点了点头。 萧太清转身, 卫玉跟上, 两人才往门口走了几步,便见太子殿下负手抬步, 身姿轩昂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萧太清敛袖行礼。 “萧相果然也在, ”李星渊的脸上是两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孤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小卫,跟萧相真是心有灵犀。” 萧太清垂首带笑:“是,先前臣正跟玉儿说了皇上的旨意……” 李星渊目光转动,看向卫玉:“哦, 你已经知道了?” 卫玉没想到太子会亲临此处,又来的悄无声息叫人猝不及防,她最怕的就是太子听见了她跟萧太清的对话,那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李星渊面色如常, 又听他如此说,那绷紧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些许。 她忙道:“是,老师方才已经告知。” 太子这会儿已经在里屋慢慢地走了一圈,望着卫玉扔在罗汉榻上的书,封皮上是“东原录”三字。 李星渊俯身捡了起来,垂眸念道:“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人之神潜天地,则其德如天地矣。”他眉眼不抬地说道:“还以为叫你闭门思过几日,你必定无聊,谁知竟在这里修身养性起来了,若再闷你几日,只怕要通神吗?” 卫玉在旁道:“殿下说笑了,臣也只是无聊闲看而已。” 李星渊把那本书掷下:“只怕你越看多了书,人却越来越左犟固执,谁也管不了你了。” 卫玉察觉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让她略觉陌生、但又望而生畏的东西:“殿下……是不是说我办教坊司案子的事?我已经在认真思过了。” 李星渊缺又转开目光,微微抬头道:“哦?这么说,以后若遇到类似之事,你就改过不去管了么。” 卫玉一笑道:“殿下……我若不管,又如何对得起朝廷俸禄和殿下的信任,还是管得好。” 李星渊瞥向萧太清:“萧相也听见了?他这是明摆着屡教不改了。” 萧太清叹道:“上回臣也跟殿下提过,这都是殿下从来纵容了玉儿。” “这么说,还是孤的过错,看样子要改过的是孤才对。”李星渊说着,缓缓在原先萧太清所坐的椅子上坐了。 萧太清陪着几分笑意,道:“殿下其实也知道小卫的性情脾气,她从来并无任何私心杂念……何况她从小跟着殿下,深受殿下之恩,她自然绝不会辜负殿下的心意。” 卫玉正在仔细听着,察觉萧相仿佛看了自己一眼,她便道:“我自然不会忘怀殿下的恩情,不过若是我做错了事,惹了殿下不快,殿下也只管惩罚就是。” 萧太清皱眉。 李星渊则望着地上的那个小小的铜炉,此刻开口道:“老师都替你说情了,再说把你惯坏了,也确实有孤的不对,不如罢了。” 萧相肩头微沉:“玉儿,还不多谢殿下!” 卫玉只觉着萧太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萧相从来不是那种举止轻浮的人,既然如此,必有用意。卫玉想也不想,赶紧道:“多谢殿下,我就知道殿下对我最好了。” 李星渊的嘴角一挑,沉吟道:“说正事吧,既然萧相跟你说了皇上的意思,那……你是怎么想的?” 卫玉愣怔:“我?” 李星渊缓缓问道:“你是想出去呢,还是想……留在京内。” 萧太清闻听,转头看向卫玉,眼神里透出几分紧张。 这瞬间,卫玉似乎明白了萧太清的心意。 先前她已经拒绝了萧太清的提议,如今太子又问了一遍,就等于又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是跟她拒绝萧太清的不同,这一次若是选择了,就绝不能再更改。 而太子问过后,连他身后的崔公公也不由看向卫玉,嘴唇微动,无声地向着卫玉暗示。 小小斗室,气氛忽然极为紧张。 一瞬间,卫玉心中微乱,左顾右盼,又打量太子,见他面如温玉,看不出喜怒之色。 卫玉俯身道:“殿下,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自然是要遵从皇命。我知道殿下不舍我出去,但若违抗皇上意思,只怕更会让殿下为难。” 李星渊的眼睛眯了眯。 对,卫玉说的不错,毕竟太子已经在皇帝跟前应允了。 如今让她走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太子仍是想要赌一赌。 他的理智,让他想要遵从皇命,但他心里……却还盼着卫玉能够给他一个不同的答案。 连李星渊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要如何了。 唯有一点儿最为明确,那就是在亲耳听见卫玉说要“遵从皇命”的时候,他的心忽然极冷。 那种尖锐不可抵挡的寒意,叫做失望。 萧太清无言。 崔公公的感情要外露一些,他皱了眉,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不是怕贸然出声,回惹了太子不悦,崔公公早就开口劝卫玉了。 相比较而言,太子殿下的脸色还是那样沉静如水,就仿佛卫玉回答跟不回答,他都没有任何变化。 奇怪的是,室内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冷。 卫玉瞥了眼地上的炭炉,怀疑是许久没有加炭火的缘故。 “好,这回答很好,”太子仿佛赞许地说道,“你如此体察皇上跟孤的心意,也是难得……” 卫玉不敢吱声。 太子展了展眉,道:“对了,最近豫州那边儿打了胜仗,你该知道吧?” 卫玉听他突然提起这个,便道:“今日才听说究竟。” 太子道:“皇上虽是要调你出京,只是去往哪里,却是让孤决定,你到底是东宫的人,孤自然要格外照拂些,如今御史台有个往荆州南境……湘州一带的差事,但因为豫州大捷,也要派人往那里一趟……不如让你自己选吧,你想要去哪一处?” 卫玉更为意外。 萧太清垂眸,若有所思。 崔公公揣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李星渊则望着卫玉道:“让你自己任意选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别说孤亏待了你。” 卫玉在心中转来转去,终于回答道:“殿下,我想去湘州。” 这个回答似乎让太子有些愕然,他的长眉微扬,笑问道:“湘州?当真吗?” “是。” “怎么不选豫州?你刚从那里回来,还以为会有什么惦记,正好回去看看。”他仿佛轻描淡写一般。 卫玉道:“听闻豫州打了胜仗,自然是安泰无事,不必记挂如何。也正因为去过一次,所以想再去个新鲜地方,湘州的话……正是我向往之处。” 李星渊道:“你又怎么向往湘州了?” 卫玉道:“三湘之地,臣向往良久……比如温庭筠的’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令人难忘,并各色诗词里常有提及,此生必定要有一次机会亲临其境才好,难得殿下正好选了此处。” 李星渊静静地看着她,“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果然不错。孤忽然也想到了一首。” 卫玉问道:“殿下想到的是哪一个?” 太子笑了笑,道:“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崔公公不明就里,有些茫然。 萧太清脸色微沉,垂下头去。 卫玉心里明白,太子是允许了自己的请求。 李星渊念过之后,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既然决定了,那就御史台安排,择日启程吧。” 说完了这句,太子转身,负手快步向外走去。 崔公公眉头深锁看向卫玉:“你这个小卫……唉!”赶紧跟上太子去了。 萧太清深看卫玉一眼,来不及言语,只追上去恭送。卫玉也跟在后面。 到了院门外,才发现太子的随行都在外间。 老周跟青青两个也站在墙根处,青青怀里还抱着花嘴巴,神色惶恐。 见到有人出来,花嘴巴低低地叫了两声,又被青青牢牢地捂住了嘴。 太子进了车轿中,随行人簇拥而去。 萧相一招手,府内的人急忙抬轿过来,上轿之前萧太清对卫玉道:“回头再跟你细说。” 卫玉本来想询问他,李星渊有没有听见什么之类,见萧太清要走,只得先送。 萧相出门后上轿,轿子离开了紫薇巷,轿内萧相说道:“速去东宫。” 卫玉正在发怔,青青抱着花嘴跑过来,问道:“玉哥儿,那是谁?好大的气派。”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卫玉回过神来。 青青道:“啊?就是……在老公公来了不多久后就到了呀。”小姑娘有些说不清楚。 卫玉打住,她不想再问下去,也许是知道问不出究竟,也许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再追问。 青青却又道:“对了,刚才我看到御史台的那位蒋叔叔从巷子那里要过来,看见门口停着车就赶紧走了,我想他应该是有事要找你。” 卫玉心头一紧,赶忙转身回屋穿衣。 既然要调她出京,那自然就不用再闭门不出了。而蒋攸安来找自己一定是为了要紧的事,卫玉不敢耽搁。 她正要往御史台去寻蒋仵作,谁知才出巷口,就遇到了蒋攸安。原来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地等着,见太子跟萧相都去了,才蹑手蹑脚现身。 蒋攸安小声问道:“刚才离开的人……我认得有萧丞相,另外的是……” 太子是微服而来,虽然也带了侍从,但并没有大肆张扬,故而蒋仵作看不出来。 卫玉摆摆手:“不必说那些,你只告诉我你来找我做什么?那个……” 蒋攸安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跺跺脚道:“你怎么也不管管阿芒?” “阿芒如何?” 蒋仵作道:“他这两天总是缠着我,追问林……那个林小姐的尸首之下落,他再闹,我可就撑不住了。” 卫玉一拍额头:“这两天我不能出门,心想别把他拘谨坏了,所以放他在外头,倒是没想到这个,你只告诉他尸首已经下葬了就是,别节外生枝。” “可是……”蒋攸安靠近了,低声道:“你也知道阿芒的性子,我怕他犯起浑来就去……” 卫玉笑道:“不至于的。他的脾气虽直,可并没有邪心,也干不出挖坟掘墓的事。” 蒋仵作吁了口气:“总之,你负责跟他说明白,别叫他惹事。” 卫玉满口答应了,又道:“老蒋,我大概不日就要奉旨出京,尽快选个时间,叫上任宏……再凑几个人,咱们小聚一聚。” 蒋攸安尚不知此事:“你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去哪里?” 卫玉道:“如果不错的话,是湘州一带。” 蒋攸安目瞪口呆:“什么?你……”他瞪着卫玉,半晌才道:“你到底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要出京,为什么不派个好地方?去那种瘴疠蛮夷之地?” 卫玉笑道:“不至于吧,这是老旧的偏见而已,何况潇湘之地,诗词里写的都极美。” 蒋攸安捶胸顿足:“你就是读太多书读昏了头了,那些什么诗人文绉绉的都是骗人的,再说了,放着好好的江南之地不选,为什么选那个?” “横竖都是皇命办差,难道还能挑挑拣拣?”卫玉满不在乎地,道:“总之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里记着。” 蒋仵作眉头深锁:“我知道你选定了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卫玉又叮嘱蒋仵作,若是看见阿芒,就叫他快些回来,只说自己有要紧事。 稍晚,阿芒果然回到了紫薇巷,卫玉告诉他林枕纱的尸首已经入土为安,叫他不用惦记。 阿芒道:“我没有惦记,只是……害死林小姐的坏人已经都死了,我怕她孤零零地……既然已经下了葬,那……改日能不能去给她烧些纸钱之类?” 卫玉望着阿芒真挚的眼神,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说道:“好。这也不难,只是你不要再去找蒋仵作,知道了吗?” 阿芒见她允许,也赶紧答应了。 这日,卫玉在甲秀楼上,请任宏,蒋攸安,步兵衙门的张嗣,太学的潘学官,本来还要请自己在纪王府相熟的几位,但他们如今都在东宫那里,卫玉斟酌再三,还是没有惊动。 众人吃了一会儿酒,任主簿不免也偷偷地抱怨了卫玉竟要往湘州去的决定,卫玉心里惦记的则是范赐之死,抽空就问张嗣。 张统领道:“已经抓到了人,是个街上的惯贼,之前因为偷盗被关押过,才放出来月余,在他家里找到了范二公子丢失的玉佩,跟没花完的金银。” 卫玉问道:“他招认了?为何此次下手如此狠辣?” “已经招认,此人之前跟范二公子有过过节,那日喝了酒,不甚撞到了范赐,被他骂了几句,他见范赐落单,便发了凶性,将人杀害。” 这案子仿佛圆满,卫玉犹豫了会儿:“此人家里还有何人?” 张统领道:“他只是孤家寡人光棍一个,有什么家里人。” 卫玉一刻沉默,任宏便提醒她:“大家在此喝酒为你送别,你都要离京了,管这些做什么?还不如想想你要带些什么才好。” 潘学官献计献策:“我记着太学里有从荆州一带来的学子,我回头找人来细问问,据说荆州的冬日也是极冷,棉服自不可少。” 正在说着,听到楼梯上脚步声,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的侍从上来,一眼看到座中的卫玉,忙上前行礼。 “是卫巡检?” 卫玉起身,已经看出是位小公公:“正是下官,公公是……” 小太监微笑道:“请卫巡检随我往靖王府走一趟,王爷召见。” 桌上众人闻听,都忙站了起来。 靖王府。 先前卫玉在京内的时候,在册封太子的大典上,曾跟靖王殿下照过面。 只是私下里并无任何交际。 如今靖王突然命传,卫玉猜想自然是自跟范赐一案有关。 靖王殿下李司遖,相貌偏像贵妃,秀气阴柔。 卫玉入内拜见,靖王叫她起来,细细打量道:“早在先前老三册封大典上见过一面儿,便对卫卿念念不忘,只没想到,还未来得及亲近,你便出了事……还以为你我无缘了呢。” 卫玉听靖王殿下言语里仿佛透出些暧昧,微微惊讶,只垂首道:“多谢殿下惦念。” 靖王笑眯眯道:“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怎么又要往外放?如果本王是老三,我势必是舍不得的。” 卫玉哑然:“回王爷,要外放卫玉还是留在京内,都无非是为了公事而已。” 靖王嗤之以鼻:“为公事?这话只骗骗不懂事的,像是你这样可心的人,本王不相信……老三跟你没什么首尾,听说当初在纪王府,你也曾跟他同吃同睡,就算他入主东宫,你都陪侍在侧,是不是?” 卫玉受不得这些话。 虽然说在纪王府的时候,确实并没有避讳之心,但李星渊跟她从来清清白白,靖王上来就用这样的邪心怀疑,她倒是无所谓,但因而影响了太子的声誉,那就大不可。 卫玉皱眉冷道:“王爷怕是有什么误会,就算太子殿下重用卫玉,也不过是把卫玉当作一个得力的执事而已,殿下为人光风霁月,绝不似是王爷所说一般龌龊。” 靖王打量她的脸色,忽然饶有兴趣地说道:“你这样反应,原来……老三真没有得手?” 卫玉听了这一句,简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殿下请慎言!” 靖王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他起身走到卫玉身前,道:“看他对你那个上心的样子,还以为你已经得了宠,没想到……嗯,守着这样的玉人儿,他居然还能熬得住?一把年纪的了,身边又没个侍妾之类,和尚也没有他这般清心寡欲。” 卫玉咬了咬唇:“殿下!若只管这样胡言,臣便先告退了!” 谁知靖王不等她说完,举手握住了卫玉的手腕,细看她如玉的皓腕,隐隐能嗅到一股令人神醉的香气。 李司遖笑道:“你别忙,既然老三不解风情,冷落了佳人,那不如……且让本王先来教教你如何?” 卫玉冷着脸,心中已经大怒,微微屈起手肘,蓄势待发。, 52二更君 重逢 卫玉见靖王有意调戏, 她暗自吸了口气,屈起手肘就要给他一记。 却在此刻,只听到一个透着柔媚的声音笑道:“殿下, 我才离开多久,殿下就要移情别恋了吗?” 就在同时,靖王也慢慢松开了手, 他回头看向来人,笑道:“你总算来了, 让本王好等。” 这从殿外走进来的, 赫然正是唱戏的宛箐。 宛箐瞥了卫玉一眼, 走到跟前向着李司遖行礼, 靖王亲自扶他起来, 笑吟吟, 顺便握了握他的手。 虽然早知道宛箐跟靖王有些关系,但靖王竟然并不避讳, 就当着外臣的面儿如此亲热,也实在叫人意外。 见宛箐来的正好,卫玉趁机后退了两步, 道:“若殿下并无吩咐, 臣便告退了。” “正事还没说呢,你急什么?”靖王这才放开了宛箐,双手叉腰, 对卫玉道:“小卫,说实话, 本王很是赏识你,所以今日叫人传你过来,便是想问问, 要不要到本王身边儿来?” 卫玉仿佛听说了天方夜谭:“回王爷,您这话我并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你现在是东宫的人,以后到本王身边,我绝不亏待你,如何?” 卫玉道:“殿下明鉴,臣是朝廷命官,并不是谁的家奴,谈不上到谁身边,若殿下要说的是这个,卫玉告退。” 靖王眼神一暗,流露几分阴狠:“这次若不是本王有心,你又岂会轻易拿捏范赐?哼,你竟然敢……” 宛箐在旁拉住李司遖的手,轻轻拍了拍。 靖王本不肯善罢甘休,看宛箐如此,竟神奇地打住了。 卫玉从靖王府往外,心中十分不爽。正要上马,里头有人道:“卫巡检留步。” 她止步回头,见是宛箐从内走了出来。 宛箐走到卫玉跟前,微笑道:“你在太子殿下跟前,也是如今日一样’直言不讳’的只管冲撞?” 卫玉很不敢苟同:“太子殿下的做派,却跟靖王殿下大有不同。” 宛箐呵了声,说道:“你虽这样说,但是在不少人眼里,太子殿下跟靖王殿下,只怕没什么不一样。” 卫玉一愣,望见宛箐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起了靖王那些污言秽语,她心头一凉。 宛箐见她色变,便知道她明白了,他道:“有时候不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在别人眼里口里的模样如何……这才是最要命的。这道理卫巡检难道不明白。” 卫玉若有所思:“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宛箐道:“很简单,我是想为靖王殿下求贤。” 卫玉挑眉。 宛箐道:“你想想看,假如你成了靖王殿下的人,自然对于太子殿下便毫无影响了,是不是?” 卫玉不由失笑:“我真想不到,先生你是这样来劝人的。我还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一来,我觉着靖王殿下并非可侍奉的明主,二来,我即刻要出京去,不管对谁都毫无影响了。” 宛箐并无失落之色,只道:“目下你虽然要走,难道就没有回来之日?何不目光放的长远些。” 卫玉摇头:“我索性把话说的明白些,不管我在外还是在京,我都是纪王府出来的人,绝不会改头换面,故而你不必再做王爷的说客。” 宛箐笑道:“我也知道等闲说服不了你,只不过王爷很喜欢卫巡检,故而替他试试罢了。” 卫玉哼道:“真是多谢王爷错爱了,我没那福分。” “福分?”宛箐看着她神态中略透出的一丝傲气,话锋一转道:“可我倒也好奇,卫巡检你对太子殿下如此忠贞,难道……心里就半点儿没有太子么?” 卫玉咽了口唾沫,本是想尽快离开,对上宛箐仿佛已知全情的双眼,卫玉道:“说来,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 宛箐问道:“何事?” 卫玉道:“步兵衙门负责查办范赐被杀,找到真凶一事,先生可知道了?” 宛箐浅笑道:“哦,这件事有心的人都早就听说了。” 卫玉问道:“上次请先生去御史台,说起二公子,先生对于二公子为人似乎很不以为然。” 宛箐嗤了声,两只秀美的眼睛打量卫玉道:“卫巡检,有什么你且直说,不必跟我绕弯子。” 卫玉道:“我本来以为,你跟范赐是一路的,不过先生的来历也不是什么机密,略叫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宛箐的脸色稍僵,继而道:“卫巡检真是明察秋毫,怎么,你都查到了什么?” 卫玉知道他在试探,看看周围无人靠近,便低声道:“我只知道,曾有一对姐弟,因为家贫,姐姐入了一处大户人家为奴,结果被那户人家的公子看上,竟折腾出病来,奄奄一息……这样还不算,那纨绔子弟无意中见到那女子的弟弟,因为那孩子美貌,所以竟半是胁迫半是哄骗,买了进府……” “卫巡检。”宛箐打断了卫玉,他的声音发涩,已经不是原先那样媚笑无忌的样子了。 卫玉看着宛箐:“后来如何,自然不用我说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宛箐问。 卫玉道:“我只好奇,那个被引入歧途的孩子,在遭遇所有的艰难磨难之后,会不会恨那个罪魁祸首。” 宛箐咽了口唾沫:“恨又如何。” 他盯着卫玉,眼睛里闪出了簇簇的光芒,仿佛挑衅。 “不如何,”卫玉同他目光相对,道:“恨,才是天经地义。” 宛箐一愣:“什么?” 卫玉道:“如果不恨,反而跟他沆瀣一气,成了一路货色,才会叫人失望不信呢。” 宛箐的嘴唇抖了抖,掩不住眼中讶异:“你……” 卫玉转身,轻声道:“我绝没有要责怪那孩子的意思,更不会同情那纨绔子,只是……如果为了复仇而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跟那纨绔又有什么差别。” 卫玉说完后,深看了宛箐一眼,一拱手,转身下了台阶。 身后,宛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卫玉上马离开。 直到王府内有人走出来:“宛哥,王爷催问为何还不回去呢。” 卫玉口中所说的纨绔子,自然是范赐。 而那一对姐弟,便是宛箐跟他已经被折磨而死的姐姐。 本来是良家子,因为家贫,被范赐胁迫哄骗,以为他姐姐治病的借口,把他也买了进府内。 玩的厌倦了,就又贱卖做了戏子,从此沉于深渊,万劫不复。 其实,从张统领说那杀了范赐的凶手是个光棍开始,卫玉便觉着不对头。 没有家人,好赌,好酒……这简直像是个精心被挑选出来当替罪羊的角色。 范赐是被靖王放弃了的,如果说宛箐趁着这个机会报仇,自也是说得通。 不过也未可知,毕竟范赐很招人恨,恶行累累,谁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当然这些已经不属于卫玉该管的了。 离开了靖王府,回到紫薇巷,卫玉本欲歇息,不料萧亦茹在此等候多时。 原来萧亦茹得知了卫玉要出京的消息,舍不得,求了萧太清无果,索性带人来到紫薇巷亲自劝卫玉。 卫玉只说是公务在身,叫她不必担心。萧亦茹含泪道:“玉哥哥,我听父亲说过了,太子殿下原本是不愿让你出京的,只要你求一求殿下,他自然有法子留你……” 卫玉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道:“你不懂,如今若我留在京内,反而对殿下不好。” 萧亦茹问:“这是为什么?” 卫玉想到靖王跟宛箐说的那些话,摇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眼见出城日期已到,卫玉整理妥当,先往萧府道别。 后,又来至东宫辞行。 让人意外的是,卫玉在外殿等了半天,也不见里头通传。 卫玉的腿都有些发酸,正猜测是怎么样,崔公公亲自出来,告诉她说道:“殿下……如今正在见几个朝臣,不得闲……”他显然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道:“小卫,你、你就不用见殿下了。” 卫玉问道:“殿下不愿意见我?” 崔公公叹了口气:“哪里是不愿意……殿下他……”他望着卫玉,竟道:“你啊,就是太任性了,那日在紫薇巷里,你为什么回答说要出去?你知不知道殿下,殿下其实……” 卫玉低头:“公公……我知道殿下对我好,但我真不能在殿下身边。” 不管是因为靖王他们那些胡乱猜忌的话,还是因为她的“记忆”,她迟早晚要离开,这正是个机会。 崔公公忙问:“为什么?小卫,别说殿下,从你自外头回来,连我也觉着你跟先前不太一样了,好像跟殿下都不是一条心了。” “我不是。”卫玉想要辩解,可又一想,何必多言呢,将错就错也行:“罢了,公公,殿下不愿见我也好。” 崔公公瞪向她。 卫玉后退了两步,拂了拂衣袖。 然后,她向着里间正殿的方向缓缓跪倒,俯身,郑重地磕了个头。 眼睛看着里间,卫玉道:“我去了,殿下多加珍重!” 崔公公张口结舌,忙上前拉住她:“你、你这是干什么……” 卫玉站起身来:“公公,你多照看着殿下吧,叫他、叫他好生饮食,保养身体,另外、留心靖王殿下,我走了。” “小卫……”崔公公还要拽住,卫玉已经挣脱,头也不回向外疾步去了。 “小卫!”崔公公叫了两声,并没什么用处,他目送卫玉极快向外,又回头看看里间,喃喃道:“这,这算什么?明明都是舍不得的,有一个服软的也就没事儿了,这到底是怎样……” 那日陪着太子到了紫薇巷,本来太子已经走到了里间门口处,忽然间变了脸色,蓦然止步。 崔公公察言观色,又隐隐听见里头说话,这才忙扬声作为“通告”。 回到内殿,太子正端坐在长桌之后,哪里有什么朝臣在。 崔公公上前行礼:“殿下,小卫去了。” 李星渊头也不抬,也不回话。 崔公公莫名地有点难过,想到卫玉临去的话,他道:“殿下,小卫交代说,让殿下好生饮食,留意身子,还要……留心靖王殿下……小卫实在是很在意殿下……” 话未说完,李星渊用力一掌拍在了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崔公公吓了一跳,急忙跪倒在地:“殿下!” 李星渊胸口起伏,面上浮现出冷冽的怒意,两只丹凤眼杀气腾腾地扬起,怒视着崔宇——其实他也不是冲着崔公公而生气。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失态。 “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好像是把一个个的字都咬碎了说出来的,“既然要走就走,孤又何必叫他操心!” 崔公公低下头:“殿下,”他大着胆子,哀求一般:“其实……让不让小卫走,不过殿下一句话的事。” “难道让孤主动开口求他留下来?”李星渊怒不可遏,却又死死隐忍,攥成拳的手微微发抖:“君向潇湘我向秦,你既无心我便休……让他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崔公公只觉着眼睛里发酸,无奈地重又低下了头。 次日,卫玉启程。先是萧太清嘱咐了几句话,派人相送。 御史台这边,任宏跟几个执事相送卫玉,另外张统领,潘学官等也一一前来。 潘学官细细询问过荆州来的学子,给卫玉准备了两套衣袍,一些干粮,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坛子盐巴。 学官细细叮嘱道:“我那学生说了,湘那里最缺的就是盐,好歹你先带着,反正也不怎么很沉。” 卫玉哭笑不得,只得谢了他的好意,让阿芒搬了上车。 其他任主簿,蒋仵作跟张统领等,也各有东西相送。又各自万千叮嘱。 众人正在城门依依送别,忽然见一个传信驿官自官道上飞马而来。 城门口一员守将拦住询问,那驿官笑道:“豫州府那边儿不是打了胜仗么?皇上龙颜大悦,派人前去论功行赏……又特传了野狼关大捷中的几位将官回京面圣,如今已在半路,眼见到京了!” 卫玉心头一动,很想问问奉命上京的人都有谁。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也许……宿九曜也会在其中。 毕竟她记忆中,宿雪怀就曾经度上京,第一次差不多也是在长怀县之战后——也就是那一次,宿雪怀跟阿芒不知为何打了起来,阿芒还吃了大亏,卫玉便联合张嗣,狠狠地捉弄了他一番。 不过此时彼时,两次战役有所不同,同时变化的还有很多,比如她要离开京城。 所以竟不知道宿九曜到底如何。 卫玉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问起这些,只跟众人作别,上车而去。 这一趟往湘州去,路程也有千里,但跟去豫州又且不同。 路途遥远不说,地势比起豫州要更复杂许多,而且不仅仅是官道,更有水路。 卫玉除了阿芒外,另外还有两个御史台的随从,两名随行执事。 因为皇命催的并不着急,大家离开京城后,也不用急于赶路,只晓行夜宿,按部就班。 走了五六日,已经过了石门。 这日,经过定县,行到山上,大雪纷纷阻住道路。 马车渐渐地也行不动了,正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一个同赶路的人经过,提醒了一句:“前方有个酒肆,各位不如且去躲躲风雪。” 众人大喜,赶忙咬牙向前,又走了一刻多钟,果真看见有个酒幌在外头,两个随从牵着马儿,执事在前开路,阿芒扶着卫玉,顶风进了门内。 这酒肆显然有些年头了,里头酒气肉香扑鼻,已经有几个客人在里头坐定。 小二见来了人,忙迎着相让,阿芒正在给卫玉扫身上头上的雪,卫玉把帽兜一掀,先打量了一眼酒肆内的客人。 地方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靠墙的边上坐着两人,门口处独自有个戴斗笠的大汉。 除了小二外,另有一个掌柜立在酒柜旁边,正在打算盘。 这会儿外头的随从把马车赶了入内,马儿栓起来,也一同走了进来。 大家在一张桌子上落座,让小二拿些饭食上来,小二道:“我们店里有自酿的冬酒,来往的客人最是喜欢,各位要不要尝尝?” 随从执事们都愿意喝酒搪搪寒气,卫玉笑道:“那就送一壶来。” 不多会儿,酒菜都已经送了上来,侍从们奔波半天,饥寒交迫,正要吃喝起来,卫玉一拍阿芒的手,笑道:“且慢,这一壶酒,我请在座的几位喝,萍水相逢就是有缘。” 小二愕然。 那几个客人也都转头看向卫玉,卫玉笑道:“小二哥,劳烦给各位斟上。” 小二正愣怔,见卫玉催促,只得挪步过来,捧着酒壶给那几个人倒酒,按理说有人相请,那被请的一定会兴高采烈,但此刻无人出声,酒肆内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极其古怪。 卫玉道:“各位不必客气,只管喝。” 小二看向掌柜,那坐着的几个汉子也彼此相看,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其中一人把酒杯一拍,猛地站了起来:“他娘的,这小白脸果真厉害,已经被人看穿了还藏什么!动手啊!” 其他两人也都纵身跃起,门口那人把斗笠一扔,扑向此处。 跟随卫玉的随从跟执事才直到不对,那两个侍从赶忙起身迎敌。阿芒却因为得了卫玉示意,早一步迎上了两人。 小小的酒肆内一时大乱,桌椅板凳都飞舞起来。 那掌柜的跟小二急忙躲藏,卫玉跟两个不会武功的执事退在另一边儿。 见阿芒同那些来历不明的歹人动手,一名执事战战兢兢地:“卫巡检,这是些什么人?” 另一个道:“是山贼么?” “未必,”卫玉道:“但这些人是冲我们来的。” 执事道:“他们不喝那酒,难道那酒里……” “自是下了药。”卫玉扫了眼正抱头的掌柜跟小二。 方才进门的时候她就发现掌柜的脸色有异,算盘更是打的错漏百出。 门口戴斗笠的,斗笠上的雪还没有化,腰间鼓鼓的,显然带着家伙。喝酒的那两人,桌上的菜眼见都凉透了,却没动多少,像是摆设。 卫玉只用酒试了试,便试出端倪。 不过这个人显然都是高手,御史台的那两个侍从力有不逮,一人负伤,滚倒在地,另一个也撑不住了。 阿芒虽然勇猛,但若论起身法轻灵来,则不如这些人,很快,只留了一个对付阿芒,第个杀手直冲向卫玉。 他人还没到,手中的暗器破空而出,这已经超出了卫玉的预计。 眼见寒芒夺目直奔身前,须臾生死,只听喀拉一声响,是酒肆的门扇被人踹开。 那扇门直飞起来,“朵朵”数声,几枚暗器深深刺入门板,随之落地。 百忙之中卫玉回头,却正见风裹着雪片从门口纷纷扬扬地冲了进来,而随着这六出琼花而一并现身的,是让卫玉做梦都想不到的那个人。, 53第 53 章 忍着 宿九曜会在往湘州去的这荒郊野岭出现, 卫玉实在是料想不到。 只见他头戴一顶乌绉纱万字巾,已经被雪覆的半白,身上穿着一袭青袍,腰间坠着蹀躞带, 革带系的并不紧, 可仍显出极细的腰身。 他的身量看着极其单薄, 仿佛将不胜风雪之力。 绝色的五官被冰雪半掩,越发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矜贵, 看着倒像是流风回雪中走出的什么妖神仙灵。 这会儿, 宿九曜已经极快环顾过店内情形,也一眼便看见了卫玉。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那杀手也盯上了宿九曜, 冷喝了声:“什么人多管闲事!”不容分说,甩手又扔出了几支冷箭。 此时宿九曜堪堪住脚,卫玉心惊, 忙叫道:“小心些!” 少年不闪不避, 双手一招, 竟是把那袭来的箭轻轻巧巧抄在手里,他冷哼了声,手势一扬。 几支箭如同空中转了弯儿似的,骤然返回,力道之猛, 速度之快,叫人避无可避。 那杀手还没来得及闪躲,便听到噗噗声响。 一支箭正中喉头,杀手整个人僵立原地,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才轰然倒地。 卫玉跟那两个执事看的分明,但也不甚分明,因为就在使暗器的杀手倒下同时,又听见两声怒吼,竟是其他两个杀手,不知为何手忙脚乱,其中一人捂着肩头,猛然转身。 原来那暗器杀手先前放出的正是三支箭,宿九曜接在手中后,并没有就全部射回那人身上,其他两支,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分别袭向了另外那两名杀手。 只是一个照面,宿九曜已经做出判断,并且又准又狠地给予了反击。 那两个杀手本来一个对战阿芒,一个对战随行侍从,不消说都占了上风。 阿芒还好些,只身上多了几道伤痕,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脱身,那两名随侍一人倒地,另一个也伤的不轻,摇摇欲坠。 杀手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本来稳操胜券的局面,却在眨眼之间陡然逆转。 两支箭一支射中,另一个杀手反应快些,挥刀挡开。 此刻他们才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宿九曜,当看清楚门口出现的不过是个身形偏瘦容貌秀绝的少年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面露震惊之色。 此时跟卫玉的侍从赶忙后退,而阿芒定睛,也赶紧看卫玉如何,见她无恙,便忙跳过来拉住:“玉哥儿!” 宿九曜扫了眼阿芒,抿了抿唇。 两名杀手则瞥着地上的同伴,惊怒交加,对宿九曜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坏人好事!” 少年的目光还在卫玉面上,闻言才冷冷地说道:“你说的好事,就是对卫巡检不利?那不巧的很,我是护着他的人。” 卫玉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忙跟着问道:“你们为何要杀我?受谁的指使?” 杀手们对视了一眼,意识到宿九曜来者不善,但又不能就此放弃,到底要搏一搏。 两人心意相通,当下断喝了声,竟是不约而同向着少年冲来。 卫玉屏住呼吸,到底是担心,便对阿芒道:“快去帮着……” “哦!”阿芒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才迈步,便听到宿九曜道:“不必!” 卫玉一怔,只得拉住阿芒:“先去看看小孟他们伤的如何。” 这会儿那边已经动了手,戴毡笠的杀手挥起带血的长刀迎面劈落,势不可挡,另一人则配合无间,攻向宿九曜的下盘。 卫玉瞄见这个架势,眼睛发直,她突然后悔拦住了阿芒,毕竟他再怎么能耐,也不过是个少年,而这两个杀手显然并非泛泛之辈。 耳畔嗡嗡作响:“卫巡检……这位小哥是什么人?” “哎呀呀,他一个人只怕要吃亏啊……” 卫玉只顾睁大双眼看着宿九曜,连身边两个执事问自己的话都没有听见。 可是宿九曜并没有给卫玉担心自己的机会,在那杀手的大刀将砍落之时,宿九曜一脚将旁边的凳子挑起,迎上对方的刀刃。 那把刀锋利异常,又兼对方力道刚猛,只听“嚓”地一声,已经把那凳子劈成两片。 与此同时,少年纵身一跃,竟是出了店门,只是距离不远。 两名杀手没料到他会退后,但他们势在必得,当即紧随出去。 风雪陡然扑面,杀手们不由眯了眯眼,一时竟有些瞧不清:“臭小子……”戴斗笠的杀手盯着前方一道身影,怒骂了声:“有本事别躲……” “谁躲了?”话音未落,风雪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 那杀手之觉着手臂一冷,等反应过来之时,整个人都骇然惊呆了。 鲜血奔涌而出,那只握刀的手已然坠地,杀手看着地上兀自紧攥着刀的自己的手臂,简直不能相信,半晌才捂住伤口处,发出了仿佛野兽受伤的嚎叫。 另一名杀手目睹这惨状,怒吼道:“我杀了你!” 眼前一闪,是宿九曜挥刀攻上:“来啊。” 刀跟刀相抵,风雪里闪出刺眼的短暂火光,叮叮的声响仿佛是什么山野高人在弹奏古琴。 酒肆门口处,卫玉见宿九曜出了门,自己按捺不住,跟着过来张望。 山中的雪极大,虽隔着不很远,但她仍是有些看不清敌我。 只见两道身影如龙腾虎跃,彼此缠斗,若不知两人正在性命相搏,于这山中雪景里瞧着,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 卫玉正竭力分辩哪个是宿九曜,才隐约捕捉到他瘦削的身形,就听到一声惨叫,风雪中有一道人影直直地跌向地上,而地面上再次出现泼墨似的血痕。 卫玉不由捂住胸口,身不由己地盯着那处。 只见剩下的那人向前走了几步,仿佛举手挥刀,伴随着嗤地两声响,惨叫声消失,酒肆门外,重新只剩下了风吹雪舞的声响。 她有些紧张地攥住了拳,直到看见那道影子穿过风雪向着自己走来,卫玉按捺狂跳的心,迈步向前:“有、有没有伤着?” 宿九曜没想到她主动迎过来,便站住脚:“没有。” 卫玉握着他的手臂,从头看到脚,除了衣衫冰冷之外,确实并没有什么伤,不过她也留意到,他的手跟脸上,仿佛有些奇怪的痕迹。 卫玉有点心惊,赶忙举手把宿九曜的脸擦了擦,擦去上面的雪后仔细再看,才松了口气。 宿九曜不知她为何这样,一歪头,又忍住了,任凭她的手在脸上扫来扫去,只觉着她的掌心又软又暖,还带着些许馨香。 “怎么了?”他看着她释然的叹息,问道。 卫玉道:“吓我一跳,以为你的脸……” 原来方才她发现宿九曜的脸上有些仿佛青紫的痕迹,一下子让她想起了他黥面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那样了。 但仔细看过后才发现,不是黥面,倒像是……冻伤之类。 卫玉又望着他手背上没有退的裂痕跟紫肿的痕迹:“这是怎么弄的?” 宿九曜任凭她拉着自己的手,道:“没事。”他看向她身后:“回去吧,这里风雪大。” 卫玉当然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于是赶忙又领着宿九曜回到酒肆之中。 此刻阿芒跟两个执事帮手,给受伤的侍从处理伤口,店小一跟掌柜的在旁边,还是战战兢兢。 卫玉看到地上的杀手才想到,应该早点叮嘱宿九曜留个活口的,只不过当时她尚且担心宿九曜的安危呢,哪里还有心想别的。 其中一个侍从伤势比较重些,卫玉喝命那掌柜拿些伤药出来,幸而还有。 又审问那掌柜跟小一,掌柜的说道:“那两个人是一天前到的,本以为是过路,没想到竟就在这里生生呆了一天一夜,说是要等人。他们的同伙是在半个时辰前来的,把一包药给了我们,说下在酒菜里,若我们不干,就一刀一个杀了。” 卫玉问道:“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掌柜哆哆嗦嗦道:“前方过了定县,便是顺德府,那有龙蛇混杂的有许多帮派……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更是不少,我们从不敢过问,客官若是想知道,去那城内打探打探,兴许就有眉目。” 眼见雪势过大,又有伤患不便移动,卫玉便让掌柜收拾了几间房,暂时栖身。 卫玉安置了阿芒,让他照看着伤着,又出外跟两位执事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早睡。 出来后,就见宿九曜站在门口处,正看着外头下的更急的雪。 卫玉走到他身旁,打量他身上:“你不冷?” 少年摇头。卫玉略微迟疑,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衣衫,外头确实是一件棉袍,但也并不算厚,卫玉便顺势拉住他的袖子:“穿的这样少,还敢在这里吹风……” 宿九曜被她拉着转身,卫玉又问道:“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见他不回答,卫玉道:“我听人说,这次野狼关大战告捷,皇上宣召相关有功将士进京,你也是其中之一?” 宿九曜总算答应了声,卫玉问:“既然是这样,你怎么又会来这里?总不能,是……京内的意思吧?” 他仍是不回答。 卫玉打量他冷白的脸,试探着道:“难道,没有人允许或者调派你来,而是你自己?” 这一下,宿九曜飞快看她一眼,然后转开头。 卫玉心惊:“真的是这样?” 宿九曜见她猜到了,这才回答:“也没什么。” “没什么?”卫玉的声音不由地提高,把后面的掌柜跟小一都惊得赶紧向此处打望。 正此时,外头仿佛又有人来,宿九曜顿时警觉。 卫玉的心里已经忘了什么刺客杀手,只想着他的事,她咽了口唾沫,拉拉宿九曜:“你跟我来。” 拽着少年到了自己的房间中,这房间极狭小,毕竟酒肆也不大,只有一扇小窗户,进来后,光线未免有些暗淡。 卫玉搓搓手,把窗户打开了些,见外头白雪乱落,她的心情也如这雪一样杂乱。 回头看向宿九曜,少年站在房门口,不动。 “你……”卫玉平复了一下心绪,语气肃然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宿九曜抬眸看向她,却又垂眸静静地说道:“我只知道我今日若不来,会有什么后果。” 卫玉张了张口:“你不用管我……何况我在问你……就算是你想来,你至少想个法子,正大光明的来。” 宿九曜道:“我怎么不光明了。” 卫玉看他隐约泛冷的脸色,啼笑皆非,琢磨片刻道:“小九爷,你大概是才上京,不懂得朝廷内的一些规矩,比如你这样建了功勋的,有机会进京面圣,这可是千载难逢,若是中了皇上的意,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可是你……” 没等她说完,宿九曜道:“我不稀罕。” “你住口!”卫玉气的走回来,看向他面上,也自然把那些冻伤看的越发清楚,她道:“为什么不稀罕?难道不是你舍生忘死搏回来的?该是你得的,凭什么不要?” 宿九曜又飞快地瞅了她一眼,然后低头。 说到这里,卫玉想起来,便问道:“你既然能够随着豫州府进京……那自然是军功卓著,也有黄老将军的举荐了?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转头看着窗外的雪:“也没什么。” “胡说,”卫玉有点暴躁。 她从小跟着李星渊,自然也历练的涵养极佳,待人接物从来温文有礼,很少像是现在这样“暴跳如雷”。 偏偏是这个少年,轻易就挑动她的心绪。 卫玉摸了摸额头,自己叹息:“算了,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宿九曜的眼神略暗了暗,轻声道:“谁是小孩。” 卫玉哼道:“你不是吗?这样赌气的样子,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宿九曜扭头看向她,明显的不快。 卫玉道:“不高兴了?哼,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那些说教的话,你既然不愿意听,又赶着来追我做什么?” 少年的眼里透出几分恼怒,脸上也隐隐有点涨红,仿佛被她挤兑的受不了。 卫玉却并不就此打住,又道:“不想说话,那就别说,你索性就回去吧。” 宿九曜瞪向她。 卫玉负手,假装不看他。 宿九曜咬了咬唇,转身往外就走。 卫玉虽看似不在意,其实暗中留心他的反应,一看他来真的,赶忙紧走两步拉住。 以宿九曜的武功,十个卫玉也拦不住,可她的手才碰到他的袖子,少年便神奇的止步,可仍是冷冷的不肯看她。 卫玉笑道:“你这个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我跟你说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宿九曜冷然道:“我不小了!我也不爱说笑。” 卫玉张了张口:“好好,你大行不行?小九爷……”一顿,她改口:“没有小,正经是九爷,我也不敢跟您说笑了,成吗?” 宿九曜沉默,卫玉察言观色,倒是瞧出他不是真的生气,她就又换了一副和蔼笑脸:“九爷,我看你这身衣袍有些新,想必是为了上京,特做的?” 宿九曜道:“是他们让换的。” 卫玉附和笑道:“对啊,要上京自然是要穿的体面些,难道还穿那破旧的道袍么?当然了……在我看来,你穿什么都好。” 宿九曜好歹看向她,虽未言语,脸上却稍微亮了些。 眼见少年的脸色仿佛缓和,卫玉又哄着说道:“九爷,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军功怎么来的?你又是如何进京,如何离开追过来的,我也好……” 后面那句她打住了。因为知道他未必愿意听。 原来卫玉是想,朝廷传有军功的将领进京,自然是要论功行赏,若是在面圣之时得了皇上眼缘之类,那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可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论赏赐,外地进京的将士却都得听从调令,循规蹈矩,尤其不能擅自离京。 像是宿九曜这样突然间跑了的,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卫玉知道他闯了大祸,只不知道到达什么地步……又该怎么弥补,甚至能不能弥补。 她只想让宿九曜把事情说的详细些,而她得尽快想出个善后解决的法子。 卫玉在这里“心怀鬼胎”,宿九曜被她连着叫了两三声“九爷”,弄得脸上薄红,那没有好利索的冻疮都有点发痒。 他无意间举手抓了抓,卫玉却瞧在眼里,忙握住他的手:“别动。” 宿九曜微怔,只听卫玉道:“你要是抓破了,会在脸上留疤……好的且慢,你等会儿,我问问店家有没有冻疮膏。” 她拉开门,叫了小一来,这冬日里,冻疮膏是必不可少的,果真很快送来一盒膏药。 卫玉叫宿九曜坐下,说道:“你不用管我,只快些细细地说给我听。”一边吩咐,一边用指甲挑了药膏,先给他脸颊上伤处涂了一点,慢慢地揉开。 少年似乎不安,长睫抖来抖去。 “忍着,别动……”卫玉温声道:“快说吧,我听着呢。”, 54二更君 就算卫玉费尽心机, 但宿九曜不是个爱说话的。 他只言简意赅,把如何跟黄士铎请命,如何翻过青屏山, 袭击西狄人的运粮队伍, 并且换了西狄将士的衣物混入了铠城, 在他们的祭佛节之时, 把铠城烧成了一座废城种种说了一遍。 可就算宿九曜用词简单,面无表情, 可卫玉听着每一个字, 每一句话, 惊心动魄。 她如何猜不出, 这所有云淡风轻的语句之后,是步步惊心, 九死一生。 卫玉本来正给他上药,听着听着,不由停了动作, 只顾呆呆望着他。 直到宿九曜道:“后来我带人往回, 才知道还有一队人马几乎潜入了西狄皇城……这次,那为首的人也在进京之列。” 卫玉回过神来, 稍微一想便道:“是不是小侯爷罗醉?镇远侯之子?” “你也知道了?”他并不惊讶。 卫玉笑笑:“既然是一起进京的……那你跟他自然是认得了?” 宿九曜道:“嗯。” 卫玉看着他显不出喜怒的脸。 宿九曜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是柳十郎,一个就是罗醉。她原先不知道罗醉跟宿九曜是如何相识的, 现在看来,应该算是“英雄惜英雄”。 “然后呢?”卫玉问。 宿九曜抬眸:“然后……就进京了。” 卫玉啧了声,不满:“干吗?请你说话是不是得付钱的?这样惜字如金。你说明白点好不好?进京之后如何?又是怎样知道我出京的?越详细越好。” 宿九曜嘀咕道:“说的那么仔细做什么?” 卫玉道:“我爱听,行不行?” 宿九曜确实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比如跟小侯爷罗醉相识, 也不仅仅是“惺惺相惜”,或许还可以加一句“不打不相识”。 只是这些事他不愿意聒噪。 他带着斥候精锐拿下铠城,乱了西狄大军军心,又率领不足百人的队伍,从后夹击。 西狄人被打懵了,明明有几万大军,却生生地被他们这一队前锋斥候撕开了一个口子,直接跟野狼关出城迎战的黄士铎汇合。 这一仗打的扬眉吐气。 黄老将军从没有如今日这样神清气爽。 后来捷报到了京城,皇上论功行赏,虽然也嘉奖了黄士铎,但老将军在经历过一系列事情后,心胸早非昔日可比。 他知道宿九曜是个不世出的可用之才,所以并不居功,而是把宿九曜带斥候营所立功勋,详细写明,递送朝廷。 很快皇帝下旨,让宿九曜为首的几名功勋卓著的将士随着豫州府进京面圣。 至于黄士铎为何不能去,是因为老将军仍要驻守野狼关,毕竟他是主帅,虽然大胜,可还要密切提防西狄人反扑。 越是此时越不能怠慢疏忽。 豫州知府见了野狼关几位将士,尤其是宿九曜,看他年纪小小,相貌气质不凡,便十分喜欢。 又看他衣衫简陋,于是竟命人日夜赶工,做了两套衣裳出来,叫他换了。 宿九曜本就生得出色,换了一身新衣,越发风姿不俗,妙不可言。 豫州府越看越觉喜欢,自以为自己如伯乐,毕竟这样万里挑一的少年将领,谁不心爱?一旦进京,皇上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悦,封赏自不必说,这少年不愧是黄总镇看上的人,前途无量。 路上……除了宿九曜跟小侯爷罗醉闹了些不愉快外,倒是没有什么风波。 可豫州府不晓得,对他真正的考验,是进了京后。 起先,他们被安顿在京内的贤良祠内歇息,罗醉乃是侯门之子,习惯了声色犬马,一入京城,就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每日必要喝酒听曲,十分逍遥快活。 宿九曜头一次进京,人生地不熟,想要打听卫玉的下落,却不知要往哪里去探听,他又不是个爱交际的,而别人看到他出色的容貌,近乎冷清的气质,又会本能地有些讷言惶恐,是以竟“交流不畅”。 不过那日他无意中从罗醉口中得知了卫玉办教坊司案之事,他从不主动跟罗醉搭腔,那日却一反常态,忍不住问道:“卫巡检现在哪里,你可知道吗?” “他……”罗小侯爷才要回答,又打住,眯着眼睛笑道:“从豫州到京城,你总算主动跟我说句话了,怎么,这卫巡检有什么要紧的?” 宿九曜本来不想理他了,但又耐不住:“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 罗醉何其精明,眼珠转动,道:“是了,我听说先前卫巡检曾去过长怀县,你又对他如此上心,难道你跟他有什么交情?” 宿九曜瞪着他,罗小侯爷却促狭道:“你不说,那我也不说,这才公平。哼,看谁能憋的住。”他哈哈大笑,回房去了。 次日便是进宫面圣,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 出门向皇宫方向而去,将到宫门的时候,一队内侍开路,百官退避。 大家退到路边上恭候,罗醉瞅了眼,小声道:“是太子殿下!” 宿九曜就在他旁边,垂着头,不为所动。 罗小侯爷眼珠一转,坏心眼又涌了出来,便低低道:“太子殿下就是昔日的纪王殿下,小九九你总该知道吧?你那位卫巡检,就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儿的人。” 他还没说完,宿九曜已经抬起头来,竟看向了前方的太子一行。 此时正好太子的大轿经过,罗醉吓了一跳,刚要提醒他不要直视太子,却隐隐约约,察觉太子的轿帘微微掀动,好似有人向着此处看来。 宿九曜飞快环顾周围,并没有看到卫玉,他转头问罗醉:“卫巡检不在这里。” 罗醉望着宿九曜淡冷微愠的神色,叹气道:“你啊,怎么如此实心……卫巡检当然不在这里,咱们进京的那一日,他就奉旨出京……听说是往湘州去了。” 如果小侯爷知道在他说了这一句话后会发生何事,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嘴牢牢地缝起来。 而在这山中酒肆小房间内,卫玉听见宿九曜说他是在进宫之前跑了出城的……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假装没听见。 “你……”卫玉用刚才给他涂冻疮膏的手指指着宿九曜:“你……” 她感觉要被他气死过去。 宿九曜道:“是你叫我说的,我说了你又生气?” 卫玉不住地揉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很有气死人的本事。” “以前?”宿九曜觉着有点奇怪。 卫玉把嘴闭上。 她起身重新走到窗户边上,探头向外,大口地呼吸,冰冷的气息沁入五脏六腑,却没能让她发烫的脑袋冷静些。 “你怎么了。”宿九曜看她举止怪异,也跟着起身。 卫玉尽量克制,回头微笑道:“没什么事,你……你先回去吧,哦对了,这里房间不多,委屈你跟袁执事他们挤一挤……” 宿九曜道:“我以为你又要让我走。” 卫玉转身,自言自语道:“假如现在让你走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当然……” 半晌,她都没听见动静,转头才见屋内空空如也,原来他已经出去了。 卫玉本来想,让宿九曜尽快回京,毕竟他年纪小,但功劳大,也许皇上可以网开一面。 另外她指望着豫州府会早早地得知此事,然后立刻做出相应安排,尽量减轻此事引发的后果。 然而听宿九曜说完,知道他是在进宫前一刻跑了的,这属实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猝不及防。 卫玉简直无法想象,宫内的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她甚至怀疑,此时此刻,皇帝会不会震怒之下发海捕文书,通缉临进宫而逃脱的宿九曜。 毕竟这罪名可大可小。 卫玉思来想去,去包袱里取了文房四宝。 天气太冷,叫小二送了些温水,才总算磨了些墨。 她想想写写,写写停停,斟酌词句,改了几回。 卫玉写的,是给萧太清的一封信,毕竟此时此刻能够帮得上她的,只有萧相了。 还没有写完,天色已暗。 小二过来点灯,随口说道:“大人,跟您的那位小哥儿,一直都在门口站着,怕他冻坏了,您不去看看?” 卫玉一惊:“什么?” 小二道:“就是那位把歹人都杀了的、神仙一样的……” 卫玉赶忙冲出门去,拐到外间一看,果然见宿九曜立在酒肆门口处,里头的灯火照亮他半边侧脸,看着越发精致非人了。 “小九爷,”卫玉疾步上前,压低声音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宿九曜目不斜视:“卫巡检不必管我。” “你又跟谁赌气?” “我没有。你放心,”他才看向卫玉,神色淡淡地:“我习惯了,不必睡屋里,你回去吧。” 卫玉迎着他冷冽的目光,原本要说的话突然消失。 她忽地想起了在纯阳观的时候,他为了护她,也是顶风冒雨在外头守了两夜。 此时雪仿佛小了些,但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四处飞扬,却更冷。 卫玉长叹了声,自己摸了摸肩头:“虽然我怕冷,但九爷既然要在这里,那我少不得舍命陪君子了。” 宿九曜惊愕地看向她,卫玉眨眨眼:“你我若在这里站一夜,不用等刺客动手,我就自己死给你看了。” 夜深人静。 阿芒照看着受伤的两个侍从,已经呼呼大睡。那两名执事也已然睡着。 卫玉的房中还燃着灯火,她坐在桌边,好不容易写完了那封给萧太清的信,回头,却见宿九曜靠坐在床边,双眸微微合着。 她把信纸小心地折起来,准备明日到了顺德府便立刻找人发回京内。 收拾妥当,宿九曜未动,卫玉便去叫小二送了热水进来。 洗了手脸,卫玉回头看宿九曜,却见他稍微换了个姿势,头向内侧着,不看自己。 卫玉擦了擦脸,又把帕子洗了一遍,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擦擦手脸。” 少年不出意外地“醒”了,有点忐忑地看卫玉,她才洗了脸,头发丝还有些湿润,一张脸被擦的透出几分粉色,眼睛越发晶亮,湿润润地。 “拿着。”卫玉把湿润的帕子放在他手里:“小心些擦拭,避开冻疮,不然又要难受了。” 宿九曜拿着那块丝帕,只闻到一点淡香扑鼻。卫玉却并没有理他,自己脱了袜子洗脚。 室内只一盏油灯,且那油也将告急,光线阴暗。 鬼使神差地,宿九曜无意中瞥了眼,却见那铜盆之内,格外雪白的一双脚。 他赶忙转过身,举起帕子揩自己的脸,可又忘了卫玉的叮嘱,脸颊上的冻疮被擦破,一阵刺痛。 卫玉本来没想让宿九曜跟自己同房,所以才叮嘱让他去跟两名执事一起。 可他不肯,而卫玉去看了眼,倒有点猜到他为何不肯,毕竟那房间极小,两个男子挤在一起还嫌不妥,再多一个人未免奇怪。 阿芒那边更不用说,阿芒已经把地上铺了一床被褥,打了地铺。 “哗啦啦。”盆内的水发出极大的响动,把卫玉吓了一跳。 然后她意识到,原来是房间内太静了,所以一点水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卫玉屏息,瞥了眼身侧的少年。 她没法儿开口叫宿九曜睡地上,她自己的身子也不允许睡地上,否则一定要生病。 卫玉无奈,轻声道:“你睡里头……不许乱动。” 宿九曜正在打量那块帕子,闻言道:“不必,我睡凳子就成。” “凳子?”卫玉愕然,“那小小怎么能睡人?” 忽然她意识到,宿九曜指的是先前从外间拿的一个长凳。 可是这长凳也不过是一掌宽,她自忖没有那种本事,只怕连顺利躺倒都艰难。 何况天儿又冷的很。 宿九曜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把手帕还给她,只悄悄叠了起来,然后他坐在凳子上,一个翻身,单膝屈起,一条腿还踩在地上,如此,竟是稳稳地躺在了上头。 卫玉看的惊奇,笑道:“这也太难受了,何必遭这个罪。” 宿九曜闭上双眼:“我没觉着遭罪。”顿了会儿,他道:“早些睡吧,卫巡检。” 桌上的油灯终于熬完了自己的使命,噗地熄灭。 卫玉躺在陌生的小床之上,虽然困倦,可仍是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试图寻找房间内另一个人的呼吸。 宿九曜的呼吸声很浅,她转头,依稀看到他在长凳上的轮廓。 卫玉闭了闭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跟这个少年纠缠在一起的。更不知道往后……他们将是怎样。 好像有些东西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甚至不知宿九曜此刻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 他想干什么? 昏昏沉沉,卫玉仿佛觉着身上开始发热。 耳鬓斯磨,她被缠着。 唇间的温柔,手指的轻抚,雨点般不住地降落。 卫玉察觉他尚且还在的迟疑,她闭上了眼睛:“放心,我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他的动作停住,似乎在聆听旨意。 卫玉叹道:“你来吧。” 她听见了他仿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卫玉很快为自己的“慷慨”而后悔了。 房间静的很,能听见外间雪落声响。 黑暗中,宿九曜留意卫玉的呼吸声,起初有些杂乱,说明她没有睡着,多半在胡思乱想。 窸窸窣窣,透着几分小心跟鬼祟地转身,他感觉她仿佛透过黑暗在打量自己。 然后……呼吸声平稳。但是也只是暂时的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宿九曜听见一声短促的申吟……起初他以为听错了,但很快,那声音再度响起,若隐若现。 他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转头看向卫玉。 她怎么了?难道哪里不舒服,或者是因为白日受了惊吓、着了凉……病了? 宿九曜快步走到床边儿,却见卫玉手探在外面,半掩着脸,呼吸声杂乱。 他正欲叫她一声,就听卫玉喃喃唤道:“九爷……” 那种声音,颤颤巍巍,百转千回,在这冷彻雪夜之中,竟透出几分销魂蚀骨。, 55第 55 章 小鬼 万籁俱寂, 只有那点深入骨髓似的响动。 暗影中宿九曜站了片刻,不知要不要唤卫玉起身。 此刻外头尽是雪的世界,雪光映照, 室内竟有些烁烁泛白。 他的眼力又过人, 看的格外清晰些,卫玉的手遮着双眼, 微微开阖的唇瓣间门时不时流溢出奇异的低吟, 蛊惑人心。 宿九曜不由地润了润自己的唇, 一刹那恍惚,竟有点怪异的口干舌燥, 无所适从。 忽然,榻上的卫玉一颤, 她的手陡然握紧,像是想挣脱什么, 又像是将要醒来。 宿九曜没来由地心慌, 顾不及多想,急忙向后退了回去。 他退的太快, 失去分寸,张皇间门碰到了长凳,那凳子一晃,发出响动。 宿九曜屏住呼吸, 赶紧扶着长凳轻轻一翻身,已经重又躺在上面,绷紧身子, 再不敢动。 卫玉被那一点响声惊醒。 她狠狠一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奇异的白影,那是室外雪的反光。 她感觉到心怦怦地跳, 自己的呼吸还很急促,微微燥热。 可是刚醒来,几乎不知发生什么,只觉着一片茫然。 手抹过额头,手背有些湿润,卫玉愕然,仔细摸过,果真出了汗。 她呆了呆,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好像在做“梦”,而且做的事…… 那些真真假假的记忆,一涌而出。 刹那间门呼吸都停顿,而脸上的血在涨。 卫玉忍着心慌,急忙转头看向室内,却见在桌边的长凳上,少年依旧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 是他,是他。 一霎的不敢面对。但又极快清醒。 这是宿九曜,不是那个跟她成了亲的宿雪怀…… 卫玉这才慢慢地吁了口气,低头想了想,她自言自语地嘲笑自己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梦见……唉,是疯了不成。” 口有些干,卫玉想了想,蹑手蹑脚起身下地。 本是要去倒一杯水喝,绕过宿九曜身旁的时候,望着少年单薄的身影,就像是一把剑搁在凳子上似的……她呆呆地站在他身旁,心潮起伏。 终于转到自己床边,先是取了披风,正要给他盖上,又觉着不够。 索性把自己的外袍解下,给他轻轻地盖在身上,才又覆了披风。 她以为少年睡熟了,加上心无旁骛,是以没有察觉他绷的很紧的身子,寸寸急促的呼吸。 但凡她的手碰到他的肌肤,少年都会如一把松开的弓般,当场跳将起来。 幸而不曾。 次日天不亮,袁执事先来敲门。 才响了一声门便被打开了,袁执事才叫:“卫巡检……”话音未落吓了一跳,定睛,才见是昨日救了他们的那美貌清冷少年。 袁执事的目光不由地向内扫去,正看到长凳上放着的,是卫玉的披风跟衣袍,逶迤拖地。 他又惊奇地一歪头,才看到那小床之上,被子底下蜷缩着一个人,是卫玉还未起身。 “什么事。”宿九曜将身子一挪,挡住了袁执事的视线。 他的声音略低,好像是怕惊醒了那个还在睡中的人。 虽然这少年比自己的儿子的年纪还要小些,袁执事却不敢怠慢,忙笑笑道:“小九爷,我是来问问卫巡检今日是走还是……” 话音未落,就听到里头卫玉闷声道:“当然是赶路了,天放晴了么?小孟他们怎么样了?” 宿九曜回头,见卫玉正坐了起来,头发微乱,睡眼惺忪。 袁执事道:“才去看过,小孟还强些,董侍卫的情形依旧不妙,虽不适合移动,但这里也没有高明的大夫,不如还是往前方村镇去……” 卫玉发了会儿怔:“去收拾吧。” 此时宿九曜已经回到凳子旁边,拿起卫玉的袍子跟披风走到床边。 袁执事答应着,见状又体贴地给他们把门拉上。 卫玉接了袍子在手,抬头看向少年。 昨晚梦醒,看他就那么睡在凳子上,未免自愧,便把自己的披风袍子给他盖上了。 只是昨夜他还睡着,不觉着怎样,此刻大眼瞪小眼地,她想到昨夜所梦,心里未免有些怪异。 卫玉便咳嗽了声道:“是我疏忽,本来该跟店家要一床被褥。” 宿九曜道:“我不冷。就是……” “就是什么?” 宿九曜本来想问她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可刚要开口,就见卫玉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依稀透出几分紧张之色,好似害怕他说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就是起先没留意,把你的衣袍掉在地上,怕是弄脏了。” 听宿九曜说完,卫玉的眼睛睁大,继而释然地笑道:“这又有什么要紧的,你这个人偏是分不清轻重,总在意这些极小的事情,像是进京面圣这样天大的事,却给我捅出篓子来。” 宿九曜见她信了,当即转身道:“我叫他们打热水来。” 身后卫玉攥着自己的衣袍,望着他的背影在门口一闪,双眼中却又一片黯然,肩头微沉,她叹了口气。 相见争如不见,可谁叫她躲也躲不开呢。 飞快地起身整理过了,卫玉又亲去看过了两名侍卫,草草地用了些早饭。 临出发之时,卫玉叫酒肆的掌柜同行前往前方定县,说明那几个歹人之死,让定县知县立案收尸。 此时天已经放晴,可是路上积雪极厚,几乎陷进了半个车轮,还要小心路况,车马走的很慢,甚至遇到马车动不了的时候,没受伤的几位还要齐心合力推上一推。 渐渐地日影高照,路上也碰见了几个行人,路终于好走了些。 下了山路,走了一会儿官道,前方就是定县。 定县县衙门口,正有人在扫雪,看有人来,便拦住喝问。 袁执事跳下地,上前道:“京城御史台卫巡检奉命往湘州,路过贵地,速请知县来见。” 衙役听说是京内来的,顿时变了脸色,不敢怠慢,急忙道:“原来是京内来的巡检老爷,不过我们知县如今不在县衙里……几位不如先到县衙略坐片刻。” 袁执事问道:“那不知知县何在?” 衙役道:“早上有一件案子,知县大人去查办了。看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袁执事想到还有两位伤者,于是赶紧回去跟卫玉告诉,卫玉道:“既然这样,索性就在县衙歇下片刻,叫他们请个好大夫来。” 此刻那衙差眼疾手快,忙来帮着牵马,一眼看见宿九曜,不觉惊为天人,又看卫玉从车上跳下来,更是直了眼睛。 袁执事让他们多叫几个人出来,弄个担架,把受伤重些的董侍卫抬了进内,卫玉又叫阿芒也到里间门坐着,等大夫来了给好好看看。 定县的衙役们帮着把马儿拉去喂饱,里头的事情有袁执事操办,卫玉便不急着进县衙,就站在门口打量定县风物。 宿九曜见她不动,就也站着相陪。 卫玉因一路上艰难跋涉,昨晚上又睡得稀里糊涂,没顾得上跟他说什么,当下便又问起他长怀县的情形,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如何。 提到这个,宿九曜面上才掠过笑意,道:“他们现在比先前好的很多。” 于是又将吴仙办了保婴堂,明掌柜从旁相助,安县丞也大力支持等等都告诉了,如今长怀县那里的流浪孤儿们多半都入了保婴堂,日常三餐,吃饱穿暖,更且请了教习师父,教导他们读书识字。 卫玉又是惊愕,又是欣慰:“没想到吴小姐竟有这样心胸,当真了得!更难得明掌柜肯帮着行事,这可更不比经营酒楼,是大功德的事,改变多少孩童的命运……唉,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不是巾帼不让须眉?” 宿九曜默默地望着她,听到后半句,他便道:“你也这么觉着?” “嗯?”卫玉不懂。 宿九曜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卫玉哈地一笑,道:“我不是这么觉着,我是一直都……”她说到这里,看着宿九曜问:“听你的口气,倒是也有同感?” 宿九曜目光转开,并不回答。卫玉也不追问,只看着他头上戴的方巾,身上衣物,叹道:“天越发冷了,你这身儿面圣的衣裳虽则不错,但可不够御寒的。横竖现在无事,去这定县街上逛一逛如何?” 两个人沿着县衙街向前,就见到前方一条街市,两面商户林立。 卫玉左顾右盼,专门去那皮货铺子,选了一顶玄狐帽子,毛茸茸地,给宿九曜试了试。 才戴上就惊怔住,原来他本就生得白,这黑色皮毛衬着,脸跟白玉一般,眉眼一发如画。 卫玉笑道:“好看。”便问多少钱。 那铺户主人买卖也不做了,自打他们两个进来,就只管盯着看,只觉着真是明珠翡翠,美不胜收的一对璧人,只有一点……猜不透他们之间门是什么关系。 卫玉问了价钱,又买了一件貂鼠皮的圆领袍,一件灰鼠披风,一双羊皮靴子,从头到脚都给他打点的明明白白。 宿九曜有些纳闷:“你为什么弄这么些东西?” 卫玉道:“是怕我花钱么?放心,我还是有一点的,这次不比上回……” “上回怎么?” 卫玉一笑:“上回是事出意外,我没多带银两,这次不同了。” 宿九曜道:“那我不需要这许多。” “我需要成么?”卫玉笑吟吟地,把披风抖开,“过来。” 宿九曜的唇动了动,还是乖乖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头。 卫玉给他将披风围上,道:“这会儿又不是让你去打仗了,好好收拾收拾又怎样?我看着也舒服。” 宿九曜不太明白她所谓的“看着舒服”是什么意思,撩了撩那披风道:“你这人很是古怪。” 卫玉道:“我是大古怪,你是小古怪。谁也别说谁。” 两人逛了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回县衙,才走到街口,却正见一队衙差匆匆跑过。 路边的百姓目送衙差经过,低低道:“你说那是不是真的?” 另一人道:“这……谁说得准呢。” “我看必定是假的,那可是城隍爷身边的小鬼儿,就算是活了,也不可能紧着作祟吧?” “你这话不妥,既然是小鬼儿,自然会吃人的,人鬼有别,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来?杀了人也不奇怪。” “既然是城隍爷身边的,当然得有规矩,岂会跟那些野鬼妖魂之类胡作非为?他杀了人,难道城隍爷不管?” “罢了罢了,还不一定呢,就先别争论这个,听说一大早知县老爷就亲自去勘查了,却不知道到底能查出什么来。” 卫玉跟宿九曜在身边,正好听了这几句。 她想起衙差们说知县出外,原来竟是为了此事,只不知到底如何。卫玉便转身问道:“请问两位方才所说城隍爷的小鬼杀人,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人正欲散开,见她问,又看她好个相貌,说话动听,不由驻足道:“小哥儿是外地人吧?今儿才来我们定县?” 卫玉道:“正是,听两位所说,十分好奇。” 那两人便抢着道:“这件事说来是有些稀奇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死人。” 这定县有一座城隍庙,就在县衙的西南街上。 半月之前,有打更的经过,无意中往城隍庙内瞅了眼,却看见有一道影子在里头走动。 那打更的以为是什么人晚上不睡,大着胆子提着灯笼靠近细看,越看越是惊心。 等那东西回头,却是青面獠牙,甚是狰狞的一个小鬼儿,当即把那打更的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到早上才被人发现。 本来大家都不信,毕竟城隍庙内只有塑像,正中的城隍老爷,两侧分别是两个小鬼役使,哪里就能活了, 但那打更人却言之凿凿,甚至被吓得病了数日。 虽然大多数人不信这个,可毕竟涉及神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白日还罢了,一旦入夜之后,就算走路也不敢靠近城隍庙。 可事有例外,比如今日死了的这人,就是本地有名的一个莽撞的人,唤作王大胆,据说他是听人说了城隍庙的小鬼能动,他便不信,叫嚷着要去瞧一瞧。 昨晚上王大胆跟几个同伴喝了酒,仗着酒力,又开始大放厥词,他的那些同伴也是好事之徒,便一味地怂恿。 于是王大胆竟一拍胸脯,真的前来城隍庙查探。 起初他那些同伙还想看热闹,可是跟着来到城隍庙,见四周冷清清毫无人踪,只有正中城隍跟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怪,他们心里也打怵,竟然没有一个跟着进门的。 又见王大胆一个人在庙内大呼小叫,怎么看怎么怪异,他们心里越发害怕,竟是一哄而散。 没想到早上,便有人发现王大胆死在城隍爷面前地上,血流遍地。 而杀他致死的凶器,正是城隍爷身后青面小鬼手中握着的那把剑,直直地戳入了胸口。 卫玉打听明白,又问城隍庙的方向,本想先去瞧瞧,不料有个衙差一路寻来,人群中一眼看到他们两人如鹤立鸡群,立即便赶忙上前行礼:“卫巡检,我们老爷已经回了衙门。” 定县县衙,袁执事已经把在酒肆发生的经过都告诉了杨知县,又让那酒肆掌柜也录了口供。 杨知县急忙命人跟着那掌柜回酒肆,把尸首抬回县衙。 卫玉回来之时,那差役已经出发了。杨知县正在县衙门口恭候,远远地看见她,急忙上前行礼。 大家同入里间门坐定,杨知县不住地拱手致歉,道:“在下官的辖下,竟然会有歹人劫路、几乎相害巡检大人,如此恶劣令人发指,下官真是惭愧之极!一定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卫玉和颜悦色道:“事情发生在杨知县辖下,自是你接手善后。不过这些歹人未必就是本地人,杨知县尽力罢了。” 其实卫玉心里早有猜测,那几个杀手明显是冲她而来,也早知道她会经过山路,所以提前一天去了酒肆坐等。 而且这三人都是身手不俗,所以背后指使之人一定更非泛泛。 想想最近她得罪的最狠的是谁……无非是范太保,至于靖王……倒还未必到达非要她死的地步。 如果真是范太保,那么这件事自然也不是杨知县能置喙的了。 所以卫玉只让杨知县尽力而为。 杨知县却肃然道:“卫巡检放心,下官一定不会拖赖推诿!必定给您一个交代。” 卫玉笑道:“说起来,知县手上不是还有个案子么?不知城隍庙那件事如何?” 杨知县道:“卫巡检也知道了?” “先前在街头听人议论,未知究竟。” 杨知县便道:“先前下官去了城隍庙查看,虽然死者看似确实是被小鬼所持的剑刺死,但下官不信真的是鬼怪所为……所以想这件事一定有人背后装神弄鬼,也许……是那王大胆的仇家所为,假借鬼怪之名要害人,所以下官先前已经命人去查问这王大胆素日跟什么人有过节。” 这杨知县语气笃定,心思清明,丝毫不为鬼神之说而慌乱,卫玉心里倒是有几分嘉赏。 杨知县见她面上带着三分笑意,便继续说道:“另外,昨日跟王大胆一块儿喝酒的那些人,下官也正叫人去传,王大胆之所以会闯去城隍庙,跟他们的怂恿脱不了干系,也许凶手就藏在他们之中,目的就是让王大胆去了城隍庙后……再借鬼怪之说杀害他,这样自然就’天衣无缝’。” 卫玉见他连这个可能都想到了,便道:“杨大人神思清明,细致入微,实在难能可贵。” 杨知县忙站起身来,谦虚道:“不敢,这不过是下官分内之事,尤其是这种涉及玄虚之事,下官一定要尽快破案,否则的话,越拖越久,百姓们一定谣言四起,十分不利!” 卫玉点头,见他这样清正耿直状,便忍不住提醒道:“杨知县虽言之有理,只有一点,据说有人目睹那城隍庙的小鬼活动是在半月之前,这王大胆是在昨夜被杀……如果说制造谣言之人是为杀死王大胆,那是不是……拖延的时间门太长了些……不过这也是我一点疑问,杨知县只管自行查办就是了。” 杨知县面色凝重,连连道:“卫巡检之言,下官铭记在心。一定会谨慎行事。” 王大胆的尸身已经被带到了县衙暂时安放,卫玉本来想去一看,只不过她觉着杨知县如此言之凿凿精明强干,有雷厉风行之态,倒也不用她再去多此一举。 两人说罢,卫玉想起自己昨夜写的信,便拿了出来,叫杨知县派人紧急送往京城。 吩咐过后,杨知县自去查办城隍庙一案,而她则先回院内,看看两位侍卫的情形如何。 之前袁执事叫请了大夫来,已经给孟董两人敷了金创药,又开了几副内服的。 两个人伤势虽重,幸喜没有性命之忧,只需要静养而已。 孟侍卫见卫玉来探,十分不安,挣扎着欠身道:“是我们无能,差点儿连累了卫巡检。” 卫玉知道这分明是自己连累了他们,便安抚道:“不必这样,如今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但是现在孟董两人显然是不能再跟着了,至少伤好之前不便移动。 虽然小孟坚持要跟随,可卫玉还是决定让他们两个先留下,自己身边有阿芒,如今又多了宿九曜……他一个就顶十几二十个侍卫——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对不住小孟等。 卫玉心里忖度,她还是想找机会让宿九曜回京的,毕竟不能让他一直跟着……难道叫他去湘州?他可是要进京面圣的,京内此刻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儿。 做好安排后,本该尽快启程,只不过卫玉心里有事,看看旁边的宿九曜,竟不着急赶路。 又听说杨知县把昨日跟王大胆一起喝酒的那些人都传到了县衙,她心里一动,便去前面旁听,且看看这位杨知县如何审案。 毕竟城隍庙小鬼杀人,她心里其实也有点好奇真相如何。 而此刻在公堂之上,很是热闹。 昨日跟王大胆一起喝酒的有四个人,如今被捉来了三个,另外一个据说患病不能来。 杨知县不依不饶,命差役把人揪来,又疾言厉色,喝令其他三人将他们将夜间门吃酒以及去往城隍庙的经过一一说来。 三个人都是面如土色,彼此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交代了一个大概。 卫玉看到这里,摇了摇头,在她看来,杨知县很应该把这三人格开,分头审问,而不是让他们三个在一起……如此,假如他们有嫌疑,那岂不是大有串供的可能。 按照这几个人的说法,昨晚上他们先在酒肆喝了有八九分,不知是谁随口提了一句要早些回家,免得晚了碰到小鬼。 这句话一出,王大胆便叫嚣起来,浑然不把那鬼怪看在眼里的口吻,那几人见状,便取笑他说大话,若有胆子的,便亲去城隍庙一遭,跟那小鬼面对面试试。 有人是故意说笑,有人却是真心怂恿要看热闹。 可没想到,王大胆这一去,真就有去无回。 杨知县听完后,拧眉道:“谁撺掇王大胆去城隍庙的?” 三人面面相觑,乱糟糟,你指我我指你,似乎每个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又因为察觉了杨知县语气不善,便生恐自己不妙,顿时彼此指责,互相推诿,乱成一团。 杨知县忍无可忍,一拍惊堂木:“住嘴,再乱嚷嚷,大刑伺候。” 三人噤若寒蝉,不再出声。 卫玉暗暗挑了挑眉。 忽然身后宿九曜道:“你觉着他做的不对么?” 卫玉叹气:“我本以为他颇为精明,现在看来,也是精明的有限。这样审问起来,就算问到天黑也问不出究竟。” 宿九曜道:“那就不要叫他审便是了。” 卫玉笑笑:“他是本地的主官,不叫他叫谁?” 宿九曜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卫玉回头,对上他隐隐带几分笑意的眼神,她也笑道:“你故意的……还记着我先前跟你说过的?” “不会忘。” “事实证明你果然做到了,”卫玉小声道:“我可没看错人吧?” 宿九曜抬眸:“是。你不会看错。” 卫玉本是一大半的戏谑之意,猛地被他这清冽的眼神一瞅,不由心头一跳,没来由想起昨夜的那个梦,以及那所谓“梦境”之外的记忆。 她假意咳嗽了声,赶忙转头。 这会儿堂上,杨知县已经在问那三人去往城隍庙之后的种种,这次他学乖了些,叫这三人挨个仔细供述。 不过,这三个都是胆怯之辈,据他们说来,他们只远远地站在离城隍庙十数丈外,没敢靠近,本来也想叫王大胆出来,只可惜王大胆大概是酒迷心窍,他们才一哄而散。 杨知县问了半天毫无所得,有些恼怒,正将发火,忽然间门其中一人道:“大人,我们真不知道王兄到底怎么死的,不过……说起昨夜离开时候,只有小陆最后走的,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鬼叫着赶上我们,才把我们都也吓得不轻,跑的更快。” 他所说的“小陆”,就是那个病着没能前来的。 杨知县眼睛一亮,才要催人再去看看,外头衙役终于带了小陆到了。 小陆中等身量,偏瘦弱,脸色更且不佳,被两个差役挟着到了里间门。 眼见其他三人都跪在地上,他的眼睛四处乱转,双腿越发抖了起来。 杨知县即刻喝问,没说几句,小陆便招认了。 他趴在地上说道:“大人,我我……昨晚上因王大哥进了庙内,我想到那些传说,生恐、生恐真的惹怒了城隍老爷,所以想快点叫他出来……谁知、谁知才挪到门口就、就看到了那小鬼儿……” 当时小陆鼓足勇气去门口叫人,却不知哪里一阵风来,吹的城隍庙内灯火昏暗,连王大胆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而就在小陆眨眼之间门,他恍惚中看到城隍老爷身后的小鬼动了动。 小陆本就害怕,见状哪里还受得了,当下顾不得王大胆,只惨叫了声转身就跑。 这小陆颤声说完,杨知县皱了眉。 他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而他也认定了凶手必定是在这四个人之中。 杨知县哼了声,厉声道:“混账,你的狐狸尾巴终于冒出来了?!” 这一句,把在场四个人都吓了一跳,连同旁边帷幕后的卫玉。 她诧异地看向杨知县,正在思忖,身旁宿九曜靠近她耳畔问道:“他在说什么?难道知道这人是真凶?” 卫玉心中转动,叹道:“对了……杨知县不信鬼神之说,又认定这四人大有嫌疑,如今三个人说没看见城隍庙内的情形,只有小陆招认见了’鬼’,那么他便认定了这小陆捏造口供,好把杀害王大胆的罪责推到’鬼’身上……是以觉着他必定是真凶了。” 宿九曜道:“那是不是这样?” 卫玉转身看向他:“有没有兴趣,跟我往城隍庙走一趟?”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只听里头杨知县怒喝道:“你还不承认?你自然是故意说见到了城隍庙小鬼,实则是把众人都吓跑后,你就偷偷潜入,把王大胆杀害!” 在去往城隍庙之前,卫玉还是去了一趟停尸房,见了王大胆的尸首。 定县并没有仵作,杨知县毕竟谨慎,并没有破坏王大胆的尸身,所以那城隍庙小鬼手中的“金剑”还插在王大胆的身体上。 卫玉皱眉:“这金剑是泥塑,居然能把人伤的这样?怪不得那玄虚之说盛行。” 宿九曜打量尸身伤口处:“是啊,这剑虽然极为坚硬,但并不很锋利,可尸身的伤口却很深,可见凶手力气极大,恐怕……是会武功的。” 卫玉看向他:“会武?”她伸出手指碰了碰剑柄,心头一动,道:“九爷,劳烦你把这把剑拔下来。” 宿九曜听见一声“九爷”,突然间门想起昨夜她仿佛是梦境中喊的那一声,竟然忘了答应。 卫玉转身吩咐门口的衙役,让找一块布来,回头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楞道:“怎么了?” 宿九曜这才回神,卫玉却又拦着他:“等等。” 直到那衙役送了一块麻布过来,卫玉把麻布裹在剑柄上,宿九曜会意,稍微用力,“噗”地声响,把那把泥塑金剑抽了出来。 人是昨夜被杀的,血已经凝固,但这么一抽,胸腔内仍是有不少鲜血涌了出来。 宿九曜把那把剑放在旁边木板上,卫玉走过去,隔着垫手的布试了一下,十分沉重,一只手竟拿不起来。 她看了眼宿九曜:“你为何拿的那样轻松?” 宿九曜一笑。卫玉道:“那果然如你所说,凶手定是个会武的。但是方才的那小陆……”回想那人的形貌,只怕拎起这把剑都难,谈何杀人。 一个衙差领路,卫玉乘车直奔城隍庙。 事发后,此处已然被封锁住,有两个衙差守在门口。 宿九曜下马,接了卫玉的手扶她下车,卫玉不忙入内,先打量城隍庙外的情形。 此时他们站的是城隍庙门口东门口,卫玉转身向内看去,第一眼所见便是正中的城隍老爷,旁边一个青面小鬼,直愣愣地瞪着人。 白天看着都有点可怖,更不用提晚上了。 进了内殿,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摊干涸的血迹。 卫玉皱眉,转头四看,见墙壁上画着各色图画,无非是劝人向善,报应不爽之类。 转头看向塑像,左手的小鬼手中拿着的是一本书册,而右手的小鬼手中空空。 卫玉端详了会儿,走到供桌旁边,踮起脚向上看,只是那两个小鬼儿都在城隍爷之后,竟是有点看不真切。 她正想要叫人搬凳子过来,宿九曜道:“想看什么?” 卫玉回头道:“我想看看这小鬼儿到底动没动。” “怎么看?” 卫玉笑道:“你瞧瞧这些塑像上落了多少灰?何况这塑像极沉,等闲自然是不会挪动的,如果动了,底下的印记就变了。” 宿九曜闻言,纵身轻轻地一跃,竟跳上了供桌,他小心翼翼向后探身,看了会儿道:“底下没见挪动。” “真的?” 他回头,见卫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神态竟极可爱。宿九曜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暖意,当下又跳下地来。 卫玉正要再问他,宿九曜道:“别动。”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宿九曜双手在她腰间门一拦,竟是把她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供桌上。 卫玉定神,扭头看他。 宿九曜缓缓撤手,道:“我知道卫巡检仔细,你便自己看罢了。” 卫玉轻轻哼了声,转身看向那丢了金剑的小鬼儿,却正跟这长角小鬼打了个照面,望着它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果真如活了死的。 她心头一惊,又低声道:“真的是你杀人么?让我细看看……若不是,必定还你清白。” 说着低头查看小鬼脚下,又去看它身上,打量了半晌,见小鬼身上厚厚的灰尘,并无任何痕迹。 卫玉皱眉:“不可能啊……”思忖着回身,却见宿九曜站在脚下,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少年那神情中莫名地透出几分……就好像是什么善男信女顶礼膜拜时候的那种入神专注。 卫玉正要说笑几句,目光一转,看到旁边的城隍爷,却在城隍爷背上发现一点擦过的痕迹。 笑容敛起,卫玉急忙矮身,往城隍爷身边摸去,不料才要细看清楚,目光所及,便看见前方那青面小鬼的底座上,赫然有一道明显的挪过的痕迹! 卫玉猛地抬头,看向那青面小鬼,望着那小鬼瞪大双眼张牙舞爪之状,又想起先前所听到的小陆等人的证供,卫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模模糊糊冒出一个想法,她赶紧走到青面鬼身旁,仔细看去。, 56第 56 章 那小鬼的塑像形条瘦长, 看着比常人要高半个头,大概是长年累月无人打扫,塑像的身上落满了灰尘。 比如刚才右侧的那个原本持剑的, 身上没有什么碰触过的痕迹, 但是这个不一样。 那些灰尘乱糟糟的,从那些模糊的指印之类可以看出,曾经有人在这塑像上摩挲过。 卫玉低头看到地上,方寸之间, 发现除了她自己的外,依稀还有几个模糊不明的脚印。 她犹豫了一会儿,试着伸手抱住那小鬼塑像, 用力。 然而塑像纹丝不动, 毕竟是泥塑的, 有些重量,而她又不以力气见长。 地上的宿九曜见状。微微一笑:“你干什么?” 卫玉讪讪,停止了这种徒劳无功的举动。她回头看着小九爷:“我试试这个家伙到底有多沉。”心念转动, 她道:“你能不能搬动它?” 这个要求有点儿奇怪。但是宿九曜对此见怪不怪。 “这有何难。”说着他跳上供桌, 来到那左边的塑像旁, 略微打量。 卫玉退后一步, 站在旁边儿, 忽然后悔。 宿九曜毕竟还只是十四岁, 跟她记忆中的宿雪怀大不相同。 跟她成亲的宿雪怀, 完全是个成年男子,身形高挑轩昂,站在他跟前,卫玉总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 可小九的身量都未长成,卫玉简简单单地便能跟他平视。 故而在她面对此时的小九的时候, 心中总是有种半真半假如梦如幻的感觉。 卫玉虽然知道他就是日后的饕餮将军,但看着他清嫩的面庞,又觉着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他的年纪,卫玉的心里又总是怀着一种难以压制的怜惜之感,偶尔觉着自己在欺负孩子。 而此时此刻,见宿九曜站在这小鬼塑像身前,简直都没有这塑像高。她张了张嘴:“不要勉强。” 宿九曜吃惊地看她一眼,好像气她看不起人,他哼道:“谁勉强了?” 双手合抱,宿九曜暗中运气,只听到细微的嘎的一声响,那塑像竟真个儿被他抱了起来。 卫玉屏住呼吸,又是惊讶,又且有点儿意料之中。 但她来不及怎样,只赶紧俯身低头,打量那塑像底下。 但凡寺庙内的神佛像之类多半都是中空的,这小鬼也是同样,卫玉低头端详,宿九曜问道:“你在看什么?” 卫玉盯着塑像底部的一抹深色痕迹,眯起双眸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若她判断不错的话,这是一点血痕,而且时间并不久远。 她缓缓起身又看着小九,忽然问道:“你也能搬动这塑像……能下地吗?” 小九歪头看了眼地上:“倒也不难,是要我下去?” 卫玉正要回答,可望着宿九曜跟这泥塑小鬼抱在一起的样子,蓦地失言。 他的相貌自然不消说了,气质又绝,给卫玉稍微收拾打扮,更如天人一般。 如今跟这小鬼挨的这样紧密,一个是头上长角双眼爆凸青面可怖,一个却是五官清绝气质超逸仙子临凡,丑的极致跟美的极致交相辉映,简直叫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或以为他是真的神人下降了。 此时陪着他们来的那衙役站在门口,不时打量他两人。 见他们爬上了供台之后,不明所以,又见宿九曜抱住了那小鬼,越发惊愕,但眼睛也跟卫玉一般,离不开宿九曜面上,怀疑是不是真仙人降服了假小鬼儿。 小九爷要见卫玉不言语,便抱定了那小鬼,提气往下一跃,身形飘飘,双脚落地。 那衙役满目惊艳,呆呆地向前一步:“您……”张开双手,不知要立即跪倒膜拜,还是惊问如何。 卫玉站在城隍爷的身后,望着小九爷抱着那塑像挪步之状,若有所思。 她还未出声,冷不防门外有一好事之徒,悄悄地探头向内。 谁知正好看见了宿九曜抱着小鬼,可仓促间他并没有看见人,只望见一个鬼立在那里,面目狰狞地瞪着自己,又加上最近的那些“传说”,此人当即以为自己白日见鬼,顿时吓的叫嚷起来,转头就跑。 谁知台阶上的雪还未干净,那人滑了一跤,向下栽倒,摔得惨叫连连。 衙役见识不妙,忙先出去把人扶起来,又行解释。 宿九曜丝毫不为所动,兀自抱着塑像回头看卫玉:“现在又该怎样?” 卫玉盯着他,目光又落在他抱着的塑像之上,这会儿门外的骚动已经停了,卫玉笑笑:“劳烦,你把它放回来吧,别再吓着人了。” 宿九曜虽不知缘故,但见她露出笑容,他心里便有些许淡淡欢喜。 于是重新跳上去,又把那小鬼好生放回原位了。 卫玉环顾周围,走到城隍爷的身旁,轻轻的拍了拍城隍爷的肩膀:“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老人家最清楚不过。神明有灵,保佑我早点破解此案。” 宿九曜道:“他能听见么?” 卫玉道:“心诚则灵。” 宿九曜挑了挑唇,见卫玉要下地,他便阻住:“别动。”说着打横一抱,在卫玉出声制止之前,已经抱着她跳下了供台。 “我自己也能下来。”卫玉心中无奈。 先前还怜惜他年纪小,但就算年纪不大,他办这些事倒是轻车熟路,不费吹灰之力。 她低头抚了抚衣袖上的灰尘丝网,又看宿九曜因为抱过雕像,衣裳上也沾了尘土,便也顺手给他拍了拍,道:“咱们里边儿看看。” 这城隍庙内本来是有两个负责上香打扫的,因为发生了这些离奇的事,跑了一个,只剩下一个无家可归的,负责庙内的洒扫之类。 衙役很快把人找来,那侍者忐忑忑忑上前行礼。 卫玉便问起昨夜案发时候,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动异响之类。 这侍者道:“回大人,实不相瞒,自从那打更的被吓倒后,这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连来烧香的人都少之又少。昨夜确实听见了吵闹响动,只不过小人保命要紧,哪敢冒失出来查看,只埋头在被子里,祈祷天下无事就行了。实在不知道会死人……这些话先前我们知县大人也都已经问过了,我所知也都说了。真个并没有看见有什么异常。” 卫玉又道:“我不问你这个,只问你之前本县打更的被吓倒的那几天,庙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说不同寻常的事。你务必仔细想想。” 侍者听问这个,有些惊讶,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在意这个,但还是拧眉仔细回想了一番。 卫玉道:“什么都行,比如……丢了什么东西?来往过什么人之类的……” 被她一提醒,侍者瞪了瞪眼睛道:“对了,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那几天原本有一个道爷来到我们这里暂住的,可后来人却不知所踪,东西却还在这儿……想想只有这一件有点怪了。” “道士?”卫玉心头一动:“他的东西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侍者急忙领着他们往后去,原来这城隍庙后面还有两间闲着的房子,偶尔供人歇息。 到了那道士借住的房间中,侍者从柜子里捧出一个包袱:“本来想着他可能还回来,怕他找不到会发脾气,便一直放在这里。” 卫玉打开看时,见里头有一个油光水滑的水葫芦,一套有些旧了的寻常衣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瘪瘪的钱囊。她先是掂量了一下那钱袋子,很轻,打开看时,只有两三枚铜钱。 卫玉把钱再放下,又拿起葫芦摇了摇,里头有些水声,拔开塞子,酒气扑鼻。 这两样东西看不出什么,卫玉又把那套衣裳拎起来,才一动,忽然咕咚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宿九曜俯身捡起,愕然,原来竟是一支铁制的飞镖,沉甸甸。 卫玉跟宿九曜对视了眼,目光交流,却并没有说话。 她转问侍者:“你有没有翻过这包袱?” 侍者低着头,嗫嚅道:“不瞒大人,小人确实翻过。” 卫玉道:“是因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才又放了回去?” 侍者苦笑道:“一则是这样,二来,也着实是害怕那位道爷。” “你为何怕他?” 侍者道:“那道爷生得有些凶恶,看着不像是出家人……小人原本不敢留他,他就气哼哼地要打人。不得已才留他住下了,这些东西,也是预备着他突然回来,要是找不到,岂不是又要寻小人的晦气,故而原封不动放在这里。” 卫玉又问那道士从哪里来,侍者道:“小人实在不敢多嘴去问,他自己也没说,” 又问那道士是否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侍者绞尽脑汁,终于道:“只记得他失踪那天,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得意洋洋,说叫我们不要狗眼看人低,否则必然给我们好看之类……” 卫玉让那衙差负责把道士的东西拎着,出了门。 衙差前头带路,卫玉小声对宿九曜道:“这个道士自然也是江湖中人了?” 宿九曜道:“是,那飞镖上面有血腥气。如果是道士之物,他手上只怕握着不下两三条人命。” 卫玉点头:“那衣裳也不是道袍,想必这所谓的道爷身份也未必是真。也许……他的失踪就跟城隍庙闹鬼有关。” 宿九曜问道:“那你觉得他现在可能在哪里?” 卫玉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我觉着他现在可能在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 宿九曜惊讶:“什么大人物?” “阎罗王。” 宿九曜嘴角扬起又压住了:“你是说他被人所杀?那么是谁动手呢。难道是江湖上的仇人,那可就难寻了。” 卫玉抬头看向前面,望着若隐若现的两个小鬼:“是谁,这就要问他们了。” 宿九曜哑然:“又是他们。你要不要学包青天一样?夜审乌盆……你来一个夜审城隍小鬼。” “哟,你也知道这故事?” “先前在军中,那些人闲暇之时什么不能说?……我自然知道。” “哦?我对这个倒也有些兴趣,军爷们寻常都说些什么?你跟我说说看。” 宿九曜微怔,神色有些异常,他转开头:“对了,你是怎么想到问这半月前的事呢?” 卫玉见他避开,便道:“这个啊……所谓事出有因嘛,既然发现城隍庙小鬼活动是在半月之前,那么我想最主要的是查明半月前县内是否有什么异常……这叫追根溯源。” 出了城隍庙之后,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县衙回去。 宿九曜问:“先前为什么叫我抱着那个泥塑?你又在上面发现了什么?” 卫玉道:“我原本并没有想到,直到有人被你抱着的小鬼吓的跌倒,才恍然明白。为何好几个人都说见到了鬼呢,必定是凶手如你这般抱着塑像,又因为是夜间看不正确,所以他们才误以为是泥塑动了。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则可能是故意释放烟雾。让人误以为是鬼怪作祟,不敢靠近城隍庙。二来,也许当时他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被人撞见,所以将错就错,用泥塑吓走来人。” 宿九曜暗暗点头:“果然这才说得通。” 卫玉闭目想了一阵:“刚才我在那塑像底部发现了一点血迹。所以我猜那道士可能是被人杀了。而杀了道士的人挪动小鬼的时候留下了那点血迹。” 宿九曜道:“要真如此,那凶手手劲自然不小,抱着泥塑轻易上下供台,一定是个高手了,没想到定县这里也是藏龙卧虎。” “你没听先前那酒肆掌柜说了,前方就是顺德府,此地一向崇侠尚武,门派林立……”卫玉喃喃说罢,又道:“我在意的是那道士失踪前留下来两句话。他说让侍者们不要狗眼看人低。这种话倒像是会有些身份要炫耀一般。再加上他包袱里的东西。我猜他可能是在找什么人,那人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才让他情不自禁说出了那种得意不尽的话。” “他的道士身份几乎是假的,又能认识什么显赫之人?既然认识那种人,为何又无缘无故失踪、甚至被害?” 卫玉道:“正因为认得显赫之人,才是夺命之机,毕竟人家未必乐意认得他。” 宿九曜明白了几分:“你是说他找的那个人不愿意跟他相认,或者害怕什么。才将他灭口的?” 卫玉拍了拍手:“但凡这种命案,缘由无非那么几个,情杀,仇杀,为名,为利。你看那道士的钱囊,只有几个铜钱而已。他居然能说别叫狗眼看人低的话,当然是有恃无恐,觉着自己将’飞黄腾达’,至少跟现在不同……唉!要是知道这道士的来历身份就好了,也许从他的过去、就能找到他在定县要见的是谁……那人多半就是凶手。” 宿九曜垂眸看向旁边放着的包袱:“我试一试吧。” 卫玉惊奇地问:“你试什么,怎么试?” 宿九曜道:“我刚才看那把飞镖像是有点来历的,只怕在江湖中也不是籍籍无名。先前出去逛的时候,我曾看到有一处镖局……走镖的人走南闯北,见识极广,也许会有认得的呢。” 卫玉眼前一亮,赞赏的看着他:“越来越能干了,我简直都舍不得让……”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停下来,转头假装打量窗外景物:“事不宜迟,你不如现在去吧。” 宿九曜道:“我把你送回县衙就去。你回了衙门,最好让你那个阿芒守着你。不要大意。” 卫玉哼道:“县衙里应是无恙吧,难道还担心我出事?” 宿九曜道:“是担心,不行么?” 卫玉无语。 她说话常常是三分戏谑,半真半假的,这样的话,可进可退留有余地。 但偏偏宿九曜常常给予直白了当的答案,往往结实地堵住了她的嘴,让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两人回到县衙才下车。衙门门口一个差役上前,笑道:“卫巡检回来了,我们老爷先前已经查明了那城隍庙的案子,凶手已经找到了。” 卫玉问道:“凶手是谁?” 差人回答:“回大人,就是那个姓陆的小子,看着其貌不扬的一个人,没想到下手还挺狠。” 卫玉闻言,不置可否,只对宿九曜道:“你且快去吧,速去速回。小心为上。” 宿九曜还想再叮嘱她几句,卫玉已经了然地笑说:“罢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放心。” 他听见这一句,只得转身,叫衙役牵了一匹马过来。 这边儿里头脚步声,原来是阿芒跑了出来,宿九曜瞧见,这才翻身上马。 卫玉目送宿九曜骑马离开,阿芒已经奔到跟前,立刻问她为何一去半天,又见宿九曜没跟着,越发吃惊。 直到听卫玉说小九爷送到了门口才离开,阿芒道:“这还行,以后你身边儿可不能少了人。” 卫玉道:“怎么都这么说?” “先前酒肆里那一场我可忘不了。怪道之前剑雪说有人想对玉哥儿不利,我还不信呢……”阿芒念叨着,又问道:“谁还这么说了?” 里间杨知县已经退堂,在内厅迎着卫玉,拱手道:“下官听说卫巡检去了城隍庙,这样冷的天,着实辛劳,其实有什么只管吩咐下官就是了。” 卫玉道:“无妨,知县正在审案,我左右无事,也是随便去看一看。听说知县已经查明此案?不知如何?” 杨知县道:“正要告知卫巡检,那小陆已经招认。确实是他设计杀死了王大胆。” “哦?那可知道原因吗?” 杨知县道:“正如下官先前所料,原来这小陆之前跟王大胆有过过节,两个人曾经在酒桌上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小陆吃了亏。他一直记恨在心,所以才设计了相害。” 卫玉心中愕然:“只为这个?” 杨知县道:“卫巡检是不知道,世间是有这般心胸狭窄的人的。” 卫玉一笑。 听杨知县头头是道,卫玉半信不信。 其实,假如不是她往城隍庙走了这一趟,知道了还有个失踪的道士,只怕对于杨知县的这“结案陈词”也就深信不疑了。 卫玉正自沉吟,杨知县忽地问道:“卫巡检,不知去城隍庙这一趟,有什么发现吗??” 她心念转动,笑道:“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不过听说了一件不大要紧的事,据说在前些日子,哦……就是半月前,闹鬼传言刚传出来的时候,有一个道士无故失踪。” 杨知县惊愕:“竟然有此事?为何没有人前来报案呢?那道士如今可找到了吗?” 卫玉道:“至今还未,或许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对了……不知那小陆是如何作案的?” 杨知县即刻叫主簿把小陆的供状拿来,卫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知县在旁端详她的反应,问道:“卫巡检,可有不妥?” 卫玉抬眸,定睛看向面前的知县:“这个嘛,供状并没什么……只是我觉得那姓陆的身形瘦小,恐怕不能舞动那么沉的剑吧?” 杨知县先是点头,道:“是,原先下官也是这么觉的,不过又一想,这歹人出奸计,情急之下能拿起来重物倒也不足为奇,所谓狗急跳墙嘛,您说呢。” 卫玉似乎赞同,把手中的供状放下:“知县大人问案问的如此明白利落,实在难得。我定会写荐举信回京到御史台。” 杨知县肃然起身,行礼道:“卫巡检谬赞,这不过是下官分内之事,实在不敢。” 卫玉哈哈笑笑,只说不打扰知县办差,仍是入内探望小孟等人。 里头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正在闲话,见她回来,赶忙迎过来。 两位执事看看卫玉身后只有阿芒并没跟着别人,便拉着她走到里间。 卫玉看他们神色异常,便问怎么了,袁执事说:“先前那位知县大人在外头审案,着实弄的……惊天动地。” “什么惊天动地?” 平执事道:“据说给那个犯人用了刑。打的鬼哭狼嚎。” 卫玉扬眉,袁执事小声道:“不过……这地方主官各有手段,倒是不该去管人家。能刑讯审问出真相,也无不可。” 平执事有不同看法:“可万一屈打成招呢?” 卫玉挑了挑眉,一笑:“我看杨知县为人精明强干,该不至于吧。” 两位执事见她并不起疑,便不再说,打量她身后空空,便问:“小九爷呢?” 卫玉道:“他有一点事,稍晚回来。” 袁执事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可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卫玉略一想:“最晚明日一早就走。” 平执事笑问:“卫巡检,那位小九爷也跟我们一起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卫玉垂眸:“他跟咱们不同路。” 两位执事一起面露失望之色。平执事道:“哎!我还以为是跟咱们一块儿,这样身手又好人又出色的少年,哪里找去……” 卫玉不言语,转身往外走。 身后袁执事轻轻地拉了拉平执事:“你快不要多嘴了!” 平执事目送卫玉离开,低声:“你分明也舍不得那小九爷,却说我多嘴?” 袁执事道:“因为我是明白人,舍不得又如何?横竖只是咱们卫巡检拿主意,你方才没看到他不乐意提这件事吗?” 平执事啧了声:“先前是你说他们两个昨晚上睡在一间房里,怎么到现在就不乐意了?” “你瞎说什么?” “谁瞎说了?不是你告诉我的么?还说卫巡检的袍子都……” 袁执事赶紧扑上去捂住了平执事的嘴,见身边确实无人才小声道:“你疯了?你不是不知道卫巡检出身是哪里……他是东宫的人。这些可能会引起流言误会的话,咱们私下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嚷嚷的传出去,惹祸上身!” 平执事见他脸色跟鬼一样,便道:“这不是我们在私下说么?谁要传出去了?除非是你。” 袁执事放下手,悻悻地哼了声:“总之不许再提。” 卫玉出了厅门,叫一名衙役过来,让带路去牢房。 可进了牢内,便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让人窒息。 普天下的牢房,不管是天牢还是地方的监牢,大概都差不多,森冷,湿寒,腥臭。 卫玉的心怦怦,开始后悔自己亲自前来。 可她必须要来一趟,现在再退也说不过去。 硬着头皮向内,来至关押小陆的监牢外,见里间小陆蹲在靠墙角落,埋着头仿佛在哭泣。 卫玉轻轻的一扣牢房的门,里间小陆闻声抬头看她,他的眼中含泪,显然是不认识卫玉。 旁边儿的衙役喝道:“这是京城来的卫巡检,你这该死的罪犯,还不磕头。” 小陆兀自发怔,不晓得卫巡检是什么。卫玉则看清他细细的手腕儿,难以想象这双手能够挥动那沉重的泥塑之剑。 她心中一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遵从本心,如实回答。” 小陆还是不明所以。 卫玉道:“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听好,到底是不是你杀的王大胆?” 小陆瞪大双眼,没有回答。 卫玉忍着不适道:“生或者死只在你一念之间,我只要一句实话,是你杀人吗?” “不,不不,”他终于反应过来,眼中的泪一涌而出:“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好。”卫玉点头,转身就走。 身后小陆不知她要怎样,濒死一般尖声叫起来:“卫巡检救命,不是我,我没杀人,救命!” 卫玉越走越快,可双耳隔绝不了那叫喊声,就好像昔日无形的束缚会把她捆住,一把拉回去扔回天牢一般。 直到匆匆的出了牢房,她撑着墙勉强站住。 身后的阿芒低头看向她脸上:“玉哥儿,你的脸色不好,怎么了?” 卫玉摆了摆手。 很快,县衙前厅处,杨知县便知道了卫玉去楼房的事。 同时他也早问明白了卫玉往城隍庙走那一趟到底做了什么,只是当得知卫玉拿了一个包袱之后,杨知县眉头紧锁,问道:“那包袱现在哪里?为何我没看见。” 衙役道:“跟那位小爷带走,不知去何处了。” 杨知县呼了口气:“派人去找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眼见将正午了,宿九曜终于去而复返。 他径直入内,却发现杨知县此时正在座。 卫玉见宿九曜进内,便道:“查到了么?” 小九爷刚要回答,对上卫玉的眼神,便只一点头。 卫玉即刻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九爷出马,必定不会扑空,到底如何你且快说。” 宿九曜望着她的眼睛,沉默,目光扫向旁边的杨知县,他道:“此事机密,我只能向巡检禀告。” 卫玉道:“岂有此理?” 可她嘴里说着岂有此理,眼睛却看着杨知县,显然是送客。 杨知县错愕,却也只得起身:“既然如此,下官暂且回避。” 等到杨知县出外,卫玉才道:“你……” 宿九曜忽然向她一摆手,卫玉反应最快,即刻顺势招招手道:“你过来。” 小九爷上前,两人目光交错,他便俯身靠近卫玉耳畔,低声道:“你想干什么?人在外头没走。” 卫玉一笑,也小声道:“总之你只装作大有所获,咬一阵耳朵就罢了。”她低语了这句,又略大声道:“好!很好!” 宿九曜“嗯”了声,只是听她说“咬耳朵”,他的目光不由瞥向卫玉。 正瞧见乌黑的发鬓,小巧玲珑的耳朵,也如玉雕一样,耳垂偏偏有点珠圆玉润,再往下,那脖颈修长…… 正打量中,卫玉道:“人还在吗?” 宿九曜方才就听见杨知县已经走了,只是竟不愿意提及。 听她问起才含糊说:“走了。” 卫玉吁了口气:“我还以为他多好的耐性呢,再多呆一会儿,我都演不下去了。” 宿九曜依依不舍地起身,问:“演什么?” “你不知道演什么,刚才我使眼色给你,你竟然都知道该怎么做?是天赋异禀呢,还是心有灵犀?” 宿九曜笑了笑,觉着这两个词都不错,索性都要。 卫玉却又道:“说来,你既然如此有天赋,我倒也不能辜负,不如……物尽其用。” 宿九曜听着“物尽其用”,这个词却让他心情复杂,不知该不该接受。 大概是两刻钟后,卫玉叫人去请杨知县前来。 不多时,知县急急赶到,行礼后便问何事。 卫玉肃然正色:“知县大人,我怀疑城隍庙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杨知县满脸震惊:“卫巡检此话何意?” 卫玉道:“先前我去牢房问过小陆,他先前只怕是太过害怕才招认。但最重要的是,我怀疑那真凶跟城隍庙失踪的道士有些渊源,先前我让小九爷带着那道士所留之物,找消息灵通的江湖中人查问,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人认出那失踪道士的飞镖……” 杨知县深呼吸:“当真?是……谁?” 卫玉面色凝重:“此人虽是可靠人证,但他不愿抛头露面,似乎有很大的顾忌,不过他透露,这道人原本半路出家,实则杀人越货为非作歹,而且,这假道士还有同党。” 杨知县咽了口唾液:“竟然会这样?那……此人何在?” 卫玉道:“此人忌惮那假道士,害怕被他们所害,所以不愿意暴露身份,只愿意配合画出那假道士跟其同党的画像,这样也好,只要知道那道士跟其同党的容貌。就能将他们缉拿,再审出城隍庙案的真相。” 杨知县思虑片刻,道:“卫巡检,在下官看来,既然此人如此重要,那道士又这般凶恶,谨慎起见,最好派人近身保护,免得节外生枝。” 卫玉道:“杨知县所言极是……不过我已经叫人将他安置在一处万无一失的所在,应当无事。” 杨知县担忧地问道:“卫巡检将他安置在哪里?不如……我派两个可靠的衙役去帮忙保护如何?” 卫玉略略自得,竟道:“我只告诉杨知县无妨,我就是把那人安置在城隍庙,所谓’灯下黑’,如何?” 杨知县仿佛惊艳:“卫巡检果然高招!那凶徒想破了脑袋也定然想不到此处!” 黄昏时分,城隍庙越发孤冷凄清。 屋顶的寒雪闪着凛凛白光,大殿内并没有点灯,城隍老爷跟两个小鬼静悄悄地立在黑暗中。 才出命案,百姓们都不敢靠近,连那唯一的侍者也暂时跑到了别处。 只有两个衙差,瑟瑟发抖地守在后院一处客房外。 静寂之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掠入,抬手一扬,两名衙差身子一僵,相继倒地。 蒙面人身形如同鬼魅,推门而入。 屋内,有一人头戴黑纱斗笠,静静地坐在桌边。 蒙面人一眼瞧见,手腕抖动,腰间一物如灵蛇闪烁,向那人抽去。 他用的是腰间软剑,比寻常的剑要长一倍,剑刃如同灵蛇吐信,把那人的黑纱刺破,直奔咽喉。 不料戴斗笠的人反应甚快,向后一仰,黑纱掠过颈间,而后他旋身避开。 蒙面人步步紧闭,杀招频出。 斗室内只听见软剑刷刷响动,那夺命的剑光似乎无处不在。 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四五招,蒙面人情急,腾身而起,软剑竟是划了一个圈儿,把对方围在其中。 剑刃向上歪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下子就把那人的斗笠掀飞。 与此同时,那人竟也顺势向前,张手一抓,同时把他蒙面的巾帕给硬生生拽了下来。 事出突然,蒙面人急忙后退,收回剑招的同时抬手捂住了脸,但已经晚了。 可更让他吃惊的是对面那人的真容:“怎么是你?!”蒙面人深吸一口气,无法置信。, 50.二更君 别把我塞给太子 暖阁之中, 一时寂静。 “回皇上,”李星渊暗中调息,喉头微动, 终于说道:“虽说皇上用心良苦, 只不过, 卫玉办这案子,其实并无任何私心, 只是秉公处置而已。至于那范赐, 其实是他仗着太保的势力横行霸道, 之前犯案,各司衙门碍于范太保的颜面,不敢如何。如今卫玉能查办他, 军民百姓其实多有赞誉之声。若是皇上欲严惩, 儿臣以为, 兴许会寒了那些想要不惧权贵、秉公行事的忠直铮臣之心。” “铮臣……”皇帝笑了笑:“早听说这卫玉是太子身边最宠信之人, 如今听你这般赞誉,果然那些传言不虚。” 太子垂首, 脸色微变。 “朕岂会不知个中黑白?朕本来是想,让他出京办差, 一则避避风头,二则,若他在外头办得好,回京之后,便可正大光明升他的职。也免得人家说他是仗着东宫的势力。”皇帝盯着李星渊, 道:“那么照太子的意思,将要如何小惩大诫?” 李星渊心里清楚,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不发一声, 听从皇帝的安排。 但是卫玉……才刚刚回京,他实在难下决心,再叫她陡然离开。 如今听皇帝这样,太子欠身道:“是儿臣浅见无知,到底不如皇上运筹帷幄,明见万里,一切都听皇上吩咐。” 雪陆陆续续下了有五六天,虽然时有放晴,整个京城仍是变成了银装素裹之境。 卫玉先是被太子命禁足,便只窝在紫薇胡同里猫冬。 青青时不时去给她打听消息,据说皇帝因为范太保大闹御史台,也将太保申饬了一番,只碍于太保是丧子之痛,故而也没如何惩戒。 卫玉听说后,心中实在失望。 如果皇亲国戚可以随意地大闹衙门,那国之王法可真是摇摇欲坠了。 先前查办此案,郑礵,宛箐,陈六的口供都十分齐整,只欠一个结案。 然而这案子却仿佛偃旗息鼓,再无声息,卫玉隐约猜到,这必然也是上头的意思,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真凶也已经被杀,不如就此沉埋。 这日,青青从外面回来,还未进门,就一连声的叫嚷。 卫玉正抱着那只小花嘴在看书,任凭小狗拿自己的手指头磨牙,隔着窗户听见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响。 门房老周正在扫雪,见状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慢着些,别滑倒了。” “豫州那边打了胜仗!外头都在说!”青青的声音又清又脆:“好热闹好喜庆,有好几处放炮仗呢!” 卫玉本是歪在榻上,听了这句,急忙坐了起来,一把将窗户推开问道:“是真的?” 青青来不及进门,就在台阶上说道:“反正遇到的人都在传这件事,想必没有假的。” 老周拿着扫帚,微微发呆:“这……可真是,不容易啊……” 卫玉已经忙着下地,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想起自己这会儿还在禁足,不便外出。 她赶紧吩咐青青:“你快去御史台打听打听详细。” 先前范太保还没冲去御史台闹事的时候,卫玉听同僚们说起过豫州的战况。 但不管是哪一个,一旦提起豫州情形,几乎都是一脸忧色,因为据他们所知,野狼关那里战事胶着,甚至一度失利。 卫玉在紫薇巷这数日,常常惦念,不免忧心。 直到今日。 青青飞奔去御史台,找到了任宏。 任主簿本来想来探望卫玉,只是太子殿下一声“闭门思过”,所以没有人敢登门。 幸亏有个机灵的青青来往报信。 御史台这边儿的门房都认得了青青,一看到她来,便入内禀告任宏。 任宏先取了些糖果给了青青,又问她来意,得知之后,笑道:“这确实是真的,兵部都已经得到确切战报了,不仅仅是寻常的胜仗,这一仗是前无古人。” 青青正捡了一块松子糖吃,闻言问:“什么前无古人?” 任宏笑道:“就是……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 青青睁大双眼:“真的吗?到底是怎么样的?任主簿你说仔细些,我回头告诉玉哥儿。” 任宏很想当面告知卫玉,毕竟这种捷报,可是极其难得的。 可惜他不便前往。思来想去,便对小丫头道:“你且稍等片刻。”他又端了一盘糕点,让青青自己吃,他回身到桌后,提笔挥毫。 青青带着任主簿的信回到紫薇巷,把信给了卫玉。 “这任大人真是的,难道怕我口齿不伶俐说不清楚么?还得写信。”青青撅着嘴说。 卫玉迫不及待地拆开,从头到尾飞快看了一遍,然后又慢慢地仔细看了一回。 看完之后,她把信捂在心口上,微微仰头,闭上了双眼。 有一点湿润的泪渍,从她的双眸中透了出来。 青青看的发呆:“怎么了?不是……不是打了胜仗么?” 老周拉拉她。 卫玉深深呼吸,却有点无法平复自己激动的心绪。 终于,从离开长怀县直到如今,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了…… 她所有的担忧化为乌有,而她所有的盼望也已经成真。 无数次,她揣测自己这一趟长怀之行,到底有没有用处,现在她得到了答案。 而且这个答案比她预料之中的更加“重”,重到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简直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到长怀县,自己亲眼看一看。 豫州之战,终于有了结果。 不仅仅是卫玉,京城上下,文武百官,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都被这个结果惊呆。 野狼关黄士铎,在跟来犯的西狄大军僵持了数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决战之时。 而让黄士铎下达决战之令的,却是在西狄军马之后,西狄铠城的倾覆之火。 那一夜,西狄要塞铠城,突然间失火。 这几日,正是铠城里的祭佛节,家家户户都供奉香油海灯,尤其是铠城的武神庙之中,摆放着百姓们贡献的各色纸扎,更有数口大缸盛满了香油,点燃长明灯,规定是要燃够七七四十九天灯火不熄。 大火从正午开始燃烧,自武神庙蔓延。 说来也怪,原本武神庙在南,地势且高,而冬日最常见的是北风,就算武神庙失火,也不至于波及全城。 可偏是那日,原本凛冽的北风忽然间转了南风。 风吹着武神庙的大火向北而去,而在武神庙门口的几口海缸中的香油滚滚洒落,势不可挡。 铠城在瞬间成了火焰之城,这把火从中午一直烧到了傍晚,从傍晚一直烧了整夜。 从野狼关的城墙之上,向北看去,半边天空都被火光照的通红。 这猛烈的火势不仅是野狼关上的守将看到了,就连西狄大军也察觉。 他们中一大半人,都是从铠城出来的,见状岂会不慌。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原本“病中”几乎不能起身的黄老将军,将裹在身上的长袍一把拽落,露出底下一直没有离身的铠甲。 “命人击鼓,出城!跟西狄人决一死战!”他气壮山河地吼,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 本来西狄人的战力自然不容小觑,甚至还在启朝之上。 可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会儿已经完全调转。 他们来攻城数日,本就疲累,最近又粮草欠缺,他们自然不晓得粮草已经被宿九曜等斥候烧毁,但饥寒交迫,自然让士兵们心中生怨。 天时地利人和已失,黄士铎以铠城的大火为号,知道时机已到。 此战,西狄八万大军,损失过半。 而在撤退途中,又遇到了启朝的伏击,士兵们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但更让西狄人魂不附体的是,原本是西狄要塞的铠城,被烧成了一座空城废墟。 问起城中幸存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无人知晓。直到一个在武神庙侍奉的僧人,战战兢兢道:“这一场天火,是不动明王降下怨恚……” 西狄的将领自然不信,怒斥他妖言惑众,那僧人双手合掌,喃喃道:“确实是真,那日火起之时,我看到不动尊菩萨现出法相,自火焰中走出来,他一扬手,火光便从他手底直接蔓延而出,如同火蛇吞噬缠绕……毁天灭地!”他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 周围残存的西狄百姓闻言,都战战兢兢。 武神庙祭祀的,正是不动尊菩萨,又称作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的法相,怒目金睛,黑面狰狞,手持金剑,身背火焰。 这僧人是武神庙的侍奉,自然不会看错。 他说的言之凿凿,而这一场大火本就起的蹊跷,又极盛大,这自然让众人心生畏惧。 连士兵们都暗自恐惧,道:“难道真的是不动尊菩萨降罪……所以、所以也才让我们吃了这场败仗。” 只有西狄的将领还咬牙不肯相信,他此番前往野狼关,本是势在必得,没想到竟吃了惨败,又加上铠城之灭,简直如入绝境。 又见因这僧人所说,竟把他的手下的士兵们都吓得胆寒,他一怒之下,当即拔出佩刀,竟将僧人斩杀当场。 正自不知所措,忽然有传令兵赶来,跪地道:“将军,前方王都方向有狼烟信号!” “什么?”将领毛骨悚然:“怎么可能?” 这一战,西狄人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他们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要塞铠城。 而在这连环致命打击外,有一队启朝精锐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西狄,几乎攻入了西狄的皇都。 本来想吞掉野狼关,没想到自己的皇都差点失守,对西狄人而言,这自然也是“前无古人”的惊魂遭遇。 任主簿听了不少消息,他虽然可以保证自己会绘声绘色地讲给青青丫头,但以青青丫头的学问,却绝对不能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话复述给卫玉。 他要好好地把自己心中的欢悦跟豫州的精彩大捷叙述给卫玉知道,所以宁肯写出来,也不肯辜负。 只不过,任宏跟京城的百姓们自然并不知晓,在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之中,有一队精锐的斥候,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而让西狄的军民闻风丧胆所谓毁天灭地的“不动明王”,却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卫玉的喜悦还未退却,有一个人却来到紫薇巷。 萧相下了轿子。 老周开门,他没见过萧太清,只见他风度儒雅,气质不俗。 “您是……”老周疑惑。 萧太清笑笑道:“我来见玉儿。” 此时正是黄昏,卫玉看了半天的书,昏昏欲睡,听到青青来报,才起身就看到萧太清出现在门口。 她赶紧跳下地,鞋子还没有穿好便迎上来:“老师,您怎么来了?” 萧相环顾四周,笑笑:“你在这里倒是颇为自在……是不是打扰你了?” 卫玉亲自给他挪了椅子:“老师请坐。”又道:“哪里的话,您肯来,求之不得。就是我如今在禁足,只怕您来有些不便吧?” “无妨,你已经不必闭门思过了。”萧相落座。 卫玉讶异:“可是太子殿下……” “正是太子的意思。”萧太清抬眸看向卫玉,又看看站在旁边的青青。 青青心性单纯,不明所以。卫玉转头道:“你带着花嘴巴出去玩儿吧。” 那小狗见来了客人,正在地上乱钻,拼命地摇动尾巴。青青笑嘻嘻地,抱着狗子出门去了。 屋内没了别人,卫玉才问道:“老师,可是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吩咐吗?”她猜测竟然让萧太清亲自登门,应该是有什么要事。 萧太清望着卫玉,端详着她:“皇上有一道旨意。” 卫玉才落座,闻言忙又站了起来。 萧相抬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如此,我并不是来传旨,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卫玉疑惑地落座:“不知是什么旨意?” “正是因为先前在范二案子上,处置不当,皇上的意思,是想调你出京……”萧太清思忖着说道,一边打量卫玉的神色。 卫玉先是一惊,继而眼睛一亮:“是真的?” 萧相心头微沉:“嗯……你、你愿意往外头去么?” 卫玉刚要回答,又忙换了一种说法:“我想皇上有旨,自然是不容违抗的。” 萧太清微微蹙眉:“太子殿下曾为你据理力争……殿下的意思,确实舍不得你出去。” 卫玉一怔:“殿下他……” 萧相垂眸,先抖了抖衣袖,才又开口:“玉儿,范赐的案子,你做的没错。我心中也甚是认可,但是……只要办案,势必会得罪人,就算有殿下在,可殿下也有照拂不到的地方,比如范太保大闹御史台,若一个护佑不周,你吃了大亏,便无法挽回。” 卫玉不是很懂萧太清的意思:“老师,我……我只凭律法办差,不惧宵小。” 萧太清勉强地笑笑,道:“我知道。”他沉吟着,抬眸看向卫玉:“玉儿,你该知道我总是为了你好。上回你去府里,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卫玉垂眸一想:“老师你……” 萧太清道:“上回你在外头出事,莫说是太子殿下为你失神,连我也是寝食难安。如今圣旨一下,你又要往外去,谁能担保你万无一失?所以我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卫玉愕然。 萧太清道:“也许,也许该是恢复你原本身份的时候了。” 卫玉只觉着头发都竖起来,猛然起身,把凳子几乎都掀翻了:“老师!” 萧太清抬手:“你别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殿下会怪罪你是不是?我向你担保,只要你愿意恢复身份,我会去跟殿下解释,太子殿下……绝不会降罪。” 卫玉愣愣地望着萧太清,此刻心中出现的,确实那阴暗潮湿、充满了各种难闻气息的天牢,以及在她跟宿雪怀成亲之后,李星渊那种冷意入骨的眼神。 “我、我不能……”卫玉终于说出口。 萧太清眉头微蹙:“玉儿……你是不信我吗?” 卫玉退后一步,尽量屏退那些可怖的记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老师,我、我已经习惯现在这样,我不想……改变。” 萧相道:“玉儿,我也只是想保全你,只有你恢复身份,留在殿下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卫玉语塞,身不由己地重复道:“留在殿下身边?” 萧相道:“自然,当太子妃兴许……暂时还不能够,然而……” “老师!”卫玉更加毛骨悚然。 萧太清看她的脸色苍白,他不由噤声,片刻才道:“你怎么了?是不愿意当殿下的人,还是有别的顾虑?我方才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殿下绝不会对你不利……” “我不想当殿下的……”卫玉摇头,尽量让自己镇定:“我、我……我还是喜欢现在。” “现在?” 卫玉对上萧相的双眼,她的心里本来很乱,可是,风驰电掣的,从她去往长怀县,到她回来,一路所遇到的人,一路的经历遭遇,卫玉道:“对,我喜欢现在,我至少还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我不想当什么殿下的后宫中人,而殿下的后宫、也绝对不缺我这样的……我只想做卫玉,想做可以惩戒不法,还人公道的卫玉。” 她本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思,但是在面对萧太清的此刻,她的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一点光明,仿佛也知道了自己该走的路。 萧相倒吸了一口冷气。 卫玉没等他开口:“所以老师,就按照皇上的旨意,让我出京吧,别把我塞给殿下,好吗?” 她只管这么说着,而没有察觉,原本在院子里跟青青玩闹的花嘴巴没了声音,院子外一片静寂,静的令人窒息。 萧太清没有回答卫玉,他只是忧虑地抿了抿唇,目光转动,向着门口处悄悄地瞥去。 51.第 51 章 不解风情 卫玉并没有察觉萧相那细微的动作。 等了片刻, 见萧太清不开口,卫玉便道:“老师……” 她正要再说,突然见萧相向着自己轻轻地一摆手。 卫玉噤声, 尚未反应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屋外有个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 道:“殿下,这台阶上有点儿雪, 您且小心着。” 这声音卫玉自然最熟悉不过了, 这是李星渊身边的崔公公。 可崔公公竟会出现在紫薇巷她这小屋里, 却是难得一见, 尤其是他口称“殿下”。 卫玉惊的色变,抬头看向萧相, 萧太清却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脸上并没有很惊诧的表情,只是向着卫玉无声地点了点头。 萧太清转身, 卫玉跟上, 两人才往门口走了几步,便见太子殿下负手抬步, 身姿轩昂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萧太清敛袖行礼。 “萧相果然也在, ”李星渊的脸上是两三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孤心血来潮想来看看小卫,跟萧相真是心有灵犀。” 萧太清垂首带笑:“是,先前臣正跟玉儿说了皇上的旨意……” 李星渊目光转动,看向卫玉:“哦, 你已经知道了?” 卫玉没想到太子会亲临此处,又来的悄无声息叫人猝不及防,她最怕的就是太子听见了她跟萧太清的对话,那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李星渊面色如常, 又听他如此说,那绷紧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些许。 她忙道:“是,老师方才已经告知。” 太子这会儿已经在里屋慢慢地走了一圈,望着卫玉扔在罗汉榻上的书,封皮上是“东原录”三字。 李星渊俯身捡了起来,垂眸念道:“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人之神潜天地,则其德如天地矣。”他眉眼不抬地说道:“还以为叫你闭门思过几日,你必定无聊,谁知竟在这里修身养性起来了,若再闷你几日,只怕要通神吗?” 卫玉在旁道:“殿下说笑了,臣也只是无聊闲看而已。” 李星渊把那本书掷下:“只怕你越看多了书,人却越来越左犟固执,谁也管不了你了。” 卫玉察觉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让她略觉陌生、但又望而生畏的东西:“殿下……是不是说我办教坊司案子的事?我已经在认真思过了。” 李星渊缺又转开目光,微微抬头道:“哦?这么说,以后若遇到类似之事,你就改过不去管了么。” 卫玉一笑道:“殿下……我若不管,又如何对得起朝廷俸禄和殿下的信任,还是管得好。” 李星渊瞥向萧太清:“萧相也听见了?他这是明摆着屡教不改了。” 萧太清叹道:“上回臣也跟殿下提过,这都是殿下从来纵容了玉儿。” “这么说,还是孤的过错,看样子要改过的是孤才对。”李星渊说着,缓缓在原先萧太清所坐的椅子上坐了。 萧太清陪着几分笑意,道:“殿下其实也知道小卫的性情脾气,她从来并无任何私心杂念……何况她从小跟着殿下,深受殿下之恩,她自然绝不会辜负殿下的心意。” 卫玉正在仔细听着,察觉萧相仿佛看了自己一眼,她便道:“我自然不会忘怀殿下的恩情,不过若是我做错了事,惹了殿下不快,殿下也只管惩罚就是。” 萧太清皱眉。 李星渊则望着地上的那个小小的铜炉,此刻开口道:“老师都替你说情了,再说把你惯坏了,也确实有孤的不对,不如罢了。” 萧相肩头微沉:“玉儿,还不多谢殿下!” 卫玉只觉着萧太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萧相从来不是那种举止轻浮的人,既然如此,必有用意。卫玉想也不想,赶紧道:“多谢殿下,我就知道殿下对我最好了。” 李星渊的嘴角一挑,沉吟道:“说正事吧,既然萧相跟你说了皇上的意思,那……你是怎么想的?” 卫玉愣怔:“我?” 李星渊缓缓问道:“你是想出去呢,还是想……留在京内。” 萧太清闻听,转头看向卫玉,眼神里透出几分紧张。 这瞬间,卫玉似乎明白了萧太清的心意。 先前她已经拒绝了萧太清的提议,如今太子又问了一遍,就等于又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是跟她拒绝萧太清的不同,这一次若是选择了,就绝不能再更改。 而太子问过后,连他身后的崔公公也不由看向卫玉,嘴唇微动,无声地向着卫玉暗示。 小小斗室,气氛忽然极为紧张。 一瞬间,卫玉心中微乱,左顾右盼,又打量太子,见他面如温玉,看不出喜怒之色。 卫玉俯身道:“殿下,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自然是要遵从皇命。我知道殿下不舍我出去,但若违抗皇上意思,只怕更会让殿下为难。” 李星渊的眼睛眯了眯。 对,卫玉说的不错,毕竟太子已经在皇帝跟前应允了。 如今让她走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太子仍是想要赌一赌。 他的理智,让他想要遵从皇命,但他心里……却还盼着卫玉能够给他一个不同的答案。 连李星渊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要如何了。 唯有一点儿最为明确,那就是在亲耳听见卫玉说要“遵从皇命”的时候,他的心忽然极冷。 那种尖锐不可抵挡的寒意,叫做失望。 萧太清无言。 崔公公的感情要外露一些,他皱了眉,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不是怕贸然出声,回惹了太子不悦,崔公公早就开口劝卫玉了。 相比较而言,太子殿下的脸色还是那样沉静如水,就仿佛卫玉回答跟不回答,他都没有任何变化。 奇怪的是,室内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冷。 卫玉瞥了眼地上的炭炉,怀疑是许久没有加炭火的缘故。 “好,这回答很好,”太子仿佛赞许地说道,“你如此体察皇上跟孤的心意,也是难得……” 卫玉不敢吱声。 太子展了展眉,道:“对了,最近豫州那边儿打了胜仗,你该知道吧?” 卫玉听他突然提起这个,便道:“今日才听说究竟。” 太子道:“皇上虽是要调你出京,只是去往哪里,却是让孤决定,你到底是东宫的人,孤自然要格外照拂些,如今御史台有个往荆州南境……湘州一带的差事,但因为豫州大捷,也要派人往那里一趟……不如让你自己选吧,你想要去哪一处?” 卫玉更为意外。 萧太清垂眸,若有所思。 崔公公揣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李星渊则望着卫玉道:“让你自己任意选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别说孤亏待了你。” 卫玉在心中转来转去,终于回答道:“殿下,我想去湘州。” 这个回答似乎让太子有些愕然,他的长眉微扬,笑问道:“湘州?当真吗?” “是。” “怎么不选豫州?你刚从那里回来,还以为会有什么惦记,正好回去看看。”他仿佛轻描淡写一般。 卫玉道:“听闻豫州打了胜仗,自然是安泰无事,不必记挂如何。也正因为去过一次,所以想再去个新鲜地方,湘州的话……正是我向往之处。” 李星渊道:“你又怎么向往湘州了?” 卫玉道:“三湘之地,臣向往良久……比如温庭筠的’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令人难忘,并各色诗词里常有提及,此生必定要有一次机会亲临其境才好,难得殿下正好选了此处。” 李星渊静静地看着她,“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果然不错。孤忽然也想到了一首。” 卫玉问道:“殿下想到的是哪一个?” 太子笑了笑,道:“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崔公公不明就里,有些茫然。 萧太清脸色微沉,垂下头去。 卫玉心里明白,太子是允许了自己的请求。 李星渊念过之后,脸上的笑意稍微收敛:“既然决定了,那就御史台安排,择日启程吧。” 说完了这句,太子转身,负手快步向外走去。 崔公公眉头深锁看向卫玉:“你这个小卫……唉!”赶紧跟上太子去了。 萧太清深看卫玉一眼,来不及言语,只追上去恭送。卫玉也跟在后面。 到了院门外,才发现太子的随行都在外间。 老周跟青青两个也站在墙根处,青青怀里还抱着花嘴巴,神色惶恐。 见到有人出来,花嘴巴低低地叫了两声,又被青青牢牢地捂住了嘴。 太子进了车轿中,随行人簇拥而去。 萧相一招手,府内的人急忙抬轿过来,上轿之前萧太清对卫玉道:“回头再跟你细说。” 卫玉本来想询问他,李星渊有没有听见什么之类,见萧太清要走,只得先送。 萧相出门后上轿,轿子离开了紫薇巷,轿内萧相说道:“速去东宫。” 卫玉正在发怔,青青抱着花嘴跑过来,问道:“玉哥儿,那是谁?好大的气派。”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卫玉回过神来。 青青道:“啊?就是……在老公公来了不多久后就到了呀。”小姑娘有些说不清楚。 卫玉打住,她不想再问下去,也许是知道问不出究竟,也许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再追问。 青青却又道:“对了,刚才我看到御史台的那位蒋叔叔从巷子那里要过来,看见门口停着车就赶紧走了,我想他应该是有事要找你。” 卫玉心头一紧,赶忙转身回屋穿衣。 既然要调她出京,那自然就不用再闭门不出了。而蒋攸安来找自己一定是为了要紧的事,卫玉不敢耽搁。 她正要往御史台去寻蒋仵作,谁知才出巷口,就遇到了蒋攸安。原来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地等着,见太子跟萧相都去了,才蹑手蹑脚现身。 蒋攸安小声问道:“刚才离开的人……我认得有萧丞相,另外的是……” 太子是微服而来,虽然也带了侍从,但并没有大肆张扬,故而蒋仵作看不出来。 卫玉摆摆手:“不必说那些,你只告诉我你来找我做什么?那个……” 蒋攸安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跺跺脚道:“你怎么也不管管阿芒?” “阿芒如何?” 蒋仵作道:“他这两天总是缠着我,追问林……那个林小姐的尸首之下落,他再闹,我可就撑不住了。” 卫玉一拍额头:“这两天我不能出门,心想别把他拘谨坏了,所以放他在外头,倒是没想到这个,你只告诉他尸首已经下葬了就是,别节外生枝。” “可是……”蒋攸安靠近了,低声道:“你也知道阿芒的性子,我怕他犯起浑来就去……” 卫玉笑道:“不至于的。他的脾气虽直,可并没有邪心,也干不出挖坟掘墓的事。” 蒋仵作吁了口气:“总之,你负责跟他说明白,别叫他惹事。” 卫玉满口答应了,又道:“老蒋,我大概不日就要奉旨出京,尽快选个时间,叫上任宏……再凑几个人,咱们小聚一聚。” 蒋攸安尚不知此事:“你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去哪里?” 卫玉道:“如果不错的话,是湘州一带。” 蒋攸安目瞪口呆:“什么?你……”他瞪着卫玉,半晌才道:“你到底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要出京,为什么不派个好地方?去那种瘴疠蛮夷之地?” 卫玉笑道:“不至于吧,这是老旧的偏见而已,何况潇湘之地,诗词里写的都极美。” 蒋攸安捶胸顿足:“你就是读太多书读昏了头了,那些什么诗人文绉绉的都是骗人的,再说了,放着好好的江南之地不选,为什么选那个?” “横竖都是皇命办差,难道还能挑挑拣拣?”卫玉满不在乎地,道:“总之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里记着。” 蒋仵作眉头深锁:“我知道你选定了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卫玉又叮嘱蒋仵作,若是看见阿芒,就叫他快些回来,只说自己有要紧事。 稍晚,阿芒果然回到了紫薇巷,卫玉告诉他林枕纱的尸首已经入土为安,叫他不用惦记。 阿芒道:“我没有惦记,只是……害死林小姐的坏人已经都死了,我怕她孤零零地……既然已经下了葬,那……改日能不能去给她烧些纸钱之类?” 卫玉望着阿芒真挚的眼神,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说道:“好。这也不难,只是你不要再去找蒋仵作,知道了吗?” 阿芒见她允许,也赶紧答应了。 这日,卫玉在甲秀楼上,请任宏,蒋攸安,步兵衙门的张嗣,太学的潘学官,本来还要请自己在纪王府相熟的几位,但他们如今都在东宫那里,卫玉斟酌再三,还是没有惊动。 众人吃了一会儿酒,任主簿不免也偷偷地抱怨了卫玉竟要往湘州去的决定,卫玉心里惦记的则是范赐之死,抽空就问张嗣。 张统领道:“已经抓到了人,是个街上的惯贼,之前因为偷盗被关押过,才放出来月余,在他家里找到了范二公子丢失的玉佩,跟没花完的金银。” 卫玉问道:“他招认了?为何此次下手如此狠辣?” “已经招认,此人之前跟范二公子有过过节,那日喝了酒,不甚撞到了范赐,被他骂了几句,他见范赐落单,便发了凶性,将人杀害。” 这案子仿佛圆满,卫玉犹豫了会儿:“此人家里还有何人?” 张统领道:“他只是孤家寡人光棍一个,有什么家里人。” 卫玉一刻沉默,任宏便提醒她:“大家在此喝酒为你送别,你都要离京了,管这些做什么?还不如想想你要带些什么才好。” 潘学官献计献策:“我记着太学里有从荆州一带来的学子,我回头找人来细问问,据说荆州的冬日也是极冷,棉服自不可少。” 正在说着,听到楼梯上脚步声,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的侍从上来,一眼看到座中的卫玉,忙上前行礼。 “是卫巡检?” 卫玉起身,已经看出是位小公公:“正是下官,公公是……” 小太监微笑道:“请卫巡检随我往靖王府走一趟,王爷召见。” 桌上众人闻听,都忙站了起来。 靖王府。 先前卫玉在京内的时候,在册封太子的大典上,曾跟靖王殿下照过面。 只是私下里并无任何交际。 如今靖王突然命传,卫玉猜想自然是自跟范赐一案有关。 靖王殿下李司遖,相貌偏像贵妃,秀气阴柔。 卫玉入内拜见,靖王叫她起来,细细打量道:“早在先前老三册封大典上见过一面儿,便对卫卿念念不忘,只没想到,还未来得及亲近,你便出了事……还以为你我无缘了呢。” 卫玉听靖王殿下言语里仿佛透出些暧昧,微微惊讶,只垂首道:“多谢殿下惦念。” 靖王笑眯眯道:“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怎么又要往外放?如果本王是老三,我势必是舍不得的。” 卫玉哑然:“回王爷,要外放卫玉还是留在京内,都无非是为了公事而已。” 靖王嗤之以鼻:“为公事?这话只骗骗不懂事的,像是你这样可心的人,本王不相信……老三跟你没什么首尾,听说当初在纪王府,你也曾跟他同吃同睡,就算他入主东宫,你都陪侍在侧,是不是?” 卫玉受不得这些话。 虽然说在纪王府的时候,确实并没有避讳之心,但李星渊跟她从来清清白白,靖王上来就用这样的邪心怀疑,她倒是无所谓,但因而影响了太子的声誉,那就大不可。 卫玉皱眉冷道:“王爷怕是有什么误会,就算太子殿下重用卫玉,也不过是把卫玉当作一个得力的执事而已,殿下为人光风霁月,绝不似是王爷所说一般龌龊。” 靖王打量她的脸色,忽然饶有兴趣地说道:“你这样反应,原来……老三真没有得手?” 卫玉听了这一句,简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差点跳起来:“殿下请慎言!” 靖王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他起身走到卫玉身前,道:“看他对你那个上心的样子,还以为你已经得了宠,没想到……嗯,守着这样的玉人儿,他居然还能熬得住?一把年纪的了,身边又没个侍妾之类,和尚也没有他这般清心寡欲。” 卫玉咬了咬唇:“殿下!若只管这样胡言,臣便先告退了!” 谁知靖王不等她说完,举手握住了卫玉的手腕,细看她如玉的皓腕,隐隐能嗅到一股令人神醉的香气。 李司遖笑道:“你别忙,既然老三不解风情,冷落了佳人,那不如……且让本王先来教教你如何?” 卫玉冷着脸,心中已经大怒,微微屈起手肘,蓄势待发。 52.二更君 重逢 卫玉见靖王有意调戏, 她暗自吸了口气,屈起手肘就要给他一记。 却在此刻,只听到一个透着柔媚的声音笑道:“殿下, 我才离开多久,殿下就要移情别恋了吗?” 就在同时,靖王也慢慢松开了手, 他回头看向来人,笑道:“你总算来了, 让本王好等。” 这从殿外走进来的, 赫然正是唱戏的宛箐。 宛箐瞥了卫玉一眼, 走到跟前向着李司遖行礼, 靖王亲自扶他起来, 笑吟吟, 顺便握了握他的手。 虽然早知道宛箐跟靖王有些关系,但靖王竟然并不避讳, 就当着外臣的面儿如此亲热,也实在叫人意外。 见宛箐来的正好,卫玉趁机后退了两步, 道:“若殿下并无吩咐, 臣便告退了。” “正事还没说呢,你急什么?”靖王这才放开了宛箐,双手叉腰, 对卫玉道:“小卫,说实话, 本王很是赏识你,所以今日叫人传你过来,便是想问问, 要不要到本王身边儿来?” 卫玉仿佛听说了天方夜谭:“回王爷,您这话我并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你现在是东宫的人,以后到本王身边,我绝不亏待你,如何?” 卫玉道:“殿下明鉴,臣是朝廷命官,并不是谁的家奴,谈不上到谁身边,若殿下要说的是这个,卫玉告退。” 靖王眼神一暗,流露几分阴狠:“这次若不是本王有心,你又岂会轻易拿捏范赐?哼,你竟然敢……” 宛箐在旁拉住李司遖的手,轻轻拍了拍。 靖王本不肯善罢甘休,看宛箐如此,竟神奇地打住了。 卫玉从靖王府往外,心中十分不爽。正要上马,里头有人道:“卫巡检留步。” 她止步回头,见是宛箐从内走了出来。 宛箐走到卫玉跟前,微笑道:“你在太子殿下跟前,也是如今日一样’直言不讳’的只管冲撞?” 卫玉很不敢苟同:“太子殿下的做派,却跟靖王殿下大有不同。” 宛箐呵了声,说道:“你虽这样说,但是在不少人眼里,太子殿下跟靖王殿下,只怕没什么不一样。” 卫玉一愣,望见宛箐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起了靖王那些污言秽语,她心头一凉。 宛箐见她色变,便知道她明白了,他道:“有时候不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在别人眼里口里的模样如何……这才是最要命的。这道理卫巡检难道不明白。” 卫玉若有所思:“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宛箐道:“很简单,我是想为靖王殿下求贤。” 卫玉挑眉。 宛箐道:“你想想看,假如你成了靖王殿下的人,自然对于太子殿下便毫无影响了,是不是?” 卫玉不由失笑:“我真想不到,先生你是这样来劝人的。我还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一来,我觉着靖王殿下并非可侍奉的明主,二来,我即刻要出京去,不管对谁都毫无影响了。” 宛箐并无失落之色,只道:“目下你虽然要走,难道就没有回来之日?何不目光放的长远些。” 卫玉摇头:“我索性把话说的明白些,不管我在外还是在京,我都是纪王府出来的人,绝不会改头换面,故而你不必再做王爷的说客。” 宛箐笑道:“我也知道等闲说服不了你,只不过王爷很喜欢卫巡检,故而替他试试罢了。” 卫玉哼道:“真是多谢王爷错爱了,我没那福分。” “福分?”宛箐看着她神态中略透出的一丝傲气,话锋一转道:“可我倒也好奇,卫巡检你对太子殿下如此忠贞,难道……心里就半点儿没有太子么?” 卫玉咽了口唾沫,本是想尽快离开,对上宛箐仿佛已知全情的双眼,卫玉道:“说来,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 宛箐问道:“何事?” 卫玉道:“步兵衙门负责查办范赐被杀,找到真凶一事,先生可知道了?” 宛箐浅笑道:“哦,这件事有心的人都早就听说了。” 卫玉问道:“上次请先生去御史台,说起二公子,先生对于二公子为人似乎很不以为然。” 宛箐嗤了声,两只秀美的眼睛打量卫玉道:“卫巡检,有什么你且直说,不必跟我绕弯子。” 卫玉道:“我本来以为,你跟范赐是一路的,不过先生的来历也不是什么机密,略叫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宛箐的脸色稍僵,继而道:“卫巡检真是明察秋毫,怎么,你都查到了什么?” 卫玉知道他在试探,看看周围无人靠近,便低声道:“我只知道,曾有一对姐弟,因为家贫,姐姐入了一处大户人家为奴,结果被那户人家的公子看上,竟折腾出病来,奄奄一息……这样还不算,那纨绔子弟无意中见到那女子的弟弟,因为那孩子美貌,所以竟半是胁迫半是哄骗,买了进府……” “卫巡检。”宛箐打断了卫玉,他的声音发涩,已经不是原先那样媚笑无忌的样子了。 卫玉看着宛箐:“后来如何,自然不用我说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宛箐问。 卫玉道:“我只好奇,那个被引入歧途的孩子,在遭遇所有的艰难磨难之后,会不会恨那个罪魁祸首。” 宛箐咽了口唾沫:“恨又如何。” 他盯着卫玉,眼睛里闪出了簇簇的光芒,仿佛挑衅。 “不如何,”卫玉同他目光相对,道:“恨,才是天经地义。” 宛箐一愣:“什么?” 卫玉道:“如果不恨,反而跟他沆瀣一气,成了一路货色,才会叫人失望不信呢。” 宛箐的嘴唇抖了抖,掩不住眼中讶异:“你……” 卫玉转身,轻声道:“我绝没有要责怪那孩子的意思,更不会同情那纨绔子,只是……如果为了复仇而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跟那纨绔又有什么差别。” 卫玉说完后,深看了宛箐一眼,一拱手,转身下了台阶。 身后,宛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卫玉上马离开。 直到王府内有人走出来:“宛哥,王爷催问为何还不回去呢。” 卫玉口中所说的纨绔子,自然是范赐。 而那一对姐弟,便是宛箐跟他已经被折磨而死的姐姐。 本来是良家子,因为家贫,被范赐胁迫哄骗,以为他姐姐治病的借口,把他也买了进府内。 玩的厌倦了,就又贱卖做了戏子,从此沉于深渊,万劫不复。 其实,从张统领说那杀了范赐的凶手是个光棍开始,卫玉便觉着不对头。 没有家人,好赌,好酒……这简直像是个精心被挑选出来当替罪羊的角色。 范赐是被靖王放弃了的,如果说宛箐趁着这个机会报仇,自也是说得通。 不过也未可知,毕竟范赐很招人恨,恶行累累,谁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当然这些已经不属于卫玉该管的了。 离开了靖王府,回到紫薇巷,卫玉本欲歇息,不料萧亦茹在此等候多时。 原来萧亦茹得知了卫玉要出京的消息,舍不得,求了萧太清无果,索性带人来到紫薇巷亲自劝卫玉。 卫玉只说是公务在身,叫她不必担心。萧亦茹含泪道:“玉哥哥,我听父亲说过了,太子殿下原本是不愿让你出京的,只要你求一求殿下,他自然有法子留你……” 卫玉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道:“你不懂,如今若我留在京内,反而对殿下不好。” 萧亦茹问:“这是为什么?” 卫玉想到靖王跟宛箐说的那些话,摇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眼见出城日期已到,卫玉整理妥当,先往萧府道别。 后,又来至东宫辞行。 让人意外的是,卫玉在外殿等了半天,也不见里头通传。 卫玉的腿都有些发酸,正猜测是怎么样,崔公公亲自出来,告诉她说道:“殿下……如今正在见几个朝臣,不得闲……”他显然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道:“小卫,你、你就不用见殿下了。” 卫玉问道:“殿下不愿意见我?” 崔公公叹了口气:“哪里是不愿意……殿下他……”他望着卫玉,竟道:“你啊,就是太任性了,那日在紫薇巷里,你为什么回答说要出去?你知不知道殿下,殿下其实……” 卫玉低头:“公公……我知道殿下对我好,但我真不能在殿下身边。” 不管是因为靖王他们那些胡乱猜忌的话,还是因为她的“记忆”,她迟早晚要离开,这正是个机会。 崔公公忙问:“为什么?小卫,别说殿下,从你自外头回来,连我也觉着你跟先前不太一样了,好像跟殿下都不是一条心了。” “我不是。”卫玉想要辩解,可又一想,何必多言呢,将错就错也行:“罢了,公公,殿下不愿见我也好。” 崔公公瞪向她。 卫玉后退了两步,拂了拂衣袖。 然后,她向着里间正殿的方向缓缓跪倒,俯身,郑重地磕了个头。 眼睛看着里间,卫玉道:“我去了,殿下多加珍重!” 崔公公张口结舌,忙上前拉住她:“你、你这是干什么……” 卫玉站起身来:“公公,你多照看着殿下吧,叫他、叫他好生饮食,保养身体,另外、留心靖王殿下,我走了。” “小卫……”崔公公还要拽住,卫玉已经挣脱,头也不回向外疾步去了。 “小卫!”崔公公叫了两声,并没什么用处,他目送卫玉极快向外,又回头看看里间,喃喃道:“这,这算什么?明明都是舍不得的,有一个服软的也就没事儿了,这到底是怎样……” 那日陪着太子到了紫薇巷,本来太子已经走到了里间门口处,忽然间变了脸色,蓦然止步。 崔公公察言观色,又隐隐听见里头说话,这才忙扬声作为“通告”。 回到内殿,太子正端坐在长桌之后,哪里有什么朝臣在。 崔公公上前行礼:“殿下,小卫去了。” 李星渊头也不抬,也不回话。 崔公公莫名地有点难过,想到卫玉临去的话,他道:“殿下,小卫交代说,让殿下好生饮食,留意身子,还要……留心靖王殿下……小卫实在是很在意殿下……” 话未说完,李星渊用力一掌拍在了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崔公公吓了一跳,急忙跪倒在地:“殿下!” 李星渊胸口起伏,面上浮现出冷冽的怒意,两只丹凤眼杀气腾腾地扬起,怒视着崔宇——其实他也不是冲着崔公公而生气。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失态。 “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好像是把一个个的字都咬碎了说出来的,“既然要走就走,孤又何必叫他操心!” 崔公公低下头:“殿下,”他大着胆子,哀求一般:“其实……让不让小卫走,不过殿下一句话的事。” “难道让孤主动开口求他留下来?”李星渊怒不可遏,却又死死隐忍,攥成拳的手微微发抖:“君向潇湘我向秦,你既无心我便休……让他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崔公公只觉着眼睛里发酸,无奈地重又低下了头。 次日,卫玉启程。先是萧太清嘱咐了几句话,派人相送。 御史台这边,任宏跟几个执事相送卫玉,另外张统领,潘学官等也一一前来。 潘学官细细询问过荆州来的学子,给卫玉准备了两套衣袍,一些干粮,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坛子盐巴。 学官细细叮嘱道:“我那学生说了,湘那里最缺的就是盐,好歹你先带着,反正也不怎么很沉。” 卫玉哭笑不得,只得谢了他的好意,让阿芒搬了上车。 其他任主簿,蒋仵作跟张统领等,也各有东西相送。又各自万千叮嘱。 众人正在城门依依送别,忽然见一个传信驿官自官道上飞马而来。 城门口一员守将拦住询问,那驿官笑道:“豫州府那边儿不是打了胜仗么?皇上龙颜大悦,派人前去论功行赏……又特传了野狼关大捷中的几位将官回京面圣,如今已在半路,眼见到京了!” 卫玉心头一动,很想问问奉命上京的人都有谁。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也许……宿九曜也会在其中。 毕竟她记忆中,宿雪怀就曾经度上京,第一次差不多也是在长怀县之战后——也就是那一次,宿雪怀跟阿芒不知为何打了起来,阿芒还吃了大亏,卫玉便联合张嗣,狠狠地捉弄了他一番。 不过此时彼时,两次战役有所不同,同时变化的还有很多,比如她要离开京城。 所以竟不知道宿九曜到底如何。 卫玉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问起这些,只跟众人作别,上车而去。 这一趟往湘州去,路程也有千里,但跟去豫州又且不同。 路途遥远不说,地势比起豫州要更复杂许多,而且不仅仅是官道,更有水路。 卫玉除了阿芒外,另外还有两个御史台的随从,两名随行执事。 因为皇命催的并不着急,大家离开京城后,也不用急于赶路,只晓行夜宿,按部就班。 走了五六日,已经过了石门。 这日,经过定县,行到山上,大雪纷纷阻住道路。 马车渐渐地也行不动了,正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一个同赶路的人经过,提醒了一句:“前方有个酒肆,各位不如且去躲躲风雪。” 众人大喜,赶忙咬牙向前,又走了一刻多钟,果真看见有个酒幌在外头,两个随从牵着马儿,执事在前开路,阿芒扶着卫玉,顶风进了门内。 这酒肆显然有些年头了,里头酒气肉香扑鼻,已经有几个客人在里头坐定。 小二见来了人,忙迎着相让,阿芒正在给卫玉扫身上头上的雪,卫玉把帽兜一掀,先打量了一眼酒肆内的客人。 地方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靠墙的边上坐着两人,门口处独自有个戴斗笠的大汉。 除了小二外,另有一个掌柜立在酒柜旁边,正在打算盘。 这会儿外头的随从把马车赶了入内,马儿栓起来,也一同走了进来。 大家在一张桌子上落座,让小二拿些饭食上来,小二道:“我们店里有自酿的冬酒,来往的客人最是喜欢,各位要不要尝尝?” 随从执事们都愿意喝酒搪搪寒气,卫玉笑道:“那就送一壶来。” 不多会儿,酒菜都已经送了上来,侍从们奔波半天,饥寒交迫,正要吃喝起来,卫玉一拍阿芒的手,笑道:“且慢,这一壶酒,我请在座的几位喝,萍水相逢就是有缘。” 小二愕然。 那几个客人也都转头看向卫玉,卫玉笑道:“小二哥,劳烦给各位斟上。” 小二正愣怔,见卫玉催促,只得挪步过来,捧着酒壶给那几个人倒酒,按理说有人相请,那被请的一定会兴高采烈,但此刻无人出声,酒肆内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极其古怪。 卫玉道:“各位不必客气,只管喝。” 小二看向掌柜,那坐着的几个汉子也彼此相看,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其中一人把酒杯一拍,猛地站了起来:“他娘的,这小白脸果真厉害,已经被人看穿了还藏什么!动手啊!” 其他两人也都纵身跃起,门口那人把斗笠一扔,扑向此处。 跟随卫玉的随从跟执事才直到不对,那两个侍从赶忙起身迎敌。阿芒却因为得了卫玉示意,早一步迎上了两人。 小小的酒肆内一时大乱,桌椅板凳都飞舞起来。 那掌柜的跟小二急忙躲藏,卫玉跟两个不会武功的执事退在另一边儿。 见阿芒同那些来历不明的歹人动手,一名执事战战兢兢地:“卫巡检,这是些什么人?” 另一个道:“是山贼么?” “未必,”卫玉道:“但这些人是冲我们来的。” 执事道:“他们不喝那酒,难道那酒里……” “自是下了药。”卫玉扫了眼正抱头的掌柜跟小二。 方才进门的时候她就发现掌柜的脸色有异,算盘更是打的错漏百出。 门口戴斗笠的,斗笠上的雪还没有化,腰间鼓鼓的,显然带着家伙。喝酒的那两人,桌上的菜眼见都凉透了,却没动多少,像是摆设。 卫玉只用酒试了试,便试出端倪。 不过这个人显然都是高手,御史台的那两个侍从力有不逮,一人负伤,滚倒在地,另一个也撑不住了。 阿芒虽然勇猛,但若论起身法轻灵来,则不如这些人,很快,只留了一个对付阿芒,第个杀手直冲向卫玉。 他人还没到,手中的暗器破空而出,这已经超出了卫玉的预计。 眼见寒芒夺目直奔身前,须臾生死,只听喀拉一声响,是酒肆的门扇被人踹开。 那扇门直飞起来,“朵朵”数声,几枚暗器深深刺入门板,随之落地。 百忙之中卫玉回头,却正见风裹着雪片从门口纷纷扬扬地冲了进来,而随着这六出琼花而一并现身的,是让卫玉做梦都想不到的那个人。 53.第 53 章 忍着 宿九曜会在往湘州去的这荒郊野岭出现, 卫玉实在是料想不到。 只见他头戴一顶乌绉纱万字巾,已经被雪覆的半白,身上穿着一袭青袍,腰间坠着蹀躞带, 革带系的并不紧, 可仍显出极细的腰身。 他的身量看着极其单薄, 仿佛将不胜风雪之力。 绝色的五官被冰雪半掩,越发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矜贵, 看着倒像是流风回雪中走出的什么妖神仙灵。 这会儿, 宿九曜已经极快环顾过店内情形,也一眼便看见了卫玉。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那杀手也盯上了宿九曜, 冷喝了声:“什么人多管闲事!”不容分说,甩手又扔出了几支冷箭。 此时宿九曜堪堪住脚,卫玉心惊, 忙叫道:“小心些!” 少年不闪不避, 双手一招, 竟是把那袭来的箭轻轻巧巧抄在手里,他冷哼了声,手势一扬。 几支箭如同空中转了弯儿似的,骤然返回,力道之猛, 速度之快,叫人避无可避。 那杀手还没来得及闪躲,便听到噗噗声响。 一支箭正中喉头,杀手整个人僵立原地,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才轰然倒地。 卫玉跟那两个执事看的分明,但也不甚分明,因为就在使暗器的杀手倒下同时,又听见两声怒吼,竟是其他两个杀手,不知为何手忙脚乱,其中一人捂着肩头,猛然转身。 原来那暗器杀手先前放出的正是三支箭,宿九曜接在手中后,并没有就全部射回那人身上,其他两支,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分别袭向了另外那两名杀手。 只是一个照面,宿九曜已经做出判断,并且又准又狠地给予了反击。 那两个杀手本来一个对战阿芒,一个对战随行侍从,不消说都占了上风。 阿芒还好些,只身上多了几道伤痕,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脱身,那两名随侍一人倒地,另一个也伤的不轻,摇摇欲坠。 杀手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本来稳操胜券的局面,却在眨眼之间陡然逆转。 两支箭一支射中,另一个杀手反应快些,挥刀挡开。 此刻他们才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宿九曜,当看清楚门口出现的不过是个身形偏瘦容貌秀绝的少年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面露震惊之色。 此时跟卫玉的侍从赶忙后退,而阿芒定睛,也赶紧看卫玉如何,见她无恙,便忙跳过来拉住:“玉哥儿!” 宿九曜扫了眼阿芒,抿了抿唇。 两名杀手则瞥着地上的同伴,惊怒交加,对宿九曜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坏人好事!” 少年的目光还在卫玉面上,闻言才冷冷地说道:“你说的好事,就是对卫巡检不利?那不巧的很,我是护着他的人。” 卫玉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忙跟着问道:“你们为何要杀我?受谁的指使?” 杀手们对视了一眼,意识到宿九曜来者不善,但又不能就此放弃,到底要搏一搏。 两人心意相通,当下断喝了声,竟是不约而同向着少年冲来。 卫玉屏住呼吸,到底是担心,便对阿芒道:“快去帮着……” “哦!”阿芒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才迈步,便听到宿九曜道:“不必!” 卫玉一怔,只得拉住阿芒:“先去看看小孟他们伤的如何。” 这会儿那边已经动了手,戴毡笠的杀手挥起带血的长刀迎面劈落,势不可挡,另一人则配合无间,攻向宿九曜的下盘。 卫玉瞄见这个架势,眼睛发直,她突然后悔拦住了阿芒,毕竟他再怎么能耐,也不过是个少年,而这两个杀手显然并非泛泛之辈。 耳畔嗡嗡作响:“卫巡检……这位小哥是什么人?” “哎呀呀,他一个人只怕要吃亏啊……” 卫玉只顾睁大双眼看着宿九曜,连身边两个执事问自己的话都没有听见。 可是宿九曜并没有给卫玉担心自己的机会,在那杀手的大刀将砍落之时,宿九曜一脚将旁边的凳子挑起,迎上对方的刀刃。 那把刀锋利异常,又兼对方力道刚猛,只听“嚓”地一声,已经把那凳子劈成两片。 与此同时,少年纵身一跃,竟是出了店门,只是距离不远。 两名杀手没料到他会退后,但他们势在必得,当即紧随出去。 风雪陡然扑面,杀手们不由眯了眯眼,一时竟有些瞧不清:“臭小子……”戴斗笠的杀手盯着前方一道身影,怒骂了声:“有本事别躲……” “谁躲了?”话音未落,风雪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 那杀手之觉着手臂一冷,等反应过来之时,整个人都骇然惊呆了。 鲜血奔涌而出,那只握刀的手已然坠地,杀手看着地上兀自紧攥着刀的自己的手臂,简直不能相信,半晌才捂住伤口处,发出了仿佛野兽受伤的嚎叫。 另一名杀手目睹这惨状,怒吼道:“我杀了你!” 眼前一闪,是宿九曜挥刀攻上:“来啊。” 刀跟刀相抵,风雪里闪出刺眼的短暂火光,叮叮的声响仿佛是什么山野高人在弹奏古琴。 酒肆门口处,卫玉见宿九曜出了门,自己按捺不住,跟着过来张望。 山中的雪极大,虽隔着不很远,但她仍是有些看不清敌我。 只见两道身影如龙腾虎跃,彼此缠斗,若不知两人正在性命相搏,于这山中雪景里瞧着,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 卫玉正竭力分辩哪个是宿九曜,才隐约捕捉到他瘦削的身形,就听到一声惨叫,风雪中有一道人影直直地跌向地上,而地面上再次出现泼墨似的血痕。 卫玉不由捂住胸口,身不由己地盯着那处。 只见剩下的那人向前走了几步,仿佛举手挥刀,伴随着嗤地两声响,惨叫声消失,酒肆门外,重新只剩下了风吹雪舞的声响。 她有些紧张地攥住了拳,直到看见那道影子穿过风雪向着自己走来,卫玉按捺狂跳的心,迈步向前:“有、有没有伤着?” 宿九曜没想到她主动迎过来,便站住脚:“没有。” 卫玉握着他的手臂,从头看到脚,除了衣衫冰冷之外,确实并没有什么伤,不过她也留意到,他的手跟脸上,仿佛有些奇怪的痕迹。 卫玉有点心惊,赶忙举手把宿九曜的脸擦了擦,擦去上面的雪后仔细再看,才松了口气。 宿九曜不知她为何这样,一歪头,又忍住了,任凭她的手在脸上扫来扫去,只觉着她的掌心又软又暖,还带着些许馨香。 “怎么了?”他看着她释然的叹息,问道。 卫玉道:“吓我一跳,以为你的脸……” 原来方才她发现宿九曜的脸上有些仿佛青紫的痕迹,一下子让她想起了他黥面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那样了。 但仔细看过后才发现,不是黥面,倒像是……冻伤之类。 卫玉又望着他手背上没有退的裂痕跟紫肿的痕迹:“这是怎么弄的?” 宿九曜任凭她拉着自己的手,道:“没事。”他看向她身后:“回去吧,这里风雪大。” 卫玉当然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于是赶忙又领着宿九曜回到酒肆之中。 此刻阿芒跟两个执事帮手,给受伤的侍从处理伤口,店小一跟掌柜的在旁边,还是战战兢兢。 卫玉看到地上的杀手才想到,应该早点叮嘱宿九曜留个活口的,只不过当时她尚且担心宿九曜的安危呢,哪里还有心想别的。 其中一个侍从伤势比较重些,卫玉喝命那掌柜拿些伤药出来,幸而还有。 又审问那掌柜跟小一,掌柜的说道:“那两个人是一天前到的,本以为是过路,没想到竟就在这里生生呆了一天一夜,说是要等人。他们的同伙是在半个时辰前来的,把一包药给了我们,说下在酒菜里,若我们不干,就一刀一个杀了。” 卫玉问道:“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掌柜哆哆嗦嗦道:“前方过了定县,便是顺德府,那有龙蛇混杂的有许多帮派……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更是不少,我们从不敢过问,客官若是想知道,去那城内打探打探,兴许就有眉目。” 眼见雪势过大,又有伤患不便移动,卫玉便让掌柜收拾了几间房,暂时栖身。 卫玉安置了阿芒,让他照看着伤着,又出外跟两位执事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早睡。 出来后,就见宿九曜站在门口处,正看着外头下的更急的雪。 卫玉走到他身旁,打量他身上:“你不冷?” 少年摇头。卫玉略微迟疑,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衣衫,外头确实是一件棉袍,但也并不算厚,卫玉便顺势拉住他的袖子:“穿的这样少,还敢在这里吹风……” 宿九曜被她拉着转身,卫玉又问道:“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见他不回答,卫玉道:“我听人说,这次野狼关大战告捷,皇上宣召相关有功将士进京,你也是其中之一?” 宿九曜总算答应了声,卫玉问:“既然是这样,你怎么又会来这里?总不能,是……京内的意思吧?” 他仍是不回答。 卫玉打量他冷白的脸,试探着道:“难道,没有人允许或者调派你来,而是你自己?” 这一下,宿九曜飞快看她一眼,然后转开头。 卫玉心惊:“真的是这样?” 宿九曜见她猜到了,这才回答:“也没什么。” “没什么?”卫玉的声音不由地提高,把后面的掌柜跟小一都惊得赶紧向此处打望。 正此时,外头仿佛又有人来,宿九曜顿时警觉。 卫玉的心里已经忘了什么刺客杀手,只想着他的事,她咽了口唾沫,拉拉宿九曜:“你跟我来。” 拽着少年到了自己的房间中,这房间极狭小,毕竟酒肆也不大,只有一扇小窗户,进来后,光线未免有些暗淡。 卫玉搓搓手,把窗户打开了些,见外头白雪乱落,她的心情也如这雪一样杂乱。 回头看向宿九曜,少年站在房门口,不动。 “你……”卫玉平复了一下心绪,语气肃然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宿九曜抬眸看向她,却又垂眸静静地说道:“我只知道我今日若不来,会有什么后果。” 卫玉张了张口:“你不用管我……何况我在问你……就算是你想来,你至少想个法子,正大光明的来。” 宿九曜道:“我怎么不光明了。” 卫玉看他隐约泛冷的脸色,啼笑皆非,琢磨片刻道:“小九爷,你大概是才上京,不懂得朝廷内的一些规矩,比如你这样建了功勋的,有机会进京面圣,这可是千载难逢,若是中了皇上的意,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可是你……” 没等她说完,宿九曜道:“我不稀罕。” “你住口!”卫玉气的走回来,看向他面上,也自然把那些冻伤看的越发清楚,她道:“为什么不稀罕?难道不是你舍生忘死搏回来的?该是你得的,凭什么不要?” 宿九曜又飞快地瞅了她一眼,然后低头。 说到这里,卫玉想起来,便问道:“你既然能够随着豫州府进京……那自然是军功卓著,也有黄老将军的举荐了?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转头看着窗外的雪:“也没什么。” “胡说,”卫玉有点暴躁。 她从小跟着李星渊,自然也历练的涵养极佳,待人接物从来温文有礼,很少像是现在这样“暴跳如雷”。 偏偏是这个少年,轻易就挑动她的心绪。 卫玉摸了摸额头,自己叹息:“算了,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宿九曜的眼神略暗了暗,轻声道:“谁是小孩。” 卫玉哼道:“你不是吗?这样赌气的样子,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宿九曜扭头看向她,明显的不快。 卫玉道:“不高兴了?哼,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那些说教的话,你既然不愿意听,又赶着来追我做什么?” 少年的眼里透出几分恼怒,脸上也隐隐有点涨红,仿佛被她挤兑的受不了。 卫玉却并不就此打住,又道:“不想说话,那就别说,你索性就回去吧。” 宿九曜瞪向她。 卫玉负手,假装不看他。 宿九曜咬了咬唇,转身往外就走。 卫玉虽看似不在意,其实暗中留心他的反应,一看他来真的,赶忙紧走两步拉住。 以宿九曜的武功,十个卫玉也拦不住,可她的手才碰到他的袖子,少年便神奇的止步,可仍是冷冷的不肯看她。 卫玉笑道:“你这个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我跟你说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宿九曜冷然道:“我不小了!我也不爱说笑。” 卫玉张了张口:“好好,你大行不行?小九爷……”一顿,她改口:“没有小,正经是九爷,我也不敢跟您说笑了,成吗?” 宿九曜沉默,卫玉察言观色,倒是瞧出他不是真的生气,她就又换了一副和蔼笑脸:“九爷,我看你这身衣袍有些新,想必是为了上京,特做的?” 宿九曜道:“是他们让换的。” 卫玉附和笑道:“对啊,要上京自然是要穿的体面些,难道还穿那破旧的道袍么?当然了……在我看来,你穿什么都好。” 宿九曜好歹看向她,虽未言语,脸上却稍微亮了些。 眼见少年的脸色仿佛缓和,卫玉又哄着说道:“九爷,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军功怎么来的?你又是如何进京,如何离开追过来的,我也好……” 后面那句她打住了。因为知道他未必愿意听。 原来卫玉是想,朝廷传有军功的将领进京,自然是要论功行赏,若是在面圣之时得了皇上眼缘之类,那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可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论赏赐,外地进京的将士却都得听从调令,循规蹈矩,尤其不能擅自离京。 像是宿九曜这样突然间跑了的,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卫玉知道他闯了大祸,只不知道到达什么地步……又该怎么弥补,甚至能不能弥补。 她只想让宿九曜把事情说的详细些,而她得尽快想出个善后解决的法子。 卫玉在这里“心怀鬼胎”,宿九曜被她连着叫了两三声“九爷”,弄得脸上薄红,那没有好利索的冻疮都有点发痒。 他无意间举手抓了抓,卫玉却瞧在眼里,忙握住他的手:“别动。” 宿九曜微怔,只听卫玉道:“你要是抓破了,会在脸上留疤……好的且慢,你等会儿,我问问店家有没有冻疮膏。” 她拉开门,叫了小一来,这冬日里,冻疮膏是必不可少的,果真很快送来一盒膏药。 卫玉叫宿九曜坐下,说道:“你不用管我,只快些细细地说给我听。”一边吩咐,一边用指甲挑了药膏,先给他脸颊上伤处涂了一点,慢慢地揉开。 少年似乎不安,长睫抖来抖去。 “忍着,别动……”卫玉温声道:“快说吧,我听着呢。” 54.二更君 就算卫玉费尽心机, 但宿九曜不是个爱说话的。 他只言简意赅,把如何跟黄士铎请命,如何翻过青屏山, 袭击西狄人的运粮队伍, 并且换了西狄将士的衣物混入了铠城, 在他们的祭佛节之时, 把铠城烧成了一座废城种种说了一遍。 可就算宿九曜用词简单,面无表情, 可卫玉听着每一个字, 每一句话, 惊心动魄。 她如何猜不出, 这所有云淡风轻的语句之后,是步步惊心, 九死一生。 卫玉本来正给他上药,听着听着,不由停了动作, 只顾呆呆望着他。 直到宿九曜道:“后来我带人往回, 才知道还有一队人马几乎潜入了西狄皇城……这次,那为首的人也在进京之列。” 卫玉回过神来, 稍微一想便道:“是不是小侯爷罗醉?镇远侯之子?” “你也知道了?”他并不惊讶。 卫玉笑笑:“既然是一起进京的……那你跟他自然是认得了?” 宿九曜道:“嗯。” 卫玉看着他显不出喜怒的脸。 宿九曜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是柳十郎,一个就是罗醉。她原先不知道罗醉跟宿九曜是如何相识的, 现在看来,应该算是“英雄惜英雄”。 “然后呢?”卫玉问。 宿九曜抬眸:“然后……就进京了。” 卫玉啧了声,不满:“干吗?请你说话是不是得付钱的?这样惜字如金。你说明白点好不好?进京之后如何?又是怎样知道我出京的?越详细越好。” 宿九曜嘀咕道:“说的那么仔细做什么?” 卫玉道:“我爱听,行不行?” 宿九曜确实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比如跟小侯爷罗醉相识, 也不仅仅是“惺惺相惜”,或许还可以加一句“不打不相识”。 只是这些事他不愿意聒噪。 他带着斥候精锐拿下铠城,乱了西狄大军军心,又率领不足百人的队伍,从后夹击。 西狄人被打懵了,明明有几万大军,却生生地被他们这一队前锋斥候撕开了一个口子,直接跟野狼关出城迎战的黄士铎汇合。 这一仗打的扬眉吐气。 黄老将军从没有如今日这样神清气爽。 后来捷报到了京城,皇上论功行赏,虽然也嘉奖了黄士铎,但老将军在经历过一系列事情后,心胸早非昔日可比。 他知道宿九曜是个不世出的可用之才,所以并不居功,而是把宿九曜带斥候营所立功勋,详细写明,递送朝廷。 很快皇帝下旨,让宿九曜为首的几名功勋卓著的将士随着豫州府进京面圣。 至于黄士铎为何不能去,是因为老将军仍要驻守野狼关,毕竟他是主帅,虽然大胜,可还要密切提防西狄人反扑。 越是此时越不能怠慢疏忽。 豫州知府见了野狼关几位将士,尤其是宿九曜,看他年纪小小,相貌气质不凡,便十分喜欢。 又看他衣衫简陋,于是竟命人日夜赶工,做了两套衣裳出来,叫他换了。 宿九曜本就生得出色,换了一身新衣,越发风姿不俗,妙不可言。 豫州府越看越觉喜欢,自以为自己如伯乐,毕竟这样万里挑一的少年将领,谁不心爱?一旦进京,皇上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悦,封赏自不必说,这少年不愧是黄总镇看上的人,前途无量。 路上……除了宿九曜跟小侯爷罗醉闹了些不愉快外,倒是没有什么风波。 可豫州府不晓得,对他真正的考验,是进了京后。 起先,他们被安顿在京内的贤良祠内歇息,罗醉乃是侯门之子,习惯了声色犬马,一入京城,就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每日必要喝酒听曲,十分逍遥快活。 宿九曜头一次进京,人生地不熟,想要打听卫玉的下落,却不知要往哪里去探听,他又不是个爱交际的,而别人看到他出色的容貌,近乎冷清的气质,又会本能地有些讷言惶恐,是以竟“交流不畅”。 不过那日他无意中从罗醉口中得知了卫玉办教坊司案之事,他从不主动跟罗醉搭腔,那日却一反常态,忍不住问道:“卫巡检现在哪里,你可知道吗?” “他……”罗小侯爷才要回答,又打住,眯着眼睛笑道:“从豫州到京城,你总算主动跟我说句话了,怎么,这卫巡检有什么要紧的?” 宿九曜本来不想理他了,但又耐不住:“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 罗醉何其精明,眼珠转动,道:“是了,我听说先前卫巡检曾去过长怀县,你又对他如此上心,难道你跟他有什么交情?” 宿九曜瞪着他,罗小侯爷却促狭道:“你不说,那我也不说,这才公平。哼,看谁能憋的住。”他哈哈大笑,回房去了。 次日便是进宫面圣,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 出门向皇宫方向而去,将到宫门的时候,一队内侍开路,百官退避。 大家退到路边上恭候,罗醉瞅了眼,小声道:“是太子殿下!” 宿九曜就在他旁边,垂着头,不为所动。 罗小侯爷眼珠一转,坏心眼又涌了出来,便低低道:“太子殿下就是昔日的纪王殿下,小九九你总该知道吧?你那位卫巡检,就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儿的人。” 他还没说完,宿九曜已经抬起头来,竟看向了前方的太子一行。 此时正好太子的大轿经过,罗醉吓了一跳,刚要提醒他不要直视太子,却隐隐约约,察觉太子的轿帘微微掀动,好似有人向着此处看来。 宿九曜飞快环顾周围,并没有看到卫玉,他转头问罗醉:“卫巡检不在这里。” 罗醉望着宿九曜淡冷微愠的神色,叹气道:“你啊,怎么如此实心……卫巡检当然不在这里,咱们进京的那一日,他就奉旨出京……听说是往湘州去了。” 如果小侯爷知道在他说了这一句话后会发生何事,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嘴牢牢地缝起来。 而在这山中酒肆小房间内,卫玉听见宿九曜说他是在进宫之前跑了出城的……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假装没听见。 “你……”卫玉用刚才给他涂冻疮膏的手指指着宿九曜:“你……” 她感觉要被他气死过去。 宿九曜道:“是你叫我说的,我说了你又生气?” 卫玉不住地揉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很有气死人的本事。” “以前?”宿九曜觉着有点奇怪。 卫玉把嘴闭上。 她起身重新走到窗户边上,探头向外,大口地呼吸,冰冷的气息沁入五脏六腑,却没能让她发烫的脑袋冷静些。 “你怎么了。”宿九曜看她举止怪异,也跟着起身。 卫玉尽量克制,回头微笑道:“没什么事,你……你先回去吧,哦对了,这里房间不多,委屈你跟袁执事他们挤一挤……” 宿九曜道:“我以为你又要让我走。” 卫玉转身,自言自语道:“假如现在让你走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当然……” 半晌,她都没听见动静,转头才见屋内空空如也,原来他已经出去了。 卫玉本来想,让宿九曜尽快回京,毕竟他年纪小,但功劳大,也许皇上可以网开一面。 另外她指望着豫州府会早早地得知此事,然后立刻做出相应安排,尽量减轻此事引发的后果。 然而听宿九曜说完,知道他是在进宫前一刻跑了的,这属实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猝不及防。 卫玉简直无法想象,宫内的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她甚至怀疑,此时此刻,皇帝会不会震怒之下发海捕文书,通缉临进宫而逃脱的宿九曜。 毕竟这罪名可大可小。 卫玉思来想去,去包袱里取了文房四宝。 天气太冷,叫小二送了些温水,才总算磨了些墨。 她想想写写,写写停停,斟酌词句,改了几回。 卫玉写的,是给萧太清的一封信,毕竟此时此刻能够帮得上她的,只有萧相了。 还没有写完,天色已暗。 小二过来点灯,随口说道:“大人,跟您的那位小哥儿,一直都在门口站着,怕他冻坏了,您不去看看?” 卫玉一惊:“什么?” 小二道:“就是那位把歹人都杀了的、神仙一样的……” 卫玉赶忙冲出门去,拐到外间一看,果然见宿九曜立在酒肆门口处,里头的灯火照亮他半边侧脸,看着越发精致非人了。 “小九爷,”卫玉疾步上前,压低声音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宿九曜目不斜视:“卫巡检不必管我。” “你又跟谁赌气?” “我没有。你放心,”他才看向卫玉,神色淡淡地:“我习惯了,不必睡屋里,你回去吧。” 卫玉迎着他冷冽的目光,原本要说的话突然消失。 她忽地想起了在纯阳观的时候,他为了护她,也是顶风冒雨在外头守了两夜。 此时雪仿佛小了些,但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四处飞扬,却更冷。 卫玉长叹了声,自己摸了摸肩头:“虽然我怕冷,但九爷既然要在这里,那我少不得舍命陪君子了。” 宿九曜惊愕地看向她,卫玉眨眨眼:“你我若在这里站一夜,不用等刺客动手,我就自己死给你看了。” 夜深人静。 阿芒照看着受伤的两个侍从,已经呼呼大睡。那两名执事也已然睡着。 卫玉的房中还燃着灯火,她坐在桌边,好不容易写完了那封给萧太清的信,回头,却见宿九曜靠坐在床边,双眸微微合着。 她把信纸小心地折起来,准备明日到了顺德府便立刻找人发回京内。 收拾妥当,宿九曜未动,卫玉便去叫小二送了热水进来。 洗了手脸,卫玉回头看宿九曜,却见他稍微换了个姿势,头向内侧着,不看自己。 卫玉擦了擦脸,又把帕子洗了一遍,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擦擦手脸。” 少年不出意外地“醒”了,有点忐忑地看卫玉,她才洗了脸,头发丝还有些湿润,一张脸被擦的透出几分粉色,眼睛越发晶亮,湿润润地。 “拿着。”卫玉把湿润的帕子放在他手里:“小心些擦拭,避开冻疮,不然又要难受了。” 宿九曜拿着那块丝帕,只闻到一点淡香扑鼻。卫玉却并没有理他,自己脱了袜子洗脚。 室内只一盏油灯,且那油也将告急,光线阴暗。 鬼使神差地,宿九曜无意中瞥了眼,却见那铜盆之内,格外雪白的一双脚。 他赶忙转过身,举起帕子揩自己的脸,可又忘了卫玉的叮嘱,脸颊上的冻疮被擦破,一阵刺痛。 卫玉本来没想让宿九曜跟自己同房,所以才叮嘱让他去跟两名执事一起。 可他不肯,而卫玉去看了眼,倒有点猜到他为何不肯,毕竟那房间极小,两个男子挤在一起还嫌不妥,再多一个人未免奇怪。 阿芒那边更不用说,阿芒已经把地上铺了一床被褥,打了地铺。 “哗啦啦。”盆内的水发出极大的响动,把卫玉吓了一跳。 然后她意识到,原来是房间内太静了,所以一点水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卫玉屏息,瞥了眼身侧的少年。 她没法儿开口叫宿九曜睡地上,她自己的身子也不允许睡地上,否则一定要生病。 卫玉无奈,轻声道:“你睡里头……不许乱动。” 宿九曜正在打量那块帕子,闻言道:“不必,我睡凳子就成。” “凳子?”卫玉愕然,“那小小怎么能睡人?” 忽然她意识到,宿九曜指的是先前从外间拿的一个长凳。 可是这长凳也不过是一掌宽,她自忖没有那种本事,只怕连顺利躺倒都艰难。 何况天儿又冷的很。 宿九曜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把手帕还给她,只悄悄叠了起来,然后他坐在凳子上,一个翻身,单膝屈起,一条腿还踩在地上,如此,竟是稳稳地躺在了上头。 卫玉看的惊奇,笑道:“这也太难受了,何必遭这个罪。” 宿九曜闭上双眼:“我没觉着遭罪。”顿了会儿,他道:“早些睡吧,卫巡检。” 桌上的油灯终于熬完了自己的使命,噗地熄灭。 卫玉躺在陌生的小床之上,虽然困倦,可仍是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试图寻找房间内另一个人的呼吸。 宿九曜的呼吸声很浅,她转头,依稀看到他在长凳上的轮廓。 卫玉闭了闭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跟这个少年纠缠在一起的。更不知道往后……他们将是怎样。 好像有些东西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甚至不知宿九曜此刻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 他想干什么? 昏昏沉沉,卫玉仿佛觉着身上开始发热。 耳鬓斯磨,她被缠着。 唇间的温柔,手指的轻抚,雨点般不住地降落。 卫玉察觉他尚且还在的迟疑,她闭上了眼睛:“放心,我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他的动作停住,似乎在聆听旨意。 卫玉叹道:“你来吧。” 她听见了他仿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卫玉很快为自己的“慷慨”而后悔了。 房间静的很,能听见外间雪落声响。 黑暗中,宿九曜留意卫玉的呼吸声,起初有些杂乱,说明她没有睡着,多半在胡思乱想。 窸窸窣窣,透着几分小心跟鬼祟地转身,他感觉她仿佛透过黑暗在打量自己。 然后……呼吸声平稳。但是也只是暂时的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宿九曜听见一声短促的申吟……起初他以为听错了,但很快,那声音再度响起,若隐若现。 他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转头看向卫玉。 她怎么了?难道哪里不舒服,或者是因为白日受了惊吓、着了凉……病了? 宿九曜快步走到床边儿,却见卫玉手探在外面,半掩着脸,呼吸声杂乱。 他正欲叫她一声,就听卫玉喃喃唤道:“九爷……” 那种声音,颤颤巍巍,百转千回,在这冷彻雪夜之中,竟透出几分销魂蚀骨。 55.第 55 章 小鬼 万籁俱寂, 只有那点深入骨髓似的响动。 暗影中宿九曜站了片刻,不知要不要唤卫玉起身。 此刻外头尽是雪的世界,雪光映照, 室内竟有些烁烁泛白。 他的眼力又过人, 看的格外清晰些,卫玉的手遮着双眼, 微微开阖的唇瓣间门时不时流溢出奇异的低吟, 蛊惑人心。 宿九曜不由地润了润自己的唇, 一刹那恍惚,竟有点怪异的口干舌燥, 无所适从。 忽然,榻上的卫玉一颤, 她的手陡然握紧,像是想挣脱什么, 又像是将要醒来。 宿九曜没来由地心慌, 顾不及多想,急忙向后退了回去。 他退的太快, 失去分寸,张皇间门碰到了长凳,那凳子一晃,发出响动。 宿九曜屏住呼吸, 赶紧扶着长凳轻轻一翻身,已经重又躺在上面,绷紧身子, 再不敢动。 卫玉被那一点响声惊醒。 她狠狠一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奇异的白影,那是室外雪的反光。 她感觉到心怦怦地跳, 自己的呼吸还很急促,微微燥热。 可是刚醒来,几乎不知发生什么,只觉着一片茫然。 手抹过额头,手背有些湿润,卫玉愕然,仔细摸过,果真出了汗。 她呆了呆,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好像在做“梦”,而且做的事…… 那些真真假假的记忆,一涌而出。 刹那间门呼吸都停顿,而脸上的血在涨。 卫玉忍着心慌,急忙转头看向室内,却见在桌边的长凳上,少年依旧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 是他,是他。 一霎的不敢面对。但又极快清醒。 这是宿九曜,不是那个跟她成了亲的宿雪怀…… 卫玉这才慢慢地吁了口气,低头想了想,她自言自语地嘲笑自己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梦见……唉,是疯了不成。” 口有些干,卫玉想了想,蹑手蹑脚起身下地。 本是要去倒一杯水喝,绕过宿九曜身旁的时候,望着少年单薄的身影,就像是一把剑搁在凳子上似的……她呆呆地站在他身旁,心潮起伏。 终于转到自己床边,先是取了披风,正要给他盖上,又觉着不够。 索性把自己的外袍解下,给他轻轻地盖在身上,才又覆了披风。 她以为少年睡熟了,加上心无旁骛,是以没有察觉他绷的很紧的身子,寸寸急促的呼吸。 但凡她的手碰到他的肌肤,少年都会如一把松开的弓般,当场跳将起来。 幸而不曾。 次日天不亮,袁执事先来敲门。 才响了一声门便被打开了,袁执事才叫:“卫巡检……”话音未落吓了一跳,定睛,才见是昨日救了他们的那美貌清冷少年。 袁执事的目光不由地向内扫去,正看到长凳上放着的,是卫玉的披风跟衣袍,逶迤拖地。 他又惊奇地一歪头,才看到那小床之上,被子底下蜷缩着一个人,是卫玉还未起身。 “什么事。”宿九曜将身子一挪,挡住了袁执事的视线。 他的声音略低,好像是怕惊醒了那个还在睡中的人。 虽然这少年比自己的儿子的年纪还要小些,袁执事却不敢怠慢,忙笑笑道:“小九爷,我是来问问卫巡检今日是走还是……” 话音未落,就听到里头卫玉闷声道:“当然是赶路了,天放晴了么?小孟他们怎么样了?” 宿九曜回头,见卫玉正坐了起来,头发微乱,睡眼惺忪。 袁执事道:“才去看过,小孟还强些,董侍卫的情形依旧不妙,虽不适合移动,但这里也没有高明的大夫,不如还是往前方村镇去……” 卫玉发了会儿怔:“去收拾吧。” 此时宿九曜已经回到凳子旁边,拿起卫玉的袍子跟披风走到床边。 袁执事答应着,见状又体贴地给他们把门拉上。 卫玉接了袍子在手,抬头看向少年。 昨晚梦醒,看他就那么睡在凳子上,未免自愧,便把自己的披风袍子给他盖上了。 只是昨夜他还睡着,不觉着怎样,此刻大眼瞪小眼地,她想到昨夜所梦,心里未免有些怪异。 卫玉便咳嗽了声道:“是我疏忽,本来该跟店家要一床被褥。” 宿九曜道:“我不冷。就是……” “就是什么?” 宿九曜本来想问她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可刚要开口,就见卫玉直直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依稀透出几分紧张之色,好似害怕他说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就是起先没留意,把你的衣袍掉在地上,怕是弄脏了。” 听宿九曜说完,卫玉的眼睛睁大,继而释然地笑道:“这又有什么要紧的,你这个人偏是分不清轻重,总在意这些极小的事情,像是进京面圣这样天大的事,却给我捅出篓子来。” 宿九曜见她信了,当即转身道:“我叫他们打热水来。” 身后卫玉攥着自己的衣袍,望着他的背影在门口一闪,双眼中却又一片黯然,肩头微沉,她叹了口气。 相见争如不见,可谁叫她躲也躲不开呢。 飞快地起身整理过了,卫玉又亲去看过了两名侍卫,草草地用了些早饭。 临出发之时,卫玉叫酒肆的掌柜同行前往前方定县,说明那几个歹人之死,让定县知县立案收尸。 此时天已经放晴,可是路上积雪极厚,几乎陷进了半个车轮,还要小心路况,车马走的很慢,甚至遇到马车动不了的时候,没受伤的几位还要齐心合力推上一推。 渐渐地日影高照,路上也碰见了几个行人,路终于好走了些。 下了山路,走了一会儿官道,前方就是定县。 定县县衙门口,正有人在扫雪,看有人来,便拦住喝问。 袁执事跳下地,上前道:“京城御史台卫巡检奉命往湘州,路过贵地,速请知县来见。” 衙役听说是京内来的,顿时变了脸色,不敢怠慢,急忙道:“原来是京内来的巡检老爷,不过我们知县如今不在县衙里……几位不如先到县衙略坐片刻。” 袁执事问道:“那不知知县何在?” 衙役道:“早上有一件案子,知县大人去查办了。看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袁执事想到还有两位伤者,于是赶紧回去跟卫玉告诉,卫玉道:“既然这样,索性就在县衙歇下片刻,叫他们请个好大夫来。” 此刻那衙差眼疾手快,忙来帮着牵马,一眼看见宿九曜,不觉惊为天人,又看卫玉从车上跳下来,更是直了眼睛。 袁执事让他们多叫几个人出来,弄个担架,把受伤重些的董侍卫抬了进内,卫玉又叫阿芒也到里间门坐着,等大夫来了给好好看看。 定县的衙役们帮着把马儿拉去喂饱,里头的事情有袁执事操办,卫玉便不急着进县衙,就站在门口打量定县风物。 宿九曜见她不动,就也站着相陪。 卫玉因一路上艰难跋涉,昨晚上又睡得稀里糊涂,没顾得上跟他说什么,当下便又问起他长怀县的情形,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如何。 提到这个,宿九曜面上才掠过笑意,道:“他们现在比先前好的很多。” 于是又将吴仙办了保婴堂,明掌柜从旁相助,安县丞也大力支持等等都告诉了,如今长怀县那里的流浪孤儿们多半都入了保婴堂,日常三餐,吃饱穿暖,更且请了教习师父,教导他们读书识字。 卫玉又是惊愕,又是欣慰:“没想到吴小姐竟有这样心胸,当真了得!更难得明掌柜肯帮着行事,这可更不比经营酒楼,是大功德的事,改变多少孩童的命运……唉,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不是巾帼不让须眉?” 宿九曜默默地望着她,听到后半句,他便道:“你也这么觉着?” “嗯?”卫玉不懂。 宿九曜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卫玉哈地一笑,道:“我不是这么觉着,我是一直都……”她说到这里,看着宿九曜问:“听你的口气,倒是也有同感?” 宿九曜目光转开,并不回答。卫玉也不追问,只看着他头上戴的方巾,身上衣物,叹道:“天越发冷了,你这身儿面圣的衣裳虽则不错,但可不够御寒的。横竖现在无事,去这定县街上逛一逛如何?” 两个人沿着县衙街向前,就见到前方一条街市,两面商户林立。 卫玉左顾右盼,专门去那皮货铺子,选了一顶玄狐帽子,毛茸茸地,给宿九曜试了试。 才戴上就惊怔住,原来他本就生得白,这黑色皮毛衬着,脸跟白玉一般,眉眼一发如画。 卫玉笑道:“好看。”便问多少钱。 那铺户主人买卖也不做了,自打他们两个进来,就只管盯着看,只觉着真是明珠翡翠,美不胜收的一对璧人,只有一点……猜不透他们之间门是什么关系。 卫玉问了价钱,又买了一件貂鼠皮的圆领袍,一件灰鼠披风,一双羊皮靴子,从头到脚都给他打点的明明白白。 宿九曜有些纳闷:“你为什么弄这么些东西?” 卫玉道:“是怕我花钱么?放心,我还是有一点的,这次不比上回……” “上回怎么?” 卫玉一笑:“上回是事出意外,我没多带银两,这次不同了。” 宿九曜道:“那我不需要这许多。” “我需要成么?”卫玉笑吟吟地,把披风抖开,“过来。” 宿九曜的唇动了动,还是乖乖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头。 卫玉给他将披风围上,道:“这会儿又不是让你去打仗了,好好收拾收拾又怎样?我看着也舒服。” 宿九曜不太明白她所谓的“看着舒服”是什么意思,撩了撩那披风道:“你这人很是古怪。” 卫玉道:“我是大古怪,你是小古怪。谁也别说谁。” 两人逛了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回县衙,才走到街口,却正见一队衙差匆匆跑过。 路边的百姓目送衙差经过,低低道:“你说那是不是真的?” 另一人道:“这……谁说得准呢。” “我看必定是假的,那可是城隍爷身边的小鬼儿,就算是活了,也不可能紧着作祟吧?” “你这话不妥,既然是小鬼儿,自然会吃人的,人鬼有别,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来?杀了人也不奇怪。” “既然是城隍爷身边的,当然得有规矩,岂会跟那些野鬼妖魂之类胡作非为?他杀了人,难道城隍爷不管?” “罢了罢了,还不一定呢,就先别争论这个,听说一大早知县老爷就亲自去勘查了,却不知道到底能查出什么来。” 卫玉跟宿九曜在身边,正好听了这几句。 她想起衙差们说知县出外,原来竟是为了此事,只不知到底如何。卫玉便转身问道:“请问两位方才所说城隍爷的小鬼杀人,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人正欲散开,见她问,又看她好个相貌,说话动听,不由驻足道:“小哥儿是外地人吧?今儿才来我们定县?” 卫玉道:“正是,听两位所说,十分好奇。” 那两人便抢着道:“这件事说来是有些稀奇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死人。” 这定县有一座城隍庙,就在县衙的西南街上。 半月之前,有打更的经过,无意中往城隍庙内瞅了眼,却看见有一道影子在里头走动。 那打更的以为是什么人晚上不睡,大着胆子提着灯笼靠近细看,越看越是惊心。 等那东西回头,却是青面獠牙,甚是狰狞的一个小鬼儿,当即把那打更的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到早上才被人发现。 本来大家都不信,毕竟城隍庙内只有塑像,正中的城隍老爷,两侧分别是两个小鬼役使,哪里就能活了, 但那打更人却言之凿凿,甚至被吓得病了数日。 虽然大多数人不信这个,可毕竟涉及神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白日还罢了,一旦入夜之后,就算走路也不敢靠近城隍庙。 可事有例外,比如今日死了的这人,就是本地有名的一个莽撞的人,唤作王大胆,据说他是听人说了城隍庙的小鬼能动,他便不信,叫嚷着要去瞧一瞧。 昨晚上王大胆跟几个同伴喝了酒,仗着酒力,又开始大放厥词,他的那些同伴也是好事之徒,便一味地怂恿。 于是王大胆竟一拍胸脯,真的前来城隍庙查探。 起初他那些同伙还想看热闹,可是跟着来到城隍庙,见四周冷清清毫无人踪,只有正中城隍跟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怪,他们心里也打怵,竟然没有一个跟着进门的。 又见王大胆一个人在庙内大呼小叫,怎么看怎么怪异,他们心里越发害怕,竟是一哄而散。 没想到早上,便有人发现王大胆死在城隍爷面前地上,血流遍地。 而杀他致死的凶器,正是城隍爷身后青面小鬼手中握着的那把剑,直直地戳入了胸口。 卫玉打听明白,又问城隍庙的方向,本想先去瞧瞧,不料有个衙差一路寻来,人群中一眼看到他们两人如鹤立鸡群,立即便赶忙上前行礼:“卫巡检,我们老爷已经回了衙门。” 定县县衙,袁执事已经把在酒肆发生的经过都告诉了杨知县,又让那酒肆掌柜也录了口供。 杨知县急忙命人跟着那掌柜回酒肆,把尸首抬回县衙。 卫玉回来之时,那差役已经出发了。杨知县正在县衙门口恭候,远远地看见她,急忙上前行礼。 大家同入里间门坐定,杨知县不住地拱手致歉,道:“在下官的辖下,竟然会有歹人劫路、几乎相害巡检大人,如此恶劣令人发指,下官真是惭愧之极!一定会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卫玉和颜悦色道:“事情发生在杨知县辖下,自是你接手善后。不过这些歹人未必就是本地人,杨知县尽力罢了。” 其实卫玉心里早有猜测,那几个杀手明显是冲她而来,也早知道她会经过山路,所以提前一天去了酒肆坐等。 而且这三人都是身手不俗,所以背后指使之人一定更非泛泛。 想想最近她得罪的最狠的是谁……无非是范太保,至于靖王……倒还未必到达非要她死的地步。 如果真是范太保,那么这件事自然也不是杨知县能置喙的了。 所以卫玉只让杨知县尽力而为。 杨知县却肃然道:“卫巡检放心,下官一定不会拖赖推诿!必定给您一个交代。” 卫玉笑道:“说起来,知县手上不是还有个案子么?不知城隍庙那件事如何?” 杨知县道:“卫巡检也知道了?” “先前在街头听人议论,未知究竟。” 杨知县便道:“先前下官去了城隍庙查看,虽然死者看似确实是被小鬼所持的剑刺死,但下官不信真的是鬼怪所为……所以想这件事一定有人背后装神弄鬼,也许……是那王大胆的仇家所为,假借鬼怪之名要害人,所以下官先前已经命人去查问这王大胆素日跟什么人有过节。” 这杨知县语气笃定,心思清明,丝毫不为鬼神之说而慌乱,卫玉心里倒是有几分嘉赏。 杨知县见她面上带着三分笑意,便继续说道:“另外,昨日跟王大胆一块儿喝酒的那些人,下官也正叫人去传,王大胆之所以会闯去城隍庙,跟他们的怂恿脱不了干系,也许凶手就藏在他们之中,目的就是让王大胆去了城隍庙后……再借鬼怪之说杀害他,这样自然就’天衣无缝’。” 卫玉见他连这个可能都想到了,便道:“杨大人神思清明,细致入微,实在难能可贵。” 杨知县忙站起身来,谦虚道:“不敢,这不过是下官分内之事,尤其是这种涉及玄虚之事,下官一定要尽快破案,否则的话,越拖越久,百姓们一定谣言四起,十分不利!” 卫玉点头,见他这样清正耿直状,便忍不住提醒道:“杨知县虽言之有理,只有一点,据说有人目睹那城隍庙的小鬼活动是在半月之前,这王大胆是在昨夜被杀……如果说制造谣言之人是为杀死王大胆,那是不是……拖延的时间门太长了些……不过这也是我一点疑问,杨知县只管自行查办就是了。” 杨知县面色凝重,连连道:“卫巡检之言,下官铭记在心。一定会谨慎行事。” 王大胆的尸身已经被带到了县衙暂时安放,卫玉本来想去一看,只不过她觉着杨知县如此言之凿凿精明强干,有雷厉风行之态,倒也不用她再去多此一举。 两人说罢,卫玉想起自己昨夜写的信,便拿了出来,叫杨知县派人紧急送往京城。 吩咐过后,杨知县自去查办城隍庙一案,而她则先回院内,看看两位侍卫的情形如何。 之前袁执事叫请了大夫来,已经给孟董两人敷了金创药,又开了几副内服的。 两个人伤势虽重,幸喜没有性命之忧,只需要静养而已。 孟侍卫见卫玉来探,十分不安,挣扎着欠身道:“是我们无能,差点儿连累了卫巡检。” 卫玉知道这分明是自己连累了他们,便安抚道:“不必这样,如今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但是现在孟董两人显然是不能再跟着了,至少伤好之前不便移动。 虽然小孟坚持要跟随,可卫玉还是决定让他们两个先留下,自己身边有阿芒,如今又多了宿九曜……他一个就顶十几二十个侍卫——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对不住小孟等。 卫玉心里忖度,她还是想找机会让宿九曜回京的,毕竟不能让他一直跟着……难道叫他去湘州?他可是要进京面圣的,京内此刻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儿。 做好安排后,本该尽快启程,只不过卫玉心里有事,看看旁边的宿九曜,竟不着急赶路。 又听说杨知县把昨日跟王大胆一起喝酒的那些人都传到了县衙,她心里一动,便去前面旁听,且看看这位杨知县如何审案。 毕竟城隍庙小鬼杀人,她心里其实也有点好奇真相如何。 而此刻在公堂之上,很是热闹。 昨日跟王大胆一起喝酒的有四个人,如今被捉来了三个,另外一个据说患病不能来。 杨知县不依不饶,命差役把人揪来,又疾言厉色,喝令其他三人将他们将夜间门吃酒以及去往城隍庙的经过一一说来。 三个人都是面如土色,彼此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交代了一个大概。 卫玉看到这里,摇了摇头,在她看来,杨知县很应该把这三人格开,分头审问,而不是让他们三个在一起……如此,假如他们有嫌疑,那岂不是大有串供的可能。 按照这几个人的说法,昨晚上他们先在酒肆喝了有八九分,不知是谁随口提了一句要早些回家,免得晚了碰到小鬼。 这句话一出,王大胆便叫嚣起来,浑然不把那鬼怪看在眼里的口吻,那几人见状,便取笑他说大话,若有胆子的,便亲去城隍庙一遭,跟那小鬼面对面试试。 有人是故意说笑,有人却是真心怂恿要看热闹。 可没想到,王大胆这一去,真就有去无回。 杨知县听完后,拧眉道:“谁撺掇王大胆去城隍庙的?” 三人面面相觑,乱糟糟,你指我我指你,似乎每个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又因为察觉了杨知县语气不善,便生恐自己不妙,顿时彼此指责,互相推诿,乱成一团。 杨知县忍无可忍,一拍惊堂木:“住嘴,再乱嚷嚷,大刑伺候。” 三人噤若寒蝉,不再出声。 卫玉暗暗挑了挑眉。 忽然身后宿九曜道:“你觉着他做的不对么?” 卫玉叹气:“我本以为他颇为精明,现在看来,也是精明的有限。这样审问起来,就算问到天黑也问不出究竟。” 宿九曜道:“那就不要叫他审便是了。” 卫玉笑笑:“他是本地的主官,不叫他叫谁?” 宿九曜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卫玉回头,对上他隐隐带几分笑意的眼神,她也笑道:“你故意的……还记着我先前跟你说过的?” “不会忘。” “事实证明你果然做到了,”卫玉小声道:“我可没看错人吧?” 宿九曜抬眸:“是。你不会看错。” 卫玉本是一大半的戏谑之意,猛地被他这清冽的眼神一瞅,不由心头一跳,没来由想起昨夜的那个梦,以及那所谓“梦境”之外的记忆。 她假意咳嗽了声,赶忙转头。 这会儿堂上,杨知县已经在问那三人去往城隍庙之后的种种,这次他学乖了些,叫这三人挨个仔细供述。 不过,这三个都是胆怯之辈,据他们说来,他们只远远地站在离城隍庙十数丈外,没敢靠近,本来也想叫王大胆出来,只可惜王大胆大概是酒迷心窍,他们才一哄而散。 杨知县问了半天毫无所得,有些恼怒,正将发火,忽然间门其中一人道:“大人,我们真不知道王兄到底怎么死的,不过……说起昨夜离开时候,只有小陆最后走的,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鬼叫着赶上我们,才把我们都也吓得不轻,跑的更快。” 他所说的“小陆”,就是那个病着没能前来的。 杨知县眼睛一亮,才要催人再去看看,外头衙役终于带了小陆到了。 小陆中等身量,偏瘦弱,脸色更且不佳,被两个差役挟着到了里间门。 眼见其他三人都跪在地上,他的眼睛四处乱转,双腿越发抖了起来。 杨知县即刻喝问,没说几句,小陆便招认了。 他趴在地上说道:“大人,我我……昨晚上因王大哥进了庙内,我想到那些传说,生恐、生恐真的惹怒了城隍老爷,所以想快点叫他出来……谁知、谁知才挪到门口就、就看到了那小鬼儿……” 当时小陆鼓足勇气去门口叫人,却不知哪里一阵风来,吹的城隍庙内灯火昏暗,连王大胆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而就在小陆眨眼之间门,他恍惚中看到城隍老爷身后的小鬼动了动。 小陆本就害怕,见状哪里还受得了,当下顾不得王大胆,只惨叫了声转身就跑。 这小陆颤声说完,杨知县皱了眉。 他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而他也认定了凶手必定是在这四个人之中。 杨知县哼了声,厉声道:“混账,你的狐狸尾巴终于冒出来了?!” 这一句,把在场四个人都吓了一跳,连同旁边帷幕后的卫玉。 她诧异地看向杨知县,正在思忖,身旁宿九曜靠近她耳畔问道:“他在说什么?难道知道这人是真凶?” 卫玉心中转动,叹道:“对了……杨知县不信鬼神之说,又认定这四人大有嫌疑,如今三个人说没看见城隍庙内的情形,只有小陆招认见了’鬼’,那么他便认定了这小陆捏造口供,好把杀害王大胆的罪责推到’鬼’身上……是以觉着他必定是真凶了。” 宿九曜道:“那是不是这样?” 卫玉转身看向他:“有没有兴趣,跟我往城隍庙走一趟?”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只听里头杨知县怒喝道:“你还不承认?你自然是故意说见到了城隍庙小鬼,实则是把众人都吓跑后,你就偷偷潜入,把王大胆杀害!” 在去往城隍庙之前,卫玉还是去了一趟停尸房,见了王大胆的尸首。 定县并没有仵作,杨知县毕竟谨慎,并没有破坏王大胆的尸身,所以那城隍庙小鬼手中的“金剑”还插在王大胆的身体上。 卫玉皱眉:“这金剑是泥塑,居然能把人伤的这样?怪不得那玄虚之说盛行。” 宿九曜打量尸身伤口处:“是啊,这剑虽然极为坚硬,但并不很锋利,可尸身的伤口却很深,可见凶手力气极大,恐怕……是会武功的。” 卫玉看向他:“会武?”她伸出手指碰了碰剑柄,心头一动,道:“九爷,劳烦你把这把剑拔下来。” 宿九曜听见一声“九爷”,突然间门想起昨夜她仿佛是梦境中喊的那一声,竟然忘了答应。 卫玉转身吩咐门口的衙役,让找一块布来,回头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楞道:“怎么了?” 宿九曜这才回神,卫玉却又拦着他:“等等。” 直到那衙役送了一块麻布过来,卫玉把麻布裹在剑柄上,宿九曜会意,稍微用力,“噗”地声响,把那把泥塑金剑抽了出来。 人是昨夜被杀的,血已经凝固,但这么一抽,胸腔内仍是有不少鲜血涌了出来。 宿九曜把那把剑放在旁边木板上,卫玉走过去,隔着垫手的布试了一下,十分沉重,一只手竟拿不起来。 她看了眼宿九曜:“你为何拿的那样轻松?” 宿九曜一笑。卫玉道:“那果然如你所说,凶手定是个会武的。但是方才的那小陆……”回想那人的形貌,只怕拎起这把剑都难,谈何杀人。 一个衙差领路,卫玉乘车直奔城隍庙。 事发后,此处已然被封锁住,有两个衙差守在门口。 宿九曜下马,接了卫玉的手扶她下车,卫玉不忙入内,先打量城隍庙外的情形。 此时他们站的是城隍庙门口东门口,卫玉转身向内看去,第一眼所见便是正中的城隍老爷,旁边一个青面小鬼,直愣愣地瞪着人。 白天看着都有点可怖,更不用提晚上了。 进了内殿,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摊干涸的血迹。 卫玉皱眉,转头四看,见墙壁上画着各色图画,无非是劝人向善,报应不爽之类。 转头看向塑像,左手的小鬼手中拿着的是一本书册,而右手的小鬼手中空空。 卫玉端详了会儿,走到供桌旁边,踮起脚向上看,只是那两个小鬼儿都在城隍爷之后,竟是有点看不真切。 她正想要叫人搬凳子过来,宿九曜道:“想看什么?” 卫玉回头道:“我想看看这小鬼儿到底动没动。” “怎么看?” 卫玉笑道:“你瞧瞧这些塑像上落了多少灰?何况这塑像极沉,等闲自然是不会挪动的,如果动了,底下的印记就变了。” 宿九曜闻言,纵身轻轻地一跃,竟跳上了供桌,他小心翼翼向后探身,看了会儿道:“底下没见挪动。” “真的?” 他回头,见卫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神态竟极可爱。宿九曜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暖意,当下又跳下地来。 卫玉正要再问他,宿九曜道:“别动。”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宿九曜双手在她腰间门一拦,竟是把她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供桌上。 卫玉定神,扭头看他。 宿九曜缓缓撤手,道:“我知道卫巡检仔细,你便自己看罢了。” 卫玉轻轻哼了声,转身看向那丢了金剑的小鬼儿,却正跟这长角小鬼打了个照面,望着它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果真如活了死的。 她心头一惊,又低声道:“真的是你杀人么?让我细看看……若不是,必定还你清白。” 说着低头查看小鬼脚下,又去看它身上,打量了半晌,见小鬼身上厚厚的灰尘,并无任何痕迹。 卫玉皱眉:“不可能啊……”思忖着回身,却见宿九曜站在脚下,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少年那神情中莫名地透出几分……就好像是什么善男信女顶礼膜拜时候的那种入神专注。 卫玉正要说笑几句,目光一转,看到旁边的城隍爷,却在城隍爷背上发现一点擦过的痕迹。 笑容敛起,卫玉急忙矮身,往城隍爷身边摸去,不料才要细看清楚,目光所及,便看见前方那青面小鬼的底座上,赫然有一道明显的挪过的痕迹! 卫玉猛地抬头,看向那青面小鬼,望着那小鬼瞪大双眼张牙舞爪之状,又想起先前所听到的小陆等人的证供,卫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模模糊糊冒出一个想法,她赶紧走到青面鬼身旁,仔细看去。 56.第 56 章 那小鬼的塑像形条瘦长, 看着比常人要高半个头,大概是长年累月无人打扫,塑像的身上落满了灰尘。 比如刚才右侧的那个原本持剑的, 身上没有什么碰触过的痕迹, 但是这个不一样。 那些灰尘乱糟糟的,从那些模糊的指印之类可以看出,曾经有人在这塑像上摩挲过。 卫玉低头看到地上,方寸之间, 发现除了她自己的外,依稀还有几个模糊不明的脚印。 她犹豫了一会儿,试着伸手抱住那小鬼塑像, 用力。 然而塑像纹丝不动, 毕竟是泥塑的, 有些重量,而她又不以力气见长。 地上的宿九曜见状。微微一笑:“你干什么?” 卫玉讪讪,停止了这种徒劳无功的举动。她回头看着小九爷:“我试试这个家伙到底有多沉。”心念转动, 她道:“你能不能搬动它?” 这个要求有点儿奇怪。但是宿九曜对此见怪不怪。 “这有何难。”说着他跳上供桌, 来到那左边的塑像旁, 略微打量。 卫玉退后一步, 站在旁边儿, 忽然后悔。 宿九曜毕竟还只是十四岁, 跟她记忆中的宿雪怀大不相同。 跟她成亲的宿雪怀, 完全是个成年男子,身形高挑轩昂,站在他跟前,卫玉总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 可小九的身量都未长成,卫玉简简单单地便能跟他平视。 故而在她面对此时的小九的时候, 心中总是有种半真半假如梦如幻的感觉。 卫玉虽然知道他就是日后的饕餮将军,但看着他清嫩的面庞,又觉着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他的年纪,卫玉的心里又总是怀着一种难以压制的怜惜之感,偶尔觉着自己在欺负孩子。 而此时此刻,见宿九曜站在这小鬼塑像身前,简直都没有这塑像高。她张了张嘴:“不要勉强。” 宿九曜吃惊地看她一眼,好像气她看不起人,他哼道:“谁勉强了?” 双手合抱,宿九曜暗中运气,只听到细微的嘎的一声响,那塑像竟真个儿被他抱了起来。 卫玉屏住呼吸,又是惊讶,又且有点儿意料之中。 但她来不及怎样,只赶紧俯身低头,打量那塑像底下。 但凡寺庙内的神佛像之类多半都是中空的,这小鬼也是同样,卫玉低头端详,宿九曜问道:“你在看什么?” 卫玉盯着塑像底部的一抹深色痕迹,眯起双眸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若她判断不错的话,这是一点血痕,而且时间并不久远。 她缓缓起身又看着小九,忽然问道:“你也能搬动这塑像……能下地吗?” 小九歪头看了眼地上:“倒也不难,是要我下去?” 卫玉正要回答,可望着宿九曜跟这泥塑小鬼抱在一起的样子,蓦地失言。 他的相貌自然不消说了,气质又绝,给卫玉稍微收拾打扮,更如天人一般。 如今跟这小鬼挨的这样紧密,一个是头上长角双眼爆凸青面可怖,一个却是五官清绝气质超逸仙子临凡,丑的极致跟美的极致交相辉映,简直叫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或以为他是真的神人下降了。 此时陪着他们来的那衙役站在门口,不时打量他两人。 见他们爬上了供台之后,不明所以,又见宿九曜抱住了那小鬼,越发惊愕,但眼睛也跟卫玉一般,离不开宿九曜面上,怀疑是不是真仙人降服了假小鬼儿。 小九爷要见卫玉不言语,便抱定了那小鬼,提气往下一跃,身形飘飘,双脚落地。 那衙役满目惊艳,呆呆地向前一步:“您……”张开双手,不知要立即跪倒膜拜,还是惊问如何。 卫玉站在城隍爷的身后,望着小九爷抱着那塑像挪步之状,若有所思。 她还未出声,冷不防门外有一好事之徒,悄悄地探头向内。 谁知正好看见了宿九曜抱着小鬼,可仓促间他并没有看见人,只望见一个鬼立在那里,面目狰狞地瞪着自己,又加上最近的那些“传说”,此人当即以为自己白日见鬼,顿时吓的叫嚷起来,转头就跑。 谁知台阶上的雪还未干净,那人滑了一跤,向下栽倒,摔得惨叫连连。 衙役见识不妙,忙先出去把人扶起来,又行解释。 宿九曜丝毫不为所动,兀自抱着塑像回头看卫玉:“现在又该怎样?” 卫玉盯着他,目光又落在他抱着的塑像之上,这会儿门外的骚动已经停了,卫玉笑笑:“劳烦,你把它放回来吧,别再吓着人了。” 宿九曜虽不知缘故,但见她露出笑容,他心里便有些许淡淡欢喜。 于是重新跳上去,又把那小鬼好生放回原位了。 卫玉环顾周围,走到城隍爷的身旁,轻轻的拍了拍城隍爷的肩膀:“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老人家最清楚不过。神明有灵,保佑我早点破解此案。” 宿九曜道:“他能听见么?” 卫玉道:“心诚则灵。” 宿九曜挑了挑唇,见卫玉要下地,他便阻住:“别动。”说着打横一抱,在卫玉出声制止之前,已经抱着她跳下了供台。 “我自己也能下来。”卫玉心中无奈。 先前还怜惜他年纪小,但就算年纪不大,他办这些事倒是轻车熟路,不费吹灰之力。 她低头抚了抚衣袖上的灰尘丝网,又看宿九曜因为抱过雕像,衣裳上也沾了尘土,便也顺手给他拍了拍,道:“咱们里边儿看看。” 这城隍庙内本来是有两个负责上香打扫的,因为发生了这些离奇的事,跑了一个,只剩下一个无家可归的,负责庙内的洒扫之类。 衙役很快把人找来,那侍者忐忑忑忑上前行礼。 卫玉便问起昨夜案发时候,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动异响之类。 这侍者道:“回大人,实不相瞒,自从那打更的被吓倒后,这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连来烧香的人都少之又少。昨夜确实听见了吵闹响动,只不过小人保命要紧,哪敢冒失出来查看,只埋头在被子里,祈祷天下无事就行了。实在不知道会死人……这些话先前我们知县大人也都已经问过了,我所知也都说了。真个并没有看见有什么异常。” 卫玉又道:“我不问你这个,只问你之前本县打更的被吓倒的那几天,庙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说不同寻常的事。你务必仔细想想。” 侍者听问这个,有些惊讶,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在意这个,但还是拧眉仔细回想了一番。 卫玉道:“什么都行,比如……丢了什么东西?来往过什么人之类的……” 被她一提醒,侍者瞪了瞪眼睛道:“对了,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那几天原本有一个道爷来到我们这里暂住的,可后来人却不知所踪,东西却还在这儿……想想只有这一件有点怪了。” “道士?”卫玉心头一动:“他的东西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侍者急忙领着他们往后去,原来这城隍庙后面还有两间闲着的房子,偶尔供人歇息。 到了那道士借住的房间中,侍者从柜子里捧出一个包袱:“本来想着他可能还回来,怕他找不到会发脾气,便一直放在这里。” 卫玉打开看时,见里头有一个油光水滑的水葫芦,一套有些旧了的寻常衣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瘪瘪的钱囊。她先是掂量了一下那钱袋子,很轻,打开看时,只有两三枚铜钱。 卫玉把钱再放下,又拿起葫芦摇了摇,里头有些水声,拔开塞子,酒气扑鼻。 这两样东西看不出什么,卫玉又把那套衣裳拎起来,才一动,忽然咕咚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宿九曜俯身捡起,愕然,原来竟是一支铁制的飞镖,沉甸甸。 卫玉跟宿九曜对视了眼,目光交流,却并没有说话。 她转问侍者:“你有没有翻过这包袱?” 侍者低着头,嗫嚅道:“不瞒大人,小人确实翻过。” 卫玉道:“是因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才又放了回去?” 侍者苦笑道:“一则是这样,二来,也着实是害怕那位道爷。” “你为何怕他?” 侍者道:“那道爷生得有些凶恶,看着不像是出家人……小人原本不敢留他,他就气哼哼地要打人。不得已才留他住下了,这些东西,也是预备着他突然回来,要是找不到,岂不是又要寻小人的晦气,故而原封不动放在这里。” 卫玉又问那道士从哪里来,侍者道:“小人实在不敢多嘴去问,他自己也没说,” 又问那道士是否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侍者绞尽脑汁,终于道:“只记得他失踪那天,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得意洋洋,说叫我们不要狗眼看人低,否则必然给我们好看之类……” 卫玉让那衙差负责把道士的东西拎着,出了门。 衙差前头带路,卫玉小声对宿九曜道:“这个道士自然也是江湖中人了?” 宿九曜道:“是,那飞镖上面有血腥气。如果是道士之物,他手上只怕握着不下两三条人命。” 卫玉点头:“那衣裳也不是道袍,想必这所谓的道爷身份也未必是真。也许……他的失踪就跟城隍庙闹鬼有关。” 宿九曜问道:“那你觉得他现在可能在哪里?” 卫玉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我觉着他现在可能在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 宿九曜惊讶:“什么大人物?” “阎罗王。” 宿九曜嘴角扬起又压住了:“你是说他被人所杀?那么是谁动手呢。难道是江湖上的仇人,那可就难寻了。” 卫玉抬头看向前面,望着若隐若现的两个小鬼:“是谁,这就要问他们了。” 宿九曜哑然:“又是他们。你要不要学包青天一样?夜审乌盆……你来一个夜审城隍小鬼。” “哟,你也知道这故事?” “先前在军中,那些人闲暇之时什么不能说?……我自然知道。” “哦?我对这个倒也有些兴趣,军爷们寻常都说些什么?你跟我说说看。” 宿九曜微怔,神色有些异常,他转开头:“对了,你是怎么想到问这半月前的事呢?” 卫玉见他避开,便道:“这个啊……所谓事出有因嘛,既然发现城隍庙小鬼活动是在半月之前,那么我想最主要的是查明半月前县内是否有什么异常……这叫追根溯源。” 出了城隍庙之后,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县衙回去。 宿九曜问:“先前为什么叫我抱着那个泥塑?你又在上面发现了什么?” 卫玉道:“我原本并没有想到,直到有人被你抱着的小鬼吓的跌倒,才恍然明白。为何好几个人都说见到了鬼呢,必定是凶手如你这般抱着塑像,又因为是夜间看不正确,所以他们才误以为是泥塑动了。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则可能是故意释放烟雾。让人误以为是鬼怪作祟,不敢靠近城隍庙。二来,也许当时他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被人撞见,所以将错就错,用泥塑吓走来人。” 宿九曜暗暗点头:“果然这才说得通。” 卫玉闭目想了一阵:“刚才我在那塑像底部发现了一点血迹。所以我猜那道士可能是被人杀了。而杀了道士的人挪动小鬼的时候留下了那点血迹。” 宿九曜道:“要真如此,那凶手手劲自然不小,抱着泥塑轻易上下供台,一定是个高手了,没想到定县这里也是藏龙卧虎。” “你没听先前那酒肆掌柜说了,前方就是顺德府,此地一向崇侠尚武,门派林立……”卫玉喃喃说罢,又道:“我在意的是那道士失踪前留下来两句话。他说让侍者们不要狗眼看人低。这种话倒像是会有些身份要炫耀一般。再加上他包袱里的东西。我猜他可能是在找什么人,那人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才让他情不自禁说出了那种得意不尽的话。” “他的道士身份几乎是假的,又能认识什么显赫之人?既然认识那种人,为何又无缘无故失踪、甚至被害?” 卫玉道:“正因为认得显赫之人,才是夺命之机,毕竟人家未必乐意认得他。” 宿九曜明白了几分:“你是说他找的那个人不愿意跟他相认,或者害怕什么。才将他灭口的?” 卫玉拍了拍手:“但凡这种命案,缘由无非那么几个,情杀,仇杀,为名,为利。你看那道士的钱囊,只有几个铜钱而已。他居然能说别叫狗眼看人低的话,当然是有恃无恐,觉着自己将’飞黄腾达’,至少跟现在不同……唉!要是知道这道士的来历身份就好了,也许从他的过去、就能找到他在定县要见的是谁……那人多半就是凶手。” 宿九曜垂眸看向旁边放着的包袱:“我试一试吧。” 卫玉惊奇地问:“你试什么,怎么试?” 宿九曜道:“我刚才看那把飞镖像是有点来历的,只怕在江湖中也不是籍籍无名。先前出去逛的时候,我曾看到有一处镖局……走镖的人走南闯北,见识极广,也许会有认得的呢。” 卫玉眼前一亮,赞赏的看着他:“越来越能干了,我简直都舍不得让……”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停下来,转头假装打量窗外景物:“事不宜迟,你不如现在去吧。” 宿九曜道:“我把你送回县衙就去。你回了衙门,最好让你那个阿芒守着你。不要大意。” 卫玉哼道:“县衙里应是无恙吧,难道还担心我出事?” 宿九曜道:“是担心,不行么?” 卫玉无语。 她说话常常是三分戏谑,半真半假的,这样的话,可进可退留有余地。 但偏偏宿九曜常常给予直白了当的答案,往往结实地堵住了她的嘴,让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两人回到县衙才下车。衙门门口一个差役上前,笑道:“卫巡检回来了,我们老爷先前已经查明了那城隍庙的案子,凶手已经找到了。” 卫玉问道:“凶手是谁?” 差人回答:“回大人,就是那个姓陆的小子,看着其貌不扬的一个人,没想到下手还挺狠。” 卫玉闻言,不置可否,只对宿九曜道:“你且快去吧,速去速回。小心为上。” 宿九曜还想再叮嘱她几句,卫玉已经了然地笑说:“罢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放心。” 他听见这一句,只得转身,叫衙役牵了一匹马过来。 这边儿里头脚步声,原来是阿芒跑了出来,宿九曜瞧见,这才翻身上马。 卫玉目送宿九曜骑马离开,阿芒已经奔到跟前,立刻问她为何一去半天,又见宿九曜没跟着,越发吃惊。 直到听卫玉说小九爷送到了门口才离开,阿芒道:“这还行,以后你身边儿可不能少了人。” 卫玉道:“怎么都这么说?” “先前酒肆里那一场我可忘不了。怪道之前剑雪说有人想对玉哥儿不利,我还不信呢……”阿芒念叨着,又问道:“谁还这么说了?” 里间杨知县已经退堂,在内厅迎着卫玉,拱手道:“下官听说卫巡检去了城隍庙,这样冷的天,着实辛劳,其实有什么只管吩咐下官就是了。” 卫玉道:“无妨,知县正在审案,我左右无事,也是随便去看一看。听说知县已经查明此案?不知如何?” 杨知县道:“正要告知卫巡检,那小陆已经招认。确实是他设计杀死了王大胆。” “哦?那可知道原因吗?” 杨知县道:“正如下官先前所料,原来这小陆之前跟王大胆有过过节,两个人曾经在酒桌上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小陆吃了亏。他一直记恨在心,所以才设计了相害。” 卫玉心中愕然:“只为这个?” 杨知县道:“卫巡检是不知道,世间是有这般心胸狭窄的人的。” 卫玉一笑。 听杨知县头头是道,卫玉半信不信。 其实,假如不是她往城隍庙走了这一趟,知道了还有个失踪的道士,只怕对于杨知县的这“结案陈词”也就深信不疑了。 卫玉正自沉吟,杨知县忽地问道:“卫巡检,不知去城隍庙这一趟,有什么发现吗??” 她心念转动,笑道:“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不过听说了一件不大要紧的事,据说在前些日子,哦……就是半月前,闹鬼传言刚传出来的时候,有一个道士无故失踪。” 杨知县惊愕:“竟然有此事?为何没有人前来报案呢?那道士如今可找到了吗?” 卫玉道:“至今还未,或许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对了……不知那小陆是如何作案的?” 杨知县即刻叫主簿把小陆的供状拿来,卫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知县在旁端详她的反应,问道:“卫巡检,可有不妥?” 卫玉抬眸,定睛看向面前的知县:“这个嘛,供状并没什么……只是我觉得那姓陆的身形瘦小,恐怕不能舞动那么沉的剑吧?” 杨知县先是点头,道:“是,原先下官也是这么觉的,不过又一想,这歹人出奸计,情急之下能拿起来重物倒也不足为奇,所谓狗急跳墙嘛,您说呢。” 卫玉似乎赞同,把手中的供状放下:“知县大人问案问的如此明白利落,实在难得。我定会写荐举信回京到御史台。” 杨知县肃然起身,行礼道:“卫巡检谬赞,这不过是下官分内之事,实在不敢。” 卫玉哈哈笑笑,只说不打扰知县办差,仍是入内探望小孟等人。 里头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正在闲话,见她回来,赶忙迎过来。 两位执事看看卫玉身后只有阿芒并没跟着别人,便拉着她走到里间。 卫玉看他们神色异常,便问怎么了,袁执事说:“先前那位知县大人在外头审案,着实弄的……惊天动地。” “什么惊天动地?” 平执事道:“据说给那个犯人用了刑。打的鬼哭狼嚎。” 卫玉扬眉,袁执事小声道:“不过……这地方主官各有手段,倒是不该去管人家。能刑讯审问出真相,也无不可。” 平执事有不同看法:“可万一屈打成招呢?” 卫玉挑了挑眉,一笑:“我看杨知县为人精明强干,该不至于吧。” 两位执事见她并不起疑,便不再说,打量她身后空空,便问:“小九爷呢?” 卫玉道:“他有一点事,稍晚回来。” 袁执事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可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卫玉略一想:“最晚明日一早就走。” 平执事笑问:“卫巡检,那位小九爷也跟我们一起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卫玉垂眸:“他跟咱们不同路。” 两位执事一起面露失望之色。平执事道:“哎!我还以为是跟咱们一块儿,这样身手又好人又出色的少年,哪里找去……” 卫玉不言语,转身往外走。 身后袁执事轻轻地拉了拉平执事:“你快不要多嘴了!” 平执事目送卫玉离开,低声:“你分明也舍不得那小九爷,却说我多嘴?” 袁执事道:“因为我是明白人,舍不得又如何?横竖只是咱们卫巡检拿主意,你方才没看到他不乐意提这件事吗?” 平执事啧了声:“先前是你说他们两个昨晚上睡在一间房里,怎么到现在就不乐意了?” “你瞎说什么?” “谁瞎说了?不是你告诉我的么?还说卫巡检的袍子都……” 袁执事赶紧扑上去捂住了平执事的嘴,见身边确实无人才小声道:“你疯了?你不是不知道卫巡检出身是哪里……他是东宫的人。这些可能会引起流言误会的话,咱们私下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嚷嚷的传出去,惹祸上身!” 平执事见他脸色跟鬼一样,便道:“这不是我们在私下说么?谁要传出去了?除非是你。” 袁执事放下手,悻悻地哼了声:“总之不许再提。” 卫玉出了厅门,叫一名衙役过来,让带路去牢房。 可进了牢内,便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让人窒息。 普天下的牢房,不管是天牢还是地方的监牢,大概都差不多,森冷,湿寒,腥臭。 卫玉的心怦怦,开始后悔自己亲自前来。 可她必须要来一趟,现在再退也说不过去。 硬着头皮向内,来至关押小陆的监牢外,见里间小陆蹲在靠墙角落,埋着头仿佛在哭泣。 卫玉轻轻的一扣牢房的门,里间小陆闻声抬头看她,他的眼中含泪,显然是不认识卫玉。 旁边儿的衙役喝道:“这是京城来的卫巡检,你这该死的罪犯,还不磕头。” 小陆兀自发怔,不晓得卫巡检是什么。卫玉则看清他细细的手腕儿,难以想象这双手能够挥动那沉重的泥塑之剑。 她心中一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遵从本心,如实回答。” 小陆还是不明所以。 卫玉道:“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听好,到底是不是你杀的王大胆?” 小陆瞪大双眼,没有回答。 卫玉忍着不适道:“生或者死只在你一念之间,我只要一句实话,是你杀人吗?” “不,不不,”他终于反应过来,眼中的泪一涌而出:“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好。”卫玉点头,转身就走。 身后小陆不知她要怎样,濒死一般尖声叫起来:“卫巡检救命,不是我,我没杀人,救命!” 卫玉越走越快,可双耳隔绝不了那叫喊声,就好像昔日无形的束缚会把她捆住,一把拉回去扔回天牢一般。 直到匆匆的出了牢房,她撑着墙勉强站住。 身后的阿芒低头看向她脸上:“玉哥儿,你的脸色不好,怎么了?” 卫玉摆了摆手。 很快,县衙前厅处,杨知县便知道了卫玉去楼房的事。 同时他也早问明白了卫玉往城隍庙走那一趟到底做了什么,只是当得知卫玉拿了一个包袱之后,杨知县眉头紧锁,问道:“那包袱现在哪里?为何我没看见。” 衙役道:“跟那位小爷带走,不知去何处了。” 杨知县呼了口气:“派人去找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 眼见将正午了,宿九曜终于去而复返。 他径直入内,却发现杨知县此时正在座。 卫玉见宿九曜进内,便道:“查到了么?” 小九爷刚要回答,对上卫玉的眼神,便只一点头。 卫玉即刻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九爷出马,必定不会扑空,到底如何你且快说。” 宿九曜望着她的眼睛,沉默,目光扫向旁边的杨知县,他道:“此事机密,我只能向巡检禀告。” 卫玉道:“岂有此理?” 可她嘴里说着岂有此理,眼睛却看着杨知县,显然是送客。 杨知县错愕,却也只得起身:“既然如此,下官暂且回避。” 等到杨知县出外,卫玉才道:“你……” 宿九曜忽然向她一摆手,卫玉反应最快,即刻顺势招招手道:“你过来。” 小九爷上前,两人目光交错,他便俯身靠近卫玉耳畔,低声道:“你想干什么?人在外头没走。” 卫玉一笑,也小声道:“总之你只装作大有所获,咬一阵耳朵就罢了。”她低语了这句,又略大声道:“好!很好!” 宿九曜“嗯”了声,只是听她说“咬耳朵”,他的目光不由瞥向卫玉。 正瞧见乌黑的发鬓,小巧玲珑的耳朵,也如玉雕一样,耳垂偏偏有点珠圆玉润,再往下,那脖颈修长…… 正打量中,卫玉道:“人还在吗?” 宿九曜方才就听见杨知县已经走了,只是竟不愿意提及。 听她问起才含糊说:“走了。” 卫玉吁了口气:“我还以为他多好的耐性呢,再多呆一会儿,我都演不下去了。” 宿九曜依依不舍地起身,问:“演什么?” “你不知道演什么,刚才我使眼色给你,你竟然都知道该怎么做?是天赋异禀呢,还是心有灵犀?” 宿九曜笑了笑,觉着这两个词都不错,索性都要。 卫玉却又道:“说来,你既然如此有天赋,我倒也不能辜负,不如……物尽其用。” 宿九曜听着“物尽其用”,这个词却让他心情复杂,不知该不该接受。 大概是两刻钟后,卫玉叫人去请杨知县前来。 不多时,知县急急赶到,行礼后便问何事。 卫玉肃然正色:“知县大人,我怀疑城隍庙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杨知县满脸震惊:“卫巡检此话何意?” 卫玉道:“先前我去牢房问过小陆,他先前只怕是太过害怕才招认。但最重要的是,我怀疑那真凶跟城隍庙失踪的道士有些渊源,先前我让小九爷带着那道士所留之物,找消息灵通的江湖中人查问,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人认出那失踪道士的飞镖……” 杨知县深呼吸:“当真?是……谁?” 卫玉面色凝重:“此人虽是可靠人证,但他不愿抛头露面,似乎有很大的顾忌,不过他透露,这道人原本半路出家,实则杀人越货为非作歹,而且,这假道士还有同党。” 杨知县咽了口唾液:“竟然会这样?那……此人何在?” 卫玉道:“此人忌惮那假道士,害怕被他们所害,所以不愿意暴露身份,只愿意配合画出那假道士跟其同党的画像,这样也好,只要知道那道士跟其同党的容貌。就能将他们缉拿,再审出城隍庙案的真相。” 杨知县思虑片刻,道:“卫巡检,在下官看来,既然此人如此重要,那道士又这般凶恶,谨慎起见,最好派人近身保护,免得节外生枝。” 卫玉道:“杨知县所言极是……不过我已经叫人将他安置在一处万无一失的所在,应当无事。” 杨知县担忧地问道:“卫巡检将他安置在哪里?不如……我派两个可靠的衙役去帮忙保护如何?” 卫玉略略自得,竟道:“我只告诉杨知县无妨,我就是把那人安置在城隍庙,所谓’灯下黑’,如何?” 杨知县仿佛惊艳:“卫巡检果然高招!那凶徒想破了脑袋也定然想不到此处!” 黄昏时分,城隍庙越发孤冷凄清。 屋顶的寒雪闪着凛凛白光,大殿内并没有点灯,城隍老爷跟两个小鬼静悄悄地立在黑暗中。 才出命案,百姓们都不敢靠近,连那唯一的侍者也暂时跑到了别处。 只有两个衙差,瑟瑟发抖地守在后院一处客房外。 静寂之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掠入,抬手一扬,两名衙差身子一僵,相继倒地。 蒙面人身形如同鬼魅,推门而入。 屋内,有一人头戴黑纱斗笠,静静地坐在桌边。 蒙面人一眼瞧见,手腕抖动,腰间一物如灵蛇闪烁,向那人抽去。 他用的是腰间软剑,比寻常的剑要长一倍,剑刃如同灵蛇吐信,把那人的黑纱刺破,直奔咽喉。 不料戴斗笠的人反应甚快,向后一仰,黑纱掠过颈间,而后他旋身避开。 蒙面人步步紧闭,杀招频出。 斗室内只听见软剑刷刷响动,那夺命的剑光似乎无处不在。 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四五招,蒙面人情急,腾身而起,软剑竟是划了一个圈儿,把对方围在其中。 剑刃向上歪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下子就把那人的斗笠掀飞。 与此同时,那人竟也顺势向前,张手一抓,同时把他蒙面的巾帕给硬生生拽了下来。 事出突然,蒙面人急忙后退,收回剑招的同时抬手捂住了脸,但已经晚了。 可更让他吃惊的是对面那人的真容:“怎么是你?!”蒙面人深吸一口气,无法置信。 57第 57 章 精彩绝伦 斗笠之下的脸, 肤白如好女,清秀绝伦的五官。 然而眉眼清冷异常,透出几分凌厉的煞气, 正是宿九曜。 蒙面人原本还下意识地遮着脸,看见宿九曜后, 便缓缓地放下袖子。 他骇然惊愕地瞪着小九爷, 看似有点正气的一张脸,也是熟人。 竟是定县的杨知县。 宿九曜漠然看着杨知县, 眼神依旧冷冽沉静:“果然是你。” 杨知县喉头动了动,竟不知是什么情形。但他毕竟反应极快,眯了眯双眼:“你们……这是个圈套?!” 宿九曜淡淡地说道:“现在才知道, 已经晚了。” 杨知县牙关紧咬,面容稍微扭曲,跟先前的正气凛然判若两人。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冷笑了声, 竟咬牙切齿地说道:“只要杀了你, 此事就无人知晓,那卫巡检也定不了我的罪, 或者……大不了一并把他解决了就是!” 如同困兽犹斗, 杨知县手中软剑一抖, 刷刷声中, 又冲过来。 就在宿九曜等候于城隍庙客房之时, 县衙中,卫玉见到了从武威镖局来的两位老镖师。 其中一位皓发银须的老镖师对卫玉道:“先前不知那位小九爷是卫巡检身边的人,差点得罪。” 之前宿九曜前往武威镖局,却见镖局大门上贴着白纸, 几个青年镖师站在门口,正不知在议论什么。 见了宿九曜登门,是个生面孔,即刻将他拦下。宿九曜只说有事求见镖局总镖头。 那几个青年闻言,变了脸色,便喝问:“你是顺德府来的?” 宿九曜不耐烦跟他们罗唣,道:“闪开。我有正事。” 那些镖师大怒,骂道:“果然是一鹭派来的走狗?真当我们武威镖局是好欺负的?真是欺人太甚!” 说话间四五个人一起围上来,吵吵嚷嚷,其中一个挥手向着宿九曜揪来:“你这小子又有什么能耐,别不把人放在眼里!” 宿九曜抬手在对方的手腕上一挡,抬脚踹出,对方向后倒跌。 其他几人见状愈发怒不可遏:“打他!” 宿九曜冷着脸,分毫不惧,指东打西,极快之间已经把那四五个镖师都踹翻在地。 这番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又有十几个呼啦啦飞跑出来,地上的人指着宿九曜道:“他是一鹭派来的……” 那些青年镖师闻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上前。就在此时里头有人喝道:“住手!” 大家停下来,转头看向门内,只见一个中年镖师走了出来,打量了眼地上众人,又看看宿九曜,说道:“这位小哥是哪里来的?” 宿九曜抬手,把卫玉给的御史台的巡检令牌举起。 那镖师跟周围几人看的分明,但脸色各异,有人低低道:“是官府的人?呸!” 宿九曜脸色一寒,那中年镖师忙厉声喝道:“都给我稍安勿躁,这位少侠并非是一鹭的人,如果是的话,你们这些人还会好端端地躺在地上?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这中年镖师有些见识,当下请了宿九曜进门。 进了内厅,他说道:“在下是武威镖局的二镖头,因镖局内有事,自顾不暇,底下人又错认了小爷的来历,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致歉之后,便问宿九曜来意。 小九爷只说:“我有一样东西,想请镖局内众位认一认。若知道底细来历,请务必如实告知。”说着便将那失踪道士所留的酒葫芦跟飞镖拿了出来,请镖师辨认。 那镖师打量了会儿,不认得此物,他狐疑看向宿九曜:“这是何物,哪里来的?” 宿九曜道:“卫巡检在此办一宗案子,此是证物。” “什么案子?” 宿九曜看向他:“你只说认得与否,不必搪塞。” 中年镖师面露犹豫之色,端详宿九曜神色,听他语气颇冷,便道:“多谢小爷方才在门外手下留情,但我确实不认得此物,抱歉的很。” 就在此时,只听里间一声咳嗽,有人道:“且慢,是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中年镖师闻言,急忙起身:“父亲。” 说话的是位老者,皓发银须,但身材魁梧,显然也是个练家子,他旁边一个大胡子的镖师搀扶着,两人来到外间。 那老者望着宿九曜道:“小爷是京城来的卫巡检身边人?” 宿九曜觉着这句话颇为顺耳:“嗯。” 老者一笑:“我们镖局最近遭遇了一点事,上下都有些心浮气躁。不过小爷既然登门,自是看得起我们,押镖的人走南闯北,消息最是灵通,关于卫巡检之名,也是早有耳闻,自当配合。”他对着身边的大胡子一扬手:“老五,你去看看。” 他身边那个大胡子老五走过来,把飞镖接在手里看了会儿,眉头紧锁:“江湖中用飞镖的人不少……只凭这个……” 宿九曜把包袱里的酒葫芦拿出来:“还有此物。” 大胡子发怔,还是那老者道:“葫芦?飞镖……敢问,这两件是同属于一人吗?” 宿九曜道:“对。” “敢问那人……可是个道士。” 宿九曜知道今日来对了,便道:“你如何知道?” 那老者便跟大胡子老五道:“你想想看,青松岭的那件事。” 老五本在发呆,闻言叫道:“难道是那个贼道士?” 老者看看宿九曜,道:“是与不是,你只把你知道的尽数告诉这位小爷。” 老五拧眉,啧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原来三年前,老五有一次押镖经过顺德府青松岭,走到密林里,听见有人呼救。 小心翼翼循声靠近,发现是一个受了伤的人,倒在松树下奄奄一息。 老五见他伤重,便上前问缘故。 伤者便告诉他,说前方有一处寺庙,本来他行经此处,以为是个好地方想进去歇脚。谁知这寺庙里就是有一个极凶恶的道士,两人一言不合竟动起手来。 起初道士并不是敌手,可他竟还有个同伙埋伏在暗处,趁人不备跳出来,给了致命一击。 此人拼着性命逃了出来,行到这里,已经山穷水尽。 镖师老五极为惊心,那伤者又道:“我同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去告知我家里人,请他们为我报仇。”他咳嗽了几声,撑着最后一口气道:“道士用的是铁飞镖,而他的同伙、一个文士打扮的恶贼,所用……是缠在腰间的一柄软剑。”此人所受致命伤就是蒙那把软剑所赐。 可虽然老五知道这许多线索,但关于那两人是什么身份,却不晓得,甚至也没见过那道士跟其同党。 毕竟他当时是押镖的,不敢去节外生枝,只答应了伤者去给他报信而已。 这就是小九爷在镖局里面所探知的所有的消息。 不过让宿九曜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回来想要告诉卫玉这所有的时候,卫玉竟用眼神制止了他。 当时小九爷还不知卫玉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做了相应安排,让他去假装那什么“证人”,引蛇出洞。 卫玉说道:“我假称有人知道道士的底细,若道士的同党知道风声,必定会去刺杀那唯一的人证。你要小心,别受伤了。” 那会儿宿九曜不信杨知县是那个“蛇”,还问:“万一那同党不知此信呢?” 卫玉笑道:“那我们就赌一赌,听天由命吧。” 直到见到杨知县露出真容,宿九曜才知道卫玉早就胸有成竹。 这次,她又赌赢了。 到县衙拜访的,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就是那白发老者,以及那老五两人。 老镖师先是致歉,又道:“很是对不住卫巡检,之前小九爷上门,我们因为对官府办差心有芥蒂,有些事并未如实细说。” 他看向老五道:“你还不把所知都向卫巡检禀明?” 那大胡子的老五看看卫玉,心里嘀咕,为什么朝廷的这些人一个个长的跟画中人物一般。 他清清嗓子:“那时我们不知道小九爷的底细,怕他跟一鹭镖局和杨知县有什么勾结……所以有些话并没有全告知他。” 卫玉听到“跟杨知县有什么勾结”,心头一动:“请说。” 老五道:“其实当老掌门猜出那飞镖是道士所用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江湖中的一对有名号的恶徒。” 三年前在顺德府,一个道士跟另一名文士打扮的江洋大盗占据了一个寺庙,杀了大半的僧人,其他的都关在地牢里被活活饿死了。 又有很多不知情的百姓去寺庙烧香祭拜,但凡要到寺庙来的,有点钱财的被他们偷偷杀了,抢掠了财物,更有些美貌女子也给他们绑在寺庙内,祸害至死。 而先前被老五遇到的那个伤重不治的男子,则是顺德府登云派掌门人之子,从老五报信之后,他们的恶劣行事传扬出去,更惹怒了顺德府的各派宗师们,登云派为此下了江湖追杀令。 从那之后,那两个人一起销声匿迹,仿佛从江湖中消失不见了。 这两人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道士擅长使用飞镖,而另一个文人打扮的,用的却是缠在腰间的软剑。 此二人,一个叫做夺命道士汪四,另一个叫做银蛇剑谭英。 卫玉听完了两人名号,问道:“这两人的武功到底如何?” 老五说道:“此两人都非寻常恶徒,武功高强,又奸诈残忍,若一对一的话恐怕是敌他们不过。” 卫玉沉吟不语,心中替宿九曜担忧。 老镖头便问卫玉道:“不知卫巡检为何在意此事?又是从何处拿到的飞镖?难道……是知道了这两人的下落?” 卫玉这才告诉了他们城隍庙案多半跟道士有关,镖头跟老五听罢,很是惊愕:“莫非那两个恶贼藏在定县?” “尚未可知,”卫玉道:“我如今有一件事想请几位帮忙。不知……” 她还没说完,老镖头已经说道:“卫巡检但说无妨!我们能帮的必定义不容辞。” 老五回镖门,又叫了几名镖师,一行人匆匆的往城隍庙去。 在城隍庙门口下车,才进内殿,阿芒忽然道:“里头好像有声音!” 老五凝神一听:“这声音有些怪!” 大家急忙加快脚步,往后院而走,才出后殿门,几个人都猛然呆住了。 阿芒沉不住气,抬手指着屋顶上叫:“快看!” 这会儿底下五六个人,齐刷刷仰头看向前方屋顶,只见白雪皑皑,覆盖城隍庙的屋顶,就在屋脊之上,有两个人正在过招,其中一人手中挥动,银光闪烁,好像把屋顶天空撕裂出一个又一个的银色光圈。 老五跟镖门几位年纪大资历深的一眼看见,顿时惊呼道:“银蛇剑!” 卫玉踏前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跟银蛇剑对战的另一个人,那一声唤几乎冲口而出。 宿九曜手中并无兵器,被银蛇剑的光环笼罩,只能腾挪辗转,堪堪躲避,偏偏那把软剑不离小九身侧,每一次剑刃腾空,仿佛银蛇出击,诡异敏捷,令人惊心动魄。 卫玉着实按捺不住,她原先让宿九曜假扮人证,无非是因为他机变,武功又好,又可靠,但却从没想过他会不敌银蛇剑。 可是她忽略了,宿九曜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练好的,就如同他的身量会随着年纪长大而变化一样,现在的他还并不怎么高大。 卫玉咬着唇,仰头看了会儿,唤武威镖局的人道:“老前辈,还不出手又等什么?” 老镖主不语,老五头皮发麻,苦笑道:“卫巡检,如果说银蛇剑在地上,我们兄弟还能帮忙,如今他们在屋顶上,这……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委实不是我们不帮。” 他们这些镖师,虽会武功,但对于轻功却极有限。 别说是现在落了雪的屋顶,就算是平时的屋脊,在上面站站都难,何况是过招?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镖师跳出来道:“五哥,让我去!” 老五叫道:“小安,你别逞强!” 那青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先是纵身跳上墙头,又从墙头小心翼翼往屋顶爬上去,老五哭笑不得:“你这个小子,你哥哥被一鹭镖局的人打伤在床,你要有个万一,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他看到银蛇剑跟宿九曜高手过招,本来不敢贸然出头,可见一个小孩子都跳出来,倒是激发心中豪气,又担心季安受伤,索性道:“罢了,跟你拼了。”当下也连爬带跳,上了墙头。 两个人小心翼翼往屋顶上去,而那边,银蛇剑谭英也发现地上来了许多人。 原本他打算尽快先除掉宿九曜,这样卫玉就没有证据如何,他对于自己的银蛇剑十分自信,毕竟刚一照面,他就差点杀了这少年,要取他性命并不难。 可真动起手来,谭英发现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他步步紧逼,甚至几次确实差点割断宿九曜的喉咙,但少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时化险为夷,所向披靡的银蛇剑只在他身上留下了几道或浅或深的血痕。 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一直到纵身上了屋脊。 直到看见卫玉带人前来,谭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藏匿,如今之计,只能舍弃眼下荣华富贵,先脱身为上。 他放弃了跟宿九曜的缠斗,提一口气,猛然向前,银蛇剑绷直,以前所未有的长度,直刺少年胸前。 就在此时,宿九曜单膝后撤,半跪贴地,整个人向后仰身,竟是铁板桥的功夫,银蛇剑扑了个空。 谭英本意是逼退他,好趁机跃下逃走,可见他如此闪避,倒也罢了。 正欲抽剑离开,忽然间宿九曜挥手一击,银蛇剑当啷一声响,震的谭英虎口发麻,他急忙回头,冷不防黑影迎面袭来。 他赶忙扭头,“刷”地一声,一物擦着耳畔掠过,半边脸疼的发麻。 而身后“啪啦”声响,原来是宿九曜在仰身之际,揭了一片瓦,当作暗器扔了过来。 谭英大怒:“混账小子!”却在此刻,老五跟季安两个一前一后爬上屋脊。 此刻夜色降临,老五在地上还看的不太真切,上来后认出真容,惊的叫道:“原来杨知县就是臭名昭著的银蛇剑!” 谭英冷笑了声,抽剑一挥,老五忙着躲闪,脚下往后,喀喇喇踩碎两片瓦,自己也跟着向下滑去。 “五哥!”这时侯季安跳过来,他年纪虽小,轻功要比老五等好些,手中提一把朴刀:“恶贼,还不束手就擒!” 谭英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滚!”银蛇剑抖动,眼见要将这少年先斩在剑下,身后却有个声音道:“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之间明明隔着半丈远,这声音却仿佛在耳畔,谭英回头,却见少年竟是腾空跃起,向着他扑击过来。 谭英不敢相信,急忙挥剑斩向宿九曜,他们两个本就在屋脊之上,宿九曜这样跳起,空中挪移不便,而他灵剑在手,谁弱谁强一目了然,谭英只觉着这少年是在自寻死路。 银蛇剑直卷向宿九曜,而少年则盯着谭英,就仿佛剑跟人在比谁最快。 谭英的眼睛慢慢地睁大,瞳仁中宿九曜的身形也逐渐变大,他已经够快,甚至感觉到银蛇剑的剑刃已经切到了少年肩头,剑刃吃着血肉,鲜血飞溅…… 一切要结束了,谭英心想。 一切确实要结束了,因为随着一股劲风扑面,谭英眼前一暗。 他没来得及看清楚银蛇剑如何取少年性命,而只看见宿九曜的身形越来越高——不,是他越来越低。 少年一拳击中他的半边脸颊,又欺身上来,狠狠一肘击在他胸口,谭英踉跄后退,然后整个人如同断线纸鸢,从屋顶上飞身跌落! 屋檐处老五正因为撑不住了摇摇欲坠,眼睁睁看到银蛇剑先自己一步狠摔在地上,目瞪口呆。 这一场比斗精彩绝伦。 底下,武威镖局的几位镖师彼此相看,难忍震惊。 有人上前,挥刀制住了正自吐血挣扎的谭英。 老镖主仰头看着屋脊上如天神临凡的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想到这位小九爷如此了得。” 就是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前一点儿都没听说过。老镖主问卫玉:“不知小九爷师承何门?恕我眼拙竟看不出来。” 卫玉看看宿九曜,又看看地上的谭英:“他不是混江湖的,原本在豫州那里,是行伍中人。” 几个镖师尽数诧异,老镖主若有所思:“豫州那边不是刚打了胜仗么……难道小九爷是……” 卫玉一笑,阿芒道:“当然了,玉哥儿说了,小九就是立了大功奉旨进京的。” 一听这个,众镖师的眼神顿时从激赏变成了敬仰,老镖主衷心赞道:“好好,真是英雄出少年。” 卫玉看阿芒道:“你只顾说闲话,还不把那贼人拿住?” 阿芒赶紧去揪知县,又见宿九曜纵身落地,身姿轻盈,阿芒忍不住感慨道:“看不出你瘦歪歪的,倒是有些厉害。” 若说在屋顶上跟人过招,阿芒自问绝不能做到,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宿九曜刚才跟银蛇剑相斗,对阿芒而言简直是天人之举了。 卫玉一语不发地走到宿九曜跟前,查看他的身上,不出意外,又多了几处伤口。 她长叹了声,默然。 忽然听谭英叫道:“卫巡检,我不懂,我哪里露出破绽惹你疑心了?” 银蛇剑打从行走江湖,不曾吃过今日这样的大亏。 但更让他不解的,是卫玉怎么会盯上他。 卫玉当时初见杨知县,颇为欣赏。 一般的官员在辖区内发生了如此凶案之时、尤其是袭击朝廷特派官员,通常本地主官们是有些不愿意接受的。 毕竟这样的话便承认了自己辖下混乱,显得自家无能,就算接了案子,十分棘手不说,若解决不了,更是罪上加罪。 可是杨知县却丝毫推脱都没有,而且他在接手城隍庙闹鬼的案子上也显得很是清明坚决。 卫玉自然格外嘉赏, 直到杨知县不由分说地把小陆当做真凶来审问,乃至动用了刑罚使他定罪,卫玉才觉着怪异。 这就跟杨知县那精明强干的性子并不相符了,所以,要么是他装出来的清明,要么就是他装出来的愚蠢。 卫玉觉得是后者。 若这样,他急着要让小陆扛下罪名的原因就有待商榷。 卫玉只跟宿九曜设了个圈套,假如杨知县不来,那自然无事。 可惜银蛇剑毕竟做贼心虚,沉不住气。 谭英听她说完,咬牙垂首。 老五在旁问:“卫巡检,抓到了一个,另一个恶道士呢?” 谭英瞥向卫玉,似乎等她反应。 卫玉叫了两名差役,命去把城隍庙南院一口井搬开。 谭英听了她的吩咐,面如土色。, 58二更君 枯井内发现了失踪道士的尸首。 银蛇剑情知大势已去, 索性都交代了。 之前这失踪的夺命道士跟银蛇剑两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手中都捏了不知多少条人命。 后来两人无意中杀了登云派的少掌门,被下了生死令追杀, 从此只能隐姓埋名,逃之夭夭。 两人因为分头行事, 这一两年内都不知对方如何。 直到这道士来到定县,他无意中发现了县官原来就是自己昔日一起作恶的同党。 当初都在草莽, 如今对方已经是道貌岸然,成为一方父母官,而自己却如此落魄, 连住店的钱都拿不出来,还的在城隍庙栖身。 夺命道士便想向银蛇剑谭英讨些钱财, 假如谭英不给, 那大家就鱼死网破。 谁知谭英心思极深, 知道只要汪四在,自己这县官便做不稳当。 于是他先假装答应, 那天便在城隍庙出其不意, 将道士杀死! 可汪四临死之时, 推动了殿前小鬼,杨知县怕摔倒小鬼会引人注意, 急忙扶住小鬼,小鬼底下的血, 就是那时候沾染的。 谁知这一幕正好给那打更人看见,幸而天黑灯微, 只看到了小鬼行动,错以为闹鬼。 谭英藏起了道士的尸身,但是因为心怀鬼胎, 所以一直放不下,担心哪里露出破绽。 那天晚上,他回去查看,确认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谁知徘徊之时,竟又给王大胆碰见。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王大胆杀死。 从此闹鬼的传闻越发沸腾,自然没有人再敢靠近城隍庙,这样就正中银蛇剑的下怀,只要没有人敢进城隍庙,他藏尸杀人就永不会被发现。 可惜卫玉从这里经过,谭英知道她不好糊弄,怕她借机深究,于是正好抓了跟王大胆有过节的小陆来当替罪羊。 假如不是卫玉打此经过,这种江洋大盗来做一方父母官。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冤假错案,贪赃枉法之举。 卫玉最后的问题是:“真正的杨知县在哪里?” 谭英沉默不语,袁执事在旁趁机道:“若还不说,就大刑伺候!”他还记得这假知县对无辜之人上刑的“威风”,很想让他自己也尝尝这滋味。 谁知谭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说道:“我是先前在青松岭的时候,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投宿寺庙,交谈中知道他要来此上任,我就……藏了他的文书印信,把人杀了……后来被江湖上通缉,我便正好带了印信来到此处,假冒了知县,本来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栽在你的手上。” 袁执事在旁哼道:“你也不亏了,我们卫巡检在京城里连范太保都敢查,那是皇亲国戚,何况你这江洋大盗?” 卫玉审讯之时,老镖主正同几个镖师聚在一起商议事体。 等卫玉命把银蛇剑带去牢房,武威镖局的总镖头出面:“卫巡检容禀。” 卫玉心里也有一点疑问,那就是先前镖局里所说的“跟杨知县勾结”,见他们来到,想必跟此事有关。 果然总镖头道:“原先小九爷也去我们镖局。我等都以为他是一鹭镖局的人,差点儿起了误会。当九爷拿出了巡检令牌的时候,我们又以为他跟杨知县是一伙儿的。所以也不愿意理会。至于原因……” 武威镖局在月前跟顺德府的一鹭镖局起过争执,原因系一鹭镖局不讲规矩,连续截了武威的单子。 这边派了少镖主前去理论,谁知他们竟不由分说动了手,打伤了少镖主,打死了一个镖师。 至今武威的少镖主还在伤重不起。 总镖头道:“我们本来想跟他们打……可我们老镖主说,出了人命,不如报官解决,私下报复、冤冤相报何时了,谁知告到了县衙,知县却不由分说,先打了去上告的板子,又训斥说我们挑衅在先,话里话外偏袒着一鹭镖局。逼的我们简直无法在本地立足了……” 定县这事多半已经解决。 除了谭英落网外,卫玉还在意的是县衙内有没有他的同党。 她留心通查了一遍,发现那些衙役们并不知情,而伺候谭英的也都是些本地,并无他的心腹,这些人对他的身份也毫无怀疑。 卫玉因为次日要赶路,只能先问到此,当夜便忙着写奏折,让朝廷另外派人来接任。 她忙完了这些,已经将到子时了。 才搁笔,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鲜香。 正发怔,就见阿芒从外进来,手中抱着一个碗,虽然走路,但眼睛始终盯着碗,垂涎三尺的。 卫玉笑道:“干什么?” 阿芒舔着嘴唇说:“好东西呢……小九叫我端来给玉哥儿的,让你尝尝。” 卫玉搓搓手接过来,刚要吃,忽然道:“怎么一直不见他,他的伤如何了?怎么就做这些?” 阿芒闻着香味,咽了口很大的口水,道:“你先前忙起来,眼睛里哪里还有别人?他来过几次,见你头也不抬的,就走了。刚才做了这个叫我送来。” 卫玉望着碗中嫩嫩的,像是鸡蛋羹,只多了一份鲜香:“这是什么?” 阿芒嗤嗤地笑了两声,说道:“他说叫银鱼抱蛋。” 卫玉挑眉,用筷子拨拉了一下,果真看到鸡蛋羹中藏着一条条雪白透明的银鱼,美食美色,赏心悦目。卫玉还没开始吃,口水涌动,喃喃自语:“他怎么就知道我爱吃这个呃。” 阿芒本来要去给她准备热水洗脚,此时趁机多吸了两口香气,闻言便道:“对了玉哥儿,这小九爷怎么这样厉害,他真是豫州军中的人?” 卫玉忙着吃东西,顾不上回答他,嫩嫩的鸡蛋羹里充满了银鱼的鲜甜之气,银鱼跟鸡蛋两者间的缠绵,简直令人陶醉。 她含糊道:“我都说过了,你不是知道了么。” 阿芒又问:“那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跟着我们?是为了玉哥儿?你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卫玉想叫他住嘴,让自己安安静静吃些,便横了他一眼:“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关系。” 想了想,还是冠冕堂皇地解释了一句:“我们原先在豫州认得,我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吧,也许他是因为这个才惦记……才赶来的。” 阿芒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那他倒是真不错,我看他一向冷冷清清的,很不好相与的样子,既然他有恩必报,想必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不然怎么会做这样好吃的东西呢,改天叫他给我做点儿就更好了。” 卫玉正吃了一口银鱼抱蛋,看阿芒乐不可支的样子,突然想起记忆中的“前世”,宿九曜层痛打阿忙的事情。 她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小九会对阿芒出手,但不管如何,此刻两人相安无事,也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阿芒问到了答案,高高兴兴要去打热水,才出门,却见有一道身影孤零零立在廊下。 “小九爷?”阿芒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他是满怀热忱地搭腔,不料宿九曜垂着长睫,冷道:“跟你无关。” 阿芒被噎住,吃惊地问:“我刚才还觉得你人不错……你怎么翻脸翻的这样快?” 宿九曜没回答,只看向门口处。原来里间卫玉听见动静,端着碗走了过来。 见两人站在一块儿,卫玉道:“你来的正好,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如何了。”她嘴里还含着东西,吐字不清。 宿九曜径直走上前。 身后阿芒抓抓头,咕哝了句,只得先去打水。 卫玉已经吃了小半碗,有点不舍的把碗放下:“伤我看看。” 宿九曜问:“合口味么?” 卫玉笑道:“这是当然了,你哪里寻来的银鱼?” 宿九曜微笑道:“我去厨下看过,这个银蛇剑很会吃,有好些难得的食料。” 卫玉查看他肩头,一边道:“那真是可惜了,若有时间,真想在这里住个十天半月,至少能吃更多好东西了。” 宿九曜望着灯影下她灿烂的笑脸,忖度问:“你是喜欢那些好食材,还是喜欢……我给你做的。” 卫玉道:“这还用说么?” “用。” “当然是你做的,别说是好食材,就算是最简单的东西,只要你小九爷经手了,就会变成世间最难得最好的。” 宿九曜抬眸,脸上的笑容像是即将到来的初春,势不可挡。 他低声道:“你若喜欢,我一直……一直给你做就是了。” 卫玉听见“一直”,先是傻乐,继而反应过来,那份喜悦就好像被猛地扇了一巴掌。 “啊……倒也、倒也不必。” 她敷衍似的一句话,让宿九曜脸上的笑也慢慢减少:“怎么了?” 卫玉看过他肩头的伤,想碰又不敢,目光转动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又想起他今日跟谭英在雪满的屋脊之上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早知会那样危险,她就会行事谨慎一些。 至今,她仍是后怕。 幸而他无事。 卫玉的语声有些艰涩:“我说……你今日着实辛苦,不如早点安歇吧。” 宿九曜垂眸,伤痕遍布的双手握起,又松开:“你先前……让人送回京内的信是什么?” 卫玉错愕:“你……”他一直默然无声,她还以为他没留心这个,“你问这个做什么?” 宿九曜盯着她,突然问:“你是不是想叫我回去?” 卫玉无可否认。 沉默地转过身,望见桌上的碗,索性同他坦白:“我说过,你擅自出京已经是极不妥,我当然想办法给你善后。” 宿九曜冷哼道:“是给那位太子殿下写信吗?为我求情?” 卫玉啼笑皆非:“你说什么?”她有些无可奈何,温声道:“我是给我的老师写信,当今的萧丞相。” 其实假如不是跟太子“闹翻”,李星渊自然是她的首要选择。 宿九曜的神色却放松了几分,又问:“你不喜欢我跟你一起去湘州?” 卫玉苦笑:“不是我不让,是朝廷规矩,你年纪小可以不懂。我不能不懂,我也不能害你。” 宿九曜扭开头:“你不会害我。” 卫玉心头一抽:“有时候对你太好。这也是一种害你。” 宿九曜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这会儿阿芒端着热水往回走,隐隐听见他哼唱小曲的声音。 卫玉叹息:“九爷,你现在毕竟还小,以后就知道了。” 宿九曜眉峰皱蹙:“你要是讨厌我就直说,不用花言巧语来骗人,你要为我好,就写信回京让我跟你一起走,而不是想法赶我回去。” 卫玉目瞪口呆,继而一笑道:“好吧,我不是为你好,我为我自己行不行?假如叫京内知道你是为了我而缺席御前……你以为我会如何?你只不管不顾,可为我想过?” 卫玉本是要顺势把话说的狠些,打消他南下的念头。 宿九曜的脸色却在瞬间冷峻下来。 他后退了一步,带的身后灯影摇曳,少年微微垂首,眉眼间墨青淡淡,仿佛是一面无形的饕餮面具。, 59第 59 章 饕餮 阿芒正端了一盆热水赶过来, 就看见宿九曜从前方快步而至,阿芒刚要打招呼,没料想少年来的极快。 两个人的手臂在瞬间碰了碰, 阿芒一晃,盆内的水差点儿泼洒出来。 “喂……”阿芒叫了声,转头看时, 少年已经疾步出门去了。 阿芒瞪着眼睛:“横冲直撞的做什么,年纪不大, 力气倒是不小。” 忽然看到卫玉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又像苦笑,阿芒急走过来告状:“这小九爷怎么了?先前做饭的时候还好, 怎么这会儿脸上下雪走路带风的呢。” 卫玉叹了口气。阿芒福至心灵:“玉哥儿你招惹他了?” “不是……”卫玉打住:“少说两句。” 她心头却有些发愁,只管看着宿九曜离去的方向出神。 此时阿芒把热水端进来放在床边, 一抬头,竟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银鱼抱蛋。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舔舔嘴唇靠近了一看,还有大半碗。 阿芒搓了搓手,回头问:“玉哥儿,你……怎么还不快吃, 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玉差点忘了,转身看过来,望着那碗难得的美味, 她原本是一口也不能放的,毕竟这是两人重逢后,第一次吃他做的东西。 可一想到刚才宿九曜那冷峻沉郁的脸色,卫玉如鲠在喉。 又见阿芒眼巴巴看着自己,卫玉便知道了他的心思, 忍痛割爱道:“我不吃了,你想吃你就吃吧。” 阿芒听了,脸上生光,就生怕卫玉会反悔一样,赶忙答应了声,一把将碗抄了起来。 他风卷残云,三口两口,已经吃了个底朝天。 卫玉觉着自己才答应着,下一刻阿芒就把碗清空了。卫玉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味儿,挑眉问:“好吃么?” 阿芒闭上眼睛回味着:“好吃是好吃,就是……就是太小碗了。”他恋恋不舍地舔着嘴角:“下回倒是让他多做一些。好让我多尝尝嘛。” 卫玉叹气:“还不知道有没有下回呢……” 阿芒没听清,问她说的什么。卫玉只说没事:“你也自去洗漱,早点歇息吧。” “玉哥儿,小九爷脾气虽一般,做的东西真真好吃,你可不要惹他了……”临去,阿芒意犹未尽地说。 这一夜,卫玉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好些梦,但又不记得都是什么,次日天还不亮便起身了。 正忍着寒冷穿好了衣袍,外头脚步声动,是阿芒跑来,向着她房间内东张西望。 卫玉问:“你看什么?” 阿芒道:“小九爷不在这里?” 卫玉一边系领口扣子一边走到门口:“谁说他在我这儿?” 阿芒支吾道:“我、我因为醒得早,想去找他做点好吃的……谁知道小孟那里,两位执事房中还有别的地方都没看见人,所以才觉着他睡在玉哥儿你这……这里也不在,又去了哪儿?” 原来阿芒昨夜虽抢吃了半碗银鱼抱蛋,但也似把馋虫勾出来一样,整宿都梦见吃东西。 天还没亮他已经饿得肚子骨碌碌叫,所以才按捺不住起来找人,谁知各处都不见。 卫玉心头微动,下意识咬住唇。 此时两位执事也走来,一看到卫玉的脸色,袁执事便猜到了:“小九爷也不再这里?” 整个衙门里都不见宿九曜。 阿芒突发奇想:“他该不会是出去采买东西做好吃的了吧?”半碗银鱼抱蛋,已经把阿芒吃的服服帖帖,一提起宿九曜,除了仍是有点不习惯他冷冽的脸色外,第一反应竟是吞口水。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到底是有些心机的,彼此对视了眼,便猜到卫玉跟宿九曜之间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私下里不免嘀嘀咕咕,百般猜测。 虽然卫玉也想让宿九曜回京,但是他突然之间、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不见,她心里却着实的不好受。 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要掩饰,假装无碍。 心里无奈之余,只暗暗祈祷他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去也就罢了。 眼见都起了身,除了小孟跟董侍卫两人留下养伤外,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跟着启程。 忽然有武威镖局的几位镖师赶来送别,其中老五对卫玉道:“卫巡检,虽然有些话不必咱们多说,但……我们这些粗人也没有什么坏心,只提醒一句,从这里往顺德府去,请务必小心留意。” 卫玉问何事。老五道:“后日就是顺德府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来来往往的江湖客多如牛毛,那些人里也未必都是好的,每当这种日子里,街头打架斗殴甚至出人命,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提醒卫巡检一句……虽说您是朝廷命官,但万一遇到些亡命之徒或者江洋大盗如银蛇剑之类……只怕容易吃亏。” 卫玉道谢,又问道:“你们镖局的人不去凑热闹?” 老五苦笑道:“本来按照惯例是会去的,可今年……您也知道,还是别去出这个风头了。” 如今虽然假冒的“杨知县”已经被拿住,可那个跟武威镖局有过节的什么一鹭镖局就在顺德府,而且他们的少主又受了伤,他们不去,自然也有道理。 这种江湖事,卫玉不便插手。 从定县往顺德府方向,在雪地里颠簸了半天,路上人渐渐多了。 虽然路依旧不好走,但四面八方,车辆人流不断。 前方隐隐约约可看见城池,顺德府属于燕赵旧地,自古燕赵之地多豪侠悲风,所以顺德府此处,宗派帮会龙蛇混杂,泥沙俱下。 卫玉从车门处向前打量,望着那古旧城池巍峨耸立,心中掠过一点阴影。 武林人士聚集之处,确实容易出事,尤其是里头再混入几个居心叵测的细作,那事态自然更加严重。 前世在宿九曜镇守豫州,跟西狄人交手最激烈的时候,偏是在顺德府这种心腹之处,有几个宗派竟揭竿而起,反了朝廷。 卫玉只风闻是有细作在内四处挑拨作祟,导致朝廷在最后腹背受敌,雪上加霜,处境艰难。 马车往城门口处行驶之时,却发现城门口有许多士兵在检查进出城的行人,吵吵嚷嚷,队伍行进的十分缓慢。 卫玉在马车上向下看时,只见行人之中,确实也有很多膀大腰圆、形貌气质极为彪悍的,一看就知道是江湖客。 眼见要排到他们了,一个士兵大声呵斥:“什么人,还不下车来检查?” 平执事正想拿出令牌,忽然城门口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本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们的马车,听士兵出言不逊,便叫道:“不可冒犯!” 他喝退了士兵,自个儿快步走了过来,仰头笑问:“敢问车上的,是京师来的卫巡检吗?” 两个执事都一惊,连卫玉在车内也听的惊讶,毕竟此处并没有她认识的人。 袁执事问道:“怎么,阁下是?” 那人见他认了,喜形于色,忙道:“真是卫巡检,小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原来这等候男子,竟然是顺德府郭知府的管事。 赵管事道:“我们老爷早就听闻卫巡检打此经过,一早就派小人来此等候,幸喜遇到,万请卫巡检赏光去府衙一叙,我们老爷已经准备了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卫玉道:“我只是经过,稍事歇息就走,请知府不必费心。心意却是领了。” 赵管事赶忙拦住马:“本来我们知府老爷是要亲自来接的,只因为明日的武林大会,诸多事务一时脱不开身。请您不要见怪。” 袁执事见卫玉不愿多言,便主动道:“不必误会,我们巡检是最随和的人。也早听说了武林盛会之事,所以两下大可不必惊动。请自回去告诉知府大人。” 赵管事面有难色,袁执事见这会儿进出城百姓们都看向这里,就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还请快快回去吧。” 那管事见他们执意不肯,也不敢强求。 只得行了礼退后数步,等他们的马车离开了城门口,才赶回知府衙门报信。 时间急促,也不必去驿站,只随便找了一处酒楼想吃了饭就启程。 可走了几家,几乎都是人客爆满,门都进不去。 袁执事无奈说:“还想着天冷,热乎乎地吃上一顿,看样子竟没这个福气。” 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座三层酒楼,袁执事笑说道:“这里看着地方宽敞,应该不至于也满座吧?” 马车将要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到里头一阵呼喝喊叫,紧接着卡啦啦声响,有人竟从二楼窗户破窗跳了下来,就地一滚。 紧接着又有人在楼上探身,指着地上的人叫:“你算什么东西?敢跟老爷叫嚣,打不死是你跑的快!” 地上那人虽然摔的不轻,但还是踉跄起身,他抬头望着楼上,说道:“你等着,有种就别跑!”说着分开人群跌跌撞撞而去,想必是去讨救兵了。 袁执事吓得慌忙后退,这会儿就算给钱他也不想进内了,万一被人扔下楼,他可没有能耐再跳起来,只怕当场就挺直了。 那些围观的人看热闹没有了,这才一哄而散。 小袁没有办法,只得对卫玉说:“我看我们还是别躺这浑水,赶紧离开顺德府为妙,别肚子没吃饱,反无端端苦了皮肉。” 卫玉不置可否,转头去见阿芒。 从离开定县,阿芒就沉默寡言,按理说这会儿他必定饿了,以他一向的脾气,就算楼上在交锋,他也要冲上去先吃一顿再说。 此刻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卫玉就问:“你敢自不饿?怎么一路上没声儿?” 阿芒才道:“玉哥儿,你说小九爷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回来了?” “你这样记挂他?” “我一想到吃不成他做的东西了,心里就苦苦的,像塞了黄连。”阿芒叹了口气。 卫玉啐道:“少胡说,以前不认得他,你怎么吃的来着?” 阿芒说道:“玉哥儿你也说以前,你怎么不早说小九爷做菜那么好吃……我现在后悔昨晚怎么就吃的那么快,应该留着,这会儿慢慢地吃……” 卫玉无语。旁边两位执事听的稀罕,平执事问道:“什么?小九爷会做菜吗?” 袁执事也瞪大了眼睛道:“他年纪那样小,又是行伍中人,会做菜?我以为他只有打架厉害。” 阿芒仿佛不想只有自己遗憾:“你们两个没尝过,要是尝过,必定不会放他走。” 卫玉本就暗暗揣测了无数次,提心吊胆,不知宿九曜到底去了哪里,只是面上强做镇定。 如今被阿芒几句话掀动心绪,她正要喝止,就听见前方鸣锣开道,路上百姓急忙退避,有人道:“是知府大人……” 顺德府的郭知府听那管事报说卫玉不肯赴宴,立即抛下手中所有杂事,赶忙亲自来接。 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自然不仅仅因为卫玉是京城出来的巡检,就如同卫玉从野狼关回来的时候,豫州知府众人也是如获至宝,都因为她是东宫的心腹,天下皆知。 而能够亲近太子的机会,对他们这些外官而言难如登天。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位皇差出现,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郭知府亲自下轿相邀,也不顾这是在闹市,人多眼杂,卫玉难却盛情,只得同他一起去往府衙。 却不料两人这般举动,看在周围百姓行人眼里,十分惊讶,议论纷纷。 有人在猜测卫玉的身份,不晓得到底是何人才会让知府大人纡尊降贵亲自迎接,其中倒也有知情的人,分析说道:“那小爷儿年纪轻轻,又甚是貌美,听闻京城来的一位巡检先前在定县办了一桩大案,估计就是这位。” 旁边的人笑道:“我看他娇娇嫩嫩,花容月貌的,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的相好,刚才还在怀疑……知府大人为什么为了这样的人破格来迎接呢,原来大有来头。” “你可不要见他长得好就小看了人,听闻这位巡检大人手段极其高明,定县那里的消息没听说么?原来那位杨知县大人是假冒的,真正的身份是江湖上一个狠辣的魔头,叫什么……银蛇剑的,他藏得也算极深了,却给卫巡检一眼识破。” “你说的难道就是先前闹得很厉害的城隍庙闹鬼的事儿?我也才听定县的亲戚说起,原来就是那位杨知县杀人作祟,啧啧,这谁能想得到?一个江洋大盗居然会成为朝廷命官。幸而有这卫巡检打这里经过,不然的话岂不是叫他祸害了很多人?” “谁说不是呢?不过看咱们知府大人对卫巡检如此恭敬,难不成他也是为了武林大会来的?多半不差。明儿的武林大会一定越发热闹了。” 又有一个人说:“话虽如此,可哪一年的武林大会不死几个人?我们不是习武的,这种事还是离得远点儿好。” 不说百姓们议论猜测,只说卫玉同郭知府到了府衙,郭知府恭恭敬敬,询问她在路上的情形,又问定县如何。 “我已经暂时叫当地县丞料理县衙事务,想必朝廷也会不日调派人来,”卫玉又道:“给知府大人的文书应该也已送来了吧?” 郭知府擦擦汗道:“一早就到了,真真多亏了卫巡检,本府竟被那小人蒙在鼓里,实在失职。” 卫玉笑道:“大人别怪我多管闲事就罢了。” 郭知府忙道:“哪里敢……还要多谢卫巡检替本地拔除祸害才是。”忙请卫玉等落座用饭。 府衙早就备好了中饭,阿芒到底饿了,呲牙咧嘴埋头苦吃。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虽则陪坐,但也很快吃了个七八分。 卫玉吃的极少,多半时候在听郭知府“诉苦”。 原来这三年一度的武林胜会,是山南北道一带,所有宗门跟江湖豪客都可以参与的,起初为的是禁止北道武林人士私下械斗,所以要在武林大会的比试上选出一位总盟主,以号令约束武宗。 前一位盟主是武当山天玄道长,他连续历任了六次十八年,因武当本就是名门正派地位尊崇,天玄道长又是德高望重实至名归,所以就算他连任,群雄也都信服。 可是这次却不一样,天玄道长年纪太大,早有退出之意,近来又在闭关,所以此次并不参与胜会。 郭知府满面忧愁,道:“之前几次,都有天玄道长坐镇,虽然也有死伤,但不至于有大事,这次……道长不来,本府实在忧心。” 卫玉问道:“这次来参与胜会的有多少人?” 郭知府叹道:“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总有四五千人左右。” 先前卫玉经过酒楼,处处爆满,又加上路上走过的三人之中仿佛有一个是武林人士,她就知道来的人数必定不少。 可听了郭知府所说,仍是惊了一惊:“这样多?” 她理解了郭知府的担忧,这么多武林人士聚集在一起,闹得不好,把一个城池冲垮了也不在话下。 毕竟他们可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个个身强力壮武功高强之辈,而这些人中偏偏又有许多不知王法甚至为非作歹的。 果然,郭知府道:“自从半月前,府衙的所有差役几乎每天都在城内巡逻,每日打架斗殴的不计其数,最后只能放任不管,除非闹出人命来……唉!” 卫玉心中所想的,是宿九曜最好原路返回了,可千万别到顺德府来搅着浑水。 郭知府悄悄打量了卫玉几眼,却又笑道:“卫巡检恰好经过此地,又正好遇到这胜会,不如……留个两三天,也一同看看热闹?” 卫玉侧目,笑而不语。 这郭知府的算计,卫玉如何不知,他自然是害怕城中出事,他压不住,所以想挽留卫玉。 毕竟万一真的闹出什么不妥,有东宫的人跟他站在一起,就算天塌下来,也好歹不至于被一下子压死。 卫玉知道他的打算,又加上本来就没想逗留,所以到底婉拒了。 郭知府满面失望,但又不敢强留,只好强做欢颜,送出了城。 卫玉自然不晓得,只因为郭知府在大街上亲自恭迎,此刻整个城中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有东宫的特使来至武林大会,那些江湖人士闻听,自然越发振奋,甚至原本不想来参与的,听了消息,也得来看看贵人了。 卫玉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出了顺德府,一路往南。 原本出京的时候是六个人,现在小孟跟董侍卫留在了定县,半道加入的宿九曜又不知去向,只剩下他们四人,有一些杂事之类,两位执事只能亲自去办。 横竖阿芒只负责贴身跟随卫玉而已,如此又走了四五天,路上一直不停地听行人说起顺德府武林大会种种,今日是这派赢了,明日是那帮出了风头……据说有许多人设立了赌局,猜输赢,以及最后盟主所归。 卫玉只留心有没有闹出事来,所幸倒是不曾听说。 一直到第五天,他们在一处码头准备改换水路的时候,听旁边正议论武林胜会,一人突然道:“今年的盟主只怕要爆出冷门了。” 另一人问道:“冷门?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镖师。” “镖师?”对方那人大惊:“敢是胡说!如果是镖师,怎能服众?又是哪个了不得的镖局?是不是有黑幕呢?” “别忙,那镖局是定县一个小小的叫做武威镖局的,他们派出的那位连胜了赫赫有名的五家掌门人,众目睽睽下,几千百只眼睛,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黑幕吧。” 那人大叫:“这镖局听都没听说过,为何如此厉害?到底是什么人打赢五家宗师?” “说来更加奇怪,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啊?这是什么话!” “据说他戴着一个面具……狰狞古怪的,叫什么来着……” “快说呀。” “叫、什么来着……龙生九子的那个……”那人抓耳挠腮,“反正是九子之一。” 卫玉揣着手正在看江水,从头到尾静静地听到这里,她转头看向那人:“饕餮?”, 60二更君 江上 卫玉才出声, 对面那人一愣,继而道:“对,就是这个!据说那面具可骇人了, 竟不知人到底什么模样,只怕也是丑的很才戴这个。” 另一人却问卫玉:“小爷既然知道是饕餮,莫非你也听说了?” 卫玉在听说爆出冷门的是个镖师的时候,心里就觉得奇怪了。 尤其是那镖局还是武威镖局。 之前在离开定县、老五等人相送,他们明明说了武威镖局这次不会参加武林盛会。 就算他们改变了主意,那在高手如云的竞技场上, 武威镖局的人要想连胜五家宗师,那可谓是天方夜谭。 毕竟在城隍庙的时候, 卫玉见识过老五季安等人的武功。就算她自己并非武林高手,可也清楚以镖局众人的能耐,连银蛇剑都打不过, 更别提对战什么宗师了。 等两人又提起了什么面具,龙生九子之类……一下子就戳中了卫玉的心。 卫玉几乎想都不想, 心中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饕餮。 或者这一次她应该庆幸,小九戴的只是面具而已。 是,卫玉下意识的认定了那个神秘人一定就是宿九曜。 他的武功, 他的做派,以及跟武威镖局的关联……除了他卫玉再想不出还有谁。 对了, 在老五众人送别的时候,他们明明没看见宿九曜,但竟然一句也没问过。 卫玉本来想让宿九曜安分回京, 不要参与这场浑水。 没想到这个小子总会给她意外。她心里有点儿微凉,毕竟他身上有伤,手上脸上的冻疮都还没有好。 在那种卧虎藏龙的地方, 面对教九流那些人物,随时一个一不留神就会生死立见。 就算路人说他技压群雄或许能成为一代盟主,卫玉也实在无法高兴。 她甚至有些许恼怒,恨宿九曜就这么轻易去以身犯险。 可这又能如何?赶他走的是她自己……早知道或许该把他就留在身旁,这样至少也不会让他在外头闹得惊天动地。 船来了。 卫玉回头看了一眼顺德府的方向,迈步上船。 沿着水路行了四十里,天渐渐黑了。 卫玉有些晕船,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阿芒着急,可船上又没什么可吃之物,幸而有事先准备好的丸药,喂她吃了两颗。 夜晚,船停泊在岸边,袁执事进内道:“我看巡检的脸色不太好,要不然,先行上岸,找个地方安歇?千万莫要强撑。” 卫玉只摆了摆手说不必。 船继续沿江南下,到了第二天晚上,正要靠岸,对面江上却又来了一艘小船,向着他们这里飞快划了过来。 袁执事察觉不对,问道:“那是什么?” 船工见状,吓得说道:“不好了,是水匪!” 袁执事大惊,赶忙催促叫快划,后面那船上的人却叫道:“那厮还敢动?要想保命就给爷爷们停下!” 船工闻言,赶忙把船桨丢下,抱头蹲在甲板上。 阿芒因为也害了晕船,正在船舱内躺着,猛然听到楼梯响,抬头见是两位执事鸡飞狗跳地跑了进来 正要问怎么了,就听到外头有人粗声粗气地说道:“不想死,就乖乖呆着别动。惹怒了老爷,一人一碗板刀面。” 说话间门,有人探头下了船舱。 阿芒一咬牙便站了起来,骂道:“哪里来的狗贼,竟然敢公然掳劫!” 那贼徒正跳下来,冷不防阿芒迎上,揪着手腕,用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将刀夺下。 又把人狠狠摔到旁边,一头撞在桌子上,竟晕死过去。 阿芒勇字当头,一鼓作气:“玉哥儿呆在这里,我上去看看!” 卫玉叫道:“别出去……” 阿芒已经不由分说冲了上去,正看到又有人想下来,阿芒横刀冲了上去,只听到外头喊杀声甚是惊人。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瑟瑟发抖挤在一起,对卫玉道:“早听说南边儿路难走,没想到水上竟还有水贼……” 卫玉身子不适又缺了饮食,咳嗽了声道:“山有山贼,水自然有水贼。”她站起身,担心阿芒的安危,又看那贼人昏迷不醒,便对两位执事道:“你们两个不要露头。” 她自己从靴筒内抽出一把匕首,慢慢向上摸去,正将出仓口,就听到“哇呀”一声,卫玉听到那声音正是阿芒,她情急之下,纵身跳了出去。 耳畔“噗通”巨响,卫玉定睛看去,见甲板上站了两个人,却不见阿芒。 她立刻反应过来,扑到甲板前低头看向水里:“阿芒!” 水中有人在扑腾,但却看不清是谁,卫玉惊心动魄,连叫两声,嗓子都哑了。 她身后两人见状,便围了上来,一个说道:“原来是个小白脸,可惜了,若是个娘子,倒好带回去当压寨夫人。” 另一个说道:“别色迷心窍,刚才那个傻大个儿有些能耐,差点吃了亏,要不是把他弄到水里,只怕还摆弄不了他。” “那傻大个力气虽然大,倒也不用怕,”先前那人揉着腮,那里被打的一片青紫,“横竖他在水里,让七哥解决了就是。” 阿芒不识水性,到了水中本就险象环生,可听他们的意思,水中竟然还有人。 卫玉心念转动,毫不犹豫地喝道:“听好了,我是东宫特使,你们要是害了我的人,明日就有千军万马,把你们赶尽杀绝,诛灭九族!” 那两人正要动手,闻言都愣住了:“什么东宫特使?” 卫玉似乎听见水中阿芒在挣扎叫嚷,便喝道:“还不叫人住手,你们真的想被诛九族么?” 两个水匪对视了眼,其中一个说道:“哥哥,他……” 另一人却皱皱眉,回头叫道:“老七,先别要那傻大个的性命!” “哥哥怎么听他恐吓,”先前那人啧道:“什么东宫又什么特使?以为我们是吓大的么?这里天高皇帝远,别说是东宫,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管用。何况咱们悄悄地把他们结果了,一刀一个扔在水里,谁知道是咱们做的。” 卫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中妻儿老小想想,到底赌得起还是赌不起。” 那人见她脸色是病中一般的苍白,但语气铿锵,透着一股莫名的威压,他竟甚是不爽,上前一步道:“你在要挟我们?” 卫玉淡声:“我是在谈条件,让大家相安无事的条件。” 那人狠狠地盯着她,逡巡片刻:“你是东宫特使,有什么凭证?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空口恐吓?” 卫玉从袖中掏出巡检令牌:“这个造不了假。”她扫了眼没有声音的水面:“先把我的人救上来。” 那人的眼珠转动,突然出手如电,将位于手中令牌抢了去,他拿在眼底看了会儿,突然嗤地一笑,挥手一扔,只听“噗通”了声,令牌已经从他手底消失。 卫玉心头一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那人冷笑,步步紧逼,一边说道:“别以为爷爷真被你吓住了……在江上吃这碗饭,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就凭你……” 这些都是亡命之徒,竟然不为卫玉的言语所动。 就在这时,船舱处,一个声音战战兢兢道:“卫巡检……” 卫玉转头,却见是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竟拖着底下那昏迷的水贼爬上来,袁执事手中握着一把剪刀,抵着那水贼颈间门,冲着上面叫道:“把卫巡检放开!” 那逼近卫玉的水匪很是意外,但也不以为意,正欲取笑,那看似为首的水匪忽然道:“你叫他什么?” 袁执事被他一问,反而不敢答。 那水匪就看向卫玉:“你姓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卫玉冷道:“卫青的卫。” “卫……”为首那人急忙拉了拉卫玉身前的水匪,低低地跟他说了句什么。 那人闻听,面上露出一种惶惑的神情,然后他扭头看向卫玉,不太相信地问道:“你就是在定县办了银蛇剑的卫玉?哪个卫巡检?” 卫玉没想到这些人竟会听闻此事:“又如何?” 旁边为首那水匪见她承认,急忙掠到船舷处:“老七快把那人弄上来!” 话音刚落,泼剌水声,阿芒庞大的身体被扔到船边,船上的那匪用力拉住,终于把他拖了上来。 卫玉疾步赶到阿芒身旁,见他昏迷不醒,正自悬心,从水下跳上一个人来,问道:“怎么了哥哥?” 那看似领头的人低低跟他交代了几句,水下上来的人惊愕,频频打量卫玉:“就是他?” 说了这句,他赶紧跪地,挥拳捶向阿芒胸口,打了数下,阿芒吐了几口口水,悠悠醒来,才看见面前湿淋淋的人,阿芒吼了声,猛然张开双臂将他搂住。 那人大叫:“放开!” 卫玉才知道方才他是为了救人,急忙道:“阿芒放手!” 虽然阿芒终于放手,但那人也被他勒的不轻,捂着脖子咳嗽:“这傻子真是恩将仇报不知好歹,早知道把你淹死在江里就行了。” 为首的那水贼打了个手势,自己上前对卫玉道:“卫巡检,早就听闻大名,没想到在此遇见……方才并不是有意冒犯,若早知道是你,绝不敢如此胡为……我替我的兄弟们赔个不是,请你不要见怪。” 卫玉见他忽然前倨后恭,不知何故。那水贼又道:“从这里往前八十里,绝不会再有人侵扰,劳烦卫巡检以后……”他欲言又止,改口道:“或者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将今夜之事忘记、千万莫要对任何人提起就是了。” 这个形势之下,卫玉自然只想相安无事,虽不知他们为何突然收手,但不伤人命,已是最好。 当下袁执事平执事把那昏迷的水贼拖了出来,卫玉将阿芒拉到身旁,心中兀自有些警惕,谁知那些水贼说到做到,将昏迷那人抱上小船,飞快地离开了。 船工等他们去了,才战战兢兢爬出来。卫玉本想问他那些是何人,可又一想,那些人突然罢手,必有缘故,既然叫自己不要透露,那又何必强问,免得连累船工。 倒是那船工,经历了这番后,对卫玉格外恭敬。 又行了数日,进了宜州地界,距离湘州越发近了。 这日阴天,早早地船靠码头,两位执事上船置买些所用之物,忽然有个女子怀抱琵琶走到船头,行礼问道:“客官可要听曲?” 卫玉摆了摆手,那女子见她相貌出色,有些不舍,只是卫玉此刻并无消遣之心,女子只得依依不舍离开。 过不多时,冷雪萧萧从天空坠落,悄无声息的融入水中。 卫玉斟了热茶,才喝了一口,忽然听见隔壁船上传开琵琶声响,料想是那女子找到了主顾。 她便微微倾身,听着曲子看江雪乱落。 正自打量,便听到对面船上有人念道:“嚼雪哦诗格外清,谁令失脚入红尘。锦囊二十篇中景,长与西山面目亲。” 这是程公许的《题诗卷》,卫玉诧异于此处竟有如此风雅之人,但这声音仿佛又透着几分熟悉。 她微微抬眸,却正见对面船只窗口,有一人俯身看向此处。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戴玉冠,一袭紫衣,粉妆玉琢的脸,笑容可掬,实在是人见人爱。 可卫玉看到这张脸,整个人一抖,手中捏着的茶杯扑通了声,掉进了水里。, 61第 61 章 舍不得 茶杯落入江水之中, 声音十分细微,对面船上琵琶曲潺潺阵阵,纹丝不乱。 但就在这时候, 那紫衣少年转过头来看向卫玉, 不偏不倚。 目光相对的刹那, 他的面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端起酒杯, 向着卫玉轻轻点头示意。 要不是确信他不认得自己, 卫玉几乎就以为先前曾跟他见过面。 而在紫衣少年旁边儿,有一个美貌女子探身过来, 看了眼卫玉, 她嫣然一笑对那少年低语了几句。 少年仰头,也面带轻薄之色地同她说笑起来。 就在这个功夫,卫玉急忙撤身后退,从窗口离开。 那紫衣少年,赫然正是镇远侯之子,小侯爷罗醉。 他竟然会出现在宜州。 卫玉只记得那一世罗醉是跟宿九曜一同上京的,从不听闻他来过南边。 如今竟然在这里看到他,可见从卫玉去野狼关的那一刻,一切就产生了变化。 先是宿九曜随她南下,如今, 罗小侯爷竟也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只是让卫玉百思不解的是,小侯爷罗醉出现在宜州的目的。 外头的雪,稀稀疏疏,跟北地的豪迈不同。 细碎的雪花从天空缓缓落入江水里,悄无声息地消失,比下雨更多了几分趣致。 卫玉拢着披风, 靠在窗户边儿上,她把身形融入暗影之中,歪头看着外头雪落江面。 她跟罗醉并不熟,也没打过多少交道,可下意识的有些忌惮此人。 卫玉正自出神,外间袁执事匆匆进来,道:“卫巡检,临船有人来请。” 紧接着,罗醉身边那美貌女子轻移莲步出现在视线中,她躬身柔声道:“我们主人请这位公子过去一同吃酒听曲,不知可赏脸么?” 卫玉越发惊讶,小侯爷罗醉居然请她去吃酒,明明两人素不相识。 到底是罗醉的心血来潮,或者……这其中有什么…… 阿芒本正困睡,此刻有些惊奇地对卫玉说道:“玉哥儿,咱们跟他们不认得,忽然跑来叫你去吃酒?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会不会是歹人?” 卫玉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把那女子打发了,心头微动。 原来卫玉想起,小侯爷罗醉跟宿九曜是一同上京的,而且也正是因为罗醉的几句话,才让宿九曜追她南下。 莫非这小侯爷有什么不可告人,甚至于有备而来,就是冲着她的? 卫玉本来不愿同他有什么瓜葛,可既然人家找上来,倒是该去探探他的虚实,何况,卫玉私心怀疑小侯爷在这时候忽然出现,是不是跟宿九曜的失踪有关。 雪寂寂地下着,琵琶的曲调幽幽咽咽在江上飘荡。 阿芒撑着伞,陪着卫玉转到旁边的船上,刚进船舱,里间紫衣的小侯爷欠身,笑盈盈的一拱手:“贸然相邀着实唐突,幸而兄台不弃,快请入内落座。” 卫玉还了礼:“萍水相逢,或而有缘,倒要多谢阁下雅兴相邀,可解一解长路寂寥。” 乍一照面,小侯爷的口中以“兄台”相称。 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卫玉的身份,还是假作茫然。 卫玉当然也随口应付,总之丝毫不露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两人落座,原本在小侯爷身边的那女子过来奉酒,斟了酒后,又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打量卫玉,唇边抿着笑。 卫玉还未做声,小侯爷已经先开口说道:“牡丹,你为何这样无礼,只管盯着我这位兄台笑个什么?” 叫牡丹的女子垂首致歉,道:“少主,奴婢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先前总以为只有少主才生的这般好相貌。却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罗醉仰头大笑了几声,转向卫玉道:“也难怪牡丹为兄台你而失神了。刚才我隔窗一瞥瞧见了兄台的容貌气质,就知道兄台不是凡俗之辈。敢问高姓大名?听口音怕不是南地的人吧?” 卫玉说道:“鄙姓卫,往南办一件差事。” 小侯爷点头:“在下姓罗,想必跟兄台是同路。”说着举起酒杯:“不如先喝了这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卫玉举起杯子只碰了碰嘴唇:“数日来身体欠佳,大夫叮嘱不可饮酒,罗兄见谅。” 小侯爷却笑道:“天大地大,大夫的话最大,是不可不听的,何况人跟人之间,只要相遇心生欢喜,已经极好不过,至于是饮酒还是饮茶,没什么要紧。” 这一番话,让卫玉隐约动容,便也一笑:“罗兄高见,受教了……对了,不知罗兄往南来是为何事?” 小侯爷说:“哦,我跟卫兄不同,我是私情……原本有一位朋友,闯了祸,听说他跑到南边儿,所以我一路追来看看。” 这自然就跟宿九曜的事合上了。卫玉按捺心头涌动:“原来如此,那不知已经找到了不曾?” 小侯爷叹息:“就是没有找到才头疼……不过,没找到也好,就算找到了,以他那个古里古怪的冷清倔强脾气,也未必肯乖乖听我的话。” 卫玉咽了口唾沫,低头假装听曲。 小侯爷瞥着她,望着她素白脸色,垂首时候两道眉如墨画,他笑问:“对了,我因捉他不到,自打南下逢人就问,总想或许有那么个万一……会有人见过他,看卫兄似已经南下多日,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我那位友人?” 卫玉抬眸:“这从何说起,罗兄那位友人我既然不认得,又怎知是否曾经照面。” 小侯爷却摇头道:“非也,我敢保证,只要卫兄你见过他,此生此世就绝不会再忘记。” 卫玉哑然:“是么……”心底掠过宿九曜的形貌,暗暗承认小侯爷的话确实中肯,她不由一笑道:“那想必是万中挑一的人才了。” 罗醉却说:“万中挑一也不能够形容。那个人啊,可是我生平以来头一个佩服的。” 卫玉本是要跟罗醉虚与委蛇到底的,毕竟对于小侯爷的观感并不很好。 可此刻听他夸奖小九爷,心里居然有一种奇怪而隐秘的喜悦,让她的嘴角些微上扬。 罗醉望着她那稍纵即逝的一点笑意,悄悄地一扬眉。 他两个正自“交锋”,谁知阿芒在卫玉旁边,听他们朋友长朋友短说的云山雾罩,他自己是全然不懂,只看着桌上的酒食,其中却有一道菜是爆炒的银鱼。 阿芒睹物思人,试着吃了口,全然不是那夜的好滋味,他不由失望的叹了口气。 卫玉斜睨他一眼,还未说话,小侯爷问:“卫兄身边这位随从如此雄壮,自是英雄,却不知为何竟然如妇人般怨艾叹惋?” 他的夸奖跟贬斥一起而来,阿芒睁大眼睛:“你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 小侯爷笑道:“皆而有之。只是问壮士好好地为何叹气?莫非是……觉着席上之物不合口味,亦或者是因为在下并未敬壮士一杯酒?” 阿芒这才明白,急忙摆手道:“我可不习惯你们这帮文绉绉的,也听不懂。不过你问我为什么叹息,我自然有缘故的。只因我看到这道银鱼,就想到了小九……” 才说到这里,只听卫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小侯爷却已经听得明白,笑问:“小九?” 卫玉看他眼中的笑意莹莹然将要流溢出来,何况又瞒不住了,就道:“哦,阿芒说的是我们的……一位同伴。” 小侯爷挑眉:“既然是同伴,现在何处?不如也一同请来饮酒。” 卫玉一时没有回答。阿芒却说:“他已经走啦,怎么请?我倒是也想请他回来。” 小侯爷问:“好端端的为何走了?” 阿芒叫:“你问我,我问谁去?” 罗醉就看向卫玉:“那想必卫兄知情?” 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卫玉此刻已经确认小侯爷必定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本来是想来看小侯爷的虚实,没想到阿芒一语道破天机,却让罗醉先抓到了她的“马脚”。 卫玉抬眸,对上罗醉凝视的眼神,直到现在小侯爷还是笑吟吟地不露痕迹。 刹那间,卫玉心中掠过许多种念头,终于她说:“我跟他意念不合,争执了几句……他就赌气去了。” “哈哈,”小侯爷笑了起来:“卫兄跟他争执了什么?我倒是好奇起来,倘若一个大男人就因为口角了几句便负气而去……嗯,我可不信。” 他这又是在刨根问底,卫玉便假装没听见,转头看那弹琵琶的女子。 罗醉倒是个很识趣的人,见卫玉不回答,他就笑笑,缓缓吃了一杯酒。 那弹琵琶的女子在这码头上迎来送往,见过不少南来北往的客人,但从不像今日这样大饱眼福。 先前她去卫玉船头的时候,浅浅一顾已经大为惊艳。 没想到小侯爷罗醉也竟如此出色,如今这两位偏偏坐在一起,相映生辉,船舱内都感觉亮堂几分,如同春日降临。 她只顾打量,手中的曲子都怠慢了,等到卫玉抬眸一瞥,琵琶女心头一跳,手上顿时弹错了弦。 小侯爷也察觉了,转头看向那琵琶女。 那女子有些慌张,急忙起身将琵琶放下,跪地道:“奴家一时失了手,请大人恕罪。” 罗醉看了眼卫玉,问道:“卫兄喜欢这曲子?” 卫玉道:“这首《塞上曲》,虽则跟南边风物不相宜,却正合我的心境。” 小侯爷笑了几声:“果然卫兄是知音人。” 他看了身边儿的牡丹一眼,牡丹会意,即刻起身走到那琵琶女身旁将她的乐器拿了起来。 转身回到罗醉身前,跪地奉上。 罗醉接在手里,先掏出帕子擦了擦,才轻轻的弹了起来。 曲调淙淙然自他手里流淌而出,其清越婉转幽咽动人,竟比之前琵琶女弹奏的还要高明数倍。 别说卫玉,连跪在地上的琵琶女都不由抬头看向罗醉,满面惊愕羞惭,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当真是班门弄斧。 小侯爷一曲弹罢了,对卫玉说道:“献丑了。” 卫玉道:“难得,原来罗兄在乐理之上也造诣匪浅。” 小侯爷不以为意道:“不过是消遣而已。风花雪月,微末伎俩。” 牡丹上前把乐器接了,还给那琵琶女,又给了她些赏钱银子,那琵琶女大为感激,拜谢而去。 这会儿船上重又归于寂静,小侯爷看向卫玉:“方才卫兄说这曲子很合你的心境,这是塞上曲,塞外边关……难道卫兄曾经在边关待过?” 卫玉道:“确实,虽然短暂逗留,但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小侯爷思忖着:“那不知是边关风物打动了卫兄呢,还是那里的人?” 他这话越发意有所指。 卫玉呵呵然,不答反问:“刚才小侯爷说,假如遇到你要找的那位友人,你就会更头疼,怕他不听你的话……” 小侯爷点头:“正是如此,他的脾气十分倔强,普天之下能降服他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卫玉道:“我想,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他会明白。” 小侯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促狭之色:“那……卫兄跟你的那位同伴,可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么?效果如何呢?” 真是刺心,卫玉皱眉。 罗醉却又话锋一转:“何况我那位友人可不是个爱讲理的,他要是讲理知规矩,就不会闯了大祸了。” 卫玉微微屏息:“闯了大祸?这是何意?” 小侯爷道:“意思是……把天都要捅了一个窟窿。” 卫玉喉头发干:“是么?难道无法收拾?若真如此……你还要带他回去?” 罗醉嘿嘿的笑了两声:“我不带他回去,我没法交差呀。如今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他说话半真半假,卫玉沉默。 小侯爷却打量她道:“怎么?卫兄莫非不敢苟同?那假如你是我又该怎么做呢?” 两人四目相对,卫玉道:“既然当得起一声’友人’,那自然要为他着想。而不是到什么死道友不死贫道,大难来头各自飞。” 小侯爷拍着桌子,放声大笑:“卫兄你说的什么话?我跟他又不是夫妻,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头各自飞的……我刚才说了,我不害他他就害了我呢,当然还是他死我活。” 卫玉冷哼了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告辞了。” 小侯爷笑容一僵:“啊,卫兄何故……” 卫玉转身:“酒逢知己千杯少。” 阿芒在旁边正在默默的吃东西,反正他听不懂那些琵琶曲,也听不懂卫玉跟罗醉在说些什么,猛的看到卫玉站起身来。才晓得他们两个一言不合了。 阿芒嘴里才吃了一块鱼肉,见状赶紧跳起来。 卫玉向船舱外走去,身后传来小侯爷哈哈大笑的声音:“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干嘛?我还没怎样,你怎么就舍不得啦。” 卫玉大概是踩着了雪,脚下滑了滑。赶紧扶着阿芒的手过甲板去了。 而里间船舱内,牡丹小声的跟罗醉说:“少主,您为什么要戏弄这位卫巡检,何必得罪他呢?” 小侯爷抚着衣袖道:“谁戏弄他了?我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那个家伙到底有几斤几两罢了。” 牡丹问:“那少主可试出来了?” 小侯爷道:“试出来了,看来不像是那家伙以为的那样无心,唉,这就让我有点儿嫉妒了。” 牡丹仰头望着罗醉:“少主嫉妒什么?” 小侯爷揉着下颌:“我以为我的眼睛才能看见稀世的宝贝,原来那宝贝早就名花有主了,你说我嫉不嫉妒?到底迟来了一步。” 牡丹的眼珠转动:“那少主可以把那宝贝抢过来呀,这有什么难的,我不信有人能抢得过少主。” 小侯爷看向牡丹,似乎在认真的寻思,然后他道:“虽然我觉得你说的话不错,只可惜……硬抢不得。” 牡丹思来想去:“少主说的宝贝,到底是哪一个?” 小侯爷嗤地笑了,嘴边的笑容绽放,眼神却落寞了下去。 正在此刻,突然听见外头喧哗之声,罗醉转头向外看去。 卫玉匆匆的出了船舱,才上岸。就听见远处仿佛有兵器响动。 驻足远望,果然看见十数丈开外,有几个人影缠斗在一起。 这会儿雪依旧在下,雪地里的身影逐渐清晰,隐隐约约是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猛攻,仿佛猎狗围住了一头孤狼。 卫玉看的疑惑,阿芒已经先说道:“几个人打一个算什么……” 正说着,那人身上已经挨了一刀,血泼洒在雪地上,那人就地一滚,慌张而逃。 其他几人却越发凶悍,步步杀招。 卫玉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会儿那几个人向此处靠近,被围攻的那人踉跄着连连后退,支撑不住,其他人一拥而上,眼见几把刀一起落下,阿芒冲上前喝道:“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下杀人吗?” 拿着兵器的那些人猛然停下,盯着阿芒叫道:“你是谁,是他的同伙么?” 阿芒道:“我是过路的,看不过眼而已,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公然杀人,难道不知有王法么?” 那些人盯着阿芒,依旧警惕,恶狠狠道:“这狗贼本就十恶不赦,我们不过是要他血债血偿,倘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就赶紧滚开,否则连你一块儿砍了。” 地上那人却声嘶力竭叫道:“我没杀人!我是冤枉的!” “闭嘴!”其中有个飞起一脚把那人踢翻在地。 阿芒本来碍于卫玉的命令,不敢贸然动手,可听到这里又看他们欺人太甚,便怒吼一声:“就算他杀了人,也有县衙定罪,轮不到你们动用私刑!” 他一出手,顿时掀翻了前面两个想要行凶的,威风凛凛挡在那伤者跟前。 其他几人见状,厉声叫道:“你是哪里来的莽汉子,不知好歹,你敢得罪我们金龙帮,只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又有人嚷道:“什么县衙定罪,县衙都已经张贴了他的缉拿榜文,就算我们砍了他的脑袋拿回去又能怎么样!” 被他们追杀的那人本来自以为必死,见阿芒出手,他眼中闪出一点希冀的光芒:“好汉,我不是……我没杀人……” 他捂着胸口,嘴角已经流出血来,却仍旧是叫道:“真的不是我……” 此时船上的袁执事跟平执事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看那些人来势汹汹,袁执事忙道:“卫巡检,这里危险,我们还是回船上去吧。” 平执事则看向卫玉的身后,小声问道:“那位姑娘是何人?” 原来在卫玉身后不远处,正是跟随小侯爷的牡丹,撑着伞站在风雪中。 卫玉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也看清地上受伤不轻的那人,见他浑身浴血,一身青袍几乎被血浸湿,卫玉看明白他身上的衣袍,惊问:“你是宜州府的差役吗?” 那人扭头,依稀瞧见有人在问自己,他便撑着回答道:“是,我正是宜州的衙差,我……” 阿芒才反应过来,对那些持刀人怒喝道:“你们好大胆子,敢杀公差?” 不料那些人毫无惧色,有人大声说道:“他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杀了他还是轻的!你们最好别不知好歹多管闲事!” 这会儿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响,前方路上,又有一堆人奔向此处。 持刀那几人见状,越发冷笑,原来赶来的也同样是金龙帮的帮众,对他们而言自是如虎添翼,就算阿芒再勇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袁执事见势不妙,又劝卫玉:“卫巡检,我们人生地不熟,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别多管闲事。” 平执事却只顾看向卫玉身旁,原来是牡丹撑着伞,陪着小侯爷罗醉也走了过来。 小侯爷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戏谑的口吻:“怎么了卫兄,莫非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可惜看这情形,只靠你身边这位壮士只怕有些难啊。” 卫玉道:“罗小侯爷莫非是来看热闹的?” 罗醉一愣,继而笑:“嗯?你叫我什么?” 卫玉哼了声。 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了,先前船上两人的一番话,罗醉旁敲侧击,摆明了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恐怕也知道了她口中的那位同伴就是宿九曜。 卫玉道:“镇远侯之子罗醉罗小侯爷,我应该没有认错吧。” 罗醉眼中带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那小侯爷又怎么知道卫玉的。” 他笑的如猫一般:“卫巡检大名鼎鼎,又是貌美如女子,气质风流洒脱独此一家,我一看就知。” 卫玉道:“那小侯爷也是不遑多让。” 两个人斗嘴的功夫,那些金龙帮的人已经冲到了跟前。 人多势众,他们也越发气焰嚣张,竟形成半圈状,把他们几个人围拢在中间了。 阿芒并不惧怕,只如铁塔一样挡在卫玉身前。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瑟瑟发抖,后悔方才竟然从船上下来了。 雪绵绵而落,扑在脸上有些冰凉。 河边那些船上的人,都看见此处一触即发,均都不敢高声。 金龙帮为首的那人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念在你们是过路不知情的份上,快把那狗贼交出来,可以饶你们不死。” 罗醉笑着对卫玉道:“卫巡检,不如交出去吧,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打不过。” 地上那伤者,脸色惨白,身子蜷缩成团,瑟瑟发抖,已经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卫玉道:“他若有罪,也是交给衙门查办。他若无罪,死在这里就是冤杀。” 罗醉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这个人……”歪头打量卫玉骤然清冷的脸色:“哟,跟他倒是挺像的。” 卫玉淡淡道:“小侯爷这会儿走还来得及。” 罗醉长叹了声:“我倒是想走,可我要是不管你吧……那家伙以后知道了一定不会饶我。” “嗯?”卫玉转头的功夫,罗醉已经迈步向前走了出去。, 62二更君 宜州此地已经靠近湘州, 越是往南,帮会势力越是复杂。原本卫玉还只是耳闻,现在看来并非虚言。 这些金龙帮的人竟敢公然追杀公差,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小侯爷罗醉也是有战功的, 武功自然高强,非同一般。 卫玉看他胸有成竹的迈步向前,本来以为他要大显身手,谁知只见罗醉身形一晃,竟是奇快无比。 风雪中如一道紫色烟影,一闪到了那为首的金龙帮众跟前,单手一探,便扣住了对方的喉头。 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 脚都没挪一步, 就已经被人扣住了命门, 刹那间原本就白的脸色越发惨然。 其他人猝不及防,一阵慌乱。最初的骚动过后, 有人叫道:“你干什么?不想要命了?快放了我们执事!” 罗醉一抬左手,令众人噤声, 小侯爷冷然喝道:“给我听好了, 你们面前的是朝廷特使,御史台的巡检卫大人!不是你们宜州那些没能耐的小官儿, 所以,你们要是有什么冤屈只管向卫巡检说, 要杀这个人,也须经过卫巡检的同意!” 金龙帮的人呆若木鸡,有的看向卫玉,有的看向罗醉。 有人低低道:“什么?那是钦差巡检?年纪轻轻, 长的又这样……骗人的吧?” 罗醉听见分明,冷笑了声:“我没必要跟你们说谎,你们但凡有耳朵的自然该听说了顺德府的那场武林胜会,卫巡检才从那里经过,难道你们都不知道?要是真不知道,那我也不用都同你们费口舌了……”他的手上一紧,手底那执事疼的叫了起来,小侯爷道:“我可不管你们是金龙帮还是金蛇帮,谁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就以刺杀朝廷钦差的罪名先把这个人杀了,自然再要你们的好看!对了卫巡检,刺杀钦差可以诛九族吧?” 卫玉吁了口气:“小侯爷所说不差。” 罗醉大笑道:“好得很,现在开始你们众位就可以开始数了,每个人家里有多少人口拿来祭刀的?” 从罗醉露面,他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是个极好相处没有脾气的人。 也只有卫玉这样知道他底细的,才会在暗中提防,知道他不是表面看来如此简单。 但卫玉望着此刻眉眼睥睨的罗醉,却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位小侯爷。 那金龙帮的执事哑声叫道:“有话好好说,凡事都可以商议……” 就在僵持之中,路上却又有一队人马赶来。 这次来的是宜州的公差,远远地叫嚷道:“稍安勿躁!不要动手!知县老爷有命……叫把人带回去!” 小侯爷闻言,把手上那执事往后一推,笑道:“来的真真及时。还好没叫我多造杀孽。” 宜州县衙。 李知县得知了京师来的卫巡检打此经过,又是惶恐,又有些惊喜。 他手头这一件棘手的案子,无法处置,见了卫玉就仿佛久旱逢甘霖,天降救星一样。 急忙跑出县衙迎接,先看到小侯爷在马上,他见小侯爷贵气风流,正欲行礼,一转眼又见卫玉下车,更是气度不凡。 李知县呆立原地,左顾右盼,竟不知哪个是巡检。 小侯爷看了出来,笑道:“那个看着矮一些的才是卫巡检。” 卫玉瞥向他,小侯爷笑意加深:“哟,我说错话了?” 李知县却赶紧扑过来,深深地鞠躬作揖:“卫巡检,有失远迎了!” 一边陪着卫玉向内,李知县来不及询问罗醉是何人,只顾同卫玉道:“先前差人回来说巡检驾临,下官兀自不信,可喜果真是大人!” 卫玉抬手制止,只问道:“李大人,方才河岸边看到有几个自称金龙帮的在追杀一名差人,不知何故?” 李知县脸色发黑,先叹了口气,又道:“真是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也顾不得了!” 三天前,宜州县内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死者是住在南城的船工王绔的家人,一大一小,大的是王绔之妻,被先奸后杀,小的是他已经五岁的儿子,被砍伤了脖颈,惨不忍睹。 而在案发当夜,王绔人在码头歇息,并不在家。 有邻居的目睹,县衙的差役廖羽曾经偷偷地跑到了王家……而后又慌里慌张从王家逃走,连房门都忘了关。 邻居觉着异样,大胆过来看了眼,才发现那朱氏赤身死在了地上,而王家的小儿倒在墙根,头上蒙着一件衣裳。 报官之后,李知县即刻命人传廖羽。 那天本来是廖羽当差,但他并没有出现,两个衙差去往他家里,敲了半天门,廖羽才开门,他面无人色,询问他们有何事,衙差们那时候还不信廖羽犯案,只说知县传他问话,叫速去。 廖衙差便说回去加件衣裳,两个差役在门外等了半晌,不见人出来,跑进去后才发现他已经从后门逃走了。 公差回去禀告李知县,听完嫌疑人自行逃了,李知县震怒,立刻下令缉拿。 然而王绔乃是金龙帮的人,这金龙帮作为县内第一大帮派,势力极大。 听说自己帮众家里出了如此惨事,他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尤其嫌疑人竟然还是公差,这更是炸了锅了。 因廖羽逃走,金龙帮就自发的四处通缉追杀。 廖羽东奔西逃,狼狈地躲了两日,今天总算是被发现了,若不是卫玉来的及时,只怕他会被愤怒的金龙帮众砍成肉泥。 听李知县把案情来龙去脉讲完,卫玉思忖:“这么说他并没有招供?” 知县道:“本来是想传他过堂问个清楚,但他竟然逃走了……要不是心虚畏罪,怎么会潜逃不归。” 卫玉道:“有这么多人想要杀了他,若县衙也无法保全,他不敢冒头也是人之常情。” 李知县看向她:“难道大人觉着他是无辜的?” 卫玉回答:“是否无辜,也要等问过了才知道,仓促定案却不可取。” 可惜那廖羽之前受伤过重此刻仍没有醒来,所以竟无法再问口供。 卫玉稍微忖度,还是得先看看受害者的尸首。 小侯爷一直跟在卫玉左右,盯着她一举一动,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见她要去看尸首,罗醉问:“卫巡检经常做这些事?” 卫玉回答:“并非如此,京城内自有仵作。” 罗醉道:“我看卫巡检倒像是个老手……真是不可貌相。” 那两具尸首已经被带到了县衙内,就在偏院。 李知县领着到了门口,看她相貌清秀矜贵,便又提醒:“样子着实不好看……别冲撞了卫巡检。” 卫玉只一摆手,进内,却见那女子身上披着白布,小儿就在她的旁边,一大一小,蒙头盖脸。 虽还没见到本来面目,只看这个阵仗,便叫人打脚底透出一股寒意。 卫玉走到近前,掀开白布细看。 却见那妇人脸上青肿,却难掩秀丽容貌,身上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伤痕,让人大吃一惊。 而细看之下,她的致命伤则是胸口一道深深划痕,几乎可见心肺。 小侯爷虽然也算是上过沙场经历生死的,可亲眼目睹这样死尸,不由皱眉。 卫玉则开始想念蒋攸安,后悔这趟离京没有把他要来…… 好不容易查看过妇人,又去看那小儿,望着那孩子几无血色的脸,这次卫玉也看不下去了。 罗醉端详她:“卫巡检也有不忍的时候。” 卫玉揉着额头,觉着头疼。 罗醉无声一叹,自己掀开白布,看了会儿,说道:“这孩子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只有一道致命,是在颈间,好深,咦……” 卫玉听他语气疑惑,问道:“怎么了。” 罗醉道:“这伤口有点奇怪,通常刀伤的切入口要深一些……这孩子的伤口……”他外头打量小儿颈间,“倒好像是从下到上……你看他脸颊处被扫了一道。” 卫玉忍着不适转头看去,若有所思。 亲自查验过尸首,退了出来,李知县着实佩服,陪着回到前堂,卫玉喝了口热茶,叫把所有卷宗拿来查看,一刻钟后,传王绔上堂。 苦主王绔被带上堂来,满面愤怒。 他当然已经听说了廖羽被朝廷所派的卫巡检护住带回了县衙的事。 王绔咬牙切齿,抬头怒视堂上的卫玉。 李知县见状,生恐卫玉不悦,便呵斥:“王绔,卫巡检有话要问,你如实回答。” 王绔却不依不饶地叫道:“什么卫巡检,哪里来的大官儿?这案子都已经明白了,板上钉钉的事儿,不赶紧把那罪犯砍杀了,还问什么?” 李知县道:“住口!好好说话!”他又对卫玉说:“卫巡检,无知小民不知规矩,休要怪他。” 卫玉不以为然,看向王绔:“我来问你,你可亲眼见到廖羽杀人。” 王绔一愣,嘴唇抖动。 卫玉又道:“那有没有其他人证,亲眼见到了他杀人?” 王绔的脸本就很黑,这会儿更加黑了几分。 此时卫玉身旁小侯爷不由低声道:“他竟黑丑成这样,又年老……他的娘子倒是年青又有几分姿色,怎么会看上他呢?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 卫玉看了眼罗醉,这小侯爷懂得还挺多。 王绔却咬牙道:“什么!不是他还有谁?” 卫玉道:“就算有人见着,也要按照规矩问案明白,何况如今并无确凿人证,只凭一句见到廖羽出入你家里,就要定罪,万一凶手另有其人呢?一来冤枉了好人,二来放过了真凶。” 王绔似乎想辩解,却又咬紧牙关。 卫玉堵住了他的嘴,才又问道:“案发那天晚上,你在何处?” 王绔瞪大眼睛:“我?我在何处?这些……李知县不是已经问过了?我就在码头那边。” 卫玉道:“你在码头,可有人证。” 老吴双拳紧握:“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怀疑我吗?” 李知县看向卫玉,欲言又止。 卫玉一脸平静:“王绔,我问你什么你只管回答什么,休要反问,你若如此回避,岂不是跟廖羽一样了?” “我怎么会跟那个畜生一样?”王绔大叫。 卫玉拍了拍惊堂木:“他因为害怕过堂受审所以才不肯回县衙,你若不回答,岂不是跟他一样近乎心虚。” 王绔横眉怒眼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他深深呼吸,道:“我那夜确实在码头船上睡着,若是出码头只有一条路,往那里走的话,夜间当值的兄弟自然会看见我。我是睡到半夜被人吵醒,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卫玉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为何不在家里睡,反而在船上?” 王绔转开头:“因为……从我家里到码头有些远,至少小半个时辰,明日要寅时发船,所以索性留在船上,省得来回奔波。” 就在此时,衙门外吵嚷声一片,李知县急忙叫人查看如何。 谁知那差役还没出门,外头已经涌进一堆人,正是之前金龙帮的帮众,为首那人叫道:“什么京城来的大官,是想官官相护只手遮天吗?放着现成的凶手不去审问,倒来审问苦主?” 此人也正是先前在河岸边上被罗醉制住的,金龙帮的一个执事,面色白皙,透着一股精明,一看便知道不好对付。 卫玉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来滋事的,却只不理会,仍是看着王绔:“案发当夜,疑犯廖羽为何会进你家门,你可知道缘故?” 王绔低着头,沉默。 卫玉道:“要想证明廖羽杀人,总要知道他为什么会杀人,所以要查清他为何会在夜间潜去你家,他跟你有仇?旧怨?或者有什么私交?” 王绔双手紧握,听到最后才叫道:“没有!” 卫玉皱眉:“没有什么?” 王绔一言不发。 “哎哟大人,这还问什么……不够丢人,”外头金龙帮之中却不知是谁说道:“谁不知道那个小子是去……”底下几个字到底没说出口。 卫玉抬眸:“是谁在说话,出来。” 一片鸦默雀静。卫玉道:“怎么了,敢说不敢认?” 那执事回头看了眼,人群中才有个声音道:“有什么不敢认的,那廖羽跟王大嫂以前是认得的……因为王大哥总不回去,他们两个就勾勾搭搭,给王大哥戴绿帽子……” 王绔回头叫道:“给我闭嘴!”声音却颤抖中带着绝望。 李知县有点惶恐。 卫玉道:“这么说,是真的?朱氏跟廖羽有私情?” 王绔眼睛红红,叫起来:“没有!” 卫玉道:“可这说不通,倘若他们两个有私情,廖羽又怎么会杀害朱氏?” 王绔胸口起伏不定,总不回答。 还是那金龙帮的执事说道:“大人,这个谁说的准,女子水性杨花,也许嫂子不愿意再跟廖羽相好了,所以他恼羞成怒,辣手杀人。” 卫玉抬眸:“请这位上堂来回话。” 那执事一愣,环顾左右,却也并不忌惮,摇了摇手中折扇,迈步进了门。 卫玉道:“你是何人?” 执事道:“金龙帮大管事,章迳。” 卫玉道:“你说朱氏水性杨花不愿跟廖羽相好,有什么凭证。” 章执事道:“这……这是我猜测的。” 卫玉问:“那廖羽跟朱氏相好,是否也是你的猜测?” “这倒不是,”章执事想也不想就回答:“这件事人尽皆知。” 王绔浑身一抖。 章执事看他一眼,又道:“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廖羽时不时偷偷地跑到王家去,又经常的给嫂子和娃儿买东西,四邻八舍的哪里能不知道,只有王大哥你蒙在鼓里就是了。你倒也不用伤心,如今这奸/夫淫/妇自己闹出事来,万一等他们两个勾搭着想要害你……岂不是晚了,故而他们自相残杀了,这竟是好事。” 卫玉将目光转向王绔:“你的年纪看着也不小了,为何孩子只有五岁。” 王绔的脸色越黑了几分,人也只顾发抖,愈发丑的可圈可点,看的小侯爷在旁咋舌。 章执事看王绔不回答,他就说道:“这也没什么……总有个迟到早到嘛……”一双深陷的眼睛看向卫玉:“总不成卫巡检觉着,娃儿有什么猫腻吧。” 卫玉道:“你指的是什么?” 章执事道:“没、我没说什么。” “你的意思,应该是怀疑那孩子并非王绔亲生吧。”卫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令人骇然的话。 章执事瞪大眼睛,王绔却跺了跺脚,抱头蹲在了地上。 卫玉道:“果然是这样吗,那个孩子,是廖羽的?” 堂下一片哗然。 章执事回头看看,又看向王绔,终于叹气道:“罢了,既然说破了也没什么,这样水性杨花的妇人,恋她作甚,当务之急是处死那十恶不赦的奸/夫……” “其实这也就说通了,”卫玉蹙眉道:“那孩子所受的伤,是从颈间向上,若是一个大人所杀,通常而言都是向下挥刀。可那孩子的刀口却是反着从下往上,而且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朱氏就不同了,显然是凶手在暴怒之下残虐致死。看样子事情真如章执事所言,廖羽应当是跟朱氏起了争执,先是失手杀了那孩子,因为恼怒,失控之下把怒火宣泄在朱氏身上,这才将她残杀。” 王绔抱着头,伏倒在地上,像是嚎叫又像是在哭泣。 章执事瞥了他一眼,却对卫玉道:“卫巡检果然英明。” 卫玉摇头:“可惜,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对吗李知县?” 李知县在旁边听得傻了,听到这里忙道:“啊……是,没有发现。那刀口有些小,不似是衙役佩刀造成,而且在廖家找回了廖羽的佩刀,上面没有血迹,想必……他藏在了别处。” 卫玉道:“这就是你的失职,要判死罪,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如今虽然有了口供,但杀人凶器尚未找到,便不能定案,只能再派人四处去搜寻,务必找到凶器再说吧。” 退堂之后,李知县如在梦中,对卫玉道:“卫巡检,这……这就将结案了吗?” 卫玉道:“凶器一到,就可结案。” 李知县迟疑再三,终于说道:“是不是有些……仓促,毕竟廖羽还没醒。” 卫玉一笑,转身才走了两步,便听身后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头,正是小侯爷罗醉,两只猫儿似的眼睛望着她。 “小侯爷何意?” 罗醉道:“我不信你办案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 罗醉抿了抿唇:“倨傲独断,昏聩庸吏。” 卫玉淡声道:“这评语也算是独到了,多谢。” 罗醉哼道:“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家伙会赌气离开……” 卫玉扭头:“你见过……他了?” “没有啊。我可没说。”小侯爷抱着双臂,笑微微道:“卫巡检也没有证据。” “嗯……”卫玉盯着罗醉的脸看了会儿,捕捉到小侯爷眼中那一点躲闪,她点点头:“嗯,你确实见过他了。他人呢?”, 63第 63 章 断案如神 小侯爷轻咳了声:“怎么卫巡检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 难道我脸上有字?” 卫玉道:“没有字,但是有答案。” 罗醉从北方而来,顺德府武林盛会, 轰动一时,人所共知。 以他这好玩乐的性子, 没理由不去探一头。 既然卫玉已经认定了宿九曜就是那个带着饕餮面具的“武林盟主”,那小侯爷又岂会不知道? 罗醉面上透出几分心虚, 但他显然没准备要答复卫玉。 小侯爷仰头打了几个哈哈:“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卫玉道:“凡事总有第一次的,以后习惯了就好。” 小侯爷见她仍是盯着自己,穷追不舍似的, 他便笑了笑:“哎呦,你别看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法儿说。我还是不打扰卫巡检你办案了……您还得追那凶器呢。” 他正要离开,卫玉道:“小侯爷请留步。” 罗醉瞥向她:“干吗?” 卫玉笑道:“既然小侯爷不能为我解惑, 那兴许……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小侯爷道:“把指使人说的这样理直气壮的,卫巡检你还是独一个, 可我又不欠你什么, 凭什么帮你做事?” 卫玉道:“我并非强迫小侯爷做什么,你只先听听我的要求……到底应允与否, 看你自己罢了。” 且说先前退堂之后, 金龙帮的众人出了衙门, 就开始议论这从天而降的巡检的容貌,大都觉着卫玉年轻貌美, 不像是个正经官员的样子。 唯独那章执事力排众议,道:“这官儿做的不好不好,跟年纪大小毫无关系,他要没有真本事, 怎么能当上巡检?知县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大家才不言语了,章执事又对王绔说:“王大哥,我看这位巡检也是个英明果决的人,你只放心吧,我看他绝不会袒护那姓廖的小子。” 旁边一个帮众道:“可是他要找那什么凶器,都好几天了,上哪儿找那个东西去?若一辈子找不到,难道一辈子就奈何不了那廖羽了?让王大哥就干等着?” 章执事到:“少胡说,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想老天一定也会帮着好人的……”说话间他轻轻的拍了拍王绔的肩膀,道:“王大哥,你也不要愁了,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明儿再说,横竖帮里的兄弟都站在你这边,也不愁官府敢怎么样。” 县衙之中,李知县又把先前对于四邻的口供等看了一遍,有些狐疑不定。 对于卫玉先前的处置方式,李知县有些不敢苟同,犹豫再三,还是去前厅找到卫玉:“卫巡检,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请。”卫玉一抬手。李知县道:“我信服卫巡检为人,也不是要指手画脚,但心中有一疑问……先前王家的四邻口供之中,虽然说见到过廖羽,但是也有人说在廖羽去后,又仿佛看到了似是王绔的人,从后门极快去了……” 卫玉道:“这么说知县也怀疑王绔杀妻?” 李知县赶忙摆手:“不不,下官不敢,按理说妻儿死的如此之惨,自然不该怀疑是他。何况凶嫌之一是县衙的人,如果在这时侯再为难王绔,百姓们跟金龙帮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有心袒护,恐怕引发不测的事端。” 卫玉摇头:“其实大人的怀疑不无道理,真凶未定之前,任何人的嫌疑都不该被忽视。” 李知县却松了口气:“是。” 卫玉道:“所以先前我也才询问王绔当夜是否在码头。但除了王绔跟廖羽外,此案的凶嫌……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人?” 李知县怔住:“第三个人?可是……邻舍只看见了两个人而已……” 卫玉道:“知县心里怀疑王绔,这是应该的,只不过你不该碍于金龙帮的人以及百姓的看法,而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藏起来。你既然是父母官,就该心底无私,秉公处置,倘若王绔真是凶手,你却怕惹上袒护衙差的嫌疑而放过他,岂不是枉法?” 李知县脸上冒汗,连声称是。 卫玉又道:“另有一件,我没去过现场,只看过尸首。那朱氏伤的惨烈,想被现场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而造成那样的伤,那行凶的人身上也必定不会干净。既然王绔当夜不可能回到家里。那么邻居所看见的那个王绔……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伪装的了。” 李知县豁然开朗:“您的意思是凶手为了隐藏身上的血迹,故意换了王绔的衣裳?” “说的不错。李知县可亲自去过现场?” 知县忙道:“是,下官亲自去勘查过。”他急忙回想:“正如大人所说,地上墙上都有大片血迹,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十分骇人。” 卫玉心头一动,看向外间,她本该亲自去一趟,也许另有发现。 不过,倒也无所谓。 卫玉问道:“不见凶器?” “确实找不到。廖羽家里也没有。” “按照一般惯例来说,如果凶器是凶手在受害人家里随手拿的,他大概会在作案后扔在现场,毕竟若带着身边的话太过麻烦而显眼,没有理由带走,既然现场不见,那证明那凶器多半是凶手自带,而且不能留在现场,只怕留下的话,会暴露行凶人的身份。” 李知县惊愕:“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可、可是既然凶手带走了凶器,再找回来只怕如大海捞针。”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未必……”卫玉目光闪烁,出神。 “也许什么?”李知县眼巴巴地。 卫玉道:“哦……有一处疑问,既然凶手换了衣裳,那所换下的衣物在何处?凶器可拿走,血衣鼓鼓囊囊的未必好带……” 李知县搓搓手,卫玉却又道:“总之不管如何,不必着急,凶手应该会把凶器送回来的。” “大人何意?”李知县惊疑,“凶手既然怕暴露身份,又怎么会送回来呢。” 卫玉笑道:“我今日已经说了,没有凶器就不能结案,不能结案就不能杀了廖羽。那人只怕定要让廖羽死,他自然着急,必定会想法把东西送回。” “原来大人今日那样仓促决定,是故意的,”李知县总算释然,可看着卫玉笃定的脸色,他心中一动:“”难道大人已经猜到了那凶徒是何人?” 卫玉淡淡道:“目前也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应该很快就会验证。” 此时,一名衙差跑来说道:“大人,廖羽醒了!” 冬日天短夜长,街头上很快灰蒙蒙的,行人少了许多。 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也都缩着脖子揣着手,脚步匆忙。 过了戌时,风越发冷,街头上极少看到有人出现。 王绔的家里,桌上一灯如豆,王绔看着空旷的房间,地上尚有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他心中一阵惊悸。 他咕嘟嘟喝了几口酒,越发闷上心头,摇摇晃晃,回床睡了。 酒力涌动,他十分疲倦,很快睡死过去,连后门的细微响动都没听见。 一阵风从后袭了过来,把桌上的油灯吹的几乎熄灭。 但很快风停了,有道人影鬼鬼祟祟出现,他先是看了眼里间睡着的王绔,继而小心翼翼,悄悄地来到桌子旁边。 蹲下了身子,此人将手探进去,在桌下的砖头上摸了摸,摸到了一块儿稍微松动的,当下用力将其扣了出来。 在板砖的底下,竟藏有一个小小的坑洞,里头除了一个小包袱外,还有一团裹在一起的衣裳。 此人把衣裳拿出来,一抖,里头跌出一把带着血迹的剔骨尖刀。 幽暗的灯光下,他死死盯着那把尖刀,如同打量一件杰作。 被血染红的刀刃微微闪光,他似乎想起了在这把刀下那痛苦挣扎的女子惨状,惨叫声也在耳畔响起。 “谁叫你水性杨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他喃喃自语了一句,正欲将刀收起来,突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 此人毛骨悚然,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意侵袭,他眼神骤变,猛的回头。 然后整个人趔趄倒退,浑身发凉。 原来就在他身后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前面那人一袭紫衣,华贵风流,脸上笑盈盈的,正是小侯爷罗醉。在他身旁的,却是侍女牡丹。 小侯爷双手抱臂,笑道:“这么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轻松亲和的神态,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可怖的凶案发生之处,而是什么可供消遣的青楼妓馆。语气更是如同跟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突然见面。 可是对那人而言,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他盯着罗醉跟牡丹,就如同见了鬼似的。 又听了小侯爷这两句,他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情形。 小侯爷却笑道:“别怕,我们都看见了。你手里拿着的就是卫巡检说的凶器吧?” 此人身不由己听着看着,毛发倒竖。 他不回答,牡丹却说道:“少主,不仅仅是凶器,还有血衣呢。这次可是人赃并获了,恭喜少主立了大功。” 罗醉瞪了她一眼:“瞎说,我又不是卫玉的手下,什么立功?我只是帮他的忙,谁叫他可怜兮兮地求我,非我不可呢。” 牡丹捂着嘴偷笑。 罗醉又看向前方的人:“只是我有点儿想不通,怎么会是你呀?” 那人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自己果真暴露了。 他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凶狠。目光滴溜溜的看向两人身后,隐隐又透出几分惧色。 “放心,”罗醉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牡丹也跟着说道:“真是的,早知道是这个货色,何必叫少主亲自出马。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罗醉道:“哼,看在小九九的面上,我也只纵容姓卫的一次。”他抱怨了这一句,又跟对面那人说道:“你叫什么来着?” 牡丹道:“章迳。” “对了,还是金龙帮的人,”罗醉眨眨眼:“送你过堂之前,你到底给我解释明白,你为何杀了那妇人跟孩童,既然那女子是跟姓廖的有勾搭,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呀。” 正在这时,里屋的王绔似乎被惊动,半梦半醒,他叫道:“贱人,贱人。” 小侯爷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没用的东西,浑然不是个男人的样儿。” 对面的章执事瞅准破绽,把凶器一挥,竟冲了上来。 罗醉扬眉,正觉着他似乎有些胆量,却没想到,章迳直奔牡丹而去! 原来白天,章执事才一照面就吃了小侯爷的亏,他知道罗醉武功高强自己招惹不起,所以也想要用罗醉制住自己的法子,把牡丹制住,好再要挟小侯爷。 小侯爷果真惊慌失措:“不可……” 章迳盯着牡丹,本来朱氏也算作一个美人儿,但是跟牡丹相比,却显然不够格。 他心中略觉着有点遗憾,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跟牡丹相见,否则的话,或许可以用点手段试试看美人的滋味。 手中的刀将要格上牡丹的脖颈了,这小美人儿满面惊慌,已经吓得不会躲了。 章执事嘴角露出一点狞笑:“乖乖地听……”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一阵香风袭来,那本来该架上牡丹脖颈的刀忽然一歪。 章执事耳畔听见细微的“咔嚓”声,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手臂就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了下去,然后剧痛才随之袭来。 “当啷”,那把血刀落在地上。 章执事双眼瞪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失声。 可这并非最糟的,章迳一抬头,眼前多了支尖锐的簪子,正紧紧地抵着他的眼皮,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簪子划破了他的眼皮,丝丝生疼,鲜血正缓慢地流出。 但他偏偏不敢动,因为他知道一动,自己的眼球将会立刻被戳破。 握着簪子的,自然是侍女牡丹。 直到现在章执事才明白,原来自己惹错了人。 旁边,小侯爷罗醉叹气:“我说不可嘛,你就听不懂……非得自讨苦吃。你难道没听说过,不要去招惹女人?得亏我喊的及时,不然你的小命早也交代了。” 牡丹虽然拿捏着章执事的生死,脸上的笑却仿佛撒娇般地:“少主,这种渣滓,怎么不叫我在他身上多戳几个洞?” 罗醉拿了一块手帕,把地上的血刀捡起来,道:“你戳他不要紧,别把这刀弄坏了……这可是凶器,卫玉要的呢,既然答应了他,总该不负所托。” 夜深,万籁俱寂。 宜州县衙里却灯火通明。 李知县跟着卫玉到了堂中,却见地上跪着一个人。 他定睛细看,竟是金龙帮的章执事。 而在他旁边放着的,是一件血衣,跟一把带血的匕首。 卫玉笑笑:“哟,这么快便有人把凶器送来了,有劳了,章执事。” 李知县兀自不敢相信,迟疑的看向地上的章迳:“这,这到底是……” 章迳断了的手还在垂着,疼的脸如白纸,咬着牙才没有昏厥过去。 虽然被捉了现行,但他毕竟是个狡诈的人,又仗着自己是金龙帮的头目,哪里肯轻易认罪? 听李知县出声,他忙道:“大人,我……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知县只看卫玉,卫玉道:“哦?有什么误会我倒也想听听,你怎么知道这凶器跟血衣藏在王家呢?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白天的时候不在公堂禀明?或者……是因为这血衣是你的,而凶器也是你常用之物,你怕人认出来,对吗?” 章迳道:“不,不是……原本……”他的眼睛骨碌碌急转:“小人其实也不知道,是、是下午时候有人、跟小人报信,说王家藏有凶器跟血衣……小人不信才去看看,找出来才知道竟是我的东西,必定是、是真凶偷了小人之物,嫁祸于我!” 他也算是极狡诈的了,竟然这么快就想出了一番说辞。 李知县心头一沉,最怕他狡辩不认,只怕又要费一番力气。 “谁跟你报信?” “那人隔着墙,扔了一张纸条给我。” “纸条呢?” “已经被、被烧掉了。” “纸条上写的什么?” “无非是……方才小人已经说了,写的是,有凶器跟血衣藏在王家……就这样。” “只有这些?” “是。” “你想清楚。” “确实无误。” 卫玉哼地笑了:“既然上面没提藏血衣跟凶器的地方,那你又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 章迳脸色微变,连咽了几口唾沫:“这、小人也是碰巧罢了。” 卫玉冷笑了声,见主簿已经记录明白,就又问:“既然如此,案发之时你在何处?” 章迳显然没料到,一愣:“我、我自然是在家里睡觉……” “这么说就是没有人证了?”卫玉瞥着他道:“你可想好了再说,没有人证的话,你的嫌疑就跟廖羽不相上下。” 章迳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有、有人证,是帮内的……陶老三。” 李知县皱起眉头,那陶老三是章迳的心腹,又同是金龙帮的人,章执事这自然是想让陶老三给他做假口供,无非是为保他出去。 卫玉低低地跟李知县说了几句,知县大人起身。 章迳却逐渐镇定下来,忍痛道:“大人,我跟王绔无冤无仇,又同是金龙帮的手足,怎么会是杀害他妻儿的凶手,一定有人陷害!请大人明查!” 卫玉道:“既然你说跟王绔情同手足,那自然是经常去往他家里了。” 章迳顿了顿:“是……我们帮内的兄弟都是这样,你来我往的……不独是我去他家。” “那你跟朱氏自然熟稔?” “弟妹待我们都甚好……熟稔倒算不上。” “如果不熟,你又怎会知道王家地上藏东西的密洞呢?而且你竟然是后门进入……案发那天晚上,身着王绔衣物那人也正是自后门离开的。偏偏廖羽却是从前门走的。你们两人相比,到底谁的嫌疑更大?” 章迳面上一直冒出冷汗,低头咬牙。 小侯爷闪到卫玉身后,揣着手低声笑道:“跟他废话什么?大刑伺候就是了,那些什么棍子筛子烧红的火棍之类都拿出来……” 卫玉道:“小侯爷走错地方了吧,这里不是阎罗殿。” 虽然有时候她也挺想这么干的。 衙门外传来齐刷刷的响动。 差役进来报说,去传陶老三的人回来了,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金龙帮的人。 听说拿住了章迳,金龙帮众人自然是怒不可遏,他们都以为廖羽才是真凶,如今衙门却捉了自己的大管事,那岂不是在袒护衙差,挑衅金龙帮么? 金龙帮的老大章兴亲自带人到场,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章迳见自己人到了,才松了口气,又赶紧诉苦道:“帮主,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折了我的手臂,差点儿就要屈打成招了。” 李知县几乎坐不住,见卫玉端然稳坐,他便也坐定不动。 章帮主横眉怒目,扫过卫玉面上,把手一拱,道:“早听说有一位厉害的卫巡检,怎么,这是要向我金龙帮开刀吗?” 卫玉道:“那就要看金龙帮的帮众有没有丧心病狂,杀人/妻儿。” 章兴哼道:“现成的凶手不是已经捉拿归案,为什么又拿我的人兴师问罪?可别是栽赃陷害吧。” “稍安勿躁,张帮主。”卫玉气定神闲:“你既然是一帮之主,自是消息灵通,心里有数,想必这种案子是如何情形你也已经知道了。廖羽是不是凶手,章迳又是不是无辜,我正在审。你若不忙,不如去看看这些口供。” 旁边的主簿上前,把先前章迳的口供给了章帮主。 章兴勉强看了会儿,他不是个蠢人,来之前也问了属下大概,此刻见章迳的口供,各处漏洞破绽。 但是自己帮里的人当然要维护,何况杀兄弟妻儿这种丑事,他也着实不能忍,也不能就这么认下。 章帮主便恍若无事道:“这又算什么,他也没有认罪。” 卫玉道:“正是,他且说有一个陶老三是他的人证。那不如先问一问这陶老三案发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跟章迳在一起。” 张帮主竟一笑道:“我也正有此意。老三,你上来。” 李知县还有旁听的小侯爷看见章帮主这一副神态,心中都知道不妙。 他们既然是一起来的,路上必定互相串通,章帮主一定是知道了陶老三的口供有利于章迳,所以才如此自得。 果真,那陶老三上前之时,先看了一眼章迳,眼神里似乎透露着“请执事放心”之意。 章迳此刻一颗心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知道自己应该无事了。 而就在陶老三即将开口之时,卫玉忽然道:“且慢。” 章帮主疑惑地看向卫玉,卫玉道:“莫急,我只是想在定案之前,先把此案梳理梳理,嗯……刚才章迳供认,他跟王绔亲如手足,曾多次去往王家,跟朱氏也十分相熟。或许正因为这样……今天晚上他才会熟门熟路地从王家的后门摸到里屋,甚至在王绔于屋内熟睡的时候,他还能准确的一下子就找到了王家藏东西的地洞,并从里面找到了血衣跟凶器。” 章帮主等人听卫玉缓缓道来,脸色都变得有点古怪。 毕竟是个人,就会听出这其中确实有点儿蹊跷。 但是章迳毕竟是他们帮内的“兄弟”,当然要胳膊肘往内拐,明知不对,也要视而不见。 卫玉环顾周围,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猜想廖羽若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伤害朱氏跟那孩子,就算平时他们互相有交往,但据说不管是朱氏还是孩童,都跟廖宇关系很好。何况案发之夜廖羽是从前门离开,另有目击者目睹有一王绔打扮的神秘人是从后门离开,对了……就像是今天章执事从后门进来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且不提这血衣是章执事所有,凶器也是他所用之物。只说死者,那王家小儿是被人从下到上一刀毙命。而朱氏却被连斩了十几刀,差点儿被剖开。”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依稀露出不忍之色。卫玉的声音微微压低:“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章帮主忍不住问:“什么重点?” 卫玉道:“重点是为什么王绔跟朱氏成亲十几年,这孩子才五岁。” 张帮主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玉道:“各位不觉得奇怪么?王绔面容黝黑,儿子却皮肤雪白。但据我所知,若是父亲肤色偏黑,不管母亲如何,那所生的儿子一定会随其父皮肤偏黑。而且王绔他的头发是直的,但是那孩子的头发却有些卷曲。” 章迳直着眼睛,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握紧。 这会儿在场的聪明人都已经有所感知了,暗吸冷气。只有一些糊涂不懂的,兀自嘀咕说:“谁不知道那廖羽给王大哥带了绿帽子?如果说那孩子是姓廖的……” 说到这里,一向沉默居多的李知县忽然开口:“廖羽是三年前才调来本地的。” 这一句最简单的话,顿时把众人的嘴都堵住了。堂中鸦雀无声,大家重新看下地上的章执事,眼神形形色色,有的震惊,有的骇然,也有无法言说的憎恶。, 64二更君 借种 这位章执事的肤色有些格外惨白, 跟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头发也偏偏是有些微微卷曲的。 那些见过王绔之子的此时回想,果真跟卫玉说的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的金龙帮在场众人,神色复杂, 都好像吃了苍蝇一般。 本来他们极力否认章迳杀害了王绔的妻儿, 甚至宁愿把那些蛛丝马迹、明显不对头的线索都都压下。 但是当卫玉把这事情中所有的不对劲都一一说出来, 并且揭露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后,面对那令人无法接受的丑陋真相,金龙帮众人的良心压过了他们的脸面。 王绔本是金龙帮中最不起眼的人, 但再怎么说也是帮会中的兄弟,章迳却能干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玷污了他的妻子而且还……简直令人发指。 这些行径,就算是对于他们这种刀口舔血有时候藐视王法胡作非为的人, 也实在太过了。 章帮主咬牙切齿,目中喷火。 只因为是在公堂之上, 他强忍着不出声。 那陶老三本来就要开口了,但是听到这里也茫然懵懂, 左顾右盼, 他还没很明白过来, 只觉着气氛不太对劲。 陶老三不知所措, 而章迳在地上冷汗涔涔,滴了一地。 他觉着不妙, 于是跟垂死挣扎一样抬头叫道:“帮主, 不要听他的话, 我没有……我不是!我怎么会干出那种事呢……” 就在章执事叫嚷的时候,身后有个声音却嘶哑地响起:“是你?真的是你杀了他们?” 大家愕然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人竟是王绔。 人群自动分开。 王绔原先喝醉了, 后来小侯爷把章迳捉了个现行,带回衙门。王绔恍惚醒来之后,回想方才,似是而非。 忽然又有差役来传他过堂,他糊里糊涂跟着来了,在人群后面听了个详细。 王绔自然是个蠢不可及的,他在金龙帮地位卑微,所以在外头一向怯懦胆小,不敢得罪人,尤其是章迳这种大管事。 可此时听卫玉说完这所有,王绔的心头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他越过众人,上前来揪住了章迳叫道:“你杀了他们?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你这……”他好像要吃了章迳,但最终却又放开了他,王绔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卫玉看着王绔。刚才她说那孩子是章执事的,王绔并没有显得很惊讶,这人显然早就知道了。 她即刻问道:“王绔,你是不是有话说?你早知道那孩子并非你亲生,是不是?” 王绔双手抱着头,却又狠狠的抹了抹脸,最终他咬牙道:“是,我早就知道了,是我无能,是我该死!” 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揭露在面前。 当初,王绔攒了些钱,从乡下娶了家贫的朱氏,朱氏貌美能干,本来无可挑剔,但唯有一点致命的不足——此后他们十数年不曾有子嗣。 为此夫妻两个陆陆续续都喝了不少偏方补药之类,一概无用。 王绔面上不肯说,心里明白,他的那方面不成,只是他不敢也不愿意跟朱氏承认。 当时王绔在金龙帮内,无人看得起,又因为他妻子生的好,且无子,时常有人取笑他。 偏偏章迳那时候殷勤接触,对他示好,还时常的找他喝酒,仿佛是个好人一样。 一直没有人看得起王绔,突然被这位大管事的亲近,王绔自然受宠若惊。 在他当两人十分熟稔之后,一日酒醉,不知怎地说起了无子的这件事,章迳旁敲侧击,问出了口风。 从那之后,章执事有意无意跟他说起这件事,本来王绔以为他是好心,谁知那天两人酒酣耳热后,章迳告诉他一个法子:借种。 他说起在某些地方,女子若不孕,男人就叫找一个相识的朋友摸黑进到房中,一夜春风后,所得子嗣就是他们夫妻的子嗣,以后养老送终云云。 起初王绔自然不能接受,可是架不住章迳一直在耳旁吹风。 而且王绔又的确害怕自己的妻子年轻貌美,万一她突然想不通离开了自己,膝下又没有个一子半女的……他惶惶然不可终日,简直入魔。 章执事又多种甜言蜜语,又以酒菜等物贿赂,浑然是个好人状。 渐渐地王绔的心境松动了,竟答应了他的荒唐请求。 本来王绔是想跟朱氏说明借种之事,可章迳十分狡猾,他猜到朱氏未必肯答应,只劝王绔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某日,王绔将朱氏灌醉了,将后门打开,竟给章执事趁机施为。 一回生,一回熟,王绔似乎麻木了,等到朱氏怀孕的时候,他倒是真心高兴了几天,以为事情到此了结。 可直到朱氏生下了孩子,最初的喜悦过后,他想起底下的那些不堪,越看儿子越像是章迳,心里难受憋闷,觉着丢了脸面,他不敢跟章迳如何,就只把气撒在朱氏身上,动辄打骂。 朱氏本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谁知章迳贼心不死,屡次前来轻薄,言差语错中透露出来,朱氏才终于知道了真相。 她羞愤不已,曾经也想寻死,但又舍不得儿子。 而在朱氏被杀之后,章迳一直跟王绔说是廖羽勾搭不成所以杀了他们。 王绔就也深信不疑了。 陶老三目瞪口呆,彻底明白了。 他看看章迳,眼里也流露出厌弃之色,回头看帮主,章帮主眉头紧锁,磨着牙:“我金龙帮里没有这种天理不容的畜生。”他盯着章迳,沉声道:“就算他侥幸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也绝不会饶了他,必定以帮规处置。” 地上章迳闻言,浑身发抖面如死灰。 章兴又道:“卫巡检,我今晚上着实不该来,对您多有得罪……如今他已经不是我金龙帮的人,请你秉公行事吧。” 说完后他一拱手,转身,带着金龙帮的人呼啦啦地都离开了。 剩下的人证陶老三目送帮助离开,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不屑地往章迳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畜生。” 于是章执事没有了人证。 他最大的靠山就是金龙帮,如今靠山成了鬼头刀,他的底气也没了。 最要命的是,就算他在这里狡辩脱了罪,那金龙帮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他,等待他的是比刑罚还要残忍的帮规。 先前廖羽醒来后,其实已经供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廖羽并没有隐瞒自己跟朱氏的私/情。 自从知道了自己被王绔那样折辱对待之后,朱氏十分心寒,了无生机。 王绔隔三岔五的打骂,以及章迳时不时地骚扰,让她苦不堪言。 天可怜见,廖羽的出现,让朱氏慢慢地缓了过来。 她开始期望脱离苦海,她甚至想跟廖羽带着孩子私奔。 没想到章迳一直都盯着她,也察觉了她的改变,在窥知朱氏想离开的打算后,知道她心仪于廖羽,章迳心中恼怒。 那天晚上他本来想逼迫朱氏跟他欢好,可是朱氏不从,奋力反抗。 声音惊动了那小孩子,那孩童睡眼惺忪,见母亲受到欺负,便冲过来要打章迳。 当时章执事正以刀胁迫朱氏,色迷心窍加上恼羞成怒,他头也不回地一挥手,谁知正砍中那男孩子的颈间。 朱氏见可怜的小孩儿倒下,就疯了般乱踢乱打,章迳害怕,紧紧捂着她的嘴,索性一不做一不休,挥刀乱砍,那一刻他已经丧心病狂,也许是扭曲的天性作祟。 廖羽确实喜欢朱氏,之前在得知朱氏的非人遭遇后,他心生同情,也答应了要跟她私奔。 谁知那天晚上他去王家,却看到地上骇人的尸首,廖羽惊心动魄,脑中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出了王家。 他东躲西藏了数日,本来以为必死,结果绝处逢生。 等到这件案子的口供录完,天已经微微亮了。 卫玉审案之时,袁执事平执事,阿芒以及小侯爷牡丹几位,跟着熬了一宿。 因得知了这惊世的不伦异事,众人虽然非常疲倦,但都被这故事弄的睡意全无,只顾惊心感慨。 李知县则对于卫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若不是卫巡检来到此地,我简直不知如何?想必要冤枉了廖羽,纵容了真凶……那可真是……”心有余悸。 卫玉道:“知县日后行事,只遵从律法,不违良心就是。此案便作为警示,以后切勿再犯。” 李知县长揖应允。 就在准备启程的时候,金龙帮的人忽然到了。 眼见他们大队人马逼近,浩浩荡荡,来势汹汹,小侯爷罗醉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阿芒在旁边也开始撸袖子。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早躲到卫玉身后去了。 不料金龙帮众人来到跟前,为首的章帮主拱手:“卫巡检!我来请罪!” 他说了这句,身形一矮,蓦地跪倒在地。 而他身后的那些金龙帮的人,也跟着齐齐地跪了下去! 卫玉错愕,却也发现了章帮主的脸上似乎多了一块青肿痕迹,而手臂也有点动作不灵。 他身后也有七八个人,同样的挂彩带伤。 章兴跪地抱拳道:“昨天晚上我多有唐突,得罪了卫巡检,请巡检您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卫玉抬手将他一扶,道:“何必行此大礼,帮主也不过是被歹人蒙蔽,如今水落石出,解开误会就好。” 章兴顺势起身:“多谢卫巡检大人不计小人过!” 卫玉看了眼李知县,又正色道:“不过我也有一句话,金龙帮虽然势大,但这天下毕竟还是有王法的,请章帮主以后务必约束帮众,切勿违法乱纪,更要记得不要再如此次一般……比如先前差点儿无辜害了廖羽。如果这次真的伤了他的性命,这会儿我便不能跟章帮主在此好生说话了。” 章兴赧颜,叹了口气:“卫巡检所言极是,我记下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犯。” 金龙帮的人来去如风。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先前还躲在卫玉身后,此刻又双双飞了出来,袁执事说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带了这么一大群人来,还以为他要打架,怎么竟然是来下跪的?” 平执事到:“你没听见?他是因得罪了卫巡检而来请罪。” “就算是请罪也有点儿做的太过了吧,如此郑重地当众下跪?他可毕竟是一帮之主。” 平执事哼道:“怎么了,他帮内出了那种败类,先前还公然追杀公差,不追究他的过错就罢了,受他一个头,算什么?” 袁执事正觉着这句话有道理,只听小侯爷罗醉在旁嘿嘿地笑。 卫玉道:“小侯爷仿佛笑的很有深意。” 罗醉忍不住道:“这些江湖人士,一贯眼高于顶,无法无天,你以为他跪的真的是你卫巡检吗?” 卫玉微笑:“那么他跪的是谁?” 罗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谁赏了他脸上那么一大块青,差不多就是谁了。” “小侯爷还知道什么?” 罗醉就哈哈着讳莫如深了。 卫玉垂眸,此刻她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江上,那些上船打劫的水匪的态度……倒像是跟今日章兴这做派有些相似。 李知县亲自送两人到了码头上,各自上船。 卫玉因昨夜一宿没睡,又加上连日饮食不调,心思又过甚,身上格外不受用。 进了船舱后,便躺下睡了过去,一直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来。 阿芒见她脸色不妙,很是担心:“玉哥儿,何必这么着急赶路,在宜州歇息两日也成……万一累出病来怎么说。” 卫玉摆手,垂眸寻思了会儿,问道:“那个……罗小侯爷,应该走了吧?” 阿芒道:“之前中午时候还看见他的船,这会儿似乎又不见了。” 卫玉便没有再问,只道:“不用管我,我再睡会儿。” 这么一倒,就又是一夜。期间阿芒叫她起来吃饭喝药,她都只是不肯,埋头在被褥里,两耳不闻船上事,似要升仙。 直到了第一天早上,朦胧中,卫玉闻到了一点奇异的香味。 她人还没醒,鼻子先醒了,吸了吸,那香味好像有唤人心神的奇效,卫玉睁开眼睛:“什么东西?”, 65第 65 章 卫玉闻到香味, 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外间阿芒听见动静,一歪头见她爬了出来,只是还眯着眼睛, 倒像是个察觉太阳出来, 也想晒一晒的乌龟。 阿芒笑说:“玉哥儿你总算肯探头了。” 卫玉慢吞吞问:“是什么味道?” 阿芒说:“你不是不想吃东西吗?又问什么?” 卫玉确实不想吃,但是那味道香的十分独特,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挠着她的心。 她忍不住说:“谁说要吃,我问问不行么?” 阿芒笑说:“行。那你在这里问, 我们先去吃了。” 卫玉哼了声, 决定不受拿捏,仍旧蜷缩回被子里去, 索性背转身不理他。 只过不多时,阿芒竟悄悄地走了进来, 那香味儿也越发浓郁。 卫玉赶紧回头,却见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碗,阿芒竟还没有走,很耐心地问:“玉哥儿,你吃不吃呢?你要不吃我拿走啦。别白放到这里,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玉本来还想义正词严地拒绝,但是肚子饿的很, 本来只有两分饿,被那香味儿一撩竟就成了七八分。 她愤愤地说:“你急什么,是想饿死我么?放在那里就行了。” 阿芒咂了咂嘴,似乎有点遗憾:“那你快吃吧, 这种汤要趁热才好吃呢。” 等他出去,卫玉赶忙爬起来,起的太猛, 头有些发晕。 这两天劳心乏力的,气血未免不足,她定了定神,挪到桌边儿上低头一看,碗内是玉白的汤色,闻着像是鱼肉的鲜香,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儿腥味。 卫玉疑惑地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想要先尝了尝。 唇边一靠,浓烈的味道缭绕,香嫩的鱼肉自唇间滑入,汤内还略有一丝辣辣的暖热之气。 舌尖儿上微微发麻,竟不知里间都放了些什么,才酿成如此独特诱人的气味。 卫玉还没细品出来是怎样,一口已经咽下肚去。 她一愣之下,赶紧又舀了一勺,低头看去,去了刺的鱼肉切的极细,火候恰到好处,入口如化,根本不需要咀嚼。 她微微闭上双眼,细细的品尝,在所有的鲜甜香滑之下,另外是一股压也压不住的熟悉气息。 “阿芒!”卫玉不由大声叫道。 外头阿芒赶紧跑进来:“怎么啦?” 卫玉问:“这是哪里来的?” 阿芒的眼珠咕噜噜一转:“什么哪里来的?是这六味脍吗?难道不好吃?” 卫玉盯着她道:“到底谁做的?别跟我打马虎眼。” 阿芒往外看了眼,说道:“什么……这、是船上的渔夫做的。不好吃的话我替你吃了吧。” “渔夫?”卫玉直着眼睛看了阿芒半天,看的阿芒很不自在,卫玉本来想让他把渔夫叫进来,当面询问清楚,可转念间只说:“知道了,你去吧。” 阿芒没想到她就此打住,愣愣地望了她一会儿,还是退了出来。 卫玉抱着那碗六味鲙,慢慢地吃了个干净。 回头倒在榻上,肚子里暖意洋洋,不再像是先前那样又冷又空的了。 中午时候,江上顺风,飞也似地来了两艘船。 卫玉还没有起身,只听到外头吵吵嚷嚷。 但过不多时,却又偃旗息鼓。 两位执事相继跑进来,袁执事说道:“真真吓人,刚才那两艘船把我们的船夹在中间,说是什么青龙会的人……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还以为要像那天晚上一样了呢,谁知等我报了卫巡检的名号,他们忽然间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连声说是弄错了,叫我们不必在意。看着十分客气恭敬的样儿,那些船家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些强人如此和气呢。” 平执事说道:“你这是什么话,说我们卫巡检像是鬼么?自然是因为我们巡检大人的名声遥遥远播,这些人也不敢招惹朝廷的钦差罢了。” 卫玉只摇了摇头,没言语。 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江上升起了一层蒙蒙的白雾。 傍晚时分进了湘洲地界,湘州这边儿,教九流,各方部族,许多势力汇聚之地,极难管辖。 当初李星渊让卫玉选,其实也以为她会选豫州,其实连太子也不想她来此处……毕竟太过于艰难。 卫玉南下湘州巡视,湘州地方的官员、士绅,帮派众人早就知道了。 而她一路上所作所为,也早已传开,卫玉的船才一靠岸,岸上已经有人等候多时。 灯火通明中,岸边众位衣冠楚楚,华裳影动,如同幻境。 就在卫玉上岸之时,隔着十数丈,河岸边上的一艘船内,小侯爷罗醉笑望着这一幕,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在他对面窗边坐着的少年,半边脸浸在暗影之中,墨画般的眉眼,他盯着岸上正跟众人寒暄的卫玉,缓缓吁了口气。 先前宿九曜负气离开,正被武威镖局的季安二公子撞见。 先前城隍庙,宿九曜跟银蛇剑于白雪皑皑的屋脊决战,犹如天人。二公子对他十分仰慕,如今遇上,又见他神色郁郁,二公子便力邀他到镖局歇脚。 宿九曜本不向理会任何人,只是季安年纪小,又是一腔喜欢,竟不惮被小九爷冷对,偏小九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被这少年的热忱打动,索性随着他回了武威镖局。 所以先前卫玉从定县启程,镖局的人在送别之时虽然发现了小九爷不在,但却没有人询问,就是这个原因。 小九爷在武威镖局住了一夜,次日,二公子却来跟他商量一件事。 原来武威镖局当然是不会去参加顺德府武林胜会的,可当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朝廷的钦差、卫巡检将亲自出席武林大会。 闻讯之后,已经有很多本来不打算去与会的各门各派也纷纷前往了。 武威镖局这边众人虽然疑惑,觉得卫玉并没有提及此事,但是这消息传的很广,他们也不便怀疑。 正好二公子季安想去开开眼界,而且他年少气盛,觉着不该被一鹭镖局打压了后就不敢出头了,只碍于镖局的人都不愿前往顺德府,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宿九曜,二公子心思活络,就劝说小九爷跟他一起同往。 宿九曜自然并无此心,可是季安说了卫玉会去,小九爷心里不由也活络了。 两个少年一个是面热心热,一个是面冷心热,竟是一拍即合。 当天,季安就同宿九曜私自往顺德府来了。 二公子熟门熟路,很快找了客栈入住,眼见到处都是些武林众人,他少年心性,十分欢喜。 次日两人在街市上闲逛,宿九曜虽想见卫玉,可又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会跟了她来,而且他因为生得过于出色,所到之处,总会被人盯着看,还有些好色的混账不惮靠近,言语调戏,虽然总被他痛打一顿,但每每平白生事,叫他很是不喜欢。 正好街道两边许多摊贩,其中就有卖面具的,宿九曜就选了一个遮住了面容。 不料两人入场的时候,狭路相逢,被一鹭镖局的人发现。 一鹭镖局本来也早听闻武威镖局不会来与会了,如今见他们如此胆大,便有人过来挑衅。 季安的武功自然比不得他们,又是偷跑出来的,只权且隐忍,一鹭镖局的人见状越发出言不逊,动手动脚,二公子几乎吃亏,还好宿九曜就在身边不远,察觉不对返了回来。 他一向寡言而决断,出手又狠绝,一个照面就把一鹭镖局的几个人打趴在地。 谁知当日在擂台上,一鹭镖局的总镖头在赢了一回合后,公开点名挑衅武威镖局。 原来总镖头听说了自己门中弟子被宿九曜打伤,自然认定是武威镖局之人所做,于是便想借着此次盛会,一来报复,二来教训,势必得让武威镖局的人从此不能翻身。 二公子在台下心头缩紧,可虽然知道自己武功不比人家,但人家已经指名道姓了,这时候又岂能当缩头乌龟。 正准备跟他拼了,冷不防宿九曜将他往后一拦,自己纵身跳了上场。 这就是开始之初,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宿九曜本来以为卫玉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到了场中,他环顾周围,并没看到人影,只瞧见主位上郭知府高高在上,身边儿都是府衙跟城内的士绅等有头有脸的。 他抱着希望而来,此刻大失所望,心中本来就怀着一腔无名的怨愤。 又见有人公然挑衅季安,小九爷心中那股怒气升腾,无法遏抑。 台上,一鹭镖局那总镖头间对面是个戴着面具之人……虽看不见容貌,可只看身形就知道是个少年。 何况季安叫他“小九爷”。 那总镖头冷笑,觉着年纪这样小,自是不成气候,认定是不知天高地厚来送死的。 谁知两人才一过招,就吃了大亏。 宿九曜来势极快,直劈中路,总镖头躲闪不及,给他一锤击中胸腹,一口气上不来。 身边一阵风过,是小九爷擦肩而过,刹那间他脚下一踹,正踹中总镖头的膝窝。 总镖头站立不稳,猛然向前,单膝跪倒在地,人摇摇晃晃,捂着肚子趴了下去。 这一招都还没有完,已经分出胜负。 而直到总镖头跪地,台下那些嗡嗡然议论的声音还没有停,有人在议论上台的是什么人,为何看着年纪不大,也有人疑问为何会戴面具,更有些好事之徒在起哄,不屑一顾等等……谁知突然出现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顿时之间,满场死寂。 有人喃喃:“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前排几个德高望重功力深厚的宗派高人,几乎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宿九曜做了什么。 总镖头被抬了下去,宿九曜并不留恋,刚要离开,却另有一人跳上来将他挡住。 一鹭镖局如此狂妄,杀了武威镖局的人,那“杨知县”还偏袒于他们,这自然是有缘故的。 武林跟官府之内,都有他们“交好”的势力。比如此刻上台的这位,就是五大宗派之中华山派的人。 虽然宿九曜一招就把一鹭镖局的总镖师打趴下了,但正因为他动手太快,导致许多人没看明白。 大多数人还以为,全是总镖师大意的缘故。 所以要赶紧找回场子。 “你是什么人?摘下面具!”那人厉声喝道。 宿九曜哪里理会这个,横竖打趴了一鹭镖局的人,已经完事,他转身就要下台。 不料那人见状,自然以为他是害怕了。当下冷笑了声,闪身上前拦住:“往哪里逃!” 宿九曜抬手挡住他的攻势,看此人来意不善,加上他心中的那股火尚未泄掉,当即正面迎上。 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同时也齐齐见证了华山派的惨败。 直到宿九曜一掌将那华山派的高手劈的踉跄退后,站立不稳掉下擂台,大家才意识到原来这少年确实非等闲之辈,竟是深不可测! 现场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不约而同,“嘶”……像是一阵冷风平地而起。 如果说宿九曜打败了一鹭镖局的人,那也不算什么。 但是他能打败华山派的高手,这自然震惊了在场的各门宗师。 紧接着,又有人陆续下场,试探他的深浅。宿九曜也不再收敛,索性放开手脚,他纵然连战多人,但丝毫不落下风,看的现场众人目眩神迷,惊疑赞叹。 宿九曜并不是正统的武林中人,当然不晓得他们这些门派之别,什么大名山五门宗派之类。 他更不知道自己对战的是各个宗派的顶尖人物,而只是见招拆招,不慌不忙。 从小他的武功是被白石道长所教导指点的,但说起他的武功大成,却是在一次次的生死搏杀之中、跟西狄人对战的历练里融会贯通化出来的。 宿九曜的武功并不只是一招一式,而是杀人的功夫,只不过在此时他还克制着不曾下杀手,但就算如此,对于那些习惯了一直颐指气使,自以为身份尊贵的武林宗师耆老来说,被一个看着才十几岁的少年如此压着打,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偏偏这些武林中人同气连枝,各个宗派之间彼此互有关联,比如华山派的被打败了,自有黄山门人站出来,而后峨眉派,嵩山……从最初袖手旁观到按捺不住,在场的五大门派逐渐下场,本来是想教训教训这少年,没想到这少年出手如此刁钻狠辣,可偏偏又瞧不出小九爷的功法来历,只觉得他的拳脚招式自成一统,很难察觉他的师门是谁。 于是渐渐地,有人便觉着宿九曜或许是什么隐居高人的弟子。 而一鹭镖局那边,却言之凿凿,说他是武威镖局的人,跟季二公子一同来的,季安在下面看的已然醉了,没想到自己家的镖局已经人尽皆知,名声大噪。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 站起身来的是少林派的一位禅师。 少林派并不参与盟主之争,只是来做个见证。这禅师倒是见识广泛,看宿九曜跟众人打了许久,他便起身问道:“小施主,敢问你跟武当派有什么渊源?” 宿九曜哪里明白这些,就说:“我不知什么武当派。” 众人一听十分哗然,在场的武当弟子更是个个色变。 小九爷这一句话本来是无心的,可是听在他们那耳中,却仿佛是在藐视武当。 本来武当派的几个人还稳得住,正在观望,但听了小九这句话,一名年青些的弟子挺身而出:“你说什么?不要如此狂妄!” 不由分说跳上前,跟宿九曜对招,可两人越打,彼此心中越是诧异。 小九爷也察觉了,跟自己过招的这武当道士的路数间仿佛有几分熟悉。 心里正疑惑,只听“哈哈”两声,之前掉下擂台的华山派的那掌事站起来,叫道:“不要打了!果然是武当的路数,差点儿被迷了眼,罢了,你们武当派嘴里说着不争这盟主位子了,如今自己又跑来演这场戏,是把我们都当做傻子吗?” 武当派的众人面露愠色,青年弟子身后一个长须道人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他看向小九说道:“你是哪里跑出来的什么人?敢情是到过我们武当山偷师了吗?” 小九爷听着这话刺耳:“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武当不武当,也从没去过!” “胡说!你的招数虽然古怪,但明眼人仍能看出,根本是脱胎于我们武当的形意拳跟八卦掌!” 宿九曜哼了声,索性不开口了。 正在这时,少林派的那位禅师道:“不知这位小施主,你的师父是何人?” 小九爷看他态度温和,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有师父。”当初姜白石教导他的时候也说过,他不当小九爷的师傅,充其量只算是半个。所以宿九曜这回话并不是故意隐瞒。 但是周围的人自然并不信服,只当这少年确实藏有什么不可告人。 武当派众人更是强忍怒火。 只有那禅师还是和蔼说道:“可是我看小施主的拳脚功夫里仿佛有几分武当的影子,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么?” 宿九曜才说:“当然有人教我,但他不是我的师父。” 禅师又问道:“那此人现在何处?” 小九爷说:“在豫州,纯阳观。” 一句说完,武当派的那掌事眼神一变,问道:“他叫什么?” 他们这些江湖人士正在交涉,而就在看台之上,郭知府也在询问身旁的人:“这少年是何人?” 此刻现场观战的众人之中也有来自定县的士绅,有一人认出了季安,便告知知府,将二公子传来询问。 二公子因为看到那许多高门宗师围着宿九曜,心中有些后悔,生怕小九爷吃亏。见知府大人问自己宿九曜的身份,季安索性就告诉了,小九爷是跟着卫玉来的。 这一句话说出,定县那士绅也想起来,忙道:“对了,卫巡检身边确实跟着一个美貌少年来着……只在后面她离开的时候却不曾见跟随。” 郭知府闻听大惊失色:“什么?这少年是卫巡检的人?” 季安趁机说道:“知府大人,确实如此,小九爷要有个万一,卫巡检一定不会高兴。” 郭知府闻言越发狐疑:“怪了,之前本府亲自接了卫巡检,想请他留下,他只顾要走,也没有提过此事……” 正在这时,郭知府身边儿一位幕僚上前,擦着耳朵小声说道:“大人,我看……也许卫巡检是故意的呢。” “什么?”知府茫然。 那幕僚低笑两声:“大人仔细想想,您原本就担心这些武林人士是不好控制,如今少林禅师说这小爷是跟武当相关,偏偏这小爷又是卫巡检带来的……您看这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郭知府本来正一头雾水,被这人两句话点拨,顿时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知府大人举一反——卫玉是东宫的人,宿九曜是卫玉的人。 若让小九爷成为武林盟主,那么整个武林势力岂不是就在东宫之下了? 如今这么“巧”,宿九曜仿佛跟武当派大有渊源,正好顺理成章推他上去。 郭知府想通了这点,又“明白”过来:“怪不得我亲自相请,卫巡检还是不肯逗留,原来他是故意离开,就是避嫌,实际是为了给小九爷机会……高明,实在是高明,不愧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 本来对于宿九曜的突然出现,郭知府还心存疑虑。 现在确定了小九爷是朝廷的人,且又有武当一方面的渊源。他心里当然就想即刻奉宿九曜为武林盟主。 本来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操作,可偏偏小九爷的武功出色,先前已经力压五派群雄,风头一时无两,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剩下的只有一点,假如要他名正言顺的成为武林盟主,那自然最是需要前任盟主武当派的认可。 毕竟就算是郭知府有心想要扶持宿九曜,小九爷自己的功夫也过得去,但倘若没有江湖上的大背景,只怕这些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江湖人士也不会十足信服。 就在郭知府思索此事该如何处理的时候,武当派那位掌事询问教宿九曜功夫的是何人。 宿九曜不喜他们咄咄逼人的,冷道:“他俗家姓姜,都叫他白石道人。” “果然……”武当派的那位掌事抿了抿唇,面色灰败,他狠狠看了宿九曜一眼,回头对身边众人低语了几句,又走到少林寺那禅师身边说了两句话,便要带人离去。 郭知府见状,赶紧上前拦住,探问究竟。 他毕竟是封疆大吏,武当派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那掌事迟疑说道:“如果不错的话,这少年的师父就是当初我们掌门的师弟,也算做是我们的师叔。所以这少年并非偷师学艺,而是……”他打住,道:“此是我们宗门之中的旧事,不足以宣扬,但他既然也同是道门一流,我们在此自然不能与之相斗,告辞。” 虽然武当的人退了场,但有了他这句话,知府大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简直要载歌载舞。 一方面,是宿九曜力压群雄,另一方面,是郭知府推波助澜。 故而纵然宿九曜的年纪轻,在江湖中也毫无名号。但经过这次武林盛会,竟是一战成名。 与会的众位英豪等也尽数知道了小九爷原来是武当脉流,自然也得给份薄面。 这样也正好,本来大家都在心怀鬼胎,不知除了天玄道长之外,谁还能当的起这武林盟主?如今的少年恰逢其时,那些就算不服的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湘州河畔。 小侯爷罗醉看着对面的宿九曜:“说话呀,你到底想怎么样?” 宿九曜道:“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难得,你要么就去追上他,要么就跟我回京赶,赶紧决断吧。” “我为什么要回去?” 小侯爷叫道:“你不要害我,我已经给你顶了罪名了,你早点跟我回去,还可以弥补,你要不回去,皇上一怒之下连我的脑袋都要落地。” 宿九曜哼道:“谁叫你自己逞强,我可没让你担罪。” 罗醉深呼吸:“没良心的,我真是白操心……”他盯着小九爷的脸,忽然道:“你这个人也是奇怪,你想要卫玉怎么样?之前他那番话当然也有道理,他得为自己着想,普天下当官的人都这样。倒是你,你到底为什么对他这样好?” 小九爷沉默了半天:“我总觉着他跟我小时候……一个认识的……长得很像。” 罗醉这问题问了两次,这一回他终于回答了。小侯爷一下子坐直:“那个人是谁?” 宿九曜说:“不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罗醉眼珠转动:“这么说你跟着卫玉,单单是因为他长得跟你旧识的那个朋友相似?对了,你那个朋友是男是女?” 小九爷低声回答:“她是个女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有点忸怩。 罗醉嗤的笑了声:“女孩儿,你喜欢那个女孩儿?” 小九爷扭开头不回答。 罗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你既然喜欢那个女孩儿,可就算卫玉跟她长得再像,姓卫的可是个男的。” 小九爷的脸上有点儿苦恼,罗醉察言观色:“我看你也别多想了。你既然记挂着那个女孩子,那就尽量找她就行了。何苦跟着个影子?你听我的,跟我回去面圣,只要皇上高兴了,封你一个大官儿,要找那女孩儿也不算难事……对了,就算皇上下诏书让天下人帮你找也不难啊。何必浪费时间在卫玉身上呢?他长得再像,他也是男的,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宿九曜思索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是我一看到他就……” 他欲言又止,罗醉睁大眼睛:“你不会喜欢他吧?你喜欢男人?” 小九爷怒视着他,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你不要胡说,我不喜欢这话。” 罗醉道:“难道我喜欢这话?我只是不忍心看你糊里糊涂的而已。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拿出带兵翻过青屏山直取西狄人城池的魄力。或者武林大会上连战数派宗师的锐气就好了……怎么在面对卫玉的时候就这样、这样……”他寻思着,皱眉:“这样小娘子一样,还给他做吃的呢,我叫你做你怎么不做。” 宿九曜沉默。罗醉叹道:“小九九好兄弟。你跟我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那个女孩子。挖地尺也把她找到,好不好?” “真、真的?”宿九曜回头,原本清冷的眸子里泛出几分脉脉的光。 牡丹在旁边儿听着他两人对话,此刻含笑看向小侯爷罗醉。她知道自己的主子又在哄人了。 只是牡丹心里也着实好奇,能让小九爷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儿……到底会是怎样的人呢?, 57.第 57 章 精彩绝伦 斗笠之下的脸, 肤白如好女,清秀绝伦的五官。 然而眉眼清冷异常,透出几分凌厉的煞气, 正是宿九曜。 蒙面人原本还下意识地遮着脸,看见宿九曜后, 便缓缓地放下袖子。 他骇然惊愕地瞪着小九爷, 看似有点正气的一张脸,也是熟人。 竟是定县的杨知县。 宿九曜漠然看着杨知县, 眼神依旧冷冽沉静:“果然是你。” 杨知县喉头动了动,竟不知是什么情形。但他毕竟反应极快,眯了眯双眼:“你们……这是个圈套?!” 宿九曜淡淡地说道:“现在才知道, 已经晚了。” 杨知县牙关紧咬,面容稍微扭曲,跟先前的正气凛然判若两人。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冷笑了声, 竟咬牙切齿地说道:“只要杀了你, 此事就无人知晓,那卫巡检也定不了我的罪, 或者……大不了一并把他解决了就是!” 如同困兽犹斗, 杨知县手中软剑一抖, 刷刷声中, 又冲过来。 就在宿九曜等候于城隍庙客房之时, 县衙中,卫玉见到了从武威镖局来的两位老镖师。 其中一位皓发银须的老镖师对卫玉道:“先前不知那位小九爷是卫巡检身边的人,差点得罪。” 之前宿九曜前往武威镖局,却见镖局大门上贴着白纸, 几个青年镖师站在门口,正不知在议论什么。 见了宿九曜登门,是个生面孔,即刻将他拦下。宿九曜只说有事求见镖局总镖头。 那几个青年闻言,变了脸色,便喝问:“你是顺德府来的?” 宿九曜不耐烦跟他们罗唣,道:“闪开。我有正事。” 那些镖师大怒,骂道:“果然是一鹭派来的走狗?真当我们武威镖局是好欺负的?真是欺人太甚!” 说话间四五个人一起围上来,吵吵嚷嚷,其中一个挥手向着宿九曜揪来:“你这小子又有什么能耐,别不把人放在眼里!” 宿九曜抬手在对方的手腕上一挡,抬脚踹出,对方向后倒跌。 其他几人见状愈发怒不可遏:“打他!” 宿九曜冷着脸,分毫不惧,指东打西,极快之间已经把那四五个镖师都踹翻在地。 这番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又有十几个呼啦啦飞跑出来,地上的人指着宿九曜道:“他是一鹭派来的……” 那些青年镖师闻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上前。就在此时里头有人喝道:“住手!” 大家停下来,转头看向门内,只见一个中年镖师走了出来,打量了眼地上众人,又看看宿九曜,说道:“这位小哥是哪里来的?” 宿九曜抬手,把卫玉给的御史台的巡检令牌举起。 那镖师跟周围几人看的分明,但脸色各异,有人低低道:“是官府的人?呸!” 宿九曜脸色一寒,那中年镖师忙厉声喝道:“都给我稍安勿躁,这位少侠并非是一鹭的人,如果是的话,你们这些人还会好端端地躺在地上?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这中年镖师有些见识,当下请了宿九曜进门。 进了内厅,他说道:“在下是武威镖局的二镖头,因镖局内有事,自顾不暇,底下人又错认了小爷的来历,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致歉之后,便问宿九曜来意。 小九爷只说:“我有一样东西,想请镖局内众位认一认。若知道底细来历,请务必如实告知。”说着便将那失踪道士所留的酒葫芦跟飞镖拿了出来,请镖师辨认。 那镖师打量了会儿,不认得此物,他狐疑看向宿九曜:“这是何物,哪里来的?” 宿九曜道:“卫巡检在此办一宗案子,此是证物。” “什么案子?” 宿九曜看向他:“你只说认得与否,不必搪塞。” 中年镖师面露犹豫之色,端详宿九曜神色,听他语气颇冷,便道:“多谢小爷方才在门外手下留情,但我确实不认得此物,抱歉的很。” 就在此时,只听里间一声咳嗽,有人道:“且慢,是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中年镖师闻言,急忙起身:“父亲。” 说话的是位老者,皓发银须,但身材魁梧,显然也是个练家子,他旁边一个大胡子的镖师搀扶着,两人来到外间。 那老者望着宿九曜道:“小爷是京城来的卫巡检身边人?” 宿九曜觉着这句话颇为顺耳:“嗯。” 老者一笑:“我们镖局最近遭遇了一点事,上下都有些心浮气躁。不过小爷既然登门,自是看得起我们,押镖的人走南闯北,消息最是灵通,关于卫巡检之名,也是早有耳闻,自当配合。”他对着身边的大胡子一扬手:“老五,你去看看。” 他身边那个大胡子老五走过来,把飞镖接在手里看了会儿,眉头紧锁:“江湖中用飞镖的人不少……只凭这个……” 宿九曜把包袱里的酒葫芦拿出来:“还有此物。” 大胡子发怔,还是那老者道:“葫芦?飞镖……敢问,这两件是同属于一人吗?” 宿九曜道:“对。” “敢问那人……可是个道士。” 宿九曜知道今日来对了,便道:“你如何知道?” 那老者便跟大胡子老五道:“你想想看,青松岭的那件事。” 老五本在发呆,闻言叫道:“难道是那个贼道士?” 老者看看宿九曜,道:“是与不是,你只把你知道的尽数告诉这位小爷。” 老五拧眉,啧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原来三年前,老五有一次押镖经过顺德府青松岭,走到密林里,听见有人呼救。 小心翼翼循声靠近,发现是一个受了伤的人,倒在松树下奄奄一息。 老五见他伤重,便上前问缘故。 伤者便告诉他,说前方有一处寺庙,本来他行经此处,以为是个好地方想进去歇脚。谁知这寺庙里就是有一个极凶恶的道士,两人一言不合竟动起手来。 起初道士并不是敌手,可他竟还有个同伙埋伏在暗处,趁人不备跳出来,给了致命一击。 此人拼着性命逃了出来,行到这里,已经山穷水尽。 镖师老五极为惊心,那伤者又道:“我同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去告知我家里人,请他们为我报仇。”他咳嗽了几声,撑着最后一口气道:“道士用的是铁飞镖,而他的同伙、一个文士打扮的恶贼,所用……是缠在腰间的一柄软剑。”此人所受致命伤就是蒙那把软剑所赐。 可虽然老五知道这许多线索,但关于那两人是什么身份,却不晓得,甚至也没见过那道士跟其同党。 毕竟他当时是押镖的,不敢去节外生枝,只答应了伤者去给他报信而已。 这就是小九爷在镖局里面所探知的所有的消息。 不过让宿九曜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回来想要告诉卫玉这所有的时候,卫玉竟用眼神制止了他。 当时小九爷还不知卫玉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做了相应安排,让他去假装那什么“证人”,引蛇出洞。 卫玉说道:“我假称有人知道道士的底细,若道士的同党知道风声,必定会去刺杀那唯一的人证。你要小心,别受伤了。” 那会儿宿九曜不信杨知县是那个“蛇”,还问:“万一那同党不知此信呢?” 卫玉笑道:“那我们就赌一赌,听天由命吧。” 直到见到杨知县露出真容,宿九曜才知道卫玉早就胸有成竹。 这次,她又赌赢了。 到县衙拜访的,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就是那白发老者,以及那老五两人。 老镖师先是致歉,又道:“很是对不住卫巡检,之前小九爷上门,我们因为对官府办差心有芥蒂,有些事并未如实细说。” 他看向老五道:“你还不把所知都向卫巡检禀明?” 那大胡子的老五看看卫玉,心里嘀咕,为什么朝廷的这些人一个个长的跟画中人物一般。 他清清嗓子:“那时我们不知道小九爷的底细,怕他跟一鹭镖局和杨知县有什么勾结……所以有些话并没有全告知他。” 卫玉听到“跟杨知县有什么勾结”,心头一动:“请说。” 老五道:“其实当老掌门猜出那飞镖是道士所用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江湖中的一对有名号的恶徒。” 三年前在顺德府,一个道士跟另一名文士打扮的江洋大盗占据了一个寺庙,杀了大半的僧人,其他的都关在地牢里被活活饿死了。 又有很多不知情的百姓去寺庙烧香祭拜,但凡要到寺庙来的,有点钱财的被他们偷偷杀了,抢掠了财物,更有些美貌女子也给他们绑在寺庙内,祸害至死。 而先前被老五遇到的那个伤重不治的男子,则是顺德府登云派掌门人之子,从老五报信之后,他们的恶劣行事传扬出去,更惹怒了顺德府的各派宗师们,登云派为此下了江湖追杀令。 从那之后,那两个人一起销声匿迹,仿佛从江湖中消失不见了。 这两人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道士擅长使用飞镖,而另一个文人打扮的,用的却是缠在腰间的软剑。 此二人,一个叫做夺命道士汪四,另一个叫做银蛇剑谭英。 卫玉听完了两人名号,问道:“这两人的武功到底如何?” 老五说道:“此两人都非寻常恶徒,武功高强,又奸诈残忍,若一对一的话恐怕是敌他们不过。” 卫玉沉吟不语,心中替宿九曜担忧。 老镖头便问卫玉道:“不知卫巡检为何在意此事?又是从何处拿到的飞镖?难道……是知道了这两人的下落?” 卫玉这才告诉了他们城隍庙案多半跟道士有关,镖头跟老五听罢,很是惊愕:“莫非那两个恶贼藏在定县?” “尚未可知,”卫玉道:“我如今有一件事想请几位帮忙。不知……” 她还没说完,老镖头已经说道:“卫巡检但说无妨!我们能帮的必定义不容辞。” 老五回镖门,又叫了几名镖师,一行人匆匆的往城隍庙去。 在城隍庙门口下车,才进内殿,阿芒忽然道:“里头好像有声音!” 老五凝神一听:“这声音有些怪!” 大家急忙加快脚步,往后院而走,才出后殿门,几个人都猛然呆住了。 阿芒沉不住气,抬手指着屋顶上叫:“快看!” 这会儿底下五六个人,齐刷刷仰头看向前方屋顶,只见白雪皑皑,覆盖城隍庙的屋顶,就在屋脊之上,有两个人正在过招,其中一人手中挥动,银光闪烁,好像把屋顶天空撕裂出一个又一个的银色光圈。 老五跟镖门几位年纪大资历深的一眼看见,顿时惊呼道:“银蛇剑!” 卫玉踏前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跟银蛇剑对战的另一个人,那一声唤几乎冲口而出。 宿九曜手中并无兵器,被银蛇剑的光环笼罩,只能腾挪辗转,堪堪躲避,偏偏那把软剑不离小九身侧,每一次剑刃腾空,仿佛银蛇出击,诡异敏捷,令人惊心动魄。 卫玉着实按捺不住,她原先让宿九曜假扮人证,无非是因为他机变,武功又好,又可靠,但却从没想过他会不敌银蛇剑。 可是她忽略了,宿九曜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练好的,就如同他的身量会随着年纪长大而变化一样,现在的他还并不怎么高大。 卫玉咬着唇,仰头看了会儿,唤武威镖局的人道:“老前辈,还不出手又等什么?” 老镖主不语,老五头皮发麻,苦笑道:“卫巡检,如果说银蛇剑在地上,我们兄弟还能帮忙,如今他们在屋顶上,这……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委实不是我们不帮。” 他们这些镖师,虽会武功,但对于轻功却极有限。 别说是现在落了雪的屋顶,就算是平时的屋脊,在上面站站都难,何况是过招?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镖师跳出来道:“五哥,让我去!” 老五叫道:“小安,你别逞强!” 那青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先是纵身跳上墙头,又从墙头小心翼翼往屋顶爬上去,老五哭笑不得:“你这个小子,你哥哥被一鹭镖局的人打伤在床,你要有个万一,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他看到银蛇剑跟宿九曜高手过招,本来不敢贸然出头,可见一个小孩子都跳出来,倒是激发心中豪气,又担心季安受伤,索性道:“罢了,跟你拼了。”当下也连爬带跳,上了墙头。 两个人小心翼翼往屋顶上去,而那边,银蛇剑谭英也发现地上来了许多人。 原本他打算尽快先除掉宿九曜,这样卫玉就没有证据如何,他对于自己的银蛇剑十分自信,毕竟刚一照面,他就差点杀了这少年,要取他性命并不难。 可真动起手来,谭英发现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他步步紧逼,甚至几次确实差点割断宿九曜的喉咙,但少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时化险为夷,所向披靡的银蛇剑只在他身上留下了几道或浅或深的血痕。 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一直到纵身上了屋脊。 直到看见卫玉带人前来,谭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藏匿,如今之计,只能舍弃眼下荣华富贵,先脱身为上。 他放弃了跟宿九曜的缠斗,提一口气,猛然向前,银蛇剑绷直,以前所未有的长度,直刺少年胸前。 就在此时,宿九曜单膝后撤,半跪贴地,整个人向后仰身,竟是铁板桥的功夫,银蛇剑扑了个空。 谭英本意是逼退他,好趁机跃下逃走,可见他如此闪避,倒也罢了。 正欲抽剑离开,忽然间宿九曜挥手一击,银蛇剑当啷一声响,震的谭英虎口发麻,他急忙回头,冷不防黑影迎面袭来。 他赶忙扭头,“刷”地一声,一物擦着耳畔掠过,半边脸疼的发麻。 而身后“啪啦”声响,原来是宿九曜在仰身之际,揭了一片瓦,当作暗器扔了过来。 谭英大怒:“混账小子!”却在此刻,老五跟季安两个一前一后爬上屋脊。 此刻夜色降临,老五在地上还看的不太真切,上来后认出真容,惊的叫道:“原来杨知县就是臭名昭著的银蛇剑!” 谭英冷笑了声,抽剑一挥,老五忙着躲闪,脚下往后,喀喇喇踩碎两片瓦,自己也跟着向下滑去。 “五哥!”这时侯季安跳过来,他年纪虽小,轻功要比老五等好些,手中提一把朴刀:“恶贼,还不束手就擒!” 谭英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滚!”银蛇剑抖动,眼见要将这少年先斩在剑下,身后却有个声音道:“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之间明明隔着半丈远,这声音却仿佛在耳畔,谭英回头,却见少年竟是腾空跃起,向着他扑击过来。 谭英不敢相信,急忙挥剑斩向宿九曜,他们两个本就在屋脊之上,宿九曜这样跳起,空中挪移不便,而他灵剑在手,谁弱谁强一目了然,谭英只觉着这少年是在自寻死路。 银蛇剑直卷向宿九曜,而少年则盯着谭英,就仿佛剑跟人在比谁最快。 谭英的眼睛慢慢地睁大,瞳仁中宿九曜的身形也逐渐变大,他已经够快,甚至感觉到银蛇剑的剑刃已经切到了少年肩头,剑刃吃着血肉,鲜血飞溅…… 一切要结束了,谭英心想。 一切确实要结束了,因为随着一股劲风扑面,谭英眼前一暗。 他没来得及看清楚银蛇剑如何取少年性命,而只看见宿九曜的身形越来越高——不,是他越来越低。 少年一拳击中他的半边脸颊,又欺身上来,狠狠一肘击在他胸口,谭英踉跄后退,然后整个人如同断线纸鸢,从屋顶上飞身跌落! 屋檐处老五正因为撑不住了摇摇欲坠,眼睁睁看到银蛇剑先自己一步狠摔在地上,目瞪口呆。 这一场比斗精彩绝伦。 底下,武威镖局的几位镖师彼此相看,难忍震惊。 有人上前,挥刀制住了正自吐血挣扎的谭英。 老镖主仰头看着屋脊上如天神临凡的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想到这位小九爷如此了得。” 就是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前一点儿都没听说过。老镖主问卫玉:“不知小九爷师承何门?恕我眼拙竟看不出来。” 卫玉看看宿九曜,又看看地上的谭英:“他不是混江湖的,原本在豫州那里,是行伍中人。” 几个镖师尽数诧异,老镖主若有所思:“豫州那边不是刚打了胜仗么……难道小九爷是……” 卫玉一笑,阿芒道:“当然了,玉哥儿说了,小九就是立了大功奉旨进京的。” 一听这个,众镖师的眼神顿时从激赏变成了敬仰,老镖主衷心赞道:“好好,真是英雄出少年。” 卫玉看阿芒道:“你只顾说闲话,还不把那贼人拿住?” 阿芒赶紧去揪知县,又见宿九曜纵身落地,身姿轻盈,阿芒忍不住感慨道:“看不出你瘦歪歪的,倒是有些厉害。” 若说在屋顶上跟人过招,阿芒自问绝不能做到,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宿九曜刚才跟银蛇剑相斗,对阿芒而言简直是天人之举了。 卫玉一语不发地走到宿九曜跟前,查看他的身上,不出意外,又多了几处伤口。 她长叹了声,默然。 忽然听谭英叫道:“卫巡检,我不懂,我哪里露出破绽惹你疑心了?” 银蛇剑打从行走江湖,不曾吃过今日这样的大亏。 但更让他不解的,是卫玉怎么会盯上他。 卫玉当时初见杨知县,颇为欣赏。 一般的官员在辖区内发生了如此凶案之时、尤其是袭击朝廷特派官员,通常本地主官们是有些不愿意接受的。 毕竟这样的话便承认了自己辖下混乱,显得自家无能,就算接了案子,十分棘手不说,若解决不了,更是罪上加罪。 可是杨知县却丝毫推脱都没有,而且他在接手城隍庙闹鬼的案子上也显得很是清明坚决。 卫玉自然格外嘉赏, 直到杨知县不由分说地把小陆当做真凶来审问,乃至动用了刑罚使他定罪,卫玉才觉着怪异。 这就跟杨知县那精明强干的性子并不相符了,所以,要么是他装出来的清明,要么就是他装出来的愚蠢。 卫玉觉得是后者。 若这样,他急着要让小陆扛下罪名的原因就有待商榷。 卫玉只跟宿九曜设了个圈套,假如杨知县不来,那自然无事。 可惜银蛇剑毕竟做贼心虚,沉不住气。 谭英听她说完,咬牙垂首。 老五在旁问:“卫巡检,抓到了一个,另一个恶道士呢?” 谭英瞥向卫玉,似乎等她反应。 卫玉叫了两名差役,命去把城隍庙南院一口井搬开。 谭英听了她的吩咐,面如土色。 58.二更君 枯井内发现了失踪道士的尸首。 银蛇剑情知大势已去, 索性都交代了。 之前这失踪的夺命道士跟银蛇剑两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手中都捏了不知多少条人命。 后来两人无意中杀了登云派的少掌门,被下了生死令追杀, 从此只能隐姓埋名,逃之夭夭。 两人因为分头行事, 这一两年内都不知对方如何。 直到这道士来到定县,他无意中发现了县官原来就是自己昔日一起作恶的同党。 当初都在草莽, 如今对方已经是道貌岸然,成为一方父母官,而自己却如此落魄, 连住店的钱都拿不出来,还的在城隍庙栖身。 夺命道士便想向银蛇剑谭英讨些钱财, 假如谭英不给, 那大家就鱼死网破。 谁知谭英心思极深, 知道只要汪四在,自己这县官便做不稳当。 于是他先假装答应, 那天便在城隍庙出其不意, 将道士杀死! 可汪四临死之时, 推动了殿前小鬼,杨知县怕摔倒小鬼会引人注意, 急忙扶住小鬼,小鬼底下的血, 就是那时候沾染的。 谁知这一幕正好给那打更人看见,幸而天黑灯微, 只看到了小鬼行动,错以为闹鬼。 谭英藏起了道士的尸身,但是因为心怀鬼胎, 所以一直放不下,担心哪里露出破绽。 那天晚上,他回去查看,确认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谁知徘徊之时,竟又给王大胆碰见。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王大胆杀死。 从此闹鬼的传闻越发沸腾,自然没有人再敢靠近城隍庙,这样就正中银蛇剑的下怀,只要没有人敢进城隍庙,他藏尸杀人就永不会被发现。 可惜卫玉从这里经过,谭英知道她不好糊弄,怕她借机深究,于是正好抓了跟王大胆有过节的小陆来当替罪羊。 假如不是卫玉打此经过,这种江洋大盗来做一方父母官。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冤假错案,贪赃枉法之举。 卫玉最后的问题是:“真正的杨知县在哪里?” 谭英沉默不语,袁执事在旁趁机道:“若还不说,就大刑伺候!”他还记得这假知县对无辜之人上刑的“威风”,很想让他自己也尝尝这滋味。 谁知谭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说道:“我是先前在青松岭的时候,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投宿寺庙,交谈中知道他要来此上任,我就……藏了他的文书印信,把人杀了……后来被江湖上通缉,我便正好带了印信来到此处,假冒了知县,本来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栽在你的手上。” 袁执事在旁哼道:“你也不亏了,我们卫巡检在京城里连范太保都敢查,那是皇亲国戚,何况你这江洋大盗?” 卫玉审讯之时,老镖主正同几个镖师聚在一起商议事体。 等卫玉命把银蛇剑带去牢房,武威镖局的总镖头出面:“卫巡检容禀。” 卫玉心里也有一点疑问,那就是先前镖局里所说的“跟杨知县勾结”,见他们来到,想必跟此事有关。 果然总镖头道:“原先小九爷也去我们镖局。我等都以为他是一鹭镖局的人,差点儿起了误会。当九爷拿出了巡检令牌的时候,我们又以为他跟杨知县是一伙儿的。所以也不愿意理会。至于原因……” 武威镖局在月前跟顺德府的一鹭镖局起过争执,原因系一鹭镖局不讲规矩,连续截了武威的单子。 这边派了少镖主前去理论,谁知他们竟不由分说动了手,打伤了少镖主,打死了一个镖师。 至今武威的少镖主还在伤重不起。 总镖头道:“我们本来想跟他们打……可我们老镖主说,出了人命,不如报官解决,私下报复、冤冤相报何时了,谁知告到了县衙,知县却不由分说,先打了去上告的板子,又训斥说我们挑衅在先,话里话外偏袒着一鹭镖局。逼的我们简直无法在本地立足了……” 定县这事多半已经解决。 除了谭英落网外,卫玉还在意的是县衙内有没有他的同党。 她留心通查了一遍,发现那些衙役们并不知情,而伺候谭英的也都是些本地,并无他的心腹,这些人对他的身份也毫无怀疑。 卫玉因为次日要赶路,只能先问到此,当夜便忙着写奏折,让朝廷另外派人来接任。 她忙完了这些,已经将到子时了。 才搁笔,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鲜香。 正发怔,就见阿芒从外进来,手中抱着一个碗,虽然走路,但眼睛始终盯着碗,垂涎三尺的。 卫玉笑道:“干什么?” 阿芒舔着嘴唇说:“好东西呢……小九叫我端来给玉哥儿的,让你尝尝。” 卫玉搓搓手接过来,刚要吃,忽然道:“怎么一直不见他,他的伤如何了?怎么就做这些?” 阿芒闻着香味,咽了口很大的口水,道:“你先前忙起来,眼睛里哪里还有别人?他来过几次,见你头也不抬的,就走了。刚才做了这个叫我送来。” 卫玉望着碗中嫩嫩的,像是鸡蛋羹,只多了一份鲜香:“这是什么?” 阿芒嗤嗤地笑了两声,说道:“他说叫银鱼抱蛋。” 卫玉挑眉,用筷子拨拉了一下,果真看到鸡蛋羹中藏着一条条雪白透明的银鱼,美食美色,赏心悦目。卫玉还没开始吃,口水涌动,喃喃自语:“他怎么就知道我爱吃这个呃。” 阿芒本来要去给她准备热水洗脚,此时趁机多吸了两口香气,闻言便道:“对了玉哥儿,这小九爷怎么这样厉害,他真是豫州军中的人?” 卫玉忙着吃东西,顾不上回答他,嫩嫩的鸡蛋羹里充满了银鱼的鲜甜之气,银鱼跟鸡蛋两者间的缠绵,简直令人陶醉。 她含糊道:“我都说过了,你不是知道了么。” 阿芒又问:“那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跟着我们?是为了玉哥儿?你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卫玉想叫他住嘴,让自己安安静静吃些,便横了他一眼:“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关系。” 想了想,还是冠冕堂皇地解释了一句:“我们原先在豫州认得,我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吧,也许他是因为这个才惦记……才赶来的。” 阿芒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那他倒是真不错,我看他一向冷冷清清的,很不好相与的样子,既然他有恩必报,想必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不然怎么会做这样好吃的东西呢,改天叫他给我做点儿就更好了。” 卫玉正吃了一口银鱼抱蛋,看阿芒乐不可支的样子,突然想起记忆中的“前世”,宿九曜层痛打阿忙的事情。 她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小九会对阿芒出手,但不管如何,此刻两人相安无事,也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阿芒问到了答案,高高兴兴要去打热水,才出门,却见有一道身影孤零零立在廊下。 “小九爷?”阿芒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他是满怀热忱地搭腔,不料宿九曜垂着长睫,冷道:“跟你无关。” 阿芒被噎住,吃惊地问:“我刚才还觉得你人不错……你怎么翻脸翻的这样快?” 宿九曜没回答,只看向门口处。原来里间卫玉听见动静,端着碗走了过来。 见两人站在一块儿,卫玉道:“你来的正好,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如何了。”她嘴里还含着东西,吐字不清。 宿九曜径直走上前。 身后阿芒抓抓头,咕哝了句,只得先去打水。 卫玉已经吃了小半碗,有点不舍的把碗放下:“伤我看看。” 宿九曜问:“合口味么?” 卫玉笑道:“这是当然了,你哪里寻来的银鱼?” 宿九曜微笑道:“我去厨下看过,这个银蛇剑很会吃,有好些难得的食料。” 卫玉查看他肩头,一边道:“那真是可惜了,若有时间,真想在这里住个十天半月,至少能吃更多好东西了。” 宿九曜望着灯影下她灿烂的笑脸,忖度问:“你是喜欢那些好食材,还是喜欢……我给你做的。” 卫玉道:“这还用说么?” “用。” “当然是你做的,别说是好食材,就算是最简单的东西,只要你小九爷经手了,就会变成世间最难得最好的。” 宿九曜抬眸,脸上的笑容像是即将到来的初春,势不可挡。 他低声道:“你若喜欢,我一直……一直给你做就是了。” 卫玉听见“一直”,先是傻乐,继而反应过来,那份喜悦就好像被猛地扇了一巴掌。 “啊……倒也、倒也不必。” 她敷衍似的一句话,让宿九曜脸上的笑也慢慢减少:“怎么了?” 卫玉看过他肩头的伤,想碰又不敢,目光转动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又想起他今日跟谭英在雪满的屋脊之上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早知会那样危险,她就会行事谨慎一些。 至今,她仍是后怕。 幸而他无事。 卫玉的语声有些艰涩:“我说……你今日着实辛苦,不如早点安歇吧。” 宿九曜垂眸,伤痕遍布的双手握起,又松开:“你先前……让人送回京内的信是什么?” 卫玉错愕:“你……”他一直默然无声,她还以为他没留心这个,“你问这个做什么?” 宿九曜盯着她,突然问:“你是不是想叫我回去?” 卫玉无可否认。 沉默地转过身,望见桌上的碗,索性同他坦白:“我说过,你擅自出京已经是极不妥,我当然想办法给你善后。” 宿九曜冷哼道:“是给那位太子殿下写信吗?为我求情?” 卫玉啼笑皆非:“你说什么?”她有些无可奈何,温声道:“我是给我的老师写信,当今的萧丞相。” 其实假如不是跟太子“闹翻”,李星渊自然是她的首要选择。 宿九曜的神色却放松了几分,又问:“你不喜欢我跟你一起去湘州?” 卫玉苦笑:“不是我不让,是朝廷规矩,你年纪小可以不懂。我不能不懂,我也不能害你。” 宿九曜扭开头:“你不会害我。” 卫玉心头一抽:“有时候对你太好。这也是一种害你。” 宿九曜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这会儿阿芒端着热水往回走,隐隐听见他哼唱小曲的声音。 卫玉叹息:“九爷,你现在毕竟还小,以后就知道了。” 宿九曜眉峰皱蹙:“你要是讨厌我就直说,不用花言巧语来骗人,你要为我好,就写信回京让我跟你一起走,而不是想法赶我回去。” 卫玉目瞪口呆,继而一笑道:“好吧,我不是为你好,我为我自己行不行?假如叫京内知道你是为了我而缺席御前……你以为我会如何?你只不管不顾,可为我想过?” 卫玉本是要顺势把话说的狠些,打消他南下的念头。 宿九曜的脸色却在瞬间冷峻下来。 他后退了一步,带的身后灯影摇曳,少年微微垂首,眉眼间墨青淡淡,仿佛是一面无形的饕餮面具。 59.第 59 章 饕餮 阿芒正端了一盆热水赶过来, 就看见宿九曜从前方快步而至,阿芒刚要打招呼,没料想少年来的极快。 两个人的手臂在瞬间碰了碰, 阿芒一晃,盆内的水差点儿泼洒出来。 “喂……”阿芒叫了声,转头看时, 少年已经疾步出门去了。 阿芒瞪着眼睛:“横冲直撞的做什么,年纪不大, 力气倒是不小。” 忽然看到卫玉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又像苦笑,阿芒急走过来告状:“这小九爷怎么了?先前做饭的时候还好, 怎么这会儿脸上下雪走路带风的呢。” 卫玉叹了口气。阿芒福至心灵:“玉哥儿你招惹他了?” “不是……”卫玉打住:“少说两句。” 她心头却有些发愁,只管看着宿九曜离去的方向出神。 此时阿芒把热水端进来放在床边, 一抬头,竟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银鱼抱蛋。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舔舔嘴唇靠近了一看,还有大半碗。 阿芒搓了搓手,回头问:“玉哥儿,你……怎么还不快吃, 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玉差点忘了,转身看过来,望着那碗难得的美味, 她原本是一口也不能放的,毕竟这是两人重逢后,第一次吃他做的东西。 可一想到刚才宿九曜那冷峻沉郁的脸色,卫玉如鲠在喉。 又见阿芒眼巴巴看着自己,卫玉便知道了他的心思, 忍痛割爱道:“我不吃了,你想吃你就吃吧。” 阿芒听了,脸上生光,就生怕卫玉会反悔一样,赶忙答应了声,一把将碗抄了起来。 他风卷残云,三口两口,已经吃了个底朝天。 卫玉觉着自己才答应着,下一刻阿芒就把碗清空了。卫玉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味儿,挑眉问:“好吃么?” 阿芒闭上眼睛回味着:“好吃是好吃,就是……就是太小碗了。”他恋恋不舍地舔着嘴角:“下回倒是让他多做一些。好让我多尝尝嘛。” 卫玉叹气:“还不知道有没有下回呢……” 阿芒没听清,问她说的什么。卫玉只说没事:“你也自去洗漱,早点歇息吧。” “玉哥儿,小九爷脾气虽一般,做的东西真真好吃,你可不要惹他了……”临去,阿芒意犹未尽地说。 这一夜,卫玉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好些梦,但又不记得都是什么,次日天还不亮便起身了。 正忍着寒冷穿好了衣袍,外头脚步声动,是阿芒跑来,向着她房间内东张西望。 卫玉问:“你看什么?” 阿芒道:“小九爷不在这里?” 卫玉一边系领口扣子一边走到门口:“谁说他在我这儿?” 阿芒支吾道:“我、我因为醒得早,想去找他做点好吃的……谁知道小孟那里,两位执事房中还有别的地方都没看见人,所以才觉着他睡在玉哥儿你这……这里也不在,又去了哪儿?” 原来阿芒昨夜虽抢吃了半碗银鱼抱蛋,但也似把馋虫勾出来一样,整宿都梦见吃东西。 天还没亮他已经饿得肚子骨碌碌叫,所以才按捺不住起来找人,谁知各处都不见。 卫玉心头微动,下意识咬住唇。 此时两位执事也走来,一看到卫玉的脸色,袁执事便猜到了:“小九爷也不再这里?” 整个衙门里都不见宿九曜。 阿芒突发奇想:“他该不会是出去采买东西做好吃的了吧?”半碗银鱼抱蛋,已经把阿芒吃的服服帖帖,一提起宿九曜,除了仍是有点不习惯他冷冽的脸色外,第一反应竟是吞口水。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到底是有些心机的,彼此对视了眼,便猜到卫玉跟宿九曜之间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私下里不免嘀嘀咕咕,百般猜测。 虽然卫玉也想让宿九曜回京,但是他突然之间、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不见,她心里却着实的不好受。 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要掩饰,假装无碍。 心里无奈之余,只暗暗祈祷他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去也就罢了。 眼见都起了身,除了小孟跟董侍卫两人留下养伤外,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跟着启程。 忽然有武威镖局的几位镖师赶来送别,其中老五对卫玉道:“卫巡检,虽然有些话不必咱们多说,但……我们这些粗人也没有什么坏心,只提醒一句,从这里往顺德府去,请务必小心留意。” 卫玉问何事。老五道:“后日就是顺德府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来来往往的江湖客多如牛毛,那些人里也未必都是好的,每当这种日子里,街头打架斗殴甚至出人命,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提醒卫巡检一句……虽说您是朝廷命官,但万一遇到些亡命之徒或者江洋大盗如银蛇剑之类……只怕容易吃亏。” 卫玉道谢,又问道:“你们镖局的人不去凑热闹?” 老五苦笑道:“本来按照惯例是会去的,可今年……您也知道,还是别去出这个风头了。” 如今虽然假冒的“杨知县”已经被拿住,可那个跟武威镖局有过节的什么一鹭镖局就在顺德府,而且他们的少主又受了伤,他们不去,自然也有道理。 这种江湖事,卫玉不便插手。 从定县往顺德府方向,在雪地里颠簸了半天,路上人渐渐多了。 虽然路依旧不好走,但四面八方,车辆人流不断。 前方隐隐约约可看见城池,顺德府属于燕赵旧地,自古燕赵之地多豪侠悲风,所以顺德府此处,宗派帮会龙蛇混杂,泥沙俱下。 卫玉从车门处向前打量,望着那古旧城池巍峨耸立,心中掠过一点阴影。 武林人士聚集之处,确实容易出事,尤其是里头再混入几个居心叵测的细作,那事态自然更加严重。 前世在宿九曜镇守豫州,跟西狄人交手最激烈的时候,偏是在顺德府这种心腹之处,有几个宗派竟揭竿而起,反了朝廷。 卫玉只风闻是有细作在内四处挑拨作祟,导致朝廷在最后腹背受敌,雪上加霜,处境艰难。 马车往城门口处行驶之时,却发现城门口有许多士兵在检查进出城的行人,吵吵嚷嚷,队伍行进的十分缓慢。 卫玉在马车上向下看时,只见行人之中,确实也有很多膀大腰圆、形貌气质极为彪悍的,一看就知道是江湖客。 眼见要排到他们了,一个士兵大声呵斥:“什么人,还不下车来检查?” 平执事正想拿出令牌,忽然城门口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本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们的马车,听士兵出言不逊,便叫道:“不可冒犯!” 他喝退了士兵,自个儿快步走了过来,仰头笑问:“敢问车上的,是京师来的卫巡检吗?” 两个执事都一惊,连卫玉在车内也听的惊讶,毕竟此处并没有她认识的人。 袁执事问道:“怎么,阁下是?” 那人见他认了,喜形于色,忙道:“真是卫巡检,小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原来这等候男子,竟然是顺德府郭知府的管事。 赵管事道:“我们老爷早就听闻卫巡检打此经过,一早就派小人来此等候,幸喜遇到,万请卫巡检赏光去府衙一叙,我们老爷已经准备了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卫玉道:“我只是经过,稍事歇息就走,请知府不必费心。心意却是领了。” 赵管事赶忙拦住马:“本来我们知府老爷是要亲自来接的,只因为明日的武林大会,诸多事务一时脱不开身。请您不要见怪。” 袁执事见卫玉不愿多言,便主动道:“不必误会,我们巡检是最随和的人。也早听说了武林盛会之事,所以两下大可不必惊动。请自回去告诉知府大人。” 赵管事面有难色,袁执事见这会儿进出城百姓们都看向这里,就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还请快快回去吧。” 那管事见他们执意不肯,也不敢强求。 只得行了礼退后数步,等他们的马车离开了城门口,才赶回知府衙门报信。 时间急促,也不必去驿站,只随便找了一处酒楼想吃了饭就启程。 可走了几家,几乎都是人客爆满,门都进不去。 袁执事无奈说:“还想着天冷,热乎乎地吃上一顿,看样子竟没这个福气。” 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座三层酒楼,袁执事笑说道:“这里看着地方宽敞,应该不至于也满座吧?” 马车将要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到里头一阵呼喝喊叫,紧接着卡啦啦声响,有人竟从二楼窗户破窗跳了下来,就地一滚。 紧接着又有人在楼上探身,指着地上的人叫:“你算什么东西?敢跟老爷叫嚣,打不死是你跑的快!” 地上那人虽然摔的不轻,但还是踉跄起身,他抬头望着楼上,说道:“你等着,有种就别跑!”说着分开人群跌跌撞撞而去,想必是去讨救兵了。 袁执事吓得慌忙后退,这会儿就算给钱他也不想进内了,万一被人扔下楼,他可没有能耐再跳起来,只怕当场就挺直了。 那些围观的人看热闹没有了,这才一哄而散。 小袁没有办法,只得对卫玉说:“我看我们还是别躺这浑水,赶紧离开顺德府为妙,别肚子没吃饱,反无端端苦了皮肉。” 卫玉不置可否,转头去见阿芒。 从离开定县,阿芒就沉默寡言,按理说这会儿他必定饿了,以他一向的脾气,就算楼上在交锋,他也要冲上去先吃一顿再说。 此刻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卫玉就问:“你敢自不饿?怎么一路上没声儿?” 阿芒才道:“玉哥儿,你说小九爷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回来了?” “你这样记挂他?” “我一想到吃不成他做的东西了,心里就苦苦的,像塞了黄连。”阿芒叹了口气。 卫玉啐道:“少胡说,以前不认得他,你怎么吃的来着?” 阿芒说道:“玉哥儿你也说以前,你怎么不早说小九爷做菜那么好吃……我现在后悔昨晚怎么就吃的那么快,应该留着,这会儿慢慢地吃……” 卫玉无语。旁边两位执事听的稀罕,平执事问道:“什么?小九爷会做菜吗?” 袁执事也瞪大了眼睛道:“他年纪那样小,又是行伍中人,会做菜?我以为他只有打架厉害。” 阿芒仿佛不想只有自己遗憾:“你们两个没尝过,要是尝过,必定不会放他走。” 卫玉本就暗暗揣测了无数次,提心吊胆,不知宿九曜到底去了哪里,只是面上强做镇定。 如今被阿芒几句话掀动心绪,她正要喝止,就听见前方鸣锣开道,路上百姓急忙退避,有人道:“是知府大人……” 顺德府的郭知府听那管事报说卫玉不肯赴宴,立即抛下手中所有杂事,赶忙亲自来接。 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自然不仅仅因为卫玉是京城出来的巡检,就如同卫玉从野狼关回来的时候,豫州知府众人也是如获至宝,都因为她是东宫的心腹,天下皆知。 而能够亲近太子的机会,对他们这些外官而言难如登天。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位皇差出现,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郭知府亲自下轿相邀,也不顾这是在闹市,人多眼杂,卫玉难却盛情,只得同他一起去往府衙。 却不料两人这般举动,看在周围百姓行人眼里,十分惊讶,议论纷纷。 有人在猜测卫玉的身份,不晓得到底是何人才会让知府大人纡尊降贵亲自迎接,其中倒也有知情的人,分析说道:“那小爷儿年纪轻轻,又甚是貌美,听闻京城来的一位巡检先前在定县办了一桩大案,估计就是这位。” 旁边的人笑道:“我看他娇娇嫩嫩,花容月貌的,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的相好,刚才还在怀疑……知府大人为什么为了这样的人破格来迎接呢,原来大有来头。” “你可不要见他长得好就小看了人,听闻这位巡检大人手段极其高明,定县那里的消息没听说么?原来那位杨知县大人是假冒的,真正的身份是江湖上一个狠辣的魔头,叫什么……银蛇剑的,他藏得也算极深了,却给卫巡检一眼识破。” “你说的难道就是先前闹得很厉害的城隍庙闹鬼的事儿?我也才听定县的亲戚说起,原来就是那位杨知县杀人作祟,啧啧,这谁能想得到?一个江洋大盗居然会成为朝廷命官。幸而有这卫巡检打这里经过,不然的话岂不是叫他祸害了很多人?” “谁说不是呢?不过看咱们知府大人对卫巡检如此恭敬,难不成他也是为了武林大会来的?多半不差。明儿的武林大会一定越发热闹了。” 又有一个人说:“话虽如此,可哪一年的武林大会不死几个人?我们不是习武的,这种事还是离得远点儿好。” 不说百姓们议论猜测,只说卫玉同郭知府到了府衙,郭知府恭恭敬敬,询问她在路上的情形,又问定县如何。 “我已经暂时叫当地县丞料理县衙事务,想必朝廷也会不日调派人来,”卫玉又道:“给知府大人的文书应该也已送来了吧?” 郭知府擦擦汗道:“一早就到了,真真多亏了卫巡检,本府竟被那小人蒙在鼓里,实在失职。” 卫玉笑道:“大人别怪我多管闲事就罢了。” 郭知府忙道:“哪里敢……还要多谢卫巡检替本地拔除祸害才是。”忙请卫玉等落座用饭。 府衙早就备好了中饭,阿芒到底饿了,呲牙咧嘴埋头苦吃。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虽则陪坐,但也很快吃了个七八分。 卫玉吃的极少,多半时候在听郭知府“诉苦”。 原来这三年一度的武林胜会,是山南北道一带,所有宗门跟江湖豪客都可以参与的,起初为的是禁止北道武林人士私下械斗,所以要在武林大会的比试上选出一位总盟主,以号令约束武宗。 前一位盟主是武当山天玄道长,他连续历任了六次十八年,因武当本就是名门正派地位尊崇,天玄道长又是德高望重实至名归,所以就算他连任,群雄也都信服。 可是这次却不一样,天玄道长年纪太大,早有退出之意,近来又在闭关,所以此次并不参与胜会。 郭知府满面忧愁,道:“之前几次,都有天玄道长坐镇,虽然也有死伤,但不至于有大事,这次……道长不来,本府实在忧心。” 卫玉问道:“这次来参与胜会的有多少人?” 郭知府叹道:“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总有四五千人左右。” 先前卫玉经过酒楼,处处爆满,又加上路上走过的三人之中仿佛有一个是武林人士,她就知道来的人数必定不少。 可听了郭知府所说,仍是惊了一惊:“这样多?” 她理解了郭知府的担忧,这么多武林人士聚集在一起,闹得不好,把一个城池冲垮了也不在话下。 毕竟他们可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个个身强力壮武功高强之辈,而这些人中偏偏又有许多不知王法甚至为非作歹的。 果然,郭知府道:“自从半月前,府衙的所有差役几乎每天都在城内巡逻,每日打架斗殴的不计其数,最后只能放任不管,除非闹出人命来……唉!” 卫玉心中所想的,是宿九曜最好原路返回了,可千万别到顺德府来搅着浑水。 郭知府悄悄打量了卫玉几眼,却又笑道:“卫巡检恰好经过此地,又正好遇到这胜会,不如……留个两三天,也一同看看热闹?” 卫玉侧目,笑而不语。 这郭知府的算计,卫玉如何不知,他自然是害怕城中出事,他压不住,所以想挽留卫玉。 毕竟万一真的闹出什么不妥,有东宫的人跟他站在一起,就算天塌下来,也好歹不至于被一下子压死。 卫玉知道他的打算,又加上本来就没想逗留,所以到底婉拒了。 郭知府满面失望,但又不敢强留,只好强做欢颜,送出了城。 卫玉自然不晓得,只因为郭知府在大街上亲自恭迎,此刻整个城中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有东宫的特使来至武林大会,那些江湖人士闻听,自然越发振奋,甚至原本不想来参与的,听了消息,也得来看看贵人了。 卫玉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出了顺德府,一路往南。 原本出京的时候是六个人,现在小孟跟董侍卫留在了定县,半道加入的宿九曜又不知去向,只剩下他们四人,有一些杂事之类,两位执事只能亲自去办。 横竖阿芒只负责贴身跟随卫玉而已,如此又走了四五天,路上一直不停地听行人说起顺德府武林大会种种,今日是这派赢了,明日是那帮出了风头……据说有许多人设立了赌局,猜输赢,以及最后盟主所归。 卫玉只留心有没有闹出事来,所幸倒是不曾听说。 一直到第五天,他们在一处码头准备改换水路的时候,听旁边正议论武林胜会,一人突然道:“今年的盟主只怕要爆出冷门了。” 另一人问道:“冷门?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镖师。” “镖师?”对方那人大惊:“敢是胡说!如果是镖师,怎能服众?又是哪个了不得的镖局?是不是有黑幕呢?” “别忙,那镖局是定县一个小小的叫做武威镖局的,他们派出的那位连胜了赫赫有名的五家掌门人,众目睽睽下,几千百只眼睛,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黑幕吧。” 那人大叫:“这镖局听都没听说过,为何如此厉害?到底是什么人打赢五家宗师?” “说来更加奇怪,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啊?这是什么话!” “据说他戴着一个面具……狰狞古怪的,叫什么来着……” “快说呀。” “叫、什么来着……龙生九子的那个……”那人抓耳挠腮,“反正是九子之一。” 卫玉揣着手正在看江水,从头到尾静静地听到这里,她转头看向那人:“饕餮?” 60.二更君 江上 卫玉才出声, 对面那人一愣,继而道:“对,就是这个!据说那面具可骇人了, 竟不知人到底什么模样,只怕也是丑的很才戴这个。” 另一人却问卫玉:“小爷既然知道是饕餮,莫非你也听说了?” 卫玉在听说爆出冷门的是个镖师的时候,心里就觉得奇怪了。 尤其是那镖局还是武威镖局。 之前在离开定县、老五等人相送,他们明明说了武威镖局这次不会参加武林盛会。 就算他们改变了主意,那在高手如云的竞技场上, 武威镖局的人要想连胜五家宗师,那可谓是天方夜谭。 毕竟在城隍庙的时候, 卫玉见识过老五季安等人的武功。就算她自己并非武林高手,可也清楚以镖局众人的能耐,连银蛇剑都打不过, 更别提对战什么宗师了。 等两人又提起了什么面具,龙生九子之类……一下子就戳中了卫玉的心。 卫玉几乎想都不想, 心中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饕餮。 或者这一次她应该庆幸,小九戴的只是面具而已。 是,卫玉下意识的认定了那个神秘人一定就是宿九曜。 他的武功, 他的做派,以及跟武威镖局的关联……除了他卫玉再想不出还有谁。 对了, 在老五众人送别的时候,他们明明没看见宿九曜,但竟然一句也没问过。 卫玉本来想让宿九曜安分回京, 不要参与这场浑水。 没想到这个小子总会给她意外。她心里有点儿微凉,毕竟他身上有伤,手上脸上的冻疮都还没有好。 在那种卧虎藏龙的地方, 面对教九流那些人物,随时一个一不留神就会生死立见。 就算路人说他技压群雄或许能成为一代盟主,卫玉也实在无法高兴。 她甚至有些许恼怒,恨宿九曜就这么轻易去以身犯险。 可这又能如何?赶他走的是她自己……早知道或许该把他就留在身旁,这样至少也不会让他在外头闹得惊天动地。 船来了。 卫玉回头看了一眼顺德府的方向,迈步上船。 沿着水路行了四十里,天渐渐黑了。 卫玉有些晕船,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阿芒着急,可船上又没什么可吃之物,幸而有事先准备好的丸药,喂她吃了两颗。 夜晚,船停泊在岸边,袁执事进内道:“我看巡检的脸色不太好,要不然,先行上岸,找个地方安歇?千万莫要强撑。” 卫玉只摆了摆手说不必。 船继续沿江南下,到了第二天晚上,正要靠岸,对面江上却又来了一艘小船,向着他们这里飞快划了过来。 袁执事察觉不对,问道:“那是什么?” 船工见状,吓得说道:“不好了,是水匪!” 袁执事大惊,赶忙催促叫快划,后面那船上的人却叫道:“那厮还敢动?要想保命就给爷爷们停下!” 船工闻言,赶忙把船桨丢下,抱头蹲在甲板上。 阿芒因为也害了晕船,正在船舱内躺着,猛然听到楼梯响,抬头见是两位执事鸡飞狗跳地跑了进来 正要问怎么了,就听到外头有人粗声粗气地说道:“不想死,就乖乖呆着别动。惹怒了老爷,一人一碗板刀面。” 说话间门,有人探头下了船舱。 阿芒一咬牙便站了起来,骂道:“哪里来的狗贼,竟然敢公然掳劫!” 那贼徒正跳下来,冷不防阿芒迎上,揪着手腕,用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将刀夺下。 又把人狠狠摔到旁边,一头撞在桌子上,竟晕死过去。 阿芒勇字当头,一鼓作气:“玉哥儿呆在这里,我上去看看!” 卫玉叫道:“别出去……” 阿芒已经不由分说冲了上去,正看到又有人想下来,阿芒横刀冲了上去,只听到外头喊杀声甚是惊人。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瑟瑟发抖挤在一起,对卫玉道:“早听说南边儿路难走,没想到水上竟还有水贼……” 卫玉身子不适又缺了饮食,咳嗽了声道:“山有山贼,水自然有水贼。”她站起身,担心阿芒的安危,又看那贼人昏迷不醒,便对两位执事道:“你们两个不要露头。” 她自己从靴筒内抽出一把匕首,慢慢向上摸去,正将出仓口,就听到“哇呀”一声,卫玉听到那声音正是阿芒,她情急之下,纵身跳了出去。 耳畔“噗通”巨响,卫玉定睛看去,见甲板上站了两个人,却不见阿芒。 她立刻反应过来,扑到甲板前低头看向水里:“阿芒!” 水中有人在扑腾,但却看不清是谁,卫玉惊心动魄,连叫两声,嗓子都哑了。 她身后两人见状,便围了上来,一个说道:“原来是个小白脸,可惜了,若是个娘子,倒好带回去当压寨夫人。” 另一个说道:“别色迷心窍,刚才那个傻大个儿有些能耐,差点吃了亏,要不是把他弄到水里,只怕还摆弄不了他。” “那傻大个力气虽然大,倒也不用怕,”先前那人揉着腮,那里被打的一片青紫,“横竖他在水里,让七哥解决了就是。” 阿芒不识水性,到了水中本就险象环生,可听他们的意思,水中竟然还有人。 卫玉心念转动,毫不犹豫地喝道:“听好了,我是东宫特使,你们要是害了我的人,明日就有千军万马,把你们赶尽杀绝,诛灭九族!” 那两人正要动手,闻言都愣住了:“什么东宫特使?” 卫玉似乎听见水中阿芒在挣扎叫嚷,便喝道:“还不叫人住手,你们真的想被诛九族么?” 两个水匪对视了眼,其中一个说道:“哥哥,他……” 另一人却皱皱眉,回头叫道:“老七,先别要那傻大个的性命!” “哥哥怎么听他恐吓,”先前那人啧道:“什么东宫又什么特使?以为我们是吓大的么?这里天高皇帝远,别说是东宫,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不管用。何况咱们悄悄地把他们结果了,一刀一个扔在水里,谁知道是咱们做的。” 卫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中妻儿老小想想,到底赌得起还是赌不起。” 那人见她脸色是病中一般的苍白,但语气铿锵,透着一股莫名的威压,他竟甚是不爽,上前一步道:“你在要挟我们?” 卫玉淡声:“我是在谈条件,让大家相安无事的条件。” 那人狠狠地盯着她,逡巡片刻:“你是东宫特使,有什么凭证?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空口恐吓?” 卫玉从袖中掏出巡检令牌:“这个造不了假。”她扫了眼没有声音的水面:“先把我的人救上来。” 那人的眼珠转动,突然出手如电,将位于手中令牌抢了去,他拿在眼底看了会儿,突然嗤地一笑,挥手一扔,只听“噗通”了声,令牌已经从他手底消失。 卫玉心头一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那人冷笑,步步紧逼,一边说道:“别以为爷爷真被你吓住了……在江上吃这碗饭,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就凭你……” 这些都是亡命之徒,竟然不为卫玉的言语所动。 就在这时,船舱处,一个声音战战兢兢道:“卫巡检……” 卫玉转头,却见是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竟拖着底下那昏迷的水贼爬上来,袁执事手中握着一把剪刀,抵着那水贼颈间门,冲着上面叫道:“把卫巡检放开!” 那逼近卫玉的水匪很是意外,但也不以为意,正欲取笑,那看似为首的水匪忽然道:“你叫他什么?” 袁执事被他一问,反而不敢答。 那水匪就看向卫玉:“你姓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卫玉冷道:“卫青的卫。” “卫……”为首那人急忙拉了拉卫玉身前的水匪,低低地跟他说了句什么。 那人闻听,面上露出一种惶惑的神情,然后他扭头看向卫玉,不太相信地问道:“你就是在定县办了银蛇剑的卫玉?哪个卫巡检?” 卫玉没想到这些人竟会听闻此事:“又如何?” 旁边为首那水匪见她承认,急忙掠到船舷处:“老七快把那人弄上来!” 话音刚落,泼剌水声,阿芒庞大的身体被扔到船边,船上的那匪用力拉住,终于把他拖了上来。 卫玉疾步赶到阿芒身旁,见他昏迷不醒,正自悬心,从水下跳上一个人来,问道:“怎么了哥哥?” 那看似领头的人低低跟他交代了几句,水下上来的人惊愕,频频打量卫玉:“就是他?” 说了这句,他赶紧跪地,挥拳捶向阿芒胸口,打了数下,阿芒吐了几口口水,悠悠醒来,才看见面前湿淋淋的人,阿芒吼了声,猛然张开双臂将他搂住。 那人大叫:“放开!” 卫玉才知道方才他是为了救人,急忙道:“阿芒放手!” 虽然阿芒终于放手,但那人也被他勒的不轻,捂着脖子咳嗽:“这傻子真是恩将仇报不知好歹,早知道把你淹死在江里就行了。” 为首的那水贼打了个手势,自己上前对卫玉道:“卫巡检,早就听闻大名,没想到在此遇见……方才并不是有意冒犯,若早知道是你,绝不敢如此胡为……我替我的兄弟们赔个不是,请你不要见怪。” 卫玉见他忽然前倨后恭,不知何故。那水贼又道:“从这里往前八十里,绝不会再有人侵扰,劳烦卫巡检以后……”他欲言又止,改口道:“或者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将今夜之事忘记、千万莫要对任何人提起就是了。” 这个形势之下,卫玉自然只想相安无事,虽不知他们为何突然收手,但不伤人命,已是最好。 当下袁执事平执事把那昏迷的水贼拖了出来,卫玉将阿芒拉到身旁,心中兀自有些警惕,谁知那些水贼说到做到,将昏迷那人抱上小船,飞快地离开了。 船工等他们去了,才战战兢兢爬出来。卫玉本想问他那些是何人,可又一想,那些人突然罢手,必有缘故,既然叫自己不要透露,那又何必强问,免得连累船工。 倒是那船工,经历了这番后,对卫玉格外恭敬。 又行了数日,进了宜州地界,距离湘州越发近了。 这日阴天,早早地船靠码头,两位执事上船置买些所用之物,忽然有个女子怀抱琵琶走到船头,行礼问道:“客官可要听曲?” 卫玉摆了摆手,那女子见她相貌出色,有些不舍,只是卫玉此刻并无消遣之心,女子只得依依不舍离开。 过不多时,冷雪萧萧从天空坠落,悄无声息的融入水中。 卫玉斟了热茶,才喝了一口,忽然听见隔壁船上传开琵琶声响,料想是那女子找到了主顾。 她便微微倾身,听着曲子看江雪乱落。 正自打量,便听到对面船上有人念道:“嚼雪哦诗格外清,谁令失脚入红尘。锦囊二十篇中景,长与西山面目亲。” 这是程公许的《题诗卷》,卫玉诧异于此处竟有如此风雅之人,但这声音仿佛又透着几分熟悉。 她微微抬眸,却正见对面船只窗口,有一人俯身看向此处。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戴玉冠,一袭紫衣,粉妆玉琢的脸,笑容可掬,实在是人见人爱。 可卫玉看到这张脸,整个人一抖,手中捏着的茶杯扑通了声,掉进了水里。 61.第 61 章 舍不得 茶杯落入江水之中, 声音十分细微,对面船上琵琶曲潺潺阵阵,纹丝不乱。 但就在这时候, 那紫衣少年转过头来看向卫玉, 不偏不倚。 目光相对的刹那, 他的面上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端起酒杯, 向着卫玉轻轻点头示意。 要不是确信他不认得自己, 卫玉几乎就以为先前曾跟他见过面。 而在紫衣少年旁边儿,有一个美貌女子探身过来, 看了眼卫玉, 她嫣然一笑对那少年低语了几句。 少年仰头,也面带轻薄之色地同她说笑起来。 就在这个功夫,卫玉急忙撤身后退,从窗口离开。 那紫衣少年,赫然正是镇远侯之子,小侯爷罗醉。 他竟然会出现在宜州。 卫玉只记得那一世罗醉是跟宿九曜一同上京的,从不听闻他来过南边。 如今竟然在这里看到他,可见从卫玉去野狼关的那一刻,一切就产生了变化。 先是宿九曜随她南下,如今, 罗小侯爷竟也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只是让卫玉百思不解的是,小侯爷罗醉出现在宜州的目的。 外头的雪,稀稀疏疏,跟北地的豪迈不同。 细碎的雪花从天空缓缓落入江水里,悄无声息地消失,比下雨更多了几分趣致。 卫玉拢着披风, 靠在窗户边儿上,她把身形融入暗影之中,歪头看着外头雪落江面。 她跟罗醉并不熟,也没打过多少交道,可下意识的有些忌惮此人。 卫玉正自出神,外间袁执事匆匆进来,道:“卫巡检,临船有人来请。” 紧接着,罗醉身边那美貌女子轻移莲步出现在视线中,她躬身柔声道:“我们主人请这位公子过去一同吃酒听曲,不知可赏脸么?” 卫玉越发惊讶,小侯爷罗醉居然请她去吃酒,明明两人素不相识。 到底是罗醉的心血来潮,或者……这其中有什么…… 阿芒本正困睡,此刻有些惊奇地对卫玉说道:“玉哥儿,咱们跟他们不认得,忽然跑来叫你去吃酒?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会不会是歹人?” 卫玉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把那女子打发了,心头微动。 原来卫玉想起,小侯爷罗醉跟宿九曜是一同上京的,而且也正是因为罗醉的几句话,才让宿九曜追她南下。 莫非这小侯爷有什么不可告人,甚至于有备而来,就是冲着她的? 卫玉本来不愿同他有什么瓜葛,可既然人家找上来,倒是该去探探他的虚实,何况,卫玉私心怀疑小侯爷在这时候忽然出现,是不是跟宿九曜的失踪有关。 雪寂寂地下着,琵琶的曲调幽幽咽咽在江上飘荡。 阿芒撑着伞,陪着卫玉转到旁边的船上,刚进船舱,里间紫衣的小侯爷欠身,笑盈盈的一拱手:“贸然相邀着实唐突,幸而兄台不弃,快请入内落座。” 卫玉还了礼:“萍水相逢,或而有缘,倒要多谢阁下雅兴相邀,可解一解长路寂寥。” 乍一照面,小侯爷的口中以“兄台”相称。 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卫玉的身份,还是假作茫然。 卫玉当然也随口应付,总之丝毫不露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两人落座,原本在小侯爷身边的那女子过来奉酒,斟了酒后,又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打量卫玉,唇边抿着笑。 卫玉还未做声,小侯爷已经先开口说道:“牡丹,你为何这样无礼,只管盯着我这位兄台笑个什么?” 叫牡丹的女子垂首致歉,道:“少主,奴婢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先前总以为只有少主才生的这般好相貌。却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罗醉仰头大笑了几声,转向卫玉道:“也难怪牡丹为兄台你而失神了。刚才我隔窗一瞥瞧见了兄台的容貌气质,就知道兄台不是凡俗之辈。敢问高姓大名?听口音怕不是南地的人吧?” 卫玉说道:“鄙姓卫,往南办一件差事。” 小侯爷点头:“在下姓罗,想必跟兄台是同路。”说着举起酒杯:“不如先喝了这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卫玉举起杯子只碰了碰嘴唇:“数日来身体欠佳,大夫叮嘱不可饮酒,罗兄见谅。” 小侯爷却笑道:“天大地大,大夫的话最大,是不可不听的,何况人跟人之间,只要相遇心生欢喜,已经极好不过,至于是饮酒还是饮茶,没什么要紧。” 这一番话,让卫玉隐约动容,便也一笑:“罗兄高见,受教了……对了,不知罗兄往南来是为何事?” 小侯爷说:“哦,我跟卫兄不同,我是私情……原本有一位朋友,闯了祸,听说他跑到南边儿,所以我一路追来看看。” 这自然就跟宿九曜的事合上了。卫玉按捺心头涌动:“原来如此,那不知已经找到了不曾?” 小侯爷叹息:“就是没有找到才头疼……不过,没找到也好,就算找到了,以他那个古里古怪的冷清倔强脾气,也未必肯乖乖听我的话。” 卫玉咽了口唾沫,低头假装听曲。 小侯爷瞥着她,望着她素白脸色,垂首时候两道眉如墨画,他笑问:“对了,我因捉他不到,自打南下逢人就问,总想或许有那么个万一……会有人见过他,看卫兄似已经南下多日,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我那位友人?” 卫玉抬眸:“这从何说起,罗兄那位友人我既然不认得,又怎知是否曾经照面。” 小侯爷却摇头道:“非也,我敢保证,只要卫兄你见过他,此生此世就绝不会再忘记。” 卫玉哑然:“是么……”心底掠过宿九曜的形貌,暗暗承认小侯爷的话确实中肯,她不由一笑道:“那想必是万中挑一的人才了。” 罗醉却说:“万中挑一也不能够形容。那个人啊,可是我生平以来头一个佩服的。” 卫玉本是要跟罗醉虚与委蛇到底的,毕竟对于小侯爷的观感并不很好。 可此刻听他夸奖小九爷,心里居然有一种奇怪而隐秘的喜悦,让她的嘴角些微上扬。 罗醉望着她那稍纵即逝的一点笑意,悄悄地一扬眉。 他两个正自“交锋”,谁知阿芒在卫玉旁边,听他们朋友长朋友短说的云山雾罩,他自己是全然不懂,只看着桌上的酒食,其中却有一道菜是爆炒的银鱼。 阿芒睹物思人,试着吃了口,全然不是那夜的好滋味,他不由失望的叹了口气。 卫玉斜睨他一眼,还未说话,小侯爷问:“卫兄身边这位随从如此雄壮,自是英雄,却不知为何竟然如妇人般怨艾叹惋?” 他的夸奖跟贬斥一起而来,阿芒睁大眼睛:“你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 小侯爷笑道:“皆而有之。只是问壮士好好地为何叹气?莫非是……觉着席上之物不合口味,亦或者是因为在下并未敬壮士一杯酒?” 阿芒这才明白,急忙摆手道:“我可不习惯你们这帮文绉绉的,也听不懂。不过你问我为什么叹息,我自然有缘故的。只因我看到这道银鱼,就想到了小九……” 才说到这里,只听卫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小侯爷却已经听得明白,笑问:“小九?” 卫玉看他眼中的笑意莹莹然将要流溢出来,何况又瞒不住了,就道:“哦,阿芒说的是我们的……一位同伴。” 小侯爷挑眉:“既然是同伴,现在何处?不如也一同请来饮酒。” 卫玉一时没有回答。阿芒却说:“他已经走啦,怎么请?我倒是也想请他回来。” 小侯爷问:“好端端的为何走了?” 阿芒叫:“你问我,我问谁去?” 罗醉就看向卫玉:“那想必卫兄知情?” 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卫玉此刻已经确认小侯爷必定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本来是想来看小侯爷的虚实,没想到阿芒一语道破天机,却让罗醉先抓到了她的“马脚”。 卫玉抬眸,对上罗醉凝视的眼神,直到现在小侯爷还是笑吟吟地不露痕迹。 刹那间,卫玉心中掠过许多种念头,终于她说:“我跟他意念不合,争执了几句……他就赌气去了。” “哈哈,”小侯爷笑了起来:“卫兄跟他争执了什么?我倒是好奇起来,倘若一个大男人就因为口角了几句便负气而去……嗯,我可不信。” 他这又是在刨根问底,卫玉便假装没听见,转头看那弹琵琶的女子。 罗醉倒是个很识趣的人,见卫玉不回答,他就笑笑,缓缓吃了一杯酒。 那弹琵琶的女子在这码头上迎来送往,见过不少南来北往的客人,但从不像今日这样大饱眼福。 先前她去卫玉船头的时候,浅浅一顾已经大为惊艳。 没想到小侯爷罗醉也竟如此出色,如今这两位偏偏坐在一起,相映生辉,船舱内都感觉亮堂几分,如同春日降临。 她只顾打量,手中的曲子都怠慢了,等到卫玉抬眸一瞥,琵琶女心头一跳,手上顿时弹错了弦。 小侯爷也察觉了,转头看向那琵琶女。 那女子有些慌张,急忙起身将琵琶放下,跪地道:“奴家一时失了手,请大人恕罪。” 罗醉看了眼卫玉,问道:“卫兄喜欢这曲子?” 卫玉道:“这首《塞上曲》,虽则跟南边风物不相宜,却正合我的心境。” 小侯爷笑了几声:“果然卫兄是知音人。” 他看了身边儿的牡丹一眼,牡丹会意,即刻起身走到那琵琶女身旁将她的乐器拿了起来。 转身回到罗醉身前,跪地奉上。 罗醉接在手里,先掏出帕子擦了擦,才轻轻的弹了起来。 曲调淙淙然自他手里流淌而出,其清越婉转幽咽动人,竟比之前琵琶女弹奏的还要高明数倍。 别说卫玉,连跪在地上的琵琶女都不由抬头看向罗醉,满面惊愕羞惭,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当真是班门弄斧。 小侯爷一曲弹罢了,对卫玉说道:“献丑了。” 卫玉道:“难得,原来罗兄在乐理之上也造诣匪浅。” 小侯爷不以为意道:“不过是消遣而已。风花雪月,微末伎俩。” 牡丹上前把乐器接了,还给那琵琶女,又给了她些赏钱银子,那琵琶女大为感激,拜谢而去。 这会儿船上重又归于寂静,小侯爷看向卫玉:“方才卫兄说这曲子很合你的心境,这是塞上曲,塞外边关……难道卫兄曾经在边关待过?” 卫玉道:“确实,虽然短暂逗留,但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小侯爷思忖着:“那不知是边关风物打动了卫兄呢,还是那里的人?” 他这话越发意有所指。 卫玉呵呵然,不答反问:“刚才小侯爷说,假如遇到你要找的那位友人,你就会更头疼,怕他不听你的话……” 小侯爷点头:“正是如此,他的脾气十分倔强,普天之下能降服他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卫玉道:“我想,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他会明白。” 小侯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促狭之色:“那……卫兄跟你的那位同伴,可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么?效果如何呢?” 真是刺心,卫玉皱眉。 罗醉却又话锋一转:“何况我那位友人可不是个爱讲理的,他要是讲理知规矩,就不会闯了大祸了。” 卫玉微微屏息:“闯了大祸?这是何意?” 小侯爷道:“意思是……把天都要捅了一个窟窿。” 卫玉喉头发干:“是么?难道无法收拾?若真如此……你还要带他回去?” 罗醉嘿嘿的笑了两声:“我不带他回去,我没法交差呀。如今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他说话半真半假,卫玉沉默。 小侯爷却打量她道:“怎么?卫兄莫非不敢苟同?那假如你是我又该怎么做呢?” 两人四目相对,卫玉道:“既然当得起一声’友人’,那自然要为他着想。而不是到什么死道友不死贫道,大难来头各自飞。” 小侯爷拍着桌子,放声大笑:“卫兄你说的什么话?我跟他又不是夫妻,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头各自飞的……我刚才说了,我不害他他就害了我呢,当然还是他死我活。” 卫玉冷哼了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告辞了。” 小侯爷笑容一僵:“啊,卫兄何故……” 卫玉转身:“酒逢知己千杯少。” 阿芒在旁边正在默默的吃东西,反正他听不懂那些琵琶曲,也听不懂卫玉跟罗醉在说些什么,猛的看到卫玉站起身来。才晓得他们两个一言不合了。 阿芒嘴里才吃了一块鱼肉,见状赶紧跳起来。 卫玉向船舱外走去,身后传来小侯爷哈哈大笑的声音:“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干嘛?我还没怎样,你怎么就舍不得啦。” 卫玉大概是踩着了雪,脚下滑了滑。赶紧扶着阿芒的手过甲板去了。 而里间船舱内,牡丹小声的跟罗醉说:“少主,您为什么要戏弄这位卫巡检,何必得罪他呢?” 小侯爷抚着衣袖道:“谁戏弄他了?我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那个家伙到底有几斤几两罢了。” 牡丹问:“那少主可试出来了?” 小侯爷道:“试出来了,看来不像是那家伙以为的那样无心,唉,这就让我有点儿嫉妒了。” 牡丹仰头望着罗醉:“少主嫉妒什么?” 小侯爷揉着下颌:“我以为我的眼睛才能看见稀世的宝贝,原来那宝贝早就名花有主了,你说我嫉不嫉妒?到底迟来了一步。” 牡丹的眼珠转动:“那少主可以把那宝贝抢过来呀,这有什么难的,我不信有人能抢得过少主。” 小侯爷看向牡丹,似乎在认真的寻思,然后他道:“虽然我觉得你说的话不错,只可惜……硬抢不得。” 牡丹思来想去:“少主说的宝贝,到底是哪一个?” 小侯爷嗤地笑了,嘴边的笑容绽放,眼神却落寞了下去。 正在此刻,突然听见外头喧哗之声,罗醉转头向外看去。 卫玉匆匆的出了船舱,才上岸。就听见远处仿佛有兵器响动。 驻足远望,果然看见十数丈开外,有几个人影缠斗在一起。 这会儿雪依旧在下,雪地里的身影逐渐清晰,隐隐约约是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猛攻,仿佛猎狗围住了一头孤狼。 卫玉看的疑惑,阿芒已经先说道:“几个人打一个算什么……” 正说着,那人身上已经挨了一刀,血泼洒在雪地上,那人就地一滚,慌张而逃。 其他几人却越发凶悍,步步杀招。 卫玉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会儿那几个人向此处靠近,被围攻的那人踉跄着连连后退,支撑不住,其他人一拥而上,眼见几把刀一起落下,阿芒冲上前喝道:“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下杀人吗?” 拿着兵器的那些人猛然停下,盯着阿芒叫道:“你是谁,是他的同伙么?” 阿芒道:“我是过路的,看不过眼而已,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公然杀人,难道不知有王法么?” 那些人盯着阿芒,依旧警惕,恶狠狠道:“这狗贼本就十恶不赦,我们不过是要他血债血偿,倘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就赶紧滚开,否则连你一块儿砍了。” 地上那人却声嘶力竭叫道:“我没杀人!我是冤枉的!” “闭嘴!”其中有个飞起一脚把那人踢翻在地。 阿芒本来碍于卫玉的命令,不敢贸然动手,可听到这里又看他们欺人太甚,便怒吼一声:“就算他杀了人,也有县衙定罪,轮不到你们动用私刑!” 他一出手,顿时掀翻了前面两个想要行凶的,威风凛凛挡在那伤者跟前。 其他几人见状,厉声叫道:“你是哪里来的莽汉子,不知好歹,你敢得罪我们金龙帮,只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又有人嚷道:“什么县衙定罪,县衙都已经张贴了他的缉拿榜文,就算我们砍了他的脑袋拿回去又能怎么样!” 被他们追杀的那人本来自以为必死,见阿芒出手,他眼中闪出一点希冀的光芒:“好汉,我不是……我没杀人……” 他捂着胸口,嘴角已经流出血来,却仍旧是叫道:“真的不是我……” 此时船上的袁执事跟平执事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看那些人来势汹汹,袁执事忙道:“卫巡检,这里危险,我们还是回船上去吧。” 平执事则看向卫玉的身后,小声问道:“那位姑娘是何人?” 原来在卫玉身后不远处,正是跟随小侯爷的牡丹,撑着伞站在风雪中。 卫玉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也看清地上受伤不轻的那人,见他浑身浴血,一身青袍几乎被血浸湿,卫玉看明白他身上的衣袍,惊问:“你是宜州府的差役吗?” 那人扭头,依稀瞧见有人在问自己,他便撑着回答道:“是,我正是宜州的衙差,我……” 阿芒才反应过来,对那些持刀人怒喝道:“你们好大胆子,敢杀公差?” 不料那些人毫无惧色,有人大声说道:“他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杀了他还是轻的!你们最好别不知好歹多管闲事!” 这会儿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响,前方路上,又有一堆人奔向此处。 持刀那几人见状,越发冷笑,原来赶来的也同样是金龙帮的帮众,对他们而言自是如虎添翼,就算阿芒再勇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袁执事见势不妙,又劝卫玉:“卫巡检,我们人生地不熟,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别多管闲事。” 平执事却只顾看向卫玉身旁,原来是牡丹撑着伞,陪着小侯爷罗醉也走了过来。 小侯爷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戏谑的口吻:“怎么了卫兄,莫非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可惜看这情形,只靠你身边这位壮士只怕有些难啊。” 卫玉道:“罗小侯爷莫非是来看热闹的?” 罗醉一愣,继而笑:“嗯?你叫我什么?” 卫玉哼了声。 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了,先前船上两人的一番话,罗醉旁敲侧击,摆明了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恐怕也知道了她口中的那位同伴就是宿九曜。 卫玉道:“镇远侯之子罗醉罗小侯爷,我应该没有认错吧。” 罗醉眼中带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那小侯爷又怎么知道卫玉的。” 他笑的如猫一般:“卫巡检大名鼎鼎,又是貌美如女子,气质风流洒脱独此一家,我一看就知。” 卫玉道:“那小侯爷也是不遑多让。” 两个人斗嘴的功夫,那些金龙帮的人已经冲到了跟前。 人多势众,他们也越发气焰嚣张,竟形成半圈状,把他们几个人围拢在中间了。 阿芒并不惧怕,只如铁塔一样挡在卫玉身前。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瑟瑟发抖,后悔方才竟然从船上下来了。 雪绵绵而落,扑在脸上有些冰凉。 河边那些船上的人,都看见此处一触即发,均都不敢高声。 金龙帮为首的那人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念在你们是过路不知情的份上,快把那狗贼交出来,可以饶你们不死。” 罗醉笑着对卫玉道:“卫巡检,不如交出去吧,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打不过。” 地上那伤者,脸色惨白,身子蜷缩成团,瑟瑟发抖,已经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卫玉道:“他若有罪,也是交给衙门查办。他若无罪,死在这里就是冤杀。” 罗醉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这个人……”歪头打量卫玉骤然清冷的脸色:“哟,跟他倒是挺像的。” 卫玉淡淡道:“小侯爷这会儿走还来得及。” 罗醉长叹了声:“我倒是想走,可我要是不管你吧……那家伙以后知道了一定不会饶我。” “嗯?”卫玉转头的功夫,罗醉已经迈步向前走了出去。 62.二更君 宜州此地已经靠近湘州, 越是往南,帮会势力越是复杂。原本卫玉还只是耳闻,现在看来并非虚言。 这些金龙帮的人竟敢公然追杀公差, 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小侯爷罗醉也是有战功的, 武功自然高强,非同一般。 卫玉看他胸有成竹的迈步向前,本来以为他要大显身手,谁知只见罗醉身形一晃,竟是奇快无比。 风雪中如一道紫色烟影,一闪到了那为首的金龙帮众跟前,单手一探,便扣住了对方的喉头。 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 脚都没挪一步, 就已经被人扣住了命门, 刹那间原本就白的脸色越发惨然。 其他人猝不及防,一阵慌乱。最初的骚动过后, 有人叫道:“你干什么?不想要命了?快放了我们执事!” 罗醉一抬左手,令众人噤声, 小侯爷冷然喝道:“给我听好了, 你们面前的是朝廷特使,御史台的巡检卫大人!不是你们宜州那些没能耐的小官儿, 所以,你们要是有什么冤屈只管向卫巡检说, 要杀这个人,也须经过卫巡检的同意!” 金龙帮的人呆若木鸡,有的看向卫玉,有的看向罗醉。 有人低低道:“什么?那是钦差巡检?年纪轻轻, 长的又这样……骗人的吧?” 罗醉听见分明,冷笑了声:“我没必要跟你们说谎,你们但凡有耳朵的自然该听说了顺德府的那场武林胜会,卫巡检才从那里经过,难道你们都不知道?要是真不知道,那我也不用都同你们费口舌了……”他的手上一紧,手底那执事疼的叫了起来,小侯爷道:“我可不管你们是金龙帮还是金蛇帮,谁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就以刺杀朝廷钦差的罪名先把这个人杀了,自然再要你们的好看!对了卫巡检,刺杀钦差可以诛九族吧?” 卫玉吁了口气:“小侯爷所说不差。” 罗醉大笑道:“好得很,现在开始你们众位就可以开始数了,每个人家里有多少人口拿来祭刀的?” 从罗醉露面,他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是个极好相处没有脾气的人。 也只有卫玉这样知道他底细的,才会在暗中提防,知道他不是表面看来如此简单。 但卫玉望着此刻眉眼睥睨的罗醉,却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位小侯爷。 那金龙帮的执事哑声叫道:“有话好好说,凡事都可以商议……” 就在僵持之中,路上却又有一队人马赶来。 这次来的是宜州的公差,远远地叫嚷道:“稍安勿躁!不要动手!知县老爷有命……叫把人带回去!” 小侯爷闻言,把手上那执事往后一推,笑道:“来的真真及时。还好没叫我多造杀孽。” 宜州县衙。 李知县得知了京师来的卫巡检打此经过,又是惶恐,又有些惊喜。 他手头这一件棘手的案子,无法处置,见了卫玉就仿佛久旱逢甘霖,天降救星一样。 急忙跑出县衙迎接,先看到小侯爷在马上,他见小侯爷贵气风流,正欲行礼,一转眼又见卫玉下车,更是气度不凡。 李知县呆立原地,左顾右盼,竟不知哪个是巡检。 小侯爷看了出来,笑道:“那个看着矮一些的才是卫巡检。” 卫玉瞥向他,小侯爷笑意加深:“哟,我说错话了?” 李知县却赶紧扑过来,深深地鞠躬作揖:“卫巡检,有失远迎了!” 一边陪着卫玉向内,李知县来不及询问罗醉是何人,只顾同卫玉道:“先前差人回来说巡检驾临,下官兀自不信,可喜果真是大人!” 卫玉抬手制止,只问道:“李大人,方才河岸边看到有几个自称金龙帮的在追杀一名差人,不知何故?” 李知县脸色发黑,先叹了口气,又道:“真是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也顾不得了!” 三天前,宜州县内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死者是住在南城的船工王绔的家人,一大一小,大的是王绔之妻,被先奸后杀,小的是他已经五岁的儿子,被砍伤了脖颈,惨不忍睹。 而在案发当夜,王绔人在码头歇息,并不在家。 有邻居的目睹,县衙的差役廖羽曾经偷偷地跑到了王家……而后又慌里慌张从王家逃走,连房门都忘了关。 邻居觉着异样,大胆过来看了眼,才发现那朱氏赤身死在了地上,而王家的小儿倒在墙根,头上蒙着一件衣裳。 报官之后,李知县即刻命人传廖羽。 那天本来是廖羽当差,但他并没有出现,两个衙差去往他家里,敲了半天门,廖羽才开门,他面无人色,询问他们有何事,衙差们那时候还不信廖羽犯案,只说知县传他问话,叫速去。 廖衙差便说回去加件衣裳,两个差役在门外等了半晌,不见人出来,跑进去后才发现他已经从后门逃走了。 公差回去禀告李知县,听完嫌疑人自行逃了,李知县震怒,立刻下令缉拿。 然而王绔乃是金龙帮的人,这金龙帮作为县内第一大帮派,势力极大。 听说自己帮众家里出了如此惨事,他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尤其嫌疑人竟然还是公差,这更是炸了锅了。 因廖羽逃走,金龙帮就自发的四处通缉追杀。 廖羽东奔西逃,狼狈地躲了两日,今天总算是被发现了,若不是卫玉来的及时,只怕他会被愤怒的金龙帮众砍成肉泥。 听李知县把案情来龙去脉讲完,卫玉思忖:“这么说他并没有招供?” 知县道:“本来是想传他过堂问个清楚,但他竟然逃走了……要不是心虚畏罪,怎么会潜逃不归。” 卫玉道:“有这么多人想要杀了他,若县衙也无法保全,他不敢冒头也是人之常情。” 李知县看向她:“难道大人觉着他是无辜的?” 卫玉回答:“是否无辜,也要等问过了才知道,仓促定案却不可取。” 可惜那廖羽之前受伤过重此刻仍没有醒来,所以竟无法再问口供。 卫玉稍微忖度,还是得先看看受害者的尸首。 小侯爷一直跟在卫玉左右,盯着她一举一动,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见她要去看尸首,罗醉问:“卫巡检经常做这些事?” 卫玉回答:“并非如此,京城内自有仵作。” 罗醉道:“我看卫巡检倒像是个老手……真是不可貌相。” 那两具尸首已经被带到了县衙内,就在偏院。 李知县领着到了门口,看她相貌清秀矜贵,便又提醒:“样子着实不好看……别冲撞了卫巡检。” 卫玉只一摆手,进内,却见那女子身上披着白布,小儿就在她的旁边,一大一小,蒙头盖脸。 虽还没见到本来面目,只看这个阵仗,便叫人打脚底透出一股寒意。 卫玉走到近前,掀开白布细看。 却见那妇人脸上青肿,却难掩秀丽容貌,身上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伤痕,让人大吃一惊。 而细看之下,她的致命伤则是胸口一道深深划痕,几乎可见心肺。 小侯爷虽然也算是上过沙场经历生死的,可亲眼目睹这样死尸,不由皱眉。 卫玉则开始想念蒋攸安,后悔这趟离京没有把他要来…… 好不容易查看过妇人,又去看那小儿,望着那孩子几无血色的脸,这次卫玉也看不下去了。 罗醉端详她:“卫巡检也有不忍的时候。” 卫玉揉着额头,觉着头疼。 罗醉无声一叹,自己掀开白布,看了会儿,说道:“这孩子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只有一道致命,是在颈间,好深,咦……” 卫玉听他语气疑惑,问道:“怎么了。” 罗醉道:“这伤口有点奇怪,通常刀伤的切入口要深一些……这孩子的伤口……”他外头打量小儿颈间,“倒好像是从下到上……你看他脸颊处被扫了一道。” 卫玉忍着不适转头看去,若有所思。 亲自查验过尸首,退了出来,李知县着实佩服,陪着回到前堂,卫玉喝了口热茶,叫把所有卷宗拿来查看,一刻钟后,传王绔上堂。 苦主王绔被带上堂来,满面愤怒。 他当然已经听说了廖羽被朝廷所派的卫巡检护住带回了县衙的事。 王绔咬牙切齿,抬头怒视堂上的卫玉。 李知县见状,生恐卫玉不悦,便呵斥:“王绔,卫巡检有话要问,你如实回答。” 王绔却不依不饶地叫道:“什么卫巡检,哪里来的大官儿?这案子都已经明白了,板上钉钉的事儿,不赶紧把那罪犯砍杀了,还问什么?” 李知县道:“住口!好好说话!”他又对卫玉说:“卫巡检,无知小民不知规矩,休要怪他。” 卫玉不以为然,看向王绔:“我来问你,你可亲眼见到廖羽杀人。” 王绔一愣,嘴唇抖动。 卫玉又道:“那有没有其他人证,亲眼见到了他杀人?” 王绔的脸本就很黑,这会儿更加黑了几分。 此时卫玉身旁小侯爷不由低声道:“他竟黑丑成这样,又年老……他的娘子倒是年青又有几分姿色,怎么会看上他呢?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 卫玉看了眼罗醉,这小侯爷懂得还挺多。 王绔却咬牙道:“什么!不是他还有谁?” 卫玉道:“就算有人见着,也要按照规矩问案明白,何况如今并无确凿人证,只凭一句见到廖羽出入你家里,就要定罪,万一凶手另有其人呢?一来冤枉了好人,二来放过了真凶。” 王绔似乎想辩解,却又咬紧牙关。 卫玉堵住了他的嘴,才又问道:“案发那天晚上,你在何处?” 王绔瞪大眼睛:“我?我在何处?这些……李知县不是已经问过了?我就在码头那边。” 卫玉道:“你在码头,可有人证。” 老吴双拳紧握:“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怀疑我吗?” 李知县看向卫玉,欲言又止。 卫玉一脸平静:“王绔,我问你什么你只管回答什么,休要反问,你若如此回避,岂不是跟廖羽一样了?” “我怎么会跟那个畜生一样?”王绔大叫。 卫玉拍了拍惊堂木:“他因为害怕过堂受审所以才不肯回县衙,你若不回答,岂不是跟他一样近乎心虚。” 王绔横眉怒眼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他深深呼吸,道:“我那夜确实在码头船上睡着,若是出码头只有一条路,往那里走的话,夜间当值的兄弟自然会看见我。我是睡到半夜被人吵醒,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卫玉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为何不在家里睡,反而在船上?” 王绔转开头:“因为……从我家里到码头有些远,至少小半个时辰,明日要寅时发船,所以索性留在船上,省得来回奔波。” 就在此时,衙门外吵嚷声一片,李知县急忙叫人查看如何。 谁知那差役还没出门,外头已经涌进一堆人,正是之前金龙帮的帮众,为首那人叫道:“什么京城来的大官,是想官官相护只手遮天吗?放着现成的凶手不去审问,倒来审问苦主?” 此人也正是先前在河岸边上被罗醉制住的,金龙帮的一个执事,面色白皙,透着一股精明,一看便知道不好对付。 卫玉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来滋事的,却只不理会,仍是看着王绔:“案发当夜,疑犯廖羽为何会进你家门,你可知道缘故?” 王绔低着头,沉默。 卫玉道:“要想证明廖羽杀人,总要知道他为什么会杀人,所以要查清他为何会在夜间潜去你家,他跟你有仇?旧怨?或者有什么私交?” 王绔双手紧握,听到最后才叫道:“没有!” 卫玉皱眉:“没有什么?” 王绔一言不发。 “哎哟大人,这还问什么……不够丢人,”外头金龙帮之中却不知是谁说道:“谁不知道那个小子是去……”底下几个字到底没说出口。 卫玉抬眸:“是谁在说话,出来。” 一片鸦默雀静。卫玉道:“怎么了,敢说不敢认?” 那执事回头看了眼,人群中才有个声音道:“有什么不敢认的,那廖羽跟王大嫂以前是认得的……因为王大哥总不回去,他们两个就勾勾搭搭,给王大哥戴绿帽子……” 王绔回头叫道:“给我闭嘴!”声音却颤抖中带着绝望。 李知县有点惶恐。 卫玉道:“这么说,是真的?朱氏跟廖羽有私情?” 王绔眼睛红红,叫起来:“没有!” 卫玉道:“可这说不通,倘若他们两个有私情,廖羽又怎么会杀害朱氏?” 王绔胸口起伏不定,总不回答。 还是那金龙帮的执事说道:“大人,这个谁说的准,女子水性杨花,也许嫂子不愿意再跟廖羽相好了,所以他恼羞成怒,辣手杀人。” 卫玉抬眸:“请这位上堂来回话。” 那执事一愣,环顾左右,却也并不忌惮,摇了摇手中折扇,迈步进了门。 卫玉道:“你是何人?” 执事道:“金龙帮大管事,章迳。” 卫玉道:“你说朱氏水性杨花不愿跟廖羽相好,有什么凭证。” 章执事道:“这……这是我猜测的。” 卫玉问:“那廖羽跟朱氏相好,是否也是你的猜测?” “这倒不是,”章执事想也不想就回答:“这件事人尽皆知。” 王绔浑身一抖。 章执事看他一眼,又道:“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廖羽时不时偷偷地跑到王家去,又经常的给嫂子和娃儿买东西,四邻八舍的哪里能不知道,只有王大哥你蒙在鼓里就是了。你倒也不用伤心,如今这奸/夫淫/妇自己闹出事来,万一等他们两个勾搭着想要害你……岂不是晚了,故而他们自相残杀了,这竟是好事。” 卫玉将目光转向王绔:“你的年纪看着也不小了,为何孩子只有五岁。” 王绔的脸色越黑了几分,人也只顾发抖,愈发丑的可圈可点,看的小侯爷在旁咋舌。 章执事看王绔不回答,他就说道:“这也没什么……总有个迟到早到嘛……”一双深陷的眼睛看向卫玉:“总不成卫巡检觉着,娃儿有什么猫腻吧。” 卫玉道:“你指的是什么?” 章执事道:“没、我没说什么。” “你的意思,应该是怀疑那孩子并非王绔亲生吧。”卫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令人骇然的话。 章执事瞪大眼睛,王绔却跺了跺脚,抱头蹲在了地上。 卫玉道:“果然是这样吗,那个孩子,是廖羽的?” 堂下一片哗然。 章执事回头看看,又看向王绔,终于叹气道:“罢了,既然说破了也没什么,这样水性杨花的妇人,恋她作甚,当务之急是处死那十恶不赦的奸/夫……” “其实这也就说通了,”卫玉蹙眉道:“那孩子所受的伤,是从颈间向上,若是一个大人所杀,通常而言都是向下挥刀。可那孩子的刀口却是反着从下往上,而且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朱氏就不同了,显然是凶手在暴怒之下残虐致死。看样子事情真如章执事所言,廖羽应当是跟朱氏起了争执,先是失手杀了那孩子,因为恼怒,失控之下把怒火宣泄在朱氏身上,这才将她残杀。” 王绔抱着头,伏倒在地上,像是嚎叫又像是在哭泣。 章执事瞥了他一眼,却对卫玉道:“卫巡检果然英明。” 卫玉摇头:“可惜,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对吗李知县?” 李知县在旁边听得傻了,听到这里忙道:“啊……是,没有发现。那刀口有些小,不似是衙役佩刀造成,而且在廖家找回了廖羽的佩刀,上面没有血迹,想必……他藏在了别处。” 卫玉道:“这就是你的失职,要判死罪,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如今虽然有了口供,但杀人凶器尚未找到,便不能定案,只能再派人四处去搜寻,务必找到凶器再说吧。” 退堂之后,李知县如在梦中,对卫玉道:“卫巡检,这……这就将结案了吗?” 卫玉道:“凶器一到,就可结案。” 李知县迟疑再三,终于说道:“是不是有些……仓促,毕竟廖羽还没醒。” 卫玉一笑,转身才走了两步,便听身后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头,正是小侯爷罗醉,两只猫儿似的眼睛望着她。 “小侯爷何意?” 罗醉道:“我不信你办案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 罗醉抿了抿唇:“倨傲独断,昏聩庸吏。” 卫玉淡声道:“这评语也算是独到了,多谢。” 罗醉哼道:“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家伙会赌气离开……” 卫玉扭头:“你见过……他了?” “没有啊。我可没说。”小侯爷抱着双臂,笑微微道:“卫巡检也没有证据。” “嗯……”卫玉盯着罗醉的脸看了会儿,捕捉到小侯爷眼中那一点躲闪,她点点头:“嗯,你确实见过他了。他人呢?” 63.第 63 章 断案如神 小侯爷轻咳了声:“怎么卫巡检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 难道我脸上有字?” 卫玉道:“没有字,但是有答案。” 罗醉从北方而来,顺德府武林盛会, 轰动一时,人所共知。 以他这好玩乐的性子, 没理由不去探一头。 既然卫玉已经认定了宿九曜就是那个带着饕餮面具的“武林盟主”,那小侯爷又岂会不知道? 罗醉面上透出几分心虚, 但他显然没准备要答复卫玉。 小侯爷仰头打了几个哈哈:“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卫玉道:“凡事总有第一次的,以后习惯了就好。” 小侯爷见她仍是盯着自己,穷追不舍似的, 他便笑了笑:“哎呦,你别看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法儿说。我还是不打扰卫巡检你办案了……您还得追那凶器呢。” 他正要离开,卫玉道:“小侯爷请留步。” 罗醉瞥向她:“干吗?” 卫玉笑道:“既然小侯爷不能为我解惑, 那兴许……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小侯爷道:“把指使人说的这样理直气壮的,卫巡检你还是独一个, 可我又不欠你什么, 凭什么帮你做事?” 卫玉道:“我并非强迫小侯爷做什么,你只先听听我的要求……到底应允与否, 看你自己罢了。” 且说先前退堂之后, 金龙帮的众人出了衙门, 就开始议论这从天而降的巡检的容貌,大都觉着卫玉年轻貌美, 不像是个正经官员的样子。 唯独那章执事力排众议,道:“这官儿做的不好不好,跟年纪大小毫无关系,他要没有真本事, 怎么能当上巡检?知县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大家才不言语了,章执事又对王绔说:“王大哥,我看这位巡检也是个英明果决的人,你只放心吧,我看他绝不会袒护那姓廖的小子。” 旁边一个帮众道:“可是他要找那什么凶器,都好几天了,上哪儿找那个东西去?若一辈子找不到,难道一辈子就奈何不了那廖羽了?让王大哥就干等着?” 章执事到:“少胡说,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想老天一定也会帮着好人的……”说话间他轻轻的拍了拍王绔的肩膀,道:“王大哥,你也不要愁了,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明儿再说,横竖帮里的兄弟都站在你这边,也不愁官府敢怎么样。” 县衙之中,李知县又把先前对于四邻的口供等看了一遍,有些狐疑不定。 对于卫玉先前的处置方式,李知县有些不敢苟同,犹豫再三,还是去前厅找到卫玉:“卫巡检,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请。”卫玉一抬手。李知县道:“我信服卫巡检为人,也不是要指手画脚,但心中有一疑问……先前王家的四邻口供之中,虽然说见到过廖羽,但是也有人说在廖羽去后,又仿佛看到了似是王绔的人,从后门极快去了……” 卫玉道:“这么说知县也怀疑王绔杀妻?” 李知县赶忙摆手:“不不,下官不敢,按理说妻儿死的如此之惨,自然不该怀疑是他。何况凶嫌之一是县衙的人,如果在这时侯再为难王绔,百姓们跟金龙帮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有心袒护,恐怕引发不测的事端。” 卫玉摇头:“其实大人的怀疑不无道理,真凶未定之前,任何人的嫌疑都不该被忽视。” 李知县却松了口气:“是。” 卫玉道:“所以先前我也才询问王绔当夜是否在码头。但除了王绔跟廖羽外,此案的凶嫌……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人?” 李知县怔住:“第三个人?可是……邻舍只看见了两个人而已……” 卫玉道:“知县心里怀疑王绔,这是应该的,只不过你不该碍于金龙帮的人以及百姓的看法,而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藏起来。你既然是父母官,就该心底无私,秉公处置,倘若王绔真是凶手,你却怕惹上袒护衙差的嫌疑而放过他,岂不是枉法?” 李知县脸上冒汗,连声称是。 卫玉又道:“另有一件,我没去过现场,只看过尸首。那朱氏伤的惨烈,想被现场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而造成那样的伤,那行凶的人身上也必定不会干净。既然王绔当夜不可能回到家里。那么邻居所看见的那个王绔……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伪装的了。” 李知县豁然开朗:“您的意思是凶手为了隐藏身上的血迹,故意换了王绔的衣裳?” “说的不错。李知县可亲自去过现场?” 知县忙道:“是,下官亲自去勘查过。”他急忙回想:“正如大人所说,地上墙上都有大片血迹,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十分骇人。” 卫玉心头一动,看向外间,她本该亲自去一趟,也许另有发现。 不过,倒也无所谓。 卫玉问道:“不见凶器?” “确实找不到。廖羽家里也没有。” “按照一般惯例来说,如果凶器是凶手在受害人家里随手拿的,他大概会在作案后扔在现场,毕竟若带着身边的话太过麻烦而显眼,没有理由带走,既然现场不见,那证明那凶器多半是凶手自带,而且不能留在现场,只怕留下的话,会暴露行凶人的身份。” 李知县惊愕:“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可、可是既然凶手带走了凶器,再找回来只怕如大海捞针。”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未必……”卫玉目光闪烁,出神。 “也许什么?”李知县眼巴巴地。 卫玉道:“哦……有一处疑问,既然凶手换了衣裳,那所换下的衣物在何处?凶器可拿走,血衣鼓鼓囊囊的未必好带……” 李知县搓搓手,卫玉却又道:“总之不管如何,不必着急,凶手应该会把凶器送回来的。” “大人何意?”李知县惊疑,“凶手既然怕暴露身份,又怎么会送回来呢。” 卫玉笑道:“我今日已经说了,没有凶器就不能结案,不能结案就不能杀了廖羽。那人只怕定要让廖羽死,他自然着急,必定会想法把东西送回。” “原来大人今日那样仓促决定,是故意的,”李知县总算释然,可看着卫玉笃定的脸色,他心中一动:“”难道大人已经猜到了那凶徒是何人?” 卫玉淡淡道:“目前也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应该很快就会验证。” 此时,一名衙差跑来说道:“大人,廖羽醒了!” 冬日天短夜长,街头上很快灰蒙蒙的,行人少了许多。 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也都缩着脖子揣着手,脚步匆忙。 过了戌时,风越发冷,街头上极少看到有人出现。 王绔的家里,桌上一灯如豆,王绔看着空旷的房间,地上尚有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他心中一阵惊悸。 他咕嘟嘟喝了几口酒,越发闷上心头,摇摇晃晃,回床睡了。 酒力涌动,他十分疲倦,很快睡死过去,连后门的细微响动都没听见。 一阵风从后袭了过来,把桌上的油灯吹的几乎熄灭。 但很快风停了,有道人影鬼鬼祟祟出现,他先是看了眼里间睡着的王绔,继而小心翼翼,悄悄地来到桌子旁边。 蹲下了身子,此人将手探进去,在桌下的砖头上摸了摸,摸到了一块儿稍微松动的,当下用力将其扣了出来。 在板砖的底下,竟藏有一个小小的坑洞,里头除了一个小包袱外,还有一团裹在一起的衣裳。 此人把衣裳拿出来,一抖,里头跌出一把带着血迹的剔骨尖刀。 幽暗的灯光下,他死死盯着那把尖刀,如同打量一件杰作。 被血染红的刀刃微微闪光,他似乎想起了在这把刀下那痛苦挣扎的女子惨状,惨叫声也在耳畔响起。 “谁叫你水性杨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他喃喃自语了一句,正欲将刀收起来,突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 此人毛骨悚然,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意侵袭,他眼神骤变,猛的回头。 然后整个人趔趄倒退,浑身发凉。 原来就在他身后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前面那人一袭紫衣,华贵风流,脸上笑盈盈的,正是小侯爷罗醉。在他身旁的,却是侍女牡丹。 小侯爷双手抱臂,笑道:“这么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轻松亲和的神态,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可怖的凶案发生之处,而是什么可供消遣的青楼妓馆。语气更是如同跟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突然见面。 可是对那人而言,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他盯着罗醉跟牡丹,就如同见了鬼似的。 又听了小侯爷这两句,他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情形。 小侯爷却笑道:“别怕,我们都看见了。你手里拿着的就是卫巡检说的凶器吧?” 此人身不由己听着看着,毛发倒竖。 他不回答,牡丹却说道:“少主,不仅仅是凶器,还有血衣呢。这次可是人赃并获了,恭喜少主立了大功。” 罗醉瞪了她一眼:“瞎说,我又不是卫玉的手下,什么立功?我只是帮他的忙,谁叫他可怜兮兮地求我,非我不可呢。” 牡丹捂着嘴偷笑。 罗醉又看向前方的人:“只是我有点儿想不通,怎么会是你呀?” 那人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自己果真暴露了。 他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凶狠。目光滴溜溜的看向两人身后,隐隐又透出几分惧色。 “放心,”罗醉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牡丹也跟着说道:“真是的,早知道是这个货色,何必叫少主亲自出马。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罗醉道:“哼,看在小九九的面上,我也只纵容姓卫的一次。”他抱怨了这一句,又跟对面那人说道:“你叫什么来着?” 牡丹道:“章迳。” “对了,还是金龙帮的人,”罗醉眨眨眼:“送你过堂之前,你到底给我解释明白,你为何杀了那妇人跟孩童,既然那女子是跟姓廖的有勾搭,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呀。” 正在这时,里屋的王绔似乎被惊动,半梦半醒,他叫道:“贱人,贱人。” 小侯爷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没用的东西,浑然不是个男人的样儿。” 对面的章执事瞅准破绽,把凶器一挥,竟冲了上来。 罗醉扬眉,正觉着他似乎有些胆量,却没想到,章迳直奔牡丹而去! 原来白天,章执事才一照面就吃了小侯爷的亏,他知道罗醉武功高强自己招惹不起,所以也想要用罗醉制住自己的法子,把牡丹制住,好再要挟小侯爷。 小侯爷果真惊慌失措:“不可……” 章迳盯着牡丹,本来朱氏也算作一个美人儿,但是跟牡丹相比,却显然不够格。 他心中略觉着有点遗憾,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跟牡丹相见,否则的话,或许可以用点手段试试看美人的滋味。 手中的刀将要格上牡丹的脖颈了,这小美人儿满面惊慌,已经吓得不会躲了。 章执事嘴角露出一点狞笑:“乖乖地听……”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一阵香风袭来,那本来该架上牡丹脖颈的刀忽然一歪。 章执事耳畔听见细微的“咔嚓”声,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手臂就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了下去,然后剧痛才随之袭来。 “当啷”,那把血刀落在地上。 章执事双眼瞪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失声。 可这并非最糟的,章迳一抬头,眼前多了支尖锐的簪子,正紧紧地抵着他的眼皮,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簪子划破了他的眼皮,丝丝生疼,鲜血正缓慢地流出。 但他偏偏不敢动,因为他知道一动,自己的眼球将会立刻被戳破。 握着簪子的,自然是侍女牡丹。 直到现在章执事才明白,原来自己惹错了人。 旁边,小侯爷罗醉叹气:“我说不可嘛,你就听不懂……非得自讨苦吃。你难道没听说过,不要去招惹女人?得亏我喊的及时,不然你的小命早也交代了。” 牡丹虽然拿捏着章执事的生死,脸上的笑却仿佛撒娇般地:“少主,这种渣滓,怎么不叫我在他身上多戳几个洞?” 罗醉拿了一块手帕,把地上的血刀捡起来,道:“你戳他不要紧,别把这刀弄坏了……这可是凶器,卫玉要的呢,既然答应了他,总该不负所托。” 夜深,万籁俱寂。 宜州县衙里却灯火通明。 李知县跟着卫玉到了堂中,却见地上跪着一个人。 他定睛细看,竟是金龙帮的章执事。 而在他旁边放着的,是一件血衣,跟一把带血的匕首。 卫玉笑笑:“哟,这么快便有人把凶器送来了,有劳了,章执事。” 李知县兀自不敢相信,迟疑的看向地上的章迳:“这,这到底是……” 章迳断了的手还在垂着,疼的脸如白纸,咬着牙才没有昏厥过去。 虽然被捉了现行,但他毕竟是个狡诈的人,又仗着自己是金龙帮的头目,哪里肯轻易认罪? 听李知县出声,他忙道:“大人,我……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知县只看卫玉,卫玉道:“哦?有什么误会我倒也想听听,你怎么知道这凶器跟血衣藏在王家呢?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白天的时候不在公堂禀明?或者……是因为这血衣是你的,而凶器也是你常用之物,你怕人认出来,对吗?” 章迳道:“不,不是……原本……”他的眼睛骨碌碌急转:“小人其实也不知道,是、是下午时候有人、跟小人报信,说王家藏有凶器跟血衣……小人不信才去看看,找出来才知道竟是我的东西,必定是、是真凶偷了小人之物,嫁祸于我!” 他也算是极狡诈的了,竟然这么快就想出了一番说辞。 李知县心头一沉,最怕他狡辩不认,只怕又要费一番力气。 “谁跟你报信?” “那人隔着墙,扔了一张纸条给我。” “纸条呢?” “已经被、被烧掉了。” “纸条上写的什么?” “无非是……方才小人已经说了,写的是,有凶器跟血衣藏在王家……就这样。” “只有这些?” “是。” “你想清楚。” “确实无误。” 卫玉哼地笑了:“既然上面没提藏血衣跟凶器的地方,那你又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 章迳脸色微变,连咽了几口唾沫:“这、小人也是碰巧罢了。” 卫玉冷笑了声,见主簿已经记录明白,就又问:“既然如此,案发之时你在何处?” 章迳显然没料到,一愣:“我、我自然是在家里睡觉……” “这么说就是没有人证了?”卫玉瞥着他道:“你可想好了再说,没有人证的话,你的嫌疑就跟廖羽不相上下。” 章迳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有、有人证,是帮内的……陶老三。” 李知县皱起眉头,那陶老三是章迳的心腹,又同是金龙帮的人,章执事这自然是想让陶老三给他做假口供,无非是为保他出去。 卫玉低低地跟李知县说了几句,知县大人起身。 章迳却逐渐镇定下来,忍痛道:“大人,我跟王绔无冤无仇,又同是金龙帮的手足,怎么会是杀害他妻儿的凶手,一定有人陷害!请大人明查!” 卫玉道:“既然你说跟王绔情同手足,那自然是经常去往他家里了。” 章迳顿了顿:“是……我们帮内的兄弟都是这样,你来我往的……不独是我去他家。” “那你跟朱氏自然熟稔?” “弟妹待我们都甚好……熟稔倒算不上。” “如果不熟,你又怎会知道王家地上藏东西的密洞呢?而且你竟然是后门进入……案发那天晚上,身着王绔衣物那人也正是自后门离开的。偏偏廖羽却是从前门走的。你们两人相比,到底谁的嫌疑更大?” 章迳面上一直冒出冷汗,低头咬牙。 小侯爷闪到卫玉身后,揣着手低声笑道:“跟他废话什么?大刑伺候就是了,那些什么棍子筛子烧红的火棍之类都拿出来……” 卫玉道:“小侯爷走错地方了吧,这里不是阎罗殿。” 虽然有时候她也挺想这么干的。 衙门外传来齐刷刷的响动。 差役进来报说,去传陶老三的人回来了,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金龙帮的人。 听说拿住了章迳,金龙帮众人自然是怒不可遏,他们都以为廖羽才是真凶,如今衙门却捉了自己的大管事,那岂不是在袒护衙差,挑衅金龙帮么? 金龙帮的老大章兴亲自带人到场,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章迳见自己人到了,才松了口气,又赶紧诉苦道:“帮主,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折了我的手臂,差点儿就要屈打成招了。” 李知县几乎坐不住,见卫玉端然稳坐,他便也坐定不动。 章帮主横眉怒目,扫过卫玉面上,把手一拱,道:“早听说有一位厉害的卫巡检,怎么,这是要向我金龙帮开刀吗?” 卫玉道:“那就要看金龙帮的帮众有没有丧心病狂,杀人/妻儿。” 章兴哼道:“现成的凶手不是已经捉拿归案,为什么又拿我的人兴师问罪?可别是栽赃陷害吧。” “稍安勿躁,张帮主。”卫玉气定神闲:“你既然是一帮之主,自是消息灵通,心里有数,想必这种案子是如何情形你也已经知道了。廖羽是不是凶手,章迳又是不是无辜,我正在审。你若不忙,不如去看看这些口供。” 旁边的主簿上前,把先前章迳的口供给了章帮主。 章兴勉强看了会儿,他不是个蠢人,来之前也问了属下大概,此刻见章迳的口供,各处漏洞破绽。 但是自己帮里的人当然要维护,何况杀兄弟妻儿这种丑事,他也着实不能忍,也不能就这么认下。 章帮主便恍若无事道:“这又算什么,他也没有认罪。” 卫玉道:“正是,他且说有一个陶老三是他的人证。那不如先问一问这陶老三案发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跟章迳在一起。” 张帮主竟一笑道:“我也正有此意。老三,你上来。” 李知县还有旁听的小侯爷看见章帮主这一副神态,心中都知道不妙。 他们既然是一起来的,路上必定互相串通,章帮主一定是知道了陶老三的口供有利于章迳,所以才如此自得。 果真,那陶老三上前之时,先看了一眼章迳,眼神里似乎透露着“请执事放心”之意。 章迳此刻一颗心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知道自己应该无事了。 而就在陶老三即将开口之时,卫玉忽然道:“且慢。” 章帮主疑惑地看向卫玉,卫玉道:“莫急,我只是想在定案之前,先把此案梳理梳理,嗯……刚才章迳供认,他跟王绔亲如手足,曾多次去往王家,跟朱氏也十分相熟。或许正因为这样……今天晚上他才会熟门熟路地从王家的后门摸到里屋,甚至在王绔于屋内熟睡的时候,他还能准确的一下子就找到了王家藏东西的地洞,并从里面找到了血衣跟凶器。” 章帮主等人听卫玉缓缓道来,脸色都变得有点古怪。 毕竟是个人,就会听出这其中确实有点儿蹊跷。 但是章迳毕竟是他们帮内的“兄弟”,当然要胳膊肘往内拐,明知不对,也要视而不见。 卫玉环顾周围,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猜想廖羽若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伤害朱氏跟那孩子,就算平时他们互相有交往,但据说不管是朱氏还是孩童,都跟廖宇关系很好。何况案发之夜廖羽是从前门离开,另有目击者目睹有一王绔打扮的神秘人是从后门离开,对了……就像是今天章执事从后门进来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且不提这血衣是章执事所有,凶器也是他所用之物。只说死者,那王家小儿是被人从下到上一刀毙命。而朱氏却被连斩了十几刀,差点儿被剖开。”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依稀露出不忍之色。卫玉的声音微微压低:“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章帮主忍不住问:“什么重点?” 卫玉道:“重点是为什么王绔跟朱氏成亲十几年,这孩子才五岁。” 张帮主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玉道:“各位不觉得奇怪么?王绔面容黝黑,儿子却皮肤雪白。但据我所知,若是父亲肤色偏黑,不管母亲如何,那所生的儿子一定会随其父皮肤偏黑。而且王绔他的头发是直的,但是那孩子的头发却有些卷曲。” 章迳直着眼睛,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握紧。 这会儿在场的聪明人都已经有所感知了,暗吸冷气。只有一些糊涂不懂的,兀自嘀咕说:“谁不知道那廖羽给王大哥带了绿帽子?如果说那孩子是姓廖的……” 说到这里,一向沉默居多的李知县忽然开口:“廖羽是三年前才调来本地的。” 这一句最简单的话,顿时把众人的嘴都堵住了。堂中鸦雀无声,大家重新看下地上的章执事,眼神形形色色,有的震惊,有的骇然,也有无法言说的憎恶。 64.二更君 借种 这位章执事的肤色有些格外惨白, 跟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头发也偏偏是有些微微卷曲的。 那些见过王绔之子的此时回想,果真跟卫玉说的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的金龙帮在场众人,神色复杂, 都好像吃了苍蝇一般。 本来他们极力否认章迳杀害了王绔的妻儿, 甚至宁愿把那些蛛丝马迹、明显不对头的线索都都压下。 但是当卫玉把这事情中所有的不对劲都一一说出来, 并且揭露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后,面对那令人无法接受的丑陋真相,金龙帮众人的良心压过了他们的脸面。 王绔本是金龙帮中最不起眼的人, 但再怎么说也是帮会中的兄弟,章迳却能干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玷污了他的妻子而且还……简直令人发指。 这些行径,就算是对于他们这种刀口舔血有时候藐视王法胡作非为的人, 也实在太过了。 章帮主咬牙切齿,目中喷火。 只因为是在公堂之上, 他强忍着不出声。 那陶老三本来就要开口了,但是听到这里也茫然懵懂, 左顾右盼, 他还没很明白过来, 只觉着气氛不太对劲。 陶老三不知所措, 而章迳在地上冷汗涔涔,滴了一地。 他觉着不妙, 于是跟垂死挣扎一样抬头叫道:“帮主, 不要听他的话, 我没有……我不是!我怎么会干出那种事呢……” 就在章执事叫嚷的时候,身后有个声音却嘶哑地响起:“是你?真的是你杀了他们?” 大家愕然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人竟是王绔。 人群自动分开。 王绔原先喝醉了, 后来小侯爷把章迳捉了个现行,带回衙门。王绔恍惚醒来之后,回想方才,似是而非。 忽然又有差役来传他过堂,他糊里糊涂跟着来了,在人群后面听了个详细。 王绔自然是个蠢不可及的,他在金龙帮地位卑微,所以在外头一向怯懦胆小,不敢得罪人,尤其是章迳这种大管事。 可此时听卫玉说完这所有,王绔的心头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他越过众人,上前来揪住了章迳叫道:“你杀了他们?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你这……”他好像要吃了章迳,但最终却又放开了他,王绔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卫玉看着王绔。刚才她说那孩子是章执事的,王绔并没有显得很惊讶,这人显然早就知道了。 她即刻问道:“王绔,你是不是有话说?你早知道那孩子并非你亲生,是不是?” 王绔双手抱着头,却又狠狠的抹了抹脸,最终他咬牙道:“是,我早就知道了,是我无能,是我该死!” 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揭露在面前。 当初,王绔攒了些钱,从乡下娶了家贫的朱氏,朱氏貌美能干,本来无可挑剔,但唯有一点致命的不足——此后他们十数年不曾有子嗣。 为此夫妻两个陆陆续续都喝了不少偏方补药之类,一概无用。 王绔面上不肯说,心里明白,他的那方面不成,只是他不敢也不愿意跟朱氏承认。 当时王绔在金龙帮内,无人看得起,又因为他妻子生的好,且无子,时常有人取笑他。 偏偏章迳那时候殷勤接触,对他示好,还时常的找他喝酒,仿佛是个好人一样。 一直没有人看得起王绔,突然被这位大管事的亲近,王绔自然受宠若惊。 在他当两人十分熟稔之后,一日酒醉,不知怎地说起了无子的这件事,章迳旁敲侧击,问出了口风。 从那之后,章执事有意无意跟他说起这件事,本来王绔以为他是好心,谁知那天两人酒酣耳热后,章迳告诉他一个法子:借种。 他说起在某些地方,女子若不孕,男人就叫找一个相识的朋友摸黑进到房中,一夜春风后,所得子嗣就是他们夫妻的子嗣,以后养老送终云云。 起初王绔自然不能接受,可是架不住章迳一直在耳旁吹风。 而且王绔又的确害怕自己的妻子年轻貌美,万一她突然想不通离开了自己,膝下又没有个一子半女的……他惶惶然不可终日,简直入魔。 章执事又多种甜言蜜语,又以酒菜等物贿赂,浑然是个好人状。 渐渐地王绔的心境松动了,竟答应了他的荒唐请求。 本来王绔是想跟朱氏说明借种之事,可章迳十分狡猾,他猜到朱氏未必肯答应,只劝王绔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某日,王绔将朱氏灌醉了,将后门打开,竟给章执事趁机施为。 一回生,一回熟,王绔似乎麻木了,等到朱氏怀孕的时候,他倒是真心高兴了几天,以为事情到此了结。 可直到朱氏生下了孩子,最初的喜悦过后,他想起底下的那些不堪,越看儿子越像是章迳,心里难受憋闷,觉着丢了脸面,他不敢跟章迳如何,就只把气撒在朱氏身上,动辄打骂。 朱氏本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谁知章迳贼心不死,屡次前来轻薄,言差语错中透露出来,朱氏才终于知道了真相。 她羞愤不已,曾经也想寻死,但又舍不得儿子。 而在朱氏被杀之后,章迳一直跟王绔说是廖羽勾搭不成所以杀了他们。 王绔就也深信不疑了。 陶老三目瞪口呆,彻底明白了。 他看看章迳,眼里也流露出厌弃之色,回头看帮主,章帮主眉头紧锁,磨着牙:“我金龙帮里没有这种天理不容的畜生。”他盯着章迳,沉声道:“就算他侥幸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也绝不会饶了他,必定以帮规处置。” 地上章迳闻言,浑身发抖面如死灰。 章兴又道:“卫巡检,我今晚上着实不该来,对您多有得罪……如今他已经不是我金龙帮的人,请你秉公行事吧。” 说完后他一拱手,转身,带着金龙帮的人呼啦啦地都离开了。 剩下的人证陶老三目送帮助离开,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不屑地往章迳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畜生。” 于是章执事没有了人证。 他最大的靠山就是金龙帮,如今靠山成了鬼头刀,他的底气也没了。 最要命的是,就算他在这里狡辩脱了罪,那金龙帮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他,等待他的是比刑罚还要残忍的帮规。 先前廖羽醒来后,其实已经供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廖羽并没有隐瞒自己跟朱氏的私/情。 自从知道了自己被王绔那样折辱对待之后,朱氏十分心寒,了无生机。 王绔隔三岔五的打骂,以及章迳时不时地骚扰,让她苦不堪言。 天可怜见,廖羽的出现,让朱氏慢慢地缓了过来。 她开始期望脱离苦海,她甚至想跟廖羽带着孩子私奔。 没想到章迳一直都盯着她,也察觉了她的改变,在窥知朱氏想离开的打算后,知道她心仪于廖羽,章迳心中恼怒。 那天晚上他本来想逼迫朱氏跟他欢好,可是朱氏不从,奋力反抗。 声音惊动了那小孩子,那孩童睡眼惺忪,见母亲受到欺负,便冲过来要打章迳。 当时章执事正以刀胁迫朱氏,色迷心窍加上恼羞成怒,他头也不回地一挥手,谁知正砍中那男孩子的颈间。 朱氏见可怜的小孩儿倒下,就疯了般乱踢乱打,章迳害怕,紧紧捂着她的嘴,索性一不做一不休,挥刀乱砍,那一刻他已经丧心病狂,也许是扭曲的天性作祟。 廖羽确实喜欢朱氏,之前在得知朱氏的非人遭遇后,他心生同情,也答应了要跟她私奔。 谁知那天晚上他去王家,却看到地上骇人的尸首,廖羽惊心动魄,脑中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出了王家。 他东躲西藏了数日,本来以为必死,结果绝处逢生。 等到这件案子的口供录完,天已经微微亮了。 卫玉审案之时,袁执事平执事,阿芒以及小侯爷牡丹几位,跟着熬了一宿。 因得知了这惊世的不伦异事,众人虽然非常疲倦,但都被这故事弄的睡意全无,只顾惊心感慨。 李知县则对于卫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若不是卫巡检来到此地,我简直不知如何?想必要冤枉了廖羽,纵容了真凶……那可真是……”心有余悸。 卫玉道:“知县日后行事,只遵从律法,不违良心就是。此案便作为警示,以后切勿再犯。” 李知县长揖应允。 就在准备启程的时候,金龙帮的人忽然到了。 眼见他们大队人马逼近,浩浩荡荡,来势汹汹,小侯爷罗醉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阿芒在旁边也开始撸袖子。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早躲到卫玉身后去了。 不料金龙帮众人来到跟前,为首的章帮主拱手:“卫巡检!我来请罪!” 他说了这句,身形一矮,蓦地跪倒在地。 而他身后的那些金龙帮的人,也跟着齐齐地跪了下去! 卫玉错愕,却也发现了章帮主的脸上似乎多了一块青肿痕迹,而手臂也有点动作不灵。 他身后也有七八个人,同样的挂彩带伤。 章兴跪地抱拳道:“昨天晚上我多有唐突,得罪了卫巡检,请巡检您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卫玉抬手将他一扶,道:“何必行此大礼,帮主也不过是被歹人蒙蔽,如今水落石出,解开误会就好。” 章兴顺势起身:“多谢卫巡检大人不计小人过!” 卫玉看了眼李知县,又正色道:“不过我也有一句话,金龙帮虽然势大,但这天下毕竟还是有王法的,请章帮主以后务必约束帮众,切勿违法乱纪,更要记得不要再如此次一般……比如先前差点儿无辜害了廖羽。如果这次真的伤了他的性命,这会儿我便不能跟章帮主在此好生说话了。” 章兴赧颜,叹了口气:“卫巡检所言极是,我记下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犯。” 金龙帮的人来去如风。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先前还躲在卫玉身后,此刻又双双飞了出来,袁执事说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带了这么一大群人来,还以为他要打架,怎么竟然是来下跪的?” 平执事到:“你没听见?他是因得罪了卫巡检而来请罪。” “就算是请罪也有点儿做的太过了吧,如此郑重地当众下跪?他可毕竟是一帮之主。” 平执事哼道:“怎么了,他帮内出了那种败类,先前还公然追杀公差,不追究他的过错就罢了,受他一个头,算什么?” 袁执事正觉着这句话有道理,只听小侯爷罗醉在旁嘿嘿地笑。 卫玉道:“小侯爷仿佛笑的很有深意。” 罗醉忍不住道:“这些江湖人士,一贯眼高于顶,无法无天,你以为他跪的真的是你卫巡检吗?” 卫玉微笑:“那么他跪的是谁?” 罗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谁赏了他脸上那么一大块青,差不多就是谁了。” “小侯爷还知道什么?” 罗醉就哈哈着讳莫如深了。 卫玉垂眸,此刻她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江上,那些上船打劫的水匪的态度……倒像是跟今日章兴这做派有些相似。 李知县亲自送两人到了码头上,各自上船。 卫玉因昨夜一宿没睡,又加上连日饮食不调,心思又过甚,身上格外不受用。 进了船舱后,便躺下睡了过去,一直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来。 阿芒见她脸色不妙,很是担心:“玉哥儿,何必这么着急赶路,在宜州歇息两日也成……万一累出病来怎么说。” 卫玉摆手,垂眸寻思了会儿,问道:“那个……罗小侯爷,应该走了吧?” 阿芒道:“之前中午时候还看见他的船,这会儿似乎又不见了。” 卫玉便没有再问,只道:“不用管我,我再睡会儿。” 这么一倒,就又是一夜。期间阿芒叫她起来吃饭喝药,她都只是不肯,埋头在被褥里,两耳不闻船上事,似要升仙。 直到了第一天早上,朦胧中,卫玉闻到了一点奇异的香味。 她人还没醒,鼻子先醒了,吸了吸,那香味好像有唤人心神的奇效,卫玉睁开眼睛:“什么东西?” 65.第 65 章 卫玉闻到香味, 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外间阿芒听见动静,一歪头见她爬了出来,只是还眯着眼睛, 倒像是个察觉太阳出来, 也想晒一晒的乌龟。 阿芒笑说:“玉哥儿你总算肯探头了。” 卫玉慢吞吞问:“是什么味道?” 阿芒说:“你不是不想吃东西吗?又问什么?” 卫玉确实不想吃,但是那味道香的十分独特,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挠着她的心。 她忍不住说:“谁说要吃,我问问不行么?” 阿芒笑说:“行。那你在这里问, 我们先去吃了。” 卫玉哼了声, 决定不受拿捏,仍旧蜷缩回被子里去, 索性背转身不理他。 只过不多时,阿芒竟悄悄地走了进来, 那香味儿也越发浓郁。 卫玉赶紧回头,却见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碗,阿芒竟还没有走,很耐心地问:“玉哥儿,你吃不吃呢?你要不吃我拿走啦。别白放到这里,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玉本来还想义正词严地拒绝,但是肚子饿的很, 本来只有两分饿,被那香味儿一撩竟就成了七八分。 她愤愤地说:“你急什么,是想饿死我么?放在那里就行了。” 阿芒咂了咂嘴,似乎有点遗憾:“那你快吃吧, 这种汤要趁热才好吃呢。” 等他出去,卫玉赶忙爬起来,起的太猛, 头有些发晕。 这两天劳心乏力的,气血未免不足,她定了定神,挪到桌边儿上低头一看,碗内是玉白的汤色,闻着像是鱼肉的鲜香,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儿腥味。 卫玉疑惑地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想要先尝了尝。 唇边一靠,浓烈的味道缭绕,香嫩的鱼肉自唇间滑入,汤内还略有一丝辣辣的暖热之气。 舌尖儿上微微发麻,竟不知里间都放了些什么,才酿成如此独特诱人的气味。 卫玉还没细品出来是怎样,一口已经咽下肚去。 她一愣之下,赶紧又舀了一勺,低头看去,去了刺的鱼肉切的极细,火候恰到好处,入口如化,根本不需要咀嚼。 她微微闭上双眼,细细的品尝,在所有的鲜甜香滑之下,另外是一股压也压不住的熟悉气息。 “阿芒!”卫玉不由大声叫道。 外头阿芒赶紧跑进来:“怎么啦?” 卫玉问:“这是哪里来的?” 阿芒的眼珠咕噜噜一转:“什么哪里来的?是这六味脍吗?难道不好吃?” 卫玉盯着她道:“到底谁做的?别跟我打马虎眼。” 阿芒往外看了眼,说道:“什么……这、是船上的渔夫做的。不好吃的话我替你吃了吧。” “渔夫?”卫玉直着眼睛看了阿芒半天,看的阿芒很不自在,卫玉本来想让他把渔夫叫进来,当面询问清楚,可转念间只说:“知道了,你去吧。” 阿芒没想到她就此打住,愣愣地望了她一会儿,还是退了出来。 卫玉抱着那碗六味鲙,慢慢地吃了个干净。 回头倒在榻上,肚子里暖意洋洋,不再像是先前那样又冷又空的了。 中午时候,江上顺风,飞也似地来了两艘船。 卫玉还没有起身,只听到外头吵吵嚷嚷。 但过不多时,却又偃旗息鼓。 两位执事相继跑进来,袁执事说道:“真真吓人,刚才那两艘船把我们的船夹在中间,说是什么青龙会的人……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还以为要像那天晚上一样了呢,谁知等我报了卫巡检的名号,他们忽然间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连声说是弄错了,叫我们不必在意。看着十分客气恭敬的样儿,那些船家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些强人如此和气呢。” 平执事说道:“你这是什么话,说我们卫巡检像是鬼么?自然是因为我们巡检大人的名声遥遥远播,这些人也不敢招惹朝廷的钦差罢了。” 卫玉只摇了摇头,没言语。 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江上升起了一层蒙蒙的白雾。 傍晚时分进了湘洲地界,湘州这边儿,教九流,各方部族,许多势力汇聚之地,极难管辖。 当初李星渊让卫玉选,其实也以为她会选豫州,其实连太子也不想她来此处……毕竟太过于艰难。 卫玉南下湘州巡视,湘州地方的官员、士绅,帮派众人早就知道了。 而她一路上所作所为,也早已传开,卫玉的船才一靠岸,岸上已经有人等候多时。 灯火通明中,岸边众位衣冠楚楚,华裳影动,如同幻境。 就在卫玉上岸之时,隔着十数丈,河岸边上的一艘船内,小侯爷罗醉笑望着这一幕,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在他对面窗边坐着的少年,半边脸浸在暗影之中,墨画般的眉眼,他盯着岸上正跟众人寒暄的卫玉,缓缓吁了口气。 先前宿九曜负气离开,正被武威镖局的季安二公子撞见。 先前城隍庙,宿九曜跟银蛇剑于白雪皑皑的屋脊决战,犹如天人。二公子对他十分仰慕,如今遇上,又见他神色郁郁,二公子便力邀他到镖局歇脚。 宿九曜本不向理会任何人,只是季安年纪小,又是一腔喜欢,竟不惮被小九爷冷对,偏小九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被这少年的热忱打动,索性随着他回了武威镖局。 所以先前卫玉从定县启程,镖局的人在送别之时虽然发现了小九爷不在,但却没有人询问,就是这个原因。 小九爷在武威镖局住了一夜,次日,二公子却来跟他商量一件事。 原来武威镖局当然是不会去参加顺德府武林胜会的,可当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朝廷的钦差、卫巡检将亲自出席武林大会。 闻讯之后,已经有很多本来不打算去与会的各门各派也纷纷前往了。 武威镖局这边众人虽然疑惑,觉得卫玉并没有提及此事,但是这消息传的很广,他们也不便怀疑。 正好二公子季安想去开开眼界,而且他年少气盛,觉着不该被一鹭镖局打压了后就不敢出头了,只碍于镖局的人都不愿前往顺德府,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宿九曜,二公子心思活络,就劝说小九爷跟他一起同往。 宿九曜自然并无此心,可是季安说了卫玉会去,小九爷心里不由也活络了。 两个少年一个是面热心热,一个是面冷心热,竟是一拍即合。 当天,季安就同宿九曜私自往顺德府来了。 二公子熟门熟路,很快找了客栈入住,眼见到处都是些武林众人,他少年心性,十分欢喜。 次日两人在街市上闲逛,宿九曜虽想见卫玉,可又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会跟了她来,而且他因为生得过于出色,所到之处,总会被人盯着看,还有些好色的混账不惮靠近,言语调戏,虽然总被他痛打一顿,但每每平白生事,叫他很是不喜欢。 正好街道两边许多摊贩,其中就有卖面具的,宿九曜就选了一个遮住了面容。 不料两人入场的时候,狭路相逢,被一鹭镖局的人发现。 一鹭镖局本来也早听闻武威镖局不会来与会了,如今见他们如此胆大,便有人过来挑衅。 季安的武功自然比不得他们,又是偷跑出来的,只权且隐忍,一鹭镖局的人见状越发出言不逊,动手动脚,二公子几乎吃亏,还好宿九曜就在身边不远,察觉不对返了回来。 他一向寡言而决断,出手又狠绝,一个照面就把一鹭镖局的几个人打趴在地。 谁知当日在擂台上,一鹭镖局的总镖头在赢了一回合后,公开点名挑衅武威镖局。 原来总镖头听说了自己门中弟子被宿九曜打伤,自然认定是武威镖局之人所做,于是便想借着此次盛会,一来报复,二来教训,势必得让武威镖局的人从此不能翻身。 二公子在台下心头缩紧,可虽然知道自己武功不比人家,但人家已经指名道姓了,这时候又岂能当缩头乌龟。 正准备跟他拼了,冷不防宿九曜将他往后一拦,自己纵身跳了上场。 这就是开始之初,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宿九曜本来以为卫玉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到了场中,他环顾周围,并没看到人影,只瞧见主位上郭知府高高在上,身边儿都是府衙跟城内的士绅等有头有脸的。 他抱着希望而来,此刻大失所望,心中本来就怀着一腔无名的怨愤。 又见有人公然挑衅季安,小九爷心中那股怒气升腾,无法遏抑。 台上,一鹭镖局那总镖头间对面是个戴着面具之人……虽看不见容貌,可只看身形就知道是个少年。 何况季安叫他“小九爷”。 那总镖头冷笑,觉着年纪这样小,自是不成气候,认定是不知天高地厚来送死的。 谁知两人才一过招,就吃了大亏。 宿九曜来势极快,直劈中路,总镖头躲闪不及,给他一锤击中胸腹,一口气上不来。 身边一阵风过,是小九爷擦肩而过,刹那间他脚下一踹,正踹中总镖头的膝窝。 总镖头站立不稳,猛然向前,单膝跪倒在地,人摇摇晃晃,捂着肚子趴了下去。 这一招都还没有完,已经分出胜负。 而直到总镖头跪地,台下那些嗡嗡然议论的声音还没有停,有人在议论上台的是什么人,为何看着年纪不大,也有人疑问为何会戴面具,更有些好事之徒在起哄,不屑一顾等等……谁知突然出现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顿时之间,满场死寂。 有人喃喃:“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前排几个德高望重功力深厚的宗派高人,几乎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宿九曜做了什么。 总镖头被抬了下去,宿九曜并不留恋,刚要离开,却另有一人跳上来将他挡住。 一鹭镖局如此狂妄,杀了武威镖局的人,那“杨知县”还偏袒于他们,这自然是有缘故的。 武林跟官府之内,都有他们“交好”的势力。比如此刻上台的这位,就是五大宗派之中华山派的人。 虽然宿九曜一招就把一鹭镖局的总镖师打趴下了,但正因为他动手太快,导致许多人没看明白。 大多数人还以为,全是总镖师大意的缘故。 所以要赶紧找回场子。 “你是什么人?摘下面具!”那人厉声喝道。 宿九曜哪里理会这个,横竖打趴了一鹭镖局的人,已经完事,他转身就要下台。 不料那人见状,自然以为他是害怕了。当下冷笑了声,闪身上前拦住:“往哪里逃!” 宿九曜抬手挡住他的攻势,看此人来意不善,加上他心中的那股火尚未泄掉,当即正面迎上。 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同时也齐齐见证了华山派的惨败。 直到宿九曜一掌将那华山派的高手劈的踉跄退后,站立不稳掉下擂台,大家才意识到原来这少年确实非等闲之辈,竟是深不可测! 现场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不约而同,“嘶”……像是一阵冷风平地而起。 如果说宿九曜打败了一鹭镖局的人,那也不算什么。 但是他能打败华山派的高手,这自然震惊了在场的各门宗师。 紧接着,又有人陆续下场,试探他的深浅。宿九曜也不再收敛,索性放开手脚,他纵然连战多人,但丝毫不落下风,看的现场众人目眩神迷,惊疑赞叹。 宿九曜并不是正统的武林中人,当然不晓得他们这些门派之别,什么大名山五门宗派之类。 他更不知道自己对战的是各个宗派的顶尖人物,而只是见招拆招,不慌不忙。 从小他的武功是被白石道长所教导指点的,但说起他的武功大成,却是在一次次的生死搏杀之中、跟西狄人对战的历练里融会贯通化出来的。 宿九曜的武功并不只是一招一式,而是杀人的功夫,只不过在此时他还克制着不曾下杀手,但就算如此,对于那些习惯了一直颐指气使,自以为身份尊贵的武林宗师耆老来说,被一个看着才十几岁的少年如此压着打,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偏偏这些武林中人同气连枝,各个宗派之间彼此互有关联,比如华山派的被打败了,自有黄山门人站出来,而后峨眉派,嵩山……从最初袖手旁观到按捺不住,在场的五大门派逐渐下场,本来是想教训教训这少年,没想到这少年出手如此刁钻狠辣,可偏偏又瞧不出小九爷的功法来历,只觉得他的拳脚招式自成一统,很难察觉他的师门是谁。 于是渐渐地,有人便觉着宿九曜或许是什么隐居高人的弟子。 而一鹭镖局那边,却言之凿凿,说他是武威镖局的人,跟季二公子一同来的,季安在下面看的已然醉了,没想到自己家的镖局已经人尽皆知,名声大噪。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响起。 站起身来的是少林派的一位禅师。 少林派并不参与盟主之争,只是来做个见证。这禅师倒是见识广泛,看宿九曜跟众人打了许久,他便起身问道:“小施主,敢问你跟武当派有什么渊源?” 宿九曜哪里明白这些,就说:“我不知什么武当派。” 众人一听十分哗然,在场的武当弟子更是个个色变。 小九爷这一句话本来是无心的,可是听在他们那耳中,却仿佛是在藐视武当。 本来武当派的几个人还稳得住,正在观望,但听了小九这句话,一名年青些的弟子挺身而出:“你说什么?不要如此狂妄!” 不由分说跳上前,跟宿九曜对招,可两人越打,彼此心中越是诧异。 小九爷也察觉了,跟自己过招的这武当道士的路数间仿佛有几分熟悉。 心里正疑惑,只听“哈哈”两声,之前掉下擂台的华山派的那掌事站起来,叫道:“不要打了!果然是武当的路数,差点儿被迷了眼,罢了,你们武当派嘴里说着不争这盟主位子了,如今自己又跑来演这场戏,是把我们都当做傻子吗?” 武当派的众人面露愠色,青年弟子身后一个长须道人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他看向小九说道:“你是哪里跑出来的什么人?敢情是到过我们武当山偷师了吗?” 小九爷听着这话刺耳:“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武当不武当,也从没去过!” “胡说!你的招数虽然古怪,但明眼人仍能看出,根本是脱胎于我们武当的形意拳跟八卦掌!” 宿九曜哼了声,索性不开口了。 正在这时,少林派的那位禅师道:“不知这位小施主,你的师父是何人?” 小九爷看他态度温和,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有师父。”当初姜白石教导他的时候也说过,他不当小九爷的师傅,充其量只算是半个。所以宿九曜这回话并不是故意隐瞒。 但是周围的人自然并不信服,只当这少年确实藏有什么不可告人。 武当派众人更是强忍怒火。 只有那禅师还是和蔼说道:“可是我看小施主的拳脚功夫里仿佛有几分武当的影子,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么?” 宿九曜才说:“当然有人教我,但他不是我的师父。” 禅师又问道:“那此人现在何处?” 小九爷说:“在豫州,纯阳观。” 一句说完,武当派的那掌事眼神一变,问道:“他叫什么?” 他们这些江湖人士正在交涉,而就在看台之上,郭知府也在询问身旁的人:“这少年是何人?” 此刻现场观战的众人之中也有来自定县的士绅,有一人认出了季安,便告知知府,将二公子传来询问。 二公子因为看到那许多高门宗师围着宿九曜,心中有些后悔,生怕小九爷吃亏。见知府大人问自己宿九曜的身份,季安索性就告诉了,小九爷是跟着卫玉来的。 这一句话说出,定县那士绅也想起来,忙道:“对了,卫巡检身边确实跟着一个美貌少年来着……只在后面她离开的时候却不曾见跟随。” 郭知府闻听大惊失色:“什么?这少年是卫巡检的人?” 季安趁机说道:“知府大人,确实如此,小九爷要有个万一,卫巡检一定不会高兴。” 郭知府闻言越发狐疑:“怪了,之前本府亲自接了卫巡检,想请他留下,他只顾要走,也没有提过此事……” 正在这时,郭知府身边儿一位幕僚上前,擦着耳朵小声说道:“大人,我看……也许卫巡检是故意的呢。” “什么?”知府茫然。 那幕僚低笑两声:“大人仔细想想,您原本就担心这些武林人士是不好控制,如今少林禅师说这小爷是跟武当相关,偏偏这小爷又是卫巡检带来的……您看这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郭知府本来正一头雾水,被这人两句话点拨,顿时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知府大人举一反——卫玉是东宫的人,宿九曜是卫玉的人。 若让小九爷成为武林盟主,那么整个武林势力岂不是就在东宫之下了? 如今这么“巧”,宿九曜仿佛跟武当派大有渊源,正好顺理成章推他上去。 郭知府想通了这点,又“明白”过来:“怪不得我亲自相请,卫巡检还是不肯逗留,原来他是故意离开,就是避嫌,实际是为了给小九爷机会……高明,实在是高明,不愧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 本来对于宿九曜的突然出现,郭知府还心存疑虑。 现在确定了小九爷是朝廷的人,且又有武当一方面的渊源。他心里当然就想即刻奉宿九曜为武林盟主。 本来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操作,可偏偏小九爷的武功出色,先前已经力压五派群雄,风头一时无两,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剩下的只有一点,假如要他名正言顺的成为武林盟主,那自然最是需要前任盟主武当派的认可。 毕竟就算是郭知府有心想要扶持宿九曜,小九爷自己的功夫也过得去,但倘若没有江湖上的大背景,只怕这些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江湖人士也不会十足信服。 就在郭知府思索此事该如何处理的时候,武当派那位掌事询问教宿九曜功夫的是何人。 宿九曜不喜他们咄咄逼人的,冷道:“他俗家姓姜,都叫他白石道人。” “果然……”武当派的那位掌事抿了抿唇,面色灰败,他狠狠看了宿九曜一眼,回头对身边众人低语了几句,又走到少林寺那禅师身边说了两句话,便要带人离去。 郭知府见状,赶紧上前拦住,探问究竟。 他毕竟是封疆大吏,武当派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那掌事迟疑说道:“如果不错的话,这少年的师父就是当初我们掌门的师弟,也算做是我们的师叔。所以这少年并非偷师学艺,而是……”他打住,道:“此是我们宗门之中的旧事,不足以宣扬,但他既然也同是道门一流,我们在此自然不能与之相斗,告辞。” 虽然武当的人退了场,但有了他这句话,知府大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简直要载歌载舞。 一方面,是宿九曜力压群雄,另一方面,是郭知府推波助澜。 故而纵然宿九曜的年纪轻,在江湖中也毫无名号。但经过这次武林盛会,竟是一战成名。 与会的众位英豪等也尽数知道了小九爷原来是武当脉流,自然也得给份薄面。 这样也正好,本来大家都在心怀鬼胎,不知除了天玄道长之外,谁还能当的起这武林盟主?如今的少年恰逢其时,那些就算不服的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湘州河畔。 小侯爷罗醉看着对面的宿九曜:“说话呀,你到底想怎么样?” 宿九曜道:“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难得,你要么就去追上他,要么就跟我回京赶,赶紧决断吧。” “我为什么要回去?” 小侯爷叫道:“你不要害我,我已经给你顶了罪名了,你早点跟我回去,还可以弥补,你要不回去,皇上一怒之下连我的脑袋都要落地。” 宿九曜哼道:“谁叫你自己逞强,我可没让你担罪。” 罗醉深呼吸:“没良心的,我真是白操心……”他盯着小九爷的脸,忽然道:“你这个人也是奇怪,你想要卫玉怎么样?之前他那番话当然也有道理,他得为自己着想,普天下当官的人都这样。倒是你,你到底为什么对他这样好?” 小九爷沉默了半天:“我总觉着他跟我小时候……一个认识的……长得很像。” 罗醉这问题问了两次,这一回他终于回答了。小侯爷一下子坐直:“那个人是谁?” 宿九曜说:“不知。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罗醉眼珠转动:“这么说你跟着卫玉,单单是因为他长得跟你旧识的那个朋友相似?对了,你那个朋友是男是女?” 小九爷低声回答:“她是个女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有点忸怩。 罗醉嗤的笑了声:“女孩儿,你喜欢那个女孩儿?” 小九爷扭开头不回答。 罗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你既然喜欢那个女孩儿,可就算卫玉跟她长得再像,姓卫的可是个男的。” 小九爷的脸上有点儿苦恼,罗醉察言观色:“我看你也别多想了。你既然记挂着那个女孩子,那就尽量找她就行了。何苦跟着个影子?你听我的,跟我回去面圣,只要皇上高兴了,封你一个大官儿,要找那女孩儿也不算难事……对了,就算皇上下诏书让天下人帮你找也不难啊。何必浪费时间在卫玉身上呢?他长得再像,他也是男的,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宿九曜思索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是我一看到他就……” 他欲言又止,罗醉睁大眼睛:“你不会喜欢他吧?你喜欢男人?” 小九爷怒视着他,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你不要胡说,我不喜欢这话。” 罗醉道:“难道我喜欢这话?我只是不忍心看你糊里糊涂的而已。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拿出带兵翻过青屏山直取西狄人城池的魄力。或者武林大会上连战数派宗师的锐气就好了……怎么在面对卫玉的时候就这样、这样……”他寻思着,皱眉:“这样小娘子一样,还给他做吃的呢,我叫你做你怎么不做。” 宿九曜沉默。罗醉叹道:“小九九好兄弟。你跟我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那个女孩子。挖地尺也把她找到,好不好?” “真、真的?”宿九曜回头,原本清冷的眸子里泛出几分脉脉的光。 牡丹在旁边儿听着他两人对话,此刻含笑看向小侯爷罗醉。她知道自己的主子又在哄人了。 只是牡丹心里也着实好奇,能让小九爷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儿……到底会是怎样的人呢? 66二更君 有痕 小侯爷罗醉用尽浑身解数, 连哄带骗,终于劝的宿九曜回心转意。 反正如今卫玉已经踏上了湘洲地界,他这一路的护持也算是功德圆满。 月光下, 小九爷看着手中那块儿巡检令牌,这是他从宜州城外那帮水匪手中所得。 本来想亲手把这令牌还给卫玉, 但是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索性留在身边做个纪念吧。 当天晚上,船在岸边停了一宿。 一大早, 牡丹去叫船夫开船。 清晨的薄雾里, 宿九曜回头看了一眼湘洲。 湘洲一带, 跟北地的气候不一样。此刻北方已经银装素裹, 白雪皑皑, 万物萧瑟。 但是在湘洲这里, 草木仍是一片深墨色的绿, 虽然早晨也有些许寒霜, 可极少落雪。 不过, 冷还是挺冷的,但是这种冷也跟北方的那种洒脱豪迈的冰寒不一样, 这是一种悄悄地细细的,深入骨髓的阴冷。 宿九曜摸了摸身上的那件貂鼠的袍子,手底感觉到一片暖意。 回想那天在定县,卫玉帮自己挑衣裳之时那灿烂明媚的笑容。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离愁别绪。 他舍不得, 舍不得不见那种会让他心生愉悦的笑。 望着外头泛着寒意的清晨薄曦,小九爷忽然担心,这里的天气如此奇怪,卫玉会不会受不住?她有没有带合适的衣裳?千万……别受寒了。 宿九曜隐隐地有点儿后悔,觉着自己不该答应了小侯爷要回京的话。 但是又想起了罗醉说他面对卫玉时如小娘子一样,宿九曜有点委屈。 卫玉在面对他的时候, 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的确会对他很好,可是她对别人也很好……比如阿芒。 有时候小九爷甚至觉着卫玉对阿芒比对自己更好,在她心中,阿芒应该比较重要? 也许事实的确是这样。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阿芒从最开始就跟在卫玉身边,而他是后来的。 可宿九曜的心里就是难受。小侯爷说他追卫玉是追一个影子。宿九曜细细想了一番觉着这话不错。 但他竟然舍不得这个“影子”。 罗醉早看出了宿九曜的郁郁寡欢。 船行一日,他就吩咐在襄洲停下了。 下船的时候,罗醉揽着小九爷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小九九,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这花花世界,你就知道天大地大,有值得你更留恋的东西……和美人。” 宿九曜推开他的手,道:“你在说什么?” 罗醉舒展了一下身子,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卫玉虽然皮相极好,但毕竟不是女人。真正的女人才更令人魂消,你试过了就知道。” 宿九曜觉着这不是好话,冷哼了声,随口道:“你试过?” “那是当然。”小侯爷摆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架势:“你要不要听听本大爷的战绩?” 宿九曜嗤之以鼻,觉着自己不该多嘴反问。 罗醉则打量小九爷。 宿九曜的脸上还残存冻疮的痕迹,但偏是那一点青紫残破,越发显得他雪玉般的肤色,那点残痕在他脸上,跟巧夺天工的薄胎瓷上多了一块碎痕一样令人心疼。 以罗醉的经验,他清楚面前的少年是个没开过荤的。 小侯爷很愿意指点宿九曜,当务之急是让他别乱了性子只盯着卫玉。 罗醉想教导宿九曜知道人间极乐,忘记那个虚幻的影子。 可另一方面,罗醉竟又觉得有些遗憾。 像是小九爷这种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忽然间也将坠入了男欢女爱的泥潭。 这叫罗醉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怪异的不忍,好似要拉天人下凡……总觉着若真如此,便是玷污了小九爷。 他觉着自己的想法甚是可笑。 襄洲最大的望江楼上,小侯爷选了一种风景最佳的靠窗位置。 在襄洲这里最有名的是白鱼,小侯爷点了几道菜,要了一壶有名的寒潭春。 牡丹在旁边伺候,给他们两人斟满了酒。 罗醉道:“听说这襄州白鱼出色,鱼腹更是鲜美绝伦,且尝一尝。” 牡丹却低声道:“少主,旁边那些人总盯着看,不知如何。” 罗醉道:“不用管。” 从他们才上楼,旁边儿桌上的人便频频向这里打量。 罗醉吩咐牡丹不用在意,而宿九曜只转头看向窗外的江面,白帆点点。 不多时,那边有一个人悄悄的下楼去了。又过了两刻钟,楼下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几个身着锦衣的汉子上出现在楼梯口。 为首一人目光一扫,顿时便看到了窗户边儿上的罗醉跟小九爷。 他顿时变了脸色,飞奔上前抱拳行礼,说道:“属下是此地飞鱼帮的帮主金福,不知道盟主驾临,有失远迎。” 牡丹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来拜见新任盟主,不由看向宿九曜。 小九爷淡淡瞥了他们一眼:“我不习惯这样兴师动众,不必了。” 飞鱼帮的帮主一愣,旁边小侯爷打着哈哈笑道:“金帮主,我们只是偶然经过此地,无需惊动。我们只要自在吃酒,你且带兄弟去吧。” 金帮主松了口气,虽不知小侯爷身份,但见他气质高贵言语和气,便忙也行礼道:“是,虽然不该打扰,只是盟主到来,不得不来见礼,免得别人觉着我小小飞鱼帮也敢怠慢盟主……” 小侯爷笑道:“难得你这样恭谨,想必盟主不会见怪。” 金帮主赶忙答应道:“另外……盟主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一定尽力办到。” 罗醉眼珠乱转:“倒确实有一件事。”他看了眼小九爷,拉着这汉子走到旁边,低低吩咐了几句。 金福笑道:“这……这是自然,放心,一定叫他们挑最好的。” 小侯爷使了个眼色,金帮主便退下了。 金帮主带人出了楼,底下众弟子围着,小声道:“想不到新任的盟主就那样年轻,而且长得这样清秀。他真有那么厉害?还得帮主亲自来拜见?” 金帮主即刻喝止:“住口,不要给我惹祸,你们难道没没听说过?之前的平江水上三龙,因为骚扰了卫巡检,事后给帮主一顿教训,三龙几乎都废了……还有宜州金龙帮,据说只是口头忤逆了卫巡检,也被痛打了一顿,还是盟主手下留情,不然无法想象。我们小小的飞鱼帮,当然要谨慎行事。” 狠狠地把众人训斥一顿,方才带他们去了。 随着飞鱼帮的众人退下,二楼上其他的客人也都纷纷退避了,只留下了靠窗一桌,格外清净。 小侯爷也回到窗边,宿九曜道:“你跟他们商量什么?” “好东西。”小侯爷笑着吃了口鱼腹,“他们都是地头蛇,自然知道这里最好的东西在哪儿。” “什么最好的东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吃了几杯酒,不多会儿下楼。牡丹在后,迟疑着轻轻的拉了拉小侯爷的袖子。 罗醉回头,牡丹轻轻冲他摇了摇头,罗醉笑道:“你别管,横竖我是好意。” 牡丹就低头不言语了。 马车停在一处地方,还没下车,便听到莺声燕语,娇滴滴的招呼声。 小侯爷跟宿九曜下地,牡丹却留在了车上。 宿九曜抬头看着面前的三层高楼,正有些发楞,小侯爷笑起来:“奇怪么?我就知道你没来过这种地方。” 在小九爷反应过来之前,罗醉拉着他的手:“走吧,这可是整个襄洲城最出色的,不能不来。” 宿九曜被他拉着进了门,浓烈的脂粉气扑面而来,目光所及,都是些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女子。 又有些俗气不堪的男人正自说笑,不知哪里又传出鼓乐声音。 宿九曜看这光景,他看出这是什么地方。 “你要干什么。”宿九曜止步,问道。 罗醉说:“干什么?这是男人最想来干的地方,我自然也是要教你些好。” 宿九曜哼了声:“不需要。” 小侯爷笑道:“小九,我看你毕竟还是个童男子……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 宿九曜的双眼微睁,他明白罗醉的意思,先前在野狼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军中什么荤话听不到。 之前在路上卫玉曾问他,那些军汉素日都说的什么话。他没好意思回答,因为军汉们私底下最多议论的就是女人。 有人还大肆宣扬自个儿逛青楼的经历,说的极其详细,言语间相当的得意。 小九爷不太明白他们口中的那些什么“欲/仙/欲死”之类的荤话,因为他从没有经历过,从没有想过。 更从没有过那种欲念。 他们说的再粗俗,他也是听听耳旁风而已,内心毫无波澜。 宿九曜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这些杂乱的声音让他心浮气躁,浓烈的脂粉香气让他头晕。 他只想尽快离开。 飞鱼帮的那位帮主显然是跟此地的妈妈打过了招呼。 他们才一进门,就有个喜气洋洋的妇人迎了上来。 还不等那妇人招呼,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却陆陆续续停了娇声,一个个都睁大双眼打量着新进门这两位。 一双双的眼睛里摇曳着美少年的影子,有人在吸气,有人屏息,有人忍不住低语:“好出色的人物……” 小九爷仍是不习惯被人这么盯着看。 他目不斜视,脸色越发的冷清。 之前在武林大会上,宿九曜被推举武林盟主后,在郭知府的请求下,摘下了面具。 当望见他的容貌之时,在场的江湖众人不必说了,那些偷偷来看热闹的闺秀,乃至众多正派中的女眷们,几乎无不芳心大动。 一时间,纷纷打听宿九曜的名姓年纪,家住何处之类。 甚至因为他是卫玉身边的人……顺德府府衙内那些知道底细的官吏们,还高瞻远瞩的准备跟他提亲了。 幸亏他跑的快。 宿九曜屏住呼吸,退后一步。 反手,他把罗酔推到前方,自己扭头就要离开。 小侯爷叫道:“小九九,别这样扫兴。你总不会真的想惦记那个影子一辈子吧?” 宿九曜脚步一顿,将走不走的时候,耳畔忽然间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响动。 此时因为楼上楼下的姑娘们都在盯着他们两个人看,没有人说话,便显出了楼上房间内的动静。 那声音极其细微,但瞒不过他的双耳。 宿九曜转头看向二楼,目光闪烁,就在众人跟小侯爷都不明所以的时候,他纵身而起,极轻盈利落地跃到了楼上。 小九爷循声闪身,停在一处房门前。 “嗯……哈……”又像是一声叹息。 宿九曜拧眉,猛然一脚将门踹开。 他定睛看去,却见里间榻上,有两个赤条条的人正缠在一起,行那胡作非为的事。 在底下的那个女子,一边扭动,嘴里且发出奇异的声响。 察觉有人踹开了门,两人愣住,转头看向门口竟站了一个人,刹那间,都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 宿九曜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盯着面前那两个人,实则也并不是在看他们。 刚才吸引他上来的那个声音,似曾相识,他曾经在哪里听过似的,所以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本来以为…… 是卫玉。 此时此刻,在小九爷心中想起的,是在定县之外被雪困住的山中酒肆里。 那天晚上他跟卫玉同在一间房中。 他听见了卫玉那仿佛莫名的梦中低吟。 当时宿九曜以为卫玉是身体不舒服,直到现在,无意中听见了此地这女子的声音,他忽然间就想起了,也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她会发出那种不可名状的声响。原来…… 可是想通了这一点,小九爷心里有一点难堪的同时,却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恼怒。 宿九曜想不通为什么卫玉竟然会那样,又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梦、或者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他”才会发出那种……那种不知廉耻的声音。 可恶!, 67第 67 章 迟来情深 京城。 冬至日, 皇太子进宫。 照例先去凤仪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李星渊还没进殿门,便听到里间欢声笑语。 门口的小太监低低对崔公公说道:“今日有英国公府的夫人奶奶并两位小姐、还有李太尉府的女眷们进宫请安,皇后娘娘甚是喜欢。” 崔公公很识趣的看向太子殿下, 李星渊却依旧是温和中带几分淡淡地,面无波澜。 里间内侍扬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那些说笑声逐渐停止。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李星渊面上带三分恰到好处的微笑, 徐步而入。 内殿那些女眷们见太子进内, 纷纷起身恭迎。 李星渊走到近前,单膝跪地,行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笑道:“快平身, 你从哪里来的?” 太子说道:“回娘娘,才从麟德殿过来。” 皇后道:“太子有心, 其实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跑到这里来, 不过, 你来的正巧,这位是英国公府国公夫人,这位是李太尉府的诰命。” 太子转身, 微微点头。 此刻两家的女眷兀自肃然站立, 听皇后娘娘开口,为首的国公夫人跟诰命便又急忙矮身行礼。 而在他们身后,是两府的奶奶小姐们,最打眼的是几位年轻的姑娘,最小的一位看似只有十三四岁, 均都打扮的精致绝伦,跟着向太子盈盈下拜。 皇后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和颜悦色地对太子说:“你要是不急, 就在这里略坐一会儿,同大家说说话吧。” 见太子领命落座,皇后又环顾众人道:“你们也都坐,太子平日里虽然也晨昏定省的十分殷勤,但坐着说闲话的机会倒是极少,今儿过节,总也该歇息歇息,跟大家同乐。” 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含笑道:“娘娘说的事,都知道太子殿下勤谨自省,要不然怎么会得皇上跟皇后娘娘的偏爱呢。” 皇后笑说:“太子自然是极好。莫说是本宫,连皇上也时不时的夸赞,其实……太子最令人动容的却不是他的夙兴夜寐勤于国事,而是他十分的手足情深。先前昭王就每每跟本宫提起,说太子隔三岔五必去探望,很是情重,本宫说,就算太子忘了进宫来请安,也断然忘不了去王府探视昭王呢。就看在他这一份儿殷切亲情上,又岂会叫人不喜欢?” 太子听到这里,就急忙起身,垂手说道:“对皇上跟娘娘尽淳孝之心,对于王兄尽手足之义,无非都是儿臣该做的。” 皇后频频点头,笑叹:“都知道你有心,最为贤孝。” 两家的诰命也跟着盛赞不已,他们身后的女眷们多半都不敢贸然抬头盯着太子看,可也有几个大胆好奇的,偷偷看上两眼,见太子真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不觉都暗中红了脸。 太子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 出了凤仪殿,崔公公对李星渊说:“殿下,今天皇后娘娘早知道您要来请安,偏就留了这两府的女眷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其实有什么深意,崔太监也早知道了。只是看太子的反应而已。 假如太子露出一丝笑影,崔公公就要立刻提起两家的小姐们哪一个最好之类……毕竟刚才崔公公在太子身边,可是把那两家的人都饱看了一番。 李星渊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要选择谁难道还由得了孤做主不成?自然是他们拿主意。” 崔公公听他语气微凉,满心的“意见”就此中止,只有看着前方的路,知道太子现在要去良妃宫中。 李星渊现在的生母良妃住在栖梧宫。 良妃在宫内行事很是低调,不管李星渊是纪王,还是现在成了太子,她从来都谦恭忍让,就算今日,在国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进宫之前,良妃一早就已经去过凤仪殿给皇后请安了。 太子还未进门,良妃却早已起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星渊。 见太子走到跟前,一撩袍子,竟是要跪地行大礼,良妃急忙一把握住了手:“不可!” 太子抬头。 “殿下……不必这样。”良妃阻止了太子,顺势拉着他向内:“殿下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李星渊望着自己的母妃,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温情,面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良妃带他到内落座,上下打量着李星渊,眼圈微红,又问:“殿下怎么比先前更瘦了些?两颊都有些清窄了,是因为国事太过繁忙的缘故吗?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虽然说太子频繁前往凤仪宫给皇后请安,但是虽然同在皇宫之中,太子往自己的生母良妃这里来的次数却很少了。 距离良妃上次跟李星渊见面,已经是月前。 不过,这并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而是良妃之前的百般叮嘱。 此时听着良妃关切的口吻,太子笑笑:“没有,也不很忙,倒是母妃,近来可好么?” 良妃道:“很好。什么也不缺,平日里什么也都不必做,比不得你……”她忽然打住,手拢着唇低低咳嗽了声。 “母妃怎么了?”李星渊问。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见地上的暖炉里燃着银炭,屋里虽不算冷,但也算不上暖,仍有些凉浸浸的。 “没事……”良妃抬头笑说:“大概是见了你,心里喜欢,一时着急就……错了一口气。” 太子注视着她,又问:“近来天越发冷了,母妃这里东西可都有?不缺什么?” 良妃忙说:“有什么可缺的呢,被褥也换了厚厚的,又有这些炭,只是不便于烧的太旺了,怕热的狠了……一旦吹风反而着凉,这样正好。” 李星渊正要说屋内并不很热,听了良妃的解释,只点了点头:“这倒罢了,只是若有什么欠缺,母妃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只管吩咐他们添置。” 良妃握着他的手,目光涌动,柔声道:“我明白,太子也别为我担心,你只照顾好自己,我就高兴。” 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最后李星渊说道:“有崔宇照看着,他最是老成,自然无碍,何况前几日,皇上又赏赐了几个可靠的人去了东宫,越发周详了。” 良妃拍拍他的手,显得很欣慰:“崔公公当然是好的。有他在殿下身边,比任何人都强……”说到这里,她忽然道:“对了,之前我隐约听人说,御史台有一个什么巡检、似也是殿下身边的人,他追查范太保家里,闹的很不好,好像还惊动了皇上……是真事儿么?现在又怎么样了? 良妃其实早听说卫玉已经离开京城,但还是想亲耳听听太子的回答。 太子只捡要紧的话说了一遍,道:“母妃大可不必担心,卫玉也只是依法处置,并没有任何违规之处。皇上也知道,并没有怪罪什么。” “这就好,”良妃念了一声佛:“那个卫玉真的出京去了?” 太子垂眸回答:“是,这会儿早该到了湘州。” 良妃叹道:“这样也好。虽然说他是个能干事的人,但是公然得罪皇亲贵戚未免也太不谨慎了,若不是皇上圣明,岂不是连累了你?而且贵妃跟靖王那里也得罪了……他既然出去了却是最好。” 看李星渊沉默,良妃又道:“殿下,你不要怪我多嘴,现在这个情形,你越发要步步谨慎,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明白。”太子低头答应。 良妃从桌上琉璃盘内拿了一个朱红的橘子,慢慢的剥开,清新的橘子香气弥散。 她剥了一个橘子瓣儿,递给太子吃。李星渊接了入口,齿颊甘甜:“这个很好。” 良妃见他吃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竟道:“星渊,还有一件事……索性跟你说了,眼见就要过年了,我忽然间想起了你舅舅他们……近来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跟你联络?” 太子本来觉着那橘子十分甜爽,听了这句,却尝出了底下的一点酸涩。 门口的崔公公向内瞥了眼,有点不安,不知太子如何回答。 太子却面不改色,仿佛要咽下那个橘子似的,过了会儿才说:“他们毕竟不在京内,又将年关了,也许都在忙别的事情,加上我这一阵子也不可分/身,竟也不知……料想没有大事,母妃倒也不必过于惦记。” 良妃望着他,脸上却有点忧色,喃喃道:“星渊,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叫一两个人去誊县那里看看好么?” 太子心头一紧,试探问道:“怎么……母妃莫不是、听人说了什么?” “不不,哪里是这样,”良妃无奈一笑:“就是我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的,昨天晚上更是做了个梦,觉着不太好。” 李星渊松了口气,问道:“母妃做了什么梦?” 良妃将橘子放下,思忖着道:“多半都忘了,只隐约记着,你舅舅似乎在哭,仿佛极惨的样子……求我救救他……他好像是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还有、还有野兽的叫声……生生把我吓醒了。” 太子心头一梗,面上笑的坦然自在,仿佛听到了有趣的笑话般,摇头说:“我想母妃这自然是惦记家里人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嗯……您不放心的话,孤回头叫人去看一下就行了。” 良妃连连点头:“本来也不该麻烦你,毕竟你要忙的事情太多。可我实在不放心,也不便打发别人去……免得又招惹些猜忌。” “这不是大事。”太子回答。 说过了这件,良妃似乎松快了些,竟又问起太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之事。 她道:“我早上去给娘娘请安,过后听人说,娘娘今日要见国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你刚才去有没有遇上?” 太子回答:“都已经都见过了。”他望着良妃:“母妃见过那些人了吗?” “我?我见不见都罢了,横竖娘娘能中意就行了,”良妃自然而然地说,又迟疑了片刻,问道:“殿下,先前皇后娘娘有意给你定下一门亲事,你……到底觉着如何?” 李星渊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良妃倾身靠近了些,低声说:“殿下且记着,如今咱们能到现在,多亏了皇后娘娘,娘娘为你择太子妃,也是好意。当然要为殿下选一个门当户对,能够辅助你的人……你可不要忤逆了娘娘的心意,知道吗?” 太子心头一沉,面上却仍是温和亲切:“母妃说的是,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皇后娘娘的美意,我怎么敢推却呢。” 良妃这才春风满面:“这就好,这就好。” 母子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太子这才起身离开。 李星渊在宫里走了这一遭,该见的人,该请的安都已面面俱到,此刻便要出宫去,崔公公在旁边跟着,隐隐察觉太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也猜到了太子为何会这样,有心给李星渊排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万一说错了话,反而惹的太子越发不快。 想了想,崔公公说:“殿下,刚才娘娘屋内的似乎有一种味道……您察觉了没有?” 果然太子回头:“什么?” 崔公公道:“说不上来……会不会是不是烧的炭不太好?” 太子眉头微蹙,不语。崔公公道:“殿下没闻到的话,也许是奴婢弄错了,毕竟熏香气有些浓。” “叫人去看看,”太子吩咐:“只是避讳些,切记别惊动人。” 崔公公才答应,忽然看向前方。 太子回身,就见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为首一人,华服金冠,气质阴柔,正是靖王李思楠。 原来靖王今日也是进宫来请安的,此刻正要去见他的母妃贵妃娘娘。 正好跟太子狭路相逢,迎面靖王笑说:“这么巧?老三是从栖梧宫来的?” 崔公公在旁听见他如此称呼太子,很是不爽。只是不便插嘴。 李星渊却面不改色,道:“正是,王兄要去贵妃娘娘宫内么?” 靖王道:“是啊,原本想着跟你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没想到你总是快人一步。也难为你,每日家要辅佐皇上处置天下大事,还得进宫来给皇后请安,风雨无阻的。只是也要注意身体才是,看你的脸色可并不好。” 崔公公望着他明显因为酒色过度而有些浮白的脸,心道:“你还有脸说别人。” 太子却极好涵养:“多谢王兄关怀。” 靖王哼了声,道:“谁叫皇上总称赞你人缘儿好,爱惜手足,本王自然也该多关怀关怀你,说起这个……本王忽然想起最近的一个传言……” 李星渊问:“王兄听见什么传言?” 靖王道:“誊县那里、良妃娘娘的娘家。你不知道?” 李星渊望着他。李思楠扬眉道:“听说是山上一场大火,把杜家在半山的一座别院也烧成了白地,也不知院子里多少人……就有些很奇怪……这么大的事,竟是这几日才传到京内,太子殿下难道从没听说?” 李星渊道:“多谢王兄提醒,确实也知道了,已经派人去调查。” “你也算是沉得住气了,”靖王哼道:“不过这种大事,良妃听了一定会伤心至极。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她说呢?” 李星渊闻言,眼神一变。 他虽然没说话,但藏匿三分锋芒的目光竟让靖王有些无以为继。 终于李思楠道:“怎么了?我是关心情切,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火又不是我放的。” 太子嘴角一抹讥诮,淡淡说:“多谢王兄,不过这件事孤自然会酌情处理,就不必劳烦王兄操心。孤还有事,改日再跟王兄闲话。” 靖王屏息,眼见太子迈步要走,想到自己方才被李星渊一瞥,心中那点惊悸,靖王心生不快。 他故意扬声说道:“对了老三,你那个心腹卫玉,他这一趟南下路上可精彩的很啊。” 太子止步,回头看向李思楠。 靖王笑道:“你是怎么想着把他弄到湘州去的?” 太子说道:“王兄对孤的人,倒是很在意。” 靖王道:“卫玉倒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一块儿绝世美玉,本王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他的语气带着轻薄,李星渊的手负在腰后,此刻暗中握紧了些。 李思楠却又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之前他还在京内的时候,本王还想劝他到我身边儿来呢。谁知道他顽固不肯,啧啧,这样忠心的人你怎么舍得把他弄到湘州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去?本王可听说他这一路上也经历了不少的艰险,你要真不喜欢这个人,你就早说,把他送给我岂不是两全其美?何必要送他去死呢?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太子的唇角抽了两下,脚下挪动,向前半步。 靖王看着他的动作:“怎么,本王说的不对?” 李星渊盯着靖王,两个人站的近了些,靖王才发现他居然比自己高出这许多! 正在暗中惊愕,只听太子说道:“卫玉是孤的人,这点儿永远都改不了,王兄也不必枉费心机……白惦念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你的?”靖王眼中带了几分了然的笑,“原来你果然对他……” 太子猛然警醒:“王兄慎言。” 李思楠咂了咂嘴,太子冷哼了声,拂袖转身。 靖王盯着他的背影,却笑着说道:“李星渊,你已经把他弄出去了,真以为他还会回来吗?上次出了意外后,他居然九死一生的回京了,那已经是老天开恩,你总不能指望老天总是偏袒你啊,做人可不能如此贪心,什么都想要……” 那些话像是无形的利箭,从背后射了过来。 李星渊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崔公公也是忍无可忍,又且惊心,便紧跟两步劝道:“殿下不要在意,靖王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孤当然知道。” “可是,既然知道的话……”崔公公瞥着太子黑沉的脸色,心想:“既然知道,又为何要上钩呢。” 李星渊抿着唇,出了午门。 正欲上轿,有一个东宫内侍走来禀告:“殿下,小侯爷罗醉回京了。” 太子一抬手,崔公公忙掀起轿帘,太子迟疑问道:“是他一个人,还是……” 内侍道:“回殿下,只他一个。” “没回来?”李星渊喃喃。 之前宿九曜在面圣的当口消失不见,此事掩饰不住。 皇帝闻听自然震怒,就在这天威难测生死不知的时候,罗小侯爷出面,跪地请罪。 “你又有何罪?”皇帝问。 “臣确实罪该万死,说来宿九曜离京这件事,跟臣脱不了干系。”罗醉伏身回答。 “这是何意。”皇帝询问缘故。 罗醉道:“回皇上,原本是臣跟宿九曜开玩笑,说御史台的卫巡检在南边儿遇险,生死未卜,他惊慌之下才急忙离开的。” “什么?哪个卫巡检?”皇帝一时竟没想到。 当时太子殿下在旁,默然道:“回皇上,就是卫玉。” “哦,是他,”皇帝疑惑:“这宿九曜又跟卫玉有何关系?” 罗醉恳恳切切地说道:“本来臣也不知道,但是在回京的路上听宿九曜说起来,原来当时在野狼关的时候,他的性命就是卫巡检救的,他发誓要报此恩,皇上,小九是个知恩图报的急快性子,听说卫巡检有难,也不辨真假,一时冲动便跑去救恩人了。” 皇帝吸了一口气。 这种说辞,自然不能开脱宿九曜的罪责。 但重要的是,这说辞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台阶,并且让皇帝心中的怒火压下去了。 这时候萧丞相又出面道:“皇上,臣听说那个宿九曜才只有十四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想来,他竟然能干出带兵翻过那人迹罕至、生死茫茫的青屏山,一鼓作气灭了西狄人的铠城,自然也是仗着一股少年锐气……如今他又为了报恩而贸然离京,思来也情有可原,臣恳请皇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萧太清说完后,旁边的李星渊也道:“皇上,儿臣觉着萧丞相所言有理。这宿九曜年纪虽小,确实是一名难得的将才,虽有错,但瑕不掩瑜……还请皇上饶恕他年轻气盛之罪。” 皇帝心中那股怒火既然消了,自然明白他们说的有理。 沉吟片刻,皇帝道:“这般英雄少年,朕自然不能不见,他既然是个有情有义的,朕总不会因为他重情义就冤杀了他。又有太子跟丞相你们替他说情……朕就权且饶了他的死罪。”他看向地上仍旧跪倒的小侯爷:“这样吧……竟然事情是罗醉惹出来的,如今就罚你去把他带回京内,朕见过了人再做处置。” 所以小侯爷在南边儿,跟卫玉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除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倒也不是完全编造出来的。 罗醉去了这两个多月才回来,太子虽然也有眼线,时不时地禀告南边的情形,但仍是难掩心中好奇,倒要亲自一见罗醉,问个究竟。 往东宫回去路上,便派人先去传罗醉前来。 小侯爷才进城,就给东宫的人拦住,径直前往谒见太子。 太子殿下询问起他这一路找寻宿九曜的经过,罗醉把那能放上台面的经过一一告知。 比如他在路上经过定县,得知了有人埋伏酒肆,要刺杀卫玉,而被宿九曜破解。 然后又追踪去了顺德府,那正是宿九曜才得了武林盟主后,两人会面。 可最关键的,依旧是如何给宿九曜“收拾烂摊子”。 罗醉在心里叫苦连天,把小九爷骂的五体投地,但面上却还得情真意切,替他掩饰。 面对太子殿下含威不露的眼神,小侯爷知道这位太子不是个容易被蒙蔽的。 所以他得抖擞十万分精神。 罗醉正色说道:“臣当时赶到顺德府,正好宿九曜误打误撞地赢得了武林盟主……本来臣是要立刻带他回来面圣,可偏偏当时他收到风声,说是有些地方武林中人,被人挑唆,意欲不利于朝廷……为消灭隐患,宿九曜只得先行潜伏,见机行事……” 李星渊听到这里,不由轻哼了声。 罗醉飞快地瞥了眼面沉似水的太子,他自诩已经是个脸皮极厚的了,这会儿却还是不由地脸上微热。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说的,是何等荒谬的话。 这些话连他自个儿都说服不了,如今却还要指望能说服太子殿下,这简直像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小侯爷没有办法,只能拼一拼。 先前明明宿九曜已经答应了要跟他回来。 而自己也极为慷慨地要请他去襄州最好的青楼找最好的姑娘,教导他一些“好东西”。 可是那个小子不知怎地哪根筋不对,竟飞身上了二楼,硬是闯入了一对白日宣吟的野鸳鸯房中。 当时小侯爷极为震惊,不明白为什么宿九曜竟有这种爱好。 他急匆匆上来拉住小九爷:“干什么?这有什么可看的……”他望了一眼那两个赤条条的家伙,稀罕……那一对狗男女居然忘了遮掩自身,而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宿九曜,目眩神迷似的。 罗醉嫌弃地看着里头那不太美妙的果体,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宿九曜的眼睛:“还看?你不怕长针眼?” 他当然不知道宿九曜那会儿眼中无物,而心里想的另有其人。 还好宿九曜被他遮住眼睛,总算回过神来。 他看向罗醉:“什么针眼?” 小侯爷咳嗽了声,突然觉着自己荒谬,明明带他来开荤,却连让他看到那对媾和的男女都觉着是一种玷辱。 “罢了罢了,”罗醉摆摆手:“你到底跑上来做什么?放着外面那许多佳品,别告诉我你看上了……”他指指里间那暂停奋战的女子。 宿九曜目光微动,却默默地转过身。 就在小侯爷想要追问的时候,小九爷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什么?”罗醉大声,晴天霹雳。 宿九曜微微闭上双眼。罗醉揪住他:“为什么?告诉我缘故!” “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他喃喃,怒火朝天叫道:“姓卫的?” 宿九曜“嗯”了声,就在罗醉深吸一口气准备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直到把他骂醒的时候,眼前少年一摁栏杆,翻身而起,整个人轻轻地越过栏杆直接跳下地去。 小侯爷那满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给宿九曜打断,他差点儿被自己噎死,急忙叫道:“你给我站住!” 宿九曜哪里肯听他的,脚步不停往外掠去。 罗醉追出了青楼,竟不见了他的人影,面前,只有不知何时跳下车来的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什么?”小侯爷无处发泄心中怒火:“他跑哪里去了?” “小九爷往南去了,大概是……”牡丹促狭地没说完,仿佛要减少对自己主子的伤害。 罗醉狠狠地捶了两把自己的胸:“混账,他是怎么了……被姓卫的鬼迷心窍了么?”又喝问:“你怎么不拦着他?” 牡丹摊手:“我拦也拦不住呀。” 罗醉仰头长啸:“苍天,你要灭我!” 牡丹拉拉他的衣袖:“少主,不至于……其实我本来就不愿意你带小九爷来这种地方,他不是那样的人,何必造孽。” 罗醉张口结舌:“什么?我一片好心……他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什么样儿的人?” 牡丹道:“总之,总之我觉着小九爷已经心有所属,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呸!”小侯爷暴跳起来:“他心有所属的是那个卫玉,那个狐狸……要是个母狐狸精,我也认了,我只怕还把小九九推到她怀里,可惜还是个公狐狸!” 牡丹掩口笑道:“什么公的母的,又有什么……只要小九爷看上了,真心喜欢,又何必在意那些。” 罗醉吸气:“你……” 牡丹挽住他的手道:“少主别恼了,小九爷临去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呢。” “你不早说?”罗醉赶忙问:“他说什么了?” 牡丹道:“小九爷说要去弄清楚一件事,说他对不住少主……就当欠少主的,改日必还。” 小侯爷呆了半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他好像还有一点良心,不过……不多就是了。” 牡丹低头,偷偷地笑。 之前宿九曜在顺德府成为武林盟主的事情,李星渊其实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郭知府上的折子里,虽然没有把自己的意图说明白,但是太子却是真正的“举一反三”,最会揣摩人心,他猜透郭知府的心思,竟是把宿九曜错当成了东宫的人了。 可如今只能将错就错而已。 李星渊虽然对宿九曜还有一种素未谋面而天生存在的“敌意”,但是,这样的少年成为武林盟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毕竟如今宿九曜的身份还是在豫州军中……只要他能够掌控宿九曜,那这少年就会成为他手中最无往不利的利器。 是夜,东宫。 子时左右,太子更衣歇息。 他先是毫无睡意,白日的事情在脑中乱转,从皇后殿内那些莺莺燕燕,到良妃的梦境,乃至于跟靖王的对峙。 最后李星渊心中所思所想,竟只有一个人。 自从卫玉出京后,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到她,或有意,或无意,跟着魔中邪了似的。 李星渊才意识到自己实在低估了卫玉对他的影响……其实想想也是,从在纪王府他最艰难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孩子,一直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地到今日,突然说要翻脸斩断,让她“飞”走,怎么可能。 他又不是那种真正冷血的魔王。 但太子的心思毕竟极深,就算面对心腹如崔公公,他也不愿意谈论自己心中那一丝隐秘。 毕竟当初执意要卫玉出京的是他,赌气在卫玉临走之时不见一面的也是他。 现在若再提起卫玉,就好像自己后悔了、要低头认错一样。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太子殿下而言是绝不可以的。 他心里十分烦闷,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 而在寝殿之外,崔公公听到里头太子总算安睡,也跟着松了口气,正要吩咐小太监们看好了熏炉……忽然间听到里头一声低呼,隐约是太子慌乱的声音,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崔公公一个激灵,赶紧跑进门去,却见太子已经坐起身来,灯影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冷汗。 “殿下,怎么啦?”崔公公吓得忙问。 太子转头看他一眼,惊魂未定,口中喃喃道:“玉儿,玉儿……” 崔公公心头发凉:“殿下,您说的是小卫吗?他又怎么了?” 李星渊深深呼吸,手攥着缎子被面:“玉儿……出事了。”他皱着眉,头一次的慌乱无措:“我不该让玉儿去,不该……” 此时他噩梦惊醒,神智还没清醒,理智也未回归,本能的两句话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意。 崔公公眨了眨眼,试探问:“殿下是做梦了?” 李星渊抬眸,乌黑的双眼望着他。 崔太监忙道:“殿下不必担心,你一定是因为白天靖王殿下那些混话影响……才做噩梦的。小卫不会有事,他身边有阿芒跟着呢,还有……” “还有谁?”太子竟然问道。 崔公公勉强一笑:“还有那个……宿九曜么,他既然已经是武林盟主,能调动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殿下只管放心。” 李星渊的神智慢慢回归,听了崔太监这句话,他深深吸气:“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年纪还小呢,”崔公公福至心灵,急忙道:“小卫也把他当孩子看待。殿下知道的,而且小卫对殿下是最忠心的。” 忠心是一回事,但……太子在意的是另一回事。可现在崔公公也顾不得别的了,只要让太子安心。 大概是夜深心柔,又或者是被噩梦惊到,沉默半晌,李星渊低声道:“孤……先前是不是太苛责玉儿了?”, 68第 68 章 你有相好的人吗? 李星渊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寝殿内瞬间寂静, 崔公公惊愕地看着太子殿下。 要怎么回答呢。确实,在崔公公看来,李星渊的确有点疑心太甚了。 明明心里十分疼爱卫玉, 但是卫玉从外流落回来后, 太子对她百般试探, 稍有些不如意, 态度就极为微妙。 卫玉那样的精细敏锐,又怎会察觉不到? 这样的话,太子试探, 卫玉提防, 太子提防, 卫玉退缩,又怎会贴心。 在崔公公看来,其实两人之间本不该有什么隔阂,可偏偏竟彼此都退后三尺,各自藏了真心似的。 虽然说卫玉自从回来, 好像也变了不少, 但是崔公公却觉得情有可原, 毕竟卫玉在外头飘零了那么多日子,遇到了多少艰的难险阻, 险象环生, 近乎生死。 明明是那样一个娇娇嫩嫩的…… 崔公公难以想象卫玉在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里, 会是怎样的难过。所以他觉着卫玉的性情有些改变是值得原谅的。 可是崔公公当然也不敢责怪太子。 毕竟, 太子有他自己的身份跟职责。 李星渊是疼爱卫玉的, 这毋庸置疑。可是他首先是太子殿下,从纪王府到东宫,李星渊可不是一帆风顺, 他选择要走的是一条登天路,倘若他有丝毫的懈怠大意,疏忽散漫,那非但这条路他走不下去,甚至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面对外人,太子从来都谦恭温和,无可挑剔,可是他的眼睛里从不揉沙子。 或许正是因为对卫玉太过喜欢,太过在意,所以更容不得卫玉有丝毫的隐瞒,对于李星渊来说,隐瞒便是背叛的前兆……而因为过于看重卫玉,不容有失,太子的疑心才更胜,他甚至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看似跟卫玉萍水相逢的,才十四岁的宿九曜。 此刻看着被噩梦惊醒的太子殿下,崔公公斟酌说道:“殿下,小卫从小跟着殿下,怎么会不知道殿下的心意?殿下对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他都不会误会殿下的……不然的话,他在临走也不会特意来给殿下磕头拜别了。” 李星渊闭上眼睛,慢慢地吁了口气。 崔公公忙取了一块缎帕,替他轻轻揩拭额头的汗。 太子自己摸了摸额角一点湿润,哑然失笑。 崔公公打量着太子的神情,趁机又道:“只是老奴大胆再说一句话,殿下既然心里记挂着小卫,那……见了面的时候,不妨对小卫可以更好些,毕竟殿下也该清楚,小卫心里有你,只要殿下不把他往外推,他就不会跟您离心。” 这句话,让太子殿下的心半放半悬。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崔宇,心中在想的是,这次放卫玉出去,算不算是把卫玉“往外推”。 崔公公尽量委婉,在不冒犯太子的前提下阐明自己的心意,他只想要李星渊跟卫玉两人好好的。 但是他不知道这番用心良苦的话对太子有没有用。 还好,太子虽未表态,却也并未露出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峭之色。 也许是白天见靖王之时,李思楠的那番话惊到了李星渊,这让他重新想起之前卫玉出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他是何等的恐慌,终日里好似三魂去了七魄。 他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卫玉的“意外”,但是他仍是亲手把卫玉推了出去,只因为……那天在紫薇巷的门外听见了卫玉跟萧太清的对话。 不错,那日李星渊确实听见了萧相跟卫玉的对白。 其实那天,他很知道萧太清去找卫玉做什么。 太子之所以亲自去紫薇巷,是因为错估了卫玉的反应。 那时候太子殿下是踌躇满志……难以按捺那股喜悦之情才去的,他心里有一团火,让他无法在东宫安坐,非得亲自去见她不可。 但是卫玉却仿佛给了他当头的一盆冰水。 李星渊想过许多次卫玉是如何答复,如何神情,唯独没想到到她竟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 那时候太子殿下人在屋外,心在冰窟。 一念间万念生,有许多次他很想就直接冲进去,问卫玉为何如此。 但是失望,寒心,震惊,错愕,不信,几乎要发狂……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 李星渊假装一无所知,假装刚刚到来,但仍是没有很好的按捺住那汹涌的怒意。 所以做出了无法挽回的决定。 当然皇上确实要让卫玉出去,但是要卫玉去多久去哪里?操控全都在太子手中。 李星渊本来可以从中周旋的,但是他没有。 只因为他一时的想不开,又把卫玉放于不测的危险境地中。 “你既无心我便休,君向潇湘我向秦……”说的时候有多快意,回想起来就有多懊悔。 这段日子里太子一直在暗中琢磨,卫玉当时为何那样回答。 他隐约有点想通,兴许,兴许……卫玉还并没有认真往那方面去想吧,毕竟先前他也没跟她透露什么。 所以卫玉应该是仍是把他当成“殿下”,亦父亦兄的人物,而没有认真考虑她的终身。 对,一定是这样。李星渊觉着,必定是太突兀了,所以让她措手不及,没有反应过来。 而卫玉在豫州跟湘州之间选择了去湘州,却也间接地打消了太子心中对她的猜疑。 本来他有点疑心,卫玉去豫州是为了某个人…… 现在看看,的确应是有什么误会。 那个叫做宿九曜的少年,宫门前惊鸿一瞥,太子亲眼见过,相貌么……确实是无可挑剔,只是年纪未免太小,卫玉绝不可能对那样的人有什么“私心”。 这点太子是确信的。 至于宿九曜不顾一切追了卫玉向南去的举动,太子虽然错愕,但更验证心中所想。 这少年太过冲动,冲动近乎鲁莽,别说他现在年纪尚小,就算年纪大些,卫玉也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想到这个,太子几乎想要发笑。 故而在御前——罗醉主动向皇上请罪,为宿九曜开脱的时候,太子才同萧太清一起,也为那少年说情。 当然,李星渊也是因为看出了皇帝并没有真心想要处置宿九曜。 毕竟……才十四岁的少年,竟然能够主动请缨,带队奇兵突袭,跟野狼关黄士铎里应外合,立下不世奇功,皇帝心里可好奇着呢,虽然说宿九曜当众跑了,皇帝不得不“龙颜震怒”一下,但若说要杀,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李星渊才主动出面求情,也是因为他把圣意揣摩的极为清楚。 除了这些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宿九曜是追着卫玉去的,李星渊为宿九曜说话,也是为了怕皇上的怒火一燃之下,再波及了卫玉就不好了。 可让太子再度意外的是,小侯爷罗醉亲自去追,那少年居然还没回来。 先前罗醉在东宫冠冕堂皇的那番说辞,李星渊自然并不相信。 当时,太子却恍若无事的站了起来,他负手走下丹墀,看着罗醉。 小侯爷只能低下头,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太子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卫玉卫巡检是孤的人。” 罗醉答应:“是。” 太子点点头:“所以,当初听你说宿九曜是追着卫玉去的,孤才会为宿九曜开脱……罗小侯爷,你该清楚在这京城之中,孤才是你所信任的人。你方才的这份说辞瞒不过孤,自然也瞒不过皇上。要想让孤帮你,你就要说实话。” 罗醉当然不是个蠢笨之人,反而极其机变,聪明清醒,不然当时的宿九曜离开京城之后,他也不会冒险在御前编造出那样一番婉转的说辞,帮着小九爷度过了难关了。 但是现在面对这位传说中大有贤名的太子殿下,小侯爷心中打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说真话,但又觉着假如继续说谎的话,自己应该没有好果子吃。 “殿下……殿下是什么意思?”罗醉开始装糊涂。 太子就站在他的身侧,并没有正面相对,只是斜睨。 他丹凤眼的眼尾微微挑起,是一点刀锋般的杀气。 这瞬间罗醉知道,太子的“贤名”,所谓“温良谦恭”,未必如传言一般货真价实。 罗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 终于,李星渊道:“孤的意思是……宿九曜到底是去’潜伏’了呢……还是’潜伏’到卫玉的身边了?”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无形的压迫感,简直叫人艰于呼吸。 罗醉忽然觉着鼻子发痒,那是一点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鬼鬼祟祟地滑落。 这一刻,小侯爷几乎以为太子跟自己一样,也知道了小九爷的心思。 但很快罗醉反应过来,这不可能。他自己是跟着小九爷身边儿,跟小九说过话,问过他的心意。 可太子殿下坐镇东宫也并没有踏出过京城,更不在宿九曜的跟前,又怎会知道他对卫玉的别有用心。 何况……甚至连小九爷自己都还没弄清楚。 罗醉心里有片刻恍惚,仿佛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他没有深究,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殿下……”他盯着眼下,太子裙摆上的江崖海水纹路:“这个……” 李星渊淡淡一笑:“这很难回答么?卫玉是孤的人,孤自然很在意他的安危,既然人人都说宿九曜武功高强,那倘若他真的去了卫玉身边,自然也是好事,难道孤会不高兴?”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带着一点笑意。罗醉总算松了口气:“殿下,臣不敢隐瞒,只是怕殿下不信……其实小九原先是为了解决武林中的争端,但是他又听说了路上有人为难卫巡检,他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了过去看看。想必、解决了麻烦后,就该回来了。” 小侯爷的这番话也可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逻辑贯通。 太子轻声一笑:“这样也好,”他转身,走了一步,忽然道:“对了,你既然跟宿九曜交好,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小侯爷见他不再追问,稍微放松:“殿下指的是什么?” 李星渊道:“比如之前卫玉也在野狼关是如何救的他,对他又是怎样之类。孤倒也颇有兴趣。” 小侯爷隐约觉着太子似乎有弦外之音,但又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毕竟他的回答关系着宿九曜会不会为了卫玉冲出京城。于是罗醉就把自己所知同太子说了一遍。 宿九曜不是爱说话的,关于他跟卫玉种种,小侯爷所知道的大半,都是他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 其实这些,太子也早就知道了,甚至还知道的比他更详细。 太子只睡了半个时辰就惊起,此时长夜如墨。崔公公温声劝道:“殿下,再睡会儿吧,时候还早着呢,这几天也都没有好生歇息。” 太子垂眸,想起梦中凌乱的几幕,他摇头:“不必了。”起身洗漱更衣,吃了半杯茶,重新坐到了书桌之后。 李星渊的脑袋清明,毫无睡意。 在噩梦惊醒的这个夜晚,他暗自做了决定,李星渊从未这样清醒的知道,不管如何,卫玉一定得回来。 卫玉是李星渊的卫玉,她更不许有事。 寒风骤起,殿门外点点玉白从天而降。 桌后的太子殿下抬头,看向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他的神思蓦地飞回了当初的纪王府,在那样寒微的时刻,那个小人儿始终陪着他,像是那种黑暗日子里的一点光。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李星渊喃喃,他取了一张云笺,慢慢地在上面写了四行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夜深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时光流转,原本在纪王府里等待着夜归人的卫玉,变成了在东宫等待卫玉的李星渊。 他把云笺缓缓在信封里,唤了崔公公上前,道:“给剑雪。” 崔公公会意,急忙双手接过,后退出门。 李星渊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穿透外间凌乱飞舞的雪花。 他等待着一声犬吠,带着夜归的卫玉回来。 ——“阿嚏。” 远在湘州,火盆之前的卫玉揉了揉鼻子。 她身上披着的,是初回京那夜,李星渊给她玄狐斗篷。 南下之前,卫玉本来以为湘州气候应该比京师要暖煦,谁知全然不是,幸而身边带着几件厚衣裳。 可不管穿多少,身上总觉着寒意浸浸,这里的风中带着湿寒之气,如刺客般无时无刻地侵袭。 自从上了岸,从方郡到沙洲,一路上卫玉的手都是冰冷的。 而湘州此地的风味也跟中原大相径庭,肉类通常都是熏制过的,烹饪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卫玉颇有点水土不服,到了沙洲安顿下后,脸上明显看出了憔悴,因为不知哪里的火无处宣泄,嘴唇上凑热闹般又生了一个疮。 除了这些外,地方上竟然没有大事。 大概是她一路走来,但凡冒犯过她的各路“英豪”,都莫名受了教训,沙洲这里便得了消息,不管是官宦,士绅还是地头蛇们,都安安分分,不敢造次。 卫玉抵达沙洲后,暂且在驿馆落脚。次日,沙洲苏知府亲自来请,说是在府衙设宴给卫巡检接风洗尘。 卫玉本来就觉得不舒服,一听设宴,顿时心里翻腾,就随意找了个借口婉拒了。 知府大人倒也消息灵通,含笑道:“最近府衙新请了一个厨子,是江南地方来的名厨……听说大人最近胃口不太好,本来想借这个机会让您尝尝他的手艺,既然不肯赏光,或者我叫他过来给大人做点儿江南风味?” 卫玉勉强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什么江南江北,她毫无食欲亦无兴趣。 怕知府面上过不去,袁执事忙说卫巡检是路上劳累,过于疲乏,等休息几日就会好之类,两位执事一左一右,送了知府出门。 这段日子里,卫玉已经接到确切消息——顺德府里武林大会上最出风头的,确实就是宿九曜。 她也得了郭知府写的亲笔信。在信中,知府大人对于宿九曜极为赞扬,什么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又说已经正式呈递了公文回京到太子殿下面前。 卫玉也本来不懂郭知府为何要如此殷勤,拿着他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很久,终于灵光一闪回过味儿来。 原来郭知府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故意的让小九爷去争这个武林盟主,所以他也乐得玉成。 但如今也毫无办法,谁叫宿九曜力挫群雄在先,而且他的武功路数竟然还跟武当有什么关联呢?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索性将错就错,天意最大。 不过,最离奇的是郭知府在说罢这些公事后,在信末又附加了几句话。 知府提起了自家有个小女儿,年龄跟小九爷差不多……品貌端庄之类。 卫玉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终于嗅到了一点红线之喜,她嗤地笑了出声。 卫玉当时不在现场,自然不知道宿九曜当时连战五派宗师,年少轻狂威风八面的肆意情形,也无法想象亲眼目睹他的风姿、那些在场的宗门女子跟仕宦女眷们芳心大动,小鹿乱撞的种种。 但是连郭知府竟也如此急不可待,甚至想盼宿九曜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倒是让卫玉忍俊不禁。 不过想想也是,谁不喜欢少年才俊呢,而无可否认的事,宿九曜正是那万里挑一的人物。 另外让卫玉在意的,是郭知府信中的语气,他竟是在询问卫玉的意思,显然是把卫玉当成了宿九曜的上司、亦或者是家长一般,似乎是能不能结亲,就看卫玉做不做主。 卫玉觉着好笑,提起笔来,本来想写一封信,可才涂了几个字……意兴阑珊。她思来想去,百无聊赖,便把笔扔下,竟也不去回郭知府。 她在驿站休息了两日,觉得身体好些了,便去知府衙门查看案卷,坐了半晌,腿脚冰凉,正是中午时候,苏知府又亲自来请。 卫玉见他如此殷勤,大有三顾茅庐之态,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来办差,自然要入乡随俗,跟这些人的交际势不可免,少不得打点应酬。 苏知府大喜,陪着卫玉到了府衙后院,在场的除了府衙的府丞、通判、主簿等外,另有几位本地的耆老。 据说其中有一位是从京师致仕而回的翰林学士顾老先生,显然苏知府把卫玉的底细打听的极为详细,特意请老先生来作陪,只不过不知为何,那老翰林竟迟到了。 其他众人见卫玉生得如美玉明珠,熠熠生辉,最可喜的是她言谈举止,如春风自在,无形中令人倾倒。 略坐片刻,那江南名厨所做的菜陆续上来,苏知府忙请卫玉品尝。 卫玉吃了两口,倒是觉着确实是江南风味,也还过得去。 只不过跟她此刻的心境异样,再多佳肴美味也不能入心,但苏知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只满口称赞而已。 才过了一巡酒,外间有仆人来报:“大人,顾老先生到了。” 苏知府急忙起身,对卫玉告罪,迎了出去。 不多时,只听外头脚步声响,有苍老的声音说道:“抱歉的很,老朽来迟了。” 苏知府也笑道:“不管如何,顾翰林能到自是最好不过,方才卫巡检还问起您来呢。” 这会儿卫玉站起身来,她曾经在翰林院供职,顾老先生虽已经隐退,毕竟也算是前辈,该有的礼数却不可少。 卫玉含笑看去,准备行礼。她先看到苏知府呵呵笑着出现,然后就是一名三绺长须的锦衣老者,气质儒雅,当然正是顾翰林。 卫玉正欲躬身见礼,谁知目光一动,突然看到顾翰林身后跟着的一人。 她双眸微睁,一时竟忘了跟顾翰林和苏知府打招呼。 跟在顾翰林身后的,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那面具极狰狞,如同上古怪兽,神秘可怖,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秀气的下颌,极白皙的肤色,朱红润泽的唇,是菱角般的唇形,极为漂亮。 丑陋至极的面具跟美丽至极的半张脸,相互映衬,如梦如幻。 卫玉一眼看见,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猛然间让她梦回那一世的宿雪怀。 脑中一晃,她急忙抬手摁住桌面。 “卫巡检……”苏知府已经扶着顾老先生到了跟前,只顾高兴,尚没留意卫玉的异样,他道:“顾翰林说,在离京的时候还曾跟您照面过,只不知您记不记得了。” 卫玉竭力将目光从那少年身上收回,之前苏知府提起顾翰林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想起来。此刻便微笑道:“允明先生曾被皇上称赞过翰林妙手,正是我辈楷模,我又怎会忘怀?” 顾老先生一手极佳的小楷,闻名翰林院。正是他最得意之事,听卫玉当面提起,不由心花怒放,看着卫玉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卫巡检才是真正的少年风流,名臣之相。” 大家重又落座,顾翰林极喜欢卫玉,坐在她身旁,又问起些京城的风物诸事,表面看来也算是相谈甚欢。 卫玉的目光不时瞥向旁边少年,起先她还怀疑,这人是不是“东施效颦”,知道宿九曜夺了武林盟主,所以才也如此效仿。 可就算只看到半张脸,如斯秀丽,却是如假包换。 何况,在少年到了身旁左近,卫玉时不时留心,更发现他脸颊上因为冻伤后仍残留的些许乌青之色。 卫玉暗中咬紧牙关,反而一眼也不看他。 又略坐一会儿,便起身借故离席,叫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权且相陪。 一个府衙的丫鬟在前领路,阿芒跟在卫玉身后,走了一会儿,阿芒悄悄对卫玉说:“玉哥儿,有人跟着,不知道是好是歹。” 卫玉头也不回:“不用理。” 阿芒挠头,这会儿只见戴面具的少年脚步加快,竟追了过来,阿芒皱眉转身,喝道:“干什么?” 那边卫玉止步回头,负手看着这一幕,也不言语。 阿芒叉腰道:“别以为戴了面具就能吓人,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是不是想对玉哥儿不利?要还敢过来一步,我便不饶!” 卫玉看着少年依旧沉默地立在廊下,终于道:“你笨死了,整天嚷嚷说要吃他做的好东西,怎么人来了你反而不认得了?” 阿芒呆了呆,还好一提起吃,脑袋转的快了些,他叫道:“什么?是小九爷吗?”撒腿冲到少年身旁,张手要握住他的肩:“真的是你?” 宿九曜一闪身,把他推开。 阿芒见他拒绝的动作——因被拒绝了许多次,这个动作阿芒最为熟悉,他哈哈笑道:“咦,果然是小九爷!你怎么戴这个可怕面具,吓人一跳呢?” 卫玉打发了阿芒去吃酒席,那带路的丫鬟也暂且退了。 宿九曜没摘面具,也不做声,只默默地站在她身前。 卫玉瞥了他几眼,皱皱眉:“怎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既然走了,就回京也罢,又回来做什么?回来了也不理人,莫非……是要向我炫耀你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 宿九曜听了这句,才慢慢地把面具摘下。 他没摘面具的时候,显得平静而莫测高深,且能跟她对视。 可面具一摘,他反而就低下了头:“之前你见了我……好似吓了一跳,我不是诚心吓你的,我也不是真的要离开的。” 卫玉哼道:“是不是诚心,都吓到了人。不是真的离开,也仍是离开了。” 宿九曜抬眸看她一眼,眸中仿佛有小小的委屈:“是你一心要我回京的。” 卫玉跺脚:“哦,依旧是我的错?那你回去了吗?你既然都不听我的话,又抱怨什么?” 宿九曜见她仿佛生气,走前一步,左手拿着那面具,右手拉拉她的袖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卫玉垂头看着那狰狞的饕餮面具,心头悸动,赶紧闭了闭眼:“我让你回来了吗?正经不干一件对的事。” 宿九曜转开头去,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神色有些许的悒郁。 卫玉见他不言语,狠狠的看了他两眼,却见他身上穿着的仍是己给他买的那貂鼠的圆领袍,可不知怎地,肩头手臂上,好几处有深色痕迹,她凑近看了眼,竟见有针脚密密缝过的痕迹。 卫玉看到宿九曜的神情,本来心就有点儿软下来,忽然看到他身上如此,便好奇地扯了扯:“这是怎么了?” 宿九曜把她的手轻轻地抚落:“是我不小心,叫他们划破了。” “怎么……”卫玉正要问,又猛然反应过来:“是在顺德府比武大会上?” “是……”宿九曜低低道:“你不要生气,我已经缝好了。” 卫玉半张着嘴,半天没吱声。宿九曜抬头,少年的目光如水,单纯而真挚。 她竟然有点儿不敢跟他对视,内心狼狈而又有一点难以言说地转开头,卫玉说道:“你……小侯爷呢?”她本来想问他受伤了没有,可心中知道必定不会无恙。 “他大概回京去了。” “你不跟他回,他怎么交差?” “他会自己想办法的。” 卫玉无言以对:“你倒是很信任他。你不肯回去,他乐意吗?” “嗯……他不大乐意。” 卫玉想笑,又按捺:“你跟他……不会也是不告而别吧?” 宿九曜捏着那饕餮面具:“唔……” “你倒是很会耍赖,一言不合了拔腿就跑。” 宿九曜脸颊上有点微红,辩解:“我没有耍赖,我跟他说清楚了。” 卫玉深深呼吸。 本来她一心要让小九爷回京,可是现在看他出现在面前,又说到这会儿,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竟有些异乎寻常的愉悦。 卫玉不肯表露出来,毕竟这样等同纵容他胡作非为,但飞扬的眉眼跟唇角,却隐隐透露出她的心意。 宿九曜在旁打量着卫玉,她的双眸生辉,嘴角微抿,他就知道她不是真心的恼。 小九爷润了润唇:“你愿意我留下来是不是?” 卫玉张了张口,撇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宿九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你怎么不说?” 卫玉仍是不语,宿九曜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拽住。 “干什么……”卫玉一惊,赶紧抽回手来:“别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不像话。” 宿九曜感觉她的手很凉:“那你到底是不是愿意我留下来?” 卫玉忍无可忍:“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 他默默而坚决的望了她:“那你到底回不回答?” 卫玉咬了咬唇:“是,是是,喜欢你留下来行了吧,喜欢你不顾王法,随时都会掉脑袋的胡闹……真是小孩子气。” 宿九曜听她承认,本来已经有几分笑意,猛然听到最后那一句“小孩子气”,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正色对卫玉道:“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儿了。” 卫玉嗤了声:“对对,你不是了,你多大?” 宿九曜道:“很快就十五了。” 卫玉扁了嘴:“失敬失敬,原来小九爷已经’快’十五大寿了。” 宿九曜听出她语声中的嘲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别把我当什么孩子,之前我去万艳楼,那里的人都没把我当小孩儿。” 卫玉本来拂袖正走,闻言脚步猛然刹住:“什么?什么楼?”她以为是自己心邪,所以才听错了,那个词可不像是个好词。 宿九曜道:“就是襄州最有名的万艳楼。” 卫玉吸了一口冷气:“你说的是……青楼?” 宿九曜点点头,极为肯定地:“嗯。”他回想跟着罗醉去青楼的时候,虽没有正眼看过那些女子,可是那些人的反应,似乎并没有任何小看过他。 小九爷觉得应该跟卫玉声明这一点。 卫玉咽了口唾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种爱好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点微愠,卫玉磨了磨牙:“你是以前去过呢,还是第一次去?” 宿九曜正要解释这不是他的“爱好”,也许是罗醉的爱好,可听她问,他眨眨眼:“是第一次。” 卫玉抿了嘴。 宿九曜突然发现她的表情不对,好像不太高兴。于是后知后觉地解释说道:“不是我爱去,是罗醉带我去的。” 卫玉微怔:“小侯爷?” 宿九曜看着她讶异中带些疑惑的表情,忽地又想起那一声叫人想入非非的申吟。 深吸了一口气,宿九曜很想问问卫玉那天在雪中酒肆寒夜屋内,她是为了什么会发出那种声音。 但是心念转动,冒出来的一句话却是:“卫巡检,你……你也去过青楼吗?” 卫玉听他说到罗醉,心里已经推算出大概,知道必定是罗小侯爷干的好事。 可忽然又听见宿九曜问她这句,她的眼睛几乎瞪到了额头上。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可讳莫如深的,卫玉的确去过,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京中跟那些风流才子众人,常常去青楼听曲消遣,亦或者商议事情等等。 当然了,她绝不会做那种事……也不可能去干。 但宿九曜口中问的显然就是后者。 卫玉吁了口气:“我当然去过。” 她本来是啼笑皆非,又想堵住少年的嘴。 结果宿九曜又上前一步:“那……你有相好的人吗?” 卫玉懵了,胡乱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宿九曜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声音,心中竟隐隐地有些灼热。 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饕餮面具:“那……卫巡检相好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卫玉直直地看着宿九曜,想给他一拳:“闭嘴!” 小九爷舔了舔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相好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卫玉打了个寒颤,倒退一步:“你是不是疯了?总问这些干什么?”, 69第 69 章 推倒 此时他们在府衙的后院廊下, 周围无人,只有风吹过栏杆外几棵凤尾蕉,发出簌簌的声音。 卫玉惊恼之下, 心思依旧转的很快, 她怀疑宿九曜是被小侯爷带坏了。 毕竟长怀县初次相见的时候,在她的印象中, 宿九曜正直而单纯,只有点儿过分冷傲内敛,这简直跟那种青楼风尘地方不沾边儿。可这一次跟小侯爷混了一阵子,突然间就性情大变似的, 还追着她问什么相好不相好,这些词在卫玉听来简直刺耳。 卫玉攥着拳,望着面前的小九:“是不是疯了,满口的胡说什么?” 宿九曜嘴角动了动, 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心中那个疑问问出来。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 阴差阳错, 成了楔进他心里的一根刺。 宿九曜问:“那天晚上,我听见……” 卫玉耳朵一动:“什么哪天晚上?听见什么?” 宿九曜低头:“就是在定县酒肆的那天晚上,我们同房……” 他仍是没有说完, 眼睛瞥着卫玉的脸色。 卫玉疑惑地盯着宿九曜看了半天, 总不懂他说什么, 可心中转动, 猛然间退后一步,脸上血色都消失了。 宿九曜见她身形摇晃,似乎要跌倒的样子,本能地上前一把拉住她。 卫玉反而受惊一样,胡乱狠狠一推! 小九爷想也不想, 稍微用力,反手一下把她摁在墙上。 卫玉感觉到他手底那惊人的力道,似曾相识。 耳畔“嗡”地一声响,她的头晕,眼前发花。 那张精致过分的脸近在咫尺,微光下显得很模糊,只有双眼格外明亮。 卫玉简直分不清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哪一个人。 但对少年而言,这一刻卫玉竟没动,这让宿九曜有些意外。 少年竟也不知做什么好,倒也看出她有些许魂不守舍的,便问:“你……怎么了?” 两人僵持中,隐隐地传来脚步声,有个声音问道:“卫巡检真是从这里走的?怎么不见人?” 是袁执事的声音,且说且转了进来。 卫玉总算反应,再度发力将宿九曜推开。 少年顺势退后两步,站住。 但是这时候袁执事已经看清了他们两个,惊鸿一瞥,执事止步,惊喜参半:“原来是小九爷?真是……” 宿九曜略一点头而已。 卫玉却侧身而对,不看他,也不看袁执事。 袁执事早察觉两人之间有点儿微妙,心里咯噔,但他倒也机变,忙又招呼:“卫巡检,众人都在等着你呢,知府大人还准备了一出小戏。” 卫玉方淡淡道:“知道,你先去。” 袁执事退后去了,卫玉赶忙抚了抚衣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 她着急要走,走出了一段才醒悟宿九曜并没有跟上。 卫玉放慢脚步,按捺复杂的心绪,冷道:“愣着做什么?又想跑到哪里去么?” 扔下这句,她径直向前,身后果然响起了他轻快的脚步声。 前厅处,有些静寂,毕竟卫玉是主角,她缺席,剩下的人虽则竭力攀谈,到底话题有说尽的时候,稍微冷场。 而顾老先生,正说起跟自己同来的那位戴面具的少年。 苏知府因想讨好卫玉,便请曾为翰林的顾老先生出面儿。但是这位老翰林到底还有点儿傲骨,加上他原先不在沙洲城中,而是在城外越王山上的别院。被郭知府派人请了两三回才终于肯答应。 然而往回赶的时候,偏偏遇到了有几个大胆毛贼拦路抢劫。 正在危机关头,有位少年正好路过,出手拯救了老先生一行人。 顾老翰林盛赞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当时看见他现身,还以为他也要跟着遭殃,完全想不到身手竟那样出色。” 苏知府早就奇怪为什么顾翰林带了那般奇怪的一个人来,闻言道:“原来是个少年英雄。” 顾老先生说道:“正是,他把那些贼人打趴之后,我甚是相谢,便问他姓名,他并不回答,我因心喜他的为人,又见他孤身一人,便请他去我府里做客……只不过因为答应了知府要来给卫巡检接风洗尘,就也随口告诉了他,想让他先去我家里……谁知他听说,便要跟着来。” 苏知府惊奇:“他想来府衙?这又是为何?” 顾老先生呵呵笑道:“当时老朽心里也疑惑,只是……看着他那样认真的模样,老朽竟不愿追问,只从他的意思就是了,也许他少年心性,想见见世面吧。”说着左顾右盼:“咦,去哪里了?” 苏知府因没见过宿九曜的真容,竟难以想象顾老翰林为何在面对这初次相见的少年就如此不谨慎,随随便便把人带到府衙。 万一那少年是个坏人,岂不是…… 这老先生是老糊涂了不成? 这会儿袁执事已经回来,偷偷跟平执事说了那戴面具的少年就是小九爷。平执事低声道:“怪道我见他有些眼熟,可为什么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袁执事想到方才那一瞥,道:“也许是想给卫巡检一个惊喜呢?” 正此时,看见卫玉回来,众人忙停口,苏知府正欲迎接,一转头看见跟在卫玉甚后的宿九曜,他看着少年如墨画的出色眉眼,简直神仙人物。 苏知府合不拢嘴,此刻才明白方才顾老先生那话的意思。 这会儿顾老先生见宿九曜回来,便笑道:“卫巡检,你们已经见过了?若没有这位少年英雄,老朽今日便不得跟众位同席了,因想邀请他去我府里略住,所以顺道先带他过来,卫巡检不会在意吧?”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忍笑,阿芒在旁边吃一道松子鳜鱼,此刻哼哼着说:“玉哥儿才不介意呢……” 卫玉此刻已经恢复,淡淡一笑道:“顾老哪里话,我还要多谢你呢。” 顾老先生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卫玉先是瞥了眼宿九曜,又垂眸道:“小九原本是我的……弟弟。只是年轻气盛的,一时贪玩儿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我们都十分担心,可巧就让顾老遇见了,把他带回来。” 顾老先生原先以为卫玉会觉着他行事唐突,听到这话才转忧为喜,拍手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缘分了,是天注定这位小九爷救了老朽,哦……”他转向宿九曜:“怪道你叫我带你来,原来是想见卫巡检。” 宿九曜不语,苏知府跟着捧场说:“果然是这样,难得难得,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还以为顾老怎么无缘无故带一个、这样神神秘秘的人物来呢。原来果真就是给卫巡检的惊喜。” 顾老先生去了心事,格外喜欢,笑道:“说起惊喜,知府大人不是也准备好了么?” 苏知府道:“有老翰林珠玉在前,本府不管布置的如何出色,都不如老先生这一招奇兵突出罢了。” 在座大家哈哈大笑,场面甚是融洽,只有卫玉跟小九爷,彼此心里各怀鬼胎。 屏风后一声鼓响,大家都停了口。 原来知府大人今日准备的,是一处口袋戏,前方的长桌上布置着不大的小戏台,演的是一处《报恩》。 说是狐妖被书生所救,便幻化美人报答的故事,狐狸,书生,美人……以及降妖的道士,轮番登场,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处方寸,却难得演的那样精彩,声色并茂。 这样的演绎,卫玉只看过类似的皮影,这口袋戏还是第一次,见那些布帛做的小人儿,只有人的手臂大小,动作虽有限,但胜在氛围极佳,而且那背后配音说话的,也是极会逗引人的情绪,演到那狐妖被道士打的化出原形,那嘶哑凄厉的叫声,简直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卫玉起初是逼着自己看,到最后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正有些入神,旁边苏知府小声问道:“卫巡检可能猜出这是几个人在说话?” 卫玉觉着他问的古怪,看了看台上,心内一想,从第一个角色小书童的出现,到书生,樵夫,狐狸,美女,道士……自然是是六个。 这些角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性格鲜明声音也各不相同,就算不看那戏偶,只空耳听也绝不会听错。 可苏知府这样问,自然有缘故,卫玉便道:“至少……是三个人吧。” 苏知府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这会儿桌后才有人站起来,竟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所有角色,都是此人独立所为,卫玉自然惊讶,顾翰林等也啧啧称奇,说道:“老朽还以为知府大人为何要请这样一台小戏,原来玄机在这里。” 此人是湘州一带有名的善口技者,就算他也一个人也能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极其有名,所以苏知府才特相请。 知府等盛情劝饮,卫玉吃了两三杯酒。她的酒量自然还算可以,之前跟着李星渊的时候早已经锻炼出来,本来是吃不醉的。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湘洲的酒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还是因为她的水土不服缘故,又或者是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渐渐地居然有点上头。 卫玉知道不能吃了,立即起身告辞,临别顾翰林又约了她改日去府里一叙。 老先生看向宿九曜,笑道:“本来想请小九爷去老朽府里盘桓两日,也算是相谢救命之恩,如今自然是得随卫巡检回去了……且等改日,洒扫以待两位大驾光临。” 卫玉双颊微红,扶着阿芒的手往外,执事等人在后跟随,知府大人送了出门。 阿芒把她送上了车后,回头见宿九曜还站在原地,阿芒想也不想,揪了他一把:“站着做什么,还不上来?” 本来宿九曜正在想是骑马还是如何,这一下便不用想了。 他原先看阿芒不很顺眼,但这一刻却觉得这汉子着实可爱。 宿九曜到了车中,见卫玉正斜躺着,雪白的手轻轻地扶着额头,双眸微闭。 感觉到车一沉,卫玉张开眼睛,猛然看见宿九曜,她一下子就坐直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小九爷一看卫玉好似警惕的样子,就不敢靠前了。只坐在靠近车门口的地方,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会儿阿芒赶车,马车向前奔去,小九爷问:“你生气了?” 卫玉见他没动,这才扭开头。 酒已经跑到了她的脸上,弄得脸跟脖子都有点儿淡淡的粉色。 这么一转头,宿九曜看的更清楚了。 他微微的有点口干,说话竟结巴起来:“你、你你喝多了……” 卫玉淡淡皱眉,嘴里含糊低语:“不用你多说。” 小九爷趁机稍微靠近了些:“我没想惹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有……虽然我不知道缘故,”宿九曜一想:“是因为我问你的那些事吗?” 卫玉把脸往车壁角落里靠了靠,似乎想挤出来一道缝隙逃之夭夭。 “卫巡检,”宿九曜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卫玉忍无可忍,终于说:“没别的意思,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我、我也不明白,”宿九曜低下头,仔细地寻思:“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想知道的多一点。” 卫玉吸气,勉强镇定,想起宿九曜说的那天晚上之类的话,心里格外的慌乱跟难堪。 她当然记得那个雪夜,她好像做了个不堪回首的春/梦。 当时醒来,虽有所察觉,但没往深处去想。 方才宿九曜含糊了几句,卫玉才惊觉,自己当时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他听见了。 可到底说了什么她又不知道。 她也想问,又不敢问,无奈地叹息了声。 正在发怔,宿九曜已经到了跟前。 卫玉一哆嗦,本能的往后,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上:“干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九爷无辜的看着她:“我看你好像头疼,我给你按头吧,会好一些。” 卫玉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知道他没有邪心。 但是此刻她浑身燥热,心里更是发烫,哪里受得了? “不用,”卫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清些:“你往后点儿。别过来。” 宿九曜不解,按照她所说的后退,却仍是担忧的望着卫玉:“你比先前瘦了些。”目光落在她嘴上的那个微微肿着的疮上,奇怪,这疮在那里,反而显得她的唇更好看了:“是、是哪里不舒服吗?” 卫玉稍微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不愿再说话,就稍微转过身,重新把脸靠向车壁内,慢慢地说:“我要睡一会儿。” 其实卫玉是不敢就在宿九曜爷跟前睡下的,只是想叫他别开口而已。 可酒力发动,加上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本意是假装睡觉,没想到不知不觉真的就睡着了。 等到了驿站,车停在门前。 阿芒掀开车帘向内看了一眼,见卫玉睡着,就对两位执事打了个手势。 他又小声对宿九曜说:“小九爷你下来,我抱玉哥儿进去。” 宿九曜一听,反而自己上前,单膝跪倒,双手抄下把卫玉轻轻打横一抱。 阿芒虽然惊讶,但在他眼里,小九爷人美武功高,年纪小又会做菜,半点威胁不利都没有,全是好处。他对卫玉好,自然也不是坏事。 阿芒只是小声嘀咕说:“我知道你能耐,你既然要抱,那你就抱好了。又不是抢好吃的,你抢了我就没得吃了。” 宿九曜自顾自跳下车,抱着人直接进门去了。 底下两位执事眼见小九爷抱了卫玉出来,两个人的脸色有点儿奇怪,袁执事喃喃道:“这小九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平执事极低地说道:“你看他的做派……神出鬼没还是最其次的呢。” 袁执事猛然想起了在这府衙后院儿所见的那一幕,刚要八卦一番,又怕平执事藏不住秘密,便又紧紧闭嘴。 那边小九爷抱着卫玉向屋内走去,他轻手轻脚,动作里带着温柔,丝毫没有惊动卫玉。 但卫玉其实睡不安稳,依稀仿佛感觉到什么,在他进门的时候,卫玉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头顶上是太阳,宿九曜低着头,他的脸便笼在暗影之中,似是而非。 卫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九……” 一个字从半开的红唇间冒出,又及时地收住。 卫玉意识回归:“放我下来……” 宿九曜依稀听见那个字,忽然见她如此剧烈挣扎,他忙道:“别动。”本来他有心想要抱紧的话,卫玉自然无法挣脱,但是他怕用力不当会伤害到她,所以有所克制。 便是因为这个,卫玉往外一挣,整个儿差点掉在地上。 宿九曜俯身抄手,将她揽住。这刹那间,两人几乎一起摔倒在地。只不过卫玉的腿在地上,而上半身被宿九曜儿及时的环抱入怀。 两个人之间就仿佛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一样,密不可分。 偏在这时候,阿芒从台阶上走来,一眼看见了,惊讶之余哈哈大笑:“叫你逞强,这下子摔啦。看你以后还抢不抢了?” 他笑够了,才又过来扶住卫玉肩膀:“摔到了没有?玉哥儿,这可怪不得我,是他自己要抢的。” 本来在摔倒的时候,以宿九曜的武功,他立刻就能跳起来。 但是跟卫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小九爷只觉得她身上竟是如此的香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牢牢吸着他似的,让他无法动弹。 甚至有一种想要永远靠在上面的冲动。 被阿芒没心没肺的取笑,宿九曜才站起来,望着自己的双手,隐隐竟觉着有淡淡香气于指尖缭绕。 那边儿阿芒把卫玉扶起来,看她并无大碍,只是脸红的厉害,阿芒叹道:“没喝多少,怎么就醉了?一定是这几天身体差又吃的不好。不过现在小九爷回来了,让他做点儿好吃的给玉哥儿你补补就行了,对吧?” 卫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恨不得倒头死过去,听阿芒咕哝不停,她咬了咬唇:“吃吃吃,你光知道吃,快闭嘴吧!” 但是骂归骂,很快卫玉先喝了一碗小九爷亲自做的醒酒汤。 那汤里不知道都放了些什么?酸酸的又有点儿清甜,不是以前喝的醒酒汤那样难以入喉。而且喝完了之后身上暖暖的,又有一股困意袭来,卫玉睡了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才醒过来。 她一醒来先看屋里有无别人,低低叫了两声阿芒,咚咚咚,阿芒从屋外跑起来:“醒了?觉着怎么样?” 卫玉犹豫:“小九……人呢?” 阿芒说道:“在着呢。你叫他?” 卫玉赶紧否认:“不用。”又问:“他在干什么?” 阿芒神神秘秘的一笑:“做好东西呢。” 拿了一块儿热帕子给卫玉擦了脸,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去,过了会儿,阿芒便捧了一碗馄饨走了进来。 他人还没到跟前,先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令人心神一振。 卫玉疑惑:“是……艾草香?” 阿芒说:“果然鼻子灵。这是艾叶馄饨,快尝尝怎么样?” “艾叶馄饨……”卫玉从未吃过这新奇东西,心突突跳了两下,问:“小九爷做的?” 阿芒满脸得意:“这话问的稀奇,除了小九爷,还有谁能做出这个?”他把碗端到跟面,卫玉伸手要去接,手却有点儿发抖。阿芒道:“小九爷知道玉哥儿这几天总是食欲不振手脚发凉的,所以才做了这个……对身子大有好处,唉,我总说他年纪小,但是他的心可真还细。对玉哥儿你也是真心的好,幸亏他回来了,有他在我都放心不少。” 卫玉心里想着那句——幸亏他回来了。 阿芒催促:“快尝尝看怎么样?” 卫玉试着吃了一口艾叶馄饨,湘州这里吃的多数都是米饭,面食反而很少。 苏知府请的那江南厨子所做的菜多又是甜的,连面食也带一股甜腻。 这一口馄饨,几乎把卫玉的眼泪吃出来。 艾草的清香在舌尖流转,像是把所有的邪祟阴湿都给驱散了。 她身不由己的把那只馄饨咽下,心里却想到,宿九曜的确是擅长做这些类似药膳之类的东西,当初她的身体损伤成那样,还给他调补过来了。何况如今。 然而一想到府衙里跟他对峙的情形,以及他可能真的也听见了她那些隐私呓语……卫玉又想还是把他远远的打发开,再也不见的好。 卫玉只得刻意的不去想这些。吃了馄饨,她交代阿芒,让他去给小九爷整理好住处。 阿芒反而说:“这个还用操心?早料理好啦。” 晚间卫玉倒是没见到宿九曜,想必他也有心回避。 直到第二天,卫玉总算整理好了心态。让阿芒把他叫来。 卫玉问:“那天在船上,也是你做的六味脍?” 他并没有否认。卫玉问:“你当时怎么不回来?” “因为我还没想好。” 她笑:“想好什么?” “想好该怎么做。” 卫玉皱眉:“你想做什么?” 她这么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一样的询问。 宿九曜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卫玉。 他明明没开口,卫玉心里却猛抽了一下。 宿九曜道:“我只是在想,是到底该回京还是该留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是留下了?” 这次他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卫玉也没有期待这个答案,甚至庆幸于他的沉默。 两个人相对无言,卫玉倒是想起来,便拿出了郭知府的书信。 望着宿九曜,卫玉道:“这是顺德府知府大人的来信,你想不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宿九曜道:“跟我有关?” “当然,”卫玉一笑:“知府大人说他府里有一位小姐,品貌皆上。”顿了顿,见宿九曜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卫玉继续道:“所以郭知府有意挑你为他的东床快婿。” 宿九曜呆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卫玉在说什么。卫玉啼笑皆非,耐心解释:“他的意思是想要跟你结亲。” 小九爷这才明白,眉头微皱并不言语。 卫玉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毕竟那可是知府大人,得他的青眼,对于平常人而言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你是什么看法?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便替你回信。” 宿九曜眸色深深看着卫玉。 卫玉淡淡问:“怎么不回答?是还没想好么?”嘴角一抿,她道:“其实你答应也好,与其跟着不三不四的人往青楼那种地方跑。倒不如尽快成个家。” “我不,”这次宿九曜终于开口:“我只会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去当什么东床快婿。” “留在我身边干什么,我可不能……”卫玉差点儿就打趣起来,幸亏赶紧打住:“总之这门亲事可极难得的,你要想好,可别以后后悔。” 宿九曜的脸色有点淡漠:“我兴许会后悔,但是绝不会为了这件事。” 此时袁执事从外疾步进来,看看他两人,又忙道:“外头有人来报案。” 来报案的男子,为自己的姐姐鸣冤——本地梁府的二少奶奶,四年前丈夫去世,一直守寡到如今。 谁知王氏却在月前突然离奇身亡,梁家秘不发丧,直到下葬,王氏的娘家都没机会见她一眼,王公子打听到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一个丫鬟,那丫鬟偷偷告诉她,少奶奶确实死的蹊跷。 王公子去衙门告状,知府并不理会。原来府衙仵作已经查验过尸身,确系暴病身故,因为二少奶奶守节四年,本来还要给她呈报事迹,请立贞节牌坊,光耀门楣来着。 卫玉叫人去取了此案的所有档册,大略看过,先命人先传了府衙仵作来问,仵作的回答跟尸格上所写的一模一样。 只说是那二少奶奶系暴毙身亡,并无异样。 卫玉问道:“那二奶奶得的是什么病?可能看出来么?” 仵作道:“小人不敢确定,身上没有外伤。应该是睡梦中发作了心疾。” 卫玉回头吩咐了袁执事几句话。又问仵作:“你在沙洲府做了几年了?” 仵作回答:“大人,已经三年了。” “那你原先是做什么的?可有别的差事?” “原先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大夫。” 卫玉一笑,又问:“家中情形如何?” 仵作不解,可还是回答:“只是一般而已。” 卫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仵作说话,她的态度极为亲切自然,仵作从最初的焦灼不安到逐渐放松下来。 卫玉又问道:“是了,你娶亲了不曾?” 仵作一笑:“小人尚未娶亲。” 卫玉道:“那你今年几岁?是十几?” 仵作道:“小人二十四岁了。” “那也不小了,”卫玉点头,道:“看你相貌也过得去,只要有足够的聘礼,自然不愁娶到心仪的姑娘。” 仵作笑着低头。卫玉道:“本地娶亲一般要多少聘礼?” “我们这里不多,十数两银子就算不错的了。” “那你准备了多少?” “总也有这个数。” 卫玉笑了笑:“梁家给了多少?” 仵作不假思索地回答:“给了五十两。” 卫玉道:“原来是五十两,倒也不多。” 仵作的脸上本来还有几分惯性的笑,此刻逐渐反应过来,笑容僵住。 抬头,对上卫玉冰冷的双眼。 卫玉先前跟他闲话家常,就是为了让仵作放松警惕,问到最后那些都是极简单的,仵作就习惯了想也不想的回答。 此刻果然脱口而出,毫无提防。 小半个时辰,袁执事从外回来,到最后对卫玉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卫玉看向仵作:“我已经命人查过了你的底细。确实是在梁家二少奶奶死后,你的手头就阔绰起来了,据说还添了一处宅子,是不是?” 仵作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卫玉道:“你还不招,是想等大刑伺候吗?” 仵作跪在地上。终于承认了自己从梁家得了贿赂,改了那少奶奶的尸格。 其实那二奶奶颈间有一道勒痕,而她死的时候,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 苏知府呆若木鸡。 梁家是本地有头有脸的,竟出了此等丑事。 更要命的事,如果是少奶奶有了身孕,那么梁家的人就有了杀人的动机。 毕竟若这丑事传扬,梁家的名声变败坏了,可如果少奶奶死了,倒是还可能向朝廷请一个贞洁牌坊。 苏知府恨恨地看着那仵作,坐立不安,喃喃道:“人心难测。” 当即传了梁家当家过堂,本来那梁老爷还抵赖,听说仵作招认。梁老爷面如土色,才道:“回知府大人,巡检大人,确实,二奶奶不是暴病,而是自缢身亡,我们也是因为她忽然死了,才知道她竟然……竟然跟人有了丑事!想必她知道事情会败露所以……我们无法可想,就只能……买通仵作,想要掩盖过此事。” 苏知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说她自缢,难道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 梁老爷叫苦,连声否认。 卫玉并没有追问是否梁家下手杀人,而只是问他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人都在哪里。 梁老爷颓然承认,事发后,府内就把伺候二奶奶的人遣散了,在外省的给路费叫回家,本地的便打发到了庄子上。 再问他别的,却一无所知。 把梁老爷带下后,苏知府问她:“难道不怀疑是他们杀人?” 卫玉道:“梁家若是杀人者,大可不必叫仵作填暴病身故,只说自缢就是,若自缢的话,或可推到殉情上,向上呈请贞节牌坊也更顺理成章,他们说暴病,便只是想把此事遮掩过了。并没杀人的胆量。” 下午时候,就近把伺候二奶奶的丫鬟找了回来,那丫头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卫玉见状便屏退左右,只叫丫头上前,问道:“你且说实话,我自不会为难你,你若不言语,你二奶奶便是死不瞑目,你也有罪。你只说二奶奶死之前,府内是否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丫鬟被她打动,又见左右无人,终于吞吞吐吐道:“奴婢也不敢说,只是当初奶奶在的时候,房间里偶尔会传出些奇怪的声音。” 卫玉一怔:“细说。” 丫鬟低着头道:“之前府里曾经招过一个绣娘,脾气温和,长的也很美,府里的奶奶姑娘们都愿意跟她相处。少奶奶跟她尤其亲近……经常、经常还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从那绣娘去了后,少奶奶就神不守舍……后来就……自缢了。” 卫玉见她神色不安,便问那绣娘现在何处,是否知道。丫鬟摇头:“少奶奶也曾经暗自叫我去找,可我哪里找去?” 思忖半晌,卫玉让苏知府找一个画手来,按照那丫鬟所说,描绘了一张绣娘画像。 只不过那丫鬟说的有限,此地画师也非丹青圣手,画出来的只有三四分相似而已。 当夜,卫玉望着那张粗糙的绘图,心里担忧,若这样的图贴出去,也未必有人能认出来。 另外她心中疑惑,如果是二奶奶跟那绣娘有什么不可说的,那少奶奶的肚子怎么会大起来? 难道……这绣娘还有同伙? 又或者另有隐情。但当务之急,仍是要找到那绣娘。 袁执事跟平执事凑上前,也看清楚卫玉手中的画像,虽然画工不佳,但已然尽力。袁执事道:“眉眼里确实有点儿秀气。” 平执事道:“亏你看得出来。这种画贴出去,能认出本尊来,我情愿输你一两银子。” “万一呢?” 平执事哼道:“你懂什么,如果这绣娘真似丫鬟说的美貌,绣工又好,只怕……也许她又去了别人家里,深宅大院的,等闲谁能见着,要找也难。” 卫玉听了这句,心头一震,赶忙道:“去府衙……找找近半年、不,一年里,是否还有妇人女子无端暴病、身故之类的记载。” 两人不懂:“卫巡检,这是为何?” 卫玉道:“你们想,如果那二奶奶之死真跟那绣娘有关,难道只有梁家这一件?” 两位执事齐齐震惊:“难道还有别的案子?”他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不敢再问,转身出门去了。 卫玉靠在椅子上,心中惊跳。 她歇息片刻,起身向后走。 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到后门处有声,细细一听,是阿芒道:“谁能管得了?之前在王府的时候就这样,不过那会儿不是办案,是为殿下到处奔走……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宿九曜道:“是吗?卫巡检为了太子?” “唔,”阿芒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在吃什么,又道:“这个真好吃,你改天还给我做?” 宿九曜道:“嗯,你再说说卫巡检以前的事吧。” “以前,以前……你是说玉哥儿小时候吗?” “是吧。” “可我知道的都说了呀,太子殿下对玉哥儿最好……” 宿九曜沉默,他似乎不愿意听这个,又问:“阿芒,王府里,有没有人跟我一样……” “什么跟你一样?” 他稍微迟疑:“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排行第九或者名字里有‘九’的?” “这个……” 阿芒正冥思苦想,只听身后有人道:“问别人多没意思,你何不直接来问我?”, 70第 70 章 调戏 卫玉才一出声, 那两人齐齐转身。 阿芒手中端着半大的碗,寒冷的夜风中传来丝丝桂花甜香,诱人垂涎, 阿芒就拿个调羹往嘴里边儿送,虽然看见了卫玉,但一时间竟顾不上开口。 卫玉很意外,沙洲这里居然能找到桂花……她闻着味, 判断阿芒吃的是桂花红糖芋圆。 可她只能尽量忽视这点香味, 免得自己被那种香味儿诱惑, 把好不容易冷下来的脸又软回去了。 可阿芒的眼睛虽然盯着她, 嘴却始终没停下, 时不时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 仿佛怕吃的晚了, 卫玉就会来抢自己的东西。 卫玉恨铁不成钢的说:“吃,整天就知道吃。人家给你点儿什么?你就毫不犹豫把我卖了。” 阿芒赶紧摇头。忙里偷闲的说:“没呢玉哥儿, 我就是跟小九爷说说过去在王府的事儿,没什么要紧,横竖他也不是外人。” “什么是外人?在你眼里什么是外人?”卫玉磨牙,看向旁边的宿九曜:“九爷,你刚才问什么?” 宿九曜察觉她不高兴, 眼神一阵闪躲。 他不出声,阿芒在旁边看着奇怪, 刚要替他回答, 卫玉恨他吃的东西味道太香, 声音太大,惹的她暗咽口水,便说:“一边儿吃去。” 阿芒倒是听话, 赶紧端着碗闪到旁边去。 卫玉盯着宿九曜:“你才问王府里有没有排行第九、或名字带九的人,是个什么意思?” 小九爷不语。卫玉道:“你是真好奇,还是有缘故?我想听真话。不过你如果不说,我从此就再也不问了。” 她现在已经确认,雪夜那次自己多半说了梦话给他听见了,卫玉在意的是宿九曜听见了多少,所以是在试探。 小九爷本来可以不回的,但看卫玉冷冽的神情,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自己此刻不说的话,以后就不用再跟她说话了。 他终于开口,小声:“那天晚上……我听你叫、叫九爷……” 卫玉心里早有准备,挑了挑眉,迎着小九爷凝视的目光:“真是不巧,我也不知道我有说梦话的恶习,还给你听见了。” “那你真的叫了……’九爷’?”最后两个字,少年的声音很轻。 “当然叫了。” 小九爷刚要开口,又忍住。因为他看出卫玉还有下文。 卫玉表现的像是若无其事,甚至一笑:“不过,你总不会以为是在叫你吧?” 她那种脸色十分微妙,带着分的冷笑,就好像是讥诮。 这让小九爷的心猛然缩紧,他低头,那句“不是”,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卫玉偏偏微笑:“总之不管我叫谁,都跟你没有关系,毕竟这是个人的私事,你也不要再打听了。”她说完这句,敛了笑:“何况我这般年纪……像是你说的所谓’相好’的人,男男女女都有不少。不管叫谁,都不足为奇。” 宿九曜的脸色一言难尽,听卫玉说什么男男女女都不少,夜色中他的脸色白的如森冷的雪。 卫玉心里本来没底儿。但大概是此刻的小九爷看着太过乖巧了,没有什么危险,她的胆子就更大了。 “总之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我今儿跟你说清楚了,你就从此打消那些歪心邪念最好,听见了吗?” 小九爷一声不响。 卫玉皱眉,索性上前一步更靠近他跟前。 宿九曜不知她要做什么,卫玉端详着这张脸,竟抬手将他的下颌轻轻地挑起。 他惊讶,但没有动。 卫玉的胆子越发膨胀:“说话呀,怎么哑巴了?刚才跟阿芒说的不是挺起劲儿的吗?你偏在这上面很会用心计,居然还知道用好吃的东西来哄骗阿芒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还有什么问题索性都说出来,我当面回答。” 宿九曜微微咬着唇,像是在隐忍什么。 卫玉看向他,眼睛眯起:“你先前莫非……真的以为我叫的是你吗?嗯……你才多大就起这种心思?不过,小九爷长得倒也极为勾人,你如果真的想……兴许我可以……” 她故意倾身贴近宿九曜,眨眨眼:“但我提醒你,男人跟男人干那种事儿,可是会很疼的,啧啧。” 宿九曜听到这里,猛然一颤,抬手把卫玉推开。 他稍微用分力气,卫玉便无法反抗。 她往旁边退开数步,好不容易站稳,抬头之后,却见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啊……”卫玉望着宿九曜离开的方向,慢慢举手捧住脸,回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伸出舌头做出要吐的样子:“我说的什么恶心的话?真是斯文扫地无地自容了,不过,不下猛药怎么治病?只要他从此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枉费我这般牺牲啊。” 轻轻地拍拍脸,脸上有点儿麻木又有点儿热,卫玉喃喃:“脸都没了,难道我容易吗?” 她干了这件“丧尽天良”的事,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于是又回到衙内,翻开涉案相关的记录,其中有先前让衙役去梁家所拿的一干证物,其中有几块手帕,正是那个不知所踪的绣娘的手工。 卫玉细看,见上面的绣花鲜亮,针脚细密,果然出色。 次日早上,顾府先有人来,请卫玉过府闲叙。原来顾老先生等了两日不见动静,望眼欲穿,特派人来请。 卫玉因手头有事,不愿意就去,正想拒绝。 但如今那绣娘不知所踪,查之不到,案情正是停滞,她暂时又不想跟小九照面,于是叫人准备了车轿。 卫玉只叫了阿芒,出门去了。身后袁执事拿着那绣娘的画像,想送到知府衙门去。 平执事走来问他:“卫巡检为什么没有带小九爷一起去顾家?” 袁执事道:“谁晓得,多半是闹了别扭。” “又闹什么,”平执事感慨:“为什么小九爷就不能是个女孩儿呢?那样的话,卫巡检一定不知道多疼他呢。” 袁执事目瞪口呆:“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这话也说的出来。再说,为什么是女孩儿就一定疼?” 平执事振振有辞:“小九爷生的那样,谁见了不心疼?要是女孩子自然越发惹人怜爱。也就是咱们卫巡检,怎么对他忽冷忽热的?所以我才说如果是女孩儿倒好些,一定舍不得。” 袁执事出门去知府衙门。入内见了苏知府,把画像呈上请知府过目。 苏知府皱眉细看那画像,忽然喃喃自语:“好似有点眼熟。” 袁执事吃惊,一来是为这画像画的这样德性,知府大人居然还能看出眼熟。二来却是这“眼熟”二字本身。 “大人见过此人?”他震惊的问。 苏知府看了又看,思忖:“说不好。一时想不起来,且让我再想想。” 袁执事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 顾府。 老翰林见了卫玉来到十分喜欢,立即又问起宿九曜来。 卫玉只说他年纪小不懂事,所以不许他再在外头走动,暂且在家里关着磨磨性子。 老先生就笑着说:“这倒不至于。少年人若没几分张扬肆意,任性而为,哪里还是少年人?何况我看小九爷相貌不凡,身手又出众,更兼品性绝佳,卫巡检千万不要拘束了他。” 卫玉笑道:“顾老虽是好意。可他要知道顾老这样称赞。只怕以后行事越发张狂了,谁能管得了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顾老先生道:“小卫你也不要担心太过。” 老先生请了卫玉到书房去,拿出了几幅珍藏的书画给她鉴赏。 两人看了有半个时辰,下人送了茶来,便又坐了喝茶。 忽然一个丫鬟走来,行礼问道:“老爷,里头夫人问,那位小爷来了没有?” 顾老笑笑,打发了丫鬟,对卫玉说道:“家里知道了老朽那天路上遇险,被小九爷所救的事,本来想今日当面见上一见。偏偏又没有来。” 卫玉听府内内眷都知道了,还如此郑重其事的特地来问,就察觉有点儿不对。 “顾老是不是有事?” 老先生也没有隐瞒,笑说:“老朽的膝下有一个小孙女儿,从小最是宠爱,年纪才十五岁。一向来提亲的人也不少,只是并没有中意的。我因欣赏小九爷的为人,所以……” 卫玉半惊半笑,才知道原来老翰林也跟郭知府一样,动了爱才惜人之心。 自己没叫宿九曜跟着,本来是想出来躲清净的,没想到倒是耽误了人家的好事。 卫玉笑说:“原来是一件美事。可惜差点儿被我所误,不过也无妨,大不了回头我叫小九特意来一次。让府内女眷们好生看看就是了。” 老先生闻言也甚是欢喜:“如此甚好,就多有劳卫巡检啦。” 两人说话间,就听见窗外隐隐有女子说笑声。 卫玉一怔,顾老先生转头,呵呵说道:“正巧。” 卫玉随着他回头看去,却见窗外院门口有几个女子正经过,中间一个身量较小的,相貌极美,身着淡粉色裙子,手中握着一方绣帕。 顾小姐被丫鬟仆妇们簇拥着,边走边向着院内看了眼。 原来顾翰林自打回府,提起那天的历险,又竭力赞扬小九爷,说的天上有地下无,世间难寻。 本来他还并没有结亲之意,是夫人先动了心,跟他提起,所以商议着要亲自见宿九曜一面。 而这番美意亦给小姐知道了,先前听人说有一位容貌秀丽气质高贵的大人来到,还以为是未来的如意郎君,所以特地来看一眼。 虽然宿九曜没有来,但是老先生也正有意让卫玉过一过眼,毕竟卫玉说小九是她的弟弟,如今让她做兄长的看看自己的孙女儿的相貌品行,也算两全齐美。 惊鸿一瞥,卫玉看了个大概,这小小姐果然生的婉柔可爱。 而四目相对间,顾小姐却把卫玉当成了宿九曜,见果然是个风度翩翩斯文俊秀的美男子,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她羞怯的低着头,往旁边走开。 小小姐离开后,内宅夫人又派丫鬟来请老先生。 顾老不知什么缘故,只得让卫玉暂且饮茶。 来到内宅,老太太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了他便道:“老爷说的那个小九爷到底来了没有?” 老先生回答:“已经叫人回来告诉了,不曾来。怎么又问?” “这可奇怪,既然不曾来,为什么婉儿说已经见过了……”夫人惊愕:“我本来想告诉婉儿人没来,结果就听了这话。” “啊,”老先生也莫名,很快一想,笑说:“错了,那不是小九爷,那是卫巡检。” 老太太道:“哪里有这样的事,我还特意问了跟随婉儿的丫头们,都说那九爷极为出色,我还以为真的是他。” 顾老笑着摇头。老太太叹道:“我看婉儿的意思,都好似是看中了。这……” 老先生回答:“看中了也没有用。” 夫人忙问:“难道这位卫巡检已经成亲了?” “这倒没有。”顾老叹道:“原本说起来,我倒也很欣赏小卫。可惜他未必是婉儿的良配。” 夫人不解地问:“既然这位巡检如此出色,为什么不把婉儿许给他呢?” 老先生道:“你不懂,虽然说小卫极好,但他身世有些复杂。是从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儿的,关于他跟太子的关系众说纷纭……而且他毕竟是太子的心腹,京城里那么多的高门贵宦,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他为何至今没有成亲呢?若是良配哪里轮得到我们?还是不用多事,何况,也免得叫人家以为我们着急攀龙附凤。” 顾老进了内宅见夫人,卫玉本等在书房,又看了一会儿书画。 正在看一副寒梅图,望着雪中红梅,红白相映,格外赏心悦目。 可看着那朵朵梅花,卫玉心中一动,掠过一丝灵光。 她出了院子,向着先前顾小姐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见一个角门,卫玉拐了过去,正好看到两个仆人经过。 都知道她是京城里来的大官儿,顾老翰林都礼让有加,他们赶忙驻足行礼。 卫玉假装闲庭信步,一路向后,走了片刻,隔着墙壁隐隐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原来这里是一处偏院的小花园。 他尽量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只听里头有人说:“原来刚才那不是小九爷,听太太说那是什么卫巡检。” “咱们老爷说那小九爷长得极好,什么天下无双的,怎么那卫巡检也是这么好看?别说咱们姑娘,连我都心动了。” “就是,刚才姑娘听说是巡检大人,似乎有些失望呢,你说……到底是巡检大人好,还是小九爷好?” “我说眼见为实。我看这位巡检大人已经是最不错的了,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小九爷如何却没有见过。” “可是老爷的眼光一向很高,总不会看错人吧。” “罢了,这两个不管哪一个都是极好的,都听老爷做主就是。” 卫玉听到这里,正想要不要进去问话,其中一个说:“小红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跟着姑娘身旁的吗?” 小红就说:“你忘了?姑娘这会儿要学女红的,先前才回来,烟娘就接着去了。” “说来姑娘最信任烟娘了,一定会把心事告诉她,这烟娘才来了几天呐,府里上下没有不喜欢的。”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到身后有人问道:“姐姐,你们说的烟娘是谁?” 丫头们惊讶的回头,却见是先前跟顾翰林在一起说话的那位大人。她们两个又惊又喜,赶忙行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大人就走到这里来。 卫玉说:“我听你们说姑娘学女红?” 她是为了引出这些丫头们的话,果然其中一个说:“是,大人问的烟娘,就是教姑娘女红的。” 卫玉问:“她来了多久?是怎样的人?” 因她相貌出众,态度温和,彬彬有礼,虽然问话唐突,但这些丫头们却也并不计较,很乐意回答:“有半个月了,性子很温和,长得也好。” 另一个大胆些的问:“大人问这些做什么?” 卫玉先前跟顾翰林说话的时候,阿芒还在旁边儿,但是现在她是往内宅来的,所以把阿芒留在外头。 听到这里卫玉就跟那丫头说:“劳烦姐姐出去,把跟着我的那个人叫进来,要快。” 她虽然语声温和亲近,但是言语之中透露一种不容人抗拒的气质,那丫头竟不敢再问别的,只答应了拔腿向外跑去。 卫玉看向剩下的小红:“请姐姐带我去见一见姑娘。” 那丫头稍微迟疑,有些想问她为何要见小姐。是否太唐突不合规矩,但卫玉已经抬手示意:“姐姐请,如果顾老怪罪,都在我身上。” 顾小姐的闺房内。 身着青色衣裙的妇人站在小姐的身后,微微躬身。 在他们面前是绣了一半儿的山水,绣娘指点着,时而握住小姐的手,温柔地教她如何运针。 但是今天的顾小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屡次弄错。 绣娘笑问:“听他们说那位卫巡检长得很美,小姐莫不是动心了?”一边说,眼睛却盯着小姑娘纤细的脖子。 顾小姐脸上微红,小声回答:“我以为他是爷爷口中说的小九爷,谁知道不是。” 绣娘笑了声:“那姑娘是喜欢哪一个呢?是那位巡检大人还是小九爷?” “这……也由不得我做主。” 绣娘看着她娇羞之色,道:“唉,原来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过能找到个如意郎君,到底是人间美事,如果顺利的话,定了亲事很快就要过门,从此为人妇了。” 顾小姐羞红了脸。 绣娘靠近她身后,几乎贴着她在耳畔:“其实像姑娘年纪还这样小,一定不知道那些成亲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 “比如如何伺候夫君之类的。” 她的手摁在小姐的肩头,掌心轻轻摩挲,絮絮善诱。 顾小姐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捂着脸道:“我不听。”起身想要走开,却正好撞入了绣娘怀中。 不知为何,顾小姐觉着身子一软,竟有些站立不稳。 她闭上眼睛,摸摸额头,喃喃说:“有些头晕。” 绣娘道:“姑娘怕不是被喜欢冲昏了头,我扶姑娘去床。上歇息会儿吧。” 顾小姐心头一甜,含糊答应了声,几乎靠在绣娘身上,向着床边走去。 那绣娘揽着顾小姐的腰,低声笑说:“这会儿是我在扶着姑娘,等您出嫁了,抱着您的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顾小姐的眼前顿时又出现了在爷爷书房里所见的卫玉样貌。 她从小也没见过几个俊美非凡的男人,似卫玉这样相貌的更是绝无仅有。 又听说那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夫君,所以一见卫玉金尊玉贵的长相,顿时就情根暗种,芳心倾倒。 这会儿听绣娘提起来,她的心头竟小鹿乱撞,呼吸都开始急促。 等到到了床边儿,顾小姐的腿都软了。任凭绣娘半抱着将她轻轻放倒。 绣娘则死死的盯着顾小姐,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顾小姐口中低低的不知呢喃些什么,满脸绯红,眼中将要滴出水来。 绣娘探手,抚向顾小姐的脸上:“本来不至于如此急促。只可恨那个什么卫巡检,竟然多事……到嘴的羊肉怎么能吐出来?少不得吃了再走。” 顾小姐隐约听见她的声音,身子扭了扭:“烟娘,我有些难受。” 绣娘的手摁住腰带,说:“小姐别怕,我很快来疼爱你。” 顾小姐哼唧了几声,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烟娘手一缩:“谁?” 门外道:“太太那里来人请小姐快些过去。” 绣娘皱眉:“什么事呢?”看了眼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顾小姐:“姑娘有些乏累,才要歇下了。” 门外的丫头说道:“好像还是为了那位小九爷的事,要请姑娘过去商议。” 绣娘见无法下手,有些恼怒,起身往门口走去。 眼见快到门边儿上,绣娘忽然间觉得不对,原来她听出这说话的人是姑娘身边的小红,可小红为什么只在门外? 正要开口,却听门边有人笑说:“姑娘是害羞不愿意见我吗?本来是想让姐姐请您出来的。” 绣娘大惊,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个笑微微的美貌公子,她猝不及防:“你……是何人?” 卫玉笑道:“我是小九的兄长,贸然前来,还请见谅。” 绣娘眼中多了些警惕:“你……就是那个卫大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可是女孩儿的闺房。” 卫玉道:“既然要谈婚论嫁,自然得要家长见过,我跟顾老相熟,不用这么多规矩。”说话间她已经走了进门:“姑娘呢?对了……你是?” 绣娘本要向内,闻言止步,屈膝道:“奴是教姑娘女红的,叫烟娘。姑娘方才睡下了,请卫大人不要去打扰。” 卫玉果然没有向里边儿去,只笑吟吟地看着绣娘:“我也见过许多教人女红的,可像是烟娘你这样貌美的,还是第一次见。对了,之前姑娘手里的那块帕子,是姐姐所绣的么?” 烟娘听卫玉满口称赞自己,大有轻薄之意,又细看她面上:“大人好眼力,那确实是我所绣。”目光从卫玉的脸上下滑,在她的胸前跟腰间徘徊,眼底生出几丝疑云。 就在这时,只听里间有一声响动。 绣娘回头正要走。卫玉及时笑道:“怪不得那花绣的那样出色,我一眼就看到了。对了,不知姐姐家里还有何人?”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绣娘止步。 卫玉回答:“只是好奇。是什么男人如此艳福不浅?叫人羡慕。” 绣娘呵呵一笑:“我还以为卫巡检是个正经人,怎么净说这些调戏人的话?” 卫玉坦然道:“食色性也,又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这会儿里头似乎又有些动静,烟娘皱皱眉,狐疑。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绣娘像是感觉到什么,转身向内奔去。 才到了里屋门口,她猛然惊怔,原本昏倒在榻上的顾小姐竟然不见! 她猛然回头,惊疑交加地看向卫玉。 卫玉刚才故意牵住她,就是为了顾小姐的安危着想,这会儿见人已被挪走,总算松了口气:“哟,也许顾小姐醒了,自己跑出去玩儿了吧。” 绣娘心性狡黠,哪里会想不通。 虽不知卫玉为何会来此,但显然事情败露。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个卫巡检,真想不到你竟然来的这么快。” 卫玉细听外头动静,一边道:“不快哪能行呢,岂能让你再多害一个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或者是天意。” “天意?”绣娘的目光重又把卫玉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么说也是天意把卫巡检送到我跟前的?” 卫玉一怔。 “顾婉儿等不过是凡品,叫我说,卫巡检才是极品。”绣娘咽了口唾沫。 卫玉心头惊跳:“你……” 绣娘嘿然笑道:“既然卫巡检把顾婉儿弄走,那么……”她猛然跃起冲向卫玉:“你就替了她吧!” 卫玉早就暗中提防,见烟娘来的极快,她手中一紧,悄无声息抬袖一拂。 绣娘不晓得她会点武功,又见她大袖挥动,便不以为意,直到察觉袖子底下有一点锋芒,绣娘窒息,急忙刹住身子。 脸颊刺痛,显然是受了伤,濡湿的鲜血一涌而出。 “好个卫巡检……”绣娘眼睛瞪大,怒恨交加,刹那间张手一扬! 卫玉右手攥着匕首,只觉着眼前白雾飘扬,她察觉不对,立刻屏息,又抬袖遮住头脸,但仍是吸入了不少烟尘。, 71二更君 不会让你疼的 两人这一照面儿交手, 各有损伤。 绣娘一把揪住卫玉的手臂,硬是将她拽了过来,恶狠狠地说道:“我还是小看了卫巡检, 果然不是凡品……我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当然不能错过……” 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粗嘎。浑然不像是个娇柔的妇人。 卫玉的手腕被他握紧, 手中的匕首也被他抢了过去。 但跟被贼人挟持更让卫玉惊心的, 是这绣娘竟然知道她是女子。 抬头看向那绣娘,眼睛里应该是落入了烟尘, 有些模糊不清。 可是脑中也跟着有些发晕,卫玉察觉不妥, 正欲挣扎, “绣娘”却笑着靠近。 卫玉身上女子特殊的淡香气,别人兴许以为是熏香,但这贼人阅女无数,也害了无数无辜女子,又怎会不晓得。 他狞笑说:“真是奇了。朝廷的巡检大人竟然是个女子, 还落在我的手里,也算是老天眷顾。” 发现了这个秘密,这恶人得意非凡,握着卫玉的手腕,手底只觉着如握温玉,他似乎看到了世间门难得的美味, 亟待享用。 卫玉摇摇欲坠,感觉这绣娘拽着自己, 她拼尽全力大声叫道:“阿芒!” 院墙外,阿芒总算赶到,他大步流星, 早撇开带路的丫鬟,只是一时找不到卫玉,此刻总算听见卫玉的声音,便叫道:“玉哥儿,玉哥儿!” 绣娘脸色一变,看向门口,又忽然低头望着卫玉:“你竟然还带了帮手……”他极其狡诈,突然不怀好意地一笑:“好啊,就是不知道你这个帮手知不知道堂堂卫巡检是个女子,对了还有……” 他尚未说完,阿芒已经飞奔进来,猛地看见里间门情形,雷声般吼道:“玉哥儿!” 他的声势惊人,那绣娘也不由心生畏惧,急拽着卫玉向屋内退去。 阿芒身材高大,威风凛凛,门神一般,绣娘自忖有些打不过。 何况又不知道卫玉还带了多少的帮手。 一个进一个退,阿芒猛地跳进门内。绣娘一惊,叫道:“站住!” “你是什么鸟人,放开玉哥儿!”阿芒怒不可遏。 绣娘看看卫玉又看看阿芒,见阿芒仿佛还要上前,绣娘呵斥:“不然我就先杀了她。” “你敢……”阿芒听他嗓子粗哑:“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敢伤害玉哥儿一根汗毛,我把你撕成碎片。” 卫玉这会儿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她知道对方刚才扬起的那个是迷/药。 “你想怎么样?”卫玉低低问。 绣娘说:“叫他让开路,让我安全离开,只要我离开这里,你就会无恙,不然的话你就跟我同归于尽。” 卫玉咳嗽了声:“你想逃?你身份暴露能逃到哪里去?我劝你……” 绣娘靠近她耳畔:“你要跟我赌?我如果能拉你卫巡检一同死,那也值了。”他见阿芒不动,忽然眼珠一动,竟攥着卫玉的领口,突然往下一撕,还好冬天的衣裳厚,倒也没如何。 但这举动仍是把卫玉吓得清醒了几分:“你干什么?” 绣娘要挟地笑:“你不是硬气吗?我把你的衣裳脱下来,让大家看看你卫巡检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想我这么做,就乖乖答应我的要求。” 卫玉屏息:“阿芒。别动。” 阿芒不知道绣娘为何撕扯卫玉的衣裳,正摩拳擦掌,闻言愣在原地。 绣娘怪笑了两声:“这才是聪明人。” 顾小姐这房间门有后门,之前卫玉声东击西,让小红带顾小姐把后门去了。这会儿绣娘也想如法炮制,带了卫玉从后门儿离开。 阿芒则投鼠忌器,只目不转睛的瞪着他。 卫玉勉强问:“你方才撒的是什么?” 绣娘笑道:“那是会让人欲/仙/欲死的好东西。” 卫玉心头一沉:“给我解药。” 绣娘眼珠转动:“卫巡检是怕自己按捺不住吗?放心,我会给你的。”最后一句,不怀好意。 说话间门,绣娘已挟持着卫玉将要退出屋门口。 这贼人先仔细打量过外头并没有伏兵,也没有听见任何异响,他搂着卫玉的腰:“美人儿,稍后我……” 刹那间门,绣娘嘶地一声,突然脸色大变。 他立即松开卫玉,回身一挡。 这人手中拿着的正是卫玉的那把匕首,只听“当”的一声响,他的虎口顿时被震裂,鲜血滴滴答答,匕首更不知飞到了哪里。 但与此同时,那道雪亮的电光直接向上,削过他的颈间门,从耳根处掠了出去。 鲜血如涌泉般奔流,这“绣娘”不可置信地低头,目光转动看着颈间门喷涌而出的血,满脸的骇然,匪夷所思。 而当目光转动,却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伶仃少年,虽然从没有见过,但这绣娘脱口而出:“小九爷?” 世间门居然有这样风姿超绝美貌绝伦的少年。 怪道顾老翰林称赞“独一无二”。 宿九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迈步从旁向内而去。 身后,绣娘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先前在绣娘脱手而出的瞬间门,卫玉就跌了出去。 她浑身软趴趴地,还有一点残存力气,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领口衣襟。 阿芒就在这时候冲上来,及时的抱住了卫玉。 卫玉虽然没有回头,可是听见了绣娘最后的那声,卫玉半垂着眼睛对阿芒说:“别……” 神智毕竟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说话都有些含糊,卫玉拼力道:“带我回去。别、别叫他抱我。” 此时宿九曜已经到了跟前:“卫巡检……”他一眼看见卫玉脸色潮红,头发散乱。又看她衣领微微散开,虽然冬日的衣裳厚,仍是稍微露出一点刺眼的雪色。 宿九曜不由自主地看见这幕,喉头发紧,又赶忙转头:“你怎么样?” 卫玉道:“你别、别来。” 小九愣在原地。 阿芒则抱着卫玉,脚步不停地冲出了顾家。 在出门之时,正好撞见带人前来的苏知府跟两位执事。 阿芒也不理会,只把卫玉放进马车里,策马狂奔,赶回了驿馆。 之前苏知府说了那句看着眼熟,袁执事虽然觉得不信,但他回去后,无意中就跟平执事说起来。 两个人只是闲谈而已,没想到旁边小九爷听了个正着。 宿九曜便出门去往府衙。 苏知府把昨夜的案情相关也看过了一遍,正也又拿起那张画上发呆,见宿九曜来到,便问他为什么没去顾家。 毕竟顾老翰林对于宿九曜之欣赏喜爱,人尽皆知。 不料宿九曜还没回答,苏知府突然间门领悟,大叫道:“啊啊!原来如此,顾家!……本府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在顾府。幸亏小九爷你来了,提醒了我!不然几时才想到……” 原来当初的绣娘进顾家的时候,正好知府大人在翰林府做客。 出门的时候依稀瞧了一眼,因为那女子生的美貌,所以知府大人有印象。 宿九曜听闻之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去顾家。 而苏知府因也知道卫玉在那里,生恐出意外,急忙点兵带人,随后赶到。 卫玉恍惚中醒来,天已经暗下来。 她一个激灵,睁眼看向身上,先看到一床盖的严严密密的被子。 卫玉屏住呼吸,手探入被子里摸摸索索,确信自己身上衣裳完好无损,才长吁了一口气。 忽然她觉着气氛有点儿不对,手一顿,卫玉转头,猛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竟是小九爷。 他正有点疑惑却仍极安静地看着她。 卫玉吓了一跳,又有点尴尬:“你、你怎么在这里?”赶紧把手从被子底下拿了出来。 宿九曜扫过她很小而软白的两只手。他的脸色有点沉郁。 卫玉的心里七上八下:“阿芒呢?” 宿九曜转开头:“他才出去了,我帮他看一会儿。”回答了这句又问:“你觉着怎么样?要喝水吗?” 卫玉也确实觉得口渴,赶忙点头,小九爷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卫玉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三口两口喝上。 又连喝了三杯才停住,卫玉心有余悸地又问:“那个绣娘呢?” 宿九曜看着她唇上沾着的水:“他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 “嗯。当场就死了。” 其实当时小九爷赶到之时,那人已经挟持了卫玉,他发现不能正面硬对,就隐身在闺房后门,伺机而动。 果真给他找到机会,雷霆电闪般的出手。 宿九曜本来就没有给那贼人留一线生机。 毕竟当时卫玉在他的手中,所以小九爷只求一击必死。 可现在听卫玉问他,宿九曜问:“你莫非不想他死吗?”他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 卫玉看了宿九曜半天:“没事儿,死就死了,反正他也该死。”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想到了那贼人竟然看出她是女子,万一不死,到处嚷嚷出去,那可真是不知如何收场。 而且,若留此人,势必要仔细审问他昔日所犯之案子,一旦供认出来的话,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受害之人……在这样世道里,张扬出去,后果更是难料。 虽然说发生这种事情绝非女子的过错,但一旦被人知道,那最受罪的也是无辜女子。 毕竟,嚼舌好事者的唾沫会淹死人,鄙陋偏见者的指指点点更会戳死人。 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遗憾,卫玉曾怀疑此人还有同谋,倘若留个活口,便可以问他有没有同伙。 可世间门并无双全法,杀了也好,至少不会再祸害别人。 卫玉的心绪有些乱,又静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去顾家的?” 宿九曜就把苏知府认出那绣娘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之前知府来过两次,问你怎么样。” 卫玉无语,沉默片刻:“小九爷,这次多谢你了。” 宿九曜道:“我只要你无事而已。” 卫玉苦笑。 想到先前对他的那些言语,她也觉得自己很过分。 但是要道歉又说不出口。而且卫玉以为,自己那么做都是为了他好。 一个榻上一个地下,一个凝视着她,而她低着头。 还好阿芒回来了,见卫玉醒来,赶紧跑过来:“玉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卫玉看宿九曜,小九爷毕竟聪慧,一语不发地就先退了出去。 卫玉就问阿芒:“你带我回来的?” 阿芒点头:“是啊,你只叫我抱不是么?” 卫玉咽了口气:“那我的衣裳……没人碰吧?” “没有,我怕你冷就盖了被子,怎么啦?” “还有……我先前没说什么胡话?” 阿芒歪头:“你就哼唧了一阵儿。大夫说让拿冷水浸过的帕子冷敷。”摸摸她额头:“现在不烫了。” 卫玉本来担心有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尤其是宿九曜,听阿芒这么说,稍微心安。 外头,苏知府跟两位执事负责善后。 仵作查验,原来那绣娘的尸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只不过,苏知府又知道兹事体大,何况这人是从翰林府带出来的,自然不能张扬,不然……当下只严令封锁消息。 而顾翰林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捏了一把汗。 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多亏了卫玉相救,老先生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亲自前来道谢。 卫玉只听说小姐无事,也就放了心。 稍微晚些,两位执事来告诉卫玉——先前卫玉担心不仅是一件案子,故而他们翻阅旧卷,也确实查了出来有几个可疑旧案。 请示卫玉要不要提审各家的涉案之人,卫玉思忖再三:“交给苏知府酌情处置吧。” 苏知府还算精明,所以只见过那贼人一面,就有印象,又是本地人,他该知道如何权益行事。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像是梁家二奶奶那样,闹出来的应该是少数。 也许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受害之人,将带着这可怖的记忆,纠缠终生。 幸亏那贼人已死,只可惜他死的太过轻易。 到了腊月,卫玉的身体大有起色。 究其原因,无非这段日子里小九爷费心费力,为她用饮食调理。 卫玉虽然“来者不拒”,但实际上吃的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她总觉着吃一顿就亏欠一顿,但还是忍不住。 先前她怒骂阿芒只知道吃,然而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这一段日子,也总让她忍不住想起记忆中那一世,被宿雪怀照料的时日。 卫玉心里纠结,这样下去她愈发也舍不得宿九曜离开了。 若是这样的话,之前恐吓他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言语又算什么? 而更让卫玉百思不解的是,在她豁出一切对宿九曜说了那些混账难听的话后,他竟然还无怨无悔,丝毫不恼怒的守在她身边儿,时常地端茶送水……之前从那恶贼手下救她性命就不用说了。 总之,卫玉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而宿九曜是个圣人。 腊八这天,小九爷做了腊八粥。 驿馆这里的人跟着沾光了,袁执事跟平执事这段日子,也有幸吃了几次小九爷做的菜,赞不绝口。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们总捞不着吃。 因为还有个阿芒在。 虽然腊八粥一锅,但两位执事仍是各吃一碗,卫玉一碗,剩下的连盆都给阿芒端走了。 恰逢其时,湘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银装素裹寒风萧萧,让卫玉想起之前在豫州长怀县时候的情形。 她喝了口绵软清甜的粥米,心好像也随着软甜了下来。 围了斗篷,她走出门,本来想看看小九爷在哪里,谁知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栏杆上,仰头正望着天上飞雪。 卫玉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 宿九曜察觉,回头看向她,他的头上脸上落了好些清雪,眉眼都雪濛濛的。 卫玉道:“你干什么?不冷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宿九曜摇头。 卫玉想给他擦擦脸上的雪,又忍住:“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在想……飞廉、猫爷他们。”他低声道。 卫玉一惊,这跟她方才所想不谋而合,是这样心有灵犀? “你……想他们了?” 宿九曜垂眸,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长睫上。 “那……那或许你可以回去看看。”卫玉憋出这一句话。 “你又想赶我走?”他问,声音很轻,好像易碎的薄冰,令人心疼。 “不不!”卫玉赶忙否认:“我没有那个意思。” 宿九曜道:“每年腊八,我都会给那帮小家伙弄点吃的,现在也不知道他们……” 卫玉见他的眼圈有点微红,好像是个被欺负了的……越发觉得自己越发十恶不赦了。 “不是说有吴小姐还有明掌柜他们照看着?别担心,他们一定很好。”她只想让他心头宽慰。 宿九曜望着雪,吁了口气:“是吗?” 卫玉小心翼翼的说:“是。” 她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的扫了扫他肩头的雪。 宿九曜回头看着她的手,细白的手指上沾了些许雪花,雪花融化成水,玉白晶莹,格外好看。 他道:“卫巡检,你有家人吗?” 卫玉愣住,她对家人的记忆有些淡薄,一提起家人,除了早去的父亲,最先跳出来的竟是李星渊。 曾几何时,卫玉真是把李星渊当做家人的。 “我也不知道。”她黯然的回答。 “这么巧?我也不知道我的。”宿九曜默默地说。 卫玉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不知什么在涌动:“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吧。” 宿九曜扭头,一瞬间门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卫玉不敢看这种类似期待的眼神,就好像欢悦来的太快而不敢置信。 她道:“我是说,把我当做你的、哥哥。” 宿九曜愣住:“哥哥?” 卫玉清清嗓子:“你不愿意么?” 他犹豫:“我不知道。” 卫玉笑:“什么不知道。” 宿九曜回:“我不知道是要你当我的哥哥,还是要你当我的……” 卫玉从袖中找出一块帕子,正擦他发鬓上的雪。 闻言很惊奇:“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个……” “哪天晚上?什么?”卫玉茫然,有点分不清,何况他说的很含糊。 宿九曜淡淡道:“就是你说男人跟男人的。” 卫玉差点儿吐血,手一抖,那块帕子就掉了下去。 小九爷信手一握,及时地握在手中:“怎么了?是你自己说的,你都忘了么?” 这些日子宿九曜表现的极为正常,卫玉心怀侥幸,觉得自己那些造孽事混账话他都已经忘记了。 没想到在这里等着。 她被噎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九爷握着那块帕子却忽然问道:“你跟阿芒是这样吗?” 卫玉狠狠的打了个哆嗦:“什么这样?你指的是……”不敢想象。 宿九曜道:“你说只许叫他抱你,还有在顾家……危机关头你只叫他的名字。你对他那样不同。” 卫玉整个呆若木鸡,她吸了口气,冰冷的雪气入喉,她稍微镇定,竭力让自己正经认真:“你再胡说,我就真生气了。” “我不说了。” 卫玉过于震撼,满心无言。 可想想,是自己误导了他,本想斩断他的邪念,没想到反而勾出更多。 宿九曜静静地看着她。 卫玉问:“你还有什么话么?”她看出他眼中的那些跃跃欲试,欲言又止。 “如果……”少年自栏杆上一跃而下:“我愿意、试试看的话……” “嗯??”卫玉瞪向他,后悔自己刚才多问了那一句。 宿九曜上前,几乎贴近了她。 卫玉突然发现这段时日里他似乎长高了些,原先可以平视,这时已经需要目光上移。 “我不会让你疼的。”小九爷的眸色依旧清澈无尘。 “疼……?疼?!”卫玉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词,还想后退,脚后跟撞到柱子,她抬头看身后的功夫,宿九曜围近过来。 他几乎满身冰雪,而她身上在冒热气。 “你怎么啦?”宿九曜望着她正发红的脸:“你不是有许多男男女女的相好么?” “别胡说!”她的嗓子都要破音了,无地自容,几欲发疯。 “哈哈哈!你卫玉也有今日。”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声,把卫玉的尴尬夯的结结实实。, 72第 72 章 御前恩爱 卫玉听见那个声音, 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她几乎觉着自己可能是受刺激太深,产生了幻觉。 剑雪从屋顶上翻了下来,动作翩然仿佛一只雪燕。 她随手拍了拍肩头的雪, 大模大样说道:“好极妙极, 本来我还不愿意领这趟差事,现在倒是感激殿下, 莫不是有先见之明,叫我来看这场好戏?” 卫玉急忙架开宿九曜的手臂, 压着羞窘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剑雪笑说:“我本来没想鬼祟的, 可惜下面儿的戏太好了, 我就想着多看会儿。有错吗?” 雪是白的,卫玉的脸是红的,但旁边的始作俑者却还一脸镇定,好像无事发生。 剑雪瞄着他,笑:“这小子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 怪不得叫那么多人惦记。”又对宿九曜道:“要不要我帮忙?你说一声,我把姓卫的绑起来给你如何。” 卫玉喝道:“剑雪!” “不对,”剑雪却又摸着下颌思忖道:“姓卫的武功一般, 根本用不到帮手,你自己就能办到。” 她打量着风雪中越发如青竹翠玉令人眼前一亮的少年, 唯恐天下不乱地啧道:“你要真看上了卫玉是他的福分。听我的,他要是不识趣, 你就霸王硬上弓,反正他也跑不了。” 卫玉正要进屋里去,闻言回头吼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添乱?你要无事,索性就回京。” 剑雪笑道:“哟, 卫巡检这算是恼羞成怒了?”跟着卫玉往屋里去,又回头看了眼宿九曜,笑道:“不过我还是想说,干得好,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制住他。” 里头“当啷”了声,是卫玉无处发泄,扔了个竹筒在地上。 剑雪跳进了屋内,飞快扫了眼周围,虽说有些鄙陋,可再看卫玉,本来玉色的脸白里透红,又因为养的很好,透出了几分润泽。 剑雪道:“你过得还不错嘛,看样子有点儿乐不思蜀啊。”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宿九曜没有跟着进来,大概是因为她是东宫的人,突然出现,必有缘故,所以不来打扰。 卫玉把斗篷解下,狠狠扔在旁边,回头问:“少胡说,你忽然来到,到底有什么事?” 剑雪道:“你虽然不惦记殿下,殿下可还惦记着你,叫我来还能怎样?无非是为了你的安危,另外……”她在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给你的。” 卫玉望着她手上的东西,暗暗吁了一口气,上前接过。 这是很薄的一封信,但是在她手上却仿佛重若千钧。 卫玉一时竟鼓不起勇气来打开它,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未知的“宣判”。 剑雪在旁边儿斜睨:“你不打算看?若是有什么紧急的……” 卫玉迟疑片刻,才总算去拿了裁纸刀。 将那封信打开,淡雅锦白的云笺慢慢地抽了出来,在她手上缓缓开启。 白纸黑字,是李星渊极为出色的楷体,规整的像是什么练字帖,那一笔一画,都仿佛力透纸背,直入人心。 卫玉的眼睛逐渐跟着睁大。 在她眼前所见,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极为简单的四行诗。 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起初卫玉觉着是剑雪送错了信。 不可能,千里迢迢,长路险阻,内忧外患,太子殿下特意派人来,仅仅是为了四行二十个字? 然而再看,心中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没有错,这确实是太子殿下的行事风格。 从在东宫那夜两个人说起雪,卫玉喜欢的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太子殿下喜欢的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应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那时候气氛还算融洽。 直到紫薇巷两个人隐隐决裂。 卫玉想到的是“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而太子殿下回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如今,所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欢而散,那些不肯见上一面的辞别,最后…… 都化成了这二十个字。 李星渊好像什么也没写,又好像写了很多。 卫玉握着那张信纸,沉默。 剑雪看着她抿紧的唇角,淡淡道:“你的面子越来越大了,把太子殿下气的那样,换了别人早人头落地,偏偏对你不一样。” 她并不问信纸上写的是什么,因为她懂规矩。 也许是“风雪夜归人”那五个字,唤醒了卫玉昔日在纪王府的那些记忆。 她闭了闭眼睛:“殿下还好吗?” “你还算有点儿良心,”剑雪哼道:“还能怎样?宫内朝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外头也不能放松。那些朝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昭王靖王各个暗怀心机,贵妃皇后都是笑里藏刀,殿下走这条路,不过步步惊心罢了,这些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 “我如今不在殿下身边。也只能问他身体好不好了。” “呸!别假惺惺的,好好的京城不留,非得跑到这个地方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剑雪抱起双臂:“我想不通你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死倔,你面对的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知道服软,他对你再好,也要有个分寸。” 太子跟卫玉之间的情形,剑雪早从崔公公那里打听了差不多。 她这些话也是崔公公的意思。 太子殿下可以只给四行诗,崔宇可不能一句话没有。 “我哪里有。”卫玉的声音很低。 剑雪叹气:“别不知足了。能让殿下低头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你难道还想他亲自来找你?” 卫玉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剑雪想起先前昙宫的事,虽说太子有意处置杜家,但若不是卫玉,太子又岂会冒险出京? 回头,她看着风雪飘摇的门口:“那小九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玉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是怎么招惹人家了?”剑雪哼道。 “我没有。” “我可都听说了。这少年冒着掉头的危险跑到你跟前儿,如今京内传的风雨飘摇,都说他是为了为了报恩……若今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都信了呢。” 卫玉忙问:“京内的情况怎么样?” “算他命好,萧相还有殿下都为他说话,但叫他总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 卫玉听见说太子殿下也为宿九曜说话,有点意外。 剑雪走到卫玉身旁,忽地笑道:“人家才十五岁,你该不会见色起意吧。” 卫玉袖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剑雪笑道:“行行,你是君子,那君子是不是得好好想想,究竟该如何处置你们之间的事?” 她不怀好意的说:“要不然你就让他试试,也许他尝过了滋味儿,觉得没那么好就走了呢,少年人的心性多半都是这样,喜新厌旧,是不是?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对,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卫玉将那封信好生收起来,想了想,拿了一本书夹了进去,道:“你把练剑的时间多用点在读书上,就不至于在这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了。” “这叫’术业有专攻’,不是么?横竖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也明白就行了,何必非要讲究什么咬文嚼字的呢。”剑雪答了这句,又道:“对了,誊县昙宫那里杜家的事,京内已经是传开了。” 卫玉差点忘了此事,此时骤然提起,令她一惊:“宫内呢?良妃娘娘也知道了?” “本来殿下是想瞒着的,但终究瞒不过。”剑雪一停,说:“我离京的时候听说娘娘病倒了。” 卫玉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星渊从小离开了生母良妃,虽然看似母子情分浅薄,但卫玉知道,太子是心系良妃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人。 事实上这次太子那么干净利落的处理了杜家的人,也很让卫玉意外。 如今良妃病倒,太子必定更不好过了。 晚上,宿九曜又做了两道菜。 阿芒早就迫不及待,一早来卫玉跟前守着,唯恐少了自己的份儿。 对阿芒来说,这一阵子他最大的期望就是一日三餐,简直为了吃东西而活。 晚饭之前阿芒就跟剑雪说:“你可不要跟我抢,小九爷做的东西得给我吃……要是玉哥儿吃不了的话。” 剑雪骂道:“看你这个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总算是在王府和东宫里出来的人,就这么不开眼?” 她还以为阿芒是因为在湘洲这地方没吃到好的东西,有所欠缺,所以弄得格外馋了。 小九爷做的一荤一素,素的是荸荠炒笋片,荤的是萝卜煨肉。 剑雪一看,平平无奇,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先有些轻视。 这就是那股香味儿,有些奇异。 剑雪看阿毛眼睛里的光都要把桌子烧穿,就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荸荠炒笋片,荸荠有纾解郁结之效,青笋化痰开胃,都是极好之物。 盘中荸荠如白玉,青笋如翠玉,两种颜色清清爽爽,又格外赏心悦目。 稍微一尝,荸荠入口脆嫩甘甜,笋片更是清新鲜美,在齿间几乎不需要用力就已经脆开。 剑雪自问从未吃过这样鲜嫩爽口的荸荠跟笋片,她才吃了一口,立刻不加思索的还想再吃第二口,简直无法停嘴。 至于那萝卜煨肉,用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萝卜和瘦肉,只见汤色奶白,香气浓郁,尝了口,是形容不出的清甜美味,萝卜更是酥烂,又吸足了肉的鲜香,吃萝卜也吃出了肉的味道,却又百吃不腻。 明明是两种简单食材加在一起,经过他的妙手烹饪,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丰富的滋味。 剑雪分别吃过了两道菜,心中的惊叹无法言说。 阿芒学乖了,不像是之前风卷残云一样,克制般小心翼翼的吃,生怕一不小心就吃光了,但宿九曜的菜不是管饱的,到底也不经吃。 阿芒抹了抹嘴,支支唔唔:“小九爷,我看你厨房里还炖着什么,闻着甜甜的,怎么没拿上来?” 宿九曜道:“那是给卫巡检的。” 剑雪本来十分唾弃阿芒只知道吃,此时竟也忍不住问:“是什么?” 原来小九爷在这里待的久了,闲暇之余,又打听了几道本地的有名的菜色。 如今厨房里炖着的是他给卫玉单独准备的冰糖湘莲。 湘州这里的白莲实最好,又加枸杞和桂圆,可以养心益肾,养血安神,是极佳的一道药膳,只是做起来有些复杂,所以他想留着给卫玉当夜宵。 小九爷是看在卫玉面上才给阿芒和剑雪都做了一点儿,要是他们单独地请他做,他只怕理也不理。 剑雪虽然没有吃的十足饱,但是也心满意足,心情大悦。 为了“报答”小九爷的美味,帮他把两样菜送去给卫玉。 剑雪说:“怪不得你乐不思蜀了,原来在这儿吃的这么好。”又催促说:“快吃吧,一会儿就冷啦,别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卫玉因为下午的时候跟宿九曜那段尴尬的谈话,所以晚饭都没有出来吃,免得跟他碰面。 其实她确实是饿了,只是碍不过颜面。 剑雪噗嗤:“你要不吃,别糟蹋了好东西。我立刻叫阿芒进来,那家伙可是还没吃足呢。又打听厨房里的什么夜宵……” 嘴硬熬不过肚子饿,卫玉道:“谁说不吃了?你们这些人真是……见美味而忘义。” 剑雪嘿嘿笑道:“当初在豫州长怀县的时候,我见你那么喜欢吃他做的东西,但到底我没有亲口尝过,所以觉得没什么。如今试过了才知道,现在倒是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吃点儿?那会儿可没有阿芒跟我抢。” 卫玉已经开吃。 剑雪嘀咕了这一句,又说:“这小九爷,长得好会打仗,难得又有这做菜的本事。唉,要不是他年纪还小,连我都要喜欢上了。” 卫玉顾不上还嘴,听到最后才含糊道:“你快行了吧,别荼毒人家。” 剑雪轻身一跳坐在桌子边上:“我是不能荼毒,我也荼毒不了,只怕只有你卫巡检能荼毒。” 卫玉差点儿呛到了,假装没听见。 剑雪看看她低头吃东西,忽然道:“殿下给你写的信你看过了,是什么想法?” 卫玉心一颤,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剑雪叹气:“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好歹给殿下回一封信。不能这样晾着他,合着你的架子比太子殿下还要大。” 卫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怎么做,但要说什么? 中规中矩回两句君君臣臣的话,这对她而言自是得心应手。 可是那样虚言假套的,写还不如不写,何况太子殿下又不是愚蠢的人,只怕真的那样写了更惹他生气。 然而除了这些,若要更亲热的也不能够。 要假装一切仍旧如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卫玉不愿意违心这样做。 吃了晚饭不多时,阿芒从外端了夜宵进来。 “玉哥儿,这是小九爷特意给你留的。” 剑雪探头过来:“这又是什么宝贝?” 阿芒说:“是冰糖湘莲子,炖了一下午的呢。” 剑雪看向卫玉,不由道:“这小九爷年纪虽然小,可真真贴心。这样吧,你如果真的不要,你跟他说明白,让我考虑一下。” 卫玉满心的郁结被这句话打散,叹道:“你还是快离开这儿。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气我吗?” 这天晚上,卫玉守在灯下,迟迟未去歇息。 她先是看了会儿各地公文,以及将要去的桃县的县志等等。 剩下的就是如何给太子殿下回信。 卫玉思来想去,写写停停,十分难办。 心中一阵烦倦,她索性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其实虽然闭着眼睛,却并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可渐渐地,被掩埋在心底的那些旧事缓缓浮了出来。 那是她嫁给宿雪怀之后的事情。 两人奉旨,进宫面圣。 卫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殿下李星渊,那会儿他已经登基为帝。 当时李星渊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是一个皇帝该有的雍容得体,威贵方正。 但卫玉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就好像彼此之间有一个无形的笼子,困住了她也阻住了李星渊。 他们虽然面对面,但又好像相隔万里,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卫玉竭力的低头,除了最初进殿的仓促一瞥外,她没有再跟李星渊的目光相碰。 卫玉不想看见他的脸,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想去琢磨李星渊深不可测的双眼里承载的是恨恼,是隐痛,又或者是别的无可揣摩。 但他身上的那股冷意让卫玉无法承受,卫玉似能感觉到李星渊在打量着她,而他目光所及,像是把她笼在无形的冰窟之中。 她觉得脚底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简直要将她冻死当场。 趴在桌上的卫玉,口中慢慢地呵出了一股白气。 宿九曜站在旁边儿,望着仿佛睡着的她。 她现在多半又在做梦了,眉毛轻轻的皱蹙着,微张的唇角,嘴唇瑟瑟发抖,是冷吗? 宿九曜沉默,回头看见卫玉放在旁边儿椅上的玄狐斗篷,脚下无声的过去取了来,给她披在了肩上。 其实他本身是想把她抱上床去。又不敢。 卫玉在半睡半梦中察觉到,那本来皱蹙的眉心微微的舒展了些。 她的唇动了动,喃喃说:“多谢……九爷……” 似是而非,卫玉的唇角有一点可怜兮兮的笑。 宿九曜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子里这样静,外头只有风吹着雪的呼呼声音,暖炉的云炭快烧光了,偶尔发出很细微的哔啵的响声。 他的耳力那样出色,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本来是听不错的。 可卫玉的声音太含糊细微了,那声九爷,似有若无。 宿九曜想起了卫玉之前提起雪夜那次呓语,她三分讥讽地问他:不会以为叫的是你吧。 那会儿宿九曜也是信了,并且是真切的有些难受。 可是现在,这一声“九爷”……比上次意味又不同。 难道是他思虑成狂又听错了?亦或者卫玉心里真的藏着一个他没见过的“九爷”。 宿九曜望着卫玉的脸,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谜。 眼前的长睫抖了抖,宿九曜知道卫玉快醒来了,当下身子一晃,悄无声息的退了出门。 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剑雪手里捏着几个糖莲子,嘴里还塞了两个,跟他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宿九曜正要走,剑雪道:“你还真动心了?” 他扭开头。 剑雪说:“怎么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不知道。”他回答。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剑雪上上下下打量小九爷:“可惜。” 宿九曜本来不愿多话,可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可惜。” 剑雪说:“可惜你比他小,这就先不可能。” “我不小了,而且我也不会永远都是这个年纪。” “有志气,”剑雪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还是不要去喜欢他的好。” “为什么?” 剑雪把糖莲子咽下:“你忘了我是谁的人?” “东宫太子殿下。” “那你自然也没忘卫玉是哪里的人?” “……东宫。” 剑雪看着夜影中越发美丽的少年:“所以你该知道了,我们都是东宫的人,身不由己。你想要的……除非我主子答应。” 他皱眉:“卫玉就是卫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自己能做主。” “是吗?你问过他?” 少年咽了口唾液。 剑雪却又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尚且不知道世途的凶险。不要以为混世道跟你上阵打仗不一样,这可比你上阵打仗更凶险的多呢。因为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却处处都是死亡陷阱。有时候只需要说错一句话,或者不经意的举止,就可能触犯天条,最后连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要挟我?”他神色冷冷地。 “信不信由你,我是为了你好。”剑雪意犹未尽地把两个莲子扔进嘴里,“也许是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我实在也舍不得,要不然……你别死盯着卫玉了,考虑考虑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 宿九曜默然无声地转开头。 剑雪睁大了眼睛:“喂,我在跟你说话呢,行不行?就算不行你也拒绝一声,这样一言不发的我很没有面子。难道我比他差很多?” “我不喜欢你。”宿九曜正眼没看剑雪,转过身去了。 剑雪握着拳:“混账小子,要不是看你做的东西好吃,我真想……”她搓搓被糖弄的黏黏的掌心,“捏死你!” 屋内,卫玉醒来。 发现自己肩膀上披着玄狐斗篷,卫玉微怔。 刚才她梦见新婚之后进宫面圣,毕竟大病初愈,身体仍有些虚弱,被皇帝无形的目光凝视,几乎站不住。 无可奈何的时候,是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及时扶住了卫玉。 宿雪怀半抱半揽,将卫玉拥在怀中,不由分说,毫无避讳,就好像这不是在御前。 他垂首看着卫玉,满心都是她。自然也没看到御座上皇帝骤然攥紧的拳,正有些遏制不住地发抖。, 73二更君 青梅竹马,班师回京 宫中, 良妃娘娘得知杜家出事,痛心疾首,晕厥在地。 醒来后身体一直欠佳。 太子殿下几乎日日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也格外上心, 命御医常驻在栖梧宫, 好生照看。 之前杜家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内之后,皇帝特意召唤太子询问详细。 李星渊只说也才知道, 因为杜家跟太子关系非常,皇帝欲把调查此事之责交给太子。 “皇上, ”李星渊恳切说道:“杜家乃是儿臣母舅, 只怕儿臣需要避嫌, 不如还是交给御史台追查。” 皇帝思忖道:“既然这样,那就由东宫派出两个人, 再叫御史台协助就行了。” 派去的人调查了数日, 无非是当日起了山火, 火借着风势,烧毁了大半个林子,又把杜家的别院卷了进去。 这场火无法抢救, 别院里的人都已经烧的尸骨无存,据说事发的时候, 杜家父子都在, 不幸罹难。 如今县城内,杜家只剩下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女眷而已, 竟无子嗣存留。 皇帝听闻,很是叹息,只说:“这也是天意,命该如此,罢了。” 又吩咐太子, 命人好生抚恤照料杜家的女眷们。 栖梧宫这里,日常有御医前来调治,宫内驻守的御医也不敢怠慢。 半月后,良妃的身体稍微好了些,这天在太子觐见的时候,良妃终于问起杜家的事。 其实,良妃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她禀告了御史台查证的结果。 但良妃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终究要问一问太子才得明白。 李星渊垂首说道:“舅舅的别院建在半山上,先前又正是秋冬时候,很容易起山火,那种地方火势一起就无法救援。偏偏那时候他们都在里头,来不及逃出。” 良妃听了这两句,已经滚滚的落下泪来。 “母妃却要保重身体,舅舅他们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母妃如此伤怀。”太子安慰说道。 良妃擦拭了泪:“我本来以为如今你贵为太子,你舅舅他们家里……到底也会跟着沾光,就算不是显赫一方,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惨烈的境地。”她深深呼吸,见屋里无人就小声的问:“星渊,你真的查清楚了吗?的确是意外不是人为?”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道:“母妃这句话何意?” 良妃低低道:“你不要怪我多心。这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理会过杜家,你舅舅他们也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弄出什么事端。如今你才入主东宫多久,就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意外’,我不能不多想,会不会是别人嫉妒你或者不想让杜家好起来……” 太子听到了那一声“安分守己”,想到杜家在昙宫的所作所为,那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行为,要不是他亲自赶去,连他也不能相信。 就算此刻良妃为那些孽畜而伤心,太子也不后悔自己所做,那对父子本就罪该万死。 李星渊心中决绝,面上还是温和安抚说道:“母妃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连我起初也有点怀疑,觉着太巧了些。可是此事也有御史台一起查证。我想应该是不会有错的,连皇上也说了此系意外。” 他当然是想让良妃忘记此事,不要去追究。 良妃捂着脸道:“那几日我曾跟你说过,你舅舅问我求救。他当时在我梦境中处境凄惨,我还以为是我胡思乱想,原来竟成了真的。” 太子竭力抚慰了半晌,正好太医来送药,太子亲自喂了良妃服药。 良妃睡下之后,太子起身来到来到外间,他看了看地上的炭炉,又看了看旁边儿的两名太医:“这两天你们就在此好生照看着娘娘,若娘娘有个不妥,孤拿你们是问。” 两名太医躬身应答。太子出门之前,止步回头又道:“谨慎些,要是有什么异样,也要如实禀明。” 太子离开的时候,正看到皇后娘娘宫中的嬷嬷,又带了许多补品之类前来,看见太子,众人急忙行礼。 湘州。 卫玉临离开沙洲之前,顾老翰林又派人来请她过府。 卫玉寻思这一走,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便欣然前往。 这一次她学乖了,带了宿九曜。 老先生老早立在门口等候迎接,一同入了府内,到厅中落座。 见卫玉也大有起色,顾老先生道:“可喜可贺。听说本地各色事务都已经处置完毕,可喜你的身体也大好了。今日我略备水酒。一来是相谢上回,二来也是送别之意。三来,还是那件事要跟小卫你商议。” 卫玉一听,想起上次老先生所提结亲的事,不由看向旁边宿九曜。 顾老也看了一眼小九爷,呵道:“老朽原先便十分属意九爷,上回又跟卫巡检一同舍命相救了婉儿,我那小孙女儿听闻后,十分感激……” 卫玉咳嗽数声:“顾老,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所幸姑娘无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先生连连点头。 卫玉稍微犹豫,在他开口之前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同你老人家商议。” 老先生便问何事。卫玉先向外看了一眼,宿九曜会意,起身走到外间。 卫玉这才道:“晚辈想说的就是,小九跟姑娘那件事。还请作罢。” 外间,宿九曜虽出了门,却并未走开,以他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老先生惊叫,忙说:“卫巡检你该知道,婉儿并没有失了清白,如今你这样说,难道是嫌弃她?” 卫玉忙起身正色道:“您老误会我了,那日我是亲临,自然知道姑娘并未如何。何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姑娘真的如何,卫玉也不为挂怀,毕竟歹人为恶,却计较无辜女子,这岂不是丧心病狂违背天理?我卫玉自问不是那些腐臭不堪之人,又何来嫌弃一说?” 老先生听她说的严重,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此事?” 卫玉苦笑:“实不相瞒,我原本真的是想把小九的终身定下来。可惜天不从人愿,这孩子自己牛心古怪,倔强的很。”她重新落座:“老先生自然不知道。之前在顺德府的时候,郭知府因惦念他的为人,特意写信过来,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言辞恳切。我就跟小九说过此事了,只要他答应,我立刻就会回信同意这门亲事。” 这话老先生并不怀疑,毕竟如此出色的少年后辈。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 “那他怎么说?” 卫玉原先应允顾老,是想借机打发了小九爷——万一他跟顾小姐看对眼呢。 可如今越发明白他的脾性,知道就算提此事也是白搭,而且也不太想就如此“粗暴”地推他出去了。 她本来是想说宿九曜的性情怪异,绝不肯答应亲事等话,但是此刻说这些话,虽然是实话,可在顾老先生听来,必定认为她是借口推拒,并无诚意。 如果更误以为他们疑心顾小姐如何之类,那就更不好了。 于是卫玉道:“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因为见他不肯答应,还责怪他不懂事。后来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他在豫州那边似乎有个不能忘怀的……青梅竹马的姑娘。” 顾老先生一惊:“啊?” 卫玉撒谎而不脸红,煞有其事道:“他原先是豫州那里过来的,老先生自然应该知道吧。” 顾翰林点头:“他们有过婚约了?” “据我所知,婚姻之说倒是不曾有,只不过少年人嘛。总会有些偏执不肯回头的念想。”卫玉叹气:“尤其他又是那样的性子。我也实在是无法。” 老先生思忖半晌,却竟了然,呵呵笑道:“老朽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年少而慕少艾。像是小九爷这般年纪,风流少年,真的有什么青梅竹马,也是一桩美事。” 卫玉见他如此豁达,自己也松了口气:“小姐是个有福之人,又有您这般疼爱,将来一定可以觅得佳婿。” 唯独那青梅竹马四个字,像是一滴水落下溅起了涟漪,让她心里微微恍惚。 顾老先生其实也并不想纠缠,只是先前毕竟已经提出了亲事一说,虽然经过这次不测变故,但也不能就立刻杳然无信。 所以才要确认一番,如今见他们并无此意倒也罢了。 毕竟,说句世俗的话,人家连堂堂知府大人的亲事还要拒了,何况是他们这退下来的翰林之家。 就在两人已经说完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有人说:“小姐来了。” 院门口处,却见顾小姐搭着丫鬟的手走进来。 谁知才抬头,竟先见到了门口的宿九曜。 顾小姐呆呆的看着小九爷,一时间挪不动步子。 直到老先生跟卫玉走了出来,顾小姐才反应过来,急忙行礼,眼睛还好奇地瞥向小九爷。 原来顾小姐因为先前见过卫玉,竟先入为主的喜欢上她。 谁知道又见到了小九爷,宿九曜比起卫玉,更有一份惊艳之感。 顾小姐毕竟是小女孩儿心性,此刻瞪大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要看哪一个了。 择日,卫玉离开了沙洲,去往桃县以及旁边几个州县走了一圈儿。 这一番盘桓,已经将近年关了。 到达白雪峰下,本地的聚居异族众多,事体比其他地方更加复杂,卫玉只得打点起精神。 幸亏身边又多了一个剑雪,办起事来,如虎添翼。 在这期间,卫玉终于也绞尽脑汁写了一封回信给东宫,本来想让剑雪带回去,可剑雪还是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她是贪图小九爷的手艺,还是因为太子殿下另有所命。 卫玉猜测是后者,毕竟剑雪不是那种因私忘公的人,她也绝不敢违抗太子的意愿。 这天,卫玉去雪峰山调节两族之间的纷争。 她很习惯处理这些人情关系,又加上心思细腻,能言善辩,手段高明,风姿如玉,所有艰难的事都迎刃而解,调解的服服帖帖,顺顺利利。 毕竟没有什么比得过之前在纪王府和东宫的那些人情来往,关系复杂的。 经历过那些之后,处置这些地方事务自是信手拈来,得心应手。 而卫玉的出现,更是让那些部族的姑娘们大为倾心。 好些女孩子借着倒酒的功夫向她示好,好奇为什么这位长袖善舞的卫巡检竟生的像女孩儿一样美貌。 最要紧的是,言谈举止又如此温柔。 卫玉也算是“来者不拒”,她倒是挺喜欢这些山寨上的“土人”,地方上的官员称呼这些异族人为“土人”,说他们不太知道礼节,行事粗鲁,言语豪放。 但卫玉却觉得跟他们相处却是最简单不过的,直来直往放松的多。 比如就在她身后,那些部族的汉子们跟几个热情的姑娘拉着阿芒,非得灌他的酒,阿芒乐不可支。 剑雪见卫玉乐在其中,忍不住拉了拉她:“你留神些,你就算不在意自个儿,你瞧瞧那边儿。你那个小九爷要被人拐走啦。” 卫玉回头,竟见一堆小孩子在围着小九爷。 宿九曜脸上戴着那个饕餮面具,他已经习惯,只要跟着卫衣往外办事,就带上这个面具,只为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虽然是挡住了男男女女,却挡不住那些好奇的孩童们。 宿九曜身上好像有一种吸引小孩子们的能力,在豫州也好,在这里也好。 小孩儿们完全不怕他脸上那骇人的狰狞面具,笑嘻嘻的围着小九爷,有的叫哥哥,有的叫姐姐,有的拿着东西要给他吃。 宿九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有点儿窘迫。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青年走来,打量着他,说道:“阿妹,你为什么戴面具?” 宿九曜微怔。 那青年低头细看他的唇色,笑说:“阿妹,你长的这样好看,别叫面具遮住了你的脸。摘下来我们一起喝酒去。” 卫玉捂住嘴忍着笑。 剑雪忍笑,却又自言自语道:“我真想象不到,他才十五岁就这么倾国倾城的,要是再大一点儿,这岂不是要颠倒众生么?” 卫玉也听见了这句话,忽地想起宿雪怀……不由微微一笑。 剑雪见她竟然没有反驳自己,有点奇怪的看她一眼:“你笑什么?” 卫玉晃动手中的酒杯,赶紧说:“我喝酒呢……咳,你总惦记小九做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她只能倒打一耙转开剑雪的注意力。 剑雪叹气:“看上也是白看上,谁叫这小子眼瞎呢。” 卫玉不知道他们两个曾说过这件事:“何必妄自菲薄?” “我倒没有。”剑雪哼道:“我的武功高强,美貌如花。可惜那个小子不识货,只被某人鬼迷心窍了吧?” 卫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咳,你怎么酸溜溜的?” 剑雪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宿九曜正甩开那搭讪的青年,她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我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让他回去吧,再待下来我怕出事。” 卫玉以为剑雪指的是公事,抬头望见她有点儿惆怅的神色,忽然心里一震。 下山之后,在芳汀城内歇息。 湘州这里差不多已经都走遍了。 不过竟然是外派,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四五年,等朝廷的调令就是了。 卫玉自从出京就已经做足了打算,就算一直终老在此,她也认了。 这日,卫玉把宿九曜叫进了内室。 她直接开门见山:“之前野狼关那里,黄总镇来了一封信,问你的情形如何,又有小侯爷也派人来报信,着急请你回去。我想……是不是该好生考虑考虑?” 宿九曜屏息:“你想让我走?” 卫玉直视他的双眼,语重心长道:“我不是赶你走,我是真心觉得你该回去。小九,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比如……不要以为西狄人这次被打退了,就高枕无忧,他们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他咬了咬唇:“黄总镇在那里,不会有事。” 卫玉道:“可我更相信你。” 小九爷听了她笃然这句,双眸微睁。 卫玉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从旁边窗户看出去,外头庭院中几棵芭蕉,叶子上顶着一点残雪,如一副冬日萧瑟的画。 她的胸中似乎有许多话在酝酿,却只说:“你听话,好好的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或许终有一日……我们还能见面。” 小九爷望着卫玉,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剑雪跟他说过的。 “卫巡检,你讨厌我吗?” 卫玉愕然:“当然没有……不是。” 前一阵子她因为羞窘,很少跟宿九曜碰面。但慢慢的就假装无事发生、脸皮厚厚也就罢了。 她从不曾真的厌恶过他。相反…… 宿九曜望着她:“那你喜欢我吗?” 卫玉张了张嘴。又闭上。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他总算机变地换了一种方式问。 “这个我还是难以回答。”卫玉无奈:“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就容不下我了。” 卫玉屏息。 目光相对,宿九曜望着她盈若秋水的双眸,又道:“你叫我回去,我可以听你的话。我只要你一句。” “什么?” “假如你喜欢我,我们能不能……我不是说现在,是说……以后……” 卫玉转开头。 过了半天,她道:“你别想不开,这世上比我好的……多的多呢。”她心潮涌动,差点儿情不自禁地把那声“女子”说出来。为了掩饰,又多加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宿九曜道:“可我只认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是也许,有朝一日我就不喜欢你了。” 卫玉的心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表面还是风轻云淡的:“是吗?这也有可能。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当然,如果情缘淡薄了也是同理。” 宿九曜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卫玉笑:“没关系,不需要懂。” 小九爷机敏地发现她的笑里透着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宠溺,货真价实。 向前一步,宿九曜望着卫玉,这是他一见就很喜欢的一张脸,望着她皎月般的面容,他伸手想要摸一摸。 卫玉下意识的歪头躲避。 宿九曜并没有真正的碰过来,而只是说:“我能握一握你的手吗?” 卫玉略略窘迫,却又大方地伸出手。 小九攥住她的手,面上浮现一点笑意:“我本来以为我很讨厌男人,曾经军中……有些人想要动我,我就会把他们都打的爬不起来。可是现在我并不讨厌你。所以我想……要是我们再见面,如果我还是这么喜欢你的话,希望你能答应……” 卫玉的脸上开始发热,手上也是,她没有了以前的伶牙俐齿,而是有点儿磕巴的说:“我我、不能回答你。” 宿九曜问:“是因为东宫太子殿下吗?” 这时候提到了太子,卫玉猝不及防:“什么?” 宿九曜凝视她的眸子:“没什么,你只记住我这句话。再见面的时候别忘了我就行了。” 卫玉叹息:“要是忘了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你小九爷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我……这辈子只怕都忘不了的。” 这句话让宿九曜露出了明丽的笑容:“你可要记住。” 总算谈妥,剑雪从外冲了进来。 她很少像是现在这样,着急忙慌,好像天塌下来了。 卫玉正要问怎么了,剑雪却一把抓住她:“收拾东西,立即回京。” “你疯了?”卫玉甩开她的手,转身:“这不可能。” 剑雪盯着卫玉,一字一顿道:“良妃娘娘没了!你还不肯回去?” 卫玉的耳旁嗡然声响,回头:“你说什么?” 她甚至不晓得那个“没了”是何意,或许不是不知,而是下意识地否认。 “良妃娘娘薨了。事出突然,现在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剑雪咬牙说道。 剑雪还没说完,卫玉大声叫道:“阿芒,阿芒!” 阿芒从外跑进来:“什么事玉哥儿?” 卫玉雪着脸喝道:“回京,快去收拾东西,立刻启程!”, 74第 74 章 卫玉南下之时, 因并不着急赶路,又加上行路险阻,各处有事, 足足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到湘州。 如今回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累的人仰马翻,只用了差不多半月的时间门。 进京的这日, 恰好是正月十六。 早在往回赶的时候, 京城内便有崔公公的人来送信, 原来自从良妃出事之后,太子殿下便寝食不安, 竟是病倒了。 卫玉越发担心, 为赶路连着骑了几天的马,把腿都磨破了。 剑雪看在眼里, 想起当初把她从豫州往回带, 她那样偷奸耍滑,只说自己不会骑马种种,那娇弱无力的……跟现在这般勇猛之状判若两人。 宿九曜担心卫玉的伤,可又拦不住她。 这天, 卫玉仍是要逞强上马。小九爷忍无可忍, 上前将她拦住, 在卫玉反应过来之前, 他微微俯身, 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用出那擒拿俘虏的架势,用力把她往马上一拽。 卫玉腾云驾雾, 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腰一紧,被宿九曜环入了怀中。 她昏头昏脑,本来想拒绝,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宿九曜挥鞭打马,向前而去。 身后的阿芒跟剑雪看呆了。 其实若论起两人同乘一骑,阿芒跟剑雪都可以,但剑雪并没有这个意愿,而阿芒身躯庞大,再多一个人岂不是把马压垮了? 只有小九爷骑术高超,身子又不沉重,这般一手持缰绳一边单手环抱着她,竟比卫玉一个人骑马还要快些,自然,也舒服许多。 卫玉察觉如此便利,又加上一心赶路,只能权且先这样了。 正月十六,满天飞雪。 他们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进了京。 一路直奔东宫而去,东宫门口的侍卫看见一行人飞奔而来,如临大敌,赶忙上前拦阻。 等看清楚了为首的宿九曜怀中的卫玉,顿时喜出望外,有人忍不住叫道:“是玉哥儿回来了!” 有人吩咐:“快去禀告殿下……告诉崔公公玉哥儿回来了!” 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在喝药。 他的眉头紧锁,只觉着手中的并不是药,而是一口一口的黄连,或者是什么奇毒。哪里能治病,简直欲害命。 心头烦闷之际,本来想随手将这药泼了。 忽然听外头报说卫玉回来了,太子愣在当场。 旁边的崔公公也没想到卫玉回来的这样快。 虽然在良妃薨后,崔公公已经暗中派人去一再催促叫卫玉尽快回京,可也没想到这次卫玉雷厉风行的,丝毫都没有耽搁。 崔公公本来按照上回她从野狼关回来的路程算,还以为得到二月份了呢。 而卫玉因为赶得急,故而没有叫人时时刻刻的回京禀报行程,如今倒是给了一个大大“惊喜”。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崔宇只觉得眼前看到了希望。 崔公公忙看看太子:“殿下,小卫终于回来啦……”声音里带着喜欢。 李星渊却沉着脸:“谁叫他回来的?这会儿回来做什么?这不是抗命吗?” 崔公公作为心腹,很知道殿下的口是心非,于是忙劝慰:“殿下,小卫必定是担心您,所以才赶紧赶回来了,再说他在湘州那边的事办的很好,而且已经各处都巡查过了,此刻回来应该也无恙的。” “那也不行,并无皇命召唤,他私自回京不合规矩,难道不知道吗?” 李星渊口里这么说,但是太子心明,难道他不晓得没有人通风报信的话,卫玉是不会赶回来的? 而通风报信的罪魁祸首就是身边儿的崔公公。 此时外头已经有脚步声响,小太监跑来跪地道:“殿下,卫巡检到了。” 崔公公小声说:“殿下,小卫这一路赶的可不慢啊。到底要见一见才好,就看在他一片忠心为殿下着想的份上。” 太子就不做声了。 崔公公赶忙示意那小太监把人带进来。 卫玉在殿门口抬头,看见里间门灯影中的太子殿下,蓦地发现那张脸上满是憔悴病容,毫无血色,显得眼下那点睡眠不足的乌青越发明显。 她略觉窒息。 低头快步到里间门,跪地道:“卫玉参加殿下。” 李星渊看着面前的卫玉:“你这会儿回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很轻,有点久别重逢的疏离。 卫玉仰头:“殿下可还好?” 她的眼圈已经红了,眼中蕴出泪来。 太子鼻子无端的一酸,抬眸看向卫浴,眼中也多了些酸楚的温情。 “你……” 他正要开口,忽然间门抬头看向外头:“谁在那里?” 外头相继而来的是剑雪,阿芒,当然还有宿九曜。 剑雪跟阿芒赶忙进来跪地。 但太子的目光却掠过他们,看向外头那道单薄的身影。 他没有问那是谁,心里已经猜到了那个名字。 方才涌动的心绪忽然间门神奇的冷静了下来,李星渊淡淡地将目光移开:“你擅自回京,可知是什么罪?” 卫玉没有回答。 剑雪迟疑,又忙说道:“殿下,卫玉得知了良妃娘娘出事,便毫不迟疑,立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往回赶……”她顿了顿,又说:“为了早点儿回来。骑马骑的大腿都磨破了。” 李星渊屏住呼吸,震惊的看向卫玉。 自从卫玉进门,崔公公就一直盯着李星渊的反应。 明明看到他的神色温和如常了,但不知为何,抬眸看向外间门的时候,就有冷了三分。 听了剑雪的话,崔公公察觉时机正好,便道:“殿下,小卫是您的身边儿人,当然跟殿下感同身受。他知道良妃娘娘罹难,哪里会假装不闻不问,袖手旁观,自然要赶回来见殿下的。” 太子沉默地望着卫玉,眼角泛红,卫玉低着头咬住唇,眼中却早就悄然地冒出泪来。 李星渊望着她微微发抖的肩头,缓缓吁了口气:“地上冷,只管跪在那里做什么?身上又有伤……以为你在外边儿混了这么多日子。该很知道分寸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唐突。” 崔公公见卫玉没动,便赶紧过去将她扶起来,半是抱怨半是疼惜地说:“小卫你也是的,你回来就回来罢了,用得着这么着急么?伤的如何?要是伤的厉害,心疼的还是殿下。” 太子心头一动,低声喃喃道:“她知道什么?” 他撇了一眼卫玉,又看向门外那道身影:“那是谁?” 卫玉回头:“那是宿九曜……这次他跟我一起回来的。”她端详了会儿,稍微提高声音:“小九你进来,参见太子殿下。” 宿九曜入内, 灯光照耀下,少年的容颜从模糊到清晰,也惊艳了太子的双眼。 李星渊心里有一点儿微妙的不适感,他竭力抑制。 太子淡淡道:“原来就是之前从豫州上京的那少年,也是在顺德府得了武林盟主的?”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点儿亲和。 宿九曜上前跪地:“参见殿下。” 李星渊道:“果然气宇非凡,倒是应了那一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他看看卫玉,又看看小九,仿佛随意般:“是不是只有卫巡检回来,你才会跟着回来?” 卫玉的心一跳,见小九仿佛要回答,她急忙说:“本来他正要赶回京内,正好……臣也要回京,就同路了。” 李星渊道:“孤问的是他,你着急什么?怕他说错?” 卫玉低头。 不过太子也没有再问下去,只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崔公公,安排他住在东宫吧。就不用麻烦另找地方了。” 卫玉正要开口替他拒绝,却收到崔公公扫过来的暗示的眼神。 太子因为喝了药要歇息片刻。正好卫玉他们退出来收拾整理。 崔公公叮嘱小太监们好生照看着太子,自己陪卫玉往外。 他低声说:“你不要在意殿下对你如何,殿下心里难过。但是你回来啦,他自是欣慰的。毕竟在这个时候有你在身边最是重要,千万不要管他说什么。” 卫玉道:“公公放心,我知道的。我只盼殿下平平安安的就行。” 崔公公欣慰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殿下,殿下之前也没白疼你。”他的眼中还有点泪光闪烁,却又忍住:“你知不知道之前你叫人送回来的那封信,殿下看了好几遍。” 卫玉心中五味杂陈,那封信是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如果说真心自然是有……但多数是些言不由衷半真半假的话,难为太子竟然如此重视。 崔公公又道:“”你的腿伤的如何?我叫人拿些金创药。” 卫玉只说无碍,叫他不必忙碌,崔公公却又看向前方的小九:“那孩子……” “殿下为何叫小九住在东宫?”卫玉问。 崔公公说:“殿下的心意谁能猜得到,也许是知道那孩子无处可去吧。罢了,我去安排。” 天色已晚,但是卫玉很快听说太子离开了东宫。 原来自从良妃娘娘薨了,太子在灵前守孝已经快一个月,每天晚上都要跪到天亮。 这样熬下来,一天里能睡一个时辰已经算是好的。 卫玉才知道殿下为何这样憔悴,一来是心中难受,二来身体上的折磨……自然是身心俱疲。 他能撑到现在没有倒下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今天晚上,太子殿下进宫后,先向皇帝请罪,禀明了卫玉跟宿九曜回京之事。 太子虽然身心俱疲,但心思算计却一分不少。 如果单单说卫玉回来,皇帝必定会知道卫玉是因良妃之故为太子而回,虽说其情可悯,但毕竟是无旨擅回,恐怕会追究卫玉的罪责。 幸而卫玉是跟小九一起回来的,所以在太子的口中,就说成了是卫玉把宿九曜带了回来。 这样的话,皇帝的注意力自然不只在卫玉身上,毕竟皇帝对那个缘悭一面的少年可是极为好奇的。 当夜卫玉跟小九就都歇在东宫,卫玉因为料到宿九曜既然回来,只怕明后天就得进宫面圣。又很怕他应答有个什么不妥,便叫内侍将他唤来,特意仔细地叮嘱了一番。 宿九曜并不太愿意听那些应答礼节,只道:“太子怎么对你冷冷的?他对你不好么?” 卫玉一惊:“不是,太子对我很好。只是现在他的母妃薨了,他正是处境艰难……这不能怪他如何。” “那以前他对你很好?” “嗯。” 宿九曜想了想:“可既然他对你好,之前在长怀县,剑雪找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愿意回来呢?” 卫玉脸色一变,赶忙捂住他的嘴。 看看周围并没有人,卫玉低声吩咐:“有些话不要随便说出来……”叮嘱了这句,才道:“当时的情形有一点复杂,总之一言难尽。” “那你喜欢太子吗?”小九忽然问。 卫玉很无奈:“你还变本加厉了?不要总提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好好想想我才跟你说的、面圣时候要注意的那些……” 宿九曜看出她似乎在忌惮什么,也不敢再跟她多说,就道:“你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吗?” 卫玉本来不想吃,可是心思一转:“有没有口感软而不黏的,有点甜但不腻的东西。最好还是很滋补的。容易克化。” 她还是第一次提出这么多的要求。 宿九曜却很高兴:“我一时想不到,等我先去东宫的厨下看看他们有什么东西。” 卫玉见他痛快答应,就叫了小安子来,说:“你领着小九去厨房里,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他做什么都不许拦着他。” 小安子满口答应,领着他去了。 宿九曜到了东宫厨房里,打量了会儿,这东宫的御厨内自然物物品丰富,并不欠缺。 他环顾周遭,选了几样食材,很快想到了要做什么。 小安子跟几个御厨在旁边儿看的十分惊奇,此刻都还不相信这少年就会做菜。更加不懂为什么卫玉会特意叫他来做。 宿九曜在厨下忙了将一个时辰,甜点做好后,已经快子时了。 旁边儿等看热闹的那几个看着新鲜出锅的这道极独特的……均都叹为观止。 宿九曜亲自把甜点送到卫玉房中。 卫玉一看也十分的惊喜:“这是什么?” 原来她面前的竟是个玄妙太极图案的、看不出是何物所做的一样东西。 如果不是宿九曜捧来,她简直不知道此物能吃。 宿九曜说:“这个叫’太极芋泥’,芋头能健脾补虚。最容易消化,这半边铺的是豆沙。” 卫玉想起他武当派的出身,笑问:“这该不是武当派的甜品吧?” “这倒不是。你尝尝看怎么样?不过小心烫。” 卫玉看着上面冷冰冰的,没有什么热气儿:“我还以为是凉的。怎么烫呢?” 小九说:“虽然看着凉,里头却极热,外冷内热,所以要小心烫嘴。” 卫玉听着这句“外冷内热”,不由看向他:“就跟你的人一样?” 宿九曜的唇挑了挑,想说什么,看着卫玉闪闪的眼睛,又忍了回去。 卫玉心中转念,笑说:“麻烦你半宿,如今快回去睡吧,明天皇上一定会召见你,也得好好准备。” 小九不太放心:“那你待会儿吃,明天告诉我好不好吃。” 李星渊在寅时过半才回来。 卫玉听说后急忙起身,来不及洗漱,只披了那件玄狐斗篷。 在宫内熬了一夜,太子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的身体虽然极为疲倦,可脑中停不下来一样,毫无睡意。 正要进殿,就见一道身影从廊下走来。 崔公公一眼看到,忙道:“殿下!是小卫!” 李星渊转头,才看见是卫玉,也认出她身上的正是之前他给的那件斗篷。 太子站住脚,等卫玉走到跟前才问:“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还是一夜没睡?” 卫玉道:“刚刚才起来,就听说殿下回来了。” 太子看她手中还捧着个托盘,里头是扣着盖子的荷叶盏,便问:“这是什么?” 卫玉道:“听说殿下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东西,尝尝看这个吧。” 李星渊摇了摇头:“孤不想吃。” 卫玉跟着迈步进门,把那盏放在桌上:“我才叫人热过了。” 太子也没正经看,拢着唇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才道:“不用。” 卫玉道:“殿下还是尝尝吧,我向你保证,这个一定很好吃。” 太子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瞧了瞧那荷叶盏,卫玉见状就把盖子打开:“至少看一看。” 李星渊微震,才发现盏内的是太极图模样的东西,竟不知何故。 他略有了几分兴趣:“这是什么?” “这叫做太极芋泥。”卫玉现学现卖。 太子迟疑了会儿:“你叫人做的?怎么想到做这个?” 卫玉道:“殿下好歹吃一口。” 太子把手中的折子放到旁边儿,拿了调羹,舀了一勺。 才放在唇边,忽然嘶了声,打住。 卫玉一惊:“我忘了!这个看着冷,其实是很热的……殿下烫伤了没有?是我粗心该死。” 李星渊却眉头一皱:“胡说。我不喜欢听这个字。不许再说。” 卫玉已看到他的唇上红了一块儿,手足无措。 崔公公从卫玉进来,就一直在旁边儿瞪着眼睛看,本来他担心卫玉又跟太子一言不合之类,此刻赶紧叫人去取了冰来给太子冷敷。 李星渊道:“这点儿算什么?不用如此。”把那裹着冰块儿的帕子扔到旁边。 卫玉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又担心他会不会因而不吃了。 太子却向她一示意,卫玉领会,自己舀了一勺,刚要递过去,又先吹了吹。 李星渊微微一笑,就着手吃了口,眉峰一动,只觉着口中绵软香浓,细腻如脂。 他虽贵为太子,却自问从未尝过这等佳品,甜的恰到好处,香而不腻,柔若无物,舌尖留香。 “嗯?”太子疑惑,他虽然觉得好,但立刻察觉:“这是谁做的?好像不是东宫的御厨。” 卫玉见他即刻尝了出来,便道:“瞒不过殿下,是小九做的。” “他?那个少年?” 太子诧异,看向那被挖了一个角的太极芋泥,似赞非赞地:“难得,难得。怪道你……” 他沉吟着没说下去,卫玉也没打算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道:“不管如何,殿下还要保重身体才好。” 李星渊望着她,忽然道:“你能回来就行啦。” 太子告诉了卫玉明日宿九曜要去面圣。 “有些话你好好教教他。”他叮嘱。 卫玉低头:“知道了。” 太子又看向那道太极芋泥,已经了然:“也许你早已经教了吧。” 次日早上,小安子陪着宿九曜来见卫玉,偷偷跟卫玉道:“小九爷非得先来见您一面儿。” 卫玉正看他换了一身素色衣服,领口的扣子却没有系好。 她搓搓手,上前给他将那纽子按回去,小九垂眸看着她动作,忽然说:“你既然不吃,为什么让我做?” 卫玉见他已经知道了:“我本来是想吃的,可是殿下有好好些日子没认真吃东西……” “你不用花言巧语的。”小九皱眉:“东宫里自然有厨子,叫他们做去。” 卫玉自知理亏,温声道:“我知道,可他们都不如你做的好吃,殿下如果不吃东西身子就垮了。” 宿九曜道:“你心疼他,是因为他是太子,还是因为他是你……” “你又来啦。”卫玉愕然,又叹了口气:“你做的东西好,殿下吃了不少,这比我自己吃了更让我高兴。” “我不高兴。” 卫玉不由的一笑:“你又赌气了?真是小孩儿。” 宿九曜狠狠地看她,卫玉揪了揪他腰间门的蹀躞带:“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我没有吃太极芋泥。但是当务之急,是让殿下的身体恢复,至于太极芋泥或者冰糖湘莲都好,横竖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再单单做给我一个人吃。好不好?” 宿九曜本来暗中生气。 可听了这一句话。忽然间门有点儿转怒为喜。 卫玉的意思就好像是以后还想他长久的做东西给她吃。这确实比那些甜言蜜语更让小九爷受用。 目光从卫玉的手向上,看到她束着宫绦的细腰,忽然没来由想到回来的时候,他跟她同乘一骑,她靠在他怀中…… 一时心神不属。 “那好吧,就这一次。”他哼了声。 “这一次可不行。太子很喜欢吃你做的东西,多做两次好不好?”卫玉活脱脱一副诱拐的口吻。 宿九曜瞪大眼睛:“我又不是东宫的厨子,说过只做给你的。” “之前不是也给阿芒和剑雪做过么?” “这不一样。” 卫玉叹气,拱拱手道:“这样吧,你就做的多一点儿,我吃一份儿,太子吃一份儿。好吧?” 宿九曜又瞪她。卫玉索性抓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小九爷,九爷,你就答应了吧?难道让我跪下?”仿佛撒娇一样,却又让他无法拒绝。 小九爷嘴里虽不言语,心里早就投降了。, 66.二更君 春.梦有痕 小侯爷罗醉用尽浑身解数, 连哄带骗,终于劝的宿九曜回心转意。 反正如今卫玉已经踏上了湘洲地界,他这一路的护持也算是功德圆满。 月光下, 小九爷看着手中那块儿巡检令牌,这是他从宜州城外那帮水匪手中所得。 本来想亲手把这令牌还给卫玉, 但是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索性留在身边做个纪念吧。 当天晚上,船在岸边停了一宿。 一大早, 牡丹去叫船夫开船。 清晨的薄雾里, 宿九曜回头看了一眼湘洲。 湘洲一带, 跟北地的气候不一样。此刻北方已经银装素裹, 白雪皑皑, 万物萧瑟。 但是在湘洲这里, 草木仍是一片深墨色的绿, 虽然早晨也有些许寒霜, 可极少落雪。 不过, 冷还是挺冷的,但是这种冷也跟北方的那种洒脱豪迈的冰寒不一样, 这是一种悄悄地细细的,深入骨髓的阴冷。 宿九曜摸了摸身上的那件貂鼠的袍子,手底感觉到一片暖意。 回想那天在定县,卫玉帮自己挑衣裳之时那灿烂明媚的笑容。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离愁别绪。 他舍不得, 舍不得不见那种会让他心生愉悦的笑。 望着外头泛着寒意的清晨薄曦,小九爷忽然担心,这里的天气如此奇怪,卫玉会不会受不住?她有没有带合适的衣裳?千万……别受寒了。 宿九曜隐隐地有点儿后悔,觉着自己不该答应了小侯爷要回京的话。 但是又想起了罗醉说他面对卫玉时如小娘子一样,宿九曜有点委屈。 卫玉在面对他的时候, 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的确会对他很好,可是她对别人也很好……比如阿芒。 有时候小九爷甚至觉着卫玉对阿芒比对自己更好,在她心中,阿芒应该比较重要? 也许事实的确是这样。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阿芒从最开始就跟在卫玉身边,而他是后来的。 可宿九曜的心里就是难受。小侯爷说他追卫玉是追一个影子。宿九曜细细想了一番觉着这话不错。 但他竟然舍不得这个“影子”。 罗醉早看出了宿九曜的郁郁寡欢。 船行一日,他就吩咐在襄洲停下了。 下船的时候,罗醉揽着小九爷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小九九,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这花花世界,你就知道天大地大,有值得你更留恋的东西……和美人。” 宿九曜推开他的手,道:“你在说什么?” 罗醉舒展了一下身子,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卫玉虽然皮相极好,但毕竟不是女人。真正的女人才更令人魂消,你试过了就知道。” 宿九曜觉着这不是好话,冷哼了声,随口道:“你试过?” “那是当然。”小侯爷摆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架势:“你要不要听听本大爷的战绩?” 宿九曜嗤之以鼻,觉着自己不该多嘴反问。 罗醉则打量小九爷。 宿九曜的脸上还残存冻疮的痕迹,但偏是那一点青紫残破,越发显得他雪玉般的肤色,那点残痕在他脸上,跟巧夺天工的薄胎瓷上多了一块碎痕一样令人心疼。 以罗醉的经验,他清楚面前的少年是个没开过荤的。 小侯爷很愿意指点宿九曜,当务之急是让他别乱了性子只盯着卫玉。 罗醉想教导宿九曜知道人间极乐,忘记那个虚幻的影子。 可另一方面,罗醉竟又觉得有些遗憾。 像是小九爷这种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忽然间也将坠入了男欢女爱的泥潭。 这叫罗醉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怪异的不忍,好似要拉天人下凡……总觉着若真如此,便是玷污了小九爷。 他觉着自己的想法甚是可笑。 襄洲最大的望江楼上,小侯爷选了一种风景最佳的靠窗位置。 在襄洲这里最有名的是白鱼,小侯爷点了几道菜,要了一壶有名的寒潭春。 牡丹在旁边伺候,给他们两人斟满了酒。 罗醉道:“听说这襄州白鱼出色,鱼腹更是鲜美绝伦,且尝一尝。” 牡丹却低声道:“少主,旁边那些人总盯着看,不知如何。” 罗醉道:“不用管。” 从他们才上楼,旁边儿桌上的人便频频向这里打量。 罗醉吩咐牡丹不用在意,而宿九曜只转头看向窗外的江面,白帆点点。 不多时,那边有一个人悄悄的下楼去了。又过了两刻钟,楼下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几个身着锦衣的汉子上出现在楼梯口。 为首一人目光一扫,顿时便看到了窗户边儿上的罗醉跟小九爷。 他顿时变了脸色,飞奔上前抱拳行礼,说道:“属下是此地飞鱼帮的帮主金福,不知道盟主驾临,有失远迎。” 牡丹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来拜见新任盟主,不由看向宿九曜。 小九爷淡淡瞥了他们一眼:“我不习惯这样兴师动众,不必了。” 飞鱼帮的帮主一愣,旁边小侯爷打着哈哈笑道:“金帮主,我们只是偶然经过此地,无需惊动。我们只要自在吃酒,你且带兄弟去吧。” 金帮主松了口气,虽不知小侯爷身份,但见他气质高贵言语和气,便忙也行礼道:“是,虽然不该打扰,只是盟主到来,不得不来见礼,免得别人觉着我小小飞鱼帮也敢怠慢盟主……” 小侯爷笑道:“难得你这样恭谨,想必盟主不会见怪。” 金帮主赶忙答应道:“另外……盟主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一定尽力办到。” 罗醉眼珠乱转:“倒确实有一件事。”他看了眼小九爷,拉着这汉子走到旁边,低低吩咐了几句。 金福笑道:“这……这是自然,放心,一定叫他们挑最好的。” 小侯爷使了个眼色,金帮主便退下了。 金帮主带人出了楼,底下众弟子围着,小声道:“想不到新任的盟主就那样年轻,而且长得这样清秀。他真有那么厉害?还得帮主亲自来拜见?” 金帮主即刻喝止:“住口,不要给我惹祸,你们难道没没听说过?之前的平江水上三龙,因为骚扰了卫巡检,事后给帮主一顿教训,三龙几乎都废了……还有宜州金龙帮,据说只是口头忤逆了卫巡检,也被痛打了一顿,还是盟主手下留情,不然无法想象。我们小小的飞鱼帮,当然要谨慎行事。” 狠狠地把众人训斥一顿,方才带他们去了。 随着飞鱼帮的众人退下,二楼上其他的客人也都纷纷退避了,只留下了靠窗一桌,格外清净。 小侯爷也回到窗边,宿九曜道:“你跟他们商量什么?” “好东西。”小侯爷笑着吃了口鱼腹,“他们都是地头蛇,自然知道这里最好的东西在哪儿。” “什么最好的东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吃了几杯酒,不多会儿下楼。牡丹在后,迟疑着轻轻的拉了拉小侯爷的袖子。 罗醉回头,牡丹轻轻冲他摇了摇头,罗醉笑道:“你别管,横竖我是好意。” 牡丹就低头不言语了。 马车停在一处地方,还没下车,便听到莺声燕语,娇滴滴的招呼声。 小侯爷跟宿九曜下地,牡丹却留在了车上。 宿九曜抬头看着面前的三层高楼,正有些发楞,小侯爷笑起来:“奇怪么?我就知道你没来过这种地方。” 在小九爷反应过来之前,罗醉拉着他的手:“走吧,这可是整个襄洲城最出色的,不能不来。” 宿九曜被他拉着进了门,浓烈的脂粉气扑面而来,目光所及,都是些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女子。 又有些俗气不堪的男人正自说笑,不知哪里又传出鼓乐声音。 宿九曜看这光景,他看出这是什么地方。 “你要干什么。”宿九曜止步,问道。 罗醉说:“干什么?这是男人最想来干的地方,我自然也是要教你些好。” 宿九曜哼了声:“不需要。” 小侯爷笑道:“小九,我看你毕竟还是个童男子……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 宿九曜的双眼微睁,他明白罗醉的意思,先前在野狼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军中什么荤话听不到。 之前在路上卫玉曾问他,那些军汉素日都说的什么话。他没好意思回答,因为军汉们私底下最多议论的就是女人。 有人还大肆宣扬自个儿逛青楼的经历,说的极其详细,言语间相当的得意。 小九爷不太明白他们口中的那些什么“欲/仙/欲死”之类的荤话,因为他从没有经历过,从没有想过。 更从没有过那种欲念。 他们说的再粗俗,他也是听听耳旁风而已,内心毫无波澜。 宿九曜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这些杂乱的声音让他心浮气躁,浓烈的脂粉香气让他头晕。 他只想尽快离开。 飞鱼帮的那位帮主显然是跟此地的妈妈打过了招呼。 他们才一进门,就有个喜气洋洋的妇人迎了上来。 还不等那妇人招呼,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却陆陆续续停了娇声,一个个都睁大双眼打量着新进门这两位。 一双双的眼睛里摇曳着美少年的影子,有人在吸气,有人屏息,有人忍不住低语:“好出色的人物……” 小九爷仍是不习惯被人这么盯着看。 他目不斜视,脸色越发的冷清。 之前在武林大会上,宿九曜被推举武林盟主后,在郭知府的请求下,摘下了面具。 当望见他的容貌之时,在场的江湖众人不必说了,那些偷偷来看热闹的闺秀,乃至众多正派中的女眷们,几乎无不芳心大动。 一时间,纷纷打听宿九曜的名姓年纪,家住何处之类。 甚至因为他是卫玉身边的人……顺德府府衙内那些知道底细的官吏们,还高瞻远瞩的准备跟他提亲了。 幸亏他跑的快。 宿九曜屏住呼吸,退后一步。 反手,他把罗酔推到前方,自己扭头就要离开。 小侯爷叫道:“小九九,别这样扫兴。你总不会真的想惦记那个影子一辈子吧?” 宿九曜脚步一顿,将走不走的时候,耳畔忽然间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响动。 此时因为楼上楼下的姑娘们都在盯着他们两个人看,没有人说话,便显出了楼上房间内的动静。 那声音极其细微,但瞒不过他的双耳。 宿九曜转头看向二楼,目光闪烁,就在众人跟小侯爷都不明所以的时候,他纵身而起,极轻盈利落地跃到了楼上。 小九爷循声闪身,停在一处房门前。 “嗯……哈……”又像是一声叹息。 宿九曜拧眉,猛然一脚将门踹开。 他定睛看去,却见里间榻上,有两个赤条条的人正缠在一起,行那胡作非为的事。 在底下的那个女子,一边扭动,嘴里且发出奇异的声响。 察觉有人踹开了门,两人愣住,转头看向门口竟站了一个人,刹那间,都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 宿九曜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盯着面前那两个人,实则也并不是在看他们。 刚才吸引他上来的那个声音,似曾相识,他曾经在哪里听过似的,所以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本来以为…… 是卫玉。 此时此刻,在小九爷心中想起的,是在定县之外被雪困住的山中酒肆里。 那天晚上他跟卫玉同在一间房中。 他听见了卫玉那仿佛莫名的梦中低吟。 当时宿九曜以为卫玉是身体不舒服,直到现在,无意中听见了此地这女子的声音,他忽然间就想起了,也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她会发出那种不可名状的声响。原来…… 可是想通了这一点,小九爷心里有一点难堪的同时,却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恼怒。 宿九曜想不通为什么卫玉竟然会那样,又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梦、或者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他”才会发出那种……那种不知廉耻的声音。 可恶! 67.第 67 章 迟来情深 京城。 冬至日, 皇太子进宫。 照例先去凤仪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李星渊还没进殿门,便听到里间欢声笑语。 门口的小太监低低对崔公公说道:“今日有英国公府的夫人奶奶并两位小姐、还有李太尉府的女眷们进宫请安,皇后娘娘甚是喜欢。” 崔公公很识趣的看向太子殿下, 李星渊却依旧是温和中带几分淡淡地,面无波澜。 里间内侍扬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那些说笑声逐渐停止。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李星渊面上带三分恰到好处的微笑, 徐步而入。 内殿那些女眷们见太子进内, 纷纷起身恭迎。 李星渊走到近前,单膝跪地,行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笑道:“快平身, 你从哪里来的?” 太子说道:“回娘娘,才从麟德殿过来。” 皇后道:“太子有心, 其实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跑到这里来, 不过, 你来的正巧,这位是英国公府国公夫人,这位是李太尉府的诰命。” 太子转身, 微微点头。 此刻两家的女眷兀自肃然站立, 听皇后娘娘开口,为首的国公夫人跟诰命便又急忙矮身行礼。 而在他们身后,是两府的奶奶小姐们,最打眼的是几位年轻的姑娘,最小的一位看似只有十三四岁, 均都打扮的精致绝伦,跟着向太子盈盈下拜。 皇后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和颜悦色地对太子说:“你要是不急, 就在这里略坐一会儿,同大家说说话吧。” 见太子领命落座,皇后又环顾众人道:“你们也都坐,太子平日里虽然也晨昏定省的十分殷勤,但坐着说闲话的机会倒是极少,今儿过节,总也该歇息歇息,跟大家同乐。” 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含笑道:“娘娘说的事,都知道太子殿下勤谨自省,要不然怎么会得皇上跟皇后娘娘的偏爱呢。” 皇后笑说:“太子自然是极好。莫说是本宫,连皇上也时不时的夸赞,其实……太子最令人动容的却不是他的夙兴夜寐勤于国事,而是他十分的手足情深。先前昭王就每每跟本宫提起,说太子隔三岔五必去探望,很是情重,本宫说,就算太子忘了进宫来请安,也断然忘不了去王府探视昭王呢。就看在他这一份儿殷切亲情上,又岂会叫人不喜欢?” 太子听到这里,就急忙起身,垂手说道:“对皇上跟娘娘尽淳孝之心,对于王兄尽手足之义,无非都是儿臣该做的。” 皇后频频点头,笑叹:“都知道你有心,最为贤孝。” 两家的诰命也跟着盛赞不已,他们身后的女眷们多半都不敢贸然抬头盯着太子看,可也有几个大胆好奇的,偷偷看上两眼,见太子真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不觉都暗中红了脸。 太子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 出了凤仪殿,崔公公对李星渊说:“殿下,今天皇后娘娘早知道您要来请安,偏就留了这两府的女眷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其实有什么深意,崔太监也早知道了。只是看太子的反应而已。 假如太子露出一丝笑影,崔公公就要立刻提起两家的小姐们哪一个最好之类……毕竟刚才崔公公在太子身边,可是把那两家的人都饱看了一番。 李星渊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要选择谁难道还由得了孤做主不成?自然是他们拿主意。” 崔公公听他语气微凉,满心的“意见”就此中止,只有看着前方的路,知道太子现在要去良妃宫中。 李星渊现在的生母良妃住在栖梧宫。 良妃在宫内行事很是低调,不管李星渊是纪王,还是现在成了太子,她从来都谦恭忍让,就算今日,在国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进宫之前,良妃一早就已经去过凤仪殿给皇后请安了。 太子还未进门,良妃却早已起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星渊。 见太子走到跟前,一撩袍子,竟是要跪地行大礼,良妃急忙一把握住了手:“不可!” 太子抬头。 “殿下……不必这样。”良妃阻止了太子,顺势拉着他向内:“殿下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李星渊望着自己的母妃,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温情,面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良妃带他到内落座,上下打量着李星渊,眼圈微红,又问:“殿下怎么比先前更瘦了些?两颊都有些清窄了,是因为国事太过繁忙的缘故吗?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虽然说太子频繁前往凤仪宫给皇后请安,但是虽然同在皇宫之中,太子往自己的生母良妃这里来的次数却很少了。 距离良妃上次跟李星渊见面,已经是月前。 不过,这并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而是良妃之前的百般叮嘱。 此时听着良妃关切的口吻,太子笑笑:“没有,也不很忙,倒是母妃,近来可好么?” 良妃道:“很好。什么也不缺,平日里什么也都不必做,比不得你……”她忽然打住,手拢着唇低低咳嗽了声。 “母妃怎么了?”李星渊问。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见地上的暖炉里燃着银炭,屋里虽不算冷,但也算不上暖,仍有些凉浸浸的。 “没事……”良妃抬头笑说:“大概是见了你,心里喜欢,一时着急就……错了一口气。” 太子注视着她,又问:“近来天越发冷了,母妃这里东西可都有?不缺什么?” 良妃忙说:“有什么可缺的呢,被褥也换了厚厚的,又有这些炭,只是不便于烧的太旺了,怕热的狠了……一旦吹风反而着凉,这样正好。” 李星渊正要说屋内并不很热,听了良妃的解释,只点了点头:“这倒罢了,只是若有什么欠缺,母妃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只管吩咐他们添置。” 良妃握着他的手,目光涌动,柔声道:“我明白,太子也别为我担心,你只照顾好自己,我就高兴。” 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最后李星渊说道:“有崔宇照看着,他最是老成,自然无碍,何况前几日,皇上又赏赐了几个可靠的人去了东宫,越发周详了。” 良妃拍拍他的手,显得很欣慰:“崔公公当然是好的。有他在殿下身边,比任何人都强……”说到这里,她忽然道:“对了,之前我隐约听人说,御史台有一个什么巡检、似也是殿下身边的人,他追查范太保家里,闹的很不好,好像还惊动了皇上……是真事儿么?现在又怎么样了? 良妃其实早听说卫玉已经离开京城,但还是想亲耳听听太子的回答。 太子只捡要紧的话说了一遍,道:“母妃大可不必担心,卫玉也只是依法处置,并没有任何违规之处。皇上也知道,并没有怪罪什么。” “这就好,”良妃念了一声佛:“那个卫玉真的出京去了?” 太子垂眸回答:“是,这会儿早该到了湘州。” 良妃叹道:“这样也好。虽然说他是个能干事的人,但是公然得罪皇亲贵戚未免也太不谨慎了,若不是皇上圣明,岂不是连累了你?而且贵妃跟靖王那里也得罪了……他既然出去了却是最好。” 看李星渊沉默,良妃又道:“殿下,你不要怪我多嘴,现在这个情形,你越发要步步谨慎,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明白。”太子低头答应。 良妃从桌上琉璃盘内拿了一个朱红的橘子,慢慢的剥开,清新的橘子香气弥散。 她剥了一个橘子瓣儿,递给太子吃。李星渊接了入口,齿颊甘甜:“这个很好。” 良妃见他吃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竟道:“星渊,还有一件事……索性跟你说了,眼见就要过年了,我忽然间想起了你舅舅他们……近来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跟你联络?” 太子本来觉着那橘子十分甜爽,听了这句,却尝出了底下的一点酸涩。 门口的崔公公向内瞥了眼,有点不安,不知太子如何回答。 太子却面不改色,仿佛要咽下那个橘子似的,过了会儿才说:“他们毕竟不在京内,又将年关了,也许都在忙别的事情,加上我这一阵子也不可分/身,竟也不知……料想没有大事,母妃倒也不必过于惦记。” 良妃望着他,脸上却有点忧色,喃喃道:“星渊,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叫一两个人去誊县那里看看好么?” 太子心头一紧,试探问道:“怎么……母妃莫不是、听人说了什么?” “不不,哪里是这样,”良妃无奈一笑:“就是我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的,昨天晚上更是做了个梦,觉着不太好。” 李星渊松了口气,问道:“母妃做了什么梦?” 良妃将橘子放下,思忖着道:“多半都忘了,只隐约记着,你舅舅似乎在哭,仿佛极惨的样子……求我救救他……他好像是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还有、还有野兽的叫声……生生把我吓醒了。” 太子心头一梗,面上笑的坦然自在,仿佛听到了有趣的笑话般,摇头说:“我想母妃这自然是惦记家里人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嗯……您不放心的话,孤回头叫人去看一下就行了。” 良妃连连点头:“本来也不该麻烦你,毕竟你要忙的事情太多。可我实在不放心,也不便打发别人去……免得又招惹些猜忌。” “这不是大事。”太子回答。 说过了这件,良妃似乎松快了些,竟又问起太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之事。 她道:“我早上去给娘娘请安,过后听人说,娘娘今日要见国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你刚才去有没有遇上?” 太子回答:“都已经都见过了。”他望着良妃:“母妃见过那些人了吗?” “我?我见不见都罢了,横竖娘娘能中意就行了,”良妃自然而然地说,又迟疑了片刻,问道:“殿下,先前皇后娘娘有意给你定下一门亲事,你……到底觉着如何?” 李星渊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良妃倾身靠近了些,低声说:“殿下且记着,如今咱们能到现在,多亏了皇后娘娘,娘娘为你择太子妃,也是好意。当然要为殿下选一个门当户对,能够辅助你的人……你可不要忤逆了娘娘的心意,知道吗?” 太子心头一沉,面上却仍是温和亲切:“母妃说的是,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皇后娘娘的美意,我怎么敢推却呢。” 良妃这才春风满面:“这就好,这就好。” 母子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太子这才起身离开。 李星渊在宫里走了这一遭,该见的人,该请的安都已面面俱到,此刻便要出宫去,崔公公在旁边跟着,隐隐察觉太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也猜到了太子为何会这样,有心给李星渊排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万一说错了话,反而惹的太子越发不快。 想了想,崔公公说:“殿下,刚才娘娘屋内的似乎有一种味道……您察觉了没有?” 果然太子回头:“什么?” 崔公公道:“说不上来……会不会是不是烧的炭不太好?” 太子眉头微蹙,不语。崔公公道:“殿下没闻到的话,也许是奴婢弄错了,毕竟熏香气有些浓。” “叫人去看看,”太子吩咐:“只是避讳些,切记别惊动人。” 崔公公才答应,忽然看向前方。 太子回身,就见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为首一人,华服金冠,气质阴柔,正是靖王李思楠。 原来靖王今日也是进宫来请安的,此刻正要去见他的母妃贵妃娘娘。 正好跟太子狭路相逢,迎面靖王笑说:“这么巧?老三是从栖梧宫来的?” 崔公公在旁听见他如此称呼太子,很是不爽。只是不便插嘴。 李星渊却面不改色,道:“正是,王兄要去贵妃娘娘宫内么?” 靖王道:“是啊,原本想着跟你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没想到你总是快人一步。也难为你,每日家要辅佐皇上处置天下大事,还得进宫来给皇后请安,风雨无阻的。只是也要注意身体才是,看你的脸色可并不好。” 崔公公望着他明显因为酒色过度而有些浮白的脸,心道:“你还有脸说别人。” 太子却极好涵养:“多谢王兄关怀。” 靖王哼了声,道:“谁叫皇上总称赞你人缘儿好,爱惜手足,本王自然也该多关怀关怀你,说起这个……本王忽然想起最近的一个传言……” 李星渊问:“王兄听见什么传言?” 靖王道:“誊县那里、良妃娘娘的娘家。你不知道?” 李星渊望着他。李思楠扬眉道:“听说是山上一场大火,把杜家在半山的一座别院也烧成了白地,也不知院子里多少人……就有些很奇怪……这么大的事,竟是这几日才传到京内,太子殿下难道从没听说?” 李星渊道:“多谢王兄提醒,确实也知道了,已经派人去调查。” “你也算是沉得住气了,”靖王哼道:“不过这种大事,良妃听了一定会伤心至极。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她说呢?” 李星渊闻言,眼神一变。 他虽然没说话,但藏匿三分锋芒的目光竟让靖王有些无以为继。 终于李思楠道:“怎么了?我是关心情切,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火又不是我放的。” 太子嘴角一抹讥诮,淡淡说:“多谢王兄,不过这件事孤自然会酌情处理,就不必劳烦王兄操心。孤还有事,改日再跟王兄闲话。” 靖王屏息,眼见太子迈步要走,想到自己方才被李星渊一瞥,心中那点惊悸,靖王心生不快。 他故意扬声说道:“对了老三,你那个心腹卫玉,他这一趟南下路上可精彩的很啊。” 太子止步,回头看向李思楠。 靖王笑道:“你是怎么想着把他弄到湘州去的?” 太子说道:“王兄对孤的人,倒是很在意。” 靖王道:“卫玉倒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一块儿绝世美玉,本王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他的语气带着轻薄,李星渊的手负在腰后,此刻暗中握紧了些。 李思楠却又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之前他还在京内的时候,本王还想劝他到我身边儿来呢。谁知道他顽固不肯,啧啧,这样忠心的人你怎么舍得把他弄到湘州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去?本王可听说他这一路上也经历了不少的艰险,你要真不喜欢这个人,你就早说,把他送给我岂不是两全其美?何必要送他去死呢?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太子的唇角抽了两下,脚下挪动,向前半步。 靖王看着他的动作:“怎么,本王说的不对?” 李星渊盯着靖王,两个人站的近了些,靖王才发现他居然比自己高出这许多! 正在暗中惊愕,只听太子说道:“卫玉是孤的人,这点儿永远都改不了,王兄也不必枉费心机……白惦念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你的?”靖王眼中带了几分了然的笑,“原来你果然对他……” 太子猛然警醒:“王兄慎言。” 李思楠咂了咂嘴,太子冷哼了声,拂袖转身。 靖王盯着他的背影,却笑着说道:“李星渊,你已经把他弄出去了,真以为他还会回来吗?上次出了意外后,他居然九死一生的回京了,那已经是老天开恩,你总不能指望老天总是偏袒你啊,做人可不能如此贪心,什么都想要……” 那些话像是无形的利箭,从背后射了过来。 李星渊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崔公公也是忍无可忍,又且惊心,便紧跟两步劝道:“殿下不要在意,靖王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孤当然知道。” “可是,既然知道的话……”崔公公瞥着太子黑沉的脸色,心想:“既然知道,又为何要上钩呢。” 李星渊抿着唇,出了午门。 正欲上轿,有一个东宫内侍走来禀告:“殿下,小侯爷罗醉回京了。” 太子一抬手,崔公公忙掀起轿帘,太子迟疑问道:“是他一个人,还是……” 内侍道:“回殿下,只他一个。” “没回来?”李星渊喃喃。 之前宿九曜在面圣的当口消失不见,此事掩饰不住。 皇帝闻听自然震怒,就在这天威难测生死不知的时候,罗小侯爷出面,跪地请罪。 “你又有何罪?”皇帝问。 “臣确实罪该万死,说来宿九曜离京这件事,跟臣脱不了干系。”罗醉伏身回答。 “这是何意。”皇帝询问缘故。 罗醉道:“回皇上,原本是臣跟宿九曜开玩笑,说御史台的卫巡检在南边儿遇险,生死未卜,他惊慌之下才急忙离开的。” “什么?哪个卫巡检?”皇帝一时竟没想到。 当时太子殿下在旁,默然道:“回皇上,就是卫玉。” “哦,是他,”皇帝疑惑:“这宿九曜又跟卫玉有何关系?” 罗醉恳恳切切地说道:“本来臣也不知道,但是在回京的路上听宿九曜说起来,原来当时在野狼关的时候,他的性命就是卫巡检救的,他发誓要报此恩,皇上,小九是个知恩图报的急快性子,听说卫巡检有难,也不辨真假,一时冲动便跑去救恩人了。” 皇帝吸了一口气。 这种说辞,自然不能开脱宿九曜的罪责。 但重要的是,这说辞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台阶,并且让皇帝心中的怒火压下去了。 这时候萧丞相又出面道:“皇上,臣听说那个宿九曜才只有十四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想来,他竟然能干出带兵翻过那人迹罕至、生死茫茫的青屏山,一鼓作气灭了西狄人的铠城,自然也是仗着一股少年锐气……如今他又为了报恩而贸然离京,思来也情有可原,臣恳请皇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萧太清说完后,旁边的李星渊也道:“皇上,儿臣觉着萧丞相所言有理。这宿九曜年纪虽小,确实是一名难得的将才,虽有错,但瑕不掩瑜……还请皇上饶恕他年轻气盛之罪。” 皇帝心中那股怒火既然消了,自然明白他们说的有理。 沉吟片刻,皇帝道:“这般英雄少年,朕自然不能不见,他既然是个有情有义的,朕总不会因为他重情义就冤杀了他。又有太子跟丞相你们替他说情……朕就权且饶了他的死罪。”他看向地上仍旧跪倒的小侯爷:“这样吧……竟然事情是罗醉惹出来的,如今就罚你去把他带回京内,朕见过了人再做处置。” 所以小侯爷在南边儿,跟卫玉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除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倒也不是完全编造出来的。 罗醉去了这两个多月才回来,太子虽然也有眼线,时不时地禀告南边的情形,但仍是难掩心中好奇,倒要亲自一见罗醉,问个究竟。 往东宫回去路上,便派人先去传罗醉前来。 小侯爷才进城,就给东宫的人拦住,径直前往谒见太子。 太子殿下询问起他这一路找寻宿九曜的经过,罗醉把那能放上台面的经过一一告知。 比如他在路上经过定县,得知了有人埋伏酒肆,要刺杀卫玉,而被宿九曜破解。 然后又追踪去了顺德府,那正是宿九曜才得了武林盟主后,两人会面。 可最关键的,依旧是如何给宿九曜“收拾烂摊子”。 罗醉在心里叫苦连天,把小九爷骂的五体投地,但面上却还得情真意切,替他掩饰。 面对太子殿下含威不露的眼神,小侯爷知道这位太子不是个容易被蒙蔽的。 所以他得抖擞十万分精神。 罗醉正色说道:“臣当时赶到顺德府,正好宿九曜误打误撞地赢得了武林盟主……本来臣是要立刻带他回来面圣,可偏偏当时他收到风声,说是有些地方武林中人,被人挑唆,意欲不利于朝廷……为消灭隐患,宿九曜只得先行潜伏,见机行事……” 李星渊听到这里,不由轻哼了声。 罗醉飞快地瞥了眼面沉似水的太子,他自诩已经是个脸皮极厚的了,这会儿却还是不由地脸上微热。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说的,是何等荒谬的话。 这些话连他自个儿都说服不了,如今却还要指望能说服太子殿下,这简直像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小侯爷没有办法,只能拼一拼。 先前明明宿九曜已经答应了要跟他回来。 而自己也极为慷慨地要请他去襄州最好的青楼找最好的姑娘,教导他一些“好东西”。 可是那个小子不知怎地哪根筋不对,竟飞身上了二楼,硬是闯入了一对白日宣吟的野鸳鸯房中。 当时小侯爷极为震惊,不明白为什么宿九曜竟有这种爱好。 他急匆匆上来拉住小九爷:“干什么?这有什么可看的……”他望了一眼那两个赤条条的家伙,稀罕……那一对狗男女居然忘了遮掩自身,而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宿九曜,目眩神迷似的。 罗醉嫌弃地看着里头那不太美妙的果体,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宿九曜的眼睛:“还看?你不怕长针眼?” 他当然不知道宿九曜那会儿眼中无物,而心里想的另有其人。 还好宿九曜被他遮住眼睛,总算回过神来。 他看向罗醉:“什么针眼?” 小侯爷咳嗽了声,突然觉着自己荒谬,明明带他来开荤,却连让他看到那对媾和的男女都觉着是一种玷辱。 “罢了罢了,”罗醉摆摆手:“你到底跑上来做什么?放着外面那许多佳品,别告诉我你看上了……”他指指里间那暂停奋战的女子。 宿九曜目光微动,却默默地转过身。 就在小侯爷想要追问的时候,小九爷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什么?”罗醉大声,晴天霹雳。 宿九曜微微闭上双眼。罗醉揪住他:“为什么?告诉我缘故!” “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他喃喃,怒火朝天叫道:“姓卫的?” 宿九曜“嗯”了声,就在罗醉深吸一口气准备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直到把他骂醒的时候,眼前少年一摁栏杆,翻身而起,整个人轻轻地越过栏杆直接跳下地去。 小侯爷那满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给宿九曜打断,他差点儿被自己噎死,急忙叫道:“你给我站住!” 宿九曜哪里肯听他的,脚步不停往外掠去。 罗醉追出了青楼,竟不见了他的人影,面前,只有不知何时跳下车来的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什么?”小侯爷无处发泄心中怒火:“他跑哪里去了?” “小九爷往南去了,大概是……”牡丹促狭地没说完,仿佛要减少对自己主子的伤害。 罗醉狠狠地捶了两把自己的胸:“混账,他是怎么了……被姓卫的鬼迷心窍了么?”又喝问:“你怎么不拦着他?” 牡丹摊手:“我拦也拦不住呀。” 罗醉仰头长啸:“苍天,你要灭我!” 牡丹拉拉他的衣袖:“少主,不至于……其实我本来就不愿意你带小九爷来这种地方,他不是那样的人,何必造孽。” 罗醉张口结舌:“什么?我一片好心……他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什么样儿的人?” 牡丹道:“总之,总之我觉着小九爷已经心有所属,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呸!”小侯爷暴跳起来:“他心有所属的是那个卫玉,那个狐狸……要是个母狐狸精,我也认了,我只怕还把小九九推到她怀里,可惜还是个公狐狸!” 牡丹掩口笑道:“什么公的母的,又有什么……只要小九爷看上了,真心喜欢,又何必在意那些。” 罗醉吸气:“你……” 牡丹挽住他的手道:“少主别恼了,小九爷临去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呢。” “你不早说?”罗醉赶忙问:“他说什么了?” 牡丹道:“小九爷说要去弄清楚一件事,说他对不住少主……就当欠少主的,改日必还。” 小侯爷呆了半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他好像还有一点良心,不过……不多就是了。” 牡丹低头,偷偷地笑。 之前宿九曜在顺德府成为武林盟主的事情,李星渊其实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郭知府上的折子里,虽然没有把自己的意图说明白,但是太子却是真正的“举一反三”,最会揣摩人心,他猜透郭知府的心思,竟是把宿九曜错当成了东宫的人了。 可如今只能将错就错而已。 李星渊虽然对宿九曜还有一种素未谋面而天生存在的“敌意”,但是,这样的少年成为武林盟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毕竟如今宿九曜的身份还是在豫州军中……只要他能够掌控宿九曜,那这少年就会成为他手中最无往不利的利器。 是夜,东宫。 子时左右,太子更衣歇息。 他先是毫无睡意,白日的事情在脑中乱转,从皇后殿内那些莺莺燕燕,到良妃的梦境,乃至于跟靖王的对峙。 最后李星渊心中所思所想,竟只有一个人。 自从卫玉出京后,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到她,或有意,或无意,跟着魔中邪了似的。 李星渊才意识到自己实在低估了卫玉对他的影响……其实想想也是,从在纪王府他最艰难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孩子,一直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地到今日,突然说要翻脸斩断,让她“飞”走,怎么可能。 他又不是那种真正冷血的魔王。 但太子的心思毕竟极深,就算面对心腹如崔公公,他也不愿意谈论自己心中那一丝隐秘。 毕竟当初执意要卫玉出京的是他,赌气在卫玉临走之时不见一面的也是他。 现在若再提起卫玉,就好像自己后悔了、要低头认错一样。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太子殿下而言是绝不可以的。 他心里十分烦闷,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 而在寝殿之外,崔公公听到里头太子总算安睡,也跟着松了口气,正要吩咐小太监们看好了熏炉……忽然间听到里头一声低呼,隐约是太子慌乱的声音,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崔公公一个激灵,赶紧跑进门去,却见太子已经坐起身来,灯影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冷汗。 “殿下,怎么啦?”崔公公吓得忙问。 太子转头看他一眼,惊魂未定,口中喃喃道:“玉儿,玉儿……” 崔公公心头发凉:“殿下,您说的是小卫吗?他又怎么了?” 李星渊深深呼吸,手攥着缎子被面:“玉儿……出事了。”他皱着眉,头一次的慌乱无措:“我不该让玉儿去,不该……” 此时他噩梦惊醒,神智还没清醒,理智也未回归,本能的两句话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意。 崔公公眨了眨眼,试探问:“殿下是做梦了?” 李星渊抬眸,乌黑的双眼望着他。 崔太监忙道:“殿下不必担心,你一定是因为白天靖王殿下那些混话影响……才做噩梦的。小卫不会有事,他身边有阿芒跟着呢,还有……” “还有谁?”太子竟然问道。 崔公公勉强一笑:“还有那个……宿九曜么,他既然已经是武林盟主,能调动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殿下只管放心。” 李星渊的神智慢慢回归,听了崔太监这句话,他深深吸气:“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年纪还小呢,”崔公公福至心灵,急忙道:“小卫也把他当孩子看待。殿下知道的,而且小卫对殿下是最忠心的。” 忠心是一回事,但……太子在意的是另一回事。可现在崔公公也顾不得别的了,只要让太子安心。 大概是夜深心柔,又或者是被噩梦惊到,沉默半晌,李星渊低声道:“孤……先前是不是太苛责玉儿了?” 68.第 68 章 你有相好的人吗? 李星渊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寝殿内瞬间寂静, 崔公公惊愕地看着太子殿下。 要怎么回答呢。确实,在崔公公看来,李星渊的确有点疑心太甚了。 明明心里十分疼爱卫玉, 但是卫玉从外流落回来后, 太子对她百般试探, 稍有些不如意, 态度就极为微妙。 卫玉那样的精细敏锐,又怎会察觉不到? 这样的话,太子试探, 卫玉提防, 太子提防, 卫玉退缩,又怎会贴心。 在崔公公看来,其实两人之间本不该有什么隔阂,可偏偏竟彼此都退后三尺,各自藏了真心似的。 虽然说卫玉自从回来, 好像也变了不少, 但是崔公公却觉得情有可原, 毕竟卫玉在外头飘零了那么多日子,遇到了多少艰的难险阻, 险象环生, 近乎生死。 明明是那样一个娇娇嫩嫩的…… 崔公公难以想象卫玉在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里, 会是怎样的难过。所以他觉着卫玉的性情有些改变是值得原谅的。 可是崔公公当然也不敢责怪太子。 毕竟, 太子有他自己的身份跟职责。 李星渊是疼爱卫玉的, 这毋庸置疑。可是他首先是太子殿下,从纪王府到东宫,李星渊可不是一帆风顺, 他选择要走的是一条登天路,倘若他有丝毫的懈怠大意,疏忽散漫,那非但这条路他走不下去,甚至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面对外人,太子从来都谦恭温和,无可挑剔,可是他的眼睛里从不揉沙子。 或许正是因为对卫玉太过喜欢,太过在意,所以更容不得卫玉有丝毫的隐瞒,对于李星渊来说,隐瞒便是背叛的前兆……而因为过于看重卫玉,不容有失,太子的疑心才更胜,他甚至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看似跟卫玉萍水相逢的,才十四岁的宿九曜。 此刻看着被噩梦惊醒的太子殿下,崔公公斟酌说道:“殿下,小卫从小跟着殿下,怎么会不知道殿下的心意?殿下对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他都不会误会殿下的……不然的话,他在临走也不会特意来给殿下磕头拜别了。” 李星渊闭上眼睛,慢慢地吁了口气。 崔公公忙取了一块缎帕,替他轻轻揩拭额头的汗。 太子自己摸了摸额角一点湿润,哑然失笑。 崔公公打量着太子的神情,趁机又道:“只是老奴大胆再说一句话,殿下既然心里记挂着小卫,那……见了面的时候,不妨对小卫可以更好些,毕竟殿下也该清楚,小卫心里有你,只要殿下不把他往外推,他就不会跟您离心。” 这句话,让太子殿下的心半放半悬。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崔宇,心中在想的是,这次放卫玉出去,算不算是把卫玉“往外推”。 崔公公尽量委婉,在不冒犯太子的前提下阐明自己的心意,他只想要李星渊跟卫玉两人好好的。 但是他不知道这番用心良苦的话对太子有没有用。 还好,太子虽未表态,却也并未露出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峭之色。 也许是白天见靖王之时,李思楠的那番话惊到了李星渊,这让他重新想起之前卫玉出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他是何等的恐慌,终日里好似三魂去了七魄。 他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卫玉的“意外”,但是他仍是亲手把卫玉推了出去,只因为……那天在紫薇巷的门外听见了卫玉跟萧太清的对话。 不错,那日李星渊确实听见了萧相跟卫玉的对白。 其实那天,他很知道萧太清去找卫玉做什么。 太子之所以亲自去紫薇巷,是因为错估了卫玉的反应。 那时候太子殿下是踌躇满志……难以按捺那股喜悦之情才去的,他心里有一团火,让他无法在东宫安坐,非得亲自去见她不可。 但是卫玉却仿佛给了他当头的一盆冰水。 李星渊想过许多次卫玉是如何答复,如何神情,唯独没想到到她竟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 那时候太子殿下人在屋外,心在冰窟。 一念间万念生,有许多次他很想就直接冲进去,问卫玉为何如此。 但是失望,寒心,震惊,错愕,不信,几乎要发狂……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 李星渊假装一无所知,假装刚刚到来,但仍是没有很好的按捺住那汹涌的怒意。 所以做出了无法挽回的决定。 当然皇上确实要让卫玉出去,但是要卫玉去多久去哪里?操控全都在太子手中。 李星渊本来可以从中周旋的,但是他没有。 只因为他一时的想不开,又把卫玉放于不测的危险境地中。 “你既无心我便休,君向潇湘我向秦……”说的时候有多快意,回想起来就有多懊悔。 这段日子里太子一直在暗中琢磨,卫玉当时为何那样回答。 他隐约有点想通,兴许,兴许……卫玉还并没有认真往那方面去想吧,毕竟先前他也没跟她透露什么。 所以卫玉应该是仍是把他当成“殿下”,亦父亦兄的人物,而没有认真考虑她的终身。 对,一定是这样。李星渊觉着,必定是太突兀了,所以让她措手不及,没有反应过来。 而卫玉在豫州跟湘州之间选择了去湘州,却也间接地打消了太子心中对她的猜疑。 本来他有点疑心,卫玉去豫州是为了某个人…… 现在看看,的确应是有什么误会。 那个叫做宿九曜的少年,宫门前惊鸿一瞥,太子亲眼见过,相貌么……确实是无可挑剔,只是年纪未免太小,卫玉绝不可能对那样的人有什么“私心”。 这点太子是确信的。 至于宿九曜不顾一切追了卫玉向南去的举动,太子虽然错愕,但更验证心中所想。 这少年太过冲动,冲动近乎鲁莽,别说他现在年纪尚小,就算年纪大些,卫玉也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想到这个,太子几乎想要发笑。 故而在御前——罗醉主动向皇上请罪,为宿九曜开脱的时候,太子才同萧太清一起,也为那少年说情。 当然,李星渊也是因为看出了皇帝并没有真心想要处置宿九曜。 毕竟……才十四岁的少年,竟然能够主动请缨,带队奇兵突袭,跟野狼关黄士铎里应外合,立下不世奇功,皇帝心里可好奇着呢,虽然说宿九曜当众跑了,皇帝不得不“龙颜震怒”一下,但若说要杀,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李星渊才主动出面求情,也是因为他把圣意揣摩的极为清楚。 除了这些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宿九曜是追着卫玉去的,李星渊为宿九曜说话,也是为了怕皇上的怒火一燃之下,再波及了卫玉就不好了。 可让太子再度意外的是,小侯爷罗醉亲自去追,那少年居然还没回来。 先前罗醉在东宫冠冕堂皇的那番说辞,李星渊自然并不相信。 当时,太子却恍若无事的站了起来,他负手走下丹墀,看着罗醉。 小侯爷只能低下头,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太子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卫玉卫巡检是孤的人。” 罗醉答应:“是。” 太子点点头:“所以,当初听你说宿九曜是追着卫玉去的,孤才会为宿九曜开脱……罗小侯爷,你该清楚在这京城之中,孤才是你所信任的人。你方才的这份说辞瞒不过孤,自然也瞒不过皇上。要想让孤帮你,你就要说实话。” 罗醉当然不是个蠢笨之人,反而极其机变,聪明清醒,不然当时的宿九曜离开京城之后,他也不会冒险在御前编造出那样一番婉转的说辞,帮着小九爷度过了难关了。 但是现在面对这位传说中大有贤名的太子殿下,小侯爷心中打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说真话,但又觉着假如继续说谎的话,自己应该没有好果子吃。 “殿下……殿下是什么意思?”罗醉开始装糊涂。 太子就站在他的身侧,并没有正面相对,只是斜睨。 他丹凤眼的眼尾微微挑起,是一点刀锋般的杀气。 这瞬间罗醉知道,太子的“贤名”,所谓“温良谦恭”,未必如传言一般货真价实。 罗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 终于,李星渊道:“孤的意思是……宿九曜到底是去’潜伏’了呢……还是’潜伏’到卫玉的身边了?”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无形的压迫感,简直叫人艰于呼吸。 罗醉忽然觉着鼻子发痒,那是一点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鬼鬼祟祟地滑落。 这一刻,小侯爷几乎以为太子跟自己一样,也知道了小九爷的心思。 但很快罗醉反应过来,这不可能。他自己是跟着小九爷身边儿,跟小九说过话,问过他的心意。 可太子殿下坐镇东宫也并没有踏出过京城,更不在宿九曜的跟前,又怎会知道他对卫玉的别有用心。 何况……甚至连小九爷自己都还没弄清楚。 罗醉心里有片刻恍惚,仿佛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他没有深究,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殿下……”他盯着眼下,太子裙摆上的江崖海水纹路:“这个……” 李星渊淡淡一笑:“这很难回答么?卫玉是孤的人,孤自然很在意他的安危,既然人人都说宿九曜武功高强,那倘若他真的去了卫玉身边,自然也是好事,难道孤会不高兴?”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带着一点笑意。罗醉总算松了口气:“殿下,臣不敢隐瞒,只是怕殿下不信……其实小九原先是为了解决武林中的争端,但是他又听说了路上有人为难卫巡检,他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了过去看看。想必、解决了麻烦后,就该回来了。” 小侯爷的这番话也可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逻辑贯通。 太子轻声一笑:“这样也好,”他转身,走了一步,忽然道:“对了,你既然跟宿九曜交好,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小侯爷见他不再追问,稍微放松:“殿下指的是什么?” 李星渊道:“比如之前卫玉也在野狼关是如何救的他,对他又是怎样之类。孤倒也颇有兴趣。” 小侯爷隐约觉着太子似乎有弦外之音,但又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毕竟他的回答关系着宿九曜会不会为了卫玉冲出京城。于是罗醉就把自己所知同太子说了一遍。 宿九曜不是爱说话的,关于他跟卫玉种种,小侯爷所知道的大半,都是他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 其实这些,太子也早就知道了,甚至还知道的比他更详细。 太子只睡了半个时辰就惊起,此时长夜如墨。崔公公温声劝道:“殿下,再睡会儿吧,时候还早着呢,这几天也都没有好生歇息。” 太子垂眸,想起梦中凌乱的几幕,他摇头:“不必了。”起身洗漱更衣,吃了半杯茶,重新坐到了书桌之后。 李星渊的脑袋清明,毫无睡意。 在噩梦惊醒的这个夜晚,他暗自做了决定,李星渊从未这样清醒的知道,不管如何,卫玉一定得回来。 卫玉是李星渊的卫玉,她更不许有事。 寒风骤起,殿门外点点玉白从天而降。 桌后的太子殿下抬头,看向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他的神思蓦地飞回了当初的纪王府,在那样寒微的时刻,那个小人儿始终陪着他,像是那种黑暗日子里的一点光。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李星渊喃喃,他取了一张云笺,慢慢地在上面写了四行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夜深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时光流转,原本在纪王府里等待着夜归人的卫玉,变成了在东宫等待卫玉的李星渊。 他把云笺缓缓在信封里,唤了崔公公上前,道:“给剑雪。” 崔公公会意,急忙双手接过,后退出门。 李星渊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穿透外间凌乱飞舞的雪花。 他等待着一声犬吠,带着夜归的卫玉回来。 ——“阿嚏。” 远在湘州,火盆之前的卫玉揉了揉鼻子。 她身上披着的,是初回京那夜,李星渊给她玄狐斗篷。 南下之前,卫玉本来以为湘州气候应该比京师要暖煦,谁知全然不是,幸而身边带着几件厚衣裳。 可不管穿多少,身上总觉着寒意浸浸,这里的风中带着湿寒之气,如刺客般无时无刻地侵袭。 自从上了岸,从方郡到沙洲,一路上卫玉的手都是冰冷的。 而湘州此地的风味也跟中原大相径庭,肉类通常都是熏制过的,烹饪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卫玉颇有点水土不服,到了沙洲安顿下后,脸上明显看出了憔悴,因为不知哪里的火无处宣泄,嘴唇上凑热闹般又生了一个疮。 除了这些外,地方上竟然没有大事。 大概是她一路走来,但凡冒犯过她的各路“英豪”,都莫名受了教训,沙洲这里便得了消息,不管是官宦,士绅还是地头蛇们,都安安分分,不敢造次。 卫玉抵达沙洲后,暂且在驿馆落脚。次日,沙洲苏知府亲自来请,说是在府衙设宴给卫巡检接风洗尘。 卫玉本来就觉得不舒服,一听设宴,顿时心里翻腾,就随意找了个借口婉拒了。 知府大人倒也消息灵通,含笑道:“最近府衙新请了一个厨子,是江南地方来的名厨……听说大人最近胃口不太好,本来想借这个机会让您尝尝他的手艺,既然不肯赏光,或者我叫他过来给大人做点儿江南风味?” 卫玉勉强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什么江南江北,她毫无食欲亦无兴趣。 怕知府面上过不去,袁执事忙说卫巡检是路上劳累,过于疲乏,等休息几日就会好之类,两位执事一左一右,送了知府出门。 这段日子里,卫玉已经接到确切消息——顺德府里武林大会上最出风头的,确实就是宿九曜。 她也得了郭知府写的亲笔信。在信中,知府大人对于宿九曜极为赞扬,什么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又说已经正式呈递了公文回京到太子殿下面前。 卫玉也本来不懂郭知府为何要如此殷勤,拿着他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很久,终于灵光一闪回过味儿来。 原来郭知府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故意的让小九爷去争这个武林盟主,所以他也乐得玉成。 但如今也毫无办法,谁叫宿九曜力挫群雄在先,而且他的武功路数竟然还跟武当有什么关联呢?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索性将错就错,天意最大。 不过,最离奇的是郭知府在说罢这些公事后,在信末又附加了几句话。 知府提起了自家有个小女儿,年龄跟小九爷差不多……品貌端庄之类。 卫玉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终于嗅到了一点红线之喜,她嗤地笑了出声。 卫玉当时不在现场,自然不知道宿九曜当时连战五派宗师,年少轻狂威风八面的肆意情形,也无法想象亲眼目睹他的风姿、那些在场的宗门女子跟仕宦女眷们芳心大动,小鹿乱撞的种种。 但是连郭知府竟也如此急不可待,甚至想盼宿九曜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倒是让卫玉忍俊不禁。 不过想想也是,谁不喜欢少年才俊呢,而无可否认的事,宿九曜正是那万里挑一的人物。 另外让卫玉在意的,是郭知府信中的语气,他竟是在询问卫玉的意思,显然是把卫玉当成了宿九曜的上司、亦或者是家长一般,似乎是能不能结亲,就看卫玉做不做主。 卫玉觉着好笑,提起笔来,本来想写一封信,可才涂了几个字……意兴阑珊。她思来想去,百无聊赖,便把笔扔下,竟也不去回郭知府。 她在驿站休息了两日,觉得身体好些了,便去知府衙门查看案卷,坐了半晌,腿脚冰凉,正是中午时候,苏知府又亲自来请。 卫玉见他如此殷勤,大有三顾茅庐之态,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来办差,自然要入乡随俗,跟这些人的交际势不可免,少不得打点应酬。 苏知府大喜,陪着卫玉到了府衙后院,在场的除了府衙的府丞、通判、主簿等外,另有几位本地的耆老。 据说其中有一位是从京师致仕而回的翰林学士顾老先生,显然苏知府把卫玉的底细打听的极为详细,特意请老先生来作陪,只不过不知为何,那老翰林竟迟到了。 其他众人见卫玉生得如美玉明珠,熠熠生辉,最可喜的是她言谈举止,如春风自在,无形中令人倾倒。 略坐片刻,那江南名厨所做的菜陆续上来,苏知府忙请卫玉品尝。 卫玉吃了两口,倒是觉着确实是江南风味,也还过得去。 只不过跟她此刻的心境异样,再多佳肴美味也不能入心,但苏知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只满口称赞而已。 才过了一巡酒,外间有仆人来报:“大人,顾老先生到了。” 苏知府急忙起身,对卫玉告罪,迎了出去。 不多时,只听外头脚步声响,有苍老的声音说道:“抱歉的很,老朽来迟了。” 苏知府也笑道:“不管如何,顾翰林能到自是最好不过,方才卫巡检还问起您来呢。” 这会儿卫玉站起身来,她曾经在翰林院供职,顾老先生虽已经隐退,毕竟也算是前辈,该有的礼数却不可少。 卫玉含笑看去,准备行礼。她先看到苏知府呵呵笑着出现,然后就是一名三绺长须的锦衣老者,气质儒雅,当然正是顾翰林。 卫玉正欲躬身见礼,谁知目光一动,突然看到顾翰林身后跟着的一人。 她双眸微睁,一时竟忘了跟顾翰林和苏知府打招呼。 跟在顾翰林身后的,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那面具极狰狞,如同上古怪兽,神秘可怖,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秀气的下颌,极白皙的肤色,朱红润泽的唇,是菱角般的唇形,极为漂亮。 丑陋至极的面具跟美丽至极的半张脸,相互映衬,如梦如幻。 卫玉一眼看见,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猛然间让她梦回那一世的宿雪怀。 脑中一晃,她急忙抬手摁住桌面。 “卫巡检……”苏知府已经扶着顾老先生到了跟前,只顾高兴,尚没留意卫玉的异样,他道:“顾翰林说,在离京的时候还曾跟您照面过,只不知您记不记得了。” 卫玉竭力将目光从那少年身上收回,之前苏知府提起顾翰林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想起来。此刻便微笑道:“允明先生曾被皇上称赞过翰林妙手,正是我辈楷模,我又怎会忘怀?” 顾老先生一手极佳的小楷,闻名翰林院。正是他最得意之事,听卫玉当面提起,不由心花怒放,看着卫玉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卫巡检才是真正的少年风流,名臣之相。” 大家重又落座,顾翰林极喜欢卫玉,坐在她身旁,又问起些京城的风物诸事,表面看来也算是相谈甚欢。 卫玉的目光不时瞥向旁边少年,起先她还怀疑,这人是不是“东施效颦”,知道宿九曜夺了武林盟主,所以才也如此效仿。 可就算只看到半张脸,如斯秀丽,却是如假包换。 何况,在少年到了身旁左近,卫玉时不时留心,更发现他脸颊上因为冻伤后仍残留的些许乌青之色。 卫玉暗中咬紧牙关,反而一眼也不看他。 又略坐一会儿,便起身借故离席,叫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权且相陪。 一个府衙的丫鬟在前领路,阿芒跟在卫玉身后,走了一会儿,阿芒悄悄对卫玉说:“玉哥儿,有人跟着,不知道是好是歹。” 卫玉头也不回:“不用理。” 阿芒挠头,这会儿只见戴面具的少年脚步加快,竟追了过来,阿芒皱眉转身,喝道:“干什么?” 那边卫玉止步回头,负手看着这一幕,也不言语。 阿芒叉腰道:“别以为戴了面具就能吓人,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是不是想对玉哥儿不利?要还敢过来一步,我便不饶!” 卫玉看着少年依旧沉默地立在廊下,终于道:“你笨死了,整天嚷嚷说要吃他做的好东西,怎么人来了你反而不认得了?” 阿芒呆了呆,还好一提起吃,脑袋转的快了些,他叫道:“什么?是小九爷吗?”撒腿冲到少年身旁,张手要握住他的肩:“真的是你?” 宿九曜一闪身,把他推开。 阿芒见他拒绝的动作——因被拒绝了许多次,这个动作阿芒最为熟悉,他哈哈笑道:“咦,果然是小九爷!你怎么戴这个可怕面具,吓人一跳呢?” 卫玉打发了阿芒去吃酒席,那带路的丫鬟也暂且退了。 宿九曜没摘面具,也不做声,只默默地站在她身前。 卫玉瞥了他几眼,皱皱眉:“怎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既然走了,就回京也罢,又回来做什么?回来了也不理人,莫非……是要向我炫耀你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 宿九曜听了这句,才慢慢地把面具摘下。 他没摘面具的时候,显得平静而莫测高深,且能跟她对视。 可面具一摘,他反而就低下了头:“之前你见了我……好似吓了一跳,我不是诚心吓你的,我也不是真的要离开的。” 卫玉哼道:“是不是诚心,都吓到了人。不是真的离开,也仍是离开了。” 宿九曜抬眸看她一眼,眸中仿佛有小小的委屈:“是你一心要我回京的。” 卫玉跺脚:“哦,依旧是我的错?那你回去了吗?你既然都不听我的话,又抱怨什么?” 宿九曜见她仿佛生气,走前一步,左手拿着那面具,右手拉拉她的袖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卫玉垂头看着那狰狞的饕餮面具,心头悸动,赶紧闭了闭眼:“我让你回来了吗?正经不干一件对的事。” 宿九曜转开头去,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神色有些许的悒郁。 卫玉见他不言语,狠狠的看了他两眼,却见他身上穿着的仍是己给他买的那貂鼠的圆领袍,可不知怎地,肩头手臂上,好几处有深色痕迹,她凑近看了眼,竟见有针脚密密缝过的痕迹。 卫玉看到宿九曜的神情,本来心就有点儿软下来,忽然看到他身上如此,便好奇地扯了扯:“这是怎么了?” 宿九曜把她的手轻轻地抚落:“是我不小心,叫他们划破了。” “怎么……”卫玉正要问,又猛然反应过来:“是在顺德府比武大会上?” “是……”宿九曜低低道:“你不要生气,我已经缝好了。” 卫玉半张着嘴,半天没吱声。宿九曜抬头,少年的目光如水,单纯而真挚。 她竟然有点儿不敢跟他对视,内心狼狈而又有一点难以言说地转开头,卫玉说道:“你……小侯爷呢?”她本来想问他受伤了没有,可心中知道必定不会无恙。 “他大概回京去了。” “你不跟他回,他怎么交差?” “他会自己想办法的。” 卫玉无言以对:“你倒是很信任他。你不肯回去,他乐意吗?” “嗯……他不大乐意。” 卫玉想笑,又按捺:“你跟他……不会也是不告而别吧?” 宿九曜捏着那饕餮面具:“唔……” “你倒是很会耍赖,一言不合了拔腿就跑。” 宿九曜脸颊上有点微红,辩解:“我没有耍赖,我跟他说清楚了。” 卫玉深深呼吸。 本来她一心要让小九爷回京,可是现在看他出现在面前,又说到这会儿,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竟有些异乎寻常的愉悦。 卫玉不肯表露出来,毕竟这样等同纵容他胡作非为,但飞扬的眉眼跟唇角,却隐隐透露出她的心意。 宿九曜在旁打量着卫玉,她的双眸生辉,嘴角微抿,他就知道她不是真心的恼。 小九爷润了润唇:“你愿意我留下来是不是?” 卫玉张了张口,撇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宿九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你怎么不说?” 卫玉仍是不语,宿九曜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拽住。 “干什么……”卫玉一惊,赶紧抽回手来:“别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不像话。” 宿九曜感觉她的手很凉:“那你到底是不是愿意我留下来?” 卫玉忍无可忍:“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 他默默而坚决的望了她:“那你到底回不回答?” 卫玉咬了咬唇:“是,是是,喜欢你留下来行了吧,喜欢你不顾王法,随时都会掉脑袋的胡闹……真是小孩子气。” 宿九曜听她承认,本来已经有几分笑意,猛然听到最后那一句“小孩子气”,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正色对卫玉道:“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儿了。” 卫玉嗤了声:“对对,你不是了,你多大?” 宿九曜道:“很快就十五了。” 卫玉扁了嘴:“失敬失敬,原来小九爷已经’快’十五大寿了。” 宿九曜听出她语声中的嘲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别把我当什么孩子,之前我去万艳楼,那里的人都没把我当小孩儿。” 卫玉本来拂袖正走,闻言脚步猛然刹住:“什么?什么楼?”她以为是自己心邪,所以才听错了,那个词可不像是个好词。 宿九曜道:“就是襄州最有名的万艳楼。” 卫玉吸了一口冷气:“你说的是……青楼?” 宿九曜点点头,极为肯定地:“嗯。”他回想跟着罗醉去青楼的时候,虽没有正眼看过那些女子,可是那些人的反应,似乎并没有任何小看过他。 小九爷觉得应该跟卫玉声明这一点。 卫玉咽了口唾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种爱好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点微愠,卫玉磨了磨牙:“你是以前去过呢,还是第一次去?” 宿九曜正要解释这不是他的“爱好”,也许是罗醉的爱好,可听她问,他眨眨眼:“是第一次。” 卫玉抿了嘴。 宿九曜突然发现她的表情不对,好像不太高兴。于是后知后觉地解释说道:“不是我爱去,是罗醉带我去的。” 卫玉微怔:“小侯爷?” 宿九曜看着她讶异中带些疑惑的表情,忽地又想起那一声叫人想入非非的申吟。 深吸了一口气,宿九曜很想问问卫玉那天在雪中酒肆寒夜屋内,她是为了什么会发出那种声音。 但是心念转动,冒出来的一句话却是:“卫巡检,你……你也去过青楼吗?” 卫玉听他说到罗醉,心里已经推算出大概,知道必定是罗小侯爷干的好事。 可忽然又听见宿九曜问她这句,她的眼睛几乎瞪到了额头上。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可讳莫如深的,卫玉的确去过,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京中跟那些风流才子众人,常常去青楼听曲消遣,亦或者商议事情等等。 当然了,她绝不会做那种事……也不可能去干。 但宿九曜口中问的显然就是后者。 卫玉吁了口气:“我当然去过。” 她本来是啼笑皆非,又想堵住少年的嘴。 结果宿九曜又上前一步:“那……你有相好的人吗?” 卫玉懵了,胡乱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宿九曜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声音,心中竟隐隐地有些灼热。 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饕餮面具:“那……卫巡检相好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卫玉直直地看着宿九曜,想给他一拳:“闭嘴!” 小九爷舔了舔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相好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卫玉打了个寒颤,倒退一步:“你是不是疯了?总问这些干什么?” 69.第 69 章 推倒 此时他们在府衙的后院廊下, 周围无人,只有风吹过栏杆外几棵凤尾蕉,发出簌簌的声音。 卫玉惊恼之下, 心思依旧转的很快, 她怀疑宿九曜是被小侯爷带坏了。 毕竟长怀县初次相见的时候,在她的印象中, 宿九曜正直而单纯,只有点儿过分冷傲内敛,这简直跟那种青楼风尘地方不沾边儿。可这一次跟小侯爷混了一阵子,突然间就性情大变似的, 还追着她问什么相好不相好,这些词在卫玉听来简直刺耳。 卫玉攥着拳,望着面前的小九:“是不是疯了,满口的胡说什么?” 宿九曜嘴角动了动, 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心中那个疑问问出来。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 阴差阳错, 成了楔进他心里的一根刺。 宿九曜问:“那天晚上,我听见……” 卫玉耳朵一动:“什么哪天晚上?听见什么?” 宿九曜低头:“就是在定县酒肆的那天晚上,我们同房……” 他仍是没有说完, 眼睛瞥着卫玉的脸色。 卫玉疑惑地盯着宿九曜看了半天, 总不懂他说什么, 可心中转动, 猛然间退后一步,脸上血色都消失了。 宿九曜见她身形摇晃,似乎要跌倒的样子,本能地上前一把拉住她。 卫玉反而受惊一样,胡乱狠狠一推! 小九爷想也不想, 稍微用力,反手一下把她摁在墙上。 卫玉感觉到他手底那惊人的力道,似曾相识。 耳畔“嗡”地一声响,她的头晕,眼前发花。 那张精致过分的脸近在咫尺,微光下显得很模糊,只有双眼格外明亮。 卫玉简直分不清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哪一个人。 但对少年而言,这一刻卫玉竟没动,这让宿九曜有些意外。 少年竟也不知做什么好,倒也看出她有些许魂不守舍的,便问:“你……怎么了?” 两人僵持中,隐隐地传来脚步声,有个声音问道:“卫巡检真是从这里走的?怎么不见人?” 是袁执事的声音,且说且转了进来。 卫玉总算反应,再度发力将宿九曜推开。 少年顺势退后两步,站住。 但是这时候袁执事已经看清了他们两个,惊鸿一瞥,执事止步,惊喜参半:“原来是小九爷?真是……” 宿九曜略一点头而已。 卫玉却侧身而对,不看他,也不看袁执事。 袁执事早察觉两人之间有点儿微妙,心里咯噔,但他倒也机变,忙又招呼:“卫巡检,众人都在等着你呢,知府大人还准备了一出小戏。” 卫玉方淡淡道:“知道,你先去。” 袁执事退后去了,卫玉赶忙抚了抚衣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 她着急要走,走出了一段才醒悟宿九曜并没有跟上。 卫玉放慢脚步,按捺复杂的心绪,冷道:“愣着做什么?又想跑到哪里去么?” 扔下这句,她径直向前,身后果然响起了他轻快的脚步声。 前厅处,有些静寂,毕竟卫玉是主角,她缺席,剩下的人虽则竭力攀谈,到底话题有说尽的时候,稍微冷场。 而顾老先生,正说起跟自己同来的那位戴面具的少年。 苏知府因想讨好卫玉,便请曾为翰林的顾老先生出面儿。但是这位老翰林到底还有点儿傲骨,加上他原先不在沙洲城中,而是在城外越王山上的别院。被郭知府派人请了两三回才终于肯答应。 然而往回赶的时候,偏偏遇到了有几个大胆毛贼拦路抢劫。 正在危机关头,有位少年正好路过,出手拯救了老先生一行人。 顾老翰林盛赞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当时看见他现身,还以为他也要跟着遭殃,完全想不到身手竟那样出色。” 苏知府早就奇怪为什么顾翰林带了那般奇怪的一个人来,闻言道:“原来是个少年英雄。” 顾老先生说道:“正是,他把那些贼人打趴之后,我甚是相谢,便问他姓名,他并不回答,我因心喜他的为人,又见他孤身一人,便请他去我府里做客……只不过因为答应了知府要来给卫巡检接风洗尘,就也随口告诉了他,想让他先去我家里……谁知他听说,便要跟着来。” 苏知府惊奇:“他想来府衙?这又是为何?” 顾老先生呵呵笑道:“当时老朽心里也疑惑,只是……看着他那样认真的模样,老朽竟不愿追问,只从他的意思就是了,也许他少年心性,想见见世面吧。”说着左顾右盼:“咦,去哪里了?” 苏知府因没见过宿九曜的真容,竟难以想象顾老翰林为何在面对这初次相见的少年就如此不谨慎,随随便便把人带到府衙。 万一那少年是个坏人,岂不是…… 这老先生是老糊涂了不成? 这会儿袁执事已经回来,偷偷跟平执事说了那戴面具的少年就是小九爷。平执事低声道:“怪道我见他有些眼熟,可为什么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袁执事想到方才那一瞥,道:“也许是想给卫巡检一个惊喜呢?” 正此时,看见卫玉回来,众人忙停口,苏知府正欲迎接,一转头看见跟在卫玉甚后的宿九曜,他看着少年如墨画的出色眉眼,简直神仙人物。 苏知府合不拢嘴,此刻才明白方才顾老先生那话的意思。 这会儿顾老先生见宿九曜回来,便笑道:“卫巡检,你们已经见过了?若没有这位少年英雄,老朽今日便不得跟众位同席了,因想邀请他去我府里略住,所以顺道先带他过来,卫巡检不会在意吧?”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忍笑,阿芒在旁边吃一道松子鳜鱼,此刻哼哼着说:“玉哥儿才不介意呢……” 卫玉此刻已经恢复,淡淡一笑道:“顾老哪里话,我还要多谢你呢。” 顾老先生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卫玉先是瞥了眼宿九曜,又垂眸道:“小九原本是我的……弟弟。只是年轻气盛的,一时贪玩儿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我们都十分担心,可巧就让顾老遇见了,把他带回来。” 顾老先生原先以为卫玉会觉着他行事唐突,听到这话才转忧为喜,拍手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缘分了,是天注定这位小九爷救了老朽,哦……”他转向宿九曜:“怪道你叫我带你来,原来是想见卫巡检。” 宿九曜不语,苏知府跟着捧场说:“果然是这样,难得难得,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还以为顾老怎么无缘无故带一个、这样神神秘秘的人物来呢。原来果真就是给卫巡检的惊喜。” 顾老先生去了心事,格外喜欢,笑道:“说起惊喜,知府大人不是也准备好了么?” 苏知府道:“有老翰林珠玉在前,本府不管布置的如何出色,都不如老先生这一招奇兵突出罢了。” 在座大家哈哈大笑,场面甚是融洽,只有卫玉跟小九爷,彼此心里各怀鬼胎。 屏风后一声鼓响,大家都停了口。 原来知府大人今日准备的,是一处口袋戏,前方的长桌上布置着不大的小戏台,演的是一处《报恩》。 说是狐妖被书生所救,便幻化美人报答的故事,狐狸,书生,美人……以及降妖的道士,轮番登场,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处方寸,却难得演的那样精彩,声色并茂。 这样的演绎,卫玉只看过类似的皮影,这口袋戏还是第一次,见那些布帛做的小人儿,只有人的手臂大小,动作虽有限,但胜在氛围极佳,而且那背后配音说话的,也是极会逗引人的情绪,演到那狐妖被道士打的化出原形,那嘶哑凄厉的叫声,简直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卫玉起初是逼着自己看,到最后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正有些入神,旁边苏知府小声问道:“卫巡检可能猜出这是几个人在说话?” 卫玉觉着他问的古怪,看了看台上,心内一想,从第一个角色小书童的出现,到书生,樵夫,狐狸,美女,道士……自然是是六个。 这些角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性格鲜明声音也各不相同,就算不看那戏偶,只空耳听也绝不会听错。 可苏知府这样问,自然有缘故,卫玉便道:“至少……是三个人吧。” 苏知府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这会儿桌后才有人站起来,竟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所有角色,都是此人独立所为,卫玉自然惊讶,顾翰林等也啧啧称奇,说道:“老朽还以为知府大人为何要请这样一台小戏,原来玄机在这里。” 此人是湘州一带有名的善口技者,就算他也一个人也能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极其有名,所以苏知府才特相请。 知府等盛情劝饮,卫玉吃了两三杯酒。她的酒量自然还算可以,之前跟着李星渊的时候早已经锻炼出来,本来是吃不醉的。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湘洲的酒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还是因为她的水土不服缘故,又或者是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渐渐地居然有点上头。 卫玉知道不能吃了,立即起身告辞,临别顾翰林又约了她改日去府里一叙。 老先生看向宿九曜,笑道:“本来想请小九爷去老朽府里盘桓两日,也算是相谢救命之恩,如今自然是得随卫巡检回去了……且等改日,洒扫以待两位大驾光临。” 卫玉双颊微红,扶着阿芒的手往外,执事等人在后跟随,知府大人送了出门。 阿芒把她送上了车后,回头见宿九曜还站在原地,阿芒想也不想,揪了他一把:“站着做什么,还不上来?” 本来宿九曜正在想是骑马还是如何,这一下便不用想了。 他原先看阿芒不很顺眼,但这一刻却觉得这汉子着实可爱。 宿九曜到了车中,见卫玉正斜躺着,雪白的手轻轻地扶着额头,双眸微闭。 感觉到车一沉,卫玉张开眼睛,猛然看见宿九曜,她一下子就坐直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小九爷一看卫玉好似警惕的样子,就不敢靠前了。只坐在靠近车门口的地方,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会儿阿芒赶车,马车向前奔去,小九爷问:“你生气了?” 卫玉见他没动,这才扭开头。 酒已经跑到了她的脸上,弄得脸跟脖子都有点儿淡淡的粉色。 这么一转头,宿九曜看的更清楚了。 他微微的有点口干,说话竟结巴起来:“你、你你喝多了……” 卫玉淡淡皱眉,嘴里含糊低语:“不用你多说。” 小九爷趁机稍微靠近了些:“我没想惹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有……虽然我不知道缘故,”宿九曜一想:“是因为我问你的那些事吗?” 卫玉把脸往车壁角落里靠了靠,似乎想挤出来一道缝隙逃之夭夭。 “卫巡检,”宿九曜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卫玉忍无可忍,终于说:“没别的意思,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我、我也不明白,”宿九曜低下头,仔细地寻思:“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想知道的多一点。” 卫玉吸气,勉强镇定,想起宿九曜说的那天晚上之类的话,心里格外的慌乱跟难堪。 她当然记得那个雪夜,她好像做了个不堪回首的春/梦。 当时醒来,虽有所察觉,但没往深处去想。 方才宿九曜含糊了几句,卫玉才惊觉,自己当时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他听见了。 可到底说了什么她又不知道。 她也想问,又不敢问,无奈地叹息了声。 正在发怔,宿九曜已经到了跟前。 卫玉一哆嗦,本能的往后,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上:“干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九爷无辜的看着她:“我看你好像头疼,我给你按头吧,会好一些。” 卫玉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知道他没有邪心。 但是此刻她浑身燥热,心里更是发烫,哪里受得了? “不用,”卫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清些:“你往后点儿。别过来。” 宿九曜不解,按照她所说的后退,却仍是担忧的望着卫玉:“你比先前瘦了些。”目光落在她嘴上的那个微微肿着的疮上,奇怪,这疮在那里,反而显得她的唇更好看了:“是、是哪里不舒服吗?” 卫玉稍微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不愿再说话,就稍微转过身,重新把脸靠向车壁内,慢慢地说:“我要睡一会儿。” 其实卫玉是不敢就在宿九曜爷跟前睡下的,只是想叫他别开口而已。 可酒力发动,加上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本意是假装睡觉,没想到不知不觉真的就睡着了。 等到了驿站,车停在门前。 阿芒掀开车帘向内看了一眼,见卫玉睡着,就对两位执事打了个手势。 他又小声对宿九曜说:“小九爷你下来,我抱玉哥儿进去。” 宿九曜一听,反而自己上前,单膝跪倒,双手抄下把卫玉轻轻打横一抱。 阿芒虽然惊讶,但在他眼里,小九爷人美武功高,年纪小又会做菜,半点威胁不利都没有,全是好处。他对卫玉好,自然也不是坏事。 阿芒只是小声嘀咕说:“我知道你能耐,你既然要抱,那你就抱好了。又不是抢好吃的,你抢了我就没得吃了。” 宿九曜自顾自跳下车,抱着人直接进门去了。 底下两位执事眼见小九爷抱了卫玉出来,两个人的脸色有点儿奇怪,袁执事喃喃道:“这小九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平执事极低地说道:“你看他的做派……神出鬼没还是最其次的呢。” 袁执事猛然想起了在这府衙后院儿所见的那一幕,刚要八卦一番,又怕平执事藏不住秘密,便又紧紧闭嘴。 那边小九爷抱着卫玉向屋内走去,他轻手轻脚,动作里带着温柔,丝毫没有惊动卫玉。 但卫玉其实睡不安稳,依稀仿佛感觉到什么,在他进门的时候,卫玉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头顶上是太阳,宿九曜低着头,他的脸便笼在暗影之中,似是而非。 卫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九……” 一个字从半开的红唇间冒出,又及时地收住。 卫玉意识回归:“放我下来……” 宿九曜依稀听见那个字,忽然见她如此剧烈挣扎,他忙道:“别动。”本来他有心想要抱紧的话,卫玉自然无法挣脱,但是他怕用力不当会伤害到她,所以有所克制。 便是因为这个,卫玉往外一挣,整个儿差点掉在地上。 宿九曜俯身抄手,将她揽住。这刹那间,两人几乎一起摔倒在地。只不过卫玉的腿在地上,而上半身被宿九曜儿及时的环抱入怀。 两个人之间就仿佛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一样,密不可分。 偏在这时候,阿芒从台阶上走来,一眼看见了,惊讶之余哈哈大笑:“叫你逞强,这下子摔啦。看你以后还抢不抢了?” 他笑够了,才又过来扶住卫玉肩膀:“摔到了没有?玉哥儿,这可怪不得我,是他自己要抢的。” 本来在摔倒的时候,以宿九曜的武功,他立刻就能跳起来。 但是跟卫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小九爷只觉得她身上竟是如此的香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牢牢吸着他似的,让他无法动弹。 甚至有一种想要永远靠在上面的冲动。 被阿芒没心没肺的取笑,宿九曜才站起来,望着自己的双手,隐隐竟觉着有淡淡香气于指尖缭绕。 那边儿阿芒把卫玉扶起来,看她并无大碍,只是脸红的厉害,阿芒叹道:“没喝多少,怎么就醉了?一定是这几天身体差又吃的不好。不过现在小九爷回来了,让他做点儿好吃的给玉哥儿你补补就行了,对吧?” 卫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恨不得倒头死过去,听阿芒咕哝不停,她咬了咬唇:“吃吃吃,你光知道吃,快闭嘴吧!” 但是骂归骂,很快卫玉先喝了一碗小九爷亲自做的醒酒汤。 那汤里不知道都放了些什么?酸酸的又有点儿清甜,不是以前喝的醒酒汤那样难以入喉。而且喝完了之后身上暖暖的,又有一股困意袭来,卫玉睡了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才醒过来。 她一醒来先看屋里有无别人,低低叫了两声阿芒,咚咚咚,阿芒从屋外跑起来:“醒了?觉着怎么样?” 卫玉犹豫:“小九……人呢?” 阿芒说道:“在着呢。你叫他?” 卫玉赶紧否认:“不用。”又问:“他在干什么?” 阿芒神神秘秘的一笑:“做好东西呢。” 拿了一块儿热帕子给卫玉擦了脸,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去,过了会儿,阿芒便捧了一碗馄饨走了进来。 他人还没到跟前,先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令人心神一振。 卫玉疑惑:“是……艾草香?” 阿芒说:“果然鼻子灵。这是艾叶馄饨,快尝尝怎么样?” “艾叶馄饨……”卫玉从未吃过这新奇东西,心突突跳了两下,问:“小九爷做的?” 阿芒满脸得意:“这话问的稀奇,除了小九爷,还有谁能做出这个?”他把碗端到跟面,卫玉伸手要去接,手却有点儿发抖。阿芒道:“小九爷知道玉哥儿这几天总是食欲不振手脚发凉的,所以才做了这个……对身子大有好处,唉,我总说他年纪小,但是他的心可真还细。对玉哥儿你也是真心的好,幸亏他回来了,有他在我都放心不少。” 卫玉心里想着那句——幸亏他回来了。 阿芒催促:“快尝尝看怎么样?” 卫玉试着吃了一口艾叶馄饨,湘州这里吃的多数都是米饭,面食反而很少。 苏知府请的那江南厨子所做的菜多又是甜的,连面食也带一股甜腻。 这一口馄饨,几乎把卫玉的眼泪吃出来。 艾草的清香在舌尖流转,像是把所有的邪祟阴湿都给驱散了。 她身不由己的把那只馄饨咽下,心里却想到,宿九曜的确是擅长做这些类似药膳之类的东西,当初她的身体损伤成那样,还给他调补过来了。何况如今。 然而一想到府衙里跟他对峙的情形,以及他可能真的也听见了她那些隐私呓语……卫玉又想还是把他远远的打发开,再也不见的好。 卫玉只得刻意的不去想这些。吃了馄饨,她交代阿芒,让他去给小九爷整理好住处。 阿芒反而说:“这个还用操心?早料理好啦。” 晚间卫玉倒是没见到宿九曜,想必他也有心回避。 直到第二天,卫玉总算整理好了心态。让阿芒把他叫来。 卫玉问:“那天在船上,也是你做的六味脍?” 他并没有否认。卫玉问:“你当时怎么不回来?” “因为我还没想好。” 她笑:“想好什么?” “想好该怎么做。” 卫玉皱眉:“你想做什么?” 她这么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一样的询问。 宿九曜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卫玉。 他明明没开口,卫玉心里却猛抽了一下。 宿九曜道:“我只是在想,是到底该回京还是该留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是留下了?” 这次他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卫玉也没有期待这个答案,甚至庆幸于他的沉默。 两个人相对无言,卫玉倒是想起来,便拿出了郭知府的书信。 望着宿九曜,卫玉道:“这是顺德府知府大人的来信,你想不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宿九曜道:“跟我有关?” “当然,”卫玉一笑:“知府大人说他府里有一位小姐,品貌皆上。”顿了顿,见宿九曜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卫玉继续道:“所以郭知府有意挑你为他的东床快婿。” 宿九曜呆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卫玉在说什么。卫玉啼笑皆非,耐心解释:“他的意思是想要跟你结亲。” 小九爷这才明白,眉头微皱并不言语。 卫玉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毕竟那可是知府大人,得他的青眼,对于平常人而言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你是什么看法?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便替你回信。” 宿九曜眸色深深看着卫玉。 卫玉淡淡问:“怎么不回答?是还没想好么?”嘴角一抿,她道:“其实你答应也好,与其跟着不三不四的人往青楼那种地方跑。倒不如尽快成个家。” “我不,”这次宿九曜终于开口:“我只会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去当什么东床快婿。” “留在我身边干什么,我可不能……”卫玉差点儿就打趣起来,幸亏赶紧打住:“总之这门亲事可极难得的,你要想好,可别以后后悔。” 宿九曜的脸色有点淡漠:“我兴许会后悔,但是绝不会为了这件事。” 此时袁执事从外疾步进来,看看他两人,又忙道:“外头有人来报案。” 来报案的男子,为自己的姐姐鸣冤——本地梁府的二少奶奶,四年前丈夫去世,一直守寡到如今。 谁知王氏却在月前突然离奇身亡,梁家秘不发丧,直到下葬,王氏的娘家都没机会见她一眼,王公子打听到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一个丫鬟,那丫鬟偷偷告诉她,少奶奶确实死的蹊跷。 王公子去衙门告状,知府并不理会。原来府衙仵作已经查验过尸身,确系暴病身故,因为二少奶奶守节四年,本来还要给她呈报事迹,请立贞节牌坊,光耀门楣来着。 卫玉叫人去取了此案的所有档册,大略看过,先命人先传了府衙仵作来问,仵作的回答跟尸格上所写的一模一样。 只说是那二少奶奶系暴毙身亡,并无异样。 卫玉问道:“那二奶奶得的是什么病?可能看出来么?” 仵作道:“小人不敢确定,身上没有外伤。应该是睡梦中发作了心疾。” 卫玉回头吩咐了袁执事几句话。又问仵作:“你在沙洲府做了几年了?” 仵作回答:“大人,已经三年了。” “那你原先是做什么的?可有别的差事?” “原先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大夫。” 卫玉一笑,又问:“家中情形如何?” 仵作不解,可还是回答:“只是一般而已。” 卫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仵作说话,她的态度极为亲切自然,仵作从最初的焦灼不安到逐渐放松下来。 卫玉又问道:“是了,你娶亲了不曾?” 仵作一笑:“小人尚未娶亲。” 卫玉道:“那你今年几岁?是十几?” 仵作道:“小人二十四岁了。” “那也不小了,”卫玉点头,道:“看你相貌也过得去,只要有足够的聘礼,自然不愁娶到心仪的姑娘。” 仵作笑着低头。卫玉道:“本地娶亲一般要多少聘礼?” “我们这里不多,十数两银子就算不错的了。” “那你准备了多少?” “总也有这个数。” 卫玉笑了笑:“梁家给了多少?” 仵作不假思索地回答:“给了五十两。” 卫玉道:“原来是五十两,倒也不多。” 仵作的脸上本来还有几分惯性的笑,此刻逐渐反应过来,笑容僵住。 抬头,对上卫玉冰冷的双眼。 卫玉先前跟他闲话家常,就是为了让仵作放松警惕,问到最后那些都是极简单的,仵作就习惯了想也不想的回答。 此刻果然脱口而出,毫无提防。 小半个时辰,袁执事从外回来,到最后对卫玉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卫玉看向仵作:“我已经命人查过了你的底细。确实是在梁家二少奶奶死后,你的手头就阔绰起来了,据说还添了一处宅子,是不是?” 仵作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卫玉道:“你还不招,是想等大刑伺候吗?” 仵作跪在地上。终于承认了自己从梁家得了贿赂,改了那少奶奶的尸格。 其实那二奶奶颈间有一道勒痕,而她死的时候,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 苏知府呆若木鸡。 梁家是本地有头有脸的,竟出了此等丑事。 更要命的事,如果是少奶奶有了身孕,那么梁家的人就有了杀人的动机。 毕竟若这丑事传扬,梁家的名声变败坏了,可如果少奶奶死了,倒是还可能向朝廷请一个贞洁牌坊。 苏知府恨恨地看着那仵作,坐立不安,喃喃道:“人心难测。” 当即传了梁家当家过堂,本来那梁老爷还抵赖,听说仵作招认。梁老爷面如土色,才道:“回知府大人,巡检大人,确实,二奶奶不是暴病,而是自缢身亡,我们也是因为她忽然死了,才知道她竟然……竟然跟人有了丑事!想必她知道事情会败露所以……我们无法可想,就只能……买通仵作,想要掩盖过此事。” 苏知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说她自缢,难道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 梁老爷叫苦,连声否认。 卫玉并没有追问是否梁家下手杀人,而只是问他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人都在哪里。 梁老爷颓然承认,事发后,府内就把伺候二奶奶的人遣散了,在外省的给路费叫回家,本地的便打发到了庄子上。 再问他别的,却一无所知。 把梁老爷带下后,苏知府问她:“难道不怀疑是他们杀人?” 卫玉道:“梁家若是杀人者,大可不必叫仵作填暴病身故,只说自缢就是,若自缢的话,或可推到殉情上,向上呈请贞节牌坊也更顺理成章,他们说暴病,便只是想把此事遮掩过了。并没杀人的胆量。” 下午时候,就近把伺候二奶奶的丫鬟找了回来,那丫头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卫玉见状便屏退左右,只叫丫头上前,问道:“你且说实话,我自不会为难你,你若不言语,你二奶奶便是死不瞑目,你也有罪。你只说二奶奶死之前,府内是否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丫鬟被她打动,又见左右无人,终于吞吞吐吐道:“奴婢也不敢说,只是当初奶奶在的时候,房间里偶尔会传出些奇怪的声音。” 卫玉一怔:“细说。” 丫鬟低着头道:“之前府里曾经招过一个绣娘,脾气温和,长的也很美,府里的奶奶姑娘们都愿意跟她相处。少奶奶跟她尤其亲近……经常、经常还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从那绣娘去了后,少奶奶就神不守舍……后来就……自缢了。” 卫玉见她神色不安,便问那绣娘现在何处,是否知道。丫鬟摇头:“少奶奶也曾经暗自叫我去找,可我哪里找去?” 思忖半晌,卫玉让苏知府找一个画手来,按照那丫鬟所说,描绘了一张绣娘画像。 只不过那丫鬟说的有限,此地画师也非丹青圣手,画出来的只有三四分相似而已。 当夜,卫玉望着那张粗糙的绘图,心里担忧,若这样的图贴出去,也未必有人能认出来。 另外她心中疑惑,如果是二奶奶跟那绣娘有什么不可说的,那少奶奶的肚子怎么会大起来? 难道……这绣娘还有同伙? 又或者另有隐情。但当务之急,仍是要找到那绣娘。 袁执事跟平执事凑上前,也看清楚卫玉手中的画像,虽然画工不佳,但已然尽力。袁执事道:“眉眼里确实有点儿秀气。” 平执事道:“亏你看得出来。这种画贴出去,能认出本尊来,我情愿输你一两银子。” “万一呢?” 平执事哼道:“你懂什么,如果这绣娘真似丫鬟说的美貌,绣工又好,只怕……也许她又去了别人家里,深宅大院的,等闲谁能见着,要找也难。” 卫玉听了这句,心头一震,赶忙道:“去府衙……找找近半年、不,一年里,是否还有妇人女子无端暴病、身故之类的记载。” 两人不懂:“卫巡检,这是为何?” 卫玉道:“你们想,如果那二奶奶之死真跟那绣娘有关,难道只有梁家这一件?” 两位执事齐齐震惊:“难道还有别的案子?”他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不敢再问,转身出门去了。 卫玉靠在椅子上,心中惊跳。 她歇息片刻,起身向后走。 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到后门处有声,细细一听,是阿芒道:“谁能管得了?之前在王府的时候就这样,不过那会儿不是办案,是为殿下到处奔走……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宿九曜道:“是吗?卫巡检为了太子?” “唔,”阿芒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在吃什么,又道:“这个真好吃,你改天还给我做?” 宿九曜道:“嗯,你再说说卫巡检以前的事吧。” “以前,以前……你是说玉哥儿小时候吗?” “是吧。” “可我知道的都说了呀,太子殿下对玉哥儿最好……” 宿九曜沉默,他似乎不愿意听这个,又问:“阿芒,王府里,有没有人跟我一样……” “什么跟你一样?” 他稍微迟疑:“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排行第九或者名字里有‘九’的?” “这个……” 阿芒正冥思苦想,只听身后有人道:“问别人多没意思,你何不直接来问我?” 70.第 70 章 调戏 卫玉才一出声, 那两人齐齐转身。 阿芒手中端着半大的碗,寒冷的夜风中传来丝丝桂花甜香,诱人垂涎, 阿芒就拿个调羹往嘴里边儿送,虽然看见了卫玉,但一时间竟顾不上开口。 卫玉很意外,沙洲这里居然能找到桂花……她闻着味, 判断阿芒吃的是桂花红糖芋圆。 可她只能尽量忽视这点香味, 免得自己被那种香味儿诱惑, 把好不容易冷下来的脸又软回去了。 可阿芒的眼睛虽然盯着她, 嘴却始终没停下, 时不时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 仿佛怕吃的晚了, 卫玉就会来抢自己的东西。 卫玉恨铁不成钢的说:“吃,整天就知道吃。人家给你点儿什么?你就毫不犹豫把我卖了。” 阿芒赶紧摇头。忙里偷闲的说:“没呢玉哥儿, 我就是跟小九爷说说过去在王府的事儿,没什么要紧,横竖他也不是外人。” “什么是外人?在你眼里什么是外人?”卫玉磨牙,看向旁边的宿九曜:“九爷,你刚才问什么?” 宿九曜察觉她不高兴, 眼神一阵闪躲。 他不出声,阿芒在旁边看着奇怪, 刚要替他回答, 卫玉恨他吃的东西味道太香, 声音太大,惹的她暗咽口水,便说:“一边儿吃去。” 阿芒倒是听话, 赶紧端着碗闪到旁边去。 卫玉盯着宿九曜:“你才问王府里有没有排行第九、或名字带九的人,是个什么意思?” 小九爷不语。卫玉道:“你是真好奇,还是有缘故?我想听真话。不过你如果不说,我从此就再也不问了。” 她现在已经确认,雪夜那次自己多半说了梦话给他听见了,卫玉在意的是宿九曜听见了多少,所以是在试探。 小九爷本来可以不回的,但看卫玉冷冽的神情,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自己此刻不说的话,以后就不用再跟她说话了。 他终于开口,小声:“那天晚上……我听你叫、叫九爷……” 卫玉心里早有准备,挑了挑眉,迎着小九爷凝视的目光:“真是不巧,我也不知道我有说梦话的恶习,还给你听见了。” “那你真的叫了……’九爷’?”最后两个字,少年的声音很轻。 “当然叫了。” 小九爷刚要开口,又忍住。因为他看出卫玉还有下文。 卫玉表现的像是若无其事,甚至一笑:“不过,你总不会以为是在叫你吧?” 她那种脸色十分微妙,带着分的冷笑,就好像是讥诮。 这让小九爷的心猛然缩紧,他低头,那句“不是”,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卫玉偏偏微笑:“总之不管我叫谁,都跟你没有关系,毕竟这是个人的私事,你也不要再打听了。”她说完这句,敛了笑:“何况我这般年纪……像是你说的所谓’相好’的人,男男女女都有不少。不管叫谁,都不足为奇。” 宿九曜的脸色一言难尽,听卫玉说什么男男女女都不少,夜色中他的脸色白的如森冷的雪。 卫玉心里本来没底儿。但大概是此刻的小九爷看着太过乖巧了,没有什么危险,她的胆子就更大了。 “总之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我今儿跟你说清楚了,你就从此打消那些歪心邪念最好,听见了吗?” 小九爷一声不响。 卫玉皱眉,索性上前一步更靠近他跟前。 宿九曜不知她要做什么,卫玉端详着这张脸,竟抬手将他的下颌轻轻地挑起。 他惊讶,但没有动。 卫玉的胆子越发膨胀:“说话呀,怎么哑巴了?刚才跟阿芒说的不是挺起劲儿的吗?你偏在这上面很会用心计,居然还知道用好吃的东西来哄骗阿芒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还有什么问题索性都说出来,我当面回答。” 宿九曜微微咬着唇,像是在隐忍什么。 卫玉看向他,眼睛眯起:“你先前莫非……真的以为我叫的是你吗?嗯……你才多大就起这种心思?不过,小九爷长得倒也极为勾人,你如果真的想……兴许我可以……” 她故意倾身贴近宿九曜,眨眨眼:“但我提醒你,男人跟男人干那种事儿,可是会很疼的,啧啧。” 宿九曜听到这里,猛然一颤,抬手把卫玉推开。 他稍微用分力气,卫玉便无法反抗。 她往旁边退开数步,好不容易站稳,抬头之后,却见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啊……”卫玉望着宿九曜离开的方向,慢慢举手捧住脸,回想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伸出舌头做出要吐的样子:“我说的什么恶心的话?真是斯文扫地无地自容了,不过,不下猛药怎么治病?只要他从此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枉费我这般牺牲啊。” 轻轻地拍拍脸,脸上有点儿麻木又有点儿热,卫玉喃喃:“脸都没了,难道我容易吗?” 她干了这件“丧尽天良”的事,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于是又回到衙内,翻开涉案相关的记录,其中有先前让衙役去梁家所拿的一干证物,其中有几块手帕,正是那个不知所踪的绣娘的手工。 卫玉细看,见上面的绣花鲜亮,针脚细密,果然出色。 次日早上,顾府先有人来,请卫玉过府闲叙。原来顾老先生等了两日不见动静,望眼欲穿,特派人来请。 卫玉因手头有事,不愿意就去,正想拒绝。 但如今那绣娘不知所踪,查之不到,案情正是停滞,她暂时又不想跟小九照面,于是叫人准备了车轿。 卫玉只叫了阿芒,出门去了。身后袁执事拿着那绣娘的画像,想送到知府衙门去。 平执事走来问他:“卫巡检为什么没有带小九爷一起去顾家?” 袁执事道:“谁晓得,多半是闹了别扭。” “又闹什么,”平执事感慨:“为什么小九爷就不能是个女孩儿呢?那样的话,卫巡检一定不知道多疼他呢。” 袁执事目瞪口呆:“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这话也说的出来。再说,为什么是女孩儿就一定疼?” 平执事振振有辞:“小九爷生的那样,谁见了不心疼?要是女孩子自然越发惹人怜爱。也就是咱们卫巡检,怎么对他忽冷忽热的?所以我才说如果是女孩儿倒好些,一定舍不得。” 袁执事出门去知府衙门。入内见了苏知府,把画像呈上请知府过目。 苏知府皱眉细看那画像,忽然喃喃自语:“好似有点眼熟。” 袁执事吃惊,一来是为这画像画的这样德性,知府大人居然还能看出眼熟。二来却是这“眼熟”二字本身。 “大人见过此人?”他震惊的问。 苏知府看了又看,思忖:“说不好。一时想不起来,且让我再想想。” 袁执事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 顾府。 老翰林见了卫玉来到十分喜欢,立即又问起宿九曜来。 卫玉只说他年纪小不懂事,所以不许他再在外头走动,暂且在家里关着磨磨性子。 老先生就笑着说:“这倒不至于。少年人若没几分张扬肆意,任性而为,哪里还是少年人?何况我看小九爷相貌不凡,身手又出众,更兼品性绝佳,卫巡检千万不要拘束了他。” 卫玉笑道:“顾老虽是好意。可他要知道顾老这样称赞。只怕以后行事越发张狂了,谁能管得了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顾老先生道:“小卫你也不要担心太过。” 老先生请了卫玉到书房去,拿出了几幅珍藏的书画给她鉴赏。 两人看了有半个时辰,下人送了茶来,便又坐了喝茶。 忽然一个丫鬟走来,行礼问道:“老爷,里头夫人问,那位小爷来了没有?” 顾老笑笑,打发了丫鬟,对卫玉说道:“家里知道了老朽那天路上遇险,被小九爷所救的事,本来想今日当面见上一见。偏偏又没有来。” 卫玉听府内内眷都知道了,还如此郑重其事的特地来问,就察觉有点儿不对。 “顾老是不是有事?” 老先生也没有隐瞒,笑说:“老朽的膝下有一个小孙女儿,从小最是宠爱,年纪才十五岁。一向来提亲的人也不少,只是并没有中意的。我因欣赏小九爷的为人,所以……” 卫玉半惊半笑,才知道原来老翰林也跟郭知府一样,动了爱才惜人之心。 自己没叫宿九曜跟着,本来是想出来躲清净的,没想到倒是耽误了人家的好事。 卫玉笑说:“原来是一件美事。可惜差点儿被我所误,不过也无妨,大不了回头我叫小九特意来一次。让府内女眷们好生看看就是了。” 老先生闻言也甚是欢喜:“如此甚好,就多有劳卫巡检啦。” 两人说话间,就听见窗外隐隐有女子说笑声。 卫玉一怔,顾老先生转头,呵呵说道:“正巧。” 卫玉随着他回头看去,却见窗外院门口有几个女子正经过,中间一个身量较小的,相貌极美,身着淡粉色裙子,手中握着一方绣帕。 顾小姐被丫鬟仆妇们簇拥着,边走边向着院内看了眼。 原来顾翰林自打回府,提起那天的历险,又竭力赞扬小九爷,说的天上有地下无,世间难寻。 本来他还并没有结亲之意,是夫人先动了心,跟他提起,所以商议着要亲自见宿九曜一面。 而这番美意亦给小姐知道了,先前听人说有一位容貌秀丽气质高贵的大人来到,还以为是未来的如意郎君,所以特地来看一眼。 虽然宿九曜没有来,但是老先生也正有意让卫玉过一过眼,毕竟卫玉说小九是她的弟弟,如今让她做兄长的看看自己的孙女儿的相貌品行,也算两全齐美。 惊鸿一瞥,卫玉看了个大概,这小小姐果然生的婉柔可爱。 而四目相对间,顾小姐却把卫玉当成了宿九曜,见果然是个风度翩翩斯文俊秀的美男子,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她羞怯的低着头,往旁边走开。 小小姐离开后,内宅夫人又派丫鬟来请老先生。 顾老不知什么缘故,只得让卫玉暂且饮茶。 来到内宅,老太太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了他便道:“老爷说的那个小九爷到底来了没有?” 老先生回答:“已经叫人回来告诉了,不曾来。怎么又问?” “这可奇怪,既然不曾来,为什么婉儿说已经见过了……”夫人惊愕:“我本来想告诉婉儿人没来,结果就听了这话。” “啊,”老先生也莫名,很快一想,笑说:“错了,那不是小九爷,那是卫巡检。” 老太太道:“哪里有这样的事,我还特意问了跟随婉儿的丫头们,都说那九爷极为出色,我还以为真的是他。” 顾老笑着摇头。老太太叹道:“我看婉儿的意思,都好似是看中了。这……” 老先生回答:“看中了也没有用。” 夫人忙问:“难道这位卫巡检已经成亲了?” “这倒没有。”顾老叹道:“原本说起来,我倒也很欣赏小卫。可惜他未必是婉儿的良配。” 夫人不解地问:“既然这位巡检如此出色,为什么不把婉儿许给他呢?” 老先生道:“你不懂,虽然说小卫极好,但他身世有些复杂。是从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儿的,关于他跟太子的关系众说纷纭……而且他毕竟是太子的心腹,京城里那么多的高门贵宦,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他为何至今没有成亲呢?若是良配哪里轮得到我们?还是不用多事,何况,也免得叫人家以为我们着急攀龙附凤。” 顾老进了内宅见夫人,卫玉本等在书房,又看了一会儿书画。 正在看一副寒梅图,望着雪中红梅,红白相映,格外赏心悦目。 可看着那朵朵梅花,卫玉心中一动,掠过一丝灵光。 她出了院子,向着先前顾小姐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见一个角门,卫玉拐了过去,正好看到两个仆人经过。 都知道她是京城里来的大官儿,顾老翰林都礼让有加,他们赶忙驻足行礼。 卫玉假装闲庭信步,一路向后,走了片刻,隔着墙壁隐隐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原来这里是一处偏院的小花园。 他尽量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只听里头有人说:“原来刚才那不是小九爷,听太太说那是什么卫巡检。” “咱们老爷说那小九爷长得极好,什么天下无双的,怎么那卫巡检也是这么好看?别说咱们姑娘,连我都心动了。” “就是,刚才姑娘听说是巡检大人,似乎有些失望呢,你说……到底是巡检大人好,还是小九爷好?” “我说眼见为实。我看这位巡检大人已经是最不错的了,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小九爷如何却没有见过。” “可是老爷的眼光一向很高,总不会看错人吧。” “罢了,这两个不管哪一个都是极好的,都听老爷做主就是。” 卫玉听到这里,正想要不要进去问话,其中一个说:“小红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跟着姑娘身旁的吗?” 小红就说:“你忘了?姑娘这会儿要学女红的,先前才回来,烟娘就接着去了。” “说来姑娘最信任烟娘了,一定会把心事告诉她,这烟娘才来了几天呐,府里上下没有不喜欢的。”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到身后有人问道:“姐姐,你们说的烟娘是谁?” 丫头们惊讶的回头,却见是先前跟顾翰林在一起说话的那位大人。她们两个又惊又喜,赶忙行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大人就走到这里来。 卫玉说:“我听你们说姑娘学女红?” 她是为了引出这些丫头们的话,果然其中一个说:“是,大人问的烟娘,就是教姑娘女红的。” 卫玉问:“她来了多久?是怎样的人?” 因她相貌出众,态度温和,彬彬有礼,虽然问话唐突,但这些丫头们却也并不计较,很乐意回答:“有半个月了,性子很温和,长得也好。” 另一个大胆些的问:“大人问这些做什么?” 卫玉先前跟顾翰林说话的时候,阿芒还在旁边儿,但是现在她是往内宅来的,所以把阿芒留在外头。 听到这里卫玉就跟那丫头说:“劳烦姐姐出去,把跟着我的那个人叫进来,要快。” 她虽然语声温和亲近,但是言语之中透露一种不容人抗拒的气质,那丫头竟不敢再问别的,只答应了拔腿向外跑去。 卫玉看向剩下的小红:“请姐姐带我去见一见姑娘。” 那丫头稍微迟疑,有些想问她为何要见小姐。是否太唐突不合规矩,但卫玉已经抬手示意:“姐姐请,如果顾老怪罪,都在我身上。” 顾小姐的闺房内。 身着青色衣裙的妇人站在小姐的身后,微微躬身。 在他们面前是绣了一半儿的山水,绣娘指点着,时而握住小姐的手,温柔地教她如何运针。 但是今天的顾小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屡次弄错。 绣娘笑问:“听他们说那位卫巡检长得很美,小姐莫不是动心了?”一边说,眼睛却盯着小姑娘纤细的脖子。 顾小姐脸上微红,小声回答:“我以为他是爷爷口中说的小九爷,谁知道不是。” 绣娘笑了声:“那姑娘是喜欢哪一个呢?是那位巡检大人还是小九爷?” “这……也由不得我做主。” 绣娘看着她娇羞之色,道:“唉,原来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过能找到个如意郎君,到底是人间美事,如果顺利的话,定了亲事很快就要过门,从此为人妇了。” 顾小姐羞红了脸。 绣娘靠近她身后,几乎贴着她在耳畔:“其实像姑娘年纪还这样小,一定不知道那些成亲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 “比如如何伺候夫君之类的。” 她的手摁在小姐的肩头,掌心轻轻摩挲,絮絮善诱。 顾小姐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捂着脸道:“我不听。”起身想要走开,却正好撞入了绣娘怀中。 不知为何,顾小姐觉着身子一软,竟有些站立不稳。 她闭上眼睛,摸摸额头,喃喃说:“有些头晕。” 绣娘道:“姑娘怕不是被喜欢冲昏了头,我扶姑娘去床。上歇息会儿吧。” 顾小姐心头一甜,含糊答应了声,几乎靠在绣娘身上,向着床边走去。 那绣娘揽着顾小姐的腰,低声笑说:“这会儿是我在扶着姑娘,等您出嫁了,抱着您的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顾小姐的眼前顿时又出现了在爷爷书房里所见的卫玉样貌。 她从小也没见过几个俊美非凡的男人,似卫玉这样相貌的更是绝无仅有。 又听说那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夫君,所以一见卫玉金尊玉贵的长相,顿时就情根暗种,芳心倾倒。 这会儿听绣娘提起来,她的心头竟小鹿乱撞,呼吸都开始急促。 等到到了床边儿,顾小姐的腿都软了。任凭绣娘半抱着将她轻轻放倒。 绣娘则死死的盯着顾小姐,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顾小姐口中低低的不知呢喃些什么,满脸绯红,眼中将要滴出水来。 绣娘探手,抚向顾小姐的脸上:“本来不至于如此急促。只可恨那个什么卫巡检,竟然多事……到嘴的羊肉怎么能吐出来?少不得吃了再走。” 顾小姐隐约听见她的声音,身子扭了扭:“烟娘,我有些难受。” 绣娘的手摁住腰带,说:“小姐别怕,我很快来疼爱你。” 顾小姐哼唧了几声,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烟娘手一缩:“谁?” 门外道:“太太那里来人请小姐快些过去。” 绣娘皱眉:“什么事呢?”看了眼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顾小姐:“姑娘有些乏累,才要歇下了。” 门外的丫头说道:“好像还是为了那位小九爷的事,要请姑娘过去商议。” 绣娘见无法下手,有些恼怒,起身往门口走去。 眼见快到门边儿上,绣娘忽然间觉得不对,原来她听出这说话的人是姑娘身边的小红,可小红为什么只在门外? 正要开口,却听门边有人笑说:“姑娘是害羞不愿意见我吗?本来是想让姐姐请您出来的。” 绣娘大惊,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个笑微微的美貌公子,她猝不及防:“你……是何人?” 卫玉笑道:“我是小九的兄长,贸然前来,还请见谅。” 绣娘眼中多了些警惕:“你……就是那个卫大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可是女孩儿的闺房。” 卫玉道:“既然要谈婚论嫁,自然得要家长见过,我跟顾老相熟,不用这么多规矩。”说话间她已经走了进门:“姑娘呢?对了……你是?” 绣娘本要向内,闻言止步,屈膝道:“奴是教姑娘女红的,叫烟娘。姑娘方才睡下了,请卫大人不要去打扰。” 卫玉果然没有向里边儿去,只笑吟吟地看着绣娘:“我也见过许多教人女红的,可像是烟娘你这样貌美的,还是第一次见。对了,之前姑娘手里的那块帕子,是姐姐所绣的么?” 烟娘听卫玉满口称赞自己,大有轻薄之意,又细看她面上:“大人好眼力,那确实是我所绣。”目光从卫玉的脸上下滑,在她的胸前跟腰间徘徊,眼底生出几丝疑云。 就在这时,只听里间有一声响动。 绣娘回头正要走。卫玉及时笑道:“怪不得那花绣的那样出色,我一眼就看到了。对了,不知姐姐家里还有何人?”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绣娘止步。 卫玉回答:“只是好奇。是什么男人如此艳福不浅?叫人羡慕。” 绣娘呵呵一笑:“我还以为卫巡检是个正经人,怎么净说这些调戏人的话?” 卫玉坦然道:“食色性也,又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这会儿里头似乎又有些动静,烟娘皱皱眉,狐疑。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绣娘像是感觉到什么,转身向内奔去。 才到了里屋门口,她猛然惊怔,原本昏倒在榻上的顾小姐竟然不见! 她猛然回头,惊疑交加地看向卫玉。 卫玉刚才故意牵住她,就是为了顾小姐的安危着想,这会儿见人已被挪走,总算松了口气:“哟,也许顾小姐醒了,自己跑出去玩儿了吧。” 绣娘心性狡黠,哪里会想不通。 虽不知卫玉为何会来此,但显然事情败露。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个卫巡检,真想不到你竟然来的这么快。” 卫玉细听外头动静,一边道:“不快哪能行呢,岂能让你再多害一个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或者是天意。” “天意?”绣娘的目光重又把卫玉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么说也是天意把卫巡检送到我跟前的?” 卫玉一怔。 “顾婉儿等不过是凡品,叫我说,卫巡检才是极品。”绣娘咽了口唾沫。 卫玉心头惊跳:“你……” 绣娘嘿然笑道:“既然卫巡检把顾婉儿弄走,那么……”她猛然跃起冲向卫玉:“你就替了她吧!” 卫玉早就暗中提防,见烟娘来的极快,她手中一紧,悄无声息抬袖一拂。 绣娘不晓得她会点武功,又见她大袖挥动,便不以为意,直到察觉袖子底下有一点锋芒,绣娘窒息,急忙刹住身子。 脸颊刺痛,显然是受了伤,濡湿的鲜血一涌而出。 “好个卫巡检……”绣娘眼睛瞪大,怒恨交加,刹那间张手一扬! 卫玉右手攥着匕首,只觉着眼前白雾飘扬,她察觉不对,立刻屏息,又抬袖遮住头脸,但仍是吸入了不少烟尘。 71.二更君 不会让你疼的 两人这一照面儿交手, 各有损伤。 绣娘一把揪住卫玉的手臂,硬是将她拽了过来,恶狠狠地说道:“我还是小看了卫巡检, 果然不是凡品……我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当然不能错过……” 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粗嘎。浑然不像是个娇柔的妇人。 卫玉的手腕被他握紧, 手中的匕首也被他抢了过去。 但跟被贼人挟持更让卫玉惊心的, 是这绣娘竟然知道她是女子。 抬头看向那绣娘,眼睛里应该是落入了烟尘, 有些模糊不清。 可是脑中也跟着有些发晕,卫玉察觉不妥, 正欲挣扎, “绣娘”却笑着靠近。 卫玉身上女子特殊的淡香气,别人兴许以为是熏香,但这贼人阅女无数,也害了无数无辜女子,又怎会不晓得。 他狞笑说:“真是奇了。朝廷的巡检大人竟然是个女子, 还落在我的手里,也算是老天眷顾。” 发现了这个秘密,这恶人得意非凡,握着卫玉的手腕,手底只觉着如握温玉,他似乎看到了世间门难得的美味, 亟待享用。 卫玉摇摇欲坠,感觉这绣娘拽着自己, 她拼尽全力大声叫道:“阿芒!” 院墙外,阿芒总算赶到,他大步流星, 早撇开带路的丫鬟,只是一时找不到卫玉,此刻总算听见卫玉的声音,便叫道:“玉哥儿,玉哥儿!” 绣娘脸色一变,看向门口,又忽然低头望着卫玉:“你竟然还带了帮手……”他极其狡诈,突然不怀好意地一笑:“好啊,就是不知道你这个帮手知不知道堂堂卫巡检是个女子,对了还有……” 他尚未说完,阿芒已经飞奔进来,猛地看见里间门情形,雷声般吼道:“玉哥儿!” 他的声势惊人,那绣娘也不由心生畏惧,急拽着卫玉向屋内退去。 阿芒身材高大,威风凛凛,门神一般,绣娘自忖有些打不过。 何况又不知道卫玉还带了多少的帮手。 一个进一个退,阿芒猛地跳进门内。绣娘一惊,叫道:“站住!” “你是什么鸟人,放开玉哥儿!”阿芒怒不可遏。 绣娘看看卫玉又看看阿芒,见阿芒仿佛还要上前,绣娘呵斥:“不然我就先杀了她。” “你敢……”阿芒听他嗓子粗哑:“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敢伤害玉哥儿一根汗毛,我把你撕成碎片。” 卫玉这会儿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她知道对方刚才扬起的那个是迷/药。 “你想怎么样?”卫玉低低问。 绣娘说:“叫他让开路,让我安全离开,只要我离开这里,你就会无恙,不然的话你就跟我同归于尽。” 卫玉咳嗽了声:“你想逃?你身份暴露能逃到哪里去?我劝你……” 绣娘靠近她耳畔:“你要跟我赌?我如果能拉你卫巡检一同死,那也值了。”他见阿芒不动,忽然眼珠一动,竟攥着卫玉的领口,突然往下一撕,还好冬天的衣裳厚,倒也没如何。 但这举动仍是把卫玉吓得清醒了几分:“你干什么?” 绣娘要挟地笑:“你不是硬气吗?我把你的衣裳脱下来,让大家看看你卫巡检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想我这么做,就乖乖答应我的要求。” 卫玉屏息:“阿芒。别动。” 阿芒不知道绣娘为何撕扯卫玉的衣裳,正摩拳擦掌,闻言愣在原地。 绣娘怪笑了两声:“这才是聪明人。” 顾小姐这房间门有后门,之前卫玉声东击西,让小红带顾小姐把后门去了。这会儿绣娘也想如法炮制,带了卫玉从后门儿离开。 阿芒则投鼠忌器,只目不转睛的瞪着他。 卫玉勉强问:“你方才撒的是什么?” 绣娘笑道:“那是会让人欲/仙/欲死的好东西。” 卫玉心头一沉:“给我解药。” 绣娘眼珠转动:“卫巡检是怕自己按捺不住吗?放心,我会给你的。”最后一句,不怀好意。 说话间门,绣娘已挟持着卫玉将要退出屋门口。 这贼人先仔细打量过外头并没有伏兵,也没有听见任何异响,他搂着卫玉的腰:“美人儿,稍后我……” 刹那间门,绣娘嘶地一声,突然脸色大变。 他立即松开卫玉,回身一挡。 这人手中拿着的正是卫玉的那把匕首,只听“当”的一声响,他的虎口顿时被震裂,鲜血滴滴答答,匕首更不知飞到了哪里。 但与此同时,那道雪亮的电光直接向上,削过他的颈间门,从耳根处掠了出去。 鲜血如涌泉般奔流,这“绣娘”不可置信地低头,目光转动看着颈间门喷涌而出的血,满脸的骇然,匪夷所思。 而当目光转动,却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伶仃少年,虽然从没有见过,但这绣娘脱口而出:“小九爷?” 世间门居然有这样风姿超绝美貌绝伦的少年。 怪道顾老翰林称赞“独一无二”。 宿九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迈步从旁向内而去。 身后,绣娘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先前在绣娘脱手而出的瞬间门,卫玉就跌了出去。 她浑身软趴趴地,还有一点残存力气,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领口衣襟。 阿芒就在这时候冲上来,及时的抱住了卫玉。 卫玉虽然没有回头,可是听见了绣娘最后的那声,卫玉半垂着眼睛对阿芒说:“别……” 神智毕竟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说话都有些含糊,卫玉拼力道:“带我回去。别、别叫他抱我。” 此时宿九曜已经到了跟前:“卫巡检……”他一眼看见卫玉脸色潮红,头发散乱。又看她衣领微微散开,虽然冬日的衣裳厚,仍是稍微露出一点刺眼的雪色。 宿九曜不由自主地看见这幕,喉头发紧,又赶忙转头:“你怎么样?” 卫玉道:“你别、别来。” 小九愣在原地。 阿芒则抱着卫玉,脚步不停地冲出了顾家。 在出门之时,正好撞见带人前来的苏知府跟两位执事。 阿芒也不理会,只把卫玉放进马车里,策马狂奔,赶回了驿馆。 之前苏知府说了那句看着眼熟,袁执事虽然觉得不信,但他回去后,无意中就跟平执事说起来。 两个人只是闲谈而已,没想到旁边小九爷听了个正着。 宿九曜便出门去往府衙。 苏知府把昨夜的案情相关也看过了一遍,正也又拿起那张画上发呆,见宿九曜来到,便问他为什么没去顾家。 毕竟顾老翰林对于宿九曜之欣赏喜爱,人尽皆知。 不料宿九曜还没回答,苏知府突然间门领悟,大叫道:“啊啊!原来如此,顾家!……本府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在顾府。幸亏小九爷你来了,提醒了我!不然几时才想到……” 原来当初的绣娘进顾家的时候,正好知府大人在翰林府做客。 出门的时候依稀瞧了一眼,因为那女子生的美貌,所以知府大人有印象。 宿九曜听闻之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去顾家。 而苏知府因也知道卫玉在那里,生恐出意外,急忙点兵带人,随后赶到。 卫玉恍惚中醒来,天已经暗下来。 她一个激灵,睁眼看向身上,先看到一床盖的严严密密的被子。 卫玉屏住呼吸,手探入被子里摸摸索索,确信自己身上衣裳完好无损,才长吁了一口气。 忽然她觉着气氛有点儿不对,手一顿,卫玉转头,猛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竟是小九爷。 他正有点疑惑却仍极安静地看着她。 卫玉吓了一跳,又有点尴尬:“你、你怎么在这里?”赶紧把手从被子底下拿了出来。 宿九曜扫过她很小而软白的两只手。他的脸色有点沉郁。 卫玉的心里七上八下:“阿芒呢?” 宿九曜转开头:“他才出去了,我帮他看一会儿。”回答了这句又问:“你觉着怎么样?要喝水吗?” 卫玉也确实觉得口渴,赶忙点头,小九爷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卫玉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三口两口喝上。 又连喝了三杯才停住,卫玉心有余悸地又问:“那个绣娘呢?” 宿九曜看着她唇上沾着的水:“他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 “嗯。当场就死了。” 其实当时小九爷赶到之时,那人已经挟持了卫玉,他发现不能正面硬对,就隐身在闺房后门,伺机而动。 果真给他找到机会,雷霆电闪般的出手。 宿九曜本来就没有给那贼人留一线生机。 毕竟当时卫玉在他的手中,所以小九爷只求一击必死。 可现在听卫玉问他,宿九曜问:“你莫非不想他死吗?”他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 卫玉看了宿九曜半天:“没事儿,死就死了,反正他也该死。”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想到了那贼人竟然看出她是女子,万一不死,到处嚷嚷出去,那可真是不知如何收场。 而且,若留此人,势必要仔细审问他昔日所犯之案子,一旦供认出来的话,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受害之人……在这样世道里,张扬出去,后果更是难料。 虽然说发生这种事情绝非女子的过错,但一旦被人知道,那最受罪的也是无辜女子。 毕竟,嚼舌好事者的唾沫会淹死人,鄙陋偏见者的指指点点更会戳死人。 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遗憾,卫玉曾怀疑此人还有同谋,倘若留个活口,便可以问他有没有同伙。 可世间门并无双全法,杀了也好,至少不会再祸害别人。 卫玉的心绪有些乱,又静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去顾家的?” 宿九曜就把苏知府认出那绣娘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之前知府来过两次,问你怎么样。” 卫玉无语,沉默片刻:“小九爷,这次多谢你了。” 宿九曜道:“我只要你无事而已。” 卫玉苦笑。 想到先前对他的那些言语,她也觉得自己很过分。 但是要道歉又说不出口。而且卫玉以为,自己那么做都是为了他好。 一个榻上一个地下,一个凝视着她,而她低着头。 还好阿芒回来了,见卫玉醒来,赶紧跑过来:“玉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卫玉看宿九曜,小九爷毕竟聪慧,一语不发地就先退了出去。 卫玉就问阿芒:“你带我回来的?” 阿芒点头:“是啊,你只叫我抱不是么?” 卫玉咽了口气:“那我的衣裳……没人碰吧?” “没有,我怕你冷就盖了被子,怎么啦?” “还有……我先前没说什么胡话?” 阿芒歪头:“你就哼唧了一阵儿。大夫说让拿冷水浸过的帕子冷敷。”摸摸她额头:“现在不烫了。” 卫玉本来担心有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尤其是宿九曜,听阿芒这么说,稍微心安。 外头,苏知府跟两位执事负责善后。 仵作查验,原来那绣娘的尸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只不过,苏知府又知道兹事体大,何况这人是从翰林府带出来的,自然不能张扬,不然……当下只严令封锁消息。 而顾翰林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捏了一把汗。 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多亏了卫玉相救,老先生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亲自前来道谢。 卫玉只听说小姐无事,也就放了心。 稍微晚些,两位执事来告诉卫玉——先前卫玉担心不仅是一件案子,故而他们翻阅旧卷,也确实查了出来有几个可疑旧案。 请示卫玉要不要提审各家的涉案之人,卫玉思忖再三:“交给苏知府酌情处置吧。” 苏知府还算精明,所以只见过那贼人一面,就有印象,又是本地人,他该知道如何权益行事。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像是梁家二奶奶那样,闹出来的应该是少数。 也许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受害之人,将带着这可怖的记忆,纠缠终生。 幸亏那贼人已死,只可惜他死的太过轻易。 到了腊月,卫玉的身体大有起色。 究其原因,无非这段日子里小九爷费心费力,为她用饮食调理。 卫玉虽然“来者不拒”,但实际上吃的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她总觉着吃一顿就亏欠一顿,但还是忍不住。 先前她怒骂阿芒只知道吃,然而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这一段日子,也总让她忍不住想起记忆中那一世,被宿雪怀照料的时日。 卫玉心里纠结,这样下去她愈发也舍不得宿九曜离开了。 若是这样的话,之前恐吓他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言语又算什么? 而更让卫玉百思不解的是,在她豁出一切对宿九曜说了那些混账难听的话后,他竟然还无怨无悔,丝毫不恼怒的守在她身边儿,时常地端茶送水……之前从那恶贼手下救她性命就不用说了。 总之,卫玉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而宿九曜是个圣人。 腊八这天,小九爷做了腊八粥。 驿馆这里的人跟着沾光了,袁执事跟平执事这段日子,也有幸吃了几次小九爷做的菜,赞不绝口。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们总捞不着吃。 因为还有个阿芒在。 虽然腊八粥一锅,但两位执事仍是各吃一碗,卫玉一碗,剩下的连盆都给阿芒端走了。 恰逢其时,湘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银装素裹寒风萧萧,让卫玉想起之前在豫州长怀县时候的情形。 她喝了口绵软清甜的粥米,心好像也随着软甜了下来。 围了斗篷,她走出门,本来想看看小九爷在哪里,谁知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栏杆上,仰头正望着天上飞雪。 卫玉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 宿九曜察觉,回头看向她,他的头上脸上落了好些清雪,眉眼都雪濛濛的。 卫玉道:“你干什么?不冷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宿九曜摇头。 卫玉想给他擦擦脸上的雪,又忍住:“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在想……飞廉、猫爷他们。”他低声道。 卫玉一惊,这跟她方才所想不谋而合,是这样心有灵犀? “你……想他们了?” 宿九曜垂眸,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长睫上。 “那……那或许你可以回去看看。”卫玉憋出这一句话。 “你又想赶我走?”他问,声音很轻,好像易碎的薄冰,令人心疼。 “不不!”卫玉赶忙否认:“我没有那个意思。” 宿九曜道:“每年腊八,我都会给那帮小家伙弄点吃的,现在也不知道他们……” 卫玉见他的眼圈有点微红,好像是个被欺负了的……越发觉得自己越发十恶不赦了。 “不是说有吴小姐还有明掌柜他们照看着?别担心,他们一定很好。”她只想让他心头宽慰。 宿九曜望着雪,吁了口气:“是吗?” 卫玉小心翼翼的说:“是。” 她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的扫了扫他肩头的雪。 宿九曜回头看着她的手,细白的手指上沾了些许雪花,雪花融化成水,玉白晶莹,格外好看。 他道:“卫巡检,你有家人吗?” 卫玉愣住,她对家人的记忆有些淡薄,一提起家人,除了早去的父亲,最先跳出来的竟是李星渊。 曾几何时,卫玉真是把李星渊当做家人的。 “我也不知道。”她黯然的回答。 “这么巧?我也不知道我的。”宿九曜默默地说。 卫玉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不知什么在涌动:“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吧。” 宿九曜扭头,一瞬间门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卫玉不敢看这种类似期待的眼神,就好像欢悦来的太快而不敢置信。 她道:“我是说,把我当做你的、哥哥。” 宿九曜愣住:“哥哥?” 卫玉清清嗓子:“你不愿意么?” 他犹豫:“我不知道。” 卫玉笑:“什么不知道。” 宿九曜回:“我不知道是要你当我的哥哥,还是要你当我的……” 卫玉从袖中找出一块帕子,正擦他发鬓上的雪。 闻言很惊奇:“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个……” “哪天晚上?什么?”卫玉茫然,有点分不清,何况他说的很含糊。 宿九曜淡淡道:“就是你说男人跟男人的。” 卫玉差点儿吐血,手一抖,那块帕子就掉了下去。 小九爷信手一握,及时地握在手中:“怎么了?是你自己说的,你都忘了么?” 这些日子宿九曜表现的极为正常,卫玉心怀侥幸,觉得自己那些造孽事混账话他都已经忘记了。 没想到在这里等着。 她被噎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九爷握着那块帕子却忽然问道:“你跟阿芒是这样吗?” 卫玉狠狠的打了个哆嗦:“什么这样?你指的是……”不敢想象。 宿九曜道:“你说只许叫他抱你,还有在顾家……危机关头你只叫他的名字。你对他那样不同。” 卫玉整个呆若木鸡,她吸了口气,冰冷的雪气入喉,她稍微镇定,竭力让自己正经认真:“你再胡说,我就真生气了。” “我不说了。” 卫玉过于震撼,满心无言。 可想想,是自己误导了他,本想斩断他的邪念,没想到反而勾出更多。 宿九曜静静地看着她。 卫玉问:“你还有什么话么?”她看出他眼中的那些跃跃欲试,欲言又止。 “如果……”少年自栏杆上一跃而下:“我愿意、试试看的话……” “嗯??”卫玉瞪向他,后悔自己刚才多问了那一句。 宿九曜上前,几乎贴近了她。 卫玉突然发现这段时日里他似乎长高了些,原先可以平视,这时已经需要目光上移。 “我不会让你疼的。”小九爷的眸色依旧清澈无尘。 “疼……?疼?!”卫玉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词,还想后退,脚后跟撞到柱子,她抬头看身后的功夫,宿九曜围近过来。 他几乎满身冰雪,而她身上在冒热气。 “你怎么啦?”宿九曜望着她正发红的脸:“你不是有许多男男女女的相好么?” “别胡说!”她的嗓子都要破音了,无地自容,几欲发疯。 “哈哈哈!你卫玉也有今日。”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声,把卫玉的尴尬夯的结结实实。 72.第 72 章 御前恩爱 卫玉听见那个声音, 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她几乎觉着自己可能是受刺激太深,产生了幻觉。 剑雪从屋顶上翻了下来,动作翩然仿佛一只雪燕。 她随手拍了拍肩头的雪, 大模大样说道:“好极妙极, 本来我还不愿意领这趟差事,现在倒是感激殿下, 莫不是有先见之明,叫我来看这场好戏?” 卫玉急忙架开宿九曜的手臂, 压着羞窘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剑雪笑说:“我本来没想鬼祟的, 可惜下面儿的戏太好了, 我就想着多看会儿。有错吗?” 雪是白的,卫玉的脸是红的,但旁边的始作俑者却还一脸镇定,好像无事发生。 剑雪瞄着他,笑:“这小子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 怪不得叫那么多人惦记。”又对宿九曜道:“要不要我帮忙?你说一声,我把姓卫的绑起来给你如何。” 卫玉喝道:“剑雪!” “不对,”剑雪却又摸着下颌思忖道:“姓卫的武功一般, 根本用不到帮手,你自己就能办到。” 她打量着风雪中越发如青竹翠玉令人眼前一亮的少年, 唯恐天下不乱地啧道:“你要真看上了卫玉是他的福分。听我的,他要是不识趣, 你就霸王硬上弓,反正他也跑不了。” 卫玉正要进屋里去,闻言回头吼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添乱?你要无事,索性就回京。” 剑雪笑道:“哟, 卫巡检这算是恼羞成怒了?”跟着卫玉往屋里去,又回头看了眼宿九曜,笑道:“不过我还是想说,干得好,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制住他。” 里头“当啷”了声,是卫玉无处发泄,扔了个竹筒在地上。 剑雪跳进了屋内,飞快扫了眼周围,虽说有些鄙陋,可再看卫玉,本来玉色的脸白里透红,又因为养的很好,透出了几分润泽。 剑雪道:“你过得还不错嘛,看样子有点儿乐不思蜀啊。”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宿九曜没有跟着进来,大概是因为她是东宫的人,突然出现,必有缘故,所以不来打扰。 卫玉把斗篷解下,狠狠扔在旁边,回头问:“少胡说,你忽然来到,到底有什么事?” 剑雪道:“你虽然不惦记殿下,殿下可还惦记着你,叫我来还能怎样?无非是为了你的安危,另外……”她在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给你的。” 卫玉望着她手上的东西,暗暗吁了一口气,上前接过。 这是很薄的一封信,但是在她手上却仿佛重若千钧。 卫玉一时竟鼓不起勇气来打开它,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未知的“宣判”。 剑雪在旁边儿斜睨:“你不打算看?若是有什么紧急的……” 卫玉迟疑片刻,才总算去拿了裁纸刀。 将那封信打开,淡雅锦白的云笺慢慢地抽了出来,在她手上缓缓开启。 白纸黑字,是李星渊极为出色的楷体,规整的像是什么练字帖,那一笔一画,都仿佛力透纸背,直入人心。 卫玉的眼睛逐渐跟着睁大。 在她眼前所见,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极为简单的四行诗。 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起初卫玉觉着是剑雪送错了信。 不可能,千里迢迢,长路险阻,内忧外患,太子殿下特意派人来,仅仅是为了四行二十个字? 然而再看,心中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没有错,这确实是太子殿下的行事风格。 从在东宫那夜两个人说起雪,卫玉喜欢的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太子殿下喜欢的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应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那时候气氛还算融洽。 直到紫薇巷两个人隐隐决裂。 卫玉想到的是“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而太子殿下回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如今,所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欢而散,那些不肯见上一面的辞别,最后…… 都化成了这二十个字。 李星渊好像什么也没写,又好像写了很多。 卫玉握着那张信纸,沉默。 剑雪看着她抿紧的唇角,淡淡道:“你的面子越来越大了,把太子殿下气的那样,换了别人早人头落地,偏偏对你不一样。” 她并不问信纸上写的是什么,因为她懂规矩。 也许是“风雪夜归人”那五个字,唤醒了卫玉昔日在纪王府的那些记忆。 她闭了闭眼睛:“殿下还好吗?” “你还算有点儿良心,”剑雪哼道:“还能怎样?宫内朝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外头也不能放松。那些朝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昭王靖王各个暗怀心机,贵妃皇后都是笑里藏刀,殿下走这条路,不过步步惊心罢了,这些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 “我如今不在殿下身边。也只能问他身体好不好了。” “呸!别假惺惺的,好好的京城不留,非得跑到这个地方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剑雪抱起双臂:“我想不通你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死倔,你面对的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知道服软,他对你再好,也要有个分寸。” 太子跟卫玉之间的情形,剑雪早从崔公公那里打听了差不多。 她这些话也是崔公公的意思。 太子殿下可以只给四行诗,崔宇可不能一句话没有。 “我哪里有。”卫玉的声音很低。 剑雪叹气:“别不知足了。能让殿下低头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你难道还想他亲自来找你?” 卫玉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剑雪想起先前昙宫的事,虽说太子有意处置杜家,但若不是卫玉,太子又岂会冒险出京? 回头,她看着风雪飘摇的门口:“那小九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玉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是怎么招惹人家了?”剑雪哼道。 “我没有。” “我可都听说了。这少年冒着掉头的危险跑到你跟前儿,如今京内传的风雨飘摇,都说他是为了为了报恩……若今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都信了呢。” 卫玉忙问:“京内的情况怎么样?” “算他命好,萧相还有殿下都为他说话,但叫他总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 卫玉听见说太子殿下也为宿九曜说话,有点意外。 剑雪走到卫玉身旁,忽地笑道:“人家才十五岁,你该不会见色起意吧。” 卫玉袖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剑雪笑道:“行行,你是君子,那君子是不是得好好想想,究竟该如何处置你们之间的事?” 她不怀好意的说:“要不然你就让他试试,也许他尝过了滋味儿,觉得没那么好就走了呢,少年人的心性多半都是这样,喜新厌旧,是不是?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对,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卫玉将那封信好生收起来,想了想,拿了一本书夹了进去,道:“你把练剑的时间多用点在读书上,就不至于在这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了。” “这叫’术业有专攻’,不是么?横竖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也明白就行了,何必非要讲究什么咬文嚼字的呢。”剑雪答了这句,又道:“对了,誊县昙宫那里杜家的事,京内已经是传开了。” 卫玉差点忘了此事,此时骤然提起,令她一惊:“宫内呢?良妃娘娘也知道了?” “本来殿下是想瞒着的,但终究瞒不过。”剑雪一停,说:“我离京的时候听说娘娘病倒了。” 卫玉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星渊从小离开了生母良妃,虽然看似母子情分浅薄,但卫玉知道,太子是心系良妃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人。 事实上这次太子那么干净利落的处理了杜家的人,也很让卫玉意外。 如今良妃病倒,太子必定更不好过了。 晚上,宿九曜又做了两道菜。 阿芒早就迫不及待,一早来卫玉跟前守着,唯恐少了自己的份儿。 对阿芒来说,这一阵子他最大的期望就是一日三餐,简直为了吃东西而活。 晚饭之前阿芒就跟剑雪说:“你可不要跟我抢,小九爷做的东西得给我吃……要是玉哥儿吃不了的话。” 剑雪骂道:“看你这个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总算是在王府和东宫里出来的人,就这么不开眼?” 她还以为阿芒是因为在湘洲这地方没吃到好的东西,有所欠缺,所以弄得格外馋了。 小九爷做的一荤一素,素的是荸荠炒笋片,荤的是萝卜煨肉。 剑雪一看,平平无奇,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先有些轻视。 这就是那股香味儿,有些奇异。 剑雪看阿毛眼睛里的光都要把桌子烧穿,就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荸荠炒笋片,荸荠有纾解郁结之效,青笋化痰开胃,都是极好之物。 盘中荸荠如白玉,青笋如翠玉,两种颜色清清爽爽,又格外赏心悦目。 稍微一尝,荸荠入口脆嫩甘甜,笋片更是清新鲜美,在齿间几乎不需要用力就已经脆开。 剑雪自问从未吃过这样鲜嫩爽口的荸荠跟笋片,她才吃了一口,立刻不加思索的还想再吃第二口,简直无法停嘴。 至于那萝卜煨肉,用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萝卜和瘦肉,只见汤色奶白,香气浓郁,尝了口,是形容不出的清甜美味,萝卜更是酥烂,又吸足了肉的鲜香,吃萝卜也吃出了肉的味道,却又百吃不腻。 明明是两种简单食材加在一起,经过他的妙手烹饪,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丰富的滋味。 剑雪分别吃过了两道菜,心中的惊叹无法言说。 阿芒学乖了,不像是之前风卷残云一样,克制般小心翼翼的吃,生怕一不小心就吃光了,但宿九曜的菜不是管饱的,到底也不经吃。 阿芒抹了抹嘴,支支唔唔:“小九爷,我看你厨房里还炖着什么,闻着甜甜的,怎么没拿上来?” 宿九曜道:“那是给卫巡检的。” 剑雪本来十分唾弃阿芒只知道吃,此时竟也忍不住问:“是什么?” 原来小九爷在这里待的久了,闲暇之余,又打听了几道本地的有名的菜色。 如今厨房里炖着的是他给卫玉单独准备的冰糖湘莲。 湘州这里的白莲实最好,又加枸杞和桂圆,可以养心益肾,养血安神,是极佳的一道药膳,只是做起来有些复杂,所以他想留着给卫玉当夜宵。 小九爷是看在卫玉面上才给阿芒和剑雪都做了一点儿,要是他们单独地请他做,他只怕理也不理。 剑雪虽然没有吃的十足饱,但是也心满意足,心情大悦。 为了“报答”小九爷的美味,帮他把两样菜送去给卫玉。 剑雪说:“怪不得你乐不思蜀了,原来在这儿吃的这么好。”又催促说:“快吃吧,一会儿就冷啦,别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卫玉因为下午的时候跟宿九曜那段尴尬的谈话,所以晚饭都没有出来吃,免得跟他碰面。 其实她确实是饿了,只是碍不过颜面。 剑雪噗嗤:“你要不吃,别糟蹋了好东西。我立刻叫阿芒进来,那家伙可是还没吃足呢。又打听厨房里的什么夜宵……” 嘴硬熬不过肚子饿,卫玉道:“谁说不吃了?你们这些人真是……见美味而忘义。” 剑雪嘿嘿笑道:“当初在豫州长怀县的时候,我见你那么喜欢吃他做的东西,但到底我没有亲口尝过,所以觉得没什么。如今试过了才知道,现在倒是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吃点儿?那会儿可没有阿芒跟我抢。” 卫玉已经开吃。 剑雪嘀咕了这一句,又说:“这小九爷,长得好会打仗,难得又有这做菜的本事。唉,要不是他年纪还小,连我都要喜欢上了。” 卫玉顾不上还嘴,听到最后才含糊道:“你快行了吧,别荼毒人家。” 剑雪轻身一跳坐在桌子边上:“我是不能荼毒,我也荼毒不了,只怕只有你卫巡检能荼毒。” 卫玉差点儿呛到了,假装没听见。 剑雪看看她低头吃东西,忽然道:“殿下给你写的信你看过了,是什么想法?” 卫玉心一颤,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剑雪叹气:“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好歹给殿下回一封信。不能这样晾着他,合着你的架子比太子殿下还要大。” 卫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怎么做,但要说什么? 中规中矩回两句君君臣臣的话,这对她而言自是得心应手。 可是那样虚言假套的,写还不如不写,何况太子殿下又不是愚蠢的人,只怕真的那样写了更惹他生气。 然而除了这些,若要更亲热的也不能够。 要假装一切仍旧如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卫玉不愿意违心这样做。 吃了晚饭不多时,阿芒从外端了夜宵进来。 “玉哥儿,这是小九爷特意给你留的。” 剑雪探头过来:“这又是什么宝贝?” 阿芒说:“是冰糖湘莲子,炖了一下午的呢。” 剑雪看向卫玉,不由道:“这小九爷年纪虽然小,可真真贴心。这样吧,你如果真的不要,你跟他说明白,让我考虑一下。” 卫玉满心的郁结被这句话打散,叹道:“你还是快离开这儿。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气我吗?” 这天晚上,卫玉守在灯下,迟迟未去歇息。 她先是看了会儿各地公文,以及将要去的桃县的县志等等。 剩下的就是如何给太子殿下回信。 卫玉思来想去,写写停停,十分难办。 心中一阵烦倦,她索性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其实虽然闭着眼睛,却并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可渐渐地,被掩埋在心底的那些旧事缓缓浮了出来。 那是她嫁给宿雪怀之后的事情。 两人奉旨,进宫面圣。 卫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殿下李星渊,那会儿他已经登基为帝。 当时李星渊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是一个皇帝该有的雍容得体,威贵方正。 但卫玉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就好像彼此之间有一个无形的笼子,困住了她也阻住了李星渊。 他们虽然面对面,但又好像相隔万里,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卫玉竭力的低头,除了最初进殿的仓促一瞥外,她没有再跟李星渊的目光相碰。 卫玉不想看见他的脸,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想去琢磨李星渊深不可测的双眼里承载的是恨恼,是隐痛,又或者是别的无可揣摩。 但他身上的那股冷意让卫玉无法承受,卫玉似能感觉到李星渊在打量着她,而他目光所及,像是把她笼在无形的冰窟之中。 她觉得脚底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简直要将她冻死当场。 趴在桌上的卫玉,口中慢慢地呵出了一股白气。 宿九曜站在旁边儿,望着仿佛睡着的她。 她现在多半又在做梦了,眉毛轻轻的皱蹙着,微张的唇角,嘴唇瑟瑟发抖,是冷吗? 宿九曜沉默,回头看见卫玉放在旁边儿椅上的玄狐斗篷,脚下无声的过去取了来,给她披在了肩上。 其实他本身是想把她抱上床去。又不敢。 卫玉在半睡半梦中察觉到,那本来皱蹙的眉心微微的舒展了些。 她的唇动了动,喃喃说:“多谢……九爷……” 似是而非,卫玉的唇角有一点可怜兮兮的笑。 宿九曜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子里这样静,外头只有风吹着雪的呼呼声音,暖炉的云炭快烧光了,偶尔发出很细微的哔啵的响声。 他的耳力那样出色,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本来是听不错的。 可卫玉的声音太含糊细微了,那声九爷,似有若无。 宿九曜想起了卫玉之前提起雪夜那次呓语,她三分讥讽地问他:不会以为叫的是你吧。 那会儿宿九曜也是信了,并且是真切的有些难受。 可是现在,这一声“九爷”……比上次意味又不同。 难道是他思虑成狂又听错了?亦或者卫玉心里真的藏着一个他没见过的“九爷”。 宿九曜望着卫玉的脸,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谜。 眼前的长睫抖了抖,宿九曜知道卫玉快醒来了,当下身子一晃,悄无声息的退了出门。 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剑雪手里捏着几个糖莲子,嘴里还塞了两个,跟他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宿九曜正要走,剑雪道:“你还真动心了?” 他扭开头。 剑雪说:“怎么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不知道。”他回答。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剑雪上上下下打量小九爷:“可惜。” 宿九曜本来不愿多话,可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可惜。” 剑雪说:“可惜你比他小,这就先不可能。” “我不小了,而且我也不会永远都是这个年纪。” “有志气,”剑雪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还是不要去喜欢他的好。” “为什么?” 剑雪把糖莲子咽下:“你忘了我是谁的人?” “东宫太子殿下。” “那你自然也没忘卫玉是哪里的人?” “……东宫。” 剑雪看着夜影中越发美丽的少年:“所以你该知道了,我们都是东宫的人,身不由己。你想要的……除非我主子答应。” 他皱眉:“卫玉就是卫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自己能做主。” “是吗?你问过他?” 少年咽了口唾液。 剑雪却又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尚且不知道世途的凶险。不要以为混世道跟你上阵打仗不一样,这可比你上阵打仗更凶险的多呢。因为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却处处都是死亡陷阱。有时候只需要说错一句话,或者不经意的举止,就可能触犯天条,最后连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要挟我?”他神色冷冷地。 “信不信由你,我是为了你好。”剑雪意犹未尽地把两个莲子扔进嘴里,“也许是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我实在也舍不得,要不然……你别死盯着卫玉了,考虑考虑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 宿九曜默然无声地转开头。 剑雪睁大了眼睛:“喂,我在跟你说话呢,行不行?就算不行你也拒绝一声,这样一言不发的我很没有面子。难道我比他差很多?” “我不喜欢你。”宿九曜正眼没看剑雪,转过身去了。 剑雪握着拳:“混账小子,要不是看你做的东西好吃,我真想……”她搓搓被糖弄的黏黏的掌心,“捏死你!” 屋内,卫玉醒来。 发现自己肩膀上披着玄狐斗篷,卫玉微怔。 刚才她梦见新婚之后进宫面圣,毕竟大病初愈,身体仍有些虚弱,被皇帝无形的目光凝视,几乎站不住。 无可奈何的时候,是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及时扶住了卫玉。 宿雪怀半抱半揽,将卫玉拥在怀中,不由分说,毫无避讳,就好像这不是在御前。 他垂首看着卫玉,满心都是她。自然也没看到御座上皇帝骤然攥紧的拳,正有些遏制不住地发抖。 73.二更君 青梅竹马,班师回京 宫中, 良妃娘娘得知杜家出事,痛心疾首,晕厥在地。 醒来后身体一直欠佳。 太子殿下几乎日日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也格外上心, 命御医常驻在栖梧宫, 好生照看。 之前杜家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内之后,皇帝特意召唤太子询问详细。 李星渊只说也才知道, 因为杜家跟太子关系非常,皇帝欲把调查此事之责交给太子。 “皇上, ”李星渊恳切说道:“杜家乃是儿臣母舅, 只怕儿臣需要避嫌, 不如还是交给御史台追查。” 皇帝思忖道:“既然这样,那就由东宫派出两个人, 再叫御史台协助就行了。” 派去的人调查了数日, 无非是当日起了山火, 火借着风势,烧毁了大半个林子,又把杜家的别院卷了进去。 这场火无法抢救, 别院里的人都已经烧的尸骨无存,据说事发的时候, 杜家父子都在, 不幸罹难。 如今县城内,杜家只剩下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女眷而已, 竟无子嗣存留。 皇帝听闻,很是叹息,只说:“这也是天意,命该如此,罢了。” 又吩咐太子, 命人好生抚恤照料杜家的女眷们。 栖梧宫这里,日常有御医前来调治,宫内驻守的御医也不敢怠慢。 半月后,良妃的身体稍微好了些,这天在太子觐见的时候,良妃终于问起杜家的事。 其实,良妃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她禀告了御史台查证的结果。 但良妃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终究要问一问太子才得明白。 李星渊垂首说道:“舅舅的别院建在半山上,先前又正是秋冬时候,很容易起山火,那种地方火势一起就无法救援。偏偏那时候他们都在里头,来不及逃出。” 良妃听了这两句,已经滚滚的落下泪来。 “母妃却要保重身体,舅舅他们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母妃如此伤怀。”太子安慰说道。 良妃擦拭了泪:“我本来以为如今你贵为太子,你舅舅他们家里……到底也会跟着沾光,就算不是显赫一方,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惨烈的境地。”她深深呼吸,见屋里无人就小声的问:“星渊,你真的查清楚了吗?的确是意外不是人为?”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道:“母妃这句话何意?” 良妃低低道:“你不要怪我多心。这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理会过杜家,你舅舅他们也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弄出什么事端。如今你才入主东宫多久,就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意外’,我不能不多想,会不会是别人嫉妒你或者不想让杜家好起来……” 太子听到了那一声“安分守己”,想到杜家在昙宫的所作所为,那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行为,要不是他亲自赶去,连他也不能相信。 就算此刻良妃为那些孽畜而伤心,太子也不后悔自己所做,那对父子本就罪该万死。 李星渊心中决绝,面上还是温和安抚说道:“母妃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连我起初也有点怀疑,觉着太巧了些。可是此事也有御史台一起查证。我想应该是不会有错的,连皇上也说了此系意外。” 他当然是想让良妃忘记此事,不要去追究。 良妃捂着脸道:“那几日我曾跟你说过,你舅舅问我求救。他当时在我梦境中处境凄惨,我还以为是我胡思乱想,原来竟成了真的。” 太子竭力抚慰了半晌,正好太医来送药,太子亲自喂了良妃服药。 良妃睡下之后,太子起身来到来到外间,他看了看地上的炭炉,又看了看旁边儿的两名太医:“这两天你们就在此好生照看着娘娘,若娘娘有个不妥,孤拿你们是问。” 两名太医躬身应答。太子出门之前,止步回头又道:“谨慎些,要是有什么异样,也要如实禀明。” 太子离开的时候,正看到皇后娘娘宫中的嬷嬷,又带了许多补品之类前来,看见太子,众人急忙行礼。 湘州。 卫玉临离开沙洲之前,顾老翰林又派人来请她过府。 卫玉寻思这一走,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便欣然前往。 这一次她学乖了,带了宿九曜。 老先生老早立在门口等候迎接,一同入了府内,到厅中落座。 见卫玉也大有起色,顾老先生道:“可喜可贺。听说本地各色事务都已经处置完毕,可喜你的身体也大好了。今日我略备水酒。一来是相谢上回,二来也是送别之意。三来,还是那件事要跟小卫你商议。” 卫玉一听,想起上次老先生所提结亲的事,不由看向旁边宿九曜。 顾老也看了一眼小九爷,呵道:“老朽原先便十分属意九爷,上回又跟卫巡检一同舍命相救了婉儿,我那小孙女儿听闻后,十分感激……” 卫玉咳嗽数声:“顾老,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所幸姑娘无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先生连连点头。 卫玉稍微犹豫,在他开口之前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同你老人家商议。” 老先生便问何事。卫玉先向外看了一眼,宿九曜会意,起身走到外间。 卫玉这才道:“晚辈想说的就是,小九跟姑娘那件事。还请作罢。” 外间,宿九曜虽出了门,却并未走开,以他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老先生惊叫,忙说:“卫巡检你该知道,婉儿并没有失了清白,如今你这样说,难道是嫌弃她?” 卫玉忙起身正色道:“您老误会我了,那日我是亲临,自然知道姑娘并未如何。何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姑娘真的如何,卫玉也不为挂怀,毕竟歹人为恶,却计较无辜女子,这岂不是丧心病狂违背天理?我卫玉自问不是那些腐臭不堪之人,又何来嫌弃一说?” 老先生听她说的严重,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此事?” 卫玉苦笑:“实不相瞒,我原本真的是想把小九的终身定下来。可惜天不从人愿,这孩子自己牛心古怪,倔强的很。”她重新落座:“老先生自然不知道。之前在顺德府的时候,郭知府因惦念他的为人,特意写信过来,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言辞恳切。我就跟小九说过此事了,只要他答应,我立刻就会回信同意这门亲事。” 这话老先生并不怀疑,毕竟如此出色的少年后辈。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 “那他怎么说?” 卫玉原先应允顾老,是想借机打发了小九爷——万一他跟顾小姐看对眼呢。 可如今越发明白他的脾性,知道就算提此事也是白搭,而且也不太想就如此“粗暴”地推他出去了。 她本来是想说宿九曜的性情怪异,绝不肯答应亲事等话,但是此刻说这些话,虽然是实话,可在顾老先生听来,必定认为她是借口推拒,并无诚意。 如果更误以为他们疑心顾小姐如何之类,那就更不好了。 于是卫玉道:“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因为见他不肯答应,还责怪他不懂事。后来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他在豫州那边似乎有个不能忘怀的……青梅竹马的姑娘。” 顾老先生一惊:“啊?” 卫玉撒谎而不脸红,煞有其事道:“他原先是豫州那里过来的,老先生自然应该知道吧。” 顾翰林点头:“他们有过婚约了?” “据我所知,婚姻之说倒是不曾有,只不过少年人嘛。总会有些偏执不肯回头的念想。”卫玉叹气:“尤其他又是那样的性子。我也实在是无法。” 老先生思忖半晌,却竟了然,呵呵笑道:“老朽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年少而慕少艾。像是小九爷这般年纪,风流少年,真的有什么青梅竹马,也是一桩美事。” 卫玉见他如此豁达,自己也松了口气:“小姐是个有福之人,又有您这般疼爱,将来一定可以觅得佳婿。” 唯独那青梅竹马四个字,像是一滴水落下溅起了涟漪,让她心里微微恍惚。 顾老先生其实也并不想纠缠,只是先前毕竟已经提出了亲事一说,虽然经过这次不测变故,但也不能就立刻杳然无信。 所以才要确认一番,如今见他们并无此意倒也罢了。 毕竟,说句世俗的话,人家连堂堂知府大人的亲事还要拒了,何况是他们这退下来的翰林之家。 就在两人已经说完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有人说:“小姐来了。” 院门口处,却见顾小姐搭着丫鬟的手走进来。 谁知才抬头,竟先见到了门口的宿九曜。 顾小姐呆呆的看着小九爷,一时间挪不动步子。 直到老先生跟卫玉走了出来,顾小姐才反应过来,急忙行礼,眼睛还好奇地瞥向小九爷。 原来顾小姐因为先前见过卫玉,竟先入为主的喜欢上她。 谁知道又见到了小九爷,宿九曜比起卫玉,更有一份惊艳之感。 顾小姐毕竟是小女孩儿心性,此刻瞪大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要看哪一个了。 择日,卫玉离开了沙洲,去往桃县以及旁边几个州县走了一圈儿。 这一番盘桓,已经将近年关了。 到达白雪峰下,本地的聚居异族众多,事体比其他地方更加复杂,卫玉只得打点起精神。 幸亏身边又多了一个剑雪,办起事来,如虎添翼。 在这期间,卫玉终于也绞尽脑汁写了一封回信给东宫,本来想让剑雪带回去,可剑雪还是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她是贪图小九爷的手艺,还是因为太子殿下另有所命。 卫玉猜测是后者,毕竟剑雪不是那种因私忘公的人,她也绝不敢违抗太子的意愿。 这天,卫玉去雪峰山调节两族之间的纷争。 她很习惯处理这些人情关系,又加上心思细腻,能言善辩,手段高明,风姿如玉,所有艰难的事都迎刃而解,调解的服服帖帖,顺顺利利。 毕竟没有什么比得过之前在纪王府和东宫的那些人情来往,关系复杂的。 经历过那些之后,处置这些地方事务自是信手拈来,得心应手。 而卫玉的出现,更是让那些部族的姑娘们大为倾心。 好些女孩子借着倒酒的功夫向她示好,好奇为什么这位长袖善舞的卫巡检竟生的像女孩儿一样美貌。 最要紧的是,言谈举止又如此温柔。 卫玉也算是“来者不拒”,她倒是挺喜欢这些山寨上的“土人”,地方上的官员称呼这些异族人为“土人”,说他们不太知道礼节,行事粗鲁,言语豪放。 但卫玉却觉得跟他们相处却是最简单不过的,直来直往放松的多。 比如就在她身后,那些部族的汉子们跟几个热情的姑娘拉着阿芒,非得灌他的酒,阿芒乐不可支。 剑雪见卫玉乐在其中,忍不住拉了拉她:“你留神些,你就算不在意自个儿,你瞧瞧那边儿。你那个小九爷要被人拐走啦。” 卫玉回头,竟见一堆小孩子在围着小九爷。 宿九曜脸上戴着那个饕餮面具,他已经习惯,只要跟着卫衣往外办事,就带上这个面具,只为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虽然是挡住了男男女女,却挡不住那些好奇的孩童们。 宿九曜身上好像有一种吸引小孩子们的能力,在豫州也好,在这里也好。 小孩儿们完全不怕他脸上那骇人的狰狞面具,笑嘻嘻的围着小九爷,有的叫哥哥,有的叫姐姐,有的拿着东西要给他吃。 宿九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有点儿窘迫。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青年走来,打量着他,说道:“阿妹,你为什么戴面具?” 宿九曜微怔。 那青年低头细看他的唇色,笑说:“阿妹,你长的这样好看,别叫面具遮住了你的脸。摘下来我们一起喝酒去。” 卫玉捂住嘴忍着笑。 剑雪忍笑,却又自言自语道:“我真想象不到,他才十五岁就这么倾国倾城的,要是再大一点儿,这岂不是要颠倒众生么?” 卫玉也听见了这句话,忽地想起宿雪怀……不由微微一笑。 剑雪见她竟然没有反驳自己,有点奇怪的看她一眼:“你笑什么?” 卫玉晃动手中的酒杯,赶紧说:“我喝酒呢……咳,你总惦记小九做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她只能倒打一耙转开剑雪的注意力。 剑雪叹气:“看上也是白看上,谁叫这小子眼瞎呢。” 卫玉不知道他们两个曾说过这件事:“何必妄自菲薄?” “我倒没有。”剑雪哼道:“我的武功高强,美貌如花。可惜那个小子不识货,只被某人鬼迷心窍了吧?” 卫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咳,你怎么酸溜溜的?” 剑雪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宿九曜正甩开那搭讪的青年,她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我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让他回去吧,再待下来我怕出事。” 卫玉以为剑雪指的是公事,抬头望见她有点儿惆怅的神色,忽然心里一震。 下山之后,在芳汀城内歇息。 湘州这里差不多已经都走遍了。 不过竟然是外派,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四五年,等朝廷的调令就是了。 卫玉自从出京就已经做足了打算,就算一直终老在此,她也认了。 这日,卫玉把宿九曜叫进了内室。 她直接开门见山:“之前野狼关那里,黄总镇来了一封信,问你的情形如何,又有小侯爷也派人来报信,着急请你回去。我想……是不是该好生考虑考虑?” 宿九曜屏息:“你想让我走?” 卫玉直视他的双眼,语重心长道:“我不是赶你走,我是真心觉得你该回去。小九,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比如……不要以为西狄人这次被打退了,就高枕无忧,他们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他咬了咬唇:“黄总镇在那里,不会有事。” 卫玉道:“可我更相信你。” 小九爷听了她笃然这句,双眸微睁。 卫玉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从旁边窗户看出去,外头庭院中几棵芭蕉,叶子上顶着一点残雪,如一副冬日萧瑟的画。 她的胸中似乎有许多话在酝酿,却只说:“你听话,好好的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或许终有一日……我们还能见面。” 小九爷望着卫玉,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剑雪跟他说过的。 “卫巡检,你讨厌我吗?” 卫玉愕然:“当然没有……不是。” 前一阵子她因为羞窘,很少跟宿九曜碰面。但慢慢的就假装无事发生、脸皮厚厚也就罢了。 她从不曾真的厌恶过他。相反…… 宿九曜望着她:“那你喜欢我吗?” 卫玉张了张嘴。又闭上。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他总算机变地换了一种方式问。 “这个我还是难以回答。”卫玉无奈:“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就容不下我了。” 卫玉屏息。 目光相对,宿九曜望着她盈若秋水的双眸,又道:“你叫我回去,我可以听你的话。我只要你一句。” “什么?” “假如你喜欢我,我们能不能……我不是说现在,是说……以后……” 卫玉转开头。 过了半天,她道:“你别想不开,这世上比我好的……多的多呢。”她心潮涌动,差点儿情不自禁地把那声“女子”说出来。为了掩饰,又多加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宿九曜道:“可我只认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是也许,有朝一日我就不喜欢你了。” 卫玉的心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表面还是风轻云淡的:“是吗?这也有可能。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当然,如果情缘淡薄了也是同理。” 宿九曜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卫玉笑:“没关系,不需要懂。” 小九爷机敏地发现她的笑里透着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宠溺,货真价实。 向前一步,宿九曜望着卫玉,这是他一见就很喜欢的一张脸,望着她皎月般的面容,他伸手想要摸一摸。 卫玉下意识的歪头躲避。 宿九曜并没有真正的碰过来,而只是说:“我能握一握你的手吗?” 卫玉略略窘迫,却又大方地伸出手。 小九攥住她的手,面上浮现一点笑意:“我本来以为我很讨厌男人,曾经军中……有些人想要动我,我就会把他们都打的爬不起来。可是现在我并不讨厌你。所以我想……要是我们再见面,如果我还是这么喜欢你的话,希望你能答应……” 卫玉的脸上开始发热,手上也是,她没有了以前的伶牙俐齿,而是有点儿磕巴的说:“我我、不能回答你。” 宿九曜问:“是因为东宫太子殿下吗?” 这时候提到了太子,卫玉猝不及防:“什么?” 宿九曜凝视她的眸子:“没什么,你只记住我这句话。再见面的时候别忘了我就行了。” 卫玉叹息:“要是忘了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你小九爷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我……这辈子只怕都忘不了的。” 这句话让宿九曜露出了明丽的笑容:“你可要记住。” 总算谈妥,剑雪从外冲了进来。 她很少像是现在这样,着急忙慌,好像天塌下来了。 卫玉正要问怎么了,剑雪却一把抓住她:“收拾东西,立即回京。” “你疯了?”卫玉甩开她的手,转身:“这不可能。” 剑雪盯着卫玉,一字一顿道:“良妃娘娘没了!你还不肯回去?” 卫玉的耳旁嗡然声响,回头:“你说什么?” 她甚至不晓得那个“没了”是何意,或许不是不知,而是下意识地否认。 “良妃娘娘薨了。事出突然,现在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剑雪咬牙说道。 剑雪还没说完,卫玉大声叫道:“阿芒,阿芒!” 阿芒从外跑进来:“什么事玉哥儿?” 卫玉雪着脸喝道:“回京,快去收拾东西,立刻启程!” 74.第 74 章 卫玉南下之时, 因并不着急赶路,又加上行路险阻,各处有事, 足足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到湘州。 如今回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累的人仰马翻,只用了差不多半月的时间门。 进京的这日, 恰好是正月十六。 早在往回赶的时候, 京城内便有崔公公的人来送信, 原来自从良妃出事之后,太子殿下便寝食不安, 竟是病倒了。 卫玉越发担心, 为赶路连着骑了几天的马,把腿都磨破了。 剑雪看在眼里, 想起当初把她从豫州往回带, 她那样偷奸耍滑,只说自己不会骑马种种,那娇弱无力的……跟现在这般勇猛之状判若两人。 宿九曜担心卫玉的伤,可又拦不住她。 这天, 卫玉仍是要逞强上马。小九爷忍无可忍, 上前将她拦住, 在卫玉反应过来之前, 他微微俯身, 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用出那擒拿俘虏的架势,用力把她往马上一拽。 卫玉腾云驾雾, 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腰一紧,被宿九曜环入了怀中。 她昏头昏脑,本来想拒绝,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宿九曜挥鞭打马,向前而去。 身后的阿芒跟剑雪看呆了。 其实若论起两人同乘一骑,阿芒跟剑雪都可以,但剑雪并没有这个意愿,而阿芒身躯庞大,再多一个人岂不是把马压垮了? 只有小九爷骑术高超,身子又不沉重,这般一手持缰绳一边单手环抱着她,竟比卫玉一个人骑马还要快些,自然,也舒服许多。 卫玉察觉如此便利,又加上一心赶路,只能权且先这样了。 正月十六,满天飞雪。 他们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进了京。 一路直奔东宫而去,东宫门口的侍卫看见一行人飞奔而来,如临大敌,赶忙上前拦阻。 等看清楚了为首的宿九曜怀中的卫玉,顿时喜出望外,有人忍不住叫道:“是玉哥儿回来了!” 有人吩咐:“快去禀告殿下……告诉崔公公玉哥儿回来了!” 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在喝药。 他的眉头紧锁,只觉着手中的并不是药,而是一口一口的黄连,或者是什么奇毒。哪里能治病,简直欲害命。 心头烦闷之际,本来想随手将这药泼了。 忽然听外头报说卫玉回来了,太子愣在当场。 旁边的崔公公也没想到卫玉回来的这样快。 虽然在良妃薨后,崔公公已经暗中派人去一再催促叫卫玉尽快回京,可也没想到这次卫玉雷厉风行的,丝毫都没有耽搁。 崔公公本来按照上回她从野狼关回来的路程算,还以为得到二月份了呢。 而卫玉因为赶得急,故而没有叫人时时刻刻的回京禀报行程,如今倒是给了一个大大“惊喜”。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崔宇只觉得眼前看到了希望。 崔公公忙看看太子:“殿下,小卫终于回来啦……”声音里带着喜欢。 李星渊却沉着脸:“谁叫他回来的?这会儿回来做什么?这不是抗命吗?” 崔公公作为心腹,很知道殿下的口是心非,于是忙劝慰:“殿下,小卫必定是担心您,所以才赶紧赶回来了,再说他在湘州那边的事办的很好,而且已经各处都巡查过了,此刻回来应该也无恙的。” “那也不行,并无皇命召唤,他私自回京不合规矩,难道不知道吗?” 李星渊口里这么说,但是太子心明,难道他不晓得没有人通风报信的话,卫玉是不会赶回来的? 而通风报信的罪魁祸首就是身边儿的崔公公。 此时外头已经有脚步声响,小太监跑来跪地道:“殿下,卫巡检到了。” 崔公公小声说:“殿下,小卫这一路赶的可不慢啊。到底要见一见才好,就看在他一片忠心为殿下着想的份上。” 太子就不做声了。 崔公公赶忙示意那小太监把人带进来。 卫玉在殿门口抬头,看见里间门灯影中的太子殿下,蓦地发现那张脸上满是憔悴病容,毫无血色,显得眼下那点睡眠不足的乌青越发明显。 她略觉窒息。 低头快步到里间门,跪地道:“卫玉参加殿下。” 李星渊看着面前的卫玉:“你这会儿回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很轻,有点久别重逢的疏离。 卫玉仰头:“殿下可还好?” 她的眼圈已经红了,眼中蕴出泪来。 太子鼻子无端的一酸,抬眸看向卫浴,眼中也多了些酸楚的温情。 “你……” 他正要开口,忽然间门抬头看向外头:“谁在那里?” 外头相继而来的是剑雪,阿芒,当然还有宿九曜。 剑雪跟阿芒赶忙进来跪地。 但太子的目光却掠过他们,看向外头那道单薄的身影。 他没有问那是谁,心里已经猜到了那个名字。 方才涌动的心绪忽然间门神奇的冷静了下来,李星渊淡淡地将目光移开:“你擅自回京,可知是什么罪?” 卫玉没有回答。 剑雪迟疑,又忙说道:“殿下,卫玉得知了良妃娘娘出事,便毫不迟疑,立刻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往回赶……”她顿了顿,又说:“为了早点儿回来。骑马骑的大腿都磨破了。” 李星渊屏住呼吸,震惊的看向卫玉。 自从卫玉进门,崔公公就一直盯着李星渊的反应。 明明看到他的神色温和如常了,但不知为何,抬眸看向外间门的时候,就有冷了三分。 听了剑雪的话,崔公公察觉时机正好,便道:“殿下,小卫是您的身边儿人,当然跟殿下感同身受。他知道良妃娘娘罹难,哪里会假装不闻不问,袖手旁观,自然要赶回来见殿下的。” 太子沉默地望着卫玉,眼角泛红,卫玉低着头咬住唇,眼中却早就悄然地冒出泪来。 李星渊望着她微微发抖的肩头,缓缓吁了口气:“地上冷,只管跪在那里做什么?身上又有伤……以为你在外边儿混了这么多日子。该很知道分寸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唐突。” 崔公公见卫玉没动,便赶紧过去将她扶起来,半是抱怨半是疼惜地说:“小卫你也是的,你回来就回来罢了,用得着这么着急么?伤的如何?要是伤的厉害,心疼的还是殿下。” 太子心头一动,低声喃喃道:“她知道什么?” 他撇了一眼卫玉,又看向门外那道身影:“那是谁?” 卫玉回头:“那是宿九曜……这次他跟我一起回来的。”她端详了会儿,稍微提高声音:“小九你进来,参见太子殿下。” 宿九曜入内, 灯光照耀下,少年的容颜从模糊到清晰,也惊艳了太子的双眼。 李星渊心里有一点儿微妙的不适感,他竭力抑制。 太子淡淡道:“原来就是之前从豫州上京的那少年,也是在顺德府得了武林盟主的?”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点儿亲和。 宿九曜上前跪地:“参见殿下。” 李星渊道:“果然气宇非凡,倒是应了那一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他看看卫玉,又看看小九,仿佛随意般:“是不是只有卫巡检回来,你才会跟着回来?” 卫玉的心一跳,见小九仿佛要回答,她急忙说:“本来他正要赶回京内,正好……臣也要回京,就同路了。” 李星渊道:“孤问的是他,你着急什么?怕他说错?” 卫玉低头。 不过太子也没有再问下去,只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崔公公,安排他住在东宫吧。就不用麻烦另找地方了。” 卫玉正要开口替他拒绝,却收到崔公公扫过来的暗示的眼神。 太子因为喝了药要歇息片刻。正好卫玉他们退出来收拾整理。 崔公公叮嘱小太监们好生照看着太子,自己陪卫玉往外。 他低声说:“你不要在意殿下对你如何,殿下心里难过。但是你回来啦,他自是欣慰的。毕竟在这个时候有你在身边最是重要,千万不要管他说什么。” 卫玉道:“公公放心,我知道的。我只盼殿下平平安安的就行。” 崔公公欣慰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殿下,殿下之前也没白疼你。”他的眼中还有点泪光闪烁,却又忍住:“你知不知道之前你叫人送回来的那封信,殿下看了好几遍。” 卫玉心中五味杂陈,那封信是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如果说真心自然是有……但多数是些言不由衷半真半假的话,难为太子竟然如此重视。 崔公公又道:“”你的腿伤的如何?我叫人拿些金创药。” 卫玉只说无碍,叫他不必忙碌,崔公公却又看向前方的小九:“那孩子……” “殿下为何叫小九住在东宫?”卫玉问。 崔公公说:“殿下的心意谁能猜得到,也许是知道那孩子无处可去吧。罢了,我去安排。” 天色已晚,但是卫玉很快听说太子离开了东宫。 原来自从良妃娘娘薨了,太子在灵前守孝已经快一个月,每天晚上都要跪到天亮。 这样熬下来,一天里能睡一个时辰已经算是好的。 卫玉才知道殿下为何这样憔悴,一来是心中难受,二来身体上的折磨……自然是身心俱疲。 他能撑到现在没有倒下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今天晚上,太子殿下进宫后,先向皇帝请罪,禀明了卫玉跟宿九曜回京之事。 太子虽然身心俱疲,但心思算计却一分不少。 如果单单说卫玉回来,皇帝必定会知道卫玉是因良妃之故为太子而回,虽说其情可悯,但毕竟是无旨擅回,恐怕会追究卫玉的罪责。 幸而卫玉是跟小九一起回来的,所以在太子的口中,就说成了是卫玉把宿九曜带了回来。 这样的话,皇帝的注意力自然不只在卫玉身上,毕竟皇帝对那个缘悭一面的少年可是极为好奇的。 当夜卫玉跟小九就都歇在东宫,卫玉因为料到宿九曜既然回来,只怕明后天就得进宫面圣。又很怕他应答有个什么不妥,便叫内侍将他唤来,特意仔细地叮嘱了一番。 宿九曜并不太愿意听那些应答礼节,只道:“太子怎么对你冷冷的?他对你不好么?” 卫玉一惊:“不是,太子对我很好。只是现在他的母妃薨了,他正是处境艰难……这不能怪他如何。” “那以前他对你很好?” “嗯。” 宿九曜想了想:“可既然他对你好,之前在长怀县,剑雪找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愿意回来呢?” 卫玉脸色一变,赶忙捂住他的嘴。 看看周围并没有人,卫玉低声吩咐:“有些话不要随便说出来……”叮嘱了这句,才道:“当时的情形有一点复杂,总之一言难尽。” “那你喜欢太子吗?”小九忽然问。 卫玉很无奈:“你还变本加厉了?不要总提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好好想想我才跟你说的、面圣时候要注意的那些……” 宿九曜看出她似乎在忌惮什么,也不敢再跟她多说,就道:“你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吗?” 卫玉本来不想吃,可是心思一转:“有没有口感软而不黏的,有点甜但不腻的东西。最好还是很滋补的。容易克化。” 她还是第一次提出这么多的要求。 宿九曜却很高兴:“我一时想不到,等我先去东宫的厨下看看他们有什么东西。” 卫玉见他痛快答应,就叫了小安子来,说:“你领着小九去厨房里,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他做什么都不许拦着他。” 小安子满口答应,领着他去了。 宿九曜到了东宫厨房里,打量了会儿,这东宫的御厨内自然物物品丰富,并不欠缺。 他环顾周遭,选了几样食材,很快想到了要做什么。 小安子跟几个御厨在旁边儿看的十分惊奇,此刻都还不相信这少年就会做菜。更加不懂为什么卫玉会特意叫他来做。 宿九曜在厨下忙了将一个时辰,甜点做好后,已经快子时了。 旁边儿等看热闹的那几个看着新鲜出锅的这道极独特的……均都叹为观止。 宿九曜亲自把甜点送到卫玉房中。 卫玉一看也十分的惊喜:“这是什么?” 原来她面前的竟是个玄妙太极图案的、看不出是何物所做的一样东西。 如果不是宿九曜捧来,她简直不知道此物能吃。 宿九曜说:“这个叫’太极芋泥’,芋头能健脾补虚。最容易消化,这半边铺的是豆沙。” 卫玉想起他武当派的出身,笑问:“这该不是武当派的甜品吧?” “这倒不是。你尝尝看怎么样?不过小心烫。” 卫玉看着上面冷冰冰的,没有什么热气儿:“我还以为是凉的。怎么烫呢?” 小九说:“虽然看着凉,里头却极热,外冷内热,所以要小心烫嘴。” 卫玉听着这句“外冷内热”,不由看向他:“就跟你的人一样?” 宿九曜的唇挑了挑,想说什么,看着卫玉闪闪的眼睛,又忍了回去。 卫玉心中转念,笑说:“麻烦你半宿,如今快回去睡吧,明天皇上一定会召见你,也得好好准备。” 小九不太放心:“那你待会儿吃,明天告诉我好不好吃。” 李星渊在寅时过半才回来。 卫玉听说后急忙起身,来不及洗漱,只披了那件玄狐斗篷。 在宫内熬了一夜,太子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的身体虽然极为疲倦,可脑中停不下来一样,毫无睡意。 正要进殿,就见一道身影从廊下走来。 崔公公一眼看到,忙道:“殿下!是小卫!” 李星渊转头,才看见是卫玉,也认出她身上的正是之前他给的那件斗篷。 太子站住脚,等卫玉走到跟前才问:“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还是一夜没睡?” 卫玉道:“刚刚才起来,就听说殿下回来了。” 太子看她手中还捧着个托盘,里头是扣着盖子的荷叶盏,便问:“这是什么?” 卫玉道:“听说殿下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东西,尝尝看这个吧。” 李星渊摇了摇头:“孤不想吃。” 卫玉跟着迈步进门,把那盏放在桌上:“我才叫人热过了。” 太子也没正经看,拢着唇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才道:“不用。” 卫玉道:“殿下还是尝尝吧,我向你保证,这个一定很好吃。” 太子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瞧了瞧那荷叶盏,卫玉见状就把盖子打开:“至少看一看。” 李星渊微震,才发现盏内的是太极图模样的东西,竟不知何故。 他略有了几分兴趣:“这是什么?” “这叫做太极芋泥。”卫玉现学现卖。 太子迟疑了会儿:“你叫人做的?怎么想到做这个?” 卫玉道:“殿下好歹吃一口。” 太子把手中的折子放到旁边儿,拿了调羹,舀了一勺。 才放在唇边,忽然嘶了声,打住。 卫玉一惊:“我忘了!这个看着冷,其实是很热的……殿下烫伤了没有?是我粗心该死。” 李星渊却眉头一皱:“胡说。我不喜欢听这个字。不许再说。” 卫玉已看到他的唇上红了一块儿,手足无措。 崔公公从卫玉进来,就一直在旁边儿瞪着眼睛看,本来他担心卫玉又跟太子一言不合之类,此刻赶紧叫人去取了冰来给太子冷敷。 李星渊道:“这点儿算什么?不用如此。”把那裹着冰块儿的帕子扔到旁边。 卫玉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又担心他会不会因而不吃了。 太子却向她一示意,卫玉领会,自己舀了一勺,刚要递过去,又先吹了吹。 李星渊微微一笑,就着手吃了口,眉峰一动,只觉着口中绵软香浓,细腻如脂。 他虽贵为太子,却自问从未尝过这等佳品,甜的恰到好处,香而不腻,柔若无物,舌尖留香。 “嗯?”太子疑惑,他虽然觉得好,但立刻察觉:“这是谁做的?好像不是东宫的御厨。” 卫玉见他即刻尝了出来,便道:“瞒不过殿下,是小九做的。” “他?那个少年?” 太子诧异,看向那被挖了一个角的太极芋泥,似赞非赞地:“难得,难得。怪道你……” 他沉吟着没说下去,卫玉也没打算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道:“不管如何,殿下还要保重身体才好。” 李星渊望着她,忽然道:“你能回来就行啦。” 太子告诉了卫玉明日宿九曜要去面圣。 “有些话你好好教教他。”他叮嘱。 卫玉低头:“知道了。” 太子又看向那道太极芋泥,已经了然:“也许你早已经教了吧。” 次日早上,小安子陪着宿九曜来见卫玉,偷偷跟卫玉道:“小九爷非得先来见您一面儿。” 卫玉正看他换了一身素色衣服,领口的扣子却没有系好。 她搓搓手,上前给他将那纽子按回去,小九垂眸看着她动作,忽然说:“你既然不吃,为什么让我做?” 卫玉见他已经知道了:“我本来是想吃的,可是殿下有好好些日子没认真吃东西……” “你不用花言巧语的。”小九皱眉:“东宫里自然有厨子,叫他们做去。” 卫玉自知理亏,温声道:“我知道,可他们都不如你做的好吃,殿下如果不吃东西身子就垮了。” 宿九曜道:“你心疼他,是因为他是太子,还是因为他是你……” “你又来啦。”卫玉愕然,又叹了口气:“你做的东西好,殿下吃了不少,这比我自己吃了更让我高兴。” “我不高兴。” 卫玉不由的一笑:“你又赌气了?真是小孩儿。” 宿九曜狠狠地看她,卫玉揪了揪他腰间门的蹀躞带:“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我没有吃太极芋泥。但是当务之急,是让殿下的身体恢复,至于太极芋泥或者冰糖湘莲都好,横竖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再单单做给我一个人吃。好不好?” 宿九曜本来暗中生气。 可听了这一句话。忽然间门有点儿转怒为喜。 卫玉的意思就好像是以后还想他长久的做东西给她吃。这确实比那些甜言蜜语更让小九爷受用。 目光从卫玉的手向上,看到她束着宫绦的细腰,忽然没来由想到回来的时候,他跟她同乘一骑,她靠在他怀中…… 一时心神不属。 “那好吧,就这一次。”他哼了声。 “这一次可不行。太子很喜欢吃你做的东西,多做两次好不好?”卫玉活脱脱一副诱拐的口吻。 宿九曜瞪大眼睛:“我又不是东宫的厨子,说过只做给你的。” “之前不是也给阿芒和剑雪做过么?” “这不一样。” 卫玉叹气,拱拱手道:“这样吧,你就做的多一点儿,我吃一份儿,太子吃一份儿。好吧?” 宿九曜又瞪她。卫玉索性抓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小九爷,九爷,你就答应了吧?难道让我跪下?”仿佛撒娇一样,却又让他无法拒绝。 小九爷嘴里虽不言语,心里早就投降了。 75二更君 太子寅时才回, 吃了半方太极芋泥,心里暖暖的,有了踏实之感。 又喝了药后, 歇息了半个时辰, 便起了。 此时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要亲自带了宿九曜进宫面圣。 皇帝对于宿九曜可谓“如雷贯耳”,如今总算见了真人。 虽然早听说是少年英雄, 可当亲眼所见, 却仍有些不可置信之感。 因年纪小, 少年的身形略显单薄,清秀过分的容色略带点稚嫩, 乍一看竟有种雌雄莫辨之感。 直到他扬眉看人之时,从清冷双眸中散出的淡淡寒气却叫人不敢小觑半分。 从他现身开始, 皇帝的目光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宿九曜上前跪地,按照卫玉所教导的, 俯身行礼。 皇帝盯着他:“快快平身。” 宿九曜重又站起,抬头看向皇帝。 卫玉教导他不要直视皇帝,最好总低着头, 那才是不失礼,此刻却一时忘了。 皇帝却也并没有怪罪,正好仔细多看看:“爱卿几岁了?” 小九爷道:“回皇上,已经十五岁了。” 如今已经过了年,他又长了一岁了,这是让他略觉“自傲”的事。 皇帝忍不住叹道:“十五岁,才十五岁。就能带一队精锐深入敌后。灭掉西狄人一个城池。这就叫做’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此时除了太子,萧丞相等几位朝臣外, 昭王殿下李望辰跟靖王殿下李司遖也都在侧,众人都心思各异,有的惊讶于宿九曜的年纪,也有人惊讶于他的相貌。 本来皇帝想着宿九曜擅自离京,如今回来势必要小惩大诫的,可此刻见了人,忽然就有些犹豫舍不得。 皇帝便问:“宿九曜,先前你贸然出京所为何事?” 宿九曜因为早被卫玉叮嘱过,就按照先前她教导的话又说了一遍,无非是按照小侯爷罗醉所起的谎话,添了几句尽量叫人挑不出错。 皇帝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实在难得,可惜年少无知,冲动犯错,若不惩戒,又何以服众?” 宿九曜立即道:“是,我知道错了,皇上责罚就是了。” 他这样坦坦荡荡毫无畏惧的,却让皇帝哑然。 正在这时,昭王殿下欠身道:“皇上,儿臣有话说。难得这宿九曜年纪小小就立下战功,而观他为人心性,又是个极纯良的少年,至于先前所犯之错,也因为他年少不知朝廷规矩,又兼义字当头,如今也已经自知其错,故而儿臣觉着,倒是可以特赦了他的无心之过。” 昭王才说完了,靖王殿下便跳出来说道:“皇上,儿臣也是如此认为,宿九曜年少立功,可喜又没有任何骄矜之意,更不是仗着有功在身就肆意妄为,品行着实可敬,而且他是天生的将才,儿臣觉着皇上应该越发重用他,假以时日,必定更是国之栋梁。” 皇帝面上的笑容掩饰不住:“有些道理……”环顾周围,便问道:“太子如何看法?” 李星渊从先前进殿,便一言不发,此刻道:“正如皇上之前所说’瑕不掩瑜’,儿臣也觉着,宿九曜是个可用之才,纵然有小小过错,想必将来他定会改过自新将功补过。” 太子言简意赅。 靖王瞅了他一眼,道:“父皇,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皇上非但不该降罪,反而当重重地封赏,这样才会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建立功勋。” 几位朝臣也一起附和。 皇帝听到此时,终于顺水推舟说道:“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满朝众人为宿九曜说话,朕也自然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 宿九曜道:“多谢皇上开恩。” 皇帝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又是如何在顺德府夺得武林盟主的?” 关于这个,卫玉也曾教过宿九曜。 宿九曜不慌不忙,就把本来去看热闹、为了朋友抱打不平、误打误撞上台种种如实讲述了一遍。 只不过他本来不是个爱开口的,让他忽然说了这些话,也算是破天荒。 要不是卫玉事先教导过,这会儿指不定是怎样冷场的局面。 皇帝听完了,大笑:“顺德府的郭知府公文上说此乃天意,朕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是天意如此。你赢的好,也让那些武林人士看看。他们整天争来争去,却都比不过朕军中的一员小将。” 靖王笑道:“皇上说的没错,也给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人士一个教训。可算也是天意让宿九曜出京,他要不去?这武林盟主还到不了手呢,所以他简直是无过而有功。” 昭王跟太子在旁边看了一眼镜王。都觉得他似乎太踊跃了,好像很愿意为小九爷说话,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过这句话却惹得皇帝很是开怀:“这么说来,朕一定要重重的封赏他才行了。” 靖王道:“儿臣也觉着一定该重赏。” 皇帝就看向宿九曜,道:“你不如说说你想要点什么?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宿九曜心头一动。 他稍微犹豫,还是躬身回答:“皇上不降罪,臣已经感恩戴德……感激于心,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这些话自然还是卫玉教他的,只不过词有些记错了而已。 皇帝忍俊不禁,看他年纪虽小,但态度沉稳,不卑不亢,颇有大将之风,越发心喜。 这样一高兴,便破例封了宿九曜为平虏将军,又赏赐了他一套银甲黄袍,让人从御马监选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另外还有玉如意两柄,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几位在场的朝臣都惊啧。 宿九曜跪地谢恩。 皇帝又道:“正当年间,你可再于京内多逗留几日,再回豫州。只要你好生为朝廷效力,下回立功回京后,朕许你赐披红簪金花,打马游街,如何?” 其实这次皇帝就想叫他簪花游街,只不过因为良妃的事,权且推后。 在场众人都看向中间的那少年,有艳羡的,有嫉妒的,还有不明所以的目光。 太子殿下看着宿九曜,平常人若得了这样重的封赏,一定会喜形于色,或者激动的不能自已。 但宿九曜却总是从却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皇上说要责罚他,他并不畏惧,皇上说要封赏他,他也并不开怀,仿佛喜怒不行于色。 如今他才十五岁,就已经气度沉稳如此,除了稍微有些冷清,不太通人情世故外,将来只怕不可限量。 退朝之后,太子带了小九爷往回。 一边走,他问道:“皇上刚才问你要什么封赏,你为什么没说留在京内?” 宿九曜道:“我为什么要留在京内?” 李星渊一笑:“只是一问而已,毕竟人人都愿意在京中,你不想吗?”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相比较而言,豫州那里更需要我。” 这句话却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刮目相看:“果然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这样有大局之观。” 宿九曜心中所想的却是在湘州的时候,卫玉跟他说——我更相信你。 只因为她这句话,他便义无反顾。 “多谢太子殿下。”宿九曜淡淡的,又解释:“不过我不小了,十五岁足可以建功立业,在有的地方也已经成家了。” 太子扬眉:“你想成家吗?有喜欢的人了?” 宿九曜的唇动了动。 太子端详他俊秀的脸,道:“自古佳人爱英雄,听说你先前在顺德府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郭知府还有意把府内小姐许配给你,你为何没有答应?” 宿九曜有点儿意外,太子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阿芒跟剑雪都知道,而他们都是东宫的人。 李星渊道:“或者你已经心有所属。如果有喜欢的女子只管说出来,不管是哪一个……孤跟皇上都会为你做主,一定不会落空。” 宿九曜忽然问:“真的吗?” 李星渊“嗯”了声:“你不知道皇上是金口玉言的吗?孤虽是东宫,也决不食言。” 宿九曜却又摇摇头说:“还是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料理。不敢劳烦殿下。” 李星渊笑笑:“说什么劳烦,听说那太极芋泥是你半夜所做,难道不麻烦?” 宿九曜回答道:“殿下喜欢吃就好了,就怕不适合你的胃口。” 太子道:“美味自然是无可挑剔。不过据孤所知,原先那太极芋泥可不是给我的,孤该是沾了别人的光吧。。” 小九爷并没有否认,点头道:“殿下说的对,原本是给卫巡检做的。也是今天我才知道他把那个给了您吃。” 他这么诚实,毫无藏掖,却让太子有点儿无法招架。 李星渊一顿:“你常常给卫玉做菜么?” 宿九曜道:“只是卫巡检没有食欲,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消息灵通,自然也该知道在湘州的时候,他遇到多少凶险,生死危急关头……身子也是好不容易才调理起来的。” 太子抿了抿唇:“你很在意卫玉。” “是,但卫巡检也很在意太子殿下,所以殿下如果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对他好,那就不要让他操心。” 他这话简直不像是一个臣下对于一位太子储君的语气。 那样自然而然,真真切切,不容分说但又不是命令,会让太子觉得不大舒服,可又不至于发怒。 太子无言以对。 眼前就是午门了,太子看着前方旗帜招展,笑笑:“你这个年纪却如此细心,真真难得。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宿九曜没接茬。 李星渊淡笑了声。此刻两人已经穿过午门,外间是太子的大轿。 太子正欲上轿,身后有人叫道:“殿下留步。” 李星渊止步回头,见是靖王殿下快步跟了上来。 以前靖王见了太子,多是阴阳怪气话里藏刀,此刻却一反常态。 他对着太子笑容可掬:“太子是要带小九回东宫去么?” 李星渊即刻察觉他的态度很异常:“靖王有什么话?” 靖王望着宿九曜,双眼放光:“本王跟小九一见如故,很想同他多亲近亲近。怎奈皇上只叫他留两日就要回豫州去,本王自然要趁着他在京城中的这段时间好好相处相处,所以想请他去我府上坐坐。” 太子目光微动,看着靖王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一片好意,自然无妨。” 他看一下小九:“只要宿小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去。” 靖王笑嘻嘻地看向宿九曜:“小九,你应该不会不赏光吧?” 卫玉教了宿九曜如何在御前应对,但是显然没料到这场面。 宿九曜看看靖王,淡然道:“我跟王爷并无交情。还是不必了。” 他的拒绝如此直接,太子意外,靖王震惊。 李星渊惊讶地看向宿九曜,靖王脸上的笑容兀自挂着:“什么?” 小九爷没有给靖王周旋的机会:“多谢王爷,我说不必了。” 他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别处,完全没看靖王一眼。 靖王才反应过来:“你……” 李星渊道:“宿小将军什么都好,但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是一张白纸,王兄不必在意。” 太子本来是一点好意。 谁知靖王瞠目结舌,看见太子依稀带笑,他脸上挂不住,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太子是嘲弄。 李司遖冷哼了声,道:我听说卫玉也回来了,还是他把宿九曜带回来了的?怎么这么巧呢,这两个难得出色的人都在老三你的身边。” 李星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靖王道:“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卫玉可是无旨擅回的,虽然听说他在南边儿干的不错,皇上也没说什么……但万一有人瞧不过跳出来弹劾……只怕他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李星渊皱眉:“是人都知道卫玉是为了什么而回,如果有人弹劾,孤自然会替卫玉出头。何况皇上明断是非,绝不会被小人之语左右。” “哟,你在这儿跟我炫耀么?是人当然知道卫玉为了你回来的,真是情深意长啊……”靖王越发阴冷了脸色,道:“只是未免叫人羡慕,一个卫玉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宿小九……真是祸兮福之所倚,良妃娘娘虽然西行了,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反而多了,这不是因祸得福么?” 李星渊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宿九曜在他身后,听靖王提起卫玉,本有些留心,但靖王的话到底并不是十分露骨,所以他也没觉着如何。 “我是好意,”靖王道:“如今皇上满口赞你至孝,你如今可是在孝期,别弄出……” 崔公公见太子的指骨泛白,急忙上前拦住,又喝道:“靖王殿下请慎言。” 靖王偏道:“怎么,就许你们做得,不许人说得?少在这里跟本王装模作样!” 他因被宿九曜当面拒绝,就疑心小九也又成了太子的人,心中着实恼怒,又见崔公公出声,他故意抬腿就走,把崔太监撞的倒退几步。 幸而小太监们在身后,赶紧扶住了崔宇。 靖王斜睨着他:“不识抬举。” 而靖王身后几个侍卫见状,有两人也故意如法炮制,向着小九身上撞来。 毕竟人人都只听说过宿九曜在豫州立功,但如今一见,竟是个比女孩儿还好看的少年,他们岂会信服。 又看见主子发了怒,当下正好找到由头,两个侍卫气势汹汹,暗自蓄劲向前,满想着就把小九一下撞翻出去。 崔公公看出不对,嘶声叫道:“小心!” 就在三个人将撞在一起之时,那两个彪形大汉突然双双“哎哟”了声,然后不知怎地,竟是平地向前趴倒下去。 刹那间,两人重重地扑跌在地上,御街的地面都是大青石,这么结实地一摔,十分够呛。 唯独站在中间的小九,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问崔公公:“可以回去了么?早上我看厨房的人拿了很大的白鲢,中午我想做清汤鱼圆。” 他看看天色,希望不要回去的太晚……万一卫玉饿了、吃了别的东西就不好了。, 76第 76 章 那两个侍卫莫名其妙的摔倒在地, 靖王跟他身边的其他人都张口结舌,震惊且意外。 本来是要找回场子的,如今靖王殿下的脸都掉到了地上。 他决定恶人先告状:“好啊!竟敢动手了。” 一挥手, 身后的几个侍卫冲上前来。 宿九曜自然不惧,单脚一撤, 双臂微张。 正在此刻,太子开口道:“且慢。” 李星渊上前站在小九身旁, 望着靖王道:“王兄还是不要颠倒黑白,这里的在场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是你的人先向宿小将军动手的, 你如果想闹大,可知道父皇那里该怎么交代?孤劝你还是见好就收。” 此时周围除了午门口的禁卫外, 还有些进进出出的朝臣, 显然都看到了此处的情形。 明明是靖王的人先行发难,而且是两个人打宿九曜一个,却出了丑。 李司遖已然怒不可遏, 可环顾周遭, 生生按捺怒火:“好好, 我暂时放他一马,反正来日方长。” 靖王带人风驰电掣般去了。 崔公公心有余悸, 一边恼恨靖王的无状,一边说道:“二殿下简直丧心病狂, 太子殿下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李星渊不语,却看向宿九曜:“你没事么?” 宿九曜摇摇头。 “小九实在厉害。”崔公公却又露出一副喜色:“方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忽然间那两个人自己就跌倒了呢?都没见你做什么。” 崔宇不懂武功,当然看不出来,不是小九没做什么,而是他的动作太快, 快到叫人无法察觉。 说到底其实很简单,那两个侍卫一心要把小九爷撞飞,小九爷不退反进,往前一步,手上用了寸劲儿,将那两人的手腕一拨。 他同时出脚,闪电般直踹对方脚踝的足三里穴。 那两个侍卫为了把他撞飞,浑身的力气都在上半部,下盘本就不稳,有头重脚轻的势头。 被小九这么一踹一拨,就如四两拨千金一样,不需要硬碰,自然顺势往前扑了出去。 宿九曜简单解释了两句,崔公公似懂非懂但眉飞色舞:“就是该教训教训他们,狗仗人势……这靖王殿下也是越来越放肆!仗着贵妃娘娘撑腰什么都敢说……要不是太子殿下顾全大局涵养又好,哪里肯饶了他?” 靖王现在有恃无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故意的挑衅太子,假如太子按捺不住跟他打了起来,消息传到皇帝耳中,对太子毫无益处,毕竟,王爷犯错或许可以姑息,但储君的错又岂会一样。 宿九曜惦记着回去给卫玉做饭,却不知卫玉不在东宫,而是在御史台。 原来一大早,宫内就有人往御史台来传旨,说是监察巡按卫玉奉旨回京,一应交接各种,由御史台负责。 当时旨意来的时候御史台上下还不知如何,都以为卫玉是在回来的路上,直到今天她突然出现。 卫玉见过顶头上司蔡中丞,递交了一应公文。 蔡中丞仍好像在梦中一般,本来以为卫玉这一去定是千难万险,就算得了性命,至少三两年也是见不着了。 没想到这一年还不到,她就又回来了。 不过蔡中丞也不敢如何,因为一早上的那道圣旨提醒了他,这是宫内在给卫玉铺路,免得有人抓住把柄,说卫玉违命擅自回京。 所以蔡中丞只是笑呵呵的问了些有关南下的种种,其他刁难的话丝毫不提。 卫玉处理完那些文书交接之类,眼看将中午了。 正要叫侍从去看看任主簿等何在,门扇被轻轻敲了两下人,是任主簿不请自来。 任宏为人精明敏捷,负责刀笔,人脉颇广,卫玉想见他自然不只是为了久别重逢。 只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当下又命人去叫了蒋攸安,请他们一块儿去外头酒楼上,点了几样菜。美其名曰接风洗尘。 任宏跟蒋攸安两个人都不傻,见卫玉回来的突然,又立即“请客”,当然也猜到了几分。 酒桌上寒暄了半晌,卫玉果然就问起良妃娘娘的事。 任宏道:“听闻自从誊县那里传来了杜家别院失火的消息,娘娘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只是突然离去,叫人惊讶……但也没有什么别的消息。” 卫玉问:“一点风声也没有?” 任主簿道:“你才是东宫的人,你都不知道,问我们?” 蒋仵作在旁吃了一杯酒,眯起眼睛说:“这种事情最是棘手,毕竟是宫内……就算有个什么,谁又敢说,除非是不要脑袋了。”他谨慎的停了会儿:“不过,我曾经无意中听人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听听也就算了。” 卫玉忙问什么话,任主簿起身走到门口,假装闲打量的向外张望。 蒋攸安小声说:“是个太医院的行差,有一次泡澡的时候,提了一句,说是良妃娘娘在出事之前,曾说……看看见了鬼影。” 门口的任主簿听见了半句,惊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也是才听说。 卫玉屏息:“什么意思?” “也许是病中的人产生了幻觉。也许是娘娘思虑过甚……”蒋攸安说了这句,看着卫玉:“你特意打听这个,莫非是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卫玉忙说没有:“毕竟这件事来的突然,我还有点儿不敢相信呢,所以随口问问。” 两人当然明白,卫玉是不想把事情弄得郑重其事,毕竟事关非常。 任宏走回来,倒了一杯酒:“你要是关心这个,倒不如多关心关心太子殿下吧。这些日子御史台里不知多少人说,太子殿下夜夜进宫守灵,白天还要忙于政务,寝食不安,这可于身体大有损伤。” 卫玉黯然:“我知道。” 卫玉本怀疑良妃的死,想打听打听有什么线索。 可惜事关宫内娘娘,自然无人敢随意乱说。连任蒋也知道的有限。 几个人又喝了一杯酒,正在问卫玉南行的事。外头却有人叫嚷起来,一个声音道:“听说了么?先前那位豫州打了胜仗的小将今日回京了,听说皇上大有封赏。” 卫玉停了酒杯,竖起耳朵。 那几人显然是喝的有几分醉了,边走边大声道: “那小将军才十三四岁,就有这么厉害了,古来的卫青霍去病大概也既如此……真是我朝之幸!” “还有一件,据说这小将军的相貌最美,皇上对他喜欢的很啊。” “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的兄弟是在都尉府里当差的,消息最为灵通,都尉老爷都赞不绝口,还说该日要请那小将军过府饮宴呢,自然错不了。” “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少年英雄,可惜我们没有眼福,总不能亲眼看看……” 里头的几个人听到这里,任主簿盯着卫玉道:“之前传说有小将进京面圣,可惜突然不知何故离开了。我们百般猜测,还以为他必定要落罪,没想到皇上还是破格惜才呀。” 蒋仵作道:“你少兜圈子,卫巡检,你才回来他就也一起回来了,说实话,那小将军是不是跟你一起的?” 御史台这种地方消息最为灵通,加上之前小侯爷为宿九曜扛罪等等,风声隐约传了出来。 卫玉笑笑:“只是碰巧了而已。” 任宏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别说是跟你碰巧住在一块儿吧。” “东宫。” 蒋仵作咋舌:“本来以为跟你一起,我们还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小将军,竟然在东宫,那可就没法可想了。” 卫玉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想见也容易,不过那孩子性格有些古怪罢了。” 卫玉因为一心想听消息,其实并无食欲,再加上胃口被小九爷也养刁了,外面的东西她也不太愿意吃,只陪着他们偶尔吃一口酒。见打听不到,便想着要走。 正此时,忽然有御史台一名随侍跑来,进门道:“卫巡检,让我好找,快快随我回去,有人在等着你呢。”一边说,脸上带着一种似是而非如梦如幻的笑。 卫玉急忙起身:“是出什么事了?” 任宏跟蒋攸安夜随之站起来,只听来人说道:“就是今儿进宫受赏的那位……宿小将军。” 卫玉愕然:“他去了御史台?” “可不是嘛,如今整个御史台都惊动了。” 任主簿跟蒋仵作对视了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瞌睡的时候送枕头。 他们几个人急急忙忙赶回御史台,只往卫玉的公房而去。 远远地还没到门口,就见院子外头三三两两站着许多人,进了院子,里头台阶前又层层叠叠堆满了人,一个个伸头垫脚的向里边儿打望。仿佛发现了绝世之宝。 卫玉等人完全挤不进去,还是阿芒叫了声:“都让开,让玉哥儿进去!” 大家见正主来了,才忙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任主簿跟蒋仵作也赶忙跟着尾随而入。 原先在卫玉公房内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僚办差。 但是此时此刻,屋内寂然无声,空气好似都凝固了。 几个人都呆呆的坐在位子上,却也不是办公,而是时不时的拿眼睛偷偷打量卫玉的座位方向。 在卫玉的桌前坐着的正是宿九曜,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食盒儿模样的东西 他只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信手翻着卫玉放在桌上的一本书,却竟似锋芒毕露,“蓬荜生辉”,整个屋内光华隐隐。 卫玉的脚才踩到门口,小九爷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 “你怎么来了?”卫玉跑到跟前小声问。 她才问出口,又有点儿后悔,因为除了她之外,周围的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正在仔细听着。 “我做了清汤鱼圆,等你回去吃。公公说你未必回去,我就给你送来了。”宿九曜很平静自在地回答。 而周围任主簿、蒋仵作,还有其他围观的众人听了这一句,晕乎乎的,简直不懂自己听见了什么。 唯独阿芒喜出望外:“鱼圆?”两眼放光的看向食盒。 卫玉又惊又笑:“你就为了这个?”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可是屋内屋外,人虽然多,却都屏息静气,有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分外分明。 那许多双眼睛也都不约而同的盯着小九爷。 宿九曜解释道:“你放心,我留了一份儿给太子,这是给你的,快趁热吃吧,一会儿就凉了。再去热的话就有腥味儿,不好吃。” 卫玉后知后觉的拉拉他的衣袖。 回头,她对那些堵在门口看热闹的说道:“各位先请回吧,没什么可看的。” 大家恋恋不舍。而其中一个人探头说:“小卫,这位就是那位新封为平虏将军的宿小爷么?你为何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说话的竟是卫玉的顶头上司蔡中丞,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 卫玉虽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此刻脸上却隐隐的有点儿发热。只能竭力若无其事:“中丞大人,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宿九曜:“你被封了平虏将军?” 宿九曜点头:“你先不要管那些,快吃鱼圆。” 阿芒舔了舔嘴唇,成为了现场唯一跟小九爷同心一致的人:“是啊,先吃吧。” 众目睽睽之下,卫玉哪里能吃得下?心里已经像是塞了十个八个的鱼圆了。 蔡中丞已经开始赞扬什么天纵奇才,前途无量之类的词,卫玉只得对宿九曜道:“这是中丞大人。” 小九哪里管什么中丞不中丞,就向他点点头,抱了抱拳。 蔡中丞已经赶紧拱手道:“不敢不敢。” 其实两个人虽是文武官员,但官职其实相差极多。 但在这明艳惊人的少年跟前,蔡中丞竟丝毫的骄矜自得之意都不敢有,被少年身上那种冲天的耀眼锋芒所慑服,本能地仿佛不敢不低头,不敢不垂首。 好不容易,围观的众人跟屋内同僚都暂时离开了,让了清净给他们。 卫玉分了半碗芋圆给阿芒,阿芒喜滋滋抱着走开。 卫玉吃了一口鱼圆,鲜香的气息叫她顿时忘了所有,只感觉鱼丸在齿间轻轻的一弹,然后才破开,鱼肉的鲜甜散开,简直回味无穷。 她从早上来回奔波应酬,自然是饿了,本来吃不下,但是开口后就停不下来。 吃了半碗,才抬头看向小九爷:“你吃了吗?” “我不饿,”宿九曜一笑:“听人说你去吃酒了,还担心你吃过东西了呢。” 卫玉努嘴:“我刚才是去酒楼了。但是,大概是被你做的养叼了,那些寻常菜色我都看不到眼里了。唉,这万一你离开京城,我可怎么办呢?” 宿九曜看她叹息之状,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卫玉差点呛到,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润润:“皇上可说了你几时离京?” “叫我在京城里玩两天,并没说日期。” 卫玉头也不抬地:“等我看看,要是有空就陪你在京内逛逛。只不过以后你不要来御史台了,太招人眼目。” “送吃的也不行?” “我回东宫再吃。” 是日,卫玉回到东宫,得知太子殿下今夜不用进宫。 问过卫玉今日在外的行程,又说了小九爷面圣的种种。太子说:“玉儿,孤问你,你为什么回来的?” 卫玉道:“我担心殿下。” “你担心孤撑不过去,还是担心什么别的?” 卫玉不回答。 太子起身,默然无声的来回踱步,过了片刻才说:“你过来。” 卫玉走到他跟前,太子说:“你今天去御史台,是不是找人问了母妃的事?” 卫玉深呼吸:“我只是随口问起来,并没有认真打听。” 太子嗯了声:“这件事确实不能跟那些人随意打听。你总该知道吧?” 别说良妃是病故,就算说良妃的死有蹊跷,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追查。 否则,一旦给皇上知道,事情就会变得极为复杂。这就相当于家丑,没有人喜欢家丑外扬。更何况是帝王家…… 而且皇帝对于良妃一向是并不上心的。 白天的时候任主簿问卫玉:“你是东宫的人你都不知道,还问我们。” 的确,卫玉是东宫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来她应该知道更多内情。 但这种事一来敏感,没有真凭实据,只靠臆测已经是大忌。 二来若贸然问起,岂不是戳中了太子的痛处,让他雪上加霜。 故而是不能轻易开口的,更何况她才回来。 太子望着卫玉,沉声道:“你能回来,孤很高兴。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办,你帮我暗中留心。查查看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层窗帘纸被戳破了。 卫玉的心一颤:“殿下也……觉得有蹊跷吗?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太子面沉似水,说:“孤只是感觉到有一点不同寻常,宁可那不是真的。所以,你帮我去查。若是没有……更好。” 卫玉垂首:“是。” 太子又叮嘱她务必行事谨慎,千万不要被人察觉异常。 卫玉一概应承,太子点头,想了想又说:“今日小九给你送菜去了?” 卫玉道:“已经说过他了,叫他不要如此张扬唐突。” 太子却道:“无妨,他只是心无旁骛罢了。对了,他做的东西的确好吃。” 回头看向卫玉,李星渊一笑:“不管是昨天晚上的太极芋泥,还是今天的清汤鱼圆,都叫人格外惊艳……是孤这些日子里吃的最好的东西了。” 卫玉的心略觉宽慰。 太子笑了笑,又道:“连孤也有点儿舍不得小九离开了。”他看了一眼卫玉:“不过今天在御前,皇上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那时候他说想留在京中的话……是非常容易的,但他还是想回豫州。” 卫玉道:“小九毕竟是军中的人,看好野狼关是他的本职,回去也好。” “说的这样痛快,你舍得他走吗?” “我们各有自个儿要做的事,又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 李星渊含笑点点头:“说的好。” 等卫玉告退,太子看看崔公公,崔太监便送了卫玉出外。 他们去后,太子重新坐回长桌后,顷刻,有一道身影从侧殿入内,跪地:“殿下。” 李星渊头也不抬地问:“找到了?” 那人道:“总算不辱使命,这次大概有七八分,殿下要不要亲自过目?” 太子沉默片刻,回答:“不必,只是好生教导,一定要快……”, 75.二更君 太子寅时才回, 吃了半方太极芋泥,心里暖暖的,有了踏实之感。 又喝了药后, 歇息了半个时辰, 便起了。 此时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要亲自带了宿九曜进宫面圣。 皇帝对于宿九曜可谓“如雷贯耳”,如今总算见了真人。 虽然早听说是少年英雄, 可当亲眼所见, 却仍有些不可置信之感。 因年纪小, 少年的身形略显单薄,清秀过分的容色略带点稚嫩, 乍一看竟有种雌雄莫辨之感。 直到他扬眉看人之时,从清冷双眸中散出的淡淡寒气却叫人不敢小觑半分。 从他现身开始, 皇帝的目光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宿九曜上前跪地,按照卫玉所教导的, 俯身行礼。 皇帝盯着他:“快快平身。” 宿九曜重又站起,抬头看向皇帝。 卫玉教导他不要直视皇帝,最好总低着头, 那才是不失礼,此刻却一时忘了。 皇帝却也并没有怪罪,正好仔细多看看:“爱卿几岁了?” 小九爷道:“回皇上,已经十五岁了。” 如今已经过了年,他又长了一岁了,这是让他略觉“自傲”的事。 皇帝忍不住叹道:“十五岁,才十五岁。就能带一队精锐深入敌后。灭掉西狄人一个城池。这就叫做’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此时除了太子,萧丞相等几位朝臣外, 昭王殿下李望辰跟靖王殿下李司遖也都在侧,众人都心思各异,有的惊讶于宿九曜的年纪,也有人惊讶于他的相貌。 本来皇帝想着宿九曜擅自离京,如今回来势必要小惩大诫的,可此刻见了人,忽然就有些犹豫舍不得。 皇帝便问:“宿九曜,先前你贸然出京所为何事?” 宿九曜因为早被卫玉叮嘱过,就按照先前她教导的话又说了一遍,无非是按照小侯爷罗醉所起的谎话,添了几句尽量叫人挑不出错。 皇帝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实在难得,可惜年少无知,冲动犯错,若不惩戒,又何以服众?” 宿九曜立即道:“是,我知道错了,皇上责罚就是了。” 他这样坦坦荡荡毫无畏惧的,却让皇帝哑然。 正在这时,昭王殿下欠身道:“皇上,儿臣有话说。难得这宿九曜年纪小小就立下战功,而观他为人心性,又是个极纯良的少年,至于先前所犯之错,也因为他年少不知朝廷规矩,又兼义字当头,如今也已经自知其错,故而儿臣觉着,倒是可以特赦了他的无心之过。” 昭王才说完了,靖王殿下便跳出来说道:“皇上,儿臣也是如此认为,宿九曜年少立功,可喜又没有任何骄矜之意,更不是仗着有功在身就肆意妄为,品行着实可敬,而且他是天生的将才,儿臣觉着皇上应该越发重用他,假以时日,必定更是国之栋梁。” 皇帝面上的笑容掩饰不住:“有些道理……”环顾周围,便问道:“太子如何看法?” 李星渊从先前进殿,便一言不发,此刻道:“正如皇上之前所说’瑕不掩瑜’,儿臣也觉着,宿九曜是个可用之才,纵然有小小过错,想必将来他定会改过自新将功补过。” 太子言简意赅。 靖王瞅了他一眼,道:“父皇,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皇上非但不该降罪,反而当重重地封赏,这样才会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建立功勋。” 几位朝臣也一起附和。 皇帝听到此时,终于顺水推舟说道:“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满朝众人为宿九曜说话,朕也自然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 宿九曜道:“多谢皇上开恩。” 皇帝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又是如何在顺德府夺得武林盟主的?” 关于这个,卫玉也曾教过宿九曜。 宿九曜不慌不忙,就把本来去看热闹、为了朋友抱打不平、误打误撞上台种种如实讲述了一遍。 只不过他本来不是个爱开口的,让他忽然说了这些话,也算是破天荒。 要不是卫玉事先教导过,这会儿指不定是怎样冷场的局面。 皇帝听完了,大笑:“顺德府的郭知府公文上说此乃天意,朕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是天意如此。你赢的好,也让那些武林人士看看。他们整天争来争去,却都比不过朕军中的一员小将。” 靖王笑道:“皇上说的没错,也给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人士一个教训。可算也是天意让宿九曜出京,他要不去?这武林盟主还到不了手呢,所以他简直是无过而有功。” 昭王跟太子在旁边看了一眼镜王。都觉得他似乎太踊跃了,好像很愿意为小九爷说话,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过这句话却惹得皇帝很是开怀:“这么说来,朕一定要重重的封赏他才行了。” 靖王道:“儿臣也觉着一定该重赏。” 皇帝就看向宿九曜,道:“你不如说说你想要点什么?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宿九曜心头一动。 他稍微犹豫,还是躬身回答:“皇上不降罪,臣已经感恩戴德……感激于心,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这些话自然还是卫玉教他的,只不过词有些记错了而已。 皇帝忍俊不禁,看他年纪虽小,但态度沉稳,不卑不亢,颇有大将之风,越发心喜。 这样一高兴,便破例封了宿九曜为平虏将军,又赏赐了他一套银甲黄袍,让人从御马监选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另外还有玉如意两柄,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几位在场的朝臣都惊啧。 宿九曜跪地谢恩。 皇帝又道:“正当年间,你可再于京内多逗留几日,再回豫州。只要你好生为朝廷效力,下回立功回京后,朕许你赐披红簪金花,打马游街,如何?” 其实这次皇帝就想叫他簪花游街,只不过因为良妃的事,权且推后。 在场众人都看向中间的那少年,有艳羡的,有嫉妒的,还有不明所以的目光。 太子殿下看着宿九曜,平常人若得了这样重的封赏,一定会喜形于色,或者激动的不能自已。 但宿九曜却总是从却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皇上说要责罚他,他并不畏惧,皇上说要封赏他,他也并不开怀,仿佛喜怒不行于色。 如今他才十五岁,就已经气度沉稳如此,除了稍微有些冷清,不太通人情世故外,将来只怕不可限量。 退朝之后,太子带了小九爷往回。 一边走,他问道:“皇上刚才问你要什么封赏,你为什么没说留在京内?” 宿九曜道:“我为什么要留在京内?” 李星渊一笑:“只是一问而已,毕竟人人都愿意在京中,你不想吗?”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相比较而言,豫州那里更需要我。” 这句话却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刮目相看:“果然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这样有大局之观。” 宿九曜心中所想的却是在湘州的时候,卫玉跟他说——我更相信你。 只因为她这句话,他便义无反顾。 “多谢太子殿下。”宿九曜淡淡的,又解释:“不过我不小了,十五岁足可以建功立业,在有的地方也已经成家了。” 太子扬眉:“你想成家吗?有喜欢的人了?” 宿九曜的唇动了动。 太子端详他俊秀的脸,道:“自古佳人爱英雄,听说你先前在顺德府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郭知府还有意把府内小姐许配给你,你为何没有答应?” 宿九曜有点儿意外,太子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阿芒跟剑雪都知道,而他们都是东宫的人。 李星渊道:“或者你已经心有所属。如果有喜欢的女子只管说出来,不管是哪一个……孤跟皇上都会为你做主,一定不会落空。” 宿九曜忽然问:“真的吗?” 李星渊“嗯”了声:“你不知道皇上是金口玉言的吗?孤虽是东宫,也决不食言。” 宿九曜却又摇摇头说:“还是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料理。不敢劳烦殿下。” 李星渊笑笑:“说什么劳烦,听说那太极芋泥是你半夜所做,难道不麻烦?” 宿九曜回答道:“殿下喜欢吃就好了,就怕不适合你的胃口。” 太子道:“美味自然是无可挑剔。不过据孤所知,原先那太极芋泥可不是给我的,孤该是沾了别人的光吧。。” 小九爷并没有否认,点头道:“殿下说的对,原本是给卫巡检做的。也是今天我才知道他把那个给了您吃。” 他这么诚实,毫无藏掖,却让太子有点儿无法招架。 李星渊一顿:“你常常给卫玉做菜么?” 宿九曜道:“只是卫巡检没有食欲,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消息灵通,自然也该知道在湘州的时候,他遇到多少凶险,生死危急关头……身子也是好不容易才调理起来的。” 太子抿了抿唇:“你很在意卫玉。” “是,但卫巡检也很在意太子殿下,所以殿下如果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对他好,那就不要让他操心。” 他这话简直不像是一个臣下对于一位太子储君的语气。 那样自然而然,真真切切,不容分说但又不是命令,会让太子觉得不大舒服,可又不至于发怒。 太子无言以对。 眼前就是午门了,太子看着前方旗帜招展,笑笑:“你这个年纪却如此细心,真真难得。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宿九曜没接茬。 李星渊淡笑了声。此刻两人已经穿过午门,外间是太子的大轿。 太子正欲上轿,身后有人叫道:“殿下留步。” 李星渊止步回头,见是靖王殿下快步跟了上来。 以前靖王见了太子,多是阴阳怪气话里藏刀,此刻却一反常态。 他对着太子笑容可掬:“太子是要带小九回东宫去么?” 李星渊即刻察觉他的态度很异常:“靖王有什么话?” 靖王望着宿九曜,双眼放光:“本王跟小九一见如故,很想同他多亲近亲近。怎奈皇上只叫他留两日就要回豫州去,本王自然要趁着他在京城中的这段时间好好相处相处,所以想请他去我府上坐坐。” 太子目光微动,看着靖王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一片好意,自然无妨。” 他看一下小九:“只要宿小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去。” 靖王笑嘻嘻地看向宿九曜:“小九,你应该不会不赏光吧?” 卫玉教了宿九曜如何在御前应对,但是显然没料到这场面。 宿九曜看看靖王,淡然道:“我跟王爷并无交情。还是不必了。” 他的拒绝如此直接,太子意外,靖王震惊。 李星渊惊讶地看向宿九曜,靖王脸上的笑容兀自挂着:“什么?” 小九爷没有给靖王周旋的机会:“多谢王爷,我说不必了。” 他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别处,完全没看靖王一眼。 靖王才反应过来:“你……” 李星渊道:“宿小将军什么都好,但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是一张白纸,王兄不必在意。” 太子本来是一点好意。 谁知靖王瞠目结舌,看见太子依稀带笑,他脸上挂不住,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太子是嘲弄。 李司遖冷哼了声,道:我听说卫玉也回来了,还是他把宿九曜带回来了的?怎么这么巧呢,这两个难得出色的人都在老三你的身边。” 李星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靖王道:“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卫玉可是无旨擅回的,虽然听说他在南边儿干的不错,皇上也没说什么……但万一有人瞧不过跳出来弹劾……只怕他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李星渊皱眉:“是人都知道卫玉是为了什么而回,如果有人弹劾,孤自然会替卫玉出头。何况皇上明断是非,绝不会被小人之语左右。” “哟,你在这儿跟我炫耀么?是人当然知道卫玉为了你回来的,真是情深意长啊……”靖王越发阴冷了脸色,道:“只是未免叫人羡慕,一个卫玉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宿小九……真是祸兮福之所倚,良妃娘娘虽然西行了,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反而多了,这不是因祸得福么?” 李星渊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宿九曜在他身后,听靖王提起卫玉,本有些留心,但靖王的话到底并不是十分露骨,所以他也没觉着如何。 “我是好意,”靖王道:“如今皇上满口赞你至孝,你如今可是在孝期,别弄出……” 崔公公见太子的指骨泛白,急忙上前拦住,又喝道:“靖王殿下请慎言。” 靖王偏道:“怎么,就许你们做得,不许人说得?少在这里跟本王装模作样!” 他因被宿九曜当面拒绝,就疑心小九也又成了太子的人,心中着实恼怒,又见崔公公出声,他故意抬腿就走,把崔太监撞的倒退几步。 幸而小太监们在身后,赶紧扶住了崔宇。 靖王斜睨着他:“不识抬举。” 而靖王身后几个侍卫见状,有两人也故意如法炮制,向着小九身上撞来。 毕竟人人都只听说过宿九曜在豫州立功,但如今一见,竟是个比女孩儿还好看的少年,他们岂会信服。 又看见主子发了怒,当下正好找到由头,两个侍卫气势汹汹,暗自蓄劲向前,满想着就把小九一下撞翻出去。 崔公公看出不对,嘶声叫道:“小心!” 就在三个人将撞在一起之时,那两个彪形大汉突然双双“哎哟”了声,然后不知怎地,竟是平地向前趴倒下去。 刹那间,两人重重地扑跌在地上,御街的地面都是大青石,这么结实地一摔,十分够呛。 唯独站在中间的小九,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问崔公公:“可以回去了么?早上我看厨房的人拿了很大的白鲢,中午我想做清汤鱼圆。” 他看看天色,希望不要回去的太晚……万一卫玉饿了、吃了别的东西就不好了。 76.第 76 章 那两个侍卫莫名其妙的摔倒在地, 靖王跟他身边的其他人都张口结舌,震惊且意外。 本来是要找回场子的,如今靖王殿下的脸都掉到了地上。 他决定恶人先告状:“好啊!竟敢动手了。” 一挥手, 身后的几个侍卫冲上前来。 宿九曜自然不惧,单脚一撤, 双臂微张。 正在此刻,太子开口道:“且慢。” 李星渊上前站在小九身旁, 望着靖王道:“王兄还是不要颠倒黑白,这里的在场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是你的人先向宿小将军动手的, 你如果想闹大,可知道父皇那里该怎么交代?孤劝你还是见好就收。” 此时周围除了午门口的禁卫外, 还有些进进出出的朝臣, 显然都看到了此处的情形。 明明是靖王的人先行发难,而且是两个人打宿九曜一个,却出了丑。 李司遖已然怒不可遏, 可环顾周遭, 生生按捺怒火:“好好, 我暂时放他一马,反正来日方长。” 靖王带人风驰电掣般去了。 崔公公心有余悸, 一边恼恨靖王的无状,一边说道:“二殿下简直丧心病狂, 太子殿下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李星渊不语,却看向宿九曜:“你没事么?” 宿九曜摇摇头。 “小九实在厉害。”崔公公却又露出一副喜色:“方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忽然间那两个人自己就跌倒了呢?都没见你做什么。” 崔宇不懂武功,当然看不出来,不是小九没做什么,而是他的动作太快, 快到叫人无法察觉。 说到底其实很简单,那两个侍卫一心要把小九爷撞飞,小九爷不退反进,往前一步,手上用了寸劲儿,将那两人的手腕一拨。 他同时出脚,闪电般直踹对方脚踝的足三里穴。 那两个侍卫为了把他撞飞,浑身的力气都在上半部,下盘本就不稳,有头重脚轻的势头。 被小九这么一踹一拨,就如四两拨千金一样,不需要硬碰,自然顺势往前扑了出去。 宿九曜简单解释了两句,崔公公似懂非懂但眉飞色舞:“就是该教训教训他们,狗仗人势……这靖王殿下也是越来越放肆!仗着贵妃娘娘撑腰什么都敢说……要不是太子殿下顾全大局涵养又好,哪里肯饶了他?” 靖王现在有恃无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故意的挑衅太子,假如太子按捺不住跟他打了起来,消息传到皇帝耳中,对太子毫无益处,毕竟,王爷犯错或许可以姑息,但储君的错又岂会一样。 宿九曜惦记着回去给卫玉做饭,却不知卫玉不在东宫,而是在御史台。 原来一大早,宫内就有人往御史台来传旨,说是监察巡按卫玉奉旨回京,一应交接各种,由御史台负责。 当时旨意来的时候御史台上下还不知如何,都以为卫玉是在回来的路上,直到今天她突然出现。 卫玉见过顶头上司蔡中丞,递交了一应公文。 蔡中丞仍好像在梦中一般,本来以为卫玉这一去定是千难万险,就算得了性命,至少三两年也是见不着了。 没想到这一年还不到,她就又回来了。 不过蔡中丞也不敢如何,因为一早上的那道圣旨提醒了他,这是宫内在给卫玉铺路,免得有人抓住把柄,说卫玉违命擅自回京。 所以蔡中丞只是笑呵呵的问了些有关南下的种种,其他刁难的话丝毫不提。 卫玉处理完那些文书交接之类,眼看将中午了。 正要叫侍从去看看任主簿等何在,门扇被轻轻敲了两下人,是任主簿不请自来。 任宏为人精明敏捷,负责刀笔,人脉颇广,卫玉想见他自然不只是为了久别重逢。 只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当下又命人去叫了蒋攸安,请他们一块儿去外头酒楼上,点了几样菜。美其名曰接风洗尘。 任宏跟蒋攸安两个人都不傻,见卫玉回来的突然,又立即“请客”,当然也猜到了几分。 酒桌上寒暄了半晌,卫玉果然就问起良妃娘娘的事。 任宏道:“听闻自从誊县那里传来了杜家别院失火的消息,娘娘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只是突然离去,叫人惊讶……但也没有什么别的消息。” 卫玉问:“一点风声也没有?” 任主簿道:“你才是东宫的人,你都不知道,问我们?” 蒋仵作在旁吃了一杯酒,眯起眼睛说:“这种事情最是棘手,毕竟是宫内……就算有个什么,谁又敢说,除非是不要脑袋了。”他谨慎的停了会儿:“不过,我曾经无意中听人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听听也就算了。” 卫玉忙问什么话,任主簿起身走到门口,假装闲打量的向外张望。 蒋攸安小声说:“是个太医院的行差,有一次泡澡的时候,提了一句,说是良妃娘娘在出事之前,曾说……看看见了鬼影。” 门口的任主簿听见了半句,惊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也是才听说。 卫玉屏息:“什么意思?” “也许是病中的人产生了幻觉。也许是娘娘思虑过甚……”蒋攸安说了这句,看着卫玉:“你特意打听这个,莫非是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卫玉忙说没有:“毕竟这件事来的突然,我还有点儿不敢相信呢,所以随口问问。” 两人当然明白,卫玉是不想把事情弄得郑重其事,毕竟事关非常。 任宏走回来,倒了一杯酒:“你要是关心这个,倒不如多关心关心太子殿下吧。这些日子御史台里不知多少人说,太子殿下夜夜进宫守灵,白天还要忙于政务,寝食不安,这可于身体大有损伤。” 卫玉黯然:“我知道。” 卫玉本怀疑良妃的死,想打听打听有什么线索。 可惜事关宫内娘娘,自然无人敢随意乱说。连任蒋也知道的有限。 几个人又喝了一杯酒,正在问卫玉南行的事。外头却有人叫嚷起来,一个声音道:“听说了么?先前那位豫州打了胜仗的小将今日回京了,听说皇上大有封赏。” 卫玉停了酒杯,竖起耳朵。 那几人显然是喝的有几分醉了,边走边大声道: “那小将军才十三四岁,就有这么厉害了,古来的卫青霍去病大概也既如此……真是我朝之幸!” “还有一件,据说这小将军的相貌最美,皇上对他喜欢的很啊。” “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的兄弟是在都尉府里当差的,消息最为灵通,都尉老爷都赞不绝口,还说该日要请那小将军过府饮宴呢,自然错不了。” “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少年英雄,可惜我们没有眼福,总不能亲眼看看……” 里头的几个人听到这里,任主簿盯着卫玉道:“之前传说有小将进京面圣,可惜突然不知何故离开了。我们百般猜测,还以为他必定要落罪,没想到皇上还是破格惜才呀。” 蒋仵作道:“你少兜圈子,卫巡检,你才回来他就也一起回来了,说实话,那小将军是不是跟你一起的?” 御史台这种地方消息最为灵通,加上之前小侯爷为宿九曜扛罪等等,风声隐约传了出来。 卫玉笑笑:“只是碰巧了而已。” 任宏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别说是跟你碰巧住在一块儿吧。” “东宫。” 蒋仵作咋舌:“本来以为跟你一起,我们还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小将军,竟然在东宫,那可就没法可想了。” 卫玉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想见也容易,不过那孩子性格有些古怪罢了。” 卫玉因为一心想听消息,其实并无食欲,再加上胃口被小九爷也养刁了,外面的东西她也不太愿意吃,只陪着他们偶尔吃一口酒。见打听不到,便想着要走。 正此时,忽然有御史台一名随侍跑来,进门道:“卫巡检,让我好找,快快随我回去,有人在等着你呢。”一边说,脸上带着一种似是而非如梦如幻的笑。 卫玉急忙起身:“是出什么事了?” 任宏跟蒋攸安夜随之站起来,只听来人说道:“就是今儿进宫受赏的那位……宿小将军。” 卫玉愕然:“他去了御史台?” “可不是嘛,如今整个御史台都惊动了。” 任主簿跟蒋仵作对视了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瞌睡的时候送枕头。 他们几个人急急忙忙赶回御史台,只往卫玉的公房而去。 远远地还没到门口,就见院子外头三三两两站着许多人,进了院子,里头台阶前又层层叠叠堆满了人,一个个伸头垫脚的向里边儿打望。仿佛发现了绝世之宝。 卫玉等人完全挤不进去,还是阿芒叫了声:“都让开,让玉哥儿进去!” 大家见正主来了,才忙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任主簿跟蒋仵作也赶忙跟着尾随而入。 原先在卫玉公房内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僚办差。 但是此时此刻,屋内寂然无声,空气好似都凝固了。 几个人都呆呆的坐在位子上,却也不是办公,而是时不时的拿眼睛偷偷打量卫玉的座位方向。 在卫玉的桌前坐着的正是宿九曜,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食盒儿模样的东西 他只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信手翻着卫玉放在桌上的一本书,却竟似锋芒毕露,“蓬荜生辉”,整个屋内光华隐隐。 卫玉的脚才踩到门口,小九爷有心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 “你怎么来了?”卫玉跑到跟前小声问。 她才问出口,又有点儿后悔,因为除了她之外,周围的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正在仔细听着。 “我做了清汤鱼圆,等你回去吃。公公说你未必回去,我就给你送来了。”宿九曜很平静自在地回答。 而周围任主簿、蒋仵作,还有其他围观的众人听了这一句,晕乎乎的,简直不懂自己听见了什么。 唯独阿芒喜出望外:“鱼圆?”两眼放光的看向食盒。 卫玉又惊又笑:“你就为了这个?”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可是屋内屋外,人虽然多,却都屏息静气,有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分外分明。 那许多双眼睛也都不约而同的盯着小九爷。 宿九曜解释道:“你放心,我留了一份儿给太子,这是给你的,快趁热吃吧,一会儿就凉了。再去热的话就有腥味儿,不好吃。” 卫玉后知后觉的拉拉他的衣袖。 回头,她对那些堵在门口看热闹的说道:“各位先请回吧,没什么可看的。” 大家恋恋不舍。而其中一个人探头说:“小卫,这位就是那位新封为平虏将军的宿小爷么?你为何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说话的竟是卫玉的顶头上司蔡中丞,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 卫玉虽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此刻脸上却隐隐的有点儿发热。只能竭力若无其事:“中丞大人,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宿九曜:“你被封了平虏将军?” 宿九曜点头:“你先不要管那些,快吃鱼圆。” 阿芒舔了舔嘴唇,成为了现场唯一跟小九爷同心一致的人:“是啊,先吃吧。” 众目睽睽之下,卫玉哪里能吃得下?心里已经像是塞了十个八个的鱼圆了。 蔡中丞已经开始赞扬什么天纵奇才,前途无量之类的词,卫玉只得对宿九曜道:“这是中丞大人。” 小九哪里管什么中丞不中丞,就向他点点头,抱了抱拳。 蔡中丞已经赶紧拱手道:“不敢不敢。” 其实两个人虽是文武官员,但官职其实相差极多。 但在这明艳惊人的少年跟前,蔡中丞竟丝毫的骄矜自得之意都不敢有,被少年身上那种冲天的耀眼锋芒所慑服,本能地仿佛不敢不低头,不敢不垂首。 好不容易,围观的众人跟屋内同僚都暂时离开了,让了清净给他们。 卫玉分了半碗芋圆给阿芒,阿芒喜滋滋抱着走开。 卫玉吃了一口鱼圆,鲜香的气息叫她顿时忘了所有,只感觉鱼丸在齿间轻轻的一弹,然后才破开,鱼肉的鲜甜散开,简直回味无穷。 她从早上来回奔波应酬,自然是饿了,本来吃不下,但是开口后就停不下来。 吃了半碗,才抬头看向小九爷:“你吃了吗?” “我不饿,”宿九曜一笑:“听人说你去吃酒了,还担心你吃过东西了呢。” 卫玉努嘴:“我刚才是去酒楼了。但是,大概是被你做的养叼了,那些寻常菜色我都看不到眼里了。唉,这万一你离开京城,我可怎么办呢?” 宿九曜看她叹息之状,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卫玉差点呛到,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润润:“皇上可说了你几时离京?” “叫我在京城里玩两天,并没说日期。” 卫玉头也不抬地:“等我看看,要是有空就陪你在京内逛逛。只不过以后你不要来御史台了,太招人眼目。” “送吃的也不行?” “我回东宫再吃。” 是日,卫玉回到东宫,得知太子殿下今夜不用进宫。 问过卫玉今日在外的行程,又说了小九爷面圣的种种。太子说:“玉儿,孤问你,你为什么回来的?” 卫玉道:“我担心殿下。” “你担心孤撑不过去,还是担心什么别的?” 卫玉不回答。 太子起身,默然无声的来回踱步,过了片刻才说:“你过来。” 卫玉走到他跟前,太子说:“你今天去御史台,是不是找人问了母妃的事?” 卫玉深呼吸:“我只是随口问起来,并没有认真打听。” 太子嗯了声:“这件事确实不能跟那些人随意打听。你总该知道吧?” 别说良妃是病故,就算说良妃的死有蹊跷,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追查。 否则,一旦给皇上知道,事情就会变得极为复杂。这就相当于家丑,没有人喜欢家丑外扬。更何况是帝王家…… 而且皇帝对于良妃一向是并不上心的。 白天的时候任主簿问卫玉:“你是东宫的人你都不知道,还问我们。” 的确,卫玉是东宫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来她应该知道更多内情。 但这种事一来敏感,没有真凭实据,只靠臆测已经是大忌。 二来若贸然问起,岂不是戳中了太子的痛处,让他雪上加霜。 故而是不能轻易开口的,更何况她才回来。 太子望着卫玉,沉声道:“你能回来,孤很高兴。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办,你帮我暗中留心。查查看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层窗帘纸被戳破了。 卫玉的心一颤:“殿下也……觉得有蹊跷吗?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太子面沉似水,说:“孤只是感觉到有一点不同寻常,宁可那不是真的。所以,你帮我去查。若是没有……更好。” 卫玉垂首:“是。” 太子又叮嘱她务必行事谨慎,千万不要被人察觉异常。 卫玉一概应承,太子点头,想了想又说:“今日小九给你送菜去了?” 卫玉道:“已经说过他了,叫他不要如此张扬唐突。” 太子却道:“无妨,他只是心无旁骛罢了。对了,他做的东西的确好吃。” 回头看向卫玉,李星渊一笑:“不管是昨天晚上的太极芋泥,还是今天的清汤鱼圆,都叫人格外惊艳……是孤这些日子里吃的最好的东西了。” 卫玉的心略觉宽慰。 太子笑了笑,又道:“连孤也有点儿舍不得小九离开了。”他看了一眼卫玉:“不过今天在御前,皇上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那时候他说想留在京中的话……是非常容易的,但他还是想回豫州。” 卫玉道:“小九毕竟是军中的人,看好野狼关是他的本职,回去也好。” “说的这样痛快,你舍得他走吗?” “我们各有自个儿要做的事,又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 李星渊含笑点点头:“说的好。” 等卫玉告退,太子看看崔公公,崔太监便送了卫玉出外。 他们去后,太子重新坐回长桌后,顷刻,有一道身影从侧殿入内,跪地:“殿下。” 李星渊头也不抬地问:“找到了?” 那人道:“总算不辱使命,这次大概有七八分,殿下要不要亲自过目?” 太子沉默片刻,回答:“不必,只是好生教导,一定要快……” 77.二更君 孤家寡人 崔公公陪着卫玉向外走去。 他打量卫玉身上:“最近冷, 你出出入入的一定要注意加衣。我也未必能够盯紧,那阿芒又粗心……须得你自己打算, 若病了可不知如何。” “我无事,倒是公公尽心竭力地照顾着殿下,也得注意自个儿身子骨才好。” 崔公公不由动容:“……你这样说,我心里更惭愧了,我也是失职,这次要不是你回来, 真不敢想象殿下会怎样,你也看见他那个情形了,脸都瘦的那样。” 卫玉颔首:“公公别担心,殿下会好起来的。” “看到殿下能吃东西了, 我心里别提多欣慰。还是多亏了你,把那宿小将军给带了回来, 偏偏他又会做东西……简直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虽然话少, 但真叫人喜欢。” 卫玉一笑:“他就是不会说话,实则外冷内热……到底还是年纪小。” “别看他年纪小,手下可也够硬呢。”崔公公眉飞色舞:“你可知道?今儿靖王殿下在午门口为难咱们,多亏了小将军给争了面子。” 卫玉并不知道这件事, 赶忙询问。 崔公公跟她讲了一遍,卫玉听了后心事重重,毕竟靖王那个人喜好“特殊”,小九又是那个相貌, 只怕靖王是盯上了他。 还好小九只有几天就要走,应该不至于有事。 “小卫……”崔公公忽然叫的声。 卫玉正在走神,闻言急忙站住:“公公什么事?” 廊下风大, 吹的披风乱舞,崔公公慢慢握住她的手:“因为良妃娘娘去世,殿下心里很不好过,毕竟……娘娘得病正是因为听说了杜家的意外,所以殿下……也很有些内疚。” 卫玉心一颤,道:“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是杜家的那几个人咎由自取罢了。” 虽然是李星渊下令铲除杜家,但杜家父子恶行累累,早就该诛。 “话虽如此,可他们毕竟是母子。若良妃娘娘只是病倒还罢了,谁成想竟然……我真担心殿下的心里弄成个心结不解。” 卫玉屏息:“不,不至于。殿下很明白事理,他应该想的通,总不会钻牛角尖的。” “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卫玉踌躇问道:“公公,娘娘到底是怎么薨逝的?” 崔公公沉默片刻:“有些话我本来该烂在肚子里。但是……”他轻声说:“之前我以为娘娘在宫里过的很好,她自己也一直说皇后娘娘对她很好。十分照看很是周到之类。但是先前我陪殿下进宫请安,隐约察觉娘娘的宫内好像不太用炭火,按理说娘娘应该不缺那些的。我想着要暗中查查看……可是你知道宫内到处都是眼线,竟还没来得及查出什么来娘娘就……” 卫玉问:“公公的意思是……有人苛待了良妃娘娘。” “本来我也不敢说,可……”崔公公说:“良妃娘娘宫内的人都是皇后所指派的。只有一个婷儿是跟着她的心腹,但在娘娘出事后就自缢了。宫内都说殉了主子,但是……我也见过宫内死过些好主子的,可是奴才自愿地跟着殉葬,却是少见的很。” 这自然是说那叫婷儿的奴婢死的有缘故。 卫玉惊怒:“太子殿下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对皇后皇上更是至孝。良妃娘娘在宫内也从来与人为善,却落到这个下场。要是娘娘真的被人所害,但这下手的人可真是丧尽天良。我也一定不会饶恕。” 崔公公握紧了卫玉的手:“小卫,殿下最相信你。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查出明白。” 卫玉往回走的时候,心事重重。 崔公公说李星渊因良妃之死而内疚,但卫玉总觉得自己跟良妃娘娘的死脱不了干系。 这一世有很多的事情变了,野狼关,杜家,良妃,就好像一连串点燃的炮仗。 而她是那个引信。 次日正是休沐,卫玉先去萧丞相府。 书房内拜见了萧太清,萧相笑问:“你没带那位宿小将军一起来?” 卫玉疑惑:“老师想见他?” “这种少年英才,自是让人喜欢,他如今还在东宫么?” “今日崔公公叫人带着他出去逛逛去了。早知道老师要见我就让他过来了。”卫玉愧然。 原本宿九曜一早还问她今日有没有空,她也考虑过带他来萧相跟前,只是担心唐突,何况她要跟萧相谈些事,所以并没有允许。 “总有机会的,不急于一时。”萧太清道。 仆人送了茶上来,两人各喝了口,萧太清说:“你这次着忙回来。还好皇上并未追究。太子殿下怎么说?” “殿下也责怪我不该贸然回京。” 萧相感叹:“殿下当然要这么说,难道要夸奖你吗?纵容的你下次越发肆无忌惮。早知道如此,当初为什么非得赌气出去的?” 卫玉低下头,她哪里知道会这样,哪里知道良妃会出事?如果早知如此也不至于选择往外走了。 毕竟她往外走的时候是打定了不回来的主意。 萧太清见她不回答就说:“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安分分的吧。既是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 卫玉抬头:“老师,我想不通为什么良妃娘娘忽然……” 萧太清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她。 卫玉噤声。萧相道:“你才回来就说这些话,是真不怕惹祸,就算你不怕。你也总该为太子着想。” “我是因为老师不是别人,才问的。” 萧相一笑:“你就不怕给我惹祸?” 他其实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继续说:“其实自从娘娘出事后,太子的意思我也看出了几分。我也曾劝过。但是太子再怎么沉着睿智,果决英明,他到底还是年青,心气烈,难以克制。”萧太清语重心长地:“这样说吧,就算娘娘是有个什么万一。但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忍一时风平浪静。” “老师……”卫玉不敢苟同。 萧太清了然的看着卫玉:“你跟他一样想法是不是?但如果现在追究,很可能引发不测的变故。但凡殿下的位置坐的牢靠,要查看起来也就容易的多。” 内宫的事,嫌疑人自然也在内宫,而能伤害良妃的,多半是良妃之上的那些人。 不管哪一个,都牵扯不得。 卫玉觉得萧相说的有道理,但是却过不了心上那一关。 她道:“那毕竟是殿下的母妃。殿下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萧太清笑了笑。卫玉觉得他笑的有点儿古怪:“老师,我说错了吗?” “你当然错了。”萧相的脸色慢慢肃然:“太子殿下是注定要成为九五至尊的人。你难道没听说过——“孤家寡人”四个字?皇室之内,有什么亲情。” 卫玉悚然。 心里突然间想起来那一世的李星渊,当他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中,用深不可测的双眸打量脚下,那明明白白的就是“孤家寡人”,生人勿近,有哪里可以谈什么亲情温情可言? 可是那时候的皇帝李星渊跟现在的太子殿下,还是有区别的,暂且无法将他们彻底合在一起。 就好像那时的宿雪怀跟现在的小九爷,也总是在卫玉的心里混淆。 萧相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太子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的。” “我知道。”卫玉黯然。 “你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萧太清又饮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卫玉,看她怔然,萧相道:“之前我劝你到太子的后宫去。你不肯,其实那也是为师的一番苦心。” 卫玉不懂。 “太子殿下迟早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你如果是他的臣子,再怎么是殿下的心腹也好,终究也会有被疏远的一日。如果你成了太子的枕边人,就算再怎么疏远也好,也不至于到相害的地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不过是想给你铺一条全身而退的路而已。” 卫玉沉默。 萧太清道:“这次你选择出京去,我虽然反对,但是你既然义无反顾。那也罢了。唯独希望你能保住性命,就算在外面三年,五年或者永远不回来,只要还活着就行,可偏偏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了,你就该想好该如何面对太子殿下。我言尽于此。” 其实卫玉今天来相府,并不仅仅是要见萧相。她想见的是萧亦茹。 或者说她是想通过萧亦茹见到萧亦莲——昭王殿下的侧妃。 之所以要见萧亦莲,正是因为要查良妃之死,要查内宫的事自然要接近宫内之人,卫玉进不了皇宫,而在外头这里,最接近宫中的除了靖王,就只有昭王府。 可是听了萧太清这一番叮嘱,卫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萧亦茹出来找他的时候,也跟着到了里间,只跟夫人又说了半晌话。 临别,萧亦茹叮嘱卫玉:“听说那个宿小将军生得貌美,下回一定带来给我瞧瞧。” 卫玉笑道:“为什么要瞧人家?” 萧亦茹道:“我见过的将军都膀大腰圆相貌彪悍的,可从没见过小将军。书里说的小将军银面朱唇,英气勃勃,我一直都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要是真有这样的人,自然要见上一见。” 卫玉哈哈一笑:“你又看闲书。” 萧亦茹吐吐舌头:“整天学什么女红看什么女德要闷死人的。不看看闲书如何解闷儿。你答不答应带人来给我看?” 卫玉想了想:“据我所知,昭王殿下也想请他过去。要是定下日子了,你也去王府,当然就见着了。” 萧亦茹喜欢的直拍手。 卫玉乘轿,想要先回东宫。 走到半路,有人跑来拦住:“轿子里可是卫巡检吗?” 卫玉撩起帘子:“是我,什么事?” 那人却是顺天府衙门的差役,忙行礼道:“您没事儿么?刚才东宫的一个小公公说,有人把宿小将军骗走了。不知带到哪里去了,恐怕有危险。” 卫玉头都要探出来:“什么?是谁骗走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人,不过根据那小太监的口供,那些人说借口是卫巡检出了事,所以带小将军去救您了。” 卫玉窒息。 她赶紧下了轿子,让顺天府的人速去步兵衙门通报,命各处巡逻的差役留心,一有发现立刻来告诉。 不多时,东宫的小太监赶来,正是小安子。 小安子满脸惶恐,看见卫玉赶忙扑上来:“玉哥儿……” 卫玉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小安子说:“我本来领着宿小将军四处闲逛,就走到前头博古斋的地方,忽然有一个人跑来说是卫巡检被人伏击,情形危险。小将军一听就着急起来,让那人带路。我拦都拦不住。追了十几步人就不见了。” 才说完,步兵衙门那有人有来报信,说是在锣鼓巷发现了几具尸首。 卫玉听见尸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安子也尖着嗓子问:“宿小将军呢?” 卫玉早拉了一匹马过来,打马往前狂奔,一刻多钟到了锣鼓巷,那里被步兵衙门的人封住了,顺天府的差人也在场,听见马蹄声响,都转头看来。 卫玉跳下地,就听有人道:“这不是卫巡检么?这次又是来抢案子的?” 原来是顺天府的老对头丁羿丁捕头,卫玉不睬:“尸首呢?” 丁羿往身后巷子里看了眼,卫玉一撩袍子向内跑去。 丁捕头身后一个差役铁青着脸,一副心有余悸之态,问:“捕头,难道又要让给御史台?” “呸,刚才不叫你去看你偏逞强,吓出这个神头鬼脸的样儿,”丁羿啐了口:“你以为这是什么宝贝疙瘩要抢?上回老子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去……这次、”他抱臂回头看着卫玉奔去的方向:“上次只跟郑府丞有关,这次却是东宫……我又不是铜头铁脑三十六变的孙猴子,这种出力不讨好还可能掉脑袋的差,谁爱办谁办吧!” 78.第 78 章 色授魂与 巷子里遍地狼藉, 惨不忍睹,让人误以为是到了什么修罗地狱。 两侧的墙壁上鲜血淋漓,混杂着一些说不出是什么的黏糊糊的东西。 但当看到地上那个头破血流、缺了半边脑袋的家伙, 才大约能猜出那多半是脑浆。 另外一边儿的地上倒着一人, 躺在一大团的血泊之中, 细看才察觉原来他的腰间被一刀斩过,仿佛是被拦腰斩断了的伤势,煞是惊人。 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人左眼血糊糊的,上面戳着个什么, 他的脑袋姿势极为怪异, 不明所以的人靠近了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此人的脖子竟被硬生生的扭转过来, 看着仿佛是一张脸突兀地长在后背上,这得亏是在白天, 要是在晚间门肯定是要吓死人。 卫玉起初也没看清, 不小心走近了些,她猛然捂住嘴。 但很快, 她的目光停在那人眼窝里戳着的物件上, 那东西怪模怪样, 看着眼熟,卫玉正想去拔下来, 步兵衙门的张统领闻讯赶来。 乍然见现场如此情形,张尔赟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他小心避开地上的血渍,打量那些可怖的尸首,“怎么弄成这样, 难道是炮仗放的不够,年兽被放出来了?” 卫玉听见他这会儿还能玩笑,暗自佩服。 她心中却是翻翻腾腾,一时间门说不了话。 张尔赟一眼看见她,赶忙过来:“你又怎么来了?” 卫玉勉强镇定:“我恰巧把这周围路过,听见出了事就过来看看。” 张统领感慨:“恰巧?你偏偏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也难为你了,不怕做噩梦。” 这时候现场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事可能跟宿九曜有关,卫玉也不便说。 而现场如此惨烈,但卫玉一看,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一定是小九所为。 他一定是遇到了极其危险的情形,才会下手如此不留情。 唯一让卫玉欣慰的是这些尸首里没有小九,但同时这也是让她担心的原因。 宿九曜不在这里,那他在哪儿? “这儿难看的很,你还是赶紧离开吧。”张尔赟见她脸色不好,体贴的劝说。 卫玉抬头:“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张统领眉头紧锁,再度上前挨个打量了会儿,说:“这些人好像都是练家子。”他望着地上的那把凶器,血淋淋的大刀:“这种朴刀在京内是禁用之物,除非是兵马司等衙门专用,如今居然出现在此处,还有这里散落的两件暗器……无不说明,动手的应该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人。” 卫玉点点头:“能认出他们是什么身份吗?” “这可难了。”张统领指着前方的缺了半边脑袋的尸首说:“你瞧那脸都没有啦,还有这个,也看不出来……” 望着那脑袋被扭到背上的尸首,连张统领也看不下去:“到底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这些江湖人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么大的阵仗,叫我说多半儿是寻仇。” 卫玉俯身,想把那人眼窝内的东西拔了出来,没想到力气不够。 张统领道:“我来。”用了几分力气,才总算抽出:“啧,这是什么?” 起初卫玉也没认出,毕竟另一端都被血浸透,只凭着露在外头的一节…… “是个泥人儿。”卫玉喃喃。 “泥人?是小孩儿玩的东西?”张统领诧异,看看手中血泥人又看看地上的尸首,匪夷所思:“怎么……是这个?” 卫玉暗暗吁了口气:“让画师来,看清楚他们的脸,先画出图像。” 张统领越发吃惊:“真的要这么做么?如果是江湖人士互相殴斗的话,那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只做样子查一查就行了,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毕竟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下这样的死手呢,他们自有个武林盟,自会处置,何必掺和?” “听我的。” 张尔赟看卫玉脸色郑重,只得答应说好。 这些血腥气太重了。卫玉拿出帕子掩着口又问:“这些人既然是江湖客,看似又不是京城的人,他们从外地来的话,京城之中四大帮派的人应该会知道吧?” 张统领惊:“你想干什么?可不要去戳马蜂窝。” 卫玉不语,走出巷子,小安子就站在巷子口等她,本来要入内又不敢。 迎着卫玉,小安子低声道:“玉哥儿,小九爷……” 卫玉摇头,示意他不要做声。 又往旁边走开两步,小安子拉住她袖子:“刚才张统领拿的那个东西……” 卫玉看向他,小安子惶惶然道:“我、我认出来,是小九爷先前买的。我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要买这孩子玩儿的东西。” 小孩儿玩的,自然是给孩子。 卫玉料到小九必定是要给长怀县的飞廉等孩童买点东西。 可惜。 京城内的四大帮派,分别是八骏院,章台会,石门会馆,达通赌坊。 卫玉命人将这四帮的掌事带到御史台。 这四大帮平时彼此通气,来的路上便已经明白是为何被传,当然也知道了该如何应对。 不管卫玉如何询问,四个人都说不知道。 场面僵持,卫玉扫过在场四位,忽然起身道:“请徐掌门随我进来说话。” 八骏院的徐掌门见她点名,当即起身,回头看了其他三人一眼,跟卫玉进内。 到了内厅,徐掌门问道:“卫巡检,不知何故?” 卫玉将自现场所得的那两支暗器拍在桌上:“徐掌门,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是老江湖人了,又是四大帮首领,我不信你丝毫都都不认得此物。” 八骏院是习武道场,号称弟子两千,徐掌门自是经验丰富,他有恃无恐地说道:“卫巡检,该说的我在外头都说了,确实不认得。再说老朽专心教导弟子,早不管江湖事了。” 卫玉道:“好,你如果不说,我便叫人查封武馆,徐掌门你一天不说,那就一天天耗下去。” 徐掌门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卫巡检手段高明,无所不能,谁不知道你是东宫的人,你要处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谁能抗拒?” “徐掌门你可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哪家的平民百姓底下有两千弟子,哪家的平民百姓号称京城四大帮之首?” “那不过是些虚头而已。” “我不管什么虚头不虚头。现在已经有三个人死了,我请掌门到这里就一定要问出线索。” 徐掌门哼道:“别说是三个人死了,就算是一百个,一千个,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参与其中。” “徐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 “卫巡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还是别为难我啦。” “我提醒一句。你不说自然有人说,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别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徐掌门对上卫玉的眼睛:“那好啊,卫巡检如此笃定的话,问别人就行了。” 卫玉眯起眼睛。 顺德府武林大会,阴差阳错,宿九曜得了武林盟主。 而随着卫玉南下,宿九曜明里暗里,出手教训了好几路江湖客。 虽然他不太管武林中的事情,但是因为见到了那种动不动劫掠残杀的行径,便定下了几条规矩。 严禁强贼们烧杀抢掠,尤其是伤及人命,如有犯规矩的,绝不轻饶。 这样一来自然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 宿九曜年轻,先前又不是混江湖的,当然会引发三山五岳豪杰们的不满。 尤其是有望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那几个,简直把他恨之入骨。 但一来宿九曜有朝廷的背书,二来有武当的关系,三来他也确实打赢了。那些人自然表面上不管如何,只能暗地里搅浑水使绊子。 宿九曜才进京中,按理说他在京内没有什么值得这样下死手的仇敌。 虽然说前日才得罪了靖王殿下,但是以靖王的为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下手。 至少不会这么赤。裸。裸的动手。毕竟小九也才面圣过,皇帝对他也格外喜爱。 所以卫玉怀疑对他不利的是江湖客。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宿九曜如今在哪里就更加难测了。 而在京内的武林人士动静,瞒不过四大派的眼线。 故而卫玉想从这京城四大帮派的口中得到线索。 偏偏这四方之人不约而同的咬紧牙关,不肯透露。 眼见徐掌门冥顽不灵,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卫玉一笑:“我知道其他的众人都以徐掌门马首是瞻,你觉得你不说,他们就更不会说对吗?” 徐掌门淡淡一笑。 “既然这样,徐掌门可以走了。” 徐掌门很意外,疑惑:“卫巡检……当真放我们走?” 卫玉笑道:“你可以走。他们还得留一阵子。” “这是为什么?难道卫巡检觉着能从他们口中再问出什么来?” “正好相反,我认为能从徐掌门口中问出什么来,只是徐掌门不肯告诉我。” 徐掌门挑了挑眉:“那我更不懂了。” “你不需要懂,只管离开就是,请。” 卫玉竟然起身,陪着他往外走。 徐掌门疑惑的打量卫玉,他觉得卫玉一定不会这么轻易的让他走,此举必定大有深意,但是他想不通。 他飞快的在心中寻思,将声音放的和软了些:“卫巡检,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对……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如果告诉了你一定会有人不放过我。” 毕竟卫玉是东宫的人,他自是不敢得罪太狠,能弥补就弥补一点。 卫玉笑:“当然,我并不为难徐掌门,你请便。” 徐掌门虽然狐疑,态度却越发和气。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前厅,两个人都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徐掌门抬腿往外走去,才出了门,他忽然间门止住。 外间门除了有几个文书外,其他三家掌事也都在座,自然看清楚了这一幕。 三个人的眼神都变了。 徐掌门对上三人的目光,总算反应过来,他回头看向卫玉:“你……” 卫玉笑容里带几分欣赏:“总之多谢徐掌门配合,改日再跟你闲叙。” 徐掌门背上冷飕飕的:“我、我没……” 卫玉眼珠一转,一叠声道:“对对对,徐掌门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呵呵,您请回吧。” 她这简直是欲盖弥彰。 徐掌门脸色惨白,回头看那三派掌事,那三人正惊诧的望着他。 就算这些人不肯轻信,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只怕也信了七八成了。 毕竟徐掌柜单独进去一回,出来时就“其乐融融”了,还要放他回去…… 徐掌门原先还着急要离开此处,但是现在叫他走,他也不敢走了。 “卫巡检,你……”他咬牙切齿,进退两难:“你简直要害死我。” 卫玉命人将那三位带走。 她收敛笑容,走近徐掌门:“杀手一共来了几个,是谁所派,剩下的有几人现在哪里?你最好快点儿说,不然以后追着你不放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那些杀手以及背后派出他们的人。你告诉我,我替你连根拔起,自然无事。” 徐掌门脸色颓然:“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卫玉冷道:“人总要选边站的。就看徐掌门要选哪一边了,我如果是你,就好汉不吃眼前亏。” 徐掌门长叹了声:“据我所知,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在……” 根据徐掌门的供述,卫玉带人赶去西城。 找到杀手的藏身之地,踹门而入,却只看到奄奄一息的一名刺客。 张尔赟带人四处搜查,卫玉将那刺客一把揪起来:“小九呢?” 那杀手已经濒死,眼珠有点僵地动了动,嘴角一扯。 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回答还是不能回答,卫玉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快说,宿九曜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刺客显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被她挥了一巴掌,稍微有点儿清醒。 定睛看了卫玉一会儿,才喃喃的说:“螳螂……捕蝉……”还没说完,头一歪。 张尔赟在屋内没找到人,从后走上前来细看那人身上的伤口,又翻开他的手看了看虎口上的茧子。 “这人的致命伤是被利器所伤,看地上的血量,应该不是在巷子里就伤着的。他是箱子里使大刀那人。” 死在巷子中的那三个人,一个是甩在墙上活生生撞死的,另一个是被戳瞎了眼睛,扭断脖子。 唯一死在利器之下的那人——凶器朴刀也扔在了旁边,除了那把带血的刀外,还有几枚暗器而已。 事后,从瞎眼的那人身上搜出了相同的暗器,而根据张尔赟的分析,用刀的那位并不在现场。 因为现场中被刀伤的那人擅长的是拳法,从他手上的茧子和异与常人的拳头形状就能看出。而被摔到墙上而死的那人擅长的是腿法,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被人擒住了脚踝,用力甩在墙上,脑浆迸裂而死。 张统领的分析其实跟卫玉的猜测不谋而合。 这几个人显然是冲着宿九曜来的,而小九爷身上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所以才用那泥人将对方一击致命。 那把刀,也是他夺了对方的……或者是借力打力,以刀杀了对方的人。 总之他杀了那三人后,不知为何离开了现场——许是追杀剩下之人,又许是当时就受了伤,被人追杀。 而此刻这杀手身边并没有兵器,这样推断,伤他的自然是除了小九之外的其他人。 所以他临死才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卫玉心底才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她叫张统领命人挨家挨户的问,问清楚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动,经过的车,车辆,人马都要问清楚。 张尔赟起身去了。 卫玉看着面前那死尸:假如他们自认为是螳螂的话,那谁是黄雀? 除了那些想要宿九曜性命的江湖人,还有谁会不容小九。 卫玉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就在她惊心动魄之时,阿芒进内,原来是剑雪来了。 剑雪拉着卫玉:“殿下让我来问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听说你调动了步兵衙门的人。” 卫玉来不及解释,赶紧把张统领叫起来,让他派人去靖王殿下府周围打听看看——案发之时王府是否有任何异动,以及靖王殿下现在在何处。 张统领脸色煞白,意识到不妥:“什么?你怀疑这件事跟靖王殿下也有关。” 剑雪愕然:“胡闹,难不成又要像上次处理范太保案子一样?不可轻举妄动。” “小九可能出事了。”卫玉冲口而出。 剑雪大惊:“什么?怎么可能?” 卫玉道:“要追杀他的那些江湖人都被他反杀了,我找到的最后这个留下了一句遗言,说是什么螳螂捕蝉……小九在京内没有别的敌人,也许是我病急乱投医,但是我不想错过这个可能,我只怕时间门越拖延越对小九不利,先前围攻他的四个人都是高手,他一定受了伤。如果这时候又有不测……” 剑雪眼神闪烁,听到最后她决然说:“那就让我去。我潜入王府看看,假如被他们发现了,你就说不认得我,我也不会承认我是东宫的人。” 卫玉虽然感激,但却知道她是唯太子之命而听的人:“你这样做,殿下只怕不高兴。” 剑雪垂眸:“那我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九落难而不理。只要他能平安无事,殿下如何惩治,我都认了。” 她说了这两句后却又轻松一笑:“谁叫我吃过他做的饭呢,就算是……报答吧。” 张统领在旁边心惊肉跳,不知道如何是好。 卫玉对他说:“这件事你不必插手了,你也当从没听见我们的话就是。” 张尔赟欲言又止。 卫玉只带了阿芒,正欲回御史台,却有个小童跑来:“是卫巡检吗?有人想见你。” 要见卫玉的是章台会的当家戴三娘。 章台会顾名思义,是青楼的雅称,虽然人人都瞧不起青楼风尘地方。但不可讳言,若论打探消息,眼线众多,青楼也算是得天独厚。 小小酒肆内,戴三娘隔着帘子,轻声道:“难得卫巡检肯来见我。还以为你嫌弃不愿。” 卫玉道:“三娘是有事相告,我岂敢不来?” 戴三娘笑了两声:“你猜的却准。不过看着你先前把徐老大弄得那样狼狈,我告诉你也无妨。” 卫玉屏息。 戴三娘道:“听说换了新的武林盟主,还是个少年,我也甚是惊讶。又听说他在南边儿教训了好几路的山贼水匪,好些人都说他年少不知轻重,才上任就得罪人,迟早晚不知道怎么死呢……卫巡检别见怪,这些都是他们在楼里说的话,说的人多了去了。” 卫玉不语。 “不过也有为他说话的。”戴三娘继续道:“毕竟帮派里的不都是些为非作歹之徒,也有好些苦出身的。” 卫玉道:“小九爷所做,问心无愧罢了,公道自在人心。” 戴三娘点点头:“我虽然没见过那位宿九爷,但是知道他在豫州那里打了胜仗是有军功的。再加上他在南边儿行侠仗义,我觉得这种人的人品绝对不差……你想问什么?但凡是我知道的一定会告诉你。” “有没有人看见他?或知道他的行踪。” “据我所知没有。” 卫玉的心一沉,想了想又问:“那案发的时候,京内各处有没有什么异动?” “你指的是哪里的动静?” “比如,城门口或者是靖王府。” 戴三娘沉默,然后说道:“巧得很,半个时辰之前听说靖王殿下出城去了。” 卫玉屏住呼吸:“去了哪里?” 戴三娘看她:“卫巡检是东宫的人。你总该知道靖王殿下在城外有几处别院吧。” 卫玉的心砰砰乱跳,知道可以到此为止了。 她缓缓站起身:“三娘今日之恩,卫玉铭感在心。” “不必,”戴三娘摆手:“我并不想参与这种事。不过……如果能帮得上卫巡检,也是我的荣幸。” 卫玉一怔。 戴三娘道:“你真以为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是因为小九爷。却不知道我是冲着你卫巡检来的——还记得先前你办教坊司那件案子吗?为了一个堕入风尘的女子,你不惜得罪京城权贵,还因而几乎遭贬,三娘心里佩服。” 卫玉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这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深吸了一口气,卫玉拱手:“多谢。” 她说完这句,拔腿往外疾步而行。 中途,太子派了人来叫卫玉回去。卫玉本来想回东宫向太子表明这件事,或者商议讨教对策。 可又一想,还是打发了来的小太监,又让随行的差役自行回衙门,她只带了阿芒一个人出城。 靖王殿下在城外有好几处别院。 李司遖是个好寻欢作乐的人,城外的祈晏山,八里庄,玉清河三处都有歇脚的地方。 卫玉就近先去了八里庄,下马询问得知王爷并未来此。 她心急如焚,策马往前,竟到了一处岔路口。 往南是祈晏山,往东便是玉清河。 正在犹豫不决,就见祈晏山的路上,有几个人缓缓而来。 马车就要经过身边的时候,车帘子打开,里头有个人问:“卫巡检?” 卫玉本来正在猜测这马车是否跟靖王爷有关,看见帘子下的人,花容玉貌,赫然竟是宛箐。 卫玉心一跳:“原来是先生。” 宛箐嫣然一笑,问:“眼见天要黑了,卫巡检这是要上哪去?” 卫玉道:“说来巧了,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见见靖王殿下。” 宛箐笑道:“这可是稀奇,平常请您过去王府,你还不肯赏光呢。怎么巴巴的追出城来了?” 卫玉深呼吸:“王爷到底在哪儿?是在祈晏山的庄子,还是玉清河那里?还请告知。” 宛箐灵动的眼珠转了转,他并不回答,却说:“卫巡检你上回跟我说,如果为了报复而伤及无辜之人,那我就跟范赐没什么两样了?” 卫玉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时候说这些。 “我一直记得您说的话,”宛箐道:“你只问那个被引入歧途的孩子在经历了磨难之后,会不会恨那个罪魁祸首,但是你却没有问在走入歧途之后,他还会不会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卫玉看他竟回忆过往,有点儿着急。 宛箐仿佛没看出来一样:“也许那孩子早死了,也许他真的变成了跟范赐等一样的人,在遭遇了那些之后,什么无辜不无辜的?一切都该死!没有无辜者。” 卫玉只能打断他:“宛箐先生,我并不是逼你,只是希望别把事情弄得无法开交,到毫无挽回的余地。请你务必告诉我,王爷在哪里?” 宛箐掩口:“你的胆子可真大呀,卫巡检,是太子殿下太宠你了吗?你就这么信心十足的觉着你能拦住殿下?” “不能拦也要拦。” “那么关心那孩子啊。”宛箐看着卫玉决然的神色,面上仿佛闪过了一点暗色。 他这一句话显然透露了他是知情的。而小九的失踪一定跟靖王有关。 卫玉的瞳孔收缩。 找了这半天,她的担心已经无以附加,见宛箐竟然轻描淡写,卫玉俯身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听我说,”她倾身盯着那张柔媚的脸,道:“小九要是有个万一,我绝不会放过靖王,包括你……他到底在哪儿?快说!” 宛箐仰头看着她,丝毫没有反抗,甚至笑了笑:“哦……那你去祈晏山庄吧。” 他刚才来的正是这条路。 卫玉赶紧放开他,打马带着阿芒向着祈晏山的南路而去, 此时天就要黑了,黄昏降临。路上有些雾气蒙蒙。 路的两侧,苍黑色的柳条垂地,像是用笔画出来的屏障。泥地上仿佛落了一层雪白的霜,马蹄踩落,泥霜四溅。 才跑出十数步,卫玉心头一动,她急忙勒住缰绳,回头看宛箐。 马车并没有走开,淡淡的暗影中宛箐正在凝视着她,目光之中意味不明。见卫玉停了,他略显得意外。 四目相对,卫玉忖度片刻,把牙一咬。 她调转马头,重新转了回来。 车中,宛箐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卫巡检?耽误了的话,可就来不及了。” 卫玉没有回答,而只是深深地凝视宛箐的双眼。 那双灵动的眸子微微收缩。 最终卫玉没有说话,只是一挥马鞭,往东边玉清河的路上奔去。 背后,宛箐趴在车窗边上,怅然若失。 耳听的马蹄声远去,眼前的背影也看不清楚了,宛箐喃喃道:“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可是为了你好啊。” 他惆怅地望着即将黑下来的天色。天空中有几只寒鸦飞快的掠过。 “凭什么他就……”宛箐语焉不详地,只长长的吁了口气,口中呵出的气化成一阵白雾,慢慢的消散殆尽。 玉清河,靖王别院。 卫玉翻身跳下地,阿芒已经先一步上去敲门。 里头门房听见动静,隔着门,不耐烦地喝问:“什么人?” 阿芒回头看了卫玉一眼,大声回答:“御史台卫巡检,有事来见靖王殿下。” 里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稍等。 大概是一刻钟左右,大门从内打开。 卫玉进门之时才发现,在旁边的门房中坐了大概有十几个王府的亲卫,每个都腰间门带刀。 看见她跟阿芒入内,那些侍卫纷纷转头,一个个虎视眈眈。 卫玉跟着内院的侍从向内而行,在第一重门的时候,那侍从道:“卫巡检,王爷有命,只容您自己前去。你这位侍从还请留在外间门。” 卫玉咽了口唾液:“阿芒你先等在这里。” 阿芒着急:“玉哥儿,我得跟着你。” 卫玉一摇头:“别冲撞了殿下。你好生等着。”暗暗冲阿芒使了个眼色。 如是又走了有半刻钟,终于到了靖王起居所在。 卫玉站在门口,稍微迟疑,那侍从已经退下了。 只听里头道:“今日是吹的哪阵风?竟然把玉儿吹到本王跟前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卫玉迈步进内。 靖王李司遖缓步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丝缎长衫,极其单薄,行动时可见躯体轮廓,外头只松松的披了件厚的狐裘,脸色似乎微红。 卫玉才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香味儿,顿时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卫玉俯身:“参见王爷。” 靖王目光烁烁然,打量她的举止,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怎么了?巴巴的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单纯的是想本王了?” 卫玉抬头:“有人说王爷传了宿九曜来别院,臣因为有一事须要找他料理,还请王爷让他出来,我带他回去。” 李司遖眼神一变:“哦?谁说他在我这里?” “自然是有目击者。” 李司遖冷笑起来:“是吗?那么那个人想必是看错了吧。” “我已经在这里了,请王爷务必让宿九曜出来。” 靖王的脸上露出一点恼怒,他暗中磨了磨牙,哼道:“是本王忘记了……先前他确实是在这里。可是在你来之前他已经走了。” 卫玉哪里会相信这搪塞的话:“王爷!” 李司遖变了脸:“卫玉!本王是看在太子的面上才容你进来的,你可不要过于放肆,要知道本王可不是太子,不会一味的纵容你。再敢放肆连你也走不了。” 卫玉咬唇:“王爷说’连’卫玉也走不了?” 靖王露了破绽,却笑道:“你倒是很会咬文嚼字,不过你也不必怕。先前本王想让你到我这边儿,这话可还有效。只要你肯,让本王开心,本王自然什么事也愿意答应你。” 卫玉暗暗握拳。 “你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要来打扰本王,送客。”李司遖冷然说罢,拂袖欲走。 “王爷……”卫玉唤了声,抬眸看向靖王:“若、若我愿意的话,你是否可以……让宿九曜离开?” 她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好像生怕惹靖王生气,笑容里透出了一点讨好。 李司遖微微眯起眼睛,怦然心动,打量着她温润的脸色,俊美风流的眉眼,一时色授魂与。 不由说道:“假如你肯应了本王,当然可以让他走。” “那王爷就是承认小九在这里。”卫玉盯着他。 靖王一梗,此时要改口未免显得太没品格。 只可恨卫玉太狡黠,他心里越发的痒,心思转动,忽然间门生出一个主意来,只觉着有趣。 “不错啊,他确实在我这里,竟然瞒不过你。你想见他吗?想见他就跟本王来吧。” 卫玉意外。 虽然觉得靖王答应的太过痛快,仿佛有什么猫腻,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儿看到小九,确认他安然无恙的。 欠身,卫玉道:“多谢王爷。” “不用谢。”靖王笑的有些怪异,“待会儿你还要更谢本王呢。” 李司遖领着卫玉向内,越过屏风,穿过一处甬道,停在后院一间门房子跟前。 指了指房门:“小九儿就在这里。你要不要见他?” 卫玉看向靖王的眼,确信他并没有说谎。 靖王道:“去啊,等什么?” 他越是如此“大方”,越让卫玉忐忑。 咬牙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又是一股奇香。 卫玉脚步顿住,靖王却抱着双手,笑的不怀好意:“里头有老虎会吃你吗?还是说你怕小九儿吃了你?” “小九!”卫玉把心一横,迈步入内。 身后似乎是门响,卫玉正要回头看,耳畔却响起了一声熟悉的闷哼。 她想也不想,快步入内。 眼前帘幕低垂,卫玉焦急,循声将重重帘子胡乱撩开,终于见前方地上,是宿九曜蜷缩着身子。 “九爷!”卫玉冲上前将他扶住,刚一碰到宿九曜,只觉得手指间门的肌肤滚~烫。 卫玉正觉惊心,谁知小九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 79第 79 章 肌肤之亲 卫玉还来不及出声, 人已经被捏住了脖子。 在一瞬间她已经窒息,只觉着身体也被提了起来似的, 身不由己头向上仰。 她睁大双眼看向面前的小九爷,只见宿九曜身上额头上带着血,鲜血顺着眉端滑到眼睛旁边,两只眼睛好像染了血似的,红的骇人,看着极陌生,简直不像素日的小九爷。 “小……”卫玉发不出声响。 他在用力, 出手不留情。 她甚至能听见颈骨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 极度的恐惧让卫玉拼命挤出一点声音:“小九、是我……” 但是她的声音沙哑细微,完全不像她平常说话的响动。 卫玉怀疑这样是否有用。 喉头格格作响,眼睛涨的生疼, 卫玉自己也觉得绝望。 但是令人震惊的是, 在卫玉叫出了那一声之后, 感觉颈间的掌力的确稍稍放松了一些。 犹如绝境之中见到一线生机,卫玉丝毫也不敢迟疑,立即叫道:“九爷!清醒些……”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手心却湿漉漉的,卫玉垂眸, 隐约看见了一抹殷红,那是血。 是宿九曜受了伤流的血。 卫玉心一紧:“九……”她尽量让自己镇定, 轻轻拍拍他的手臂:“放、快放开我……” 但面前宿九曜的眼神懵懂而茫然,两颊微红, 呼吸急促, 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松开……”卫玉咳嗽了声。 像是有了点意识,宿九曜手一松。 卫玉身子一软,几乎倒地。 而与此同时, 宿九曜却靠近过来。 卫玉一愣,勉强撑住,抬头看他。 却见宿九曜微微歪头,仿佛在打量卫玉,又好像根本没看她。 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在轻嗅什么。 卫玉毛骨悚然,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此刻的少年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迷了路的猛兽,正在闻着面前的猎物,分辨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食物,值不值得咬上一口。 卫玉一惊,想到刚才他在自己脖子上掐落的感觉,恐惧重又袭来。 她猜到小九这会儿神志不清,生怕自己又被误伤。 “小九、九爷,”卫玉忍着脖子上的痛,轻声叫道:“你看清楚,是我,我是卫玉。” 宿九曜一顿。 卫玉见他动作略停,便向着他笑笑:“小九……” 才张口,少年已经扑上前,这样一撞,推的卫玉步步后退。 她身后是垂落的帘幕,卫玉踉跄着,站立不稳,少年却伸手一抄,揽住了她的后腰。 卫玉惊魂未定,急忙再看宿九曜,他整个人已经靠了过来。 宿九曜微微垂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卫玉眨了眨眼,见他好像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便咽了口气,安抚道:“没事了小九,是我在这里。我带你回去。” “回去……”他喃喃的跟着重复了一声。就好像他不晓得卫玉这话的意思。 “是,我……” 卫玉还未说完,便感觉少年蹭近了一步。 他几乎把她压在了墙壁上,后退无路。 “喂……”卫玉叫了声,目光一动,停了口。 原来卫玉忽地发现,有血从宿九曜的肩头渗出来,沿着手肘,滴滴答答。 卫玉心惊,他果然受伤颇重。 可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让卫玉担心的是宿九曜此刻的状态。 想起先前闻到的靖王殿下身上的香气,卫玉知道小九爷多半是中了迷/药。 先前在湘洲的时候,她也有过这般不幸经历,所以很知道那种难以自拔,十分煎熬的滋味。 但或许是靖王殿下所用的药更胜一筹,又或者是因为小九受了伤的缘故。 此刻的宿九曜好像完全迷糊了。 他确实没有再出手伤害卫玉,但是他的行为十分怪异。 少年将脸埋在卫玉的肩头,轻轻地嗅着,仿佛是沉醉于什么诱人花香,欲罢不能。 起初隔着衣裳,倒是还不觉得什么。但突然他无师自通,不知是唇还是脸,竟蹭到了卫玉的脖颈上。 他的身上极热,脸上也是,肌肤碰的肌肤,让卫玉猛的打了个哆嗦。 卫玉咬着唇,低声道:“小九!”手摁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推开。 少年却嗯了声,似是而非,察觉她的反抗,单臂在她的腰上。用力一箍。 卫玉闷哼了声,身不由己的被他抱的牢牢的。 两个紧紧贴在一块儿,严丝合缝,他额头的血都蹭在了她的脸上颈间,以及领口各处,一塌糊涂,看起来就好像她被咬伤渗出血来似的。 但好像是因为无法满足,小九索性咬住卫玉的领口,就如同猛兽撕咬猎物般,用力一扯。 然后把脸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你别……”卫玉惊叫了声,尽量往后挣脱。 忽然她一震,原来小九的嘴唇沿着颈间向下,几乎到了锁骨处。 他好像已不满足于轻嗅,张口,竟真的咬了下去。 卫玉窒息。 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些微刺痛。 虽不至于受伤,但这感觉却着实叫人悚然。 “干什么!”卫玉壮胆,胡乱地推了他几下。 宿九曜懵懵懂懂的抬头看了看她,嘴唇蠕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卫玉惊心动魄,正不知何以为继,只听隔壁有个声音笑道:“玉儿,这孩子很不服管教,先前还差点儿伤了本王。既然这样,我就想给你一个好儿……索性让你先尝尝滋味,你可要小心,别让他真要了你的小命儿。” 那自然是靖王殿下的声音,满是不怀好意。 “王爷你……你对他干了什么?”卫玉闭了闭双眼。 “本王自是好心好意地从那些宵小手中救了他,要为他疗伤而已……谁知道这小崽子不领情……自己又吃错了药,哈……” 卫玉当然不信这番说辞。 靖王才没有这样好心,多半是趁着小九爷跟那些杀手拼的两败俱伤,他才趁机下了手。 然而就在跟靖王说话的这段时候,卫玉只觉着那怪异的香越发浓郁。 眼前宿九曜的脸忽地有些模糊不清。 隐隐只听见靖王的笑声:“玉儿,好好受用吧。真可惜太子没能前来,要是他看到这副情形,我可真想象不到他的脸色将会是何等精彩?” 在隔壁房间中,靖王李思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透过特质的壁孔,向内窥视。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靖王屏住呼吸,不悦地回头:“什么事?” 门外的人道:“王爷,跟随卫巡检来的那个汉子在外头嚷嚷,说要见卫巡检。眼见要闹起来了。” 靖王脸色一沉,骂道:“混账东西,这点小事也来禀报,难道连他一个人都奈何不了?” 门口的侍卫领命离开。 靖王转头,迫不及待重新看过去。 卫玉眼前一阵模糊,感觉少年呼出的气息喷在脸颊上,一直向下蔓延。 浑身都开始发热。 他靠的那么近,近的足以让卫玉感知,他身上发生的异常。 少年的手好像也在动,毫无章法,四处逡巡,带着一种叫卫玉熟悉的莽撞。 刹那间,卫玉几乎梦回那一世。 “别急,九爷……现在不……” 卫玉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定睛看向他。 这孩子虽然还不到跟她成亲的那个年纪,却已经有些惊人。 如今更被药力催动,恐怕已经熬不住了。 卫玉本来就难哄住他,何况自己的情形也不妙。 “小九,你清醒些,再撑一撑……”她艰难地,试图保持清醒。 耳畔是宿九曜的低语。 卫玉起初没听清。 直到他又靠近耳边:“难受、我……”还没有说完,他猛然一口咬住她的耳垂。 炽热而湿润的唇含过来,带着一点点疼,让卫玉灵魂出窍。 卫玉没忍住,低呼出声:“九爷!” 眼见里间两个人已经难舍难分。 隐隐约约能听见那些被欲念所催,煎熬至极发出的缱绻响动。 靖王李司遖口干舌燥,浑身微微发抖。 他目不转睛盯着里间,呼吸都开始急促。 正看的情难自己,躁动不堪,外头重又响起了敲门声。 靖王没理会,那人又敲了两下,靖王怒吼:“滚!” 门外的人有点儿焦急,虽然害怕,却还是不得不说:“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起初靖王竟没有听入心。 那人不得不提高声音:“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 “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侯王爷。 ” 李司遖如梦初醒,猛然回头:“真的是太子……来了吗?” “千真万确。” 靖王眉头紧锁,看看自己身上。 外间道:“殿下来的很急……王爷还是快去看看吧。” 最终靖王低声骂了几句,去桌上先吃了一杯茶,又拿起自己的裘衣披在身上。 开门往外走,才过院门,就见地上躺着几个人,靖王愕然:“怎么回事?” 那管事道:“就是之前的那傻大个儿,差点儿打进来。好不容易才拦住了。” 李思楠咬牙道:“没用的废物。” 外头堂中,太子殿下李星渊双手拢着披风,他并没有落座,就渊渟岳峙地站在厅内,神情冷漠。 在他身后,是崔公公,阿芒,剑雪,并四个东宫内卫。 眼见靖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太子殿下看向他,直截了当的问:“王兄,卫玉何在。” “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跑到本王这里来找人。”李司遖哼了声:“难道我这里是失物招领的所在吗?” 太子面无表情:“王兄,卫玉到底在哪?” 靖王无视太子,一撩袍子坐在椅子上:“你也太无礼了,已经入夜,你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了?就算卫玉是你的人,那他也有结交朋友的权利。你管得着吗?” 李星渊深深呼吸,淡淡道:“王兄如果不说,那孤只能自己去找了。” “你说什么?”靖王显然没料到太子会这样说,他震惊地看着李星渊,冷笑了声:“你敢。” 太子一抬手,身后的几名内卫立刻行动。 靖王没想到他说到做到,猛的站起身来:“给我站住!李星渊你也太目中无人了,你以为这是你的东宫?来人!”一声令下,门外的王府侍卫急忙冲了进来。 崔公公一惊,太子却不为所动。 他淡淡的环顾周围众人:“你们谁敢动手,便视同谋反。那个想死的只管来。” 李星渊几乎从来没有在靖王面前摆出太子的威风,此刻却当仁不让,锋芒毕露。 储君在前,王府那些侍卫们心中胆寒,竟没有一个敢冒然动手的。 靖王大怒:“李星渊,你欺人太甚!” 太子看向李司遖:“如果我的人安然无恙,我会向王兄致歉。如果卫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王兄才知道什么叫欺人太甚。” “你、你……”靖王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名东宫内卫自屏风后闪出来。 太子一眼看见,当下不再理睬靖王,昂首快步向内走去。 阿芒本跟在太子身后,在刚才跟王府侍卫动手的时候,他身上也挂了彩,却浑然不在意。 此刻见侍卫们都站在前方门口,阿芒上前,用力一脚踹了过去。 门扇顿时被踹开,阿芒立刻就要冲进去,却给剑雪及时拦住了。 阿芒着急地问:“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身边人影有一晃,是太子殿下迈步走了进去。 太子环顾周围。 他屏住呼吸,先看见了地上的一件衣裳,那自然是他曾经给了卫玉的玄狐斗篷。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 垂落的帐幔随风微微摆动,室内寂静,只有帘幕后有细微的怪异声响传了出来。 李星渊牙关紧咬,往前几步,然后一把掀开眼前的帘帐。 眼前所见,让冷静自持的太子也不由色变。 卫玉半是趴在地上,眼神迷离。 在她身后,是那少年,单臂将卫玉揽主,姿态甚是狎昵。 他们两个都是衣衫不整,脸色潮红。 更加……空气之中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儿 太子的呼吸都乱了,眼中透出怒火。 然后他快步走向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卫玉的手,竟是硬生生将卫玉拽了过来。 卫玉猝不及防,恍惚看了他一眼:“殿下?” 她的发簪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发髻半偏,几乎散开,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什么。 李星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看了一眼旁边儿的小九爷。 少年已然有些昏沉,但察觉怀中的人被夺走,他抬头看向李星渊:“你……” 他猛然跃起,含糊不清地叫道:“还给我!” 有那么一刹那,李星渊几乎按捺不住那股浓烈的杀意。 就在宿九曜将动手之前,有一道身影从李星渊身后闪了出来。 剑雪出手如电,迅速点了宿九曜脑后的风府穴。 少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剑雪及时将他揽住。 李星渊看着昏迷不醒的宿九曜,总算收回目光。 崔公公则把地上卫玉的斗篷捡起来:“殿下……” 太子用斗篷把卫玉裹住,抱起来往外走去。 出了门,就见靖王站在廊下,李司遖一脸无辜:“哟,这里是怎么了?” 太子止步,眼尾微微抽动。 靖王毫无察觉,煞有其事地说道:“先前是玉儿着急忙慌地来找小九儿,我索性就让他们两个在这儿见面了,怎么两个都……是睡了么?” 他故意把话说的模棱两可,语调却显而易见,这个“睡”自不是普通的睡。 崔公公有点担心太子。 李星渊把卫玉抱紧了些。 可靖王显然是意犹未尽,执意要火上浇油。他笑问:“怎么了三弟?你为何不言语?” 太子一声不响,玉面上泛出淡淡铁青。 靖王说:“本王看你好像不太高兴?其实玉儿跟小九交好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小九儿不惜抗命要去跟上玉儿,玉儿为了他又急急忙忙找到本王这里来……可见两个人一路上朝夕相处的,自是会情投意合,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的……你也不用吃醋。” 李星渊把卫玉交给身边儿的阿芒。 他转身走向靖王。 靖王意识到自己激怒了太子,但也不信太子当真敢如何,毕竟李星渊在他面前一向过分“温和”退让。 李司遖道:“怎么?” 冷不防李星渊挥手一拳打了过去,靖王猝不及防,被打的往旁边跌了出去。 李司遖疼的闷哼,捂着脸:“你、你敢动手?” 此刻靖王身边的那些侍卫纷纷冲了过来。 东宫的内卫们也立即在太子身旁,一触即发似的。 李星渊抬手制止,他冷冷的望着靖王:“孤打你是教训你。你又能怎样?” 靖王匪夷所思,叫道:“你……你不怕皇上……” “你如果想去皇上面前告状,尽管去。我也不怕把今日的事情禀明皇上,要是皇上知道了你对宿九曜动手……我倒要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 靖王瞪着他,咬牙不语。 太子轻蔑地冷哼了声,转身带人离开。 出了靖王别院,崔公公回头看看:“殿下,这小九儿该怎么办?” 太子已经上了车轿,垂眸看着怀中的卫玉:“让剑雪去吧。”, 80二更君 吻痕 太子当然看见了卫玉衣领上的血迹。 起初他吓了一跳, 以为卫玉受了伤,急忙拨开衣领,看了半天才发现, 并没有伤口。 但也并不是完好无损的。 因为李星渊在卫玉的锁骨跟颈间各处,看到了些许细微的红色印痕。 起初太子不知道是什么, 但是过了片刻, 李星渊反应过来。 当想通了的那一刻, 一股火儿从太子心底升腾。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卫玉的错,大概也不是宿九曜的错。 罪魁祸首是靖王。 可因为目睹了小九抱着卫玉的那一幕, 他心里的愤怒、杀意,简直就挥之不去。 不能接受。 同时,太子难以想象,假如自己今夜没有出城,事情将会如何收场? 嫉妒,后怕, 太子将卫玉抱在怀中,喃喃自语:“玉儿……” 想到小九先前那句“还给我”, 太子眼神一暗, 手上不由用了力。 卫玉在半昏半醒中, 闷哼了几声。 这在太子看来, 就好像是回应了他似的,他将双臂放松了些, 望着怀中的人, 忍不住垂首。 犹豫了会儿, 只在卫玉的眉心轻轻印了一记。 东宫。 卫玉醒来,双眼盯着头顶。 她眨了眨眼,急忙一轱辘的爬了起身。 小太监听见动静跑进来, 一块儿进内的还有阿芒。 卫玉看见阿芒,放了心,即刻先问:“小九爷呢?” 阿芒正要问她怎么样,闻言只得先回答:“剑雪去照看他了。” 卫玉又觉着口干,茫然四顾:“我现在在东宫?” “当然,”阿芒连连点头:“今儿多亏了太子殿下去的及时,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殿下带你出来的时候,你都昏过去了。” 卫玉有点窒息:“你说太子殿下去了靖王别院?” “对呀,还是殿下亲自把你抱出那房间的呢,当时你跟小九爷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怎么都昏过去了?”阿芒有点好奇。 东宫这里知情的,无非是崔公公跟剑雪。 但没有人敢跟阿芒说那房间内发生了什么。 阿芒自个儿毫无头绪,竟对此一无所知。 卫玉的心惊跳,忽然后知后觉的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猛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 “这这是……谁给我换的衣裳?”她颤声问,几乎跳起来。 “怎么啦?当然是崔公公。”阿芒被她骤然提高的语调弄得变了脸色,也跟着紧张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崔公公?”卫玉慌里慌张,手都在发抖,赶紧解开外面的衣裳,才发现里衣没换。 这让她稍微松一口气。 阿芒解释:“你外面的那个衣裳上沾了好多血,所以崔公公给你换啦。” 卫玉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我想见见小九,他好了吗?” “我不知道啊,他们没有回城。”阿芒回答。 “没回城?”卫玉愕然:“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阿芒抓抓头:“我没问,但是我知道是殿下的命令。总之,你不用担心啦。” 卫玉其实还是觉得脑中有些昏昏沉沉,叫阿芒去打了水,自己洗了脸。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卫玉知道太子一定还在忙,但她坐不住,出门往书房走去。 小书房中,不消说的灯火通明。 门口的小太监看见她来到,急忙向内禀告。 崔公公亲自迎了出来,打量她道:“怎么不多歇会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卫玉看着崔公公——他的脸色如常,丝毫的异样都没有。 这让她觉着崔公公是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 也许崔公公粗心大意,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可是这位老公公实际是个极其敏锐的人,难道真的丝毫察觉都没有? 卫玉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崔公公看她沉默,自己却笑了笑:“罢了,既然来了,到里边儿吧。你知道殿下多为你担心,先前才从宫里出来,听闻你风风火火的忙了一天,又跑到城外去,他就赶紧的带人出城,幸亏是出去了,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你呀,有事怎么不跟殿下商议就自作主张?” 之前东宫传卫玉回去,她本来是想回去跟太子商议对策。可转念一想,跟靖王对上指不定局面如何,如果跟太子通气,就等同于太子也知道此事。所以索性不回宫,是福是祸自己扛着就是。 可哪想到靖王手段竟是超乎想象的下作。 如今被抱怨,也不冤。 崔公公拉着卫玉的手到了里间。 长桌上一盏精致的蚕丝花鸟宫灯,略带珠光的灯影下,李星渊正在写字。 他坐的很端正,脊背挺直,手中的笔跟人一样。 柔和润泽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天生的俊美高贵之外,又见几分温和可亲。 卫玉看着这幕,忽然想起了那两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她望着太子的脸,出神。 正打量中,太子忽地抬头,目光相对,李星渊一笑:“怎么?只管呆看做什么,还不过来。” 卫玉才要行礼,闻言迈步走到桌子旁边儿:“殿下。” 太子放下笔,抬头看向她脸上:“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 “都、都挺好的,没有什么。”她有点支吾。 “实话实说,不许硬撑。” “真不用……” 崔公公在旁道:“殿下先前叫御医给你看过了,说是……总之这几日要多吃些清淡的,蔬果之类。” 卫玉抓抓脸。 太子哼道:“你也知道,靖王那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难保会有些伤身体。你偏偏就爱去飞蛾扑火。” 卫玉窘然。 虽然后来她失去了神志,但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一定不会好看,卫玉没法儿猜测太子赶到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殿下,你怎么想到去靖王别院的?”她问。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要不去,孤为何要去?” “那殿下……”卫玉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李星渊似笑非笑:“你是不是想问孤看见了什么?” “没有。”卫玉有点害怕那个回答。 李星渊笑了声:“真真口是心非。既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以后能多听孤的话,孤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我觉得你也未必肯,只怕是心玩野了就收不回来。” 他这分明是没回答。 卫玉有点纳闷,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毕竟如果真出了什么……大不妥之类,他应该不会这么平静。 等太子说完,卫玉才问:“殿下,宿九曜呢?” 太子脸上的笑好像被人偷走了一样,垂眸看折子上的红批:“你问他怎么了,你担心他?” “当然,他……他是被靖王殿下所害。” “孤难道不知?”李星渊似乎不想说下去,但还是继续说道:“你放心,孤让剑雪去照顾他。明儿一早就让剑雪陪他回豫州,不用回京了。” “不回来?”卫玉震惊。 太子哼道:“他在京城内始终会引得靖王的心不安,一定又会生出事端来。怎么,你还想他回来?” 卫玉听他说的合情合理,自然没有别的话说。 毕竟宿九曜回豫州,是他们一早的打算,只是忽然间就这么分别了,连告别都不曾有,还没看他到底伤的怎样,好不好……卫玉心里未免有些空落落的。 “我只是担心他有事,他要是平安无事,我自也希望他快些回去。”卫玉回答。 “这样就好。有剑雪跟着你自然不必操心。” 两人说到这里,崔公公端了一个托盘儿进来。 崔宇笑眯眯地:“殿下,这是准备的夜宵,吃点儿吧,只顾着忙晚膳都还没吃呢。” 托盘里有两只碗,李星渊看卫玉:“来,陪我一起。” 太子的夜宵竟然是冰糖莲子羹。 卫玉一下子就想起宿九曜在湘洲所做的冰糖湘莲。 眼前这糖莲子炖的极其软烂,甜的也恰到好处,毕竟是御厨的手艺,没什么可挑的。 假如没吃过小九所做,这应该就是完美的糖莲子羹。 可不知道为什么,既然吃过最好的……细细回味,跟小九所做的冰糖湘莲比起来,硬是不知道差了什么东西。 “好吃吗?”太子问。 卫玉赶紧道:“好的很,殿下多吃点儿。” 李星渊笑笑:“你要老这么样陪在孤的身旁,孤也不至于那么操心了。你也多吃些,虽然说这未必比得上宿九曜的手艺。但总不能让他留在咱们身边儿做个厨子吧?那样也是糟蹋了他。你说呢? 她表示赞同:“殿下说的是。” 卫玉老老实实,低着头默默的吃糖莲子。 细白的手指捏着调羹,圆圆的糖莲子在唇间微微的转动。 太子看着这一幕,目光从她的唇,向下,落在卫玉的颈间。 他实在忍不得,故而先前让崔公公给擦拭清理过了,又换了一身袍服。 但太子知道血迹和其他的不堪虽然能够擦去,但那上面留下的咬痕一时半会儿却无法消退。 对太子而言,哪里是咬在了卫玉的脖子上,简直是咬在了他的心上。 不过那少年终于走了,而那些痕迹迟早也会消退。 此刻夜阑更深,他们对坐灯下,看着卫玉乖乖吃糖莲子的模样,太子不由笑了笑,总算也稍微地品出了几分甜。 本来经过靖王别院一番大闹,以为靖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没成想李司遖并没有闹出此事。 却是贵妃,因为察觉了靖王脸上的伤竟问起来,底下的人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贵妃大怒,竟是不依不饶向皇帝告了状。 皇帝传了太子前去询问,太子并未否认,直接地承认自己打了靖王。 要知道皇帝向来倡导手足情深,何况太子排行第三,身为弟弟殴打兄长,这个可是大忌。 皇帝大为不悦:“你又为何对靖王动手?” 太子说道:“回父皇,先前宿小将军住在东宫,不知为何被靖王留在了别院,儿臣怕小将军不知应酬得罪了靖王,故而一路找去,谁知道竟发现小将军已经身受重伤……儿臣盛怒之下以为是靖王所为,所以才打了他。” 皇帝皱眉:“竟有这种事,宿九曜现在哪里?” “小将军性情冷僻,儿臣始终担心他留在京内会有不测之事端,所以已经令人送他回豫州了?” 皇帝问旁边的靖王:“太子说的,是否是真?” 靖王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的话,虽然不是十足十的真,但也不能说是说谎,他只是省略了其中的一些不可告人难以言说而已。 但这样对于靖王而言自然也是最好的,不然把他的那些不堪说出来,还不知如何。 靖王道:“回皇上,原本小将军是被一些宵小所伤,儿臣救了他回别院,谁知导致了太子的误会,想来太子也是关心情切。此事已经过了,儿臣无大碍,并不想追究。” 皇帝看看太子,又看看靖王,最后说道:“没事自然最好!良妃才薨逝,你们都给朕消停些。谁要敢闹出事来,朕绝对不饶!” 后宫那里,贵妃自然不信这些话。 可皇帝这次丝毫没有偏袒贵妃,被贵妃闹得烦了,皇帝道:“既然靖王无碍,而且只是误会,那就不要再追究了,闹大了有什么好处?”竟不睬贵妃,拂袖而去。 太子故意简略事情的过程,尤其是没提卫玉半个字。 他自然是想维护卫玉,毕竟卫玉在皇帝面前已经是出过名的,若此刻又提,皇帝一定会火上浇油。 而且靖王也有自己的顾虑,所以两个人就这种“皆大欢喜”的说法达成了一致。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被瞒过去,太子心中自然也有数。 东宫。 卫玉几天都在宫内,连御史台也不曾去。 崔公公安抚道:“殿下是因为你才从南边儿回来,本就一路疲惫,所以叫你在宫里多休息些日子。” 原本远差回来的官员是有几天假期的,但卫玉总觉着不太对头。 崔公公笑着说:“乖,小卫你可听话。之前皇上又因为小九爷跟靖王的事问起来,所以殿下也是好意,让你避避风头。” 卫玉在东宫修养的这阵子,太子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崔公公念叨过好几次:“你瞧你在殿下身边,比殿下吃什么灵丹妙药都还管用呢。” 这却是真的。这短短的半月内太子殿下的脸上已经见了丰润光华,不再是之前那样“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模样。 这天夜里,卫玉因为困倦,早早的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下意识地惊醒过来,隐约却见床边有一人。 卫玉依稀瞧见那金冠蟒袍,一愣:“殿下?” 她急忙起身,太子却俯身摁住了她:“别动!我吵醒你了?” 夜色中听来声音极为温柔,如梦回纪王府。 “没有……殿下怎么在这?” “就是想看看你。” 灯在外头,里间的光线有些暗。 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出声,气氛变得很是微妙。 终于还是太子说:“没什么事,你继续睡吧。”他转身往外要走,身后卫玉叫:“殿下。” 太子停下来。 卫玉欲言又止,改口:“殿下,我什么时候回御史台?” “……再过一段时日吧。” “我还能回去吗?” 他缓缓回头:“怎么这么问?” 暗影中,太子双眸如星。 “你……殿下你是不是、知道了我……” 没头没脑的,卫玉说了这一段话。 李星渊的眼睛眯了眯,他明明听见了卫玉的话,但却没有问,也没有回应。 卫玉润了润唇:“殿下。”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加剧。 太子这才抬了眼:“嗯?” “殿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卫玉也知道这些话难以开口,她本来也想躲避下去:“我是,我……” 令人窒息的沉默席卷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明明没有多久,对卫玉来说却好像经历了两世。 李星渊盯着卫玉:“你想知道?” 卫玉咬住唇。 太子缓步走到了床边,抚住卫玉的脸:“这就是……孤的答复。” 他俯身吻向她的唇。, 81第 81 章 孤一直喜欢你 卫玉并不知道太子要做什么, 正全神贯注的看着他。 听到那一句“这就是孤的答复”,她还立刻竖起耳朵,要听个清楚。 直到太子垂首靠了过来, 温热的唇骤然贴近。 刚蜻蜓点水般一碰, 卫玉像是被热水烫着了似的, 本能地向后闪避。 她猝不及防, 浑身僵硬,吃惊的瞪着太子殿下。 竟是不明白李星渊这突如其来的所为是什么意思。 李星渊只觉得唇上一点儿暖润。 可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那种感觉, 卫玉已经即刻闪开了。 太子先是一愣, 他当然并不习惯被人拒绝,甚至在俯身倾向卫玉的时候, 也没想过她会闪开。 但同样的,在吻过去之前, 太子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做。 只不过在卫玉磕磕巴巴问出那一句的时候, 李星渊竟然无法按捺。 其实相比较卫玉的难以出口、不知如何询问……太子殿下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李星渊只是同样的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如何去揭开这层窗帘纸而已。 所以这所有的反应, 也都是临时起意。 此时太子还是负手俯身的姿势, 他望着卫玉。 这帐子之中, 光线更暗。但两个人相距很近,他仍能看清楚卫玉脸上那点儿惊慌跟不知所措。 短暂的凝视过后, “殿下……”卫玉下意识的抓住了被子,茫然、惊愕而无措地唤了声。 太子却是很快反应过来,他先笑了笑。 “你不用慌。横竖你知道了孤的心意就行了。”太子回答。 卫玉的眼睛瞪得更大。 李星渊在心中忖度自己该说的话,想要尽量安抚卫玉:“本来, 并没想会吓到你……” 除了他的声音,卫玉也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整个人就好像是噗通一声跳进冰水,双耳也被闷住,一声一声发出的沉闷响动, 夹杂着冰寒带来的刺痛。 这些天在东宫,虽然崔公公表现的毫无破绽,但卫玉能感觉到处处的不自在。 情感上她不想让自己面对呼之欲出的真相,但理智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直到今天晚上,梦回之时竟看到太子出现在自己的房中。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虽然心里对那个答案已经有数,可太子这“别开生面”的回答仍是大大超出她的意外。 毕竟在卫玉的心中,因为有那一世的记忆,她认定,倘若太子知道自己是女孩儿,一切都会天翻地覆,甚至……前方不远就是天牢。 她也曾设想过说破之后的后果,但就算卫玉想了成百上千种可能,也没预计到如现在的情形。 卫玉甚至怀疑太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真的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吗? 此时此刻,简直像是她仍在梦中,突兀而荒谬。 卫玉不得不问:“殿下,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李星渊唇角挑起一抹笑,无奈:“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觉得孤是断袖分桃,跟靖王一样的?” 这自然表明了太子是知道她是女孩儿的。 没有错。 可听着太子云淡风轻的解释,卫玉在震惊之余,又有一丝怪异的违和感。 为什么太子的反应会是这样自然而然,波澜不起。 为什么他一点儿的恼怒都没有?而且听他的语气……就好像是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卫玉盯着太子,望着他含笑的眉眼,他的唇,忽然想起方才他亲在唇上的感觉…… 脑中轰然一声。 这些日子,她每天都能见到太子,跟太子相处的时间简直能跟当初在纪王府媲美。 此时看着太子殿下闪耀如星的眸子,卫玉想到他这些日子以来,总是言笑晏晏的看着自己。 那些时不时流出来的笑意,眼角眉梢挡不住的宠溺。 也正是唤起她疑心的种种蛛丝马迹。 再加上刚才的那个吻。 太子竟然…… 可卫玉想不通。 为什么太子会知道她是女儿身?或者……是从靖王别院回来之后,崔公公给她换衣裳发现了。 这是最大的可能。 但是按理说,在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不是该把她下放天牢的吗? 就算这次不是有人检举、不必要闹得太大……那从发现真相到坦然接受,甚至于对她表露出喜欢之意,是不是太快了? 她毕竟是骗了太子,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 卫玉茫然不解,心中涌起了千万种的念头和设想。 那些疑惑跟猜疑在心底飞来飞去,弄得她的头开始剧痛。 卫玉抱着头。 “怎么了?”李星渊握住她的手。 “头疼。”卫玉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太子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回头扬声:“传太医。” 卫玉想阻止他,可那股剧痛袭来,让她不得不抱头伏身,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李星渊情急之下坐在床边儿,扶住她的双肩:“玉儿怎么了?快传太医!” 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头,太子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 外间,崔公公赶紧命一个腿快的小太监去传。 太医飞跑而来,诊断过后,只说是思虑过甚,急火上攻。 喂她吃了两颗“宁神丸”,又开了一副汤药,叫人立刻去熬。 那“宁神丸”有助眠之效,卫玉慢慢安静下来。 太子一直等她睡下,才回到外间。 崔公公见殿下眉头微蹙,面有忧色,小心说道:“殿下,太医说小卫她无事的……您别担心,这里有人守着,您还是抓紧时间回去歇歇吧,明儿还要上朝呢。” 太子置若罔闻。 其实,因为刚才卫玉那下意识的闪避,让太子的吻落了空,李星渊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微妙的。 但他不愿意往坏处去想。 太子领受到了教训。 比如上回在紫薇巷,因为他的偏执跟赌气,才把卫玉打发到了湘洲,一路上经历了多少磨难。 要不是老天眷顾,她怎么可能安安稳稳的返回京城? 还有之前卫玉出了意外,流落到豫州,那是他得的第一次的教训。 第二次就是圣旨之下,打发她去湘州。 故而这一次,太子暗中告诫自己,一定要耐心,绝不能再犯错。 不管再怎么猜疑也好,生气也罢。他都要按捺自己的脾气,不能随意再冲动赌气了。 其实说来也怪,对别的人,上到皇帝皇后,下到臣子奴仆,太子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涵养极佳,八风不动。 可唯独是面对卫玉,他总会忍不住的闹出些阴晴不定的小情绪,伤人伤己。 崔公公见他不回答,壮胆道:“殿下,小卫……知道了?” 这些日子,卫玉虽在东宫安分守己,但就如同卫玉知道崔公公是个人精一样,崔公公也知道卫玉心细如发,故而彼此心里都有些揣测了。 私下里崔太监也担心两个人的事什么时候才能挑明。 毕竟在崔公公觉着夜长梦多。 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 刚才他在门口惊鸿一瞥,看见了太子殿下俯身吻落的那一幕,只是从他的角度却没看到卫玉躲开。 还以为太子真的…… 面对崔公公的询问,太子淡淡说:“大概到底是有些突然了,玉儿有些受惊。” 崔公公听了,自然要为太子纾解:“殿下不必多虑,奴婢觉着,这半夜三更了,小卫睡了一觉刚醒,只怕脑袋还没清醒过来呢。” 这个说法让李星渊略觉满意。 一手负在腰后,右手搁在腰前,太子徐徐往前走了一步。 因为对卫玉的反常举止有了一个合适的解释,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心情重又转好。 虽然说今天晚上跟卫玉说破,并不在太子的意料之中,但这是迟早晚要发生的事。 本来李星渊也在想该什么时候、如何捅破……这样一来也不用再左思右想、总琢磨着找个好时机了。 所谓万事开头难,如今最艰难的开始已经过去……以后,自然该好好的。 太子顿时踌躇满志起来,脸上甚至多了些笑意。 “你说的对,好好叫人照看着玉儿,她有什么话、或者要见孤之类的。都顺着她。”太子特意吩咐。 崔公公看太子笑了,也乐成了一朵花儿:“殿下放心,知道呢。” 他叫了小安子进来,低低嘱咐了几句话。 本来以为卫玉这番头疼只是偶然,受了点儿刺激所致。 谁知下半夜她就发起热来。 小安子觉着不妥,吓得赶紧去找崔公公。 当时太子才歇下不久,崔公公不敢惊动他,小跑过来查看。 摸着卫玉的头滚烫,崔公公脸色都变了,问太医:“这是怎么回事?先前还好好的。” 之前卫玉从靖王别院回来,正是这位张太医负责调理的。 张太医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我看这是之前服药之后中了迷/药之后的余毒、终于……终于发了出来了。” 崔公公满脸惊疑,似信非信:“余毒?” 张太医回答:“多半是这样。之前不是说小卫学士的头还常常地作疼,发晕,就是因为余毒没有清除。” 正在此时小安子从外跑进来,道:“公公!殿下来了。” 崔公公吓了一跳:“什么?是哪个多嘴耳报神惊动了……” 还没抱怨完,一转头果然看到李星渊快步走了进来。 原来太子虽然睡下,但心里总是想着跟卫玉的那几句话,以及同她相处的情形。 想了一会儿这些,不免又想起先前跟她在纪王府的旧事,想到那些贫寒与共的日子,太子忍不住唇边带笑,可一会儿又觉得微微心酸。 但在这所有之外,他想的最多的,却是以后。 以后…… 心好像被什么煎熬驱使着,大概是一种叫做喜悦和期盼的东西。 如此一来,他如何才能睡得着?竟是越来越清醒。 外头小安子叫崔公公,太子早察觉了,本来想等崔太监过来禀告,谁知崔宇竟一声不吭鬼鬼祟祟的走开了。 太子当即叫了留守内侍来问,才知道卫玉不太好。 当下起身,只披了狐裘大氅就赶来了。 李星渊先到床边儿仔细看卫玉的情形,借着灯光发现她的脸上略有些红扑扑地,沁着汗。 太子回头问太医,听了张太医的解释,他摆摆手。 众人正在惶惑不安,崔公公会意,急忙示意叫他们退下。 室内,太子打量着身前的卫玉。 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沁出的汗,李星渊略有点懊悔。 太子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道:“难不成是受了惊吓?亦或者真的是余毒未清。” 再看卫玉脸上满是痛苦之色,李星渊又觉心疼:“可怜的玉儿。你是怕什么?难道怕孤会不喜欢你。” 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别的人。 太子心里的话就这么冒了出来,他倾身靠近卫玉,几乎凑到她耳畔去:“孤一直喜欢你呀,所以才不想你离开,你难道不知道吗?玉儿,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卫玉含糊了几声,虽然没说什么。 太子又是怜惜,又觉得好笑。 他叹了口气,指腹在卫玉的鼻头上轻轻蹭过:“平常那么伶牙俐齿的,怎么这会儿就变呆了呢?傻孩子。” 刚说完这句,只听见卫玉低声含糊的说:“救我……殿下、救我!”声音十分凄楚哀苦。 太子本来正喜欢,闻言一惊。 他瞪向卫玉,再度俯身靠近:“玉儿,你说什么?” 卫玉闭着眼睛,显然并没有醒来,刚刚的也许是梦话。 太子惊疑不定,但又一想——是了,她一定又梦见了在靖王别院的那些不堪,所以才在这昏迷不醒的时候让自己救她。 李星渊的心猛然又软了下来。 轻轻的抚上卫玉的脸颊,太子温声:“玉儿别怕,孤在这里。一切有我呢……绝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卫玉又慢哼了几声。 太子满眼柔情,握住她小小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卫玉仿佛真的被安抚了一样,安静下来不再出声。 崔公公众人在外头等候,崔宇一再向太医确认卫玉是否真的没有大碍。 眼见小半个时辰了,太子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崔公公提心吊胆,走到那门口向内打量。 却见太子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崔公公之前悬心,是怕太子按捺不住……或者做了什么冲动错事。 可眼见太子竟仍是规规矩矩守在床边上,他却又有点儿莫名失望。 “忙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躺下又爬起来,就算是守在这里,好歹也上去歇会儿,总是这么直直地坐着,难道不累?”他自顾自的抱怨。 想进去劝劝太子,又知道有些话不该旁观者去说。 横竖要如何,只凭太子自己的意思罢了。 半晌汤药熬好了,崔公公送进去,本来想自己喂给卫玉。不料太子又接了过去,竟是自己一勺一勺地给卫玉喂着吃了。 寅时。到早朝的时间了。 崔公公蹑手蹑足地到了里间, 太子一宿未睡,这会儿摸了摸卫玉的头,已经不热了。 他站起身,身形一晃,原来腿都麻了。 崔公公急忙跪地给太子推拿揉腿,又忍不住道:“殿下,这是何苦呢?” 李星渊拧眉,腿麻了的感觉极为难受,好似有虫蚁乱爬乱咬,又酸又痒又麻。 他强忍着,只压低声音道:“多留几个人在这里看着,不许再有什么意外。” 崔公公早就做足安排,又忙着回内殿伺候太子更衣。 正洗漱完毕,换了朝服,外边有一名东宫詹士急匆匆的来到。 “殿下,刚刚得到一个消息。” 太子头也不回:“怎么?” 詹士稍微迟疑,怔怔的看着太子的背影说道:“据说……靖王殿下、失踪了。” 太子才听见说“靖王殿下”四个字的时候,正在心里想靖王又闹出什么新鲜花样了。 这段日子来,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多半是因为靖王一直不在京中,彼此未曾照面。 自从上回别院发生的事情后,两人在御前不约而同的一起瞒天过海。 事后,靖王借口风寒,竟是跑到城外的别院里调养去了。 太子也有耳目,听说靖王夜夜笙歌,招了不少的美貌男女进别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李星渊丝毫不觉着稀奇,他当然知道靖王为什么要出京的原因——毕竟如今良妃才薨逝,只有到了城外才可以更放肆无度的,免得在城里破格逾矩,会有一些大胆的御史言官之类向皇帝弹劾。 出了城在自己的别院里,到底是更自在些。 太子也懒得管他,横竖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此时听见了这句密报。太子讶异:“怎么回事?谁说的?消息可确凿?” “今儿早上城门一开,外头就有跟随靖王殿下的人进城,说王爷已经失踪了好几天了。” 太子定定神,面无表情地张开双臂。 崔公公有条不紊地替他整理袖口,领口。只听太子淡淡说道:“这倒也不大稀奇。兴许靖王是觉着别院里不够玩。就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82二更君 靖王殿下失踪。 早朝之后, 皇帝立刻得知了这个消息。 皇宫的内卫奉命,一队前往靖王府,又有一队人马出城, 风驰电掣往靖王别院而去。 那个来报信的靖王府小太监说, 靖王是在四天前从别院离开的, 当时身边儿只带了一队侍卫。 临行前也没交代去哪里, 别院的人也不敢问,只当靖王是到别的地方游玩去了。 毕竟靖王殿下的脾气古怪, 他不说, 没人敢冒着惹祸的风险去问。 何况以前有过类似——靖王也是临时起意的往哪一处地方盘桓去了,两天不在话下。 如今时间长了点, 竟已经是四天了,玉清河别院的人觉着不对劲, 派人去八里庄跟祈山处都找了一圈儿, 竟并没有发现靖王一行人的踪迹。 这些人这才慌了, 商量了一阵, 到底还是选择回京报信。 皇宫的侍卫们在靖王殿下的处别院都搜查过了, 包括京内王府,竟都没有发现靖王殿下的行踪。他们觉着事情不妙, 便通知京内,立刻调派人马,加派人手,在京畿一带加大力度严密搜寻。 此刻京城内外虽然暗流涌动形势紧张, 但是在了解靖王性情的那些人心中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的。 他们觉得靖王不至于出事,毕竟是堂堂王爷,还带着十几个武力超群的侍卫,有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对王爷下手, 又有谁能够得手? 恐怕还是不知跑到哪个好玩儿的地方,沉湎其中乐不思蜀了。 卫玉在将近中午才醒来。 小安子跟阿芒寸步不离地守了一个上午,隔一会儿就要进来看一下她,生恐有个什么不测。 好不容易看她醒了,小安子喜形于色,跟阿芒两个如雏鸟般趴在卫玉床边盯着:“玉哥儿,你到底怎么了?是要吓死我们么?” 卫玉绷着脸,隔了一会儿才问:“殿下在宫内吗?” 小安子回答:“如今正在皇宫中呢,外头出事了。”他神秘兮兮,放低了声音。 卫玉心不在焉,随口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都在嚷嚷,听说靖王殿下失踪啦。” 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甚是惊人。卫玉一下子转过头来:“什么?靖王……失踪?” “对呀,是靖王殿下的心腹一早上回京来报,说在四天前就失踪了。这会儿皇上派了人马四处找寻呢,硬是一点儿踪迹都没发现。” 阿芒补充说:“不是说那王爷还带了一大帮人么……怎么能没发现?难不成都插上翅膀飞了?” 卫玉盯着小安子看了半天,又把脸转开,沉默。 小安子却嘿嘿笑了两声:“不说那个,玉哥儿觉得怎样啦?叫太医再来给你看看吧?” 阿芒却说:“睡到这会儿一定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叫御厨们做去。” 卫玉淡淡一笑:“不用,我也不想吃药,我也不想吃饭。你们都不用忙。” 小安目瞪口呆,继而求救般的看向阿芒。 阿芒叫起来:“不吃药也不吃饭,你想成仙啊?” 卫玉低头,嘴唇动了动,问:“小……” 那个“九”字才冒出来,又急忙压住。 阿芒歪头看了他一会儿,依稀听见了点儿,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他道:“之前你不爱吃东西,小九爷做了那道太极芋泥却是好,我再让御厨他们给你也做这个吧?” 卫玉摇头。 小安子见苗头不对赶忙拱手,求着说道:“玉哥儿,你大发慈悲就吃点儿东西吧。公公早晨出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照看好你。要是稍微饿着了你,回头公公得打烂我的皮。” 阿芒也叹气说:“就是呢,玉哥儿你如今简直是东宫第一大的宝贝。昨天晚上殿下就在这儿守了你一晚上,整夜都没睡呢。你要是今天晚上还这样,他可真要熬垮啦,之前给良妃娘娘守灵,现在又给你守夜。” 他自顾自说着,小安子瞪大眼,赶紧锤了他一下:“你胡说什么?” 阿芒毕竟性格粗豪,口没遮拦,毫无顾忌,被小安子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自己拍拍嘴巴:“我说错了!呸呸,大吉大利!” 卫玉看着他们两个为难,就道:“行了,随便拿点儿什么来都行。” 小安子眼珠转动:“那得让太医说,横竖什么对玉哥儿你的身体好,就用什么。” 很快端了一碗燕窝粥上来,卫玉着实不想喝,闭着眼睛,一口气扒拉了半碗。 正自难受,外头有小太监来说:萧家二小姐来了。 萧亦茹带了个贴身的丫鬟,进门闻到一股浓郁的药气。 卫玉才下地穿了鞋,阿芒拿了披风给她罩上。 萧亦茹皱皱眉,打量着卫玉道:“玉哥哥你怎么啦?好好的养了半个月,反而养的病了呢?” “胡说,”卫玉强打精神,笑道:“你怎么来了?” 小安子赶忙去倒茶。 萧亦茹落座,嘟嘴说道:“你还说呢,之前答应我要带那个小九爷去昭王府的,我巴巴的盼着,结果呢,为什么那个宿小将军竟然回豫州去了?玉哥哥你这人说话不算数。” 卫玉哄道:“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我也是没想到,不要紧,相信以后还有机会。” “那谁说的准呢,”萧亦茹眨眨眼,忽然说道:“之前我又听说太子殿下跟靖王殿下起争执,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对了……今天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都说靖王殿下失踪了。玉哥哥你知道了吗?” 这两件事单独提起一件来都足以令人震惊,但是此刻萧亦茹把这两件一起提了出来,卫玉心里一寒。 二小姐看卫玉不回答,惊奇的打量她:“你怎么啦?失魂落魄的?” 旁边儿阿芒急忙说道:“二姑娘,你没看玉哥儿不舒服呢,哪能像是平常一样。” 萧亦茹歪头看卫玉,露出几分忧色:“还不舒服吗?你到底是什么病?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太医在外面……我还想着你正好不去御史台,咱们可以一起出去逛逛呢,这下可不用了。” 卫玉听到这句,咬了咬牙:“你听阿芒瞎说,我没事,只是昨天头晕了一阵而已,你来的正好,我也正想出去透透气。” 萧逸如赶忙摇头:“这可不行。你这里有太医,又有这许多人的,我可不敢拉你出去,万一太子殿下责怪下来,我可当不起。” “我说没事就没事。我只是心里闷,出去一吹风,兴许就大好了。” 小安子刚送了茶,又去端了一碗汤药进来,闻言赶忙道:“不行的。玉哥儿你在东宫里,随便你去哪里走动都行,就是不可出了东宫。” 卫玉心里一沉,面上笑问:“怎么,殿下说不让我出去吗?” 小安子急忙否认:“殿下当然没有这么说。可是你的身子……” 卫玉已经叫阿芒:“我好了,放心吧,太子若追究下来我担着便是。” 小安子拦阻不住,便要跟着,卫玉道:“我平常出入都是阿芒跟着的,人多了反而不自在。” 洗漱更衣出了门,阿芒坐在车外,卫玉跟萧亦茹两个人在车内,往前街而去。 车厢中,萧亦茹仔细打量卫玉:“奇怪。” “什么奇怪?” 萧亦茹道:“你这一病,怎么就娇怯怯的弱不胜衣了?倒像是个女孩儿。” 卫玉只觉得刺心,咳嗽了声,把脸转开假装看外头的风景。 萧亦茹噗嗤一笑:“我玩笑呢,玉哥哥别真生气了。”她靠近卫玉:“我还有话问你呢。” 卫玉笑道:“我哪里那么心窄?你说。” 萧亦茹道:“之前他们都在传太子殿下要定太子妃了,到底准备定谁?你知不知道?” 卫玉转头对上二小姐注视的目光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是老师让你问的,还是你自己?” “当然是我自己啦。我问父亲,父亲还不跟我说呢。” “你自己?你难道也想……” 她还没说完,萧亦茹忙摇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打听打听,之前英国公府老太君寿宴请客,他们都在说是他们家的姑娘……我也好奇嘛。” 卫玉淡声:“问这个也没什么意思,良妃娘娘的事情一出,这件事自然也要搁置了。至少得一年之后。” 萧亦茹捧着脸:“说的也是。就是不知道花落谁家,我听说……国公府跟太尉府两家暗中较劲呢。” 卫玉见她一个小姑娘,十分八卦,不由笑了。 刚要开口打趣,想想这件事……却又敛了笑意,就此打住。 萧亦茹却兴致勃勃:“玉哥哥,我们要去哪儿玩?” 卫玉问:“老师如今在家里吗?” “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回,多半因为靖王那件事耽搁了,不过这会儿应该回来了吧?”萧亦茹问:“怎么问起爹爹?” 卫玉正要回答,目光流转,忽然看到车外街边上一道单薄修长的身影,如此眼熟! 她猛然惊心,急忙定睛,马车已经经过了。 卫玉赶紧回身向后看,街上那道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她暗暗喘了口气,安慰自己说是看错了。 相府。 他们才下车,门房就忙迎着说:“小卫学士来的正好,正巧老爷才回来。” 卫玉笑对萧亦茹道:“二妹妹你先回去,回头我再找你。” 萧亦茹白了卫玉一眼:“你变坏了,总给我弄这些虚头,先前的那位宿小将军,今儿又说陪我逛街……却又跑到家里来,我可都记着呢。” 卫玉顾不上管她如何,只赶忙去往萧太清的书房。 书房中,萧太清听小厮来报,只一点头。 萧相默默地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 “老师。”卫玉落座,“靖王殿下的事可有进展?” 萧太清道:“还是没有下落,毫无头绪,这件事极为蹊跷,叫我看只怕……”他很谨慎的,没有说完。 卫玉正要再问,萧相道:“你的脸色不大好。听说你不太舒服,怎么又跑出来?” “老师听谁说的?” “呵,是崔公公。” 卫玉屏息:“老师,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希望老师能够如实回答我。” “你说。” “太子……”卫玉打住,终于鼓足勇气:“老师,你有没有告诉太子……我的真实身份。” 萧太清垂眸:“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何必还问我呢?” 卫玉的双手攥紧:“我只想听您亲口告诉我。” 太清叹道:“对,我是告诉过太子。” 卫玉之觉着天晕地旋,手下意识地攥紧袍摆,好像要把他揪破。 书房内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卫玉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萧太清看向她。 “老师……是什么时候告诉太子的?” 萧太清的目光沉静:“玉儿,你极聪明,我也说过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当然也应该猜到……对,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了太子你的身份。就是,从你进纪王府的第一天。” ——“从你进纪王府的第一天,” 卫玉的感觉有一只手捏着她的心,捏的很紧,让她无法呼吸。 萧太清不急不徐的继续说:“我当时只为了保全你而已,又为了行事便宜不惹人怀疑,才让你扮男装的。可是你在纪王府,在王爷身边朝夕相处,又怎会不露出马脚?而王爷又不是那种愚笨之人,又怎会看不出来?我若不说实情,反而不好。所以我一开始就告诉了王爷,王爷敬重卫兄,也十分喜欢你,就默许了。他无非也是想让你在王府里随意自在,不受拘束。你自己想想看……” 卫玉扶着头,脑袋又开始剧痛。 她本来想不通太子为什么就那么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她是女孩儿的身份。 现在这个疑问迎刃而解。 但是揭开这个疑问,却又带给卫玉更大的震慑。 那就是太子竟一早知道了她的身份。 卫玉深吸气,又呼出。 像是溺水的人要从水中冒出头。 假如……太子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子,是卫家青蝉。 如萧太清所说,他是为了她好,一直不动声色不露痕迹也就罢了。 但为什么会把她扔在大牢里不管不问,就好像他也是被卫玉蒙骗的受害者,而她罪不容诛。 卫玉捧着头,尽量让自己镇定。 ……哪里出了错? 是了,假如萧太清真的一早就告诉太子自己是卫青蝉,那么……有人检举的话,太子骑虎难下,为表清正,自然得把她扔在牢房之中。 对,假如不这样做的话,自然会影响他的……储君之位。 多半就是如此了。 卫玉咬牙不语。 萧相看她脸色惨白,起身:“玉儿?” 卫玉也忙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老师。我告辞了。”她匆匆转身。 萧太清上前拦住,手搭在她的袖口:“玉儿。你知道我……” “我知道老师也是不得已,我知道老师只有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我。如果没有你,只怕我还活不到现在。我知道我知道……”卫玉喃喃,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抽出袖子往外走去。 卫玉低头向外走,身后萧太清唤了她几声。卫玉假装没听见。 然后好像是萧亦茹:“玉哥哥,你等等。” 卫玉也不管,一直往前走,只想要快点儿离开。 直到出了门,萧亦茹又赶上来拉住她,气喘吁吁:“玉哥哥你怎么了?你忙什么就要走呢?” 卫玉挤出一点笑容:“二妹妹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她要上车,却手足无力,阿芒在旁帮扶了一把,卫玉才总算爬了上车。 又看萧亦茹呆呆的站在车边儿,满脸失望,卫玉道:“好妹妹,听话。我改天再来看你。” 改天,却不知哪天了。 萧亦茹看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如何,只又嘟了嘟嘴,嘀咕:“你多半又骗人,总骗我。” 卫玉惨笑了一下,扭头进了车内。 她身心俱疲,眼睛都不抬,手脚并用爬进车厢,顺势一下子扑倒在车上。 感觉马车骨碌碌向前,耳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的问:“你怎么啦?” 半是震惊半是意料之中,卫玉慢慢的抬头,却看见身旁,是原本已经离开了京城回豫州的那个人:小九爷。, 83第 83 章 耳鬓厮磨 之前卫玉在路上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道眼熟的影子, 正是宿九曜。 可是这个紧要敏感关头,在京城中看到小九爷却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卫玉想要细看之时、发现那个人又消失不见……才赶紧安慰自己看错了。 没想到,到底逃不过。 卫玉趴在车上, 只微微抬头瞪着小九爷。 宿九曜显然已经在里头等了许久, 乍然看见卫玉进来,本来十分喜悦。 可见她这么眉眼不抬, 摇摇晃晃、喝醉了似的,进来便扑倒,把他吓了一跳, 不知所措。 又怕惊到她, 竟不敢贸然过来扶卫玉。 此刻目光相对,卫玉问:“你怎么在这里?” 小九端详着她:“我……之前没有跟你说一声道别, 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 卫玉的眼睛睁大几分,手脚并用要爬起来。 宿九曜看她动作极慢,便过来扶着她的手臂:“你没事吗?” 卫玉不理这句:“只是为了回来看我?” 小九迟疑了会儿:“嗯。” “没……没有别的?”卫玉问。 这最简单的四个字, 她却竭力压低了声音,好似重若千钧,又怕被人偷听了去一般。 宿九曜极快地看她一眼:“别的什么?” 卫玉察觉他有些躲闪之意,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跪坐起来,抓住小九爷的肩。 宿九曜的眉峰一动,隐忍的吸了一口气。 卫玉正要开口,顿时察觉,她忽然想到什么, 忙放开了手。 上下打量宿九曜:“你的伤……怎么样?” 小九爷转开头:“没什么大碍,不用理会。”喉头动了几下,他显然不愿意提这件事, 小声问:“你刚才是怎么了?才跟你在外头说话的人是谁?” 卫玉置之不理,盯着他问:“剑雪呢?” 她本来想问小九爷上回离开靖王别院,他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到底如何。 小九爷沉默片刻,看她一眼,又错开目光:“她在路上。” “哪个路上?” “回豫州的路。” 卫玉深呼吸,要开口,又打住。 这会儿马车到了闹市,外头吵吵嚷嚷,说话声音时不时传进来。 隐约听见有人道:“靖王殿下……” “……不至于吧?谁敢?” 宿九曜跟卫玉都听见了。 卫玉看向小九,小九的脸色却淡淡地,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一个根本跟他毫无瓜葛的名字。 望着他冷淡无波的表情,卫玉惊心之余,听见心中一声重重叹息。 将身子往车壁上靠了靠,卫玉担心自己会撑不住倒下:“对了,你是怎么到马车里的?阿芒看没看见你?” 小九爷回答:“我是趁他不注意偷偷的跑到里面的,没有人看见。” 卫玉稍微松了口气。 宿九曜见她神色凝重,就说:“你别急,我不在京城里多留,跟你碰了面就可以回去了。” 卫玉唇角一动,是一点苦笑。 她默默的望着宿九曜,若有所思。 小九爷被她看的无所适从,对她笑笑,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卫玉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个声音喝道:“站住!还不停下。” 阿芒呵斥:“叫谁站住?没看到这是东宫的车驾吗?你为何拦路?” 平时,不管是京内哪个衙门也好,但凡看见是东宫的车马,自是会退避三舍,恭恭敬敬。 但是此时的这路人马却并不退让,为首一人的反而打马上前,哼道:“东宫的车驾?除非是太子殿下在车内……照我看也并不是,你又是何人狐假虎威!” 阿芒怒道:“留神你的嘴!是卫巡检在这里,你胆敢无礼!” 那人道:“原来是卫巡检,失敬,不过我们是奉皇上的旨意细查京内来往车辆人等,岂敢抗旨,少不得也应查查。” 阿芒指着他,怒道:“什么抗旨,我看你是要找事!” “你要再敢出言不逊,我就只能叫人动手了……”那人不怀好意地说。 “你来,你爷爷我正手痒!” 宿九曜倾身向前。却给卫玉拦住。 卫玉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对面。 少年听话地靠车壁坐了。 卫玉低声道:“坐着别出声,也别轻举妄动。” 她在阿芒发作之前挪到车门边。 抬手将门微微打开半边,卫玉看向那拦路的将领。 望着面前那张脸,卫玉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内的王统领,稀罕,宫内禁卫什么时候竟然派到外头来办差事了?” 王统领望着卫玉,笑答:“小卫学士,得罪了。我们也不过是……” 卫玉没等他说完,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得罪什么?王大人也不过是恪尽职守而已。我自然懂,今日别说是我,就算是昭王殿下靖王殿下打这里经过,你都得检查一遍对不对?” 王统领一笑:“多谢小卫学士体恤……” 眼睛盯着卫玉,刚要开口,卫玉却又轻哼了声:“不用谢,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此而已,就好像先前我看到御史台一件旧案,说的是什么武官无端殴死下属……还没来得及着手调查呢。当然我不是说王统领,就是说万一有需要大人协助的案子,也希望王统领给我方便罢了。” 王统领听了这句,脸色骤变。 他直看着卫玉,手攥紧缰绳,月夸下马儿有些躁动,又被他猛地拽回来。 卫玉带着三分笑意,眼神却带几分冷意:“反正我们都是奉命而已,总要各自交差的,是不是王大人。” “统领……”身边的副官不明所以。 王统领反应过来,他笑笑:“小卫学士说的对,我是奉旨行事,你也是为朝廷尽心。我们都是尽心尽力,为了皇上而已。” 说话间他将马缰绳一拉,竟是把马儿往旁边调开了一步。 他身旁的副官见状,疑惑,毕竟王统领原先话说的硬,还以为是要他们上前搜查。 谁知才动脚,王统领喝道:“混账!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前街?” 众人虽然意外,但也知道上峰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当下哪里还敢如何,急忙退下。 王统领握着马鞭,看向卫玉:“卫巡检,请便吧?” 卫玉只一点头:“多谢王兄给我这个面子,心领了。” 她淡淡垂眸,将车门掩上。 阿芒狠狠地瞪了那些人一眼,打马向前。 眼睁睁的看着马车离开,王统领身边的副官小声问:“统领为什么轻易放他走了?” 王统领冷着脸说道:“凡事留三分退路,这个道理都不懂?虽然说贵妃娘娘催的急,但也没有必要在这时侯真的得罪东宫的人。万一将来……那岂是你我能够承受的起的,还是不要着急去当马前卒,小心死得快。” 副官悚然,忙道:“是,属下明白了。” 王统领目送马车拐弯,眯起眼睛喃喃道:“好个卫玉,他怎么知道……” 真正让王统领退让的,自然不是这一番居安思危的大道理。 而是卫玉的那几句话。 卫玉在御史台,自然知道许多外界所看不到的机密案件,但是她刚才所说的那个害死下属的武官之类,卷宗却并不在御史台。 她只是凭记忆想起来的,而这案子里的那所谓的“武官”,不是别人,正是王统领。 只是现在事情还没爆出来而已。 王统领本以为此事无人知晓,突然被卫玉刺中了心头病,当然是心虚无措,哪里还敢拦路。 尤其是卫玉那一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王统领怎会不明白。 假如王统领不识趣,非得拦车闹得不快的话,那回头卫玉将会如何,王统领可不敢赌, 卫玉本来想带小九出城,可是眼见街头上的情形都如此,城门口一定不会放松,只会更严。 虽说喝止了王统领,但她不能冒险。 可又不能回东宫……卫玉隔窗吩咐阿芒,叫去紫薇巷。 阿芒听的疑惑,本来想问卫玉为什么不回东宫,毕竟她的病还不知道怎样,更要紧的是,若是晚回去的话,太子殿下未免担心——之前出门的时候,小安子就百般乞求叫他早点带卫玉回去的。 但是又一想,已经很久没有回紫薇巷了,也许卫玉是想老周跟青青了,当然还有小狗花嘴。 于是打马往紫薇巷而去。 紫薇巷那里。自从上回卫玉领旨去湘洲,老周跟青青一直担心。 最近虽听说她已经回京,但因不便贸然前往东宫打听,只好早晚三炷香。祈祷神佛保佑卫玉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里头老周正跟青青的拌嘴,青青说道:“你不敢去东宫,你叫我去就是了。我可不怕,我都想玉哥哥了。” 老周回答:“你不要去给玉哥儿惹祸。他在东宫里……自是比我们这里强上百倍。” 青青便道:“当初我说跟着玉哥哥一起去湘洲,你也是这么劝我的,我早不应该听你的。” 老周笑:“你这小不点儿,你跟着玉哥儿南下能干什么,不过是她的累赘罢了。” 青青气的叫起来:“谁是小不点儿的,我能做的事儿很多呢,我能做饭,洗衣,铺床,叠被,还能挑担子。” 老周大笑:“是是是,你很能干。” 两人正拌嘴,就听到花嘴巴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小狗儿快活地撒腿向着门口跑去。 青青也听见车响,叫起来:“是不是玉哥哥来啦?” 老朱心里虽然也盼望着,但又怕落空,嘴上说:“别整天瞎念叨,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说是人回来了,这几天总听你谎报军情,我耳朵都要聋了。”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青青已经开了门,一眼看到阿芒,小丫头高兴的跳起脚:“你看!我说吧,这次可没有谎报军情。” 老周也喜出望外,赶紧迎了出来。 不料卫玉并没有下车,打开车帘叫老周上前,低语了一句。 老周赶紧左右顾盼,正好看到有个人出了巷子:“没有别的人。” 卫玉又指了指阿芒,老周心领神会,赶紧快步拐到阿芒跟前,说道:“真是好久没来啦。这一趟南行可还顺利?” 阿芒见他特意跑到马前和自己说话,就也笑哈哈的说:“没事儿呐,到底有惊无险。” 卫玉这才拍了拍小九爷的肩膀,宿九曜下车,闪身进门。 阿芒正转头向着那边说话,丝毫不曾察觉。 小丫头满心都在卫玉身上,看到人影一晃,还以为是她,刚要叫玉哥哥,卫玉偏在车门口露面。 青青目瞪口呆,回头见身后已经无人,又转头看卫玉,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刚才……” 卫玉芒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跳下车。 小丫头很是机灵,又看看正缠着阿芒说话的老周,她吐了吐舌头,扶着卫玉向内去了。 老周看他们都进了门,才对阿芒说:“来来,把马儿拴在这里,待会儿我加点草料,”又叫阿芒进去吃茶。 里间,卫玉已经站在了堂中,阿芒去洗手,老周走到跟前先问:“怎么啦?” 卫玉说:“你悄悄去城门边儿上看看那里怎么样?” 老周看她脸色肃然,当下不问缘故,只应承道:“这就去。”回头又对小丫头说好好照看着。 青见老周着急出门,自己跑到卫玉跟前,到底好奇自己刚才见的那道影子。 卫玉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话,只是我现在忙。你去找阿芒说话,别叫他到这里来。” 青青小声说:“是不想让阿芒哥哥打搅么?” 卫玉点头:“去吧。也别告诉他……” 青青笑道:“知道啦。”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小狗兴高采烈地在满地乱窜。 卫玉把花嘴抱起来,毛茸茸的狗儿在胸口动来动去,暖融融的。 卫玉平复了一下心绪,进门就见小九爷正在屋内站着,望着靠墙的那张床发呆。 看到卫玉进来,小九爷下意识站直了些,问道:“这里是……” 卫玉道:“这是我在京内的住处。” “是你的房间?”他的眼里莫名地透出了几分亮光。 卫玉没有回答,见窗户半掩,才要过去关起来,小九却已经察觉她的意思,先一步将窗扇带了起来。 重又走到小九爷跟前,卫玉道:“你都伤到哪?让我看看。” 小九爷看她又问,退后两步:“说了没什么的,不要紧。” 卫玉早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对,当下哼道:“是吗?” 宿九曜最怕她这个样儿,小声道:“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担心。” “要只是担心还罢了。” 宿九曜解开衣扣,将衣裳稍微向下撇落。 卫玉记得在靖王别院的时候。看到他手上有血,这会儿果然看见他肩头有一道伤痕,看着有些愈合了,但不知为何伤口还在沁着血,倒像是又绽裂了。 小九爷忐忑:“你看没有什么吧,我没有骗你。” 卫玉拧眉指了指他的衣裳:“继续脱。” 宿九曜先是一惊,讪讪道:“不必了吧?” 卫玉单手抱狗,抬手就要撕扯,小九爷想躲避,却忘了自己站在床边,身后已经靠到了床柱。 花嘴在卫玉怀中,见状还以为他们在玩闹,就也凑热闹地汪汪了两声。 “你躲什么?”卫玉皱眉。 宿九曜咬住唇:“你别……” 他原本苍白太甚的脸上,浮现一点很淡的粉色,看着倒是可爱可怜。 卫玉顾不上,只望着他身上,刚才被她乱拨,里衣便透了出来,可让卫玉吃惊的却是在里衣上那醒目的殷红,且不止一处。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抬眸瞪向小九爷:“这是什么?” 花嘴也跟着“汪”了声,仿佛是在跟着逼问,但看了眼小九爷,又赶紧把头藏进卫玉怀中。 小九爷的目光短暂的跟卫玉一碰,转向那享福的狗儿:“就是……旧伤而已,大概又裂开了。没什么。” “你……”卫玉咬牙切齿,怀中的花嘴都感受到了气氛不对,开始嘤嘤地叫。 小九拗不过,褪下衫子。 卫玉目光所至,倒吸了一口冷气,复又窒息。 原来在他的胸腹之间,便又一道类似刺入伤的痕迹,腰间,背上,新的旧的,好几道伤口,一件白色里衣,血迹斑斑。 “你不要命了?” 卫玉气的手足发凉,不由大声呵斥。 才骂了声,就听见外头阿芒叫:“玉哥儿,你叫我吗?” 卫玉定神,平静地回答:“没,我在跟花嘴说话。” 花嘴正瑟瑟发抖,闻言小小地汪了声。 卫玉摸了摸小狗,举起在脸旁轻轻地蹭了蹭,小声安抚道:“不是说你。” 外头青青也赶紧说:“玉哥儿先歇息会儿吧,阿芒哥哥你不要吵他,赶紧回来喝茶。” 阿芒不疑有他,急忙去了。 外间悄无声息,屋内也无人说话。 卫玉又气又急,忧心如焚。而宿九曜望着卫玉温柔地低头蹭花嘴的样子,心中一阵恍惚。 他模模糊糊想起一些凌乱片段,是自己拥着一个人,也是这样仿佛耳鬓厮磨、极其亲昵的样子。, 84二更君 强吻 小九模糊想起在靖王别院里的一些片段。 他也确实想问, 可是那一句话在心头徘徊了很久,又怕说出来冒犯了卫玉。 他还是决定烂在肚子里。 卫玉正指着一处看着很新的伤口,问:“这些也都是旧伤吗?” ”是。”宿九曜当面扯谎。 但他毕竟不擅长此道, 避开卫玉的目光注视,他看着小花嘴, 有点羡慕这狗儿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她亲近。 卫玉抿住嘴唇, 把所有的怒火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的房间虽然小, 还好必须的东西不缺。 把花嘴放在地上,自去柜子里将药箱拿出来,翻出了一瓶儿伤药跟一些棉布。 她估摸着这点金创药不够用,只能权益行事。 不过卫玉极少干这些事,自然不熟练, 手法且拙劣。 好几次卫玉想放弃, 干脆叫阿芒进来帮忙就是…… 但一想到阿芒若知道了,那太子也势必会知道,卫玉还是咬牙忍了。 把伤口处撒了药,越干越生气,望着那些狰狞伤口,怒不可遏。 直到发现手底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卫玉急忙停手:“疼吗?” 小九爷立刻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卫玉望着少年,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大概是生气又或者失望, 她愤怒地把手中沾满了血的棉布扔在一边儿:“不疼?我看你是疯了,要嫌这个不够疼,你就继续去……” 她气的不成,又怕外边的阿芒听见,还得尽量压低声音,声音中的颤抖便越发明显。 卫玉也没有说完。因为知道底下的话不能说。 小九爷攥着拳:“你……真生气了?” “我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你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 “你没有那这些伤又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有一道伤再深些,你这个人就全完了!你还能在这里跟我嘴硬吗?你这个……” 卫玉突然说不下去,悲从中来,眼泪从眼中滚滚落下。 连日以来的隐忍,委屈,失望,震惊以及现在的痛心,失落……汇聚在一起,都化成泪水从眼中涌了出来。 宿九曜没想到她突然间就泪如雨下。 他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握住卫玉的手:“你怎么了,你不要哭……” 卫玉当然不想哭,只是所有的情绪到隐忍到极点,而此刻突然间产生了一点裂缝,故而有些无法自抑。 “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宿九曜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好:“我真的不疼,不疼啦。你别生气,你也不要哭了。你一哭……我才觉着疼。” 他确实不会说话。 其实倒也不是伤口疼,而是心里。 卫玉回头抓起一块儿帕子,遮住了脸。 转过身,深呼吸,然后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把那些泪都擦去。 花嘴蹭过来,人立而起,趴在她的腿上仿佛安抚地叫。 卫玉点点头,转头看向少年。 这么一回眸,却发现少年的眼睛赫然也红了。 卫玉看着他眼红红,有泪光隐隐的样子,再看他身上的那些纵横交错,新的旧的伤痕,她生生把眼中的泪逼回去。 “让你回豫州,你就该好生回去。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剑雪也答应……还是你瞒着她?” “是我瞒过了她。” “那她没追过来?” “没见着。” 卫玉一听就觉得不对,就算宿九曜起初能瞒住剑雪,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剑雪肯定发现了,她怎么一点的消息、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接下来又想干什么?” 卫玉想不通,只能暂时把那个问题按下,面对现在的当务之急。 小九爷回答:“我看过你,知道你好好的,我就回去了。”他说的有点儿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答错了,又惹卫玉生气。 卫玉问:“这次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答应你是真的。” 卫玉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望着小九爷说道:“你别把你这条命不当回事,你又不是那有九条命的猫。你想想看,倘若你有个万一,豫州会怎么样?长怀县会怎么样?你惦记的飞廉、猫爷他们又会怎么样?还有……” 小九仰头:“还有什么?” “没什么。”卫玉转身。 沉默。花嘴见卫玉不理自己,就又跑到小九跟前。 宿九曜把衣裳拉起来,将狗子抱入怀中,他闻到狗儿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是刚才在卫玉身上蹭过的缘故。 他把狗儿举到唇边,悄悄地嗅着。花嘴以为他是喜欢自己,便快活地摇动尾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少年的脸。 宿九曜躲避着花嘴的亲热,开口道:“我知道了……我会保重的。我一定会回豫州,你放心。” 望着狗儿,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其实我这次回来……” 卫玉一惊,急忙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小九爷以为她是赌气,心中想了想,就打住了。 就在这会儿,外头老周赶了回来。 果然如卫玉所料,城门口戒备森严,不管是进城还是出城的人,都得经受严密盘查。据说已经查出了好几个身份可疑之人,还包括两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 城门边一度乱成一团,还有人命损伤。 小九爷回京的时候,靖王的事还没有闹的满城风雨。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先前。而卫玉要做的就是尽快安然地把他送出京。 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卫玉脑筋转的很快。 让老周去找阿芒说话,卫玉翻箱倒柜,把里头的衣裳弄的乱七八糟,终于找出了两套她以前的衣袍。 一套是里衣,一套棉袍,外面的衫子则是当初她做侍读的时候的常服。 卫玉把衣裳在宿九曜身上比量了会儿:“快点儿换上。” 宿九曜知道是她的衣裳,当下乖乖听话,从里到外换了一身。 让卫玉意外的是,他穿着居然有点儿显小。 卫玉很纳闷儿,明明自己的个头看着跟他差不多,而且目测他身形偏瘦,可这套衣裳穿在小九身上,却显得有点儿放量不够。 “里衣也小吗?”她问。 宿九曜的耳根都红了:“不,不小。”这是卫玉的旧衣,上面仿佛还有些他熟悉的淡淡香味儿。 卫玉则想,她的里衣向来比外衫还宽绰,想必无碍。 也幸亏宿九曜人生的出色,一眼看去,都在他的脸上了,却也顾不上的多留心在意他身上穿的什么或者合不合身。 毕竟长得如此,就算是穿麻布袋,也依旧风姿出众。 卫玉又给小九爷挽了发髻,找了一顶纱帽戴上。 这么一打扮,跟先前那种凌厉逼人的气质大有不同,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了。 只是过于俊秀漂亮,恐怕要叫人怀疑是女扮男装——卫玉苦中作乐地想。 “我……都给你弄脏了。”宿九曜在高兴之余,却又不安。 “你还知道?”卫玉当然不在乎那个,只是恨他让自己受伤而已。 小九爷却总算听出了她话中的担忧之意,腼腆的笑笑。 这时候才来得及问:“是了,你先前到底是怎么啦?看着无精打采的,有什么事吗?” 卫玉哑然:“没什么,只是朝廷上的一点事情。不要紧。” “很烦心吗?”他想到她之前进了车内,砰然倒下,就好像身上压着千斤重。 ”还好。” 宿九曜道:“我觉得不好。” 他忽然这么说,卫玉也看过去:“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宿九曜犹豫了一会儿:“卫巡检,要是你在京城里不开心,不如跟我一起去豫州吧。” 卫玉愕然,宿九曜又说:“我从没看见你先前那个样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城。” “谁说的。”卫玉生生的转开头:“不要乱想。” “你不高兴……或者是跟太子有关?还是跟那个和你说话的姑娘有关?” 他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可是已经连续两次提起萧亦茹了。 卫玉重新看向小九爷。 花嘴跑到门口,向外叫了两声。 外头一阵嘈杂,卫玉走到窗户边,推开一道缝。却见青青跟老周跑过照壁,阿芒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有个人从照壁后走了出来,阿芒陪着,身后是青青跟老周,面色惶然。 卫玉一惊,急忙对宿九曜指了指床后。 来的人是崔公公。 卫玉急忙迎出去:“公公怎么来了?” 崔公公笑笑:“小卫,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生休息,怎么偏不听?一出来就这大半天,故意的让人担心是不是?” 卫玉道:“没什么事,出来散散心,公公不跟着殿下?何必特意跑来。” 崔公公扶着她的手走到里间,扫了眼屋内:“值当的人我才跑呢,我不来,殿下也不放心……怎样,这儿应该也没什么事,跟我回去吧?” 卫玉忙道:“公公,我……我想在这里住几日。” “这怎么成?”崔公公拍拍她的手:“难不成又要跟殿下赌气?” “不是……” “小卫,你可真是我的小祖宗,你不是不知道京内有些不太平,良妃娘娘的事还没完,现在又有靖王失踪……如今满城搜寻可疑之人,这会儿你在外面,叫殿下怎么放心?”崔公公语重心长的说:“再者说了,现在人人自危,不知道靖王到底如何,又到底是何人下手,这偌大京城人心各异,万一你不小心跟什么嫌疑人凑在了一起,将来查出来,岂不是连你也有不是?还是跟我回去。” 卫玉屏住呼吸。 崔公公仍是那副笑模样。 卫玉没出声,崔公公也不言语,只笑吟吟地打量屋子,目光在桌上那只半掩的药箱上扫过,又不动声色看向别处。 半晌,卫玉道:“我知道了,公公且稍等,我收拾收拾就回去。” 崔公公道:“对,这才是好孩子。你快着些……东宫什么都有,你这里……没什么必要的东西就不用带了。” 他走了出去。 卫玉吁了口气,感觉那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她看向那只药箱。 “小九。” 一声轻唤,宿九曜自床边走出来。 “你要回东宫?”他问。 望着他黑白分明清澈无尘的眸子,卫玉道:“是,我是要回去的。正如你要回豫州。” 宿九曜默默地望着她,忽地问道:“你……你莫非喜欢太子殿下?” 卫玉一愣。 “喜欢?”她喃喃。 宿九曜有点紧张地望着她。 卫玉一笑:“小九,有些话我早想跟你说,你这个年纪,情窦未开,尚且不知道情为何物,所以误入歧途以为自己喜欢某个人也是有的。” “我……”宿九曜刚要开口,卫玉制止了他。 “之前我当你是开玩笑,所以并不十分在意。但是这次你从豫州又返回京内,十分冲动莽撞,我很不喜欢你如此冒险。所以有必要跟你说清楚。以前的事算是我不好,你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你最好也都忘了。再过一阵子,也许你就会遇到一个你心仪的女孩子。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欢女爱,两情相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为自己喜欢……我。” “我不是,你……你说什么……”宿九曜周身发冷,之前的馨香暖意荡然无存:“你、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 “我是在教你。”卫玉让自己狠下心来,“是正道理知道吗?”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以为她是玩笑,但偏如此正经。 卫玉慢慢吸气:“总之你记住。好生回豫州,做你该做的事。找一个你喜欢、同时也疼你的女子……” 说到那个“疼”,她竟也有点难以自持,忽然说不下去。 话音未落,小九握住了卫玉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卫玉疼的本能地一抽。 她没出声,因为心里正难受着,身上的疼来的正好。 卫玉抬头看向小九爷,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显得双眸格外的黑。 “你干什么?”卫玉冷着脸,“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瞧瞧你,年少冲动,凡事从不三思而后行,惹出多少事端……” 宿九曜猛然将卫玉一拽:“我不想听。你也不要再说。” 卫玉喝道:“放开。” 宿九曜并没有放手,而是低下头,他盯着卫玉:“我不!” 他抱怀中的人,心中又冒出了许多幻影,好像他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抱着卫玉,也并不是第一次这么亲吻着她。 卫玉身上的淡香实在是太过熟悉了,让他忍不住想沉醉其中,或者……想要得到更多。 宿九曜意乱情迷,俯身亲向她的脸上。 卫玉被他紧紧抱住,无处闪躲,感觉少年的唇胡乱落下来,好像是饿极了的人失去了理智。 她的心跳已然乱了:“小九……” 卫玉想推开他,可是手臂都给他抱着,她只剩下一张嘴能动:“九……” 还没来得及发声,少年已经不由分说地吻落。 卫玉睁大双眼,她无处可躲,何况他来的极快。 可少年毫无经验,只凭着本能,毫无章法,只像是要索取或者得到什么似的横冲直撞,他察觉卫玉想把他推开,这让宿九曜觉着恐惧,他迫切地亲吻,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咬伤了她。 直到门口处一声脆响。 少年如梦初醒,稍微一停。 卫玉定了定神:“放开。” 宿九曜松开卫玉,他抬手摸摸唇,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当看见卫玉唇上的血迹,他明显地慌乱了。 “玉哥哥……” 是青青站在门外,她半是紧张,茫然无所适从,手中原先捧着一盏茶,此刻摔在地上,跌的粉碎。 而在青青身侧门边上,是崔公公站在那里,他并没有露面,只看到两只手用力绞握着,原来极板正的四品太监服袖摆也紧张地皱在一起。, 85第 85 章 你不配 青青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也看见了卫玉唇上的伤。 “玉哥哥!”她往前一步,又看向地上的碎瓷。 卫玉瞥过崔公公那欲隐又现的袖摆,垂眸, 向着青青轻轻一摆手。 青青担心地望着她, 却还是乖乖地往旁边退开。 室内,卫玉抬手在唇边轻轻擦过。 手指上一抹鲜红。 “我、我没想伤你。”宿九曜低声。 卫玉抹去手指那点醒目的红, “我知道,我也没怪你,只是刚才所说的话, 我希望你能听进去。” “我不听那些, 我喜欢你, ”宿九曜死死地瞪着她,“你明明也答应过我……” 卫玉摇头:“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喜欢一个人。” 宿九曜愕然又焦急:“我当然知道!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是想天天都看到你, 就是想……像是方才那样抱着……” “够了!”卫玉耳根有些发热,喝止他:“我不想听这些话,退一步说,就算你的喜欢是真的, 但我……” 她瞥着门口处那一点细微的光影闪烁,转身, 推动有些发僵的舌头:“我不喜欢你。” 宿九曜猛地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 “你听的很清楚。”卫玉回答。 少年的背挺直, 像是一把杵在雪中的剑。 他的嘴唇抖了两下, 刚才他自以为在云端,但现在被卫玉一脚踹落。 宿九曜道:“你再说一遍。” 卫玉听出他的语气不对, 但她不能回头。 “再说几遍也是一样。何况这个世上……有远比男欢女爱更要紧的东西,这正是因为你年轻,所以才把那点欢喜看的无限大……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是你一样单纯。以前是你看错了我, 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东宫的卫玉。”她微微扬首,回身看向宿九曜:“你是谁?” 宿九曜盯着卫玉。 他带兵翻越青屏山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那冰封雪盖之中,自觉已经见识过世上最冷酷的极寒。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其实不算什么。 宿九曜挪步。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 “我想、我确实看错了你。”宿九曜回头看向卫玉,光从他身后来,他的脸色像是玉白里泛着青,盯着面前的人:“你本来就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个人,你……你也不配。” 卫玉一愣。 宿九曜已经转身。 卫玉心头一紧:“你去哪里?” “用不着卫巡检操心。” 卫玉不敢怠慢,急上前拉住他:“你要明白我的话,就好生回豫州,别想着……” 宿九曜用力一振手臂:“我要如何,跟你卫巡检有关系么?” 这次,他盛怒之下,没有控住力道。 卫玉被震的站立不稳,连退几步跌在地上。 宿九曜回头。 再度四目相对。 小九爷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不是真的?” 几乎是同时,卫玉吸气:“你听我说,这会儿满街上都是巡卫……” 两人各说各的,各自稍微一停,宿九曜大声:“我问你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卫玉道:“你别贸然乱闯这样很危险……” 她打住。小九爷也噤声。 终于,“你这个人……”宿九曜望着卫玉,一笑:“谎话连篇……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不再给卫玉任何机会,纵身一跃。 少年的身形,轻飘飘的,如风一般出了门。 “你回来!”卫玉忍不住大叫了声,他却丝毫不停,轻烟般消失在面前。 反而是外头的阿芒听见了声音,从后廊赶过来,却惊讶地看到青青跟崔公公站在廊下。 “怎么了?玉哥儿?”阿芒跑到门口,呆呆地问。 “你去跟上……”卫玉指了指照壁处。 崔公公却转过身,似无事发生般一笑说道:“行了……没什么要紧的。小卫是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回东宫了。” 卫玉没有出声,满心都是宿九曜临去时候那种眼神冰冷至极的眼神。 他身上还有伤,万一真遇到巡差,或起了冲突……那她这一次真算是揠苗助长,弄巧成拙了。 阿芒,老周跟青青都看向卫玉,卫玉却看向崔公公:“我还有一件东西放不下……公公跟我参详参详。” 崔公公一怔:“你……” 午后起了风。 天阴测测的,似乎酝酿着一场雪。 卫玉乘车往东宫返回,一路上,她透过车帘向外打量,想看到那道总让她提心吊胆的身影,又怕见到。 想见到他是怕他有什么不测,见到才安心。怕见也是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怕事态失控无法挽回。 崔公公在她对面坐着,见她跟只知了般紧紧贴在窗边,又气又无奈:“别看了,哪里有这么巧就能看得着。” 卫玉道:“我知道劳烦公公了,但这会儿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崔公公叹气道:“你可别提劳烦,劳烦还是最其次的,你晓得我心里怕的是什么。” “只要小九能够顺利平安地出了城,我绝不会让公公吃亏的。” 崔公公悻悻道:“你拉我下水,还说这个……不报殿下而私自行事,这可是大忌。”他说了这句,又望着卫玉道:“那个宿小九,他、他知不知道你是女儿家?” 卫玉摇头。 “他不知道?”崔公公压低声音叫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不知道还跟你……” 卫玉早知道那一幕是给崔公公看见了。 其实,从崔宇赶到紫薇巷、跟她说什么“别被嫌疑人牵连”之类的话,卫玉就知道,崔公公必然晓得小九在这里。 崔宇向来是太子殿下的“传声筒”。 卫玉知道自己该快刀斩乱麻。 她不得不说那些绝情的话,只为让小九快些离开京城,也不要再对自己心生念想。 “所以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别痴心妄想,早点回豫州也就罢了。”卫玉淡淡道。 崔公公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动了心呢,没想到……这可真没法说,莫非他喜欢男人?” 卫玉叹道:“应该不至于,他只是……正当这个年纪,未免意乱情迷的,应该还是喜欢女孩儿的。” 想到先前宿九曜一再询问她萧亦茹的事……卫玉垂眸,抖了抖袍摆。 崔公公则盯着卫玉唇上那新鲜的一点伤痕:“哦,这倒是不稀奇。” 京城内的贵宦们多也有养小倌娈童的,倒也不算是喜欢男人,只是一种玩乐方式而已。 卫玉又是这样光彩夺目,如果说那孩子被她吸引,乱了性情,也不足为奇。 不过……崔公公心中一动,或者,宿小九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因为假扮男子的卫玉、本身就是个女孩儿呢?所以才会被她吸引,情不自禁。 不然怎么不见他喜欢上别人去。 只不过这句话,崔公公可不敢跟卫玉说。 毕竟……他可是东宫的人,要一心为了太子。 当然要尽快地把那少年送回豫州,远远地离开卫玉跟前。 何况,崔公公又扫了眼卫玉唇上的伤——这个还不知道如何跟太子殿下交代呢。 崔宇觉着不能说,不说的话,不管是对卫玉对太子乃至对他自己都是好的。 但他只害怕万一不说,而太子自己看出了端倪或者知情了……那他身为太子跟前第一号心腹可信的人,可就从此完蛋了。 所以对于崔太监而言,这也简直是两难境地。 崔公公清清嗓子:“小卫,你没有被宿小九迷了心,才是对的,那少年哪里比得上咱们太子殿下?不管是身份,相貌,所有的所有,都不能比。你毕竟是跟着殿下长大的,最知道殿下的性情,殿下也深宠你……就算是今天这件事,虽然很棘手,可只要你好好地求求殿下,没有完不了的,我说的你可明白吗?” 卫玉一笑:“是,我当然明白。” 崔公公见她答应,才稍微地肯松口气了。 正要拐到东宫御街,有一匹马急急而来:“公公!” 崔公公掀起车帘:“怎么,有消息了?” 那内卫道:“还没瞧见,只是才听说东城那边儿起了冲突,像是遇到了强人,城门营难以匹敌,步兵衙门的人先赶了过去……不知道……” 崔公公忙问:“叫人去看过了没有?” “已经派人去了。” 崔公公正要开口,卫玉道:“去东城。” “小卫!”崔公公一惊:“你去那里做什么?自然有人去管。” 他忙要拦阻,卫玉却说道:“我要亲眼见他无事才放心。公公请先回东宫禀明殿下,勿要让殿下担忧,我去东城看过后即可就回。” “小卫,你可要按捺住了……” 卫玉神色淡然:“公公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太监欲言又止:“既然这样,你且自去,只切记千万不要莽撞。” 崔宇自回东宫,卫玉乘车往东城,还未到城门前,远远的看到那边儿人头窜动。 卫玉纵身跳下车,向前奔出数步,匆忙破开人群。 就在前方城门口,十几个士兵围在一起,乱纷纷,吼声连连,却竟看不清那被围着的人。 卫玉着急,正想上前,有人一把拉住她:“你怎么在这?” 原来是步兵衙门的张尔赟,他正在现场,忽地发现卫玉到了,便赶紧过来。 卫玉指指前方:“怎么回事?” 张统领道:“抓住一名强贼罢了。” 正在这会儿前方的骚乱方停,几个士兵七手八脚抓着一名彪形大汉站了起来。 那人已经负伤,却还是不停挣扎,叫道:“狗贼们,有种放开老子,老子跟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一个负伤的城门官上前,给了那人一拳:“你骂谁,你这老砍头的强盗,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 卫玉看竟是这么一个人……一颗心总算放回肚皮内。 张统领看看她:“你……是碰巧经过?” 卫玉笑而不答,问张尔赟:“你们满街上乱跑,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么?” 张统领小声道:“杂鱼倒是见了不少,正主哪里得见?叫我说,就算是刚才那个亡命之徒,也未必敢对靖王殿下如何,且还不知王爷到底怎样,先要把这个京城翻过来,弄得人仰马翻……” 卫玉道:“大内的禁卫都给派出来了,先前宫内的王统领还拦下我的车了呢,这么筛箩一样,怎么会一无所获。” 张尔赟道:“多得是借着这由头狐假虎威的,抓了那么多人,自然有些小偷小摸或者江洋大盗,但也不过是抓来凑数交差而已。你想,倘若有人能够奈何得了有高手护卫的靖王殿下,难道他会轻易被我们抓到?而且也不至于在京内这么闹哄,既然殿下是在城外出的事,若真有凶徒,他又怎么会自投网罗跑到城里来。” 卫玉的嘴角微微一牵,张统领又问:“听说你最近病了,脸色果真不好,这会儿又大风,就别在外头乱窜了。还好皇上并没有把这个案子交给你御史台……你也千万别沾惹,这可又跟范太保郑府丞他们不一样,你当然懂。” 卫玉因为巧遇了张尔赟,本来想拜托他留心宿九曜。 可转念一想,张统领没有见过小九爷,就算在路上遇到了也未必相识,而且人人皆知宿九曜回了豫州,自己在这会儿又贸然说出来,反而画蛇添足透露了天机,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会儿天阴的更厉害了些,简直像是黄昏提前降临。 张统领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别是又要下雪吧。” 此刻城门口的骚乱已经安定,士兵们把那个强贼五花大绑押着离开,看热闹的百姓们也逐渐散去了。 阿芒招呼道:“玉哥儿,我们该回去了。” 卫玉抿着唇,转头四处打量,周围行人忙忙碌碌,来往不停,可她再没见到那道身影。 张统领道:“你怎么了?” 卫玉道:“没事,我回东宫,你且自去忙吧。” 她说了这句,竟不上车,只沿着路边儿往回慢慢的走。 张统领目送她身形离开,喃喃道:“这个小卫,好好地车不坐,是干什么?” 他目送了会儿,正欲离开,耳畔却听到一阵吵嚷。 张尔赟转头,却见旁边街上,几个士兵拦住一人,其中一个叫道:“不过是说你生得标致,又没调戏你……” 话音未落,那士兵“嗷”地叫了声,竟是向后倒跌飞出。 张统领一惊,急忙赶过去。 且说阿芒拉着马儿,跟上卫玉:“玉哥儿,要去哪里上车再说吧,起了风,别再吹的身上不受用。” 卫玉置若罔闻,心中暗暗盘算。 城门口这样天罗地网似的,小九一定没有离开,可偌大的京城,他到底往哪里去了? 巡逻的官兵到处都有,稍有不慎,就是她一生的悔恨。 卫玉叹了声,揉揉额头:“这副药到底是下的太猛了……” 似乎起到了效果,可又好像药效太过,引发了不良反应。 之前她说服了崔公公,让把东宫的内卫派出去,但崔宇谨慎,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叫人去寻。 卫玉又因为心中那一丝忌惮,不能去找京内的那些江湖门派。 这会儿街上的行人逐渐少了,风却越发大起来。 就又好像回到了腊月最冷的时候, 卫玉心里生寒,身上便没觉着怎么冷,又加上正一刻不停地在脑中乱转着想法儿,故而也没有留意到天空已经飘下雪花。 阿芒起初还由着她,直到忍无可忍。 正想索性把她强行抱到车上去,才停了车准备动手,忽然看到前方一队人马。 “玉哥儿!”阿芒急忙叫了声。 卫玉正在考虑去拜托章台会的可能……竟没有听见。 直到她目光所及,瞧见前方那煞是醒目的江崖海水纹,心中恍惚:“怎么是殿下……?” 脑袋还没转过来,她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太子殿下凝视的眸子。 崔公公在旁边儿撑着伞,几个小太监跟侍卫们,都远远的隔着十几步站着。 “殿下?”卫玉从迷茫到惊醒,人也跟着站直了:“您怎么……” 李星渊望着卫玉,伞下的眸色其深如渊:“在这里做什么?” 卫玉张了张嘴:“我……” 李星渊盯着她,心里生气,但是见她这会儿仿佛刚刚梦回一样,几分呆怔地神态,却又忍不住怜爱起来。 雪已经下了会儿,虽然不大,但卫玉发端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 太子抬手给她拂了拂,那一点清雪在手指尖融化,太子淡淡道:“你来。” 卫玉跟着太子进了大轿内。 太子的轿子很是宽绰,坐三四个人也有余,卫玉刚要坐在他的右手边,冷不防太子指了指自己的身侧。 “殿下……” 推脱的话还没开口,李星渊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拉了过来。 卫玉跌坐在他身旁,太子的手便顺着手腕滑到她的手上,察觉她手指冰凉,便哼了声:“你觉着你的病好些了?就又来吹风吃雪。” 卫玉的手被他团握着,太子的掌心温热,像是要融化坚冰一样,握着她的。 以前自以为身份并未暴露,不管跟太子如何亲近,她全还没当回事。 此刻不同以往,卫玉猛地挣脱。 李星渊屏息。 卫玉又向后挪回去:“殿下……我坐这里就行了。” 李星渊看着她“避如蛇蝎”的模样,心想如果不是在轿子里,只怕她还不知退到哪里去。 太子淡淡道:“哦?你的手孤不是没握过,孤身边儿这个位子,你也不是没坐过,这会儿又怎么了。” 卫玉别过脸:“现在不同以往。” “现在怎样,以往又怎样。” 卫玉觉着太子明知故问:“殿下……我……” 太子却盯着她的唇,确切地说是那点伤。 喉头微动:“之前怎么又回了紫薇巷。” 卫玉回答:“我只是觉着,不适合再留在东宫。” “谁说你不适合的?有人告诉了你?” “是我自己想的。” “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你才后知后觉?” “后知后觉总比一无所知、糊涂一辈子的好。” 李星渊听着她的应答,轻笑:“‘糊涂一辈子’?你竟想到了一辈子的事……”他抬手捏住卫玉的下颌,仔细打量她的脸,目光落在她唇上的那处伤上面:“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这样跟孤犟嘴了?” 卫玉感觉他的手指颇为用力,垂着眼帘道:“殿下还是让我回去吧。” “回哪去?这天下乃至京城你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孤的身旁。” 卫玉抬眸:“殿下你……” “孤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太子倾身靠近,盯着卫玉的眼睛:“还是说……你这么着急想走,或者不是不想待在东宫,而是因为心有挂碍? 卫玉刚要挣开,闻言怔住。 “崔宇已经都说了……”太子声音很轻,修长的手指向上,在卫玉的唇边轻轻地抚过,像是要擦去什么:“总之,你乖乖地跟孤回去,你心里记挂的那个人,孤自会帮你安排。” 卫玉紧张的不敢呼吸,不知他要怎样。 “不过,”李星渊却缓缓收手,他慢条斯理地一抖袍袖,重又正襟危坐:“你要是想自己去办,也可以试试看,孤绝不会拦着,你现在就可以走……是走是留,玉儿,你自己想好。”, 86二更君 新欢,旧爱 太子说了一句, 便不再出声。 他甚至没有看卫玉,只垂着长睫,轻轻摩挲着右手的玉扳指。 轿子平稳地向前, 卫玉听见外头嚓嚓的脚步声。 “殿下,真的能让小九顺利出城?” 太子瞥了她一眼:“应允你的事,孤什么时候失言过。” 卫玉的唇一动,又闭上。 然后她起身,慢慢坐到了太子的身侧。 李星渊稳坐不动,但就在看到卫玉坐在身旁之时, 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你想好了?”太子目视前方,三分笑意:“想好了可就不能再改了。” “我想好了。”卫玉却低着头:“可我……不想瞒着殿下。” “嗯?” “殿下是否知道了……”卫玉没有出声,而只是极慢地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 太子看的清楚:“不然呢?难道孤真的以为, 送他出京是单纯的送他出京而已?” 这一句话在别人听来,没头没脑。 可是卫玉跟李星渊心中,却洞若观火。 对啊,假如小九是从回豫州的路上回到京城的, 可当时他离京并没有定准日期,走了再回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又何必惧怕满街巡卫, 又何必惧怕出不了京。 原因只有一个。 宿九曜,跟如今京城内这满城风雨人人自危的现状有关。 甚至于…… 这一切局面根本就是他导致的。 宿九曜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 虽然他说只是为了来见卫玉, 但是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 当时他回答的时候神色闪躲, 显然是有藏掖。 而在听见有人提到靖王出事的时候, 他毫无反应、没有任何惊诧或者愠怒。 再加上他身上无端端又新添的那些伤。 卫玉知道, 靖王的突然失踪,必定跟小九爷脱不了干系。 以宿九曜的性子,在靖王别院吃了那样的大亏, 他不可能一声不响的就这么离开。 而张尔赟等也说了,靖王的身边有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谁能奈何得了那些侍卫,谁又敢对金枝玉叶的王爷动手。 只有宿九曜。 他不怕什么皇权,他也有能耐就这么干。 卫玉一早就有预感。 假如宿九曜没有出现京城,她可以不把此事往他身上想。 所以……卫玉在往萧府车上,依稀看见小九的时候,才那样惊心,而觉得自己是看错的时候,才放下心。 卫玉本来觉着,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会发现这个惊天秘密。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察觉了。 是啊,之所以那么着急让崔宇去紫薇巷,就是提醒卫玉,让她谨慎行事,而崔公公那句“别被嫌疑人牵连”,现在想想,那明明是在对小九敲山震虎。 可是……太子为什么在猜到了真相后,竟并未发难。 而且竟想帮助宿九曜离开京城。 “殿下既然已经知道……那为什么……” 卫玉没问下去,难道问太子为什么不立刻派兵把小九拿下? 李星渊总算看向她,同时抬手,将卫玉搁在腿上的手覆住。 这次卫玉没有挣脱。 “就当孤,有一点私心吧。”李星渊回答。 太子没有详细解释。 除去对那少年怀着一份私情忌恨外,太子也跟皇帝一样,十分欣赏喜爱宿九曜。 李星渊不希望像是宿九曜一样的将才,会因为靖王这件事而颓然陨落。 虽然宿九确实胆大包天,也犯了诛九族的弥天之罪,不容饶恕。 可……谁叫靖王竟然敢对卫玉下手,还用了那么下作的法子。 何况靖王当着太子的面儿羞辱良妃。 太子对他的容忍早已经到达极限。 小九爷能够杀了靖王,虽然出乎太子的意料,那份杀伐果决也确实让太子暗中心生忌惮……但不得不说,就目前而言太子乐的看见这种场面。 其实,李星渊也考虑过是否要趁机除掉宿九曜。 可最后他还是把那点儿私心给压了下去。 太子想除了宿九曜,是因为卫玉。 可想要宿九曜活下去,却有很多原因。 而这些原因中,恰好也有一个跟卫玉脱不了干系。 李星渊知道以卫玉的性格,假如自己如今推波助澜,送小九爷去死,虽然于公于私都说的过去,可卫玉绝不会原谅他。 那个少年确实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能力,会让卫玉这样为他操心劳神。 但再怎么样,卫玉是太子的卫玉,没有人能抢走。 大局如此,又何必多余对宿九曜动手? 权衡之下,太子觉着,自己犯不着冒险去对那少年下手,一切维持现状最好。 可虽然做了要放走宿九曜的决定,当看见卫玉失魂落魄的走在雪中,知道她是为了谁如此……仍让太子的心中升起了一点无名的恼火。 不过那点愠怒,在他握住卫玉的手、而这次她终于乖乖叫他握着之时,也如那点清雪般消散无踪了。 李星渊微微一笑:“你去见过萧相了?” 卫玉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起这件:“是。”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卫玉不回答。 太子却笑了笑,道:“你心里不舒服,是有的。但你要知道,不管是萧相还是孤,都是为了你好。” 他的手指叉开,扣在卫玉的手上,像是要说服她。 其实太子确实没有亏待过卫玉,相反,恩宠有加,无人可及。 他跟萧太清隐瞒了卫玉真相,也不算什么大不了。 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一世,兴许……卫玉也就坦然接受了。 可现在,卫玉觉着李星渊扣住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她的心,她难受极了,很想从他的五指之下逃脱。 但只能低下头。 “至于那个少年……就让他去吧。”李星渊话锋一转。 卫玉转头,太子向着她莞尔一笑:“宿九是个可造之材,别叫他葬送在这些事上……他有他更该去做的……你当然明白。” “是。” “是什么?”李星渊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戏谑:“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木呆呆的,人家说一句话,你差不多能回十句。” 卫玉没有要笑的心思,但也不能再沉默寡言:“我只是没想到……殿下这样、英明决断,高瞻远瞩。” “高瞻远瞩?”太子声音里的笑更明显:“亏得你能想出这个词来。” 但也算恰如其分,毕竟太子留下宿九曜,是想着将来能重用他,用“高瞻远瞩”,丝毫不错。 风雪逐渐大了。 轿子内两侧放着熏炉,轿帘密密垂着,温暖如春。 太子握着卫玉的手,在唇边轻轻一碰,垂首笑问:“还冷么?” 卫玉道:“不冷了。” 次日,有猎户在祁山打猎的时候,发现一只被咬的血肉模糊的人手。 官府得知消息,即刻派人前往搜查,于林子里发现了失踪多日的靖王府侍卫的尸身,而根据服色判断,其中一个,正是靖王殿下。 消息传回京内,朝野震惊,而贵妃娘娘更是直接昏死。 靖王之死,确实是宿九曜做的。 其实卫玉在紫薇巷跟小九对话,说到最后……宿九曜曾经想告诉她真相。 但她没有容他说下去。 正如卫玉所料,虽然剑雪当时带了昏迷中的宿九曜离开了靖王别院,踏上了回豫州的路。但是当宿九曜醒来后,他回想在别院里发生的事情……那种迷/药让他时不时头疼晕眩,那些场景也变得凌乱零碎。 竟始终不能完整的回想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跟一个人十分缠绵的拥抱在一起。小九隐约记得其中细微的动作,比如对方身上的香气,嫩滑如玉的肌肤触感。 还有他的手,抱着的那把腰那么细,软韧之极。 他心生渴望,狠不得将一口将对方咬碎吃掉。 宿九曜觉得那个人是卫玉,但是又不确认。 他询问剑雪当时的情形,剑雪回答:“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神志不清了,被逼无奈我才点了你的穴道。” 小九问:“那里、只有我么?” “当然,你还想有谁?”剑雪说。 宿九曜觉得难以启齿,却还是鼓足勇气问:“卫巡检没在?” “哦……没有,他在城内呢。”剑雪回答。 小九爷有点失望,也有点疑惑,但他也没再说什么。 剑雪看宿九曜沉默,还以为他无话可说,只又喂给他几颗清心凝神丸,以驱除他身体之中的余毒。 谁知宿九曜表面上看来安安静静,实际上却早有打算。 在他们走了六七天之后,他的身体也养的差不多了,宿九曜悄无声息的杀了一个回马枪。 他本来要进京伺机行事,没想到靖王为了玩乐,跑到了城外。 那天靖王带了一队心腹人马来到祈山,却见山脚下有一处村居,有个村妇正在河边洗衣裳。 靖王看她颇有几分姿色,虽不施脂粉,但举手投足自有一番动人之处,跟自己之前所见过的那些妖姬艳女大为不同。 他临时起意,便命属下将那村妇拿住。 此后,只叫人扔了些银子而已。 那村妇被折腾的奄奄一息,她的丈夫想要报仇,给那些侍卫拦住,猫戏耗子一样,捉弄够了,便将他杀了,又将屋子点燃,连同把那村妇活活烧死在内。 宿九曜从此处经过,看到烟起,过来瞧了眼,谁知正看见靖王府的侍卫进了林子。 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直到进了林子,听见那些侍卫们污言秽语地描绘先前的情形。 交手之中,宿九曜自然是不可免的又负了伤,再加上他的身体正在恢复中,旧伤没有痊愈。 强行出手,一度陷入危险境地。 可这些侍卫哪里能跟他相比,他们习惯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而小九爷对上的都是凶悍的敌人。 宿九曜虽处于劣势,却凭着经验,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那些侍卫从最初的嚣张,到恐惧,最后全部被杀掉。 至于靖王……在小九提刀逼近之时,他已经吓得双腿发软,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入夜,靖王本以为自己死里逃生,直到耳畔一声低吼,转头,对上一双绿光幽幽的眼睛。 林中猛兽被此处的血气吸引,看到还有一只活物,简直意外之喜。 了结此事,宿九曜本来可以立刻回头,往豫州方向赶上剑雪,这样的话,就算剑雪知道他失踪过一段时间,他也能及时地截住剑雪。 只要他不承认,就没有人知道他弄了靖王。 但他还是难以遏制那种思念,冒险回到了京内。 因为小九爷不甘心就这样跟卫玉不告而别,而且他也不是完全相信剑雪的说法。 他想当面儿问一问卫玉,可是小九爷没想到,他没能问出口不说……这一趟千辛万苦的折返之旅,竟成为让他后悔莫及的决定。 听了卫玉那些绝情狠辣的话,宿九曜冲出了紫薇巷。 他在京内人生地不熟,又因为悲愤交加,当然也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的情形,头也不回一直冲到了街上。 还好紫薇巷这里的巡差并不算多,小九想要出城去,也没在意卫玉说的什么巡差之类,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无情无义充满了谎言的地方。 路上的人并没有很在意宿九曜。 也有一些兵马司的,瞧见他的衣着像是个文官常服,身形也看着十分纤瘦……想必是个没什么威胁的,倒也没有很在意。 阴差阳错地,给他走到了城门附近。 这里是士兵跟巡差最多的地方。 就如张统领所说,有些人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这里有几个士兵正在肆意呼喝百姓,猛地看见了宿九曜,被他的容色所慑,一时惊艳。 又见他面嫩,且身着文官常服,不免好奇。他们倒是没怀疑小九是跟靖王失踪有关的“凶徒”,毕竟从外貌看就能排除,他们只是想玩乐戏弄而已。 有官兵道:“小公子是哪家的?生得如此貌美,怎么是一个人?” 又有个说道:“啧啧,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哥儿,这别是个女孩儿假扮的吧?” “来来,给我们搜搜……”这些人半真半假地调笑着,就要上手。 谁知宿九曜并不惯着他们,眼见那领头的靠近,他直接一脚踹出去,把那人踹飞半空。 周围众人目瞪口呆,简直不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等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冲上前动手的时候,有个人道:“住手!” 来的人正是张统领。 士兵们止步拜见,张尔赟上下一打量宿九曜,道:“你是翰林院的学士?” 宿九曜听见“学士”,双手抱臂,哼了声。 张统领笑道:“你们这帮文官也忒傲气了,别生气……谁也没有恶意。”他上前拉住宿九曜的手臂,趁人不注意低声道:“别出声。” 又对那些士兵道:“没看到这是翰林院的大人?都少胡说,去忙正事去。” 士兵们虽吃了亏,但也是他们挑衅在前,于是急赶忙都散开了。 张尔赟看他们都走了,把小九爷拉到一处僻静地方。 宿九曜毫无所惧,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张统领看看旁边无人,才道:“你是不是宿小将军?” 宿九曜问:“你是谁?” 张统领道:“我看你身上这套衣裳很眼熟,是当初卫巡检做学士的时候穿过的……你放心,我姓张,是卫巡检的友人,以前他曾经跟我说过,只要见过你就会一眼不忘。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了这句,突然想起卫玉之前出现在城门处,心神不属地样子,他便问道:“你是不是跟卫巡检走散了?他先前还来这里……是不是找你的?” 不料小九爷听说他是卫玉的朋友,脸色就冷了几分,又听见张尔赟说卫玉来过此处,他低下头道:“我跟他毫无瓜葛。你也不必因为他帮我。” 张尔赟有点意外,仔细看看他:“是……闹什么别扭了?对了,听说你已经回了豫州,难道他们传错了?” “跟你无关。”宿九曜冷冷说了这句,往前就走。 张统领叫了声,却见巷子头上有两个人快步走了过来,跟张尔赟交换了眼色,张统领便止了步,只远远看着。 那两人衣着打扮,其貌不扬,迎面拦着小九:“是九爷么?” 宿九曜冷然:“怎么?” 其中一人笑容可掬:“九爷可是要出城?现在城门口查的甚严,九爷若想脱身,还是听我们的为好。” 小九爷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我自己能走,不用藏头露尾的,也不用人帮。” 那两个人对视了眼,把宿九曜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道:“九爷身上穿着的是小卫学士的旧衣,你如果想牵连他那就自己去硬闯。” 宿九曜方才对张尔赟说跟卫玉毫无瓜葛,可听了这句,他脸色一沉:“我脱了就是。” 左边的人笑道:“就算脱了,那您之前为了小卫学士南下,也是人尽皆知。您要不怕连累他,就不用理我们。” 宿九曜咬着唇,不回答。 右边那人微微一笑,温声道:“小九爷,我们虽不同路,但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不想你有事,也不想小卫学士有事就行了。” 当天,在城门落锁之前,宿九曜随着一队往古越的商旅,从南城出了京。 直到离开京畿,路上仍是遇到一些盘查的侍卫,有惊无险。 完全离开京畿范围后,那两人才跟宿九曜道了别,其中一人叮嘱他:“九爷从这里往西北方向,上了官道,有一个灵官庙,那里有人等你。切记。”说罢后,仍旧带着那队商旅,往南去了。 宿九曜有些好奇,骑着他们留下一匹马,按照方向前往,摸索半夜才到了灵官庙。 让小九爷意外的是,灵官庙的庙门打开,里头站着等候的人,竟是剑雪。 剑雪看见他,哼道:“难得,这辈子还能见着?” 宿九曜本来就有些疑心,那两个人跟他非亲非故,又是京内的什么势力肯来帮他?而且又手眼通天。 如今看见剑雪,便知道确实是太子殿下。 剑雪见他脸色冷峻,扬眉道:“你这小子,我还没拉下脸来,你倒是先甩脸给我看了?” 宿九曜道:“我天生这样,你不喜欢看就别看。” 剑雪道:“哟,知道顶嘴了?”凑近了细细打量他:“看样子你这一趟回去,不仅仅是捅破了天。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宿九曜不理她,自顾自向内走去,剑雪忙跟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还敢这么嚣张?” 她的生死,显然不在宿九曜心上,少年脚步不停,置若罔闻。 两人汇合之后,倒是没有再出纰漏。 为了把之前耽误的行程赶回来,他们日夜兼程,一天之中最多只歇息一个时辰,很快就进了豫州地界。 不过,剑雪察觉,这次宿九曜回来,气质似乎跟先前大不同了。 之前还只是个沉默冷清的少年,但现在那冷清里多了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锋利慑人的很,沉默也显得格外叫人揪心。 剑雪几次逗他开口,宿九曜察觉她的用意,理也不理。剑雪没法,只能时不时地给他一瓶伤药,让他敷药而已。 她毕竟是剑道高手,当然看得出他身上有伤,只是这少年太倔强硬气,一路上竟是一声不响。 靖王殿下出事,剑雪已经听说,可是小九爷如今如此一反常态,这自然不仅仅是因为靖王。 进了豫州地界,他们慢下了脚程。 原来知府一早探听他们的行踪,他们才进豫州,便给人拦住。 十五岁的少年英雄,进京面圣,很得皇上欢心。 这些地方大员消息灵通,又岂会不闻不问? 知府大人亲自相请宿九曜下榻府衙,设宴款待,为怕他不肯赏光,又说黄士铎也从野狼关赶来。 剑雪冷眼旁观,少年本来执意要走,可听见黄总镇也要来,才不言语。 知府大人笑道:“本地的许多士绅们也都很风闻小将军威名,感念小将军护城之德,他们也都愿意为小将军接风洗尘。” 宿九曜哪里在意这些,他又从不擅长应酬,直到看见了一个算是“久违”的人,小侯爷罗醉。 罗醉从知府衙门内走出,笑道:“小九九,多日不见,想死我也。”张开双臂,就要拥抱。 宿九曜伸手将他一推,罗小侯爷满脸失望:“人家久别重逢,都十分亲热,你怎么反而冷若冰霜?” 牡丹在他身后,掩口笑道:“是不是小九爷还记着那件事呢。” “哪件事?”罗醉回头。 牡丹道:“就是主人想教坏小九爷那件……” 罗醉哈哈笑道:“你说万艳楼啊。那可是好事,不过这小子临阵脱逃而已。” 剑雪在后听着稀奇:“万艳楼是什么地方?” 罗醉瞧她虽戴着面纱,但一眼就能瞧出是个美人儿,眼睛一亮:“这位姑娘又是?”他不等剑雪回答,又看向宿九曜:“好啊,原来另结新欢了。” 小九依旧不言,剑雪道:“你说什么另结新欢?谁是旧爱?” “你这个人有趣,”小侯爷望着剑雪:“旧爱就是……” 宿九曜沉声道:“你敢乱说。” 罗醉见他脸色不对,心中一凛。 牡丹在小侯爷身后,见状便道:“主人,里头众位大人老爷的都等急了,还是快陪着小九爷入内。” 罗醉深看宿九曜一眼,才也笑道:“好好,我正有此意。” 进了知府衙门。迎面见一堆人立在里头恭候,宿九曜一个都不认得。 只听知府大人逐一介绍,宿九曜见黄士铎没到,便只拱了拱手。 众人落座,丫鬟送茶果上前,鼓乐奏响,一队歌姬入内献舞,刹那间香风阵阵,仿佛到了瑶池仙境。 宿九曜却浑然无心,只垂着眼帘,望着面前那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 罗醉在他旁边,有心想问他是怎么回事,望着他冰雪一般的脸色,又不太敢开口。 只好转头看向前方跳舞的女乐们,谁知才看了眼,罗醉忽然直了眼睛,而同时他身后的牡丹小声道:“主人,奇怪呢……你看那个……” 不用她说,小侯爷的眼睛就也在盯着那翩翩起舞的女乐之一,他张了张口,回头看了眼牡丹,又看向宿九曜。 见小九爷只管望着桌面,罗醉忍不住倾身道:“小九,你看那个女子……像不像是……那位。”, 87第 87 章 除夕 二月, 关于靖王之死的调查,终于盖棺论定。 京内兵马司衙门,顺天府, 御史台, 宫中禁卫等几部联手查探, 自然也发现了祁山林子旁的被烧毁的茅草屋, 以及屋内的两具尸首。 只稍微查证, 便能知道是靖王一行人所为。 此事在民间已然不胫而走,惹出多少怨声载道。 更因为林子之中的尸首多数都残缺不全,包括靖王自己,仅仅是靠着零碎的衣物跟饰物勉强辨认, 如今百姓们之间暗暗已经有些传言。 原来这这祁山又叫做祈晏山, 之所以名字里有个“祈”,是因为此处山神灵验, 若是真心祝祷, 便有可能实现所愿。 可其实并不只是这么简单。 祈晏山原本叫做殷山,之前开国时候,前朝皇帝的亲卫退到此处林中,竟在此死战。 最后见大势已去,剩下的几百人都自刎而死,引得鸦群如阴云盘旋。 从那之后山上便很不太平,每到夜间,鬼哭狼嚎, 时而听见兵器交战喊杀之声,周围百姓无人敢入内,逐渐成为猛兽横行之地。 后来经过高人指点,说殷山的名字同“阴山”一般, 所以成为死魂聚集之地。 于是将名字改成了祈晏,意思是祈祷海清河晏,好把那些阴灵邪祟之力,引导化成保国安民的正道之气。 如今听闻本朝皇子死在其中,而且死的极为蹊跷惨烈,那些离奇古怪的传说自然开始四处流传,有的说是靖王一行遇到了前朝阴兵,正好杀皇子,一报灭国之仇,另外又有说是那被害死的夫妻两人怨念冲天,惊动了山神,故而降罚。 皇帝听说了这些流言蜚语,怒不可遏。把几部怒斥了一番,让他们尽快找出真凶,不然提头来见。 其实这段时间内捉拿的嫌疑之人,把京城内的监牢几乎都塞满了,当然也不乏一些小贼大盗之类,可若说谋害皇子,这罪名无人能当得起。 直到御史台上了一份密奏。 皇帝看过后,拍案怒喝,即刻派人速速缉拿。 原来密奏上先是提及了之前刺杀宿九曜的四名刺客,而受伤不支的宿九曜被靖王所救……此后宿九曜离开京城,那些贼人却并不知,竟向靖王出手。这才误杀了王爷。 皇帝顿时想起了当时因为靖王被太子打了一拳,跟太子在御前对证之时,靖王也提过宿九曜被人追杀、正好被他救了的事。 而若论起能够杀死靖王身边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对那些江湖高手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他们有动手的“因”,也有能动手之“能”,简直是最佳嫌疑人。 皇帝下旨之后,官府雷霆万钧,即刻动手拿人。 很快便将那四名杀手的背后势力——原系江北武林中几个豪强拿下,审讯过后,诛杀于市口。 杀了为首人之后,那些流言蜚语才逐渐平息,京城内也趋于安定。 这日,卫玉来至京城内的凝珠楼。 有相熟的姑娘请她进了房中,不多时,戴娘亲自来见。 给卫玉斟了茶,戴娘在她对面坐下,道:“我正想着该如何谢过卫巡检,今日却正好大驾光临。” “娘要谢我什么?”卫玉放下茶盅。 戴娘笑笑,手在脸颊抚过,道:“卫巡检自然该听说了八骏院徐掌门之事?不错的话……下一步,应该就是我们了。” 原来从上回卫玉为了找寻宿九曜下落,找了八骏院,章台会,石门会馆等消息最灵通的京内四大派后,徐掌门便在一次操练中,离奇地被兵器误伤而亡。 八骏院的众人虽然惊疑,但除了少数几个精明的,底下之人都觉着掌门是流年不利,明明武功高强,却死于一次小小的误伤。 但戴娘等四大派的首领却知道,这是江北那边武林道上的“警告”,因为之前他们派出了四名杀手对付宿九曜,却被卫玉用“诈”字诀,从徐掌门口中得知了真相。 他们见事情败露,恼羞成怒,一则灭口,二则示威。 戴娘等其他几个,自然也是他们的眼中钉,欲除之后快。 可是因靖王之死,朝廷四处缉拿凶手无果,御史台一道密奏,将江北那几名首脑一网打尽。 杀人者,反而成了落网之鱼。 而御史台之所以能上密奏,自然跟卫玉脱不了干系。 其他人不知情,戴娘为人精明,怎会猜不到缘故。 卫玉淡淡道:“我曾跟徐掌门说过,只要他供认,我便能替他铲除那背后的势力,没想到还是害了他的性命……至于娘你,我先前也还欠你一声谢。” 她不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戴娘却早听出她那这一句话里,“先前”两个字,自然就是现在不欠了。 娘微笑道:“卫巡检已然尽心了,该谢的是我。”眼睛望着对面的人,见卫玉神色淡然,显然是不想继续说此事,娘顿了顿,道:“卫巡检今日亲临,可是有事吩咐?” 卫玉欲言又止,垂首又喝了一口茶,才道:“豫州那边,娘可有人在?” 戴娘眉峰微蹙。 又过了片刻,外头有人引着潘学官跟任主簿、蒋仵作前来,戴娘早退避了,只叫两个楼内的姑娘过来小心作陪。 卫玉同他们吃了会儿酒,听了两首曲子,又说了点别的闲话,过了半个时辰,才从凝珠楼离开。 出了凝珠楼,任主簿问道:“你最近不在东宫了?” 卫玉道:“在紫薇巷,得闲只管去寻我。” 任主簿说道:“那御史台这里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难说。顺其自然罢了。”卫玉抬头看看西北的天色:“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明天会怎样?” 任主簿笑笑:“可不是嘛,连金枝玉叶的皇子尚且如此,何况我们。” 潘学官听他提起来,跟着说道:“那些江湖人士也太可恨了,胆子这样大。朝廷也该狠狠管管,不然指不定哪天他们还造反了呢。” 蒋仵作瞥着卫玉,见她不说话,自己就也没言语。 卫玉没吱声。 靖王的案子一定是要有个交代的。 因为,假如不能迅速找出“真凶”,那么民间的那些鬼怪神奇的传说将会越演越烈。 最后恐怕会演变到……前朝的亡魂报复本朝的皇族之类,小事变成大事,大事引发不测。 更不用提靖王临死之前还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就是残害了那一对夫妻,虽然官面上无人敢提,但私底下真相早就传开,有损皇室颜面。 虽然说人命如同草芥,但是众怒不可犯。 这两种场面,都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 在这种情况下,赶紧找出“真凶”,就成了当务之急。 偏偏那四个刺客欲害小九,靖王挺身而出相救是“事实”。 对于皇帝而言,李司遖因为维护宿小将军而被那些胆大包天的武林人士所“误杀”,这种说法可比被亡魂报复更容易接受的多了。 卫玉如此安排,可谓一石二鸟。 一是“体面”的了结靖王的案子,二是铲除了意欲对宿九曜不利的那些势力,要知道那些豪强可都不是善类,如今虽呼风唤雨,手上却都沾着不少人命,无法无天,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因为宿九曜在南边立下不许劫杀的规矩而想将他除去了。 其实还有另一点。 自从靖王离奇身亡后,宫内,贵妃娘娘哭天抢地,不依不饶,几乎癫狂。 在贵妃以及贵妃一族的人看来,靖王之死跟太子李星渊脱不了干系。 毕竟靖王身故,得利者最大的就是太子。 虽然毫无证据,但贵妃仍是一口咬定,甚至一度说到皇帝跟前去。 皇帝最忌讳这个,被贵妃哭的厌烦,盛怒之下,给了她一记耳光。 本是警告,谁知贵妃娘娘不肯收敛。 如今李思遖不在了,贵妃以及同党没了仰仗的人,宫外其他众人见势不妙,早就树倒猢狲散,可贵妃不同。 贵妃娘娘恨不得拉着太子殿下一同陪葬,吵嚷的人尽皆知。 最后还是皇后出面,命人把贵妃禁足在宫内,不许叫她出来。 所以目前这种情况下,不管是皇上,太子还是那些脑袋悬在腰间的各部大人们,都想要靖王的案子尽快完结。 这样天时地利人和,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五月份,豫州传来了消息。 宿九曜作为前锋,自野狼关领了一队人马,攻占了西狄的铠城。 期间西狄人几度来交锋,都被击退。 皇帝大悦,特意派了钦差前去宣旨封赏,升了宿九曜为四品的宣威将军,镇守铠城,隶属于野狼关黄总镇之下。 九月,天气渐冷,西狄之人纠结重兵,大举来犯。 铠城的守军总共有数百人,黄总镇听到消息后,即刻命宿九曜等人回野狼关。 谁知宿九曜拒不从命,传信给黄士铎,言说将死守铠城。 西狄人大军压境,围困铠城,本以为将毫不费力地将铠城收回。 谁知重兵才临城下,还未来得及耀武扬威,铠城城门大开,一名戴着狰狞的饕餮面具的将军一马当先,率众而出,势不可挡。 西狄的前锋营惊心动魄,不知是人是鬼,亦或者是天降神将。 他们还未列阵,那将军就已经冲到跟前,手中雪亮的陌刀横扫,顿时有两名将士被砍落阵前。 这么一冲一杀,刹那间,西狄的前锋营阵脚已乱。 那饕餮将军更是毫无所惧,直接冲入敌方阵中,出手便毫不留情,所到之处,敌军人仰马翻。 他身后的将士们见主将如此勇猛,顿时也都士气倍增,以一敌十,所向披靡。 西狄人来势汹汹,足有两万大军,如今前锋营一乱,后面的军马立足未稳,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前方军步步后退,他们也不免心惊,以为启朝早有防范,必定派了大军压了过来,如何是好? 如此一来,西狄军溃退,被饕餮将军跟铠城守卫杀了千余,自己军中互相踩踏死伤无数,在狼狈奔逃中,落入沟谷内死伤的也不计其数。 就在铠城军马大肆屠戮之时,野狼关黄士铎也派了一队兵马前来支援。 野狼关的来将本来以为铠城岌岌可危,正提心吊胆。 他们跟西狄的人一样,都是做梦也想不到宿九曜竟会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直接出城迎战,而且竟然大获全胜。 见这情形,野狼关的将士们也是士气大振,军马来不及喘息,立刻加入了混战。 此战,启朝方面区区两千人不到,竟击退了敌军两万人马,敌军死伤无数,更俘虏了战马战俘、兵器无数。 消息传回京中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 皇帝震惊之余,扬眉吐气,回想宿九曜先前进京的种种,十分感喟。 幸亏当时并没有为难他,倘若是那会儿追究他的罪责……哪里有此刻令人惊艳的战绩,简直是不世之功。 皇帝之前因为靖王“意外”,以及良妃薨逝,后宫的不宁,本来是有些郁郁寡欢,龙体欠安。 然而没有什么消息能够比边赛传来捷报更令人振奋的,不仅是皇帝,满朝文武乃至京城内的百姓们,听说之后无不欢欣鼓舞,如同过年一般。 向来只听说西狄人来势汹汹,那些野蛮人力大无穷又嗜血残忍,难以匹敌,如今总算能够一扬启朝的国威,也让那些野蛮人见识见识本朝的厉害,一时间,满城都知道饕餮将军威名,啧啧称道。 因为又到年关了,皇帝极想召宿九曜回京当面嘉赏。可又担心边关的战事瞬息万变,所以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夕之时,太子按照惯例进宫团圆。 卫玉本来是留在紫薇巷的,事先买了些烟花爆竹,正看青青跟小山在门口点着玩儿。 不料萧家那边,卢夫人派人来请她过去一起吃团年饭。 卫玉只说不必,打发了来人。 谁知到傍晚时候,萧亦茹亲自来请,说道:“父亲今晚上也在宫内,得过子时才能回府啦,你要不去,我们家里就冷冷清清的。” 她又看着在地上趴着的花嘴,笑说:“你要是担心他们这里人少,就叫阿芒跟小山留下,你跟我一块儿走就是了,反正到了府里,就跟回家了一样,使唤的人也不缺。” 卫玉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又听她如此说,便也答应,因叫了阿芒跟小山进来:“今晚上我去萧府,你们不用跟着。和青青老周一块儿吃团年饭,也热闹些。” 自从宿九曜离京之后,太子并没有再强求卫玉留在东宫。 所以这一年来,除了逢年过节特殊时候,卫玉多半不住东宫,而是都在紫薇巷。 紫薇巷这里一切如常,只有花嘴长大了许多。 而卫玉身边除了阿芒之外,又多了一个跟随,却是跟青青年纪差不多的——小山。 原来昙宫一别之后,小山便跟着剑雪回到了京城。 先前一直都在东宫,崔公公命人暗中教导,小山聪明机变,很得崔公公喜欢。 如今剑雪不在京内,李星渊就叫小山跟在卫玉身旁,免得阿芒一个人粗心大意的。 卫玉吩咐过后,坐了萧亦茹的车,到了府里。 里头卢夫人等候多时了,拉着她的手笑说:“你总算来啦,要是不来,我可要生气了。” 卫玉行了礼,跟夫人说些闲话,卢夫人对萧亦茹道:“你不要光在这里坐着,出去看看他们有没有给你玉哥哥准备好了新衣裳、以及别的要用的东西,好不容易请他来了,可别给我缺东缺西的。” 萧亦茹吐吐舌头:“怎么玉哥哥一来,母亲就指使我做事,我竟成了他的老妈子了。”话虽如此说,却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卢夫人又看看身边儿的丫鬟,那贴身丫鬟挥挥手,带了几个小丫头悄悄的退了。 卫玉见状,就知道卢夫人有话说。 果然,卢夫人握住她的手:“有一件事,过了这个年,应该就会很快公布,只不过你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先告诉你。” 卫玉道:“是什么事?” 卢夫人道:“你晓得,之前张罗着给太子选太子妃,本来已经有了几家人选的,可因为良妃娘娘的事情就耽搁了,如今一年已过,皇上的意思是定下来此事。” 卫玉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这个就不用跟我说了吧?” 卢夫人也笑了:“我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自然跟那许多心性小气的不一样。但你不在意是一回事,这里要不要说又是另一回事。不过除了这个外,确实还有一件要紧的要跟你商议。” 卫玉道:“您只管说就是了。” 卢夫人低低道:“既然殿下要定太子妃了,那么你当然也……我要说的就是关于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卫玉有点儿转不过来。 卢夫人语重心长说:“你要到太子身边去,当然要恢复女儿身。本来太子的意思是让你回卫家去……” 卫玉这才明白,心头一凉。 卢夫人打量她神色变化,道:“但是你老师的意思是,或许可以让你认在我们身边儿,只说是萧家的一名远亲,这些事都容易办的。只看你的意思。”, 88二更君 恃宠而骄 卫玉先是沉默, 然后问:“师娘的意思是,让我抛弃现在的身份,对不对?” 卢夫人说:“你是聪明的孩子, 这样的话才会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 顺理成章而为。” 卫玉一笑:“是太子这么想, 还是老师?” 卢夫人望着她的眼睛:“你不喜欢这样?” 卫玉低头:“只是我这样习惯了, 一时间叫我改头换面。自然是有些不适应的。”看着卢夫人担忧的眼神,她笑笑:“师娘放心,我会再想想的, 不至于让太子和老师难做。” 卢夫人握紧她的手:“玉儿,我知道你……”欲言又止。 当天晚上, 卫玉留在萧府吃团年酒。 以前她赴宴之类都十分有分寸, 凡是喝酒大半不超过三杯,虽然她也有些酒量, 不至于一饮就醉。 但是今天晚上,她独自一人默默的喝了半壶烫黄酒, 萧亦茹又拿了些桂花酒来给她品尝,卫玉来者不拒又喝了两杯。 还是夫人看出不妥,不让二小姐劝她了。 萧亦茹兴致颇高,说道:“反正这里又不是别的地方, 喝醉了,且叫玉哥哥睡去,又不会有人笑,何况他一年到头在外头忙东忙西的,也很少能这样放开心怀,今儿是除夕, 还不让他松快些么?” 卫玉听见她伶牙俐齿,也笑说:“二妹妹最是懂我。师娘放心,我醉不了。” 卢夫人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我不是怕你醉,只是怕你心里闷着事。” 卫玉笑而不语,萧亦茹却说:“玉哥哥心里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最会说话,我给你开解开解。” 卫玉看她杏脸桃腮,娇俏动人的样子,十分可爱。 此刻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当初宿九曜在京内……问她关于萧亦茹的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卫玉喃喃了声,伸手捏了捏萧亦茹的脸,说:“开解我么,只怕你不能够。” 萧亦茹捧着脸,哼道:“我怎么不能够?你不说怎么知道?” 这会儿外头有几个小孩子正在点炮仗,热闹非凡。 卫玉已经有了六七分酒力,见火花四溅,她跳起来,挽起袖子:“我也来。” 卢夫人慌的叫道:“小心些,别弄到手,弄到头发……别靠前!” “不妨事的师娘。我又不是小孩儿。” 卫玉说着,从丫鬟手中拿了根点燃的香,她眯起眼睛,附身上前点了个炮仗,引线丝丝,火花闪烁,“彭”地一声响,冲天射出了一道耀眼的白光。 卫玉仰头看着,哈哈大笑:“再来一个。” 小丫头赶紧在地上又排了两个,卫玉俯身点燃。 “好玩儿,”萧亦茹看的眼热,也笑着跑过去:“这个归我。” 谁知她毕竟是个娇小姐,没干过这种事,自己的炮竹没点燃,裙裾闪烁之时,竟不小心把卫玉那支带倒了。 眼见那火筒要喷出来,卫玉眼疾手快,扑过来将萧亦茹挡住。 她只觉着有什么在身上重重的一撞,与此同时眼前一道花火,闪的双眼几乎失明。 萧太清刚回府,就听说了卫玉受伤的消息。 他急忙询问到底如何,又赶紧向内查看究竟。 里间卢夫人听闻老爷回来,赶紧先接着他,飞快的又说了一遍。 萧太清皱眉,说道:“胡闹,为何不小心些?伤的可要紧吗?” 卢夫人面有愧色:“腰间烫伤了一块儿,还好没有十分严重,已经涂了药了。” 两个人说着,到了卫玉的房间门口,只听里头是萧亦茹抽噎着:“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逞强的,玉哥哥,这一定很疼。” 卫玉却笑道:“不过是一点小事,你哭什么?这又有什么逞强的,点个炮仗而已。只是这次你得了教训,下回点的时候可要小心,别伤人伤己的最好,倒是不必因噎废食……难道因为这次出了点儿意外,就从此束手束脚的了?” 卢夫人跟萧太清面面相觑,卢夫人忍不住说:“玉儿真真是个懂事可人心的……凭是谁也不能不喜欢她。” 萧太清叹了口气,迈步进了门。 虽然卫玉说无事,萧太清还是斥责了萧亦茹几句,卢夫人趁机带着二小姐离开了。 借着灯光,萧太清发现卫玉鬓边的头发似乎有灼烧过的痕迹,他又一惊,细看她脸上,幸而没有别的伤。 “叫你来本是乐呵乐呵,没想到乐极生悲了。”萧相叹道:“你也是的,茹儿无知,让她吃一个教训也好,你为什么要替她挡?” 卫玉道:“这个跟二妹妹没有关系,是我自己酒后有些放浪形骸了,还是我带着她去点的炮竹的呢,我替她也是应当的。” 萧太清道:“听你师娘说,你今天晚上喝了不少。为什么如此破格儿?” “就是除夕嘛,高兴日子,多喝几杯又能怎样?” “你是真高兴呢,还是……” “这还能有假的。”卫玉才要起身,却碰到腰间的伤,疼的变了脸色,忙僵着不动了。 萧太清道:“我看看如何?” “不用,我没有那么娇生惯养。” 两人面面相觑,萧太清道:“你师娘都跟你说了?你是什么打算?” 卫玉道:“怎样都行,看老师的意思吧。” 萧太清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问:“玉儿,为什么我看你是……不太高兴?难道你真不愿意做太子殿下的侧妃?” 卫玉垂眸,却又一笑:“没有,再说……这样总比下天牢要好。” 萧太清微怔:“什么?怎么忽然提到了天牢?” 沉默,窗外传来了远处炮竹的响声。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并不觉得喜气,而是寂寥。 卫玉道:“老师,我有一句话想请教。” “你说。” “我想问你,假如现在有人向皇上检举,说我是女扮男装。你说太子殿下将如何处置我?” 萧太清悚然:“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他惊愕的看着卫玉,又急忙倾身过去,小声问道:“难道你听说了什么风声?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不是,我只是忽然间想到这个可能,所以问问老师,如果真是这样殿下会怎么选择?是让我下天牢呢,还是……” 萧太清目不转睛的望着卫玉:“真的没有人知道?” 卫玉正要回答,又打住:“我也说不好。”她笑了笑,“老师,你还没回答我呢。” 萧太清皱眉,半晌道:“我不是殿下,没法儿揣测殿下的心思。但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我有维护之意,可是按照律……玉儿,你自己知道会如何。” 卫玉屏息。 “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想方设法的保你无事。”萧太清停了停,又道:“你如果是想试探太子殿下的心意,我大胆猜测。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就算想保你表面上也要做的公正严明,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消息?” “什么?” “沃王世子殿下要回京了。” 沃王是皇帝的弟弟,世子自然是皇帝的侄子。按理说自然对皇位构不成威胁,但倘若皇室之中无人可选择的话,那就难说。 卫玉似懂非懂,仿佛窥得了一线天机。 她摇摇头:“多谢老师。” 萧太清望着她:“玉儿……” 卫玉却笑着起身:“我该回紫薇巷了。” 萧太清跟卢夫人本要叫她过夜,卫玉知道自己醉了,该说的话且都说完了,竟是不肯在这里,萧太清想了想:“罢了,我送她回去。” 除夕之夜,家家守岁,许多人家还在点放炮仗取乐。 萧太清扶着卫玉,才出门口,就见门外空地上,小厮们正在放焰火。 卫玉盯着那火树银花,直冲九霄,大概是酒力所致,只觉目眩神迷,绚丽之极。 她忘了上车,呵呵地笑了起来。 耳畔只听见萧太清唤“殿下”,卫玉摇头道:“老师又说什么殿下,这里没有殿下殿上的……” 萧太清窒息。 卫玉上前,不由分说抢过小厮手中的香:“我还没玩儿够,这个给我……” 她原本就有五六分酒力,之前被烫伤了,唤回了几分,如今被外头的风一吹,火光一晃,整个人发作起来。 踉跄地走了两步,就往前栽倒。 直到一只手及时探过来,将她揽住。幸亏抱的是她的胸前。 卫玉吊在他的手臂上,歪头看了眼。 在他背后,是灿若群星的火树银花,那张脸,一如纪王府踏雪归来的李星渊。 “殿下……”卫玉喃喃,向着那张脸笑了。 清晨。 鸟鸣声从外传来。 卫玉翻了个身,隐隐觉着身上有点疼。 她只以为是蹭到了什么,举手抚了抚。 谁知这么一动,疼的整个人清醒过来,身体发抖。 卫玉瞪大双眼看向自己闯祸的手,又看看腰间……顿时想起昨晚上惨被烟花袭击之事。 她竟忘了,刚才还不知死活地挠了一把。 正在倒吸凉气苦不堪言,小安子从外跑进来:“玉哥儿醒了?” 卫玉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看到小安子,才醒悟:“我怎么在这儿?” “昨儿晚上殿下把您带回来的呀,怎么忘了?”小安子瞪着眼睛说道。 卫玉确实忘了。 她摸了摸头,有一点宿醉后的疼。 “殿下……呢?”她问,竭力回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自己跟萧太清说完了话,要乘车回家。 太子去过萧府?还是…… 正在冥思苦想,小安子道:“殿下正在召见一个外地姓卫的官,我先前正想,你也姓卫,是不是跟这人有什么关系?” 卫玉诧异:“哪里来的?” 小安子道:“好像是豫州,我隐约听见的。” 卫玉抿了抿唇,看看自己身上只着里衣,她咽了口唾液:“昨晚上……我的衣裳……” “那套旧的不能穿了,”小安子嚷了这句,已经麻利地取了一套新衣裳来:“这是公公叫准备的,年前给殿下做衣裳的时候就做好了呢。” 卫玉换了衣袍,抄近路往书房而去。 正快到了地方,听见脚步声响。 卫玉往旁边芭蕉树后一躲,就见两个小太监领着一个身着蓝衫的青年往外去了。 她只来得及瞥了眼那青年的侧面,依稀看出几分眼熟。 正在此时,小安子急匆匆的走来,一边儿走一边儿左顾右盼,卫玉知道是找她的,就招了招手。 小安子跑到跟前:“玉哥儿,你干什么吓人?我看到你不见了,出了一身冷汗。” 卫玉道:“我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里去?还不是在这东宫里,你怕什么?” 小安子擦擦额头的汗:“总之有关你的事,我要提起十万分精神,若有个差错,公公可饶不了我呢。” 当下陪着卫玉到了书房,崔公公听小太监来报,急忙迎了出来。 李星渊面色肃然,正不知在看什么,听见崔公公叫了声,抬头见是卫玉,就换了一副笑脸。 “睡醒了?”太子笑吟吟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套衣裳适合你。” 卫玉站住脚:“多谢殿下。” “殿下?这里没什么殿上殿下的。”太子突然戏谑似的说:“倒是不知你要叫孤什么。” 卫玉一怔,眼前突然出现昨夜的火树银花。 她瞪向太子。 李星渊却站起身来,含笑问:“对了,有没有看见刚才离开的那个人?” 卫玉道:“是卫家的人?” 太子“嗯”了声,说道:“这是卫家年轻一辈儿中的佼佼者了,不过……仍是不如你。”他向着卫玉笑了笑,满是宠溺。 卫玉道:“我看未必,殿下只是有些偏心而已。” 太子挑了挑眉:“这可不是,如果孤是偏心,你问崔公公就知道了。不管是言谈举止,进退行事,都比你远着呢。” 卫玉忍不住问:“殿下传卫家的人来是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你。”太子眼底带笑,又补充,“他是豫阳那里举荐的,要安排在太学里,正好今日见一见,还算可用。” “那为什么是为了我?” “萧相不是跟你说了么?”太子起身,负手走到卫玉身边,笑看着她道:“自然是为你铺路。” 卫玉不言语。 太子想了想,微微扬首,道:“其实不管是卫家还是什么萧府,都无所谓。不过孤觉着选卫家,对你也是有个交代。反正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卫玉转开头:“哦……” “你‘哦’什么,像是很不以为然?” “我并没这么说。”卫玉道。 “哼,你就是恃宠而骄。”太子虽如此说,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只道:“之前你离开卫家,他们只知道你是走失了,如果要你回去,只需要让他们家里对外放出风去。说是找回了昔日的小姐就行了。” 卫玉才问道:“那……我呢?” 李星渊道:“过些日子,孤会下一道旨意,让御史台将你外调,不过这次外调……你就不会“回来”了。明白吗?” 卫玉道:“哦,殿下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此之后,世间再也没有卫玉此人了,对吗?” “不对,”太子握住卫玉的手:“你一直都是孤的玉儿,永不会变,事实上你也一直都会留在东宫,在孤的身边。” 他像是想到什么极好的,声音越发温柔。 卫玉唇角一动,似笑非笑。 她穿的是一套藕荷色吉祥纹常服,显得脸色越发莹白如玉,唇上一点娇嫣。 太子凝视着她纵然含笑,却好像有几分悒郁的容颜,喉头微动。 这一年来,李星渊之所以不叫卫玉在东宫,一来是避嫌,免得有人说三道四。 二来太子也是担心近水楼台,自己会克制不住。 其实有几次他确实有些意动,但是毕竟良妃的事情还在头上,按理说是要为母妃守孝两年。 太子至孝,东宫没有侍妾,倒也不在话下,唯有对心仪之人,时不时地会有些乱了性情。 好不容易熬了一年。 因为他是储君,子嗣的事情至关紧要,故而要先把太子妃的事情定下来。 既然这样,他当然要顺势将卫玉名正言顺的放在身旁。 “玉儿,”太子低声,双手轻轻握着卫玉的肩,凝视之中,他忽地发现卫玉鬓边的头发似乎有些毛躁,伸手替她抿了抿:“你可高兴吗?以后都在孤的身旁了,这些日子,孤总是想着你……” 卫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太子素来内敛,这种甜言蜜语……似乎跟他有些不搭。 “殿下,咳……”卫玉察觉太子越来越靠近,忙要后退。 冷不防李星渊探手,在她腰间一揽,把人搂到跟前:“怎么不回答?难道你心里没想过孤?” 卫玉来不及尴尬,因为被太子一抱,牵动她腰间的烫伤。 她嘶了声,微微低头。 谁知道太子看他这样还以为她害羞,李星渊低笑道:“知道你还是有点良心的……不过,孤更喜欢你昨晚上喝醉……” 李星渊自觉现在已经出了孝期,不必再禁忌太过,一时竟放纵了心猿意马。 又看卫玉如此“羞怯”,竟是他先前不曾见过的动人,那手里不知不觉就加重了力道,只觉着掌中的腰肢不盈一握,手掌心往前,好死不死揉到了她的伤处。 卫玉大叫了声,捂着腰垂首。 李星渊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急忙松手:“碰到你的伤了?” 卫玉嚷道:“殿下才知道……疼死了。” “一时忘了……”李星渊见卫玉脸色煞白,有汗珠滚滚,焦急道:“给我看看,要不要紧?” “当然要紧,殿下看也没用,又不会止痛……”卫玉故意嚷了两句,转身欲脚底抹油:“我要回去上药。” 太子本是满面焦急,听见卫玉这句,“等等,”李星渊举手抓住她:“你以为……昨夜谁给你敷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