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反派洗白指南[快穿]》 渣攻是什么意思? 祁纠已经来这个世界三天了。 平心而论,这三天的日子还算不错——住的是豪宅江景大平层,吃的是冰箱里囤着的昂贵顶级食材,装修风格典雅,床品都不逊五星级酒店。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弄开这扇防盗门。 “不行……撬不开。”祁纠扔下撬卷边的银|行卡,抹了把汗,“你那怎么样?” 屋子里没人,他是问自己的系统。 他们两个都是被派来的员工,系统比他还郁闷,一个球灰扑扑的从地毯下面滚出来。 “还是没信号。”系统往地毯不起眼的地方蹭灰,“联系不上总部,大概出故障了,你别急。” 这个世界的情形显然不对头,他们本来不该落到这种除了吃只能睡的躺平境地。 祁纠的工作是推剧情,具体负责的部分是“运送金手指”。 顾名思义,就是把剧情专为主角生成的资源、机遇、引导甚至顿悟,用足够合理的方式,想办法送到主角手上。 这些金手指不过是根据剧情需要生成的数据,可祁纠赚得可是真金白银——每送达一个金手指,他就能获得相应提成作为奖励,在故事结束后带回家。 两全其美。 为了剧情需要,按照常规情况,他们这些负责运输金手指的员工,分配的角色都会和主角关系匪浅。 或者是主角的父兄师长,或者是主角的挚友亲朋。 这还是第一次,祁纠领到的身份……这么有创意和挑战性。 “我是主角的渣攻。”祁纠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自己的身份手册,“‘渣攻’是什么意思?” 系统:“……” 祁纠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在帮你砸门。”系统奋不顾身,“你不能做渣攻,你已经落进圈套了,接下来主角会用尽手段报复你,你只能再活十一个月。” 这次进入世界前,传送匹配机制出了故障,他们抵达的剧情点和领到的身份都有问题。 大问题。 这个世界的主角叫叶白琅,叶家的继承人。 这个叶白琅,平时看起来斯文和气,手段却向来叫人闻风丧胆,吃人不吐骨头,除起异己来比谁都狠。 叶家本来就是H城首屈一指的豪门,家主叶滕年轻时风流,四处留种又从不避讳,原配还大着肚子,私生子就已经被一个接一个,风风光光领进了门。 原配叫白婉,是个烈性的,几次三番吃药想把孩子打下来,都没成,最后带着临盆的肚子跳了楼。 大人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捡了条命,只是坏了条腿。 这是叶家从不提及的丑事。叶白琅瘸着条腿,被当成污点累赘东塞西藏,挣扎着活了十几年,终于在大学时遇上闻栈。 …… 这次祁纠领到的角色,就是这个闻栈。 “你。”系统一边砸锁,一边给祁纠朗诵详细剧情,“活了二十几年,唯一对他好、关心他,陪在他身边的人——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说得更确切些,闻栈还不光是骗子——他是被派来毁了叶白琅的,为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报酬。 大学的四年里,闻栈带着叶白琅混迹酒吧夜店,不学无术,去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放纵厮混。 他哄叶白琅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动听的花言巧语一套皆一套,甚至信誓旦旦,许诺会带叶白琅私奔。 只要叶白琅放弃继承权,放弃去和那群私生子抢那个庞然大物的叶家,他就陪叶白琅出国,两个人潇洒自由,过没人打扰的神仙日子。 ……这些显然都是泡影。 闻栈只不过是那些私生子花钱雇来的,陪这位瘸子少爷逢场作戏。 他只要钱,并不真在乎叶白琅的死活。只要叶白琅松口放弃继承权,闻栈第二天就会带着那笔谈好的丰厚报酬,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这个计划不太成功。”祁纠伸出手,戳了戳毫发无伤的防盗门锁。 系统球砸瘪了一块,心疼不已,叹着气小心翼翼往回鼓:“对。” 不然他们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被困在豪华大平层里,足不出户,只能百无聊赖地啃牛排看江景了。 ——叶白琅城府极深,三年前叶家家主换代,没人在意这么个刚念完书的残废少爷,叫他猝不及防杀出来,把整个叶家搅得天翻地覆。 那些私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清算,家族内的势力也被大举清洗,叶家一夜之内变了天。 这个闻栈也是个奇才,知道势头不妙要躲,却又享乐惯了吃不了苦,躲来躲去,居然躲进了叶白琅送他的大平层,心惊胆战地反锁了门。 闻栈以为这万无一失,却忘了这扇门是相当复杂的电子机械防盗锁,选择反锁后只能用钥匙开——至于用来开门的钥匙,早在连日的东躲西藏下,不知被他掉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不论他们用什么办法,就再没打开过这扇门。 “酒色财气,闻栈是个没救的混混,早被掏空了身体。” 系统掏出赛博生死簿:“你看,他只能再活十一个月。” 祁纠掏了掏兜,凑过来一起算:“我们有十二个金手指要塞给主角。” 叶白琅已经有了叶家,资源、机遇都在其次,最关键的还是引领和顿悟——叶家从没教过他这些,得有人教这头撕咬搏杀着闯出生路的小瘸狼,怎么体面、怎么进退,怎么在商言商,怎么镇住那群所谓的“上流人士”。 抢下叶家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守住叶家,带着这个家族生存。 叶白琅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往下走,否则终究有一天,他会因为行事偏激带领叶家剑走偏锋,再被失控的叶家裹挟着覆灭。 叶白琅是主角,有主角的路要走。确保这条路不出问题,这是祁纠的工作。 “可你现在是渣攻,怎么把金手指给他?”系统愁得不行,“他恨你恨得要命,折磨你还不够,不会听你的话。” 大学那四年里,除了带着叶白琅不学无术,闻栈和叶白琅其实并没实际发生什么。 很多人都说,叶白琅根本就没有感情,是头只会吃肉喝血的狼。那四年的时间,闻栈骗叶白琅,叶白琅也同样在利用闻栈,麻痹那些对手放松警惕,暗中积蓄力量。 祁纠最后研究了几下那个毫无反应的电子锁,确认了不是没电,宣告放弃:“是吗?” 系统不解:“不是吗?” 祁纠没回答,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窗前,看外面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 他没在恋爱部门工作过,不太能理解这里复杂的情感纠葛,连“攻”和“受”的定义都是刚才听剧情的时候,抽空在资料库里查的。 但就目前情况分析,这扇门不论怎么都打不开,绝不是个“锁坏了钥匙丢了电话信号也正好被屏蔽”的单纯意外。 叶白琅在外面大肆找人,把闻栈吓得魂飞魄散,走投无路地躲在这——他把闻栈逼到作茧自缚,却又什么都不做,明知道闻栈藏在这,却只是冷眼旁观。 会做出这样矛盾的处置,其中蕴含的情绪,只怕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恨”字能够概括的。 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看见了一团篝火,哪怕明知火是假的,也会控制不住地蜷缩在旁。 这是人的本性,总有愚人,孜孜以求,去捞一捧水里的月亮。 叶白琅这条命生来被诅咒,连怀他生他的母亲,也向腹内倾注以满腔憎恶恨意,要带着未临人世的孽胎粉身碎骨。 没人喜欢他,没人在意他,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闻栈是唯一的一个。 哪怕是假的。 “叶白琅一定会来见我。”祁纠只管送金手指,他活不长,又有十二个金手指要送,时间很紧迫,“他报复他的,我送我的,互不干扰……开个‘良师益友’buff吧。” 这是祁纠最常用的技能卡,设定里闻栈是叶白琅的学长,勉强符合使用要求,他可以顶着这个光环加成,做叶白琅十一个月的老师。 这十一个月里,不管叶白琅是拿针扎他、拿火烤他、把他用绳子吊起来打,他都得把金手指全塞给这头小瘸狼,以获得足足十二份丰厚提成。 系统看着祁纠手里正潜心翻阅的书:“……宿主,这个犯法。” 祁纠看错书了,这不是他们这本书的情节,是《刑讯拷问八百例》。 祁纠当然知道这个犯法,他就是来给叶白琅普法的。 祁纠给书页折了角,还想再和系统讨论讨论细节,始终没动静的防盗门忽然响了一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 能听得出一只脚稍跛,金属拐杖笃笃触地,叶白琅穿过客厅,打开卧室的门。 不用系统提醒,祁纠也知道没认错人。 叶白琅裹在纯黑的呢绒风衣里,皮肤有种异于常人的苍白,用来拄拐的右手戴了只皮手套。 叶白琅左手解着领带,狭长的眼尾略翘,瞳孔漆黑,带着薄薄一层不见底的笑影。 这点笑影很像祁纠老家的湖,这个月份还没冻透,一踩就破的一层冰,叫太阳光晃得白亮。 诱惑着不知详情的路人,踏破陷阱,一头没进刺骨的冰湖里去。 “栈哥。”叶白琅一瘸一拐,撑着手杖走过来,“这几天,我在外面忙,没时间来看你。” 如果不考虑眼底的冷色,还有那根能把人捅个窟窿的拐杖,叶白琅笑得很乖,几乎有种人畜无害的假象。 过去在一起时,叶白琅跟在闻栈身后,就总是这样一副乖巧的样子,迷惑了所有人。 没人知道这是头吃人肉喝人血的狼。 叶白琅停在窗前,手杖向上掂了掂,抵住祁纠的下颌。 他像是还保持着过去的温顺,幽深的黑瞳却盯着祁纠的喉咙,眼里含笑,嗓音既轻又哑:“没有我陪,一个人住……还习惯吗?” 你要解决掉我吗? 金属拐杖冰在祁纠喉咙上。 祁纠下意识动了动,被叶白琅扯住衣襟,状似乖顺地贴上来。 纯黑色的呢绒风衣料子挺括,外面的天气多半很冷,叶白琅的肤色有种不正常的苍白,偏偏又像一无所觉,只仰头看着祁纠。 …… 还在一起的时候,闻栈没少让叶白琅陪他。 叶白琅但凡干点正事,闻栈就三拦四阻、不停打岔。要是叶白琅不听他的,不陪他去玩,闻栈就摆脸色发脾气,能冷上叶白琅好些天。 叶白琅没有社交、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藏在闻栈身后深居简出,畏畏缩缩沉默寡言,大了几号的帽衫永远遮着眼睛。 ——这当然也是雇主安排的。不少人希望叶白琅变成什么都不会的废物,盼着叶白琅摇尾乞怜,长成条只会翻垃圾流窜的野狗。 “我没敢耽搁,一忙完就过来了。”叶白琅收起手杖,低声解释。 叶白琅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很温顺地向前倾身,往他怀里贴。 祁纠没遇过这个,拄着窗框尽量后仰,留出礼貌的安全距离:“那个,叶先生,授受……” 祁纠在屋里三天了,本来暖暖和和,只觉得一块冰坨钻进胸口,冻得脑仁生疼。 叶白琅的瞳孔骤然暗下来。 外头的人说叶白琅没有感情,这话其实有几分依据,那双眼睛里伪善的薄冰轻易就能破裂,只剩下不见底的幽深冰水。 脱下伪装以后,叶白琅看人的视线,要么像是在看猎物,要么像是在看死物。 系统抱着主角黑化水平探测器,被飙升的数值吓得一哆嗦,迅速伪装成没用的废纸团,直奔垃圾桶。 祁纠身怀十二个金手指,还指望从叶白琅身上拿提成,当猎物勉为其难,不能当死物。 祁纠低头,看着瞳孔幽深的叶白琅,叹了口气:“……冒犯了。” 这多不合适。 他来应聘金手指运送专员,接受任务培训的时候,也没说还得干这个。 祁纠慢吞吞往回挪,做足了心里建设,生硬地抬起一只手,虚抱住胸口的大冰坨。 说来也怪,叶白琅被他抱住就变得温顺,靠在他肩头,额头贴着他的肩膀。 从祁纠的角度,稍一低头,不止能看见苍白漂亮的眉眼,还能看见叶白琅从领口露出的一小节脖颈,细瘦脆弱,单手就能拗断。 叶白琅从娘胎里就没被好好对待过,从鬼门关里被生出来,又是不见尽头的磋磨,瘸着的腿扭曲变形,被裤腿遮的严严实实。 “栈哥,你别生气,我陪你去玩。”叶白琅说出的话像是讨好,伸手牵他的衣袖,“你想去哪玩?” 金手指里有个游泳健身,祁纠正盘算着怎么塞给他,盯着叶白琅的脖颈,还在琢磨这小身板到底能不能拔火罐:“……啊?” 叶白琅摸他的喉咙,手指冰冷,像条细索:“你想去哪玩?” 祁纠心说去中医馆拔火罐,话到嘴边又刹住,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叶白琅这人古怪,他靠在祁纠的怀里,重复刚才的话,语气一模一样,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金属拐杖却已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祁纠的膝盖。 在祁纠和系统接收到的剧情里,有个私生子,曾经让叶白琅跪在地上扮狗爬,捡地上的东西吃取乐。 后来叶白琅夺下叶家,听说那纨绔败类就是脚一滑,摔到了这柄金属拐杖上,碎了膝盖骨。 叶白琅胎里弱,长得坎坷,力气自然不足,拐杖抵在祁纠腿上,像狼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挠。 祁纠工作惯性太强,又开始忍不住琢磨带叶白琅上器械练力量,被系统击中脚后跟才回过神:“不出去玩。” 他得严肃。 这次的情形特殊,系统一时半会又联系不上总部。 没办法退出剧情,有什么变故都得自己扛着,不到万不得已,祁纠还是不想让叶白琅拿自己练力量。 “不出去玩。”祁纠没在意叶白琅倏然幽深的瞳孔,他连真狼都训过,想来不会差出太多,“坐。” 他的态度过于离谱,连叶白琅也没立刻反应过来,错愕盯着他。 祁纠不缺耐心,抬手按在叶白琅头顶,往后脑捋了两下。 他这屋里温度本来挺合适,叶白琅穿的风衣太厚,反而隔绝了暖气,所以才这么长时间都暖和不过来。 祁纠接过叶白琅的拐杖,放在窗台上,解开风衣系得结结实实的黑蝶贝扣,把叶白琅从里面剥出来。 叶白琅被他解到第三颗纽扣,才回过神,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这句话没装,叶白琅阴郁盯着祁纠,声音冷得病态:“放手,闻栈——” “我不叫闻栈。”祁纠力气比他大得多,挪开那些冰冷细瘦的手指,继续替叶白琅解扣子,“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祁纠。” 这没什么不合理,闻栈就是个骗子,专门被编出来骗叶白琅,名字、身份、感情……什么都是假的。 至于闻栈本来的真名叫什么,他爱叫什么叫什么,祁纠现在人已经被卡在这个设定里了,就决定叫祁纠。 …… 祁纠主动伸手:“叶先生?” 叶白琅充耳不闻。 他没理会祁纠的话,只是定定看着祁纠,黑瞳愈深,眼睛里杀意酝酿。 ——留下闻栈,是因为这个骗子,还能给他解一解闷,打发打发时间。 闻栈不想演了。 那就没用了。 对这个变化,叶白琅并不意外,他当然知道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别有用心、各有所图。 可惜闻栈脑子不清醒,要是乖乖陪他解闷,未必不能从他这得到想要的钱。 叶白琅的手收进风衣口袋。 那里面有支镇静剂,既然闻栈不想过现在这种日子,他也不介意把这个人手脚都锁住,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抽出点时间来,一点一点折磨…… “犯法。”祁纠说。 叶白琅根本没出声,莫名其妙看他:“?” 祁纠叹了口气,索性撸袖子上手。 叶白琅的手藏在口袋里,还没碰到针管,人已经被祁纠从风衣里剥出来。 叶白琅的瞳孔倏地缩了下,脸色骤变,不及开口,已经被祁纠架着肋下端起来,举到眼前端详。 叶白琅:“……” “这分量。”祁纠举着他掂了掂,“你不吃饭吗?” 叶白琅胸口起伏,看向祁纠的视线诡异莫名,盛怒着挣扎:“放我下来!” 祁纠怕他咬自己,边哄边顺毛:“放,放。” 叶白琅在风衣里只穿了件衬衫,比刚才还冰手,瘦得脊骨突出,青白伶仃。 祁纠把他放在床上,冻得往手心呵了口气,扯过棉被三两下给叶白琅裹成了个粽子。 “你家有秋衣秋裤吗?”祁纠问。 叶白琅大概没工夫关心秋衣秋裤,他万万想不到这骗子胆大到这个程度,明明已经落在了自己手里,居然还敢这样胡作非为:“闻栈,我告诉你——” 那就是没有。 祁纠叹了口气,把手伸进棉被,摸了摸叶白琅的尺码。 现在这些年轻人,为了耍酷,一个两个宁死不穿秋衣秋裤,天寒地冻地往外跑,等老了才知道遭罪。 幸好剧情里的钱都只是一串数字,为了他真金白银的提成,他回头得从系统那敲诈点数字,给叶白琅买套秋衣秋裤。 “我不叫闻栈,那是骗你的,都是生意。” 祁纠记下尺码,蹲下来,平视大概是被自己摸懵了的叶白琅:“我是干这个的……骗子,演戏,收钱骗人。” 这事早晚得说开,祁纠扒拉了两下地毯,找到那张被撬卷边的银|行卡,递过去:“不要了,给你,五百万。” 叶白琅的瞳孔动了动,看着那张破破烂烂的卡片。 他的脸上还挂着笑,眼睛弯着,很漂亮,不该沾那么多腌臜鲜血的漂亮:“……哦。” “五百万。”叶白琅用手指夹着那张卡,慢慢重复,他好像觉得好笑,眼睛里又扭曲出淬了毒的恨和阴沉。 “我原来值这么多。”叶白琅伸出手,扯着祁纠的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玩,“我都……不知道。” 他没做过这个,有点生疏地靠近祁纠,在祁纠耳边吹了口气。 祁纠被他吹得一激灵,起身大步后退。 罪过。 祁纠不是干这个的,他用脚后跟踹系统,催系统快联系总部救他。 系统联系不上,伪装成废纸团,一动不动装死。 叶白琅笑着弯下腰,他跳下床,扶住祁纠的肩膀,和这个败类人渣十指相扣:“生意,演戏,骗子。” 祁纠的身体绷着股暗劲,并不想和他靠近,这并不让叶白琅意外。 他知道闻栈根本不喜欢自己。 但从另一个角度,闻栈应该是对他有兴趣的,当初要不是叶白琅防得紧,有几次都险些被灌醉。 叶白琅曾经偷听过闻栈和别人聊,闻栈跟那些人说,他挺带劲的。 叶白琅笑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带劲,野,残废,贱骨头。 有的是人喜欢这一口。 当初那些私生子里有人想把他卖去给人当玩意儿,幸好闻栈来了,他得以趁机装成一个满脑子恋爱的废物。 ……所有人都一样。 叶白琅眼底暗沉,把反胃的冰冷感触嚼碎了,无声咽下去。 所有人都一样。 闻栈也好,祁纠也好,什么都无所谓。 “这么缺钱吗?”叶白琅贴着祁纠颈间的皮肤,同他耳鬓厮磨,轻声问,“要钱干什么?” “治病。”祁纠活用设定,“我的身体有点毛病,不治的话,还能活十一个月。” ——这话半真半假,这种情节属于剧情杀,不论闻栈怎么折腾,十一个月后他都会死,这个角色都一定会准时退场。 祁纠不指望叶白琅能相信“我是一个来自异乡的游魂,阴差阳错上了你王八蛋前男友的身”这种鬼话,但他走不了,又有任务,就只能想办法把剧情合理化。 但这种横行的年代,绝症梗大概也泛滥了。 叶白琅笑得趴在他肩膀上,眼睛却漆黑冰冷,无疑半点都没信:“栈哥。” 他依旧这么叫,抬手摸祁纠的耳垂,满意地看这个撒谎成性的骗子在自己手里打哆嗦:“要是你还剩下十一天……不,十一个小时。” 闻栈变得不好玩了,他不想留下这个人了。 叶白琅会在十一个小时以后让他消失,看在过去半真半假的那段情分上,不会受什么罪。 “还剩下十一个小时的话。”叶白琅问,“你最想干什么?” 祁纠问:“你要解决掉我吗?” “嗯。”叶白琅靠在他怀里,漫不经心地玩祁纠的衣袖,“最后一次机会,许个愿吧。” 这个骗子要是再顾左右而言他,不停打岔和做莫名其妙的事,他也不介意现在就动手解决。 …… 祁纠耳朵太敏感,被叶白琅放过就松了口气,随他玩自己的袖子,低下头。 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再揽着叶白琅,就比上回熟练多了。 祁纠揽着叶白琅的背,一寸一寸,从肩膀盘到腰。 叶白琅瘦得厉害,但骨架匀称,脖颈修长,腰身纤细劲韧,力气居然不小。 很漂亮的后背。 ……不拔个火罐真的可惜了。 祁纠忍不住凑到叶白琅耳边,低声跟他商量了句话。 叶白琅听见了他的回答,但多半是不敢相信,认为这屋子里至少有一个人疯了,诡异抬头:“你说什么?” 他的腰还在祁纠手里……这人摸了他半天,然后要干什么!? 祁纠君子坦荡荡。 他活不长,但不是不可以提前死。 主角可以提前剧情杀,如果叶白琅只让他活十一个小时,他至少得拿个提成走。 “有罐头瓶吗?” 祁纠放开叶白琅的腰,抓住叶白琅的手,真诚许愿:“我给你拔个火罐吧。” 你不想被外面的人听见 祁纠可会拔火罐了。 下手稳落罐准,通经活络,不疼不烫还舒服。 还没进穿书局那会儿,祁纠打过不少工,在中医馆兼职的时候,不少人千里迢迢来找他拔罐。 可惜叶白琅不识货,不乐意就算了,还想去拿拐杖打他。 可能还是不太相信中医的博大精深吧。 祁纠有点遗憾,单手捞起还想抓拐杖的叶白琅,放回床上,扯过堆在一旁的棉被。 “别生气。”祁纠蹲下来,把叶白琅专心裹成球,“不想就不拔。” 祁纠有十二个金手指,总能找到机会,往叶白琅身上插一个:“十一个小时呢,不着急,再想想别的。” 叶白琅被他按着,似笑非笑仰头,语气古怪:“……不着急?” 保镖被留在了门外,没有叶白琅的吩咐,不敢贸然进来,却不是吃素的摆设。 叶白琅垂着视线,思索要不要叫保镖进门——他发现自己更想弄清楚这骗子要玩什么把戏,索性不再多费力气,仰在床上任由祁纠折腾。 “也有点急。”祁纠实话实说,他这个角色的剧情杀有点棘手,系统刚补全设定,正躲在垃圾桶里给他狂刷弹幕。 “我脑袋里长了东西,活不长,日子还不好过。” 祁纠边念自己的角色设定,边往叶白琅脑后加了个枕头,帮叶白琅把散乱的碎发抿到耳后。 祁纠跟他讲实话:“治不好了,你越早下手,我越能少受点罪。” 他手上还有几十单呢,要是这一单前途渺茫,耽搁十一个月就是纯赔本,还不如十一个小时就被主角弄退场。 当然,要是能符合法律地安全退场就最好了——不然他还得按照局里号召,大义灭亲,举报叶白琅,封掉这本书。 祁纠在中医馆学了不少,不光是拔罐,按摩也挺拿手。他看体位挺合适,忍不住手痒,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叶白琅的穴位。 在不会引起剧情BUG的前提下,闻栈的数据被最大限度调整到了和他一致。祁纠的手颀长有力,指腹温暖干燥,覆着层干净的薄茧,很适合按摩。 叶白琅一直有严重的头痛,莫名被这种不急不缓安稳力道缓解,嗤笑一声:“哦。” 闻栈大概是的确破罐子破摔,连谎话也编得一塌糊涂,再往前十年,绝症这种借口就过时到没人用了。 “真惨。”叶白琅抬起手指,冰凉纤细的指尖像是毒蛇吐信,沿着祁纠描摹,“那你该求我……栈哥。” 他没再演那个满脑子恋爱的残疾废物,所以在叫闻栈的时候,也只余冰冷讽刺。 叶白琅眯起眼睛,似是顽劣心起,一下一下轻点祁纠喉结。 祁纠被他闹得没法,握住那只没完没了捣乱的手,呵了口气,往胳膊肘里随便一夹:“别乱动,你头不疼?” 为了方便安插金手指,他们这些运送专员能随时查看主角设定。叶白琅吃的那一大堆药,不说肝肾毒性,对脑神经也没半点好处,无异于饮鸩止渴。 长久服药下,叶白琅的神经系统只怕早已濒临崩溃,幻觉幻听还是其次,稍有剧烈刺激,就可能全面崩盘。 祁纠来送的金手指里,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比重,就是把叶白琅这个毛病想办法治好的。 小小年纪,脑子里又没像他一样长东西,这么瞎吃药怎么行。 ……再说了,脑子里长东西是穿书局十大经典剧情杀之一,发病隐蔽,适用场景广泛、调节范围宽松,谁用了都说好。 怎么就过时了? 叶白琅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又看不起拔罐,又看不起经典剧情杀? 祁纠对自己的每份工作都挺满意,也挺有职业荣誉感,往指节呵了口气,照着不知为什么开始发呆的叶白琅脑门就是一下。 叶白琅吃痛回神,先是错愕,继而怒意就腾起来:“你——” “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全扔了。”祁纠想好自己要许什么愿了,“你重新去检查一下身体,让医生给你制定个康复计划。” 然后他就能顺势让系统伪造个上级专家邮箱,联络医生,把专门针对叶白琅的调理计划全发过去。 然后就能把健康金手指插叶白琅身上! 计划通! 祁纠已经让了一步,不给叶白琅拔火罐了,叶白琅也该让一步。 祁纠低着头,看着一动不动的瘸子小家主,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白琅?” 叶白琅在他的声音里打了个激灵。 有那么一瞬间,在那双昳丽却晦暗的漆黑眼瞳里,祁纠窥见由骨髓蔓延上来的憎恶痛恨。 但也只是一瞬,叶白琅就弯起眼睛,乖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栈哥。” “你怕死。”叶白琅轻声说,他仰着头,笑得很漂亮,光却同阴郁深黑的瞳孔绝缘,“所以你在我这里卖乖,演戏……演你关心我,想打动我。” 叶白琅同他耳语,缠在祁纠脖子上的手臂细瘦,微微发抖,像是害怕。 可祁纠知道这跟害怕全不沾边。 这种悸颤是异常兴奋和用力过度导致的。叶白琅已经见过血了,撕咬过猎物、剖开过猎物皮囊的狼,永远不会再忘记这种感觉。 仿佛走在万丈悬崖之上,一步粉身碎骨,一步无限风光。 祁纠握住勒在脖子上的手臂:“去不去医院?” 按照这个的力道,叶白琅不是想勒死他,就是想睡了他。 这两项都不是他的业务范围。 他的工作是把十二个金手指插叶白琅身上。 “不去。”这狼崽子跟他装乖,轻声软语,夹着尾巴往他怀里贴,眼睛却盯着他的喉咙,“我不想去,栈哥,我不像你……” 叶白琅不像闻栈,他没那么怕死…… 叶白琅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让那些盼着他死的人不顺心,他想恶心他们,想看他们挣扎乞怜。 这个计划很顺利,唯一没有按叶白琅计划走的变故,出在这个骗子身上。 闻栈不该自作聪明。 如果闻栈就老老实实演戏,和以前一样陪他打发时间,叶白琅并不介意一直养着他。 叶白琅瞳色幽深,他垂着视线,尚且在沉吟,忽然听见祁纠对他说“冒犯了”。 原本覆在手臂上的力道骤然强悍,叶白琅心头一凛,绞住祁纠脖颈的手臂正要收紧,已经被那人干脆利落掰开。 叶白琅的瞳孔倏然收缩。 闻栈根本没有这样的身手! 那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混子,叶白琅跟了他四年,早将他的底摸透,这才会一个人毫无防备地进来。 ……这混账骗子怎么可能演到这个地步?! 闻栈怎么敢?!? 被欺骗的盛怒几乎冲没头顶,叶白琅胸口剧烈起伏,正要命令保镖闯门将人拖走,余光却窥见探向自己的手臂。 叶白琅的瞳孔收缩,呼吸毫无预兆地急促,死死咬住牙关。 他太过大意了。 他一直以为……闻栈是个早被烟酒美色掏空,把身体玩废了的浪荡混混。 他以为自己能轻易收拾了闻栈。 可眼前这人和他记忆中截然不同,原来这人也在和他演戏,这个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样,他就该提前派人解决了这个骗子…… 祁纠的力道忽然缓下来。 “加油!”系统摇着旗,忍不住着急,“他要挣脱你了,你在干什么?” 祁纠不是来比赛格斗的,他蹙了下眉,没收系统的拉拉队旗和哨子:“叶白琅不对劲。” 叶白琅仍在挣扎,死死攥住祁纠伸向自己的手臂,力道大得异常,手指在过度用力下显出青白,深陷进祁纠的皮肉。 他瘦得惊心,衬衫在争斗下蹭掉扣子,衣摆掀开,只剩漂亮皮囊覆在骨头架子上。 皮囊也不尽然漂亮,那上面有斑驳的丑陋伤痕。 “叶白琅。”祁纠轻拍他的脸,“叶白琅?” 叶白琅耳边尖锐嗡鸣,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胸口起伏不定。 门外变得嘈杂起来——守在外面的保镖听见动静,担心是叶白琅遇到了什么危险,正一边高声询问,一边重重砸门。 祁纠不介意和保镖较量身手,但他凭直觉猜测,叶白琅现在未必想要保镖进来:“开门吗?” 叶白琅知道他没有钥匙,纵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也依然不忘了嘲讽祁纠,呛咳着嗤笑:“你——”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祁纠手里的那把钥匙,瞳孔错愕地颤了颤。 “刚在你口袋里借的。”祁纠说,“你要想让我开门,我就去开。” 叶白琅死死咬着牙关,勉强支撑着不狼狈失态,匪夷所思地撑着心神,凝定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这次是真弄不清……闻栈到底在想什么。 他发病了,剧烈的幻视幻听挤进脑海,扰乱现实,这是他咎由自取——他没想到闻栈居然也会愚弄他,没有提前考虑到,闻栈居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草包。 闻栈拿到了他的钥匙,就该去开门,让保镖来处理发病的他,然后趁机逃之夭夭。 可闻栈不光不跑,还在这问他这种蠢问题……难道闻栈就不怕自己真解决了他? 叶白琅用力咬下舌根,靠尖锐的疼痛集中不停溃散的精神,他胡乱取出药盒,倒出一把药就要往嘴里塞,却又被这个处处碍事的骗子拦住。 “放开……放开!”叶白琅低声嘶吼,冷汗彻底紧透了衣服,不受控的烦躁迅速聚积成戾气,“闻栈——” “嘘。”祁纠拿肩背压制着他,任凭他连踢带踹,“你不想被外面的人听见,对吧?” 叶白琅筋骨悸颤,瞳孔恍惚一瞬,喉咙里泛出血气。 祁纠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帮忙翻译:“不想。” 叶白琅不想让保镖进来,不想被人知道有病,不想被送去医院。 叶白琅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抢下来叶家的人是个精神病,是个随时可能被抓住软肋的疯子。 “那就不开,你也不能乱吃药。”祁纠把钥匙和药盒一起收走,放在窗台上,“忍一忍,深呼吸……忍一会儿。” 金手指外卖的用处,本来就是为了帮主角升级。 他能看到叶白琅的身体状况监测,明确知道眼下怎么做,才会对叶白琅最有好处。 祁纠用外套把叶白琅裹住,隔着外套抱住叶白琅。狼崽子发疯的时候力气相当不小,几脚踹在他身上,又呜咽着撕咬他的皮肉。 祁纠被他咬饿了,找系统定了只烧鸡,他耐心地等叶白琅的力气耗尽,挣扎渐弱。 每次都用药压制,只会让恐惧甚嚣尘上,直至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白琅要先去看那些幻觉,看清楚,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然后才能谈及治疗。 …… 叶白琅瘫软在那个骗子的手臂间,胸口绝望起伏,激出血色的漂亮眼睛睁得极大,盯着那张脸。 闻栈的脸变得模糊,变成狞笑的狰狞面孔,有人贪婪地打量他,有人朝他伸手,有人满意地掰他的下巴,让他把喉咙亮出来。 面孔扭曲旋转成漩涡,吞噬灵魂,地狱的毒焰炙烤。 “去死。”叶白琅瞳孔失焦,他拼命挣扎,想要扒净那些被弄脏的皮,含混着诅咒,“去死,去死,去死……” 让他毁掉那些人,要么毁掉他自己……要么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不行,我不是来干这个的。”那个可恶的、该千刀万剐的骗子遮住他的眼睛,很耐心地回答。 在吞噬尽一切的白茫里,叶白琅胸口震颤,不屑哂笑:“你来……干什么?” “我负责让你活着。”祁纠说。 叶白琅窒住。 一双手把他从过往里捞出。 这么重要的剧情 噩梦结束后,叶白琅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 祁纠半跪在浴缸边,一手揽着他,护着他的头颈,另一只手舀水往他身上淋,干净温热的水流淌下来。 暖烫的灯光明亮晃眼。 “醒了?”祁纠放下舀水的碗,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不起,没想吓你。” 祁纠只是想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叶白琅摘下来,他也没想到,叶白琅的反应会这么大,甚至严重到了出现幻视幻听。 叶白琅该去看病,否则早晚会出大事。 祁纠攥着健康金手指,趴在浴缸边上,友好地和他解释了这里面的医学原理。 叶白琅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微烫的热水里,不知是不是听了,只有胸口缓慢起伏。 祁纠见他连眼睛也不知道眨,抬手覆上去,免得被浴霸晃伤:“要是怕影响不好,你找个医生来家里,查查也行。” 叶白琅依旧不说话,祁纠倒也不急,扶着他在浴缸边靠稳,继续一本正经地往他头上抹泡沫。 叶白琅:“……” 浴室不是没有镜子,他看得见这脑子有问题的骗子在干什么。 ——他病发昏迷了,这么好的机会,这骗子不跑、不着急、不想办法……蹲在这往他的头顶上拿泡沫堆避雷针。 叶白琅快要被他气疯,莫名其妙又匪夷所思,一把扯住祁纠的手,由眼底冒出火来:“你笑什么!?” 这样的叶白琅,总算少了那一身沉沉死气,少了自绝偏执,反倒显出几分生动。 祁纠没笑什么,只是想起自己在农场打工,趁着大雪去林子里打猎,遇见乍起后背龇牙的狼崽:“好了,放松。” 他不再玩叶白琅的头发,舀了点水,帮叶白琅把头顶的泡沫冲净:“聊聊天。” 叶白琅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话。 “没让你原谅我。”祁纠的声音很温和,那是种隔绝于叶白琅的世界之外,像是另一种语言的平静安定,“坐。” 他拿了个半湿的枕头,垫在叶白琅身后:“休息会儿,有力气了再打架。” 叶白琅觉得好笑,他甚至想不明白,这个骗子是不是疯了:“祁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要处理我吧?”祁纠拧干净毛巾,“早晚的事。我看见你发病了,你不能放我走,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 叶白琅盯着他,瞳孔无声凝了下。 ……祁纠说得对。 叶家的新家主是个神经病,疯子,发病的时候只知道挣扎,任何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这是能把他吞噬的万丈深渊。 叶白琅仍然站在原地,他身上那一点活气渐渐消泯,又只剩半死的暮气,又从枯骨里滋生出怨怼的森冷。 激烈的恨意从叶白琅眼底渗出来。 有太多事和太多人让他恨了,他这一生从未被人好好待过,哪怕要求放低再放低,只是被人真心对待,竟也没有过哪怕一次。 这怆恨太深太浓,逼进骨头里,夜不成寐。 祁纠没说错,叶白琅从不会允许见到自己这一面的人活着。 如果说把他伺候好了,闻栈还有几分活路,从见到他发病那一刻起,祁纠就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那就聊聊。”祁纠倒是想得很开,“你不是说,要满足我一个最后的愿望?” 叶白琅慢慢笑了下,这笑容很古怪,像是嘲讽匿在恨意下,伤人伤己、恣意滋生:“你最后的愿望,就是想聊天?” 祁纠没办法:“那你又不给我拔火罐。” 叶白琅:“……” 这骗子是哪根筋搭错了,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要给他拔火罐?! 祁纠不介意他发狠,笑了笑,随手把一整条浴巾扔在叶白琅头上。 叶白琅猝不及防被偷袭,在浴巾底下暴怒:“祁纠!” “你刚刚发病,其实是种创伤闪回,不是没办法治。”祁纠自说自话,隔着浴巾按住他的脑袋,一通熟练揉搓,“有几种疗法……” 他的话还没说完,放在旁边的玻璃杯被叶白琅扫在地上,应声碎裂。 叶白琅像是没看见那些碎玻璃,趁着祁纠说话走神就地一滚,挣脱他的钳制,捡起一片最锋利的玻璃碎片,抵在祁纠喉咙上。 祁纠被他撞到墙角,手里还拿着那条半湿的浴巾。 叶白琅眯了眯眼,指尖绕着他的喉结,盘旋摩挲,一下一下轻点。 这骗子说他不叫闻栈,叫什么……祁纠? 叫什么都无所谓,叶白琅也不会叫人给他立碑,叶家陵园占了当地最好的风水,后面有片乱葬岗,留给孤魂野鬼。 多一个不多,叶白琅握着那片碎玻璃,细细打量祁纠。 叶白琅的母亲也在那片乱葬岗,叶白琅小时候,曾经被那几个所谓的“叶家子弟”带去过。 不是什么好地方,阴风阵阵乱草丛生,野狗圈了地盘,对入侵者咆哮龇牙。 “快叫妈。”那些人带他去看一个小土包,围着他嬉笑,拿手电筒刺他眼睛,“为了弄死你,她才跳的楼,真可惜……” 叶白琅从回忆里脱出来,握着碎玻璃,抵在祁纠的喉咙上,慢慢下压。 他的瞳孔漆黑,有种陷入偏执的狂热,甚至有隐约的诡异光亮,从晦暗的深渊里透出来。 那些折磨过他的人,每个都该死,不过没资格被埋进乱葬岗。 叶白琅本来也觉得闻栈没资格,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自称真名叫“祁纠”的骗子,卸下那副为钱演出来的伪装,露出真面目,反倒突然有了点意思…… 几滴血坠下来,混在水里,迅速被冲成淡粉。 …… 急促的脚步和敲门声打断了叶白琅的思路。 “先生?!”保镖的声音透过浴室门,不无紧张,“您还好吗?需要我们帮助吗?” 叶白琅摩挲着染了血的玻璃片,抬起眼睛,看墙上的挂表。 叶家情形混乱,保镖们受他雇佣,一旦超过三个小时无法联系上叶白琅,就会立刻采取紧急措施。 他这次发病的时间比预料更长,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跟这个骗子纠缠这么久了。 “不用。”叶白琅说,“出去吧。” 保镖松了口气,在门外恭敬应声。 脚步声鱼贯离开,关门声响起,客厅重新变得寂静。 “……有几种疗法。”祁纠忽然开口。 叶白琅:“……” 叶白琅手里的碎玻璃片还抵着他的喉咙,也被这骗子离谱的执著惊了,神色错愕古怪,森森盯着祁纠。 系统被这个场面吓得够呛,在内部频道戳祁纠:“这种时候就不要急着完成任务了!叶白琅的黑化值没有下降,他说不定是想杀了你。” 他们在内线对话,这里算是个员工专属的四维空间,不影响外界,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祁纠低下头:“没有下降?” “没有。”系统很肯定,在四维空间举着望远镜,详细观察目标人物。 不仅没有下降,叶白琅的黑化水平还在波动上升,有那么几分钟飙到了近乎失控的地步。 祁纠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借了系统的望远镜,从第三视角观察叶白琅,随口应了一声。 他看了一会儿,才放下望远镜:“叶白琅没想杀我。” 系统看得清清楚楚:“他拿玻璃片划拉你脖子,都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祁纠摸了下颈间,那里并没有伤口,“是叶白琅的。” 叶白琅把那块碎玻璃攥得太紧了。 系统愕然。 叶白琅像是忽然失了兴趣,扔下碎玻璃和祁纠,一瘸一拐地走回浴缸边,蹲在浴室的地上。 有些血从他的掌心渗出来,叶白琅低头看了看,随手把手泡在浴缸里,涮了两下,又对着墙蹲成一小团。 叶白琅没有表情,这样蹲下来让他显得异常瘦小,湿透的黑色短发贴在头上,显得比真实年纪更轻。 不论叫谁来看,都实在很难把现在的叶白琅,和铁腕夺下叶家的新任家主联系到一处。 祁纠用毛巾划拉干净碎玻璃,团成一团,准备找时间打包好扔掉,又用一条新的浴巾裹住叶白琅。 叶白琅自然不可能任他放肆,还要挣扎,被祁纠往后脖颈捋毛似的揪了两下,又在两肋间剑突用拇指一按。 祁纠没使什么力,叶白琅的眼前就冒起白星,闷哼一声软下去。 “你这身体太成问题,得调理进补。”祁纠手臂间挂着一条叶白琅,把浴巾盖在他身上,一起往卧室走,“刚才说的创伤闪回……你可以去找这几个人。” 叶白琅已经彻底被他念叨得麻木了,不说话也不吭声,被祁纠翻来覆去擦干水摊平了,规规矩矩摆在床上。 祁纠打开衣柜,自己换了干净衣服,又找了套衣服给叶白琅。 祁纠给自己找了面墙,背对着叶白琅,自觉转过去。 红线之神在上,他可只是个来送金手指的,送完就走,绝不耽搁。 主角爱找谁找谁,治愈过往伤痕,奔赴美丽人生。 他拿提成。 叶白琅蜷在床上,盯着那些衣服,隔了许久才出声:“……你就想说这些?” 祁纠背对着他,扯了张纸在上面唰唰写人名,听见这个就发愁,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说的多了。” 叶白琅不肯去医院,那么大一摞治疗计划,祁纠就只能人力给他念。 也不知道把所有内容都朗诵一遍,能不能算他金手指安插成功了。 “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几个都是领域里有名的专家,你自己去查,觉得可靠就去看看。” 祁纠把那张纸揉成了个纸团,向后抛给叶白琅:“当初……欺负你的人。” 祁纠斟酌了个词,又继续说:“有些位高权重的,暂时动不了。你执掌叶家,不可能永远不和他们见面。” 如果叶白琅不克服这个心理障碍,和那些人见面,再回到熟悉的环境,危机重重。 假如还靠吃药缓解,就照叶白琅那个吃法,早晚把自己吃成个傻子。 叶白琅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正在换衣服,扣到最后一颗扣子,凭空被飞来的纸团砸中脑门。 叶白琅没动,连眼睛也不眨,看着那个纸团骨碌碌滚到地上。 祁纠转回来,发现叶白琅的神色已经迅速淡漠下来,恢复了阴沉沉的平静。 “留着点。”祁纠提醒,“有用。” 叶白琅坐在床上,踩着那个纸团来回碾,似笑非笑:“你还懂这个?” 祁纠点了点头:“业务需要。” 叶白琅抬眼看他,忽然单手扯着祁纠的衣领,迫他弯腰,抬脚踩在祁纠的右膝上。 祁纠双手撑在他身侧,扶着床沿稳住身形。 叶白琅坐在他胸口和手臂撑出的空间里,恨意戾气横生,其实单薄瘦弱,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祁纠就又想起自己养过的狼。 祁纠喜欢狼崽子,他自己偷偷养过一条,可惜后来叫农户当野狼,拿□□打穿了肚子。 祁纠赶过去的时候,那头小狼还睁着浑浊的眼睛,身子已经冷了,血染红了半边漂亮的白色皮毛。 那是祁纠最后悔的事之一,他该给那头小白狼脖子上栓个牌。 栓了牌才是有家的狼,有家就没人敢打了。 祁纠看见叶白琅掉了根眼睫毛,抬手想帮他沾掉,听见系统紧急预警:“小心!叶白琅要给你打针,那个镇静剂——” “看见了。”祁纠当然发现了这件事,毕竟针都扎他屁股上了,“让他打。” 叶白琅藏在大衣里的那支药,多了能致人死地,少了能让人镇静,不多不少就被用作审讯,让人说出真心话。 像叶白琅这种性格,什么人都不会亲近,什么话都不会信。 祁纠不意外他会对自己用药。 闻栈的身体是祁纠在操控,又不会在药力作用下,暴露穿书局的什么核心机密。 狼崽子打药有点猛,眼看药量就已经到位,祁纠只能放弃给叶白琅的眼睫毛排队,抓紧时间闷哼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上。 …… 切换回内部联络后,祁纠和系统紧急开会讨论,准备好了应对每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等了足足两分钟,药效都快没了,叶白琅还是没开口。 祁纠有点纳闷,挤开系统,拿过望远镜。 “我错过什么了吗?”祁纠问系统,“他为什么不说话,还给我脑袋底下塞枕头?” 系统向回倒带:“!” 祁纠:“?” “叶白琅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为什么要帮他。” 系统才发现他们两个漏掉的剧情,当时系统在关注祁纠屁股上的针,祁纠在关注眼睫毛:“他问你,你难道是真的喜欢他。” 祁纠:“??” 这么重要的剧情,难道不应该配个BGM、给个无限慢动作对视,再给个关键词预警吗?! …… 叶白琅垂着视线,收起最后小半支药。 他只是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其实没什么意义,是嘲讽也是自嘲。 祁纠答是,他就欣赏这个骗子的表演,再打发些时间。 祁纠答不是,他就顺势把这个骗子处置了,扔去乱葬岗喂狗。 叶白琅低下头,舔了舔掌心渗血的伤口。他把手藏起来,把祁纠的脑袋搬到枕头上,抱着膝盖,蹲在祁纠身边。 他蜷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扔在地上的骗子。 …… 祁纠什么也没回答。 明明看见了叶白琅拿针管,这个骗子也只是移开视线,任凭那些能要命的药被送进身体里。 祁纠在昏迷前伸手,指尖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叶白琅的眼睫。 也不需要活很久。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叶白琅从没见过像祁纠这样的人。 以前那个伪装出来的“闻栈”他倒是很熟,捧高踩低,虚张声势,除了玩乐什么都不会,满脑子声色犬马,是团扶不起的烂泥。 当初叶白琅会忍下闻栈,也是因为这个——闻栈是个蠢货。 这样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只要装一装温顺,演一演痴情,就能把这个废物耍得提溜转。 叶白琅演了四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闻栈的狗。闻栈说一句不要他,就吓得他要死要活,闻栈给他个好脸色,就拼命摇尾巴。 叶白琅享受这种感觉。 叫人侮辱又怎么样?他原本就是贱骨头,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他耐心地蛰伏在闻栈身边,冷眼看着这些人被自己糊弄,什么嘲讽什么奚落都无所谓,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 他会解决一切,不会再有人能弄疼他。 没人能再碰他一下。 …… 叶白琅伸出手,他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周边有些红肿。 叶白琅皱了皱眉,随意往衣服上蹭了两下,然后罩住祁纠的眼睛。 在浴室里,祁纠就是这么遮着他的眼睛,挡着溅起来的水花,也不让浴霸刺眼的光亮照进去。 叶白琅最恨人遮他的眼睛,祁纠这么做的时候,叶白琅本该弄断他的手。 “我该这么做的。”叶白琅垂着眼,睫毛遮住冰冷的黑眸,嗓音喑哑,“祁纠……我该弄断你的手,弄残你的脚,把你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给祁纠注射那支镇静剂的时候,他只要手抖一下,再多注射一格,这个计划就可以完成了。 叶白琅盯着自己的手,盯着那个不停渗血的伤口,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 他明明该除掉祁纠,可他现在却在无法自控地想念那几秒钟。 祁纠遮着他眼睛的那几秒——浴霸的灯实在太刺眼、太亮了,他是黑暗里滋生的孽物,是阴沟里的老鼠,他的头痛被光诱发到极点,像从双目灌进岩浆。 祁纠的手把他从炙烤的灼亮里隔出来。 那是个很接近拥抱的姿势,在很久远的年岁里,叶白琅做过这种梦。 身下是地狱,有人把他抱出来,让他不再疼。 ……成年以后的叶白琅对这种软弱的妄想嗤之以鼻,他不需要这些无用的累赘,他要的是叶家,接下来是相邻的几个家族。 他要吞下一切他能掠夺的东西,然后随便怎么样。 或者享受,纸醉金迷花天酒地,或者死在某个人的手里。 叶白琅的手下移,一并覆住这个骗子的口鼻。 他垂着眼,无意识地用力,阻隔住外部的空气,直到手下的身体开始因为缺氧而微微抽搐。 叶白琅松开手。 祁纠呼吸急促,睫毛震颤,却依然醒不过来。 叶白琅对这样的状态很满意,他给保镖发了消息,三小时内不要进门打扰,然后反锁住卧室的门,爬进祁纠怀里。 他侧躺着,背对祁纠,拿过这骗子的一条手臂,遮在自己眼前。 ——就让祁纠活着,一直昏迷不醒,他这么养着一个骗子,似乎也不错。 叶白琅在身后的心跳声里盘算。 这样,头疼的时候,就随时都能躲起来了。 / 叶白琅的执行力很强。 接下来的几天,叶白琅都足不出户,就留在这间专门给祁纠准备的房间。 至于叶家那一头,要紧事直接打电话,会议一律远程,有什么文件就让保镖送过来,处理好再下发出去。 叶白琅自觉日子过得不错,唯一的缺憾,是祁纠还不够听话。 明明祁纠说好了任他处置的。 “……不行。” 祁纠愁得脑仁疼,一手按住绕自己打转的狼崽子,一手没收那支瞄准自己的注射器:“你再扎,我这屁股成筛子了。” 这些天叶白琅就跟着他,一有机会就给他打药,想把他麻翻。 狼崽子下手没轻没重,逮着哪扎哪,还不知道先排空气,他这身上青了好几块了。 祁纠单手按着叶白琅,拿棉被三两下把人熟练裹住,抓起叶白琅的右手:“还疼不疼?” 叶白琅躺在床上,没能如愿把他弄晕就生气,别过头不理他。 祁纠全指望着这狼崽子拿提成,检查了消过毒、重新处理好的伤口,又换了新的绷带。好不容易把伤处理好,就看见叶白琅又开始狗狗祟祟寻摸注射器。 “不准打了。”祁纠把注射器没收,锁进抽屉里,“你这手不准再沾水,我给你洗澡洗头,听见了吗?” 叶白琅好像不知道疼,手上的伤不知道处理不知道消毒,第二天肿的老高。 祁纠天天盯着他,严格避水每天换药,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 叶白琅光着脚,懒洋洋被他按在床上折腾:“我想玩水。” 祁纠:“……” 玩个大西瓜。 祁纠看他就闹心,翻出两只干净棉袜,严厉监督着叶白琅套上,自己转回桌前,奋笔疾书埋头默写健康金手指。 他这些天的视力下降的厉害,大概是闻栈剧情设定里,脑袋里的瘤子侵犯到视神经,导致的并发症。 祁纠没时间陪叶白琅玩水,得趁着还能看清楚东西,把给叶白琅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调理方案写完。 …… 叶白琅慢吞吞穿好袜子,晃着脚坐在床边,又看向背对着自己,埋头专心伏案的祁纠。 他发现,这骗子远比想象中好玩。 不扮演那个“闻栈”的时候,祁纠看起来相当懒得理他。 祁纠只是强迫他吃饱穿暖,不依不饶给他处理伤口。确认了叶白琅不会发疯到自己跑出去捡垃圾吃,就跑到书桌前,自顾自埋头写些不知是什么的纸片。 叶白琅懒得看,也不想多管。 祁纠愿意写就写,如果是日记,他就等祁纠死了慢慢看。 “又头疼了?”祁纠背对着他,甩了甩写到酸胀的右手,忽然开口。 叶白琅愣了下,迟钝半秒,才反应过来这骗子在说什么:“没有。” “不是你脑子里长东西吗?”叶白琅还记得他当初拙劣的借口,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会是我头疼?” 这几天,叶白琅不是没观察过祁纠。 祁纠睡得好吃得香,力气比他还大,中气比他还足,脑子也比他清楚,一眼就能找到叶白琅藏在身上的注射器。 全天下人生病了,这骗子也不可能生病。要是没他干预,祁纠说不定能活一百岁。 祸害天生遗千年。 祁纠叹了口气,扣上笔盖起身,把叶白琅拽进怀里搂着:“闭眼。” 叶白琅没防备,被他周身的气息裹住,微微打了个寒战。 叶白琅的力气根本不及祁纠,挣扎无用,这些天下来,已经逐渐懒得徒劳折腾。 ……但不代表他不恨。 想到祁纠要是从他手上活下来,或是那天趁他不注意跑了,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就有漆黑的火在叶白琅的骨头里烧。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里的那个闻栈——不是声色犬马的废物,不是只能靠人施舍活着的垃圾,他们都在对着彼此演戏。 祁纠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踏实富足,哪怕是平平常常的粗茶淡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足够舒服安宁。 只要从这间屋子逃出去,祁纠带着骗他得来的那五百万,就立刻能过上这样美梦似的的日子。 再也不用伺候他,再也不用被他威胁,永远用不着再见他。 真有那一天,祁纠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想再见他。 ……他还是该早让这个骗子死。 叶白琅想。 死了就跑不掉了。他以后可以搬进来住这,这里比叶家祖宅好,晚上睡得着。 他可以把祁纠的骨灰放电视机上。 叶白琅盯着祁纠的胸口,瞳底暗沉翻涌,喉咙动了动,下颌线无声收紧。 “怎么了?”祁纠低头,“别咬牙。” 这狼崽子的心思一天八百变,祁纠已经习惯了叶白琅阴晴不定,但咬牙会导致肌肉紧绷,也是导致头痛的一个重要因素:“放松,你紧张才会咬牙。” 叶白琅收回心神,在他怀里仰头,似笑非笑:“我紧张?” “我,你叫不紧张。”祁纠不跟他争,慢慢给他按摩,用指节从太阳穴刮到颌角,“放松,对,调整呼吸。记住了,等以后再疼,你自己也能给自己按……” 这话刚说完,祁纠手腕就被一坨冰攥住。 叶白琅攥着他的右手,死死盯着他:“我自己按?你要去哪?” 叶白琅一只手抱着祁纠的肩膀,漆黑瞳孔阴沉晦暗,脸上偏偏还挂着笑,藏在背后的手缓缓摸索:“你要去哪……” 祁纠心说这话说的,我当然是去死。 死了好拿提成,这单太惊心动魄了,他还得给叶白琅洗头发洗澡。 那家伙一件衣服都没有。 他都不敢看。 这话自然不能说给这位随时发疯的祖宗听,祁纠握住那只冰凉的爪子,从棉被下面摸出个灌好的热水袋,塞进叶白琅手心:“我哪也不去。” 祁纠顺便把叶白琅翻了个个儿,没收了叶白琅身上刷新出来的注射器,放进抽屉里锁好。 …… 转回身时,叶白琅已经按掉闹钟,从床上爬下来,去换衣服了。 祁纠看着叶白琅手机上的闹钟,算了算剧情,想起今天有个挺重要的晚宴——鸿门宴,数不完的人给叶白琅下套,要把这个爬上云端的孽种拉下来,踩回泥里去。 叶白琅似乎并非像剧情里说的,初入上流社会,完全不清楚这场晚宴的盘算。 祁纠抱臂靠墙,看着叶白琅换晚礼服。 这几天在卧室里仰着肚皮跟他耍赖犯浑的狼崽子,垂着视线慢慢换衣服,眼底的神色也在变。 变得和祁纠第一次见他一样,半身淡漠晦暗死气,像是早已行尸走肉,却又阴涔涔盯着人的喉咙,等着扑上去磨牙吮血。 叶白琅慢慢系好领带,他要戴手套,咬着右手的绷带,毫不在意地囫囵扯下来。 祁纠捏着创可贴,赶在他就这么往手套里愣怼之前,及时杀过去啪地贴好。 叶白琅:“……” “好看,给你画了个死亡之翼。”祁纠不走心地哄他,拿着那只纯黑色手套,帮叶白琅戴好,“看不出来。” 叶白琅任他折腾,一动不动,低垂的睫毛掩住眸底寒霜。 “我陪你去。”祁纠盘算着再往他身上插个金手指,不试白不试,“行不行?” 叶白琅的眼尾在这句话里绷了绷。 他朝祁纠笑,眼底似有嘲讽:“你陪我去?” “我怎么介绍你。”叶白琅挑了下祁纠的衣领,他这几天大概是对这个骗子太宽容了,以至于对方忘了自己的处境,“我的仇人,囚犯,还是……前男友?” 祁纠被他往耳边吹气,狠狠打了个激灵,抹掉一身鸡皮疙瘩:“算了。” 不去了,这破提成爱谁赚谁赚。 他这清白眼见着就要不保,都成人家前男友了。 叶白琅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放弃,反倒生出兴趣,扯住祁纠,仰着头眼里含笑:“这么死脑筋,你到底会不会做骗子?” 祁纠本来就不会:“洗手不干了,你忙你的,我干我的。” 这话只是随口应对,叶白琅的瞳孔却无声暗沉,扯着祁纠的力道反而更深,几乎将伤口再次崩裂。 祁纠早盯着这没痛觉似的狼崽子,一把掐着手腕拎过来,拿胳膊肘夹住叶白琅:“放心,我不跑。” 祁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出去小心点。” 叶白琅弯了弯眼睛,他的瞳孔晦暗,笑意和光都不达眼底,看着埋头检查自己伤口的祁纠。 他知道,这骗子想跟他出去,无非是想趁机认识几个“上流人士”,再抱一抱大腿,想办法从他这逃出去。 但那也没关系,这种想入非非的白日梦,他不会给祁纠机会做的。 祁纠活着的时候只能跟着他,死了也要死在他手里。 “我可以带你出去。”叶白琅说,“你这么喜欢玩创可贴,可以当我的私人医生。” 祁·喜欢玩创可贴·纠:“……” “跟我出门,我叫人给你弄身衣服。”叶白琅收回右手,握住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往门外走,“你要是敢跑……” 祁纠要是敢跑……他就有足够的理由,让这个人永远陪着自己了。 他可以把这间卧室改造成病房,再请几个护工,一个醒不过来的植物人而已,并不难养。 叶白琅没有立刻戴手套,站在门口,玩着掌心那个创可贴。 祁纠没有立刻跟上来。 叶白琅蹙眉,他不喜欢有人违背自己的意见,不耐烦地转过身:“祁纠?” 祁纠站在卧室里,不知道在出什么神,视线有些散,向前迈出半步就撞上了床头柜。 “关傻了?”叶白琅轻嗤,走回去牵他的手,“就这个样子,你还好意思和我出去?” 祁纠被他牵着,绕过床头柜:“还真是。” ……眼前的黑雾散去,祁纠又眨了几次眼,视线才勉强变得清晰些许。 肿瘤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可能是完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的原因,病程比想象中发展得快,他不一定能清醒着过完这十一个月。 祁纠揉了揉眼睛,集中心神。 外面下了雪,应该是很冷。 叶白琅难得地听了他的话,穿了件厚实的大衣,牵着他的一只手,正仰着脸不耐烦地盯着他。 祁纠笑了笑,不顾当事人的反对,按着叶白琅的脑袋胡噜两下。 也不需要活很久。 陪着这只狼崽子到秋天,他的金手指也就差不多送完了。 等你老了。 这么些天来,祁纠还是第一次出门。 干他们这份金手指外卖的工作,要去的世界应有尽有。古今中外、星际未来,再繁华的街景也不过走马观花,一晃而过。 祁纠站在车门旁边,低头整理衬衫袖口,戴好手套,随手掸去肩上雪花。 这副身体原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现在剩下个壳子,内里换成了祁纠,气质难免天翻地覆,再换上套合体的昂贵西装,几个路过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频频回头。 叶白琅走过来,看见路灯下的人影,脚步顿了顿,微眯起眼。 祁纠对外表这种事一向没自觉,绕到副驾,替他开门:“叶家主出门,也不配个司机?” 今晚的宴会来者不善,他还以为叶白琅会多带几个人出来。至少要把司机保镖配齐,视具体情况,再弄一队带直升机的雇佣兵。 没成想叶白琅疯到这个地步,只带祁纠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让他开车。 要真是原本的闻栈,说不定真是会因为走投无路被逼到发狠,弄个雪夜失控的车祸,把叶白琅撞死,自己逃之夭夭的。 叶白琅坐进副驾,捻起祁纠的领带,在手里把玩。 他似笑非笑,抬眼端详了一会儿祁纠,才偏偏头问:“你不是喜欢玩车?” 祁纠对车没什么特殊感觉,无非是个代步工具。他回忆了下,才想起闻栈的确是喜欢豪车——当初在一起的时候,闻栈动辄逼着叶白琅把叶家的车偷出来,开着兜风招摇过市。 闻栈本来就是那几个私生子雇的,那些人自然不会拦着叶白琅偷车。只不过,等车还回去,当然也免不了要唱一番捉贼拿赃、训诫惩治的戏码。 叶家家规严厉,偷盗要挨鞭子,还要关禁闭。 祁纠给叶白琅洗澡的时候看到了,直到现在,那些伤疤仍旧狰狞盘踞,层层叠叠地爬在叶白琅的背上。 “你在想什么。”叶白琅的手沿着领带上行,揽住祁纠的脖子,迫他弯腰,“怕我翻旧账?” 叶白琅仰起脸,凑到祁纠耳边,笑着轻声说:“别害怕,这件事,我没打算报复你……” 他偷那些车,也根本不是为了闻栈…… 他和闻栈彼此利用,闻栈是个只知道玩乐的废物,根本不知道,叶白琅每次偷车出来,都在车上做了手脚。 平时开着没任何问题的车,到关键场合,就不一定了。 叶白琅手里握着控制器,因为有闻栈这个蠢货的掩护,从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也没人仔细检查那些车。 叶家天翻地覆那天,电话线被切断、信号彻底屏蔽。大雪封山,没一辆车能跑出去报信求援,全都变成了徒劳轰鸣的废铁。 叶白琅盯着祁纠,无意识揪扯着那条领带,念头到这里,视线就又无声变沉。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他原本一直认为,闻栈只是个废物蠢货。 可闻栈不是,又或者说祁纠不是。祁纠并不喜欢他带来的车——叶白琅在车库转了几圈,这明明是叶家最好的一辆。 祁纠不喜欢他带来的车。 “没不喜欢。”祁纠不清楚这狼崽子为什么又不高兴,但再让叶白琅这么玩下去,他这条领带就不用要了,“车挺好。” 是挺不错的车,每个细节都写着“贵”,奢华光鲜,据说车门上一把伞就值十来万。 再稍微添点,足够包下祁纠老家的一座山头。 祁纠把自己的领带解救出来,用力按了两下,绕到主驾驶坐进去,决定换个话题:“穿秋衣秋裤没有?” 叶白琅:“……” 祁纠习惯了他不长嘴,自己上手摸了摸,挺满意:“穿了。” 他托系统网购的科技绒保暖内衣,还买了围巾手套,包裹直接寄到叶白琅读书时候那个地址,祁纠猜到叶白琅会派人在那守着——剧情里说,只有在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叶白琅才能获得短短几个小时的完整睡眠。 祁纠对这一设定持怀疑态度。 这些天狼崽子睡得比他还好,沾枕头就着,除了半夜总是被噩梦魇住,暂时没见有什么太严重的睡眠障碍。 祁纠跟他睡一块儿,半夜还得起来两三次,疑神疑鬼地摸屁股,提防着叶白琅又狗狗祟祟地给他打针。 “保暖很重要。”祁纠打开暖风,谆谆教诲,耐心给叶白琅洗脑,“你现在年轻不觉得,真要受了凉,冻坏了关节,等老了有你好受。” 叶白琅靠在副驾,懒洋洋眯着眼,任凭祁纠给他系安全带:“怎么好受?” 说了这么多次,难得这狼崽子主动提问。 祁纠有点惊讶,看了叶白琅一眼,扣好两人的安全带,发动汽车。 今夜的风不小,卷着雪呼啸肆虐,落在车灯的范围里,像是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针。 “疼,酸,阴天下雨就肿成馒头。”祁纠说,他见过这样的老人,关节变形扭曲,做什么都只能慢慢挪,“严重起来路都走不了。” 叶白琅侧过头,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你不想给我推轮椅。” 祁纠没想到他得出这么个结论,琢磨半天,自己也乐了:“行……就算是吧。” 叶白琅的年纪并不大,做了叶家的家主,行事诡谲深藏不露,一张不变的笑脸底下藏着数不清的狠辣盘算,其实只凭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能叫人不寒而栗。 但这会儿的叶白琅挺乖,半张脸藏在祁纠给他挑的围巾里,在副驾驶窝成不大点的一团,鼻尖贴着上了雾的车窗玻璃。 还穿着秋衣秋裤。 祁纠实在没能忍住,趁叶白琅不注意,趁等红灯的工夫,眼疾手快往狼崽子嘴里怼了块糖。 叶白琅看着窗外的灯光车流,猝不及防,猛地撑起身:“你给我吃了什么?!” “奶糖。”祁纠自己也吃了一块,含含糊糊,“挺好吃,你尝尝……怎么了?” 红灯很长,剩下的倒计时足有两分钟,车流已经淤堵得密集。 祁纠察觉到叶白琅状态不对,开了双闪,摸了摸叶白琅满是冷汗的苍白额头。 叶白琅被安全带勒着,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关,漆黑瞳孔凝定地盯着他。 祁纠不大放心,扯了张纸递过去,想让叶白琅把糖吐出来。 他的手刚一靠近,就被叶白琅一口咬住。 牙齿深陷进皮肉,狼崽子叼着他的手腕,单手扯开安全带,欺身而上,冰凉锋利的硬物贴上祁纠颈侧。 祁纠蹙了下眉。 红蓝色光从窗外探进来。 雪夜危险,前方是主干道,有巡警执勤,被他的双闪招过来:“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叶白琅瞳孔幽深,指间的刀片横在祁纠颈间,听见这一句询问,肩胛骨突出的脊背痉挛似的颤了下。 …… 豪车的车窗缓缓降下,探进车窗的警员看见西装革履的祁纠,和被祁纠按着后脖颈,小鸡仔似的揉在怀里的年轻人。 “没事……抱歉。”祁纠眼疾手快,把安全带结结实实插回去,“吵了两句,不小心碰着了。” 祁纠客客气气笑了下,朝警员致歉:“不好意思。” 车内两人的姿势实在暧昧,警员不便多问,只是公事公办提醒:“雪天路滑,有什么架回家打,不要在路上动手。” 祁纠点头应声,关掉双闪。 车窗重新升上去,红灯的倒计时缓慢跳动,有耐不住性子的车,尾部的刹车灯已经时亮时灭。 祁纠确认警员走远,才松开手:“没事吧?” 叶白琅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整理好衣物。 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车,重新让挟着雪的冷风灌满。那点好不容易冒出的活气,也在车内的死寂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坐在祁纠身边的变回了叶家的家主,叶白琅靠着车门,沉默地打量祁纠。 泛着寒光的刀片翻转,在叶白琅的指间一闪,就不见踪影。 “怪我。”祁纠考虑得不周全,主动总结失误,“该提前和你说一声,不该给你塞糖。” 叶白琅从没被人往嘴里塞过糖,那些人往他嘴里塞的,是馊饭泔水、石子砂砾,是摧毁他的心志,把他变成任人摆弄的乖顺玩物的药。 不能怪叶白琅反应过激。 当初那些炼狱似的日子,如果叶白琅没有这样过激的、随时咬穿凶手喉咙的狠戾,如果不每分每秒都准备扯着所有人同归于尽,恐怕早活不到现在。 祁纠认真给叶白琅道歉,拿袖口帮他擦汗,摸了摸湿漉漉的额发:“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在外面不生气,回家再生气,让你扎一针……” 叶白琅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跑?” 他的嗓子嘶哑充血,没有语气,声音有些怪异。 祁纠余光看见红灯走到头,收回手,跟着车流起步:“啊?” 叶白琅扯住祁纠的领带,整个人似叫阴郁填满了,苍白得像只野鬼,一动不动地盯着祁纠。 ……这条领带,他在这里面放了微型引爆|装置,只要祁纠敢跑,叶白琅动动手指,就能炸穿他的喉咙。 祁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可刚才警察来了,祁纠既没求救也没报警,甚至把他跟刀片囫囵着塞进了怀里。 缠斗的时候,祁纠还被刀片划了手。 祁纠为什么不向警察求救? 被他控制、被他拿刀片对着喉咙的人,为什么不求救? 刚才的情形,祁纠有不下十种办法,把叶白琅送进局子里蹲上几天。 以祁纠的手段,叶白琅不信他跑不掉。 …… 这样的单方面僵持,时间过得极短又极漫长。 祁纠挺重视安全驾驶,路又滑能见度又低,暂时没工夫认真回答这种问题,照着导航专心往宴会酒店开:“就……人嘛,得讲义气。” 叶白琅:“……” 叶白琅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讲义气,我答应你不跑了。”祁纠拐过最后一个弯道,驶入酒店灯火通明的专用驾驶路线,总算松了口气,“言而无信成什么人了。” 他又不真是什么叶白琅的前男友,是怀揣金手指,要引导主角走上正路的良师益友。 当然不能把叶白琅教歪了。 祁纠没让门童帮忙,找到停车位把车泊好,侧过身靠着门,转向叶白琅。 叶白琅看着他,似乎还没能摆脱这个离谱答案的震撼:“……就为这个?” 窗外的路灯通明,把叶白琅的短发照得毛绒绒的,绚丽的灯牌落进漂亮的眼睛里,漆黑冰冷的深湖添上些许可接近的幻象。 祁纠低着头,认认真真看了叶白琅一会儿,没忍住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随意摇了摇头,揉了两下叶白琅的脑袋,拉开车门下车。 刀片割在他虎口上,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伤倒不深,就是车上光线太暗,不好处理,还得跟酒店借个休息室。 祁纠招呼门童,没等开口,几道身影已经锁定目标,远远走了过来。 …… 来之前,祁纠已经和系统复习过剧情,认得这几个人。 都是各家族里嚣张跋扈的二世祖,家里有的是钱,个个骄纵得无法无天,眼睛长在天灵盖上。 过去闻栈费尽心机,削尖了脑袋,为的就是想混进这个遍地是钱的圈子。 因为四处碰壁,才转而打起了叶白琅的主意。 “闻栈?”其中一个人语气相当夸张,上下打量他,“你还没死——叶瘸子没活剐了你?” 叶家家主换得蹊跷,外人难参内详,只知道叶白琅绝非好惹的角色。但闻栈和叶白琅的事却有不少人知道——这些人忌惮叶白琅,却半点不怕闻栈。 人人知道闻栈玩火自焚、惹祸上身,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 叶白琅一举夺下叶家,心狠手辣清除异己,所有人都以为闻栈死定了。 没想到今天晚宴,居然还能看见这小子胳膊腿都全乎,活蹦乱跳地露面。 “该不会是逃出来了,还不死心,想再钓个凯子吧?” 有人大笑:“车不错!给谁当司机了?小心让叶瘸子抓回去,把你剁了喂狗!” “说实话,你这货色还真可以……给你五百万,跟我怎么样?” “五百万?他值五百块!”一片哄笑声里,有人嘲讽道,“你是怎么让叶家那瘸子放过你的?磕一千个头?自打一千耳光?还是给他当狗当奴才?” “叶白琅那个脾气,这能管用?”边上的人琢磨着怀疑,“不是已经缺了点什么吧?” “来来来。”立刻有人兴致勃勃,贴近上来,“给哥几个看看,叶瘸子下手狠不狠……” 他们原本就看不起闻栈,现在闻栈惹了叶白琅,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一个,就更不用避讳忌惮,想怎么折腾羞辱都随便玩。 等玩够了,把人抓起来送去叶家,说不定还能在叶白琅那卖个好。 他们的家族都不及叶家,如今叶白琅成了叶家的家主,能在叶白琅那讨到好处,自然会被家里奖励。 这几个二世祖边开着不干不净的荤腔,边把祁纠围在中间,嘻嘻哈哈地打算动手。 …… 接着,一个人像是鹌鹑被掐了脖子,笑声突兀地卡在喉咙里。 他盯着众人身后,双眼瞪得溜圆,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叶,叶——” “怎么了?”旁边的人拍他肩膀,“见鬼了?这鬼天气……” 话还没说完,旁边那人也狠狠打了个激灵,数九寒天硬是飙出一身白毛汗,死死闭住嘴。 叶白琅现在是叶家的家主,和当初的情形天差地别。如今他们只敢在背后叫“叶瘸子”,从不敢让这话被叶白琅听见。 这是个什么都敢干的疯子,叶白琅把他们也打残了,扔去乱葬岗,他们的家族都未必敢翻起多大的风浪。 “祁纠。”叶白琅柱着拐,像是没看见任何人,踩着雪一步步走过来,“你在耽搁什么?” 祁纠在往这些人兜里塞系统做的废纸团。 这样,系统就能随时监听这些家族,祁纠就能知道他们的计划,知道他们准备使什么阴招对付叶白琅。 叶白琅过来的时候,祁纠刚好塞完最后一个。 祁纠扶住叶白琅的手臂,帮他站稳,忍不住亲自上手,整理狼崽子自己扒拉得一团乱的领结:“没事,遇上熟人了,聊几句。” 叶白琅扬起下颌,任他拾掇。 灯光明亮,叶白琅漂亮到极点的眉眼黑白分明,叫呼啸风雪一趁,像个颐指气使的小少爷。 在场没人敢当他是少爷,这是血洗了叶家的新家主。 一个二世祖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开口:“叶,叶先生,你叫闻栈……” “哦,他真名叫祁纠。”叶白琅慢吞吞纠正,“不叫闻栈,闻栈是他骗我的。” 这话一出,四周比之前更安静。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睛几乎吓掉,咕咚咕咚咽唾沫,不敢多说半个字。 叶白琅并不多说,低头擦拭拐杖——在传言中,那柄拐杖据说砸碎过人的脑袋。 叶白琅的气场轻易能吞噬他们,这些酒囊饭袋里外都是败絮,哪怕只是被那双眼睛平平淡淡地睨上一眼,都能吓得把心脏吐出来。 “他……他可不止骗了你这些。”终于有人壮足了胆子,哆嗦着出声,“他对不起你的事多了,叶先生,这就是个惯犯骗子……” 叶白琅抬眼,不见波澜的漆黑瞳孔里,那人渗着冷汗悚然噤声。 叶白琅的拐杖一下一下,轻点他的膝盖骨。 “我喜欢,养个骗子。”叶白琅吐字很慢,嗓音有种古怪的沙哑,像是个不带温度的漩涡,“轮到你说话了?” 那人吓得不住后退,跌坐在雪地里。 叶白琅收回拐杖。 他有些不耐烦,等祁纠替自己整理好领结,就牵住了这骗子,以免祁纠又没头没脑乱跑,遇上什么“熟人”。 叶白琅扬了扬下颌,使唤门童去开门,把拐杖扔给祁纠,身体的重心也落在祁纠手臂上。 祁纠把这歪歪斜斜没骨头的狼崽子扶住:“私人医生还管这个?” “我说管什么,就管什么。”叶白琅冷嗤,“扶我进去。” 这骗子一点脑子也不长,他挽着祁纠,那些人才不会把祁纠当成什么“狗”、“奴才”。 “你穿秋裤了吗?”叶白琅忽然问。 祁纠:“……” 祁纠:“啊?” “没穿。”叶白琅捏了捏他的裤管,终于找到机会,扳回一局,微眯了下眼睛,“那为什么还在这站着?等你老了,残了,让我养你?” 祁纠万万想不到这狼崽子活学活用至此:“……啊。” 因为他不会老,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这话可能不该在现在说。 替他出了头的叶白琅看起来很高兴,外人看不出的高兴——在外人看来,叶白琅不过是天性残忍嗜血,享受这种威胁恐吓、毁掉一个人的过程。 在外人看来,叶白琅只不过是因为嗜血而兴奋,所以眼睛里难得有了光,亮得反常。 “找个房间,处理手伤,换秋裤。”叶白琅说,“给你带了。” 祁纠:“啊?!?” 他手里拎着叶白琅的礼服箱子——很难想象,在这个装满了高级衣料的豪华箱子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还委屈吧啦地挤着一条秋裤。 叶白琅使唤他使唤得心安理得,让门童带路,把祁纠拽进一间休息室。 “换。”叶白琅靠着门,漫不经心,含着那块到现在也没吃完的糖。 “等你老了。”那狼崽子尾巴翘着,因为糖块说话含糊,声音冰冰冷冷,“你的轮椅,我也不会给你推的。” 这些杂种带走了祁纠 在叶白琅的监督下,祁纠不得不往虎口贴了个创可贴,并换了秋裤。 裤子脱到一半,祁纠忽然觉得不对,一抬头,就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祁纠啪地按住裤腰带,“转过去。” 叶白琅把玩着拐杖,偏了偏头,懒洋洋掀了下眼皮,神情又泛上阴郁。 祁纠管他阴郁不阴郁,拎着裤子蹦过去,按着这狼崽子的脑袋,不由分说往后拧:“快,非礼勿视。” 叶白琅被他拧得踉跄两步,扶着墙站稳:“凭什么,我不能看?” 当初在名义上,闻栈和他好歹也在一起过四年。 叶白琅没让闻栈碰过,是因为他看不起这个满肚子吃喝玩乐的草包——他的运气不错,闻栈对他恰好也没兴趣。闻栈是上面的那个不假,但没那种奇怪的癖好,只喜欢乖乖软软的小受,没兴趣玩一个残废。 叶白琅撑着拐杖,单手扶着墙面,瞳光深了深,不自觉用力咬那块甜腻的奶糖。 ……所以,祁纠也对他没兴趣,是因为祁纠不喜欢残废? 祁纠是在和他撇清关系? “想什么呢?”祁纠穿秋裤的速度很快,一抬头就发现狼崽子又不高兴,“怎么了?” 叶白琅牌复读机给他复读,语气都不变:“凭什么?” 祁纠刚才没过脑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叶白琅是问“凭什么我不能看你换裤子”:“……” 莫非这也是“性情偏执”、“手段很辣”的叶家主古怪的独特爱好之一。 祁纠震撼、尊重并接受,但实在不打算陪叶白琅聊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咱俩同款,我跟你一样。” 也就是码数有点区别,他照着自己那个牌子给叶白琅下的单。 祁纠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妥当,托起叶白琅转了个个儿,上手整理叶白琅的礼服。 叶白琅今天穿的是套纯黑西装,不带半点多余装饰,总有种阴沉孤僻的冷郁。在鬓影衣香、绅士优雅的晚宴上有些突兀,配叶家的新家主却又正好。 祁纠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左胸前口袋光秃秃缺点东西,就翻出块亚麻手帕,叠得平平整整塞进去。 叶白琅低头,看着祁纠弯腰替他打理,思绪无意识飘荡,慢慢咀嚼祁纠刚才回答的话。 祁纠刚才说……他们两个是同款。 他跟他一样。 这话叫人听得很舒服,原来这骗子也偶尔有会说话的时候。 叶白琅含着奶糖,无声眯了下眼睛,决定等回去以后,每个月允许祁纠跟自己出去放一次风。 算了,两次吧。 再给这骗子买几身体面衣服。 省得叫人家拦住奚落,丢他叶白琅的人。 …… 祁纠把手帕塞好,抬起头,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哄狼崽子,就发现叶白琅居然自己给自己捋顺了毛。 就这么块奶糖,也不知道叶白琅怎么这么久都没吃完,到现在还在慢吞吞地嚼,漫不经心,腮帮被顶的一鼓一鼓。 和祁纠那头吃馒头泡肉汤长大的小白狼相似度达百分之九十九。 祁纠差一点就戳上去,管住自己的手:“又在想什么?” 叶白琅懒得理他,拐杖点了两下地,扬起下颌示意他出门。 祁纠询问叶家主的具体需求:“用拐杖还是用我?” 叶白琅:“……” 叶白琅抬起头,发现祁纠居然是在认真征求他的意见。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可疑到完全离谱,但祁纠的确是在心无杂念地问他,用拐杖走路,还是搀着他的胳膊。 “你不好用。”叶白琅顽劣心起,故意上下打量他,“抻得慌,不舒服。” 祁纠铁血直且正气凛然:“这还不好办。” 他接过叶白琅的拐杖,抱着叶白琅掂了两下,找准重心,稍倾下肩膀:“来。” 叶白琅埋在他的影子里,抬眼看祁纠。祁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蜂蜜,也像被岩浆裹着死在千万米地下的太阳。 叶白琅鬼使神差伸手,他不想交出拐杖的,拐杖里藏着能把人捅出窟窿的三棱|刺,就像这套特制的西装,领带是高强度碳纤维特制,绞上两圈,能勒断人的喉咙。 他在满是脏污的世界里爬,没人教他怎么自保,他只会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达成目的。 这是个危险的骗子,祁纠在诱惑他缴械,没有这些,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能要了他的命。 叶白琅吞下最后一口甜腻到齁人的糖水,他是真的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拐杖。”叶白琅哑声开口,吐字很慢,“你要收好。” 祁纠笑了:“丢不了。” 他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叶白琅挽住他的手臂,高度正好,比平时还省下些力。 祁纠把拐杖折好,收进箱子。配合着伸出胳膊,让叶家主挎着,离开休息室,进了明光烁亮的宴会大厅。 / 有叶白琅在的宴会,气氛自然好不到哪去。 话不好听,但事实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没人是来喝酒吃饭的,这场宴会的唯一目的,也不过就是探一探这位叶家新家主的底。 在H城,叶家是敲一敲震山响的庞然大物,叶白琅会把叶家带往什么地方去,关系到不少中下等家族的命运。 这是艘轻易下不去的大船,没人放心掌舵这艘船前行的,居然是个不受控的疯子。 ……虽然叶白琅的表现好像也不是太疯。 更准确地说,是每次叶白琅想发疯的时候,挽着他胳膊的那个人都会忽然被酒呛到。 然后那人就挂着笑脸,和善地抱歉,和善地强势插入话题,并不择手段地把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 叶白琅居然也没动怒,被打断了几次以后,索性干脆不说话,只埋头吃那人投喂的餐点饭菜。 几轮酒下来,没一个人套出真正有用的东西。 一群折戟的小家族家主灰头土脸,聚在角落,边警惕回头,边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向叶白琅的方向看。 “……听说是叫闻栈,以前和姓叶的就有过一段……” “闻栈也未必是真名,没听见吗?叶白琅叫他祁纠。” “叫什么不重要,这人是干什么的?滑不留手,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们自己的事还叫他套出去不少。” “这么个人跟在叶白琅身边,比过去更碍事了。” “那怎么办……原本说好的事……” …… 祁纠敲了敲入耳式耳机,暂时关掉系统的窃听转播,沿着叶白琅的视线搜索:“想吃那个?” 狼崽子盯着汁水丰盈的牛肉汉堡包不说话。 祁纠忍不住笑,胡噜两下叶白琅的后脖颈,起身去拿了个汉堡,给他切成小块。 他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做什么都有种娴熟的得心应手。刀叉在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里,优雅且干净利落,几乎不在骨瓷的盘底嗑出任何声响。 祁纠有意让叶白琅看清自己的动作,等示范得差不多,就变出一支牙签小旗子,插在一小份汉堡上,推到叶白琅面前。 面对手工制作儿童餐的叶白琅:“……” “吃吧。”祁纠哄他,“没毒,没下药。” 叶白琅捏着牙签,把那一小块汉堡狠狠塞进嘴里,咀嚼的力度让祁纠在一定程度上怀疑,叶白琅在意念里其实正在啃他。 祁纠不在意这个,他也找到了投喂叶白琅的乐趣,去水果区找了几个草莓和青柠角,混上朗姆酒和甜苏打水,加了两片汉堡的装饰薄荷:“喝一杯吗?” 叶白琅看着他手里的酒杯:“这是什么?” “草莓莫吉托。”祁纠一本正经,自己又压不住笑了,“瞎兑的,这儿没工具……尝一口,不好喝就倒掉。” 他兑了两杯酒,颜色很漂亮,艳丽的玫红色。 叶白琅接过其中一杯,拿在手里盯了半晌,才伸出舌尖慢慢舔了一口。 不难喝。 祁纠手上很有分寸,酒味不浓,有清新的水果香。 “酒量怎么样?”祁纠拉开椅子坐下,自己也喝了两口,“晕不晕,受得了吗?” 叶白琅抱着那杯酒小口慢慢啜,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视线,懒得说话。 没什么受不了的。 过去他趴在地上,被人揪着头发仰头,往嘴里灌酒灌到吐的时候,也没人问他受不受得了。 叶白琅的酒量是被人灌出来的,他喝不醉,只是厌恶酒精的味道,在过去那些记忆里,没有像这杯莫什么托一样味道的东西。 “你。”叶白琅垂着眼,慢吞吞咬字,“很会说话。” 祁纠很会应付那些恶心的人。 换了叶白琅,只会平等地不给每个人的面子,把场子搞砸,无所谓地听这些人骂他疯子、残废或者野种。 叶白琅不在乎这些,如果因为这些导致叶家吃了亏,他的钱变少了,就再去抢。 祁纠要给他的金手指就是这方面的,闻言放下酒杯,顺势开课:“你知道什么让他们最害怕、最绝望吗?” 叶白琅问:“什么?” 祁纠轻敲桌面,朝墙角示意:“在他们的领域,用他们的规则,把他们逼到绝路。” 因材施教。 祁纠要是给他讲虚与委蛇、卧薪尝胆的道理,叶白琅不会有耐心听,但这么一问,狼崽子耳朵都竖起来了。 “抢了弱的,还会招来强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祁纠从叶白琅胸前口袋扯出手帕,“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招来比你更强的东西?” 叶白琅皱着眉,盯着祁纠那只越来越没分寸的手:“招来又怎么样?” 祁纠展开手帕,替他擦掉掌心可能浸湿伤口的水渍:“你想被吃掉?” 叶白琅被他抓着一只手,耐心细致地从手掌擦到指尖,微眯了下眼睛,勉强饶这骗子一罪:“无所谓。” 他是真的无所谓,被吃掉就被吃掉。既然他还活着,那他就去抢、去夺、去往更高的地方爬。 祁纠拿膝盖在桌子底下碰他:“所以,你就是这么报复我的?” 叶白琅抬眼,蹙起眉:“什么?” “非要搀着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人。”祁纠扳下一根食指,“然后招惹仇家,等着被吃掉。”扳中指。 祁纠看了看叶白琅,再扳下无名指:“这样,仇家为了对付你,就会对我下手。” “砰,一枪。”祁纠往胸口比划,看了叶白琅一眼,“先干掉我。” 他把小拇指也扒拉下来:“就算我能九死一生,侥幸留一口气,他们吃掉你的时候,也会拿我当蘸酱菜。” 叶白琅:“……” 叶白琅没被人这么诡辩着抬过杠,又想不明白这骗子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蘸酱菜,不知道从哪开始反驳,气得头疼:“……怎么是我要搀着你?” 是祁纠让他从祁纠和拐杖里选的! 这骗子到底要不要脸?! 祁纠差一点乐出来,深呼吸忍住了没破功,点点头“哦”了一声。 叶白琅用力咬着牙关,胸口起伏不定,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没想过让任何人对付祁纠,只有他能弄死祁纠……祁纠是他的。 没人能动祁纠一根汗毛,祁纠必须全须全尾地跟着他,等到哪一天叶白琅活够了,就带着这骗子一起下地狱。 叶白琅死死攥着祁纠的手腕,他的力道太盛,瘦得嶙峋的手指已经是毫无血色的青白,指尖深陷进祁纠的皮肉里。 叶白琅抬眼,漆黑眼眸盯住祁纠:“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猝不及防被打断。 祁纠忽然朝他重重扑过来,叶白琅全无防备,残腿撞在椅子边缘,尖锐的疼痛瞬间在脊椎唤起蛰伏着的痉挛抽搐。 叶白琅眼底喷出火来:“祁纠!你——” 祁纠护着他,一把捂住叶白琅的嘴,压低声音:“别说话。” 他说完这几个字,宴会现场才像是有延迟似的,骤然炸开混乱。 激烈的枪声扫射着轰鸣,尖锐耳鸣和慌乱的尖叫声搅在一处,华美的吊灯骤然熄灭,残骸破碎着掉下来,砸得满地狼藉。 祁纠用身体遮住叶白琅,不让他开口,晃晃脑袋,敲了两下耳朵。 “是这些人演出来的,是阴谋。”系统刚得知了内幕,通知祁纠,“一场排练好的绑架,只针对叶白琅,劫匪会把叶白琅当人质,挟持到郊外撕票。” 这些详细剧情都是故事里随机发生的,他们并不能提前得知。但祁纠一进宴会厅就借着聊天到处送名片,送出去的名片从本质上来说,和系统出品废纸团没什么不同。 系统四处窃听,已经整理出了这些人的完整计划。 祁·说什么来什么·乌鸦嘴·纠:“……” 叶白琅躺在他身下,呼吸散乱,残腿痉挛蜷缩。 祁纠稍微调整了个姿势,伸出手摸了摸叶白琅的腿,替他揉了两下:“是不是磕着了?” 叶白琅脸色苍白,但那只是因为剧痛之下的脱力,那双眼里并没有恐惧。 狼崽子咬着嘴唇和痉挛较劲,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我没事。”祁纠意外的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把手帕折了几折,“撞了下脑袋,没破。” 眼前的光线太过昏暗,他没对准,摸了几次才找到叶白琅的嘴唇。 叶白琅忽然问:“你看不见?” “有一点。”祁纠的手指察觉到叶白琅唇齿间的热流,跟着找过去,让他把手帕咬住,“挺亮的是吗?” 叶白琅没说话。 他们这里的这盏灯并没被击碎,光线依然刺眼,亮如白昼。 “麻烦了。”祁纠用了点力晃脑袋,情况并没改善,“这么一来,就没法带你打出去了。” 要是祁纠本人在这儿,扛着叶白琅杀出去倒也没什么难度。 但闻栈这个废物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身子早被掏空了,加上肿瘤越来越严重,恐怕已经正式侵犯到视力。 祁纠果断采用第二方案:“忍一忍,躺在这别动。” 他的力道温柔沉缓,替叶白琅按摩抽搐的脊椎,用指腹摸索了几下,把叶白琅嘴角渗出的血擦净。 叶白琅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 叶白琅的声音很哑,仔细听时,却有股弥漫血气:“祁纠,你要去哪儿……” “劫匪在找你,但劫匪不认识你。”祁纠已经有完整的计划,一手给他按摩,一手打开那个装着拐杖的箱子,“认识你的人都被绑上了,蒙了眼睛,还塞了嘴。” 为了表演得逼真,这些知情的“群演”也挺兢兢业业,一个个都被绑成了粽子,眼前还罩了块黑布。 没人能戳穿他们的身份。 眼看绑匪就要搜过来,祁纠确定了叶白琅的痉挛已经平复,才把叶白琅也依样画葫芦的捆上,从自己这套西装的口袋里翻出条黑丝绸手帕。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替你糊弄一会儿。”祁纠压低声音,“你出去了,就赶紧配合警方救我……我知道你在我身上安了定位器。” “你看不见了。”叶白琅很执着,“为什么看不见?” 祁纠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沉默一会儿,有点无奈地笑了下。 叶白琅在他手下反抗,可力量被刚才爆发的剧痛和痉挛吞噬干净,再拼命挣扎,也只是几下微弱的挣动。 祁纠还挺关心自己的金手指提成:“刚才教你的,你都记住了吗?” 逞勇斗狠不是人类社会的规则,是早晚要万劫不复的。 要用这些人的规则,在这些人的世界里,击溃他们。 叶白琅的眼底渗出血色,喘息的气流粗砺着划过喉咙。他被祁纠揽着,那只拐杖重新交回他手里,沉甸甸的冰凉冷硬。 祁纠还记得他厌恶被遮住眼睛,绑他的手帕布料透光,能模模糊糊看见人影。 在“谁是叶白琅”的喝问声里,祁纠站起来,举着手被扯走,有人举起手里的冲锋枪,用枪托重重砸下去。 这些杂种带走了他的祁纠。 哥哥,回家。 祁纠安详地等着剧情结算。 绑匪把他绑成粽子,装进了麻袋,还塞了几块大石头。 这些亡命徒不是新手,恐怕是专门干这行拿钱买命的,没有给目标留下任何挣扎的机会,离开宴会厅后就驱车直奔江边。 假如没有意外,再过几分钟,祁纠就会被这些人丢进江里,经由溺亡或严重失温的方式退出世界。 “来来来,算分成。”祁纠招呼系统,提前开香槟,“跟总部报BUG,记得申请故障补助。” 这些天下来,他勉强往叶白琅身上塞了两个金手指——成果比以往差些,但考虑到情况特殊,也可以接受。 毕竟过去那些个世界,祁纠穿进去就是良师益友、严父慈兄,教养的主角聪明且上进,个个都是受尽命运垂青的气运之子。 叶白琅没被垂青过,叶白琅这一生饱受命运苛待,连片刻仁慈也匮乏。 假如让祁纠来决定主角的命运,他不会选定这种代价。 但这些都远非他所能插手,祁纠摇了摇头,掏出计算器:“我那两个金手指的植入程度是多少?达标了吗?” “达标了!”系统也很雀跃,“都过了百分之六十。” 健康相关金手指——祁纠这些天把叶白琅养得很不错,吃得饱睡得好。叶白琅很久没过过这种日子了,在祁纠来之前,叶白琅的连续睡眠时间都超不过三个小时。 这样的基础,只要稍微有点起色,健康程度评定就会蹭蹭往上涨。 再加上祁纠留下的那些调理身体的笔记,祁纠抄得挺认真,内容相当详细周全,虽然没抄完,但也足够叶白琅用。 叶白琅还很年轻,只要照着做,哪怕做不到痊愈,也能够好转很多。 祁纠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行了,咱们大别墅地砖钱够了。” 系统吹着喇叭绕圈撒花。 祁纠坐在乱飞的彩色碎纸屑里,戳着计算器,继续检查第二个金手指。 另一个金手指和商战相关,是商场博弈的手段——叶白琅其实很聪明,生来就有这方面天赋,只是从没有人引导过他。 从没有人好好教过叶白琅,要怎么按照人类世界的规则,活成一个人。 于是叶白琅长成了个狼崽子,想要的就去抢,抢到了就死死叼着,倘若守不住手中的猎物,宁可将猎物撕碎毁掉,也绝不会放任别人夺走。 祁纠和叶白琅说的那些话,虽然只是个引子,却已经在叶白琅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一步非常重要,看来叶白琅的确听进去了他说的话,也记住了在晚宴上,祁纠是怎么待人接物、周旋转换。 所以金手指植入评定才会合格。 在祁纠走后,叶白琅会继续用祁纠教他的东西。 “挺好……我还留了张五百万的卡。”再小的蚊子腿也是肉,祁纠不会放过任何结算机会,“密码写卡背面了,这就算是留给叶白琅的遗产。” 在任何情况下,“给主角塞钱”这种行为,都是能拿剧情利好相关提成的。 祁纠塞出去的是剧情生成的数字,拿的提成却是真金白银,等叶白琅发现了那张卡,他就能拿到返利。 “对!”系统也高兴,“你还给叶白琅买了秋衣秋裤。” 祁纠:“……”这个倒也用不着特地算进去。 秋衣秋裤挺便宜的,祁纠还走了内部员工优惠价,就算叶白琅一直穿着,最多也就只能折算成块八毛…… 话是这么说,祁纠还是顺手刷新了下界面。 最新剧情跟进跳出来,那些绑匪亡命徒已经动手,祁纠的生命值正按计划下降。 这样冷的天,雪下得这么大,被装着麻袋扔进江里,用不了几分钟就能结束剧情。 这应当是个挺圆满的结局,毕竟叶白琅的愿望是把祁纠的骨灰放电视机上。 江水即将上冻,流得极为缓慢,一定能给叶白琅留个全尸。 “系统。”祁纠无聊地刷新了一会儿,发现页面变化,指着秋衣秋裤后面那个红色感叹号,“这是什么意思?” 系统飘过来:“是叶白琅脱掉了秋衣秋裤的意思。” 祁纠:“?” 祁纠:“他为什么要脱秋衣秋裤?” 祁纠想不通,他这还没死透,剧情结算还没完成,叶白琅这个狼崽子就开始把他的金手指往下拔了? 他的提成怎么办?? “叶白琅可能是在冬泳。”系统根据数据分析,“这也是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它可以增强心血管功能……” ……神他大爷的冬泳。 祁纠脑仁疼,他又刷新了几次剧情数据,站起身:“走,赶紧回去。” 他这才走了几分钟,叶白琅的健康数值就跌了27%,精神状态评估跌了40%,黑化水准直逼警戒值。 两个半截金手指本来就插得不稳,此刻正摇摇欲坠,带着他的提成一起岌岌可危。 再让狼崽子这么折腾,别墅地砖就不用铺了。 系统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被祁纠塞进裤子口袋,习惯性变成废纸团:“你要去和叶白琅亲嘴吗?” “我——”祁纠脚步急刹,“啊?” 剧情发展未免太过诡谲了。 祁纠想不明白:“啊?!?” 啊晚了。 他已经选择了重新导入剧情,刺骨的冰冷水流淹没整个空间,呼啸着呛进口鼻。 …… 祁纠被叶白琅抱着,狼崽子瘦得伶仃,僵硬的手臂剧烈发抖。 麻袋的系绳在水流冲刷下开了,沉在水里的祁纠被叶白琅找到,可那个可恨的骗子一动不动,不喘气,不动,不睁眼看他。 叶白琅恨得几乎咬碎牙,他割断了那些该死的绳索,可祁纠不理他。 叶白琅死死扯着祁纠的衣服,在仿佛已结冻成冰的沉静江水里,把胸口的气度给祁纠。 他带着祁纠拼命上游,这条江很深,深得能毁尸灭迹,能掩去一切腌臜。 叶白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体温这回事,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却仍然固执地分出一只手,不停用掌心去焐祁纠的脸,去用力揉捏下颌,迫使祁纠张嘴。 他贴着祁纠的嘴唇,不知章法地胡乱把气送进去。 叶白琅逼着祁纠吞进自己胸肺的气流,直到肺叶炸开针扎似的剧痛,肋骨嶙峋的胸廓悸颤。 叶白琅的眼前暗下来,在充斥喉咙口腔的血气里,逐渐失去力气。 他吞下冰水,又被冰水吞没,身体因为缺氧而痉挛。 这是个相当讽刺的死法,叶家的家主逃过绝命截杀,捡回一条命,却在深夜跳了覆雪的江。 叶白琅扯着祁纠的衣服,他忽然笑出来,这样的笑容不为外人见,有种不谙世事的温顺天真。 “哥哥。”叶白琅在水流里开口,因为这种任性的胡作非为,更多的冰水一瞬间灌进去,“好冷……” 水面近在咫尺,月光甚至已经透进来,他们上不去了。 真是个很冷的晚上。 叶白琅力竭,沉进祁纠怀里,额头蹭在祁纠的脖颈,冻僵的手指慢慢挪动,去找祁纠的手。 “好冷啊。”叶白琅吞着冰水嘟囔。 他找到了,那些手指原本很温暖,令人厌恶的温暖,他让它们变冷了。 原来变冷的祁纠这么难看,这么无聊,这么不好玩。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叶白琅开始后悔。 他不想把祁纠放电视机上了。 ……下一刻,那只手忽然攥牢了,反握上来。 有某种强硬到蛮横的力道,不由分说箍住他的肩背,像是揪小鸡似的,把叶白琅从溺沉里骤然拎出。 叶白琅有些茫然,他不确信这是生前还是死后,破水的压力骤减让耳膜剧痛,水面之外比水底更冷。 祁纠没死,祁纠的力气甚至还很足,拎着他的领子,扯着他从水里爬上岸。 两个人都湿淋淋肤色青白,都狼狈不堪,祁纠把他撂在膝盖上,用力拍他的背,逼他呕水:“吐出来,都吐出来……用力咳!” 叶白琅从没被他这么凶过,很不高兴,被祁纠揪着领子,边用力拍背边来回晃。 按压胸肺的力道强硬,很不舒服,很疼,空气冷得整个呼吸道都刺痛,让人怀念起水下的绝对寂静。 叶白琅大口呛出水,他吐得发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你……为什么,没事?” 这不太好解释——祁纠用了张员工卡,这种卡可以搜刮角色全部潜力在瞬间爆发,可以草率地理解成嗑了一大罐兴奋剂。 这种爆发当然也有后果,闻栈的身体本来就一团糟烂,这下基本全毁了。 祁纠只是暂时活回来一下,不能在这耽搁太久:“因为我十分擅长冬泳。” 叶白琅:“……” 祁纠活学活用了系统的台词,检查过叶白琅的身体,松了口气。 值得欣慰的,这狼崽子好歹还有些常识,知道不能穿着衣服下水。 要是叶白琅莽莽撞撞跳下去,祁纠就算还魂嗑药,也保不住健康金手指的提成。 叶白琅被祁纠抓着擦水,被祁纠抱起来,哄孩子似的胡乱拍两下,往身上一件一件套衣服。 他抬着眼,一声不吭地看着祁纠,因为剧烈呕吐,那双漂亮的眼睛泛着层红。 祁纠生下来就铁血直,丝毫不受他蛊惑,把秋衣往这狼崽子脑袋上套:“你往江里跳什么,不是叫你报警吗?” “警察慢。”叶白琅慢慢地说,他嗓子呛伤了,比之前更哑,“我快。” 祁纠:“……” 是挺快。 他要不是盯着剧情,发现不对及时赶回来,这狼崽子就快跟他跳江殉情了。 不着边际的念头一晃即过,祁纠晃晃脑袋,帮叶白琅把衣服穿好,蹲下来:“你认识出去的路,对吧?” 叶白琅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苍白枯瘦的一小团,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那我可要跑了。”祁纠说,“接下来,我会把你丢在这儿。” 祁纠说:“你不该来救我的,我很擅长冬泳。” ……只要叶白琅足够聪明,就能把今晚发生的所有事,连成一个足够有逻辑的推理。 什么看不见、什么溺水都是装的,祁纠顶替他被绑匪抓走,恰恰是为了伺机摆脱他逃走——叶白琅被诳着追过来,反而打乱了祁纠的计划,祁纠其实很擅长冬泳,根本就不会死在这条江里。 祁纠在装死,为了诳叶白琅给他度气,但祁纠又不知为什么心软了,所以没让叶白琅真的死在江里。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事实……却很合理。 比“死到一半不放心、嗑兴奋剂还魂来救你”合理得多。 只要叶白琅相信了这个逻辑,就会相信,祁纠是真的会把他丢在冰天雪地里。叶白琅会相信,祁纠甚至一度想诳着他溺死。 这样,叶白琅就会认定,祁纠这个骗子是甩下他跑了。 警察就在附近搜索,很快就会找过来,叶白琅会被作为受害者送去医院,养好了再回家。 …… 祁纠翻出防水的求救手电,交给叶白琅:“听懂了吗?” 叶白琅不吭声,僵硬青白的手指揪着他的袖口,不松手地看着他。 祁纠握住那只手,被冰得一激灵,却还是横了横心,一根一根手指掰开,把叶白琅的手拿开。 叶白琅轻声说:“哥哥。” 祁纠低着头,动作一顿,摸了摸叶白琅的手,拿过手套替他戴好。 “哥哥。”叶白琅靠在他肩上,额头轻轻贴着他的脖颈,“我不欺负你了,和我回家,我不把你放电视机上。” 祁纠:“……” 狼崽子不是第一次装乖,这次和过去不同,看起来居然真诚不少。 但“放电视机上”这种台词毕竟还是太凶残了。 祁纠没忍住乐了一声,摇摇头,告诉叶白琅:“我要走了。” 闻栈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爆发,撑不了几分钟,就会原形毕露,这种场面不太适合给狼崽子看。 叶白琅垂下眼睛,睫毛低掩,慢慢“哦”了一声。 祁纠抱着叶白琅起身,让叶白琅靠在一棵树干上,又帮他把衣领竖起来,多挡一点风是一点。 做完这些,祁纠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 这回总该稳了。 毕竟狼崽子看起来很乖。 祁纠没走出多远,就及时将意识剥离,回到角色死亡前的等待区。 世界还在运转,剧情投影里,“祁纠”正由自动程序维持,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在林子里。 他没什么目的地,只不过是要离叶白琅远点。 越远越好,林子里的野兽很多,有狼獾有鬣狗,这些畜生在冬天饿得眼红,一晚上就能把人分食干净。 这种场面,就没必要让刚开始学做人、好不容易有点进展的狼崽子看了。 脑内的肿瘤大肆破坏他的行动能力,眼前的世界也忽明忽暗,终于在某一刻“啪”地熄了灯,彻底归于漆黑。 自动程序也到尽头,“祁纠”无声无息倒下去,躺进松软厚实的积雪里。 几头狼獾跟他一路了,这种野兽很聪明,会找快死的人远远跟着,只要人一倒下,就扑上去掠食血肉。 森白的月光下,狼獾争先恐后扑上来,又三三两两刹住。 这些畜生忽然显出畏惧,夹着尾巴,不住后退,喉咙里作势低吼。 它们壮了会儿气势,就魂飞胆丧,掉头迅速逃之夭夭。 叶白琅撑着拐杖跪下来。 他摸了摸祁纠的脸,这个满嘴谎话的骗子衣服全湿透了,根本没处理,在呼啸的寒风里结成冰,眉毛眼睫也挂上白霜。 在这样的情形下,祁纠的额头上还尽是冷汗,这些冷汗潮湿地贴在叶白琅掌心。 拙劣的骗子还剩下半口气,在叶白琅的怀里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睛蒙了层翳,模糊不清:“……谁?” “我。”叶白琅轻轻贴他的脸颊,把求救手电调到最亮,生平第一次学着报警。 叶白琅抱起不再动的人:“哥哥,回家。” 直到祁纠醒来。 绑架案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实在没人敢相信,在H城这种地方,居然有人敢对叶家的新家主下手。 另一个缘故,则是更没人敢相信……那个叫叶白琅的瘸子居然报了警。 这简直就像胆大包天,把手伸进狼嘴里拔牙——末了不仅没被这头狼咬开喉咙、噬肉吮血,反倒被铐上了手铐,送去依法处置,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一样诡异。 “没弄错吧……叶瘸子真报警了?” 一个小家族的家主灰头土脸,压低声音难以置信:“他怎么会报警?!” 因为叶白琅联系了警方,他们这些“当事人”、“受害人”也必须来配合调查,回忆当时宴会厅里的具体情形。 这样的变故,让阴谋者措手不及,也真真正正慌了神。 ——这样一来,事情败露的风险就成倍翻番,他们根本没详细串过供,说不定哪句就漏了! 真要露了馅,叫条子发现了他们跟绑匪是一个窝子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烦——难道指望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叶家、指使他们这么干的大家族,插手帮他们的忙? 那些稳坐钓鱼台的老东西……撇干净只怕都还来不及! 旁边那人一样失魂落魄,那些绑匪带走了叶白琅,他以为事已经了了,被放走后就去放纵快活,是从红灯区里被拎出来的。 先不说绑架这档子事东窗发不发,光是从那种地方被警方带走,上了报纸头条,就够他喝一壶:“你们不是说,叶白琅只会逞凶耍狠吗?!最多就是硬碰硬,不会扯上这些——” “我怎么知道?!”之前那小家主脸色更差,“鬼知道谁教的他!” ……叶白琅不会报警,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所有人都以为,叶白琅就算抢下了叶家,内里也依然不可造就,不过是个只会耍狠招的疯子恶棍。 叶白琅也的确一直都是个疯子、恶棍。 如果没有人插手,这次绑架要么要了叶白琅的命,要么被叶白琅绝地反杀,然后叶白琅就会不择手段地疯狂报复。 叶白琅会把那些绑匪抓起来,一个个亲手解决。要是疯得再厉害些,或许还会殃及池鱼,给失职的保镖和助理点忘不了的教训。 他们把发疯的由头喂到叶白琅嘴边,这瘸子行事偏激不知收敛,自然会落下把柄。 这些把柄再递到那些窥伺叶家的庞然大物手中,这份投名状就算递成了。等叶家被叶白琅折腾散架,他们自然能金盆洗手,去投靠新的门阀世家。 这计划原本没有半点问题,出不了错。 叶白琅从没报过警,叶家那些人在拿他当畜生养的时候,就潜移默化敲掉了这个选项。 有些旧事,其实流传的很广,有不少人知道——小时候的叶白琅从叶家逃出去,以为自己碰到了条子,其实全程都在叶家那些老家伙的掌控里,他们把叶白琅引进早准备好的假房间。 这是背叛叶家的训诫和警告,十几岁的叶白琅被关在那个假房间里,四面空洞白墙,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日夜不断地照,就这样过了三天。 他们私下里提起这件事,都觉得不寒而栗。 那个叶白琅……怎么可能会报警? 是什么人,能有这种本事,让这头吃人的狼把尖牙利爪全收起来,放弃亲手报仇的机会? “……是那个祁纠?”有人苦思冥想,悚然冒出个念头,低声揣测,“宴会上跟着他来的……” 他们倒是都拿了祁纠的名片,记住了这个被叶白琅反常饶了一命的骗子,原来真名不叫闻栈。 记得是姓祁,叫祁纠。 说起来,叶白琅是一个人来报警的,祁纠在宴会上和叶白琅寸步不离,却不合理地没在这里出现。 那个祁纠跑到哪去了? 他们满心满脑子都是不安,正压低了声音议论,余光扫见近在咫尺的人影,忽然狠狠从骨头里逼出寒颤:“叶,叶家主……” “他在医院。”叶白琅裹着件很厚实的风衣,慢吞吞开口,“他们送他去了医院。” 不怪这些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叶白琅看着实在太不正常。 没人能苍白到这个地步,像是身体里已经不剩下一滴血,只有皮囊覆着骨架,投向他们的眼睛漆黑幽暗,像乱葬岗里的鬼火。 “祁先生……祁先生受伤了吗?”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绑匪绑的是祁纠,吓得哆哆嗦嗦,壮着胆子客套,“那您怎么,怎么不去看看?这大半夜的……” 叶白琅垂着眼,没什么表情,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摩挲着袖口。 因为那个混账骗子不准他跟去。 因为相当显眼的求救信号,他们很快就被警方搜索到,急救人员被这两个人的状况吓得够呛,救护车还没出林子就鸣着笛拉起了灯。 祁纠在半路上醒过一次,要叶白琅去弄件厚衣服穿,然后去配合警方调查,别急着去医院。 祁纠的失温症状远比叶白琅严重,这种失温相当危险,抢救一晚上、病危个十次八次也非常正常。 祁纠不准叶白琅去看,还威胁叶白琅,要是醒来以后知道他不听话,就接着跑。 …… 叶白琅抠着掌心的伤口,枯瘦指尖无意识深陷进皮肉。 祁纠不给他贴创可贴,又被水泡过,伤口又发炎了,肿得很厉害。 叶白琅站在原地,他没有意愿和任何人交流,只是像个刚被输入指令的老旧程序,逐条缓慢判断“配合警方调查”是不是做完了。 这件事由他来做十分吃力,这是叶白琅从未涉足踏及的领域,被刺眼的、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白光封锁。 叶白琅抠出一板药,看也不看地生吞下去。 “我做完了。”他慢慢地说。 现在,他去医院,祁纠不准生气,不准再跑。 祁纠会讲义气,不会背弃承诺。他做完了所有祁纠要他做的事,所以祁纠就会醒过来,和他回家。 叶白琅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个逻辑,缓慢地吐了口气,抬眼看身边人影,又看指尖沾的血。 他像是个发条出了问题的人形骷髅,用染血的手指慢慢地数:“你、你……你们。” 被他数到的几个人脸色骤变——叶白琅怎么会把他们挑出来?! 叶白琅怎么会知道,是他们牵头弄出的这一场戏,却又搬起石头,结结实实地砸了自己的脚?!? 叶白琅并不知道,他只是凭直觉本能,挑出了几个最想送去乱葬岗的人:“在家里等我。” 那几个人眼看着就要被吓疯,哪敢答应:“叶,叶家主……这是警察局。” 他们这会儿倒宁可被警察查出来了,进监狱也好过落在叶白琅这个疯子手里:“您已经报警了,报警就不能乱来……” 这瘸子远比过去更麻烦,面上乖顺规矩,内里根本还戾性难驯。假以时日,只怕没人再对付得了他。 叶白琅皱了皱眉,他像是很不喜欢这句话,但因为某种牢不可破的逻辑,只能选择暂时忍耐:“我知道……” 他知道,他会配合警方调查,不会乱来。 他会一直这样做,一直忍耐,直到祁纠醒来和他回家。 ……当然,凡事也总存在另外一种可能。 叶白琅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他也必须考虑到,现在躺在医院急救室里被抢救的,是个劣迹斑斑、屡教不改的骗子。 祁纠也可能会骗他。 祁纠也可能不会再醒了,这是一种可能性,就像他也可能把这几个人装在麻袋里,绑上石头,推进江里一样。 叶白琅不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 他现在要去医院,不论祁纠会不会醒,他要去看。 他的创可贴掉了,那些穿着警服的人给他拿了一包。 叶白琅把那些创可贴翻遍了,全是肉色的,没有哪个上面画了既可笑又幼稚的黑色翅膀。 他要去找祁纠,要一片创可贴。他的头也很疼,吃药没有用,他自己不会按。 叶白琅离开警局,他记得去医院的路,看了一阵,就朝那个方向走。 这是场不会太快结束的暴雪,夜色深得仿佛不会再亮,雪越下越大,被呼啸的风拧成鞭子,往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抽。 叶白琅的腿冻得发木,他踉跄了下,被不放心追上来的警员扶住。 一辆警车跟在后面。 “别着急,你这是要去哪?”扶住他的是个干练的中年女警,缓和了语气,生怕刺激他,“回家吗?” 这么冷的雪夜,真要让人这么走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得冻僵。 警员们并不了解什么“家主”、“门阀”,在他们看来,叶白琅是个身体很差的年轻人,瘸着条腿,精神状态也很成问题。 这种状况下,他们不可能放任对方就这么往外乱跑。 “我们送你,好吗?”中年女警示意那辆警车跟上来,因为并不是执行抓捕任务,并没有拉警笛、亮警灯,在夜色里像是辆很普通的车。 叶白琅皱紧眉,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垂着眼,落在身边的手发抖,这是种不受控的悸颤,可能是由于服药过量。 也可能是由于恐惧。 叶白琅收回视线,盯着远处的医院灯牌。 那些红色的字像是张网,缠进他的脑子,勒得他头痛欲裂。 中年女警不放心地问他:“还好吗?” 叶白琅甩开搀扶的手,向后退,靠住一根电线杆。 他很不高兴——因为在急救车上,奄奄一息的祁纠非要拉着他打赌,说他不可能靠自己走去医院。 “你要……找人帮忙。” 那个可恶的骗子简直烦人透顶,在氧气面罩底下,声音低微得听不清,还要笑话他:“很简单,叶大家主……” 骗子说到这里就失去意识,心跳监测尖声鸣起警报,很吵,吵到他们这段对话又过了很久才能继续。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落点,但还含着让人恼火的笑,骗子活过一口气,就不要脸地摸他的手。 “很简单。”祁纠教他,“你要说,请帮我……” …… 叶白琅死死攥着拐杖。 他发着抖,身体悸颤不停,尖锐的警报声还在幻听里愈演愈烈。 “请。”他吃力地吐字,这太难了,那骗子还不如要他死,“请……” 中年女警没听清,愣了下:“什么?” 叶白琅用力抠着伤口,他吞下的药太多了,那些药止痛,却也剥夺他的意识,把他往混沌里拖。 他要立刻去医院,一秒也不能等。 药效愈演愈烈,不由分说夺走他的力气,叶白琅低低骂了一声,瘫软下去。 江湖骗子,教的狗头偏方。 “医院……”叶白琅低声说,“哥哥……” 如果他更听话——比如愿意听祁纠对他说的所有事、愿意全都按祁纠教他的做,是不是祁纠就一定能醒,就不会死。 他把尖牙折断,把爪子拔干净,做一条要人梳毛喂食的狗,祁纠是不是就不会舍得走了。 叶白琅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也没准备过要这么做。 那是个骗子,他知道的。 骗子从不会守信,骗子骗他说什么“很会冬泳”,转头就敢死给他看。 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喂那些狼獾畜生。 “请,帮我……”叶白琅恨得发抖,他发誓要狠狠咬祁纠一口,咬下这骗子的一块肉,“送我……去医院。” “不回家……”叶白琅低声说,“哥哥不在,不回家。” 他的嘴唇苍白,几乎是只有气流的喃喃自语:“我要去医院……” 他逼自己向那些人求助,他实在走不动了,可一分钟都不能再等:“我要……我的哥哥。” 叶白琅听他的话。 祁纠那边也正忙得不可开交。 他领到的这具身体早被糟蹋透了,注定不可能活得长,就算真触发了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BUFF,最长也不过能活十一个月。 这是设定好的数据,就像那个没有故事、没有穿书局的人间,生老病死聚散离合,芸芸众生流转,由不得人。 / 祁纠蹲在缓冲区,吃完了今晚的第三碗数据牛肉面。 这碗是地狱爆炸辣的,祁纠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扯了张纸巾,正在擦横飞的眼泪:“第几次了?” “七次。”系统帮他举着抽纸盒,探测仪闪了闪,忽然提醒,“叶白琅来了。” 祁纠放下手里的碗,擦干净眼泪,皱了皱眉。 他这具身体,今晚已经抢救了七次,每次都是从鬼门关被生拉硬拽地拖回来。 医院忙得不可开交,飞跑的医生满头是汗,祁纠也挺忙。他的意识不停被塞进死亡等待区,再被一把薅出来,重新导入世界。 这样十足混乱喧嚣的忙碌,让他差一点忘了,还有个被他塞在警局的叶白琅。 “警方的调查流程这么快吗?”祁纠接过系统的望远镜,查看外面的情况。 他的身体正躺在急救床上,呼吸心跳靠仪器维持,虽然已经勉强恢复了体温,但依然呈现出怵目的苍白。 那是种泛青的、死气沉沉的苍白,将死之人的神情会变得淡漠空洞,任凭他人折腾摇晃,只剩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十分必要,祁纠还是不想让叶白琅看见这个。 “叶白琅很配合,做得很到位。”系统举起他们的社交金手指,这是在祁纠被送到医院后,叶白琅忽然点亮的,“提升度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一点七,我们能多拿一份提成。” 祁纠立刻掏出计算器,把这一笔意外入账记下来。 系统补充:“叶白琅好像还说,他准备彻底听你的话,全按你教的做。” 祁纠刚收起计算器,正准备引爆这具身体里的肿瘤,提前紧急退场:“真的??” “……应该是吧。”系统翻数据记录,叶白琅是在心里说的这段话,所以被程序捕捉记录了下来。 但因为这种探测还不算稳定,所以通常不怎么完整。 叶白琅在想这几句话的时候,情绪最强烈、心声最喧嚣,于是捕捉得也最清楚。 另外几句特别清楚的,还包括“想咬祁纠一口”、“想把那几个人剁碎扔进乱葬岗”。 还有……“哥哥”。 在丛林里抱住祁纠,那是叶白琅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来叫他,不带什么语气,心态分析样本积累不足,用意不明。 现在这些探测所得的记录里,叶白琅叫的“哥哥”,也并不包含更多可知的情绪,叶白琅似乎只是在神经质地不停重复。 至于“祈祷和希冀”这一类别,叶白琅被探测到的情绪很少,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祈祷,希望祁纠能活下来。 他似乎……并不敢做出这样的祈祷。 叶白琅不敢希望祁纠能活下来。 祁纠暂时放下了引爆器,他接过系统筛选出的有效信息,翻了几页,又拿起望远镜。 医院是公立医院,叶白琅在这里,受不到什么特别的优待,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家属。 运气不好的话,再过一会儿,这个身份可能会变成“死者家属”。 医院没人有余力招呼他,叶白琅似乎也并没对这样的待遇感到不满,他只是披着那件极为厚实的风衣,站在医院的走廊,像只地缚灵。 风衣是崭新的,看起来昂贵奢华,却不是叶白琅的尺码,大了很多,并不合身。 叶白琅藏在那件风衣里,匿进走廊角落的阴影,瞳孔被脸色衬得格外漆黑。 “你看。”祁纠和系统讨论,“如果他真特别听话,按咱们教的做,提成说不定能拿满,对吧?” 系统觉得有道理:“有百分之八十九点六的概率。” 叶白琅很聪明,天赋非常好,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足够良好的引导,所以才会长成现在这样扭曲的人格。 如果叶白琅真的肯听祁纠的话,什么事都按祁纠教的做,他们的金手指植入任务一定会进展神速,甚至可能拿到满格级别的额外奖金。 从另一个角度,员工原则上不允许自己导致角色死亡,祁纠如果要主动引爆这具身体的肿瘤,就无法再享受“死亡缓冲区”的特殊优待。 换言之,如果这么做了,祁纠要自己躺在那张病床上,挨到咽气的最后一秒。 哪怕过程再短、再速效、再无痛,那也是场货真价实的死亡。 …… “就这么干。”祁纠拿了主意,两相对比优劣明显,他还是得活回去,给那只失魂落魄的狼崽子呼噜呼噜毛,“开节能模式,随便怎么整,活着就行。” 系统去调整角色的身体数据,祁纠咽下最后几大口牛肉面,扯过纸巾抹了抹嘴,屏息凝神闭上眼睛。 用不着他手动重新导入世界,那些仪器连着他,从另一个世界抢人,把他连拉带拽地塞回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第七次抢救在二十分钟后成功,患者终于暂时脱离危险,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并于三日后生命体征基本稳定,转入加护病房。 / 祁纠睁开眼睛,先被吓了一跳。 叶白琅就站在他的床边,还是那件黑风衣,还是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和漆黑瞳孔,唯一的变化是光着脚。 叶白琅就这么光着脚站在床边,垂着头和手,一动不动地看他。 祁纠险些一眼被他吓死:“……” “叶……白琅?” 祁纠慢悠悠出声,隔了两秒,还是酝酿不出更合适的打招呼方式:“活着吗?” 他暂时还说不快,长时间的昏迷会导致喉咙干涩,更别说抢救的时候,那么粗的气管插管二话不说就往嘴里怼。 祁纠这会儿还觉得嗓子不舒服,试着清了两下,就带起一阵虚弱却激烈的咳嗽。 叶白琅像是被这一连串咳嗽激得惊醒,按住祁纠的肩膀,调整病床角度,取过滴管给他喂水,动作堪比医院那些熟练且粗暴的护工。 祁纠被迫喝了一滴管水,张了张嘴要说话,就又被叶白琅捏开下巴,塞进来一滴管。 “……”祁纠觉得这样不行,闭牢了嘴,攒起力气,掐住叶白琅的一根手指。 不知道系统是怎么调整的数据,这个节能模式总体来说效果不错——他没什么力气,双腿全无知觉,但手能动、嘴能说,视线虽然模糊到极点,但有点耐心多看几分钟,总归也能勉强看见。 况且有系统三个摄像头实时直播,祁纠要看清叶白琅,并不非得靠这双眼睛。 “叶白琅。”祁纠说,“看我。” 叶白琅动了动眼睛,那是种木楞艰难的、十分生疏的视线挪动,花了很大的力气,最后终于落在祁纠的脸上。 祁纠挪了挪右手,在够得到的范围里一通瞎摸,检查摸到的触感。 这才短短几天,叶白琅就瘦成了个骷髅,皮下面恨不得直接贴着骨头。 祁纠发着愁叹了口气,边盘算接下来的叶白琅喂养指南,边往手上多送了点力气,掐了掐叶白琅的腰。 ……那把骨头飞快从他手里抽离。 叶白琅猛地向后跳开,难以置信地盯着祁纠,神情像是受了什么相当大的惊吓。 这种愣怔悚然的表情很难从叶白琅脸上看到,祁纠忍不住觉得有趣,很想按着狼崽子的脑袋揉几下过过瘾。 可惜他的力气实在不足,掐一下叶白琅的手指头,已经累得眼冒金星:“水……喝水。”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叶白琅已经又扑过来,一手卸他下巴,一手把滴管怼他嘴里。 着实心狠手辣,戳得祁纠上牙膛都跟着一疼。 祁纠慢慢喝干净那点润嗓子眼都不够的水,他收起玩心,调整系统的监控角度,检查叶白琅手心的伤口。 没有发炎,没有红肿,但并不是什么在痊愈的好变化——那个伤口呈现出诡异的枯涸,不见愈合,也不流血。 就好像一切都极为突兀地静止了,从日夜不停息奔流的世界里脱离出来,留在原地,留在彼岸,灰败寂静生死未明。 就像站在床边的叶白琅。 祁纠皱了皱眉。 他枕在叶白琅的手臂上,这个角度的监控拍到叶白琅的风衣袖口,内侧里衬有金线绣成的字迹。 “祁纠”。 这件风衣是叶白琅暗中叫人赶着做了,想要等他们从宴会回去,就送给祁纠的。 叶白琅的字是真的很差,歪歪扭扭,毫无风骨流派可言,像刚学会写字的稚子握笔。 狼崽子改不了圈地盘的脾气,亲手写了祁纠的名字,叫人绣上,歪七扭八耀武扬威。 然后这件风衣没来得及被叶白琅送给祁纠。 一个本以为普通的晚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祁纠把他绑好,去那些绑匪手里替他赴死,又因为他追了过去,用最后一点力气活回来,把他拖出那条江。 这些天里,叶白琅穿着本该送给祁纠的风衣,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犯了很多错,有很多本不该犯的失误,他行事太随心所欲,太不知收敛,树敌太多,那种找死的活法,养不好这个娇气又麻烦的骗子。 还有个该死的错误,他没有相信祁纠的话,祁纠和他说过几次脑子里长了东西,他没有当真。 他罪大恶极,该千刀万剐。 叶白琅在这些天里看着祁纠,他看着被仪器包围着续命、一动不动的祁纠,学习那些警察的办法,逐条清算自己的罪行。 最严重的错处,是他不该在那条江里活下来。 他该把所有的气度给祁纠,然后死在那条江里,放过祁纠。 这样祁纠不用救他,不用给他控水,祁纠会有更多的力气往外跑,说不定能找到丛林深处狩猎人的木屋。 …… “叶白琅?”祁纠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坐过来。” 祁纠问:“你为什么不穿鞋?” 叶白琅愣了一会儿,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低头看了看:“……不知道。” 这件事没被添进罪行清单里,但如果祁纠介意,加上去也行。 反正罪行很多,并不差这一条。 躺在病床上的祁纠叹了口气,不自量力地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 叶白琅就又扑过去,他的拐杖不知被他随手扔到哪去了,一瘸一拐,险些被拦在路上的什么障碍绊倒。 祁纠被他紧紧抱住:“叶白琅……你坐下,坐下抱着我。” 叶白琅听他的话。 祁纠缓过那一口险些被勒没了的气,他靠在叶白琅的肩上,继续没检查完的项目,把重点部分都摸了一遍。 狼崽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用手托着他的头,肋骨分明的胸腔跟着喘气一张一合。 “表现不错。”祁纠绞尽脑汁,找到了个能表扬的点,“穿秋衣了。” 狼崽子坐在床边,悄无声息地静了片刻,才生涩学舌:“表现……不错?” “嗯。”祁纠自己都忍不住笑,头疼着叹气,“加五分,算了,加十分吧。” 叶白琅垂着头,黑洞洞的眼睛在他的“不错”里微弱的亮了下,却只像投石入湖,水波涟漪一现即寂。 “那么。”叶白琅慢慢咬字,“你,愿意,回去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叶白琅的身体开始发抖,这种悸颤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无法控制,骨瘦如柴的胸腔里因为急喘迸出嘶嘶啸鸣。 祁纠皱了下眉,他的确从醒来就觉得不大对劲,但又找不到那个关窍:“回哪……家?” 叶白琅像被这个字抽了筋,脊背古怪地痉挛了下,才又被平静压制。 叶白琅抖成这个样子,神色却依然很平静,摇了摇头,说话变得流利:“你回去,上岸,回医院。” 他明明就在医院,可他已经产生了谵妄,以为自己和祁纠依然在那条江里。 ……这是叶白琅唯一的去处。 医院里的祁纠,躺在病床上,不动,不睁眼看他,不和他说话。 叶白琅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短短几天已经算半个护工,所有人都告诉叶白琅,祁纠能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好的可能性,大概是一直这么躺着,一直被仪器勉强维持生命,直到肿瘤挤压脑干,救无可救。 叶白琅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上照顾祁纠,人格却频繁发生解离,他宁愿回到那一刻,江水灭顶,他将死,而祁纠醒着。 叶白琅不停陷入这种幻觉,趋利避害,这是他逃脱更深重的绝望的方法。 他不敢奢望医院里的祁纠醒来。 “你把我埋了……算了,直接留在江里。”在这种谵妄状态下,叶白琅说话反倒变得流利,又恢复以前的语气,“带警察去认尸。” “你伪造一份遗嘱,说我要把钱和房子全给你……你是骗子,做这个应该擅长吧?” “叶家不给你了,不是好东西,沾上要遭报应,不得好死。” “尸体用不着你管,那些人要把我喂老鼠,随他们。” …… 叶白琅的状态太不正常,祁纠蹙紧眉,让系统调整了力气,把人抱过来安抚:“狼崽子?” “醒醒,看着我。”祁纠摸他的额头,轻拍他的脸颊,触手潮湿冰冷,“我已经醒了,我们在医院,” 叶白琅充耳不闻,他陷入谵妄的幻觉状态,却依然对祁纠极为温顺,蜷着双膝缩在祁纠的怀里。 他伸出双手,抱住祁纠的脖颈。 他见流动的江水,刺骨的冰水裹着他们,死在这不错,但祁纠不能留下。 祁纠低头:“叶白琅?” 叶白琅封住祁纠的嘴,在幻觉中给祁纠度气。 他强行撬开祁纠的唇齿牙关,把胸腔的气全送尽,又重重砸向自己的胸腹隔膜,把气流压进祁纠的喉咙。 回家吧,叶白琅 祁纠差那么一点就当场退出了。 之所以没立刻执行,一则是因为强退世界,导致的后果麻烦颇多,不那么容易处理。 另外一个缘由……是他怀里这头乱咬人的狼崽子,看起来实在太难过。 难过得像是活不久了。 叶白琅在他怀里发抖,异常急促地喘息。这种喘息杂乱无章且过于短促,引发躯体本能的悸颤,摸起来冷且僵硬。 就像祁纠养过的那头小白狼,死在猎户的枪底下,漂亮的银白色软毛被血弄得糟烂脏污,喉咙里一口接一口地倒气,一点一点冷在他的手里。 祁纠慢慢收拢手臂,用鼻尖碰碰叶白琅的额头。 “我不回去。”祁纠说,“想什么呢?” 发病的叶白琅也并不难控制,节能模式那点微弱的力道,就让叶白琅软在他怀里,绝望地睁大了眼睛。 叶白琅瘦得太厉害了,瘦削凹陷的脸颊显得眼睛更大,虽然涣散空洞,却因为覆着生理性的水汽,难得黑亮。 祁纠省了一会儿力气,慢慢抬起手,碰了碰叶白琅的眼睫毛。 狼崽子不会动也不知道躲,茫然地看着他。 祁纠摸索了一会儿,找准一根眼睫毛,心狠手辣揪下来:“我们在哪?” 叶白琅疼得一哆嗦:“……” 祁纠等了三秒,没等到回答,就又揪了一根。 狼崽子被疼懵了,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反抗,想要向外爬,被祁纠按住后脖颈:“我们在哪?” 叶白琅粗喘着,漂亮的眼睛无声红了一圈,绝望痛苦地盯着他。 祁纠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心软,再说他又看不清,关了系统的实况转播,岿然不动地跟死犟的狼崽子较劲。 叶白琅在他掌下蜷缩,慢慢垂下眼,盯着祁纠垂在身旁的另一只手,神色警惕。 观察了半晌,叶白琅才缓慢俯身,屏着呼吸把脸贴上去。 祁纠看着脾气好,身上却有种混不吝的沉着痞气——病了也有,废了也有,就剩一只手能动了,也照旧只管自顾自说话做事,打定了主意就执行……随便叶白琅怎么发疯。 因为他经常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叶白琅在他面前,都有些许疯不下去。 叶白琅用脸贴祁纠的掌心,他用力咬着腮帮子里的软肉,恨恨地从一心期待的幻觉谵妄里,被祁纠逼着动脑思考。 祁纠的手是暖的,没有平时那么暖,但有温度,很干燥。 这不是江水里的祁纠。 他没被淹死,可祁纠依然醒着。 唯一能解释这些的,大概就是医生口中那种“概率极微的渺茫希望”。这个骗子居然真的讲义气、守了约。 这种强烈的、无法违逆的秩序感,迫着叶白琅涣散的精神归顺。 他意识到自己蜷在祁纠的病床上,觉得有些冷,想要爬进祁纠的怀里,却仍然被那只手封印住后脖颈。 祁纠低头,逐字逐句,第三次认真问他:“我们在哪?” “……医院。”叶白琅不情不愿地沙哑开口。 他不喜欢被祁纠按后脖颈,调整姿势,用头顶去碰那只手:“你清醒了,在医院。” 祁纠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很顺手地呼噜狼崽子的头发:“是我们。” 他还挺严谨,纠正叶白琅的小疏漏:“我们清醒了。” 叶·刚发过疯·哪壶不开被提哪壶·白琅:“……” 祁纠挺愿意看狼崽子吃瘪,笑得又开始咳,身体没力气地向下滑,眼前乱七八糟地冒金星。 节能模式就是节能模式,祁纠能动用的体力相当有限,看着叶白琅手忙脚乱地扑腾着连扶带抱,拿手指头一下一下拍叶白琅的背:“没事……没事,狼崽子。” “没事啊。”祁纠怕他再发疯,提前打预防针,“我这就是没力气了,眯几分钟,睡好就醒。” 叶白琅闷不吭声地用力,不停扶着祁纠,固执地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祁纠也就配合着滑进他怀里,拍了拍叶白琅发抖的手,突发奇想:“要不咱们回家?” 叶白琅的身体僵直了下,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什么?” “回家啊。”祁纠的声音变弱,语气还是满不在乎的理所当然,“我都这样了,你要把我扔出去,自生自灭?我那么大一个江景大平层呢?你得给我弄回去,管饭……” 叶白琅愣愣坐着,他其实没想过祁纠会愿意和他回家——他不敢,除去所有自欺欺人的嘴硬,他不敢相信祁纠还会愿意跟他走。 祁纠被他控制,被他折磨,因为他身陷险地,险些没了命。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祁纠醒过来,还想着跟他回家。 叶白琅想问清楚为什么,但这理直气壮敲诈他的骗子靠在他身上嘟嘟囔囔,从“管饭”一路提要求,又是让他伺候起居,又是让他听话,又是让他跟自己上课。 叶白琅根本插不进去话。 叶白琅每次以为这人要晕了,祁纠就跟抽冷子缓过一口气似的,又奄奄一息精神回来,给他提条件。 叶白琅捂着耳朵,刚好点的精神状态,都被活生生啰嗦得头疼:“你为什么这么多事?” 伺候起居也就算了,听话也勉强能听——凭什么还得跟着这骗子上课? 学什么,学怎么诈骗吗?? “学不学吧。”这骗子嘴脸险恶,赖在他肩膀上,奄奄一息地吸氧,“要是不学,我跟你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你弄条小船,把我放江里飘走……” 叶白琅快疯了:“学!你能不能闭上嘴休息?!” 这骗子是不是以为他眼瞎?!? 明明脸都白得没有血色了,眼睛模糊上一层翳,吸氧都拉不回那些乱跳的身体数值,乱七八糟的警报就没停过。 已经难受到了这个地步,到底为什么不睡觉、不闭眼、不闭嘴,还在这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听见狼崽子暴跳如雷的炸毛,祁纠绷不住地乐了一声,总算见好就收:“能……” 他顺手关了节能模式下的身体干预,一迭声咳嗽立刻从喉咙里呛出来。 叶白琅扶着他,察觉到力道不对,脸色瞬间变了,用力收紧手臂,扶住祁纠软倒下来的身体。 “这回……记住了吗?”骗子软在他怀里,垂在身边的手勾住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挑了挑,“我活着呢……” 叶白琅在他的掌心僵住,重重喘了几口气,狼狈地握紧那只手。 叶白琅往那只手呵气、用唯一带点温度的脸去贴,他不停地给祁纠捂手和搓手指,不让这只手变冷。 “我活着呢……”骗子慢悠悠地哄他,“叶白琅,别害怕了。” 骗子用唯一能动的手指,搭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敲,轻轻安抚。 “回家吧,叶白琅。” 他对叶白琅说:“别害怕了……” …… 叶白琅抱着他,从床上跳下来。 残脚让叶白琅趔趄着栽倒,却还是在摔到地面之前,挣扎着把祁纠的身体放稳。 叶白琅扑过去按呼叫铃,告诉医生祁纠醒过,看着一群人乱哄哄挤进来检查,不为所动地守在床边。 他们对他说这不可能,病人太虚弱了,一切仪器监测都并没有特殊记录,不可能醒过来。 他们对他说祁纠不可能醒。 医生迟疑再三,还是对叶白琅说了实话,患者能醒过来这种可能性,渺茫到堪比陨石坠落——如果虚幻的希望只会徒增痛苦,他们也只好告知事实。 叶白琅点了点头,去找了拖鞋穿上。 他一瘸一拐地在病房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发现,原来绊倒他的就是他的拐杖,拖鞋被他踢到了床下。 叶白琅踩着拖鞋,握着祁纠的手,听这些人吞吞吐吐,怜悯地艰难解释,为什么他的祁纠不会再醒。 “我知道了……那么。”叶白琅慢吞吞地开口,打断这些人,语气很冷静,“我可以,带他回家吗?” 医生面面相觑,多半已经猜出这话背后的含义,看着病床上的人,既叹息又无奈:“如果您执意的话……” 叶白琅向他们道谢,撑着拐杖起身,礼貌地请这些人离开,给自己和祁纠留出时间和空间。 他说这话时已经完全正常,哪怕看着外表仍然狼狈、瘦得像个骷髅,杀伐果断的冷酷内里却已经回归。 站在这里的,又变回了叶家那个性情难测、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新任家主。 医生们从未见过这种人,被慑得不敢多说,把办理出院的手续交给叶白琅,就退出病房。 叶白琅一下一下轻点着拐杖,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那扇门被关严,才回到祁纠身边。 他已经不太记得闻栈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这骗子用了什么手段——可能是什么化妆的办法,他总觉得现在的祁纠和过去长得不像。 现在的祁纠要好看得多,闭上眼睛、闭上嘴不唠叨的时候,立体深邃的眉宇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有些像生活在高纬度北地,来自冰雪皑皑苍茫林海间的异域族群。 “哥哥。”叶白琅抚摸祁纠的眉宇,“我听话。” 他听话,他不去信那些人告诉他的。他知道祁纠能醒,只是说话说得太累,就睡着了。 闭上嘴睡觉,这是刚才叶白琅要求他的,祁纠只不过是照做。 ……但叶白琅发现自己更希望他唠叨。 这个发现让他颇为挫败,仿佛暗地里和祁纠较的劲又输了一局……他居然希望这个骗子教他课,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课,他可以跟着学。 只要祁纠还能醒,还能说话,祁纠教他什么,他都可以学。 但现在祁纠教他的还很少,所以为数不多的那几句,他都会听。他现在就要按祁纠教的,把祁纠带回家, 带回祁纠口中那个“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的江景大平层”。 那里以后也是他的家,他再也不出去乱跑了,祁纠需要人照顾,他可以把别的事都先放在一边。 如果祁纠实在技痒难耐,他可以把后背贡献出来,给祁纠拔罐。 …… 叶白琅对这个计划十分满意。 他在电话上把所有的事安排妥当,外界或许以为他死了,或许以为他疯在了医院。 H城乱得风云迭起,被警方追慌了的家族或嘴硬死撑,或仓皇招供以求自保,以免被疯到治不好的叶白琅扔进乱葬岗。 现在这两拨家族也在内讧,躲在幕后指使他们的那些庞然大物,又忙于择清嫌疑,短期内恐怕无暇再染指插手。 叶白琅决定听祁纠的话,不把那几个家主沉江喂狗,学着用更文明的手段,叫那些人付出代价……比如家族覆灭,树倒猢狲散。 他从没按照人类世界的规则做过事,一向走在黑白世界之间的边缘,随心所欲,对所谓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毫无恐惧。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要养这个娇气难养的骗子。 这个骗子矫情又麻烦,脾气还很恶劣,一天不欺负他,就心情郁闷到吃不下饭。 叶白琅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他好些天没做过这个表情,面部肌肉有些僵硬的抽痛,他就拿起祁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 “疼。”叶白琅说,“哥哥,我饿了。” 祁纠闭着眼,呼吸平稳微弱,刚被叶白琅拿滴管润过的嘴唇,这一会儿就又显出缺乏血色和水分的干涸。 叶白琅学着祁纠的动作,慢慢摸祁纠的头发,他不明白头发有什么好摸,祁纠的头发很硬、很扎,扎得他手心有些疼。 等他们回家了,他要把伤口给骗子看,和这个骗子要创可贴。 谁都不给他带黑翅膀的创可贴。 叶白琅玩着那些扎手的头发,他觉得祁纠苍白枯涸的嘴唇很碍眼,但滴管太远了,他不想离开祁纠这么远,去拿那些东西。 叶白琅俯身,像只笨拙的狼,生涩地拱着祁纠,挤挤蹭蹭,舔舐着分开祁纠的嘴唇。 ……接着。 不等他做更多动作,那个被医生们断定“不可能再醒”、“机会比陨石坠落更渺茫”的骗子,就幽幽睁开了眼睛。 陨石咣叽一声砸在祁纠的世界观上。 如果说前两次,一次江底一次幻觉,都能往“人工呼吸”这种行为上生拉硬凑……这次就完全没法解释了。 祁纠活生生吓醒了,悚然看着叶白琅:“……你在干嘛?” 叶白琅:“……” 这个骗子哪都很好,就是有一点——叶白琅终于迟之又迟地发现,祁纠根本对搞对象没有兴趣。 明明是骗他搞对象的骗子,骗他钱骗他房子骗他感情,居然还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说醒就醒,问出这种问题。 他能在干什么? 用嘴给祁纠的嘴上拔个火罐吗?? 他弄伤的是祁纠。 ……祁纠是很想这么安慰自己的。 毕竟他接了这份工作,负责送金手指外卖以来,走过七百九十九个世界,始终正气凛然,没被人硬啃这么多次。 而他对叶白琅的引导,也是严格按照“良师益友”的标准来的,相当周密严谨,不该有任何疏漏。 叶白琅前些天还想把他放电视机上。他这具身体过去也曾劣迹斑斑,作为受骗和受害的一方,叶白琅没道理对他这么容易就改观。 或许是谵妄状态后还有些许惯性残留……也或许是叶白琅有强迫症,受不了他的嘴这么干,又懒得去拿滴管。 也有极为微弱的那么一丝可能,是叶白琅不了解中医,真想拿嘴给他拔个火罐。 系统:“……” “有什么问题?”祁纠问。 “没有。”系统说,“应该是叶白琅不了解中医。” 系统提醒他:“你准备一下,把我装兜里,叶白琅要带你回家了。” …… 叶白琅的动作很快。 因为成长经历,他秉性里像人的部分少,像狼的却很多——比如极会审时度势,比如做事从不知留余地,同归于尽的决绝狠辣。 比如……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迫不及待把自己的猎物叼回去,藏起来。 藏起来,绝不准旁人沾手。 祁纠过去养的那只小白狼也是一样的毛病——护食,警惕,看谁都像惦记它那两块肉骨头,有人靠近就弓起后背,呜呜低吼着炸毛龇牙。 祁纠作为肉骨头,把系统变成的废纸团塞进口袋,被叶白琅寸步不离地叼着,让人抬进高薪聘用的豪华救护车。 他被叶白琅死死抱着,一路带着滴滴作响的监控,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平层。 ——叶白琅的确很有钱。 有钱能解决很多事。比如只是顷刻间,卧室就堆满了调试妥当的医疗救护仪器,比如所有不适合养病的家具,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就都被毫不留情地换掉……叶白琅甚至还在客厅弄了张陪护专用的折叠床。 祁纠靠在轮椅里,依靠约束带坐稳,还是有点想不通这狼崽子有时候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买折叠床?” “什么意思。”叶白琅推着他的轮椅,脸色很差,不知道又在因为什么事生气,说话也又变得沙哑慢吞吞。 他绕到轮椅前,双手扶住轮椅扶手,盯着祁纠:“你不想,让我睡觉?” “让。”祁纠合理提出疑问,“睡沙发不行吗?” 为什么非要睡折叠床,那客厅那些沙发用来放什么? 安放他醒不过来的深夜里叶白琅那无边的寂寞? 叶白琅:“……” 祁纠不合时宜地忍不住笑。 叶白琅受他刺激,立时火冒三丈,身上那股垂暮般的死气消散,又成了龇牙炸毛的狼崽子:“你笑什么?!” “游泳健身,力量器械。”祁纠动动手指头,轻敲叶白琅攥着轮椅的手,慢悠悠安利,“真不了解一下?” 叶白琅的身体变得僵硬,他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站了一阵,才收回两只手,慢慢向后退开。 叶白琅绕回轮椅后方,打开刹车,推着祁纠往床边走。 从医院到家,这样的辗转对祁纠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是异常严峻的负担,祁纠必须要卧床休息。 叶白琅解开约束带,扶住落进怀里的身体。他手上的力道须臾不敢松,只能屏着呼吸,凝神一寸寸收紧手臂。 祁纠的身体丝毫不着力——不是祁纠不想配合他,是的确做不到。 祁纠的身体太差了,一个被当地水平不错的医院数次会诊,依然断定为“苏醒概率极为渺茫”的病人,能重新睁开眼睛,能醒着、能说话就已经是奇迹。 这样极力控制下的轻微扰动,已经让那人脸上血色尽失,额间细细密密渗出冷汗。 叶白琅抱着祁纠,小心翼翼把祁纠从轮椅挪到床上。他不敢松手,慢慢直起身,抱着祁纠的肩背,让祁纠的额头枕在自己肩膀。 他抬着手,笨拙生涩地学着祁纠的动作,一下一下摸祁纠的后脑。 祁纠张着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落点涣散——叶白琅能清晰地感觉到,祁纠伏在他的肩上,悄无声息地陷进昏厥,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已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三四次。 那些扎手的短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扎在他掌心。 “……了解。”叶白琅最后哑声说,他往祁纠背后塞满枕头,学舌地重复祁纠的话,“游泳健身,力量器械,还有什么?” 祁纠反复被弹出世界,刚回来就听见这一句,有点惊讶:“好乖。” 叶白琅:“……” 他迟早要被这个骗子气死。 “担心我?”祁纠陷在枕头堆里,慢悠悠翻过手掌,勾勾手指。 他没力气抬手,只能辛苦叶白琅低头:“多大点事,养养就好了。” 叶白琅神色仍阴沉,瞳孔晦暗未名,却依然被那只手勾过来,蜷起身体伏在祁纠手边。 祁纠靠叶白琅帮忙,抬起一只手,给这个狼崽子捋毛:“听我说……近点儿,我能醒着的时候不多。” 节能模式,顾名思义,为数不多的那点能量得省着用,不能平均分给每天二十四小时。 祁纠和系统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每天拿出十六个小时休眠,剩下那八个小时,自主性就能强很多,至少不用这么废人一样躺在床上。 祁纠工作挺辛苦,倒是不介意这么躺一躺,优哉游哉地晒晒太阳,抽空往叶白琅身上插一两根金手指,坐享提成。 但叶白琅似乎相当介意他变成这个样子。 介意到现在的黑化值依然起伏不定,只是看着祁纠的轮椅,都像是在看什么极为憎恶的仇人死敌。 “咱们得约法三章。”祁纠说,“不准糟蹋身体,不准不睡觉,不准不吃饭。” 严格来说,前者其实包含后两项,但祁纠客观衡量,还是要单拿出来做要求。 否则这狼崽子真敢去不吃不睡,每天蹲在床边,守着他不定期醒的那八小时,再往嘴里灌什么号称能让人龙精虎猛的保健药。 叶白琅蜷在他的手底下,很瘦小的一团,尖到挂不住肉的下颌抵在手臂上,闷不吭声点头。 祁纠特地明确:“我说你。” 叶白琅:“……” 叶白琅有些烦躁,一下一下抠着掌心的伤口,沉默了几秒钟,才又慢慢回答:“……哦。” “记住了就有奖励。”祁纠赏罚分明,“办公桌,第三个抽屉,打开,帮我拿个创可贴。” 叶白琅怔了下,他像是没能立刻理解祁纠的话,好不容易理解了,又不舍得从祁纠手底下挪开。 祁纠揪他头发:“三。” 叶白琅:“……” “二。”祁纠摸索着又找了一根,“快去。” 头发可比眼睫毛好揪,他都不用系统监控辅助,一抓就是一大把。 叶白琅被揪得气急败坏,捂着脑袋,刚要从床上跳下去,又被祁纠一把薅住:“不准光脚。” 叶白琅快要气疯了,下意识脱口质问:“你是不是又骗人,其实根本就是装病,什么都能看得清?!” 不然为什么不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能被这个烦死人的骗子抓包,还一抓一个准?!? 这话被吼出来的时候未经斟酌,出口后才卷起铺天盖地的后悔。 叶白琅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脑子里像是有岩浆滚着涌,牵连着脸上也灼烫,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做什么,既觉慌张,又无端绝望忐忑。 ……他对祁纠说了什么? “……狼崽子?” 祁纠听他反应不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被叶白琅仓猝扶住。 系统被叶白琅一脚踢进了床底的地板缝,正在努力往外拔自己,祁纠没监控可看,暂时不知道叶白琅怎么了。 但叶白琅的问题至少他还能答。 “没骗你。”祁纠保证,“这次真没骗你,是真的看不清了。” 他下意识对叶白琅掩饰这件事,会尽力照声音找准落点,哪怕眼前只有模糊的色块、光影,能睁着也尽量不闭上。 ……但这样简单粗暴地说开也不错。 祁纠也不想等肿瘤完全压迫视神经,视野彻底一片漆黑以后,还多此一举地睁着眼睛。 毕竟到那个时候,对他这具差不多也到头的身体来说,睁着眼睛也是要耗能的。 “我耳朵还行,听见动静就知道你在哪,在干什么。”祁纠耐心地向他解释,“再说了……你光不光脚,我不知道吗?” 要不是人类社会不穿衣服鞋子算耍流氓,祁纠这些天来,甚至已经开始有点神神叨叨的疑神疑鬼倾向,总怀疑这狼崽子没准会脱光衣服钻他怀里。 ……罪过。 祁纠被自己的念头吓得骇然,深觉一定是受了叶白琅传染,托还在床底挣扎的系统回总部,立刻替他购买一整箱单身口服液。 叶白琅定定地站在床边,牢牢抱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呼吸比平时粗,喉咙里压着罕有的涩声。 “想什么呢?”祁纠这会儿的力气就比刚才足,抬起手,沿着这狼崽子的鼻梁向上,一路摸到乱七八糟的短发,“去啊,哥给你贴创可贴。” 他有意逗叶白琅,点点手底下冰凉的脑门:“带大黑翅膀的。” 之前那段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一口气直接画了好几百个。 只要叶白琅别发疯,不没事拿小刀碎玻璃划拉自己玩,应该够用到他死后的三五年了。 叶白琅视线愣怔,木然地受他吩咐,小心地扶着祁纠慢慢躺好,穿上拖鞋,去开祁纠说的抽屉。 …… 叶白琅捏着创可贴,站在离床一步之隔的地方,屏息看着祁纠。 他说错了话,祁纠看起来并没在意,心情甚至依然很好,靠在枕头里到处瞎摸。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原本又暖又亮,过去总有让叶白琅觉得刺眼的笑意,现在却蒙上层翳,变得暗淡茫然。 祁纠受乱摸报应,一时不慎,被晾在床边的热水烫到,迅速收回手。 祁纠烫得直吸凉气,甩了甩那只手,自己捧着手指头吹。 叶白琅看着他倒霉,颇感大仇得报,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声。 ——随即他就被一种铺天盖地,从未有过的剧痛充斥。 如果说之前叶白琅的恐惧、痛苦、绝望,是来自于“他可能会失去祁纠”和“他将会被祁纠抛下”……那么现在这种剧烈的疼痛,就是完完全全源于祁纠。 叶白琅完全忘了自己的事。 令他感到痛苦的内容,也不再和他自己有关。 他捏着一张画了黑翅膀的创可贴,看着祁纠,满脑子都是祁纠的病要怎么办。 怎么办,祁纠会病得越来越重,会难受,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会彻底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凭什么不能把他的眼睛摘下来给祁纠? 凭什么不能让祁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长在他身上? 他又不怕头疼,又不怕死,凭什么不能让他替祁纠生病,让他替祁纠活这渺茫的一年?? 叶白琅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他喘不过气,用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走过去。 他把手交给祁纠,让祁纠摸索着给他贴创可贴。 祁纠把创可贴粘好,挺满意,给自己烫着的手指吹完,顺便也给他吹气:“行了,不疼了。” “以后再敢乱沾水乱抠,你就自己贴,我可不管你。”祁纠对着这个不长记性的狼崽子三令五申,“我可就画了那么多,用一个少一个,你这伤一天不好,早中晚就得浪费三个……” 祁纠的话没说完,他察觉到叶白琅太过反常,摸了摸狼崽子的眼睛,被灼烫的液体引得诧异。 叶白琅来来回回地无声重复,终于有一次,胸腔里溢出的气流配合声带,把那句话说出来:“对不起……” 祁纠一时不知这话从哪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揪揪头发:“对不起什么?” 狼崽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说“对不起”? 他那个代表“人性”的金手指,之前怎么尝试都植入不成功,是不是不小心掉到地上,被叶白琅捡起来吃了? …… 叶白琅尝到喉咙里浓重的血腥气。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错误都由他造成。在出院时,他从医生那里得知祁纠的具体病况,肿瘤的位置非常不好,无法开刀手术。 硬要开刀,患者甚至下不了手术台。可即便姑息治疗、输液吃药,当前所有的医疗手段全部用尽,寿命也超不过一年。 祁纠活不过一年,这是省医院给出的结论。叶白琅不信,又叫人去问去打听,去请专家。 专家还没回复,叶白琅一路盯着手机,他当初不肯听祁纠的话,学那些“对他的脑袋有好处”的东西,于是现在只能像个文盲一样,在网络上失魂落魄地乱搜乱看。 有人说这病痛苦得很,头痛欲裂四个字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有人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原本好好的人,得病后就迅速消瘦虚弱,变得不成人样。 有人说……最难熬的还是病倒在床上,不能动只能听,被冷嘲热讽,受怜悯鄙夷。 ……叶白琅看了一路这些东西,一直到回家。 到祁纠上一秒还笑着和他说话,下一秒被他从轮椅里绝对小心地抱起来,就匆忙咽下眩晕掀起的闷哼,心跳变得紊乱急促,无声无息昏厥在他肩上。 他想把祁纠的病弄到自己身上,他做不到。 祁纠的病是被他耽搁的,因为他总是不信祁纠的话。 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没办法吞回自己说出的每一句伤人的混账话。 过去没人照顾过他的感受,那些人拿他的耻辱当笑柄,大肆宣扬他的经历,想要看他痛苦。 于是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像把从来不知鞘为何物的锋利匕首,捅出去就要见血,放肆荒唐、伤人伤己。 …… 他后悔了。 他弄伤的是祁纠。 他不信祁纠运气不好 狼崽子这些天不大对劲。 准确来说,是祁纠发现,自从他们从医院回到家,叶白琅的状况就不大对劲。 “具体呢。”系统被他说得格外紧张,掏出主角黑化水平探测器,“哪些方面?” 祁纠:“乖过头了。” 系统:“……” 祁纠在轮椅上翻了个面,从左脸晒到右脸,保证肤色均匀:“没开玩笑,认真的。” 叶白琅不该是这么乖的脾气。 他们现在的状态,就好像祁纠请了个相当尽职尽责的护工——还不是在医院病房里,因为过于熟练和过分粗暴,导致下手多少有点心狠手辣的那种护工杀手。 叶白琅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学会了怎么照顾他,怎么监测他的生命体征,怎么给他扎针和输液。 每天早上,叶白琅抱祁纠去晒太阳,严格地晒上四十五分钟,然后按摩肌肉活动关节。 叶白琅学会了按摩,记住了祁纠那套止头疼的手法,学会了开火下厨房,给祁纠熬那些不知有什么用的中药。 ……如果不是祁纠十分悚然、坚决拒绝、宁死不肯同意,叶白琅甚至还想帮他上厕所。 “他可能是为你着想。”提起这件事,系统也替叶白琅说话,“这样可以减少能量损耗,你的清醒时间会延长百分之一点三。” 祁纠:“……不用了,谢谢。” 考虑到代价,这百分之一点三好像也不是特别非常必要。 系统这些天都在研究节能模式,方案被祁纠驳回,有些遗憾,变成废纸团自己滚进墙角自闭去了。 祁纠继续晒太阳,察觉到膝上覆落的轻微重量,就睁开眼睛。 身边鬼鬼祟祟替他盖毯子的人影一顿。 “没事,不冷。”祁纠摸了摸叶白琅的手,发现比他还凉,就抓过来顺手一块儿塞进毯子底下,“是不是下雪了?” 房间里有温控系统,今天的阳光挺不错,祁纠吹不着风,在这里被晒得甚至有点热。 叶白琅就不同,狼崽子刚出了趟门,爪子冻得堪比冰坨,短发的发梢有点湿,身上还有冰凉的雪气。 “……嗯。”叶白琅点了点头,又想起祁纠看不见,闷声应了,往外抽自己的手,“冰。” 祁纠半真半假啧了一声,狼崽子就立刻驯顺,不再翻来覆去折腾,很老实地把手给他。 怕手太冷,冰到祁纠,叶白琅还很笨拙地用唯一有温度的脸去暖。 祁纠的手和他的手在一块儿,难以避免地碰到狼崽子的头发,顺着摸索,就能碰到鼻梁和垂着的眼睫毛。 叶白琅伏在他膝边,鼻端呼出的气流温热,因为祁纠不讲分寸的瞎摸,不是很稳,时断时促地纠缠祁纠的手指。 “不用这么急着回来。”祁纠屈起指节,抹去叶白琅额间的细汗,“外面忙不忙?” 叶白琅摇头。 没什么可忙的,叶家的事、外面的事,报复那些凶手的事,他都在远程控制,按部就班进行。 祁纠每天都会教他,教他人类世界的规则是什么样,教他商场诡谲叵测,暗流无数纠葛制约……叶白琅学得极快,几乎不用特地记忆,天生就能理解使用。 他原本就有这个天赋,祁纠教给他,引他进门,他就会了。 叶白琅最近出门,不是为了这些没意义的烦琐烂事。 他今天会出去,是因为听说有个什么极有名气的气功大师,能治肿瘤癌症,百试百灵手到病除。 叶白琅开车几百公里跑去看了,发现是招摇撞骗的王八蛋,就扒光了那个王八蛋仙风道骨的袍子,把人绑成球,放后备箱里装回来,从墙外扔进派出所。 他听祁纠的话,只要还能忍耐,就尽量不把人扔进乱葬岗,最多只扔进派出所。 ……时至今日,已经没什么是叶白琅不能忍耐的。 倘若把所有恨都吞了、烧了、埋了,就能让祁纠舒服一点,每天多醒一两个小时,吃饭的时候多一点胃口,叶白琅甚至考虑过捐一座庙。 要他剃度出家、四大皆空,每天去挑水念经早课撞钟,无异于是要他的命。 但他可以捐一座庙,只放一口钟、一只木鱼,做祁纠一个人的和尚。 “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没收到你的消息。” 叶白琅用一只手替祁纠整理毯子,他不和祁纠说这些事,祁纠不会准他一个人连夜开上百公里的车往返:“我以为……你不会醒这么早。” 祁纠身上有监测身体状况的手表,有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记录仪,按理说祁纠醒了,叶白琅就会收到提醒。 叶白琅把提醒设定成微电流刺激,对人体无害,体感近似电针,可以在任何时刻把他叫醒。 “摘了,想自己试试。”祁纠今天的精神不错,“睡够了,太阳晒脸,就醒了。” 他摊手给叶白琅看:“你看,完全不用担心我。” 他自己也能从床上挪到轮椅上,也能穿衣服、简单洗漱,无非就是多花些时间,多吸几口氧气。 所以,帮他上厕所这种事,既无必要且不道德。 绝不应当。 叶白琅必须戒掉这种可怕的想法。 听见他的话,叶白琅无意识地屏了会儿气,慢慢点头:“嗯。” 叶白琅的手暖得差不多了,他动了动,试着向外抽。 这次祁纠没阻拦,只是勾了勾手指。 叶白琅蹲在轮椅旁,看着祁纠因为视野模糊,险些勾到他下巴的手。 “那只。”祁纠点名,“我摸摸。” 叶白琅把另一只手上交给他摸,又慢慢贴近了,把额头抵在祁纠手背。 祁纠检查那个创可贴,也从监控里查看叶白琅。 在他的监督下,叶白琅的伤口比之前好多了,身体状况却始终没什么起色——近两天的评定数值,甚至不太乐观。 相比起这些天来,其他类型金手指植入的突飞猛进,最先成功的健康金手指,反倒波动不停,掉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 哪怕不看植入可能失败的风险预警,也不难判断,叶白琅的状况很不对劲。 …… 祁纠翻过手掌,恰好托住叶白琅的脑袋。另一只手跟上来,接住趴在他膝盖上打盹,不知不觉就往地上滑的狼崽子。 叶白琅剧烈悸颤,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胸口起伏着迅速抬头。 祁纠帮他呼噜呼噜毛吓不着:“真不去沙发上睡?” 叶白琅刚陷入短暂梦魇,惊魂未定,遇溺似的大口喘气,掺杂轻微咳嗽。 他不说话,依然在祁纠的手掌底下摇头。 祁纠晒够了太阳,领着他回房间,叶白琅就温顺地站起来,握住轮椅的扶手。 那是架相当昂贵的电动轮椅,功能非常全面,祁纠甚至可以用它四处游荡、冲刺和漂移。 但只要叶白琅在,电动轮椅就变回了手动的, 叶白琅固执地非要推它,祁纠不好拒绝,只能配合他过这个瘾,松开那个速度二十迈的按钮:“折叠床睡不好。” “睡得好。”叶白琅低声反驳,“你不用管。” 他习惯性这样脱口,说出话后又后悔,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吞回去……他好像永远学不会怎么好好说话。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自厌不定时冒出,叶白琅下意识又想抠那个伤口,因为记得祁纠要检查,所以生生忍住。 幸而祁纠根本没过脑子——这人神经比钢筋粗,通常完全意识不到叶白琅的话有问题,每天坦荡得正气凛然钢铁直,半点不受刺激。 “我不管谁管?”祁纠察觉到叶白琅要抱他,就配合着撑住轮椅扶手,“跟你说正事,闹什么脾气。” 他这些天都静养,又被叶白琅磨着喝药,身上多半都是消毒水和中药的苦涩味道了。 要离得很近,才能嗅出那一点来自高纬极寒、莽林深处,混合着冰雪、风和刺眼日光的丛林气息。 叶白琅在祁纠的味道里闭上眼睛。 “你看。”这人稍微有力气一点,嘴就停不下来,趴在他肩上没完没了唠叨,“我要你照顾,你的身体就很重要。” “没有照顾人的先出问题的,让你去做体检,你做了没有?回头把报告念给我听。” “药也上交,检查。” “我上次数过了,每种药我都摸得出来,别想拿维生素糊弄我。” “要是你垮了,我也动不了。”祁纠喘了口气,“咱们两个就在这,大眼瞪小眼,你就不担心——” “……不担心。”叶白琅终于找到机会,慢吞吞插话,“你刚才说,完全不用担心你。” 祁·说完就忘·搬起石头砸脚·纠:“……” 叶白琅低着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已经很久没做这个表情,自己都怔了怔,随即那点念头就迅速隐去。 ……有什么好笑的,祁纠被他害成这个样子。 叶白琅恢复原本的神情,等祁纠能够适应现在的姿势,才慢慢使力,把祁纠从轮椅里托出来。 他比祁纠矮了不少,又瘦,祁纠半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 叶白琅怕自己的动作不够到位,害祁纠滑下去摔倒,就握住祁纠垂在身旁的手臂,绕过自己肩头。 祁纠从片刻的眩晕里回来,没好气地薅狼崽子毛:“学会顶嘴了?” “没有。”叶白琅帮他扶着胳膊,任祁纠乱揪自己的头发,“我不想去沙发上睡。” “我不想出去。”叶白琅已经弄清了祁纠的软肋,声音略缓沙哑,慢慢地说,“在外面我睡不着……哥哥。” “……”祁纠的确对这种情况没辙,琢磨半晌,灵光一现,“要不你把沙发拽进来?” 叶白琅:“……” 在监控里,祁纠可以确认,他获得了叶白琅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三秒凝视。 ——毕竟卧室已经塞满了医疗仪器,就算原本的空间再宽敞,现在也剩不下多少了。 再拖进来一套拆不开的组合沙发,叶白琅每天就只能爬过沙发,出去给祁纠拿药,再翻山越岭地爬进来,给祁纠按摩翻身。 但这些天叶白琅的脾气实在是好过头了,所以在三秒钟的凝视结束后,叶白琅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谨慎地抱着祁纠,让他慢慢躺回床上。 狼崽子身高不占优势,每次抱着他,脑袋就抵在祁纠的肩膀上,闷不吭声摇头的时候,力道就一拱一拱地戳人。 “……别赶我走。”叶白琅说,声音变得更沙哑,“我能睡好……我发誓,别赶我走。” 祁纠叹了口气,揉揉狼崽子发抖的后脖颈。 哪怕祁纠其实挺清楚,叶白琅就是掐准了他受不了这一套,故意装出来这个样子,夹着尾巴赌他心软……也还是挺没辙。 他的员工界面上,写着当前世界剩余天数,每过二十四小时就少一天。 那个动不动就给他弹出去、等待身体状况允许才能重新导入的缓冲区,和死亡判定直接相连,边界模糊,一直在跳动着总倒计时。 要是没有这些……祁纠准保能岿然不动,不受半点迷惑,狠得下心。 可他留不久。 所以祁纠至少不想,等将来叶白琅回想起这段时间的时候,记住的是个严格冷漠到半点不近人情的商业辅导和游泳健身教练。 “咋整。”系统说。 祁纠蹲在缓冲空间,等着身体状况允许重新导入,被系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去了?” 系统回总部上培训班去了。 它和祁纠都是送金手指外卖的,从一开始就干这个,根正苗红,没半点别的工作经验。 眼下的情况显然正在超纲,系统未雨绸缪,去搞对象部门报名了个培训班,每天三个小时。 现在是课间休息,系统回来看看祁纠,以确保叶白琅不做出什么震碎祁纠三观的事,直接把祁纠弹出当前世界。 “……”祁纠越发觉得系统神神叨叨,“他能干什么?这些天他乖得很。” 这种乖的程度,甚至让祁纠多少有些在意——这绝非叶白琅的秉性,现在的叶白琅像是要出家了。 他也并不想让叶白琅变成这样。 他想教叶白琅做人,是做个将来能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不用头疼不用发疯、不殉在太过深重的痛苦与憎恨里,活生生的人。 将来他死了,现在的一切进展不能前功尽弃,叶白琅不能跟着也去半条命。 “对。”系统赞同,“如果那样,我们还是拿不到提成。” “要不怎么说。”祁纠发着愁,搓搓额头,拿望远镜观察叶白琅,“还得治治他。” …… 祁纠之所以会蹲在缓冲区,和系统聊天,是因为那具身体的能量又短暂耗尽。 叶白琅抱着他,怀里的人上一刻还在和他说话,下一刻就无声无息软下来,绕着叶白琅肩膀的手臂滑下去。 这种事时常发生,叶白琅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祁纠,帮他在床上躺好,盖好羽绒被。 叶白琅索性踢掉拖鞋爬上床,握住那只手,把它向怀里拖。 他觉得这只手比记忆里冷很多,就小心地慢慢搓热每根手指,按照穴位一点点按摩推拿。 按摩完一只手,叶白琅又去按摩另一只。 祁纠的肌力在下降,被他抱着的手仍看上去骨节分明、颀长有力,却已经间歇性拿不稳东西,连喝药也开始偶尔需要叶白琅帮忙。 叶白琅看不出那些苦涩药汤的效果。 明明那些人信誓旦旦说有用,他也亲自去确认过了,的确有患者在药物调理下开始好转。 ……他在祁纠身上看不到效果,医生也的确说了,这种事因人而异,有些人就是运气不好。 叶白琅的呼吸开始急促,他握住祁纠的手往脸上贴,死死咬着牙关。 他不信祁纠运气不好。 他现在皈依有没有用?他去捐一座庙,当和尚,皈依祁纠。 在确认祁纠看不到的时刻,无声的剧烈焦躁和恐惧终于涌上来,吞没理智、灼烤神经,压久了的残腿开始痉挛。 叶白琅不去拿药,他蜷缩在墙角,死死扣着手臂发抖。 他完全理解错了祁纠的意思,又或者即使能够理解,他的逻辑也固执且死心眼——祁纠要检查药,是判断叶白琅的头痛次数,如果头痛发作减少,就值得表扬。 祁纠不是一点药也不让他吃,只是想让叶白琅按医嘱科学合理用药,别每次那个疯劲上来,就一大把地囫囵往嘴里吞。 可叶白琅却认为,这样实在太麻烦、太不容易做到了。 他只要忍着就行了,只要头疼的时候不吃药,忍过去,就能更快地达到祁纠的要求,就能被表扬。 …… 祁纠快要被这狼崽子气出白头发。 等到身体状况允许,他就火速重新导入,把叶白琅捞进怀里。 以祁纠现在的身体,指望他从床上一个后空翻三周半去拿药,当然是天方夜谭——可叶白琅对自己狠出了境界,居然真不在身上带任何止疼药。 放在往常,祁纠其实也可以揉揉脑袋顺毛捋一阵,逗弄这个狼崽子几句,把人哄好。 可这次他回来得慢了一步,叶白琅已经听不进去话,只是牙关死紧,冷汗不停向外渗,陷进声音传达不到的梦魇。 “怎么办?”祁纠忙得额头冒汗,他会的招数都用完了,现在的身体状况,又不可能把叶白琅抱去浴室泡热水。 系统举着望远镜,沉默观察并记录。 祁纠的力气已经不够,他甚至没办法抱住叶白琅,但狼崽子再不醒,健康金手指就要掉了:“别光看着,有建议吗?” “有一个……”系统说,“不确定。” 祁纠:“?” 系统翻开培训班的笔记。 它问祁纠:“你手边是什么?” 祁纠看了看:“叶白琅的屁股。” “对。”系统合上笔记,循循善诱,“要不……你摸一下呢?” 他该比现在更乖。 祁纠:“……” 系统掏出花生瓜子超高清望远镜。 祁纠消耗百分之一点三的能量,把系统废纸团弹进垃圾桶,冷酷地关了摄像头。 然后他托着叶白琅的屁股,把狼崽子塞进自己的被窝。 ……本来很正直、很合理、很没问题的一件事,让系统这么一说,就变得怎么说怎么奇怪。 祁纠咬着单身口服液的吸管,没收系统的超高清望远镜。 他短暂切回第三视角,仔细看清叶白琅,然后低头,用脸颊和呼吸去暖不停发着抖的狼崽子,轻拍叶白琅的背。 祁纠会的哄人手法实在不多,他不是干这个的,业务不对口,经验也完全不丰富。 他揽着蜷缩的叶白琅,对着那个没完没了预警、眼看就要宣告植入失败的健康金手指,尽力思考了一会儿。 …… 叶白琅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有不属于他的温度覆上来,慢悠悠替他暖,有气流拨弄他的眼睫毛。 他被弄得实在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刚要别过脸躲开,剧烈的头痛却意外转淡。 叶白琅过去从不知道,除了那些药,还有什么能压制痛苦。 头痛是神经性的,是叶家那些“训诫”成果中的一项——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倘若从小就被拴着喉咙拴死了,即使是再凶狠的野兽畜生,也不敢挣脱那根极细的绳索。 叶白琅藏起凶戾装作乖顺,拖着条残腿暴起反噬,已经夺下叶家。 可那条细绳仍拴着他,折磨他,一天比一天勒紧。 这是第一次,有人扔掉那条绳子,把他从泥潭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慢悠悠地拍着背。 抱他的人漫不经心哼歌,是他没听过的语言,调子也一样,像是在雪地冰天的山林里溜达,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踩出一串一点不规矩的脚印,招呼风吹枝头雪来和。 叶白琅渐渐觉得安定,他的呼吸开始平稳,头痛潮水般退去,意识也回笼。 ——紧接着他立刻惊醒,猛地跳起来。 祁纠都已经快把自己哄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拿叶白琅后背打拍子的手还举着,被狼崽子这么一掀,被窝里的热乎气没了一大半。 祁纠本来堂堂正正,偏偏被系统搅和,平白少占三分理,把手收回去:“……头不疼了?” 叶白琅摇头,又蓦地惊醒,慢慢攥紧手指:“对不起……” 他是不是就只会害祁纠、拖累祁纠,做不对任何一件事? 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在这种时候犯头疼。祁纠明明就需要休息,怎么还得打起精神管他? “对什么不起。”祁纠接下来的金手指培训计划,就是给这狼崽子改改答非所问的毛病,“问你头疼不疼。” 叶白琅的嗓子哑透了,他浑身都是冷汗,反应明显比平时慢,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不疼了。” “不是不让你吃药。”祁纠见缝插针,给他加深记忆,“得适量,得按照身体情况吃……你这毛病不是养不好。” 神经性头痛,不同于器质性病变,叶白琅会这么疼,主要还是因为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伴生出严重的强迫焦虑。 吃药为辅、放松为主,综合考虑,祁纠决定带叶白琅下去玩会儿雪。 叶白琅站在床边,自厌自罪的情绪尚未散去,都被这个伟大的计划惊了:“……玩雪?” “玩儿过吗?”祁纠相当自在,躺在床上懒洋洋勾手指,“来,抱我下床。” 他还是头一回这么使唤叶白琅,狼崽子倒好像求之不得,绊了下扑过去,几乎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叶白琅一声不吭地抱住祁纠,额头抵着祁纠的胸肩,把祁纠的手臂架在自己背上。 他这些天拼命吃祁纠要他吃的东西,叶白琅尝不出味道,一概囫囵咬碎往肚子里吞,力气终于从身体里长出来,已经能稳稳当当把祁纠挪进轮椅。 祁纠今天的精神不错,没有因为这样的体位变化被弹出,拄着胳膊自己坐稳。 他敲了敲扶手,示意叶白琅跟上,操控轮椅去起居室挑衣服。 “叶白琅给你买了好多衣服。” 系统好不容易滚出垃圾桶,拿回望远镜,帮祁纠实时画面转播:“一年四季,买得好全。” 祁纠跟它一起看,春夏秋冬款式都有,用不着特地看价签,一眼就能猜出的相当昂贵:“是啊。” 这些衣服还是那场晚宴上,叶白琅被祁纠没完没了投喂,见缝插针地玩手机,一口气噼里啪啦下单的。 叶白琅没祁纠那个本事,摸不出祁纠的准确尺码,鬼鬼祟祟拎着条皮尺,绕了祁纠好些天。 那时候的叶白琅还嚣张,下单一件衣服,就很放肆地上下来回打量祁纠,狼崽子的尾巴翘上天。 综合比较,祁纠还是更喜欢逗那时候的叶白琅玩儿——现在狼崽子的状态,总让他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在欺负人,良心难免偶尔受些谴责。 尤其这个许久没打开过的衣柜,装修时候是一体化的,顶天立地又搬不走,每天出入都难免看见。 祁纠有次半夜自己上厕所,回来时走错了房间,不小心拐进了起居室。 叶白琅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在黑洞洞的空屋子里,一动不动地,对着那一衣柜的衣服发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件衣服成精了。 系统那天被吓得分裂成十八张驱鬼符,想起当时的情况,也仍有余悸:“他可能是遗憾……没来得及把衣服送给你。” 那天的变故实在太多,诸多意外、诸多失落,落成一地覆水难收。 一柜子没来得及显摆给祁纠的衣服,混在从那天到现在的所有事里,已经是非常不起眼的小事了。 祁纠也这么想,有点费劲地伸长了胳膊,把狼崽子强行拖过来:“所以……我们得出门。” 祁纠说:“不能浪费冬天的衣服。” 叶白琅现在不敢跟他犟,被祁纠拽着胳膊,拖着残腿踉跄过来,力道是少有的微弱抗拒。 叶白琅抗拒看见这些,它们让他想起那个犯了无数错的晚上。 现在这些衣服挂在这里,嘲讽他的自以为是,嘲讽他的傲慢狂妄。 “扯淡。”祁纠说,“脑袋过来。” 叶白琅从怔忡里惊醒,他确信自己没有说话,有些茫然地俯身低头,挨了一个脑瓜崩。 “快点,帮我挑。”祁纠提前敲警钟,“要敢趁我看不清,把我打扮得花里胡哨,回头准保找你算账。” 这一下的力气不小,叶白琅吃痛,捂着额头坐在地上,看着轮椅上兴致勃勃的人:“外面很冷……” “那就穿羽绒服?”祁纠自己上手摸,捏出最厚实的几件,“这个行吗?” 叶白琅慢慢爬起来,大概是终于看出祁纠不打算改主意,他瘸着腿走过去,抱住祁纠的那只手:“不行……哥哥,这个不好看。” 其实也没不好看,那是件纯黑色的羽绒服,合身利落,祁纠的身量穿上就会很显气质。 但现在祁纠的身体不好,气色没那么足,再穿这种衣服,就变得不那么合适。 叶白琅站在衣柜前,替祁纠挑衣服。 他尽力挑出能显得祁纠不那么虚弱的,咬着腮帮里的软肉反复比对,死死蹙着眉抉择半天,才终于挑出几件合适的高领毛衣。 他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纠结犹豫过,倒像是遇见了生平最艰巨的难题,把那几件毛衣逐一展开,照着祁纠比对。 祁纠靠在轮椅里,乐呵呵抬手,相当配合地当模特衣架:“一会儿带相机下去,照两张照片。” “那要亮色。”叶白琅慢慢地说,他把卡其色的毛衣放回去,又从衣柜的另一头翻出条围巾,搭在祁纠手上。 围巾其实是两条,颜色样式都一样,有很幼稚的刺绣红心,是叶白琅对祁纠居然胆敢给他塞秋衣秋裤的邪恶回击。 祁纠摸出刺绣形状,没忍住乐了一声,随手就把围巾挂在脖子上。 “狼崽子。”祁纠忽然朝他抬手,“过来,抱一下。” 叶白琅怔住。 他像是无法理解这个指令,攥着刚挑好的毛衣,指节青白,嗓子又不受控地哑下来:“……什么?” 祁纠招招手,耐心地等叶白琅受暖意所惑,朝他走过来,蹲在轮椅旁仰头。 祁纠摸索到叶白琅的胳膊,把人轻轻拉起来,往怀里扒拉两下,单手打着圈胡噜后背脖颈。 “我这病治不好,不是早跟你说了?”祁纠说,“买这么多衣服,浪费钱。” 叶白琅开始在他的怀里发抖,这种颤抖实在过于剧烈,让他拿不住那件毛衣,柔软的织物从指缝间淌下去。 祁纠顺手接住了,一块儿放在腿上:“咱俩刚见面……重逢,阔别重逢那天,我说要给你五百万。” 他被系统击中脚后跟,及时改口,避免露馅:“记得吧,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叶白琅记得,他清晰记得每件和祁纠有关的事,在每个睁眼到天亮的夜晚无数次翻检。 ……实在太少了。 他和祁纠一起的时间太少,发生的事也太少。 每件事想一万次,坚持不了几年。 “我跟你说,治不好了,所以钱不要了。”祁纠说,“那句话是真的。” 他轻声慢语,耐心地给叶白琅讲道理:“我早知道治不好,然后跑来招惹你,拿五百万贿赂你,给自己找个饭票兼医保……是这么个顺序,懂吗?” 叶白琅几乎站不住,在他怀里抵死摇头,被祁纠托住肋下,向上托了托。 祁纠的手上没力气,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把他举起来掂分量。 叶白琅把喉咙里的血气吞回去,他抱着祁纠,嗓子哑透了:“我们穿衣服,下楼,我陪你去玩雪……哥哥。” “你想去哪玩,我们就去哪玩。”叶白琅说,“我买的衣服很暖和,很暖和,不会生病。” 祁纠笑了笑,不再坚持立刻掰扯清楚这件事,胡噜狼崽子的脑袋:“行啊,你会不会拉雪橇?” 叶白琅不会,但要他干什么都行:“要怎么做,戴止咬器吗?” 祁纠:“……” 那倒也不是玩得这么野。 他们楼下有个小花园,祁纠之前就盯上了,花园的景色不错,他就是想让叶白琅扯着围巾,拽着他跑两圈。 叶白琅总胡思乱想、动不动钻牛角尖,在祁纠看来,主要问题出在了两方面。 一方面是狼崽子不爱跟他唠嗑,什么话都憋在心里,闷久了就成症结,症结再久就成心病。 另一方面……就是还累得不够,还有精力胡思乱想。 他带着叶白琅下楼,顶风冒雪在花园里多跑几圈;再指使着叶白琅推几十个雪球、堆几十个雪人;再欺负叶白琅卧冰求鲤,把那个锦鲤池子的冰给他砸开,让他试试能不能钓上来两条鱼。 这么一串药方下来,什么好人都得精疲力竭,走路腿都要打哆嗦。 祁纠就不信,狼崽子还能给他睁着眼睛不睡觉,盯天花板盯到天亮。 系统:“……” 祁纠刚轰走试图帮忙的叶白琅,自己往身上套衣服:“又怎么了?” “没什么。”系统说。 就是它在培训班里的课程,当一个情景里出现“止咬器”、“累得不够”、“精疲力竭走路都哆嗦”的时候……通常不会伴随“堆雪球”和“在锦鲤池子里钓鱼”。 祁纠的理由倒是很充分:“没办法,这儿又不能打猎。” 他也想带叶白琅进山,可钢铁丛林茫茫森森,麻雀都已经少见,没有一只大雁会擦着云松树顶掠过。 叶白琅没玩过雪,在他的记忆里,只被人在雪地里拖行过。有人把他扔进冰窟挣扎浮沉,薄冰冻进眼睛,刀片似的雪花割人喉咙。 所以祁纠决定带他出去玩,在他走之前,他得多教这个狼崽子几件打发时间、好玩的事。 这样,在他死后,如果叶白琅还是太想他,想到睡不着觉,可以去锦鲤池边上转转,去花园跑几圈。 或者堆个雪人。 / 祁纠说到做到。 狼崽子最近乖得离谱,祁纠说什么是什么,在某些时候也有好处。 比如这会儿,拽着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围巾,拖着祁纠在花园里到处跑的叶白琅,刚因为祁纠故意使坏,第八次一个呲溜滑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叶白琅,依然没意识到其实还有个选项,是“撂挑子不干了”。 祁纠的轮椅相当高级,搭配自动感知平衡异常、急刹防抱死复位系统,相当稳地原地甩尾,绕着叶白琅转了半个圈。 雪已经下得很厚,摔不疼人,坐下去像跌进棉花。 叶白琅摔进冰凉棉花,他坐在雪地里,胸口起伏不定,脸上泛起红,紧紧抿着唇瞪祁纠。 这些天下来,祁纠总算把这只狼崽子逗出点活气,心情很好:“要不你就这么坐着……围巾给我,我拉你?” 叶白琅买的衣服的确非常暖和,祁纠被武装到牙齿,要不是他坚决拒绝,叶白琅甚至想给他带个防风护目镜。 祁纠没戴护目镜,叶白琅就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因为祁纠实在笑的太厉害,太嚣张和肆无忌惮,让那双眼睛看起来很像是好的。 狼崽子气得要炸毛,又全然不敢还手,生怕伤到祁纠,咬着牙一下一下刨身下的雪。 “好玩吗?”祁纠俯身捞起围巾的一头,拽了拽,“高兴不高兴?” 叶白琅正摔得自闭,难得的不想理他,跟着围巾的拉扯爬起来,堵着气在地上蹲成雪球。 祁纠戳叶雪球:“再来一次?我保证不使坏了。” 这里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只有他们在这疯玩。 祁纠靠着轮椅扶手,跟叶白琅慢悠悠聊天:“没骗你,我以前真有个雪橇,还养了只小白狼……” 他给叶白琅讲,自己曾经有个相当宏愿的野望,是教会小白狼拉雪橇,可惜不太成功,一路不是摔跤就是滚沟。 小白狼的脾气相当不好,屡战屡败气急败坏,跳起来打他。他试图摸毛安抚搭档,却惨遭袭击,被咬了鼻子尖。 这一点叶白琅就表现得非常好,虽然曾经有过用嘴给他拔火罐的危险记录,但没咬过他的鼻子尖。 叶白琅:“……” 祁纠被这狼崽子幽幽盯着,不知自己哪句循循善诱教导错了,问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嗑瓜子的系统:“又怎么了?” 系统刚掏出花生瓜子高清望远镜,发现祁纠根本还不明就里,一时大骇:“你不是在暗示他??” “我是在暗示他。”祁纠说,“希望他拥有一个开阔、坚强、百折不挠的心态。” 系统:“……” 叶白琅晃了晃脑袋,甩掉落雪,双手扶住祁纠的轮椅两侧,仰头凝注他。 “哥哥。”叶白琅说,“你摸摸我。” 祁纠要脱手套,那只手却被叶白琅抱住,叶白琅把他戴着手套的手贴在脸上。 狼崽子瞳孔幽深,雪落进去,就变成依稀点光。 叶白琅的手指用雪搓过,他握住祁纠的手,滚烫的指腹贴在祁纠变得瘦削的手腕上,察觉到急促参差的微弱搏动。 祁纠很累了,哪怕做足了所有的保暖措施,面对体力的流逝和日复一日加重的虚弱,也依然无济于事。 祁纠怕他难过,怕他头疼,强撑着不睡……逗他,带他玩,哄他高兴。 他让祁纠变得更辛苦了。 他不够乖,他该比现在更乖。 叶白琅扶着轮椅,向前倾身体,挡住所有袭向祁纠的风雪,抱住这个人的肩膀。 他知道祁纠不是这个意思,直到现在,祁纠还相当坚毅地认定叶白琅半夜钻进他被窝里,是为了给他按摩。 ……但没关系。 叶白琅想,今天回去,他会给自己下单止咬器的。 哭一场吧 风雪比刚才大,这很不错。 叶白琅这么想着——他正好可以找借口,解释自己之所以弯腰,是因为发现祁纠被大风冻掉了一排眼睫毛。 或者有一批不长眼的雪花,正绕着他们打转,化成水一定冰凉……着了凉就容易生病,这很危险。 雪花不怀好意,随时可能偷袭祁纠,他要防患于未然。 反正祁纠看不清楚,这些都由他信口乱说。 叶白琅垂着眼睫,双手撑住轮椅扶手,不准祁纠逃跑。 他边停不下来地胡思乱想,边胆大包天地俯身,和呼啸着的冷风一起,去咬祁纠的鼻子尖。 苍白的冰天雪地里,叶白琅的气息同祁纠胡乱纠葛。 那些滚烫的气流被他急喘着呼出,不像从肺里来的……像有只手用力挤攥住他的心脏,迸出殷红滚烫的血。 叶白琅用两只手困住祁纠,咬上那个人被风雪冻得冰凉的皮肤,有雪花呛进喉咙,激得他闭上眼咳嗽。 天太冷了,他冻得发抖,连牙齿都打颤。 …… 这样能让他以后回想十万次的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就是须臾片刻。 叶白琅慢吞吞后退,把每个细节记清。他在肚子里装好了这种行径的解释——有七种借口,细分二十一个理由,随便祁纠信哪个。 等他喘过气,他就挨个解释给祁纠听。 真难养,咬一口都要找理由。 怎么会有这么娇气、这么难养、这么欺负人……这么钢筋铁棍电线杆直的骗子。 叶白琅在想法里笑了一声,抬起眼睫。 他在心里相当过分地腹诽祁纠,不情不愿地准备开口,可等到看清祁纠时,却又怔住。 可能是他看错了,也可能是他猜错了。 祁纠好像……并没在等他解释。 当然祁纠的确是挺震惊,一点不出乎叶白琅意料的那种震惊——因为实在过于震撼,祁纠直接就在当场懵了。 之所以放任叶白琅蹬鼻子上脸,一小半原因是祁纠太过虚弱没什么力气,多半则是因为这人差不多已经当场石化。叶白琅猜,在他真这么干的那几秒里,祁纠一边石化,脑子里一边转的可能是“谁家好人说啥都学”和“大雪天拉雪橇难道会让人变狼”。 ……但这种震惊,在叶白琅直起身后没多久,就迅速从祁纠的脸上褪去,变成思索的认真。 那双暗淡却仍旧暖和的琥珀色眼睛,虽然早已失焦,却依然准确找到他的方位。 祁纠对着他的方向,慢慢皱起眉,咬掉右手的手套,摸了摸叶白琅冻得毫无知觉的脸。 “怎么这么难过。”祁纠摸摸他的脸,又摸他的耳垂,掌心的热意渗进他麻木的躯壳里,“叶白琅。” 轮椅上的祁纠抬手,朝他后颈轻轻一按,就让叶白琅失去力气,落进祁纠做成的罗网里。 天罗地网。 叶白琅从愣怔里回神,微弱挣扎了下,被祁纠揽着轻拍后背。 祁纠靠在轮椅里,空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背上慢慢地拍。 “好点没有?”祁纠摘下手套的那只手,摸摸他的下巴,捏捏瘦得没什么软肉的脸颊,因为落点不准,祁纠的手指擦过他正剧烈发着抖的眼睫毛。 “这么大脾气……不就是欺负你几次。”祁纠低头问,“怎么能好点,再让你咬一下?” 祁纠轻轻拍他的背,从短发捋到后颈顺毛:“怎么难过成这样啊……” 叶白琅茫然地蜷在轮椅旁,他不受控地向祁纠身边贴,又怕祁纠被冻到,抢过那只不老实的手藏进怀里。 他没觉得自己难过,他是很认真地在咬祁纠,这件事值得他以后拿出来,一点一点回忆,添油加醋想十万次。 加上后面的全部细节,不仅保价还能升值,值得品评的次数至少升到一百万。 叶白琅发现自己又开始发疯,他压制不住地嫉妒祁纠口中那只小白狼——那狼崽子咬了祁纠,是不是也被祁纠这么抱着,在雪地里拍着背好声好气地哄? 祁纠那时候一定很健康,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把那狼崽子举起来,顶在脑袋上哄……再揣在怀里晃着,一路散漫地乱逛,哼着歌慢悠悠下山? 凭什么那个狼崽子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什么都没错过,那么早就遇见祁纠? “问你话呢。”祁纠揪他的眼睫毛,看叶白琅还木木愣愣地不知道回答,索性单手解开轮椅的约束带,“算了……你蹲稳。” 叶白琅刚回神,就魂飞魄散地看着这人一言不合,居然结结实实往他身上栽倒。 ……要不是这些天被祁纠押着,不得不大口吃肉、大口吃饭,睡不着也必须闭眼躺着,叶白琅可能要被他吓得当场眼前一黑。 但祁纠真的很会养,现在的叶白琅即使手忙脚乱到极点,脑子也依然很清楚,依然能分出哪个是胳膊,胳膊用来抱祁纠,腿用来蹬地。 他抱着祁纠砸在雪里,听着这人在肩头闷笑,又急又慌又炸毛:“干什么!这么危险!万一再——” “没有万一。”祁纠笑够了,理直气壮压在叶白琅做的垫子上,慢悠悠接话,“这不是有你?” 这次轮到叶白琅在这句理所当然的话里懵住。 他还在扑腾着划雪,乱七八糟地要扶祁纠起来,听清祁纠的话,就忽然不会动。 “你……你不要,这么想。”叶白琅静了半晌,艰难地说,“……哥哥。” 他没有用,他是让祁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是咎由自取,于是在这里服刑。 他不值得信任,不值得原谅,不值得……可怜。 祁纠不应该可怜他,他—— “啊好冷。”祁纠举起冻红的手。 叶白琅:“……” 叶白琅没工夫想了,抓着祁纠乱摘的手套,拍干净雪放在怀里暖,再给祁纠戴好。 他抱着祁纠翻了个身,确认了没有雪能偷袭,小心翼翼扶着祁纠,一点点调整姿势,让祁纠隔着羽绒服平躺在雪地上。 然后叶白琅立刻爬起来,用身体替他挡飘下来的雪,伸出手,俯身去抱祁纠。 “谁叫你解那个带子?”叶白琅的语气并不强硬,闷声嘟囔,更像抱怨,“再这样,就……不带你出来玩雪。” 祁纠其实挺享受,他很久没这么放松地躺在雪地上,看看白茫茫的天了:“呦吼。” ——也很久没被狼崽子这么蹬鼻子上脸。 谁带谁玩雪? 叶白琅也真敢说,不知道是谁,长这么大从没玩过雪,甚至试图要求祁纠带上潜水服和头盔。 叶·真敢说·白琅:“……” 叶白琅用力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在意念里解恨,把这当成是在咬祁纠:“不要打岔。” 他必须问清楚,医生说脑部肿瘤的患者随着病情发展,可能会出现性格突变、常识损失。 也有一定可能……出现自毁倾向。 叶白琅丝毫不敢放松,他跪在雪地里,伸出手去抱祁纠,用鼻尖轻轻碰祁纠的额头:“哥哥,为什么解带子?” 祁纠:“给你个有力的拥抱。” 叶白琅:“……” 祁纠忍不住乐出声,被冷风呛得咳嗽两声:“逗你的……没为什么。” 确实是没为什么,他只是在系统提供的高清监控里,觉得叶白琅实在太难过,难过到像是要被那片雪吞进去了。 这绝不是祁纠的本意,他从没想让叶白琅这么难过。 所以他决定教狼崽子个新招:“不着急,躺一会儿。” 叶白琅愣了愣:“那怎么行?这么冷,你——” “怎么不行。”祁纠说,“你这衣服暖和,还严实,一点雪碰不着。” 叶白琅往他身上狂叠防寒buff,三件高防寒保暖内衣,一件羽绒内胆,一件隔水防潮冲锋衣,一件高充绒量超级加厚羽绒服。 祁纠都不敢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玩意儿叫貂。 决不能让叶白琅丧心病狂,在这一切的基础上,再给他穿个貂……太可怕了。 如果真留下这种人生照片,祁纠一定当场退出,并追杀所有目击当事人。 “……真的不冷?”叶白琅犹豫半晌,迟疑着松开手,慢慢蜷伏下来。 他把手臂塞到祁纠头颈下,隔绝最后一点可能从领口钻进去的雪。 祁纠懒得理他,闭上眼睛。 叶白琅蜷在祁纠身边,因为没得到答案,不得不低下头,绞尽脑汁思考。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慢慢想明白……这是祁纠在逗他玩。 祁纠没生气,就是因为被裹成这种行动不便的状态,有点不满意,所以故意不说话吓唬他。 这是种完全陌生的行为逻辑,从不属于叶白琅的认知领域。 第一次凭自己想明白祁纠的想法,让他有些忍不住,拽住祁纠的羽绒服:“哥哥。” 祁纠就应声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朝他笑,扬扬下颌示意。 叶白琅立刻抱紧他的手,贴得更近:“为什么要这样躺着?” “也没有具体原因。”祁纠抬起手,揉揉狼崽子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掉发梢的雪,“一般情况下,就是为了……发呆。” 发呆,走神,什么也不想,就看着灰白色积云覆雪的天。 天地过于寥廓、孤独寂静到达极点的时候,痛苦会开始变得不再清晰。 不再清晰的痛苦,就可以被收敛、被隐藏,被慢慢遗忘。 叶白琅从发呆这一步就开始无法理解,但也不再问,只是贴近祁纠的喉咙,听那里传出来的声音。 他学着祁纠,躺在雪地上,却又不舍得浪费时间去看什么天,所以就侧过身,不眨眼地盯着祁纠。 “比赛?”祁纠突发奇想,“看谁先掉眼泪。” 叶白琅慢慢皱了皱眉,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比赛,对“盯着祁纠看”这件事被打断有些本能的不高兴:“……掉眼泪?” 祁纠指了指太阳。 雪天的太阳是种不刺眼的惨白色,因为云多雾大,完全可以直视。 只不过,不眨眼地一直看的话,还是会掉眼泪。 因为被遮住的太阳也有光,那些被冻住的、失温的光线,依然在不断穿透云层和雪雾。 “看着太阳,一直不眨眼。”祁纠说,“谁先掉眼泪,谁就输了。” 叶白琅不太喜欢这个规则:“我想看着你。” 祁纠:“……” 那岂不是多少有些玩赖。 他又不会亮,又没有光。 但狼崽子愿意玩游戏就是个进步,祁纠也不对他多做要求,拍了拍叶白琅的背,示意游戏开始。 …… 游戏开始两秒后,祁纠就被弹回了缓冲区。 “快。”祁纠找系统帮忙玩赖,“给我弄两根火柴棍。” 系统帮它搓出数据火柴棍,支着祁纠的眼皮:“要不要开自动托管?” 自动托管是最节能的模式,能够模拟人体的基础生命活动,会睁眼闭眼、有心跳和呼吸。 祁纠随时随地都可能昏迷,叶白琅已经习惯了这件事,不会被“躺在雪地里的祁纠不小心累得睡着了”刺激。 叶白琅会抱着终于听话、不再折腾的祁纠,坐上轮椅,绑好约束带,带祁纠回家。 叶白琅已经是个很合格的护工,会严格检查祁纠有没有冻伤,会未雨绸缪地给祁纠熬防感冒药,会趴在床边,盯着祁纠发呆。 叶白琅会很乖地等着他醒。 祁纠点了点头,他下单了麻辣烫和爆辣米粉,刚拆开筷子,就被监控里的变故引去注意力。 “等会儿,我再回去一趟。”祁纠把筷子塞给系统,“现在。” 系统愕然:“现在?可你刚被弹出,能量只恢复了百分之零点七……我们刚开了自动托管。” 祁纠知道,但他还是得回去一趟,宣布这个游戏的输赢。 系统切换了模式。 恒温的空间瞬间消失,祁纠回到雪窖冰天,从身体里搜刮出百分之零点七的力气。 “……狼崽子。”祁纠说,“过来。” 叶白琅大口喘气,他的神色格外茫然,似乎被自己眼睛里正涌出的东西吓得不轻。 ……他想不通这是什么。 叶白琅不理解眼泪的用处,他同意和祁纠玩游戏,只是为了可以继续看祁纠。 祁纠说得对,躺在雪地里的确会让人变得轻松。 在幻象里,叶白琅被雪慢慢埋住,祁纠躺在他身边。 或许这是对的,当初在那片林子里,祁纠在他面前倒下去,叶白琅就该躺在他的身边。 …… 这是难得轻松的幻象,叶白琅甚至不头疼。 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想不通,这些眼泪是哪来的。 “过来。”祁纠的声音也轻得像幻觉,“我没力气……” 祁纠不是幻觉,叶白琅爬进祁纠怀里。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能丢人到这种程度,但祁纠好像不嫌他丢人。 祁纠躺在雪地上,微睁着眼睛。 隔了一会儿,祁纠终于辨认出他的轮廓,慢慢现出一点笑。 “活着……好不好?”祁纠逗他,“睡着了,可没这一出。” 叶白琅拼命点头,他发不出声,眼泪要把祁纠淹了,他抱着祁纠,笨拙地往怀里藏。 祁纠完全没力气配合他,叶白琅抱起他的身体,祁纠的头颈就软绵绵仰过去。 叶白琅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也只做到把祁纠在怀里抱稳,没法让祁纠坐在轮椅上。 “不坐了。”祁纠说,“扔着吧……你背我回去,背得动吗?” 叶白琅把祁纠背起来,他背得动,祁纠的体重掉得很厉害,这骗子又非逼着他游泳健身。 祁纠趴在叶白琅的背上,狼崽子输得一塌糊涂,眼泪噼里啪啦往手背上砸。 祁纠决定回头勒索叶白琅点什么,但今天就算了。 今天就算了,他就剩百分之零点三的力气,得精打细算,才能不扔下叶白琅。 祁纠被叶白琅背着回家,他做指挥,给哭到看不清的狼崽子领路。 祁纠还挺细致,教叶白琅怎么叼着他的袖子,让他的胳膊抬起来。 抬起来才有点儿这个意思。 狼崽子的牙齿打着颤,死死咬着他那只袖子,祁纠伏在叶白琅背上,手臂回揽过来。 祁纠说:“哭一场吧,哥哥抱。” 这只不听话的狼崽子 叶白琅背着祁纠回家。 背上的骗子看起来挺舒服,懒洋洋趴在他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什么歌。 叶白琅听祁纠的话,价格相当不菲的轮椅就那么扔在花园里。雪势没有要减小的意思,上楼的短短工夫,就已经被埋了一小半。 祁纠惋惜好东西,提醒狼崽子:“一会儿弄上来。” 叶白琅松开拐杖,一瘸一拐地把祁纠放在床上,帮他换衣服,拿热盐袋,喝祛寒气的药汤。 他这次就没那么听话,听见祁纠轰他走,就放下苦得人脑仁疼的中药汤子,把脑袋扎进祁纠的肘弯。 眼看狼崽子开始装鸵鸟,祁纠想笑又没力气,胸口震着轻轻咳嗽了两声:“行行,你别走了……拿绳拴我身上。” 扔着就扔着吧,叶白琅这小区很高档,等闲人也进不来。 物业和巡逻的保安会发现轮椅,联系业主——得益于叶白琅往家倒腾医疗器械的动静,整个小区的物业可能都知道轮椅是他们家的。 叶白琅知道他没力气,踢掉拖鞋爬上床,抱着祁纠的手,把脸贴在他掌心。 祁纠满意于狼崽子的上道,挪动手指,刮了下叶白琅瘦得突出的颧骨:“该干什么?” “吃饭。”叶白琅低声背,“多吃饭,长肉,好摸。” 叶白琅已经努力吃饭了,他抱着祁纠的手,让祁纠检查:“哥哥,我好摸。” 抱着笔记本,始终关注情况的系统:“啧。” 祁纠:“……” 他就说系统这个破培训班上得不如不上。 祁纠这是为了让叶白琅养好身体、摄入充足营养,好保证健康金手指植入得更顺利——目前看来还算顺利,叶白琅的基础身体数值在缓慢回升。 …… 等再过几天,祁纠打算和系统研究一下,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合理动笔写字。 他还有个相当久远的手抄本,写下来是打算留给叶白琅,让叶白琅照着调理身心健康的。 祁纠当时争分夺秒奋笔疾书,抄了一大半,剩下那点被一连串突发的意外打断,差个收尾。 要是有机会,他还是挺想把最后一点写完,给这一项任务完成度凑个整……要是还有机会,就再给叶白琅留几句话。 留几句叶白琅可能不那么爱听,但早晚还是要说的话。 现在的狼崽子主意很正,听见不喜欢的就把脑袋埋起来,装鸵鸟给他看。 祁纠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收回念头,屈起手指,摸了摸狼崽子那两扇肋骨:“不够,得大吃特吃。” 叶白琅完全没有胃口,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些难,忍不住皱了下眉,却还是点头答应:“嗯。” “快过年了。”祁纠又突发奇想,“从明天起,开始训练你包饺子。” 叶白琅的确不会做这个,他抱着祁纠检阅完毕的手,轻轻放回热盐枕上,放下自己的衣摆:“要饺子做什么?” “咱俩吃啊。”祁纠乐了,“回家,红包,吃饺子。” 过年三要素。 叶白琅怔了下,漆黑的眼睛盯着祁纠,眼睫毛慢慢眨了眨。 他像是多花了些时间,才听懂祁纠的话,身上那种恍惚的沉郁眼见淡了,抱紧祁纠的胳膊。 祁纠的这条胳膊,整天动不动就缠着个人形挂件,已经习惯了:“高兴了?” 叶白琅的耳廓泛红,苍白的脸颊也显出淡淡血色,仍闭着嘴不说话,只仰着脸看他。 祁纠被狼崽子盯得心软,下不为例:“去换衣服。” “换衣服。”祁纠带着叶白琅不务正业,大白天摸鱼躺平,“跟我睡吧。” 叶白琅忘了拿拐杖,跑得连跌带撞,脑袋还磕了门。 祁纠靠着枕头假寐,半份回头要抄的资料没看完,狼崽子已经回来,不止换了睡衣,还冲了个烫水澡。 说是烫水澡,是因为这水温肯定离谱,叶白琅钻进祁纠的被窝里,脑门上还冒着袅袅热气。 “不嫌烫?”祁纠有点惊讶,睁开眼睛,“烫坏没有?” 叶白琅摇头,他冲过了澡,头发也已经彻底吹干了,很干净,可以给祁纠当热水袋。 祁纠的身体暖不起来,不论他怎么想办法,都暖不起来。 但没关系,他来把温度传给祁纠,他们两个一起热,然后一起变冷。 “哥哥。”叶白琅问,“我们睡到什么时候?” 好问题。 祁纠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来一次,被弹出世界以后,要多久才能回来:“睡到……不困?” 叶白琅很温顺地点头。 他用被子把两个人裹起来,抬手摸摸祁纠的眼皮,用格外轻和谨慎的力道。 叶白琅过去不会这么使力气,他不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做事也是这样,于是要么过犹不及、要么伤人伤己。 现在不一样了,叶白琅帮祁纠闭眼,把手罩在祁纠的眼睛上。 他洗了很多遍手,用温度很烫、泡了草药的水,现在这只手就也变得暖热和干净。 他找出祁纠身上的所有细节,吃力地逐一模仿,全学过来,用来照顾祁纠:“哥哥,睡觉。” 祁纠在这一秒能量耗尽,被弹回缓冲空间。 系统分给他瓜子,祁纠不太想吃,摆摆手谢了,拉过监控屏幕。 叶白琅仍旧遮着祁纠的眼睛,像是没有发现祁纠身上的变化——又或者发现了,但就像系统说的,他已经习惯这件事。 他已经习惯祁纠随时会陷入昏睡。 医生说,随着病情迁延,这种“随时”会变得越来越频繁,昏睡时间增加,清醒的时间变短。 每个医生都这么说,叶白琅找了所有能找的医生,每个答案都是一样的。 叶白琅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 ——久到祁纠有点不放心,想把系统搓成废纸团扔回去看看,画面才终于有变化,叶白琅慢慢收回手。 叶白琅抱住祁纠,闭紧眼睛,把脸埋在祁纠肩头,握着祁纠的手搭在自己背后。 他这样躲在祁纠怀里,又过了几分钟,开始微微发抖。 / 擅自打破节能模式,代价到底还是不小。 接下来的三天,系统想尽办法,都没能把祁纠重新塞回那具身体里。 幸而叶白琅并没做什么太恐怖的事——没把他们送回医院去住ICU,没让什么自称气功大师的人来给祁纠做法,更没发疯。 叶白琅看起来很冷静,条理很清晰,甚至还出过一趟门,接了被物业送回来的轮椅。 他知道祁纠只是太困了,祁纠说要睡到不困。 叶白琅都睡了十三个小时,祁纠的身体这么虚弱,又强撑着陪他说话、哄他放松,肯定要睡得比他久。 叶白琅这样冷静地和那些医生解释。 他可以理解,专业的检查结果认为祁纠不会再醒,因为脑电波监测不再有明确波动……任何一个人来了,结论都是这样。 但那不是任何一个人,是他的祁纠,他养的骗子。 他的骗子不骗他。 医生为难叹息,他们只是受雇来检查病人的身体状态,无权干涉雇主的任何选择:“好吧,只是……” 他们想提醒叶白琅,最好早做准备,病人脑内的肿瘤贴着动脉,随时可能出现任何意外。 这话还没说完,真正的意外就吓了他们一跳——卧室内的呼唤铃叮叮当当作响,叶白琅骤然起身,甩下他们,抄起拐杖扑回去。 叶白琅忘了怎么用拐杖,踉跄着大步摔进门。 祁纠戴着鼻氧,整个人比之前更为苍白,陷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招手,笑着没心没肺打招呼。 ……医生们茫然错愕着,被叶白琅送走。 叶白琅已经被教得很好,没有为难任何人,甚至还很有礼貌,说了谢谢和再见。 考虑到不久之前,叶家这位家主还一言不合就套麻袋、送客多半让保镖代劳,这无疑已经是个极为显著的进步了。 “成果非常好。”系统重新进行金手指植入水平评定,他们几乎能拿到全线提成了,“你还打算教他什么?” “剁馅。”祁纠说。 系统:“……?” 祁纠也有点恍惚,自己拿着氧气面罩,有一口没一口地吸,间或根据菜刀跺在砧板上的频率给口令。 他正被讲礼貌的狼崽子胁迫,详细解释指导应该怎么和面、怎么剁馅……怎么包饺子。 祁纠这一觉睡得有点久,本来说好睡醒就训练叶白琅包饺子,结果一弹出就是三天,浪费了很多时间。 叶白琅很有紧迫感,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七之前学会包饺子。 “很有志气。”系统赞赏,“今天是腊月二十几?” 祁纠:“二十七。” 系统:“……” 所以任务变得相当艰巨,毕竟到目前为止,叶白琅还只会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这不是金手指,只是包饺子。”系统研究半天,结论依然没有变化,“不是很重要的事。” 可看叶白琅和祁纠的表现,这件事又很重要——因为叶白琅有种要把力气全用完、发誓要让祁纠在过年吃上一千个饺子的狠劲,而祁纠……在走神。 祁纠很少会有这种状态,他的水准在金手指运送部门居于前列,如果不是太散漫、太随心所欲,说不定能一直蝉联最佳员工。 但现在的祁纠的确在走神,他靠在枕头里,听着叶白琅在走廊叮叮咣咣勤奋剁馅,在思考的却不是这件事。 “你在想什么?”系统检测祁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完全看不见了?” “差不多。”祁纠慢慢抻了个懒腰,“如果我开了痛觉同步,现在应该疼得死去活来,吃什么吐什么。” ……他应该吃不下这顿饺子。 系统分他一把瓜子,祁纠拿过来一个一个剥,剥好了就攒成一堆。 “我在想。”祁纠扒拉那堆瓜子仁,“是不是教学方法上……出了点问题。” 系统骇然:“什么问题?影响提成吗?” “有一定可能性。”祁纠打开监控,观察叶白琅,“咱们之前的那个计划,得抓紧时间执行。” 他和系统想了一圈办法,发现哪个都有弊端——录音留给叶白琅,狼崽子根本不给他独处的机会。假作医生发邮件,医生在叶白琅这儿的信誉也不高。 到最后,祁纠还是打算用格尺比着,靠手指摸索盲写。 在手上的力气彻底消失之前,他得把调养身体的完整方案留给叶白琅。 ……最好还剩点力气,再让他留一封信。 “我把后面的流程都教他了。”祁纠说,“包饺子煮饺子,就得去厨房。” 叶白琅也不能一直栓他身上,剁馅把砧板搬来门口剁也就算了,剩下的步骤,还是要暂时离开卧室。 祁纠难得有这个时间,不能浪费机会,得尽快着手。 系统帮他重新分配了体力,等叶白琅剁的馅得到了祁纠的肯定、端着一盆肉馅跑去厨房,他们的计划就开始执行。 祁纠摘下身上的监测仪器,慢慢把自己挪到轮椅上。 这一步就耗去不少能量,他被紧急弹出几次,又重新导入,操纵轮椅来到书桌前,就已经过了近十分钟。 磕磕碰碰难免有声音,幸而到了放烟火的时候,窗外夜空里隔三差五升起烟花,恰好能掩盖过去。 祁纠拉开抽屉,找出自己当时没写完的部分,以格尺做参照,慢慢试着写字。 系统去厨房看了一会儿叶白琅做面汤,又回来,看祁纠照着小抄一笔一划。 “怎么样?”祁纠甩了甩右手。 系统举着望远镜,给予高度评价,“能认出来。” 祁纠:“……” 他把系统废纸团扫进垃圾桶,加了点力气握稳笔,把最后几份强身健体、疗养身心的指南抄给叶白琅。 因为对狼崽子的脾气相当了解,他在写的时候,还特地加了些专门针对叶白琅、个性化定制的方案。 ——比如不准不睡觉,再难过也不能不睡觉……就算实在太不舒服、太睡不着了,也别钻衣柜,实在不行就裹两件他的衣服。 ——比如头疼了也可以吃一两颗药,不能一味忍着。至于怎么服药更科学有效,因为是个动态变化,要去医院诊断。 ——要相信医院,医生们的诊断挺靠谱的。他每次都能醒过来,是极端个例,因为他有钢铁般的意志…… 祁纠写到这觉得不合适,这么写说不定会误导狼崽子,通过忍痛和不睡觉来锻炼第二份“钢铁般的意志”。 所以他把这张纸揉了,丢进垃圾桶,换一张新的:因为他还有不放心的事。 祁纠思来想去,还是不怎么能放心这只狼崽子。 有时候……冷静过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他们作弊,叶白琅是不是就会守着一个醒不过来的人,冷静地、不为所动地过日子。 祁纠决定吓唬叶白琅几句,省得狼崽子回头又钻牛角尖,乱七八糟想些有的没的。 系统也赞同:“好好吓唬他几句。” 毕竟祁纠养的这只狼崽子,现在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崽子。 这是一只插满了金手指、和他们的提成息息相关的狼崽子——如果叶白琅因为祁纠的死受到刺激,出了什么没法收场的状况,一切依然可能前功尽弃。 …… 祁纠换了张纸,把添乱的系统轰去上培训班。 这种话其实很不好留。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事业中”……估计叶白琅听不进去,废掉。 “人死后要受七七四十九天香火,七七四十九个月供奉,七七四十九年洒扫祭拜”……宣扬封建迷信,废掉。 “他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是在遥远的深山里有一片广袤的林场。每年开春前,都有人替他去走一圈,喂一喂里头的狼群……” 他要是敢把闻栈改成这个人设,穿书局可能要派OOC管理员来把他吃了。 祁纠再三斟酌,落笔几次,也不过是多出几张废纸。 他难得的有点头痛,犯着愁叹了口气,揉了两下乏力的右手,决定先写到这——或许系统那个破培训班有什么灵感,能帮他琢磨几篇好词好句。 这具身体即将到达极限,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已经握不住笔。就算再强行写,估计也全是鬼画符了。 …… 祁纠有点想偷个懒,去厨房透透气。 他陪着叶白琅走到现在,冬天过去一大半,居然眼看就已经快要过年。 今年的春节早,春节过去,要不了多久就是立春。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还没穿完叶白琅买的衣服。 祁纠对着窗外升起的烟火,外面很热闹,他极少有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撑着胳膊坐直。 他慢慢转动轮椅,因为离开卧室的路线变得复杂,就远程联络系统,开了个节能的监控画面。 到了现在,这具身体能量已经只能精打细算到这个地步。祁纠决定不放过任何一次开监控的机会,把卧室里的布局记清。 漆黑的视野重新慢慢染上颜色,祁纠操控轮椅,绕过一台心肺复苏的仪器,忽然愣了下。 ……叶白琅没去煮饺子。 这狼崽子,听了一万次话,就这次没听。 不去厨房煮饺子,偷着跑回卧室,蹲在地上给他装垃圾桶。 “你干什么了?!”系统打远程电话回来,十万火急,“叶白琅的状态很成问题,你快抱抱他,跟他亲个嘴。” 祁纠没力气去抱叶白琅。 没有痛觉体验,祁纠也猜得到这具身体不好受。 他的身体正勉强靠在轮椅里,有约束带才不至于栽倒,冷汗水浇似的往外冒,脊背僵硬吃不住力,手也在抖。 这不受他控制,长时间的伏案不在这具身体的承受范围,后果轰轰烈烈讨伐上来。 祁纠把手藏在身后,尽量操控轮椅后退,隐进阴影,不让叶白琅发现他的不对劲。 …… 他叫不动这只不听话的狼崽子,刚才的这段时间里,叶白琅不知道看了他多少张废纸。 看祁纠摸索斟酌,留给他的遗书。 叶白琅的脸色近乎透明,是种没有血色的白,抱着一饭盒面片跟肉丸汤,蹲在地上看着他。 一动都不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