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妾》 第1章 天光初亮,微凉的秋风吹过,院内苗圃里的金银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姜沅端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望着葳蕤舒展的花瓣,唇角微微勾起。 再过几日,这些金银花就可以晒干入药了。 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继续一针一线地纳着手中的靴面。 玉荷从院里的小厨房出来,端着碗刚熬好的红豆粥。 撩开珠帘走到房内,噘着嘴,一脸怏怏不乐的模样。 “姨娘,先用点粥饭垫垫肚子吧。” 姨娘爱吃红豆粥,她一早便去熬了。 小火慢炖,熬足了半个时辰。 只是煮完了粥才发现,木香院装枣豆的瓷缸又见了底。 二奶奶郑金珠主持将军府中馈,吉祥院山珍海味吃着,拨给姨娘的吃穿用度却抠抠搜搜,连她这个丫鬟都看不下去。 玉荷暗哼一声,把粥碗搁在旁边的檀木小几上。 目光略过姜沅快纳好的靴面,瞧见那纤细白嫩的手指上新扎了几个血洞,不由拧起了眉头。 吉祥院有的是可以使唤的丫鬟仆妇,偏偏这针线绣活要扔给姨娘做,也不知二奶奶到底安的什么心。 姜沅轻声道:“先放那里吧,我待会儿再吃。” 二奶奶要她为小少爷做六双靴子,说是图个顺利吉祥的寓意,她没有怠慢,这些日子来,紧赶慢赶,总算快要完成了。 落下最后一针,姜沅轻舒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轻盈地起身。 玉荷把粥端到她面前,催她快些吃下。 辰时是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估摸着时间,姜沅用了大半碗粥。 临出院子时,走到妆台前,对镜扶正发上的银簪。 “姨娘可要涂些脂粉?” 这几天姜沅每日只睡几个时辰,眼周挂着一圈淡淡的乌青,脸色也不大好,敷些脂粉可以遮掩一下。 玉荷边说边走了过来。 不过,看着铜镜里的脸庞,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姨娘本就生得美,眸似秋水,唇如涂丹,若是稍稍装扮一下,便会显得太过娇艳。 而老夫人,是不喜欢女子太过美艳招人的。 姜沅也说不用,让玉荷把新做好的靴子送去吉祥院,自己则理好裙裳,去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到了如意堂,早饭还没有摆出来。 二奶奶郑氏一早打发人把小少爷送到如意堂来,殷老夫人今日精神格外好,脸上喜气洋洋的,正抱着小少爷,一脸慈爱地教他唱对手指的儿歌。 裴少陵刚满三岁,生得虎头虎脑,力气极大。 他学了几句便失去了兴致,在老夫人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一个劲地要吃桌子上的酥糖。 姜沅规规矩矩问安后站在了旁边,殷老夫人吩咐她:“拿些酥糖过来,给陵哥儿吃。” 那酥糖里放了坚硬难嚼的桃仁,若是大人吃自然无碍,裴少陵年纪尚小,吃这些东西不仅会有伤脾胃,还有被噎住的风险。 姜沅踌躇了一会儿,轻声道:“老夫人,这些酥糖太硬,又不宜消化,会伤脾胃,怕是不适合少爷吃的。” 殷老夫人晓得,姜沅略懂些医药之术。 先前将军府缺奴少婢,想要买些丫鬟来使唤,刚被卖到牙行的姜沅便被人牙子送了过来。 到府里那天,她穿得破旧寒酸,裙裳的袖边都洗得泛了白,但姣好的容貌却无法遮掩,尤其那双眸子秋波潋滟,十分招人。 殷老夫人本不打算要她的。 谁料长子到如意堂请安,看了她几眼后,淡声说她既然会些医术,不妨留在老夫人身旁伺候,老夫人平时爱犯头痛心悸毛病,她还可以帮上些忙。 殷老夫人这才留下了她。 说起来,自打姜沅到了府中,时常帮她按摩头穴,还给她配了不少滋补养身的参汤胶糕,那头晕心悸的毛病竟好了不少。 殷老夫人想了想,低下头对怀里的小少爷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先不吃这酥糖?祖母让人给你拿桂花糕来,好不好?” “不要!” 裴少陵扭身从老夫人怀里挣扎下来,恨恨瞪着姜沅,朝她响亮地呸了一声:“黑心肝的坏姨娘,不想让我吃糖!” 堂内一时寂然无声。 姜沅咬紧了唇,脸色因尴尬难堪而有些发白。 殷老夫人的贴身丫鬟灵芝忙笑着打圆场:“小少爷童言无忌,姨娘总不会介意吧?” 这话岂是一个三岁孩童自己能想出来的?想是吉祥院有人背后拿她说嘴,才被裴少陵听了去。 即便介意,她此时也不会对殷老夫人疼爱的孙子说一句重话。 姜沅沉默片刻,恍若无事地笑了笑,“不会。” 殷老夫人把裴少陵拉回来搂在怀里,给他拿了个红彤彤的柿饼子吃,看孙子啃得欢实,殷老夫人也眉开眼笑,又对姜沅道:“小孩子的一句玩笑话,哪能当得真?若是你计较,那才是小鸡肚肠。” 姜沅点头称是。 没多久,厨房送了早饭过来,姜沅布好饭菜,伺候老夫人与小少爷用饭。 直到日上三竿,一顿早饭才用罢。 若不是有玉荷熬的红豆粥垫肚子,到她吃饭的时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偏厅有她爱吃的枣糕。 姜沅坐下,细嚼慢咽吃了一块,正要喝茶,灵芝忽地走进来,道:“姨娘,老夫人说头有些痛,要你去给她老人家按按。” 姜沅点点头,赶忙啜了几口茶,随灵芝一道出来。 走了几步,灵芝睨了一眼姜沅眼周的乌青,似笑非笑地说:“姨娘莫不是因为将军要回府了,才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姜沅微微一愣,“你是说,将军要回来了?” 灵芝端着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轻嗤一声:“姨娘竟不知道?将军大胜北狄,三日后便能到达京都了呢!” 姜沅默了默,恍若没听到她的轻嘲。 她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脑中不由想起离家半年的将军来。 半年之前,北狄来势汹汹,率兵十万逼近大雍边境,裴元洵乃辅国将军,奉官家之命领兵出征退敌,自他走后,便极少写信回来。 即便送来家书,也是送到老夫人的如意堂,零星几句消息,也是老夫人同她提及,她才知道的。 如今,将军征战大捷快要回府,难怪殷老夫人今日气色极佳。 而打理府中事务的郑二奶奶也没到如意堂来,想是为了迎接将军回府,特地去准备了。 姜沅没有说话,只是移步间,脚步不觉轻快了些许。 灵芝侧眸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转首回来。 看到有个小丫头拎着扫帚歪七扭八地扫地,灵芝端着手骂道:“脏心烂肺不知羞的东西,再想偷懒耍滑,打一顿板子发卖出去!” 那小丫头子眨了眨眼睛,反应半天,才知道灵芝骂得是她。 那是老夫人的心腹丫鬟,不能得罪,小丫头忙不迭认了错,乖乖扫地去了。 灵芝回过头,见姜沅抿唇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对她方才的骂声毫不在意。 暗暗冷哼一声,挑帘子率先进了正房。 姜沅沉默片刻,定了定神,也走了进去。 给老夫人按摩完,伺候她老人家喝了滋补的参汤,到了歇午觉的时候,这里不需要她再伺候,姜沅自觉回了木香院。 刚回到院子,便看到玉荷沉着脸气呼呼坐在廊檐下,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将军府虽大,木香院只有三间小小的正房与两间厢房,这院子里也只有主仆两人,不用避讳旁人。 玉荷心直口快,什么事都会写在脸上,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姜沅快走几步过去。 “什么事,竟然这样生气?” 玉荷指了指院外的方向,冷笑几声:“厨房的红豆吃完了,我给吉祥院送完靴子,便想着取回下个月的米粮,那管粮米的婆子死活不肯拨给我!” 若是按照以往份例,确实应当下个月再支粮米,可是这个月拨给木香院的米豆短了二十斤,送来的红豆还有大半都生了虫,那婆子却不肯通融半点! 玉荷生气的还不止这一点,吉祥院欺负人,那隔几日送来一回的蔬菜都是他们挑拣过的,鱼肉野味更是从未见过一点! “既是不能预支,就算了吧。” 姜沅倒没生气,想了想,从头上拔下银簪塞到玉荷手里,“这银簪应能当一两银子,可以先买些红豆回来。” 玉荷不高兴地叹了口气。 姨娘每个月只有一两的月例,将军也没赏过什么东西,存银子的匣子空空如也,连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都不如。 这簪子是她为数不多的首饰之一,连这银簪都当了,发髻上一点也不光鲜体面,岂不惹人笑话? “姨娘好好放着簪子吧,”玉荷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大步向外走,嘀咕着道,“我就不信吉祥院这么不讲理,这将军府怕是被他们一手遮天了,我去找老夫人告状去!” “玉荷,不要去,回来。” 姜沅的语气罕见得严肃。 玉荷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高声道:“将军不在府中,姨娘哪一日不受委屈?这府里上上下下,虽是二奶奶打理,花得却是将军的俸禄。凭什么他们吃香喝辣,却让我们吃粗茶淡饭?” 姜沅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不甚在意道:“二奶奶怀着身孕,又同二爷闹别扭,脾性此时阴晴不定,不要去招惹她。” 玉荷不高兴地撅起嘴。 她心里头不服气。 但姨娘这样说了,玉荷便会乖乖听她的话。 掀开帘子让姜沅进房,玉荷忿忿不平道:“二爷想纳妾,跟姨娘有什么关系,二奶奶真是蛮不讲理,迁怒咱们木香院......” 姜沅缓步迈进房内,道:“这几日不熬红豆粥了,去后院荷塘摘几片荷叶回来,清洗干净晾晒好了,和米粥放在一起煮,煮开时放些前阵子做的桂花蜜,做桂花荷叶粥,清清甜甜的,又清热祛火。” 玉荷眼神一亮,忙道:“那我先去采荷叶......” “不急于这一时,”姜沅靠在美人榻坐下,沉默几瞬,淡声道,“将军要回府了,先去把院子里的金银花摘几朵回来吧。” 第2章 听到这话,玉荷心头一喜,圆圆的脸上带了笑。 既是将军要回来,那兴许能为姨娘做主的,最好木香院也能扬眉吐气,不用再看二房的脸色行事。 姜沅在如意堂伺候了多半日,连口水都没喝,玉荷歇下去告状理论的心思,兴冲冲地去厨房烧水沏茶。 姜沅走回卧房内,揉了揉酸涩的双肩,靠窗坐下,拿出本记载药膳方子的书册来读。 以往在京都时,将军一旦疲乏劳累,咽喉便容易肿痛上火,他从边境回京,一路奔波劳累,想必也会虚火上浮,倘若用金银花配上糙米熬些粥饭,清热解毒的消肿止痛的效果是极好的...... 接下来的两日,姜沅趁着闲暇之时,摘了些已能入药的金银花,上锅蒸好晾干,又细细捣碎,连那些糙米,也一并碾去外壳,捡出颗粒饱满的来,与金银花一同放在瓷坛里,用凉水浸泡了三个时辰。 第三日一早,天色未亮之时,便亲手熬好了粥。 冰糖金银清香扑鼻,入口甘甜,玉荷尝了一口试试味道,啧啧称奇,连勺沿边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将军还未回来,姜沅让玉荷小火煨着粥饭,自己则如往常一样去了如意堂。 今日如意堂来得人齐。 二爷裴元浚在户部告了假,没去上值,他坐在殷老夫人一侧,眉飞色舞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二奶奶郑金珠坐在裴元浚身边,双手搭在凸起的小腹上,看奶娘抱着凌哥儿在玩耍,嘴角噙着一抹数日难见的笑意。 殷老夫人的另一边,坐着的是大小姐裴元滢与她的世子夫婿。 裴元滢两年前嫁给了长平侯府的世子容源,今日为了迎接长兄大捷归京,特意从婆家赶了过来。 她今日同往常一样,发髻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金玉钗环,一身云锦裁的宽袖绛红长裙,又明艳,又华贵。 世子低头凑在她耳旁,不知说了什么,裴元滢忽地地坐直,脸颊一红,用绣帕掩嘴轻笑了起来。 这里都是老夫人最亲近的人,众人言谈欢快,其乐融融。 殷老夫人昨日吩咐过姜沅,说得了准信,将军今日要回府,要她一早到如意堂候着。 姜沅抿了抿唇,缓步走到堂内,福了福身,轻声向殷老夫人与堂上坐着的几位问安。 刚说完话,几道犹如实质的视线打量了过来。 姜沅生得貌美,雾鬓云鬟,肤若凝脂,一双美目轻盈眨动间,潋滟含波。 她穿得素净,身上没有什么配饰,行走间,杏色裙摆间的缠枝暗纹若隐若现,纤细的腰身几乎不盈一握。 一件寻常的衣裙,便把人趁得如明珠般耀目。 殷老夫人转眸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唇上,皱了皱眉头。 姜沅下意识轻轻抿了抿唇。 她今日唇上涂了些口脂,趁得脸色明艳,老夫人不喜她太过醒目,想是要她注意自己的容貌...... 正在她等着殷老夫人发话时,裴元浚笑着打了声招呼:“嫂子好,快些坐下吧。” 虽是客套,却是帮她解了围。 姜沅轻轻勾起唇角,感激地一笑。 裴元浚也笑了笑,摇着手里的扇子想要再说些什么,郑金玉眼神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闭了嘴。 姜沅没坐下,垂眸站在老夫人身侧,安安静静的,只听他们说话。 裴元浚摇着扇子谈笑风生,讲述兄长在战场上如何神勇杀敌,一招制胜,直打的那北狄抱头鼠蹿,狼狈不堪...... 他长得与他大哥不同,肤色白净,桃花眸子微微上挑,是个书生模样,绘声绘色讲话的时候,堪比街头妙语连珠的说书先生。 裴元滢也连连点头,与二哥你一句我一句的夸赞兄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功无数,此次回京,定然又会得官家嘉赏,品阶还能再升一升,真是为裴家光耀门楣。 裴元浚讲到高兴激昂之处,啪地一下合拢扇子,在堂内踱着步子,讲起了兄长从军杀敌的经历。 说起来,裴父乃是大雍战功颇多的将军,自丈夫战场负伤去世后,出身侯府的殷老夫人没有再嫁,而是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长大。 裴元洵袭了父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八岁那年,北狄骚扰边境,他率五百士兵直捣北狄卫城,擒了十多位王公大臣,北狄只能向大雍求和,甘愿俯首称臣。 这次奇功之后,裴元洵被官家提拔为神威将军。 此后,藩王叛乱,匪贼自立,几年间,裴元洵平匪平叛,从无败绩,如今二十八岁,已是赫赫有名的辅国大将军,深受官家倚重信赖。 这些有关裴元洵的事,姜沅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得听着。 听得认真,不自觉便入了神。 葳蕤长睫轻轻眨动,眼神下意识随着二爷的脚步移动...... 直到郑金珠恶狠狠瞪了一眼,姜沅才恍然惊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 悄然移开视线,却不期然又与另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对上。 容源勾起唇角,似乎想要开口跟她打招呼。 为了避免麻烦,姜沅装作没看见。 她垂下眸子,一心一意盯着脚下的规整青石地砖,规规矩矩没再抬头。 等了不知多久,外头的小厮一溜小跑着过来传话,说将军已经入宫面圣完毕,现在正在骑马回府的路上。 殷老夫人一听,笑着站起身来,也不要人扶,腿脚一时变得十分健朗,迈开大步飞快往外走去。 堂内的人也都起身。 奶娘抱着凌哥儿,丫鬟扶着郑氏,世子与大小姐亲密牵着手,待一群人迈出如意堂后,姜沅也轻移脚步,跟在了众人身后。 待到了府门,左等右等,却不见裴元洵回来。 派去探听消息的小厮很快去而复返,说是南安侯府的沈老夫人与沈姑娘从香云寺礼佛回来,恰好路遇将军,正在与将军寒暄。 殷老夫人点点头,唇边挂着笑,“那就再等一会儿,想来不用多久就到了。” 细说起来,南安侯府与长平侯府还有亲戚关系,从辈分年纪上来说,南安侯府沈姑娘还算是裴元滢与容源的表姐。 殷老夫人举目望着远处,不忘小声提醒女儿:“待回了你婆婆家,和世子备上礼,去探望一番沈老夫人和沈姑娘,莫失了礼数。” 裴元滢扶了扶发上金灿灿的凤钗,笑着颔首应下。 姜沅站在不远处。 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前方小厮的肩膀,展眸望向巷道尽头的方向。 没多久,些许暗云突地散去,昳丽天光倾泻而下。 一匹高头骏马踏过青石街道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男子身着玄色武服,身形高大挺拔,一双刚劲修长的大手握着缰绳。 走近时,他的容貌越发清晰落入眼底——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冷硬的下颌线如刀刻般完美。 姜沅悄然攥紧了袖底的手,默默后移一步,站到不起眼的地方。 裴元洵驱马奔至府前几丈远时,清冷神色微微一变,猛的一勒缰绳吁停骏马。 视线在府门前快速掠过,悄然落在姜沅的身上。 凝视一瞬,迅即收回视线,掀袍翻身而下。 迈着大步走到殷老夫人面前,单膝跪地唤道:“母亲。” 裴元洵长居军中高位,压迫威势不容忽视,直到听见他喊母亲,那积压的重威悄然散去不少,府内外一众等候的人顿觉心头一松。 殷老夫人看着自己一手辛苦拉扯大的儿子,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却涌了出来。 拉着裴元洵起来,一个劲地说:“你让娘好生担心,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裴元洵道:“母亲不必担心,儿子一切都好。” 殷老夫人拿帕子擦了泪,裴元浚笑着说:“大哥回来了,娘是喜极而泣。我们一家人都盼着大哥回来呢,金珠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接风宴给大哥接风,外头风大,咱们回府里去说话。” “二哥说得对,大哥一路奔波,先回府歇息歇息。”容源与裴元滢接话。 三岁的裴少陵从奶娘怀里挣扎着跳下来,小跑着走到裴元洵面前,闹着要大伯抱。 裴元洵平素不苟言笑,寻常孩子见了他都怕,唯独这侄子见了他便缠着不放。 裴元洵一把抱起裴少陵,转眸看了眼府外。 跟随在他身侧的扈从东远也已经下马回府,见状从怀里掏出把精巧的牛皮软鞭来,当做将军大伯的礼物,送给了裴少陵。 裴少陵爱不释手地甩了几下,一扭身从裴元洵怀里爬下来,叫喊着要去试试自己的新皮鞭。 这鞭子一看便是上等的好货,想来是从北狄缴来的精奇玩意,大雍根本不曾见过,郑金珠眉眼弯弯笑道:“大哥在外征敌,怎还费心思记挂着少陵?” 说着,推了推裴少陵,冲他使个眼色:“还不快谢谢大伯?” 裴少陵原地滴溜溜转了个身,转了转又大又圆的眼珠子,学着拱手作揖,脆生生地说:“多谢伯伯。” 话一说完,殷老夫人先笑起来,裴元洵也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东远又道:“将军还给老夫人、二奶奶、大小姐都备了礼。不过我们来得快,那运货的马车还在后头,晚上才能送来。” 殷老夫人笑眯眯望着长子,满意地叹口气:“什么礼不礼的,人回来了就好。” 裴元洵搀住母亲,转过头来。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神落在姜沅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沅福了福身施礼,轻声道:“将军。” 距离很远,她的声音又轻,其实是听不清楚说了什么的。 裴元洵冲她微一颔首,扶着殷老夫人向院内走去。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如意堂的方向走。 姜沅放缓脚步跟在后头,行走间,偶尔抬眼凝视着着将军高大的背影。 步子慢了些,再转过甬道去如意堂时,一群人已经簇拥着裴元洵与殷老夫人走进了院内。 姜沅正要进门,却突地听到有人喊“姨娘......” 转过头去,看到吉祥院的丫鬟慧儿着急忙慌得小跑着过来。 慧儿气喘吁吁地停下,一脸急色:“姨娘,我表妹起了烧热,全身发烫,一直在胡言乱语的,想是快烧傻了,求姨娘去看看她到底犯了什么毛病吧。” 她急得快哭了出来,双膝一弯,差点要跪下。 姜沅赶紧扶住了她。 慧儿的表妹刚到将军府不久,现在厨房打下手,今日将军回府,厨房忙着准备接风宴,没人在意一个起了高热的小丫鬟。 慧儿也是没法子了,知道姜沅通晓医术,才求到她面前。 姜沅没说什么,轻轻一点头,掉转脚步,跟慧儿去了后院的罩房。 第3章 夜色渐深,天上的星子寥落几颗,黯淡无光,亥时,前面院子里的热闹声散去,将军的接风宴也已结束。 玉荷望了眼院外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轻叹口气,阖好院门回房。 姨娘刚回到木香院,却不是去了将军的接风宴,而是到后罩房给丫鬟看病去了。 她呆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那丫鬟退了烧热,才回到木香院。 自打回来,姜沅便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案旁翻医书,偶尔抬眸向夜色浓重的窗外看上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玉荷道:“姨娘洗漱一番,早些睡吧。” 将军今日刚回府,分身乏术,没时间到这里来的,再说,以往将军只有每旬休沐时才会到木香院来,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姜沅阖上医书,轻轻点了点头。 玉荷备好了水,姜沅移步到净房沐浴。 浴桶花瓣飘拂,趁得女子的肌肤犹如凝脂。 姜沅靠在桶壁上,细细回忆着方才那丫鬟的烧热。 染上了风寒,一剂寻常药汤喝下,烧热已经退下,想来已无大碍了。 神思飘忽间,突地想到了今日刚回府的将军。 遥遥望了几眼,他还是那般气宇轩昂,英姿伟岸,只是肤色比离府前深了些,变成了小麦色。 思绪飘远,不由想到她刚到将军府的情形。 十四岁时,她被舅母卖给牙行,成了将军府的女婢,十五岁那年,因意外被将军纳为妾室,屈指算来,如今已有两年。 两年间,将军大多在外征战,聚少离多。 即便他在府中,也是常住在慎思院,很少到这里来。 他今日回府,她说不上有多想念他,只是觉得,那接风宴她没有参加,许是失了敬他的礼数。 正胡思乱想间,突地想起一事。 清晨给将军熬了药膳粥,现在尚有余温,若是留到第二日,那粥也不能喝了。 想到这儿,姜沅慢慢从浴桶起身。 悠亮的光线下,女子纤体窈窕,浓密的乌发如瀑般倾泻在侧。 重新披上衣衫,简单梳好发髻。 回到房内,拿来食盒,小心把粥碗放好。 玉荷收拾好床铺,迈出卧房一看,愣了愣,“姨娘要去做什么?” 姜沅轻声道:“我去给将军送粥。” 在府外接裴元洵时,虽然离他很远,他说话的声音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嗓音虽还那般低沉浑厚,仔细听去,却有些沙哑。 想是一路奔波劳累,未能按时用饭喝水,喉咙有些上火。 今晚的接风宴,少不了又会饮酒,如果不吃些清热败火的东西,上火的症状还会加重,再严重些,该会咽喉肿痛了。 姨娘要主动去给将军送粥,这大大出乎玉荷的意料,以往将军在府时,没有吩咐,姨娘总是安分呆在木香院,绝不会贸然去慎思院打扰的。 这样想法子与将军亲近,博得将军宠爱,自然是好事。 玉荷喜上眉梢,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 一刻钟后,便到了慎思院外。 慎思院的院门没有关,正房中还亮着灯,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偶有低语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玉荷吹熄了灯笼,在院外等着。 姜沅提起食盒,左右看了几眼,没见到东远,便自作主张移步走了进去。 刚到院内,却看到灵芝从正房走了出来。 姜沅脚步微微一顿,有些愣住。 灵芝似乎也有些意外。 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轻飘飘睨了一眼她手里半新不旧的漆盒。 “姨娘也来给将军送蜜茶?不巧,老夫人已经打发我给将军送来了。” 酒后喝些蜜茶,利于解酒,也能让脾胃舒适些,老夫人疼爱将军,打发人送来蜜茶并不意外。 只是没想到,会是灵芝亲自来送。 姜沅低下头,捏紧了手里的食盒,直捏的骨节都泛了白。 半晌,轻声解释:“我送的是药粥,不是蜜茶。” 灵芝方才借着送蜜茶,本想关心将军一番,却被三言两语赶了出来,心头憋着一股无名暗火,看到眼前这个罪魁祸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双手抱臂,意味不明地盯着姜沅,忽地凑近她身旁,压低声音讥讽道:“将军刚回府,姨娘就迫不及待来了慎思院,还打着送药粥的幌子,什么时候这狐媚的手段也教我一星半点?我要是有你半分本事,也不至于这到手的姨娘位置被你抢走。” 姜沅的脸顿时煞白不已,瞪大眼睛意外又震动地看着她。 灵芝挑衅地睨着她。 反正她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妾室,即便言语奚落讥讽她两句,也不会怎么样。 姜沅咬住唇,低声道:“灵芝,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三年前,她初到将军府,本是与灵芝一起伺候老夫人的。 那时候,二爷已与郑氏成婚诞下头胎,将军却因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亲事。 娶妻的事一拖再拖,老夫人十分着急。 将军又不喜丫鬟近身伺候,老夫人便想先给他塞一个妾室,也好能妥帖仔细地照料将军的起居。 老夫人心里头选的是灵芝,灵芝也自信是要成为姨娘的,谁料,这事还未来得及告知将军,姜沅却在采莲蓬时,不慎跌进了府里的荷花塘。 那水很深,足能淹没她。 她不会游水,惊慌失措间越扑腾越往深处去,正以为自己快要淹死时,将军路过池塘,跳入水中救出了她。 她衣衫尽湿,被裴元洵抱在怀里依然后怕地瑟瑟发抖,裴元洵没有放下她,而是径直抱着她回了住处换衣裳。 之后,为了她的名声,裴元洵将她纳为妾室。 灵芝想成为姨娘的愿望落了空,视她为眼中钉。 姜沅可以发誓,她绝非蓄意落水引诱将军来救的,而且将军曾郑重告诉过她,他此前并没有纳妾的想法,因意外纳她为妾后,也不会再另有妾室。 所以,即便当初她没有落水,殷老夫人想把灵芝塞给将军,将军也不会同意的。 她早就诚心诚意跟灵芝解释过,可灵芝根本不信。 这次亦然。 姜沅深吸一口气,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解释。至于你信与不信,我都不会再在意。” “我信不信无所谓,反正我没你这个本事,还好苍天有眼,费尽心机得到的,也不过如此。”灵芝轻蔑地勾起唇角,故意抬高了声调,“都这个时辰了,将军要歇息了,姨娘还是消停些,快回自己的院子吧。” 话音落下,姜沅怔怔着还没回答,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元洵长腿跨过门槛,负手立在廊檐下,目光沉沉地扫了一眼两人。 幸亏刚才的话特意压低了声音,没有被将军听到,灵州赶紧敛了敛凶悍的神色,摆出一副温柔懂事的模样,向将军福了福身,款款走出了慎思院。 裴元洵移目看向姜沅,淡声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姜沅抬眸看着他清冷的脸庞,突然有些紧张。 她咬了咬唇,顶着他沉甸甸颇有压力的视线,快步走到他面前。 “我来给将军送药膳粥,可以清热败火......” 本想多为食盒里的药粥美言几句,把功效细细姜给他听,但抬眸看着他,姜沅却一时心慌意乱,想好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干巴巴说完一句,便不知再说什么,只好尴尬地停下了话头。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侧身让到一边,道:“进来吧。” 慎思院的正房,姜沅来得次数有限,裴元洵离府这大半年,她还没来过一次。 现在看去,房内陈设半点未变,墙边剑架上放着一把入鞘宝剑,在悠亮的烛光下,刀鞘泛着清冷的光泽,剑架旁是一张四方桌案,两把简洁的太师椅摆在两侧。 不过,浅黄色的桂花蜜茶放在桌上,清甜扑鼻,却分毫未动。 姜沅站在门槛处,疑惑地看向裴元洵。 “无事,晚间只饮了几杯。”他沉声道,嗓音听起来有些暗哑。 姜沅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把食盒放着桌子上。 药粥尚有余温,她小心揭开粥罐上的盖子,看了眼,不由意外地愣住。 这粥煨得太久,又沾上夜间的寒凉,几乎成了一罐浆糊,闻起来也不复原来的清甜,而是怪怪的。 姜沅尴尬地抿了抿唇,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怪我,竟然把粥煮成了这个样子......” 话未说完,裴元洵已经坐下,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出,一下将粥罐提到了自己面前。 他拿起调羹,一言未发地喝起粥来。 姜沅不好意思地坐在另一侧,纤细的手指不安地揪着绣帕,悄悄抬眼,近距离打量着他。 半年征战,他清瘦了不少,肤色比以前深些,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 看他神色平淡得大口吃粥,姜沅既满意又忐忑。 满意得是,这粥看上去不怎么样,他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忐忑得是,他也许是因为照顾她的自尊心,硬着头皮咽下的。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姜沅轻咳一声,轻声道:“将军,味道如何?” “尚可。” 尚可就是味道不太好的意思了。 身为妾室,担负着照顾将军的任务,她却做得不好。 姜沅窘迫得红了脸,轻声道:“那我明日再重新给将军煮一些。”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复又低下头去喝粥。 过了会儿,姜沅定定神,道:“将军,这粥里放了金银花,可以清热祛毒。我听将军嗓子有些哑,想是上火肿痛,只要连吃三日这粥,或者喝些金银花茶,便可好了。这几日饮食要注意些,最好吃些清淡的食物,不要吃容易上火的煎炸烧烤之物。” 裴元洵抬眸沉沉看了她一眼,默然颔首。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姜沅也适时地起身,拎着食盒跟他道别。 “将军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裴元洵看了一眼外面浓重的夜色,“可有丫鬟陪你?” 姜沅点点头:“玉荷在外面等我。” 说完,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向院内走去。 刚走了几步,裴元洵却迈出正房,三两步追到了她面前。 姜沅微微一愣,停下了脚步。 朦胧月色下,裴元洵的脸庞还是往常那般清冷沉着不苟言笑。 姜沅怔了片刻,不由想到,他特意追出来,难道是另有安排,告诉她明日不必再来送了? 既是这样,她便听他吩咐,不送了便是。 还没等她开口,突听到裴元洵沉声道:“明日我会宿在木香院。” 姜沅怔了怔,反应过来,一下子又羞惭又窘迫。 以往将军住在府邸时,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才会到木香院来,明天却不是这些日子...... 姜沅攥在袖底的手悄然握紧,玉白无暇的脸难为情得红到了耳根。 裴元洵撂下这句话,便没再说什么,只朝外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让她早些离开慎思院的眼神。 姜沅抱着食盒,逃也似得快步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姜沅一直脚步匆匆,似乎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追来似的。 玉荷奇怪道:“姨娘,将军不是喝了你送的粥了吗?你跑什么?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姜沅放缓脚步,闷闷呼了口气, 是出了岔子。 按照以往,将军只有每旬休沐时才会在木香院歇息,这次她来送粥,将军定是以为她别有心意,所以才告诉她,明日要在木香院就寝。 当初她落水被将军救下是意外,但旁人却不信,将军府依然不乏她心机深沉、狐媚勾人的谣传。 因为将军纳了她,灵芝恨她,陆老夫人不待见她,而二爷有样学样也想纳一房妾室,所以郑氏也迁怒讨厌她。 现在将军刚回府,她便迫不及待地去慎思院送粥,还不巧被灵芝撞见。 传出去,又成了一桩她勾引将军的铁证。 看着姜沅纠结变幻的神色,玉荷顿时明白了。 她暗暗替姨娘高兴,道:“姨娘管那群势利虚伪的人做什么?一群不要脸的玩意儿!灵芝可比姨娘进府早多了,若是将军要纳她早就纳了,将军分明对她无意,她哪来那么大脸怪罪姨娘?还有那二房,二爷要纳妾,又关姨娘什么事?管不好自己的爷们,只管柿子挑软的捏,专找姨娘撒气!” 说话间,已经到了木香院。 看姜沅一直默然不语,玉荷转身关紧院门,压低声音劝道:“依我说,姨娘貌若天仙,就去勾引将军怎么了?只要将军常宿在木香院,姨娘想办法早日为将军诞下子嗣,有了孩子做依仗,以后才能在这个府里站稳脚跟,再不被人欺负!” 劝慰的话说完,姜沅定定看着玉荷,直看得她不安地眨了眨眼睛,才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玉荷,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以后也休要再提。” 诞下子嗣的事,根本不用去想,将军还未娶正妻,怎可能允许庶子庶女先降生? 玉荷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姨娘为何不让我提?姨娘就是太老实,若是生下了孩子,将军还能不认不成?” 只有诞下子嗣,木香院才能彻底扬眉吐气,她们主仆才有出头之日。 姜沅抿紧了唇,看着她道:“你若是觉得跟着我没什么前程,我可以向老夫人求情,把你调到别处去。” 玉荷嘴一撇,两行泪珠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先前她染了风寒,拖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好,府里担心她这是会传人的瘟病,打算把她扔出去自生自灭,若不是姨娘配了一剂治病的方子,亲自给她熬药治好了她,她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处境。 玉荷拿袖子抹眼泪,哭着道:“我再不提这个了。除非我死了,否则姨娘休想把我赶走。” 姜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叹口气,“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都要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若是我一心为了在后院立足,用不光彩的法子诞下子嗣,即便有了依仗,将军又会怎么看待我?” 姜沅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 裴元洵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对她有救命的恩情,她是敬仰感激他的。 他是人人称颂的大将军,她只是将军府的奴婢,无论身份还是地位,她与他都有着云泥之别。 身为他的妾室,她应遵从他的吩咐,恪守将军府的规矩,替他在殷老夫人面前尽孝。 她也会按照老夫人的要求,在将军回府后,及时嘘寒问暖,送汤送药,尽好服侍他的本分。 如此,她就算尽职尽责,对得起自己那份月例了。 第 4 章 翌日一早,裴元洵去如意堂给殷老夫人请安。 边境大捷后,官家要论功封赏诸位将士,除了繁琐的公务要忙,还有庆功宴要赶赴,所以,跟殷老夫人一道用完早饭,他就得去宫中听旨。 在外征战,一呆就是大半年,回到府中,各项军务也脱不开身。 殷老夫人叮嘱长子两句注意身体的话,便迫不及待提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个话题。 “你如今已二十八岁,和你同龄的男子,哪个不已经成婚当爹了?现在你二弟都要生第二个了,你连正妻都没娶。”说到这儿,殷老夫人不觉一阵心酸难过,拿帕子拭起泪来,“做父母的,哪个不盼着儿女早日成家?你可莫要再耽误了,最迟今年年底,娶妻的事务必要定下。” 母亲有头疼心悸的旧疾,若是大悲大喜,容易引发疾病,裴元洵一向孝顺有加,此时自然也不会忤逆母亲的心愿。 他沉默片刻,道:“儿子听娘安排。” 殷老夫人顿时一喜,“那娘代你相看些大家闺秀?” 裴元洵道:“全凭娘做主。” 顿了顿,他又沉声道:“性情良善,温柔贤淑者为佳。” 殷老夫人喜不自胜,“门第家世,模样性情,自然是处处都合心意才好。” 裴元洵没再言语,片刻后,转而关切地问道:“母亲心悸的毛病可好些了?” 殷老夫人啜了一口参汤,笑道:“好多了。说起来,姜沅给我配的方子还是有些用处,听说她外祖父去世前也有心悸的毛病,靠这个方子养着,从来没再犯过,如今我用着,效果也还不错。” 裴元洵微微颔首,深沉无波的眼眸闪过些微难以察觉的笑意。 “我不在府中,多亏她替我在母亲面前尽孝。” 殷老夫人不以为然:“她是你房里的人,这自然该是她做的。” 说到这里,殷老夫人放下参汤,脸色有些复杂。 姜沅本是她使唤的奴婢,谁知她进府没多久,竟意外在荷花塘落水,谁晓得她当时是不是存了勾引长子的歪心思? 以她低微的身份,就算她做长子的妾室,也属实为高攀。 不过,这两年来,殷老夫人冷眼旁观看得一清二楚,长子虽纳了姜沅做妾,待她并不过分宠爱,即便他在府中,也极少去木香院。 她当初还担心,儿子迟迟没娶正妻,怕是会被她的美色所惑,存了想把她扶正的心思。 若是那样,她一早就会想办法撵走这个狐媚子,绝不容她留在将军府! 幸好长子识得大体,娶妻的事并无异议。 此时,殷老夫人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正笑容满脸地说着话,姜沅按照往常的时辰来到如意堂,伺候老夫人用早膳。 她一来,殷老夫人便停下了这个话头,只吩咐让厨房快些摆上早膳,省得耽误将军去枢密院的时辰。 姜沅站到老夫人身侧,等着早膳送过来。 她站得位置离裴元洵很近,便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 他今日穿着白色深衣,外罩一身靛蓝色翻领束袖武服,这衣服不像玄色那般沉重,消去了他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看起来像个风度翩翩的儒将。 她看着他,裴元洵的视线却并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他薄唇紧抿,神色一直淡淡的,只是与老夫人说了几句家常。 不过,姜沅仔细听着,他的嗓音已不再暗哑,想必昨晚那粥虽然不好吃,但效果却未打折扣。 早饭很快端上来,姜沅垂眸一丝不苟地布置好筷著,又为将军与老夫人盛了热粥。 做完这些后,她便静静侍立在一旁,随时等着老夫人的使唤。 没多久,灵芝也端着一碟香煎鸡子走了进来,轻轻放到裴元洵面前。 “老夫人知道将军爱吃这个,特意让厨房给将军做的。”灵芝甜甜笑着道。 裴元洵搁下碗筷,锐利的星眸抬起,睨了她一眼。 这眼神像是蕴含了无限威压,寒意十足,冰冷迫人。 只淡淡一眼,灵芝头皮突地一麻,挂着唇畔的笑蓦然凝住。 “不必费心,”裴元洵淡淡开口,随即起身向老夫人告别,“儿子该去上值,不能陪母亲用饭了。” 说完,一撩袍摆,大步走了出去。 灵芝僵了半晌,思及昨晚的事,再看一眼旁边的姜沅,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昨晚对姨娘出言不敬,将军定是听到了,方才的眼神是在警告她。 也对,即便将军不宠爱她,她也是将军房里的人,对她不敬,不就是对将军不敬吗? 想及此,灵芝绷直的脊背顿时渗出了一层薄汗。 定了定神,趁得无人注意,她轻移脚步走到姜沅身旁,一连声道歉:“姨娘,昨晚是我出言不逊,冲撞了姨娘,还请姨娘不要怪罪。” 姜沅有些意外地挑起秀眉。 顿了片刻,她和气大度地笑了笑:“无妨,你不用在意,我并没放在心上。” 灵芝如蒙大赦,感激地说:“以后我若是再管不住自己的嘴,姨娘尽管可以打我骂我,不必给我留脸面。” 虽然不明白灵芝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剧,也不奢望她当真能摒弃偏见怨恨,但至少,灵芝的态度表明,她以后不会再敢为难自己了。 姜沅轻轻点头:“好。” ~~~ “狗能改得了吃屎?除非是有人训斥她了,”玉荷择着菜,嘀嘀咕咕地说,“我才不相信她会良心发现,觉得自己错了。” 姜沅目不转睛地盯着沸腾的金银粥,听到这话,微微一愣,继而,秀眉不可思议地挑起。 老夫人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斥责灵芝,那么,是将军为她出头了? 她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后宅琐事的。 姜沅不由发了一会儿呆。 玉荷择好了菜,望着厨房里堆放的新鲜蔬菜粮米,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姨娘,我今日遇到了二爷,二爷问咱们院里可缺东西,我说姨娘爱吃红豆粥,红豆不够,二爷立刻吩咐人给咱们送来了这些东西,”玉荷说完,又赶忙补充,“我可是很听姨娘的话,没有向老夫人告状,是二爷主动问的。” 姜沅搅粥的动作一顿,拧起眉头看她,“只此一次,以后不许向二爷说这些话。” 玉荷抽了抽鼻子,兴致不高地“哦”了一声。 姜沅想了一会儿,温声道:“以后缺什么短什么,我会直接跟将军说。” 玉荷恍然大悟,开心得一个劲点头:“对,有将军在,就不用麻烦旁人了。” 金银粥快熬好了,姜沅又亲手做了几道开胃清火的小菜,香荷给她打下手,添碳烧火。 暮色四合的时辰,裴元洵还未来,院内却传来莫名的声响。 细细听去,似乎有人在院内甩鞭子。 姜沅走不开,香荷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屑,起身去看怎么回事。 出去片刻,她便咚咚咚飞快跑了回来,脸色也有些变了。 “姨娘,是小少爷来了,正在院子里抽花呢!” 姜沅微微一愣,放好手头刚切好的藕片,快步走了出去。 院内,裴少陵甩着一柄软鞭,挥舞得虎虎生风,一大片开得正盛的金银花,被抽打得七零八落。 奶娘站在一旁,含笑夸赞道:“陵哥儿的力气真大,鞭子甩得真好,将来也一定能做大将军。” 听到这话,裴少陵甩得更起劲了,金黄的花瓣飘散着抽落一地,又被毫不在意地碾碎。 “住手。” 身后的声音温婉轻柔,虽是在制止,听上去却没什么气势。 裴少陵没在意,奶娘也似乎没听见一样,直到姜沅几步走来,忍无可忍伸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鞭子。 她默了默,温声道:“少爷,这些金银花很快就可以摘下入药了,你现在把它们抽坏了,岂不可惜?” 说完,姜沅转头看向裴少陵的奶娘,道:“花园里空旷,有适合甩鞭子的地方,您带少爷去那里玩吧。” 她一向都是温温柔柔的,裴少陵以往到这院子来,她从没有撵他出去过,这下听到她要奶娘带自己走,裴少陵嘴巴一扁,放开嗓门高声哭喊起来。 边哭边高声嚷叫:“把我的鞭子还给我!” 奶娘忙上前道:“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金银花,姨娘撵我们走做什么?看把少爷委屈得......” 姜沅拎着鞭子,默默抿紧了唇。 木香院的院子不大,也没养什么奇花异草,只有她闲暇时种的这些药草。 药草之中,就数这些金银花长势最好。 金银花虽不值钱,却倾注了她许多心血。 她本打算明日就把花儿全摘下来晒干,做金银花茶的,现下全被毁了。 她一时心疼那些花儿,才忍不住让奶娘带裴少陵离开的。 裴少陵一听奶娘的话,哭喊得更来劲了,就势往地上一躺,叫着:“把我的鞭子还给我,不然我就不起来!” 奶娘道:“少爷就算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自然有老夫人教导,姨娘若是心疼那些花儿,找二奶奶赔给你就是了。” 说完,奶娘冷笑一声。 她提到老夫人和二奶奶,就是为了让这姨娘知道自己在府里是个什么身份,将军还极为疼爱这个侄子呢,她怎就敢随意给小少爷脸色看? 姜沅沉默片刻,躬身蹲在裴少陵身前。 “我把鞭子还给你,少爷起来吧,地上凉。” 裴少陵看了一眼那鞭子,脸色一变,挥舞着拳头哭喊:“你拿过的鞭子我不要了,再给我一条一模一样的新鞭子!我不起,我不起,除非你再给我一条新鞭子!” 他这是在借题发挥,故意找茬。 姜沅抿了抿唇,转眸看了眼手里的软鞭。 三尺多长,鎏金柄手,刻着生活泼动的兽纹,软鞭处用上等的熟牛皮做就,是将军回府时送给他的礼物。 这种鞭子,样式精巧,十分贵重,大雍之内,根本找不出第二个来。 姜沅面露难色,轻声道:“这鞭子还好着呢,一点儿都没损坏。我现在把它还给你,你也听话起来,待会我给你做茯苓糕吃,好不好?” 那茯苓糕是姜沅经常做的糕点,健脾开胃,裴少陵最是喜欢吃。 不过,此时裴少陵双脚蹬地双拳乱挥,边扯着嗓子哭喊,边在地上翻身撒泼打滚。 “我才不吃茯苓糕,!你现在就给我一条新鞭子......” 郑金珠听到儿子的哭喊声,搀着丫鬟的手急匆匆走了进来。 看到滚了满身泥,鼻涕眼泪糊一脸的裴少陵,又斜了眼姜沅手里的鞭子,郑金珠满月似的圆脸登时挂满怒意,气呼呼咬牙道:“怎么?少爷做了什么错事,要姨娘拿着鞭子教训他?” 说完,叉腰狠狠斥责起奶娘来:“你是怎么照顾少爷的?地上多凉,竟然眼睁睁看着少爷躺到地上!我先前给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就算少爷有错,有的是老夫人、二爷、大爷来教导他,那些不相干的人教训少爷,你一概不必理会!” 虽是在斥责奶娘,句句却是在指桑骂槐。 姜沅拎着鞭子慢慢起身,玉白无暇的脸涨得通红。 默然片刻,她把鞭子递给郑氏的丫鬟,轻声道:“二奶奶,这鞭子不是我用来教训少爷的,是要还给他的。方才这院子里的花被抽坏了,我一时气极昏了头,才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看到母亲来了,裴少陵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揉着眼睛,哼哼唧唧地扑到郑氏怀里。 “娘,她把我的鞭子夺走了,我不想要了,我要她还我一条新的。” 姜沅咬住唇,脸色白了白。 郑金珠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把姨娘的花都抽坏了,姨娘心疼着呢!你还没赔罪,哪里还能问姨娘要一条新鞭子?” 姜沅转眸看着那丛凋零的金银花,缓缓转过头来,道:“二奶奶言重了,哪里要少爷赔罪?刚才是我冲动了,只是,少爷想要一条新鞭子,我实在是没办法。” 郑金珠轻蔑地笑了笑。 贫寒破落小户出来的女人,娘家穷得都把她卖了,费尽心机才攀上大爷,又是个不得宠的,哪里有银子给少爷买一条新的? “算了,”郑金珠故作大度地说,“少爷弄坏了你的花,你也不必再买鞭子了,就算扯平了。” 话音刚落,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 “什么扯平了?” 姜沅怔了怔,转过头去。 落日余晖下,裴元洵身板笔挺地站在院门处,他双手负在身后,神色一如既往的沉冷。 姜沅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委屈。 但她知道,这些委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若她跟裴少陵计较金银花的事,只怕将军也觉得她斤斤计较。 裴元洵大步走了过来。 裴少陵一个箭步扑过去,牢牢抱住了伯父的腰,大声告起状来。 郑金珠则摆出了一副温和大度的模样,时不时轻斥两句,“姨娘那是一时生气,又不是故意教训你,那鞭子还没落到你身上呢......” 裴元洵一抬手,轻松把裴少陵抱起在怀里。 “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一生气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说完,沉声问:“为何不想要原来那条鞭子了?” 裴少陵嘴巴一撇,“姨娘夺走了我的鞭子,鞭子的威力就不如以前了!” 裴元洵神色清冷地看了过来。 他在等她解释。 姜沅咬住了唇。 小儿戏言,根本没必要去解释什么。 视线相对片刻,她垂下眸子,去看那一地散落的金银花。 裴元洵剑眉微蹙,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无稽之谈,不可蛮不讲理,”裴元洵看着怀里的裴少陵,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圆脸,“待以后伯父出征,再缴一条更好的给你。” 裴少陵笑的鼻涕冒出了泡,大声道:“伯父对我最好了。” 裴元洵把他放回地上,问:“今日怎么想到来木香院玩了?” 将军府是官家赏赐,面积疏阔,东面有个偌大的花园,木香院在府中最不起眼的西北角,若不是奶娘特意领着,裴少陵年纪尚小,一个人不会到这里来。 说着,眼神锐利地扫了过去。 奶娘吓得缩了缩脖子,垂头站在后面不敢说话。 裴少陵踢了踢脚上的靴子,气哼哼地说:“姨娘给我做的靴子太小了,挤得我脚疼,我是来这里算账的......” 郑金珠一听,忙打断了他的话:“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算账不算账的......” 说完,笑容满面地看向裴元洵,“大哥,这不是少陵才过了三岁生辰吗?前阵子京里有种说法,要孩子生辰前后,伯母或婶婶亲自做六双靴子,便可保孩子疾病不侵,一年无忧。少陵还没有伯母,我便劳烦姨娘了......” 又一转首,扶着肚子朝姜沅点了点下巴,“说起来,我还没谢姨娘呢!” 嘴角却暗自撇了撇。 那靴子也只是借着由头罚她一番,给自己出口气罢了,谁让二爷因着她,连提了好几次纳妾的事。 吉祥院有专门给少爷做衣物鞋袜的绣娘,怎会穿她做的东西?只是没想到儿子见她做的靴子精致好看,非闹着穿上不可。 听完缘由,姜沅神色复杂地看向裴少陵,抱歉地抿了抿唇。 他比寻常孩子高壮,脚丫长得也快,奶娘送来的鞋样是半年之前的,她已经把靴子做大了许多,没成想还是小了。 姜沅轻叹口气,温声道:“二奶奶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只是我手艺不精,还请二奶奶和少爷不要见怪。” 第5章 郑氏一行人离开,木香院安静下来。 姜沅站在原处未动,发怔地望着那丛被抽打的七零八落的金银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元洵沉沉看着她,道:“少陵是小孩子,你不可计较。” 金银花抽坏就坏了,不值什么,少陵要换一条新鞭子,他也已斥责安抚过,事情已经处理好,她却唇瓣紧抿,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区区小事,怎可介怀? 裴元洵剑眉拧起,视线清冷冷落在姜沅身上,等着她回答。 姜沅恍然回过神来。 她朝他福了福身,垂下长睫轻声道:“是。” 看她态度乖顺,神色也恢复如常,裴元洵淡淡唔了一声。 说完,他一撩袍摆,朝正房走去。 走了几步,却发现姜沅没有跟来。 裴元洵脚步一顿,默然转过身去。 只见姜沅已移步到了花丛旁,正躬身蹲那里,想从那些凌乱一地的金银花中,捡拾些完好可用的出来。 裴元洵站在廊檐下,淡声吩咐:“让下人收拾吧。” 姜沅愣了愣,慢慢抬起头来,视线循阶而上,看向不远处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的神色依旧是沉冷的,漆黑星眸深沉如潭,未见一丝一毫波澜。 姜沅悄然咬紧了唇。 裴少陵年纪小,深受他这个伯父喜爱,所以,他非但没有训斥侄子,还答应再给他一条新鞭子。 而这些花儿变成这样,他根本毫不在意。 这些金银花,是她辛苦照看了大半年,要晾干炒好之后,给他做成金银花茶的。 姜沅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片刻后,默默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之时,房内掌了灯。 幽亮光线下,姜沅端来熬好的金银粥,一一放在裴元洵面前。 桌上摆了四碟家常小菜,看去虽然简单,但不用尝也知道,味道一定十分可口。 姜沅心灵手巧,样样都做得很好。 裴元洵淡淡抬眸,看向身旁。 她身着半新不旧的杏色裙衫,衣襟与袖口处绣着几朵粉色芙蓉,趁得她姣白的脸颊格外明艳。 她安静地坐在旁边,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模样乖巧可人。 只是葳蕤长睫轻轻眨动,没有在看他,而似乎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把手伸过来。”裴元洵突然道。 姜沅猛地回过神来。 愣了愣,不明所以地伸过手去。 刚劲修长的大掌托住了她的手。 触到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姜沅的手指不自在得轻蜷了蜷。 裴元洵的视线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白嫩如玉的指尖,仔细看去,还有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是匆忙赶制六双靴子,被针扎破留下的血洞。 “以后那些针线活,你不必亲自动手,”裴元洵沉声道,“木香院缺人手,就再派几个丫鬟过来。” 姜沅的长睫轻颤了颤,意外地抬起美眸。 方才处理那乱糟糟的一团事,将军没想到她的金银花,却把她做靴子的小事记在了心里。 姜沅微微弯起唇角,轻摇了摇头:“多谢将军,不用了,有玉荷在就够了。” 如意堂里,除了厨娘和洒扫的仆妇,老夫人只用了灵芝与孙嬷嬷伺候,吉祥院的丫鬟仆妇虽多,但大多是跟着郑金珠陪嫁来的。 依她妾室的身份,有玉荷一个服侍就够了,万万不能越过规矩去。 见她拒绝,裴元洵并未多言。 用过饭,天色已晚,到了就寝的时辰。 姜沅沐浴完,换上一身桃色寝衣,慢慢走进内室。 裴元洵已经沐浴过,他身着月白里衣,笔直地坐在榻沿,墨发半束,剑眉微拧,神色一贯是清冷的,侧颜却俊美无俦。 想到将要发生的事,姜沅的手指紧张地攥在一起,脸色也有些发白。 “怎么耽搁这么久?”裴元洵看着她,视线沉沉落在她凝脂般的雪腮处,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 姜沅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 方才玉荷神神秘秘往浴桶里加了花瓣,要她多泡一会儿,说身体会有清香,持久不散,再者,她也有些惧怕床笫之间的事,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 只不过,躲是躲不过去的。 姜沅定了定神,快走几步到了床榻处。 裴元洵伸展长臂,轻松得将她拉到怀里,大手掌住她的纤腰,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距离倏然拉近,望着那张近在咫尺不苟言笑的脸庞,姜沅悄然咬住下唇。 裴元洵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美眸。 他的眼神不再沉冷如潭,而是波澜起伏,炽热滚烫,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想到将要面对的‘折腾’,姜沅微微低下头,脸色又白了几分。 宽衣解带,寝衣悄然散开,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男人微微靠近,温热气息近在唇畔。 姜沅咬住唇,长睫轻颤了颤。 闭上眸子,犹豫几瞬,靠近他几分,轻轻搂紧他劲瘦精壮的腰身。 裴元洵挥手落下床帐。 锦被之下,波涛起伏。 毫无战术的攻城掠地,逼得姜沅泪水涟涟,哽咽着向他求饶了好几次。 但求饶也换不来怜惜。 片刻之后,下一波攻势的力道只会更加急切凶猛。 半个时辰后,床榻间的动静终于停下。 裴元洵额角汗水涔涔,垂眸看着身下娇美如花的人儿,眸色又暗了暗。 不过,他向来克己自律,不会贪恋床笫之欢。 所以,即便离府半年身体久旷,久未纾解,也不过行了一次便睡下。 翌日,天色微亮,裴元洵如常醒来。 姜沅还紧闭着眼眸,睡得深沉。 她的睡相很乖巧,又很勾人。 如瀑乌发倾泻在身侧,新雪似的肩头半露,几缕秀发凌乱地落在精致明艳的脸上,猫儿似地依偎在他胸膛处。 裴元洵的喉结轻滚几下,眼神沉沉盯着她红润的樱唇。 但,不可放纵自己,耽于欲望。 暗自平复了几息,他抬手轻轻拨开她脸畔的发丝,掀被起身,悄无声息地下榻。 出门之前,裴元洵突又想起给她从边境带来的礼物忘记放下。 他折返回去,从怀里掏出一枚镶东珠的金簪,放在了姜沅的妆奁匣里。 离开之前,回望一眼,床帐内的人还在酣睡。 他默然看了片刻,迈动长腿大步离开。 ~~~ 姜沅再醒来时,已过了辰时。 身边的床榻空无一人,窗外天光早已大亮。 再迟些,就要耽误伺候老夫人用早膳了。 姜沅揉着酸痛的腰身下榻。 将军在府中时,虽清冷寡欲,不常到木香院来,可一旦他在这里就寝,她却有些发憷。 那持续多时的动作,他虽满意,可于她的滋味却并不好受。 想到昨晚帐内的折腾,姜沅下意识拧起秀眉。 还好他每月只宿在木香院三次,即便疼痛不适,忍忍也就过去了。 匆匆走至妆台前,玉荷拿起木梳,给她梳发。 垂眸时,看到脖颈上凝脂般的肌肤,赫然几枚显眼的红痕。 玉荷掩嘴偷笑了笑。 姜沅对着铜镜,也发现了脖间的痕迹。 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吩咐玉荷:“待会儿穿那件对襟碧色上衣。” 那衣裳领子高,可以遮住红痕。 玉荷笑眯眯应下。 头发已经通好,打开妆奁盒,玉荷惊奇道:“姨娘,怎么多了只金簪?” 赤凤祥云纹金簪,镶着一枚价值不菲的名贵东珠,玲珑奇巧,富丽华贵。 不消说,一定是将军留下的。 玉荷望着那枚金簪,啧啧称奇:“这簪子造型好别致,是将军出征回来,特意给姨娘捎的礼物吧?” 那日将军回府,东远说给老夫人、二爷和三小姐都带了礼,却唯独没有木香院的。 玉荷还愤愤不平了一阵,没想到,将军也给姨娘带了礼,还这等贵重。 玉荷兴冲冲道:“我给姨娘戴上。” 说着,往姜沅的云髻上比了比,还没戴上,却被她止住了。 这簪子太贵重,戴上也太过显眼招摇。 姜沅道:“不戴了,先收好吧。” 玉荷只好遗憾地收了起来。 梳妆完,换好衣裳,刚要出门,老夫人身边的孙嬷嬷提着食盒造访。 “姨娘,老规矩,我也不用多说,你喝了这汤,我好回去给老夫人交差。”孙嬷嬷端着手,老脸严肃,公事公办地说。 说完,她把避子汤端了出来。 浓浓的黑褐色汤药,散发着艰涩苦口的气味。 姜沅抱歉地笑了笑。 她刚才急着出门去伺候老夫人,差点忘了喝避子汤的事。 没说什么,端起碗,闭眼屏息,一口气灌完。 不过,避子汤苦口得厉害,连舌根都被苦得发麻,连喝几口茶也压不下苦味。 玉荷赶忙递了快蜜饯过来。 孙嬷嬷面无表情地收回空碗,道:“将军说了,姨娘今日好好歇着吧,不必去如意堂伺候了。” 姜沅抿紧唇,白皙的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强撑着点点头:“谢过老夫人,谢过将军。” 待孙嬷嬷离开,姜沅再也忍不住,躬身趴在痰盂旁,难受恶心得干呕起来。 汤药没有吐出来,干呕一阵,肠胃勉强好受了一些。 玉荷搀着她躺回床榻上,脸色也不好看。 那避子汤苦口难喝,姨娘每次喝完,必定难受好一阵子。 姜沅靠在床头一阵儿,煞白的脸色和缓了些,看到玉荷闷闷不乐地扁着嘴,不由轻笑了笑。 “这汤虽喝起来十分苦口,对身子却并无大碍,不妨事的。” 宽慰玉荷,也是在宽慰她自己。 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恢复如常。 今日得闲,也不用做什么针黹女红,姜沅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拿了本医书看。 这医书是外祖父给她留下的。 外祖父医术高明,是淳安县有名的大夫,姜沅父母早逝,幼时被外祖抱回家中悉心养大。 十一岁那年,外祖母因病去世,外祖父也突发心悸而去,闭眼前,外祖父将她交给了儿媳杨氏教养。 舅舅先前病逝,舅母杨氏寡居几年,只有一个儿子贾大正。 他比姜沅年长五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染上了好赌的毛病。 姜沅十四岁那年,贾大正把姜家祖产挥霍一空,还欠了一屁股赌资,追债的人接连到家中闹事,杨氏没有银子,狠心将她卖到了牙行。 正在姜沅出神时,院门被咚咚咚连敲了五下。 姜沅一下子回过神来,秀眉顿时拧成一团。 她定了定神,吩咐道:“玉荷,去看看是谁。” 玉荷很快去而复返。 原来是将军府北面角门的婆子来传话,说是贾家大公子在角门处等着,要见姜沅。 这贾家大公子,就是贾大正。 玉荷着急地跺了跺脚:“姨娘,贾大正又来了,该如何是好?” 姜沅轻轻咬住唇,深吸一口气。 “躲着不是办法,我不去他是不会走的。我去见一见他。” 第6章 木香院离将军府北面的角门近,走过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角门外,贾大正双手揣在袖筒里,探头探脑得向这边看。 看到姜沅慢慢走来,他萎黄的脸上挤出笑容,两只青眼圈尤为明显。 等姜沅走近了,他嘴角一咧,亲热地喊道:“沅沅!” 姜沅步子一顿,眉头嫌恶地皱起,没有理会他。 她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守门的婆子,道:“劳烦您帮我看着点,别让人靠近,我在这里说会话。” “成,姨娘可别聊太久。” 婆子收了赏钱,笑嘻嘻地退到远处。 姜沅看着贾大正,唇角紧抿,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走过去,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没有正眼看他,微微拧起秀眉道:“你来做什么?” 她的语气很冷,一看便是不高兴的模样,贾大正收了笑,黄脸一垮,斜眼睨着她:“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说完,抬起手指着角门处嚷嚷:“我是你亲表哥,将军府连角门都不让我进,你还用这个态度对我?” 姜沅抿唇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自从我被你们卖到牙行,就再也没有舅母和哥哥了。” 贾大正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上前两步低声道:“沅沅,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时候我实在没办法,要是再不还钱,那些人就要砍我一条胳膊......但凡有一点法子,我和我娘也不会把你卖了。” 姜沅的眼圈有些发红,看着他问:“那你好赌的毛病,改了吗?” 自打她成了裴元洵的妾室,每月有月例可领,偶尔也会得些赏赐之物,贾大正声称要还赌债,几次到将军府来问她要银子,她一时心软,攒下的银子都给了他,只希望他还清赌债,重新做人。 可几次过后,那些银子又被他拿去赌钱,姜沅终于看了出来,他这个人已经好赌成性,秉性难改,无药可救了。 贾大正心虚地避开她的灼灼视线,不答反道:“我现在已经在走正道了,最近在学着做生意呢。” 他说的话,姜沅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了。 贾大正揣着手,笑嘻嘻又道:“沅沅,你别再怨恨哥哥了。你因祸得福,进了将军府,做了大将军的姨娘,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比小门小户的正经娘子还体面呢。” 姜沅的心口一阵发堵。 不想再跟他说什么,她抿唇瞪了贾大正一眼,转身打算离开。 贾大正赶忙上前几步拦住她,“沅沅,你别急着走,我还没说正事呢!” 所谓正事,就是给她要银子。 姜沅深吸一口气,掩在袖底的手缓缓攥紧,抿唇道:“我没有银子。” 贾大正不相信地呵了一声,高声嚷起来:“大将军战胜回府,满城皆知,官家给将军府的赏赐不少吧,将军回府也一定会给你带东西,你手里头岂会没银子?” 姜沅已下定决心再不会给他一分银子。 就算他没脸没皮地吵嚷起来,让自己丢尽颜面,她也不会退让。 姜沅淡声道:“我与贾家早已没有什么关系,你若是执意让我丢脸,尽管去闹。将军如今在府中,要是他知道你在这里发疯,定不会轻易饶了你。” 一想到裴元洵那个不苟言笑的冷面模样,贾大正的脊背就有些发凉, 他下意识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嘴里却依然不肯认输,梗着脖子说:“你少拿将军吓唬我,你是他的妾室,我怎么说也是你表哥,我就不信,将军能不顾情分治我的罪?” 姜沅看着他道:“将军府尊卑有别,我不过是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即便成了姨娘,也还是将军府的下人。一个下人的哥哥,要顾及什么情分?” 她所说没有半点虚言。 贾大正斜了一眼那守门的婆子小厮,恨恨地翻了个白眼。 方才他是表明了身份,说自己是姜姨娘的表哥,谁知那婆子压根不让他进门,还是他好说歹说,婆子才勉强愿意去木香院传了句话。 贾大正揣着双手,嘟囔道:“行了行了,不想给我银子就算了,说什么奴婢下人的,听着刺耳。” 姜沅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不想再说什么劝诫的话,转身离开。 刚迈几步,又听到了贾大正的声音。 “沅沅,我跟你说,你别拿老眼光看我,这回我是真的做买卖了,府上二爷还是我的主顾呢......” 姜沅蓦然顿住脚步,转首盯着他:“你做的是什么买卖?” 贾大正支吾吾不肯说,只道:“反正能赚银子的,就是现在差了点本钱,要是你给我一百两......” 又是要银子。 姜沅不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木香院,越想却越觉得不对劲。 贾大正游手好闲惯了,没继承外祖父的半点医术,除了好赌,其他的都不感兴趣,她先前给他的银子都打了水漂,她实在难以想象,他此时竟会浪子回头,学着去做生意? 因着将军战功赫赫,官家看重将军府,赐了裴元浚六品户部主事的官职,将军府的中馈由郑金珠一手打理,裴元浚除了公职外,闲暇时喜欢附庸风雅,饮酒赋诗,府中庶务他从不关心,贾大正即便做什么买卖,也恐怕不是正经营生,二爷怎会去做他的主顾呢? 这事贾大正不肯告诉她,姜沅又不便去吉祥院问裴元浚。 想来想去,打算晚间去一趟将军的院子。 暮色四合的时候,到了慎思院。 叩过院门,却无人回应。 东远从府外回来,要取将军的常服带到枢密院,看到姜沅默默站在院门外,便走过去问:“姨娘要找将军?南安侯府有宴,将军去赴宴了。” 姜沅轻轻点头:“那......将军今晚还回来吗?” 东远:“这个小的不清楚,姨娘先回去吧。” 东远伺候裴元洵的起居,如果没有将军的命令,不会轻易让任何人进慎思院。 姜沅想了想,对他道:“若是将军今晚回来,烦请你告诉将军一声,明日一早我再来找他。” 东远点头应下:“姨娘放心,我一定会告诉将军。” 翌日一早,姜沅比寻常时候早起了小半个时辰,抱着一小罐金银花茶,向慎思院走去。 天光熹微,整个将军府一片静谧。 姜沅本以为裴元洵此时应还未起身,她需得在外面等上两刻钟,谁想,到了慎思院,院门却开着。 庭院中,裴元洵身着单薄玄衣,站姿如松,修长大手紧握成拳,正在练拳。 眨眼间,他左右手倏忽出拳,势如闪电,刚劲有力,拳风凌厉,跨步向前时,虎步生风,气势恢宏。 一套拳法行云流水般练完,他打算去取长刀练手。 转眸时,发现姜沅安静地站在院门处,睁大一双乌黑的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方向。 裴元洵顿住脚步,清冷神色未变,负起双手看着姜沅道:“你昨晚找我有事?” 姜沅点了点头,快走几步到他跟前。 秋日清晨已经十分寒凉,他刚练过拳,额角挂着一层薄汗。 院门处风大,出了汗再吹风,容易染上风寒。 姜沅犹豫几瞬,掏出绣帕,踮起脚来,大着胆子帮他擦去额上的薄汗。 她轻声道:“将军,我那个表哥一向是个不成器的,将军同二爷说一声,万不可掺和他的生意。” 离得近了,女子独有的馨香萦绕身畔。 裴元洵垂眸看着姜沅姣白无暇的脸颊,深沉似潭的眸中微掀波澜。 片刻后,他点点头,沉声道:“我会提醒元浚。” 目的达成,姜沅轻舒一口气,她收好绣帕,把手里的金银花茶塞给他。 那是从剩下的金银花里挑拣出来的,先蒸后晒,清热下火的功效极好。 姜沅提醒他:“将军记得常用它泡茶喝。” 那瓷罐被她用手捂了两刻钟,尚有余温,裴元洵捏在手中,长指不自觉摩挲几下。 说完要事,姜沅便与他道别。 纤细窈窕的背影缓缓离开,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裴元洵慢慢收回视线。 垂眸,杏色绣帕却蓦然闯入眼帘. 是她走时,绣帕落在了地上。 裴元洵弯腰捡起,握在大掌中。 绣帕上的菡萏初绽,娇美纯洁,又艳如丹霞,帕子触感丝滑,堪比水缎,让人莫名联想到女子滑腻嫩白的肌肤,那一晚的耳鬓厮磨...... 裴元洵恍然回过神来。 不对,这是她故意留下的? 裴元洵捏紧绣帕,不悦地拧起剑眉。 定是他因她送粥,破例宿在她的院子一晚,她装作无意落下绣帕,好让他看到这绣帕便想起去木香院就寝。 她本就生得貌美异常,若是以后正妻进门,她再有这种争宠的念头,后宅岂能安稳? 身为他的妾室,应当安分守己,规矩懂事,不可有这种心机。 裴元洵沉默片刻,沉声道:“东远。” 东远刚醒来,听到将军的声音,揉着惺忪睡眼走过来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裴元洵道:“把帕子收起来。” 东远定睛一看,手里已多了块绣帕——绣工精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想是姨娘的帕子。 东远道:“主子,干吗收起来?想是姨娘无意落这里了,我还到木香院去。” 裴元洵神色清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无端的威势霎时笼罩头顶,东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道:“小的多嘴,我这就收到箱底。” 第7章 清晨,裴元洵打马去往枢密院。 裴元浚难得起了个大早,与大哥一道同行。 他今日穿着件靛蓝镶粉边锦袍,腰系玉带发束玉冠,手里还摇着把风雅的竹扇,眉眼中的笑意掩饰不住,看上去不像是衙署,倒像是去外面吃酒赴约。 裴元洵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你可是与贾大正在做什么生意?” 裴元浚的神思正魂游天外,听到这话,脸色突地变了。 他下意识左右转头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秘道:“大哥,你知道了?” 裴元洵拧眉,审视地打量着他。 裴元浚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闷笑两声,含糊着说:“大哥,你原来还不知道......” 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裴元洵也无心去猜测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冷声道:“贾大正好赌懒惰,不可信任,不管你与他私下有什么生意来往,以后必须断了。” 裴元浚啪的一下阖上扇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昨晚,因为要纳妾的事,金珠找借口跟他吵了半宿,他一气之下去书房坐了半夜,连觉都没睡好。 大哥这么冷不丁一提,他还以为是金珠去跟大哥告状了。 不过,转念一想,金珠就算心里不爽快,也不会跟大哥说这件事,毕竟大哥已有了妾室,若是她拿这件事去烦大哥,那不是让大哥没脸? 但这件事,大哥迟早要知道的。 本想待事成之后再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提前告诉大哥。 “哥,我堂堂一个户部官员,能跟他一个赌棍合伙做什么生意,纯粹无稽之谈,”裴元浚信誓旦旦说完,话锋突地一转,“这不是贾大正最近在做人牙子买卖,手头有几个卖身的姑娘,其中有个地方落难官员家的小姐,样貌才情样样都好,我想纳回府中......” 话音未落,裴元洵冷冷扫了一眼。 眸光沉沉,威势迫人。 裴远浚剩下的话没敢说,讪讪地闭了嘴。 “弟妹怀有身孕,即将给你诞下子嗣,你怎可此时纳妾?” 被大哥训斥,裴远泓立刻改了口:“行,大哥,我听你的,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暗暗打着小算盘。 大哥说此时不能纳妾,不代表以后不能,纳妾的事,就等金珠生后再说。 反正他已经把人养在外头做了外室,早晚会想个法子把人接回府中,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大哥和母亲也不能再阻拦什么。 ~~~ 如意堂内,裴元滢从侯府回娘家,正坐着跟殷老夫人说家常。 殷老夫人支开旁人,低声问她:“那汤药吃了,可有效果?” 裴元滢容貌并不出众,但身为大将军的妹妹,当初来将军府提亲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其中长平侯府的嫡子容源,家世门第都是极好的。 殷老夫人极为满意这一桩婚事,除了担心一点——裴元滢已嫁到侯府两年有余,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容源是侯府嫡长子,以后袭了侯爵,她就是正经侯夫人,当务之急,是早日诞下子嗣。 裴元滢倒不怎么在意,贴在殷老夫人身旁撒娇。 “娘,吃着呢,哪有那么快见效?再说,容源时常去外面办差,经常半个月一个月的不回府,想怀上也没那么快。” 殷老夫人不放心地叮嘱:“这事你要多上心。若是那汤药没效果,就换个大夫来看。” 裴元滢点点头应下,抬手间,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凤钗。 她今日戴了一整套头面,发间的赤金凤钗熠熠生辉,金光流转,腕上的鎏金玉镯碧绿辉煌,华丽贵重。 裴元滢唇边含笑,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给殷老夫人看。 “娘,这一整套头面都是南安侯府沈姑娘送给我的,这玉镯可是西金国的进贡,贵重得很呢。” 二嫂郑金珠是伯府嫡女,她家那伯爵的封号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郑家有钱,是大雍的富商,二嫂陪嫁来的金玉珠宝足足堆满了半间厢房。 但无论哪件首饰,都不能与裴元滢戴的这套相提并论。 殷老夫人低头细细瞧了一回,笑道:“这么珍贵的物件,是沈姑娘与你投缘,才送与你的。” 宫宴之时,殷老夫人见过南安侯府沈姑娘,是个花容月貌,知书达礼的姑娘,只是因老沈老夫人去世守孝,年近二十还未定亲,现在孝期已满,也不知沈老夫人会给沈姑娘挑个什么样的勋贵子弟当夫婿。 一想到沈姑娘还未定亲,殷老夫人心念微动。 沉吟片刻,喝了一口茶,慢慢道:“沈姑娘是只送与了你一人头面,还是也送给旁人了?” 裴元滢轻笑一声,脸上满是得意:“自然是只送给我一人了。” 说着,突地想到什么,忙道:“娘,我差点忘了,再过几日,沈老夫人要去香云寺礼佛,我婆母,左相家的老夫人,还有几位平日爱礼佛的老夫人都要去,婆母还要我请您一块去呢!” 殷老夫人摩挲着杯沿,出神了一会儿。 殷老夫人不常吃斋念佛,但京城高门贵地的妇人们素喜此事,为了交际应酬,老夫人偶尔也念两句佛应景。 若是以往,这种礼佛的事她会婉拒。 殷老夫人默默品着茶,布满细褶的眼皮掀起,认真琢磨起来。 长子的亲事是她的心头大事,这沈姑娘也还未定亲,那可是个家世门第模样性情都挑不出毛病的好姑娘,若是长子与沈姑娘有意,真真算得上一桩好姻缘。 想到这儿,殷老夫人心头一喜,道:“那我必须得去一趟。” ~~~ 香云寺礼佛定在下月初一,一共一旬。 应下礼佛的事,殷老夫人便吩咐灵芝准备去香云寺的用物。 一去十日,要带上府里的人随行。 灵芝与孙嬷嬷不消说,素来伺候在身侧,是一定要去的。 只是郑金珠快要生了,挺着大肚子出行不便,只能留在府内。 想来想去,殷老夫人道:“去木香院说一声,让姜沅跟我一道去香云寺。” 如无必要,殷老夫人是不打算带她去的。 只是一去十日,近日又偶感头晕目眩,需得姜沅在身侧伺候汤药,按摩筋骨。 木香院内,玉荷按照姜沅的吩咐,收拾了几套日常穿的裙裳。 眼看到了深秋十月,天一日日变凉,玉荷想了想,又在箱子里塞了件厚实的绛红色斗篷,好给姨娘早晚时候御寒用。 姜沅在箱笼里放了几本她日常爱看的医书,转眸间,看到桌上的桂花,不由蹙了蹙秀眉。 这几日,趁得闲暇时,她把院子里落下的桂花收起来,打算再加上枇杷叶,做几罐桂花枇杷蜜茶。 天气干燥,这茶可以润肺止咳,只是现下才做了一半。 玉荷见姜沅看着那罐蜜茶出神,自告奋勇道:“姨娘,做蜜茶的事,你就交给我吧。” 这干枇杷叶得煮几次,熬好的水方能与桂花一道做蜜茶,玉荷此前没做过,姜沅不怎么放心,便叮嘱她:“做好后,先不要冲水喝,待放上两日才可饮用。” 玉荷啪嗒一下扣好箱笼,信心十足道:“姨娘放心吧。” 将军府外,两辆马车已经准备妥当。 孙嬷嬷与灵芝一左一右搀着殷老夫人登上前面的马车。 待老夫人在车上坐稳,姜沅自觉躬身坐上后面的马车。 车夫还未扬鞭催马,姜沅坐在车内,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清冷磁性,低沉有力,似乎是将军在说话。 他也会陪同老夫人一起去礼佛? 姜沅有些意外。 接连数日,她已没有见过他的面了。 偶尔送些她亲手做的糕点到慎思院,都是东远接了,他并未露过面。 姜沅知道他是军务繁忙,又有不少宴饮应酬,回府的时辰也没有定数,这样一来,她也自觉如以前一样,不会贸然去慎思院打扰。 想了一会儿,为了验证自己没有听错,姜沅悄悄拉开窗牖上的帘子,去搜寻他的身影。 东远牵了将军的高头大马过来,裴元洵接过缰绳,长腿一跨,翻身上马。 坐上马背的同时,蓦然偏首,视线循着窗牖旁一直凝视他的那道目光望去。 突然被发现,姜沅微微一愣,捏着窗帘的纤手不好意思地缩了缩。 裴元洵看了她片刻,朝她微一颔首,沉声道:“我送你们去香云寺。” 原来如此。 将军公务繁忙,但恪守孝道,此行自然是为了特意护送老夫人。 姜沅朝他点了点头。 香云寺在京郊三十里外,马车缓缓而行,大约需要一个时辰。 裴元洵打马在侧,与她的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姜沅默默坐在车内,听着耳旁得得不断的马蹄声,一时觉得无事可坐,便拿出本医书打发时间。 她的马车内并不宽敞,还堆满了几人出行携带的包裹用物,只有她靠窗的地方有一方小小的空间。 坐得久了,腿脚伸展不开,便觉得腰酸背痛。 行了一半路程后,姜沅把书放到一旁,只觉得头晕恶心。 马车每颠簸一次,肠胃便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是她在马车内看书太久,晕动的毛病犯了。 姜沅用力掐了一把手掌的穴位,好止晕抑吐。 但,掐着掌心也不顶用,白皙的额头很快渗出一层薄汗。 裴元洵骑马在前,辘辘车轮声中,突地听到后方马车的窗牖被推开。 转眸看去,只见姜沅一张小脸煞白,双手扒在窗沿上,病恹恹地靠在窗牖旁透气。 裴元洵勒马停在原地,待姜沅的马车驶来,立掌示意车夫停下。 马车停稳后,姜沅有气无力得向他问安:“将军。” 裴元洵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旁。 “可是病了?”他沉声问。 姜沅蹙眉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些头晕恶心,不碍事的。” 此时,前头的马车已经甩下他们一大截,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去香云寺的时辰。 姜沅尽力坐直身体,勉强笑了笑:“将军,我没事,继续赶路吧。” 剩下的路不到二十里,虽然难受,只要忍一忍,能坚持下来的。 裴元洵沉默看着她,剑眉微微拧起,道:“下车。” 姜沅怔了怔,不由睁大眸子看向他。 他的神色是一贯的清冷无波,语调也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但他的话,不能不听。 姜沅抿了抿唇,忍着头晕不适,躬身从车厢出来,踩着车辕跳下马车。 裴元洵复又翻身上马,朝她伸出一只大手,言简意赅道:“上来。” 姜沅愣住。 片刻后,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提着裙摆急急后退几步。 她怎可与他同乘一骑? 好端端的,有马车不乘,偏生要与将军同坐在马背上,若是让旁人看到了,说不定又会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将军,不必了,我真得没有大碍......” 话音未落,裴元洵驱马上前,在她身侧停下。 下一刻,不待姜沅反应过来,强健有力的铁臂环住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将她带上了马背。 裴元洵沉声道:“抓紧。” 说完,他抖开缰绳,一夹马腹,继续驱马前行。 虽是坐在马背上,姜沅却如坐针毡。 她轻咬着唇,一颗心七上八下。 只是,眼下她得听他的话,不能再提下马的事,只得硬着头皮呆在马背上。 而裴元洵看她脸色煞白,双手无措得紧紧抓住马鞍,似乎怕自己掉下去,便一手握缰,伸出另一只胳膊揽在她身前。 距离倏然拉近,男人结实的胸膛紧贴在背后。 姜沅抿了抿唇,脊背僵硬得挺直,耳根悄悄泛起一层薄红。 他们的马脚程快,不多久便快要追上前头的马车。 方才那晕动恶心的毛病,此时已好了许多。 姜沅稍稍侧眸,低声道:“将军,我已经无碍了,还是回马车里吧。”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 他率先翻身下马,落地站定后,朝姜沅伸出一双手臂。 昳丽天光下,他的身形挺拔伟岸,漆黑如墨的星眸一动不动看着她,脸色不似往常那般清冷。 姜沅看着他,莫名想起了幼时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崔二哥,他刚学会骑马时,也曾这样带着她骑了一段路,然后伸出双手接她下马。 神思飘忽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抱歉地冲裴元洵笑了笑。 裴元洵没作声,示意她快些下马。 姜沅扶着他的手臂,借力跃下马背。 转眸间,看到前面的马车辘辘而行,根本无人注意到这一出小插曲,而赶车的车夫目视前方,对眼前的一幕恍若未见。 姜沅放心地轻舒一口气,转身登上马车。 此时,殷老夫人的马车里,灵芝悄然放下窗牖处的帘子,暗自撇了撇嘴角。 心内鄙夷地暗哼一声——姜沅这勾引将军的狐媚手段,可真是炉火纯青了。 殷老夫人正在扶额休憩,睁开眼来,看到灵芝拧着两道细眉在想什么,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方才看见的事,不能随便说出口,若是将军知道她在背后嚼舌根,肯定不会轻易饶恕她。 一想到将军冷飕飕的厉害眼神,灵芝便感觉头皮发麻。 她定了定神,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忙说:“老夫人,我在想,待会儿到了香云寺,您老再加一件保暖的披风,那里不比咱们府里,要寒凉几分的。” 殷老夫人点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孙嬷嬷也道:“盛衣裳的箱笼搁在后头马车里,那件御赐的靛青绣暗金纹锦裘披风就很好,趁老夫人的气色,还端庄体面,待会儿让姜姨娘找出来......” 第 8 章 香云寺外,南安侯府的沈老夫人与沈姑娘已先一步到达。 遥遥看到将军府的马车走近,沈老夫人没有进寺庙,而是携着女儿沈曦的手,驻足在原地等待。 待看到那马背上身姿英挺的裴将军驱马走至近前时,沈姑娘微微勾起唇角,搀着沈老夫人上前来打招呼。 裴元洵立即翻身下马,拱手向老夫人请安。 沈老夫人忙上前虚虚扶了一把,笑着道:“裴将军不必多礼。” 沈曦勾唇未语,扶了扶鬓发上的凤钗,朝他轻柔地福身施礼。 这边寒暄几句,殷老夫人的马车也缓缓驶了过来。 沈老夫人笑吟吟上前,竟打算亲自扶着殷老夫人下车,沈曦也侯在一旁,作势要移来车凳。 殷老夫人被唬了一跳。 沈老夫人是国公府嫡女出身,与皇后娘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又因官家膝下的公主接连早夭,沈曦颇得皇后姨母喜爱,两人身份贵重自不必说,殷老夫人哪能让她们搀扶移凳。 灵芝眼疾手快,先一步摆好车凳,孙嬷嬷也伸过手来,搀着殷老夫人的手下了车。 殷老夫人站定后不安地拍了拍心口,笑眯眯地说:“老夫人与沈姑娘真是折煞我了......” 沈老夫人笑道:“何必见外,咱们虽不常说话,我心里一直想着你。这几日在寺中礼佛,咱们可有时间一起话话家常了。” 那边殷老夫人与沈老夫人说着话,寺庙的主持也迎了过来,众人簇拥着侯府与将军府的女眷们,浩浩荡荡一起走进寺院。 沈曦落后几步,没随着母亲一起去寺庙,而是悄悄转首,侧眸看向负手站在不远处的裴将军。 他身姿高大伟岸,肃然而立,像一株直挺的青松,无形中散发着清冷凛冽的威势。 看着不易亲近,身姿容貌却是无可挑剔的。 他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身居高位,极得官家看重,如今年近而立还未定亲,不知有多少京中名门贵女暗中将他视作心上人。 沈曦看着他,唇角微微勾起,轻移莲步向他走去, 此时,裴府落在后头的马车跟了上来,堪堪在寺外停下。 沈曦还未走近,忽见裴元洵蓦然转身,大步走向刚停下的马车。 马车停稳,一只玉白纤细的手轻轻掀开车帘。 年轻的姑娘从车厢躬身出来,她头上未插钗环,脸上未施脂粉,衣裳是素净的杏色裙衫,却长了一张闭月羞花的脸。 裴元洵伸掌上前,扶着那女子下了马车。 沈曦展目看着,脚步一顿,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 姜沅扶着裴元洵的手臂跳下马车,感激地冲他一笑:“多谢将军。” 说完,抬眼时看到一个女子端着手缓步走来。 对方钗环华丽耀目,衣裙精致繁复,贵气逼人。 姜沅莫名怔了一瞬。 听闻老夫人要与沈老夫人一道礼佛,沈老夫人膝下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女,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沈曦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姜沅,视线缓缓打了个转,微笑看向裴元洵,道:“将军,礼佛之事已经备好,我们一起进去吧。” 裴元洵转过身来,沉声道:“我还有公务,沈姑娘请吧。” 东远侯在旁边,闻言,便牵马走了过来。 裴元洵没有多言,撩袍翻身上马,扬鞭催马前,看了姜沅一眼,温声对她道:“十日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说完,一扬马鞭,骏马甩开蹄子,绝尘而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目送将军离去后,姜沅莫名觉得脊背冷飕飕的,似乎有人在审视地打量她。 转过头来,赫然发现,沈姑娘正蹙起秀眉,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 姜沅愣了愣,突地想起还未来得及向沈姑娘问安。 她歉意地一笑,恭敬地福身施礼:“沈姑娘安好。” 沈曦淡淡睨了她一眼:“嗯。” 说完,她一甩手里的帕子,扶着丫鬟的手,不悦地转身向寺院中走去。 ~~~ 晚间,将军府女眷在香云寺安排的院子住下。 院子地处寺庙的西北角,偏僻安静,殷老夫人住在正房,姜沅歇在东边的厢房。 院内有一间居士使用的小厨房,里面炉灶一应俱全,因是礼佛,这几日要吃寺庙供应的素食,不用姜沅亲手做饭,只需借用寺庙的小厨房给老夫人熬滋补的汤药。 除了熬汤,老夫人还要抄写一部佛经以示事佛之心,姜沅写得一手簪花小楷,抄写经书的任务自然也落在了她头上。 抄经的事紧急,收拾完房屋后,姜沅便铺开纸张,研墨提笔。 只是,刚抄写了一张,厢房突地被重重叩响两声。 姜沅笔墨未停,轻声道:“进来。” 话音落下,吱呀一声,灵芝推门进来。 她一手抱着个盛山参的锦盒,另一只手中捏着包甜辣饯,进屋看到姜沅,不冷不热道:“姨娘,明儿听完方丈讲经,老夫人要邀夫人们一起喝参茶,你趁早炖上,别耽误了。” 说完,她把山参丢在桌子上,便转身要走。 刚走了一步,突地想起来老夫人盛衣裳的箱笼还放在这里,灵芝停住脚步,吩咐道:“姨娘把老夫人的锦裘披风找出来,天儿凉了,老夫人早晚要披上御寒。” 姜沅抬头,视线落在灵芝手中的甜辣饯上,秀眉不由微微一挑。 看姜沅坐在椅子上没动,灵芝不耐烦地催促她:“姨娘快点,别让我久等。” 姜沅点了点头,把笔搁在桌上,起身去屏风后的箱笼里找。 灵芝等着无事,小口嚼着甜辣饯,走近看了一眼姜沅抄的佛经。 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看不出姜沅写了什么,但光看着那字不大不小整整齐齐,应当是不错的。 灵芝心内轻蔑得暗哼一声,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 姜沅抱着老夫人的衣裳走来,递给灵芝,道:“你看看,可是这件?” 灵芝斜了一眼,“是。” 看她抱了衣裳就要走,姜沅踌躇片刻,开口道:“灵芝,你等等。” 灵芝已经走到了门槛处,她脚步一顿,不高兴地转过头来,“什么事?” 姜沅指着她手里的甜辣饯,道:“这零嘴过甜过辣,对月事不利,以后少吃些吧。” 灵芝盯着手里的零嘴,微微愣了一瞬。 她惯常爱吃这种花椒芥末白糖腌的甜辣饯,味道又辣又甜,吃一口便停不下来,每逢空闲,便会买来一大包吃。 她是有月事不准的毛病,每次要么推迟要么提前,偶尔准时来一次,还会痛得浑身冒冷汗。 竟不晓得,这零嘴跟月事不利有关系。 “你说得是真的?”灵芝狐疑地盯着她。 姜沅轻轻点头,道:“辛辣刺激,会造成身体不适,容易诱发疾病,确实会影响月事。” 灵芝知道姜沅的身世,她进府为婢前,外祖父是给人看病的大夫,她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会一些简单的医术。 所以,她说的话,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灵芝把剩下的甜辣饯包好揣在怀里,道:“那你可有调理月事的法子?” 其实,这等女子常用的病症,去药堂找大夫诊脉开药,总能调理好的。 但药堂坐诊的尽是些男大夫,姑娘家难以张口,灵芝也不例外,所以,这妇科的毛病她便能忍则忍,一拖再拖了。如果姜沅能帮她出个方子调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沅沉吟片刻,轻声道:“你等会儿。” 说完,她回到桌案前,取了一张纸提笔写下方子,有益母草,当归,白芍、川芎、香附若干。 她把方子递给灵芝,道:“这些药都不贵,寻常药房都有,你抓这些药来煎煮着喝,慢慢调理身子,七日后便会见效了。” 灵芝以前常视姜沅为眼中钉,动不动便对她阴阳怪气,但自打上次她亲口致歉后,她对姜沅便和气了许多。 两人有先前同为婢女的情分,姜沅本就不想与她为敌,方才见她还没改爱吃甜辣饯的习惯,她便想提醒她一二。 灵芝接过方子看了几眼,看不懂,嘴角一撇,暗暗翻了个白眼。 姜沅长得好,会针织女红,甚至还会写字看病,明明以前都是将军府的婢女,却样样都比她强得多! 细想起来,就连运气也比她好,落水竟还能被将军救下,一跃成为他的妾室! 灵芝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简直对姜沅嫉恨的牙痒痒。 她没说什么,把方子往怀里一揣,冷脸抱着锦裘出了门。 第 9 章 回到正房,灵芝琢磨着姜沅开的方子可不可靠,一不小心,抖开的披风襟摆勾住屏风凸起木钉,只听刺啦一声,完好的锦裘竟被她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灵芝看着那口子目瞪口呆。 这是官家御赐给老夫人的衣裳,老夫人爱惜得很,竟被她弄破了,这该如何是好? 都怨姜沅那什么破方子,害她方才走了神。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嘴角一撇,想出个机灵的法子应对。 晚间,等殷老夫人与几位夫人叙旧聊天回房后,灵芝寻机捧着那披风出来,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道:“老夫人,这衣裳装箱前还好好的,我明明检查过了,谁知从姨娘房里拿出来竟破了。” 殷老夫人看到那道足有五寸长的口子,脸色顿时变了。 她冷声道:“把姜沅叫来!” 姜沅很快来到正房。 殷老夫人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满脸生气地盯着她。 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触怒了老夫人,姜沅满头雾水地看向灵芝,灵芝指了指那锦裘上的裂痕,满脸无辜地摇了摇头。 姜沅明白过来—看老夫人生气的模样,定是误会她弄坏了衣裳。 她不知该说什么,抿唇站在原地,等着老夫人开口询问。 殷老夫人心疼自己的衣裳,毫不留情地数落起她来:“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我看着你平时也算是行事妥帖仔细的人了,这可是官家御赐的衣裳,破了那么大一道口子,以后还怎么穿出去?” 姜沅记得从箱笼里拿出衣裳时,明明是完好的,但灵芝眨着眼睛十分无辜,似乎她也不知情。 姜沅一向与人为善,不愿恶意揣测她人。 她想了想,道:“老夫人,兴许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听她分辩,殷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捂着气得隐隐作痛的胸口,道:“你还学会犟嘴不认了?不是你弄坏的,难不成还是我污蔑你?” 姜沅沉默了一会儿。 老夫人此时气上心头,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了是她做的事,她若辩解下去,老夫人只会更加生气。 老夫人有心悸的毛病,动不得怒,眼下最要紧得是平复她老人家的怒火,以免她引发旧疾。 至于那锦裘的事,清者自清,早晚会真相大白的。 姜沅没再说什么,低头道:“兴许是我大意了,请老夫人责罚。” 听到姜沅认错,老夫人的怒意便消散了些许,她喝口参茶润了润嗓子,胸口闷痛也减轻了许多。 只是衣裳变成这个样子,姜沅认下也补救不了什么,老夫人不悦地叹口气,语气冷冰冰道:“这几日你呆在院子里抄十部佛经,好好静静心思过,切记以后再不可犯这样的错。” 十部佛经,需要一日不停地抄写方能写完,姜沅咬了咬唇,叩头谢过老夫人。 ~~~ 翌日,待香云寺的方丈讲完经后,殷老夫人邀夫人们一起品参茶。 沈老夫人有事没有前来,只有几位年纪相仿的老夫人喝茶聊天。 容老夫人啜了几口参茶,连声称赞:“这茶味道甚好,入口清香,回味悠长,可是灵芝煮的?” 容老夫人是裴元滢的婆母,对裴府的情形略知一二,灵芝时常侍奉在殷老夫人身侧,所以才如此猜测。 隔座的王夫人尝着蜜饯,也点头连连夸赞:“确实如此,比我们府上的手艺好。” 那参茶是姜沅煮的,几个老夫人并非客套夸奖,而是真心赞赏,殷老夫人挣足了面子,摩挲着手中的佛珠,笑道:“你们什么茶没饮过,只要不觉得这茶难以入口,我就阿弥陀佛了。” 殷老夫人没直接回答,容老夫人已猜出了是谁。 在座的还有其他夫人太太,不便提及裴家长子的那个妾室。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放下茶盏,转而说起了方丈今日讲的经。 几位夫人太太一直说了两盏茶的功夫,殷老夫人提神应和着。 眼看天色将晚,其他人相继离开,容老夫人特意晚走一会儿,跟殷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子话。 容老夫人所说的话,与殷老夫人所料不差。 亲家有意给长子做媒,说亲的姑娘正是是沈曦,沈姑娘身份贵重,容貌姣好,无论哪个方面都与裴元洵极为相配,可谓一对天定良缘。 容老夫人与沈老夫人是表姊妹,她既然愿意从中做媒,自然是先摸清了沈家的态度。这样一想,这亲事其实已有五分的可能,剩下的,便是殷老夫人与长子提一提此事,如他没有异议,就可以正式去侯府提亲了。 不过,说完这些,容老夫人还有些担心道:“亲家,别的不说,我只有一样担心,元洵那个妾室,看着模样太好,又心灵手巧的,元洵娶妻以后,该不会宠妾灭妻吧?” 这话原是有些不中听的,但容老侯爷成婚前先纳了一房妾室,宠得如珠如宝,惹得家宅不宁,让容老夫人暗恨了十几年,殷老夫人知道这事,所以容老夫人说出这话来,她也并不介意。 殷老夫人笃定道:“这个你务必放心,元洵那孩子最讲孝道规矩,绝不会做出什么逾距的事来!” 得此保证,容老夫人笑着道:“那我就等着喝你们将军府的喜酒了。” 殷老夫人喜不自胜,回到住处后,立即打发人回府送信,让长子忙完公务后务必到香云寺一趟。 ~~~~ 几日后,暗云遮空,秋风渐凉。 香云寺地处山脚,寒意似乎格外重。 寒凉的秋冬,老夫人早起有喝参汤暖胃的习惯。 姜沅昨晚抄了大半夜佛经,一早又揉着惺忪睡眼起身,到灶房熬了半个时辰的参汤。 待端着参汤送到正房,却意外地发现,老夫人正在厅内坐着与将军说话。 裴元洵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束袖武服,发束黑墨玉冠,薄唇微抿,神色如往常般清冷无波。 姜沅愣了愣,轻轻抿唇一笑。 她记得将军说过,后日礼佛结束,才会到香云寺来接她们回去,没想到今日竟提前来了。 裴元洵看到她,捏茶盏的长指突地一顿。 星眸掀起一丝波澜。 沉默片刻,冲她微一颔首,继而神色清冷地垂下眸子,转首不自在地看向一旁。 姜沅将参汤放到桌子上,像往常一样,正要站到老夫人身后侍奉,殷老夫人突然开口道:“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尽快把佛经抄完,交到寺院的功德殿里。” 姜沅轻声答好。 离开前,她悄悄侧眸看向将军。 即便是坐着,他的脊背仍然挺直如松。 只是,从她的角度望去,他的下颌线紧绷,剑眉微微拧起,似乎不太高兴。 匆匆一瞥,姜沅理好裙摆,无声退了出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裴元洵缓缓转首回来,大手不安地摩挲了下杯沿。 殷老夫人不悦地叹口气,按下方才母子俩关于定亲的话题,转而提起那件不能再穿的御赐锦裘来。 听完缘由,裴元洵剑眉微抬,沉声问道:“衣裳是灵芝从姜沅的住处取来的?” 殷老夫人说是,“灵芝做事一向细心,回来查看那锦裘,才发现破了道口子。” 裴元洵思忖片刻,展目环顾四周,待锐利视线落在屏风凸起的木钉上时,他拧起眉头,立刻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片刻后,他去而复返。 那凸起的刺钉挂着根细细的丝线,丝线的颜色,正与那御赐锦裘的颜色一模一样。 裴元洵道:“母亲问问灵芝吧,这事她应当最清楚。” 殷老夫人不敢置信,但证据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灵芝很快被叫了过来。 看到那根丝线,灵芝的脸色霎时变了。 她想向将军求情。 裴元洵神色肃然,眸光凌厉地看了她一眼。 灵芝吓得头皮一紧,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向老夫人求情。 还没等老夫人开口,裴元洵冷声道:“你屡次诋毁姜沅,现在还用这种污蔑的手段,将军府不留你这种品行不端的人,你即刻离府自寻出路。” 听到长子这番话,殷老夫人惊了一瞬。 元洵莫不是把他的军纪用到家宅来了?这处罚也太严厉了! 她本想罚灵芝半吊月钱了事,让她长长记性就是了。 不过,除了儿女定亲成亲,绵延子嗣等大事不容含糊,其他事,一旦长子定下,殷老夫人也不会说什么。 等打发走灵芝,殷老夫人琢磨出不对劲来。 方才提及定亲的事,长子一直没有应下,给姜沅出气他倒是十分上心,他对姜沅,未免太袒护怜爱了! 容老夫人“宠妾灭妻,家宅不宁”的话言犹在耳,殷老夫人不得不警惕起来-长子该不会是因为姜沅,才迟迟不肯定亲娶妻吧? 想到这儿,殷老夫人眉头紧锁,看着长子道:“沈曦是侯府嫡女,身份贵重,模样性情也好,哪一点配不上你?娘现在一心盼着你早日娶妻,你今日倒是给我个痛快话,这亲事到底定不定下?” 第 10 章 听完母亲的问话,裴元洵静默片刻,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 看长子又在无声推拒,殷老夫人胸口闷痛起来,她痛心疾首道:“娶妻的事,你刚回府时就答应娘了,现在还想反悔不成?你都多大了,要是再不娶妻,是打算让娘死前都看不到你娶妻生子吗?” 母亲有心疾,不宜动怒生气,默了片刻,裴元洵重呼一口气,沉声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殷老夫人咄咄相问:“那你到底是何意?” 裴元洵道:“不知沈姑娘性情如何?娶妻娶贤,需得知书达理,良善大度,不能骄纵刁蛮,狭隘善妒。” 殷老夫人眉头拧起,“你是担心沈曦嫁来后苛待姜沅?” 裴元洵毫不避讳,直言道:“是。” 殷老夫人不以为然:“只要姜沅安分守己,不争风吃醋,沈姑娘怎会自降身份为难她一个妾室?你且放心。” 裴元洵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开口道:“娘,定亲的事,不必急于这一时。” 殷老夫人顿时心口一疼,直气得拿帕子抹眼泪:“你爹去得早,我拉扯你们兄妹三人长大,费尽心力。现在你成了大将军,就不听我的话了?要是你还知道孝顺二字,今天就把亲事定下!” 裴元洵掀袍起身跪下,沉声道:“娘不要动怒,以免伤了身体,婚姻大事一切由娘做主。” 儿子依然孝顺听训,殷老夫人发白的脸色好看了些。 她抹了抹眼泪,道:“既然你没有异议,我这就让人送了你的庚帖过去。沈老夫人与沈姑娘都在香云寺,彼此交换庚帖,再找寺里的方丈合一合婚事,只要八字相合,就把你的半块坠子当做定情信物,再尽快择个和合吉日,去侯府下礼为定。” ~~~ 整整一天,姜沅都在抄写佛经,一步都没有迈出厢房。 眼看还剩半册就要抄完,突然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动。 裴元洵站在门扉处。 夕阳的余晖落下最后一抹暗蓝余烬,他高大的身形逆光而立,清冷坚毅的脸庞一如往常。 定定看过来的星眸,不似往常古井无波,而是波澜起伏,深邃沉忧。 姜沅有些意外地搁下笔,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将军怎么来了?” “无事,”裴元洵顿了顿,垂眸看着她的潋滟美目,淡声道,“只是过来看一眼。” 姜沅看着他,一时没作声。 今天晨时在老夫人房里见到他,他似乎就有些不高兴的模样,现在虽说无事,但眼底却像藏着心事。 不过,他不说,姜沅也自觉不会贸然多嘴去问。 她轻声道:“将军先坐下,我去给您倒盏茶。” 房里还有她给自己煮的薄荷菊花茶,尚且温热清香,抄写佛经累了,她就喝几口提神醒脑。 裴元洵进房无声落座的同时,视线缓缓扫过房内。 这间狭小的厢房,是整个院子里最简朴的一间,只有一张半新不旧的架子床,一张三尺见方的旧书案,并两个黑色的圆凳,却被她布置得十分精心。 青石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书案上粗朴笨拙的陶泥瓶里,有几束金黄璀璨的菊花,长短错落有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就如每次她靠近他时,总会萦绕在他身侧的独特馨香。 姜沅端了茶过来,恭敬地搁到裴元洵面前。 她沏的茶,味道似乎一向格外清甜,裴元洵垂眸盯着清澈的茶汤,端起来一口饮尽。 片刻后,他凝视着姜沅的眼睛,道:“锦裘的事,你体谅母亲,属实用心。” 姜沅微微一愣。 没想到将军竟这么快就查清了真相。 还未等她开口,裴元洵道:“是灵芝做的事,她故意栽赃污蔑,我已把她撵走,以后她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姜沅惊讶许久,情绪复杂地点了点头。 惊讶得不是灵芝会做出这种事,而是,这些后宅家事,一向由老夫人和郑二奶奶做主,将军忙于公务,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再者,灵芝是老夫人看重的丫鬟,他没念及半点情分将人撵出府,处罚算得上严厉了。 若是老夫人处理此事,大约只会斥责一番或者不痛不痒罚灵芝些月钱了事。 不过,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处理完毕,他为何看着像是有心事的模样?而且,他还出人意料地到这里来看她? 姜沅看着他道:“将军有何事烦忧?” 闻言,裴元洵剑眉下压,沉凝视线默然转向一旁。 要定亲娶妻的事,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姜沅说。 这本是一件无可厚非之事,她也不敢有丝毫意见,他却莫名觉得,这件事,选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不迟。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她未抄完的佛经,道:“这些全部是你抄写的?” 说完,他便起身去看她的簪花小楷。 她的字柔美清丽,清婉灵动,让人联想到字如其人。 抄了一日佛经,姜沅的手腕都酸痛了,回裴元洵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揉着自己的手腕,不好意思抿唇道:“是的,字体不堪入目,让将军见笑了。” 说着,她也走到了将军身旁,和他一起看桌案上的佛经。 距离很近,她身上清淡如荷的香气又连绵萦绕而来。 裴元洵悄然侧眸,看到她白净如玉的耳垂上,挂着一对他先前送她的红色玛瑙耳铛,随着她轻轻按揉手腕的动作,那耳铛轻巧地左右晃动几下。 心头莫名泛起一丝涟漪。 裴元洵不动声色地别开眼,淡声道:“写得很好,你自谦了。” 说完,他便伸出大掌,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中,轻轻按捏起来。 他力大威猛,按摩的力道却不轻不重,按得是手腕内侧的大陵穴,可以缓解手腕疼痛。 那大掌温热熨烫,刚劲修长的五指按摩几下,手腕便舒服很多。 姜沅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他动作。 只不过,她又哪敢让他受累,不消片刻后,她便忙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将军,我已经好了。” 裴元洵看着她道:“剩下的经书不必再抄了。” 老夫人罚她抄十部经书,现在只剩下半部,事情已经查明,这处罚也可以不必再继续。 不过,姜沅摇了摇头道:“已经写了这么多,只剩半册,不可半途而废,还是抄完吧。再说,抄经书也算不上什么惩罚,就当是祈福消灾,积攒功德了。” 裴元洵垂眸沉沉看了她几眼,突地撩袍在书案前坐下,提笔蘸墨,开始抄写佛经。 他沉声道:“剩下的我来写,你歇着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姜沅不敢不听。 她清闲下来无事可做,便站在一旁,挽起杏色宽袖,拨亮烛火,静静为他添水磨墨。 裴元洵的字体方正规整,笔势雄奇有力,下笔十分迅捷,转眼间,便抄了一页过去。 姜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字,视线时而飘忽到他腰间的玉佩上。 那玉佩的络子是她亲手编的,青金线为主,淡黄为辅,攒成菱结,配色沉稳又大方,将军时常戴在身上。 只是那玉佩原为两块半月并成的圆环,不知为何少了一半,莫非是将军想换个样式,特意只戴了其中一半? 他正在专注地书写,神情一丝不苟,姜沅不好打扰,只得将疑惑埋在心头。 如是一坐一站,小半个时辰后,那剩下的佛经总算抄完,裴元洵收了笔墨。 他抄写佛经,为得自然是她不再受累,若不是他下笔快,姜沅恐怕还得抄写大半个晚上。 姜沅感激道:“多谢将军。” 裴元洵微一颔首,淡声道:“小事一桩。” 他不在意,姜沅却觉得心头一甜。 此时已至夜深时分,该到了歇息的时候。 在府中时,将军每月只有固定几日宿在木香院,现在在寺外礼佛,姜沅不清楚他今晚住在何处。 她犹豫着道:“将军,今晚......” 裴元洵扫了一眼靠墙那张挂着青纱帐的床榻,默了默,道:“没有多余的厢房,就睡在这里吧。” 他要宿在这里,姜沅自然是不敢有什么异议的。 洗漱后,姜沅为他宽衣。 这厢房的架子床并不宽敞,仅勉强容得下两人,且裴元洵身高腿长,他一躺到榻上,留给姜沅的地方便更少了。 姜沅从床尾爬上榻,小心翼翼越过他的身体,紧挨着靠墙的地方默默侧身躺下。 房内寂然无声,床榻案头的烛火偶尔跳跃几下,发出噼啪的轻响。 姜沅不习惯这样的睡姿,也不习惯这样拥挤的空间,事实上,除了每月那些固定的日子,她与将军也从不睡在一张榻上。 姜沅觉得不自在,又不敢说什么,片刻后,她难耐地动了动胳膊。 察觉到她的动作,裴元洵侧眸看着她纤薄的背,低声道:“怎么了?” 姜沅本是背对着他,听到他的声音,便小心转身正对着他,轻声对他道:“没事。”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伸展长臂作枕,把她往怀里一揽,道:“这样睡吧。” 她躺在他怀里,就不会觉得床榻拥挤了。 不过,这样的睡姿太过亲近,姜沅担心她睡相不好,会无意压到他的腿脚。 裴元洵凝视看着她,沉冷眼神不容拒绝。 姜沅只好轻轻嗯了一声,听话地靠在他身侧。 这是在寺庙的清静之地,又并非那固定的几日,将军不需纾解男子的欲望,只要没有那样的‘折腾’,姜沅便不会觉得紧张。 将军精壮有力的胸膛温暖坚实,效果堪比暖炉,姜沅困意逐渐涌起,闭上眼眸,不久就在他身畔沉沉睡去。 而裴元洵的睡意却全然消失不见。 姜沅靠在他怀里,睡梦中乱了规矩,她的腿胡乱搭在他身上,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腰,似乎把他当做了暖炉。 温香软玉在怀,柔软细腻的触感分为明显。 裴元洵展眸盯着帐顶,方才一直平稳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起来。 直过了许久,燥热才逐渐退去。 他沉沉凝视着身畔娇美无暇的脸庞,心中思绪翻涌。 这次的锦裘之事,姜沅表现得十分孝顺体贴,让他极为满意。 其实,自打她上次故意在慎思院落下帕子之后,他已冷落了她好些日子,即便有时她来慎思院送东西,他也对她避而不见。 好在她乖顺懂事,已及时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想,他对她未免太过严苛了。 他是她的丈夫,她想要亲近他,得到他的喜爱,乃是人之常情。 他娶妻之事近在眼前,只要正妻进府之后,她依然能安分守己,规矩懂事,对正妻以礼相待,那他,一定会对她多宠爱几分。 第 11 章 翌日一早,天色未亮,外头却突然传来咚咚的急促叩门声。 裴元洵听到声响,睁开黑沉星眸。 他转眸看向身侧。 姜沅还在酣睡,许是听到了刚才的敲门声,她的葳蕤长睫轻轻颤动几下,似有要醒来的迹象。 裴元洵低声道:“睡吧,我去看看什么事。” 姜沅迷迷糊糊轻嗯一声。 裴元洵凝视她片刻,给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起身下榻,披上外袍无声推门而出。 他一走,姜沅揉了揉惺忪睡眼,突得彻底清醒过来。 外面天色晦暗不明,还未到天亮的时候,如无要事,东远是不会打扰将军的。 不知是公务上的要事,还是府里的事,但不管是什么,将军已经起床,她也不便再多睡。 想到这儿,姜沅匆匆下榻挽发穿衣。 没多久,外面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和压低声音的说话声,似乎整个院子的人都起身忙碌了起来。 姜沅推门而出,快步走到房外,绕过一段曲折廊檐,到了老夫人所住的正房处。 正房的廊檐下挂着灯笼,孙嬷嬷带着几个婢女忙进忙出,殷老夫人此时也已披上衣裳起来,她紧绷着脸,神情十分着急,一连声吩咐着“把东西收拾一下,耽误不得,快些回府......”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众人都匆匆忙忙的,看到裴元洵拧眉负手站在廊檐外,姜沅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将军,怎么了?” 裴元洵拧眉看着她没作声,片刻后,他瞥了眼东远,示意他给姜沅回话。 东远踌躇片刻,斟酌着低声道:“姨娘,二爷差人传来话,说是二奶奶肚子疼,像是要生了,要老夫人和将军尽快回去。” 姜沅有些意外。 二奶奶离生产的日子还有一个月,怎会提前生产了? 而且,据姜沅观察,郑金珠的胎相一直很稳,她身子强健,胃口也好,若无外界刺激,应当不会早产。 姜沅思忖着道:“二奶奶可是跌了跤,或是受到了惊吓?” 东远不知该怎么说。 他看了眼主子,主子神情严肃脸色如霜,显然是十分不悦。 东远摸了摸头,含糊对姜沅道:“姨娘,二爷没细说,我也不清楚。” 说完,他声称要去外面备马车,便转头向外面大步走去。 姜沅总觉得东远方才支支吾吾,似乎有事不便告知她,而他快步离开,也是为了避免她再追问。 她看向将军。 晦暗晨色中,他薄唇紧抿,剑眉拧起,气势威严而凛冽,察觉到姜沅的视线,他拧眉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眼神沉冷而严厉。 姜沅只觉得心头一冷,掩在袖底的手悄然攥紧。 她满头雾水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再问他什么。 带着凉意的晨风呼啦啦吹过,廊檐下的灯笼叮当作响,她默默站在一旁等了会儿。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郑二奶奶早产会与她有什么关系,但将军与东远的表现,让她觉得这件事一定与她有关。 可没有人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许旁人尚不知情,可老夫人和将军一定是知道的,姜沅频频抬眸看向裴元洵,希望他能告诉她一句话。 但自始至终,他都没再转过头来看她。 无声等待的煎熬中,姜沅默默咬紧了唇。 很快,老夫人这边的东西已收拾完,姜沅定了定神,打算去厢房整理好自己的衣物,跟着老夫人和将军一起回府。 毕竟无论发生什么,斥责或是府规惩罚,该是她承受的,她都应该承受。 不过,还没等她离开,殷老夫人看到姜沅,倏地沉了脸色,她冷声吩咐道:“你且先留在这吧!把抄写的佛经交到禅房,待做完这里的事再回府。” 殷老夫人怒气冲冲地跨出门槛,行走间脚底一滑差点摔倒,裴元洵侯在一侧,及时伸手稳稳搀住了母亲的胳膊。 他沉声道:“府中有大夫和稳婆,娘不必太过担心,我们即刻赶回就是。” 有了长子的安慰,殷老夫人镇定了几分,她冷飕飕睨了一眼姜沅,吩咐人快些备好马车。 姜沅默默跟在众人身后,送他们到寺庙外。 待将军府的马车赶来,殷老夫人在孙嬷嬷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裴元洵也翻身上马,持缰打算催马快行。 临走之前,他垂眸看着姜沅,语气严厉道:“你在这里呆着,庙中规矩多,不可四处乱走,明日我差人来接你。” 姜沅仰首看着他,抿唇点了点头。 高头大马很快消失在晦暗的晨色中,姜沅慢慢走回院子。 将军府的主子下人都走了,这院子便空荡荡得只剩她一人。 姜沅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心口发堵,她回到厢房推上门闩,浑身无力地坐在矮脚圆凳上发呆。 她最近一直呆在寺庙,也已有好些日子未跟郑金珠打过照面,她实在想不通,郑二奶奶早产的事会与她有什么关系,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府中有大夫和稳婆,郑金珠与孩子一定会平安的。 想到他们能够平安无事,姜沅便悄悄松了口气。 在房内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后,庙中响起阵阵晨鼓经声,天色也大亮了。 只是外面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透着秋日的寒凉。 姜沅缓缓站起身来,定了定神,不再想将军府里的事, 她抱上抄写的佛经,打着一把油纸伞,去往寺庙前面的禅房送经书。 禅房之中,沈姑娘与沈老夫人高坐在上首,几位夫人小姐分坐两侧,正在听方丈阐释解惑。 沈老夫人听得异常专注,沈曦漫不经心地看着方丈,手指却在摆弄摩挲着腰间的玉坠。 她抬眼,看到一个身姿纤细窈窕的姑娘轻步走进房内。 是裴将军的那个妾室。 她没有打扰众人,而是悄声将抄写的佛经交给小僧,而后便垂下长睫,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小僧吩咐。 她生得貌美异常,看上去娴静温柔,虽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妾室,举止行动,与高门贵女相比也毫不逊色。 沈曦审视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禅房肃穆安静,只是有道犀利的视线不容忽视。 姜沅悄悄抬眸,视线迎上那位身份贵重的侯府嫡女。 姜沅有些茫然。 出于直觉,她觉得沈姑娘打量她的眼神并不友好,甚至有些敌意。 姜沅仔细回想,确认自己不曾得罪过她,如果硬说有的话,那就是上次照面时,她没有及时向沈姑娘问安。 沈姑娘是侯门贵女,又与三小姐时有往来交情不错,姜沅自然不敢对她不敬。 姜沅抿了抿唇,遥遥屈膝福身向她无声问安,希望沈姑娘宽容大度,能够原谅自己之前的过失。 看到姜沅在向她行礼,沈曦把玩玉坠的手突然一顿。 她眉梢挑起,朝姜沅淡淡点了点头,之后便轻飘飘移开了目光。 姜沅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半月形玉坠上,瞳孔突得微微睁大,整个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僵住。 沈姑娘手中的玉坠,正是裴元洵的另一半玉环,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霎时间,她忽然明白过来——那是将军给沈姑娘的信物,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定亲了,而沈姑娘在打量她,是以一个将军正妻的身份,在审视打量他身边的妾室。 姜沅下意识咬紧了唇。 为何将军昨晚宿在她房里,却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可是,转念一想,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将军告诉她此事?再说,即便告诉她,又会如何?不过是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罢了。 将军娶妻是迟早的事。 沈姑娘与将军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确实是一对天作之合。 沈姑娘以后会是将军的正妻,将军府的当家主母,她身为一个妾室,自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后应当好生侍奉将军和夫人,尽好自己的本分。 姜沅缓缓站直身体,垂眸盯着脚下横平竖直规矩排列的青石地砖发怔。 还在她胡思乱想间,那小僧收好佛经出来,请姜沅走到禅房外,双手合十温声对她道:“姑娘,佛经抄得极好,以后会装订成册,施给信众。” 姜沅轻轻点头:“多谢。” 她的眸子黯淡无光,神情恹恹,看上去满腹心事忧心忡忡,小僧看着她道:“姑娘为何不开心?” 姜沅没作声,过了会儿,她勉强勾起唇角,挤出个生涩的笑:“我没有不开心。” 小僧看了她一会儿,从袖中变戏法似地掏出个签筒,对她笑道:“姑娘抽上一签吧,兴许你的烦忧之事可以解开。” 姜沅无奈苦笑。 将军要娶妻,是将军府的大喜事,怎么能算烦忧之事? 若是让将军知道她因为正妻进门而苦恼,那她便只能落个善妒的名声,将军和老夫人今日看她的眼神已然不悦,要是她再犯错,以后将军府还怎么容得下她。 她一直小心翼翼侍奉,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此时更应如此。 小僧年纪不大,看上去慈眉善目,像个悲天悯人的菩萨,姜沅看着他,陌生的暖意逐渐涌上心头。 但他的善意,姜沅却不敢收下。 她笑了笑,谢过小僧,转身离开。 ~~~ 待姜沅离开后不久,禅房讲经也告一段落,各位夫人小姐可以暂且喝茶休息半柱香的时间。 沈曦没喝茶,而是施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路环佩叮咚地走到那小僧跟前,道:“方才将军府交于师父的佛经,可否交给我一看?” 小僧取了佛经过来,厚厚一叠,上面的簪花小楷清丽柔美。 沈曦有些讶然。 待慢慢翻看到后半部时,赫然发现那习字风格与之前大不同相同,而是方正有力,笔锋如剑,出自谁之手,自然一想便知。 区区一个妾室抄写佛经,竟劳动裴元洵亲自为她执笔,看来这妾室在他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沈曦拧眉捏紧了书册,用力到纤细的骨节都泛了白。 第12章 秋雨下了一天,姜沅在寺庙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天。 将军说过第二日差人来接她,但不知出了何事,将军府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临近傍晚时,她打了把油纸伞,默默站在寺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等待,生怕错过接她的马车。 等了小半个时辰,雨势越来越大,寒意越发浸人, 最后一抹晦暗天光被吞没后,姜沅无奈收回远眺的视线,捏紧手中的油纸伞,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回暂居的院子。 回到房内,才发现,在外面等得久了,外裳内衫早已被纷乱的雨丝淋透,额上的发丝也湿漉漉地贴在耳边,幸亏因着下雨,僧人居士们都呆在房内,才无人遇见她狼狈的模样。 换过衣裳擦干头发,姜沅连打了几个重重的喷嚏。 她今日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糕点垫垫肚子,现下也不觉得饿,只是这一天来,头脑之中思绪纷乱,一时想起郑金珠早产的事,一时又想起将军与沈姑娘定亲,整个人懵懵怔怔,直到此刻,才有些回过神。 回过神来,不免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 将军府的人没来接她,定是府里有要事,再者,今天又下雨,路上太滑行车不便,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等到明日,一定会有人来接她的。 翌日秋雨停了,日头出来,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在寺庙中礼佛的夫人小姐们今日离开,或奢华或雅致的马车排队在寺外,众人热闹地说着话道别,沈姑娘与沈老夫人是众人之中最耀目的存在。 姜沅远远看着,没敢走近。 那些夫人小姐她不认识,自然说不上话,再者,她不想再接受沈姑娘审视打量的眼神,只想暂且避开她。 等沈家的马车离开后,其他府邸的马车也一辆接一辆缓缓离开。 寺庙冷清下来,临近暮时,僧人居士吟经的声音响起,将军府的马车依然没有出现。 姜沅等了一天,不免有些失落颓丧。 她知道自己无关紧要,兴许府里的人都在忙着照顾郑二奶奶,而将军,大约又去忙碌自己的公务,一时没有想起她。 姜沅沉默着坐在房内,直到天色黑透了,才动了动麻木的腿脚起身,拿出本医案手札看着打发时间。 夜色如墨,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雨,秋雨裹挟着凉风穿过窗隙,让人只觉得寒凉。 翌日再醒来时,姜沅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 她身体倦怠,胃口全无,想是这两日受冷染上风寒,今日开始发作了。 这里无药,她又不想麻烦寺庙的僧人,便浑浑噩噩从床上起身,烧水沏茶来喝。 浑身无力地坐等了大半天,临近下午时,将军府终于差了车夫来接她回去。 姜沅赶忙去收拾衣物行李。 车夫侯在外头等着,脸色看上去很不耐烦。 姜沅先朝他道了谢,“劳烦你这么远跑一趟。” 她想了想,又轻声道:“将军说第二日就差人来接我的,怎么今天才来?” 车夫拉着脸大声道:“府里事情多着呢,将军还有公务要忙,哪能事事以姨娘为先?早一日晚一日来有什么打紧?” 姜沅咬了咬唇,没再多问。 车夫连声催促:“姨娘快点上车吧,趁着天黑前还能赶回府中。” 上车之前,姜沅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小荷包给车夫当赏钱,道:“二奶奶怎样了?” 车夫接了赏钱,顿时喜笑颜开,说话也耐心了些:“二奶奶又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阖府上下都得了赏呢!” 亲耳听到郑金珠母子平安,姜沅总算放心了许多。 车夫扬鞭催马,颠簸了几十里路,天空留有最后一抹蓝色余烬时,马车停在了将军府北面的角门。 姜沅一路忍着头晕不适,从车上下来时,脸色苍白得如一张薄纸。 不过,她打起精神望去,除了守角门的婆子,却不见玉荷的影子。 要是以往知道她今日回府,玉荷肯定早就守在这里等她回来,今日也不知有什么事绊住了脚,她竟然不在。 守门的婆子见到姜沅,笑嘻嘻快步走过来,“姨娘回府吧,我帮你把东西搬回院子。” 木香院距离北面的角门近,只需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可以到达。 只是打开院门,却发现院内空无一人。 院里的落叶凌乱地铺在青石地上,几簇药草被秋风寒意抽打得七零八落,了无生机。 玉荷不见踪影,这院子也无人打扫。 姜沅微微一愣,顿住脚步,问那婆子,“你可知道玉荷去哪儿了?” 那婆子本是个守门的,为她搬运东西自然是为了打赏,内宅的事她不甚清楚,婆子摇头说不知后,把搬来的行李堆在廊檐下,叉手只等着赏钱。 姜沅荷包里只剩六个铜板,全都倒给了她,婆子觉得少,嘀嘀咕咕撇着嘴。 姜沅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这个月的月例还没发,没有多余的银钱,只好抱歉地笑了笑:“等下次手头宽裕了,再给你补上。” 婆子嘟囔着:“那姨娘可别忘了!” 婆子走了后,整个院子更显寂静。 暮色渐渐笼罩,秋风卷起一地落叶,木香院寒冷寥落。 姜沅在廊檐下静静站了会儿,心头逐渐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就在她打算出去找玉荷时,吉祥院的慧儿咚咚小跑着走了进来。 慧儿四处打量一番,确认木香院只有姜沅一人在,才压低声音开了口:“姨娘,你总算回来了,老夫人要把玉荷发卖出去,现在她被关了起来,明日就要被人牙子领走了!” 宛如一记重重雷击,姜沅意外地愣住。 片刻后,她才听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玉荷犯了什么错?” 慧儿小声道:“姨娘,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你娘家那个表哥做人牙子生意,给二爷送了个小娘子,二爷养在外头,被二奶奶发现了,二奶奶可气坏了!那天,二奶奶在木香院门口指桑骂槐,玉荷不服气争辩了几句,二奶奶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玉荷那会儿正抱着罐蜜茶,那茶不小心撒在地上,二奶奶没看清滑倒跌了一跤......老夫人认定是玉荷冲撞二奶奶,故意把茶泼在地上,害得二奶奶早产!幸亏二奶奶母子平安,不然玉荷早被打死了!” 姜沅拼命咬紧了唇,手指有些发颤。 原来贾大正所谓的跟二爷做生意,竟是这样的生意! 郑金珠到木香院指桑骂槐并不让人意外,可她滑倒早产,明明是自己不小心,并非是玉荷的错啊! 但事情的起因过程并不重要,谁对谁错也不重要,老夫人最在意的是她的儿女子孙,只要老夫人认定是玉荷的错,那就全都是她的错。 姜沅心头钝痛不已,眸底一片酸涩。 说到底,事情还是因她而起,玉荷一腔忠心出头维护她,结果却是受她牵连! 慧儿不敢耽误自己在吉祥院的差事,说完便急忙离去,走之前她还道:“老夫人说了,谁都不许为玉荷求情,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玉荷的命就是这样了,姨娘且想开点吧。” 慧儿走后,姜沅定了定神,起身去往慎思院。 玉荷和她一样,都是签了卖身死契的奴婢,老夫人把她发卖给人牙子,那些人牙子都是贪财重利的,姜沅简直不敢去想,玉荷还会被辗转卖到哪里去。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去向老夫人求情没用,她只能试着去求一求将军。 兴许,看在她尽心侍奉的份上,将军愿意帮她一次。 到了慎思院,开门得是东远。 他看着满脸急色的姜沅,道:“姨娘有什么事?” 姜沅道:“我想见将军一面。” 东远瞥了一眼院外的方向,支支吾吾道:“姨娘,将军不在。” 姜沅:“将军还没回府吗?” 东远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实话实说道:“沈老夫人和沈姑娘到府里探望二奶奶,将军现在在花厅里和她们说话。” 原来是沈姑娘来了。 姜沅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去忙吧,我在外面等将军回来。” 东远想说几句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将军不在,他也不能随意请姨娘进来坐等,只好干巴巴地笑了笑,自己回院子里去了。 天色很快黑了。 姜沅站在院外甬道的拐角处,这里背着风,不那么冷,如果将军回来的话,她也可以第一眼看到他。 冷风倏忽吹来,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下,姜沅下意识低头拢了拢衣襟,再抬头时,听到了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男子的声音低沉磁性,是将军的,她听得出来。 女子——姜沅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待看清来人后愣了一瞬,随即折身快步躲到甬道的拐角处。 裴元洵与沈曦并肩缓步向慎思院的方向走来。 距离不远,姜沅可以隐约听到他们的话。 “将军,幸亏金珠母子平安,老夫人又添一孙,实是喜事。” “嗯。” “只是那丫鬟着实可恶,竟敢出言不逊,冲撞主子,老夫人心善,处罚还是太轻了。” “哦,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少说也得重重打一顿板子再发卖出去,对这种奴婢不能手下留情。再者,拿这丫鬟作筏子以儆效尤,以后府里的奴婢下人自然会服服帖帖,再不敢不敬主子。” “唔。” 原来沈姑娘和将军是这样的想法。 姜沅死命咬住下唇,默默攥紧了袖底的手。 院门吱呀一声开阖,谈话的人一起走进了慎思院。 姜沅站在外面怔怔看了会儿那紧闭的院门,良久后,拖着无力的双腿,慢慢向木香院走去。 第13章 回到木香院,姜沅怔怔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 房里没点灯,四周晦暗一片。 冷月不知何时升了起来,透过窗隙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 良久,她扶着桌沿慢慢起身,将妆奁盒里的几样首饰塞进荷包里放好。 第二日一早,风寒的症状又加重了,浑身酸软无力,头晕脑胀,连喝了两盏热茶提神,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外面的天色已过辰时,估摸此时玉荷应刚被人牙子带走,姜沅起身将荷包塞进袖袋中,去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殷老夫人一看到姜沅,脸色便沉了下来。 元浚以前可是很孝顺懂事的,现在他竟偷偷养外室,还不是受她那个娘家表哥唆使!再者,她的丫鬟竟敢冲撞主子,也不知她这个姨娘是怎么管教的!说来说去,这些事都与她有关,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姜沅低着头,轻声道:“老夫人,我表哥不成器,二爷受他迷惑,玉荷还冲撞了二奶奶,这些我有不是,我该去向二奶奶道歉的。” 听她这样说,殷老夫人的脸色才和缓了些,冷着脸质问:“你打算怎么赔礼道歉?” 姜沅道:“二爷二奶奶喜获麟儿,我想出府去买些上好的锦缎丝线,给孩子做一顶虎头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虎头帽寓意吉祥威武,祛邪除病,很是适合小少爷,她的女红手艺又不错,做出的虎头帽,应当也是好看的。 殷老夫人冷嗯一声,算是勉强认可她这个赔礼道歉的方式,“光做帽子还不行,你还得好好去吉祥院道歉。” 姜沅轻声道是。 殷老夫人看她还算懂事,便道:“那就准你今日出府,买完东西就回来,不可在外久留。” 没有老夫人发话,是出不了府门的,现下老夫人允她出府,姜沅暗自悄悄松了口气。 乘了马车出门,在一家锦缎铺子外停下。 姜沅戴好帷帽下了车。 她对车夫道:“我需在铺子里好好看一看,你不必在此等我,自去逛逛吧,未时一刻,再来这里接我。” 那车夫乐得清闲,等他赶着马车去了别处,不会再注意到这边时,姜沅提起裙摆,快步向不远处的当铺走去。 荷包里塞了几样首饰,都是将军赏她的,统共当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姜沅不要银锭,让伙计换成了银票。 她揣好银票,循着自己的记忆,找到当初她被舅母卖去的那家牙行。 人牙子翻着账本,道:“你要买婢女?不巧,今日早晨刚从将军府发卖来一个丫鬟,被红玉楼看上了。对方已经付过十两银子,待会儿就要带人走了。” 红玉楼是青楼妓坊,姜沅庆幸自己早来一步,玉荷还没被带走。 姜沅扶了扶帷帽,轻声道:“若我想买这个婢女呢?” 人牙子斜目看她一眼,这姑娘的面貌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身份,“已做成的买卖,要是一方反悔,就得多付五倍定金,姑娘要是想买......” 说着,那人牙子伸出手来正反比划两下,“一百两,不然没得谈。” 一百两银子,足够买十个丫鬟了,但凡会打算盘,都不会做这样的生意。 人牙子正想着这姑娘定然不会做赔本买卖,两张银票已放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银子收到,玉荷的卖身契也交了出来。 没多久,姜沅见到了玉荷。 她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但还好,她衣衫整洁,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 看到戴帷帽的姜沅,玉荷发愣许久才认了出来。 正待她想相认时,姜沅却轻轻摇了摇头。 她戴着帷帽,避开将军府的车夫,不让牙行的人看到她的面貌,就是不想这件事被将军府的人发现,再惹是非。 玉荷如今已经是自由身,姜沅烧了她的卖身契,把剩下的银票塞到她手里,低声道:“自己去寻个营生立足,打起精神,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 玉荷不肯收。 她知道姨娘没什么银子,这些银票八成也是当首饰换来的,玉荷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你把银子都给了我,以后自己可怎么办?” 姜沅轻笑:“我还有月例呢,以后还可以攒银子,你且拿好了,别辜负我的心意。” 推拒不过,玉荷只好泪眼朦胧地收下。 她以后能自己过活,再不用做低声下气服侍人的奴婢,姜沅心头的一块重石总算落地。 眼看快到了回府的时辰,依依作别后,赶在车夫接她前,姜沅去锦缎铺子挑了几块适合做虎头帽的布料。 回府的路上,马车辘辘而行,姜沅心里轻快不已,挑开车帘望着外面。 秋风吹来,黄澄澄的银杏叶在地上打着旋儿飞起来。 伸出手,一枚叶子好巧不巧落在白嫩的掌心中。 垂眸细看着银杏叶的蜿蜒脉络纹路,不觉想起了幼时。 那时,外祖父在药铺斟酌药方,他的至交好友崔伯伯站在一旁,两人因为一道疑难病症,争得面红耳赤。 崔家老仆牛二叔坐在角落处,扯着嗓门大声道:“呦,又吵起来了......” 崔伯伯的儿子崔文年比她大五岁,彼时才十二岁的年纪。 他无视药堂内乱耳的声响,拿着一把金灿灿的银杏叶,从柜台后稳步走到她跟前,对她道:“沅沅,你看这银杏叶,质量上乘,最适合入药......” 一晃数年过去,崔伯伯回甘州老家时病逝,崔文年带着牛二叔回家奔丧,至此再无半点消息。 姜沅想着,不觉深叹了口气。 回到木香院的时候,东远正在院外等着,见到她回来,东远忙大步迎了过来,道:“姨娘,将军吩咐,让你今晚去慎思院等着。” 姜沅心头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看她有些意外,东远忙解释道:“昨晚我告诉将军姨娘来过,将军今日没见着姨娘,出府前特意吩咐的。” 原来如此。 只要不是被府里的人发现她救了玉荷就好。 姜沅暗舒一口气,对东远道了谢。 傍晚的时候,她到了慎思院。 将军还没回府,姜沅按照吩咐去正房等他。 慎思院的正房开阔疏朗,夏季凉爽,但这个季节,房内便显得格外寒冷。 姜沅点亮了灯烛,找了只桌案旁的圆凳坐下,默默裹紧了裙衫。 那灯烛越燃越暗,院外却始终没有响起将军回来的脚步声。 等得太久,她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为何困倦极了。 支撑不住,便趴在桌案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似乎有人唤她的名字,姜沅勉强动了动唇,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一双大手稳稳抱住她。 片刻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而后,又缓缓落到实处。 身上好像盖了厚实的被褥,终于泛起一丝暖意,姜沅想要动一下手指,却发现浑身没有丝毫力气,简直连眼皮都无法睁开。 裴元洵剑眉紧锁,伸手试探她的额温。 双颊烧得通红,额头灼烫得吓人。 “找李修来。”他沉声吩咐东远。 东远立刻领命而去。 三更时分,李军医一路哈欠连天地走进慎思院。 看到裴元洵在房内正襟危坐,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李修一愣,对东远道:“你家主子这不好好的吗?” 东远不知怎么回话,裴元洵起身大步走近内室,“在里面,快些诊治。” 李修满头雾水地移步过去。 只见卧榻上青帐四合,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仅有一只白皙的女子素手恹恹搭在床沿,腕间一粒嫣红的梅花痣,指如削葱,不染丹蔻。 李修想起裴将军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妾室。 这大抵就是那姑娘了。 他莫名盯着那粒梅花痣多看了一会儿。 再回过神时,只觉得头顶一阵发凉,抬头间,发现裴将军拧眉看他的眼神锐利如刃。 李修清清嗓子坐直,敛正神色,拿帕子盖在那纤白如玉的手腕上,摒心静气诊脉。 片刻后,他纳罕道:“看这症状,三日前就有外寒入侵,挨到今日,正是烧热发作的时候。不过倒是稀奇,按说这几日天气尚好,只要不是特意去淋雨,不该有这么严重的寒气入体。” 裴元洵神色一凛,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沉声道:“可有大碍?” 李修诊完脉,语气轻松道:“还好,没有大碍,不过得好好养一阵子。我开一道方子,先吃上一副药退去烧热,之后每日三次用药,将养半个月就好了。” 李修医术高明,诊断不会有错,吩咐人按方子取药煎煮,裴元洵又召东远过来,他神色严肃得低语几句,东远点头领命而去。 没多久,去热退寒的汤药端了过来。 药碗搁在床头,裴元洵撩开床帐,沉声唤姜沅醒来。 连唤几次,姜沅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裴元洵道:“起来,喝药。” 姜沅紧蹙眉头看着眼前的人,茫然地点了点头。 裴元洵扶着她起来。 大掌触碰到她的肩,他有些惊诧觉,本就纤薄的人,不过几日未见,似乎消瘦了不少。 裴元洵沉默着拿来软枕,让姜沅倚靠在床头。 他端来药碗,递到她唇边,沉声道:“喝下去。” 他的语气很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姜沅的眼睫轻轻一颤,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黑褐色的苦口汤药,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我不想喝,”她转过脸去,轻轻抽泣着说,“避子汤太苦了,我喝了只想吐,但又不能吐......” 裴元洵愣住。 一向沉稳的面色罕见得起了波澜。 片刻后,他的语气温和了一些:“这不是避子汤,是治疗风寒的,只有喝下,你才能退去烧热。” 姜沅眨了眨迷蒙的眸子,顶着他似有实质的沉沉视线,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 艰难地喝完大半碗苦药,人便又昏昏沉沉躺倒在榻上。 裴元洵撑膝坐在榻沿,凝视着她苍白的脸颊。 小半个时辰后,姜沅的烧热褪去,身上发了汗,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耳旁。 裴元洵沉默着拿来干帕,一下一下给她擦去额上的汗。 东远去而复返,隔着内室的门在外面回话:“主子,是那车夫醉酒误事,晚了两天才接姨娘回来。” 香云寺在山脚下,本就比城内寒凉,雨势也更大,不消说,她是在等人接她回府时,淋雨染了风寒。 府内庶务繁乱,他又忙于公务,竟一时忽略了她。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睡梦中微抿的唇角,沉着脸色没有作声。 东远在外面道:“主子,已按您吩咐,罚了车夫三十马鞭。” 良久,室内传来一声淡淡的“嗯”。 姨娘今日睡在了慎思院的正房,东远拿不准主子要睡哪里,况且姨娘染了风寒,万一再过了病气给将军就不好了。 东远挠了挠头,斟酌着问道:“主子今晚是在正房睡,还是去书房?” 室内,裴元洵抬手掖了掖姜沅身畔的被角,低声道:“就在正房吧。” 第14章 再醒来时,已过了翌日辰时。 姜沅睁开眸子,盯着陌生的青纱帐顶,一时有些愕然。 这里不是木香院,她睡在了何处? 身畔很暖,有熟悉沉稳的温热气息。 姜沅悄然转过头去,发现将军躺在她身侧,他宽厚挺直的肩膀与她的肩挨在一起,视线稍稍往上,可以看到他英挺的剑眉微微拧起,正闭目睡得深沉。 姜沅有些发愣。 这是慎思院,她睡得是将军的卧榻,以往将军从不会让她在慎思院久留,昨晚她怎会睡在这里? 片刻后,模糊的记忆逐渐浮出脑海,似乎一开始她等了他很久,支撑不住便趴在桌上休息,后来,将军说她起了烧热,还让她喝药。 姜沅侧眸看着他的眉眼,自责地咬了咬唇。 她是将军的妾室,本该尽心侍奉他的,怎能反过来让将军服侍她? 他以往不到辰时便会起身,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还在睡着,定然是因昨晚睡得不足才补眠。 姜沅窝在被子里,想动又不敢动,她怕她一动弹会惊醒将军,可两人同睡在一处,她又担心她的风寒会过给他。 就在她纠结无措时,身畔响起窸窣响动,裴元洵睁开眼睛看着她,嗓音带着点暗哑:“醒了?好些了吗?” 姜沅的嗓子有点疼,还有些鼻塞,这些都是感染风寒的常见症状,算不上严重,她忙道:“多谢将军,我已经好多了。” 她说话时带了些鼻音,那双眸子也水汪汪的,裴元洵伸出大手,掌心覆在她额头上,神情严肃地试探她的额温。 干燥的掌心很暖,姜沅抿紧了唇,下意识睁大眸子看着他。 片刻后,裴元洵收回了手,掀被起身下榻,道:“虽已不起烧热,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每日按时服药。” 他说着话,已大步走至衣架旁,伸手取下了一件外袍,姜沅点了点头,想起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点头的动作,便又轻轻“嗯”了一声。 裴元洵没再作声。 他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形一如既往得挺拔威严,姜沅看着他将外袍穿在身上,便赶忙从榻上下来,只是起身时匆匆一瞥,发现自己竟穿得是将军的月白寝衣。 她来不及多想,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穿上绣鞋快步走到他身旁,待腾出手来,便去帮他系腰间的腰封。 那寝衣的上衫套在她身上,长度大约垂在膝窝处,裴元洵垂眸,可以看到她纤细绷直的白皙小腿,他别过眼去,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待你风寒痊愈了,再去给母亲请安。” 姜沅低着头,轻声道好。 她仔细得为他束好腰封,又去拿他常戴的那枚玉环。 玉环只剩半块玉坠,待姜沅拿过来的时候,裴元洵突然想起,那其余半块已作为信物送给沈曦。 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等着姜沅发问。 可姜沅的神色一直如常,她把玉坠小心翼翼系在他的腰封上,而后轻轻拨弄几下那上面的穗子将它摆正,低声道:“将军,好了。” 裴元洵低低嗯了一声。 她乖顺懂事,不该多问的不会多问,但,他要娶妻的事,还需知会她一声。 他本不想此时告诉她,毕竟她昨日刚染了风寒,身子还虚弱,但,那半块玉坠已经消失不见,心思细腻如她,想必心里会有疑问,再者,下定的日子也已不远,她迟早也要知道。 裴元洵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在空中某个虚无的点处,开口道:“最迟年底,慎思院会迎来另一个主子。” 这是他最近就要与沈姑娘定亲,年底之前会迎她进府的意思了。 饶是姜沅早已看了出来,听到他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还是不觉愣了愣神。 室内寂然片刻,就在裴元洵觉得姜沅回话太迟时,耳旁响起她温婉的声音:“恭喜将军。”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仰首看他,而是微垂着头,神色似乎有一点意外,但并没有半分嫉妒生气的模样。 她还是一如既往得乖顺懂事,裴元洵颇觉欣慰。 默了默,想到避子汤的事,他伸出手来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来与他对视,沉声道:“待以后正妻进门,你就不必喝避子汤了,会允你诞下子嗣,虽是庶子,也会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他的大掌虽没有用力钳制住他,但他这样的动作带着命令的意味,姜沅只得尽力配合着仰起头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漆黑深沉的星眸。 他的眼神锐利深邃,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将军允许她诞下子嗣,是对她的极大宠爱,也许如以前玉荷劝告她的,若真得有子嗣可以依靠,也许,她在将军府的日子会更好过一点。 姜沅想着,她此时应该表现得欢欣雀跃才对吧,将军等待的,应当也是她惊喜的笑容,可大概是染了风寒的缘故,她怎么也笑不出来,良久后,她勉强勾起唇角,轻声道:“谢谢将军。” 裴元洵似乎对她的表现不怎么满意,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没有松开,而是稍一用力,捏得更紧了一些。 姜沅马上又道:“多谢将军,我以后会好好服侍将军和夫人的。若以后能为将军诞下庶子,希望他能像将军一般神武英勇,做个保家卫国的英雄。” 裴元洵神色沉冷地看着她,一时沉默着没说话。 姜沅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出能让他满意的话,她本就不是会说什么甜言蜜语的人,下巴被他捏得发疼,她吸了吸鼻子,才尽力忍住不落下泪来。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才道:“生女孩儿也很好,最好长得像你。”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大步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沉稳的脚步越行越远,院门开阖一声,将军走出了慎思院。 他一出去,房内沉冷的气压终于消散,姜沅揉着被捏红的下巴,扶着桌沿缓缓坐下休息了一会儿。 只是低头时看到身上宽大的寝衣,她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起自己昨晚昏沉间如何换的寝衣。 换回自己的衣裳,收拾齐整凌乱的床榻,她便回了木香院。 一进院子,姜沅唬了一跳,孙嬷嬷正端手站在院内,冷着脸等她。 孙嬷嬷常陪在老夫人身侧,只有送避子汤时才会来木香院,姜沅抿了抿唇,快步走过去问好:“嬷嬷怎么来了?” 孙嬷嬷掀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眼前的姜姨娘。 脸颊苍白,眼神黯淡,虽不如以前明艳,却多了几分病西施的模样。 不过,她到慎思院来,却不是给小姨娘送避子汤,而是另有要事。 方才将军给老夫人请安时,提到玉荷被发卖出去,姨娘身旁没有服侍的人,请老夫人尽快拨一个丫鬟到木香院。 孙嬷嬷带来的丫鬟叫芸儿,是将军府的家生奴婢,她年少时一场高烧变成了哑巴,之前她在凝香院做粗活,裴元滢嫌弃她是个哑巴,嫁人后没带她去侯府,她便一直留在凝香院照看院子里的花儿。 孙嬷嬷因方才等得太久,脸色不大好看,她不冷不热对姜沅道:“府里丫鬟不够用,先把芸儿给姨娘使着,等买来伶俐的丫头,再给姨娘添上。” 她说完话,芸儿便从一旁走了出来,她年纪不大,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只是一直低着头,看着有些拘谨笨拙。 姜沅对孙嬷嬷道了谢,待孙嬷嬷离开后,便跟芸儿说了几句话。 芸儿能听懂,只是不能开口,这木香院她没有来过,对姜沅也生分。 姜沅让她去熬药,等了半天却没见到她人影,到了晚间芸儿才回来,她双手沾满了泥灰,裙摆还挂着花枝上的碎叶。 姜沅猜她是去了凝香院搬花儿,不过,她没多过问,芸儿不在木香院,她便自己动手熬药煮饭,等芸儿回来后,姜沅便让她净手用饭。 芸儿脸上也毫无愧色,坐下后便埋头吃饭,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就又不见了踪影。 如是过了两三日,姜沅风寒的症状比前两日好了许多。 她这几日不用去如意堂伺候,其实清闲了许多,现在她感觉身子好了些,便把那日买的锦缎布料拿出来,打算做一顶虎头帽。 到了临近傍晚时,外面飘起了细雨,就在芸儿回来后不久,院内又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姜沅微微愣了一瞬。 今日不是固定的日子,而且下了雨,姜沅没想到将军会来。 她赶紧把针线筐搁到旁边的案几上,掀开帘子迎了出去。 裴元洵没打伞,他今日穿得依然是玄色束袖长袍,气势威严凛冽,半月玉坠佩在腰封处,行走间随着他的脚步规律地摆动。 姜沅的视线在他的玉坠处停留一瞬,快步走到廊檐下迎他,轻声道:“下着雨,将军怎么来了?” 裴元洵看着她道:“一点小雨无妨,你风寒怎样了?” 姜沅道:“多谢将军挂怀,我已无大碍。” 她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眸子也有神采,裴元洵点了点头,大步迈进房内。 那盛锦缎的针线筐搁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裴元洵扫了一眼,淡声道:“在做什么?” 姜沅走过去,拿起那个初具雏形的帽子,对他道:“我打算做一顶小孩子戴的虎头帽,现在刚做了一半。不过,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太好,买的布料还剩了些,多余的这块靛青色的棉布,摸上去柔软舒适,可以做一个小肚兜,剩余的边角布料,还可以做两双小袜......” 她长睫如扇,说这话的时候,浓睫轻轻眨动,神情专注而认真,一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模样。 裴元洵撩袍坐在旁边看着她,一向平直的唇角勾了起来。 不过是允她以后诞下子嗣,她便这样欢喜期待,现在已提前开始做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她应是不知,即便是怀有身孕,诞下子嗣也得怀胎十月,届时她有的是时间准备这些用物。 等姜沅说完了话,才发现将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神色不复以往那样清冷肃然,而是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姜沅低下头看了看针线筐,又有些奇怪地看向他,片刻后,她抿了抿唇,忐忑不安地问:“将军,您是觉得,我把这个送给二少爷,不合适吗?” 闻言,裴元洵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第15章 看到将军脸色发沉,姜沅忐忑地攥紧了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得不对,亦或是做得不好,惹得将军不悦。 她看了看手里的虎头帽,想到了一种可能,沈姑娘之前到府里探望二奶奶,送给小少爷的东西定是稀罕之物,相比之下,她拿这个送给二少爷,实在是寒酸极了,可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用这个表达自己的心意。 姜沅咬了咬唇,轻声道:“将军,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我再想想其他的。” 裴元洵默然半晌,道:“没有,很合适。” 他这样说,姜沅便悄悄松了口气。 这虎头帽已做了一半,待缝好帽顶上的两只虎耳后,就可以用黑线绣帽额上的王字了,她觉得这帽子很可爱,若是这样丢下不用,是很可惜的。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将军觉得合适就好,其实我也很喜欢。” 裴元洵抬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这帽子,你能否做两个?” 姜沅有些讶异,她不知道将军要她再做一个有什么用,不过,她这个做得还不太好,若是再做一个,应当比这个更好些,她点点头道:“能的,只是费些功夫。” 裴元洵道:“那就再做一个。一个送到吉祥院,一个放在你这里,等以后诞下子嗣,留着给他。” 姜沅挑起秀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就算将军娶妻后允许她诞下子嗣,那也是许久以后的事,哪有必要提前给孩子备好帽子?但他这样说,神色还很严肃,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姜沅便只得答好。 裴元洵听她应下,清冷脸色也舒缓了些。 他在房内坐了两刻钟,亲眼看着姜沅喝完祛风寒的汤药,便撩袍起身离开。 今日不是留宿木香院的日子,他自然不会久呆。 暮色笼罩下来,细密的斜雨已停,姜沅拿了一把绛色的油纸伞,送他到院门处。 裴元洵看着她道:“外面天凉,回去吧。” 木香院距离慎思院太远,得走一刻钟的路程,姜沅仰首看着他,轻声道:“将军拿着伞吧,可能还会下雨。” 裴元洵道:“区区一点小雨,不必拿。”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 走了一段路,他下意识停住脚步,负手转过身来。 姜沅站在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目送他离去。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淡绿色的外衫,里面是件杏色垂直鞋面的长裙,因为在院里养病,她乌黑绵密的长发没有挽成发髻,而是用一条碧青色的发带松散地束住,随意搭在左肩肩头。 细雨斜斜飘落,她撑着手里的油纸伞,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看到他停下转身,她明显有些意外,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伞,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带着伞回去。 裴元洵摇了摇头,沉默一瞬,转步继续向慎思院走去。 他大步走着,却突然觉得,这雨下得太小,而他所定下的那些固定日子留宿,实在太过严格。 ~~~ 姜沅风寒痊愈,那虎头帽也做好了。 这日她做好早饭,去厢房唤醒芸儿起来用饭,她自己则带了虎头帽和一些才做的茯苓糕,去往吉祥院。 走在路上,听到几个仆妇在说话。 “郑二奶奶可真是大度,刚出月子就把二爷那个妾室接回府里来了!” “啧啧,二奶奶是伯爵府的大小姐出身,到底是名门闺秀,气度当真不一般。” “哎呦,你们忘了吗?二奶奶生二少爷那天,将军罚二爷在祠堂跪了一整晚!二爷认了错,又受了罚,再也不敢提把人接进府的事,这回二奶奶先提出接她进来,二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那可真是,二奶奶还给那姨娘好些见面礼呢,真真是教人无话可说!” 姜沅听着,不由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她没离开木香院,芸儿又是个不能说话的,木香院像与世隔绝一般,不知道外面一星半点的消息。 她本以为,经此一事,二爷会送走那个外室,却没想到,郑金珠会将人亲自接进来。 郑二奶奶真会如此大度吗?姜沅的心绪一时有些复杂。 到了吉祥院,果然看见一个柳眉樱唇,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坐在房里,正和郑金珠说着话,郑金珠满面笑容地喊她“曼娘妹妹”。 见到姜沅进来,郑金珠竟也含笑站起来,她先是夸了夸姜沅做的虎头帽和茯苓糕,还邀她坐下一起品茶。 姜沅不敢坐。 曼娘在这里,姜沅不方便向郑金珠直言道歉,含糊着说了几句歉意的话,郑金珠竟主动提起撵走玉荷的事,还滴了两滴泪,道:“那日竟是我心急了,也不能全怪玉荷,也不知她如今去哪里了。” 姜沅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如果郑二奶奶果真有愧疚之意,打听玉荷的去向,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她分明毫不在意,却在这里惺惺作态。 她到底为什么变得这么和善大度,姜沅想不明白,但她看了一眼俨然已十分相信她的曼娘,不由有些为她担心。 姜沅没在吉祥院多呆,放下东西,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 不过,就在她刚回木香院后,芸儿却提着把花锄从院外跑了进来。 她比划着说,外面有人传话,说是姨娘的亲戚远道而来,想见一见姨娘。 姜沅十分意外,除了贾大正,她想不出会有什么亲戚来找她。 虽然有些奇怪,她还是快步去了将军府待客的花厅。 到了花厅外面,却先见到了东远。 东远回府时,看到有个年轻男子在将军府外徘徊,上前问了,才知道是来找姨娘的。 那守门的小厮傲慢懒怠,先前把人拒之门外不肯传话。 虽然将军并不常去木香院,但对姜姨娘却是上心的,不管对方是抱着何种目的而来,东远做主先请了人进来。 看到姜沅,东远拱手道:“是从甘州来的,姓崔,不知姨娘是否认识?” 姜沅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忘了对东远道谢,又惊又喜地小跑着朝着花厅走去。 走到近前,便看到崔文年负手站在花厅内,牛二叔则拧着眉头站在他身旁,两人面色沉凝,并未落座,只是沉默打量着将军府的花厅。 经年未见,牛二叔眼角添了皱纹,发染白霜,一身靛蓝布衫,身形清瘦。 崔兄长已经及冠,长相与年少时有些不同,他身材清隽挺拔,长眉星眸,肤色白皙,一身月白色长袍,看上去温雅谦和,风度翩翩。 姜沅亲眼看到他们,忍不住喜极而泣。 牛二叔见到她,凝重的面色稍有和缓,亲热地唤她:“小姐。” 姜沅止住泪,请牛二叔与崔二哥落座。 牛二叔与姜沅说着话,崔文年却没作声,直到听姜沅说起药铺的事,似乎才终于确认了这就是少时那个爱跟在他身后玩耍的小尾巴。 其实,姜沅与少时模样相比没怎么变化,只是长大后,越发出落得娇美如珠,但模样没怎么变,性情却变了。 年少时那么活泼好动,现在虽是个美人儿,眉眼却不如以往灵动,坐在那里也规规矩矩的,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叙起贾大夫亡故的事,牛二叔不禁含泪叹道:“甘州距离此地数千里,待少爷听说此事,已经过去五年了......” 五年间,贾大正将祖产挥霍一空,姜沅被卖到了将军府,但凡崔家早一日知道消息,也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 若不是崔文年到平乐县祭拜姜沅的外祖父,还不知道此事。 姜沅勉强笑了笑,宽慰他:“二叔,二哥,我在将军府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也挺好的。” 高门大户,一向规矩繁多,方才他们进府时便遭到小厮白眼阻拦,想必以姜沅的身份,在将军府过得也不如意。 崔文年看了她一眼,默然未语。 若是在将军府为奴为婢,尚可以将她赎身出来,但她已成了裴将军的妾室,前路如何,只有她自己来走了。 牛二叔叹了一声,回忆起贾大夫和崔大夫都还在世之时,贾大夫看诊问脉,崔大夫也会对症下方,而眼前的两个孩子那会儿则喜欢呆在药堂里玩耍...... 听二叔提及少时,姜沅突地想到,有一次她怂恿崔文年偷了崔伯伯的脉针,两人像模像样给刚捉到的麻雀扎针看药,崔伯伯发现后,气急败坏地揪着崔文年的耳朵,狠狠打了一顿他的手板心。 崔文年似乎也想起了这事。 无意对视间,崔文年长眉一挑,一脸无辜地摊了摊自己的手掌。 姜沅忍不住轻笑起来。 花厅内说着叙旧的话,外头却突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姜沅微微一愣,迅速抬眼向外面看去。 转眼间,裴元洵已大步迈了进来。 他刚回府,还未来得及换常服,一身墨色官袍积威慎重,沉冷肃然的神色,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他脚步未停,视线在厅内沉沉逡巡一遍,落在那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身上。 方才他回府,东远说姜姨娘来了亲朋探望,他便掉转方向,径直来了待客的花厅。 一进来,便瞧见姜沅跟旁边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人说着话。 她笑得轻松愉悦,美眸潋滟,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裴元洵拧眉看了姜沅一眼。 姜沅愣了愣,从他不苟言笑的模样中,突然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悦。 她忙起身朝他施礼,介绍道:“将军,这是我崔伯伯家的二哥和牛二叔。” 牛二叔与崔文年也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手。 裴元洵看着崔文年,淡淡道:“远道而来,可在府中小住几日。” 他虽是这样说,言语之中却没有丝毫热情。 崔文年看了一下姜沅,默默轻叹口气,淡声道不用,“我们已购了回去的船票,下午就要启程,到这里也只是探望一下沅沅,看她是否安好。” 说完,道声叨扰,便打算告辞。 裴元洵没留,吩咐东远送客。 姜沅怔怔地坐在花厅里,看着崔文年与牛二叔离开,一时十分委屈难过,眼眶不觉红了。 她看得出来,将军不喜欢她会见亲朋。 可他怎能如此冷漠不近人情? 就算她是将军府的奴婢,她也可以和崔二哥说一说话,叙旧一番的。 她还有很多事没问,不知道他们住在甘州何处,崔姐姐的身体怎样,二叔与兄长离京可带了足够的盘缠吃食。 姜沅抹了抹眼泪,走到裴元洵身旁,小声求他,“将军,我想去城外渡口送一送二叔与二哥,请将军答应。” 裴元洵目光沉沉,看着她未开口。 姜沅咬住唇,含泪屈膝在他身前跪下,“将军,我送完他们便回来,绝不耽误回府的时辰。” 裴元洵沉默许久,开口道:“速去速回。” 姜沅感激不已,“多谢将军。” 说完,她便起身小跑着追了出去,生怕再晚一刻,便再也见不到崔二哥和牛二叔的影子。 纤影转过照壁,很快消失在眼前,裴元洵负手沉默片刻,叫来东远,吩咐道:“你亲自赶车护送姨娘。” 第16章 甘州路远,距离京城足有三千里,要先乘船半月,再换马车行千里陆路。 一切顺利的话,也得月余时间才能回到甘州下属的清远县。 远在清远县的崔玥,还记挂着姜沅,让崔文年给她带了一对雕花金手镯。 那金手镯原是她给姜沅嫁人添妆用的,方才将军肃然稳坐厅中,添妆的事不宜再提起,崔文年便没拿出来。 现下送给姜沅,总算没负长姐所托。 不过,姜沅捧着手镯,心中却十分惭愧。 她囊中羞涩,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东西送给崔玥姐姐。 崔家在清远县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家底殷实,姜沅无亲无靠,在将军府又无产业,想必攒下些体己银子十分不易。 崔文年看出她的心思,随意说笑几句,便揭过了此篇。 渡口在城外三十里处,一路说着近些年的事,日头西斜时,便到了地方。 依依不舍目送崔文年与牛二叔上船。 行船渐行渐远,船上的人也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点,姜沅依然保持着送别的姿势,站在岸边一动未动。 深秋的风遽然拂过,眼前的光线逐渐黯淡下去。 姜沅抬眸望向空中。 不知何时,天空遍布一层铅块状的暗云。 要下雨了。 东远赶了车过来,对她道:“姨娘,回府吧。” 姜沅回眸望了几眼那行船离去的方向,抿唇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距离城外尚有二十里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风雨太大,赶车的马怎么都不肯冒雨前行。 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可以落脚,东远把车赶到客栈的马棚里,请姜沅先下车避一避雨。 待停好车,东远做主要了一间上房,让姜沅先去房内喝口热茶休息一番。 将军嘱咐过要速去速回,但这雨太大,今晚怕是回不了将军府,东远不敢擅自做主让姜沅在外留宿,便在客栈找了个跑腿的伙计,要伙计冒雨跑一趟将军府传话。 暮色四合,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停歇的趋势。 姜沅靠窗站着,怔怔望着风雨中摇曳的枯枝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响动。 以为是来送茶饭的客栈女伙计,姜沅没回首,轻声道:“放在桌子上吧。” 对方没说话,而是立在门槛处,沉声道:“还没用饭?” 声音低沉有力,分外熟悉,姜沅讶然转首,看到裴元洵大步向她走来。 他淋了雨,玄色长袍湿透了,湿漉漉贴在身上。 姜沅愣了愣,赶紧拿起干帕子走过去,“将军怎么冒雨来了?” 裴元洵接过她递来的帕子,覆在脸上擦了一把,沉声道:“恰好回城路过此地。” 姜沅不知他出城做什么,兴许是军务上的事,但他此刻淋了大雨,若不及时洗去寒意,恐怕会着凉。 姜沅道:“将军先用热水沐浴吧。” 裴元洵点点头:“也好。” 姜沅很快下楼一趟,请伙计送热水到房里,又麻烦厨房的人熬一碗姜汤来。 不一会儿,热水送上来,姜沅试过木桶里的水温,不热不凉正合适,便对裴元洵道:“将军沐浴吧。” 沐浴的地方在上房外间,是单独隔出来的一间房,浴桶与房门处横着张一人多高的屏风,旁边放着置物用的衣架,可以用来放换下的衣物。 裴元洵走进瞧了眼屏风后的浴桶,又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姜沅,顿了会儿,开始脱身上湿透的外袍。 姜沅自觉转过身去,默默站到屏风后头。 将军留宿在木香院的时间少,她没伺候过他沐浴,此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垂眼无声盯着脚下,等他吩咐。 屏风后响起哗啦的水流声,隔了一会儿,裴元洵道:“澡豆,巾帕。” 姜沅不敢抬眼看他,低头放下澡豆巾帕后,又立刻站到屏风后面。 裴元洵沉默看了一眼屏风后的纤影。 没多久,他沐浴完,换上干爽的衣袍走了出来。 将军身材高大挺拔,那玄色长袍的系带短了些,只松散斜挂在腰间,坚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姜沅走上前,帮他理好衣带。 理好衣带,她后退一步看了看,将军的头发有些湿,发梢还滴着水,若不擦干,以后会头痛的。 姜沅道:“将军,我帮你擦干头发。” 裴元洵没说什么,按照她的指示坐下,,身体靠在椅背处微微后仰。 姜沅将墨发拨到他耳后,用干帕子包住,一下一下擦拭起来。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他们都乘船走了?” 将军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牛二叔与崔兄长,对他来说,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他这样问,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姜沅轻抿住唇,低声道:“是。”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又道:“你那位崔二哥,可成家了?” 姜沅微微一愣,手上的动作也不觉慢了下来。 相聚时间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在回忆过往,她压根没想起来问二哥的婚事。 姜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兄长已过弱冠之年,这个年纪,应当成婚了吧。” 裴元洵默了默。 崔文年是很年轻,虽然年轻,但普通百姓,一般到这个年纪也该成婚了。 不像他,在外征战居多,拖到二十八岁还未定亲娶妻,已算是大龄。 京都之中,与他同龄的勋贵官家子弟,早已儿女成群。 如果不喝避子汤,姜沅也应早已为他诞下子嗣。 裴元洵一时没再出声。 擦干了头发,刚熬好的姜汤也送了过来。 裴元洵喝完姜汤,站到窗旁,查看外面的雨势。 夜色已沉,雨打风吹的迹象没有消减,看样子会持续一整夜。 他看着姜沅,道:“今晚不能回府了,就在此留宿吧。” 姜沅点了点头,将军定下的事,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快到歇息的时辰,姜沅去沐浴洗漱。 等她沐浴完回来,看到裴元洵坐在靠窗处,垂眸盯着绣帕里的那对金镯子,神色令人琢磨不透。 方才去沐浴前,她把包在帕子里的金手镯放到桌上,忘了收起来。 “是崔二哥的姐姐带给我的,”姜沅默了默,轻声解释,“平乐县有用金镯子给待嫁女子添妆的习俗,姐姐虽然不在平乐,还记挂着我。” 裴元洵淡淡“唔”了一声。 原是添妆之物。 男女婚嫁,三书六聘,男方会下定亲礼,女方也会准备嫁妆,到了娶亲吉日,新郎会骑上高头大马,带上迎亲队伍,迎娶新妇进门。 如果她外祖尚在,家中太平,这个年纪,正是她该出嫁的时候,而如无意外,她与她那竹马哥哥应该会结为一对夫妇吧。 裴元洵凝视着那对镯子,唇角绷直,良久没有作声。 姜沅不知将军在想什么,他神色又变得沉冷肃然,她知道将军不喜她会见亲朋,现下还因为大雨不得已留在客栈住宿,想必心中更加不悦。 他不说话,姜沅便不敢再开口,她咬唇默默坐在一旁,等着他发话。 过了许久,裴元洵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酒酿圆子,沉声道:“客栈方才送来的,吃些吧。” 姜沅晚上没用饭,现在也有些饿了,将军的神色稍有舒缓,她也悄然放松下来。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去用饭。 将军不饿,所以一碗清甜的酒酿圆子,都进了她的肚子。 圆子味道不错,只是放多了甜酒。 姜沅酒量极差,吃完圆子,只觉得头脑晕晕沉沉的,走路有些发飘。 但待会儿将军该就寝了,需得去展被铺床,她揉了揉额角,脚步不稳地走到卧榻旁。 片刻后,裴元洵站到她身旁,看她迟疑着把一对枕头塞到锦被底下,不由拧眉道:“你醉了?” 姜沅摇头否认:“将军,我没有。” 说是没有醉,人却乱了规矩,自己没想起要先伺候他,而是率先脱了绣鞋上榻钻进被窝里。 裴元洵无言片刻,掀被躺在她身侧。 姜沅吃得有点撑,躺在被窝里也没那么老实,她翻来覆去几下,忽然撑起胳膊,意味不明地抿唇看他。 裴元洵眯了眯眼,沉声命令道:“睡觉。” 姜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道:“我睡不着,你帮我揉揉肚子。” 她当真是醉酒放肆,不知自己是何身份,裴元洵沉了脸色:“自己揉。” 姜沅转眸看着他的脸,眨了眨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你总是高高在上,又凶又冷漠,一点儿也不体贴,我小时候吃多了肚子撑,外祖母都会给我揉肚子。” 同醉酒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裴元洵沉默片刻,伸过大掌放在她小腹处,一圈一圈帮她揉起了肚子。 姜沅不哭了,双眼盯着帐子顶,喃喃着自言自语:“小时候,外祖父说过要把医术都传给我,我自小便想着长大后做个女大夫,治病救人,救死扶伤。” 裴元洵没在意她的醉言乱语,大手按着她平坦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揉着。 姜沅安静了一会儿,道:“你说,我去求一求将军,或者求一求老夫人,他们会不会善心大发,放我出府?” 裴元洵的大手微微一顿,侧眸看着她,低声道:“绝无可能。” 姜沅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她呆呆地看着帐子顶,神情说不上难过哀伤,似乎那些话都在她意料之中,但她的唇却抿着,眼神中都是失落迷茫。 过了会儿,她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等夫人进门后,将军还允我诞下子嗣呢。我做了个虎头帽,改了一下样式,很好看,男孩女孩都能戴。” 她的手指无意摩挲着他的手背,裴元洵侧眸看着她姣白无暇的脸颊,喉结突地一滚。 他沉声道:“把手拿开。” 姜沅任性起来,偏不肯拿开,道:“你不要总是命令我,我不是你手底下的兵,不会总听你的话。” 裴元洵看着她,幽深如潭的星眸中,亮起一簇难以抑制的火焰。 不听话的人尝到了惩罚。 起先是温风细雨,待那双美眸眼神迷离时,骤然降下一场疾风暴雨。 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停下。 翌日天色大亮,房里的人还没动静。 东远不敢耽误要事,轻叩房门,在外面道:“主子,宫里来人,传您进宫。” 房内,裴元洵慢悠悠睁开一双星眸。 姜沅昨晚累了,现下窝在他怀里酣睡,凝脂雪腮红晕犹存,睡颜乖巧可人。 想起昨晚一时失控荒唐太久,裴元洵沉静的眸底微掀波澜。 无声起身下榻,披衣出门,沉声问:“何事?” 传话的太监就在客栈外等着,看到将军出来,忙上前道:“将军,是狩猎的事,太子殿下与王相已经等候多时,官家正等着您呢......” 官家召集要员商议此事,谁知道这位从不懈怠的将军,为何今日迟迟未去枢密院,太监为了找人,快要把整个京都翻遍了。 裴元洵当即翻身下马,与太监一道离去。 将近午时,姜沅才醒来。 酒酿的余威总算消失不见,只是头脑依旧有些昏沉。 依稀记得做了一晚被折腾的乱梦,身体甚至还有些酸痛。 但细想起来,昨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将军不是荒唐无度之人,莫非是自己吃了那酒酿圆子身体不适的缘故? 外面响起叩门声,东远道:“姨娘,天色不早了,咱们尽快回府吧。” 姜沅浑噩的思绪被打断,她怔了怔,忙道:“好。” 第17章 从客栈回府后,姜沅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每日清晨起来,先去如意堂侍奉老夫人,到了将近午时回自己的院子,歇上一会儿养养神,做些针线活,之后便拿出那几本早已倒背如流的医案书札,再重读上几遍。 只是她偶尔会望着窗外发会呆,朝着甘州的方向默默出一会儿神。 不过,芸儿这几日却不往凝香院去了。 她的手划破了个大口子,伤口足有两寸长,流了许多血,姜沅给她撒上金创药粉止血,又在手心手背处缠上一层细布,嘱咐她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再去摆弄那些花儿。 芸儿这次也很听她的话,安心地呆在了木香院,姜沅看书时她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瞌睡,房里无人说话,惟有深秋的风拂过院内的药草,发出沙沙的静谧响声。 这日午后,姜沅睡不着午觉,又懒怠出去走走,便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拿了本游记的书来看。 那游记所述的正是甘州的风俗地貌,姜沅正看得入神,突觉肩头被拍了一下。 芸儿站在她面前,打着手势比划说院外有个女人在走来走去,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 姜沅觉得奇怪,若是传话的婆子,不会不到院子里来。 她走到院门外,却没见到人影,正待她正打算返回时,突然听到角落处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姜姨娘?” 姜沅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二爷的妾室曼娘站在那里,她的脸色有些发白,还不断得左右张望着,一副犹豫担心的模样。 姜沅不知曼娘为何会来找她,她只是之前在吉祥院见过她一次,连话都没说过,但看曼娘的样子像是生了病,姜沅便让她到院子里来坐一坐。 曼娘慢慢走到木香院的门口,双手扶着门框,突然摇了摇头道:“我不进去了,听说你会看病,你这里有止疼的药吗?我肚子疼了好几天了。” 她的脸色不妙,看起来确实身子不适,木香院有可以止痛的元胡丹,但不知曼娘是什么病症引起的腹痛,这药也不是胡乱可以吃的。 姜沅看着她,疑惑道:“你怎么不找大夫来看一看?” 曼娘踌躇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后,轻声道:“我病了好些日子,大夫开的药方都不顶用,后来找了个走街串巷的赤脚郎中看了,那郎中说是有家传秘方,能治好我的病,但我吃了他的药,总觉得症状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 说着,又忙补上一句,“你千万别告诉二奶奶,免得她多心,她对我是极好的,给我请了好几次大夫呢。” 曼娘这么单纯,姜沅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姜沅实在是担心,便道:“你还是到我院子来吧,我帮你把把脉,诊治一下,那止疼的药不可随便吃。” 曼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回到房内,姜沅把帕子叠成豆腐块的形状,做成一个简易的枕包,让曼娘把手腕放在上面。 她并指诊了一会儿。 曼娘的脉搏虚弱悬浮,脸色苍白,说话也有气无力,这是气血虚弱,脾胃不振引起的毛病,只需要归脾汤调理,并非是什么严重的病症。 但姜沅对自己的医术也没有把握,在将军府的这三年,除了看医书,给老夫人熬参汤,她实践的机会少之又少,外祖父教给她的医术,也只还记得些简单的把脉问诊。 姜沅道:“你腹痛几日了,吃的什么药?” 曼娘掏出一个包着黑药丸的手帕来,道:“你看看这个,这是那大夫给我开的药,每次服用二十丸,一日吃三次。” 那药丸黑豆般大小一个,凑近闻起来有股浓厚的酸甜味道,姜沅闻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突然变了,她看着曼娘,严肃道:“你服用几天了?” 曼娘看她脸色凝重,心不由提了起来,道:“服用快一个月了。姜姨娘,你别吓我,有什么影响吗?” 姜沅看着曼娘无知的模样,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心痛同情。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曼娘实情,她服用的这个药丸,里面含有大量的红花,红花可以活血化瘀,但还有另一种功效,大量服用会导致不孕,曼娘服用了这么多,以后很难会怀上孩子了,若是继续服用下去,还会有性命之忧。 姜沅抿了抿唇,安慰她道:“曼娘,你让二爷再给你找个好大夫来看一看,好好调理一下身子,说不定还可以好转的。这个药丸,以后切记不要再吃了。只要你停了这药,肚子也就不会再痛了。” 曼娘点了点头。 姜沅想了想,隐晦提醒道:“那些赤脚郎中卖的家传秘方大都是骗人的,他们卖了药赚完钱就跑,之后连影子都找不到。曼娘,你切记,一定请二爷给你找个好大夫来看,不要轻易相信旁人。” 那所谓的什么赤脚郎中的家传秘方,八成与郑金珠脱不开干系,只不过,郑金珠完全可以把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只是可怜了曼娘,郑金珠不会为难二爷,曼娘便成了她报复的对象。 她帮不了曼娘什么,只希望她能自求多福了。 曼娘似乎听明白了,她紧紧握住那药丸,咬唇道:“姜姨娘,谢谢你。” 待曼娘走了,姜沅越想越觉得脊背生凉,心头紧绷。 吉祥院是这样,那以后慎思院会是怎样?曼娘今日的处境,会不会就是她以后的处境? 正在她出神时,耳旁忽然响起熟悉的沉冷声音:“在想什么?” 姜沅唬了一跳,怔怔地看了裴元洵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忙起身上前,屈膝行礼,道:“将军。” 裴元洵看了一眼窗外,道:“她来找你做什么?” 将军提到的是曼娘,姜沅沉默一会儿,抬眸看着他,难过道:“曼娘吃了赤脚郎中开的药,那药对身体不好,她来让我帮她看看。” 裴元洵不甚在意道:“吉祥院的事,你不必操心。” 姜沅不说话了。 后宅的琐事,将军一向不在意,她若是多说,只会惹得将军不快。 姜沅看着他,不由又有些发怔。 郑金珠容不下曼娘,那沈姑娘呢? 她以后是将军的正妻,是慎思院的主子,她如果容不下将军身旁的妾室,那将军会怎么办? 姜沅发怔时,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 她今日穿得是件浅青色素衫,头发一半挽起,一半柔软地垂在肩头,发上只有一根乌木簪,没有半点多余的钗环,与整日浑身珠宝玉翠的三妹相比,实在太过素净了。 明日府里要为二侄子摆满月酒,来庆贺的亲朋好友很多,她应当打扮得体面一些才好。 他将手里的一方匣子放到桌子上,道:“这是从金玉铺子买的钗环,你看看喜不喜欢。” 姜沅看着他打开匣子,里面满满都是金簪发钗,耳铛玉镯,一看便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每样都价值不菲。 姜沅抿了抿唇,仰首看着他,道:“我很喜欢,谢谢将军。” 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道:“那就好。” 姜沅阖上匣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将军,如果以后旁人都指责我做了错事,将军会相信我吗?” 裴元洵拧眉道:“为何会问这个?” 姜沅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想问这个,她知道这个假设很莫名其妙,但她心头却有些隐约的担忧,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但又没什么逻辑道理。 裴元洵看着她轻蹙的秀眉,沉声道:“不必胡思乱想。” 此时暮色四合,到了用晚饭的时候,裴元洵道:“走吧,去母亲那里。” 姜沅心绪复杂地呼出一口气,道:“是。” 到了如意堂,裴元滢也在,她今日提前回了娘家,正陪老夫人说话。 没多久,桌上摆了饭。 姜沅净过手,为老夫人将军和三小姐盛粥布菜。 用饭的时候,将军不需要伺候,姜沅自觉站到给老夫人和三小姐身后,等着端茶递水。 用完饭,老夫人没提满月酒的事,而是提起了长子定亲的事。 她喝了口茶,对裴元洵道:“我找人算过了,冬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定礼我已在准备了,你且记得提前告假,我好打发人去侯府说下定的事。” 近日长子公务繁忙,连着好几日都不曾回府歇息,这定亲下定的事,得需他亲去,怎么也得抽出时间来才成。 裴元洵摩挲着杯沿,侧眸看了一眼姜沅。 她恭敬地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要定亲娶妻的事已知会过她,想必她也盼着夫人早日进门,这样一来,她也不必再喝避子汤。 不过,这却不能及时如她所愿了。 裴元洵道:“娘,我过些时日要随官家前去狩猎,下定的日子还得另行商议。” 官家原定十月初去狩猎,只不过因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最近病体初愈,狩猎的日子便推迟了到了十月底。 狩猎围场在百里之外,时长大约需要一个月,冬月初八的下定之日,是决计赶不回来的。 伴驾狩猎,自然是要事,殷老夫人听完,道:“既然如此,那便就近选个好日子,这事绝对耽误不得。” 裴元滢也道:“大哥,娘说得对,就近选个日子吧,早日定亲,也好选成亲的吉日,我都盼着大嫂早点进门呢。” 裴元洵默了默,沉声道:“时间紧张,还是等狩猎回府,再选日子。” 姜沅垂头盯着脚下的地板,悄然抿紧了唇。 将军考虑妥当,现在着急选个日子,显得将军府对亲事不够上心。 果然,殷老夫人细想一会儿,便同意了长子的说法。 裴元滢摸着腕间一对碧绿通透的玉镯,对殷老夫人道:“娘,大哥下定要用的金银玉饰,从外面的金玉铺子定做就行,只是那喜饼是找外面铺子订做,还是咱们厨房自己做?” 喜饼是下定时用的定礼之一,里面包芝麻枣仁的馅料,吃起来松软甜糯,取圆满甜蜜的寓意,那外头的铺子做起来千篇一律,口味也一般,但凡是讲究的高门大户,都是吩咐自己府邸的厨房专门做的。 吉祥院有自己的厨子和小厨房,将军府的厨房主管老夫人和将军的饭食,那厨娘的手艺虽不错,但于面点上却不甚精通。 殷老夫人道:“还是咱们自己做好,就是不知厨娘能不能做得好。” 裴元滢看了眼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姜沅,笑道:“娘,这个也不难,我知道姨娘的手艺好,要不让她来试试?” 殷老夫人也看向姜沅,道:“既然如此,你就帮衬着厨娘来做吧,沈姑娘进门后就是你的主子,你也该多尽心。” 姜沅不会做这个,喜饼是京都的风俗,平乐县没有,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拒绝,不然将军,老夫人和三小姐肯定以为她故意推脱,但若是她应下来却做得不好,到时候反而会让将军府丢脸。 姜沅实话实说道:“三小姐,老夫人,我真不会做这个的。” 裴元滢感觉被下了面子,冷笑一声道:“谁知道你是真不会做,还是假不会做。” 姜沅抿着唇,求救似地看了一眼裴元洵。 但他脊背挺直正襟危坐,神色淡淡的,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 姜沅悄然攥紧了手,低下头没再出声。 将军和老夫人都疼爱三小姐,她此时若为自己反驳,三小姐必定会勃然大怒,而老夫人看到女儿生气,说不定也会气得犯心悸的毛病。 谁都得罪不得,她宁愿此时受些白眼冷言,换太平无事。 裴元滢没再理会她,而是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哥,说:“大哥,明日摆满月酒,到时候沈姑娘也会来,你也不要总是忙你的公务了,记得到时候早点回府。” 裴元洵点点头,沉声道:“好。” 姜沅默默站在堂内,待到将军回了慎思院,老夫人也不需要她伺候时,她刚打算离开,裴元滢突然叫住她,道:“姜姨娘,待会儿你来凝香院一趟,我有事。” 第 18 章 伺候完老夫人,姜沅去了三小姐住的凝香院。 虽是深秋,凝香院花草葳蕤。 一盆盆精心侍弄的月桂金菊芙蓉海棠还在盛开,偌大的院子姹紫嫣红,香气浓郁。 裴元滢懒懒靠在美人榻上,对姜沅道:“我这院子里开的花好,明日来府里吃酒席的夫人小姐都会到院子里赏花,还得麻烦你件事。” 姜沅道:“三小姐有什么事?” 裴元滢拿调羹慢慢搅拌着盖碗里的燕窝粥,手腕上的金玉镯子偶尔清脆地撞到碗沿。 她一边吃着,一边慢慢道:“你也知道,明日是二少爷的满月酒,阖府上下都忙着这事,我这院子里无人张罗,你明日可否做些糕点送来?” 裴元滢嘴上说着麻烦她,态度却高高在上,姜沅方才拒绝了做喜饼的差事,此时若再拒绝做糕点,不用说,裴元滢一定会心生不快。 姜沅道:“三小姐爱吃什么?” 裴元滢笑了一声,道:“不是给我做的,是给沈姑娘做的,也就是我快进门的嫂子。沈姑娘什么没见识过,你且做些样式新颖好看的,别让她嫌弃。” 裴元滢与沈姑娘关系亲近,此时是巴不得她快些嫁进将军府来,姜沅沉默了一会儿,道:“沈姑娘可有什么忌口?” 裴元滢道:“没什么忌口的,你一定要用心做,千万别丢我的脸。” 说完,她挥挥手让丫鬟带姜沅去厨房挑拣食材带回木香院,好明日一早做了吃食送来。 ~~~ 翌日,是个暖阳高挂的寒秋天气。 姜沅起了个大早,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着做糕点。 她忙碌的时候,将军府的花厅分外热闹。 前来吃满月酒的亲友大都是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物。 殷老夫人连得两孙,喜上眉梢,容老夫人、王老夫人等都前来贺喜,殷老夫人便与那些夫人小姐们同坐一席说家常话。 沈曦带着丫鬟碧蕊在花厅略坐了坐,吃了几杯酒水,便去了凝香院赏花。 深秋的天气寒意十足,这院子却花团锦簇。 沈曦挨个赏完,掐了枝罕见的紫色重瓣菊花把玩一番,她还未曾见过这种花,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清新香味。 碧蕊看自家姑娘喜欢那花,便选了两朵最好看的帮她簪在发髻上。 正赏着花,沈曦余光瞥见有个年岁不大的丫鬟捧着食盒糕点走了进来。 来人是芸儿,姜沅做好糕点,便让她送到凝香院来。 芸儿盯着沈曦手里的菊花看了看,咿咿呀呀比划几番,她不能说话,发出的啊啊声粗哑难听。 碧蕊皱了皱眉,不耐烦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像驱赶蚊虫似地挥着手道:“行了,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芸儿看了她们几眼,只好走开了。 碧蕊揭开盖子,惊叹地啧了一声,一脸讶异地呈给沈曦看:“姑娘,瞧瞧这手艺真是不错,茯苓糕,山楂糕,牛乳酪,尽是些有好吃又滋补的,还有这荷花酥玲珑精致,中间的芯子粉粉嫩嫩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席面上没见到这样的糕点,沈曦好奇拈起一块尝了。 “确实不错,可是厨房做的?” 裴元滢的丫鬟在不远处伺候,听见后过来回话:“回姑娘,是府里的姜姨娘做的。” 沈曦听完没作声。 碧蕊不屑地笑了一声:“原来是她啊!” 这姜姨娘,不就是大将军的那房妾室吗?看着长相出众,又会写字做糕的,一定很会讨大将军欢心。 照她说,这大将军哪哪都好,与她们家姑娘极为相配,就是先纳了个妾室进门这一点,颇为不妥。 沈姑娘瞧了一眼那食盒,道:“先放这,待会儿再吃吧。” 碧蕊撇撇嘴,把食盒放到了旁边。 没多久,裴元滢携着一众贵女前来。 午时日头正暖,适合散步消食,贵女们欣赏完满园子的秋花,有人提议去将军府的花园逛一逛。 花园在将军府的东面,有个偌大的池塘。 深秋季节,荷叶虽已枯黄,尚有挂在颈杆上的褐色莲蓬,微风拂过塘面,水面起波,莲蓬枯叶轻曳。 沈姑娘瞧着那远远几簇莲蓬,又看了几眼塘边的小舟,笑着对裴元滢道:“若是泛舟到这池塘里采几把莲蓬,也不负这秋日风光。” 沈曦身份贵重人缘又好,身边一向众人环绕,此时几个贵女在旁边喂塘边那几条肥胖的斑点锦鲤,听见这话,都拍手叫好表示同意。 难得沈姑娘兴致这么好,裴元滢也有心与自己的未来嫂子拉近关系,当即便点头应下。 这边吩咐人解开小舟上的缆绳,沈曦道:“方才那些糕点,精致又好吃,难为姜姨娘费了心,这会子我们在这里玩,倒没想起感谢人家,不如去木香院唤了人过来,一起撑船采莲玩耍,也算是表达谢意了。” 两府虽已过了明路,却还未正式下定,除了裴元滢与沈曦,其他贵女并不知晓这桩将来板上钉钉的姻缘。 裴元滢在心中暗赞暗长嫂大度。 姜氏是大哥的妾室,沈姑娘对她以礼相待,到底是侯府嫡女,气度涵养非同一般。 当下让人去传话。 木香院内,姜沅拿了把做糕点剩下的米豆,刚喂完那几只经常来寻食的灰翅膀雀儿,正打算去吉祥院瞧一瞧曼娘,她昨晚翻遍医书,觉得曼娘的身子兴许还有调养回转的法子,只是不知二爷有没有给她找大夫看。 还未出门,与那传话的丫鬟迎面遇见。 丫鬟道:“姨娘,三小姐沈姑娘她们邀你去池塘里撑船玩呢。” 姜沅怕水。 塘中水深,足以淹没头顶。 先前她就是不小心掉进池塘中,被路过的将军救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她不想去,但三小姐与沈姑娘都邀请她了,不去便是不识抬举。 既然不能不去,便拖延一会儿,待会儿她们兴致消了,她去露个面便可以很快回来。 姜沅想了想,道:“你先回去吧,我等会过去。” 池塘边,裴元滢命人解开塘边小舟的绳索,几个贵女兴高采烈地提着裙摆上船。 裴元滢与沈曦、碧蕊上了同一条小船,其余姑娘们,有两人一队的,也有三人一队的,上船后便兴冲冲划桨出发了。 碧蕊把盛着糕点的食盒放在裴元滢与自家小姐中间,点开船桨撑船。 沈曦指着那盒子糕点,对裴元滢笑着道:“姨娘做的糕点不错,难为你费心了。” 裴元滢笑着道:“她手艺是不错,你要是爱吃,等你进了我们家做媳妇,天天让她给你做。” 沈曦不动声色道:“你才说笑了,那是你哥哥的人,我岂能这么没眼色?” 裴元滢不以为然,“她其实是我们府里的奴婢,签了卖身契的,又不是什么贵妾,娘家表哥还是个赌鬼。当时她在池塘落水,我大哥救了她,纳她也是不得已的事,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耍心机落的水,好借机攀上我大哥的。我大哥也不怎么宠爱她,一个月就去她院子里两三回,你把她当丫鬟使唤就行。我看她除了长得好,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碧蕊暗自笑了一声,将军都不在意她,等姑娘嫁进府来,拿捏这小姨娘还不是小事一桩。 沈曦笑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兀自打开食盒,捡了一块荷花酥吃。 前头的几个小舟在莲叶间穿梭,有人已摘下莲蓬,举着那碗口大的莲蓬,笑着让碧蕊快些摇船过来。 碧蕊撑船往莲蓬多的地方划去,她一回头,看到姑娘白皙的脸庞莫名出现一块块红斑,双手捂着嘴,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碧蕊一惊,登时撂下船桨,高声叫嚷起来:“姑娘,你怎么了?” 裴元滢听见声音,急忙凑过去看是怎么回事。 沈曦指着食盒里的糕点,声音嘶哑着勉强挤出几个字:“荷花酥......” 碧蕊的脸色顿时变了。 姑娘变成这副模样,分明是那荷花酥有毒! 沈曦说不出话来,碧蕊替自家姑娘问话:“三小姐,这荷花酥里为何会有毒?” 裴元滢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扶着沈曦,一连声急着道:“快靠岸,吩咐人去木香院喊姜姨娘过来!” 塘边的丫鬟听到吩咐,有去木香院喊姜沅的,也有飞跑到前院去告知老夫人的。 远处采莲的贵女们听到动静,忙停下摘莲的嬉闹,划船向岸边靠近。 沈曦下船的时候,情况比方才更加严重,已经有些昏迷的迹象。 上了岸,贵女们已听明白碧蕊诉说的事情起末,那糕点是府里的姜姨娘做的,沈曦吃完后却像中了毒,裴元滢又气又急,一边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一边又让人再去喊姜沅。 姜沅刚出了木香院的院门,便看到有个丫鬟着急忙慌地跑来,对她道:“姨娘,你快去池塘那边吧,你可犯了大错,冲撞了沈姑娘了!” 说完,那丫鬟便急着跑开,姜沅不明所以,抓住她问:“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那丫鬟道:“我听沈姑娘的丫鬟说,你做的糕点有毒,沈姑娘中毒了!” 姜沅惊愕一瞬,迅速回过神来。 她做的糕点不会有问题,沈姑娘怎会吃了糕点而中毒,糕点是否有毒一查便可以查清,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请了大夫来给沈姑娘对症诊治,以免她有性命之忧。 姜沅定了定神,提着裙摆,快步向池塘边走去。 沈曦身体十分虚弱,正闭眼靠在塘边凉亭里的长凳上,众多贵女围在她身旁关心不已。 姜沅走进人群中,还没等她开口,裴元滢手指发颤指着她,劈头盖脸地斥责起来:“我让你做糕点,你怎么敢下毒?” 姜沅顶着她怒气十足的眼神,没有争辩,而是先走近看了眼闭眸休息的沈曦。 她唇色发白,呼吸不畅,脸上还起了大块的红疹,不像中毒,却很像是对什么东西不适出现的反应。 姜沅看着裴元滢,冷静地解释道:“三小姐,不是这样的。那糕点明明是好的,我暂时不清楚沈姑娘为什么会这样,这症状并非是中毒,先请大夫来诊治......” 碧蕊打断了她的话,指着她高声道:“我们姑娘好心好意请你一起撑船,你做的糕点却想把我们姑娘毒死!我们姑娘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沅看向她,道:“你说错了,这糕点没有毒,你无凭无据,怎么能这样胡乱指责?我跟沈姑娘无冤无仇,根本没有这么做的道理,等查清缘由之后,一切就会清楚了。” 裴元滢看着姜沅,冷笑一声。 别的贵女尚不知姜沅为何这样,可她心里清楚。 她就是个有心机的,知道大哥要与沈曦定亲,心中嫉妒,想趁机下毒把沈姑娘毒死! 她竟没想到,这姜姨娘胆大包天,心肠歹毒至此,连她这个大将军的亲妹妹,都被她连累了! 她走上前,一记耳光重重甩到姜沅脸上:“你还巧言善辩!你就是嫉恨沈姑娘,因为大哥要与她定亲,你怕大嫂嫁进府里,自己受冷落!我今天就要替我大哥好好教训你,要是沈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大哥绝对饶不了你!” 此言一出,贵女们顿时哗然。 “没想到,沈姑娘要与大将军定亲了......” “怪不得她想要毒害沈姑娘,真是人不可貌相,一肚子坏水......” “这还等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现在就想对沈姑娘下毒手,岂能不罚她?” 姜沅捂着火辣辣发疼的脸,踉跄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边那些衣着华丽的贵女们,个个都对她指指点点,她简直百口莫辩。 没多久,丫鬟搀着气喘吁吁的殷老夫人前来。 王老夫人,容老夫人,还有原在前院吃酒的夫人们,都一起到了塘边。 听裴元滢说完原委,殷老夫人气得捂着胸口,狠狠瞪了几眼姜沅。 夫人们吃席攀谈间,已经知晓裴将军要与沈姑娘定亲的事,此时看到意图谋害未来夫人的姜沅,一时想到自己府中那勾引丈夫的小妾,纷纷跳出来仗义执言。 “殷老夫人,这事可不能不了了之,沈姑娘现在昏迷不醒,得给侯府一个说法才行......” “照我说,要是我府中敢有这种心思不正的人,好不好打一顿板子,发卖出去算了......” “这可不是发卖不发卖的事,这是蓄意下毒谋杀,犯得可是死罪!” “老夫人当家做主,还得告诫大将军,可要秉公处置,不能徇私包容,否则这后宅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姜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下头捂着脸,不再说话了。 她此时再争辩也无济于事,只能寄希望大夫尽快赶来,找出沈姑娘出现这种症状的原因,还她一个清白。 在周边纷乱的指责声中,一个熟悉的沉稳脚步声响起。 姜沅抬眼,看到裴元洵拨开众人,面色肃然地走了过来。 姜沅像看到了救星。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看着他,轻声道:“将军。” 裴元洵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锐利而沉冷,似乎对她充满了怀疑。 姜沅像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心头一阵发寒。 她咬住唇,定定地看着他,含泪对他道:“将军,我没有害沈姑娘。”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一言未发。 他转首看向沈曦。 她的丫鬟搀扶着她靠坐在一侧,此时十分虚弱,已经昏迷不醒。 姜沅捂着脸,站在那里,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裴元洵。 他不再看她,甚至连一个冰冷怀疑的眼神都不再给她,而是走近沈姑娘,然后打横抱起来她,快步向前院的方向走去。 姜沅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耳旁的指责声似乎都消失了。 姜沅缓缓转过头,下意识望向池塘的方向。 那是她曾经落水的地方,当初是将军跳入水中救下的她。 寒秋的风掠过池塘水面,凉意渗透心底。 姜沅被关进了府内的佛堂。 殷老夫人下了令,真相查清之前,不许她踏出一步。 第 19 章 佛堂静谧无声,只点了一盏灯。 老夫人平日不念佛,这佛堂也久未用过,昏黄幽暗的烛光下,寒风倏然拂过窗隙,积落的灰尘纷扬起来。 姜沅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团上,像尊覆上寒霜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依然是暗沉的,她用力揉了揉酸痛发麻的双膝,以手撑地缓缓起身,慢慢走到门后轻拍了拍。 佛堂门板落锁,守门的是两个健壮的仆妇。 听到叩门声,仆妇喝了口滚烫的茶汤,没好气道:“拍什么拍?沈姑娘还没醒呢,现在什么也没查出来,老夫人吩咐了,你嫌疑最大,且跪下等着吧!” 姜沅沉默一会儿,无声走回原处。 这佛堂只有半间屋子大小,除了一张供桌,一尊佛像,一张蒲团,再无其他多余的东西。 姜沅舔了舔干渴的唇,重又跪坐在蒲团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从天亮等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等到了夜深。 起先还有仆妇守着房门,后来她们被叫去干别的活计,连守门的人也没有了。 这里像被与世隔绝,什么消息都没有,从窗边望去,只有黝黑不见五指的夜色。 外面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呜咽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凉意裹挟着雨丝,不断地飘进窗隙中。 姜沅觉得浑身发冷。 冷意从心底生出,裹紧了衣裙也不顶用。 她重又起身,走过去敲了敲门板,嗓音干哑虚弱:“有人在吗?” 门闩紧锁,无人回应。 姜沅站在门后,默默等着。 风雨声敲打着门框,一下又一下,她等了许久,重又返回蒲团坐下。 寂然寒冷的佛堂中,她低下头,双臂收紧牢牢环住自己,眼眸中的神采逐渐涣散起来。 ~~~ 御医堂。 几位太医在为沈姑娘轮番看诊,一晚过去了,却始终没有结果。 裴元滢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又再次数落起姜沅的恶行,说完,她看向对面端坐不语的大哥,气愤道:“大哥可不能心慈手软,像她这种坏心思的,查到证据后可不能轻饶了她,得送她到官府去才行!要是沈姑娘一日醒不来,她就休想迈出佛堂一步!” 裴元洵神色沉冷如霜,严厉瞥了她一眼,道:“闭嘴,回府!” 裴元滢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大哥从来对她都是十分疼爱的,他看起来不苟言笑,却从没对她说过重话,此时竟然这样斥责她! 裴元滢一扭头,捂嘴哭着跑出去了。 片刻后,裴元洵召了几位太医近前问话:“情况到底如何?” 太医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医正上前一步回话:“幸亏将军及时将人送到御医堂来,我等先用封针之法稳住了姑娘的心脉,已无性命之忧,只是......” 医正捧起食盒里的糕点再三看了,面露纳罕地说:“这糕点我们已用银针试过,应该无毒,可沈姑娘又像是中毒之状,又像是风疹之状,我们查来查去,意见不一致,也无法下定论。不过,我们有一个猜测,只是这猜测也未必是准的......” 医正生怕担责,说话一直吞吞吐吐的,裴元洵面色威严地看着他,冷声道:“有话直说!” 医正顿时头皮一紧,拱了拱手道:“我们猜测,这糕点中虽然无毒,兴许是下毒之人用了其他遮掩的法子,事到如今,将军还是先问清下毒之人的招数,我们对症用药,沈姑娘才能快些好起来......” 裴元洵拧眉道:“她现在怎样?” 医正捋须沉思道:“姑娘脉搏平稳,只是皮肤有红疹,呼吸艰涩,昏睡不醒,只怕一时半会儿并不能醒来。” 裴元洵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对东远道:“去军营请李修来。” 大营距离京都有一百里路程,待李军医赶到御医堂,得到夜深之时,东远应下,立即打马去了军营。 夜深时分,李修赶到了御医堂。 诊脉的太医们被请了出去。 搭脉施诊后,李修的脸色也罕见得严肃起来,他摊了摊手,道:“不是中毒,但我也不清楚姑娘到底为何会引发这些症状。” 裴元洵道:“你确定并非中毒?” 李修笃定道:“并非。” 裴元洵看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你要查清原因。” 查清真相,给侯府一个交待,同时也可以为姜沅洗清怀疑。 那食盒里的糕点就在一旁放着,李修拣起一块,放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嚼了几口,突然道:“把沈姑娘的丫鬟带来,我要问清楚,沈姑娘在最近十二个时辰内,吃了什么,用了什么,碰了什么。” 碧蕊很快被叫了进来。 她仔细回忆起来,从小姐晨起吃饭,穿衣,到了将军府的吃喝游船,都一一说了出来。 李修听完琢磨了一会儿,对裴元洵道:“我要去一趟你们府里的凝香院。” 裴元洵与他一同回了府。 此时已到天色微亮时分,就在李修屈膝蹲在那些葳蕤花草中细看时,东远走过来道:“将军,木香院的丫鬟芸儿在外面等了许久,要见您。” 裴元洵先前吩咐不准人靠近木香院,也不准木香院的人离开半步,现下刚解开禁令,芸儿便跑了过来。 她走到那些花中,抱起一大盆罕见的紫色重瓣菊花走进来,表情焦急地比划几下,又伸出自己的手掌给李军医看。 李修看了她快愈合的伤口,顿时恍然大悟,对裴元洵道:“是这花的问题,大部分人对这种花没有反应,只觉得清香,但要是被这花的枝叶划破,皮肉容易溃烂,若是不小心吃进口中,便会有这种反应。” 他想了想,很快道:“沈姑娘先是之前在凝香院赏了许久花,还在发髻上簪着这种花,池塘风大,花粉被不小心吃进口中,所以才会出现昏迷,红疹,难以呼吸的症状。” 竟是这种情况,裴元洵暗舒口气,沉声道:“她何时能醒来?” 李修沉吟片刻,笃定道:“对症服一剂汤药,再睡大半天差不多了。” 李军医下了这番结论,果然,到了下午时分,沈曦便醒了过来。 这边已安然无事,裴元洵吩咐太医几句后,大步走出御医堂,打马回了将军府。 回府后,径直去了府里的佛堂。 佛堂的门扉紧锁,外头无人看守,他拧眉环顾一周,没看到拿钥匙的婆子。 明晃晃的铜锁挂在门扣上,他等不及,走上前,一掌劈开了铜锁。 推门进去,里面却毫无动静。 他的视线在房内快速掠过,片刻后,眉头突地一拧。 姜沅靠在角落处缩成一团,一动也未动,似乎睡着了的模样。 他大步走了进去,撩袍屈膝蹲在她身旁,沉声道:“醒醒。” 姜沅没有回应。 她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肩头,脑袋埋在臂弯里,露出一点苍白的额角。 裴元洵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变了。 他伸出大掌,有些颤抖地试探她的鼻息。 微弱的呼吸尚在。 他立即抱着她起身。 抱起来她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她竟然清瘦了这么多,抱在怀里,就像片轻飘飘的羽毛,恨不得风一吹就会刮走。 裴元洵疾步奔出佛堂,一边走,一边低声喊着她的名字。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双眸紧紧闭着,秀眉痛苦地拧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姜沅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睫,茫然地盯了会儿帐子顶,片刻后似乎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从佛堂回到了木香院。 她转过头去,看到将军垂眸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沉冷神色一如既往。 姜沅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话来。 裴元洵道:“好些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丝沙哑,姜沅看了他一眼,转眸将视线移向旁边。 良久后,她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轻声道:“沈姑娘怎样了?” 裴元洵看着她,低声道:“已经醒转,她没有中毒,李军医已查出原因,是对花粉的应激之症。” 姜沅抿了抿唇,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裴元洵伸出大掌,握住她纤细冰冷的手指,道:“你这两日受委屈了。” 姜沅没作声,轻轻从他的大掌里抽出手,悄然翻了个身,面向里侧的方向。 她没回答他的话,从这态度来看,她心中应是觉得生气委屈,愤懑不平。 裴元洵坐在榻边看着她,沉声道:“这事并非沈曦之过,你不要埋怨她。” 姜沅轻声道:“我不会的。”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又道:“三妹脾气急躁,误会了你,我已斥责了她,你是长嫂,要大度一些,不要往心里去。” 房内静默许久,就在裴元洵疑心姜沅不想开口时,耳边响起她干哑虚弱的声音:“将军放心吧,我不会记恨任何人的。” 裴元洵看着她,心中倍感欣慰。 她还是那般良善大度,待以后正妻进门,她们定然能够和合相处。 他想,等姜沅诞下子嗣后,就不必养在嫡母名下了,她这般懂事识大体,就交由她亲自抚养庶子,她定能不负期望,为裴家培养出一个好儿郎来。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道:“木香院里人手不够,再派几个人过来伺候你。” 她的身子太虚弱了,方才他喂了她一整碗参汤,过了许久她才醒转过来。 这院子只有一个哑女,再派几个嬷嬷丫鬟来服侍她,这段时日好好养一养身子。 姜沅始终闭着眸子,似乎睡着了一样,乌发凌乱地覆住她整张脸颊,只看得到一点苍白瘦削的下颌。 许久后,她轻声道:“不必了。我想好好歇一会儿,将军先回去吧。” 她在佛堂关了太久,是该睡个好觉养神,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第20章 过了两日,殷老夫人让孙嬷嬷到木香院来,给姜沅送补身子的乌鸡汤。 孙嬷嬷提着食盒进到院子,看到芸儿在扫廊檐外的落叶,正房的门虚掩着。 她走进正房,看见靠坐在窗前的姜沅,不禁唬了一跳。 不过几日不见,小姨娘似乎消瘦得吓人,巴掌大的脸庞莹润褪尽,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肩头,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神情落寞地靠窗前,一动不动望着某个虚无的点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孙嬷嬷唤了她一声:“姜姨娘。” 姜沅回过神来,看到她手里的食盒,不觉愣了愣。 孙嬷嬷看她发怔,便把食盒放到桌子上,解释道:“这里头不是避子汤,是给姨娘送的鸡汤,补身子的。” 孙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她来送汤,定然是老夫人的意思。 这是她被冤枉后的安抚,是间接为三小姐那日的行为致歉,她若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应该立即谢过老夫人才行。 姜沅怔了会儿,坐着没动。 孙嬷嬷拿出一盅鸡汤来,看着她道:“姨娘怎么瘦这么多?” 姜沅抿了抿唇,恹恹道:“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吃不下饭。” 孙嬷嬷叹了口气。 这小姨娘是受了委屈。 当日被那么多人指责,还被三小姐甩了耳光,实在太伤自尊,她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想必也伤了身体,且得好好养一阵子。 孙嬷嬷难得没有绷紧老脸,而是开导她道:“你想开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府里身份低微的小妾姨娘不都得受些委屈?光是受委屈也就算了,还得想尽法子争宠。咱们府里算好的,将军身边只有你一个姨娘服侍。等以后将军迎娶沈姑娘进门,你争口气生个儿子傍身,有了儿子就好了,到时候母凭子贵,身份地位慢慢就熬出来了。” 孙嬷嬷是好意,姜沅笑了笑,对她道:“多谢嬷嬷提点。” 孙嬷嬷叹了口气,又道:“你养这几日便罢了,老夫人在如意堂还等着你去伺候呢。这事你是受了委屈,但总不能让老夫人和三小姐给你赔不是吧?你欢欢喜喜去伺候老夫人,这事就算翻过篇章了,也显得你懂事。” 姜沅略微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孙嬷嬷走后,姜沅躺到了榻上。 她这两日精神不济,胃口不好,身体也疲乏无力,在榻上歇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已到了午后。 她拥被在榻上怔怔坐了会儿,待清醒一些,便下榻拿出那本游记,一页一页仔细读起来。 过了会儿,院子里又响起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不是将军的,姜沅抬头看向窗外,发现曼娘走了进来。 曼娘听说了她跪佛堂的事,特意来看她。 姜沅起身给她倒了茶,还没等曼娘开口,便轻声问道:“二爷可给你请大夫看了?” 曼娘双手握住茶盏,咬唇点了点头:“看了。姜姨娘,我来是为了探望你,也为了感谢你。” 姜沅温声道:“大夫是怎么说的?” 曼娘欲言又止,看着她消瘦的脸庞,道:“大夫也没说什么,先不提我了,你瘦了这么多,可是积下什么毛病了?有没有找大夫看?” 她这么说,应当就是大夫也束手无策的意思了。 姜沅默了默,道:“没事,不用看大夫,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再养几日便好了。” 说完,她起身从书架上找出那本常看的医案手札,从里面抽出一张誊抄的药方,对曼娘道:“这是一个调理的方子,你可以先吃吃看,对身体有益无害。你也不必着急,那大夫看得也未必准,待以后遇到医术高明些的,说不定就能治好了。” 曼娘迟疑了下,没接姜沅递来的方子,而是弯唇不自在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吃着补身子的药呢,怕药性相冲,就不吃这个了。” 既然她尚在用药,没有放弃调理身子,姜沅便放了心,温声对她道:“调理身体,没有两三年的功夫未必会见效,你多想开些。” 曼娘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是两个苦瓜瓤子,都是差不多的处境,她本来是要看望姜沅的,她却反倒又安慰起她来。 曼娘低头喝了口茶,道:“姜姨娘,二爷现在也不怎么来看我,我昨日求二爷了,想让他放我走。” 姜沅看着她,眼神微微一震,很快道:“二爷怎么说?” 曼娘眼里含着泪,低声道:“二爷不肯放我走,他说将军府从没有休妻放妾的规矩,他不会这样做的。” 答案在意料之中,姜沅唇角紧抿,不知该说什么。 但曼娘很快笑了一下,说:“不过,其实想想,我在府里呆着也挺好的,至少不愁吃喝,衣食无忧。如果出了府,我还不知道会去哪里,我无亲无靠,说不定只会流落街头,饿死冻死。” 曼娘坐了一会儿,跟姜沅说了几句家常话,临走时,依依不舍地看了她几眼,才离开了木香院。 待她走后,姜沅只觉得心头发闷,什么也不想做。 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坐久了便有些头晕,她揉了揉额角,将手里的书放回原处后,又躺回了榻上。 傍晚时分,裴元洵到了木香院。 他一下值回府,便径直来了这里。 姜沅刚从榻上起来,此时披着件杏色的斗篷,撑腮呆呆地坐在窗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裴元洵无声走到她身旁停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院中枯树枝头站着一只浅棕色羽毛的鸟儿,样子玲珑可爱,正扑腾着双翅打算飞走。 这是裴元浚养的百灵鸟,不知什么时候从笼子里飞了出来。 裴元洵开口道:“在看百灵鸟?” 听到将军的声音,姜沅慢慢转过头来。 她的双眸没什么神采,神情也恹恹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眉头拧了起来:“身子怎样了?还没好些吗?” 姜沅摇了摇头,转眸看向窗外,轻声道:“好多了。” 裴元洵撩袍在一旁坐下,看着她瘦削的侧脸,道:“喜欢百灵鸟吗?你也养一只吧。” 百灵鸟叫声清脆愉悦,可以用来逗趣解闷,她这几日身子不好,精神也不大好,养只百灵鸟看着,也许心情能舒畅些。 不过,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百灵鸟已经振翅飞向了空中。 遥遥望去,只余一个黄豆大的黑点,很快,那黑点便消失在远处。 姜沅出神地望了会儿远处,淡声道:“多谢将军,不必了。” 话音落下,芸儿端着碗汤面走了进来。 她把汤面搁到桌上,看了看姜沅,又看了看将军,比划着手势,问只有一碗汤面,还要不要再煮一碗? 裴元洵拧眉看着那一碗清汤寡水的汤面,转眸看向姜沅,道:“怎么只吃这个?” 姜沅默了默。 今日是她十八岁的生辰,连她自己都差点忘记了,她让芸儿给自己煮了碗汤面,算是过生辰了。 将军从未问过她的生辰,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及的要事。 姜沅沉默一会儿,抬眸看向他,轻声问:“将军要吃吗?” 裴元洵拧眉摇了摇头。 将军不要汤面,芸儿便退了出去。 姜沅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提筷夹起一著面饼,放到口中,慢慢吃起来。 她本是没什么胃口的,但她的身体还太虚弱,不逼着自己尽量多吃些东西,恢复身体花费的时间会更久。 姜沅沉默着吃完了小半碗面,便再也吃不下去了,她把筷著搁到一旁,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上的虚汗。 裴元洵一直坐在她身旁,看她似乎不想吃了,便开口道:“怎么不多吃些?” 姜沅摇了摇头,看着他道:“将军去狩猎的日子定了吗?” 裴元洵道:“日子还未定,大约月底吧。” 姜沅默默算了算,距离月底不到十五日,那要很快了。 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沉声道:“以前狩猎,都是带些狐皮,狼皮,鹿肉之类的回来,这回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以往带回府里的猎物,那些贵重东西都率先送给母亲、三妹和吉祥院,送到木香院的,都是些挑拣后的兔皮之类的东西,这回,只要她开口说自己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带回来。 不过,姜沅却摇了摇头,道:“谢谢将军,我没什么想要的。” 裴元洵沉默片刻,伸出大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道:“这回给你多猎些狐皮回来。” 他的手刚劲有力,姜沅想要抽出手来,却发现被他锢住无法动弹。 她默默抿紧唇,抬眸看着他,轻声道:“多谢将军。” 她的气色比前两日好了不少,提到给她带狐皮回来,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眸子也有了神采,似乎很喜欢的模样。 裴元洵微微舒口气,松开握住她的手。 他今日来看她,还有一件事。 他的玉坠络子颜色已有些发旧,以往都是姜沅给他换络子的,只是最近意外频发,她已许久没给他打新的。 他低头看着那枚玉坠,姜沅也垂眸望了过去。 过了会儿,裴元洵摘下玉坠,放到姜沅手里,道:“你这里有络子吗?重新换一个吧。” 姜沅掌心中托着那半块玉坠,看了许久,才轻声道:“将军,这两日我头晕眼花,不能打络子了,您先换上别的络子吧。” 裴元洵默了默,沉声道:“那样也好。” 上次沈曦到慎思院借他的字帖,曾送与他几枚她亲手编的络子,只是他不知让东远收到了何处,一时忘记了。 他本意也不是非要此时让姜沅打络子,只是,明日是沈曦的生辰,她前几日的病症刚好全,做为他以后的正妻,将军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侯府探望一趟,同时也给她过生辰。所以,这腰间的配饰,当换个颜色新鲜一些的。 姜沅要把坠子递还给他,裴元洵却道:“玉坠你收起来,不必戴了。等过几日你好些了,再做个香囊,香囊里放上驱蚊虫的香料,待我去狩猎的时候戴。” 络子香囊之类的贴身配饰,以后自然会有沈姑娘替他做的,姜沅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几眼。 今日是他宿在木香院的日子,他却不能在此陪她了,三妹在外面铺子定了几样送给沈曦的生辰礼,约定好了要他去容府取,他回来太晚,反而会打扰她休息。 不过,看到姜沅纤薄瘦弱的身体,他又想到了一点。 那些寻常人家的妻子,平日都可以随意出门逛街,她却因为妾室的身份,整日呆在将军府的后宅之中,未经允许不能离府。 这样的生活太过枯燥,她的身体也不易养好。 想到这儿,他沉声道:“等我狩猎回来,公务不忙的时候,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他虽是在发问,语气却并没有商量的余地,姜沅转眸怔怔盯着窗外的方向,半晌后,轻声道:“将军还是以公务为先,我很好,您不用担心的。” 她还是如此善解人意,懂事体贴,裴元洵勾起唇角,沉声道:“你好好养身子,待我不忙了,再来看你。” 第21章 过了两日,芸儿发现,姨娘的身体已恢复得不错,许是想开了的缘故,她的唇角偶尔弯起,美眸也重又焕发出奕奕神采。 看到姨娘高兴,芸儿心里也高兴。 只不过,姨娘每日对着书本翻来翻去,还会经常拧起眉头看向窗外,似乎在琢磨什么。 有一次她还偶尔提到,若是出府一趟,晚间有事耽搁不能按时回来,府里会是什么反应? 芸儿自小就在凝香院服侍三小姐,对将军府的规矩很是清楚,她赶忙打着手势告诉姨娘,除非特殊情况,将军府的女眷不得在外留宿,当初三小姐在外面逛铺子晚回来半个时辰,担心三小姐出什么意外,老夫人急得差点犯了心悸,而将军则命人严守城门,还派了一队神策军的兵卫去寻三小姐。 芸儿说完这些,发现姨娘抿紧了唇,眼眸里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下来,她拧起秀眉思索许久,又沉默不语地去翻看那本画着舆道的书册。 还未到傍晚时分,裴元洵便来到了木香院。 听到熟悉的沉稳脚步声,姜沅将手里的书册放回书架上,起身出门去迎他。 外面风大寒凉,看她走到廊檐下,裴元洵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沉声道:“出来做什么?在房里等着就是了。” 姜沅仰首看着他,道:“将军今日下值得早?” 裴元洵道:“明日就要去围场,今日回来早了些。” 狩猎的日子已经定下,比原计划提前了几日,明日午后他要与太子、魏王殿下一道率先启程去往围场,所以今日一有空闲,他便到这里来看她。 她今日穿了件杏色裙衫,外罩一件桃色短袖夹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白绒,趁得她肌肤白腻如雪,气色看上去也很好,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温声道:“今日觉得怎样?” 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我已经好多了。” 裴元洵伸出大手,握了握她的手指,这双纤细的手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寒凉,他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到了房里,裴元洵坐在书架旁的圆凳上歇息。 他看上去忙了一天,神色也有些疲惫,姜沅去给他倒杯茶喝提神。 不过,等她倒茶回来时,却发现将军立在书架旁,神色沉冷而严肃,正在翻阅着那本游记。 姜沅心头微微一惊。 她把茶搁到桌子上,轻声道:“将军喝茶吧。” 裴元洵转眸过来,视线锐利地看着她,道:“什么时候喜欢看游记了?” 他记得,她以往最喜欢看的是她那几本医书,每次他来木香院时,都能看到医书放在书架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而今天却是个例外,这本游记格外醒目。 他大略翻看了下,这里面讲了一个游者踏遍大雍南北的游玩记录,其中尤其以记录各处地形、道路、风俗为主,甚至还配有简图,内容甚是丰富。 姜沅抿了抿唇,不动声色道:“这本书是以前就有的,近来闲着无事,便随意翻了翻,觉得游者记录得很有趣。” 裴元洵将书册放回原处,沉声道:“既然这么喜欢游记,待明年开春日暖,你随我一起外出公务,也好领略一下外地的风光。” 他似乎忘记年底之前他就要迎娶沈姑娘进门,他要外出公务,哪有扔下新婚妻子在府,带着妾室出府的道理? 不过,姜沅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同意。 她泡的茶清香四溢,回味余甘,裴元洵喝了大半盏,等他抬眸时,发现姜沅坐在他的对面,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搁下茶盏,沉声道:“有什么事?” 姜沅轻声道:“将军明日去狩猎,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这话的时候,微微抿起唇角,暗含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让人禁不住心生爱怜。 她想到他要离府,又要许久不见,心里定然挂念不已,这样问话,自然是盼着他能够早日回府陪她。 可惜得是她身体尚还未完全恢复,路程很远,他不能带她一同前去狩猎。 裴元洵长指慢慢摩挲着杯沿,一向平直的唇角勾起,看着她道:“大约月余,我会尽快回来的。” 姜沅默了默。 将军明日就要离府,今日应当是她与他最后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她想了想,屈膝在他面前跪下,看着他道:“将军,我想问将军要一件东西,请您答应。” 裴元洵有些意外。 他伸出长臂扶她起来,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姜沅抿了抿唇,一字一句轻声道:“我的卖身契,将军可以还给我吗?” 裴元洵的长眉霎时拧起。 怪他疏忽大意,对这种琐事从来不曾上心,自打她成为他的妾室那日起,就不再是什么奴婢下人,没想到时至今日,她的卖身契竟还收在母亲的如意堂。 他没说什么,撩袍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待到晚一些的时候,他重又回到木香院,除了姜沅的卖身契,他手里还有一封遗令。 他把卖身契与遗令交还给姜沅的时候,明显看到她的眼中有泪水在打转。 他无声勾了勾唇角。 当初他将姜沅纳为妾室,既无婚书,也无酒宴,甚至连纳妾的成亲礼都没有,她就那样简简单单搬到木香院,成了他的妾室。 她性子乖顺,倒是从没说过什么,他也忙于公务,从未想及给她补上这些东西,直到最近娶正妻的事宜提上日程,他才发现,定亲成亲流程繁琐,而那些她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过。 这遗令他早先几日就写好了,现在一并拿了过来。 战场上刀箭无眼,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先一步离开人世,只要有这遗令作保,她在将军府就可以安心抚养子女,踏实度日,庶子庶女也可以继承他的官职家财,可保一世无忧。 姜沅低头看着手中的卖身契,眼圈不禁红了。 那张卖身契上,还有自己当初被舅母逼着按下的手印,现在总算回到了她手中。 只是没想到得是,将军这么轻易就将卖身契还给了她,想必她这几年尽心侍奉,将军虽沉冷寡言,到底还是没有忽略她的苦劳。 不过,待翻过卖身契,看到下面的一页遗令时,姜沅长睫轻颤了颤,不可思议地看向将军。 裴元洵伸出大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低声道:“哭什么?把遗令收好。” 姜沅咬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因含泪而泛红的眼尾,喉结轻滚了滚,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微微俯下身。 还没等他靠近,院内突然响起脚步声。 姜沅回过神来,悄然拂开他的大掌,默默退后了几步。 来人是吉祥院的丫鬟慧儿,她着急地走到房内,福了福身道:“将军,二爷请您去一趟吉祥院。” 裴元洵拧起眉头,道:“何事?” 慧儿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只道:“二爷不让说,将军去了就知道了。” 裴元洵沉默片刻,对姜沅道:“我晚些时候再来。” 待他起身离开后,慧儿故意在木香院多留了一会儿。 她悄悄环顾一周,见这院里只有姜沅和芸儿两个人,便小声道:“姨娘,曼娘吞金自尽了!她这两日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吃饭,趁她的丫鬟不在,她就自尽了.......” 姜沅如遭雷击,呆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慧儿说完话便走了。 过了许久,姜沅回过神来,她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片刻后,又像被抽干了力气似地跌坐在地上。 她终于明白了,那天曼娘来这里,说什么吃着补身体的药,其实是善意的谎言,她早已对一切都不再抱什么希望,那天她来木香院,是在同她道别。 姜沅定定地盯着地面,眼睛一眨,泪水不停地落了下来。 晚间,裴元洵去而复返。 待他到了正房,发现姜沅已躺在榻上睡着。 她紧闭着双眸,额发贴在鬓边,苍白的脸颊还有隐约的泪痕。 裴元洵沉默看着她,许久后,伸出大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乱发拨打耳后。 天亮时分,姜沅醒了过来。 她睁开眸子,发现将军和衣躺在她身侧。 她一动,他便醒了过来。 熹微晨光中,姜沅转眸看着他,轻声道:“将军怎么没回慎思院?”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答非所问道:“元浚的妾室走了。” 过了会儿,姜沅的声音响起,她的嗓音很温婉,听起来抚慰人心:“也许,这对曼娘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裴元洵不置可否。 妾室死后不入祖坟,曼娘走了,元浚给她买了一口棺材,把埋到了大松山的山脚下,那里有一大片墓地,是无主尸骨的埋葬之处,离京都很远很远。 他倒不是在为曼娘惋惜什么,她因为不能生育便意欲轻生,本就不值得同情,那服侍不周的丫鬟,也已被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只是,他侧眸看着姜沅,一股莫名的担忧涌上心头。 他知道姜沅懂事乖顺,绝不会忤逆他的意思,她一心扑在他身上,还期待为他生育子嗣,但他却怕她某日内心郁结,一时想不开,学着那曼娘的做法离他而去。 姜沅拥被坐起来,抿唇看着他沉冷肃然的神色,轻声道:“将军在想什么?” 裴元洵目光沉沉地看着姜沅。 片刻后,他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她爱恋的人,她怎会舍得离他而去,独留他在世间? 他顿了顿,沉声道:“没什么。” 说完,他起身下榻,披上外袍。 今日要去狩猎,待到午时他直接去城门处与太子、魏王殿下汇合,所以,晨起后,他要去如意堂给母亲请安辞行。 姜沅也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 裴元洵看了她片刻,她今日穿了件浅青色的裙衫,气色看起来也不错,便道:“既已大好,从今日起,你还去如意堂伺候母亲吧。” 这些病着的日子她没去如意堂,那参汤都是如意堂的丫鬟熬的,母亲总觉得味道不好,已经说了几次心口不适了。 他要离开将军府这么久,她理当替他尽心侍奉母亲。 姜沅点点头,轻声道:“好。” 到了如意堂,却发现今日来得人齐。 殷老夫人坐在堂内正中,怀里抱着裴少陵,正笑眯眯地吃着茯苓糕,二爷裴元浚坐在老夫人左侧,摇着把折扇,不知在说什么,郑金珠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二小少爷,一脸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模样,而裴元滢坐在另一侧,她的夫婿容世子挨着她坐着,不知他说笑了什么,惹得裴元滢拧眉瞪眼看着他。 看到大哥与姜沅一同进来,裴元滢率先起身,她看也没看姜沅一眼,而是笑着对裴元洵道:“大哥,我们提前来了,二哥也要去狩猎,还有沈姑娘也要去,待会儿我们一起出发吧。” 裴元洵点了点头,撩袍在母亲身旁坐了。 姜沅则默默站到老夫人身后,自觉为她盛汤奉茶。 众人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大都是关于狩猎的事,姜沅悄悄抬眸看去,曼娘的死,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就像一粒多余的沙砾投入湖中,根本没有泛起半点涟漪,就连二爷裴元浚的脸上,也几乎没有一丝悲伤的情绪。 如意堂里很热闹,气氛很融洽,她却觉得心头发冷,冷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日将近午时,将军离开了将军府。 到了下午,姜沅给院中那几簇金银花浇透了水,芸儿则在旁边帮她打下手,把那些阴凉处的盆花搬到有光照的地方。 等她搬完了花,姜沅打了水过来让她净手,还给她沏了一杯桂花蜜茶。 芸儿喝了一口,不觉眯了眯眼。 姨娘手艺好,给她做的饭好吃,就连给她沏的茶,尝起来也甜滋滋的,很是美味。 不过,正当她想谢谢姨娘的茶时,姜沅却温和地看着她,郑重道:“芸儿,谢谢你。” 芸儿愣了愣,茫然地打了个疑问的手势,问姨娘为什么要谢她。 姜沅轻笑了笑。 那天她跪在佛堂,芸儿被连累禁足在木香院,当木香院解开禁令时,是她第一时间去找李军医,协助他很快查清了沈姑娘患病的原因,若非如此,她还不知会被关到什么时候。 姜沅这样谢她,芸儿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姨娘真心待她好,她就会回报以真心,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么? 过了一会儿,姜沅对她道:“你在木香院伺候我这么久了,一天也没懈怠过,从今日开始,准你半个月假,你回家探望双亲吧。” 芸儿的父母也是将军府的奴婢,不过他们是在裴家外地的庄子做活,芸儿每次只能等年假之时回去与父母团聚,现在听到姨娘竟给她半个月的假,一时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等芸儿收拾好包袱,姜沅送给她一支金钗,嘱咐她若是银子不够使,就当了来花,芸儿推拒不了,谢过她,当天下午便高兴地提着包袱离开了将军府。 姜沅在角门处送别她离开。 临回木香院时,看到那守角门的婆子,姜沅把上次答应给她的赏钱补还给了她。 婆子意外不已,她本以为那只是小姨娘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她还真放在了心上,婆子笑着搓了搓手,对姜沅道:“姨娘以后要搬什么东西,尽管吩咐我,没钱也不打紧。” 姜沅顿住脚步,对她笑了笑,道:“好的。” 回到院子,姜沅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和医书。 她没有多少需要收拾的东西,最宝贵的就是外祖父留给她的几本医书和他行医记下的医案手札,这几本书提起来不重,包在包袱里也不显眼,待她放好了书,收拾好几件衣裙后,把目光移向了妆奁台上的首饰匣。 她没有多少现银,才发下的月例也只有二两,能用来换银子的,只有那匣子里的金银钗环,匣子里其余的首饰倒还好,是京都常见的样式,典当时也不会引人注意,只是那件镶东珠的赤金凤簪是将军从边境回来时带给她的,样式太过特殊。 姜沅犹豫不决了一会儿,还是把那簪子放进了包袱中,路程太远,她要多准备些银子才好。 晚间,外面又下起了雨,起先是淅淅沥沥的斜风细雨,后来风雨逐渐加大,整个院落都笼罩在晦暗阴雨中。 姜沅衣着单薄地站在廊檐下,吹了大半夜的寒风凉雨。 第二日,她起了烧热,双颊烧得通红,还连连闷声咳嗽。 她强撑着身子去如意堂侍奉老夫人,不过她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很严重的模样,殷老夫人正陪着少陵顽,听到她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不禁皱了皱眉头,道:“你可是染了风寒?先不要在这里服侍了,万一再过了病气,你且回院子先养着吧。” 姜沅拿帕子捂着唇,哑着嗓子道:“老夫人,我这场风寒来势汹汹,怕会染了肺痨,还请老夫人允许我去城外庄子养一养吧。” 她会些医术,也会自诊,她这样说,想必这病症是不轻,若是染了肺痨,传给别人可不得了。 老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对她道:“既如此,你快些收拾好衣裳,现在就打发人送你去庄子。” 第22章 将军府的田庄在京都外八十里处,乃是官家先前因辅国将军的赫赫战功所赐, 马车辘辘而行,傍晚时分,在庄内一处高墙大院外停下。 姜沅的行李不多,待她提着包袱下了马车,那车夫便赶车离去。 田庄有管事,是殷老夫人的远房子侄,正逢农闲时节,庄子里也无甚要事,管事带着相好去了外地游玩,只有几个干粗活的仆妇小厮等着使唤。 接待姜沅的,是庄子里的仆妇陈婆。 按照府里吩咐,但凡府里有人到庄子里,照应主子饭食起居的都是她。 所以,看到府里的姨娘到了这里,陈婆便端着笑脸迎上来,热情道:“姨娘,我帮你提包袱。” 她说着话,提起包袱,心里头却暗暗啧了一声——以往老夫人二奶奶和三小姐也偶有一时兴起到庄子里小住几日的时候,她们带的包袱箱子不知有多少个,个个都沉甸甸的,只有这小姨娘的包袱轻飘飘的,包袱皮还是寻常的蓝色绸布,一看便不值什么。 早知道将军纳了个貌美的妾室,模样确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儿,就是不是个受宠的,瞧这包袱便知道了,就算她尽心伺候这来养病的小姨娘,也得不了几个赏钱。 陈婆心里暗暗嘀咕一阵,领着姜沅走到了院子里。 这院子是农庄最好的一处,有堂屋有厢房,看上去又干净又宽敞,只是西边角落处的厢房房门紧闭,门外结了一层蛛网,看上去久未打扫过。 陈婆径直领着姜沅去了这间厢房,她把包袱放下后道:“时候不早了,姨娘先歇着吧。那院子里还养着一群鸡鸭鹅,我得去看看,别被黄鼠狼叼走了。” 姜沅看了看厢房内的布置,又看了眼找借口偷懒的陈婆,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你去吧。” 待陈婆走后,姜沅揉了揉额角,坐在桌子旁歇了会儿。 她的风寒还很严重,一路坐马车过来,此时感到十分疲累虚弱。 这厢房没有打扫,榻上只有一床薄被,屋子里冷冰冰的,偶尔还有野蟋蟀窸窸窣窣探出头来,低声嗡叫着。 姜沅歇了会儿,起身将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彼时天色暗了下来,她没什么胃口用饭,拴好房门便早早睡下。 翌日一早,姜沅如常醒来。 这天深秋的寒风吹得凛冽,比往日更多几分寒凉,院里的粗树枯枝张牙舞爪地挥动,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重响声。 陈婆依然不在,姜沅觉得有些饿,便起身去煮饭。 厨房里尚有碳火炉灶,米缸里有米三升,还挂着两根咸腊肠,只是水缸空空如也,缸底沾了一层灰。 院里没有水井,昨晚陈婆提过一句水井在院外东边半里路处,需得自己拿了桶去提水,若是洗衣裳的话,午后去南边二里处的离河岸边浆洗。 姜沅循着小路走了半里,从石砌的水井里打了半桶水,回院子后,淘洗干净大米,在炉灶上给自己熬了清淡的米粥。 她虽然能吃得下饭,却闻不惯荤腥的味道,也喝不下那些苦口的汤药,不过,待煮好粥后,她喝了两碗,发了一层虚汗,感觉身体已比昨日好很多。 这田庄是她第一次来,她大约知道,这里距离平安渡口不远,但她还不清楚从这里怎么去渡口,吃完粥,她便去外面打听消息。 田庄很大,除了她所住的院子,周边还有几处高低错落的房屋连绵成片,是管事仆妇和佃户们所住的地方。 管事不在,陈婆也不知去了哪里,姜沅迎面看到一个赶驴车的老农,便拦住他的车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附近可有镇子?离平安渡口有多远?” 那老农是庄子里的佃户,急着赶驴车去拉货,很快回她道:“距这里五里处就有镇子,平安渡口不远,十多里路,从镇上乘车去就行。” 姜沅道:“那您可知道,从渡口往西北的行船,几日开船一次?” 老农想了想,说:“每月逢十有一班,午时启程,若是错过了就得等十天。” 今日是初一,再过九日就可以去坐船,姜沅默默算清,谢过老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如是过了几天,虽没有用药,她的风寒已没什么大碍。 到了初九这一日,她早早起来,去外面水井打了一桶水。 提水走到半路时,胳膊有些累,她放下水桶,揉着酸痛的手腕展眸向四周望去。 周边农田里的庄稼是墨绿色的农苗,上头覆了一层薄薄寒霜,四处寂寥空旷,视线所及之处,一条高低不平的田间土路曲折转弯延伸向远处。 那条路绕过阻挡视线的土山,再往外走,就是去往镇上的官道——那也是她刚到农庄时经过的路。 就在她垂眸琢磨着待会儿要去镇上一趟时,再一抬头,赫然发现一匹高头大马向这个地方奔来,而坐在马背上身姿肃挺的男子,竟然是将军! 姜沅心头咯噔一声。 还没等她回过神,裴元洵已经驱马走到她近前。 他翻身下马,随手抛下缰绳马鞭,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姜沅惊愕地看着他,下意识咬紧了唇。 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劲装,面色依然是清冷的,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眼神严肃沉冷。 姜沅很快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个笑容,几步走上前迎他:“将军不是去狩猎了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看到他回来,她既惊又喜,脸上的笑意简直掩饰不住,裴元洵拧眉看着她,沉冷而凝重的神色稍有舒缓,绷直的唇角暗暗勾起。 他没答反问:“怎么你要亲自打水?伺候你的人呢?” 姜沅道:“陈婆有事不在,这水桶不重,我闲着无事,正好可以锻炼一下身体。” 因为方才提水出力,她白皙的额角有一层薄汗,姣白无暇的脸颊红扑扑的,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气色。 这里空气清爽,疏阔开朗,看来在这里将养,果真比在府内养身好得多。 裴元洵道:“风寒好了吗?” 姜沅眨了眨眼睫,以手抵唇轻咳几声,道:“快好了。” 裴元洵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伸手拎起她面前的水桶,大步向院内走去。 将军没说为何会提前回来,姜沅一颗心七上八下慌乱不安,但面上尽量装作淡定如常的模样,她在原地定了定神,快步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 待把水倒进水缸,裴元洵看着灶上砂锅中沸腾翻滚的热水,道:“还没用饭?” 姜沅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道:“将军也没用饭吧?” 裴元洵点了点头。 此时是清晨,他一大早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自然是没有用饭的。 姜沅轻声道:“将军先去正房等会儿,饭很快就好。” 他身材高大,站在这本就面积狭小的厨房里,显得这里格外拥挤,也让她心里头格外忐忑。 裴元洵却没走,而是环顾一周,看到炉灶旁边有张矮脚方凳,道:“我在旁边等着。” 他说完,便撩袍在那方凳上坐下,看姜沅舀水淘米,下米煮粥。 将军面色肃然,挺直脊背坐在那里一言未发,看她的沉冷视线犹如实质,姜沅暗暗咬紧了唇,才没让自己显得慌乱。 她先熬了一碗白米粥,盛出来留给自己,之后又切了些肠丁,熬了一碗滚烫鲜香的腊肉粥。 等她盛好粥,裴元洵已动手支起厨房里一张四方桌,示意她不必往正房去,就在厨房内用粥饭即可。 姜沅把粥放到他面前,道:“将军用饭吧。” 裴元洵看了一眼她面前米粥,拧眉道:“怎么只吃这个?太过清淡,如何能补身子?” 说完,他要把腊肉粥给她,姜沅忙道:“将军用吧,我最近胃口不好,只吃得下这个。” 看她坚持,裴元洵没再说什么。 用完饭后,他道:“既然风寒已快痊愈,不必在这里呆着了,现在就去收拾好衣物,今日就跟我回府。” 他说得不容置疑,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姜沅悄然攥紧了手指,看着他道:“将军,我还想在这里多呆几日。” 裴元洵拧起眉头,默了默。 片刻后,他沉声道:“沈老侯爷旧疾突发,昨日薨逝,我禀明官家送沈曦回府,她没有兄长,弟弟年幼,为老侯爷治丧发丧的事,需我出面协助。” 原来这是他提前回来的原因。 姜沅愣了愣,道:“生死无常,逝者已逝,希望沈姑娘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她是将军以后的未婚妻,将军应该这样做的。” 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待安葬完老侯爷后,我会尽快迎娶沈曦进门。” 尊亲去世,若有婚约者,应尽快择日,三个月内完婚,否则,当为父母守孝三年。沈姑娘已到了婚龄,将军也快到而立之年,于情于理,他们早日完婚无可厚非。 只是,现在将军还未向侯府下定,如此以来,便不能再去讲究那些定亲成亲的繁琐流程,而应尽快选定吉日,赶在百日内成亲。 成婚后,沈姑娘自然要住进慎思院,将军的院子房内都冷冷清清的,需得提前布置新房才行。 姜沅想了会儿,道:“婚姻是人生大事,将军不可轻视,您成亲的吉服要尽快做,床榻帷帐,妆台案几,还要更换添置,不要委屈了沈姑娘。”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全无半点嫉妒之意,处处都在为他打算着想,如此温柔体贴,柔顺懂事,裴元洵忍不住垂眸看了她许久。 他心头的滋味百般复杂。 隔了很久,他又道:“母亲不能受累,府里没有可靠的人手,成婚要操持的事,还得你来打理。” 三小姐与二爷都去狩猎了,郑二奶奶还有二小少爷照顾,殷老夫人有心悸的毛病,自然不能受累,将军还有许多事要忙,说来说去,这些要操持的事,当真该落到她头上。 这也是为什么,将军一早便赶到这里,要接她回去。 姜沅低下头,沉默片刻后,轻声而坚决道:“将军,我应该立刻随您回去的,但我的风寒还未痊愈,还应在这里再养上几日,待我痊愈了,再回府帮您准备成婚用的东西。” 裴元洵看着她,沉默起来。 其实事情即便紧急,也不用急于这一天两天,只是回府之后知道她来了庄子养病,他便想立刻接她回去。 那成亲吉服是要做的,他想,也应当给她做一身,毕竟是她先进的门,在他迎娶正妻进府之前,要补上与她的成亲礼。 良久后,他拧起眉头,沉声道:“既然如此,三日后,我再来接你。” 姜沅暗暗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将军要回府,姜沅送他到庄子外。 裴元洵翻身上马,打马离开之前,回眸看了她几眼。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浅竹色的半臂短袄,长裙也是这种淡青的颜色,肌肤皎白无瑕,美眸熠熠生辉,乌黑绵密的发髻上,簪着一朵小巧精致的花,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荷,怔怔地看着他。 这让他不由想起每次他去木香院,她送他离开时,都是这样娴静温婉,柔美清丽的模样。 裴元洵平直的唇角微微弯起,沉声对她道:“三日后,一早我便来接你。” 说完,他打马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姜沅抿了抿唇,快步向院内走去。 她回房换了裙袄,拿披巾严严实实裹住脑袋,仅露出一双眼睛,带上首饰银两出了院门。 到镇上有五里路。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她一步一步走到镇子上。 很快,她打听清楚,从镇上到沿河的平安渡,雇一辆驴车过去,只需要小半个时辰。 之后,她找到一家小当铺,拿出几样首饰和那枚赤凤祥云纹金簪,递给伙计。 对方拿在手中打量一番,讶异地抬眼看向姜沅。 这赤凤簪子贵重,非等闲人家会有的物件,镇上的富户他多有了解,不会有这种东西。 只是这眼前的小娘子围得严严实实,头巾之下只露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看不出是哪家的姑娘。 “活当还是死当?”伙计问。 姜沅很快道:“死当。” 伙计意外地抬了抬眉。 若不是急着用银子,这样贵重的东西,顾客大都是活当,等改日有银子了,还可以再赎回原物。 选择死当,这物件以后就是当铺的卖物了。 死当的贵重物品,当铺最是有利可图,伙计道:“四百两。” 那簪子贵重,还镶有东珠,原价不会低于千两。 明知对方有意压价,姜沅也别无他法。 不过,普通人家的花销一年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四百两银子,足够她安身立命了。 收好银票,在镇上雇了辆去渡口的驴车,与对方约定好明日午时之前去往平安渡。 做完这些,姜沅又一步步走回庄子。 一夜无事,翌日的天色无风无云,是个寻常的深秋天气。 姜沅如常起床。 她没去打水,而是抱着洗衣裳的木桶去了离河岸边。 离河不大,水流却湍急,这是沿河的一条支流,曲折绕过此地后,下游与另外一条大河交汇,直通往百里远处。 若是在此地失足坠河,无人搭救,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姜沅把木桶放在岸边,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 天气虽寒,河面却还没到结冰的时候。 奔腾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在此地轻缓绕过后,一路向远处疾奔而去。 姜沅默默深吸一口气,悄然攥紧五指。 她不会游水,先前曾在池塘落水差点溺亡,将军府的人是知道的。 做成落水模样,不会有人怀疑。 她静静凝望河面良久,扯下脖颈间的披帛,随手抛进河中。 风很凉,裹挟着河面的寒气吹来,一个劲往空荡荡的脖颈处钻,浑身都是冷的。 姜沅搓着僵冷的手指,悄然转身离开。 第23章 三日后,裴元洵如约前来。 他扬鞭催马,从京都到裴家的田庄,疾行不到大半个时辰。 到了庄子,才发现这里今日格外冷清,只有偶尔几l声犬吠。 初升的日头被不知何时弥漫而来的阴云遮掩,天地间灰沉沉的,冷风吹来,马蹄溅起如烟尘灰。 到了门外,裴元洵翻身下马。 东远带着府里的小厮紧随其后,看到将军下马,便自觉牵住缰绳,将马栓到一旁。 裴元洵大步踏进院内。 上次他来这里,姜沅是在厨房烧水煮粥,院子里此时无人,他便脚步未停,直接向厨房走去。 里面空无一人。 厨灶里的灰烬早已冷透,藏在角落取暖的一条黄狗看见他,胆怯地晃了晃尾巴,又缩回了角落处。 这厨房,像是已有两日无人用过了。 裴元洵的眼神微微一变。 找遍厢房,正房,院内各个角落,甚至房前屋后,全然没有姜沅的影子。 她住过的厢房,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妆台上几l件简单的钗环首饰没有动过,甚至那桌案上的一本医书还保持着翻开的样子,似乎不久前,它的主人还曾轻轻翻阅过。 裴元洵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 东远看出情势不妙。 伺候姨娘的陈婆不知踪影,庄子里的管事还未回来,另外几l个仆妇小厮也不在庄子里,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难道凭空消失了? 除非...... 东远觑着将军越来越沉冷凝重的脸庞,不敢再去细想。 立刻差小厮沿着周边去寻找,尤其是水井旁、河岸旁,亦或是附近的镇子。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慌里慌张跑来禀报:“将军,南边的离河岸边,发现一只洗衣裳的木桶......” 裴元洵闻言,刚劲修长的五指悄然紧握成拳,大步向外走去。 将军一向是稳重的,只是东远紧跟在他身后,看着将军那坚定有力的步子,似乎无端踉跄几l下。 河岸边的情形一目了然。 木桶里还盛着女子的衣裳,杏色裙衫,半新不旧的,都是姜沅穿过的。 有小厮沿着河流的岸边走,在下游找到块勾在水面树丫上的披帛,因已被河水冲刷了两日,那披帛沾上了污泥枯藻,只是那披帛一角绣着朵小小的荷花,看上去分外熟悉。 裴元洵的长指抚摸着那块刺绣图案,深沉如潭的幽黑眼眸,染上了赤红。 姨娘已经溺水而亡,将军应当节哀顺变,东远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他眼看着将军的脸变得苍白无色,那可以擒虎的铁拳,此时却在微微发抖。 他自小跟随侍奉在将军左右,即便在战场上面临劲敌暗袭,将军也冷静如常,从不曾变色。 将军此时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裴元洵捏紧 那块披帛,哑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拿我的令牌调神策军来,沿着河岸寻找,务必找回她的尸身。” 东远微微一愣。 神策军归属将军麾下,虽驻守在京都北大营,但除非官家谕令,等闲不能擅动。 若是被官家知道将军调用神策军,只是为了找回姨娘的尸首,那岂不是小题大做?若是被有心人上奏....... 不过,望着将军的脸色,东远说不出话来。 神策军不仅擅长骑马作战,也熟识水性。 三千神策军沿着离河下游寻了七天七夜,捞出了数具落水溺亡的尸身尸骨,唯独不见姜沅的。 那伺候她的陈婆不见踪影,东远派了人去镇子上翻找,直找了几l个赌钱的牌馆才把人找出来,提及姜沅,陈婆却是一问三不知,直到听说姜沅落水,陈婆才瞠目结舌地推脱起来,因姨娘没使唤过她,她才出来耍牌,她不知道姨娘会自己去洗衣裳,姨娘落水的事,实在与她无关...... 这等寻人的阵仗声势浩大,京都早已传遍风声。 殷老夫人知晓姜沅落水溺亡的事,十分意外吃惊,后又听说长子率兵找人,且大有找不到尸身便不罢休的架势,只得急急坐了车出府。 到了沿河岸边,望着那黑压压的一群士兵,再看看长子面色晦暗不修边幅的粗糙模样,殷老夫人捂着突突发疼的心口,哭着劝道:“元洵,你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找她找疯了?娘求求你了,姜沅死就死了,你要是出了什么毛病,娘就不活了,咱们整个将军府的人,也都不必活不下去了......” 裴元洵回眸看过来,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娘,我那天不该答应她继续住在庄子里养病。” 殷老夫人道:“她要养病是她的事,生死有命,她只是去洗个衣裳就掉到了河里,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裴元洵清冷的眼眸泛红,道:“是我大意,田庄的人伺候不够尽心,若她不去洗衣裳,就不会遇到意外。” 殷老夫人拿帕子抹着眼泪,气愤道:“若是这样说,都是娘的错!若是娘不允许她到庄子养病,她也不会落水!你非要怨的话,不如来怨娘!” 裴元洵沉默许久,道:“娘这样说,儿L子心如刀割。这事怎么能怨得了娘?” 殷老夫人擦干眼角的泪,道:“既不怨娘,也怨不得你!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元洵,听娘一句劝,咱们回府吧,别再找了!你身为辅国大将军,为一个妾室这样,该让旁人如何看待?你二弟,妹妹都在府里等着你,就连少陵,也盼着他伯父早点回府呢!” 裴元洵负手望着河面,抿唇默然不语。 殷老夫人从没想到,儿L子一向恪守孝道,对她的话从来不曾反驳过,此时竟然如此不听劝。 想来姜沅伺候了他两年,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非同一般。 他执意如此,定然是想找到她的尸身,将她好生安葬。 可人少说也落水十日八日了 ,恐怕早被河鱼啃烂了尸身,若是一直找不到尸体,他就一直这样找下去吗?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可儿L子此时钻了牛角尖,只能想个法子劝一劝他。 殷老夫人想了会儿L,道:“姜沅已经去了,她是个安静的性子,定然不喜欢被人这样打扰清静。木香院里还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我让人收拾了她的衣物给她立个衣冠冢,每逢清明着人好生祭拜一番,若是她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愿意的。她既然已经走了,还是让她好生安歇吧......” 听到母亲这样劝慰,裴元洵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 妾室死后不入祖坟,姜沅的衣冠冢立在京都外云山南麓的松林之中。 冬日的松林安静异常,初雪飘飘扬扬落下来,孤坟前的石碑覆上一层寥落的白。 裴元洵伸出长指,轻轻抹去雪霜。 指腹划过墓碑上的字,长指微微一顿。 这字是他亲手刻下的。 他忽地想起姜沅在佛堂抄佛经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认真而专注,清雅端正的簪花小楷一丝不苟...... 为何短短月余,便会天人两隔? 东远在松林外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才看到将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 东远不敢看主子是什么脸色。 良久,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回府。” 这声音沉冷如往常,东远悄悄抬眼细觑主子的神色。 姨娘入土为安,主子祭奠完,内心的震动心痛减轻,已经恢复了往常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模样。 东远暗自轻舒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主子的样子。 不过,出乎东远意料的是,从林中出来,主子没有驱马回府,而是拨转马头去了田庄的方向。 到了田庄,已是日落时分。 先前姜沅住的院子跪了一群人。 外出游玩的管事听说此事,已经着急忙慌地赶回,几l个仆妇小厮被他拎了来跪在院子里,求主子恕罪。 这庄子原来应有一众人守着的,只是那些仆妇小厮玩忽职守没在庄子里,而陈婆又生怕主子怪责,一下子病倒在榻。 管事本以为仗着自己是裴家远亲的身份,将军不会拿他怎么样,至于那些仆妇小厮,顶多是训斥几l句,借此整顿一番庄子罢了。 没想到,裴元洵面色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所有人,领五十鞭,若下次再有疏漏,撵出田庄,永不许再用。” 他们在这田庄里做事,领的可是一笔不菲的月钱,这五十鞭子打下去,那可是伤筋动骨的,管事听完心头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我可是老夫人的侄子,您不能这么不讲情分......” 话未说完,黑沉沉的眼眸看了过来。 那眼眸蕴含着上位者的无限威势,霜冷逼人。 “管事领八十鞭。” 管事头皮一紧 ,紧绷的脊背渗出一层冷汗,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敢说出来。 惩治完田庄的人,夜深回到慎思院。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裴元洵在书房端坐处理公务,似乎没有丝毫睡意。 东远跟着主子劳累奔波了一天,此时伺候在书房外,强打着精神不敢发困。 等到过了三更时分,神策军里的耿千户踏过一地重寒,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东远赶紧叩门请示,“将军,耿千户来了。” “进来。” 听说姨娘落水那日,耿千户便收到将军的命令,要他去寻遍京都内外的青楼茶馆,客栈田舍,看是否有突然出现的女子。 他心中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姜沅的尸身不见,兴许不是落水,而是被人劫持,拐骗,不管是怎样,只要她活着便好...... 只要她活着,他就能把她救回来,接回府中,小心呵护疼爱,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耿千户道:“属下找遍了京都内外,问过所有地方,没有姨娘模样的女子。” 说完,耿千户等着将军发话。 久久未有声音。 抬头看去,将军面色沉凝如霜,望向远处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与哀伤。 ~~~ 翌日,殷老夫人听说自己那管田庄的远房侄子被打了五十鞭子撵走,心头不由发疼了一阵。 长子一向忙于公务,先前府内的中馈琐事,他是全然不会过问的。 此时为了个姜沅,竟然如此不顾亲戚情分。 殷老夫人默默喝了几l口参汤才压下郁结的心绪。 罢了,暂且抛下此事不提。 长子回府以来,一直在处理姜沅的事,现在已经给她立好坟冢,也惩治了田庄里那些玩忽职守的人,这事总该告一段落。 与沈姑娘定亲的事,已经一推再推,绝不能再耽误了。 过了几l日,裴元洵照例到如意堂请安。 他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挺拔的身材比以往消瘦不少,脸颊明显凹了下去。 殷老夫人在用饭,看到长子清瘦的模样,不由心疼不已。 知道他最近没按时吃饭,殷老夫人要他坐下,在如意堂用完饭再去枢密院。 桌上的早食丰盛,不起眼的地方放了碟茯苓糕,糕点颜色洁白,点缀着几l粒米黄色的桂花瓣。 裴元洵的视线落在茯苓糕上,微微愣神片刻,提著拈过来一块。 瞧着长子吃了半块,神色似乎一如往常,殷老夫人心情稍稍放松,便提了提尽快迎娶沈曦进门的事。 谁料,裴元洵听完沉默良久,道:“娘,我现在无心娶妻。” 听完这句,殷老夫人只觉得心口一疼,心梗似乎有突发的前兆。 “你要是现在不与沈曦成亲,她就得守孝三年,三年后,你都多大了?” 裴元洵唇角绷直,脸色发沉,不发一言。 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让殷老夫人上火▁[(,若是再晚几l年成亲,她闭眼咽气之前,还能抱上嫡长孙吗? 不过,长子不愿此时成婚,缘由不用想也知道。 殷老夫人搁下筷子,绷着脸问:“可是因为姜沅的事?她已经去了,活着的人祭奠缅怀是应当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不娶妻了吧?” 裴元洵道:“儿L子现在不想成婚,待以后再说吧。” 说完,默然起身,“儿L子还要去枢密院,公务繁忙,这几l日就不回府了。” 看着长子的背影远去,殷老夫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这样,确是因为姜沅的死太过突然。 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试想,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在身边,时间久了也有感情,何况是近身服侍过他的女人? 罢了,此时不宜逼他太紧,否则适得其反,再者,沈府有丧,将军府也死了人,此时办喜宴也怕不吉。 此事暂且放下不提,只能等沈曦过了三年孝期,再提成婚的事。 ~~~ 年节将至,清远县的大街小巷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街市上尤为热闹。 杂耍卖艺是年节前必不可少的节目,在众人驻足围观的叫好声中,小贩吆喝叫卖着红灵灵糖葫芦的声音,带着当地特有的腔调,像一出尤为有趣、抑扬顿挫的戏文。 街道旁支着大大小小的摊位。 卖字的先生提笔挥墨,一气呵成,大大的福、春、囍字被人竞相购买,寓意吉祥的春节对联引得行人停步挑选。 摊位上摆满了守门驱邪的门神与看灶护家的灶王爷画像,印了百子图、不老松的年画,还有年糕冻鱼,菜蔬鲜肉..... 抬眼望去,货品琳琅满目,过年要买的年货应有尽有。 来往购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将街市挤得水泄不通。 在街角转弯处,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悄然停下。 稍顷后,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子。 女子肩头挎着件蓝底白花的寻常包袱,穿着一身简单的杏色裙袄,头上戴着兜帽,脸畔还裹着厚实的围巾,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不过,她无意转首时,那双清澈的眸子悄然一瞥,倒让人看得出来,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 女子付过车资,轻声问不远处的摊贩:“请问,保和堂怎么走?” 保和堂是清远县有名的药堂,几l乎无人不知,摊贩热情地指了指不远处,走过这条长街,右转到下一个路口,便是保和堂。 温声致谢后,她扶了扶身上的包袱,向药堂的方向走去。 临近年节,保和堂问诊的人依然不少。 清远县属于甘州治下,地处大雍西北,冬季十分寒冷,今年的寒风格外凛冽。 许多不耐冷冻的人感染了风寒,便想趁着年节之前,抓一副药服下尽快好个利索,别耽误过年时探亲访友。 保和堂只有两间铺 面大小,面积不大,隶属于县衙管辖,在清远县颇有声誉。 药堂里的崔文年崔大夫医术高明,乐善好施,看病开药,价钱便宜效果又好,很受周边百姓的认可。 保和堂虽属县衙所设,但由崔文年掌管经营,坐诊看病,只要药堂能够担负盈亏,县衙几l乎从不干涉药堂的事务。 平素除了他看诊外,药堂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他的医徒刘行,另有一个是刚到药堂来旁观学习的富商之子丁末。 近日县郊王二家的老母染了疟疾,高烧不止,崔文年提了药箱带着去看诊,等他回来时,药堂内等候的病人已排成了长队。 那一溜长队在药堂内转了个弯又排到门外三丈远,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暮色四合,崔文年才看诊完最后一个病患。 他提笔写完医嘱,刚要起身,眼前又来了个挎着包袱的年轻姑娘。 崔文年坐回原处,抬起头来,温声道:“请坐,身体有什么不适?” 姜沅拿开围巾兜帽,轻声道:“崔二哥。” 崔文年一愣。 惊愕良久后,相见的喜悦溢满眸底:“沅沅,快来,我带你去见长姐,她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坏了。” 崔家宅子在药堂后街不远处的双桂巷,走路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崔玥儿L的茶叶铺年前歇业。 她在街上买完年货回来,蒸好一大锅香喷喷的肉包,熬了小半锅浓稠鲜甜的红豆粥,又做了酸辣鱼片、干豆角溜五花肉、大白菜炖粉条,还有一碟子崔文年爱吃的拌豆腐。 做完这些,夜幕堪堪降临。 正打算去药堂喊弟弟回来吃饭,刚一打开院门,迎面看到崔文年带着个年轻姑娘匆匆走来。 崔玥面露疑惑,不由瞪大眼睛看过去。 姜沅顿住脚步。 多年不见,崔玥的模样有些变化,眼角已经悄然爬上细纹,貌美心善、笑容爽利的姐姐已经不再年轻。 崔文年道:“姐,你看谁来了?” 姜沅忐忑地抿了抿唇,轻声道:“玥姐。” 崔玥急忙两三步走上前,惊喜地拉起姜沅的手,笑着道:“是姜沅?一晃五年不见,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儿L,长大后就更出众了!” 寒暄完,没多问一句,崔玥亲热地拉着姜沅进院子。 没多久,牛二叔从外头收了茶叶铺的赊账回来。 见到姜沅,牛二叔大感意外,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连声道:“小姐,这千里迢迢的,你怎地一个人来了?” 姜沅咬了咬唇,难为情道:“二叔......” 话未说完,崔玥笑眯眯打断了他的话,道:“先不说这个。今天早上,院子里就有喜鹊叽叽喳喳的叫,我就猜着有好事,没想到是沅沅来了,自打你二哥回来,我还天天念叨你呢,这下我们也算是在清远团圆了。幸亏我今晚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都快些坐下, 先吃饭。” 姜沅微微松了口气,望向崔玥的眼神盛满感激。 她还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为何远道而来投奔他们。 而且,她也不晓得,她的到来会不会给崔家带来叨扰,姐姐和崔二哥又会怎样待她。 饭间,姜沅饿狠了,闻着家里饭菜的香味,狼吞虎咽吃了大半个肉包,又连吃了一大碗红豆粥。 放下碗筷,才发现崔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圈还有些发红。 而二叔与二哥虽然没有直视她,却都抿唇沉默未语,脸色发青。 姜沅一时有些窘迫。 她一路走走停停,先乘船,再乘车,颠簸了足有两个月,才好不容易到达清远县。 路上的饭菜,鲜有合乎胃口的,不过是对付着吃饱算了。 所以,刚到崔家,尝到记忆中热腾腾的饭菜,她便没有顾及形象得大吃起来。 这般吃苦受难的模样,落到他们眼里,想是觉得她在将军府受了欺负,所以在心里为她忿忿不平。 瞧姜沅用完了饭,崔玥拉着她的手起来,温声道:“好妹妹,咱们姊妹俩到厢房说说话。” 崔家是个两进的宅院。 崔伯父去世后,崔玥与前夫和离住回娘家。 她住在正房,崔文年住东厢房,牛二叔平素在崔玥的茶叶铺帮衬,习惯睡在铺子里。 宅子里的西厢房空置待客,里面的用物一应俱全,收拾得也十分干净整洁,只是房子久不住人,十分清冷。 崔玥从柜子里抱来簇新厚实的被褥床罩,把床铺上的东西换了一遍,又生了个碳炉放在床边给姜沅取暖。 “沅沅,”崔玥在床沿边坐下,笑看着姜沅,“这些日子乘船坐车定是辛苦了,今晚先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姐姐给你做馎饦吃。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和你二哥哥两个最喜欢伯母做的馎饦,每人都能吃一大碗呢......” 姜沅当然记得。 外祖父与崔伯伯那时在药堂里忙于给病人看诊,一时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姐姐便会做好了饭菜带到药堂里来,她与崔文年每日的另一大喜好,就是在药堂里等待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带来...... 姜沅弯起唇角,轻声道:“谢谢姐姐。” 崔玥笑道:“什么谢不谢的,不要见外,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踏实住下就行了。” 明明是温暖人心的话,姜沅听完了,嗓子眼却有些发堵。 噙在眸底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扑在崔玥肩头,委屈地哭出声来。 崔玥跟着掉眼泪,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妹妹,不哭了......” 自打文年从京都回来,说起姜沅被卖到将军府做妾的事,崔玥的心就没一天安生过。 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她的闺中好友被亲兄长卖到富户家做妾室,如花似玉心灵手巧的姑 娘,每日做牛做马伺候着府里的人?_[(,好不容易诞下子嗣,生的孩子却被正妻夺走养在膝下,没几l年姑娘便郁劳成疾,生生被磋磨死了。 半晌,姜沅止住抽泣,擦去脸上的泪,道:“姐姐,将军府的人并没有苛待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在那里呆下去了。” 说没有苛待,只是她不想说别人半点是非罢了。 崔玥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嫁了人,在婆家的底气都是娘家和丈夫给的,贾大正是个混账东西,若是那裴将军再不给她撑腰,日子定然过得艰难。 那日,她听弟弟提过,京都的人都说,那姓裴的将军要打算娶正妻了。 正妻要进府,姜沅却从府里出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她在府里受了委屈苛责,这才离开的。 不管怎么说,能从那里抽身离开,已经算是幸事一桩了。 姜沅起身朝崔玥下跪作揖,道:“我想留在这里随二哥继续学医从医,请姐姐收留我。” 崔玥忙不迭把她扶了起来。 “你的外祖父与我爹是至交好友,文年还打小跟着你外祖父学医,只是,没想到贾大夫早逝......沅沅,你安心留在这里,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把我和文年当做你的亲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姜沅又要起身跪谢,崔玥一把拉起她,让她坐在床沿上,不许再行那些高门大户的狗屁跪拜礼节。 崔玥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的青纱帐,床帐的颜色有些褪色,便笑着道:“明日我去街上买些红纱来,做一顶新纱帐来,姑娘家住的地方,就应该鲜亮些才好。” 听这话,崔玥已打算让她长久在崔宅住下。 姜沅犹豫一会儿L,抬手轻搭在小腹处,拧着眉头道:“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看她的脸色凝重,崔玥立刻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姐姐,我......我怀有身孕,如今孩子已有两个多月了。” 崔玥大惊失色:“这......你离开的时候,将军府的人可知道?” 姜沅道:“不知。就连我,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的。” 赶路途中,她的月事一直未来,起先她觉得是身体疲累所致,后来又时常觉得胃口不佳,她给自己把出喜脉,却觉得是自己医术不精把脉不准,但她后又去药堂找大夫把脉验证,终于确定自己怀孕无疑。 她仔细回想着,每每裴元洵宿在她房中,翌日她都会服下避子汤,意外怀上子嗣,她实在想不起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崔玥听完定了定神。 这里山高皇帝远,和京都隔了几l千里。 既然姜沅已经假死离府,那姓裴的一家定然是不会再打听她的下落,那她肚腹里的孩子,与裴家也无甚干系了。 只是,以她这十八岁的年纪,又长得这等相貌,若是独身,以后再寻个靠谱的好男人嫁了一点儿L也不难,若是带上个小拖 油瓶,那再嫁的话≦_[(,可就难寻到分外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像是看出崔玥的想法,姜沅轻声道:“姐姐,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个孩子,我会生下来自己养大,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再打算嫁人的心思,只想先学医治病,做一个好大夫,完成自己夙愿,待以后再说其他。” 崔玥怜惜地叹了口气。 她与丈夫和离后住回娘家,就是因为成亲这么多年,没有为他家诞下子嗣,她婆婆逼迫丈夫弃她另娶。 她分外理解姜沅的想法,到底是肚子里的娃儿L,当娘的哪舍得不要? 姜沅道:“所以,我不能长期住在姐姐家中,等过些时日,还请姐姐给我另置一间小院子,我搬出去住。” 现在两个月尚不显怀,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得提前准备待产的事。 她看得出来,崔家并不宽敞,住在这里多有不便,再说,贸然叨扰二哥就已经够唐突,她不想再多给他们添麻烦,还是另住出去,再寻个合适的奶娘帮她带孩子比较妥当。 她想得如此周全,态度又很坚定,崔玥劝说几l句无果,只得点点头:“这些日子你先住在这里,等开春暖和了,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春节很快到来,爆竹声声中,辞旧迎新,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过了年节,崔文年坐诊药堂时,便让姜沅在一旁学着看诊病人。 他先诊过一遍,再让姜沅学着诊治。 若是有不足,他便再补充,若是看诊得好,他便微微挑起长眉,点头不语。 只是,考虑她的身子,崔文年不肯让她随着出诊。 姜沅原先学医的底子还在,再加上之前在将军府时,每每闲下来便勤读不辍,肚腹里早已积累了许多医药理论。 付诸实践之后,原先那些晦涩的医论,逐渐应用于心,慢慢融会贯通起来。 三个月后,崔文年便放心地坐镇一旁,让姜沅开始给病人看诊写方。 望闻问切四道,姜沅尤其擅长问诊切脉。 她温柔细心,耐性十足,轻声细语地询问病患有何不适,再温和地搭脉施诊,相比于寻常大夫看诊时的满脸严肃之色,看病的幼儿L更喜欢让姜沅诊治。 而那些患了妇人病症的女子,本就不好意思找男大夫看诊,现下听说保和堂多了位女大夫,便也愿意带着不便言说的羞怯,踏进姜沅的医室,让她瞧一瞧病症。 保和堂的女大夫,也是清远县的第一位女大夫。 很快,众人都知晓了这位女大夫的存在。 只是,后来,有人发现,女大夫的肚腹微微凸起,竟是已怀有身孕的模样! 这让人好奇不已。 毕竟这大夫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如花似玉,看着不像嫁过人的妇人。 后来,听崔家大姑娘提起来,众人才知道,姜大夫的夫君战死沙场,她竟是个怀着遗腹子的寡妇,真是颇令人唏嘘不已。! 第 24 章 这一日,暮色四合,保和堂内亮起灯。 崔文年去往城郊村镇诊病,药堂内便只留有姜沅坐诊。 写完最后一道药方,姜沅揉了揉疲累的手腕起身,打算回宅子歇息。 刚收拾好诊包药箱的时候,崔文年恰从外边看诊回来。 他依然一身月白长袍,只是脸色不似以往温和,却有些发沉。 姜沅道:“二哥,怎么了?” 行医看病,外出看诊,并非人人都会敬重大夫,更有甚者,那些蛮不讲理刁钻难缠的,还会借着大夫看病不准的由头倒打一耙,讹诈威胁。 姜沅看他脸色不妙,便有些担心是这个。 不过崔文年摇了摇头,勉强勾起唇角温声道:“不是,看诊很顺利,只是......” 他踌躇一瞬,含糊着说:“遇到个以前认识的人。算了,不提她了......” 他不想细说,姜沅便没再追问。 崔文年前几日出诊遇到个疑难的病症,一个中年男子犯了咳疾,本来几剂汤药下去应该减轻的病症,却不想这两日却变得严重起来,连着这几日晚间他都在药堂通宵翻阅医书,看能否找出解决之道来。 崔玥送了饭菜过来,在后院煨药的炉灶上热着。 姜沅看他净手坐下,又默默对灯翻起医书来,便端了热乎乎的蒸卷和四合菜放到医案上,道:“二哥,先用点饭菜垫垫肚子,你通宵研习,很伤身体,还是多注意饮食休息才好。” 说完,她端正地坐在对面,眉头也微微蹙起,大有他不用饭她便不会离开的意思。 崔文年无奈地笑了笑。 阖上医书,提著用饭。 他用饭很快,吃相却优雅。 没多久,饭菜见了底。 姜沅大功告成,微笑着起身,打算收拾盘碟。 崔文年不许她劳累,“你每日看诊就够累了,一个姑娘家,还怀着身孕,如此拼命学医也就算了,这些收拾碗筷的事情,怎能还劳烦你动手?” 说完,他抱着碗筷去清洗,还催她快点回去:“天都要黑了,注意点脚下,早些回去,不然大姐又要担心了。” 姜沅笑着道好。 初春三月的天气,晚间的风尚还料峭。 姜沅裹紧身上的斗篷,顺着青石小路往双桂巷的方向走,双手下意识搭在小腹处摸了摸。 这孩子已有五个月了,在她肚子里很乖,从不胡乱翻腾,也没有让她出现身体上的不适。 除了肚腹微微凸起些,她甚至时常忘了,再过四个月左右,她就会诞下个孩子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偶尔会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时候是期盼。 她在这个世上,除了不会再有往来的贾大正与舅母,已无血脉相连的亲人,而肚子里的孩儿,却是真正独属于她的血亲。 姜沅想着,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些。 转过拐角 时,眼角的余光无意瞥过,赫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默然站着,似乎一直在看着她。 姜沅微微一愣,迅速转过头去。 姑娘有十七八岁,身材纤细窈窕,肤白貌美,一双潋滟美目,穿着身桃色锦缎裙衫,看上去非富即贵。 视线不期然对上,那姑娘被姜沅发现,愣愣怔了一瞬。 随即往她腰腹处看了看。 片刻后,抹了抹眼泪,一扭头,呜呜哭着跑远了。 姜沅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回到崔宅,崔玥一边唠叨着她回来晚了,以后要注意身子,早点回来休息,一边端来补身子的鲫鱼豆腐汤,还让姜沅快些进房来看她买的布料。 崔玥在布店裁了五尺棉布,那棉布柔软舒适,可以给孩子做贴身的衣裳,一下午的时间,她已做好两件成人巴掌大的肚兜,和一只小小的桃粉色软帽。 姜沅摸着可爱的小肚兜,不禁笑道:“姐姐,怎么只有这么点大小?” “刚生下的孩子,能有多大?看你这肚子也不显怀,想是孩子也不怎么胖,”崔玥笑着,抬手在布料上虚虚比划几下,“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正巧是八月,天有些凉了,还得做个絮棉的包被,要这么大,这包被还得要多做几个......” 姜沅拿起粉色的软帽看了又看,莫名想起当初做过的虎头帽。 离开将军府已快有半年的光景,前尘往事,竟如梦中一般。 神思晃了一瞬,很快又回到眼前。 崔玥说着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拧,暗自嘀咕起来:“今天出门买布的时候,正巧遇到了高家人,明儿我再上街扯布,就绕着他家走,这不逢年不逢节的,谁知道他们回来做什么。” 崔玥的前夫家姓范,住在隔壁县,崔玥每每提及都会唾骂几句,姜沅倒是头一次听她提及同镇的高家。 听着似乎有些过节。 姜沅拿调羹舀着鱼汤慢慢喝着,道:“姐姐说的高家是什么人?” “跟咱们家有些说不上的不愉快,陈年老黄历了,懒得再提他们。” 崔玥不想多提,姜沅也没再追问,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会子话,提到找奶娘的事。 “奶娘我已经找好了,南大街双安巷的胡娘子,她干活利索,先前也帮人带过小奶娃,经验丰富,赶明儿我让她过来,你瞧瞧合不合适。” 崔玥今年二十八了,与前夫和离前没有生育过,她虽期盼姜沅顺利诞下孩子,自己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姜沅道:“姐姐觉得合适的,一定不会有错。” 崔玥笑着收拾好小衣裳,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神神秘秘起身,让姜沅在房内等她。 没多久,崔玥快步回来,手中拿着个小木匣。 “先前你提过置办院子的事,我和你二哥商量过,既然你来了这里,就长长久久在这里待下去,恰巧桂花巷有座宅子要卖,那地方距这里不远,一炷香的路程。宅子虽然不大,够你们娘儿俩住的 ,我和你二哥商量好▼▼[,已经买下了,赶明儿你去看看合不合适。买了宅子能帮你立下女户,孩子出生后也能入籍,以后你就是宅主,也是正经清远县人氏了。” 说完,崔玥从匣子里拿出宅契与女户来。 姜沅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要回了卖身契,总算恢复自由之身,现在她刚在这里落脚,还没有想及立户的事,长姐与二哥却替她先想一步。 姜沅看着崔玥,道:“姐姐,谢谢......” 崔玥不许她见外,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说话。 “等天暖和了,我找人修缮下那宅子,等东西一样不缺地添置好了,你再搬过去......” ~~~~ 次日,堂内几味药材快要用尽,姜沅与丁末一道去南市场采买。 南市场是早市,除了菜蔬,还有许多采了草药带到早市卖的农户,只不过采买上好的草药要趁早,否则可能会被其他药堂抢先一步。 花两个铜板雇了辆驴车前去。 丁末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身形高壮,长得浓眉大眼,他家是清远县经营药材的富商,兄弟有好几个,只有他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每日嚷嚷着要去从军,他爹娘不允,托了许知县的关系,把他扔到保和堂来学习如何经营药堂。 不过,他对此全然不感兴趣,对于药堂打杂跑腿的活,倒是十分乐意。 他坐在姜沅旁边赶车,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每经过一处地方,他就会指给姜沅看,“喏,沅姐,那是咱们县最大的酒楼,里头的酿鸭腿可好吃了,赶明儿我带你去尝尝......” 姜沅轻笑:“好”。 丁末又指向旁边的茶楼,说:“那里每逢节日有搭台唱戏的,听戏要钱,喝茶不要钱,不过那茶真难喝,我每次去,都是只看戏不喝茶,沅姐,下次我带你去!不过,要是再遇到了那姓牛的占小娘子便宜,我绝不会饶了他,我要让他知道,这清远县最厉害的拳头,到底是谁......” 他口中所谓的姓牛的,大约是街上好打架生事的二流子,姜沅看了看丁末那双有力正义的拳头,温和地笑了笑。 话音方落,驴车慢悠悠驶过一处拐角。 姜沅下意识展目望去。 那拐角处有几个挎着菜筐买菜的大娘聚在一起,大声说着话,不知在议论什么。 她们看向的地方,不知为何有个姑娘依靠在墙角处,姑娘看上去似乎有气无力,极其虚弱。 姜沅立即让丁末停车。 看到沅姐突然下车,丁末也忙不迭跟了过来。 姜沅说着“借过,让一让”,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走上前。 果不其然,那姑娘恹恹靠在墙壁处,瞧着情况很不好。 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呼吸十分急促,表情十分痛苦,指尖也在微微发颤。 姜沅匆匆看了一眼,觉得这姑娘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 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唤了对方几声,不过姑娘神思迷糊,嘴里喃喃数句,不知说了些什么。 姜沅摸完她的脉搏,虚弱无力,气血不足,唤醒不来,她思忖片刻,伸手去掐姑娘的人中穴位。 受到疼痛刺激,片刻后,姑娘拧起秀眉,缓缓睁开眼睛。 待看清是姜沅,姑娘扁了扁嘴,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是你?” 姜沅搓着她冰冷的手指帮她取暖,问道:“你哪里不适?可有用过早饭?”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道:“浑身无力,肠胃绞痛......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这姑娘有些气血不足之症,又久未用饭,所以才虚弱乏力,晕倒在地。 如此说来,倒不是特别严重的病症,围观的大娘指点几句便散了。 姜沅守着那姑娘,把钱袋给丁末,让他速速去买两个糖包回来。 没多久,丁末提着刚出锅的糖包大步回来,把糖包递给那姑娘。 谁知,姑娘上下打量姜沅几眼,把脸扭到旁边,眼里含了一包泪,声音带着哭腔道:“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她身着锦缎,衣料贵重,手指纤细白嫩,一看便是府里养尊处优的小姐模样,姜沅判定,姑娘是与家人置气出走,这才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姜沅劝她:“天大的事情先放到一边,把饭吃了,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姑娘抹去眼里的泪,转过头来看着姜沅,视线落在她微凸的小腹处,又捂嘴呜呜哭了起来。 她这样一哭,姜沅突地想了起来,昨晚回宅子的路上,匆匆一瞥,她看见的就是这姑娘。 现在姑娘看到她就气得掉眼泪,难不成这姑娘跟她有什么仇怨? 姜沅有些莫名其妙。 她初来清远县,可没跟任何人结过仇,与这姑娘,也只是初次相见而已。 丁末双手抱臂站在旁边等了会儿,耐心快要告罄,冷哼道:“沅姐,她爱吃不吃,咱不管了,别耽误去南市买药材。” 姜沅示意丁末再等她一会儿。 她看向那姑娘,温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姑娘擦了擦脸上的泪,不答反问:“你......你什么时候跟崔文年成婚的?” 姜沅愣了愣。 片刻后,她哑然失笑:“崔文年是我的二哥,我不是他的娘子,你误会了。” 姑娘瞪大了眼,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满脸不敢相信:“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清远县的第一个女大夫,又是个外乡人,自然也成为了众人闲话时的谈资。 她住在崔家,又跟随崔二哥学医,想必外头有什么传言,让姑娘产生了误会。 姜沅摸了摸小腹,认真道:“我夫君从军战死,只给我留下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无亲无靠,一个寡妇多有不易,所以才来投奔二哥的,我把他视为亲兄长,他则是把我当成亲 妹妹,我们仅此而已。” 怀着遗腹子的寡妇,是崔玥给她想出来的说辞,这个说法很好,省得人议论是非,姜沅也很赞同,不过,不小心问到了女大夫的伤心处,姑娘却又愧疚又不好意思,她不知怎么安慰姜沅,半晌后,讷讷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姜沅轻笑,“没关系。你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两个糖包很快吃完,姑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姜沅看她没有大碍,便打算起身离开。 姑娘叫住她,踌躇片刻,小声道:“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有......我叫高小妤,我是高家的小女......” 高家人。 姜沅想起了崔玥口中对高家人的埋怨,又想及崔二哥那晚苦恼的脸色。 她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高姑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眸中又溢满了灼灼神采,道:“姜大夫,我以后若有机会再回来,可以去找你看病吗?” 是找她看病?还是以此为幌子找崔二哥? 姜沅挑了挑眉头,轻笑道:“如果你要看病的话,就到保和堂找我。” ~~~ 过了立夏,天气结结实实暖和起来,姜沅搬到了桂花巷。 新买下的宅子,是一座精致的四合小院。 院内有三间正房,旁边挂着间耳房,东西各有一间厢房,厢房正房有走廊相连,西南还有间厨房。 廊檐下的柱子刷了红漆,颜色鲜亮,院内青石砖铺地,一座半人高的绘莲影壁,将院门与院子的空间悄然隔开。 姜沅喜欢这个地方。 空闲的时候,她亲手种下了一大片金银花,碧绿的药草还未盛开,院子已有了勃勃生机。 崔玥亲手做了被褥,缝了床单被罩,像给自己的妹妹添妆一样,大到梳妆妆台,小到针头线脑,把她需要的用物准备得无不妥当。 不过,姜沅想养一只狗,说了几次,崔玥都不允许。 直到某日,崔玥炖了山药参骨送来,亲自盯着她吃光了一大碗,才开口允道:“待你生下孩子,再提养狗的事。” 姜沅开心不已,抱着崔玥的胳膊道:“姐姐对我最好。” 崔玥很受用,笑得眯起眼睛。 “说起那狗崽子,我那日看见高家老宅一窝黄毛的,看着不错,”想起什么,崔玥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又不是只有他家有。我给你留心着,等哪家生了,我就要一只回来。” 姜沅眨了眨眼睛,问:“姐姐,咱们跟高家到底有什么过节?” 崔玥想起往事,叹了一声道:“这事跟你二哥有关。那高家是官宦之家,原和我们小门小户的挨不上,只是那高家小姐不知怎么见了你二哥,一来一往,两人情投意合......你二哥去她家提亲,结果却被她娘奚落一顿赶了出来......” 原来竟是这样一段过往。 姜沅心头一紧,道:“那二哥与高家小姐可还有联系?” 提到这个,崔玥无奈道:“从那以后,你二哥没再提及过此事,也再未见过高小姐。高家人都搬去了甘州,鲜少到清远县来,只有在这里看守老宅的家仆......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听说高家小姐已在甘州定亲了。” 姜沅默默叹了口气。 她那日见过高小姐。 看她的模样,似乎对二哥余情未了,只是她若要嫁人,与二哥之间,就更没可能了。 崔玥叹道:“算了,无缘无分的事,不要再提了。” 两人正说着话,崔文年敲门进来,还提了厚厚一大摞书。 这些时日,姜沅身子渐重,不能在药堂坐诊太久,她又不肯闲下来,崔文年整理了许多他这些年研读过的医书,给她送了过来。 这其中就有一本讲女科病症的书,由谭医官所著。 当初从京都假死离开,医书用物并没有全部带回,乍一见到这本谭医官著的医书,姜沅当即爱不释手地翻阅起来。 崔文年近些日子面色常凝。 高家人重返甘州去后,高姑娘离开清远县,他失落数日,总算难得展颜。 他坐在一旁,微笑着打趣姜沅:“当初贾大夫要你读书习医,你偏偏喜欢爬树捉虫的,现在可真是大不一样。” 姜沅有意逗他开心,秀眉一挑,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若我以往就这么用功,那二哥不光得挨手板心,还得天天挑灯夜读。” 崔文年摸了摸手掌,似乎又想起当年那火辣辣的几手板,摇头道:“若我得了个小外甥女儿,可不要像你小时候那么皮才好。” 姜沅勾起唇角,不服气地说:“若是你得了个外甥儿,天天被打手板心,你不心疼?” 两人一来一往斗嘴,崔玥被他们逗得笑出了眼泪。 ~~~ 中元节。 孤寂的坟头前,方孔形纸钱燃烧殆尽,阵风吹过冷清的松林,卷起黑色余烬升腾飞远。 不知将军是否被纸灰迷了眼睛,再抬眼时,眸底一片赤红。 东远站在一旁,静默矗立良久,不知该怎么开口劝慰。 自打姜姨娘溺亡,将军领命去了京都城北大营,一呆就是小半年的光景,直到中元祭日方才回京。 一回京,就到这里看先亡人。 东远转首看着西边天际快要消退的暗蓝余晖,小声提醒道:“主子,该回府了。” 裴元洵恍然回过神来。 回望几眼那坟冢,驻足良久后,骑马返回府邸。 还没走近至府前,先听到了府门外传来吵嚷声。 有人骂骂咧咧地叫喊:“别当我不知道,你们逼死了我妹妹,人死了连尸骨都没有,堂堂高门大户,吃人不吐骨头,就是这样作践人的......” 遥遥看到一个男人脚步踉跄不稳,手中提着根碗口粗的大棒胡乱挥舞。 这人喝醉了 ,耍起酒疯来简直不要命。 将军府看门的小厮惧于那不长眼的棍棒,一个一个都不敢近前。 裴元洵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 贾大正看到面前突然来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还没等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腕被铁棍钳住似得发疼。 再睁开眼时,已经仰面摔倒在地,还被一拥而上的小厮拿绳子捆住了双手。 他挣扎着坐起来,破口大骂:“不长眼的东西,老子是什么身份,你们就这样对待我?” 裴元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你是何人?” 他一开口,沉冷气势十足,贾大正心头一凛,十足的醉意被驱散了八分。 待看清裴元洵的面容,顿时头皮发紧,后背渗出一身冷汗来,忙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是姜沅的表哥。” 裴元洵看着他愣了愣。 沉默片刻后,他沉声吩咐道:“松绑。” 小厮上前解开了捆绳。 贾大正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脖子一缩,灰溜溜要走。 裴元洵突然道:“姜沅的坟墓在城郊松林,你若想祭奠她,我带你去。” 贾大正顿住脚步,哂笑道:“那里头没有她的尸骨,祭奠她什么?我给她烧纸钱,她能收到吗?你们不用哄我,我知道,她掉水里淹死了,尸骨无存。” 裴元洵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沉声纠正道:“那是她的衣冠冢。” 贾大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将军,别跟我提什么衣冠不衣冠的,我是个赌徒,不懂这些东西。我就知道,她死了,什么都没了。这事都怨我,要不是我败光了家产,我娘怎么会把她卖到你们府上做奴婢?” 裴元洵沉沉看着他未言。 贾大正看他不像传言中那般可怕,遂抱起双臂,搓着手指头比划:“大将军,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我好歹也是她的娘家人,你们连娘家人都不通知一声?别的不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都不是我姑母亲生的,我祖父还把她当宝贝似的养着,教授医术,请教书女先生,为了养她,花费了多少银子!你好歹给我些银子,弥补一下我们的损失!” 裴元洵拧起眉头,看着他冷声道:“我以为你是在真心为她悔过。” 贾大正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来:“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最重要。将军府财大气粗,姜沅住在府邸,应该攒了不少银子体己吧?可这丫头活着的时候整天哭穷,不肯给我银子使,现在她死了,将军赏我三五百两,我跟我娘到庙里给她供一盏佛灯,也能保佑她来世投个好胎,以后再不为奴为婢。” 裴元洵的五指悄然收紧,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他的眼神沉冷生威,贾大正顿时吓得脊背发凉,慌忙抬脚跑远了去。 回到慎思院,东远给主子准备收拾些衣物带回大营。 他打开箱笼,不由愣了愣。 箱底躺着一块杏色绣帕,上面绣 着朵娇美的菡萏,似乎是姨娘的遗物。 还在他愣神间,裴元洵走了过来。 ?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视线触及那块绣帕,他沉默一会儿,对东远道:“你出去吧。” 房门轻阖,东远退了出去。 裴元洵定定地盯着那块绣帕。 那绣帕上似乎还有若有似无的馨香,是她独有的气息, 他紧紧捏在掌心中,眸底悄然泛红。 暮色四合时,他走出慎思院。 本要去如意堂给母亲问安,回过神时,却已走到了木香院。 自打姜沅去世后,他还未曾踏进过这院子一步。 院子里干干净净,整洁如初。 金银花盛开着,一簇一簇,叶子舒展嫩绿,绛红淡黄的花朵点缀其中,傍晚的风吹过,摇曳送香。 裴元洵负手而立,唇角抿直,沉默出神地看着。 芸儿从后罩房提着扫帚出来,看到将军,微微一愣。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小跑过来,比划着手势说,她娘要赎她出府了,这院子她以后便不能再看守了。 芸儿神情落寞一会儿,又请示道,姨娘的遗物她收了起来,是烧埋了还是该怎样处置? 裴元洵凝神片刻,道:“给我吧。” 姜沅的东西,已全部收拾起来,除了那一架子的书册,剩下的统共不过半箱笼。 活泼可爱的虎头帽,两只虎耳立起,虎额处用墨线绣了个王字。 那是给他们的孩子做的,以后不会再派上用场。 做了大半的香囊,靛蓝色的底,绣着半幅如意云纹,里面放了薄荷艾草。 这是做给他的。 他曾对她提过一次,去狩猎时蚊虫繁多,让她做一只可以驱蚊生香的香囊,他要佩戴。 这未做完的香囊,再也没人能完成它的另一半。 香囊旁边,有本蓝色封皮的册子。 掀开,淡雅清秀的簪花小楷映入眸底。 记得是日常在府中的花销,公中每月分发的柴米油盐,府里下发的夏冬两季衣衫...... 淡淡几笔,写着月底接连几日清粥小菜,玉荷苦呼她们在渡劫...... 语带苦中作乐的诙谐。 裴元洵垂眸看着,喉头一哽,后悔的情绪无可抑制地溢满胸腔。 他纳她为妾,实为意外,扪心自问,他并未将她全部放在心上,也毫不关心后宅的琐事。 他只要她知晓自己的身份,规规矩矩,安分守己,替他尽心尽力侍奉母亲,关爱弟妹,待正妻进门后,为他绵延子嗣。 却不知道,由于他的忽视,她在府中的日子竟过得这般委屈艰难。 这些事,她从未对他提及抱怨过半句。 她被卖到将军府之前是怎样的? 那贾家,原来也是家底殷实的杏林之家。 她读书识字,擅长针织女红,通晓医理,又貌美异常。 若不是家逢变故,她应当同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寻个门当户对的年轻郎君嫁了,做正经打理一府中馈的当家娘子,而不是低声下气服侍主子的妾室。 裴元洵眸底赤红,翻着书册的长指在微微颤抖。 突又想起她泪眼朦胧,在众人的指责声中,怔怔地看着他,对他说,她没有害沈曦。 他当时想,她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会帮她查清原因,而沈曦有性命之忧,他应当先将她送往医堂。 在那一刻,被抛下的她,会是什么感觉?而被罚跪在佛堂中的她,又在想什么? 是否也像他如今这样,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漫漫长夜,心中全是难言无助的酸涩,不知长夜尽头在何处。 又或是,他如今的苦痛,不及她当初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喉头发堵。 心头空落落的,像缺失了一块,突突直疼。 本以为她已逝,过往的一切总会随着记忆丢失消散而去。 他刻意没有回府,再也不曾踏进这院中一步,就是不想再忆起她的点滴。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记忆。 过去的一切愈发清晰。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牢牢刻在了心头。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夜色深沉,裴元洵失魂落魄地起身,踉跄着走出门去。! 第25章 八月桂花飘香。 在一个静谧恬淡的夜晚,姜沅顺利生了个女孩。 小名唤做宁宁,寓意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胡娘子抱着宁宁出来,给崔玥与崔文年看,一个劲地夸着:“这孩子长得像她娘,皮肤多白,眼睛又大,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姜沅坐月子的时候,崔玥不许她看书劳累,也不让她动手做任何东西。 所以,大多时光,姜沅只得靠在床头,屏气凝神与那个小小的人儿对视。 宁宁长开了些,眉眼越来越像她,半点没有裴元洵的影子。 姜沅总算彻底放了心。 出了月子,胡娘子在家里照看宁宁,姜沅便如往常那样去药铺坐诊。 她的医术越发精进,尤擅女科与儿科,她每每看诊耐心细致,开的药又便宜有效,与崔文年呈互补之势,在清远县的名声日渐增大。 转眼到了春节。 保和堂给医徒放了半个月的假,从大年三十到上元节都可以休息。 刘行给崔文年辞行后,便回家去了。 丁末家就在清远县,府里的小厮来了好几趟请他回去,他偏偏磨蹭着没走。 等天色快黑透了,姜沅给最后一个女病患开完调经的方子,他走到医室,清清嗓子咳了几声引起姜沅注意,然后神神秘秘掏出个掌心大小的香盒,放到她身旁的医案上,道:“沅姐,我去买药材的时候顺便带的,人家说这口脂是西域传来的好货,抹到嘴唇上又滋润又好看......送给你的年节礼物......” 姜沅搁下笔,看到那绘着红艳牡丹的盒子,不由疑惑地挑起秀眉。 她旋开香盒看了看。 口脂颜色红润透亮,一看便不是摊位上卖的寻常口脂,而应是特意从脂粉铺子挑拣的上好香盒,价钱定然不便宜。 姜沅秀眉挑起,认真地打量起丁末来。 少年身形高大挺拔,墨发高束在脑后,一身靛蓝色束袖锦袍,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生得浓眉大眼,十分俊朗周正,他平素喜欢在药堂挥拳舞棒,是个大大咧咧的脾性,她可真看不出来,他竟还会去买胭脂水粉讨好她。 保和堂只有两个医徒,刘行比丁末大两岁,已到药堂三年有余,他性子沉稳谨慎,平日专心跟在崔二哥身侧学医,二哥也有意将自己的医术传授于他。 丁末家是经营药材的富商,他不爱做生意,到保和堂来也不学经营,而是热衷于堂内采买药材、护理病患这种跑腿的活,若是有病患故意找茬,他便双手抱臂往堂内一站,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挥舞几下拳头,那海碗大的拳头力道十足,简直能一拳锤扁人的脑袋,所以,自打他来了之后,保和堂内从没出过医患纠纷。 不过,他不爱学经营也就算了,看病诊治,他可是还未曾学及半分。 他今日特意送了盒口脂给她,姜沅不一会儿便琢磨出来,他是想随她学医术了。 姜沅让他在一旁坐下。 她从书架上拿了两本医书,一本《皇帝内经》,一本《针灸总经》。 她看着丁末,认真道:“这两本书是学医入行必读,《皇帝内经》你先略读,《针灸内经》记录了人身上的穴位,要精读细读。趁着年节清闲,你带回家好好学习,如有不懂的地方,年假回来后再问我。” 丁末愣了愣,伸出大手接过两本医书,苦着脸道:“沅姐,我平日里在药堂闻得都是汤药味,好不容易放个假,你还要我学医书啊?” 姜沅笑了笑。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性子还不够沉静,心里总想着贪玩,若是打算看病诊治,研习医书打好底子是必不可少的。 姜沅把香盒塞回到他手里,道:“这口脂你带回去,送给你家的姐妹,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医书是必须要看的,年假回来后,我还要检查你学习得如何。” 丁末苦恼盯着没送出去的香盒,看姜沅执意不肯收的态度,只好无奈地收起医书,闷闷不乐地走了。 辞旧迎新之际,清远县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大年三十的晚上,爆竹声已经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姜沅给胡娘子放了假,自己抱着宁宁去崔家宅子过年。 宁宁已经三个月了,小脑袋刚能竖起来,她瞧着人的时候,大眼睛骨碌碌乱转,小手攥成拳头,时不时放在嘴边用力啃两口。 崔玥一见到她便抱在自己怀里,自顾自笑道:“瞧宁宁的眼睛就知道,长大了,一定是个淘气机灵的小家伙。” 用完年夜饭,崔文年提议出去放烟火,姜沅最爱看烟火,听到二哥这话,立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清远县的长街上,绚烂的烟火耀眼夺目,在长街上空次第绽开。 正说笑谈论着哪家的烟火最好,姜沅却觉得似乎有道视线在打量她们。 她迅速转眸看向不远处。 一个身着青竹长袍的高大男子负手而立,一眨不眨地瞧着她们这边的方向,他没有出声,却在默默看着崔玥。 姜沅挑起秀眉看了眼崔玥,悄然为她勾起唇角。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举步走到近前,他没看崔玥,而是向崔文年打招呼:“文年,你们在放烟火?” 崔文年转过头来,意外地挑起眉头。 这是崔家的邻居,姓关,与姐姐年少时一同长大,他年少时入了甘州府兵大营,自打关母去世后,他极少回来,此时蓦然遇见,当真出人意料。 崔文年道:“关大哥,你何时回来的?” 关大哥道:“年节之时,府兵营中得了几天假,回来看看。” 寒暄着说了几句话,崔玥看了他一眼,突然匆匆转眸,抿唇看向别处,没作声。 姜沅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若有所思地打了个转儿。 片刻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苦恼道:“二哥,我家灶上还烧着水呢,这么久没回去,只怕水早烧开了。天色太黑,你送我和宁宁回去吧 ......” 崔文年点了点头,立即道:那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两人很快离开?,走了一段路,姜沅悄然回首看去。 崔玥与那位关大哥距离走近了些。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但空中烟火燃起的时候,他们齐齐抬头,默契地看了过去。 姜沅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空中。 爆竹依次徐徐升空,响起清亮悠长的声音,天空炸开朵朵五颜六色的璀璨烟火,瞬间铺满了整个夜空。 之后,缤彩纷呈的星光逐渐熄灭,变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 姜沅仰首看着,宁宁也扬起小脑袋看着,姜沅抱紧她,轻笑了笑:“辞旧迎新,明年又是新的一年。” ~~~ 京都。 宫宴散去,裴元洵驱马回府。 静寂之中,长街河畔上空遽然炸起一朵朵烟花,红橙黄绿,色彩缤纷绚烂,灿若云霞。 天上河面,交相辉映,爆竹声声,辞旧迎新。 他翻身下马,负手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盯着空中的烟火。 东远不知道将军何时开始对这些烟花感兴趣,但主子要看,他也只好下马驻足一旁。 直到最后一颗烟花绽放,余烬从空中消失。 裴元洵恍然回过神来。 他从没注意,京都河畔的烟火竟这样漂亮。 突地想到刚纳姜沅那一年的春节。 他打马从宫中回府时,天色已经黑透。 将军府也有家宴,他在宫中已饮了许多酒,在府里也免不了喝上几盏。 喝了太多,已有些微醺。 回到慎思院时,他莫名想到姜沅的院子看一看。 他这样想了,便没顾自己定下的规矩,起身去了木香院。 别的院子都挂着喜庆的灯笼,充满丫鬟仆妇的欢声笑语,只有她的院子静悄悄的,廊檐下一盏孤独的灯烛亮着。 他没作声,举步去了正房。 房内,姜沅已经睡下了。 她没睡在卧榻,而是靠在美人榻上,闭眸缩成一团,身上搭着件单薄的披帛御寒。 榻旁的桌案上,放着本医书,想是她睡着之前,读了好一会儿。 他没喊醒她,而是鬼使神差地撩袍在她身旁坐下,盯着她的葳蕤长睫看得入神。 直到她迷迷糊糊梦呓着说:“外祖父,年节时的烟火,最好看了......” 他想,她年岁不大,到底是小姑娘心性,区区烟花一燃便尽,有什么好看的? 睡在美人榻上容易着凉,他没喊醒她,而是径直把她抱回卧榻。 刚一触到榻沿,她却突然醒了过来。 她慌忙理了理衣襟起身下榻,抱歉地说她不该睡着,还问他此时前来有什么要事? 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片刻,冷脸告诫她不可再在美人榻上入睡,以免着凉染了风寒。 说完,他便回了慎思院。 现在回想起来,他忽然后悔。 将军府热闹非常,她一个人却那么孤单,他那时怎么就没想到,陪她去看一看她喜欢的烟火? ~~~ 正月过去,春寒料峭的时节,早晚的天气还有些凉意。 用过早饭,姜沅罩了件厚实的外衫,照常到了保和堂。 刚到保和堂外,却发现,她来得早,崔文年到得更早。 他今日要去沈家村义诊,早已收拾好药箱,正要打算出门。 姜沅也想随他出去义诊。 县城的人看诊方便,有些头疼脑热身子不适的,会到药堂看病抓药,而周边郊村的百姓因为路途远,鲜少到城里来。 他们看诊不便,又不舍得花银子,得了病也是能拖就拖,往往小病拖成了大病,即便最后下定决心到城里看诊,病情也大都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 姜沅想着,借着义诊的机会,她也可以帮那些乡村的妇人查一查病症。 但崔文年不同意。 “乡村路远,有好几十里地,来回骑马都需要大半天的时间。路途颠簸,你的身子吃不消,待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去......” 说完,便让刘行牵了租来的马匹。 姜沅目送他们骑马离开,不无遗憾地踱进了药堂。 她进到医室没多久,丁末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地走进药堂。 他看到姜沅已来,顿时精神为之一震,三两把拍去脸上的睡意,一溜小跑拎来烧开的热水,给姜沅沏了盏热茶端来。 倒完茶,丁末神秘地说:“沅姐,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姜沅拿出医书,正想考教一下丁末习读的如何了,听到他这话,微微抬起眉头,笑道:“这我如何猜得出来?” 丁末也没打算卖关子,他一握拳头,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去买药材,路上遇到个晕倒的女人,你还让我给她买糖包吃吗?” 高家小姐? 姜沅有些意外,“你看到她了?” 丁末重重点头,抬手往外一指:“我来得时候,看到她在咱们药堂外头走来走去呢,也不知是在等谁......” 药堂外,衣着单薄的高小妤站在不显眼的拐角处。 想是凉风吹得久了,她的脸颊唇色泛白,一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 姜沅走近她,道:“高姑娘,外头这么凉,你穿得这样单薄,会受凉染风寒的。你先随我到药堂来吧。” 高小妤犹豫不决地看向药堂的方向,踌躇道:“姜大夫,算了,我还是不过去了......” 姜沅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定然是想见到崔二哥,但又担心他不肯见她,这才在外面徘徊犹豫的。 她温声道:“崔二哥出去看诊了,得傍晚才能回来。现在药堂只有我和丁末,你若是有什么话,可以到药堂来跟我说,我帮你传达。” 到了药堂,高小妤喝着热茶暖身子,双颊总算没那么苍白。 她摩挲着杯沿,低声道:“姜大夫,我没有定亲。” 顿了顿,她又道:“我爹娘去年要给我定亲,我死活没有同意。今日,我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才独自一人来到清远县,傍晚就得赶回去。” 她说着,眼里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一滴滴落在茶盏里,溅起些微涟漪。 “我爹娘今年是一定要打算给我定亲了,我再怎么执拗,也违抗不了他们的意愿,他们不同意我下嫁。我今日来,本想远远看他最后一眼,可我却又不敢再见他,我怕一看到他就再也忍不住......” 姜沅给她递了绣帕过去。 看着高小妤的泪眼,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高家是官宦之家,高小妤的父亲是朝廷四品官员,高家给她相的亲事,定然是门当户对的官宦子弟。 身份之差,门第之见,远非一双泪眼三言两语能掩盖差距的。 姜沅不清楚崔二哥的想法。 但从他以前对高小妤避之不见故意冷落她的态度可以推断,他也许是希望她嫁个身份地位相当的男子吧。 高小妤擦着脸颊的泪,喃喃道:“姜大夫,我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只要嫁给意中人,就算以后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姜沅叹了口气,看着她道:“高姑娘,你累了吧?药堂后面有空房,如果累的话,你先歇一歇......” 高小妤赶了一早上的路,此时又累又困,听了姜沅的劝说,便和衣躺到房里的榻上歇歇神。 到了傍晚时分,她还没有起身。姜沅进房的时候,发现她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脸颊酡红,睡得十分深沉。 她的脸色不对劲,姜沅当即伸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角发烫,起了严重的烧热。 姜沅拧了湿帕子放在她额头上退热,又赶忙开了退热散让丁末去煎煮汤药。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未至,余晖散落一地。 崔文年义诊回来,驱马停在药堂外不远处 他拎了药箱在手,吩咐刘行去马行还马,自己先回了药堂。 到了堂内,看到姜沅端了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正打算去后面的空房。 崔文年微微一愣,放下药箱,道:“可是有病患起了烧热?” 姜沅听到声音,飞快扭头看了他一眼。 崔文年大步向她走来,有些责怪道:“怎么要你端药,丁末呢?” 姜沅思忖片刻,把药碗往案上一搁,道:“二哥,高姑娘染了风寒,现在起烧热了,这碗药是端给她的。” 崔文年猛地愣住:“高姑娘?哪个高姑娘?” 姜沅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道:“姑娘自称叫高小妤,今天早晨从甘州到清远县来的......” 话未说完,崔文年已经端起药碗,疾步向后院的方向奔去。 一改他往日稳重的模样, 担忧焦急的情绪无法遮掩。 一个时辰后,高姑娘退了烧热。 她泪眼朦胧地出来??[,苍白着一张脸,同姜沅轻声道了别,深深向后凝望了好几眼,才独自一人走出了药堂。 而等她走后,崔文年慢慢走出来,他唇角抿直,温和的脸色满是凝重。 姜沅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身份之差门第之别,犹如横亘在眼前的幽深鸿沟难以逾越,可要是高姑娘愿意奋不顾身,那崔二哥,是不是也应该努力一下,不要辜负她的似海深情? 姜沅看着他,郑重道:“二哥,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错过此次,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说得含糊,崔文年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印有甘州惠民药局发行的医文上,拧眉深思起来。 ~~~~ 时光流逝,转眼又将近八月之时,宁宁快一岁了。 每次姜沅从药堂回来,胡娘子都会抱着宁宁等在巷子口。 看到姜沅,宁宁便手舞足蹈得从奶娘怀里滑下来,迈着不怎么稳当的步子,扑进姜沅的怀中,趴在她的肩头,口齿清楚地喊:“娘亲。” 每每此时,姜沅坐诊一日的劳累便会不翼而飞,心中的满足无以言表。 不过,今日走到巷子外,迎接姜沅的,却是抱着宁宁的崔玥。 她穿着一身桃色裙衫,乌黑的发髻高高挽起,峨眉淡扫,涂了口脂,她本就容貌出众,此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看上去更加漂亮了。 姜沅不由眼前一亮。 她上前接过宁宁,笑着道:“玥姐今日怎么有心装扮了?是不是好事将近?” 宁宁搂住姜沅的脖子,亲昵地喊:“娘亲。” 喊过后,白嫩的小手转了个方向,指着崔玥,夸张地比划着道:“姨姨......” 崔玥脸突地一红,捏了捏宁宁的脸蛋,笑道:“这么小,就会给你娘说姨姨的八卦了......” 年节时,关大哥在崔宅吃了顿年夜饭,今年开春以来,但凡府营休沐,他便会赶回清远县。 每次来,还都有借口,要么去崔玥的茶铺买茶,要么给崔宅捎带些甘州的特产。 一来二去,不但姜沅知晓他的心意,连崔文年也看出这位关大哥想要追求自己的姐姐。 只不过,崔玥还在犹豫不定。 经历了前一桩失败的婚姻,现在她一个人经营茶铺过得逍遥自在,实在没有再嫁的心思。 也不知关大哥使出了什么手段,姜沅看得出,玥姐已经为他的真心动摇了。 这是好事,崔文年很满意自己这位准姐夫,姜沅也对关大哥颇有好感。 所以,在崔玥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中秋之时打算与关大哥成婚时,姜沅心里反而轻舒了口气。 崔玥说完,又有些纠结,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道:“沅沅,我不知道我这一步是对还是错......” 姜沅笑着鼓励她:“玥姐,怎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你喜欢关大哥,就尽管嫁给他,若是成婚后关大哥欺负你,还有二哥、二叔、我和宁宁给你撑腰呢!” 崔玥拿帕子捂唇笑了起来。 她是有这个底气。 当初她与范家和离时,并没那么顺利。 一开始,婆母不肯承认前夫身子有毛病,咬定生不出孩子是她的问题,坚持要让前夫休了她,那时文年还没来得及找范家说道,牛二叔一人提了根碗口粗的棍棒过去唬了范家一通,婆母又惊又怕,才让夫家的休弃改为和离。 现在她再嫁关郎君,若是他对她不好,那就如姜沅说得这般,这么多人给她撑腰,她娘家的底气足着呢! 玥姐得遇良缘,姜沅看着她的笑脸,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 八月刚过,凝香院飘出的桂花香味浓郁馥芬。 裴元滢在将军府张罗了一场赏花宴,沈姑娘有孝在身不能前来,她便邀请了一些爱好赏花的姑娘妇人。 众人赏花吃茶,点评一番京都最新样式的钗环首饰,直到午后时分,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宴席。 午后,裴元洵打马回到府门外,看到三妹正在与一个参宴的女子告别。 那姑娘与裴元滢说着话,下意识偏首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发髻上插戴了一支镶东珠的凤簪,日光照射下光线流转,反射的光芒清晰地映入眸底。 裴元洵怔了片刻。 他突然抬步走过去,沉声对那姑娘道:“请问,你头上的发簪,可否借我一看?” 裴元滢愣在一旁,对大哥的要求不明所以。 那姑娘也有些发愣。 不过他沉冷的眼神不容拒绝,姑娘忙战战兢兢地照做了。 等她摘下发簪交过来时,裴元洵端详片刻,脸色微变,问道:“你这发簪是何来历?” 这镶东珠的赤金凤簪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京都之中十分罕见,裴元滢对自己没有拥有这种首饰十分眼馋,她当即道:“这是在哪里买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快告诉我,我也去买一支来。” 姑娘忙摇了摇头道:“三小姐,外面铺子没有卖这种簪子的,这是我家亲友从当铺买来的。虽说是典当之物,但看着十分稀罕,我平日喜欢得很,常常插在发髻上。” 裴元洵垂眸看着掌心中的发簪,手指一下下缓缓攥紧,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那簪子的东珠底端,刻着一个小小的沅字,那是他当初归京时,特意给姜沅带回来的。 从未见她戴过的用物,怎会出现在当铺? 他脸色沉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扬鞭疾驰离去。 查清这件事并不难。 翌日,便有属下来禀,说这发簪最初是在一家镇上当铺当的,据那当铺的伙计回忆,典当物件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不过她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那镇子,就在裴家田庄的附近。 事情不会这么巧合,这一定是姜沅特意为之。 一种隐隐的猜测浮上心头。 翌日一早,裴元洵踏上了前去甘州的行船。 将军一脸沉凝之色,一动不动地举目望向河面远处,东远满头雾水,却又不敢问。 明明甘州军务可以吩咐属下前去的,但将军却临时改变主意,打算亲去一趟。 那甘州是个冬冷夏热的地方,没甚特色吃食玩物,实在不知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就在东远暗自琢磨的时候,突听头顶传来主子清冷的声音:“清远县隶属甘州管辖,距离甘州三百里,吩咐行船加快速度,在离清远县最近的地方停靠。” 东远愣了愣。 不是要去甘州吗?怎又改成了清远县? 他突地想起,将军昨晚一夜未眠,而是拿出大雍的舆图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晚,最后在清远县的位置,重重做了标记。 莫非清远县有什么军务机密? 东远当即去传将军的话。 半个月后,弃船换马,终于到达了清远县。 ~~~ 崔玥与关大哥的婚期定在中秋。 日子将近,趁着闲暇之时,姜沅与崔文年抱着宁宁一起出门,去为崔玥采买添妆之物。 姜沅想得周到,按照她早为玥姐列出的嫁妆单子,大到床榻屏风,小到胭脂水粉,她都于数日前准备妥当。 只是听说清远县的锦缎铺来了一批上好的绣金云锦,她便打算买上一些,给崔玥做一身漂亮的嫁衣。 因是瞒着崔玥,打算给她个惊喜,所以傍晚后,借口药堂有事不能早回,三人一起到了商铺林立的清远长街。 定完云锦,夜色已有些朦胧。 临街小摊上亮起了兔子灯,里面放了蜡烛,外面糊着红白色纸,在烛火下,兔子灯颜色时红时白变幻,特别得小孩子喜欢。 宁宁第一次晚上随着娘亲舅舅出来逛铺子,两只大眼睛一直睁得溜圆,现在看到兔子灯,手舞足蹈地指着,嘴里不断发出哇的惊叹声。 崔文年抱着她,看她十分喜欢的模样,便去买了一只兔子灯回来。 宁宁欢喜地拍了拍兔子灯,对姜沅道:娘亲......” 姜沅会意,从崔文年手里接过来兔子灯,笑道:“宁宁要我转给她看......” 说完,纤细手指轻轻按在灯上,稍一施力,兔子灯便慢悠悠旋转起来。 宁宁开心得大声笑了起来。 稚嫩的童音格外清脆悦耳,让人忍不住勾起唇角。 临边二楼的一家茶舍中,裴元洵凭窗而立,面色沉冷如冰。 他的双眸,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刺痛。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许久。 直到那三口之家的温馨背影消失在拐角尽头,视线犹未收回。 东远推门而入。 看到将 军还在凭窗远眺,他不解地凑到旁边看了一眼。 这清远县不大,只有这处长街还算繁华,但与京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不明白将军为何对这里感兴趣。 东远道:“将军,我打听过了,清远县有个保和堂,这家药堂的的掌柜叫崔文年,他同时也是药堂的大夫,据说医术很好,清远县的人都爱到他的药堂看病。” 这是他们刚到清远县时,将军便让他去打听的事。 东远不清楚将军为何要他打探这个,但他觉得崔文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裴元洵静默良久,低声开口,声音冷冽干哑: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东远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人家说这保和堂的不同之处是,里面还有个坐诊的女大夫,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名字叫姜沅,尤其擅长为女子和小儿看病,人家都称她为姜大夫。” 姜沅。 死了丈夫的寡妇。 裴元洵只觉得胸口闷痛,喉头发哽。 一种被欺骗的的愤怒涌上心头。 可不久后,又被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占据。 他以公务之名,日夜不停地奔到清远县,只为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他告诫开导过自己,她当初假死离开,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她安然无恙,他便不会再追究。 可亲眼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决心却险些动摇。 裴元洵无声静默良久。 再开口时,清冷干哑的声音已变得沉稳如常。 “在此地驿馆留宿一晚,明日一早离开。” 她既已在此嫁人生子,他便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 第26章 去清远驿馆的路上,东远悄悄侧眸看去,将军神色沉冷如霜,唇角抿直,一直沉默未语。 东远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保和堂不过是一个小小药堂,看起来与军务机密没有半分关系,有何值得打听的地方? 不过,仔细回想起来,那崔大夫的名字好像很熟悉,那女大夫的名字,似乎与早亡姜姨娘的名字也一样,事情可真是古怪巧合极了。 怪只怪他初来此地,寻人粗略打听了保和堂的消息便急着向将军回禀,没有亲自去那里瞧一瞧,这其中到底有何异常之处。 正在他暗自腹诽间,驿馆已出现在眼前。 东远回过神来,拿了将军的令牌去寻驿丞,吩咐他尽快备下休憩的客房,好让奔波疲累半月有余的主子好好歇一歇。 不过,待他出示了主子的令牌后,那驿丞却又惊又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清远县的驿馆地处偏僻,条件也简陋,所接待的官员从未超过七品,此时辅国大将军竟然要在此留宿,驿丞实在不知该如何招待。 他当即打发人去禀报许知县。 许知县听到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的不说,这清远县虽然不及京都郊县繁华,但也属百姓安乐之地,扪心自问,他在这里做知县十几年,也算兢兢业业,清正廉明。 为何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会到这里来? 许知县赶忙召来师爷商议对策。 师爷听完许知县的忧虑,道:“大人先不要着急,裴大人此时住在驿馆,并没有着人通知县衙,想必只是路经此地。” 许知县听完愁容不减,捋着胡须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裴将军留宿驿馆,若不去拜见,招待不周,岂不失了礼数?” 他这种小小八品知县,一辈子做地方官,哪有机会得见朝廷重臣?只是想一想该去拜见这位大将军,许县令便紧张的脊背僵直,额角流汗。 师爷看许知县焦急不安地踱来踱去,那衣摆都快甩出道残影来,也跟着慌乱起来。 “大人,咱们不清楚裴大人的喜好,但礼多人不怪,咱们招待得周到,总不会出错。” 许知县停下踱步,急道:“那你说,到底应该怎么办?” 师爷凑近他耳旁,低声道:“大人可还记得,以前也有品阶高的将领到过清远县,他们要求我们如何招待的?卑职觉得,同为武官,想必爱好相差不远,听说裴大人此行身边未带姬妾,咱们不如效仿那次......” 入夜,裴元洵刚在驿馆安顿下来,便迎来了许知县一行拜访。 许知县端着一张汗津津的脸,待看清这位辅国大将军时,不由惊叹了一瞬。 裴大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大雍朝内威名远扬,几乎无人不知,实在是年轻有为,无人可及,此时,初见到这位大将军本人,才发现他身材高挺,剑眉星眸,样貌也堪称俊美无俦。 不过 ,许知县的这种惊叹转眼便消失无踪。 因为,裴将军本就高大伟岸,现下他面色沉冷,唇角绷直,只消不动声色地抬起剑眉,那迫人的凛凛威势便如泰山般骤然压来,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遍体生寒。 许知县紧张到舌头打结:“下官......下官......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真是罪......罪不可恕。” 裴元洵不喜人恭维客套。 他暂时留宿此地,也本不想惊扰县衙属官。 他淡声道:许大人若无要事,可早些回去。?_[(” 许知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将军难得来此一次,下官不知该如何招待,驿馆给将军备了些清远特色的吃食酒水,待会儿请将军慢用。” 裴元洵眉头拧起看了他一眼,道:“不必。” 那不容商量的沉冷眼神看过来时,许知县脊背顿时渗出一层薄汗。 他没再敢多说,抖着手捋了捋胡须,舌头又打起结来:“那,下官,让人给将军送些茶水过来,下官,就不打搅将军休息了。” 许知县刚离开没多久,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端着茶水过来侍奉。 姑娘媚眼如丝,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盈盈跪下施礼后,娇柔开口:“奴婢名为柳丝丝,许知县特意吩咐奴婢前来,为大将军侍奉茶水。” 裴元洵淡淡扫了她一眼,冷声道:“请回,我无需侍奉。” 柳姑娘没敢抬头,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眼前的大人虽然样貌不俗,但沉着一张冰块脸,满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森寒气场,让她心里害怕。 但知县大人发了话,如果她连茶水都未能侍奉,回去后免不了被教坊的嬷嬷苛责。 想到这儿,柳姑娘顿时两眼含泪,期期艾艾道:“奴婢若是不能在此侍奉,想必知县大人会怪罪奴婢的,还请将军容奴婢在驿馆呆一晚,待将军离去后,奴婢便可以回去复命了。” 裴元洵看得出许知县的用意,也不欲为难她一个女子。 “自去找个地方歇下,明日一早离开。” 将军发了话,柳丝丝面色一喜,余光瞥了眼不远处的驿丞,轻抿唇角走了出去。 夜色如墨,更漏声声。 裴元洵和衣躺在榻上,却全无睡意。 那盏烛光变幻的兔子灯,不时在脑中重现。 他本不想再去回想,但是越要刻意忘记,脑子里的记忆却越清晰。 他奔波来此,亲眼见到了姜沅。 但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了崔文年。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温馨和睦,欢声笑语。 那孩子的模样像极了她,雪白的皮肤,眼睛很大,十分可爱的模样。 她看着孩子,脸上的笑容轻松灿烂,是他从未见过的。 毋庸置疑,她过得很好。 崔文年与她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他年轻英俊,温文尔雅,他们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般 配。 可几瞬后,嫉妒,一种难以言表的嫉妒从心底蔓延滋生,瞬间充满整个胸腔。 裴元洵无声掀被起身,眸底一片猩红。 他已经三十岁了,不再年轻。 他不会像那些年轻男子那样,买兔子灯哄妻子女儿欢心。 况且,他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已至深夜,却再也没有任何睡意。 揉着发疼的额角起身下榻,伸臂推开窗户。 也许,深夜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房内,自己能够清醒过来。 可是,此时,窗外一轮明月高挂。 月亮是圆的,皎洁月光遍洒,落下一地清辉, 怔怔看了会儿,才恍然发觉,已经快要八月十五了。 中秋节,本来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他却只能孑然一身,寂寥落寞。 裴元洵默默凭窗而立,出神地看着那轮圆月。 不知过了多久,夜阑寂静之中,隐约传来女子痛苦隐忍的哼叫声。 声音不大,但他耳力敏锐,听起来一清二楚。 他拧起眉头,视线掠过驿馆,目光落在声音的来源处。 是驿馆一处不起眼的房间。 思忖一瞬,唤醒东远,打发他去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东远去而复返,道:“主子,是那位柳姑娘生病了,她一直嚷着肚子疼,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有人去药堂请大夫了,半个时辰后就到。” 既然已请了大夫,便无甚可担心的,待大夫诊过,过问几句便可。 裴元洵没说什么,重又默然望向窗外。 主子没再发话,东远却没了睡意。 主子今日举止异常,看上去似乎又大半夜没睡,他身形清瘦不少,双眸布满血丝,神色沉冷而忧闷,实在让人担心不已。 ~~~ 桂花巷。 姜沅在睡梦中被咣咣的敲门声唤醒,看院的大黄狗也汪汪乱叫起来。 此时天色未亮便有人敲门,多半是有急症病患需要出夜诊,姜沅匆匆披衣下榻,出去打开院门。 敲门得是丁末。 他晚间睡在了药堂后院,睡梦之中被驿馆的人唤醒,说是驿馆有个姑娘生病,请姜大夫去诊治一番。 夜间出诊也是常有的事,姜沅习以为常。 待她收拾好药箱出来,丁末便自觉打着灯笼在前头照路。 驿馆来接人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两人上车后,马车便风驰电掣地奔向驿馆的方向。 驿馆在清远县城郊官道之旁,距离城内大约有二十里,车夫赶车很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驿馆外。 下了车,姜沅便跟着驿馆带路的人,快步去了柳姑娘住的屋子。 到了房内,看到柳姑娘痛苦地捂着肚子,脸色煞白不已,姜沅便知她的情形十分不妙。 她拿出枕包,搁在柳姑娘的手腕下诊脉。 摸 脉诊断片刻,姜沅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看着柳姑娘,低声道:“你月事是何时来的?今晚可有同房?”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姑娘,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否则,我没办法为你看诊。” 看到姜沅严肃的神色,柳姑娘支支吾吾道:“末次月事已隔了许久,今晚......今晚同房过了。” 姜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枚提神固气的参丸,让柳姑娘含在舌底,温声道:“你刚怀胎不足一个月,要注意好好将养身子,今日有小产的症状,所以才肚腹疼痛。” 柳姑娘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肚腹,神色十分震动复杂。 姜沅又叮嘱道:“你身子弱,胎相不稳,未来三个月不要同房,待过了三个月,胎相稳定了才可行房事。我给你开了方子,按照方子抓药煎煮,记得要连喝三日,可保胎安胎,还有,最近七日内只可卧床静养,不能随意走动。” 柳姑娘听完,眼神飘忽望着帐子顶,没说什么,只是咬唇难为情地应下。 看诊完,姜沅去外间写药方。 那驿馆的驿丞一直等在外面,此时额头渗出一层冰凉的虚汗。 待问过姜沅,知道柳姑娘并无性命之碍后,他的神情看上去才放松了些许。 看姜沅开完药方,驿丞道:“姜大夫稍等片刻,我去让人取诊金来。” 说完,他便忙不迭地走了出去,让人去按照药方,到临近的药铺抓药。 姜沅不知道那柳姑娘是什么身份。 不过,那驿丞统管整个驿站,是有官职在身的,看他此时着急的模样,想是姑娘的身份应该非同一般。 别人的隐私之事,她不会过问,身为医者,只要确定姑娘并无大碍,腹中胎儿能够保住,她便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姜沅坐在外间的椅子上,静静等着驿馆的人送诊金来。 房外,月亮不知何时被层层暗云遮住,夜色突然变得黑沉沉的。 一阵凉风穿门袭过,房内的烛火跳跃了几下。 姜沅下意识向门外看去。 “大夫,人怎么样了?” 清冷深沉的嗓音落下,有人缓步停在门外不远处。 这良久未曾听到的嗓音如此熟悉,竟然与将军的声音一模一样,姜沅愣了一瞬,顿时如临大敌般站了起来。 她的心脏,不可抑制得慌乱狂跳起来。 片刻后,她定了定神,悄然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声音相似而已。 清远县这等偏僻小城,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下意识攥紧手指,轻声道:“并无大碍。” 话音落下,外面却没有回音。 对方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进来,似乎只是站在门外静默。 夜风遽然拂动院中的枝叶,沙沙声响让人心烦意乱。 虽然猜测对方绝不会是裴元洵,但姜沅还是决定即刻离开驿馆, 不再等待对方送来诊金。 刚打算离开,门外的人却先她一步,大步迈进了门槛。 裴元洵疾步走近,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顿住脚步。 他负手而立,薄唇紧抿,眸色沉冷地看了过来。 熟悉的清冷气息霎时逼近。 待仰首看清他的那一刻,姜沅整个人如遭雷击,瞳孔不可思议地睁大。 她下意识想要逃。 刚抬起脚,又硬生生站回了原地。 她咬唇默然片刻,纤指紧攥成拳,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分析此时的情形。 将军见到她,神色依然沉冷如常,并没有十分惊奇,说明他已经查到自己假死离开和生下宁宁的事——但,她的卖身契已销毁,他纳她时,既无成亲礼,也没有婚书,于律法上来说,两人并无关系,现在她是自由的身份,不必再担心他要带她回府。 只是,将军府没有休妻放妾的规矩,当初知晓他绝对不会放她离开,她才想法子假死离府,于这一点来说,她确实欺瞒了他。 房内冷冰冰的,与他清冷如霜的脸色无异。 他没开口,就那样直直看着她,视线沉冷而锐利。 姜沅垂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率先开口,向他福了福身,道:“民女见过将军。” 民女。 这个字眼终于让裴元洵清冷的脸色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胸膛沉闷地起伏一阵,淡然开口:“你最近过得怎样?” 姜沅咬了咬唇,规规矩矩回道:“承蒙将军相问,民女......过得很好。” 裴元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见他没有追责之意,姜沅悄悄舒了口气,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离得近了,可以看到他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神色也有些憔悴。 想必是因为柳姑娘的事在忧心。 姜沅默默思量片刻,又福了福身,道:“以前的事,是我欺瞒了将军,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良久,裴元洵不辨情绪地唔了一声。 姜沅悄然向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将军亲自来过问柳姑娘的病情,想必两人关系匪浅,大概,柳姑娘是他房中的姬妾。 也许他娶了沈姑娘以后,又纳了妾室,看来这位柳姑娘颇受他的宠爱,外出公务他也要将她带在身旁。 姜沅想着,这样最好,她在将军府时便无关紧要,如今将军娶妻纳妾,身边有人侍奉,也已经怀有子嗣,则更不会计较她假死离府的事,也不会在意宁宁。 想到这里,她提起的心总算放松一半。 不过,默然片刻,本着医者的责任,她还是叮嘱道:“将军,柳姑娘已怀有身孕,胎相尚不稳,行房之事,至少要三个月之后......” 顿了顿,她低声道:“将军还需......注意一些。” 她说得十分委婉,没有提 节制那两个字。 将军虽不是重欲的人,在榻上时却生硬刚猛,柳姑娘身子柔弱又刚怀子嗣,经不起他横冲直撞。 今晚行房后她差点落胎,不消说,和他的霸道蛮横有关。 姜沅点到为止。 说完,不待裴元洵再开口,她便拎起药箱,逃也似得飞快离开。 出了柳姑娘的屋子,姜沅走得很快。 丁末提着灯笼大步跟上,道:“沅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姜沅不能跟他解释。 小跑了一段距离,直到走到驿馆外头,她才停下来捂着胸口重重地喘气。 丁末人高马大,此时却落后了几步。 他追过来,高声提醒道:“沅姐,他们还没给诊金呢!” 姜沅缓了缓气息,道:“不等了,待明日让驿馆的人送去药堂也是一样的。” 丁末不清楚她为何会这样,但姜沅这样说了,他便会按她说得做。 不过,五更时分,破晓未至的时刻,除了驿馆外挂的几盏灯笼,到处都是黑蒙蒙的。 丁末挠了挠头,看着眼前晦暗不清的道路,道:“沅姐,那我们怎么回去?” 他们乘坐驿馆的马车来的,这里距城内有二十里路,总不能两条腿走回去。 姜沅拧眉闷闷呼了口气。 没有办法,只好在外面等着驿馆的人送他们回去。 等了片刻,有人匆匆追了过来。 “大夫,将军吩咐我给两位送诊金,顺便送你们回去。” 话音落下,姜沅愣了愣,迅速抬眸看去。 灯笼的光线并不明亮,但东远的脸,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而待看到姜沅,东远惊愕地愣在原地,拿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才确信自己并非眼花。 他下意识走近几步,不敢置信地开口:“姜......姜姑娘?” 他本来想称呼姨娘的,但脱口而出的瞬间,生怕认错了人,还是觉得叫姜姑娘稳妥些。 裴元洵已经认出了她,瞒着东远也无用,姜沅看着他,抿唇点了点头。 东远的眼神满是震动。 姨娘竟然没死!那将军知道了吗? 片刻后,东远定了定神。 将军方才已经见过姨娘了,而且他神色如常,还让他送他们回去...... 所以,将军一定早已知晓此事,到清远县来,也是将军有意为之! 饶是想到了这一点,姜沅没死的冲击还是太大,东远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松林中那座孤零零的衣冠冢。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沅,因为失神发怔而显得失态。 丁末怒火腾一下升起,几步走过来挡在东远面前,用力朝他挥了挥拳头,不客气得大声道:“你眼睛没问题吧?” 东远回过神来,歉意地收回视线,拱手道:“兄弟,对不住,冒犯了,我这就送你们回去... ...” 姜沅不能让东远赶车送他们。 他虽是裴元洵的小厮,但高门贵地的贴身仆从,寻常州县的官员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礼让三分,这驿馆有车夫,哪里能让东远亲自赶车? 但不容她拒绝,东远已经赶了车过来。 丁末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看到东远坐在车辕上,他已经先一步踩上马车,一动不动地坐在东远身旁,似乎要时刻监视他似的。 姜沅只好坐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扬鞭催马,天色微亮的时刻,马车在保和堂外停下。 姜沅下了车。 此时晨色尚早,保和堂却已开门,里头传来病患哎呦哎呦的叫疼声,还有崔文年的声音:“忍着点,腿骨断了,要先接上骨头......” 有病患需要接骨。 此时天色尚早,刘行还未到药堂来,崔二哥给病人接骨的时候需要有人打下手。 姜沅一听,来不及跟东远说什么,拎起药箱便向药堂走去。 待姜沅走进药堂,东远掉转了马车的方向。 他没有驱车离开,却是坐在那里没动,一副若有所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丁末双手抱臂矗立在一旁,斜眼盯着他,道:“还不走?等着我再送你回驿馆?” 东远无视他的阴阳怪气。 他回头看了几眼保和堂的招牌,很快想起,将军让他打听过这个药堂的事。 这么说,他之前打听到的姜大夫就是姨娘,而将军来清远县,就是为了找姜姨娘? 东远顿时震惊不已。 他想了一会儿,看着丁末,开口问:“这药堂的掌柜,是不是姓崔,叫崔文年?” 丁末冷哼着点了点下巴:“是又怎么样?” 脑中灵光乍现,东远终于想起来了。 以前姨娘还在将军府时,是有位甘州的崔姓公子来看过他,对方当时在将军府外等了许久,还是他见到对方后,引着他与他的老仆进的府门。 这么说,姨娘离开将军府,是投奔这位崔公子来了? 莫非,姨娘与这位崔公子...... 打探消息不够详尽,东远因辜负主子的信任而感到惭愧。 但此时,他不可再失职。 他琢磨片刻,问:“姜大夫,嫁人了吗?” 丁末看着他,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这人心术不正,方才他就一直盯着沅姐看,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丁末警惕地眯起眼睛,冷冷道:“嫁不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东远被呛了一句,却从对方那种颇有敌意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个事实。 姨娘没再嫁人,否则眼前这小子不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 得不到直接的答案,他便换了个问法:“崔大夫成亲了吗?” 丁末的耐心快要告罄,“没成亲,也没定亲,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东远:“崔大夫与姜大夫是兄妹吗?” 丁末烦不胜烦,那双拳头也蠢蠢欲动:“不是兄妹,胜似亲兄妹!你再废话这么多,我就不客气了!” 在丁末恨不得飞出眼刀的视线中,东远知趣地赶车离开。! 第27章 柳姑娘的事,是一桩有些荒唐的意外。 裴元洵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只要人没有性命之忧便好。 不过,姜沅说的那些话,他还是原话转达给了驿丞。 而驿丞听完,心虚地抹着额上冷汗,待柳姑娘喝药好转之后,便亲自将人送了回去。 东远回到驿馆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跳下马车后,直奔将军的屋子。 房内,裴元洵负手靠窗站着,桌子上丰盛的早食一口未动。 将军一向情绪内敛,沉稳持重,他此时在想什么,东远猜不出来。 但方才他从丁末嘴里套出来的话,是一定要想法子告诉将军的。 东远思忖着道:“主子,姜大夫已经回保和堂了。” 裴元洵没有回头。 隔了片刻,淡声道:“好。” 过了会儿,沉冷干哑的嗓音又传来:“她的身份你知道了,过往之事不可再提。” 不消将军吩咐,东远对这事自有分寸。 姨娘如今是清远县有名气的女大夫,若是被人知道她曾是将军的妾室,传出去,还不知会有人怎么议论她。 东远道:“姜大夫是杏林之家出身,本身还有医学的底子在,两年未见,她已经是清远县医术高明的女大夫了,那崔公子也是人人称道的大夫,祖上都是医者,在清远县的口碑很好。” 裴元洵的黑沉眼眸不辨情绪,刚劲修挺的长指却不自觉握紧。 东远提醒得没错。 他们自小相识,是有很多共同语言,于学医治病方面也是志同道合。 想起那一家三口的画面,裴元洵只觉得心口沉闷,喉头发堵,几乎难以呼吸。 他烦郁地闭了闭眼眸,沉声道:“即刻收拾东西,前去甘州......” 话未说完,东远的话又冷不丁响起。 “主子,说起来,这学医治病也不容易,那崔大夫年纪轻轻一直未成亲,姜大夫也是一心扑在诊治病患上,我想,姜大夫两年内医术便如此精进,跟这勤学奋进的态度分不开干系......” 裴元洵蓦然一愣。 他转过头来,沉冷眸底遽然闪过一抹讶异。 “你是说,崔文年没有成亲?姜沅也没有嫁人?” 主子锐利的视线直盯过来,东远下意识立正站直,重重点了点头。 裴元洵沉默起来,惊讶欣喜之后,茫然不解又很快涌上心头。 她没有嫁给崔文年,那她的孩子是谁的? 打听出这件事并不难。 长街上,保和堂对面的茶馆二楼,只消点上几壶好茶,伙计便竹筒倒豆子般尽数道来。 “您问姜大夫啊?她可真是人美心善,去年我家刚生下的二丫头天天晚上哭,我还以为是撞了邪,正巧姜大夫知道了,她只是随便揉了几下丫头的肚子,还让我们勤抱着丫头晒太阳,不用吃药针灸,丫 头就好了!她连一文钱的诊金都没收!” 意识到话题有点跑远,伙计嘿嘿一笑,又道:姜大夫给小儿看病高明,她自己的姑娘也养得活泼结实,姑娘长相随她,大眼睛双眼皮,别提多好看了!孩子是她去年生的,眼看就满一岁了,不过说起来也有些可怜,这孩子是遗腹子。她丈夫战死,只给她留下这么个孩子,孤儿寡母的,婆家一定是容不下她,才把她赶了出来,不然山高水远的,她干嘛来投奔亲友,一个女人,多不容易啊......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说到最后,伙计一脸心酸的同时又有些气愤。 不知他接下来还要说出什么话来,东远及时起身,带着他走出雅间。 室内,裴元洵垂眸望着一盏清茗,神思半天回转不过来。 那战死的丈夫,一定是指他无疑。 可遗腹子...... 他突地想到了两年前住在客栈的那一个雨夜。 那一晚,他拥她在怀,床笫缠绵间,极尽所能。 而她吃过酒酿圆子,一直醉意朦胧,也许是第二天,她忘记了夜里的事,也没有喝下避子汤。 裴元洵缓缓抬眸,幽黑深沉的眸底,不动声色间染上一抹讶然的惊喜。 可惊喜之后,一种难过自责的情绪如汹涌波涛当头扑来,沉甸甸压在胸口,让人心如芒刺,痛不可忍。 她不是为了崔文年才来到清远县。 而是在将军府的几年,无数的忽视、劳累、苛责、失望、无奈累积在一起,在他打算要娶妻的时候,她深觉磋磨无望的日子没有尽头,无法诉说的伤心委屈达到顶点,才只好假死离府,到此落脚。 一切都是他的错。 身为她的丈夫,他没有呵护她,关心她,反而一味地要求她乖顺懂事,体贴温柔,她才不得不咽下所有苦涩,努力按照他希望喜欢的模样表现。 如今她自由自在,没有束缚,不用再重复以往的心酸劳苦,所以笑容才格外轻松灿烂。 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她心中已没有半点旧情,没有半点对他的留恋不舍? 不,他相信,即便她决意离开将军府,在她内心深处,对他的感情不会有变,不然,她为何孤身一人还要坚持生下他的孩子?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她看他的眼神,那眸光灼灼的喜欢爱慕是无法掩饰的。 那么,待他找到合适的时机表明心意,保证以后不再让她受委屈,也许不久,便可以将她们母女接回府中。 直坐在原处静默了两刻钟,裴元洵激荡的心绪才缓缓抚平。 他站起身来,透过雅间的窗隙向外看去。 一辆马车在保和堂停下,车上的人着急忙慌地下来,小跑着走进药堂,像是去请大夫出诊。 片刻后,姜沅随着车夫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拎着药箱紧追在她身后。 两人上了车,马车很快驶离出视线所及之处。 裴元洵收回视线,静立片刻,转身向楼下走 去。 ~~~ 傍晚,日头还未落下,绯红余晖铺满天空。 桂花巷外,一群蹒跚学步的孩童,咿咿呀呀地追着蜻蜓玩。 宁宁刚学会走路,步子还不稳当。 看到别人在追蜻蜓,自己也挥舞着小手要去撵,胡娘子不放心地撒开了手,宁宁小跑几步,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胡娘子心疼地跑过去抱起她,道:“乖宁宁,摔疼了没有?” 宁宁扬起小拳头,呼呼吹几口气给自己止疼,仰起小脸笑着摇了摇头。 该到用晚饭的时辰,一群玩耍的孩子慢慢散了,胡娘子怕她再摔了自己,哄着道:“待会儿娘亲要回来了,我们先去给娘亲做晚饭好不好?” 宁宁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飞来飞去的蜻蜓,小嘴抿了起来。 似乎在思考到底是继续捉蜻蜓,还是先回家等娘亲。 胡娘子打算再哄一哄宁宁,还没说话,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男人从巷子口走了过来。 胡娘子看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长相不俗,但从未见过,面生得很,不像清远县的人。 胡娘子霎时警惕起来。 方才一群照看孩子的娘子悄悄议论,说是要当心偷卖孩童的人贩子出没,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该不会是偷孩子的吧? 这巷子里虽说有三户人家,可另外两户根本没人住,姜大夫的家宅还在桂花巷的尽头处,这人看着力气很大,万一他要从她手中夺走宁宁,她可是没法子的。 胡娘子这样想着,便赶紧抱了宁宁往巷子里走。 裴元洵大步走来。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走近,便看到那身穿靛蓝裙衫头戴包巾的妇人抱起孩子,脚下生风般跑到了巷子尽头处。 而她怀中的孩子,还在眼巴巴地望着空中飞舞的蜻蜓,着急地挥着小手。 很快,院门在眼前重重紧闭。 清晰的咔哒响起,是门闩落下的声音,接着还有一声声狗吠响起,似乎对着门缝朝他龇牙狂叫。 裴元洵顿住脚步,清冷神色微变。 片刻后,尴尬无措地握了握长指。 他已知道,眼前这宅子是姜沅住的地方,方才那妇人抱的孩子,正是他与姜沅生下的孩子。 只是没料到,初到这里,竟然吃了闭门羹。 那妇人对他满心戒备,显然叩门也无用。 如此以来,他只能先耐心等待姜沅回来。 日头西沉。 巷口规整平直的青石路面,余晖泛起的光泽消失殆尽。 姜沅踏着最后一抹光线,脚步轻松地往桂花巷走来。 今日出了一趟急诊。 许知县的夫人近日胃口不好,身虚体乏,晨起时竟还不小心晕倒在地,诊治过后,才发现夫人中年得子,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知县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与许知县成婚多年膝下一直无子,现下竟 然意外怀上孩子,虚惊之后喜得合不拢嘴。 诊完脉,知县夫人爱闲聊,还随口提到大将军路过清远县留宿在此,住上一晚,今天便会前去甘州办理公务。 得知裴元洵会马上离开这里,姜沅担忧的情绪逐渐云消雾散,心情也大好。 只是弯起的唇角在看到那熟悉背影的刹那,一下子紧抿起来。 将军的身形,高大伟岸,劲挺修长,即便从背后看去,也带着习武之人的威猛,她一眼就能认出。 姜沅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未动。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不是要去甘州处理公务,怎么还没离开?此时,竟还站在她的家宅门口? 还没等姜沅上前询问,听到她的脚步声,裴元洵已负手转身,举步向她走来。 姜沅默默深吸一口气,纤手悄然紧握成拳,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 待他走近了,她秀眉蹙起,仰首看着他,道:“将军怎会在这里?” 柔和温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防备与警惕。 裴元洵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来看看孩子。” 听到他的话,姜沅垂下眸子,心绪复杂凌乱。 她假死离府,他并未追究什么,这让她心生感激,现下他提出想看一看孩子,如果直接出口拒绝的话,是否太过冷漠无情? 但她并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只怕他看过一次宁宁,再起了想要带走她的念头。 姜沅低头盯着脚下,良久,轻声道:“将军什么时候离开清远县?” 不知她为何这样问,裴元洵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很快道:“甘州还有军务,我会尽快离开的。” 姜沅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片刻后,她低声道:“将军,宁宁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来看她,但不能带走她。” 她现在已同他没什么关系,最担心得便是他想带走宁宁,他有权有势,若真是要将宁宁从她身边夺走,她怕争不过他。 裴元洵沉默许久,幽沉眼眸盯着她姣白无暇的脸颊,沉声道:“她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年龄尚小,需要娘亲陪在身边,我怎会带走她一个人?” 将军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不会诓骗她,得到他的承诺,姜沅终于放心下来。 宅门在里头反锁,姜沅走上前叩了几下门环。 胡娘子过来打开门闩。 不过,她盯着姜沅身后的男子,眼神中明明白白写满了好奇与狐疑。 她方才以为这人是人贩子,既然姜大夫让他进门来,那想必是良家男人,也不知与姜大夫是什么关系? 姜沅不知该如何向她介绍裴元洵的身份。 她想了会儿,勉强找出个说辞:“这是......我的远房表哥,路过清远县,想到家里来看看宁宁。” 远房表哥。 裴元洵薄唇紧抿,脸色如罩冷霜。 她不想告诉别人他曾是她的丈夫。 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对,因为目前他们之间已无干系。 也罢,现在先不必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久之后,他带她们回府,会给她们母女该有的名分。 想到这儿,裴元洵清冷神色稍缓,片刻后,朝胡娘子略一点头:“是。” 迈过门槛,四合小院尽收眼底。 这院子很小,还不如将军府的木香院面积开阔。 但青石铺地,清扫的一尘不染,廊檐下一簇簇盛开的金银花,夺目耀眼。 院中荷花缸旁一株碗口粗的桂花树,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姜沅低声问胡娘子:“宁宁呢?把她抱出来吧。” 胡娘子道:“她今天玩得太累了,方才刚刚睡着。” 姜沅踟蹰了会儿。 她本来想让裴元洵在院子里看一眼宁宁,可现在宁宁睡下了,便只能带着他去房里。 裴元洵跟在她身后往正房走。 越过房厅,掀开帘子,映入眼前的是一间方正的内室。 内室不大,布置得温馨精巧。 右手边靠窗的地方是一张书架,从下到上,一溜医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则是一只半人高的格子架,柳编方框中,盛着孩子的玩物,双面拨浪鼓,可爱的布老虎,一吹就滴滴作响的竹喇叭,诸如此类的东西满满当当。 再往里,是放衣物的橱柜,不过柜门紧闭,柜旁放了一大盆缤纷盛开的茶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裴元洵视线逡巡片刻,下意识转眸看向左侧。 左手靠墙有一张架子床,挂着桃红软纱床帐,翩翩起舞的蝴蝶刺绣栩栩如生,一看便出自姜沅的绣工。 裴元洵的视线微微偏转,下意识看向她。 姜沅站在床前,微抿着唇,悠亮烛火下,她姣白脸颊上的莹润尽数褪去,显得清瘦明艳。 姜沅没有直接撩开纱帐,而是看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待会儿不要说话。 想是怕吵醒孩子。 裴元洵放轻呼吸,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姜沅轻手轻脚掀开了床帐。 借着悠亮的烛光,裴元洵稍稍俯身向里看去。 架子床很宽敞,足可以并排躺下两个大人。 宁宁躺在最里侧睡得正香。 她的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脑袋两侧,睫毛又长又翘,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像极了姜沅。 裴元洵的呼吸悄然一滞,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熟睡的脸蛋。 一种欣喜的,异样的,难以置信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曾想象过,他们生下的如果是一个女孩,该是什么模样。 宁宁与他的想象几乎一样。 她已经快一岁了,比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要漂亮得多。 姜沅没有让他看太久。 走到房外,裴元洵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沅轻声道: “宁宁。” 裴元洵点了点头。 宁宁,寓意幸福安宁,一生顺遂,是个很好的名字。 顿了顿,姜沅有些歉意地补充道:“她睡觉浅,若是睡不够被吵醒,会哭闹的。所以......” 是在解释为何刚才让他在房内噤声。 裴元洵颔首:“她生辰几何?” 姜沅道:“农历八月二十五。” 裴元洵点了点头,沉默不语起来。 她怀有宁宁的时候,他没有陪在身旁,他不知道妇人怀孕生子是何等情形,养育孩子又该注意哪些,所以,一时不知该再问什么。 没多久,暮色笼罩,圆月从东方缓缓升起,地上撒遍清朗的月色。 胡娘子做好了晚饭,看到姜沅与她的表哥在院内静静站着,便道:“姜大夫,晚饭已做好了,现在用饭吗?” 姜沅轻嗯一声,抬眸看向裴元洵,道:“天色不早了,您早点回去吧。” 裴元洵唇角抿直,脸色有些不妙。 她待他疏远客气,视为外人,完全没有留他用饭的意思。 不过,他还有要事,驿馆内,甘州的几位要员听说他在清远县,已乘了马车前来拜见。 此时是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隔了一会儿,他点头道:“好吧。” 姜沅送他到院门外。 巷子口空无一人,没见等他的车马,姜沅道:“将军怎么回驿馆?” 裴元洵望了眼桂花巷的尽头,道:“东远在外面等我。” 东远一向服侍在将军身旁,此时想必牵了马在外等候,姜沅点点头,道:“那将军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说完,她便返身回去,在他面前轻轻关上了院门。 咔嗒一声,门闩推上。 接着是她离开的脚步声,步子轻缓,没多久便消失在耳旁。 裴元洵负手而立,出神地盯着那院门。 姜宅的院门是左右两扇,大约一人多高,涂着黑漆,门板上有两个铁质的兽首状门环,和清远县诸多百姓家宅的院门样式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却显得格外干净整洁,连门环都是泛着清亮的光泽。 院内的桂花、金银花、还有茶花的香气随着晚风吹到院外,香气清悠馥郁,在身侧连绵萦绕。 驻足良久,他才迈动脚步,向巷子口的方向走去。! 第28章 驿馆距离城内二十里,来时策马扬鞭,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回去的时候,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 将军没有催马快行,东远也只好驱马缓缓跟在主子身侧。 行了两刻钟有余,东远看到将军突然勒马停下,双手握住缰绳,转眸向后望去。 清朗月辉下,桂花巷早已不在视线中,但那秋桂的香气,似乎仍然若隐若现。 东远看主子在莫名发怔,犹豫一会儿,驱马上前道:“主子,甘州指挥使、知府大人已在驿馆等了一天......” 甘州官员接到辅国将军巡视的消息,早已在甘州备好酒宴等候多时。 谁知将军一行没到甘州,而是先在清远县落脚。 那甘州指挥使与知府大人便乘了马车,连夜疾驰百余里路,亲自到清远县来迎接他们。 东远看得出来。 自打主子今日去了姜姑娘的住处,还见到了小小姐,出来时便有些魂不守舍。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八月二十五日......” 东远不明所以,道:“主子提这个日子做什么?” 裴元洵没答,默了默,道:“你可知道,孩子应该怎么过周岁生辰?” 东远恍然大悟。 不用说,这是小小姐的生辰日。 屈指一算,办完甘州军务,将军应当能在这个日子前赶回来,给小小姐过生辰。 周岁生辰,可是大有讲究,以往府里的大少爷和二少爷过周岁,老夫人可是命人认真操办的。 只不过将军一向忙于军务,对这些事情没有在意过。 东远道:“按照咱们大雍的习俗,孩子过周岁,要置办酒席,邀请亲友到场,给孩子举办抓周礼......” ~~~ 翌日,姜沅到了药堂,却发现崔二哥还没来。 丁末提着一只药筐出来,道:“沅姐,崔大夫今天早上去了甘州,说是有朋友捎信让他过去一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不过他给你留了话,说这半个月由你负责药堂的事务。” 刘行正在专心苦学医术,丁末则对药堂的诸多事务都不在意,崔文年离开药堂,能负责药堂事务的,便只有姜沅。 她点了点头,道:“好。” 不过,看到丁末把药筐放到板车上,似乎打算要出门,姜沅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丁末道:“崔大夫走之前,在药材铺定了些炮制好的药材,我去取回来。” 那药材铺姜沅也知道,保和堂常用的当归、黄芪之类的药材,一般会从那里购买,药材铺的位置在城外,距离驿馆不远。 姜沅想了想,低声对丁末道:“你取完药材,再顺道去一趟驿馆,打听一下昨日住在那里的人走了没有。” 昨日大半夜去驿馆出诊,丁末还记着那个赶车送他们回来的白脸车夫,那车夫看着可实在不顺眼,他也想知道,那车 夫此时有没有离开清远县。 丁末拍了拍胸脯,道:沅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取完药材后,丁末赶车去了一趟驿馆打听消息。 午时一回来,丁末便直奔向姜沅的医室,一脸高兴道:“沅姐,我问过了,他们今日早晨便离开了驿馆,听说是去甘州了。” 确认裴元洵一行真的离开,姜沅总算轻舒了口气。 崔文年不在药堂,前来看诊的病患,不论男女,都来到了姜大夫的医室。 刘行现在已开始学着坐诊治病,像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他也可以看诊开方。 但他看着年轻,才跟崔文年学医三年,看病的人对他的医术还不怎么信任。 他临时坐在师傅的诊位上等待病患来诊脉,等了许久,只有一个腹泻的病患等不及排队,过来找他问询了几句,不过,还没等刘行说出什么,那病患哎呦哎呦揉了几下肚子,满脸痛苦忍耐地跑了出去,似乎急着出去找茅厕了。 彼时,相比于姜沅那病患排起长队的医室,他这里却空荡荡的。 刘行抿唇坐在那里,尴尬地低下了头,苍白的脸色不禁有些颓丧。 等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去了柜台,把正抓耳挠腮配药的丁末请去一边休息,自己则对着药方配药抓药。 待看完一拨病患,姜沅没顾上喝一口水,便把刘行叫到了身边来说话。 当初她初来药堂时,崔二哥悉心培养她,每次她坐诊时,他便亲自坐镇旁边指点。 现在崔二哥不在,刘行要学着坐诊,她也要延续药堂的这一习惯,帮助刘行度过这段初学坐诊的难熬时期。 医室内,她跟刘行说着话,有个穿灰色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捂着胳膊一脸痛苦地走进医堂。 他先问:“崔大夫在吗?” 看到崔文年不在药堂内,男子便径直向姜沅的医室走去。 他疼得丝丝吸气,见到姜沅,便赶忙道:“姜大夫,我刚才帮人抬石头,只听嘎嘣一声,这胳膊好像是断了,疼得要命,你快帮我看看是咋回事?” 断骨接骨之术,崔文年手法娴熟,刘行跟他习行几年,也早已对接骨了若指掌。 姜沅温声道:“先让刘大夫帮你看看。” 男子看了眼刘行,不太相信地说:“这不是崔大夫的小医徒吗?他会吗?” 刘行不知该说什么,尴尬无措地看向姜沅。 姜沅笑了笑,对男子说:“你放心吧,刘大夫可以的。” 说完,她看向刘行,眼神中满是鼓励。 刘行深吸一口气,走到男子的面前,他手法娴熟地捏了捏男子的胳膊,诊治片刻后,笃定道:“并没有骨折,只是脱臼了,我帮你正位。”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咔哒关节轻响,男子反应过来时,他的胳膊已经回归正位,活动自如。 他满脸喜色,笑着道:“小刘大夫这么厉害,一下就给我看好了。” 刘行不好意 思地点点头,看向姜沅时,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从上午到下午,坐诊一日,药堂依然忙碌不已。 不过刘行有了先前的信心,再有人来看诊时,他便主动起身帮助病患搭脉看诊,要是有拿不准的病症,就让人去找姜沅诊治,若是些小毛病,他便可以自下诊断,再请姜沅核对一下药方。 药堂事务一切如常,只是过了几日,快到八月十五了。 除了要准备中秋节,崔家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崔玥与关大哥的婚事也定在了中秋这一日。 婚事将近,定做的喜服送到了崔宅。 崔玥试穿着喜服,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白皙的脸庞神采飞扬。 姜沅笑吟吟看着她。 此时眼前的玥姐,又变成了那位年轻时貌美爽朗的大姐姐。 关大哥在甘州府兵大营任参军一职,清远县老宅已无关家近亲,他们成婚后,崔玥打算随他一起去甘州居住。 为她成婚高兴的同时,姜沅又十分不舍。 宁宁看到姨母那大红的喜服,两只小手激动地乱摆,一个劲地对姜沅道:“娘亲,娘亲......” 崔玥换下喜服,抱起宁宁笑着问:“宁宁是不是觉得喜服漂亮,想让你娘也穿?” 宁宁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了崔玥一眼,又去看姜沅。 姜沅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成亲的新娘子才穿的衣服,娘可不能穿。” 崔玥嗔怪地看她一眼,“怎么就不能穿?以后你总不能独身一辈子,若遇到了合适的男人,还是再嫁的好......” 她现在再遇良缘,原先那套不打算嫁人的理论便弃置一旁,还打算说服姜沅找个体贴的男子。 姜沅打趣她变得太快,惹得崔玥笑着上前拧了一把她的脸。 日子一闪而过,转眼到了中秋节。 为了给长姐送嫁,崔文年也从甘州赶了回来。 清晨,迎着鞭炮声声,崔玥身着大红嫁衣,在众人的簇拥下,将手中的红绸递给了关郎君。 一对新人坐轿上马。 送亲队伍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出发,去往甘州拜堂成亲。 目送长姐的喜轿缓缓远去,崔文年的脸上露出一抹舒心笑意。 看姜沅抱着宁宁,还在怔怔望着那远去的花轿,他温声道:“沅沅,回去吧。” 他接过来宁宁抱着。 宁宁喜欢这位温和俊朗的伯伯,乖乖趴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话。 崔文年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笑着夸她:“几日不见,我们宁宁会说这么多话了。” 姜沅轻笑,道:“二哥,再过几日就是她的周岁生辰了。” 八月二十五日是宁宁的生辰,崔文年挑起长眉,叹道:“一晃这么快,宁宁都要满周岁了......” 不过,他说完,神情却微微一凝,十分遗憾地说:“我还有要事,不能留在清远给宁宁过周岁生辰了。” 姜沅不太明白。 崔文年道:“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甘州的惠民药局。药局有我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现在药局缺少医官,已向医正举荐了我......三日之后,我就要去药局赴任了。” 他之前没有告诉姜沅,是因为想要得到医正举荐的人太多,足有上百个年轻大夫,而他不过是百中之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昨日药局差人回信,医正对他的行医履历十分感兴趣,要他即刻便去药局上任。 崔文年踌躇了会儿,低声解释缘由:“这样,我与小妤能距离更近,有了品级,我再去高府提亲,底气也能足一些。” 姜沅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 药局的医官责任重大,府衙对这种人才的选拔要求极其严格,既要大夫医术高明,又要有高尚的医德,竞争力度之大,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崔二哥无论医术还是德行,都不愧于此职,更重要得是,他这么年轻,能得医正青眼,以后可谓前途无量。 他与高姑娘之间,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了。 只是有些遗憾,崔玥刚嫁走,崔二哥也要带着牛二叔离开清远县,这里,便又只剩下她与宁宁两个人了。 崔文年很快动身去了甘州。 他一走,经营与坐诊保和堂的重任,便落在了姜沅的肩头。 先前她只需要坐诊治病,不用考虑药堂进药,也不用参与药行的事,现在这些大事小情,都得由她出面。 这日清晨,她刚到了药堂,药材铺的马车便停在药堂外,来送上回没给药堂补足的药材。 姜沅出去验货。 那些黄芪没问题,只是那半袋子当归只有几根完好的,其余大部分都生了黑霉点。 姜沅留下了黄芪,让药材铺的伙计把当归带回去。 那伙计道:“姜大夫,最近当归紧俏,不好进货。你别这么较真,咱们县其他药铺照样要了这些货,你只要让人洗净晒干,不怎么影响功效的。大不了我们掌柜给你少算些进价,这样药堂也不算亏......” 清远县各家药铺用药的定价是药行商议定下的,保和堂的药价都是按照最低来定价,他们开方卖药赚的钱少,全凭看病的人多才能赚得一点诊金。 这些诊金算是药堂薄利,也是分发给保和堂坐诊大夫与医徒的工银来源。 以前崔文年在药堂时,对药材质量看得紧,这姜大夫是个女人,也许好说话一些。 再说,私下进点价低的药材,她自己不也能从中赚上一笔吗? 谁知话音落下,姜沅拧眉看了他一眼,严肃道:“你把这些药材带回去,价钱再便宜我也不会要。” 她说得很坚决,态度看上去没有缓和的余地。 伙计摇头暗啧了一声。 姜大夫长得貌美,却是个不灵活的榆木脑袋。 商量不成,伙计只得不情不愿推着板车走了。 ~~~ 临近宁宁的周岁生辰,这一日药堂无事,姜沅打算早些下值,去长街商铺买些给宁宁抓周的用物。 丁末看到姜沅收拾要离开,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 “沅姐,你要去做什么?” 姜沅道:“我去给宁宁买些东西。” 丁末很快道:“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铺子,里头卖的泥偶很受小孩子喜欢,沅姐怎么不去看看?” 宁宁喜欢泥塑的小兔子,每天睡前都喜欢抱着玩一会儿,不巧前几日泥兔摔断了尾巴,她还撅起小嘴哭了好大一会儿。 姜沅道:“那铺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铺子也在长街那里,只是位置有些隐蔽,”丁末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反正我现在也没事,正好要去长街给买点东西,沅姐,咱们一起过去吧。” 从这里走到长街,大约半柱香的时间。 到了泥偶铺,果见琳琅满目摆着许多泥塑的东西。 诸如唱戏的红脸老生,踢蹴鞠的孩童,短尾巴的小兔子,憨态可掬的胖猴...... 姜沅幼时,最喜欢的是那一套十二个踢蹴鞠的磨喝乐。 没想到这铺子泥偶齐全,竟在角落处找到一套如她幼时一样喜欢的玩具。 姜沅慢慢选了很久。 等她买完泥偶,出铺子时,迎面遇到了个身着锦袍的男人。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多岁,刚饮过酒,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走路还东倒西歪的,嘴里不知叫嚷着什么。 遇到这种随时可能会耍酒疯的,姜沅自觉远离。 不过,还没等她走远,那人斜眼看了她一下,立刻甩开大步追了过来,还嬉笑着道:“小娘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仗着酒胆想要调戏,姜沅瞪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想尽快甩开他。 谁知,这人像狗皮膏药似的,很快追了上来,道:“小娘子,你嫁人了吗?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没嫁人,就跟哥哥好吧,哥哥保证疼你......” 说着,还打算伸手去摸她的手。 此时天色还未暗下来,长街上有行人来往,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有几个女子在摊位旁买脂粉,大庭广众之下,他竟敢醉酒胡搅蛮缠,姜沅顿住脚步,看着他冷声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不客气了。”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一个姑娘家,还能怎么不客气......”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人影从不远处飞跑过来,还没等姜沅反应过来,丁末已举起拳头重重挥了过去。 几拳下去,那人的醉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鼻青脸肿地抱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哭喊着求饶:“丁老大,我再不敢了,我刚才喝多了酒,才瞎说八道的......” 丁末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道:“你的脑子不长记性,老子平时怎么告诫你的?” 说完,他俯身靠近那男子耳旁,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子顿时 面白如纸,颤抖地捂紧了自己的子孙根。 丁末看着他,狠声道:“给姜大夫道歉!” 那男人忙不迭地起来作揖,道:“姜大夫,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原谅我刚才的无礼。” 这边动静很大,已引起人注意,有些人探头探脑地看着,打算围观过来一探究竟,姜沅不想事态扩大,斥责了那男子几句,便对丁末道:“让他走吧,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以后再犯,就送到县衙惩治。” 丁末点了点头,转首看了眼那男子,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待那人跑远了,丁末急忙走到姜沅身旁,道:“沅姐,你有没有被吓到?” 姜沅笑了笑。 丁末出现得很及时,帮了她大忙,不过,即便他没有来,她也会向周边的人求助的,长街上有认识她的人,会有人对她施以援手,所以,她没什么害怕的。 丁末为她出气,姜沅很感激,她勾起唇角,轻笑道:“丁末,多谢你。” 丁末捋起袖子,晃了晃自己的拳头,对姜沅道:“沅姐,这就是那个姓牛的,以前调戏过姑娘,被我撞见揍了一顿,以后再见到他,他再敢不敬,你就报我的名号。”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沅姐,这么说吧,在整个清远县,只要你提我丁末的名字,就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少年长眉扬起,俊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洋洋得意,姜沅点点头,笑道:“好。” 眼看天色快要晚了,丁末道:“沅姐,我送你回去吧。” 这段路姜沅早已熟识,哪里用得着他送? 她温声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从长街到她住的宅子,大约需要不到两刻钟,她走回去就可以了。 丁末还是担心她被方才的事吓到,坚持道:“沅姐,这天色有些暗,说不定等会儿会下雨,我租辆马车送你回去快点,也好早点把泥偶送给宁宁。” 姜沅迟疑了下,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而短短时间,丁末已经租了辆马车过来,他与车夫并肩坐在车辕旁,示意姜沅快些上车。 姜沅只好掀帘进入车厢内坐下。 ~~~ 与此同时,姜宅。 裴元洵从甘州处理完军务,去而复返,叩响了姜宅的院门。 他是姜大夫的远房表哥,胡娘子没说什么,便让他进到院子里来。 他此番前来,给宁宁带了许多抓周用的东西,当做她的生辰礼。 不过宁宁下午睡着了,此时还没醒,胡娘子看到那诸如铃球酥糖之类适合宁宁的吃食玩物,不由觉得,表少爷对宁宁实在是十分疼爱。 所以,即便他神色沉冷不苟言笑,胡娘子看这位表少爷也比初见时顺眼许多。 她给裴元洵端了碗茶,放到院内廊檐下的四方石桌上,道:“表少爷先喝茶歇会儿,宁宁应该很快就醒了。” 裴元洵点了点头。 不过,他却没有坐下,也没有喝茶。 此时暮色四合,姜沅还未归家,他沉声问胡娘子:姜大夫一般何时回来? ?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胡娘子看了看天色,道:“平时这个时辰,姜大夫已经从药堂回来了,今天回来得晚,想是有事耽搁了,” 裴元洵沉吟片刻,道:“那我去药堂接她。” 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刚走到院门处,他脚步突地一顿。 一辆马车停在桂花巷的入口处,很快,姜沅掀开车帘,从车内下来。 她站定后,笑着冲车上年轻的男子挥了挥手,似乎在道谢。 那年轻男子身材高大,相貌俊朗,裴元洵见过,姜沅外出诊病时,他就提着药箱跟在她身旁。 裴元洵沉默看着巷口那道纤细的身影,眉头拧了起来。 巷道的青石地面上,落日余晖散落在上面,泛起厚重的光泽。 姜沅与丁末作别后,脚步轻快地走过青石路。 临走到宅门前时,却发现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些许。 而已经半个多月未曾谋面的将军凭空出现,面色沉冷地立在门旁,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姜沅满脸都是意外震惊。 还未来得及思考,她的话已脱口而出:“将军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裴元洵收回遥遥望去的视线,抿紧的唇角平直成一条线。 他还未开口,胡娘子已经抱着宁宁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 “姜大夫,表少爷来看宁宁了。” 表少爷。 姜沅抿起唇角,无奈沉默起来。 是她说过的,这是她的远房表哥。 所以胡娘子让人进来,并无什么过错。 姜沅简直后悔不迭。 而宁宁两只小手抱着个圆滚滚的铃球,一脸欢喜的模样,眼神亮晶晶地喊道:“娘亲......” 说着,便伸手要姜沅抱。 看到宁宁开心,姜沅也不自觉弯起唇角。 她没再看旁边沉默不语的将军,而是把买来的泥偶递给胡娘子,接过来宁宁,温柔地问:“宁宁想娘亲了没有?” 宁宁啪叽亲了一口姜沅,奶声奶气道:“娘亲......” 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扑闪扑闪长睫,指了指一旁身材高大的表舅,有些害怕地往姜沅怀里钻。 姜沅抿了抿唇,表情复杂地看向裴元洵。 他脸色清冷,不苟言笑,像个无端散发威势的冰块,一定是吓到宁宁了。 看到她投来的眼神似乎略带责怪,裴元洵不自在地负起双手。 他看着姜沅,沉声道:“我刚到,来给宁宁过周岁生辰。” 姜沅抱紧宁宁,下意识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将军是特意来的,还是顺路经过清远县?” 他来此地办理 军务,来时经过清远县,按路程来说,走得时候也会从这里路过。 如果他是顺路经过的,那她还不必太担心,如果他是特意赶回来给宁宁过生辰,那她就不得不提防了。 裴元洵看出她眼神中的警惕,心头微微一凝,闷声道:“这里还有公务没办完,不会耽搁太久。” 姜沅轻咬住唇,低着头没说话。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姣白无暇的侧脸,亦沉默起来。 她不再开口,也没有同意他留在这里,似乎对他的到来十分抗拒抵触。 她的表现尚在情理之中。 她虽对他有旧情,但积累的不满怨恨,不可能一时半会便会消解,他若想要带她们回府,需得先抚平她心中的委屈。 两人都静静地站立着,只有宁宁手里的铃球叮叮作响,在寂静的暮色中,那声音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裴元洵垂眸看了一眼宁宁,又视线沉沉地看向抿唇不语的姜沅。 隔了一会儿,他放缓了声音,道:“姜沅,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给宁宁过生辰吗?” 他的口吻和态度,都带着商量的意思,那双黑沉的星眸定定看着她,好像是在请求她的同意。 姜沅踌躇起来。 他是宁宁的亲爹,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他来陪宁宁过周岁。 而且,她先前也曾说过,允许他看望宁宁,但不准他带走她,他还出言保证过,让她不必担心。 琢磨片刻,姜沅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他已经娶妻纳妾,那妾室还已怀有子嗣,他应当是因为公务逗留此地才来见一见宁宁,待返回京都后,他自然不会再想及她们。 想到这里,姜沅提起的心稍微放松些许,点头对他道:“将军到院子里来吧。” 晚间,胡娘子做了一桌子菜,热情地留表少爷在此用饭。 用饭的小厅内,瓷瓶中新摘的桂花散发着淡香。 裴元洵静静坐着,垂目看向桌上那一盏新沏的蜂蜜金银花茶。 这是姜沅亲手沏的茶。 自她走后,他再也没有喝过一次花茶。 茶汤鲜澄,散发着独有的清甜味道。 可长指停顿在距离茶盏不足一寸处,又缓缓收了回来。 他莫名想到了方才送她回来的那个男子。 很年少,长相也不错,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她同他告别时,一路轻快地走回院子,唇畔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院外忽然响起淅淅沥沥敲打的声音,将沉闷的思绪悄然拉回。 天色晦暗,外面下雨了。 廊檐下响起一串脚步声。 没多久,姜沅推门走了进来。 胡娘子做了许多饭菜,都是清远县当地的特色菜食,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但桌上的饭菜却未动一口。 姜沅看了一眼桌子,道:“将军怎么未用饭?” 好歹是胡娘子辛苦做的,怎可辜负她的一番好 意?再说,这么多饭菜,浪费了岂不可惜? 裴元洵站起身来,垂目看着她,道:你还没用饭吧?等你一起吃。 ?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神色清冷无波,一双黑沉星眸看向她的时候,也难以看出什么情绪起伏。 姜沅从药堂回来,确实还没用晚饭,不过看将军这模样,如果她不在这里用饭,他似乎不打算动筷子。 姜沅纠结片刻,在他对面坐下。 她举著,出于主人的待客之道,对裴元洵道:“胡娘子做的红烧鲈鱼味道鲜美,是清远的特色,将军尝尝。” 裴元洵点头,取筷尝了一口,点头称赞:“味道不错。” 他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似乎不怎么饿,又或者是心情不佳, 姜沅以医者的态度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相比两年之前,他的脸庞清瘦了许多,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显然是没有睡足,胃口也不怎么好。 那熬了小半个时辰的红豆粥盛在眼前的瓷锅里,热腾腾的,冒着香甜的气息,是她一向爱吃的。 胡娘子熬了足足小半锅,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用这种粥饭开胃效果不错,而且她记得,他以前也爱吃这种红豆粥。 她盛了一碗粥放到裴元洵面前,道:“将军尝尝这个。” 裴元洵看着面前的粥,又看了她一眼,眸底悄然泛起波澜。 她还记得他的口味。 旧日温情,即便她刻意掩饰,也难免会露出端倪。 裴元洵沉稳地点头,看着她,道:“多谢。” 吃完一碗粥,他胃口果然好了不少。 几碟子菜肴他都尝了一遍,甚至还罕见得认真评价道:“清远虽然地处偏远,但吃□□致丰富,不可多得。” 姜沅十分惊讶。 她记得以往在将军府时,他大多时候忙于公务,为人也清冷严肃,端正刻板,对那些后宅琐事,吃食用度之类的根本不会在意。 不过好在那一桌子饭菜没怎么浪费。 用完饭,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秋雨有渐大的趋势。 姜沅道:“将军现在住在哪里?” 若还是住在驿馆,距离城内足有二十里路,有些太远了,路上难免会淋雨。 裴元洵道:“住在城内的悦来客栈。” 他此番从甘州回清远县,提前打发走了同来的下属,只有东远跟在他身旁。 他们既没入住驿馆,也没去官邸居住,连许知县都不知晓他还在清远县。 他只想不管公务,在这里安静度过些时日,待姜沅回心转意,再带她们一道返回京都。 他说完,姜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悦来客栈她清楚,那里距离保和堂很近,离她的住处也不远,只是没想到,将军竟然只在一个普通客栈住下。 不过,现在雨势不大,就算他打伞回客 栈,也不会淋湿衣袍。 姜沅找出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给他,送他到院门口,道:“天色不早,我就不留将军了。” 裴元洵接过伞来,垂眸沉沉看着她。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裙衫,乌黑绵密的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柔顺地披在纤薄的肩头,她送他出来,手里也打了一把伞,这让他不由想起,当初在将军府时,每次下雨时他离开木香院,她也是这样打着伞送他到院外,等他离开时,她驻足在门口处,一直目送他离开才返回院内。 他相信,不久之后,她再回到木香院的时候,还会如往常一样,只是,不同得是,以后他不会再让她和宁宁受什么委屈。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沉声道:“好,你们早些休息。” 他打开伞,迎着风雨走进夜幕中。 姜沅推开门闩,正打算关门落锁时,他又稳步走了回来。 姜沅有些意外,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搁在门闩上,轻声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裴元洵看着她,沉声道:“明日是宁宁的生辰,我几时来方便?” 他今日提前来,是为了给宁宁送生辰礼,明日才是宁宁的生辰,生辰之日,要给她举办抓周礼,他不知姜沅几时回来,要先跟她约好见面的时辰。 姜沅想了想,道:“我明日早些从药堂下值,午时过后,将军便过来吧。” 裴元洵点头应下,又道:“我还要买些什么东西吗?” 他买了一大堆抓周的用物,笔墨纸砚,绢花红绳,书籍乐册,甚至还有竹枪铁棍,比姜沅准备得还要齐全,已经完全足够了。 姜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将军费心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畔轻抿,不经意露出一抹淡笑。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轻浅的笑容,暗暗勾起了唇角。 他沉声道:“那明日一到午时,我就过来等你。”! 第 29 章 回到客栈,裴元洵亲手将油纸伞面上残留的雨水擦干,合拢后,让东远仔细收起来。 东远满脸不解。 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的雨伞,主子竟然如此爱惜,他虽然疑惑,还是立刻按照主子的吩咐做了。 不过,今日主子带着生辰礼去了一趟姜大夫的宅子,竟到这个时辰才回来,他已在客栈内等急了。 东远道:“主子,小姐可喜欢那些礼物?” 裴元洵闻言,拧起眉头。 那个铃球,宁宁倒是很喜欢。 只是见了他,她似乎有些害怕,非但不让他抱,还扭过头躲着他走。 东远看着主子晦暗不明的脸色,猜测着说:“莫不是小姐看到主子有些害怕?小孩子见了不熟的人,是有些害怕的。” 裴元洵心事重重地坐下,半晌后,沉声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东远绞尽脑汁地琢磨。 宁宁见了将军会害怕,这不让人意外,将军人高马大,又不苟言笑,那周身如覆寒霜的气势,等闲人不敢靠近,更遑论丁点大的小姐? 但主子应该怎么做才能讨小姐喜欢,东远也没经验。 他抓耳挠腮想了许久,道:“要么,将军再给小姐买些孩子喜欢的玩意,见了小姐多笑一笑,多和小姐玩一些小孩子喜欢的游戏,比如捉迷藏,躲猫猫什么的,一回生二回熟,小姐见了将军自然就亲近了。” 东远言之有理。 裴元洵沉默着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认真思考起来。 ~~~ 翌日午时,姜沅从药堂出来,那高大熟悉的身影背手而立,已站在拐角处在等她。 看到姜沅出来,裴元洵便举步向她走来。 “我和你一起回去。”走近了,他沉声解释道。 姜沅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他会像昨日一样,直接去桂花巷呢。 裴元洵顿了顿,解释道:“我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卖蹴鞠,就买了一个,你先看看宁宁会不会喜欢。” 若是不喜欢,他现在还可以去找那货郎换个孩童喜欢的玩意儿。 他伸手,大掌中露出一只拳头那么大的皮蹴鞠。 姜沅接过来捏了捏,蹴鞠摸起来软和又有弹性,很适合宁宁这么大的孩子玩,她有些惊喜地点头道:“这个好玩,她一定会喜欢的。”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道:“那就好。” 两人并肩而行,向桂花巷的方向慢慢走去。 姜沅一直在看手里的蹴鞠。 这蹴鞠价钱不贵,就是极少能遇见大小这么合适的,想到宁宁喜欢它的模样,她也十分高兴。 裴元洵负手走在她身边,时而垂眸看向她。 距离很近,可以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清淡的药香,像丁香的味道,柔和淡雅,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 从药堂回桂花巷,要走上 一段路,两人静静走着,谁都没开口说话。 过了会儿,因着医者看诊复诊的习惯,姜沅道:“将军,柳姑娘身体好了吗?” 上次她在驿馆给柳姑娘诊治安胎,过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她情况如何了。 裴元洵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驿馆的那位姑娘。 “应当已经大好了。” 他相信她的医术,当时柳姑娘由她诊治后没出意外,现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姜沅默默哦了一声。 什么叫应该大好了?莫非柳姑娘没跟在他身旁? 姜沅道:“柳姑娘没住在客栈?” 裴元洵道:“那日你看诊完,她便已经回去了。” 姜沅点了点头。 柳姑娘怀有身孕,已经不适合随他公务出行,此时是应该送回府里好好养着,京都大夫名医众多,就无需她再操心了。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元洵神色微微凝起,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解释道:“她那日只是奉命到驿馆侍奉,与我并无任何关系。” 姜沅顿住脚步,讶异地挑起秀眉看着他。 裴元洵也随即停下脚步。 他垂眸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负手没再作声,静静等着她开口。 许久后,姜沅看着他,轻声道:“那......将军与沈姑娘成婚了吗?” 裴元洵默了许久,沉声道:“尚未。” 当初,将军府还未来得及向侯府下定,以为她落水溺亡,他心情悲痛,便再无成亲的心思,过了三个月,沈曦开始为父守孝,他们成婚的事便耽搁下来。 姜沅轻咬住唇,片刻后,她轻声道:“对不起。” 她原来以为他已经娶妻,却没想到,他与沈姑娘还未成婚。 她想着,其中原因可能跟她有关,大约诸如将军府与侯府都有丧事,成婚不吉,又或者是他以为她真得溺亡而有些难过,影响了成婚的心情。 是她当时考虑不周。 如果不是她选在他们打算成亲之前离开,那么,沈姑娘一定能顺利嫁到将军府,她已过了双十年华,若因为守孝再蹉跎三年光阴,对女子来说,已算是大龄。 姜沅很是自责。 离开将军府,过往之事已如云烟散去,她从没有想过怨恨任何人,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可是,她获得了自由,却连累了沈姑娘推迟三年婚期,她唯一对不住的,应该是她吧。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良久后,他淡声开口:“你无需抱歉。” 他当初没有及时成婚,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饶是他这样说,姜沅还是歉意地笑了笑,道:“我弥补不了什么,只能祝将军与沈姑娘以后恩爱和睦,永结同心,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她的嗓音温婉动听,可是,这话语中全然没有任何爱恨嫉妒的情绪,那么淡然,那么冷静,那么真诚,以至于,烦闷焦躁的情绪,在心口陡然而生 。 裴元洵神色沉冷如霜,幽黑星眸定定地盯着她,胸膛沉闷地起伏一阵。 ?叶信言的作品《美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为了沈曦的名声考虑,他不可能不对她负责,但,他已知晓她与宁宁的存在,更不会丢下她们母女不管。 按照婚约,他会娶正妻,但他亦希望与她能儿孙满堂,白头偕老。 一路无话。 回到姜宅,宁宁张开小手高高兴兴地扑了过来,看到姜沅手里的蹴鞠,她的眼神一亮,开心道:“娘亲,蹴球......” 姜沅弯腰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笑着把蹴鞠递给她,道:“宁宁喜欢吗?” 宁宁两只小手抱着蹴球,高兴地点了点头。 胡娘子道:“姜大夫,这是你从杂耍铺子买的吗?我上次带宁宁去,那蹴球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要么就硬邦邦的,怎么就没找见这么合适的。” 此时,裴元洵正负手站在一旁,沉默未语,蹴鞠是他送的,姜沅想起给他编造的表哥身份,只得含糊对胡娘子道:“是......是宁宁的表舅送的。” 表舅。 听到这个词,裴元洵清冷的神色微微变了。 他唇角抿直,视线锐利沉闷地看向姜沅。 他是她的丈夫,即便现在不是,那至少也可以算是她的前夫,她可以依然对外顶着寡妇的名头,但这是在家宅之中,胡娘子乃是照顾宁宁的奶娘,她会教宁宁说话喊人,若不告诉胡娘子实情,他便只能听到宁宁喊他表舅。 何时,他才能听到宁宁喊他一句爹爹? 将军沉默没有接话,姜沅顿了顿,迅速转眸看向他。 她的眼神虽柔和,却带着让他不可透露身份的坚定。 视线交锋片刻,裴元洵忧闷地略一颔首,算作退让一步的默许。 胡娘子笑容满面地称赞道:“表少爷真是有心,对宁宁可真好。” 裴元洵没说话,姜沅却点了点头。 她温柔宠溺地看着宁宁,轻声道:“是很用心,你要谢谢买蹴鞠的舅舅。” 宁宁看向高大沉冷的表舅,似乎不那么怕他了,还嘴角一咧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道:“谢谢......” 裴元洵的脸色和缓起来。 他低头看着宁宁,语气听起来罕见得十分温和:“应该的,若你喜欢,我以后还会给你买。” 宁宁十分喜欢新得的蹴鞠,看她玩起来爱不释手,似乎忘了方才提及的抓周仪式,胡娘子笑着提醒道:“姜大夫,要举办抓周礼,得给宁宁换上新衣新帽新鞋新袜。” 新衣裳早就准备好了,姜沅去给宁宁换衣裳。 等她抱着宁宁出来时,裴元洵已在胡娘子的指点下,把两张桌子并起,在上头铺了软垫,还一一放好了抓周的东西。 换了红衣鞋帽的宁宁,就像个可爱的年画娃娃,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让人忍不住想抱。 裴元洵默默看了她许久,突然对姜沅道:“我可以抱一抱她吗?” 宁宁两眼紧盯着桌子可爱好玩的东西,正想伸手探脚去够,听完这话一扭头,扑在姜沅怀里道:“娘亲......抱......” 那模样,分明是不愿和他亲近的。 姜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跟你还不太熟......” 裴元洵点了点头。 虽然宁宁跟自己不熟,但她现在只是不想让他抱,并不害怕他了。 他垂眸,将腰间的一枚御赐云雷纹玉环摘下放到桌子上,当做抓周的用物之一。 看到那玉环上的络子,姜沅怔了一会儿。 那黄绿丝络,还是她以前亲手给他打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经常戴在身上,已有些磨损的痕迹。 姜沅很快回过神来,忙道:“不行,这玉环太贵重了,万一再摔了碰了......” 裴元洵沉声道:“不必在意,只要她喜欢便好。” 姜沅推拒不过,只好任他把玉环放在距离宁宁不远的地方。 宁宁抬头看了眼娘亲,又看了看自己那高大的表舅。 片刻后,她低下头,毫不犹豫地朝那枚玉环爬去。 就在姜沅想要阻止的时候,宁宁已经抓起玉环,得胜般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笑着朝姜沅轻晃了晃。 姜沅有些无奈。 他送给宁宁蹴鞠尚还可以接受,这种御赐的用物,实在太过贵重了,她是决计不能要的。 她转眸看了眼裴元洵。 他似乎丝毫没有在意,而是低头看着宁宁,微微勾起唇角,道:“宁宁喜欢,这就是你的了。” 姜沅不会让宁宁接受,不过,此时她不便拒绝,只能等他离开时,想办法让他带走。 小孩子玩性大,宁宁把玩了一会儿玉环后便扔到一旁,尝试着踢那只圆滚滚的蹴鞠来。 看她几次都没踢中,裴元洵撩袍蹲在她身旁,问道:“你喜欢玩蹴鞠?” 宁宁眨眨眼睛看着他,把蹴鞠往他身前推。 裴元洵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 躲迷藏,捉猫猫,这种哄孩童玩的游戏,他其实不知该怎么做。 但踢蹴鞠的话,他还是很擅长的。 院子里有个竹筐。 裴元洵对宁宁道:“我把蹴鞠踢到竹筐里,你看好了。” 宁宁不做声,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视线在蹴鞠和竹筐之间移了几个来回,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好奇。 只见那位表舅一撩袍摆,蹴鞠从他脚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落入竹筐中。 宁宁拍着手掌,咯咯笑了起来。 整整一下午,宁宁玩得都很开心。 她抱着那只蹴鞠咿咿呀呀地满院子乱撵家里的黄狗,活泼又开朗。 裴元洵负手立在一旁,眉眼舒展间,唇畔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就在宁宁跑得太快,差点摔倒时,一双大手稳稳扶住了她。 裴元洵握住她的小 手,沉声道:“小心点。” 宁宁笑了笑,张开胳膊往他怀里一趴,声音软软地喊:“舅舅。” 小小的人儿,散发着奶香的味道,裴元洵伸出大掌将她抱在怀里,波澜不惊的眸底喜悦溢出。 宁宁信赖他,喜欢他,她身上流着他的血脉,已与他十分亲近。 他仔细地打量着怀里的孩子。 宁宁长得像姜沅,一双清澈分明的大眼睛,样貌甚是漂亮,无论怎么看,都比他的两个侄子可爱得多。 他想,如果把宁宁带回将军府,母亲看到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而三妹一直未怀上子嗣,若是知晓有这么一个可爱美丽的侄女,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意堂中,宁宁与两个侄子你追我赶的玩耍,而大人含笑聊天说话的温馨画面。 宁宁让他抱了一会儿,便挣扎着滑下来,又去追院子里的黄狗。 小小的院子,花香清悠,飘满了咯咯笑的欢乐童音。 裴元洵陪宁宁玩了很久,眼看到了天色将晚之时,姜沅送他到院外。 他站在院门处,高大的身形默然挺立,该要抬起的脚步,却迟迟未曾走动。 他垂眸认真地看着姜沅,神情若有所思。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淡黄色的长裙,肌肤凝白如雪,乌黑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鬓边几缕碎发垂到耳旁,显得柔和而温婉。 傍晚的风吹来,她身上清悠的香味,在他身旁萦绕不断。 姜沅关上院门,以确保她要说的话不被胡娘子和宁宁听到。 她抬头看着裴元洵,轻声道:“将军什么时候离开清远县?”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公务繁忙,其实他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逗留,是该尽快回去。 他已经知道,崔家姐弟离开了清远县,她与宁宁没有近亲朋友,在这里无人照护,他根本放心不下。 况且,她每日去药堂坐诊,有时还要出夜诊,实在太过辛苦,每月所挣工银,也不过区区几两。 如果她们随他回去,他会给她们母女提供最好的生活,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她根本无需再忍受劳碌奔波之苦,这也是他能想象到的,抚慰她以前所受委屈的最好方法。 这方小小的院落,短短一下午的相处,让他体会到了妻女都在身旁的温馨快乐。 他一刻也不想再同她们母女分开。 他默默深吸几口气,看着姜沅,沉声道:“姜沅,你和宁宁跟我回府吧,木香院一直还给你留着,这次你回去......” 他顿了顿,很快又道:“这次你回去,我们举办成亲礼,我也会写下婚书。我虽不能给你正妻之位,但正妻和嫡女该有的,你和宁宁一样都不会少。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们,不会让你和宁宁再受任何委屈。” 姜沅瞠目看着他,半晌后,哑然失笑。 “将军,你误会了,我出了将军府,就从来没再打算回去过,”她无奈勾起唇角,轻声道,“不过,还是谢谢将军用心良苦,肯为我和宁宁打算。” 她说着,把他那枚玉环还了回去,道:“这是将军的御赐之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收。” 顿了顿,她仰首看着他,轻声而坚决道:“将军,请你忘了我和宁宁,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就当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过姜沅和姜宁,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 她拒绝得明明白白,没留任何余地。 一阵闷痛袭入胸腔,裴元洵眼神震动地看着她。 姜沅说完,没看他的神色,转身打开院门走了回去。 那道纤细的倩影消失在眼前,很快,院内响起一声清晰的咔嗒落锁声。 声音重重落在耳旁,裴元洵心生震痛,如坠冰窟。 她一向很温柔体贴,此时竟如此冷漠绝情,全然不念及他们昔日的夫妻情分。 她可知,在她假死离府的两年中,那无数个漫长深夜,他是如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 他不过想接她们母女回府,悉心照护她们,给她们最好的生活,她为何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裴元洵沉默忧闷地看着那紧闭的院门,良久,才缓缓转身离开。! 第30章 夜深,客栈。 东远回房的时候,发现房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远处朦胧不清的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军一动不动地负手站在靠窗处,脸色苍白而颓丧。 将军情绪显然不佳,东远悄然站在一旁,捏着手里的信笺,犹豫着没敢上前打扰。 他们从京都到清远县,路上花费了半个月,在甘州处理军务,也用去十多日,处理完军务重回清远县,也已经呆了几l天,屈指算来,已在外将近一月有余。 京都来了信笺,将军久未归京,官家已接连召见几l次,而枢密院的军务大事,还需将军拿主意,北大营的神策军,也离不开将军指挥操练。 东远看得出来,将军在意姨娘与宁宁,不舍得她们母女在这偏僻之地受苦,按他所想,只要将军开口请姨娘回府,姨娘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毕竟宁宁是将军的孩子,而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十分不易。 只要姨娘同意回府,那么他们便可以很快启程返京,不必再在这里耽搁时间,考虑到这些,在将军去给小姐过生辰的时候,他便已提前定好了回去的马车和行船。 本以为一切顺利,但看主子如此精神不振的模样,显然事情出现了意外。 东远不知该怎么安慰,况且,将军郁烦之时,也不喜人打扰。 他静静地站在角落处,等着主子开口。 过了许久,清冷干哑的嗓音在房内响起:“车船,定好了吗?” 东远点了点头,上前几l步道:“主子,都已定好了,随时可以回去。” 房内又沉默下来。 良久后,裴元洵转过身来,道:“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 姜宅。 用过晚饭,宁宁还没有困意。 她抱着那只皮蹴鞠,乐此不疲地尝试往竹筐里面扔,一下又一下,看自己能否投中。 她个头小,那竹筐是胡娘子用来盛菜蔬的,像个背篓那么大,大约到她胸口的高度,她想要把蹴鞠扔进去,是十分费力气的,但她还是踮起脚丫,站在距离竹筐三尺远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得往竹筐里投球,神情认真而专注,即便没有投中,也丝毫没有气馁的模样。 她不需要娘亲帮忙,姜沅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晚风拂过,秋桂的香味浓郁芬芳,院子里响起宁宁偶尔投球进筐的欢笑声。 姜沅的视线落在那只蹴鞠上,不期然又想起方才拒绝将军那一幕。 她说得决绝干脆,没留什么情面,在他面前,径直关闭了院门。 他是高门将子,战功赫赫,从未有败绩,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仆从士兵,没有不对他毕恭毕敬的。 方才她那一番没有余地的拒绝,让他颜面无存,这种挫败,应当是他没有承受过的。 其实,她一向与人为善,也几l乎从未对旁人说过难听的重话,对他的 直言拒绝,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身为宁宁的亲生父亲,他对孩子很是疼爱,他想要接她们母女回去,也并非什么恶意,他有他的考量与难处,但他还不清楚,她逃出那座府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谋划,是决意不会再回去的。 暗色夜幕,空旷而辽阔,只有几l颗星子点缀其中,闪烁的光芒犹如一盏微弱灯火,姜沅抬眸,出神地看了许久。 大雍朝面积辽阔,就像遥无边际的夜空,清远县距离京都很远,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星光闪烁,时间不断流逝,所有的一切都会逐渐淡去。 她希望,将军会在短暂的难过挫败后,理解尊重她的决定,在京都遥祝她与宁宁安好,不再刻意打扰她们的生活。 夜色渐深,胡娘子在廊檐下点燃高挂的灯笼,好让宁宁玩蹴鞠时看得更清楚些。 周岁生辰,宁宁玩得很开心,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困意。 远处的长街上,遥遥传来热闹的鼓点声,宁宁放下蹴鞠,好奇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胡娘子走出院子听了一会儿,回来后,满脸高兴道:“姜大夫,今晚长街有花灯,还有搭台唱戏的,可热闹了,你带宁宁去看一看吧。” 自从来到清远县,姜沅忙于坐诊学医,极少外出游玩,今晚难得闲暇,又是宁宁的周岁生辰,应该多陪宁宁出去玩一会儿。 姜沅点了点头应下。 胡娘子要留在宅中,煮姜沅给她从药堂带的酸枣仁药汤。 她睡眠偶尔不好,这酸枣仁药汤是姜沅特意给她配的,她怕苦,喜欢酸甜的口味,姜沅便在里面添加了山楂与蜂蜜丸,这样喝起来酸甜可口,味道极好,胡娘子每晚睡觉前都喜欢煮好喝一大碗,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外面的花灯戏文都吸引不了她。 姜沅嘱咐她喝完汤后早些睡下,不必特意等她们回来,说完便抱起宁宁去了长街。 出了桂花巷的巷子口,看花灯的人便多了起来。 几l个街坊带着七八岁的孩子出来玩耍,看到姜沅和宁宁,都笑着过来打招呼。 一群人高兴地说着话,聊着那戏台上唱戏的小生和那丁家铺子新供应的花灯,一起去往长街的方向。 夜色笼罩如墨,长街却灯火通明。 各种样式的花灯挂在两旁的摊位上,琳琅满目,不过,宁宁一眼便被那个滴溜溜旋转的走马灯吸引住了。 她伸出小手指着走马灯,奶声奶气地喊道:“娘亲......” 那些年岁大的孩子,对走马灯不感兴趣,街坊们便暂且与姜沅作别,带着孩子去前头看燃灯。 姜沅抱着宁宁走到花灯近前,柔声道:“宁宁想要这个红色的吗?” 宁宁重重点了点头。 那花灯可以观赏,也可以买下带走,每个只需要三文钱,姜沅正打算取下花灯时,那花灯却被人抢先一步捏在了手里。 姜沅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只见丁末扬起长眉,咧开嘴角,笑 容满面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姜沅看到他,一时有些惊讶。 平日他在药堂中,穿得都是暗色束袖短袍上衣,玄色绸裤,腰间随便束一根腰带,少年朝气蓬勃,穿衣也简练利落,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也方便他偶尔挥拳舞棒。 不过,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了下,一身靛蓝色锦袍,腰间系着同色宽幅腰封,身材十分挺拔,显得年轻又稳重,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丁末把花灯递给宁宁,一双黑沉眸子带着笑意,道:“沅姐,我知道今日是宁宁周岁生辰,猜到你会带宁宁出来看花灯,便想着到看花灯的地方碰一碰运气,没想到真的会遇到你们。”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泥塑小兔子,对宁宁道:“叔叔送你的生辰礼,喜欢吗?” 宁宁甜甜笑起来,目不转睛地看了那兔子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姜沅,征求娘亲的同意。 姜沅点了点头,宁宁便欢喜地接了过来,牢牢地抱在怀里。 丁末出来偶遇她们,他身边没有旁人,姜沅便道:“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丁末道:“我陪我娘来看花灯的,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啥意思,先回去了。” 说完,丁末伸开双手,笑着说:“宁宁,你娘抱了你很久,一定累了,让叔叔抱抱好不好?” 这位叔叔浓眉大眼十分俊朗,笑起来又很可亲,宁宁很愿意要他抱。 长街上的花灯样式繁多,做起来也大有讲究,丁家除了经营药材,还有其他的生意,花灯便是其中一种。 丁末对经营不感兴趣,倒是对花灯的做法有所了解,他一边走着,一边给姜沅介绍着各色花灯的做法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逛了两刻钟。 等姜沅听完丁末的讲解,才发现宁宁一直要他抱着,最后竟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此时天色太晚,在外面睡觉容易着凉,姜沅把披帛取下来披在宁宁身上,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抱在怀里,对丁末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丁末立刻道:“沅姐,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他已经甩着大步,率先走在了前面。 自打上次姜沅被那姓牛的调戏过几l句,他便极为不放心,所以,一直送她们母女到院门外,丁末才停了下来。 姜宅院外,可以闻到清新的桂花香味,丁末深吸几l口气,道:“沅姐,你院子里有桂花树吗?” 姜沅笑道:“有的,两年前种了一棵,现在长得枝叶繁茂,花开得也特别好。” 丁末道:“你爱养花么?” 姜沅的小宅子里是种了许多花,尤其以金银花居多,既可以观赏,还有药用的价值,这是她的习惯,从来没有丢掉过,她轻笑了笑,道:“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养一些花,不过,都是些常见的花,太难养的,我也不怎么会。” 丁末笑道:“那太好了,最近朋友送了我好几l盆菊花,不难养,只是我自己不会养,扔了又可惜,还是你养着吧。” 说完,没等姜沅开口,丁末一握拳头,高兴道:“沅姐,那我走了,改日有空我给你送来。” 话音落下,他已大步走远。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姜沅本不想麻烦他送花,此时未来得及拒绝,便只得由他去了。 ~~~ 客栈中,裴元洵凭窗而立,烛光之下,只有一道无限拉长的挺拔身影,显得孤独而落寞。 他居高临下,望得极远,那长街的位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那桂花巷的巷子口,也在视线所及之处。 方才姜沅与那个年少的男子在看花灯,他看见宁宁乖乖由他抱在怀里,而姜沅与他并肩而行,神情轻松而愉悦。 他们一直逛了两刻钟的时间。 期间那年轻男子一直滔滔不绝,而姜沅频频点头,时而受教叹服地看向他。 他还送姜沅回到院门处。 临别时,他似乎还说了许多话,大有依依不舍之意。 裴元洵唇角抿直,脸色沉冷如冰。 她拒绝了他,不肯跟他回将军府,他说的话,她也完全没有任何心动,甚至,他离开之后,她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并不常出来游玩的她,此时竟有逛街的闲情逸致。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她在负气。 那时她关门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实际上暗藏着愠怒,而她的话如此坚定,是因为,他的话,惹得她极为不快。 只不过,她一向温柔惯了,连生气,都是如此含蓄而委婉。 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想再做他的妾室。 但他并非不愿给她正妻之位,而是,他不能。 母亲本就要他迎娶门当户对的名门贵女入府,可她假死离府,欺瞒众人,看在宁宁的面子上,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会勉强同意姜沅再进府,可若娶她为正妻,母亲绝对不会同意。 母亲本就患有心疾,受不得刺激,孝字当头,他不得不尊重母亲的意见。 而沈曦已与他有婚约,她没有任何过错,若是他退婚,就会影响了她的闺中名声,成婚的事本已推迟三年,他不能不守信诺,负心薄情。 难道她不清楚,他所承诺的事,已是他能为她们所做的最好打算? 只是,事到如今,她不想再体谅他的难处,而他,也无权要求她再如以往那般温柔乖顺,体贴懂事。 胸口有一种沉闷锥痛,隐隐约约,连绵不绝。 他现在已分不清,旧日余情,在她心头还有多少痕迹。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年少男子围着她团团转,是在向她献殷勤。 她生得貌美,即便顶着寡妇的名头,追求她的男子也会络绎不绝,想要照顾她的人,恐怕能排起一列长队,没有他,自有别人来照顾她,她带着宁宁在外乡生活,也会过得很好。 也许,他离开,不再打扰她们的生活,是对彼此最好的决定。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乘车离开,之 后踏上行船,扬帆起航。 半日后,行船顺流而下五百里,在一处渡口靠岸歇息。 将军无声坐在舱室内,神色清冷如霜,既没有用饭,也未休息,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远担心船上的饭食不合将军口味,下船买了一包烧鸡回来,道:“主子,这是清远特产的荷叶烧鸡,京都没有,咱们离开之前,再吃最后一回吧。” 再吃最后一回,这个字眼引起了裴元洵的注意。 他无声起身,走到舱外,凭栏眺望。 渡口所在之地,远处青山连绵不绝,葳蕤树木枝叶繁忙,近处一江如练,时有海鸟低飞掠过水面,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这里温暖如春,与进入秋日的清远县,已相隔很远,等到了京都,距离这里,便更远了。 远到,他此番离开,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回来。 不远处有孩童嬉闹的声音,裴元洵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粗布短打,看模样应是渡口装货卸货的劳工,不过,他此时没有做活,而是抱起自己大约三岁左右的姑娘,笑着抗在肩头,道:“乖女儿,想吃什么,爹等会给你买!”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一边说话,一边兴奋地比划着什么,而他旁边穿着褐色裙衫的妇人,笑着嗔怪道:“夫君,你也不要太惯着她了,又要吃银鱼,那可不便宜,哪能这样花钱?” 那男子大声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能不疼她吗?刚发了工钱,手里宽绰,媳妇,你上次不还相中那脂粉铺里抹嘴的东西吗?都说了好几l天了,这次一并买了。” 一家三口说笑着离开。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渐远的背影,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在这一刻,他甚至是羡慕那男子的。 他虽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劳工,却能有妻女陪在身侧,和睦欢欣。 可是,转念一想,他若离开此地,姜沅以后再嫁旁人,亲昵地称呼别人夫君,而宁宁则会甜甜笑着,喊别的男人爹爹。 那种场景,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东远走了出来,无声驻足在将军身侧,提醒道:“主子,快开船了,外面风大,回船舱里歇着吧。” 将军昨晚没有睡好,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短短几l日,似乎又消瘦了几l分。 东远知道姨娘不想跟将军回府,心里为主子难过,但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只能默然立在一旁。 许久后,裴元洵哑声道:“到京都,还有多久?” 东远估摸了一会儿,道:“快的话,十日左右,慢的话,大约半个月吧。主子要是着急,咱们可以去驿站骑马回去,那样更快些。” 裴元洵没有作声,而是拧眉看着远处,似乎在思考什么。 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沉声道:“吩咐船主,掉转方向,回清远。” 东远愣了愣,茫然道:“将军,我们还要再回去吗?” 裴元洵没答,而是很快吩咐道:“回去之后,你尽快去一趟桂花巷,想办法将那里空置的宅子租下,再给岭南的李侯爷去一封信,让他亲自到清远县来见我。” 东远不知将军要做什么,但将军这样吩咐了,他便会立刻照做。! 第31章 清远,县衙。 衙署之中,许知县脊背紧绷,额角冒汗,一半屁股挨着椅子小心翼翼坐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他不知裴将军为何去而复返,还将几个县衙要员一并召来,此时他不苟言笑地坐在堂中上首,威严气势让人不敢直视,更关键得是,将军方才说的话,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许久后,裴元洵视线逡巡堂内一周,沉冷嗓音在堂内响起:“我此次要在清远县多逗留一段时日,身份不便泄露,许大人,还望你配合。” 许知县战战兢兢应了,道:“将军放心,县衙一切吏员用物,皆有将军调度,将军要做什么,只消吩咐一声便可。” 裴元洵拧眉看了他一眼,道:“你们知道我在这里,要装作不知,不许到本官的住处打扰,也不许送任何东西,可明白?” 这话,将军方才已说了一遍,许知县依然满头雾水。 但凡上级官员到此巡视,没有不要求县衙悉心招待的,裴将军不许人打扰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想到上次送婢女侍奉将军出了岔子,许知县更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不知所措了。 裴元洵说完,又看向驿丞,道:“折子公务,一应文书,每日八百里加急,三日内务必从清远送到京都,可能做到?” 驿丞忙道:“属下一定会尽心竭力,将军放心。” 出了县衙,东远牵马在外面等着,见将军出来,上前道:“主子,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此时日头西沉,快到傍晚之时,裴元洵翻身上马,沉声应下,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桂花巷。 天色将晚之时,胡娘子挎着篮子,买了几样菜蔬回来。 谁知,刚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两匹高头大马栓在不远处的柱子上,而与姜大夫家一墙之隔的那家院子,院门竟开着,似乎有人在里面。 胡娘子有些奇怪。 这巷子里一共有三户人家,除了姜大夫的宅子,另外那两家邻居平时住在外地,此地的宅子已久没入住,莫非是他们回来看一看老宅? 就在胡娘子满脸疑惑,打算过去看一看究竟时,东远扛着包袱,从另一边大步走了过来。 他认识胡娘子,看到她,东远顿时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打招呼。 这是姜大夫表哥家的小厮,大约二十多岁,长得脸色白净,平眉大眼,中等身高,看着有些斯文的模样,相比于表少爷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他的小厮看上去和善许多,比较容易让人亲近。 胡娘子见过东远,看到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胡娘子便小心翼翼问道:“东公子,你和表少爷不是离开清远县了吗?怎地又回来了?” 胡娘子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东远嘴严,自然不会泄露什么,他含糊道:“主子有些生意上的事需要处理,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暂时租下了这宅子落脚,我们对这里不熟,以后还得麻烦胡娘子多多照应。” 那表少爷是个知道疼宁宁的,虽然他不苟言笑,胡娘子对他印象却不错,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吧,姜大夫忙,有什么事要帮忙,你可以找我,我对这里熟悉,哪里有卖菜的,哪里可以买衣裳布料,再有,你们刚租了新住处,少不了要添置东西,修缮宅子,若是需要修门换窗的,我也知道到哪里找人来做活。” 东远谢过她。 此时暮色四合,想必姜大夫也快要从药堂回来了,他想了想,笑着道:“姜大夫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落脚,烦请胡娘子见了她告知一声,以后少不了要叨扰你们。” 胡娘子平时不爱说话,胆子也小,但东远说话亲和客气,胡娘子的话便也多了些,她点头道:“那是自然,崔大夫和崔家大姑娘都走了,除了我和宁宁,姜大夫在这里没什么亲人,表少爷是姜大夫的表哥,就是她的家人,一家人哪能说这么见外的话?” 东远笑了笑,道:“我们主子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胃口也不好,这几日瘦了不少,主子你尝过你做的饭,一直念念不忘呢。” 胡娘子想起她那次做了一大桌子菜,差不多被那表少爷快吃完了,她厨艺并非太好,远比不上姜大夫的手艺,不过姜大夫太忙,只能偶尔做一顿好吃的给她和宁宁打打牙祭,受此鼓励,胡娘子顿时信心大增,道:“我回家做饭,待会儿L做好了饭,姜大夫从药堂回来后,让她喊你你和表少爷到家里来吃饭。” 说完,胡娘子便挎着菜篮子,快步走回了院子。 傍晚,姜沅傍晚从药堂回来,她一回到宅子,便打了水过来,用玫黄粉仔细地洗手。 那玫黄粉不同于普通的香胰,特意添加了玫瑰、黄牙之物,是她按照古方研究后改进的,能起到净手防病的作用。 就在她洗着手时,胡娘子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着道:“姜大夫,表少爷和那位东公子回来了,就住在咱们隔壁。我还做了好几道菜,替你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呢,菜都快做好了,你去叫他们过来吧。” 姜沅愣了一瞬,回过神来,道:“他们何时回来的?” 看姜大夫的脸色有些不对,语气也有些严肃,胡娘子不安道:“今天下午刚回来的......姜大夫,我可是擅作主张,做错事,说错话了?” 胡娘子满脸自责,双手搓着围裙,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姜沅看着她,温声道:“没有,你做得很好,你替我招待他们,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胡娘子一听,很快高兴起来,那眸底差点涌出的泪意也消失不见了,她很快道:“那,姜大夫,还要不要请表少爷来吃饭?” 姜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表哥虽是我的远亲,但到底男女有别,寡妇门前是非多,以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让他们到家宅里来。” 胡娘子受教地点点头:“姜大夫,是我考虑不周了......” 她迟疑了下,看着厨房的方向,那灶上新做出的一条红烧鲈鱼,花了足足三十文钱买的呢,她和姜大夫晚间都没有吃荤腥的 习惯,若是放到第二日,可就放坏了,一想到那些钱要打水漂,胡娘子便十分心疼。 姜沅看到她纠结心疼的模样,想了片刻,道:“你把多做的菜放到食盒里,我去给他们送去。” 胡娘子很快把几碟子菜,两碗粥,和四个馒头放到了食盒里,食盒里被她塞得很满,提起来沉甸甸的。 夜色朦胧,姜沅叩响了隔壁的院门。 院门打开,一眼看过去,院子里黑乎乎的,连盏灯都没点。 开门的是东远。 他看到姜沅提着食盒,忙接了过去,道:“姜大夫,真是麻烦你了,将军一直没用饭,这院子黑灯瞎火的,厨房我也不会用,我们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姜沅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们为何又回来了?” 东远清清嗓子轻咳一声,解释道:“姜大夫不要奇怪,将军回去的路上突然接到密信,有人揭发此地的指挥使贪腐粮饷,这是大事,将军要亲自查清这桩案子,所以,我们便半路返回了。” 东远说完,心虚地瞥向一旁,假装在打量门框旁一圈新结的蛛网。 他没有说假话,只是,这案子本来吩咐属下去查就行了,不必劳动将军亲自来查,现下将军打算住在这里,可以顺便把案子一道查了。 姜沅迟疑地点点头,道:“那你们为何住在这里?” 东远道:“姜大夫,将军此次属微服出巡,不能惊动旁人,我们不能住驿馆官邸,也不便住在客栈,住在别处,免不了被人识出身份,想来想去,只有暂且住在桂花巷比较合适,以后还请姜大夫多多照顾。” 东远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姜沅下意识抬眸向院里看去。 只见暮色之下,裴元洵信步从厢房踱出,他依然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身材高大挺拔,面色苍白清冷。 看到她,他只是微一颔首,连话也没说,便转身走了回去。 他这样冷淡疏离的表现,姜沅反倒安心了不少,否则她真有些怀疑,东远所谓的查案公务,会是他们别有用心的幌子。 看到正房的方向亮起灯,东远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道:“姜大夫,我把食盒送到正房去,吃过饭,是你在这里等着带走食盒,还是我是给您送回院子?” 一旦入夜,若是有人敲门,那看宅子的黄狗便会一阵狂吠,声音之大,甚至能传到巷子外去,姜沅想了想,道:“我在这里等着吧。” 东远忙道:“姜大夫,那先到正房歇会儿L吧,别站在门口等着了。” 姜沅随着他往正房的方向走。 这院子和她的宅子布局差不多,正房厢房一应俱全,只是因为还没打扫,朦胧夜色下,可以看到院子里生满了两尺高的野草。 到了房内,屋里冷清简洁得不出意料,只有几张擦干净的桌椅,再无其他。 裴元洵在正房一帘之隔的耳室写折子,听到房内响起轻巧的脚步声,便搁下笔走了出来。 姜沅把食盒放到桌子上,看到他,沉默了一会儿L,道:“将军......用些饭菜吧,是胡娘子特意做的。” 裴元洵嗓音清冷道:“多谢。” 食盒里的粥饭,大都是胡娘子按照姜沅的口味做的,那条红烧鲈鱼则做得有些发咸,裴元洵吃饭很快,并不挑剔食物,他吃饭时一言不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是从小养成的规矩礼仪。 等他沉默着用完饭,姜沅把碗筷收进食盒,打算带回去清洗。 裴元洵却道:“不必,多谢你送饭,洗碗的事我自己来。” 姜沅一时有些意外地怔住,片刻后,她点头道:“好。” 在将军府时,他每日衣食都由人备好,一向是被服侍惯了的,这处刚租下的宅子,除了东远,没有其他的仆从,洗碗这种小事,他没有让东远去做,竟是自己亲自动手。 没多久,裴元洵去而复返,他把洗好的碗筷放进食盒里,道:“院子里没灯,路上太暗,我送你出去吧。” 说完,他便提着食盒率先走了出去。 姜沅抿了抿唇,情绪复杂地跟了上去。 正房到院门只有几丈远,裴元洵放慢步子,侧眸看了她几眼,沉声道:“我暂住在这里,并没有其他意思,你不必多想。” 姜沅愣了愣,道:“哦。” 隔了一会儿L,裴元洵又道:“你那天说的话,我已仔细想过了,是我不对,我太过自以为是,没有考虑你们的意愿。” 他一向沉默寡言,威势十足,说出话的罕少有商量的余地,此时竟真得在认真反省,姜沅足足愣了很大一会儿L。 等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轻声道:“所以,以后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将军不会再提接我和宁宁回府的事了?”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道:“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才说出那样的话,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们做任何事。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邻居,或者是远房表哥,不必视我为洪水猛兽,也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对这里不熟悉,要办案子,便想到了住在桂花巷。” 姜沅若有所思地抿着唇,没作声。 裴元洵顿了顿,很快又道:“自然,我住在这里,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想,离你们近了,我也可以经常见到宁宁,等以后回了京都,也许我便没什么机会再见到她,所以......” 他的想法原来竟是这样,姜沅犹豫一会儿L,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我对这里不熟,有些事,恐怕还得找你帮忙。” 姜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许久后,道:“好。” 走到院门处,他停下脚步,道:“你可知这里何处有床褥售卖?” 他们来时所带的行李只有衣物书册,住在客栈倒不用操心这些琐事,现下住在刚租下的院子中,床帐被褥之类的东西都还没有添置。 不过,这个时辰,长街上的铺子大都已打烊,买不到床褥。 姜 沅默默思忖了一会儿L。 过了中秋以后的清远,晚上已有凉意,若是他与东远都没有床褥铺盖,说不定会染上风寒。 ⒏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本着医者仁心的责任感,姜沅道:“我院里还有几床多余的被褥,给你们送来用吧。” 裴元洵点了点头,客气道:“又要麻烦你了。” 回到宅子,姜沅从柜子中挑出两床厚实一些的锦被和被褥出来,东远速速抱了回去。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姜沅去药堂的时候,发现那隔壁宅子的已打开了门。 东远牵了两匹马出来,裴元洵则负手站在一旁等着,看样子,他们似乎要骑马出去一趟。 看到姜沅走近,裴元洵神色没有什么波澜,淡淡同她打了个招呼,道:“宁宁醒来了吗?” 姜沅道:“她昨晚玩得太晚,此时还在睡着,还得等一会儿L才起来呢。” 想到她睡懒觉的可爱模样,裴元洵不自觉勾起唇角,他沉声道:“既然如此,等有时间了,我再去看她。” 听他这番话,姜沅有些纠结。 她虽不阻止他见宁宁,但总不能他每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还是约定个见面的日子才好。 裴元洵看着她变幻的神色,道:“你在想什么?” 姜沅定了定神,轻声道:“将军,你每隔五日,可以到我家里来一次。” 她说的话虽然轻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若是不同意,他便见不到宁宁。 裴元洵沉默起来。 就在姜沅疑心他不会同意时,他沉声开口,道:“好。” 他答应得算是爽快,姜沅轻轻舒了口气,她要去药堂,便不打算同他再说什么。 不过,还没等她离开,裴元洵又道:“我和东远要去一趟甘州办案子,三日后才能回来,这几日我不在,若是有什么人到这里来找我,你打发走便可。” 说完,他便撩袍翻身上马。 巷子里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L,他扬鞭催马离去,背影渐行渐远。 姜沅很快收回视线,提起药箱,向药堂走去。! 第32章 辰时未至,姜沅刚到药堂的时候,却发现丁末今日来得比她还要早。 药堂的门没开,他忘记带铜钥,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犯了倔劲似的,来回指挥着地上运粮的蚂蚁,非要它们肃整有序地排成一队不可。 姜沅有些意外。 之前丁末告了三日假,说是家里有事,今天才是第二天假,没想到他竟提前回来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丁末迅速抬起头来。 看到她,少年灿然一笑,清晨和煦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上,一双黑亮眸子霎时神采飞扬。 他丢下手里的树枝,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尘碎屑,站起来笑着道:“沅姐,你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久了。” 这个时辰已经算很早了,除了急病,一般要在辰时以后,才会有病患来药堂看病抓药, 不过,听他这样说,姜沅便看了出来,他提前回来,又早早到了药堂,八成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姜沅没直接问,而是笑着打了个招呼。 等她打开药堂的门,丁末便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姜沅把药箱搁在医案上,看着丁末,道:“你用早饭了吗?” 丁末摸了摸鼻子,眸光黯淡下来,声音闷闷道:“还没有。” 药堂后院有熬药用的炉灶,晚间不在药堂的时候,姜沅会封好炉子,第二日一早,移开炉门,换上新碳,炉灶的火很快就会重新燃旺。 她往炉子里添了一些碳,把陶锅放在炉子上,添了一大瓢清水,不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起来。 药堂里有干汤饼,刘行和丁末都是年轻男子,饭量本就大,有时没到饭点便饿,药堂里便备了些汤饼、鸡子或者糕点果脯之类的零嘴,给他们垫肚子。 姜沅煮了锅汤饼。 等她端了一海碗汤饼出来时,丁末用力深吸几下鼻子,双眼瞪大,直勾勾盯着那碗里的面。 那汤饼里打了个黄澄澄的鸡子,还有几根碧绿的青菜,也不知姜沅还放了什么东西,闻起来喷香无比,简直比外头的炖肉还香。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催促丁末道:“快吃吧。” 丁末跟她不见外,他接过碗,放在堂内抓药的柜台上,拿了双筷子,低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道:“沅姐,你做的饭真香。” 姜沅的医室与药柜相距不远。 她坐在诊桌前看昨日写的清肺散方子,听到丁末的夸赞声,她温声道:“不过是寻常汤饼,你是饿坏了,才觉得香。” 丁末很快吃完了饭,他把碗送回后院,擦干净柜台,踌躇一会儿,径直去了姜沅的医室。 他此时没事要做,既不用跑腿取药材,也不用抓药配药,闲来无事,便拿起姜沅先前让他看的医书,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吃饱了饭,他的心情明显比刚才好很多,只不过,看他抓耳挠腮学习医论的痛苦模 样,姜沅觉得有些好笑。 她放下手头的方子,对丁末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假日没用完,便提前回来了?” 丁末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医书,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靠,语气幽幽道:我娘让我回府,说是她的生辰快到了,让我在家好好陪她两天,谁知她竟然骗我!??[” 姜沅意外地挑起秀眉,道:“如何骗你了?” 丁末深吸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额前的碎发,道:“我娘说我今年十七,该定亲了,她找媒人给我说了好几家姑娘,让我去相看,简直烦死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丁末这个年纪,是该到定亲的时候了,丁末的娘身子不好,一生气就容易气血上涌晕倒,姜沅劝道:“你娘煞费苦心,还不是为你好?你可别因为这事生气抗拒,不然,你娘该难过了。” 丁末握拳锤了下桌子,很不赞同她的话,道:“我才不管呢,我向来不是什么大孝子,不听她的话,又能怎样?” 说完,他一挑长眉,哼道:“沅姐,我们府里有大夫,我娘真气晕了,那大夫自然会给她看好,她顶多吃点苦药,养上一段时日的病,又不会活活被气死,要是我听了她的话,我就要被她气死了!” 姜沅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虽然性情耿直,言语冲动,却并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所说的话也却并非没有道理,他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从这一点来说,姜沅还是很佩服他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以好好跟你娘好好聊一聊,别让她太着急上火。再者,相看姑娘的事,也不用那么绝对的拒绝,万一你们彼此相中,是一段好姻缘呢?” 丁末没作声。 过了许久,他侧眸看着姜沅,低声道:“沅姐,什么是好姻缘,我心里有数。我对家里的生意不感兴趣,还不知道要做什么,等我以后建功立业了,我就有底气找我的好姻缘了。” 说完,没等姜沅问他的好姻缘是什么,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道:“沅姐,那天说要给你送花呢,我差点忘了,晚些时候我打发人给你送到家里。” 姜沅道:“好,胡娘子在家里,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花收下。” 彼时有个从乡村赶牛车的中年男子走进医室,让大夫给他看咳嗽久治未愈的毛病,姜沅摆好把脉的枕包,开始看诊忙碌起来。 ~~~ 傍晚,姜沅从药堂回家,还没走到桂花巷,便听到巷子里传来男人压低说话的声音。 这巷子住户少,除了临巷几家街坊偶尔会带着孩子到这里和宁宁一起玩耍,一般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姜沅心生警惕,赶紧加快了步子。 还没等她走近,便看到许知县捋着胡须,一脸急色地走了出来。 姜沅微微一愣。 许知县没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寻常的靛蓝长袍,想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不过,许知县的夫人前段时日怀孕,姜沅去府里给许夫人看诊安胎,与许 知县打过几次照面,所以一眼便认出了他。 只不过,看到许大人出现在这里,她实在十分意外。 许知县看到姜沅,眼神顿时一亮,他急匆匆走过来,道:“姜大夫,你可是住在这巷子里?” 姜沅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许知县看了看四周无人,遂清清嗓子压低声音道:“那你可知道住你家邻边的这户人家,为何没在家?” 姜沅明白过来。 他是来找裴元洵的。 想起裴元洵离开之前的嘱咐,姜沅思忖一会儿,道:“说是有事出去了,这两日都不在家,大人找他有什么事?” 许知县似乎轻舒了口气,神秘地笑了笑,道:“没在家就最好了,要是在家我还不敢来呢......姜大夫,我让人往宅子里送点东西,待会儿声音可能有点吵,你多担待些,很快就好。” 说完,许知县疾步返回巷子,伸手一挥,吩咐下去。 巷子里等候多时的几个青壮年吏员得到指示,打开院门鱼贯而入。 他们有扛桌椅板凳的,有拿锅碗瓢盆的,还有提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拿着铁铲铁锤钉子之类的,似乎要趁主人不在,将这院子修缮一新,填满里面缺少的东西。 姜沅叹为观止,无言以对。 直到暮色四合之时,隔壁院子敲打的声音才消停下来。 胡娘子抱着宁宁站在院子里听了好一会儿,等那些人离开后,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问道:“姜大夫,表少爷不在家,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姜沅想了想,道:“应该是给他打扫院子的吧。” 胡娘子若有所思道:“那这么说,表少爷得在这里住好一阵子吧?” 姜沅也不清楚他会什么时候离开,查清案子的时间未定,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上几个月,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有把握,她轻声道:“他家是高门大户,家里还有母亲弟妹,年节之时,他肯定会回去的。” 胡娘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年节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此时已过完中秋,距离年底不过三个多月,年节之前要回家陪伴亲人,表少爷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不会太久就要离开的。 ~~~ 三日后,东远牵马回了隔壁的院子。 进到院里,他大吃一惊。 短短几日未回,这院子竟然焕然一新,野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屋檐下的廊柱刷了大红新漆,泛着油亮的光泽,门窗被擦洗得一尘不染,那些原本摇摇欲坠的破旧窗棂窗框全换成了新的,实在牢固结实极了。 就在东远无语至极时,裴元洵负手大步走了进来。 他眯起眸子扫视一圈院内,脸色顿时如覆寒霜。 东远无言片刻,道:“主子,想必是许大人,他是好意。” 将军去了甘州三日,雷厉风行地查清指挥使贪腐粮饷一事,给官家写了折子,告了三个月修身养病的长假,之后便匆匆返回清远县。 没想到,刚回来,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裴元洵沉默未语。 ?叶信言的作品《美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回到房内,视线落在那结实的门窗上,他的脸色不由更加沉凝了。 东远烧了锅热水。 等他沏茶端过来时,发现将军依然脸色不妙地负手站在窗旁,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喝茶.....” 东远话音未落,突然看到将军挪动步子,返身走到一旁的刀架边。 眨眼的短短瞬间,长刀突然出鞘。 只见一道挺拔身形疾步走向窗前,随之一声锋利沉闷的劈砍之声袭来。 东远定睛再看时,发现那内室结实的窗户,已经断裂成两半,在空中无力地晃动几下后,直直掉落下来,发出怦然落地的重响。 裴元洵收刀回鞘,沉声道:“收拾干净。” 东远表情复杂地看了眼主子丝毫未变的脸色,忙道:“好。” 傍晚,姜家的宅门被敲响。 姜沅打开院门,看到裴元洵负手站在院外,沉冷神色一如既往。 今天还未到他来看宁宁的日子,姜沅返身关上院门,站在外面跟他说话。 “将军今日回来的吗?” 裴元洵略一点头,淡声道:“是。这两日谁到我宅子里来了?” 姜沅如实道:“是许大人,他带人给你宅子里送了些东西。”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道:“他倒是有心,只是还不够仔细,窗户坏了没有换,屋子里漏风。” 姜沅微微有些讶异。 她明明看到皂衣吏员拿着铁锤钉子之类的工具,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意,连窗户都没修。 晚上已有寒意,若是房子再漏风,恐怕要染上风寒。 姜沅想了想,道:“那明日找人来修吧,市集上有做工的,修窗修门的活,他们都会做。” 裴元洵道:“不可,外面的人我不信任,这次从甘州回来,我带了些卷宗公文,都属机密,若是被人看到,恐怕会生是非。” 想到他要查的是个大案子,卷宗自然重要,姜沅理解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这样说了,她便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帮他。 还没等她再开口,头顶又传来他清冷微哑的嗓音,“明日我会想办法自己修,你家里有凿子铁锤吗?” 姜沅家里有这样的工具,不过她没怎么用过,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此时天色已晚,待会儿要哄宁宁睡觉,她想了想,道:“我明日早晨找到后,给将军送过去吧。” 裴元洵微一颔首,道:“好,多谢。” 看他的事情已经说完,姜沅打算返回院内,不过,还没等她转身,裴元洵以拳抵唇重咳几声,又道:“这几日奔波在外,好像上火了,嗓子有些哑,你还有金银花茶吗?” 姜沅抬头看着他,愣了一瞬。 朦胧月色下,他负手而立,苍白的脸色清冷如常,一双星眸黝黑深沉,看上去没有丝毫波澜。 似乎刚才的话,他只是随口一提。 姜沅想到了他从边境征战回京,一路奔波劳累回府,嗓音有些干哑,是没有按时饮水用饭引起的上火之症。 她那时,特意提前给他准备了金银花茶,熬了金银花粥。 姜沅很快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转眸看向一旁,轻声道:“有,将军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她转身离开,纤细窈窕的背影向正房走去。 院门开着,裴元洵站在门槛处,视线一直沉沉追随着她的身影。 待她进了房,他转眸看向院内的、那几丛散发着悠悠香味的金银花和茶花。 只是,出乎意料得是,那些花附近多了一个三层的花架,那架子上足足摆放了十多盆重重花瓣颜色各异的菊花,那些花球个个硕大而蓬勃,一看便是少见的品种,且得到了她精心的照顾。 上回他到她的宅子时,那里还没有花架,也没有那些菊花。 他知道,她爱种有药用的金银花,一向不会养那些贵重的花草。 裴元洵视线沉冷地盯着那些菊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过了一会儿,姜沅从房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个竹筒做的罐子,里面盛了满满一罐金银花。 将军回去泡茶喝就可以,一天早中晚喝三次,不要忘记,也不宜多饮,一般至少连续喝三天,嗓子就会好了。⑧[(”走近了,她把竹罐递给他。 裴元洵沉声道:“多谢。” 说完,他状似不经意地看着院内,道:“那是你新买的花?” 姜沅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发现他说的是那些菊花,便道:“是丁末送的,我们药堂那个小医徒,他不喜欢养花,扔了又可惜,所以就送我了。” 丁末,就是那个浓眉大眼的高大少年,那日,他们一起逛街,足足看了两刻钟的花灯。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略一点头,淡声道:“花很好,宁宁也喜欢吗?” 提到宁宁,姜沅的唇畔就带了笑意,不过这笑意却带些苦恼,她轻声道:“她觉得新奇,老是揪那菊花的花瓣和叶子,趁我不注意,有一盆都快被她揪光了,方才我还训斥了她一顿呢。” 裴元洵很快道:“她喜欢,就随她去,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改日我再买一些送给她。” 他这样做,要把孩子惯坏了,姜沅不同意地摇了摇头:“那怎么行?东西贵重,要学会爱惜,哪能随便毁坏糟蹋?再说,就是一根草,一片树叶,都是有生命的,要悉心爱护才行。” 她说得很有道理,裴元洵不禁垂下眸子,沉沉看了她几眼。 她还是那么温婉柔和,良善仁慈,她的双眸,长睫葳蕤卷翘,眸底清澈而潋滟,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裴元洵神思飘忽一瞬,脸色却依然沉冷淡漠如初。 他想了会儿,沉声道:“那不如把花先放到我院子里吧,东远很会养花,反正他最近闲来无事,等他把花根养得结实些,再给你送 回来。” 姜沅不知道东远竟还是个养花高手。 不过这菊花贵重,她也担心自己养不好,便点了点头,道:“今天太晚了,等明日让东远到宅子里来搬花吧。” 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神色波澜不动,淡声道:“好。” ~~~ 翌日一早,姜沅去药堂之前,在家里找出出凿子锯子,打算顺路经过邻宅时,把工具放到宅门外。 不过,等她走到近前的时候,却发现那宅子的院门竟已经打开。 而从院门处往里看去,裴元洵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立在庭院中,他腰身挺直,神情凝重专注,正在练拳。 姜沅没打扰他,也没把工具放下,而是站在院门处,下意识看了一会儿。 他少时便有名师教授功夫,十四岁时开始征战疆场,一晃十几年过去,功夫却从未落下。 他没有回眸,似乎没有听到院门处的脚步声,而是遽然间挥出双拳,那拳势刚劲有力,势如破竹,一招一式间,尽显功底十足,转眼间,他数十招式已过,饶是姜沅不懂练武之道,也看得出他的拳脚功夫威武凌厉,刚柔并济。 姜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练武的身形,脑中却蓦然想起,当初在将军府时,有时候她清晨去他院子里,便会看到他在练拳。 思绪飘忽一瞬,姜沅很快转过神来。 裴元洵练完最后一招,剑眉微微一抬,收拳回势,举步向她走来。 等他走近了,姜沅把东西递给他,道:“这些工具我没用过,有的生锈了,将军看看还能不能用。” 那些锤子凿子是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木匣里,上面有个方便提拿的铁质把环,裴元洵接过来提在大掌中,道:“好,多谢。” 他刚练完拳,白皙的额角汗涔涔的,姜沅想提醒他及时擦汗以免受凉,不过,她琢磨片刻,还是算了。 送完东西,姜沅便打算去药堂。 裴元洵随她走到院门外,道:“你今日几时从药堂回来?” 姜沅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大约得酉时以后吧,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一些,我要去城郊出一趟诊。” 清远县是一个小城,城郊之地是一些乡村农舍,最近的村子距离清远县也有十多里,裴元洵听完愣了愣,有些意外道:“为何还要到城郊出诊?” 姜沅脚步未停,缓步向前走着,对他道:“是要出去义诊。那些乡村的妇人,大多不会到城里来看病,一来是怕花钱,二来是到城里不方便,她们身体患了病症,最多也就是请赤脚郎中开一剂方子,那些方子大多都是骗钱没用的。我们保和堂每季都会出去义诊,通常会一连义诊十几个村子,大约持续十日左右。” 说完,她看了眼裴元洵。 他没有接话,而是剑眉拧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眼看快要到巷子口,姜沅顿住脚步,道:“将军还有事吗?” 裴元洵回过神来,看了眼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随着她从巷尾走到了巷首。 他顿了顿,道:“没什么要事,就是提醒你,明天是我去看宁宁的日子。” 姜沅说过,每隔五天他可以看一次宁宁,屈指算来,现在已过五日,明天他就可以去她的宅子。 姜沅最近太忙了,差点忘了这件事,她没说什么,只是道:“胡娘子在家里,将军可以去看宁宁,但不可以带贵重的东西,也不需要再给她买什么玩具,她过生辰的时候,你给她买的玩具已经够多了。” 话音落下,姜沅加快步子,纤细的背影绕过巷口的拐角,朝不远处的药堂走去。 裴元洵举目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才负起双手,沉默缓慢地走回院子。 他唇角抿直,脸色清冷,心情十分不悦。 她要出义诊,不消说,随她出行的一定是那个叫丁末的少年。 两人本就在药堂朝夕相处,如今连出远门也要在一起,这让他,不得不重视警惕起来。! 第33章 翌日一早,东远去街上买早点。 保和堂附近有一家包子铺,买包子的人很多,排起了一列长队。 大凡人多的饭堂食肆,味道应该是不错的,主子昨晚又辗转难眠,胃口也怎么不好,东远便排在队尾的位置,打算买几个包子带回宅子。 不过,从他排队的地方望去,保和堂前的情形一目了然。 他下意识多看了几l眼。 这一看,才发现那个浓眉大眼叫丁末的药堂伙计,赶了一辆马车过来。 他吁停马车后,几l步跃到堂前的台阶上,阔步迈进了药堂。 短短片刻后,他便提着药箱走了出来,而跟他并肩一块出来的,还有姜大夫。 他们一个坐车,一个赶车,不一会儿,那辆马车缓缓转动,驶出了视线所及之处。 东远有些吃惊。 看样子,姜大夫与丁末是要出远门诊病,不然他们不会赶车,出远门的话,一来一回,恐怕得将近一天。 东远想起主子昨晚的辗转不安,心中了然。 买完包子回去,东远看到主子唇角抿直,沉默坐在耳房里,正在提笔写信,而旁边则放着高高一摞从京都刚传来的公文折子——即便他暂时告假,那些军务大事,部下不敢拿主意,需得将军亲自经手批阅。 东远把早点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想了会儿,道:“主子,我待会儿去姜大夫院子里搬花吧。” 裴元洵笔锋一顿,沉声道:“搬回来后,买几l盆一样的换掉。” 东远会意地点点头,道:“主子今日去姜大夫家,还要给小姐带什么东西吗?” 想起姜沅说过的话,裴元洵默了默,道:“不必了。” 说完,他拧起眉头看向东远,道:“岭南那边可有信了?” 东远道:“李侯爷带着夫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过岭南到这里太远了,一路车马劳顿,少说也得月余才能到。”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那临边的院子是不是李家旧宅?” 这个东远已打听清楚,他很快回道:“正是,李侯爷重返清远县,既能面见将军,也可以顺便祭拜先祖。” 裴元洵点了点头,淡声道:“如此最好。” 说话间,那信已经写完,他取出私印,在信笺上重重盖上印章。 信笺入封前,裴元洵垂下眸子,出神地看了会儿。 这是交给耿千户的,可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都,他接到信后,会去查清姜沅进将军府之前的所有情况。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摩挲几l下信笺。 其实,他只大概知道,姜沅进府前,外祖父是行医的大夫,家境算是殷实,只是后来她的表哥沾上赌瘾,散尽家财,她才被卖到将军府,更详细的情况,他不了解,也从没问过她,此时查清这些信息十分重要,对他来说,很快将会派上用场。 临近傍晚时,处理完数日累积的公务,估摸着姜 沅快该回来时,裴元洵叩响了隔壁的院门。 胡娘子正在院子里晾晒酸枣仁,听到敲门声,便上前去开了院门。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表少爷今日要来看宁宁,姜沅已提前说过,胡娘子让他进来,笑道:“表少爷,宁宁正在院子里玩呢。” 裴元洵展眸看去。 宁宁今日扎了两个翘起的小辫,穿着一身浅绛色的对襟小褂,那衣裳只是寻常棉布,并非什么锦缎绸布,但柔软舒适,浆洗得干干净净,小褂的两只袖口处,分别绣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那精致的绣工,一看便出自姜沅之手。 裴元洵缓步走近。 宁宁没注意到他,她乖乖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面前放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竹筐,那筐里铺着片碧绿的荷叶,上头铺满了黄澄澄的松子,不知为何松子里混了些沙砾,她正一颗一颗耐心地把沙砾捡出来。 裴元洵撩袍在她身前蹲下,轻声唤道:“宁宁。” 宁宁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年龄尚小,大多时候只会说出一个字或两个字,但记性倒是很好,看见这位表舅,便记起他踢蹴鞠的事。 宁宁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礼貌地喊出两个字:“舅舅。” 她还没学会喊爹爹,裴元洵神色沉冷地默然片刻,又道:“你把沙子挑出来,要做什么?” 宁宁想了一会儿,小手抓起一把松子,道:“娘亲。” 裴元洵不明白她的意思,胡娘子听见他的问话,便笑着解释道:“今天宁宁不肯让姜大夫去药堂,那沙砾是姜大夫走之前撒到松子里的,等宁宁把沙砾捡干净了,姜大夫差不多也就回家了。” 除了每十日休息一天,姜沅大部分时间都在药堂,宁宁还小,有时候会哭鼻子找娘亲,她便想了这个办法,宁宁把这当做好玩的游戏,也是她默默计算娘亲回家时辰的方式。 裴元洵沉默不语,眼睛似乎有些发涩。 隔了很久,他开口,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宁宁要从早到晚,捡一天沙砾吗?” 看表少爷好像有些心疼的模样,胡娘子忙道:“表少爷,那倒不是的,宁宁很懂事,一般不会闹的,只有实在想找姜大夫的时候,才让我端出来松仁捡沙砾,以往这个时辰姜大夫已经回家了,只是今天出城义诊,回来得要晚。” 裴元洵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去义诊的乡村距离县城远,来回至少二十多里路,她恐怕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到家。 她坐诊药堂,奔波劳碌,为得是养家糊口,虽衣食无忧,却实在太辛苦,若是看诊的人太多,宁宁都未必能及时见到娘亲。 宁宁很快捡干净了沙砾,但娘亲还没回来,她看了眼院门的方向,嘟起小嘴似乎有些生气,片刻后,她轻轻哼了一声,又把沙砾倒回了松子中。 裴元洵侧眸看着她白皙稚气的小脸,放缓语气道:“宁宁,不要捡了,我陪你玩蹴鞠好不好?” 宁宁马上摇了摇头。 看她不同意,裴元洵 想了片刻,又道:“那我们给娘亲剥松仁吧,等她回来,正好可以吃到。” 宁宁眨了眨眼睛,高兴地笑起来,她伸出白嫩的小手,把竹筐往他面前一推,道:松子......∵∵[” 她不会剥,要他帮忙才行,裴元洵勾起唇角,沉声道:“好。” 他坐在宁宁对面的小凳子上,一颗一颗剥着松仁,那双大手修长刚劲,剥起松仁来速度也快,不一会儿便剥了一小堆。 等待期间,宁宁迈着小短腿跑到厨房,拿出一个小木碗来,那是她吃饭专用的小碗,她放到桌子上,把表舅把剥好的松仁放到碗里。 不过,就在裴元洵快要剥完松子时,宁宁去了一趟房里,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只彩塑的小兔子。 那兔子是陶瓷质地,大约她的两个拳头大小,一个耳朵耷拉着,另一个俏皮地竖着,两只红宝石似的眼睛,肚子又圆又白,宁宁爱不释手地摸着兔子耳朵,偶尔不知想到什么,还会咯咯笑起来。 她的童音清脆悦耳,裴元洵也忍不住暗暗勾起唇角。 “娘亲给你买的兔子吗?”看她这么喜欢,他问道。 宁宁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叔叔。” 叔叔是谁,裴元洵不明所以,但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胡娘子在不远处,听到宁宁说话,便解释道:“表少爷,那是小丁公子买的,就是姜大夫医堂里那个年轻的小医徒。” 裴元洵剥松仁的动作一顿,幽黑眸子打量了眼那陶兔,唇角紧抿起来。 院子里的肥胖大黄狗在来回转悠,它有时凑到宁宁身旁摇着尾巴,有时踱到小主人对面那陌生男人的身旁,打量似地嗅上几l下。 裴元洵不动声色瞥了它一眼。 就在宁宁刚把兔子放好,打算去拿根胡萝卜来时,黄狗突然看到那陌生男人的手腕一抖,似乎往桌子底下扔了什么稀罕物。 黄狗嗷呜一声冲了过去。 它吃得太胖,脑袋又大,没钻到桌子底下,倒是一下撞翻了小主人的瓷兔。 片刻后,只听一声清脆而委屈的哭腔在院内响起,宁宁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兔,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裴元洵掸了掸衣襟起身,大步走到宁宁身旁,轻松一提,单手将她抱在怀里,沉声道:“不哭了,我给你买个更好的。” 暮色四合之时,风尘仆仆归来的马车停在桂花巷外。 丁末停好马车后,率先跳下车来,他放好车凳,对车内道:“沅姐,下车吧。” 姜沅掀开车帘,踩着车凳下来,对他道:“你早点回去吧,太晚了,今天你赶车累坏了,好好休息休息。” 丁末毫不在乎地握了握拳头,道:“不就是赶个车吗?我有什么好累的。倒是你,今天从早到晚看诊了一天,才真正是累坏了。” 少年精力充沛,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姜沅也笑了笑,道:“好,那我们明天去沈家村,还是按照约定的时 辰出发。” 丁末应下,道:“沅姐,我明天赶车到桂花巷来接你,这样你就省得再去药堂了,需要带什么东西,你跟我说,我明天一早去药堂取了带上。” 姜沅想了一会儿,道:“带上我的药箱,再带些玫黄粉,清肺散,另外再准备些退热散,保和丸,白凤丸,归脾丸,止血粉,丹皮,甘草,细布......” 这些都是常备的用药,有治疗头疼脑热、咳嗽不愈的,也有女子妇科用药,还有些筋骨损伤会用到的,像止血散、细布之类的比较少用到,但有备无患。 姜沅说完,丁末都一一记下。 待他赶车离开后,姜沅转过身来,才发现遥遥望去,巷子尽头处,她家的宅门开着,而裴元洵一身玄色锦袍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宁宁,正举目望着她的方向。 暮色朦胧,裴元洵看着她快步走来,沉冷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方才,她跟那个丁姓男子足足说了小半柱香时间的话,离得太远,纵使他耳力敏锐,还是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等姜沅走近了,宁宁灿然一笑,高兴地晃着手里新买的兔子,大声道:“娘亲!” 姜沅有些讶异。 她看了看宁宁,又仰首看着裴元洵,轻声道:“你又给她买玩具了?” 她的声音柔和,语调却听得出含有责怪之意,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道:“并非特意买的,宁宁的兔子摔坏了,才重新买了个。” 新买的这个兔子,是用锦布缝的,里头塞了棉花,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更适合小姑娘玩耍。 姜沅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 裴元洵没作声,视线沉沉地看着她。 她在外出诊一天,应当是劳累不已,鬓边的一缕碎发,随意别到耳后,白皙的脸庞带着些疲惫之意,只是,那双美眸却依然亮晶晶的,似乎乐在其中。 他淡声道:“明日还要出去义诊吗?” 姜沅道:“对,还有好几l个村庄没有去。” 裴元洵默了一会儿,沉声道:“非你不可吗?” 药堂里只有她与刘行看诊,刘行出去义诊,那些乡村妇人们根本不好意思找他看病,所以,还是刘行留在药堂,她出去义诊最合适。 姜沅轻笑了笑,道:“目前医堂人手不够,除了我,也没有更合适的了。” 天色已经不早,说完后,姜沅便打开院门,抱着宁宁走了进去。 而后,院内传来她温婉的声音:“时辰不早了,将军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下,院门在眼前轻轻阖上。 一门之隔,院外是孤寂无声的深沉暮色,院内却传来母女两个的说话声,有姜沅柔和的嗓音,还有宁宁的咯咯笑声。 裴元洵拧眉站了一会儿,抿唇返回隔壁的院子。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之时,姜沅便打开了院门。 只是,刚走出院子,便发现将军正负手站在不远处,而东 远已牵马出来,看样子,他们似乎又要出门。 看到姜沅,裴元洵略一颔首,淡声道:“出去义诊?” 姜沅点点头:“是,将军要去哪里?” 裴元洵思忖片刻,道:“去城郊,你要去哪个村子义诊?” 姜沅:“今天去沈家村。” 沈家村在清远县的西南方向,距离清远县有二十里,一来一回就有四十里,她今日出门比往日还要早,裴元洵庆幸自己提早两刻钟等在这里。 “哦,那太巧了,”他垂眸看着她,面不改色道,“我们也要去那边找个人,离沈家村不远,正好可以一路同行。” 他这样说,大约是与他查案有关的人证,姜沅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她便加快脚步,向巷子口走去。 没过多久,丁末便赶车停在了巷外。 他一跳下车,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姜沅方才路上的见闻:“沅姐,外面贴了告示,说是有外县流窜至此的匪徒,让出城的人都小心些。” 流匪大都是犯过人命官司的穷凶极恶之徒,姜沅拧起秀眉道:“那我们出城,还是小心为妙。” 丁末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朗声道:“怕什么,真要是遇到了,我正好把他们擒住。” 话音落下,丁末看见巷口出来两个男人。 那牵马的白脸小子他一眼便认了出来,之前他从驿馆送姜沅回药堂时,曾表现得不怀好意,丁末对他印象极其深刻,不过,另一个身材高大伟岸,神色不苟言笑,浑身似乎散发着无端威势的男人是谁? 等人走近了,丁末双手抱臂看着他们,低声对姜沅道:“沅姐,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里?” 将军与东远微服查案,姜沅不能透露他们的行踪,正在她琢磨该如何开口时,东远走上前,淡定介绍道:“丁公子,我们是姜大夫的表亲,暂时住在这里,今天去城外办点事,正好顺路同行。” 对方竟然是姜沅的远亲,丁末有些意外。 片刻后,他故意无视牵马的东远,而是上下打量了裴元洵几l眼,估摸着他的年纪,扬眉一笑,亲热道:“既然是亲戚,我是不是该喊表叔?” 裴元洵冷冷瞥了他一眼,脸色如覆寒霜。 姜沅正要上车,听到他这样说,便道:“那是我表哥,别乱喊。” 丁末一拱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表哥,失敬。” 裴元洵眯起眸子,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意味不明得淡淡唔了一声。 一行人很快启程。 一路上,丁末赶着马车,姜沅坐在马车里,裴元洵与东远则分别一左一右骑马而行。 快到沈家村时,马车停下,休憩片刻。 裴元洵挥手示意丁末走到近前,沉声问他:“你多大了?” 丁末挺直腰杆,朗声道:“我今年已经十七了。” 虽然年少,但他今日穿得是一件靛蓝色锦袍,特意打扮了下,显得比他的年纪稳重些。 裴元洵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可有什么爱好?” 丁末觉得他问得奇怪。 不过这位表哥脸色清冷,气势十足,他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回他的话。 丁末道:我爹娘想让我学做生意,经营药堂,可我志不在此!我拳脚功夫好,想去从军!?_[(” 话音刚落,丁末只觉得脸旁有拳风袭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元洵已经攥拳弯肘,收回拳势。 丁末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啪嗒一声,他项间的剑形银链断成两截摔在地上。 丁末震动至极地瞪大了眼睛。 裴元洵睨他一眼,冷笑道:“反应太慢,身手不够灵活。” 丁末不服气:“刚才你偷袭,我还没准备好,再来!” 他一卷袖子,双手握拳站在原地,大喝一声:“再来,我这次肯定比得过你。” 裴元洵侧眸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丁末只觉得眼前一闪,胸腹处被人屈肘重袭。 他下意识伸手格挡,反而被一双大掌钳住手腕。 之后,他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丁末吃痛捂着肚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远亲表哥。 这表哥太不厚道,他下手实在太快太狠,他感觉自己都快被打吐血了。 姜沅听见动静,忙走了过来。 她责怪地看了一眼裴元洵,嫌他下手太没有分寸,而后看着丁末,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摔疼?” 丁末强撑着站起来,揉着肚子,低声道:“没事,沅姐,我还好。” 裴元洵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姜沅对他关心备至。 丁末悄悄抬眸朝他看了一眼,嘀咕道:“沅姐,我怎么觉得表哥有点针对我?” 姜沅觉得他想多了。 将军与他素未谋面,没有任何过节,怎么会故意针对他? 就在她温声安慰丁末时,裴元洵大步走了过来,沉声道:“若你想投军,我可以举荐你入神策军。” 神策军可是大雍赫赫有名的军队,选拔士兵极其严格,丁末向往已久,他激动道:“你怎么能举荐我?” 裴元洵轻咳一声,神色未变,道:“我与一位神策军的将领有几l分交情。” 丁末明白了:“所以,表哥刚才是在测试我的身手如何?” 裴元洵面不改色,略一颔首。 丁末顿时大喜,看向他的眼神,崇拜感激交织,十分相见恨晚。 裴元洵微一抬眉,意味不明地看向姜沅。 丁末的愿望是建功立业,留在医堂是在荒废时间,将军觉得他身手好,愿意让他入神策军,自然是好事。 姜沅看着他,轻笑了笑,道:“多谢,您有心了。” 马车行到临近沈家村的位置时,两拨人马在路口处分开。 到了沈家村,姜沅便开始给村里的人开始看诊。 保和堂义诊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村子,义诊的时候不要钱,甚至还会免费发放一些药物,那些平时极少出村子的村民,纷纷结伴而来,男女老幼排成一队,等着姜沅看诊治病。 忙到傍晚,一天的看诊才接近尾声。 ?叶信言的作品《美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此时,天色暗沉沉的,看着将要落雨。 姜沅给村里沈老五家的媳妇看诊完,问道:“沈大哥的肺症好些了吗?” 先前沈老五患了咳疾,咳起来浑身无力总不得好,几l乎干不了重活,他之前去保和堂看过病,姜沅给他开了清肺散,叮嘱他连续服用一个月,之后再来复诊,不过,他一直没再去保和堂,也不知他的咳疾到底好全了没有。 沈老五家的说:“姜大夫,你等会儿,我们当家的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再给他看看。” 话音落下,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甩着手上的泥尘,急匆匆跑回了村子。 他洗净手,不好意思地跟姜沅打招呼:“姜大夫,让你久等了,你上次给我开的药效果很好,我就没再去药堂。” 姜沅轻轻笑了下,温声道:“无事。” 县城本就距离沈家村很远,再者,看病的花销也不少,沈老五没再来复诊,她并不意外。 她想确认得是,他的咳疾到底有没有痊愈。 说完,她拿出脉诊,给沈老五把脉。 沈老五的妻子在旁边屏气凝神地看着,一脸的忐忑。 诊完,姜沅轻舒一口气,对沈老五的妻子道:“无碍了。” 这一句温柔而坚定的话,对沈老五和妻子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两个人都放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姜沅提醒道:“虽然无碍,但咳疾还未痊愈,还当再坚持服用七日清肺散才好。” 清肺散是她在外祖父留下的医方上改进的,见效快,价钱也不贵,寻常百姓能吃得起,她药箱中还留了几l副清肺散,刚好够七天的量,便全部送给了他们。 沈老五搓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 先前他去药堂看病,姜大夫没收他的诊金,只要了清肺散的成本价,现在她到村子里义诊,不仅不收钱,还免费给他送药,当真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萨。 农人憨厚实在,饶是姜沅什么都不肯要,沈老五的妻子还是把一口袋才收的红薯塞到了他们的马车上。 谢过他们离开,丁末赶紧挥起了手中的鞭子。 此时,相较于午时的晴朗天气,天空堆满了暗云,从沈家村回城,得需要大半个时辰,若不快些走,他们很可能会淋雨。 走到半路,天色越发暗沉,呼啦啦一阵凉风吹过,道旁的树林里似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丁末余光一瞥,赫然发现,林旁有几l个人影正往他们的马车方向移动。 他突然想起,今天晨起时看到县衙贴的告示,那些人,莫不是流窜的劫匪,要劫他们的马车? 即便那些人真是劫匪,丁末也不怕,可姜沅在车内,她生得貌美,他担心那些劫匪 见色起意。 想到这里,他使出力道抽了几l鞭,马车一路颠簸着加速向前赶去。 ?想看叶信言写的《美妾》第33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姜沅坐在车里,直觉情形不太对,她掀开窗牖上的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方才还安静无人的道旁,突地窜出十多个身穿黑袍蒙着脸的人,他们手中举着大刀,气势汹汹地朝他们的马车追了过来。 姜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定了定神,尽量冷静道:“丁末,有劫匪追来了!” 丁末大声回道:“沅姐,你扶好坐稳,我不会让他们追上的!” 姜沅抓紧了车壁。 丁末重重挥起鞭子,那匹拉车的黑马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嘶嘶鸣叫着飞快向前方奔去。 ~~~ 东远跟主子在距离沈家村五里处等了大半天,直到暮色四合,天都快下雨了,还不见姜沅的马车驶来。 裴元洵负手望着来路的方向,拧眉吩咐道:“不等了,去村里接他们。” 话音刚落下,不远处便响起车马嘶鸣疾驰的声响,裴元洵的脸色顿时变了。 东远也察觉出异常,不消主子吩咐,两人立即扬鞭催马,朝声源处追去。 马车疾驰的过程中,眼前的景色迅速倒退,那些蒙面人紧追不舍,姜沅在车内的心头紧张得砰砰直跳,简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就在他们的马车眼看就要转过岔口,可以将蒙面人暂时甩下的时候,前方路口凭空出现了一堆乱石路障。 马车已来不及减速掉头,只得硬生生勒停下来。 然而刚停下,后面的人就追了上来。 姜沅只看到那些身影大步奔来,而丁末从车辕出抽出一根铁棍,迅速跳下车去。 外面响起刀棍相击之声,姜沅死死咬紧唇,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声音只响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便小了不少,还有人重重倒地的痛苦呻.吟声,之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向马车这边走来。 姜沅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只见裴元洵剑眉拧起,脸色沉冷如常,他稳步向她走来,手中并无一柄利刃, 有个劫匪刚才被他一拳打脱下颌,此时面露痛色,跌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姜沅意外片刻,急忙从马车上下来。 她不知道将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丁末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人击中了后脑,晕倒在地昏迷不醒。 她先是试探了一下丁末的呼吸,确认他没有性命之忧后,赶忙抬头去看裴元洵。 他的神色十分淡定,面对身旁一众咄咄逼人的长刀,并无半分惧色,反倒左突右挡,有力又从容。 长刀难抵他的双拳,没多久,十多个劫匪都被打倒在地。 姜沅轻舒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感激。 她提起裙摆,快步跑向他,道:“将军怎么来了?” 裴元洵一时没回答,而是垂目看着她。 因为方才那些打斗,她似乎害 怕极了,白皙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鬓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那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除了感激,尚未安定下来的慌乱,似乎还有隐晦的爱意。 在这个时候,他突地不合时宜地想起她当初落水那次。 那日,他看到她在后花园的池塘中划船,便鬼使神差地站在不远处,看她摘塘里的莲蓬。 她划船的水平显然是不怎么样的,一阵风吹来,她便重心不稳跌落在水中,他就在不远处,便疾步走近,跳入池中,将已经喝了几l口池水的她抱在怀里。 她那时,就是这样看他的,那双美眸,有慌乱,有不安,有感激,似乎还有爱慕,他低头看着她,竟失神了许久。 他救下她,本该及时将她放在池畔,等那些仆妇丫鬟把她带到院子里换衣裳,可,他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抱着她回了慎思院。 他想,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把她纳为妾室,不算委屈了她。 姜沅看他没说话,抿了抿唇,慌忙走近了几l步,道:“将军,你是不是受伤了?” 一阵风吹过,耳畔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黑沉眼眸一动未动。 劫匪步子很缓,但他耳力敏锐,即使没有转身,也知道对方所在的位置。 他低头看着姜沅,暗自勾唇笑了笑。 劫匪无声抽匕出鞘,那把匕首泛着森森寒意,径直向他刺来。 裴元洵突地转身。 他伸展双臂,将姜沅护在身后,而后,在对方匕首近在咫尺之时,他势如闪电般反手握住匕柄,猛地往自己胸口处按去。 噗嗤一声,是兵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血线瞬间飙出,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出来。 姜沅惊惧愣片刻,失声惊呼起来:“将军,你怎么样?” 裴元洵剑眉紧锁,拔出匕首,反手划过对方脖颈。 劫匪倒了下去。 他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如纸。 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玄色衣襟上,姜沅手忙脚乱去捂他的伤口:“你怎么样?” 她甚至一时忘了自己还是个大夫,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裴元洵没有回答,而是走近一步,似乎失去全身力气似的,伸展长臂将她揽在怀里。 那柔软馨香的身子,已有两年不曾再拥入怀。 他低下头,埋在她的颈间,低声道:“沅沅......” 姜沅用尽全身力气扶住他的肩膀,霎时泪如雨下:“将军,你怎么样了?” 裴元洵缓缓勾起唇角,沉声道:“别怕,先帮我止血。”! 第 34 章 将军流血的情形虽让人触目惊心,但他的气息如常,说话声音沉稳有力,应该并没有伤及心肺。 姜沅定了定神,很快冷静下来。 她是大夫,马车里还有常用的伤药,此时她应当先给将军查看伤口,检查他的伤势到底如何。 不过,他身材高大,此时还扶着她的双肩,几乎将她整个人笼在怀里,男女有别,即便他们如今可以称为大夫和伤患的关系,也应该保持距离。 姜沅悄然后退一步,站得离他远了些。 身畔蓦然一空,裴元洵下意识握了握长指,垂眸看向姜沅。 她此时已不再慌乱,眼神也恢复了镇定,视线在周边逡巡,似乎在寻常一处适合给他他验伤的地方。 他捂住胸口站直身体,沉冷神色恢复如常,只是剑眉稍稍拧起,在隐忍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 不远处有一块凸出地面的青石,表面平整光滑,可以坐下暂且休息,姜沅道:“将军,您先到那边坐下,我看一下你的伤口。” 裴元洵点了点头。 他迈开步子,步伐依然坚定有力,行走也并无大碍,姜沅跟在他身侧,没有再扶他。 到了青石旁,裴元洵撩袍坐下。 看他安然坐稳,姜沅快步跑到马车处提回药箱。 她一边打开药箱,一边以大夫的口吻说道:“将军,你先把外衫脱下。” 裴元洵按照她的吩咐做了。 他的玄色外袍染上血迹尚不明显,但脱下外袍,月白中衣上的鲜血格外醒目,姜沅看了一眼,秀眉担忧地拧成一团。 裴元洵抬眸看着她的眼睛。 她没说话,但用眼神在催促他快些解开中衣。 裴元洵顿了片刻。 他的伤口在左胸靠近肩膀处,右臂可以活动自如,但左臂因伤口的牵连,抬起时费力吃痛。 他稍稍抬起左臂,疼痛便蓦然袭来,这种痛感比匕尖刺入血肉时还要加重数倍。 姜沅看到他剑眉锁成一团,忙关心道:“怎么样,很疼吗?” 裴元洵默了默,面色淡定如常地拉开衣襟系带,沉声道:“区区小伤,无碍。” 胸膛坦露,一道足有两寸长的狰狞伤口展现在眼前。 姜沅仔细地看去。 那匕首所刺之处离心肺甚远,并无性命之忧,但绝不是他说的什么小伤。 因为伤处入口较深,拔刀时血流迸溅,伤口很是骇人,鲜血还在不断渗出,此时,止血才是首要的事。 她从药箱中拿出止血粉,一下一下轻缓地撒在他的伤口处,道:“应该是很疼的,你忍忍。”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淡淡唔了一声。 上好止血药,姜沅从瓷瓶里倒出一枚黑褐色的药丸送到他唇边,道:“吃下,有止痛的效果。” 她是以大夫的身份下达的命令,语气不容置疑,裴元洵没说什么,接过来吞下。 那伤口初步处理完,还得进一步包扎,由于位置特殊,姜沅从药箱中拿出一圈细布,从他的前胸缠绕到后背,仔仔细细包扎好伤口。 她这样做的时候,秀眉拧起,唇角紧抿,神情严肃而专注,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轻薄的汗珠,大约是因为担心不安生出的冷汗。 裴元洵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 他看到姜沅满脸忧色,便慢慢活动了一下左臂,语气听起来很轻松道:“已经好多了。” 姜沅看了他一眼,轻咬住唇,缓缓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就在姜大夫给主子包扎伤口时,东远迅速把那群断胳膊折腿的劫匪一并敲晕了捆绑在暗桩上,只等翌日县衙差役来此,把他们带回去审案。 等东远绑好了人,天色也几乎全暗下来,早已层层堆积的阴云开始生威,闷雷从头顶一道道滚过,不久后,雨丝淅淅沥沥落下来。 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距离最近的沈家村有五里地多路,裴元洵受了伤,丁末还昏迷不醒,又有一众劫匪待押,冒雨回村并不合适,只能先就近找个地方避雨,待雨停了再走。 姜沅记得,早晨从这里路过时,不远处有一座村人供奉的土地庙,大约一间房屋大小,应该能够遮风挡雨。 她抬头远眺,那土地庙隐约可见,距此大约不到半里,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姜沅收回视线,道:“将军,我们先去土地庙避一避雨吧,您刚受了伤,若是伤口遇水,对恢复不利。” 她是大夫,此时所说的话最具有权威性,裴元洵点头道好,东远自然没什么异议。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走过去,大约需半柱香的时间,裴元洵缓步往前走着,时不时侧眸凝视着姜沅。 雨势还没有变大,飘散的雨丝落在身上,她额角的鬓发湿漉漉的,只是她浑然不觉,满脸都是担忧之色,不知在想什么。 裴元洵垂眸凝视着她,沉声道:“不必担心。” 姜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将军方才就在这附近么?” 裴元洵道:“对,我和东远办完事,在今天分开的路口等了你们一会儿。这里距离县城远,本想等到你们一路同行回去的,后来听到声响,就赶了过去。” 姜沅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多谢将军,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我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她万分感激他及时出手相救,但此时,她心里,无尽的后怕占据上风。 如果那匕首再偏一些,正中他的心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是朝廷重臣,威名远扬的大雍将军,将军府的嫡长子,如果因为她,他出现任何一点意外,那她简直万死都不能赎罪。 他又一次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相报,她只能尽力帮他看诊治伤,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顺利查完案子,早日返回京都。 半柱香后,到了土地庙。 这庙远看只有一间房屋大小,里面却还算宽敞,正中是一张半人高 的石案,上面供奉着泥塑的土地爷,不过案上没什么贡品,只有香炉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旁边供着盏长明灯,案下有两张蒲团,角落处放了个石凳,除此以外,便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了。 他们刚一走进庙中,雨势便开始加大,雨点接连不断地砸在庙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姜沅看着外面风雨交加的模样,不由发愁地叹了口气。 这种天气,落雨不会一时半刻就能停下的,天黑也不便赶路,他们恐怕得明日才能离开了。 裴元洵神色依然淡定如常,他环视房内一周,撩袍坐在石凳上,道:“不必着急,先等雨停吧。” 姜沅点了点头。 片刻后,东远背着昏迷的丁末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主子,见主子似乎并无大碍,便将丁末放到角落处,返身走了出去。 丁末昏迷了已有半个时辰的光景,方才的混乱之中,姜沅只来得及简单给他检查了一番,现在他还没有醒来,姜沅便走过去,轻拍了拍他的脸,唤道:“丁末?” 丁末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姜沅,神色顿时为之一震。 只是他的脑袋方才受到刀柄的击打,稍一动作,便感觉头晕目眩,只得半倚半靠在墙壁处跟她说话。 姜沅关切道:“你不要乱动,好好躺着,现在有什么感觉?” 丁末咧嘴一笑,道:“沅姐,没什么感觉,我年轻力壮的,一点小伤不值一提,就是觉得有些饿,想吃你做的汤饼......” 裴元洵默然静坐在那里,闻言转首过来,黑沉眼眸瞥向丁末。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道:“这里哪有汤饼,你先躺着,等会儿想办法弄点吃的。” 丁末挠了挠头,说:“那就吃烤红薯吧,咱们车里有红薯。” 恰在此时,东远提了捆柴走进来,他进来之前,搜寻了一番马车,发现了一布口袋红薯,便一并扛了进来。 他放下柴火和红薯,掏出火折子。 干柴燃起,火苗很快旺盛起来,寒风冷意被驱逐出去,庙里渐渐暖和起来。 不久之后,庙里传出了烤红薯的香甜味道。 过了一会儿,东远又走了出去。 他要经常出去查看一番那些劫匪的情况,以防他们逃跑,而两个伤者活动不便,照顾他们的责任,便落在姜沅的肩头。 没多久,吃饱喝足的丁末打了个哈欠,靠在墙角处眯上了眼睛。 姜沅也有些困了。 不过,相较于丁末,裴元洵的伤势更重一些,姜沅担心他伤口化脓,夜间会起烧热,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她劳累了一天,此时还强打着精神,裴元洵侧眸看着她,沉声道:“你去睡吧,我没有大碍。” 姜沅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我不困。” 说完,她抬眸看着他,犹豫片刻后,慢慢伸出手来,去试探他的额温。 裴元洵看着她靠近,呼吸悄然一滞。 她距离他很近,只有咫尺之遥,樱唇抿起,秀眉拧成一团。 火堆噼啪作响,余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眸光忧虑,尽是对他的在意与担心。 她的掌心覆在他的额头,触感柔软,温凉,似乎有奇异得缓解疼痛的效果。 不过,掌心一触即分,姜沅撤回身子,坐在距离他三尺远的蒲团上。 她思忖片刻,道:“有一点点发热,将军若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裴元洵低声道:好。?_[(” 说完,她又很快道:“将军睡一会儿吧,休息充足,对您伤口恢复也有利。” 裴元洵应下,却并没有闭眸养神,过了许久,身旁没再传来姜沅的声音。 他悄然转眸看去。 姜沅一只手搁在膝头撑着下颌闭目养神,许是困极了,她的手肘一晃,脑袋小鸡啄米似得点了点,被这动作惊到,她很快睁开眼睛看他了一眼,确认他安然无恙,她自顾自点了点头,短短一瞬,便又闭眸睡了过去。 裴元洵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悄然起身,坐在她身旁。 他挨她很近,与她肩并着肩,玄色衣襟与她的裙摆触碰纠缠在一起,似乎难以再分开。 翌日天亮雨停,几人很快赶回了县城。 一回到桂花巷,东远便去了趟县衙报案,传主子口令,吩咐许知县将那些胆大包天的劫匪绳之以法。 姜沅则先回了保和堂。 将军本是为了救她才受了伤,再者,他的身份还不能轻易为人所知,姜沅便安排好每日由刘行去给他换药送药,而她,除了每日听刘行汇报他的伤情外,再隔天去探望他一回,看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过了一日,傍晚的时候,姜沅去了隔壁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正房的方向偶尔传来一点声响。 正房的内室,是裴元洵休息的卧房,而旁边的耳房,似乎是被他暂时当做书房之用,姜沅想了想,走到正房外,叩门道:“将军在休息吗?” 书房内,裴元洵正提笔写信,听到声音,他写下最后一笔,将荐信装入信封中。 片刻后,书房房门应声打开。 裴元洵缓步走了出来。 姜沅没走上前,而是站在院子里跟他说话,“将军今日感觉怎么样?” 裴元洵抬眸沉沉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穿了件青色长裙,衬得肌肤雪白如瓷,一双清澈的美眸,看上去神采奕奕又沉着温婉,那日悍匪拦截,虽当时惧怕,却并没有在她心头留下余影,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只怕惊惧不已,甚至于病倒在榻,相比来说,她看上去虽柔弱,胆子其实并不小。 裴元洵暗自勾了勾唇角,点头道:“好多了。” 姜沅轻轻舒了口气,道:“刘行跟我说了,将军的伤口愈合得还不错,但是,伤药还需要每日换一次,持续七日,至于促进伤口愈合的汤药,将军也要坚持服用才好。” 裴元洵点头应下。 他方才写好了举荐信,这会见到姜沅,便把信递给她,沉声道:“你转交给丁末吧,让他早日离开,尽快去神策军的兵营报到。” 姜沅替丁末谢过他。 他看上去没有大碍,姜沅也就不打算在这里多呆,不过,正待她要离开时,裴元洵却忽然偏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姜沅忙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关切道:“将军可是染了风寒?” 她记得之前他还提过窗户坏了,也不知修好了没有,他现在伤口未愈,最怕再染上其他的病症。 裴元洵抬手缓缓捂住胸口,沉声道:“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体虚乏力,兴许是没有按时用饭所致。” 姜沅讶异地抬起秀眉。 东远不知去何处了,竟没有照顾他主子吃饭,这会儿天色不早,也不知他何时会回来,姜沅沉默一会儿,道:“将军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吧。” 他此时应该被悉心照顾。 虽说他身体强健,受伤后不必山珍海味养着,但一日三餐,至少都应按时吃上才对。 裴元洵低头看着她,沉声道:“多谢,那我就不见外了,我想吃汤饼。” 姜沅微微挑起秀眉,实在意外极了。 她记得,他以前并不怎么喜欢吃汤饼的。 不过,将军既然提出来,她也就没说什么。 院里的厨房生着炉子,炉火很旺,姜沅挽起衣袖,在陶锅里添了一瓢清水。 裴元洵无声站在一旁。 等她拿出干汤饼后,他开口道:“我能做什么?” 他身上还受着伤,胳膊活动不便,姜沅可没想让他干活。 她轻笑了笑,温声道:“将军坐在一旁就可以了,不用动手,一会儿就好了。” 裴元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案板上的青菜。 片刻后,他提起一把青菜丢到陶盆里,又倒了半盆水,然后撩袍蹲在那里,认真地洗起菜来。 他不会做饭,几乎没进过庖厨,更没洗过菜蔬,此时左臂活动不便,只得慢慢琢磨着如何洗青菜叶子。 那菜叶上面有被虫子啃过的痕迹,还有些沾上的干泥,放到水里浸泡片刻后,他单手将菜叶一根一根掰开洗净,再拎过来一瓢清水冲洗几遍。 他洗着菜,姜沅就在他身旁忙碌着。 清水沸腾起来,升起袅绕雾气,她抓起一把干汤饼放到锅里,然后用木筷小心而缓慢地搅动几下。 不过,待她转过身来,发现将军竟在洗菜,这种动作可能会加重他的伤势,姜沅忙支开他,道:“将军不必动手,我自己来便好。” 她说话时,脸上急色顿现,一双美眸含嗔带怪地看着他,对他如此关心而不自知,裴元洵暗自勾起唇角,听话地移步到一旁等待。 汤饼很快煮好,一碗鲜香的面,上面卧着个鸡子,还有几根热水烫熟的青菜叶。 姜沅把碗放到桌案上,那碗沿太烫,她放下碗后,轻轻甩了甩手,对裴元洵道:“将军用饭吧。” 她做好汤面,大功告成后,便没再久呆。 待目送她离开后,裴元洵坐在桌案前,挑起根根分明的面饼,一下一下,送入口中。 汤饼很美味,她的手艺不减。 他认真地吃着面,唇角却悄然勾起。 她的心底,始终有旧日温情,夫妻情分,怎可能完全忘却?先前的拒绝,不过是她一时气极的言语。 当初他纳她为妾,是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太过低微,不久之后,她身份变化,他许她以正妻之位,她必定会欣然接受,带上宁宁,与他一同回府。! 第 35 章 十日后,一封信笺从京都加急传来。 裴元洵展信看完,脸色沉凝,默然不语了许久。 他吩咐人去调查姜沅的身世过往,却没想到,她不到二岁,双亲先后离世,自小由外祖父外祖母抱回家中抚养长大。 而正如贾大正当初所提,他的姑父姑母,并不是姜沅的亲生父母,她,是他们捡回来的。 时隔多年,她当初为何走丢被捡,亲生父母何在,已没有线索去查清。 不过,幸运得是,虽没有父母陪伴,她的外祖父外祖母把她养在身边,视为亲外孙女,他们从未提及她的身世,而是对她悉心爱护,尽心培养,让她识文断字,学习女红针织,她的外祖父,甚至还曾想让她继承医堂,做一名女大夫。 裴元洵放下信笺,长指在姜父履历那一栏上轻叩了叩。 他也是个大夫,不过在收养姜沅后,他曾应召进入军营,担任过一年的军医,后来返回家中,染了疫病去世。 裴元洵沉默许久,道:“东远。” 东远在门外候着,听到主子吩咐,立刻走了进来。 他拱了拱手,道:“主子,李侯爷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已在外等着了。” 李侯爷怕将军着急,原来月余的行程,赶路速度硬生生加快了一倍,紧赶慢赶,终于在十月初到了清远县。 裴元洵点了点头,淡声道:“让他进来。” ~~~ 傍晚时分,裴元洵推开了隔壁的院门。 姜沅还未从药堂回来,宁宁正蹲在大黄狗身前,她嘀嘀咕咕不知跟它说了些什么,而后伸出一双小手捏住狗耳朵,小腿一迈,似乎要跨到它背上。 大黄狗感觉不妙,摇了摇尾巴,嗖的一下蹿远了。 宁宁立刻迈着小短腿,追在它屁股后头,一边跑一边喊道:“马......马......” 地上有根树枝,她跑得太快没有注意,就在她差点绊倒时,一只大手拎住她的衣领,把她轻提起来,又很快放回地面。 宁宁转过头来,看到表舅,高兴地咧开小嘴,道:“舅舅。” 裴元洵弯腰蹲在她身旁,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宁宁伸出小手指了指大黄,嘀咕几句,又甩开腿跑了过去。 胡娘子方才进屋去拿针线筐,听到表少爷说话的声音,便赶忙走了出来,笑着回道:“表少爷,宁宁今天出去玩,看到二丫她爹给她做了个木马,她喜欢极了,回来就把大黄当成木马了。” 二丫,大约是和她年岁差不多的玩伴,她的爹会做木马。 裴元洵默了默,道:“家里有没有木料?” 胡娘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但自打知道表少爷救过姜大夫,胡娘子对这位寡言清冷的表少爷印象就更好了。 正房后面堆着一些木头,胡娘子拿了一些过来。 裴元洵挑了几块大小规整的,又请胡娘 子拿来锯子榔头,便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开始拧眉琢磨起来。 没多久,院内响起叮叮当当的响动,间或听到宁宁期待的欢呼声。 暮色四合之时,一只完好的木马出现在宁宁面前,它是木料本身的颜色,没有刷漆,但两只圆眼睛处涂了黑墨,像真正的马儿一样,看上去特别有神,宁宁好奇地摸了摸它的眼睛,又来回摸了摸它的嘴巴,不断发出哇的惊叹声。 看她满意的模样,裴元洵掸了掸衣襟上的木屑,唇角微勾,道:“坐上去试试。” 宁宁小腿一搭,坐在木马上,两只手抓住马脖颈处的圆木把手,使劲前后摇动起来。 她笑得很开心,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眯起来,大声道:驾......驾......??[” 裴元洵环顾院内。 胡娘子方才裁了一块正方形的棉布,神神秘秘又端着针线筐回房去了,不知在忙什么,院子里只有他与宁宁两个人。 他撩袍在宁宁面前蹲下,注视着她圆鼓鼓的雪白脸颊,沉声道:“喜欢吗?” 宁宁晃着木马,重重点头,对他道:“谢谢!” 裴元洵看着她,低声道:“宁宁,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个很大的府邸,那里有你的祖母,叔婶,姑母,还有两个小堂哥,他们喜欢甩鞭子,也喜欢骑木马,你想不想跟我回去,和他们一起骑木马?” 宁宁看着他,惊奇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疑惑道:“舅舅?” 裴元洵伸出长指,捏了捏她的脸蛋,沉声道:“喊‘爹爹’。” 宁宁看了他一眼,小嘴一撅,坚决地摇了摇头,只喊道:“舅舅。” 裴元洵抿唇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对宁宁道:“娘亲还没回来,我们去接她吧。” 这位表舅最近时常出现在家宅中,宁宁早已和他相熟,听到这话,她飞快从木马上滑下来,伸手让他抱在怀里,指着门外,道:“娘亲。” 听到他们说要出去,胡娘子很快从房里出来。 表少爷受了伤,现在还没有好全,下午又劳累做了木马,这会子天色也不好,看着有要下雨的前兆,姜大夫去药堂的时候没有带伞,胡娘子便道:“表少爷,让宁宁在家里等着吧,您要是没事的话,麻烦您去给姜大夫送把伞,接她回来。” 那裁好的棉布她已缝了边,还捏在手中,粗略看去,大约是个大荷包的模样,说着话的时候,她还特意把棉布往身后掩了掩,好像生怕被看见似的,然后快步走近了,把宁宁抱了回来。 裴元洵点头应下她的话,而后垂眸看了一眼那大荷包,奇怪道:“在做什么?” 胡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表少爷发现了,她便也不隐瞒他,她低声道:“姜大夫的生辰快到了,我打算给她做个布包当生辰礼,这样她提医书的时候可以装在里面,方便省力一些,请表少爷先不要告诉姜大夫,这是给她的惊喜。” 原来,是她的生辰快到了,经胡娘子提醒,他才忽然想起,那传来的信笺上,有她的生辰记录,只不过他没有刻意去记。 裴元洵暗暗勾起唇角,沉声道:“好。” 暮色四合,给保和堂的最后一个病患诊脉开药后,姜沅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提笔写起医案。 这是她早就养成的习惯,但凡有难诊的病症,她都会反复斟酌药方,一一记录在案,待病患复诊痊愈时,再记下用药的时长,效果,以及琢磨有无改进的方子。 不过,刚写完一页,堂内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姜沅微微一愣,而后迅速抬眸看过去。 只见裴元洵提着两把伞,迈步走近她的医室。 他白皙清冷的脸色一贯如常,依然一身玄色锦袍,只是额角发梢湿漉漉的,似乎被飘散的雨水打湿。 最近,因为他受伤,她常去探望,出于感恩愧疚的心理,他每日到她家里见宁宁,她也没有阻止,她几乎已有些习惯他的存在,甚至对他来送伞都不意外。 她搁下笔,起身走了出去,道:外面下雨了?将军是来给我送伞的吗?” 裴元洵点了点头,沉声道:“胡娘子说你没带伞。” 姜沅看了一眼外面。 细雨蒙蒙,雨势并不大,她方才在房内,压根没有听到。 她笑了笑,道:“那怎不让胡娘子来送伞?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下雨路滑,万一跌跤碰到伤口怎么办?” 裴元洵看着她略含嗔怪的美眸,微微勾起唇角,道:“又不是二岁,怎会滑倒跌跤?” 人既然已经来了,多说也无用,姜沅让他稍等片刻,她去收拾一下医案。 裴元洵立在医堂内,默默等待时,他环顾四周。 这药堂并不大,只有两间铺子那么宽敞,跨过门槛往里走几步后,左手边是一格一格药屉组成的药柜,药柜之前有柜台相连,这些足占了整个药堂的大半空间,而与之相对的右手边,则摆着一张看诊用的黑色的八仙桌,上面放了脉枕,医书,药箱,笔墨等物,想是刘行的坐诊之处。 再往里,是一间挂着杏色棉布帘子的医室,那医室可称得上逼仄,原来应是盛放药材杂物的库房,可能考虑到姑娘妇人看病时的羞涩,姜沅才把它改做自己诊脉开方之处。 医室只能容得下两二个人,里面有一张二尺多高的长方形小案几,案几虽小,医案、书册、砭石、银针等用物分门别类,放置得井井有条,旁边有一个五寸高的针灸铜人立在靠墙处,墙壁上方挂着副醒目的经络图,透过医室的菱形窗格,可以看到姜沅正在低头整理医案,她把医案叠放整齐,喝了几口茶提神,放下茶盏后,又重重揉捏了几下手腕,因为医室内空间小,她转身时,连动作都很小心。 裴元洵不由拧起眉头。 这是他第一次到保和堂来。 这医堂在清远县颇有名气,没想到,里面竟如此普通狭窄。 他简直无法想象,她要在这小小的 医室中看诊一天,该有多么疲累不适,而除了看诊,她还要操心医堂之中每日繁琐的事务,诸如各项用药的剩量,医堂的诊金收支等等,而如此辛劳月余,赚得的诊银,也就区区几两,更不消说,那外出义诊时所遇到的劫匪,如果当时他没有出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将军府坐拥御赐田庄将近万顷,他每年俸禄十万贯,更不消提裴家历代累积的经营产业,而她,却只能在这医室中,为了生计,挣得薄银几两,还要面对那些未知的意外与风险。 正在他脸色晦暗,薄唇紧抿时,姜沅走出医室,冲他抱歉地笑了笑,道:“将军稍等我一会儿,我去后院看看,有几味药刚碾碎,还在药撵里,需得倒出来放好。” 她说完,便轻轻推开医室旁边的一块门板,快步走了出去。 裴元洵默然而立,没再开口。 走出医堂后,他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一些。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姜沅一手打着灯笼,裴元洵则帮她提着药箱,两人各自撑着伞,一起往桂花巷的方向走去。 四周黑蒙蒙的,只有姜沅手里一盏烛火跳跃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雨丝裹挟着凉风,连绵不断地翻飞进伞底。 姜沅衣裳单薄了些,今早出门时也没有带斗篷,寒意袭来,她突地偏首打了个喷嚏。 裴元洵脚步一顿,看着她道:“冷吗?” 姜沅摇了摇头,不在乎道:“不冷。” 裴元洵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她虽柔弱,性子倒坚韧倔强,明明穿得单薄,却不肯说自己冷。 他默然片刻,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作势要去脱外袍。 姜沅看出他的用意,微微一愣,忙拒绝道:“将军,多谢,不用了。咱们走快些,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的态度很坚定,裴元洵蹙眉看着她,只得作罢。 往前走着,姜沅沉默一会儿,轻声开口:“将军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查案这个借口,裴元洵没有忘记,他面不改色,沉声道:“一切顺利。” 姜沅看了他一眼,默默轻舒口气。 既然一切顺利,想必只要结案后,他就会尽快返回京都了。 她想了想,道:“大约什么时候,将军会离开清远县?” 裴元洵顿了顿,侧眸看着她,道:“你很希望我尽快离开吗?” 姜沅想起他说过的话,不会勉强她们母女,不会要求她们随他回将军府。况且,他还又一次救了她,若是催他快些离开,实在太过冷漠无情。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那倒不是。我希望将军早点顺利结案,伤势快些恢复,以后能够永远身体康健,平安无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情真意切,诚恳至极。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不动声色勾起唇角,道:“年节之前吧,我会在这里多呆一段时日。” 姜沅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没想到, 他竟真的要呆到年节之前,最近,他几乎每日都来陪伴宁宁,她真得有些担心,这样继续相处下去,只怕宁宁都要离不开他了。 正在她有些出神时,耳畔又传来他的嗓音:年节之前,不要去义诊了。 ⒗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姜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好,我会注意的。” 那日的劫匪事件实在意外,早知县衙贴了告示,就不该随意出城,是她疏忽大意,关乎安全,以后自该小心谨慎些。 走到巷口处,姜沅的脚步突地一顿,视线向旁边看去。 巷里一共二户人家,除了她与将军的宅子,那平时常关门闭户的另一家竟然有亮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姜沅有些意外。 她是外乡人,对这桂花巷素未谋面的邻居还不太熟,只知道他们不在本县,此时非年非节,怎地突然回来了? 就在她经过邻居的宅门前,有些好奇地张望时,那宅门突然打开,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走出来,看见他们,便问道:“请问,县里的医堂在哪里?” 对方要请大夫,模样很是焦虑着急,姜沅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她还不认识这家人,想了一会儿,她抬眸看向裴元洵。 她虽然没开口,但眼神是希望他陪伴的意思,毕竟劫匪事件让人心有余悸,而丁末已经离开清远县前去投军,这种并不相熟的人家,无人陪着,她一个女大夫,不敢轻易进去。 裴元洵看了眼那小厮,没说什么,微一抬眉,朝她点了点头。 那小厮在前头带路,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们侯爷和侯夫人回乡祭祖,一路劳累,夫人到家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咳嗽难受,身体不适,还请大夫好好诊治一番。” 说着话,到了正房,房内灯火通明,一个穿着蓝色褙子的妇人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她眉眼柔和,很是可亲。 见到姜沅与将军,她想要起身,不过她迟疑了下,又坐回原处。 听她说了病症,姜沅给她诊完脉,道:“夫人不必担心,您脉搏有力,只是偶有凝涩,应该有些气虚血亏,平日可能会有些睡眠不稳,梦乱不安的毛病,并没有什么问题,您平时可以多吃些养心的食物,诸如红豆、红枣之类的,连药都不用吃的。” 侯夫人听完,啧啧称奇了一番,她看着姜沅,亲和地攀谈起来,说看着她像外乡人,问她家住哪里,来自何处。 等姜沅说完,侯夫人突然站起身来,道:“姑娘,你的父亲竟是军营的姜大夫?你先等等,我去叫我们家侯爷过来!” 她的举动十分令人奇怪,等了片刻后,有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捋着胡须走进来,他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将军,又看向姜沅,激动道:“姜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我们俩志趣相同,连口味都一样,都爱吃桃花糕,喝杏花酒!他离开军营之前,曾约定好让你认我为义父,没想到,一别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你的父亲,我倒是终于见到你了!” 姜沅震惊意外不已。 直到半个时辰后,出了李侯爷家的宅子▌_[(,她的头脑依然晕晕乎乎。 就在那短短的相认时间,侯夫人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喜极而泣,而且,他们回乡祭祖,那李家的族谱上,竟还清清楚楚记着她这个义女的名字。 外面的雨停了,不过风有点冷,姜沅没有打伞,好让冷风把她吹得更清醒些。 她没有什么亲人,如今凭空多出义父义母来,而且,义母如此温柔可亲,让她忍不住想亲近。 她默默站在院门外,神情变幻几许,有欣喜有迷茫,有纠结有不安,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元洵也没作声,只静静等着她开口。 隔了很久,她拧起秀眉开口,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将军,你说,这是真的吗?” 裴元洵看着她,沉声道:“自然是真的。” 姜沅沉默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几乎不记得爹娘的模样,更不认得义父,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如果真的有义父,外祖父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裴元洵默然片刻,道:“那是你父亲在军营行医的时候结拜的兄弟,想必你外祖父并不清楚。” 他说得有道理,姜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她打算回家时,裴元洵看着她,声音温和道:“先不要想这件事了,你的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 姜沅愣了愣,突然抬眸看向他。 许久,她咬住唇,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看她没开口,裴元洵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姜沅,你过生辰那日,我陪你和宁宁看烟花,好不好?” 回到房内的时候,姜沅和衣躺在榻上,一直没有睡意。 她的生辰是十月十八日,而沈姑娘的生辰是十月十九日,将军府中,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而清远县中,只有胡娘子在给她准备生辰礼,她方才问过,胡娘子并没有告诉过他,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姜沅辗转反侧。 她想到了李侯爷的话,他曾提及爹爹爱吃桃花糕。 关于爹娘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脑海中,偶尔还有个声音出没萦绕,那声音曾对她说过,爹娘都爱吃茯苓糕,你也要多吃一些。 茯苓糕。 所以,潜意识中,她总是爱做茯苓糕,在将军府时,也曾做过许多次茯苓糕。 姜沅怔怔地盯着帐子顶,良久后,悄然握紧五指。 转眼到了生辰那一日,晚间,姜沅离开保和堂,去了长街河畔的酒楼。 为了给她庆贺生辰,裴元洵提前就定下了酒楼最好的一间雅室。 姜沅来到的时候,他已经和宁宁坐在那里等了她一会儿。 姜沅站在门口处,静静地看向房内。 他在教宁宁拼圆连环。 父女两个玩得很认真,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姜沅下意识抿紧唇,视线落在他沉冷坚毅的 脸庞上。 其实,他的样貌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一双英挺的剑眉,身姿挺拔伟岸,整个人无形中散发着不易亲近的威严,这种威严,此时因怀抱宁宁而稍稍减淡了些许,不过,下一刻,他眉头紧锁盯着那圆环,又无意恢复了以往的沉冷模样。 他没有变化,将军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里是禁锢了自由的地方,是满腹心酸委屈的地方,是她永远不想再踏入的地方。 姜沅一动不动地看着裴元洵,在思绪翻涌的瞬间,深吸口气暗自平复下来。 她轻移脚步走到近前,道:“将军。” 裴元洵抬起头来,唇角微微勾起,看着她道:“怎么来得这样晚?” 姜沅凝视着他的眸子,轻声道:“有些事,耽搁了。” 说完,她接过宁宁抱在怀里,裴元洵则起身吩咐伙计将香饮菜肴端上来。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每样都是姜沅和宁宁爱吃的,姜沅盯着那些菜,心口发堵,全无胃口。 裴元洵看她在发怔,给她盛了一勺鱼羹,催促道:“快些吃。” 姜沅回过神来,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喂宁宁吃了些鱼羹,待宁宁吃饱后,由胡娘子带着她到一旁玩耍,桌案旁便只剩下她与将军。 裴元洵搁下筷著,起身走到窗旁,展眸看向停泊在不远处河面中央的船舫。 船舫之上有个灵活的身影,是东远,他遥遥冲主子比划了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裴元洵负手立在窗旁,深吸一口气后,微笑道:“姜沅,你过来。” 姜沅走了过去,站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看向窗外暗沉起伏的河面。 裴元洵垂眸沉沉看着她姣白的脸颊。 朦胧的光晕下,她的脸庞柔美温和,只是那双美眸神采有些黯淡,似乎有什么心事。 大约是药堂的事,裴元洵猜测道,也许等下一刻燃起烟火,她的脸上就会出现笑容。 裴元洵看着窗外,立掌示意。 片刻后,船舫的甲板上发出清亮的呼啸声。 一朵五彩烟花在空中绽放。 下一刻,更多的花火争先恐后升腾而起。 巨大的夜幕流光溢彩,辉煌耀目,光华在空中停驻几息再如雨般坠落入河,下起一场色彩缤纷的烟火雨。 姜沅仰首看着那盛大灿烂的烟火,眸底倒映出难以辨明的情绪。 裴元洵道:“姜沅,我......” 姜沅转头看向他。 她轻轻开口,打断他的话:“将军,认义父,入侯府族谱,是你吩咐李侯爷做的,对吗?” 裴元洵剩下的话噎在喉中。 他看着她,沉冷星眸闪过一抹讶异。 几息后,他不自在地摩挲下长指,视线悄然移向一旁,点头道:“是。” 姜沅又道:“受伤的事呢?” 裴元洵沉 默许久,道:“是我刻意为之。” 姜沅没有震惊意外,而是看着他,声音很轻地说道:将军到底要做什么? ⒁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裴元洵重呼一口气。 他垂眸看着她,向前几步,将她逼近墙角。 他不知何处出了破绽,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他知道不可操之过急,本想徐徐图之,可竟然被她提前识破。 他垂眸看着她,良久,动了动唇,沉声道:“我要许你以正妻之位,待沈曦进府后,与她并立为正妻。” 姜沅不为所动。 她仰首看着他,咬紧了唇道:“如果我不想要呢?” 裴元洵没说话。 他看着她,眸底突然生出一股戾气。 正妻之位,她要也罢,不要也罢,或哄,或逼,他有的是办法将她们母女带回府中。 行兵打仗,他从未输过,他要带她们回去,不达目的,就绝不罢休。 姜沅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她的眼尾和鼻尖哭得泛红,泣不成声道:“将军就不能放过我吗?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若你执意要我进府,我当初能假死离开,以后也能离开。” 她的态度很坚决,正妻之位,富贵荣华,在她面前,似乎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她根本毫不在意。 裴元洵看着她哭了许久。 那她到底要什么? 他不明白。 不过,看她哭到双肩发颤的模样,他眸底发红,忽然心软下来。 良久后,他退后一步,没再说什么,负手转身离开。! 第36章 书房,一盏孤灯幽亮。 从暮色四合到夜色深沉,裴元洵僵如冷石,一动未动,沉冷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晦暗挫败。 他又想到了姜沅的那句话。 她泪眼朦胧地问,为何不能放过她? 每次回想,心如刀割。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和宁宁,为何她毫不体谅感激,反而拼命拒绝? 可能,是他错了。 身份、地位、富贵,他能给她的,她都不要,是因为,夫妻情分,在她心头已无半分痕迹。 也许,自从她决意离开将军府那日起,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她无情斩断。 她当初诞下他的孩子,其实也并非出于对他余留的爱意,而只是,她性情善良,不舍得丢弃一条生命。 是他低估了她的决绝,也高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忽然觉得自己愚蠢。 他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儿女情长,尤为不屑,此时,却接连缠绵于此,甚至,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既然她冷心绝情,他也不会再放任自己沉陷下去。 孤灯即将燃尽,烛火无力地跳跃几下后,房内归于一片晦暗。 寂然黑夜中,裴元洵负手起身,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后,他大步走向靠窗处。 窗外,半弯冷月隐于层云之后,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凉风阵阵袭来,让人遍体生寒。 将近十月底,清远县冷意十足,但京都的夜色,还不会如此晦暗寒凉。 天色微亮时,东远捏着封信,叩响了书房的门。 片刻后,房内响起一道清冷干哑的嗓音:“何事?” 东远踌躇片刻,主子在黯然神伤,他心里也跟着难过,但此时事情紧急,不得不汇报。 他回道:“主子,是府里来了急信,老夫人心疾之症犯了,已卧床三日,尚未好转。” 房门很快打开,裴元洵大步走了出来。 他剑眉拧紧,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笺,沉声道:“今日回府。” 默然片刻,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又低声对东远道:“我去给宁宁道别,你先收拾东西。” 半柱香后,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斜雨翻飞中,姜宅的院门再度被敲响。 姜沅打开了门。 裴元洵立在宅门外。 他没有打伞,细雨飘落在他的发梢额角,连长睫都沾上一层水雾。 姜沅轻咬住唇,看着对面脸色沉冷的男人,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按住门闩,是以一个防备的姿态,在跟他说话。 裴元洵垂眸沉沉地看着她。 这个动作,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片刻后,他哑声开口:“我要回京都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姜沅放在门闩上的手一松,暗自舒了口气,轻声 道:“将军是同我们来告别的吗?”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姜沅想了想,道:“那......我把宁宁抱过来,您再见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字眼,裴元洵的沉冷脸色微微变了。 他低头看着姜沅,痛苦地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淡声道:“我先同你说几句话。” 姜沅轻轻点了点头,对他道:“将军说吧。” 裴元洵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沉默许久,道:“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是我欺瞒了你,你不要恨我。” 姜沅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其实,昨晚,他离开酒楼后,侯夫人找她聊了很久。 她说,李侯爷曾与将军一同上战场,那时大雍在边境与邻国一战,他们只有区区三千人,而对方足有五万士兵,在这种几乎毫无胜算的战况下,他屡出奇招,大退敌兵,而侯爷当时身负重伤,是将军不离不弃,一步一步,将他背回了营地。 她还说,将军是忠孝守信之人,为朝廷尽忠,为母亲尽孝,说话一言九鼎,从不失信,只有对她,才用了心机。 她又说,将军要考虑得太多,权衡种种,能够立她为正妻,已为礼法所不容了,毕竟,大雍朝内,即便是高门大户,也几乎没有正妻并立的情况,只有沈老侯爷在世时,曾有过两房嫡妻,不过,那是绝无仅有的情况,是官家亲自下旨允许的例外,而将军已考虑得颇为周到,他打算抬高她的身份,带她们母女回京后,向官家求一道旨意,许她以正妻之位。 只是,这一切,还没有顺利发生,便因她提前发现,而不得不中止。 姜沅难过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假死离府,也曾欺瞒过将军,我们算是扯平了。” 裴元洵沉闷地吐了口气,道:“你们在此生活不易,若你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尽管给我写信,宁宁毕竟是我的孩子,即便你不愿随我回去,我也不会对你们坐视不理。” 顿了顿,他很快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能生活得很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姜沅低下头,轻声道:“您放心吧,不必担心我们,我会悉心抚养宁宁长大,以后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希望将军万事顺遂,一世无忧。” 裴元洵看着她,没再开口。 姜沅回到院内,把宁宁抱了出来。 宁宁刚睡醒,小手揉着惺忪睡眼,趴到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道:“舅舅。” 童音清脆稚嫩,让他的心口微微一疼。 裴元洵伸出大掌,摸了摸她的小辫子,低声道:“以后要乖乖听娘亲的话,好好吃饭,健康长大。” 宁宁听懂了他的话,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重重“嗯”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指着院内,道:“马。” 那是让表舅陪她玩木马的意思,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有事,让娘亲陪你玩。” 话已说完,姜沅把宁宁接回来抱着。 她 不知该再说什么,想了会儿?_[(,看着他道:“祝将军一路顺风,我们就不送您了。”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们母女,嗓音干哑道:“好。”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开,高大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巷口处。 姜沅抱着宁宁在院门处略站了会儿。 待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细雨朦胧的清晨,逐渐消失在远处时,她抱紧宁宁,返回了院内。 ~~~ 京都,将军府。 如意堂中,殷老夫人病恹恹地靠在榻前,脸色还有些苍白。 裴元滢回了娘家,与她一同来的,还有沈姑娘,听说老夫人犯了心疾,沈曦特意带了几棵老山参来探望。 殷老夫人已病了十多日,这会子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容易头晕目眩。 裴元滢拨拉几下发髻上的赤金凤簪,道:“娘,嫂子带的那几根山参可很少见,是去宫里给皇后娘娘问安时,娘娘特意赏的,娘娘出宫不便,不能特意来看您,才让嫂子代她来探望您。” 还未过门,裴元滢却先称她为嫂子,沈曦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娘关心老夫人身体康健,我们做小辈的,也很担心,只是,我还不能伺候在老夫人身侧侍奉汤药,想起来便感到十分惭愧。” 这话说得很是受用,殷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了,待明年过了孝期,你与元洵成婚,就能天天伺候在我眼前了。” 沈曦抿唇笑了笑,没再开口。 裴元滢突然想起什么,埋怨道:“娘,说起来,我大哥不知道忙什么公务去了,离开京都都几个月了,连嫂子的生辰都忘了,别说送生辰礼,连封信都没写来。” 沈曦拿帕子掩唇,似乎有些失落道:“将军公务繁忙,这些小事,将军不必记着的。” 裴元滢道:“嫂子,你放心,我大哥肯定记得你的生辰,我还记得,那个姜沅没死之前,那一回她刚跪完佛堂没多久,大哥不照样去府里给你过生辰了吗?” 好端端的,莫名提起个死去的人,殷老夫人瞪了闺女一眼,嫌她口无遮拦,招惹晦气。 裴元滢赶忙摸几下头上的凤簪去晦气,道:“我说错了,下次再不提了。” 沈曦没说什么,倒是注意到她频频摸簪子的动作,不由道:“这簪子新奇,以前没见你戴过?” 裴元滢得意地笑了笑,把簪子拔下来递给她,道:“嫂子,你看这个簪子真不错吧,赤凤活灵活现的,还有颗东珠。”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赶忙道:“嫂子,我知道了,那天我请刘家姑娘到府里赏花,大哥看见这个簪子,便让我花钱从刘姑娘手里把簪子买了回来,他说这簪子是他丢的,不知怎么被人卖到当铺去了,我现在想明白了,八成,这簪子是他打算送你的。” 裴元滢在耳旁聒噪地说着话,沈曦恍若未闻,她看得仔细,那簪子的东珠底端,刻着一个沅字,那字太小,若不离近了细 看,很难发现。 沅,是他那个死去妾室的名字。 沈曦的手指微微一顿,片刻后,不动声色将簪子递了回去。 回府时,碧蕊瞧见自家小姐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便冷笑一声,道:“小姐可是累着了?那三小姐可真是个蠢的,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没看到小姐累了么!那老夫人也真是笑话,做什么大梦呢,还等着我们小姐嫁过去端水端汤伺候呢!她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要不是将军府有钱有势,那大将军长得一表人才,我们小姐本是要做太子妃的,能看上她们家?” 沈曦揉着额角,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慎言。” 碧蕊立时捂住了嘴,道:“小姐,我错了。” 沈曦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道:“碧蕊,那个姜沅,没有死。” 碧蕊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姜沅是大将军那个死去的妾室。 当时因为她落水而亡,大将军为了捞她的尸骨闹得满城风雨,连婚期都推迟了,让小姐好没脸面。 听到小姐提这个,碧蕊便气不打一处来,道:“她怎么没死呢?小姐可是见到她了?” 沈曦摇了摇头,却异常肯定道:“没有,但将军自打见了那簪子便离开京都,直到此时都没回府,只能是这个原因。” 碧蕊惊讶地张大了嘴,“那这么说,大将军要把她接回府了?” 沈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若是接回府就好了,好打发的话,还是给她个妾室的身份,再不济,顶天也就是给她个正妻之位,这都是小事一桩,我担心的是,她不回府。” 听小姐这样说,碧蕊便想起了老侯爷也有两房正妻。 不过,那一位如今在寺庙吃斋念佛,早已不为人所知,所以,大多人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此时听到小姐提起,碧蕊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所以,就算将军有两个正妻,那也不过是名头罢了,根本威胁不到小姐的地位,倒是那死了的姨娘不回府的话,让将军时时记挂在心头,便就不妙了。 碧蕊道:“小姐,那怎么办?” 沈曦弯起唇角,漫不经心道:“要是一辈子不回京都,倒也没什么,可她若是回了京都,到时候就得视情况而定了。” 两人说着话,辘辘而行的马车却突地一停。 车夫在外面低声道:“小姐,是太子殿下的人在外面拦住了车,说是殿下要见您。” 沈曦悄然勾起唇角,理了理鬓间的乌发,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 桂花巷。 最后一抹落日余晖消失的时候,姜沅踏着巷口的青石地,慢慢走了回来。 胡娘子与宁宁一起在外等她。 宁宁已有好几日没见到舅舅,她抱着那个软布包做的兔子,对姜沅道:“娘亲,舅舅......” 胡娘子心里也不大好受。 本来那晚姜大夫高兴地过了个生辰,谁知道怎么回事,第二日表少爷便离开了。 胡娘子有些失望。 她觉得那表少爷一表人才,对宁宁也好,还是姜大夫的远亲,姜大夫若再嫁人的话,那表少爷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她还想撮合表少爷与姜大夫的,只是可惜,人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姜宅旁边的院子重又落锁,看样子,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姜沅抱起宁宁,轻声道:“他有公务要忙呢。”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抿起唇角。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因为拒绝将军而后悔,她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但有的时候,她还是因为伤害他的心意而有些微难过。 姜沅很快笑了笑,捏捏宁宁的小脸蛋,道:“对了,你今日玩什么了?告诉娘亲好不好?”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 宁宁高兴地仰着小脸,咿咿呀呀跟娘亲比划起今日去了哪里玩了什么。 宁宁说话时,姜沅把棉兔子从她手中悄然拿走,递给胡娘子,示意她收起来。 胡娘子叹了口气,打算以后再给宁宁依样做个更好的兔子,省得她时常想起表舅。 不过,一连数日,胡娘子仔细观察着,姜大夫神色如常,每日依旧是去药堂看诊,之后便回来带宁宁玩一会儿,她并没有因为表少爷的离开而伤心失落,胡娘子才松了口气。 晚间用饭时,胡娘子寻了个机会,对姜沅道:“姜大夫,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若遇到疼爱你和宁宁的男子就嫁了吧,你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宁宁也需要一个爹。” 姜沅沉默了一会儿,垂下长睫,认真思考着胡娘子的话。 这两年呆在清远县,她忙于药堂的事务,无暇分心去想嫁人的事。 但胡娘子提醒得没什么不对。 只不过,遇到合适的男子哪有那么容易,她可以有这个心思,但未必会遇得良人,若是那样,她宁愿孤身带着宁宁过一辈子。 姜沅想了想,道:“待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精进医术,治病救人,若真有合适的,我会考虑的。” 药堂近日新来了大夫和医徒,姜沅不怎么忙,她今日回来得早,哄下宁宁入睡后,便开始写医册——这是本不一样的册子,记录了她研制的药用玫黄粉,清肺丸,还有遇到疑难杂症时开的药方,她打算写完这册子后,待再参加年底之前的医药行会时,用来与各药堂的大夫探讨改进。 时间倏忽而过,姜沅去参加药会前,那医册已经写完。 这次的药会是在清远县举行。 出人意料得是,临近几县的药堂大夫相互探讨疑难杂症,姜沅深觉受益良多,不过,她那医册也得到了极高评价。 有一位参加行会的刘大夫已过天命之年,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对姜沅道:“姜大夫,你如此年轻,于医学之道已小有所成,如果能再得良师指导,以后必定造诣颇深,名声远扬。” 姜沅不追求什么名声,但是,苦于无人指导,她现在的医术已很难短时间内进一步提升,对方 是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大夫,姜沅虚心向他请教:“您可知何处有招收医徒的名医?” 刘大夫温和地笑着道:兴州有位才致仕返乡的太医署女医官,名为谭茹,你可以去拜访她,不过,她脾性古怪,愿不愿意收你为徒,还得另说。?_[(” 姜沅没有听说过这位谭医官。 她先前在京都时,绝大多数时间都困在将军府,更没有听说过什么太医署的人。 不过,她知道太医署大都是男太医,能在医署做女太医的,医术必定不凡。 但可惜得是,兴州距离清远县有千里之遥,她对那里不熟,又对这位谭医官没什么了解,拜师学医的事,只能容后再想了。 但奇怪得是,那位刘大夫看姜沅谢过她离开,着急地往前撵了两步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后又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过了几日,临近年节,清远县的大街小巷又热闹起来,四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气氛。 姜沅今日有半天闲暇,趁着宁宁睡午觉的时候,胡娘子挽起袖子在炸酥肉丸,她对姜沅道:“姜大夫,大年二十九灶王爷要上天庭禀报,得给灶王爷烧车马,好让灶王爷顺顺当当去天庭。家里没扎马,你去长街上的扎货铺子买一对儿来,再买六根撒芝麻的酥糖,给灶王爷上供。” 扎货铺子的扎马,是用蔑条或秸秆做筋骨,做成高头骏马的模样,清远县寻常百姓家,但凡有上了年纪的,都会做这些扎马之类的东西,他们把送灶王爷上天这件事看得极其重要,说是会关系到来年家里的财运,胡娘子做为清远县的人,对待此事也分外认真,姜沅来清远县之前,没听说过这种风俗,现下听了胡娘子的吩咐,便笑着出门去买扎马。 她先去临边的糕点铺买酥糖,那卖酥糖的老板娘找姜沅看过宫寒的毛病,她在外面药铺花了几两银子都没便好,姜沅连药都没给她开,只是让她用姜水泡足,改了冷水冲澡的习惯,那宫寒的毛病竟然好了,酥糖老板娘觉得她医术高妙,见了她便分外热情。 她手脚麻利地给姜沅称了六根酥糖,爽快道:“一钱一分银子,姜大夫,你给我一钱银子就行了。” 她是小本生意,姜沅可不想占她便宜,她轻笑了笑,如数付了银子后便快步走开,没给那酥糖老板娘再推拒的机会。 到了扎货铺子,姜沅告诉老板,要买一对儿扎马。 那扎货铺子只剩最后两个扎马了,等待老板去后库拿货的时候,铺子又来了几个人买东西。 这铺子的门面不到一间店面大小,买东西的人都得在铺子外站着排队,姜沅隔着柜台正排在第一位等着,正在此时,突然听到街上有人惊叫起来:“救命啊,有人晕倒在地上了!” 听到喊声,姜沅赶忙把手里的酥糖放在柜台上,转身快步向街道上走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或站或蹲围了一圈人,对着躺在地上的人说着什么。 姜沅说着“麻烦让让”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是个上 了年纪的乞丐,头发花白,满脸菜色,一双手布满污垢,指甲缝里都是泥。 姜沅蹲在他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唤道:老人家? ?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围观的百姓之中有人认识姜沅,便好心提醒道:“姜大夫,这老家伙一看就是个穷货,身上说不定还有虱子跳蚤的,脏死的,你就别管他了。” 姜沅充耳不闻,见唤了几声对方没有反应,便一手搭在了乞丐的手腕上。 他的脉搏沉稳有力,不是饥饿所致的晕倒,姜沅琢磨片刻,抬手掐住他的人中。 那乞丐眼皮蹦了一下,眼睛却没睁开,姜沅觉得纳罕,便问周围的人:“他是一直在这里躺着,还是突然倒在了地上?” 那里有人方才亲眼瞧见那乞丐走着晕倒在地之后立刻变得人事不省,于是笃定得对姜沅说:“姜大夫,他就是突然倒地的!他没有反应,该不会死了吧?” 姜沅拧起眉头,细细查看过他的四肢,又隔着衣服按了按他的腹部,思忖着道:“他的脉搏有力,身体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毛病。” 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不冷不热道:“姑娘,是你医术不精,查不出他是什么毛病吧。” 姜沅抿了抿唇,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对方是个婆婆模样的人,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挽成髻状,两道稀疏的眉挑起,唇角绷紧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透着一副冷漠凉薄的模样,连说话的语调都凉飕飕的。 旁边有人听不过去,抢先道:“这位老人家,你怎么能这样说?姜大夫是我们清远县医术最好的女大夫,她怎么会查不出什么毛病?” 妇人冷笑:“医术最好的女大夫?清远县只有一个女大夫,所以她才排得上第一吧。” 周围的人气不过,纷纷道:“我们好声好气说话,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这个老人家,真是刻薄,你要是能耐,把病看好了再说?” 那妇人冷眼看着姜沅,道:“我说你医术不精,诊不出他有什么病,你可有二话?” 姜沅顶着她沉甸甸的眼神起身,诚恳道:“老人家,您说得没错,我确实诊不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女子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一丝恼羞成怒,而是坦然大方地承认,方才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道:“承认自己水平不行就好,还算知道斤两。” 姜沅看着她,请教道:“您是否也懂医术?麻烦您帮他看一看,天冷,地上也凉,躺得久了,只怕他原本就有疾的身体会更加不好。” 那妇人却不客气地哼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懂医术?” 姜沅被噎住。 她也不知怎么说,只是凭刚才对方那副咄咄逼人的质问态度,她觉得对方应当颇懂医术。 隔了会儿,看姜沅什么都没说,那妇人又追加一句:“姑娘,你高看我了,我对医术一窍不通。” 说完,她站住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姜沅反唇相讥。 不过,姜沅 却只是冲她笑了笑,温和道:“老人家,您虽不懂医术,但您的指点却并非毫无道理。” 说完,姜沅便继续蹲在那乞丐身旁,接连尝试各种让那乞丐醒来的办法,就在她尝试数次依然徒劳无功时,突见那乞丐右手的食指微微一蜷,迅速挠了挠拇指的指腹位置,便又不再动弹了。 姜沅低下头,凝神去看,发现那乞丐的拇指腹部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应当是蚁虫咬的。 她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低头在乞丐耳旁轻声道:“快起来,发银子了。” 那乞丐腾得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左右晃着脑袋说:“发银子了吗?快给我!” 姜沅简直无语至极。 她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脚起身,道:“老人家,你又没毛病,干嘛躺在地上装睡?” 那人揉了揉鼻子起身,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啊姑娘,是有人雇我在这里演戏的,我不是乞丐,就是个算卦的。” 说完,那人便晃晃悠悠起身,哼唱着小调走了。 姜沅又好笑又好气。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也都散了,不过,等姜沅转过身来时,却见方才那刻薄挑剔的婆婆还未走,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她。 婆婆虽然对人不客气,但姜沅一向与人为善,还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的扎马还没取,等去了扎马铺子,那伙计却道:“姑娘,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不要了,那两个扎马让别人买走了。” 没买到扎马,姜沅几乎可以想象胡娘子失望的神情,她想了想,道:“那您告诉我扎马怎么做行吗?我回去自己学着做一个。” 那伙计拿手比划了一下,道:“不怎么难,用秸秆扎出四条腿,立在地上,立稳了,再拿一个秸秆的软芯扎马头,最后串到一起,越大越威风就越好。” 姜沅道了谢,提着酥糖,一边琢磨着怎么做扎马,一边走了回去。 与此同时,站在对面不远处的刘大夫笑呵呵对谭医官说:“怎么样?我给你推荐的人不错吧。为了救人,先不取扎马,这是将治病救人放在第一位,医者仁心,仁字,她当之无愧,而救人之时,沉着冷静,情绪稳定,并没有被你的言语刺激到,这是医者应具备的素养,再者,她为人谦虚,只有谦虚好学,才能继承你那一手医术绝学,最后,她十分聪明,竟然看得出那人是装病的,知道对方是装病,竟也不恼怒,当真是涵养颇好!” 谭医官抿了抿唇,严肃的脸上现出一道和蔼笑容:“我还有最后一道关卡要考验她,如果她能在我不出面的情况下,不惧千里之远来拜在我门下,我便收她做关门弟子,传授我毕生所学。”! 第37章 姜沅回桂花巷的时候,胡娘子已炸好了酥肉丸子,正抱着宁宁在宅门口张望。 待看到姜沅只提了酥糖,不见扎马的影子时,胡娘子有些失落道:“姜大夫,怎就买不到扎马呢?没有扎马,咱们可就送不了灶王爷上天了。”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对她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然做出两匹与众不同的扎马来,这两匹马一定威风凛凛,让灶王爷骑得又快又好,让咱们家的灶王爷第一个到达天庭。” 她这样一说,胡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沅手巧,按照那扎铺伙计所说,果真做出两匹高头骏马,胡娘子一边看一边叹:“你怎就做得这么好?我看那扎马铺子都没你做的这么好,这马腿多高,马脸又长又俊,看着就不像普通的马,像是那什么日行千里的好马!” 做完扎马,吃了酥肉丸,新的年节倏忽而至,又转眼过去。 过了年,姜沅收到一封从兴州来的信笺。 这封信很是奇特,只有寥寥数语,言语之中透露着傲慢,说兴州的谭医官要招收医徒,听说清远县有个女大夫,便给她一个报名学习的机会,信笺后附了一本医书的名字,为《女科病论》。 姜沅没有急着回复信笺。 那信笺所附的书她已有一部,是参加行会时那位刘大夫送与她的,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读。 她连看了几个晚上,将医书上所阐述的女科病种,病因,及诊断方法细细看过一遍,深觉敬仰佩服。 这位谭医官精于女科疾病,为当世之能医,实在无出其右者,之后,姜沅翻阅着她的医论,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医术浩瀚,而她应该有所精专,深入钻研,才能更上一步。 想清了这一点,姜沅安排好刘行掌管保和堂的事务,带上胡娘子与宁宁,赶在桃花初绽的时节,出发去了兴州。 杏林医署在兴州,距离甘州有上千里,但距离京都,却只有几百里路程。 一路走走停停十多日,赶在桃花灿烂时,她们到了兴州。 兴州常年温暖如春,境内奇山俊峰环绕,民风淳朴,不过,除了名声在外的杏林医署,还偶有匪乱发生。 但是,那些匪乱只在兴州的边境群山之处,而兴州城内,是十分繁华富庶的。 杏林医署坐落在兴州城的保宁坊,距离兴州府衙不到一里路,周边不远处还有繁华的长街商铺。 不过,虽位于繁华重地,地皮价贵,杏林医署的面积却极大。 它分为东西两大部分,西部为医署中的医堂,那里开了个西大门,百姓看病问诊都从西边进入。 而东面作为医署中的馆学,则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可以容得下两辆马车并排同行的东大门,官学的面积也很疏阔,房屋错落有致,曲折通幽,闹中取静,是医署的大夫们坐而论医,教授年轻医徒课业的地方。 姜沅自东大门进入,拿着那封信笺自报家门。 接待她的是个长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他细细看过信笺[,笑着捋了捋胡须道:“原是来投奔谭大夫,那就先报了名,待你见过谭大夫,再说其他。” 姜沅道了谢。 那八字胡看着她,又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随从来?” 姜沅如实回答:“我是个寡妇,有一个孩子,现在一岁半,还有一个照看她的奶娘。” 那男子闻言微微惊诧了一瞬。 杏林医署习医的女子本来就少之又少,成亲生子之后还来就学的绝无仅有,而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来学习的,只有她一个,可以说,她是医署中最特殊的了。 八字胡沉吟片刻,道:“杏林医署给学子提供免费住处,但你带着奶娘孩子,住在这里恐怕不便,还是暂且在外面租一处宅子住吧。” 姜沅点了点头。 不过,她有些担心这里宅子的租金太贵,毕竟,兴州是繁华的州城,房租物价应比清远县贵多了,她来得时候带了上百两银票,不知够不够花,若是不够,她就得简省些。 还未等她开口,那男子大笔一挥,大方道:“你到这里来学习医术,除了每个月会发八两银子的月钱,还会给你另外补贴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房租租费,待开始坐诊后,诊金则另计。” 杏林医署的银子都由里面的医堂所得,经费充足,对待到此学习的年轻大夫出手分外阔绰,姜沅感叹医署的体贴大方,郑重向对方道了谢。 姜沅打算租宅子,便在临近杏林医署的青鱼巷和明福巷考察了一番。 青鱼巷总计有六户人家,除了两户本是兴州住户,宅子空置未住外,剩下的几户有教书的夫子,也有医署的大夫,他们性情温和,知书识礼,都是些好打交道的人,他们的孩子也都懂事礼貌,易于相处,这里对宁宁的成长来说,很有益处,只是那可供租住的宅子太小了些,里面的家具用物也半新不旧的。 而与青鱼巷挨得很近的明福巷,有一家高门大宅,据说这户人家只有每隔几年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大多时候只有小厮和仆妇看守宅院,临近大宅有几户小宅可供租住,说是小宅,也比青鱼巷的宅子面积大许多,东西用物都是新的。 姜沅很快决定租下青鱼巷的宅子。 不过,租下的宅子当真不够宽敞,统共只有一间堂屋,一间厢房和一个小小的厨房,面积比清远县的宅子还小了一半,每个月房租需要二两八钱银子,虽说姜沅有月钱和补贴,还有一部分存银,但宁宁还小,这里的吃食用物都比清远县贵,以后说不定还有花销银子的地方,这个租金,对她来说也算是不便宜了。 三口人安顿好以后,姜沅终于收到了谭医官见面的邀请。 待在医堂见到那位鬓发花白的女大夫,姜沅更觉讶然,对方竟是曾经在她救人时在旁边出言奚落的那位婆婆。 不过,谭茹看到她,那双幽深的瞳仁微微一缩,唇角抿直冷声道:“怎么,对我以前的做法有意见?” 姜沅 抿了抿唇,轻笑着没作声。 她看得出来,先前这位谭医官正是当街出题考她,这么说,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通过了师傅的考验。 姜沅道:“师傅,您对我还满意吗?” 谭医官挑起眉头,暗哼一声。 她还没应下呢,这小医徒倒好,已经上赶着喊起师傅了。 她不冷不热道:“叫了师傅,有见面礼吗?” 谭医官先前在太医署任职多年,如今已将近六十岁,去年她告老还乡赋闲在家,受老友委托,如今在杏林医署教授医术,她什么世面没有见过,金银财宝都不会放在眼里,姜沅给她准备的见面礼,自然并非那些东西。 她把自己写的医册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待看完姜沅所写的医册后,谭医官看着她,神色严肃道:“所记内容杂乱无章,混乱不堪,仅有药用玫黄粉、清肺散和几样妇科疾症有可取之处。” 她说得毫不留情,又一针见血,姜沅不觉得被贬低,反而深以为然。 她在保和堂诊病,除了姑娘妇人来找她看诊,还不乏老少男子,她本着有病治病的原则,各种病症都会涉及,但正因为此,却缺少了深研,再者,她除了外祖父和崔二哥所传授的医术,其余都是自己摸索而来,底子并不扎实。 虽然大部分寻常疾病能够看诊,但若遇疑难病症,她也束手无策。 姜沅诚恳地向谭医官请教,道:“请师傅教我,我的医术,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师傅给姜沅定下了课业,要她每日午时过后到医堂中随她坐诊,每旬可以休息两天,除此以外,每隔五日,要参加医馆的医术研论。 刚到这一日,姜沅恰好赶上了本次医术研论。 她一进到研论房,才发现,参加的研论的大夫并不少,统共有二十人,这些人中只有两个女子,剩余皆是男子。 这些人都已有自己的师傅,且各有所长,他们大都是有过行医经历的年轻大夫,经过层层选拔才能拜入杏林医署大夫的门下,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禀赋非凡的人物。 当然,这些年轻大夫们的前景也很好,进入杏林医署修习医术期满之后,他们一般会去做各府衙所需的府医,府医虽比不上太医院的医官官职高,但也是有正式品阶的,而且随着医术精湛,名气增大,光诊金一向收入就不菲。 这些话,是姜沅默默坐在学案旁,另一个姑娘严钰嘀嘀咕咕告诉她的。 严钰只有十六岁,长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时唇畔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与其他人不同,家里乃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富商,她到这里来,是因为严家给杏林医署捐了一笔巨资而破例录入的,严钰到这里学习,也并非是为了学医,而是为了学着辨认药材,好以后帮衬家族做药材生意。 她分外热情,这参加研讨的先前只有她一个女子,那些男子个个都是闷读书的,可把她憋坏了。 见到姜沅,她便已主动将她视为知心好友,还把她的学案搬到姜沅 身边,和她紧挨着坐下。 严钰一直在叽叽喳喳,姜沅大都是认真听着,她对这里不了解,偶尔有问题,便打断她的话,向她请教几句。 趁着授课的老大夫没来,严钰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末了,她眨巴着眼睛环顾一圈,待看了那些样貌平平的同窗后苦闷地叹了口气,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高兴起来,神神秘秘低声道:“姜大夫,听说到了重阳节,咱们这里会来督导授学的太医,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季大夫,要是他可就好了,他是医药世家出身,是我未婚夫的朋友,医术厉害着呢,如果他真得来了,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吧。” 这会子才开春三月,到重阳还早呢,姜沅轻轻点头附和:“有幸结识名医,那太好了。” 研讨授课与众不同,只那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讲完一节《伤寒论》后,便由各位大夫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姜沅初来这里,对很多东西都还不熟,她大都是听那些大夫侃侃而谈,严钰也走到教台前,针对兴州城的药材行情做了一番分析,她看着叽叽喳喳,其实分析起问题来思维严谨,头头是道,让姜沅忍不住佩服。 待到了下午,学子们不必在学院习读,而是各自跟随自己的师傅到杏林医堂坐诊。 严钰没有师傅,也不必去学院,当下收拾了学案上的医书,和姜沅告别后,坐上自家府邸的马车回家去了。 姜沅在医署用过午饭,便去师傅的住处拜访。 她第一次见到师傅,是在她坐诊的医堂,而师傅在医署的住处,她还未来过。 谭医官的宅子在杏林医署最僻静的东北角,隐在一丛竹林之后,这处院落不大,外面是一道竹篱笆的院门,上书清和苑,待姜沅推开那扇篱笆院门,便看到一间正房横在眼前,左右两侧分别是两间不大的厢房。 院门台阶上有个坐着晒太阳的中年嬷嬷,是跟在谭医官身边服侍她多年的老人,她看到姜沅进来,笑着拍了拍衣襟站起来,道:“你就是谭大夫的医徒?她在正房等着你呢。” 姜沅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正房是师傅起居的地方,没想到偌大一间房子,竟是她的书房,迈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长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古籍医册,粗略估算,竟不下几千本。 而谭医官在窗口处的翘头长桌案边正襟危坐,低头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 姜沅道:“师傅。” 谭医官看了她一眼,抬手指了指左侧那排书架,淡声道:“最上面那本《妇科金方》,拿回家去,认真读几遍,三日后,再把所学心得告诉我。” 这是师傅要考教她的学识和态度,姜沅点了点头,按照师傅所指的方向,抽出那本《妇科金方》。 不过,她翻开书册粗粗浏览一遍,赫然发现,这医书竟是师傅亲著,且这书似乎只是上半部,还有下半部未写。 所以,师傅现在奋笔疾书的那本医册,应当就是这医书的下半部了。 不过, 还没等姜沅好奇发问,谭医官已搁下笔起身,道:“走,随我去医堂。” 姜沅在医堂呆了一下午。 期间,总计有六名女病患到谭医官的医室来就诊,除了一名是复诊先前的左乳疼痛的女子外,其余五名都是新的病患,其中有两个是重症风寒症状,一个久咳无力,患的是肺部虚热之症,她们不愿由男大夫看诊,所以请医堂中唯一的女大夫谭医官来看,最后两个,都是患的女科病症,一个宫寒体弱,多年无子,另一个则是有血崩之症。 谭医官先给那复诊的女子手诊一番,之后让姜沅写下医案,女子服用消结散一月有余,左乳作痛症状已完全消失,只需再服用散郁丸,保持良好的情绪,即能保证不会再犯此类病症,那三个非妇科疾症的,肺部虚热之症的病患太过严重,谭医官斟酌着开过药方后,请来隔壁擅长此症的刘医官商讨了一番,最后那两个女科病症的,她几乎没有什么迟疑便开出了方子,让女病患按治疗周期服用。 姜沅在一边写医案,一边观察着师傅如何看诊。 其实,这些病症,她也能诊治,且她所开的方子,与谭医官并无太大区别,待几个病患诊完,也到了将近酉时的时辰。 傍晚时分,离开医堂前,谭医官对姜沅道:“明日午后未时一刻来医堂,有个重要的病症要看。” 姜沅应下。 到了第二日,她比师傅要求得早来了一刻钟。 待谭医官来到后不久,一位自称肚腹疼痛的妇人前来复诊。 谭医官备好砭石,银针和银刀,镊子以及桑皮线之类的器具,吩咐姜沅煮了麻沸汤来。 待那妇人饮过麻沸汤,躺在床榻上,知觉全无之时,谭医官看了姜沅一眼,严肃道:“她的腹部有个肿块,需得剖腹取出,我年纪已大,眼睛也有些花了,给她诊治完这一次,以后再难动用银针。你且把每一个步骤谨记在心,反复揣摩,待以后再遇到此类病症,我便只能在旁边督促,由你执刀用针。” 姜沅大为震惊。 她以往诊病时,大多用诊脉之法,有时看诊,会用到银针针灸,但也仅此而已,如遇生有结囊肿块等难以根除的情况,只能嘱咐病患长期服用汤药养身,她从未想到过,竟还有破腹这种妙绝的诊治之法。 只是,这种诊治手段极为高超精妙,属实难以掌握,需得认真钻研精学才行,而谭医官,之所以医术了得,就是高明在此。 姜沅看着师傅,眼神中满是佩服赞赏。 ~~~ 时间倏然而过,转眼快到九月,日子接近一年的重阳之时。 重阳之前,将军府中,阖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 兴州有裴家的祖坟,重阳之时,要回乡祭祖。 以往祭祖时,殷老夫人并不用去,大多是让裴元洵或裴元浚代为前去,但这一次,殷老夫人打算要亲去一趟,不仅如此,她还让人去容府传了话,要裴元滢陪她一道前去。 就在如意堂里的丫鬟收拾着老夫人常穿的 衣物时,二爷裴元浚摇着把折扇走了进来⒒_[(,看见正在喝参汤养身的母亲,他笑着道:“娘,这次去兴州,我就不陪您了,我最近公务忙,脱不开身,让金珠带着少陵、少煦陪您去。” 老夫人闻言,有些不太高兴,眉头一拧,道:“你大哥公务忙,你公务也忙,难不成我带着一家子女眷去祭祖?” 裴元浚唰地一下收起折扇,殷勤地给老夫人揉起肩膀来,道:“娘,有大哥在,祭祖的事哪非用得着我去?我去跟我大哥说说,求大哥去告个假,让他陪您去。” 儿子揉肩捏背,殷老夫人很受用,她想了一会儿,提醒道:“那就让你大哥去,你在府里呆着,不过,你可别趁我们不在家,又在外头养什么外室小妾的,你媳妇心眼小,专盯着你呢,回来少不了又得闹上一阵。” 裴元浚笑着保证:“娘,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呢,真是为了忙公务,还有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非见不可,没法子的事。” 兴州距离京都只有几百里,裴家的行船扬帆起航,不过短短三日,便到了兴州。 下船换车,裴家一行人入住明福巷的祖宅。 待安顿下来,按照祭祖的仪式,裴元洵身为裴家嫡长子,率人到城郊祖坟处焚香祭拜。 祭拜完,殷老夫人不着急回京都。 兴州此地环境适宜,不热不冷,很适合养身,再者,她带了裴元滢来,还有一桩要事。 晚间,殷老夫人叫了长子来房内说话。 裴元洵到堂内,先问了安。 殷老夫人看着儿子瘦削的脸庞,不由拧起眉头,道:“可是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怎么看上去越发清瘦了?” 裴元洵沉声道:“没有,儿子胃口不错,娘不必担心。” 长子这样说,殷老夫人便放了心,她想了会儿,满面愁容道:“我这次带着你妹妹来,不是让她到这里游山玩水的,她都嫁到容府五年了,到现在还没怀上子嗣,女婿不急,我都急了,她以后是正经侯府主母,不诞下嫡子怎么能行?只是,神佛我都求遍了,到现在都没显灵,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求个人。” 裴元洵微微拧起眉头,道:“母亲要求谁?” 殷老夫人撇了撇嘴,叹道:“太医署有个谭医官,医术不错,就是为人冷漠傲慢,在京都时,高门大户的妇人请她看诊,都得小心赔着笑脸跟她说话,一句话不合适了,她就冷脸走人。我以前也找她看过病,那会子年轻,跟她言语冲突了几句,之后,她就再没登过咱们裴府的门。京都能医圣手不少,她不来,我也懒得找她,只不过,你妹妹这个病症,恐怕非得找她看不可了。” 只不过,她出面那谭医官未必会笑脸相迎,但长子是辅国大将军,身居高位,深得官家信赖,只要她知道好歹,总不会不来。 这些往事,裴元洵并不知情,谭医官他听说过,只是未曾谋面,听母亲说完这些,他沉默片刻,道:“照娘这样说,莫非谭医官现在在兴州?” 殷老夫人道:“正是,她现在在杏林医署,娘找你,就是想让你出面请她来,给你妹妹看诊看诊。” 此事应当不难,裴元洵思忖片刻,沉声道:“娘放心,我会尽快去一趟医署。”! 第38章 姜沅在杏林医署跟着师傅修习半年,医术已精进许多。 在医堂时,谭医官不再亲自看诊,而是如坐镇指挥运筹帷幄的冷脸将军一般,坐在姜沅的一旁,看她给病患诊病。 同时她还要凝神细听,若是姜沅说得有不对的地方,她便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当然,若是姜沅有诊不出或拿不准的地方,便会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师傅,谭医官不苟言笑,傲慢地瞥几眼自己的小医徒后,会绷着脸不紧不慢地诊脉下方,好让她能学到自己的经验。 除了坐诊,每隔五日的课业依然在继续,这日上午,医署再次举行研讨。 严钰一早就来到了课室。 不过,这回她没有安静地坐在学案旁,而是时不时探头探脑地望向窗外。 姜沅比她来得迟了些。 看她那副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姜沅颇感好笑。 她坐下后,拍了拍严钰的肩头,轻声问:“严姑娘,你在做什么?” 严钰往外一瞥,杏眼弯起,神秘地笑起来。 她竖指在唇边晃了晃,示意姜沅噤声,然后,她往前门的方向悄然一指,低声道:“姜大夫,你注意往那边看。” 不久后,在她所指的方向,一位芝兰玉树,眉眼清隽的男子步履轻缓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式样简单的白色锦袍,这种锦袍常为宽幅大袖,但他的袖口处却稍稍收窄,袖边缀以金线所绣的兰草,掩在衣袖下骨节分明的大手若隐若现,凝神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两根修挺长指微微弯起,指间随意捏着本掌心大小的册子。 姜沅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册子看了一眼,随后抬头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他没戴发冠,墨发仅用一根简洁的白色发带束起,发带很长,缓步行走间,那发带在他身侧随意地飘逸翻飞。 他的肤色很白,看上去年纪也不大,高鼻薄唇,一双眸子明亮微弯,修挺长眉斜飞入鬓,唇畔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正在姜沅猜测这位陌生男子是不是新来的医徒时,严钰在她耳旁悄声道:“姜大夫,这个就是我上次给你提过出身医药世家的季大夫,他才二十二岁,太医署最年轻的医官,名字叫季秋明,京都的人称呼他季神医,是我未婚夫的好友,你看他怎么样?” 姜沅看了一眼严钰,莫名道:“什么怎么样?” 严钰偷偷咧嘴笑了笑:“长得怎么样?都说了他是神医了,难道我还问你他医术怎么样吗?” 对别人的长相随意评价不够礼貌,但严钰非要逼着她发表看法,姜沅拗不过她,只好压低声音道:“长得挺好看的。” 得到姜沅对她审美的认可,严钰非常满意。 不过两人一直在窃窃私语,季秋明似有所感,抬眸向她们望来。 他的视线从严钰移到她旁边的姑娘身上,略顿了顿,片刻后,他长眉一挑,看着姜沅,温和地开口问道:“这位大夫,你可有什么话 要说?” 他已经打算要开讲,手里那本小册子也已摊到学桌上,姜沅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季大夫,抱歉,请您开始讲吧。?” 季秋明弯唇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坐下。 很快,他侃侃而谈起来。 他此番前来,是到兴州南县查看几例罕见的病症,另外,应医署所邀,到此为众位年轻医徒传授医术经验。 授课期间,那册子放在案上,他并未曾翻阅过一页,但他所述医论却严谨有序,内容丰富,妙语连珠,众位年轻大夫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 待一堂医讲结束,众位大夫们对其佩服不已,纷纷上前攀谈请教。 严钰趁机冲姜沅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姜大夫,你要不要去和季神医聊一聊,我和他认识,可以帮你介绍。” 结识名医自然是好事,不过,他现在身旁众人环绕,想必等上两刻钟也难以说上话,姜沅还得尽快去医堂,她想了想,对严钰道:“不必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师傅还等着我去医堂,我要先走了。” 说完,她低下头,把几本医书摆放整齐,一一放到书袋里。 而课室的另一侧,看到姜沅正要打算离开时,季秋明眉头悄然一抬,笑着对几位大夫道:“我还有要事,改日再和众位细聊。” 他这样说,那些大夫们便不好再打扰,待众人离开后,季秋明理了理衣襟,迈步向课室的后方走来。 严钰看见他走近,眉眼一弯,笑着跟他打招呼:“季神医,这次你要在兴州呆多久?” 季秋明走到她们面前,看着严钰,笑道:“三个月左右吧,你还没结业出师么?你的夫婿可等不及了,他已经跟我提过好几次,若你再不把成亲提上日程,他就得想法子到医堂来抢亲了。” 提到她的未婚夫,严钰罕见的脸红起来,不过,季秋明分明是在借机调侃她,严钰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嘀咕道:“若他真敢这样,看我不拧掉他的耳朵。” 打趣完严钰,季秋明转眸看向姜沅。 他郑重地拱了拱手,温和笑道:“姜大夫,我拜读过你的医册,其中的清肺散尤其让人印象深刻,若是姜大夫得闲,我还想向您请教一番。” 姜沅看着他,一时深感意外。 她没想到,季大夫刚到这里,就已经看过了她的医册。 他见多识广,医术高明,说话却如此谦虚客气,姜沅不敢担当他“请教”两字。 她轻笑了笑,道:“季大夫太客气了,我那本医册不值一提,是您高看了。” 季秋明颇不认同地摇了摇头,道:“姜大夫太自谦了,只是不知姜大夫可有空闲?南县有几例难诊的肺证,其中还有一位女病患,若是姜大夫能同我们一道前去,在下实在感激不已。” 若是有女病患,碍于性别,他们一行男大夫确实不便诊治,不过,姜沅觉得自己未必能帮得上他们,她想了想,如实道:“季大夫,我下午要在医堂随我师傅坐诊,若是外诊, 要征得我师傅同意才可以,我下午坐诊时,先问一问我师傅的意见。” 杏林医署的女大夫,只有谭医官一人,季秋明挑起长眉,有些讶异地笑了笑,道:谭医官是您的师傅?那先别问了,她一定不会同意的,这事得我亲自去求她才行。⒙” 姜沅对他的话十分不解,不过,听起来,他好像跟师傅很熟的样子。 姜沅道:“季大夫,您和谭医官认识吗?” 季秋明沉吟片刻,道:“应该说很熟吧。” 姜沅:“哦?” 不过,季秋明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思,他温声笑道:“姜大夫,你是住在医署吗?若我有事请教,以后也能方便找到你。” 姜沅租的宅子在青鱼巷,那宅子有六户人家,让人传话也不易找到地方,她想了想,道:“我每日下午会和师傅一道在医堂坐诊,季大夫若有事,打发人来医堂找我就行。” 季秋明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有事的话,我会亲自去拜访姜大夫。” ~~~ 当天下午,有两个男子打马穿过长街,待行至杏林医堂时,他们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那医堂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守门的小厮看两人脸生,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男子,他一身墨色劲装,身形修长挺拔,面色沉冷肃然,周身散发着无端威势,让人不敢直视。 正待他要开口相问,男子竖掌示意,他掌心中,辅国大将军的令牌赫然而现,小厮大吃一惊,赶忙殷勤地请他们进去。 走进医堂,李修看了眼裴元洵,直言道:“谭医官那个人脾性不好,你别觉得自己是大将军,人家就会愿意去看诊,要是直接开口请人,她八成会拒绝。我和她有些交情,到了之后,我先跟谭医官套套近乎,待熟悉一些,你再开口。” 裴元洵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医堂中,姜沅正在为兴州知府的夫人刘氏诊脉。 刘夫人今年四十多了,却不期然又得一胎,她既惊又喜,一直保养得小心翼翼,算起来,此时她已怀胎七个月,不过,因胃口太好,她肚腹里的胎儿太大,先前谭医官叮嘱她每日都要散步运动,饮食也要少吃些,以免孩子过大不好生产。 她每隔半个月就会过来诊断一次,知府家的宅邸距离此处近,为了锻炼身体,她不坐轿子也不乘马车,是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过来的。 不过,先前谭医官坐诊时,态度傲慢,还会不留情面地责备她几句,现下换了这个年轻的女大夫坐诊,她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刘夫人便挺着肚子坐在那里,笑着与她多聊几句。 姜沅诊完脉,道:“夫人还得控制些饮食,每日少食多餐,每餐的主食最好以半个拳头大小的粗面馒头,或是半碗粗粮米饭为主,另配以菜蔬,水果,肉类则以瘦肉、海鱼、虾类为宜,不可多吃油腻之物,饭后要走百步,可强身健体,利于生产。” 她说得极为详细,又头头是道,刘夫人谨记在心,扶着肚子走 之前,看谭医官还有事未回,她压低了声音道:“姜大夫,下次看诊,我还来找你。” 姜沅笑道:好,但等胎儿满八个月,您就不适合再到医堂来看诊了,到时候您打发人来,我去府上给您诊脉。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刘夫人应下,却发愁地叹了口气,抱怨道:“我再过两三个月就生了,从怀上到这会儿,我那一天到晚扑在公务上的丈夫都没空照顾我,天天又是忙着查水利,又是忙着修水渠,最近又去剿山匪去了,一时半刻的功夫都没有,估计我生孩子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忙什么呢!” 刘知府勤勉爱民,官声颇好,扑在公务上的时间多,陪伴夫人的时间便少了,刘夫人抱怨完,姜沅安慰她几句,她笑容重现,扶着肚子慢慢走了。 今日来看诊的人少,刘夫人离开后,姜沅便坐回原处,写过医案后,她拿出师傅的那本医论来研读。 不过,刚翻完一页,外头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磁性的声音:“姜大夫在吗?” 这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姜沅放下医论,轻声道:“在的,请进。” 房门悄然推开,来的人竟是季大夫。 他今日一身月白锦袍,发束玉冠,显得玉树临风,俊朗非常。 见到他,姜沅有些惊讶,她微微笑了笑,道:“季大夫,你是来找我师傅的吗?” 季秋明负手笑道:“明日我们要去一趟南县会诊,可能要接连去好几天,不知姜大夫可否和我们一同去?” 会诊罕见病症,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姜沅也不想错过,只是,她拿不准师傅会不会同意。 正在她思忖纠结时,季秋明看着她,笑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求谭医官,如果她老人家不肯同意的话,那我就赖在她门口不走了,她什么时候点头,我什么时候再离开,我这么招她烦,为了赶我走,她也一定会点头同意的。” 他这么说,就是有把握的意思了,姜沅点了点头,笑道:“季大夫,我没问题的。” 谭医官今日没来医堂,而是在院内著书,季秋明想了想,道:“那我在这里等你吧,你下值以后,我们一起去......” 他话未说完,医室却蓦然走进两个人来。 一位是身着蓝袍的男子,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他个头不高,眉头平平,不过生了一双不大的眯眼,圆脸颊上一左一右两个酒窝,笑起来温和可亲。 而紧随在他身后的男子,身材高大,面色肃然,浑身散发着沉冷不易亲近的威势。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姜沅愣了片刻,眼睛顿时不可思议地睁大。 来者是裴元洵。 这里是兴州,与京都相隔几百里,而且,这是一个女子看病的医室,姜沅实在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 裴元洵眉头拧起看了她一眼。 短短片刻,他的视线在她与室内那个年轻男子身上悄然移动几个来回,沉冷眸底泛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波澜。 姜沅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 开口。 不过,没等她说话,李修径直向前一步,笑着拍了拍季秋明的肩膀,亲热道:“你怎么也来这了?” 同为医者,他与季秋明打过照面,不算很熟,但也不陌生,不过因为一个在太医署,一个在军营,两人在京都很少碰面,没想到此时竟在兴州相遇,甫一见面,李修便高兴地打起了招呼。 不过,打完招呼,李修没忘记正事,他还未曾见过姜沅,初见她一个女子在这里,不由奇怪地问道:“这不是谭医官的医室吗?你是她什么人?” 姜沅回过神来,轻声道:“我是师傅的医徒。” 她说话时,顺手将桌上的医书阖上,动作间衣袖松动,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上面那一颗醒目的梅花痣,蓦然闯入眼底。 李修莫名盯着她的手腕愣了会儿。 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转眸向身旁看去,似乎想向裴将军求证什么。 不过,裴元洵没理会他的视线。 他唇角绷直,清冷神色几无变化,片刻后,他垂眸看着姜沅,淡声开口:“姜大夫。” 姜沅沉默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道:“见过裴大人。” 李修瞬间恍然大悟。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过,几息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迅速揽过季秋明的肩膀,道:“季老弟,我有点事问你,你跟我到旁边来一下,这事得私下说。” 待李修与季秋明离开后,房内寂然无声,几乎落针可闻。 许久后,姜沅主动开口,道:“将军到此地有公务?”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自打去年离开清远县后,他已经有将近一年未见过她。 她依然喜欢穿淡青色的裙衫,身姿似乎更加纤细窈窕,绵密乌发半披半束,轻柔地垂在肩侧,那双美眸黑白清澈,比他以往任何见过的时候,都要神采奕奕。 看来,她过得顺心如意,比在将军府的时候好很多,比他在清远县陪伴她们母女的时候,也好很多。 裴元洵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声道:“回乡祭祖。” 他默了默,又道:“你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还是带着宁宁与胡娘子一起来的?” 姜沅道:“我们一起来的,谭医官收我为医徒,我要在这里学习医术,可能会呆上两到三年,再回清远县。” 裴元洵沉默起来。 她于医学一道,坚持钻研,不怕辛苦,谭医官乃是专擅女科的医官,是大雍最有名的女大夫,她跟着谭医官进习医术,实在再合适不过,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佩服她的坚韧执着。 只是,他不敢再开口问她住在何处,只怕他再追问这些,会给她们母女带来困扰,也会打扰她在医署的修习。 他不开口,神色清冷沉凝,姜沅也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过了会儿,姜沅轻声道:“将军要找我师傅吗?” 他要找师傅的话,可以去和那位与他同行的男子一道 去清和苑,而不必静默矗立在这里。 裴元洵点了点头,良久后,他忍不住开口道:“宁宁现在怎样?” 提到宁宁,姜沅的唇畔不觉绽出笑容,道:她已过了两岁生辰,个子长高了些,会说的话也多了,我们住的巷子里有个教书先生,他家里有间小书塾,巷子里的孩子都爱去他的书塾读书认字,宁宁也喜欢,胡娘子每天都会陪她去书塾待上一个时辰。?” 裴元洵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宁宁已经两岁了,还开始学着读书认字,但他,却想象不出来她摇头晃脑读书的可爱模样。 姜沅说完话后,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她没再开口,裴元洵等了片刻,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没说让他去见一见宁宁,而他,根本难以开口提出这个要求。 也许,此时不再见到宁宁,不再见到她,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否则,那寂然长夜中,她们母女的身影时而出现在脑海,只会让他辗转难眠,心头苦闷。 他还有些话想问她,比如,刚才那个同她一起呆在医室的男子是谁,他们看上去很熟悉,说话好像也很亲昵,但,这些都是她的私事,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探问她的事。 裴元洵沉默许久,与她道别后,转身大步离开。 待到了外面,李修已在等他。 看到将军沉冷的脸色更加凝重,还有些黯然神伤的模样,李修不由叹了口气,道:“今天还去找谭医官吗?” 这才是首要的事,经过方才一打岔,两人险些忘了,不过,裴元洵沉默许久,道:“今日天色晚了,改日再来吧。” ~~~ 夕阳西斜,青鱼巷的青石地面上,洒下落日的绚烂余晖。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教书先生刘夫子家的小书塾里热闹非常。 这间书塾临靠巷道,原是刘夫子家的门房,他把自己平日积累的那些经书游记以及插画读物放在门房的书架里,免费供巷里的孩子翻读借阅。 不过,刘夫子授课很忙,每日早出晚归,管理书塾的是刘夫子的女儿小娥,小娥也才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不大,她跟着夫子爹爹学了不少知识,平日就喜欢学以致用,教这些年龄不大的孩子诵读诗书,识文断字。 只是,今日的热闹非比寻常。 临巷有个穿着锦袍的男孩,大约六七岁的模样,长得虎头虎脑,又高又壮,他不知怎地闯到了书塾,又不肯坐下读书,小娥让他出去,他不听,竟还拿起手里的鞭子胡乱挥舞起来。 房里的几盆花被他抽得七零八落,小娥拉着几个年龄小的跑到外面躲他,几个来不及跑出来的孩子各吃了他一鞭,捂脸哭喊着叫疼起来。 胡娘子没见过这个男孩,只觉得他实在蛮不讲理,她生怕那不长眼的鞭子抽到宁宁身上,忙抱了宁宁站到一旁去,道:“小公子,你怎么这么调皮,你家里大人是谁?” 裴少陵狠狠瞪过来,拿鞭子指着她,道:“要你管, 一看你就是个干活的仆妇,谁给你的胆子说我?” 胡娘子本就不擅吵架,被他几句话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气愤不已,却又不知怎么跟他讲道理,宁宁亲了亲胡娘子的脸安慰她,贴心道:“好姨姨,他是坏的。” 说完,她看着裴少陵,大声道:“你霸道!” 裴少陵甩了甩手里的鞭子,遥遥指向宁宁,道:“小丫头片子,再敢说一句,我用鞭子抽你了!” 宁宁气得小脸通红,他那鞭子实在厉害,胡娘子只得忍气吞声抱紧了宁宁,又拉着那几个被他抽哭的孩子出去,以免再被他伤到。 眼看偌大的书塾空无一人,只剩他自己,裴少陵得意地踱了几步,随手拿起几本书来,喜欢的就看一眼,不喜欢的,就撕烂扔掉。 小娥眼看着那些书被他毁坏,心疼的眼泪汪汪,她握了握拳头,想冲上前跟他讲理,外头忽然来了个大人拉住她,低声道:“你就由他去吧,他姓裴,是明福巷裴家的孙子,裴家是大官,他伯父可是大将军,咱们惹不起人家,那些书不值什么,忍忍吧。” 与此同时,裴家祖宅。 裴元洵刚下马回府,迎面看到几个小厮神情慌张地跑了出去。 东远见到主子回府,快步走过来牵马,对他道:“主子,大少爷不见了,府里吩咐人出去找。” 少陵是第一次到兴州来,对此地尚不熟悉,他是将军府的嫡孙,身份贵重,说不定会有歹人盯上,裴元洵神色一凛,当即道:“随我出去找。” 东远把马牵给门房,立刻随将军大步走了出去。 绕过明福巷,下一个是青鱼巷。 裴元洵大步走进巷口时,眉头突地一拧。 他亲眼看到,他的侄子高高扬起手里的鎏金软鞭,而一个抱着孩子包蓝头巾的妇人正在惊慌失措地躲闪。 她躲闪得不够灵活,那鞭子,下一刻,就会落到她们身上。! 第 39 章 就在那鞭子快要落到宁宁身上时,胡娘子一把抱紧了她,赶紧背过身去。 她脊背一紧,已做好了会被鞭子抽疼的准备,然而,直过了几息,那鞭子却还没有落下。 她下意识转过身去,只见那少爷的鞭子被人攥在了掌心,而视线上移,看到的人,却很像久未见面的宁宁的远房表舅,他还是一如既往清冷寡言模样,不过,此时一双剑眉拧起,明显有些动怒。 裴元洵夺下侄子手里的软鞭,沉声道:“伯父送你鞭子,是要你欺负旁人的吗?” 他的神色沉冷如冰,黑沉眼眸散发的威势让人胆寒,裴少陵没见过大伯这样发怒,腿脚霎时一软,差点跌跪在地上。 裴元洵皱眉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几息后,转眸看向那差点挨鞭子的妇人孩子。 看去的瞬间,他微微一愣,沉冷眸底迅速划过一抹讶异的惊喜。 站在他不远处的,是胡娘子,而她抱着的,正是宁宁。 宁宁已经两岁了,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许是因为他这位爹爹的身材高大,她的个头也比同龄人几乎高上半头,但她的模样却没什么变化,那双大眼黑亮清澈,白嫩如瓷的小脸圆鼓鼓的,只是,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原来只扎三寸长的朝天小辫,现在,两个发辫已经垂到脖颈处,那乌黑的发辫上,还戴着朵浅绛色的小花,那小花是用丝线绣就的,样式很精巧好看,一看便是出自姜沅的手工。 裴元洵大步走上前,温声道:“宁宁。” 胡娘子有些惊愕,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时,突地听到他开口喊宁宁,她这才敢确认,眼前的这位男子,正是姜大夫的远房表哥无疑。 只是,她分明听到他自称是那嚣张少爷的伯父,也就是说,这表少爷竟是那裴家的大将军? 胡娘子十分震惊,脑袋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来,她没想到,那姜大夫的远房表兄,宁宁的这位远房表舅,竟有如此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本就胆小口拙,这下,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想着赶忙弯腰给他请安,说:“民妇见过大将军。” 裴元洵顿住脚步。 胡娘子与他如此生分,不由得让他心头有些发闷。 默然片刻,他负起手来,沉声道:“不必见礼。” 胡娘子诺诺道谢。 宁宁还在她怀里,胡娘子想了想,压低声音提醒道:“宁宁,这是表舅,你还记得吗?” 宁宁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那位霸道的少爷,又看向眼前这位面色沉冷的高大男人,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这三个字,让裴元洵的胸口一阵针扎似的抽疼,他沉默起来,想要伸出抱宁宁的手悄然负起。 胡娘子抱歉地笑了笑,有些尴尬道:“裴大人,不好意思,宁宁太小了,一年没见,她已经忘了。” 裴元洵闷声道:“无妨。” 他转眸看向侄子,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可有欺负别人?,一一如实道来。” 顶着大伯沉甸甸的视线,裴少陵只觉得头皮发紧,他耷拉着脑袋,一五一十说起来:“伯父,我刚才闯进书塾,用鞭子抽了人,还撕烂了书。” 裴元洵视线锐利地看他一眼,道:“该当如何自罚?” 裴少陵无所谓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知该怎么自罚,以往在将军府时,伯父虽然不苟言笑,但对他是极好的,从未这样训斥过他,他不明白,现在他不过是抽了那几个不顺眼的孩子几鞭,怎就惹得伯父发怒? 裴少陵低着脑袋不吭声,裴元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赔罪道歉,回府受斥。” 伯父这样说了,裴少陵不敢还嘴,他一步三挪地走进书塾,慢腾腾收拾完地上的书,然后走到胡娘子跟前,有些不耐烦道:“我错了,以后不会再抽你们了。” 他毕竟是裴将军的亲侄子,宁宁虽说是大将军的远亲,这远亲和亲侄的分量孰轻孰重,胡娘子还是分得清楚的,即便小少爷的态度不怎么诚恳,她也只敢和气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 不过,就在裴少陵暗哼一声打算离开时,宁宁从胡娘子怀里滑下来,小跑着走到他身旁,大声道:“小娥姐姐,你没道歉!” 她已会说很多话,但长一些的句子还说不太利索,不过,这话的意思旁人都听得明白,这是让裴少爷向小娥和其他几个被抽鞭子的小孩道歉认错。 方才小娥躲到了旁边的角落,直到此时也没敢出来,宁宁说完这话,裴元洵垂眸沉沉看了侄子一眼。 那眼神沉冷如霜,裴少陵只觉得身上一冷,再不敢耽搁片刻,飞跑着过去跟其他人道了歉。 待裴少陵一一致歉过后,裴元洵看向东远,示意他如数赔付书塾的损失。 收到赔礼道歉,还得到了赔付的银子,小娥皱起的小脸总算舒展了一些。 不过,在他们做完这些后,宁宁冷着小脸站在一旁,扬起小脑袋看着那位显然很有威势的高大男人,凶巴巴道:“你的侄子,不讲道理!” 裴元洵撩袍在她身前蹲下,好让她能看清他的模样,他沉默片刻,道:“那你觉得,我还要怎样惩罚他?” 宁宁道:“他抽了别人,也要抽自己!” 方才他只是口头道了歉,但有他的高官大伯在此,谁敢不接受他的歉意?那几个被他凭白抽了鞭子的孩子,有的脸上还留下了血印,岂是他简单几句致歉的话能消解的?宁宁的意思便是,他方才抽了别人几鞭,也要如数抽到他自己身上,让他尝尝疼痛的滋味才行! 她的话虽简单,裴元洵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看着宁宁,沉默起来。 其实,神策大营中,他的士兵无不遵守如铁军纪,若有犯规,都会依军法处置,而对于自己的侄子,他却是一向有些放纵,即便明知他过错严重,念及他是将军府的嫡孙,是母亲与弟妹的心头肉,他也舍不得重罚。 短短片刻后,他站起身来,负手 看着裴少陵,沉声问道:“你方才抽了几鞭?” 大伯气势威严,清冷神色如覆寒霜,裴少陵只觉得脊背一紧,结结巴巴道:“抽了三鞭子花,抽人,抽了六鞭子。” 那几盆山茶花被他抽打的七零八落,花瓣枝叶碾碎在地上,裴元洵的视线落在那花瓣上,忽然失神了片刻。 他很快回过神来,吩咐道:“罚九鞭,即刻受罚。” 将军府其他的小厮不敢对大少爷用刑,只有东远听到主子吩咐,拿过鞭子来,照着裴少陵的脊背,如数抽了九鞭。 那一鞭一鞭下去,裴少陵不敢躲,他握紧拳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道:“伯父这样对我,我要去向祖母告状!” 裴元洵拧起眉头看了他一眼,面对伯父的威冷眼神,裴少陵涕泪交加地抽了抽鼻子,再不敢说话了。 待小厮把裴少陵送回府中,裴元洵低头看着宁宁,道:“你觉得,我对他的处罚可够了?” 宁宁却立刻摇了摇头。 裴元洵愣了下,重又撩袍蹲在她身前,沉声道:“这还不够么?他已认过错,我也已罚过他,你不可没完没了,不依不饶。” 宁宁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大声道:“他心里不服气,心里没有认错!” 她这样说,是因为裴少陵被抽鞭子时,还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嚷嚷着要去告状,若是去告状,被他的祖母一顿安抚,那他今日所受的鞭子,不会起到丁点的惩戒作用,也许,他很有可能还会将今日所受的鞭子再加倍还给书塾里的孩子,毕竟,他的大伯今日只是恰好在此,又并不会时时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而他若是真的欺凌了别人,那些小厮们,也不敢向大将军去汇报的。 她的提醒不无道理,裴元洵想了会儿,沉声保证道:“回去之后,我会让他跪上一个时辰的祠堂,要他好好反思己过,并由小厮严加看管,而我,每天也会过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直到确认他真得改了这种嚣张霸道的脾性为止。” 宁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 见她冷绷的小脸总算舒展,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温声道:“你很聪明,你的娘亲把你教得很好,在教育子侄这一点上,我还不如你。” 宁宁看着他,咧开小嘴甜甜笑起来,那黑亮的眼眸神采飞扬,对他道:“那你要虚心学习,有错就改。”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认真点了点头,道:“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他这样说,宁宁却十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她迅速小跑着回到胡娘子身旁,对他摇了摇头。 胡娘子牵起宁宁的手回家,她犹豫了一会儿,对他道:“裴大人,我们就住在这巷子里,巷子尽头倒数第二家就是,门口有一株杏花树,很好认。” 她还打算再说什么,但一想起当初表少爷离开清远县便再没回去过,而今又是如此贵重的身份,便闭口不再说话了。 裴元洵看着宁宁小小的身影走进宅门,没多久,面前响起 一道干脆的闭门声。 一门之隔,宁宁离他近在咫尺,却似乎遥不可及。 他想起姜沅说过的话,要他不许再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 他负手望着门前的那株杏花树,良久,脚步终是顿在原地,没敢再往前挪动一下。 ~~~ 晚间,待姜沅从医堂回来,胡娘子找了个机会,一五一十把书塾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末了,胡娘子有些担心道:“姜大夫,裴家就住在明福巷,与咱们巷子挨得很近,虽说裴大人今天惩罚了他的侄子,但,那少爷会不会怀恨在心,趁裴大人不注意时,再到书塾里横行霸道欺负人?” 听说裴家就住在明福巷,姜沅一时十分震惊意外,她定了定神,道:“裴大人的侄子都来了,那裴府到兴州的还有哪些人,你知道吗?” 胡娘子听同巷的人提及过几句,便道:“裴大人是回乡祭祖,听说他们祖宅里来了好些人呢,他娘,他妹妹,都来了。” 姜沅抿唇沉默起来。 照胡娘子这样说,殷老夫人,裴元滢,郑金珠她们肯定都到兴州来了,如今只有一巷之隔,她十分担心会与她们碰面,她倒不是畏惧她们,而是担心她们发现宁宁的存在,再生出许多是非来。 不过,以前的许多事她还没有告诉胡娘子,她曾觉得,在将军府的那段过往不必再去提及,此生也不会再遇到裴家的人,事到如今,她却不能再瞒下去。 姜沅出了一会儿神。 良久后,她看着胡娘子,轻声道:“其实,我不是一个寡妇,我曾是裴大人的妾室,裴大人,他是宁宁的亲生父亲。” 胡娘子大惊失色。 待姜沅说完过往,胡娘子坐在椅子上,双肩抖颤,心疼地哭了起来。 她从不知道,姜大夫竟有如此难以回首的心酸过去,她一个这么柔弱的女子,假死离府,生下孩子,学做大夫,哪一样不算艰难?可她性情温柔体贴,一向都善于鼓励安慰别人,那些苦头,她一直都是默默咽下消解,她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荷,风折不断,雨打不摇,不蔓不枝,倔强坚韧地立于世间。 姜沅给胡娘子递来帕子,温声笑了笑:“怎么哭得这样厉害?那些都没什么的,你别怪我以前隐瞒了你。” 胡娘子擦了擦泪,道:“我明白的,你是没想到会和裴家再相见,所以才不提的。” 姜沅道:“裴家住得离我们这么近,兴许会碰上。裴大人答应过不会再打扰我和宁宁,但老夫人和三小姐却未必。我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自欺欺人,所以,这两天,你要多加小心,不要去书塾,也不要带着宁宁再出门了。” 胡娘子点头应下。 叮嘱完这些,姜沅依然有些发愁。 这个法子不算太周全,但她这几日要和季大夫去南县诊病,只能等回来后,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快速有效的法子,那就是去见一见裴元洵,请他想办法瞒好府里的 人。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能见到他,如果找人去他祖宅里传话,反倒有可能会被人发现端倪。 不过,出乎意料得是,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之时,姜沅刚打开院门,便发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默默站在门前的杏花树旁。 这个时节,杏花早已不开了,但兴州气候温暖,这株几乎将近八尺多高的杏树,叶子依然碧绿如初,枝叶十分繁茂。 繁枝重叶掩映之处,裴元洵一身玄色锦袍,背手而立,从姜沅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笔挺宽阔的肩膀。 听到开门的轻响,裴元洵转过头来。 看到姜沅,他迟疑片刻,负手走近了些。 姜沅轻轻阖上门,不过,没等她开口,裴元洵沉声道:“我是代少陵,来给你道歉的。” 昨日下午他已经让裴少陵给他欺负过的孩子赔罪道歉,今日属实没有必要再致歉一次,姜沅道:“将军不必再道歉了。只要大人能对他严格管束,好好引导,让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不再嚣张霸道,他还是能成长为一个好儿郎的。”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温婉柔和,娓娓道来,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倾听下去。 不过,待她说完,裴元洵沉默一会儿,道:“我不是代他向宁宁和胡娘子道歉,而是代他向你道歉。” 姜沅意外地愣住。 片刻后,她突地想到,他所说的,是当初在将军府时,裴少陵曾在她院中撒泼打滚,抽打她辛苦养护的金银花丛。 姜沅默默轻呼一口气,释然地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将军不必再放在心上,我几乎都已经忘了。”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隔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不过,此时能见到他,姜沅也有话要跟他说。 她想了想,郑重道:“我与宁宁的事,请将军不要告诉府里的人。” 这是事先就有的约定,裴元洵自然不会失信于她,他默然片刻,道:“你放心,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尽快回京都的,在这之前,我会约束好府里众人,不让他们到青鱼巷来。” 饶是得到他的承诺,姜沅的心也只是稍微放松了些许,毕竟两巷相隔不远,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意外发生,她不得不想到,万一某一天,遇到了裴家人,到时该如何应对。 不过,此时,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了,她今日要去南县,一早就要出发,季大夫就在青鱼巷外的长街拐角处等她。 告别之前,姜沅抬头认真地看了眼裴元洵。 相比于一年之前,他没有什么变化,神色依然沉冷无波,只是清瘦了些,一双剑眉蹙起,眉宇间似乎笼着一股清霜似的霭愁。 姜沅看着他,道:“我相信将军会说到做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清晨的熹微光线下,她很快走出青鱼巷,纤细的身影转过巷口拐角,走向右手边的方向。 裴元洵站在巷口的位置,遥遥望着,看她登上一辆马车。 而在马车之旁的,是一个骑马的年轻男子。 他一身月白锦袍,发束丝带,眉眼含笑,俊俏潇洒,是那个人称季神医的季大夫。 姜沅所坐的马车缓缓启动,她撩开窗牖上的帘子,露出明艳温婉的脸庞,不知在说什么,而季秋明也一夹马腹,随行在她马车的一侧,他微微弯下腰,俯身看着她,也在和她说着话。 他们言语相投,说了几句,便看到季秋明大笑起来,而姜沅的唇畔也带着笑意。 裴元洵看着他们一马一车渐行渐远,只觉得胸口发堵,喉头凝涩。 与此同时,一早打算带着丫鬟外出逛金银铺子的裴元滢,猫着腰缩在角落处,直到大哥走远了,她才拉着丫鬟从角落里走出来。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嘀咕着道:“我不会眼花认错了吧?我怎么看着,方才那个坐马车离开的女人,有点像大哥那个落水死了的妾室呢?” 丫鬟没怎么看清楚,犹豫着道:“小姐,那人不是死了吗?总不可能死而复生,想是您看错了吧。” 裴元滢想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边走边道:“那你说,要不是她,我大哥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看她?” 丫鬟想了想,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大将军在外面养的人呢,说不定模样什么的有点相似。” 裴元滢立刻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大哥那个人,我还不知道?他不近女色,才不会在外边养什么女人呢!” 丫鬟想了会儿,提醒道:“那小姐为何不直接问问将军?干嘛要自己猜呢?” 裴元滢顿住脚步,恍然大悟地掐着腰点了点头,道:“对,我直接问问大哥不就得了?费这么大劲猜她做什么,累得我脑袋都是疼的。” 午时过后,裴元洵要打马出去,裴元滢见大哥要出门,赶紧跟了上去,道:“大哥,你要去哪里?” 殷老夫人要大哥去杏林医署请谭医官给她看诊的事,裴元滢还不知情,裴元洵说清缘由,便翻身上马,打算离开。 裴元滢撇了撇嘴,道:“大哥,那谭医官架子也太大了,还用你去请?干脆,我跟你一块去吧,她爱给我看就看,不爱看拉倒,世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会看病的大夫。”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以和我同去,但见了谭医官,你需放尊敬些,不可出言无状,冒犯了医官。” 裴元滢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大哥,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不会多说话的。” 三妹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裴元洵便弃马换车,与她一道坐在马车里。 马车缓缓而行,裴元滢坐在马车里,暗自琢磨了许久,道:“大哥,今天早晨,我怎么好像看见你去青鱼巷了?我还看见有个女人从巷子里出来,我远远看着,怎么觉得她长得有点像姜沅?” 裴元洵神色未变,心头却微微一惊。 他今日之所以答应带裴元滢一道去医署,正是因为姜沅去了南县,这样她们彼此便可以错开,没想到,清晨 的那一幕,竟被她无意撞见。 裴元洵沉默片刻,含糊道:昨日少陵闯了祸,我去代他向人家道歉,许是你看花了眼,那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姜沅已死去几年,怎可能是她? ?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大哥这样一说,裴元滢便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不过,隔了一会儿,裴元洵又道:“那青鱼巷,你记得不要过去,那里有人家养了条大黑狗,会咬人。” 裴元滢立刻摇了摇头,道:“我才不会去呢,那巷子又小,那里面的宅子又破,去了我都嫌把我的绣鞋弄脏了。”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裴元滢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大哥,你知道咱娘为何跟那个谭医官闹过口角吗?” 这件事,裴元洵并没有细问,他拧起眉头,道:“有何过节?” 裴元滢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冷哼一声,道:“你不知道,那个谭医官说话有多难听!那一回她到府里给咱娘看心疾,正好咱娘的一个丫鬟剪坏了件好衣裳,娘让她顶了个瓷罐站在太阳底下长长记性,结果正好被谭医官看到了,她冷嘲热讽,说娘是非好坏不分,刻薄寡恩,那衣裳一看便是猫爪子勾破的,查都不查清楚就处罚丫鬟,咱娘气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倒好,冷着脸撂挑子就走人了!虽说后来查清了,那果真是猫儿勾破的,但是,抛开这个不说,谭医官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问题也太大了吧?”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身旁却没有回应,裴元滢转眸看去,才发现大哥搁在膝头的大掌微微握紧,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甚是沉凝。 大哥情绪似乎不好,裴元滢知趣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到了杏林医署,他们径直去了谭医官的医室。 不过,谭医官却并不在那里,李修已跟谭医官套过近乎,谭医官答应见位高权重的裴大人一面,差人给他留了话,让他到清和苑来。 到了清和苑,裴元滢左右环顾一周,啧了啧嘴,说:“大哥,谭医官住的地方也太偏僻了,只有几根竹子,连盆花都没种,要我住在这种破地方,一天我都受不了。” 裴元洵警告似地瞥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 裴元滢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没再吭声。 房内,姜沅与季秋明已从南县返回,正一左一右坐在书案旁,跟谭医官说着那肺症的详情。 南县距离兴州不远,一来一回只需半个时辰,那几例难治的肺症他们已诊治过,只不过,其中那女子的肺症与旁人不同,要更严重一些,这种情况不可忽视,所以,一回到杏林医署,季秋明便与姜沅一起来找谭医官,想要探讨寻求一个更适合那女子的诊疗方子。 正在他们说着话时,外面响起脚步声。 两道脚步一前一后渐行渐近,越过清和苑的竹门,跨过台阶,向房内走来。 那其中一道脚步声沉稳有力,分外熟悉,姜沅迅速抬眸,循着声音,向房门处望去。! 第40章 环佩叮当作响,馥郁的玫瑰浓香飘近,裴元滢双手抱臂,慢悠悠迈步走了进来。 她的视线在房内打量一周,蜻蜓点水般掠过房内数架藏书,眼神落在书案前那三个人身上。 短短几息后,她伸手指向姜沅的方向,又惊又讶的声音尖利地响起:“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匆匆走近两步,大声道:“我没认错,果真是你啊姜沅!你是我大哥的人,竟然装死逃走,你这算不算我们府里的逃婢?” 话音落下,房内寂静了片刻。 季秋明转眸看向姜沅,修挺长眉倏然拧起,一脸疑惑不解的模样,而谭医官则抛下手里手册,拂袖起身,看着她道:“哪来的无礼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姜沅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已。 她默然片刻,悄然攥紧手指,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扶着桌沿慢慢站了起来。 房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她敬重的师傅,一个是她佩服的神医,此时,被裴元滢指着鼻子戳穿过往,她只觉得像被剥掉衣衫般遭受羞辱,而她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裴元滢,毕竟,就在今天清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之前,裴元洵还答应她会尽力隐瞒好她与宁宁的存在,不让裴家的人知晓。 她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眼神下意识投向房门处,看到落后几步的裴元洵疾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听见了裴元滢方才说的话,沉冷脸色顿时如覆寒霜,沉声道:“出去!” 大哥威势虽重,但裴元滢此时却没看他,她走到桌案前,瞥了一眼姜沅,又看向谭医官,道:“你就是谭医官吧?你刚才说我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一点也没胡说!她以前是我们府里的奴婢,被我大哥纳了当妾,谁知道她后来落水死了,害得我大哥伤心难过,四处打捞她的尸骨!谁想到,她根本没死,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可以问问她,我说的有没有半句假话?我现在就可以和她当面对峙!” 裴元洵大步上前,喝道:“元滢,不可再多说一句,你现在......” 姜沅开口,轻轻打断了他的话:“裴大人,请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的声音虽轻软,语调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裴元洵悄然握紧长指,抿唇不再说话。 裴元滢冷笑一声,得意地抬起下巴,说:“大哥,你看看,她心虚,让我说下去呢!你别管,不然你那些难过不就白难过了?你放心,我这就替你好好质问她。” 姜沅深吸一口气,煞白的脸色逐渐恢复如初,她看着裴元滢,道:“说吧,你要质问什么?” 她这样一说,裴元滢一时也想不出要质问什么,她挑起细眉苦思冥想了片刻,道:“你又没死,为什么不回府?你可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大哥的妾室,也是我们府里的奴婢!” 姜沅垂眸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裴三小姐,我的卖身契,将军已归还于我, 我早就不是你们府里的奴婢了,如今我是自由的身份,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由我自己决定,与你们府里,早已没有半分干系。” 大哥竟已将卖身契还给了她,裴元滢还不知道,她吃惊地瞪大眼睛看了眼大哥,随后很快转过头来,她打量了一眼季秋明,狐疑的视线又移到姜沅身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气鼓鼓道:“那......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我们府里的奴婢,你还是我大哥的人呢,你为何在这里,跟这个男的不清不楚的?” 听她说完,季秋明勾唇冷笑了一声。 他缓缓踱步上前,拧眉打量几眼裴元滢,道:“我们只不过是共处一室,还有姜大夫的师傅在此,你就空口白牙污蔑姜大夫与我不清不楚,你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晃得人眼睛疼,你自己的这双眼睛,怕不是也被晃坏了吧?依在下所见,如果眼睛无用,不如抠下来捐给医堂,尚可产生些微价值,不至于空长了一双大眼,反倒辨不清是非好坏,凭白惹人厌烦。” 话音落下,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三小姐是容府容世子的嫡妻吧?在下有幸曾与容世子同桌共饮过,隐约记得,容世子似乎提及夫人蠢笨无知,他因为这事颇为无奈头疼呢!” 他说话的时候,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吐出的字却一个比一个狠毒,裴元滢气极失语,抬手指着他,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后,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抹着眼泪跑出门去。 她刚一跑出去,谭医官转头看向裴元洵,拧起眉头,面色分外不悦:“裴大人,这就是你要请我看诊的那位妹妹?我不管你们的过往是什么,但她今日如此盛气凌人,咄咄相逼,我至少可以猜得出,我的徒弟在你们府里时没少受欺负,至于给你妹妹看诊的事,本医官看诊时有个要求,心正良善者,我才会看诊,若她这个性子不改,恕本医官爱莫能助,还请裴大人回去吧,不要在此耽误我们师徒谈医论方。” 裴元洵静默片刻后,拱手道:“对不住,我替舍妹给诸位道歉,叨扰了。” 说完,他转眸沉沉看了眼姜沅。 不过,她低着头,垂眸盯着别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点苍白瘦削的下颌。 裴元洵顿了顿,转身走了出去。 房内暂时安静下来,稍顷后,姜沅整理好情绪,抱歉地笑了笑,道:“师傅,季大夫,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打断了方才的医论。” 谭医官看着自己的医徒,叹了口气,沉声道:“姜沅,不管过去怎么样,你现在是我的徒弟,是治病救人的姜大夫,至于他人的胡言乱语,当做犬吠就罢了。不过,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姜沅感激地谢过师傅,眼圈悄然泛红。 她走出门没多久,季秋明便大步追了出来。 看到眼前那纤细落寞的背影,似乎还有频频拭泪的动作,他顿住脚步,温声道:“姜大夫,等一等。” 姜沅迅速抹了一把泪,转过头来,道:“季大夫,有事吗 ?” 她脸上的泪已擦干,表情也已恢复以往沉静温婉的模样,季秋明几步走上前,道:“姜大夫,你不必因过去怎样而难过,如今你走到这一步,只会让人佩服,在下所说,全是真心所言。” 姜沅看着他,微微一愣,眼圈又迅速红了。 她到医堂来,曾自称是寡妇,医署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失去丈夫带着孩子的孤身女子,她不是为了故意欺瞒别人,只是想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于医术学习,安静地生活,避免自己和宁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的内心早已经足够坚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曾经为奴为妾的过往,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裴元滢当着师傅和季大夫的面猛然揭开,她还是觉得分外难堪。 此时,季大夫的这番话,让她觉得十分感动。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多谢季大夫,还有,谢谢你方才为我仗义执言。” 季秋明挑起长眉,笑道:“你不必客气,在下虽然不才,但于吵嘴理论一事上,从来不甘落人下风,只是方才还没怎么施展,那三小姐便落荒而逃,真是觉得尚不够尽兴。” 他这样说,姜沅忍不住笑起来。 她那一双美眸还含着泪,此时因微笑显得潋滟而动人,季秋明怔了怔,随后竟变戏法似地从袖间掏出个憨态可掬的可爱不倒翁,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姜大夫,你应该多笑,这不倒翁送你了,要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就看一看它,保管你心情会好起来。” 他盛情难却,姜沅郑重地接过来看了几眼,轻声道:“谢谢。” ~~~ 明福巷,裴家祖宅。 裴元滢抽抽噎噎地坐在老夫人身旁哭着,一脸分外委屈的模样,裴元洵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沉声道:“我早已叮嘱过你不许多言,为何如此冲动?” 裴元滢往殷老夫人腿上一趴,边哭边道:“娘,你看看大哥,他不帮我教训那些人也就算了了,回到家他还训斥我呢!” 殷老夫人拍着闺女的背哄了几句,眼看着闺女不哭不闹了,才放下心来,看着长子,问:“你说得可都是真的?你已经知道她没死,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L,道:“对,她现在师从谭医官,医术精进,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将军府,她与将军府已没有任何关系。” 殷老夫人拧起眉头,不太高兴道:“她怎么不愿回将军府?想当初,我待她也不薄吧,就算她不是府里的奴婢,这过去府里给她的恩情,她就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裴元洵无言片刻,道:“娘,且不说您待她如何,她在府里时也曾尽心尽力侍奉您,没有半点懈怠,就算对她有恩情的话,她也早已还清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不想回府,以后,府里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去打扰她。” 长子这样一说,殷老夫人也就作罢,不过,她想起谭医官不肯给闺女看病时,不由又气恼起来:“这样说起来,姜沅也真是不念旧情,她既然是谭医官的医徒,怎就不能劝劝她 那师傅,给你妹妹看看病?” 裴元滢抽了抽鼻子,哼道:“娘,你可别说了,他们都和姜沅一伙的,三个人联合起来欺负我,恨不得把我吃了!别说看病的事了,就算她求着给我看,我还不愿意呢,万一她们使什么坏心眼害我呢?” 裴元洵眉头拧起,瞥了她一眼,道:“不可如此无礼揣测。” 裴元滢拿帕子擦擦眼泪,噘着嘴不说话了。 隔了一会儿L,裴元洵看着殷老夫人,沉声道:“娘,看病的事,以后我会给三妹另请高明,祭祖的事已完成,这两日,你们尽快动身回京都吧。” 殷老夫人没什么异议,不过,裴元滢却摇了摇头,道:“大哥,我们这么快回去干什么?又不急于这一天两天的,我在铺子里订做的镯子还没好呢,等做好了我们再回去。” 裴元洵拧起眉头,道:“需要几日?” 裴元滢想了想,道:“至少三日吧,那镯子是翡翠的,做工慢,但是样子好看,我定了好几个,回去要送人的。” 裴元洵略一颔首,道:“既然如此,拿到镯子就尽快回去,不能再耽误。” ~~~ 临近傍晚,青鱼巷的孩子被父母喊回家吃饭,温馨热闹的巷子重归于安静。 不过,姜沅租下的那户宅子,从午后到暮色四合,未曾打开过,那宅子里的人,也一步未曾出来过。 裴元洵没有敲门,而是负手站在那株杏花树旁,默默等待了许久。 直到巷内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遥遥看到姜沅踏着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慢慢走了过来。 她肩上挎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包,那布包是胡娘子给她做的生辰礼,大小合适,正好可以用来装医书,她走近的时候,微风吹过,鬓边的一缕碎发悄然拂起,露出一双美丽的双眸,只是她似乎哭过,那微微上挑的眼尾还留有泪痕。 裴元洵一动不动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头像被攥住似的,悄然一紧。 姜沅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走至近前了,才发现他笔挺地负手立在杏花树旁,似乎在等她。 她意外地顿住脚步,抿唇看着他,道:“将军怎么在这里?” 裴元洵垂目看着她,片刻后,他沉声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今天在医堂的事,实属意外。我以为你去了南县,才带着元滢一起去拜见谭医官,没想到你们会碰面。” 姜沅沉默起来,许久后,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回府后,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裴元洵道:“事已至此,隐瞒也无用。况且,我觉得,一开始,我就不该隐瞒,而是应该早点向府里说明情况。说起来,都应该怪我,是我一开始的处理就不够妥当,让你受委屈了。” 姜沅轻声道:“此事是我要求将军隐瞒的,不能怨你。” 裴元洵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她,沉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告诉她们,不会再让她们打扰你。” 姜沅点了点头,片刻后,她想起 了更重要的事,便道:“不知将军有没有告诉她们宁宁的事?” 裴元洵拧起眉头,低声道:“未经你允许,我没有说。” 姜沅想了会儿L,道:“那将军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吧,以免将来再生事端,但请将军说清楚,不要任何人来看宁宁,也不要提出接宁宁回府的事。” 其实,她觉得,最好不要让将军府的人知道宁宁的存在,但,此事只怕隐瞒不住。 裴元洵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会的。” 说完了话,姜沅打算回去,她刚要转身,耳旁又蓦然听到他清冷深沉的嗓音:“姜沅。” 姜沅愣了愣,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裴元洵看着她,胸膛沉闷地剧烈起伏片刻,突然走近几步。 他站得离姜沅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还有些发红的眼圈和长睫上余留的泪珠。 此时,他想起三妹提过谭医官讥讽母亲不分是非,刻薄寡恩,苛待丫鬟。 他突然忆起,当初姜沅随母亲去寺院礼佛,因衣裳的事被冤枉连抄了几日佛经,那个时候他不关心后宅事务,去她的院子也少,也不知她每日侍奉母亲的时候,有没有被冤枉过,被苛待过,而后来,他们都赶回府中,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寺院,那时,她等着他差人去接她,他几乎可以想象,那里刮风下雨,她一个撑着伞,从天亮等到天黑,心里该有多么煎熬难过,也许,那些失望委屈,正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而自她离府以后,她之所以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也许,不光是因为他,还有他如此不明事理的家人。 良久,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看着她道:“姜沅,你不必对我如此以礼相待,也不用这么沉着冷静,今日的事,是我管束三妹不严,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有什么气,你尽管撒到我身上来,别委屈了自己。” 姜沅看着他清瘦的脸颊,释然地笑了笑,道:“将军,我当时是很难受的,但我现在心情已经好多了,你不用自责。”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做的,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谢谢。” 她轻声说完,转身的时候,那挎在肩头的布包带子突然断开,一瞬间,包里的医书用物都掉了出来,哗啦啦落了一地。 裴元洵赶忙俯身,去帮她捡地上的医书。 只是,那厚厚一册医书旁,赫然躺着个不倒翁。 它是泥塑晾干做成的,红色为底,样式是一个拱手作揖的女童,扎着一对小辫子,圆脸蛋大眼睛,笑容憨态可亲,模样十分可爱,那不倒翁的色彩鲜亮,一看便是新买的。 裴元洵愣了愣,伸出长指捏起那不倒翁,道:“这是你给宁宁买的新玩具吗?” 姜沅反应过来,很快从他手里拿了回来,匆匆放回书袋里,道:“这是别人送的,回家看看宁宁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就给宁宁玩。” 说完,她便整理好书袋,推门走进院子里。 指间蓦然一空,随之 响起闭门的声响。 裴元洵负手怔在原地,沉冷眸底掀起滔天波澜。 他知道了≧[(,那玩具,是那位季大夫送与她的。 他们朝夕相处,还一起去南县诊病,而他,今天还为她出头斥责三妹,在她伤心的时候,他还送她这个不倒翁安慰。 而她,对那个不倒翁如此爱惜,甚至都不愿让他多看几眼。 裴元洵盯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没有离开。 夜色慢慢降临,东边的月亮还未升起,眼前的小宅子透出温暖橙黄的亮光,是挂在廊檐下的灯笼光线,里面偶尔传来母女温声说话的声音,间或有宁宁咯咯的笑声。 裴元洵驻足听了许久。 就在他打算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有个人影从巷里鬼鬼祟祟向这边走来。 那人影步伐有些踉跄,看得出是个男子,他越过其他几户的院门,径直向这边走来。 裴元洵的眉头霎时拧起。 他经过这巷道的时候,已仔细地打量过巷里的每一家住户,这些人家的院门大小不同,连门板的颜色也不一样,而且,姜沅所住的宅子外有一株明显的杏花树,这个走路不稳的男子,显然是冲着她的宅子来的。 下一刻,那男子还未走近杏花树,只觉得一只大掌铁钳似地捏住他的喉骨,紧接着,他整个人双脚几乎被提离地面,而后一股霸道强劲的力道袭来,将他狠狠抵在墙壁上,这些动作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霎时间,他只觉得浑身发疼,喉咙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喝酒上头的八分醉意,早就被吓到了九霄云外。 男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求饶,只听一道沉冷的男子声音在耳旁响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大掌松开了些许,男子扶着喉咙,苦着脸扭头看了看四周,道:“我回家,喝了点酒,认错路了。” 话音落下,许久后,他耳旁又响起那道沉冷的声音,不过,这次对方只吐出一个字:“滚!” 那男子连头没敢抬,忙不迭地跑出了巷子口。 裴元洵握了握长指,默然许久。 虽说兴州城内一向安稳,街道上有定时巡视的差役,巷子里也有同住的邻居,彼此之间相隔并不远,那男子确实有酒气醉意,他却不能完全放心。 说不定,偷东西的贼子会趁着入夜时巷子安静,提前到宅子外踩点,然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潜入宅院偷盗。 想到这里,裴元洵负手拧眉,抬眸看向那宅子大约八尺高的墙头。 片刻后,他足尖施力,无声攀上墙头,然后循着半尺宽的墙头疾走至房檐处,大掌按住檐头,轻轻翻身跃上房顶。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到了房顶后,他便找了一处枝叶遮掩的瓦顶坐了下来。 他所坐的位置居高临下,姜沅的整个小宅子一览无余。 这宅子面积不大,却很安全,墙头很高,门板也很结实,门闩足有五 寸宽,除非极大的力气,那门是不可能轻易被打开的,而正房厢房的门窗,都固定得结结实实,看得出来,姜沅对她们的安全问题并没有掉以轻心。 看出这些,裴元洵提紧的心头悄然放松些许。 不一会儿L,月亮升了起来,清朗月辉撒遍整个小院,许是她们方才刚刚用过晚饭,宁宁这会子从房里跑了出来。 她拿着根树枝当做小马,嘴里吆喝着驾驾骑了起来,姜沅从房里出来,端了一小碗刚洗净的脆甜红枣放到院里的石桌上,那红枣连核都已刨去,表皮却干干净净的没有破损,她笑着对宁宁道:“过来,吃三颗枣子再玩。” 宁宁跑到她身前,拈起一颗枣子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咬起来,她很快吃完了红枣,清脆的童音大声道:“娘,这枣子哪里买的?好甜。” 姜沅像对待大人一样,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在南县诊病时,在医堂对面卖枣子的摊位上买的,这枣子是南县的特产,甜脆可口。” 宁宁甜甜笑着点了点头,道:“那你明日还去吗?” 姜沅唇角弯起,道:“我明日还去,回来的时候再给你买些。” 宁宁高兴地笑起来,扯住她的衣袖,仰着小脸说:“娘,我想玩九连环。” 她的小辫子有些歪了,姜沅摸了摸她的小辫子,把它扶正,笑着道:“好,天色晚了,去房里玩吧,不过,玩完之后,你要早点睡,娘今天给你讲一个小猴子摘枣的故事。” 裴元洵屏住呼吸,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院中的母女。 她们过得很好,很快乐,姜沅身为母亲,追求自己医术精进的同时,把宁宁照顾得也很好,甚至,没有他这个父亲的存在,对她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裴元洵沉闷地呼了口气,神色黯然哀伤。 他不由想起了一年之前。 那个时候,他一心想要把她们母女带回府中,他是自信她心中对他还有余情的,就像他,那心中的爱意,随着她离开,他才发现不减反增,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认知。 可后来,即便他许她正妻之位时,她都不肯再随他回府,他深感挫败不已。 他有他的自尊与原则,既然她冷漠绝情,他也会尽力将那份感情埋入心底,永不再提及。 可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似乎错了。 他发现,他分外在意她,分外在意宁宁,他想呵护她们,想拼命地靠近她们,想变成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那些决意要坚持的原则,永远不打算再正视的爱意,此时混合着歉意与愧疚,剧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就像一下一下重重撞击堤岸的汹涌奔流,若是那堤岸不够牢固,下一刻,河水就会以万夫不可抵挡之势冲出,让一切都失控。 他知道不该这样,他应该信守诺言,离她们母女远一些,让她们安静快乐地生活,他最好将那堤岸筑得更牢固一些,更结实一些。 可是,他怀疑自己会做不到。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眸,片刻后,复又睁开。 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安静下来,她们母女回到了房内。 渐渐的,正房里的灯也熄了,四周寂然无声,只有偶尔几声虫鸣。 深沉夜色中,裴元洵脊背笔挺地坐着,大掌习惯性搁在膝上,他的视线锐利警醒,一直无声巡视着小宅内外,只是倒映在眸底的朦胧月光,潜藏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直到晨光熹微,院里重又出现轻微的响动时,他才悄然跃下房顶,循着巷内小道离开。 他没有回宅子,也没有赴知府大人的宴请,而是一个人去了刚开门待客的酒楼,点了三坛烈酒,一盏接着一盏,独自闷饮起来。! 第41章 烈酒一盏一盏入喉,人却丝毫没有醉意,反而越发清醒起来,裴元洵盯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坛,无声自嘲地勾起唇角。 外面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步子分明很轻,但他耳力敏锐,一下子就听见了。 他循着半开的窗牖,居高临下地向外望去。 酒楼距离青鱼巷很近,他又下意识坐在靠近巷口的一侧,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姜沅的身影。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浅绿色的裙裳,外罩杏色的半臂,乌黑的头发完全束起,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而发髻上没有钗环首饰,仅用一根碧绿丝带系着,这种装扮,简洁又方便,很适合她外出行医看诊。 她的脚步很轻盈,走得也很快,没多久,她走过巷口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到达街道的一处拐角路口。 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着,那马车里似乎有个姑娘,见到她过来,便高兴地掀开窗牖上的帘子跟她打招呼,而在她登上马车后不久,那位季大夫也走了过来。 不过,他今日竟然没有骑马,而是直接登上马车,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 裴元洵双眸一动不动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大掌下意识攥紧酒盏。 他想起了那只不倒翁。 那是季大夫送给姜沅的,被她妥帖地放在了书袋里,她好像异常喜欢。 现在,他们又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嫉妒油然而生,从心底逐渐弥漫开来。 裴元洵悄然握掌成拳,手背上青筋崩起。 他知道,他不该这样。 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带给姜沅那么多伤害委屈,此时她生活得安稳且幸福,兴许她还会嫁给这个志趣相投的男人,如果他能够信守诺言的话,他就应该远离她的生活,不再给她带来困扰。 可是,这一刻,心里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旁人而无动于衷,甚至,看到别的男人靠近她,他便会嫉妒心痛得难以呼吸。 以前,他觉得自己不会耽于情爱,也不在意儿女情长,可此时,他为自己竟有这么不正常的、偏执的占有欲而感到痛苦和不知所措。 他后悔不已。 母亲有心疾,父亲早逝,拉扯他们兄妹三个长大不易,所以他恪守孝道,从不忤逆母亲的意思,弟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做为长兄,总是对他们格外宠溺,而恰恰是因为这样,她在府里受委屈时,他做为将军府的一家之主,却从没有为她当家做主,只是要求她大度懂事,善良体贴,无限忍让包容他的家人。 如果当初,他没有门第之见,也不听从母亲的意见,而是决意娶她为正妻,给她足够的尊重与宠爱,他的家人怎敢欺负她,而她又怎会弃他而去? 事到如今,归根结底,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他。 但是,他想起了宁宁说的话,她那么小,却告诉他虚心学习,有错就改。 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错误,如果他尽量地弥补她和宁宁,她能不能回心转意,原谅他以前无意给她造成的伤害? 许久后,他站起身来,大步向明福巷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忘记他昨晚给姜沅的承诺。 他需得告诉他的家人宁宁的存在,并且要求她们不许再去打扰姜沅和宁宁,那是他的底线,他不会允许有人再逾越,不管是弟妹,母亲,还是三妹,不经他允许,任何人都不行。 ~~~ 辰时正,姜沅准时登上马车,与几位大夫一起去往南县。 季大夫昨日伤了手,不便骑马,今日严钰也一时兴起,要随他们一道去南县,所以,他们三人便一起坐在马车里。 从兴州到南县,单程需要两刻钟,昨日,因裴元滢贸然闯入谭医官的住处,方子的商讨不得不中断,因此,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季秋明与姜沅没有闲聊,而是拿出医治肺证的诊疗方子,再次细细斟酌起来。 这方子本是在姜沅的清肺散基础上改进而来,前两日去往南县诊治时,那十例男子的肺证已有明显好转,只有姜沅诊治的那个女子病情还在持续,甚至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病症相近,方子类同,药效却差别如此之大,姜沅找不出其中关键之处,不由有些着急。 看姜沅发愁的模样,严钰也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愁苦地叹气道:“按理来说,这药方相同,药材用得也一样,熬出的汤药效果自然也该是相同的,病症表现得一样,为何服下汤药后,效果就不一样呢?难道说,男女有别,那女子用的药材,需得换一换?” 她这种说法便纯属无稽之谈了,季秋明好笑道:男女有别,药材无别,病症相同,药效不同,其中定有尚没有发现的原因。?” 说完,他看着姜沅,温声道:“姜大夫,不必着急,待我们到了南县,再次细细排查病因,增减药方,一定能找到治疗之策的。” 查找病因,找出良策,此时更应该沉住气,发愁是没用的,姜沅看着季秋明,同意地点了点头。 马车很快在南县的医堂外停下。 季秋明下车后,先去医室内检查病患的恢复情况。 那十个患肺证的男子已按嘱服过汤药,他们恢复良好,不再觉得喘息难受,几乎已与正常人无异。 这十多例肺症病患,原是在南县乡下做煤工的,南县南境有炭脉,煤工的日常工作便是以开采煤石为主,而这十例病情最严重的男子,则是再将开采煤石所剩的粉煤加工成煤饼,因为在封闭的房屋内制作煤饼,那扬起的煤粉被吸入肺腑,天长日久,就形成了咳嗽多痰,呼吸困难的肺症,南县的炭脉为官营炭场,炭场里这样的病症日益增多,南县的医堂又诊治无效,所以才上报太医署,请能医前来诊治,这也是季秋明到兴州来的缘由。 那改进的清肺散方子有效,只要这十例最严重的病症能够治愈,那其余病情轻缓的患者,只需按照改进后的方子服用,症状自然可以缓解根治。 不 过,就在他检查完病患,脚步轻松地迈出医室时,却发现严钰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旁,而姜沅站在医堂内,频频往外望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季秋明走上前,道:姜大夫,可是那刘娘子不在? ?叶信言的作品《美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姜沅无奈点了点头。 那女病患也是炭场的煤工,是个中年民妇,姓刘,都称她为刘娘子。 相比来说,她的病情是其中最严重的了,此时人却没在医堂。 她托人留了话,说是她丈夫前些日子买的一大扇獐子肉还没吃完,她在医堂养病,好几天都没回家,那獐子肉再放下去要坏了,所以,她昨天晚上就回家去了,说是把肉煮了做成腊肠,给她在南县的各家亲戚都送些过去,等她忙完了,明天再回医堂来。 严钰无语片刻,道:“那獐子肉重要,还是看病重要?为了些肉,连病都不看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辛辛苦苦来给她看病,今天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姜沅以前出去义诊过,知道乡下人的日子清贫,在炭场做煤工的,每月所挣有限,他们本就是住在南县郊乡的乡村,除了种田,平日再以做些煤工的活赚些钱银补贴家用,那獐子肉也不便宜,节省惯了的人,自然是不舍得,别说一扇肉不舍得,要不是到南县的医堂来看病,花费全由炭场来付,他们是能挨就挨,连病也不舍得看的。 季秋明思忖片刻,道:“姜大夫,刘娘子家离这里远,这会儿去找她也要花费不少时间,既然她说明天回来,你就等明日再来给她诊治吧。” 姜沅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刘娘子竟然还有力气回家做腊肠,照着情况来说,病情应该好转了些,昨日的时候,她还有气无力,咳嗽难受,连走路都有些费劲,姜沅之前给她检查的时候,发现她除了肺症之外,两条胳膊的上臂处还起了一些红色的疹点,她在清肺散中加了一味黄花蒿,连续服用两天后,她身上的疹点已经消退,只是咳嗽气喘的毛病未见减轻,她此时不在医堂,姜沅只能无功而返了。 季秋明送她与严钰到医堂外。 他要留在这里,观察那些病患今日服药后的情形,到下午时才能走,所以,便不能与她和严钰一起回去了。 不过,待姜沅坐上马车,那马车正要启动之前,季秋明却叫住了她。 他站在马车旁,一手负在身后,微微挑起长眉,笑着道:“姜大夫,给你买了枣子,你带回去给宁宁吧。” 他说完话,便把手伸了出来。 男子的大手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搁在他掌心中的,是一只包成四角形状的碧绿荷叶,里面鼓鼓的,装得是这里特产的大红甜枣。 姜沅愣了愣,抬眸看向季秋明。 他今日为了方便看诊,没有穿惯常喜欢的月白色锦袍,而是一身浅蓝色的直缀,发带也是蓝色的,没有束得那么长,不像之前那么飘逸潇洒,那双俊俏的明亮眼眸看向她的时候,似乎带着一抹小小的得意笑容。 他笑着道:“你方才自己说过要买枣子 的,怎么这会儿反倒忘了,不过,不用急着感谢我,因为我......” 说完,他变戏法似得又掏出一包枣子,挑起长眉道:给每个人都买了一包,这份是给严姑娘的。?” 姜沅看着他,展眸笑了起来,道:“谢谢你,季大夫。” 待季秋明返回医堂,马车辘辘而行时,严钰拆开她那包甜枣吃了起来。 不过,她一边吃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姜大夫,我怎么觉得,我是沾了你和宁宁的光呢?会不会季大夫想给你一个人买,又怕你不收,才特意给所有人都买的?” 姜沅慢慢咬着一颗甜枣,那枣子新鲜饱满,很甜很脆,她出了会儿神,才轻笑着否认:“哪有的事,是你想多了。” 严钰挑起秀眉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打趣她,而是道:“等会回去,我要去你家吃茯苓糕,好久没吃,都馋死我了,还有,我好些天没见宁宁了,不知她想我了没?” 今日得了些闲暇,不用去医堂,姜沅也有时间回家做糕点,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来吧,宁宁也想你了,她前两天还有些奇怪,那个整天到我们家馋嘴吃糕的姨姨,最近怎么没来?” 听她打趣,严钰吃着枣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明福巷。 自打亲耳听到大哥说姜沅还为他诞下一个孩子后,裴元滢震惊得久久未能回神,而殷老夫人意外之余则是脸色凝重,只有郑金珠坐在一旁,撇了撇嘴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们已差人去打听过,姜沅确实住在青鱼巷,她也确实有一个孩子,已经两岁有余,是个女孩儿,掐指算算时间,孩子应当就是她离府之前怀上的,这正是裴家的血脉无疑。 裴元滢啧了几声,道:“娘,怪不得大哥昨晚一夜都没回来,今天早晨回府时,那双眼红彤彤的,身上还沾着酒气,我猜,大哥是借酒买醉去了,大哥以前可从不这样的。” 提到这个,郑金珠清了清嗓子,道:“娘,我说句不该说的,听说就是因为宁宁,大哥才抽了少陵九鞭子,还罚少陵跪了一个时辰祠堂,现在大哥回府就天天过问少陵的行踪,吓得他天天跟个鹌鹑似的,我不是说大哥做的不对,大哥是一家之主,无论他做什么,我这当弟妹的都不会有二话,就是觉得,大哥对她们娘儿俩,属实是太上心了些。” 裴元滢忙点点头,道:“昨天就是因为姜沅,我说了她几句,大哥一点都不帮我,大哥小时候最疼我了,现在差点都要忘了我这个妹妹了!再说,她现在为什么就住在咱们祖宅附近?还不是为了方便见到大哥?你们想想,她就是回府,也只能当大哥的妾室,现在在府外就不一样了,又自在,又有银子,还能见到那些长得俊的男大夫,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当正头娘子,她不肯把宁宁把宁宁送回咱府里,大哥就会一辈子记挂着她们,她打算得长远呢!” 殷老夫人拧起眉头,忧心忡忡道:“以前我就觉得姜沅是个有心机的,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她生下宁宁,又不肯 把宁宁给你大哥,这就和你大哥有扯不断的干系了,以后她借着宁宁要你大哥帮她做什么事,你大哥还能袖手旁观?你大哥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其实是个最重情的,你想想,那会知道她死了,他难受成了什么样?领了三千神策兵打捞她的尸骨,多荒唐!现在有个宁宁吊着你大哥,他还不得任她摆布,以后少不了会因她家宅不宁,多生是非。” 裴元滢道:娘,大哥说了不让我们打扰她们母女,那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拿捏着大哥吗??” 殷老夫人琢磨片刻,道:“你大哥现在就是深陷其中,被蒙蔽了双眼,认不清形式。他胡闹,我不能由着他胡闹,姜沅不回府就罢了,宁宁必须得回来,她毕竟是裴家的血脉,我不能让姜沅借她再和你大哥牵扯不清,他以后还要娶妻生子,会有嫡妻嫡子,这一个离府的妾室和庶女,哪值得他如此牵肠挂肚的?姜沅这么年轻,她迟早还会再嫁人,只要把宁宁接回来养在府里,他能经常见到,你大哥也就不会再这么在意了。” 裴元滢重重点头,道:“娘,可姜沅要是不肯把宁宁给咱们,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沉吟许久,道:“趁你大哥不在家,去把姜沅和宁宁叫到宅子里来,我要亲自和她说一说。” 青鱼巷,胡娘子正带着宁宁在书塾认字,忽然气势汹汹闯进来几个仆妇丫鬟,还有一个穿金戴银,钗环闪耀的年轻女子。 胡娘子直觉来者不善,而且,看上去,她们似乎就是冲她和宁宁来的。 她下意识一把抱起宁宁打算离开时,裴元滢立刻叫人上前围了过去。 她走上前打量了几眼宁宁,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道:“怪不得我大哥这么上心,这孩子果真长得好看,连我这个姑母第一次看见都有些喜欢。” 说完,她挑起细眉一瞪胡娘子,道:“宁宁的娘呢?” 她气势凌人,还带着仆妇丫鬟,胡娘子警惕地看着她,道:“姜大夫去看诊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裴元滢道:“那你先带着宁宁跟我去明福巷,等姜沅回来了,让她来找你们。” 她一说明福巷,方才还自称姑母,胡娘子便猜出来她是裴家的人,她看了看怀里的宁宁,有些犹豫担心,不过,容不得她再说什么,那几个仆妇丫鬟走上前来,那唬人的架势,要是不走的话,她们就会动手。 胡娘子只好跟她们离开了。 待姜沅和严钰在青鱼巷的巷口跳下马车时,小娥和几个孩子正等在那里,看见她回来,他们赶紧跑近前,对姜沅道:“姜大夫,宁宁被裴家的人带走了!” 姜沅愣了愣,对几个孩子道了谢,赶紧提起裙摆匆匆向明福巷走去。 她的步子很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严钰也赶忙追了过去。 到了裴家祖宅,穿过宅门,越过垂花门,看见宁宁和胡娘子安然无事地站在大院子里,姜沅才悄悄舒了口气。 宁宁和胡娘子不肯进正房,此时,殷老夫人坐在院子里的檀木椅上,郑 金珠、裴元滢,还有一众仆妇丫鬟都簇拥围绕着她,上下打量着宁宁。 宁宁才两岁,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她有些害怕地抱紧了胡娘子,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四处看着,中间那位穿着靛蓝褙子,鬓发灰白的老太太自称是她的祖母,正神情严肃地盯着她,看不出在想什么,而那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的两个年轻女子衣着华贵,分别自称是她的姑母和婶母,可她觉得,她们看着她,都十分不怀好意,一点儿都不和善。 姜沅几步上前,从胡娘子手里接过宁宁。 宁宁看到自己娘亲回来,委屈地趴在她肩头,小声道:“娘。” 姜沅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乖,不怕,有娘呢。” 殷老夫人抬头看了会儿姜沅,沉声开口,道:“姜沅,你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孩子生活不易,宁宁毕竟是裴家的人,身上流着裴家的血脉,你把宁宁交给将军府吧,你放心,我会让人好好抚养她长大,别的不说,将军府的吃喝用度,绝对亏待不了她,以后她长大嫁人,就算凭着将军府庶女的身份,也能挑个好夫婿。” 老夫人说的话冠冕堂皇,姜沅一个字也不相信,她若是真为宁宁考虑的话,就不会不顾宁宁的意愿,将她和胡娘子强行带到这里,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审判似得和她们母女谈话。 姜沅轻笑了笑,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不过,宁宁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离不开娘亲,也不会喜欢将军府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请老夫人放弃这个念头,不必再提了。” 说完,她下意识抱紧宁宁,道:“老夫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和宁宁就先走了。” 不过,还未等姜沅转身,裴元滢急步走上前,拧眉瞪了她一眼,道:“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 姜沅看着她趾高气扬的模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记得,昨日才有人说过三小姐蠢笨无知,没想到三小姐心绪已经恢复如初,并没有自省,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上去一向是个柔弱温婉的,此时竟说出奚落她的话来,裴元滢气极,咬牙道:“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姜沅勾了勾唇,没再看她。 此时,这里拿主意的分明是殷老夫人,裴元滢看着咋咋呼呼,其实是个蠢货,根本不必再理会她,而郑金珠虽然嫉恨阴毒,但心思却玲珑,对于这种事,她多半会选择袖手旁观,不会多说一句。 姜沅重又看向殷老夫人,不失礼貌道:“您还有什么话?” 殷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仆妇丫鬟都避开,之后,她站起来走到姜沅跟前,道:“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银子,保管你这辈子都花不完,你也不必再辛苦学什么医术,就算你成了名医,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我的要求不多,你只要把宁宁留下,以后拿着银子离开这里,不要再出现在元洵眼前。” 姜沅看着她,哑然失笑。 她沉默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道:“老夫人,多谢您的提议,不过,我与宁宁的母女情分,不是您的银子能买断的,我不会 接受您的银子,也不会和宁宁分开。只是,有一点您猜错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自从离府后,只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从来没有刻意接近过将军,此次相遇,也纯粹只是意外,您不必担心我会以宁宁为借口向将军索取什么,相反,我会尽量远离你们,而且,此事我早已经与将军约定好,想必他也已经转告你们。” 听完这话,殷老夫人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没开口。 姜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元滢,又转眸看向殷老夫人,提醒道:“我觉得,老夫人和三小姐不要再打着为将军好的旗号,再去做违背他心意的事,将军重诺,一言九鼎,既然说过不许你们打扰我和宁宁,那就是他的底线。将军府之所以势大,全仰仗将军一人,将军本是一家之主,只是他孝敬老夫人,又宠爱弟妹,才从未真正行使过掌家之权,可亲情也是建立在彼此真心实意为对方着想的基础上的,若是有人屡屡触及他的底线,我想,届时就算是三小姐再怎么哭哭啼啼,将军也未必会顾及兄妹情分。” 话音落下,殷老夫人紧绷着的脸变得煞白难堪不已。 她想及昨天长子带着元滢从医署回来,无论妹妹怎么哭闹,他都是沉默不言的态度,甚至于,还出言斥责了她一番,照这样来看,姜沅所说的话并没什么不对。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姜沅正打算离开,裴元滢一下子冲到前面来,嚷嚷着道:“我娘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了这么久,你当成耳旁风,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大哥和我们的关系?今天不管你想不想,宁宁你必须留下......” 她说着,就走上前两步,作势要从姜沅手里抢走宁宁,那些站在远处的丫鬟仆妇也几步跟上,呼啦啦围了过来。 姜沅抱紧宁宁,顿在原地,拧起秀眉,一言不发得冷冷盯着她。 下一刻,还未等裴元滢伸出手来,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脸上。 姜沅一手紧抱着宁宁,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她的面色罕见得严肃,一双美眸中喷涌着怒火,道:“裴三小姐,我告诉你,宁宁是我的孩子,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敢动她分毫,休怪我再动手!” 她一向是柔柔弱弱的模样,这巴掌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裴元滢捂着霎时红肿的左脸,不可思议道:“你......你竟敢打我?” 她扭头对那些呆在原地的丫鬟呵道:“你们愣着做什么,我都被打了,还不上去给我出气?” 严钰本就呆在姜沅身旁为她撑腰壮胆,那些打算要给三小姐报一掌之仇的丫鬟正要一拥而上时,她一下撕开荷包里的大枣,劈头盖脸朝那些丫鬟砸去,有上前来的,她便揪住对方头发,左右开弓打上几巴掌。 场面陷入混乱,尖叫嚷嚷的声响中,宁宁吓得哭了起来,有严钰和胡娘子断后,姜沅抱紧了她正要离开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那步子很快,转眼就来到她们近前。 裴元洵一眼看到了被围在众人之中的姜沅与宁宁。 她们母女尚且安好,衣裳头发不见凌乱,只是宁宁受了惊,趴在姜沅肩头呜呜地哭着。 看到她那张小脸上的泪痕,裴元洵不由心头一疼。 他转眸看向院内,冷冷喝道:“胡闹,不成体统!” 姜沅转眸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沉冷,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势,而东远与李修就在他身旁跟着,一脸并不意外的模样,想是方才宅内的动静,是东远差人去告知他的,而在他来的路上,已经知晓了这里的来龙去脉。 姜沅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院内乱糟糟一片,地上到处滚落着枣子,而裴元滢狼狈地捂着左脸,在那里淌眼抹泪,她的几个丫鬟也都挨了几掌,有捂着脸的,有坐在地上喊疼的。 裴元洵薄唇抿直,沉冷视线落在三妹的脸上,就在裴元滢上前几步,想要向大哥哭诉时,只听他冷声吩咐道:“把三小姐关进祠堂,罚跪三日,若是不知悔改,就跪到改过自新为止!” 裴元滢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裴元洵不为所动。 他默了默,又看向殷老夫人。 看到长子对妹妹如此不留情面,老夫人脸色有些发白,道:“元洵,今日的事,不能只怨你妹妹......” 话未落下,裴元洵拧起眉头,对殷老夫人道:“母亲,我身为长兄,对弟、妹有管教之责,三妹如今这样,都是我一向对她宠爱放纵,疏于管教所致,论责,我首当其冲,母亲放心,我亦会重重自罚,至于今日之事......” 他顿了顿,很快又道:“儿子已经说过的话,母亲充耳不闻,身为长辈,您恶意揣度她们母女,对小辈如此不慈,从今往后,还望母亲以后多多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话音落下,殷老夫人气得捂着胸口往椅子上一坐,她脸色不妙,心悸似乎有突发之兆,哎呦哎呦叫起心口疼来。 要搁以往,看她犯了毛病,长子一定会关心不已,还会亲自侍奉汤药,不过,片刻后,她没有听到长子往前挪动的脚步声,只是听到他对李修说:“李大夫,请为我母亲看诊下方。” 裴元滢跪祠堂,殷老夫人要吃斋念佛,不管裴元洵怎么处理,这些都是他们的家事,姜沅没吃亏,只是方才的阵仗吓到了宁宁,她不打算再呆下去,便抱着宁宁很快离开了裴家的祖宅。 不过,经历刚才那桩事,回到家里,她倒是无心再做茯苓糕了。 严钰没在意茯苓糕,她陪着宁宁玩了许久,走的时候,她认真道:“姜沅,万一那姓裴的一家再来欺负你,可怎么办?要不我把我们府里的小厮给你调过来十个八个的,给你看宅护院吧。” 姜沅笑了笑,道:“没事了,我想,她们以后应该会安分守己,不会再生什么事端了。” 严钰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姜沅看她纠结的模样,道:“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严钰道:“我看那个裴大人,和他家里的人不大一样,他处理事 情还算公正。” 姜沅默了默,没说什么。 严钰又道:“对了,你明天就先别去南县了,我替你去,宁宁今天吓哭了,你在家好好陪她。” 姜沅点了点头,道:“好,谢谢。” 姜沅送严钰到巷子口。 目送她离开后,她重又返回宅前。 她没有直接开门进院子,而是默默盯着那株杏花树,出神了一会儿。 今日虽是闹了一场,于她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以后她与宁宁不必再刻意避着裴家的人了,而她们今日吃了苦头,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纠缠她们母女。 不过,就在她打算推门进院时,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姜沅。” 姜沅愣了愣,很快转过身去。 暮色初降,裴元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剑眉拧起,默然立在她身后。 姜沅不怎么意外他会来,对他点了点头,道:“将军。” 裴元洵开口,声音有些干哑无力:“我是来给你和宁宁道歉的,今日,有没有吓到宁宁?” 姜沅犹豫着摇摇头,道:“她还好,回来玩了一会儿,心情就好了。” 裴元洵沉默许久,眉宇间现出一抹痛色,他低声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姜沅放心地笑了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裴元洵走近了,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以前是我治家不严,对母亲一味孝顺顺从,对弟、妹溺宠,让你受委屈了。” 姜沅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诚恳道:“没什么的,过去的都过去了,将军今日已还给我们母女公道,我还要谢谢你。不过,将军能意识到府里的问题,尚且未晚,沈姑娘是个聪明有见识的,等她进府做了当家主母,为将军治家理事,将军府还会越来越好的。” 她提到沈曦,那么自然,那么毫不在意,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相熟的朋友,在冷静认真地给他建议。 裴元洵喉结艰涩地滚了滚,看着她,没再开口。 他上前一步,步伐却无端踉跄了下。 那高大的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整个人突地朝姜沅覆来。 姜沅愣了一下,迅速侧开身子,才没有被他压到。 而霎时间,他似乎也清醒了些许,大掌按住了门框,才没有倒下去。 不过,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掌,姜沅发现他掌心的温度灼烫得吓人,好像起了烧热。 她下意识往他身上多看了几眼,一下子愣住。 他穿得是一身玄色锦袍,后背处笔挺坚实,可细看过去,那衣袍上竟隐隐渗出斑斑血迹。 姜沅突地想到他说过要重重自罚。 她轻咬住唇,秀眉微微拧了起来。! 第42章 天色已晚,裴元洵此时起了烧热,肩背上还有伤,本着医者的责任心,姜沅让他到她的小宅院来休息一会儿。 她的家里备着常用的药物,可以先给他退去烧热,再给他上些伤药,等他好一些的时候,再离开。 房内,就在裴元洵似乎在闭眸休息时,姜沅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走了进来。 那退热的药是刚熬好的,还有些烫,她放下碗,拿起一把竹扇扇着风,好让汤药凉得更快些。 姜沅租住的宅子不大,可住的房屋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厢房,平时胡娘子住在厢房,她与宁宁住在正房的内室,这会儿胡娘子喝过酸枣仁汤已在厢房睡着,宁宁也刚刚在内室睡下,为了不惊动她们,姜沅让他在正房厅内靠窗的美人榻上坐着。 裴元洵没歇息,而是以手撑额,微微眯起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正房不大,除了内室占了一间的面积,其余两间没有屏风之类的遮挡,抬眼望去,一览无余。 厅内地上铺着张偌大的浅青色绣菱花褥毯,上面放着宁宁的玩具,有她小时候喜欢的铃球蹴鞠,还有她这个年龄喜欢的插画书籍,这些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方形竹筐中,摆放得整整齐齐。 褥毯的尽头,有一个可供房内玩耍的小秋千,秋千架是黄色的,秋千绳抓手处特意绑了厚实的蓝色棉布,以防宁宁荡秋千时磨疼掌心,而靠窗处则放着一张浅木色的菱花长桌案,桌案上有笔墨纸砚,旁边放置着一张书架,书架有六尺宽八尺高,塞满了姜沅常用的医书。 靠近他所坐的美人榻处,有几盆新开的山茶花,香味清芬,绵延悠长。 这里布置的温馨精巧,有童趣可爱,也有姜沅的用物,他也十分喜欢。 裴元洵转回视线,抬眸看向姜沅。 她站得离他很近,那药是放在她的书桌上的,她专心地给汤药扇着风,没有看他。 裴元洵默了默,想要站起身来,只是刚一动作,肩背上的疼痛便愈发明显。 他放弃了起身的念头,只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沅纤细的侧影。 片刻后,似有所感,姜沅转眸看了过来。 那药已凉了些,可以入口,她端起药碗走了过来,递给他,轻声道:“将军起烧热了,这是退热的药,您喝下吧。” 裴元洵接过,犹豫片刻,拧眉一口饮尽。 那药苦口,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喝完汤药后,他把碗搁在桌案上,道:“多谢。” 姜沅看着他,沉默了会儿,道:“喝了退热药,依旧是治标不治本,将军身上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洵默然片刻,言简意赅道:“自罚,一百鞭。” 姜沅眼神震动地看着他。 他不说,其实她能猜出他的用意,今天他让裴元滢跪祠堂,让老夫人修身养性,说不定还处罚了郑金珠和那些仆妇丫鬟们,她们未必会心服口服,而他重重自 罚受过,她们便不会再敢有什么怨言。 不过,那抽在肩背上的一百鞭,非寻常人能够忍受的,好在他体魄强健,受鞭刑后尚能活动自如,只不过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才会引发烧热。 但这会儿若不及时处理肩背上的伤口,那烧热即便退下,还会再起来。 姜沅想了会儿,轻声道:“将军脱下衣裳,我给你上药吧。” 裴元洵微不可察地挑起剑眉,暗自摩挲了下长指。 稍顷后,他看着姜沅,似乎有些苦恼又麻烦到她的模样,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多谢。” 姜沅背过身去。 耳旁响起窸窣的声音。 片刻后,她听到他沉声道:“好了。” 饶是姜沅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他肩背上那纵横交错的青紫鞭痕,还是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裴元洵的皮肤很白,只不过以前在外征战时风吹日晒,才变成了小麦色,近三年来,大雍太平无事,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都,脸和身上的皮肤都养回了冷白的颜色。 皮肤越白,那肩背上的鞭痕越骇人,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势太重,寻常的金创药见效慢,姜沅得重新给他调制些伤药。 她去内室提了一个药箱出来,药箱里有几个装药粉的瓷瓶瓷罐,她拿出一个瓷瓶,拔掉上面的红木塞,把里面的青色药粉倒进一只白瓷碗中,又在药粉中混合了一些促进伤口愈合的黑褐色药汁。 做完这些后,她仔细得把药汁与药粉混合在一起,慢慢搅拌成均匀的糊状,方便覆在伤口上。 裴元洵一动未动,姿势笔挺地坐在那里,大掌习惯性搁在膝头,静静地看姜沅细致而认真地调和药膏。 调完药膏,姜沅抬起头来,轻叹口气,走过来给他上药。 她轻声道:“这药汁碰到伤口,会有蜇疼的感觉,将军忍一忍,过一会儿就会好了。” 裴元洵低嗯了一声,道:“无妨,我并不怕疼。” 他这样一说,姜沅便想起他去年左胸中的那一刀。 她下意识往他的旧伤处看了一眼。 只见那精壮腰腹上有一道蜿蜒崎岖的丑陋疤痕,分明是后期没有好好养护所致。 姜沅下意识咬了咬唇。 去年她催促他离开时,他胸口的伤还没有好全,想是他后来大意,根本没有好好用药。 她回过神来,迅速收回视线,没再说话,只沉默着给他背上的鞭伤上药。 如她所言,那药碰到伤口,果有疼痛的感觉,裴元洵挺直脊背,未吭一声。 不过,寂静的房内,姜沅近到离他只有咫尺之远,她身上清淡的香味萦绕在身侧,已然掩盖了那苦涩的伤药。 而他稍微侧眸,便可以看到她小巧精致的嫩白耳垂,那耳垂处挂着一只嫣红的玛瑙耳铛,小小的一枚,珍珠般大小,颜色很鲜艳。 裴元洵沉沉看了几眼,又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没再随意飘转视线。 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受伤的病患需要医治,姜沅的神色严肃而认真,不曾有半分波动,直到俯身给他涂完伤药,她才放下药碗歇了会儿。 其实,除了后背新添的鞭痕,胸口处的那道刀伤,他身上还有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疤,那些几寸长的小小疤痕颜色变淡,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有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臂上方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腹下侧,看上去异常醒目,是他以前在战场上受的旧伤。 姜沅抿了抿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疤痕。 察觉到她在打量他身上的旧伤,裴元洵低声开口:“无事,早就愈合了。” 姜沅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了会儿,轻声道:“这些旧伤留下的疤痕应该还能祛除,我回头给将军配一些祛疤的药,不过要坚持日日涂抹,至少持续三个月才行。” 裴元洵摇了摇头,道:“无碍,不必了。” 他毫不在意,姜沅也就不再多言。 那背上的伤口不适合再缠细布,否则伤口容易化脓溃烂,上完伤药后,不要随意走动,最好在背部覆上一层薄纱,多多趴在床榻上休息。 姜沅提醒完他应该注意些什么,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夜色已经深了,他的伤口也已处理完,此时显然不适合再在这里呆下去,裴元洵起身披上外袍,大步走到院外,对姜沅道:“今天多谢了,你早点休息。” 姜沅点了点头,道:“将军这两日多注意身体。” 说完,她便轻轻阖上了院门。 沉沉夜色下,那株杏花树枝繁叶茂,静默而立,散发着一种清淡的,属于树木的清香。 裴元洵站在树旁,拧起剑眉思考了许久,才脚步轻松地离去。 ~~~ 翌日一早,胡娘子刚打开院门,便发现裴大人站在外面。 胡娘子大为意外。 他没有敲门,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手里还提着个褐色的锦包,大约半个书袋大小,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经过昨日一役,胡娘子看得出来,姜大夫的这位前夫还算是明事理的,昨日要不是他及时出现,喝止裴三小姐和那些丫鬟仆妇,最后不知还会闹到哪步田地。 想到这一点,胡娘子便亲和地冲他点了点头,道:“裴大人,您来做什么?” 裴元洵以拳抵唇闷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是来看宁宁的,昨天吓到她了,我想当面见一见她,给她说声对不起。” 他算是细心,还能想到这一层,胡娘子脸上瞬间绽出笑意,道:“您等着,我先去问问姜大夫。” 没多久,她去而复返,高兴道:“裴大人,您进来吧,宁宁刚睡醒,姜大夫给她扎辫子呢。” 裴元洵沉着点了点头,道:“多谢。” 这院子他昨晚来过一次,已经很熟悉,他没有多在院外停留,而是去了正房的方向。 到了厅内,宁宁乖乖坐在美人榻旁的 小凳子上,姜沅正在给她扎头发。 看见裴元洵大步进来,姜沅道:“将军,你先坐下等会儿,我给宁宁扎好头发。” 说完,她便低下头,把宁宁乌黑发亮的头发分成两股,各扎了一个小辫,然后用红发带绑起来。 裴元洵撩袍坐在昨晚坐的美人榻上。 他没作声,而是垂眸沉沉看了一眼宁宁。 她也仰起小脸看着他。 不过,她没说话,黑亮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想问什么,片刻后,她又低下头去,翻来覆去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红色小灯笼。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又悄然侧眸,看向姜沅。 她今日没有挽发髻,那一头乌发只是用绛色发带束起,斜斜垂在肩头的一侧,她穿得也是寻常舒适的裙衫,不像昨日那样简洁方便的打扮,想是今日不用看病出诊。 待给宁宁绑好头发,姜沅终于抽出空来,她看了一眼裴元洵,不由拧起了眉头。 此时刚到辰时,还是一大清早,他昨晚受伤那么严重,离开她的宅子时,那烧热才刚刚退去,她很意外他一早便再次前来,而且,看他的模样,那脸色还有些苍白,似乎也没有休息好,眼周还有圈淡淡的乌青。 不过,他提出要见一见宁宁,她倒没有道理阻拦,毕竟他昨晚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安慰宁宁,只不过宁宁昨晚早已睡下,而他又起了烧热,事情才不了了之。 姜沅无奈看着他,温声道:“您跟宁宁说说话吧。” 得到她允许,裴元洵点了点头。 他把锦包放到宁宁面前的小桌子上,道:“宁宁,昨日的事吓到你了,是我不对,以后她们不敢再那样欺负你和你娘亲了,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给你赔罪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宁宁扭头看了眼姜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懂眼前这位男人为何要向她道歉,因为,她记得,他好像帮了她和娘亲。 裴元洵沉沉看着她,低声道:“宁宁,你还记得昨天在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事吗?院子里都有哪些人?我又是谁?”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 经他一提醒,宁宁重重点了点头。 大院子里发生的事,她都记得。 那个老妇人自称是她的祖母,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分别自称是她的姑母和婶母,同巷里玩耍的孩童,他们都有祖母姑母之类的亲戚,只有她没有,她一直很奇怪,那些同伴们都有爹爹,为何她也没有?娘亲曾告诉过她她的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可眼下,祖母姑母都回来了,虽然她们看上去不招人喜欢,她也不喜欢她们,可,关键得是,眼前的男人给她道歉,那他和那些祖母、姑母是一家人的吗? 他为什么重重强调他是谁?难道说,他是她的爹爹? 宁宁拨弄几下灯笼上的红穗,没有看那鼓鼓的锦包,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她抬起头来,看着裴元洵,声音清脆地问道:“你是我爹爹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裴元洵暗自 勾起唇角,随即他迅速转眸看向姜沅,他的眼神表现得十分震动,眸底似乎散发出一种灼灼的光芒,他看着姜沅,黑沉眼眸一眨未眨,似乎在期待什么,但又带了些克制的隐忍。 看上去,他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在征求姜沅的意见。 姜沅非常意外地愣住。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宁宁说,秀眉微微拧了起来。 房内安静了许久。 宁宁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裴元洵,小嘴撅了起来,催促道:“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爹爹?” 姜沅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在短短的片刻时间,她已经想清楚。 宁宁已见过裴家的人,她很聪明,竟能自己猜到这一层,她迟早要告诉她真相,此时,最好不要再隐瞒下去。 许久后,姜沅开口,她的语调沉静而平和,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她轻声道:“宁宁,这就是你的爹爹。” 话音落下,裴元洵立刻重重点头,沉声道:“你娘亲说得没错,我正是你的爹爹。” 得到验证,宁宁意外得十分平静,她只是晃了晃小脑袋,看着姜沅,道:“是和二妞的爹爹,一样的爹爹?” 同巷的玩伴二妞,她娘亲是带着她改嫁给现任丈夫的,她的前夫偶尔会来看二妞,所以,二妞时常会在玩伴面前提到,她有两个爹爹,一个前爹,一个后爹。 姜沅下意识摸了摸宁宁的小辫子,轻声道:“是的。” 宁宁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二妞有前爹后爹,她也有一个前爹,只是,现在还没有后爹,不过,她不在乎有没有前爹后爹,只要娘亲能陪着她就好了。 饶是不知道二妞有两个爹爹,裴元洵也从她们母女的对话中,猜出来一些端倪。 他不动声色眯起眼眸,沉冷脸色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情绪。 宁宁看了眼那搁在面前的锦包,是爹爹说给她带来的礼物,她眨了眨眼睛,很有礼貌地问:“爹爹,你给我带了什么?” 那句爹爹,声音清脆而动听,是世间最美好动听的天籁,裴元洵的神色波澜不惊,嗓音却不复以往那么沉冷无波,他低头看着宁宁,沉声道:“你打开看看。” 宁宁看了眼姜沅,得到娘亲点头允许后,便打开锦包,伸出小手去拿里面的东西。 她拿出一个不倒翁,红色的,像她的小手那么大,模样很是可爱,她把不倒翁放在桌子上,小手戳了它一下,看它前仰后合倒下又再起来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锦包里盛的东西很多,宁宁放好不倒翁,又好奇地去包里拿礼物。 她拿了一个,还是不倒翁,再拿一个,还是,接连十多个,竟全部都是,最后锦包见了底,桌子上一溜摆放了十六个不倒翁。 虽然这些不倒翁颜色各异,大小不一,但它们都是那种憨态可掬的模样,有两个,还是拱手作揖的女童不倒翁,眼睛又大又圆,看上去有几分熟悉,似乎和娘亲那 天装在书袋里带回来的一样。 宁宁玩得不亦乐乎,姜沅却有些无语,道:“将军怎么买这么多?一个两个的,够宁宁玩就行了。” 裴元洵不以为意,沉声道:“路边摊位上卖的,我看着可爱,便都给宁宁买来了。” 反正他都已经买来,多说也无用,只是姜沅疑惑,这大清早的,竟有一早摆摊卖这些东西的。 他在房内大约呆了两刻钟后,姜沅便道:“将军身上有伤,还应多休息,我待会儿要带宁宁去街上买东西,就不留将军了。” 她这是催促他离开,裴元洵没说什么,他视线沉沉地看了一眼房内,撑膝坐起身来,道:“好,那我就先走了。” 离开前,他撩袍蹲在宁宁身前,温声道:“爹爹今天离开,明日再来看你。” 他说得很笃定,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姜沅秀眉微抬,看了他一眼。 二妞的前爹也会时常来看她,宁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爹爹,下次,不要买不倒翁了。” 父女两个商议已定,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沉声道:“那你喜欢什么?” 宁宁没直接回答,而是把她的一小筐玩偶抱了出来给他看,那里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磨喝乐,其中有一套十二个踢蹴鞠的磨喝乐,看上去分外有趣,宁宁道:“娘亲喜欢,我也喜欢。” 裴元洵愣了愣,悄然侧眸看了一眼姜沅。 她也低头盯着那些泥偶,唇畔带着一抹轻淡的笑意。 她喜欢不倒翁,也喜欢磨喝乐,那不倒翁并非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裴元洵很快沉声道:“那爹爹下次来,给你带泥偶。” 对于他说下次再来的事,姜沅暂时没说什么,等送他到院门外后,她轻声道:“将军。” 裴元洵顿住脚步,负手垂眸看着她,他的肩背鞭伤依然严重,但站姿却依然笔挺,那是在兵营中常年养成的习惯,只是,这样的站姿,疼痛会更加明显,他神色沉冷如常,但眉宇间那一抹痛色,却不能轻易掩盖。 姜沅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您会在兴州呆多久?” 祭祖的事已完成,裴家人不会在兴州逗留多久,裴元滢跪完三天的祠堂,她们就会离开这里,但裴元洵默了默,只是沉声道:“她们后天就会回兴州了,我还有事,要在这里多留一段时日。” 姜沅沉默了一会儿,道:“将军,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听了之后,请您不要生气。” 她的语气有些严肃,裴元洵心头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神色未变,只是道:“无妨,你直言便是。” 姜沅道:“先前你说过,不会再打扰我和宁宁,现在宁宁认下你这个爹爹,似乎,你打算会经常来看一看她,这件事我并不会反对,但我希望,你不要像一年之前那样,再刻意花费什么心机。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以后我也会给宁宁找一个后爹,我现在之所以对你以礼相待,是因为你信守诺言。当然,如果这些是我想多了,你只是出于父亲的责任感想多看一看宁宁,那我要说一句抱歉。” 她就那样抬头看着她,瓷白的脸庞温柔而恬静,说话也不疾不徐的,嗓音温婉而动听,提醒他要和她们母女保持距离,不要刻意打扰她们。 她现在对他依然没有爱意,他清醒的知道。 她说,各有各的生活。 她甚至提到,想要给宁宁找一个后爹。 也许是那个季大夫。 裴元洵没作声。 那种强烈的嫉妒不甘和想要偏执占有的感觉,复又涌现,在心底翻腾不已。 他已问过李修,这种痛苦无药可医,惟有得偿所愿,才会缓解消散。 若是没有再次遇见她,这种痛苦也许还能忍受,可现在已日渐成势,只会愈来愈重。 他要得偿所愿。 她若一直不愿意再嫁他,他可以只顶着前夫和前爹的名头,守候在她们母女身边,他会弥补她们母女,不让她们再受委屈,但无论如何,宁宁的爹爹,永远都只能是他一个。 稍顷后,裴元洵神色未起任何波澜,他淡定地微一颔首,道:“你想多了,我并无此意。”! 第43章 翌日一早,裴元洵重又出现在青鱼巷。 青鱼巷的巷道并不长,是青石板铺就的,石板方方正正,规整厚重,泛着青石的光泽,从巷口走过去,大约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但他的步子大,那肩背上的伤势也好了些,不过转眼间,便走到了姜沅的宅子前。 他昨日说了要给宁宁买磨喝乐,今天一早过来,正是打算带她去逛一逛外面的铺子。 不过,他刚刚想要敲响院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迅速侧眸看去,星眸微微眯了起来。 来者是季秋明。 他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锦袍,头发上系了一条蓝发带,发带随风飘逸,本就年轻的他,显得俊俏潇洒。 裴元洵放弃敲门的打算,负手而立,视线锐利地看着他越走越近。 看到院门外神色沉冷的裴大人,季秋明意外得一愣,随后,他长眉一挑,拱了拱手,不冷不热地打起招呼:“裴大人。” 他可是清清楚楚记得,那日在医堂,他的妹妹是多么言行无状,全然没有丝毫大家闺秀风范,而听严钰又提及,裴家的人曾险些把宁宁夺走,所以,他对姜大夫的这位前夫,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裴元洵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略一颔首,道:“季大夫来此有何贵干?” 季秋明径直越过他,走上前叩响院门,简短道:“我来找姜大夫。” 他拍过门环,院门很快打开。 开门的是姜沅。 她看到季秋明,美眸一亮,唇畔悄然绽出一抹笑意:“季大夫,你是不是等急了?” 随后,察觉到杏花树旁还有个高大的身影,她愣了愣,抬眸看了过去。 裴元洵就在杏花树旁负手而立。 他默然未语,脸色沉凝,看过来的视线情绪难辨。 他今日要来看宁宁,姜沅不意外他的出现,她没说什么,只是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到院子里来。 不过,裴元洵没作声,也没动,而是拧起眉头,视线移向旁边的杏花树,似乎在打量那一根异常繁茂却显得多余的枝丫。 姜沅这会子无心理会他。 季大夫今日前来,是要与她一道去南县诊病,到了约定汇合的时辰,她已晚了一刻钟,她一向从不迟到的,想必是担心她家里有什么事,季大夫便来看一看。 姜沅抱歉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就可以出发,你稍等我一下。” 说完,她回房提了药箱,又很快走了出来。 他们并肩走了出去。 两人边走边低声谈论着南县的病情,裴元洵隐约听到什么“刘娘子”“病情严重”之类的话。 不过,他们渐行渐远,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半柱香后,他们走出巷子口,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裴元洵负手望着巷口的方向,身形未动。 胡娘子看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不打算进院子,便走了过来,问道:“裴大人,您今日是来看宁宁的吗?”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沉默片刻,又改口道:“我今天有事,改日再来看宁宁。” 他话音落下,便疾步走了出去。 那一道挺拔的背影很快走到巷口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去南县的马车停在巷口右手边的街道拐角处,姜沅登上马车,严钰已在里面等着她。 马车缓缓启动,而季秋明则如往常一样,在旁边打马而行。 除了他们,随行的还有六个医署的年轻大夫,他们都是随季秋明一道去南县学习诊治肺症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谈论着病情,朝着南县的方向行去。 昨日姜沅在家里陪宁宁,是严钰替她去诊治刘娘子的病情,她擅长的是药材辨识经营,医术倒是一般。 姜沅的药方她分毫未动,那按照她所开药方熬煮后的汤药,刘娘子一天喝了三次,昨日上午还好好的,谁知午时过后病情便加重起来。 严钰那会儿有事,便提前离开,留下南县医堂的大夫在照护她,严钰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这病情忽好忽坏的,其实,我看她肺症似乎并不严重,就是整个人没有力气,光嚷着浑身疼,说胳膊都抬不起来,跟快断了似的。” 姜沅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看她胳膊上的红疹?那红疹消退了没有?” 严钰摇了摇头,道:“我只检查了一下她的肺症,没注意看她的胳膊。” 这病症不同寻常,姜沅拧眉琢磨起来。 不过,就在她凝神细想时,她们车队后方突然传来几道凌乱的马蹄声。 对方的速度很快,转眼就越过那后边骑马的几位大夫,径直来到了她们马车旁。 奇怪得是,到了马车旁后,那马蹄声便沉稳起来,对方不再疾驰,而似乎在和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 姜沅掀开窗牖上的帘子看去。 马车外,裴元洵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紧跟在她的马车之旁,而跟他一同骑马过来的,还有李修和东远,他们两个稍稍落后一些,跟在他的后面。 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姜沅十分奇怪。 就在她打算开口相问时,裴元洵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兵营之中常有各种棘手的病症,肺症一向难治,李大夫听说你们去南县诊治疑难杂症,想来一同学习。他是外乡人,不识得去南县的路,我特意陪他一道前来。” 距他几步之遥的李大夫听到这话,夹紧马腹驱马上前,对姜沅笑道:“姜大夫,同为医者,应当互相切磋学习,我特来向季大夫和姜大夫请教如何诊治那疑难的肺症,还请姜大夫知无不言,倾囊相授,在下多谢了。” 李大夫医术高明,说话却如此谦虚,而且,他的脸圆圆的,脸颊上有一对酒窝,笑起来显得特别亲和,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姜沅看着他,温声 道:“李大夫太客气了。” 李修听完笑着点了点头,又赶紧拨转马头的方向,去另一边寻季秋明说话。 虽然意外他们的到来,但方才李修的那一番话,季秋明已经听到。 他对此并没什么异议,甚至十分欢迎李大夫来观摩学习,李大夫可以根据他在兵营诊病的经验,给他们提供一些建议。 不过,对于那位面色沉冷的裴大人,季秋明倒是挑起长眉,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 马车辘辘而行,跟李大夫说完话,姜沅没放下车帘,而是又看了几眼裴元洵。 他神色一直淡淡的,没有看她,只专心地看着眼前的路,而东远跟在他主子身旁,则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姜沅觉得自己想多了。 将军虽然沉冷不易亲近,但跟李大夫的关系看上去很好,他家的祖宅在兴州,他对这里自然是十分熟悉的,所以,他亲自送李大夫到南县医堂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她有些疑惑,先前李大夫似乎对南县的肺症并没什么兴趣,不知何时,他们竟如此重视了? 马车驶到南县的医堂外,姜沅和严钰一前一后跳下马车,提着药箱,快步走进了医堂。 到了堂内,姜沅直奔刘娘子养病的医室。 刘娘子躺在医床上,她的脸色发黄,呼吸十分粗重,看上去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见姜沅进来,她虚弱地开口打招呼:“姜大夫。” 姜沅把药箱搁在一旁,走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刘娘子道:“姜大夫,我的肺症好像还是那样,可昨天晚上,我发现我胳膊上的红点越来越多了,还疼得要命......” 她说着,撸起衣袖,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来。 姜沅看到她胳膊上那大片的红点和已经开始溃破流脓的皮肤,一下子愣住。 过了许久,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家里有没有人患了和你一样的毛病?” 她的语气又急,脸色又严肃,和以往温柔和善的样子完全不同,刘娘子被吓了一跳,她想了会儿,一五一十道:“昨天我来医堂的时候,我十五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闺女胳膊上都起了,还有我婆婆,她那个比我还严重些......” 姜沅怔在原地,顿时如遭雷击。 片刻后,她温声安慰了刘娘子几句,然后匆匆走回医堂的中厅,叫了季秋明过来,道:“我怀疑刘娘子患的是疫病,她先前所表现得是肺症,那疫病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她诊治期间离开了一天,病情加重了不少,再回来时,那疫病便完全显现出来了,这疫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胳膊上的红点。” 她这样一说,季秋明立刻重视起来,不过,病情尚未确定之前,不可随意说出,以免引起慌乱,他低声对那些大夫嘱咐几句,要他们不可到刘娘子养病的医室去,而他和姜沅则匆匆戴上面巾与手衣,又去了刘娘子的医室,还将门严严实实闭合上。 裴元洵就坐在不远处。 他身为大 将军,位高权重?[(,公务繁忙,竟然会亲自到医堂来,掌管南县医堂事务的张医正大为震惊,他生怕招待不周,正殷勤地跟这位大将军攀谈。 不过,裴元洵耳力敏锐,饶是张医正絮叨不止,他还是听到了姜沅说的话。 疫病的严重性无人不知,姜沅这样说,那应当已有了八成的可能性。 他拧起眉头,抬眸看着那医室的方向。 半柱香后,季秋明和姜沅走了出来。 看到姜沅罕见的凝重神色,裴元洵立刻起身大步走近,低声道:“怎么回事?” 姜沅看了他一眼,急忙退后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方才近距离接触了刘娘子,虽然戴着面巾手衣,也难保不染上疫病,此时离她远些才行,她低声道:“将军,是麻风疫,这里很不安全,你现在尚未接触病人,请你快点离开。” 说完,她便快步走到医堂中间,将杏林医署来的几位年轻大夫和南县医堂原有的几位大夫召集起来,待季秋明宣布疫病之后,医堂内的大夫们顿时如暗云压顶,神色凝重地议论起来,而掌管南县医堂的张医正则捋惶恐不安地捋着胡须,脸色煞白不已。 疫病的严重性,这些大夫们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季大夫素有神医之称,他对各类病症都有了解,而姜大夫医术高明,如果他们两个一起诊治过后,确定刘娘子得的是疫病,那就不会有错。 麻风疫已有多年未出现过,这种病发病极快,初时四肢有红疹发出,之后便会染遍全身,病情严重时会皮肤溃烂,腿脚无力,再严重时,会断骨裂筋,疼痛非常人能够忍受,除非身体足够强悍,不管男女老少,染上这种麻风疫,轻则落下残症,重则一命呜呼,而但凡是触碰过起了麻风红疹的病人,或是用过病人的吃食用物,皆会无一例外地染上。 也就是说,最近两日,但凡接触过刘娘子的,只要没有防护,很大可能都会染上疫病,而前日她还回家做了腊肠,又送到各家亲戚家,这么短短几天,整个南县,兴许四处都已有麻风疫在传播。 这医堂之中,除了这些大夫们,只有裴元洵、李修与东远三人初到此地,他们尚未接触过这里的用物,而裴大人身居高位,是朝廷重臣,若他在这里染上疫病,张医正哪敢承担得起后果? 他忙道:“裴大人,此地疫病凶险,您万不可再呆下去,还请您即刻离开。” 他说着,就要撩袍跪下去,大有裴元洵不离开,他就不会起身的意思。 裴元洵竖掌,示意他无需跪拜,更不必劝阻。 他沉声道:“张医正,裴某无惧。” 他的语调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张医正只好撩袍起身,讪讪闭了嘴,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 东远就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裴元洵看了他一眼,道:“传我之命,去调兴州府兵,半个时辰内务必赶到南县,如有延误,军法处置!府兵到达之时,所有进出南县的道路一律封死,只许进,不许出。” 神策军征战时,曾在城 营遇过疫病,将军亲自坐镇指挥,那疫病因防治得当,不到十几日便完全消散,此时南县的疫病,与那城营疫病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调用府兵过来,是最快最迅捷的方法,东远立即领命打马而去。 待东远持令离开后,裴元洵看向张医正,道:“立即差人通知曲知县过来,与我在医堂外会面。” 张医正忙不迭照做了。 半个时辰后,曲知县不慌不忙地赶来,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南县的雷县尉和一班吏员差役。 到了医堂门口,遥遥看到裴元洵一身玄袍负手立在医堂的廊檐下,神情严肃而沉凝,气势威严迫人,曲知县没上前来,而是远远站着向他见礼,倒是雷县尉几步上前,拱手问安。 裴元洵看着曲知县,嗓音沉冷道:“从县衙赶来,曲大人为何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曲知县嘿嘿笑了笑,含糊道:“下官方才在处理公务,来迟了,大人见谅。” 裴元洵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曲大人为何距本官十步之遥?” 曲知县惜命,害怕医堂里的疫病,他抹了抹额头上莫名渗出冷汗,笑道:“大人有事直接吩咐下官即可,下官站在这里,能听清。” 裴元洵目光锐利地睨了他一眼,暂时没有开口。 在这无声的沉默之中,曲知县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时,耳旁传来沉冷威严的声音:“疫病当前,南县暂行军法监管,南县曲知县渎职误事,贻误疫情,罚五十军棍,关押待审。” 他是大将军,以军法监管南县,无人敢有异议。 东远受命,当场吩咐府兵以军棍处置,那些府兵本就只听军令,如此一棍一棍毫不客气地抡下去,曲知县当即杀猪般惨叫起来。 五十棍罚完,曲知县快丢了半条命。 不过,知县被罚,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在场的雷县尉和一班吏员差役无不俯首听命。 裴元洵看向雷县尉,沉声道:“你即刻率人排查刘娘子所有接触过的亲戚朋友,无论患病与否,立刻送至医堂隔离,此事是重中之重,不可疏忽大意,另外,张贴告示,告知百姓家中待命,没有传令,不得迈出一步,敢有病患及百姓违令者,斩。” 他说得很平静,只是那个斩字落在众人耳中,无不叫人心惊胆战。 雷县尉拱手听命,率领一班县衙差役,立即去拿人传令。 他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整个南县已处于严管状态,那些潜在的和已出红疹的病患也陆续由差役带来。 不过,那些病患太多,南县医堂仅能容下二十多人,剩下的病患只好迁至南县城郊的疠所。 外面的一切在裴将军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运行,但,此时,南县医堂内的情形并不乐观。 之前麻风疫曾在大雍出现过,却并没有有效的诊方,出现这类疫病,只能硬生生拖到第二年日头毒辣温度变高之时,这种疫病才会减轻,而再过上三年,疫病才会自热而然地消散。 在此期间, 服用汤药不过是缓解些许病痛的折磨罢了。 眼看病患越来越多,医堂的大夫们人手有限,药物有限,没有有效的方子,众人面临着或残或死的生命威胁,无不陷入一种难言压抑的悲观情绪中。 而严钰因为昨日照护过刘娘子,现在已开始发疫病。 她两条胳膊上已冒出红点,额头也发烫烧热起来,现在没有有效的方子,姜沅让人给她喝下退热的药后,让她躺在榻上休息。 她安置好严钰后,独自一个人去了刘娘子的医室。 那里无人敢靠近,她却凝神翻看着刘娘子自进入南县医堂以来用过的所有医方和每日的医案记录,足足查看了大半个时辰后,她沉凝的神色才有所舒缓。 她很快放下医册,来到医堂的中厅,此时呆在医堂的众位大夫大都面色颓丧,情绪低落,姜沅环视一周,道:“各位先不必太悲观丧气,刘娘子此前由我诊治过,她初时胳膊上已患有红疹,不过服用过我配制的汤药后,那红疹已经消失,只是她回家之后,食用了獐子肉,期间又没吃药,那麻风疫才忽然加重起来。我觉得,那药方兴许有效,不过,还需要细细斟酌使用后,才能确定下来。” 她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季秋明,他方才也在琢磨这病症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点了点头,立刻道:“姜大夫说的我有印象,那方子是在清肺散的基础上加了一味黄花蒿,黄花蒿本是确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可治红疹疮毒,麻风疫也需清热解毒,这味药材必定有作用,当务之急,我们是要让刘娘子继续服用这味药,看看有没有效果。” 他们这样一说,药堂的大夫们精神很快振奋起来。 众人一起斟酌,参照姜沅原来的方子,根据刘娘子的病情,最后列出四副方子,照着方子熬了四副药之后,分别端给刘娘子,严钰和另外两个出红疹的中年男子服下。 服药之后,别无他法,只能静等药效,再根据药效如何,决定下一步怎么用药,而且,这种病情很有可能会反复发作,即便一时减轻,之后也可能会突然加重,总之,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所有的病患之中,刘娘子是首例,又是病情最严重的,先前其他人并未接触过她,只有季秋明与姜沅进过她的医室,熬好汤药之后,进入刘娘子医室观察她服药后药效如何的,也是他们两人。 裴元洵再次迈进医堂的时候,便看到那患了麻风疫病妇人的病室房门紧闭,而他透过那扇窗格的缝隙,可以看到姜沅和季秋明坐在靠门处的两张椅子上。 他们坐得太近了些,几乎肩并肩,虽然他们都戴着白色的面巾,却时而默契地双目对视,不知在亲密地说些什么。 裴元洵沉冷无波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 第44章 自打睡前服用过那一味麻风汤之后,刘娘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她没再起烧热,也没再嚷嚷着全身断了骨头似的疼,而是睡得很踏实,呼吸也很平稳。 姜沅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室内,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观察一番她身上红疹的症状,并一笔一笔详细记录在医案上。 一开始,季秋明和她一起呆在病室内,两人一直谈论着麻风汤药方和可能产生的效果,半个时辰后,疠所那边有病患用药后出现急症,他带领几名年轻大夫赶了过去。 夜深时分,姜沅撑不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待她再醒来时,却发现身上披了一件长袍。 那长袍是黑色的,很干净,很新,还有一股清冷的松香气息,不知是谁的,兴许是医堂的大夫看她睡着,怕她受凉,没有惊动她,特意给她披在了身上。 姜沅起身将长袍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又去查看刘娘子的病情。 此时距离刘娘子最后一次用药已过去四个时辰,药效应该已经完全发挥出来,她还没醒来,姜沅掀开她的衣袖,看了看她的胳膊,那胳膊上的红点,竟已退去少半,溃烂的皮肤也有逐渐愈合的迹象。 那麻风汤效果显著,姜沅精神顿时为之一震。 她给刘娘子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走了出去,打算去隔壁看一看严钰的情况。 不过,刚一开门,却不期然撞到了人。 那人背对着医室门,身形高大而挺拔,脊背像块硬邦邦的铁板,撞得她鼻骨都快要断了。 姜沅揉着酸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却看到裴元洵转过身来,默然立在她面前。 他神色清冷肃然,似乎一夜未睡,眼周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见到她,他眉头拧起,低声道:“你怎么样?” 姜沅立即退后几步避开他。 她现在是最有可能染上疫病的,只是还没到发病的时候,她忙道:“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泪光潋滟的眸子,不答反问:“那麻风汤有没有预防的效果?若有的话,你喝上一些。” 那麻风汤有效,刘娘子的病情已有明显好转,他这样一提醒,姜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除了她,那些但凡接触过病患的大夫差役们,都应该喝上几碗,有病防病,病发的则可以减轻病情。 姜沅快走了两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疾步返回来,对他道:“这医堂里最不安全,将军还需指挥府兵吏员防病,责任重大,一定要以身体为重,不要在此久呆。” 整个南县现在封禁,府兵的调度,药材调拨,病患用药,乃至于吃食用物,百姓恐慌情绪的安抚等等,无一不得他拿主意,他此时就是南县的定海神针,可他肩背上的伤还没好全,看上去似乎已一夜没有休息,此时若再染上疫病倒下,整个南县恐怕都会失控。 裴元洵没点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沉声道:“好。” 姜沅跟他说完话,便匆匆 向隔壁的医室走去。 她走得很快,却在推门时猛然顿住了脚步。 兴许是昨晚休息不足,整整一夜,她只闭眼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会子走路太快,一时竟有些眩晕眼花。 她定了定神,才勉强扶住门框没有倒下。 裴元洵立即大步走到她身旁,道:“可有不适?” 姜沅摇摇头,轻笑了笑道:“可能是睡得太少了,有点累,没事。” 她一说这个,裴元洵忽地想起,自昨晚到现在,她一直都呆在那病室中,没有踏出一步,也没有吃任何东西, 他说了句“你等我回来”,便大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后,他去而复返。 他走到姜沅近前,伸出手,那刚劲修长的大掌中托着一张碧绿色的荷叶,荷叶里躺着六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闻起来香喷喷的。 他看着姜沅,沉声道:“都吃下,吃饱肚子,才有力气。” 看到包子,姜沅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不过,他实在高估她的饭量了,那六个包子她怎么能吃得完? 她不敢与他触碰,便指了指旁边的桌子,那里有个干净的盘子,道:“多谢将军,您拿出一个放到这儿,多的我吃不完,剩下的你吃吧。” 不消说,他忙到现在,肯定也还没有用饭。 裴元洵没说什么,按照她的指示放下包子。 姜沅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拿起包子匆匆咬了一口,便快步去了严钰的病室。 看到严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严钰的情况并不好,她身上烧热不止,四肢都起了红疹,一直在闭着眸子昏睡,这说明她服用的那个药方并不对症。 姜沅看着她惨白的脸庞,深深自责不已。 如果昨天是她来照护刘娘子,严钰就不会染上麻风病,但此时假设这些已经无用,她只能好好照顾她,希望她能顺利好转起来。 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四副方子,只有刘娘子所服用的麻风汤效果最显著,因为里面加的黄花蒿要比其他三副药方多上一倍,但疫病有可能反复,现在还不清楚她能否痊愈,以及痊愈之后还会不会留下遗症。 但严钰此时的情况太让人担心,姜沅想了许久,走到大厅里,与张医正和几位大夫商议,她道:“刘娘子服用麻风汤后,效果最显著,而严姑娘的用药几乎无效,那两个男病患服药后只是退去烧热,身上的红疹却没减少,照此情况,我建议将严姑娘的用药改成与刘娘子一样的药方。” 按照试药的流程来说,几位大夫先前约定过,不管药效如何,都应坚持服用两天后,再根据效果调整药方,季秋明去了疠所,目前,在医堂中,对这个病症最熟悉的莫过于姜沅了。 对于她要更改严钰的药方一事,张医正捋了捋胡须,满面愁容道:“姜大夫,老夫没什么意见,但你也知道,现在试药多么重要,我们早一刻找出更有用的方子,就会有更多的人得救,如果 ,刘娘子现在病症虽有所减轻,之后却病情突然加重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严姑娘的药方,兴许只是还没有产生效果,再坚持服用两剂,说不定就能有效呢?” 作为医者,这些所有的可能性都得考虑到,姜沅拧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她对刘娘子使用的麻风汤是有把握的,因为先前她初次显现出疫病时,这个方子已经产生了效果,只不过她中间停服,疫病才严重起来,而严钰的病情来势汹汹,若她一直用现有的方子,很大可能会耽误病情。 姜沅没有犹豫多久,而是看着张医正,掷地有声道:按我说的做,停用严钰的试用药方,改成与刘娘子一样的用方。♂” 她这样说,其他人没有异议,事情很快便确定下来。 医堂里大夫少,除了刘娘子与严钰,还有另外将近二十个发出红疹的病患,而疠所还有足足将近两百个已发病的患者,医堂这里由姜沅负责照看,疠所由季秋明和南县当地的大夫们看守,而那些药材调用、病患看守、吃食供用等,都得有县衙来进行调度,所有人都在因为疫病而忙碌奔跑。 整整三天,姜沅奔走于医堂二十多个病患之间送药下方,期间只坐下歇息了片刻,便又要去观察病情。 三日之后,临近傍晚之时,刘娘子的病情几乎痊愈,她已经下床活动自如,甚至没有留下任何遗症,而严钰也已经醒转过来,她发病晚,红疹还没有消退完,但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确认麻风汤对症有效,姜沅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医堂的大夫们也终于露出笑脸,整个医堂笼罩着的阴云,总算消散了大半。 这几日来,县衙的差役奉命给医堂的人送饭。 病患和大夫的用饭都是一样的,送给姜沅的,却十分特别,除了两个素馅的包子,还有一碗红豆粥。 姜沅累得几乎散架了一般,没什么胃口,她没有吃包子,而是简单吃了几口红豆粥,便和衣躺在床榻上歇了会儿。 不过,躺下后,她本打算眯一会儿就起来,却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口舌发干,头脑眩晕不止,四肢犹如断骨般疼痛。 虽在睡梦中,她还是大致判断出,这是她染上的疫病开始发作了。 不过,她却几乎没有力气起身,那眼皮似乎有千钧之重,只能躺在榻上闭眸昏睡。 意识模糊不清之时,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 几息后,一只大掌搁在她额头上试了下额温。 那掌心干燥,微凉,手指修挺劲长,覆在她额上时,那长指烫到般蜷缩了下,无意碰到了她的长睫。 姜沅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那人便用大掌握住了她的手。 片刻后,他轻轻一握便又放下,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深时分,裴元洵再次返回医堂时,姜沅还未醒来。 她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白天的时候,医堂的人已给她服过药,只是,大夫们人 手不够,夜深时,她这边便无人照顾。 裴元洵走到她榻旁,撩袍撑膝坐下。 这间医室很小,床榻也很窄,她身上盖着一层蓝色的棉被,双眸紧闭,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虽然她没起烧热,但脸颊苍白如纸,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搭在身侧,呼吸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大掌动作很轻地覆在她的手上,道:“姜沅。” 她没有任何回应,就那样静静地躺着。 有那么一瞬,裴元洵心头甚至闪过一丝害怕,怕她会出什么意外,怕她永远不再睁开眼睛。 一开始,他甚至有些责怪她,责怪她为何要学医术,为何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但,看到那些患了疫病的百姓后,他又开始理解她,如果没有她的药方,疫病造成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没有醒,裴元洵握住她的手,可以放肆得与她五指紧扣。 他的手很大,刚劲修挺,指腹有薄薄的茧,是长期握刀磨出的,他这双手,指挥千军万马,行兵打仗,破敌杀人,为得是保卫大雍的百姓,而她的手,纤细白嫩,那么柔软,却看病下方,一样可以救人性命,保护百姓。 她说过,她想做个大夫,可以治病救人,现在,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过了很久,裴元洵盯着她紧闭的眸子,又道:“姜沅,你忘了宁宁吗?” 听到宁宁两个字,她搁在他掌心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而后她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看她醒来,裴元洵喉结急促地滚了滚,按捺住心头的惊喜,轻声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姜沅眨了眨长睫,声音有些干哑道:“浑身都疼,没有一点儿力气。” 裴元洵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额发,道:“你只要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起来,那药方还是你提出来的,效果很好。” 姜沅虚弱地眨了眨眼睛,算作回答。 不过,她似乎神智还不太清醒,好像把他当成了胡娘子,问道:“宁宁睡下了吗?”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道:“她刚睡着,很乖,睡着之前,她刚听了小猴子摘枣的故事。” 姜沅弯唇笑了笑,道:“她总是爱听这个,那是我编出来的故事,小猴子怎么会摘枣呢?它们喜欢摘桃子。” 裴元洵也勾起唇角,道:“你怎么会想起编个这样的故事?” 姜沅费力思索了一阵,道:“南县的甜枣好吃,宁宁爱吃,那天,季大夫还买了一包,特意送给她呢。” 她提到这个,本来有些黯淡的眸子突然灼灼发亮起来,唇畔的笑意也愈发明显。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淡淡唔了一声。 他端来搁在旁边的汤药,道:“把药喝下吧。” 那药黑乎乎的,一看就苦口,姜沅扭过头不想喝。 不过,裴元洵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待你喝完,有甜枣吃 。” 姜沅抿了抿唇,睁大眼睛看着他,轻声道:真的有吗??[(” 裴元洵默了一会儿,不容置疑地点点头:“有的。” 他说着,伸出手扶她起身,然后端起药碗,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 姜沅很配合地喝完了。 待她擦净唇畔的药汁,等着他拿来甜枣时,裴元洵却看着她,道:“等明早辰时你能按时醒来,我就奖励你一担甜枣。” 姜沅抿了抿唇,重又躺在榻上,闭上眼不说话了。 裴元洵等了她一会儿,看她似乎一直不打算说话,便道:“生气了?” 姜沅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骂他:“骗子。” 有力气骂人,看样子确实好了些,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拧起的秀眉,勾唇闷笑了一声。 姜沅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累了,她闭上眸子,再次睡去。 裴元洵在她榻前又守了一夜。 直到天色微亮之时,有人接连不断地过来禀事,他才走了出去。 过了辰时,待姜沅再睁眼时,便看到季秋明在她的榻前。 他戴着面巾,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看到她醒来,有些着急道:“姜大夫,你怎么样了?” 她已昏迷三天三夜,若是再不醒来,当真让人束手无策了。 姜沅感觉身体的酸痛已经消失,只是头脑还有些眩晕,她轻轻笑了笑,道:“多谢季大夫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看到她尚能言谈,神色也比昏睡时好了许多,季秋明放心了些许。 他把药碗搁在一旁,长眉一挑,笑道:“我就说,姜大夫吉人自有天相,你本就是治服这疫病的大夫,是麻风病最害怕的人,怎会有事呢?” 听他这样一说,姜沅愣了下,道:“我昏睡几日了?” 季秋明道:“你已经睡了三日了,这期间是严姑娘照顾的你,我刚从疠所那边过来,听说你还没醒,便来看看你。” 她竟一连昏睡了三天,姜沅有些意外。 这三天之中,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慢慢坐起身来,道:“季大夫,疠所那边情况怎样了?” 季秋明道:“除了少数没有按时服药,和身体比较弱些的,恢复时间要长一些,病患大都已痊愈,不过,我们还需要再观察七日,待确定那些病患没有任何遗症后,他们便可以归家去了。” 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姜沅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不过,她的身体还太虚弱,不适合下榻行走,只能暂且靠在榻上休息。 季秋明想了会儿,又道:“姜大夫,这次麻风疫,之所以能有惊无险,多亏你之前的药方有效,尤其是黄花蒿那一味药材,如果没有你那味药材,无论我们再怎么斟酌改进药方,都不会治愈疫病,若不是你,这疫病造成的后果,属实难以预料。” 他虽是这样说,姜沅却不敢居功。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医堂里的大夫都付出了艰辛 劳苦,尤其是季大夫,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奔波调度病患的诊治,人都累瘦了一圈。 而除了他们这些医者,若不是裴元洵第一时间当机立断调兵封城,防止疫病扩散,即便他们的药方有效,后果也无济于事。 这有先例,前朝末年,皇帝昏庸,百官贪腐,曾有伤寒疫病肆虐,虽有药方可治,但官商勾结囤药惜售,药价飞涨,一方难求,三年间死于疫病的普通百姓足有两千万人口,可谓千里无生机,四处遍白骨,那种后果,光是让人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想到这儿,姜沅问道:“南县现在还在封禁吗?” 季秋明道:是,我们现在都被封在南县,少说还得十日,你是不是想宁宁了?” 姜沅是很想宁宁,她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不知她会不会天天坐在门口等娘亲回家。 但疫病一日不不清除,南县自然也不会解封,尤其是她这种已患过麻风疫的,就算痊愈了,也得养上几日才能回家。 看她有些出神,明显是在想宁宁的模样,季秋明温声道:“你先好好服药,等养好身体了,只要南县解封,就可以回去看宁宁了。” 姜沅点了点头,道:“好。” 她端过来药碗,拧着眉头将药一饮而尽。 ~~~ 转眼十多日过去,最后一例病患离开疠所后,兴州府兵陆续返回驻地,整个南县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那一场没有刀剑兵戈的战疫,就这样悄然揭过,全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清晨起来,郊下乡村的百姓挑着担子在城门外排队进城卖菜,那担子里有水灵灵的红萝卜,新鲜的碧绿青菜,还有灯笼似的橙黄脆柿子,至于南县的特产甜枣,青皮泛红,更是装了满满几大箩筐。 待目送府兵指挥使一行离开南县后,裴元洵拨转马头回城,经过城门时,那满担鲜红饱满的甜枣不期然闯入眼帘。 裴元洵勒马停下,转头看向东远,持鞭指了指那几担枣子,道:“都买下,送到医堂。” 吩咐完,他便一夹马腹,率先打马离开,朝县衙的方向行去。 东远看了看天色。 此时大约辰时未至。 虽说南县解封,但现在整个南县还属军法管制,还有许多事务要移交给县衙,自家主子还要写折子上奏官家,他们也许还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而姜大夫她们应该很快要回去了,这枣子,要早点送过去才行。 他付了一半银子,对农人道:“半个时辰内,务必送到医堂去,送完后到县衙找我来要另一半钱。” 南县医堂内,姜沅正在整理自己的药箱,而严钰则拿了一面小铜镜,在那里照来照去。 她看了很久,从头发丝看到眼睫毛,还捏起自己脸颊端详了一会儿,才放心地对姜沅道:“太好了,一点儿遗症都没有,我就怕那麻风疫会在脸上留下疹坑疹印,那还不得丑死了?” 她说完,姜沅也拿来她的镜子看了看。 她脸上的皮肤依然细腻光滑,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潋滟,那长睫卷翘纤长,容貌倒是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脸颊瘦了些,皮肤也有些过分苍白,那头发挽得似乎也有些凌乱,有几根鬓发散落在腮旁。 姜沅对着镜子,把头发捋到耳后,理好头发后,她好像又不怎么满意似的,左右打量了一番。 ▊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就在姜沅照镜子的时候,严钰惊奇又意外地瞪大了眼看着她。 等她放下镜子,严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姜大夫,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见你这样照镜子,你不会是......” 姜沅微微一愣,道:“是什么?” 严钰站起来,拖长语调,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是动了春心吧?” 姜沅面无表情瞪了她一眼:“你别胡说八道。” 严钰凑过来,双手搂住她的肩膀,不依不饶地笑道:“快跟我说说,是哪家的公子入了你的眼了?” 姜沅拍开她的手,只想让她别再提这个话题,道:“快点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她避不肯谈,严钰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幽幽道:“姜大夫,你不会对你那位前夫旧情复燃了吧?你可别因为你生病这几日,他天天晚上来守着你,你就心软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挑担子送枣的农人高声打断:“请问,这是南县医堂吗?俺给你们送枣来了。” 姜沅没听清严钰说了什么,听见有人送枣过来,她便快步走了出去。 甜枣足有两大担,农人说是县衙的人买下,要他送来慰劳医堂的大夫们。 这些时日,医堂大夫们无不绷紧了神经,现下放松下来,劫后余生的幸运足够让人兴奋,对于这些送来的甜枣,自然也十分欢迎。 众人分了枣子,提着各自的用物,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准备返回兴州。 不过,到了约定离开的时辰,却迟迟未见季秋明的影子。 等了一会儿,有个大夫从县衙回来,说:“李大夫请季大夫去县衙了,他们还要在这里多留两日,要指导南县医官如何防疫,我们先回去吧。” 疫病之后,南县还需做好防范麻风疫再现的可能,此处防治疫病大都有季秋明指导,南县医官们只是听候他吩咐,所以,此时他理该留在这里指导医官们如何防疫,不过,只是不知需要几日才能回杏林医署了。 姜沅与严钰还是坐马车回去,其余的男大夫们则骑马。 坐上马车后,严钰啃着甜枣,想起方才说了一半的话,又提醒道:“姜大夫,说起来,你那个前夫,就是那个裴大人,他天天穿着一身玄袍,沉着一张脸,跟个大冰块似的,你可别忘了,他还有婚约呢!” 话音落下,严钰只觉得一道打量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 她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头皮一紧。 等她转过头来时,赫然发现,那位裴大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高坐在马背之上,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她,沉冷脸色如覆寒霜。! 第45章 回兴州的一路上,足足两刻钟,严钰坐在马车里,没敢再说一句话。 那外头沉甸甸的视线时不时打量过来,姜沅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等到了兴州,严钰连看都没敢看裴大人一眼,便飞快跳下马车回家去了, 姜沅也下了车。 裴元洵继续沉默无言地骑马立在一旁,他没有开口,脸色也不大好看。 虽然严钰说得其实也没什么错,但背后说人坏话,被人抓了现行,总归是不大好的。 姜沅试图为严钰找补,便道:“严姑娘心直口快,还请裴大人不要计较。” 裴元洵翻身下马,垂眸看着她,略一颔首,淡声道:“我向来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他这样说,就是不会在意的意思了,姜沅放心地点了点头。 不过,那李大夫和东远好像没有跟他一起回兴州,此次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姜沅奇怪道:“将军为何与我们同行?南县的事务您已经处理完了吗?” 裴元洵垂眸沉沉地看着她。 她染了疫病,现在已经恢复得不错,那双清澈潋滟的眸子依然神采奕奕,只是脸颊消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 不过,一路回来她并没有什么不适,这样一来他也就彻底放了心。 他沉默一会儿,道:“兴州有些事,待会儿还要返回南县,等忙完南县的事务,我再来看宁宁。” 他说完便打马离去。 骏马扬起四蹄,溅起一层如烟薄尘,马背上肃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姜沅很快收回视线。 这么多日没见到宁宁,她思女心切,便加快脚步向青鱼巷走去。 ~~~ 几日后,因南县疫病防治成功,刘知府要为杏林医署的大夫们举办一场庆功宴。 帖子送到裴家祖宅时,东远看到主子已沉脸经坐在镜子前足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期间动都没动一下。 要搁以往,主子是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将军剑眉星眸,高鼻薄唇,脸颊线条凌厉,又惯常不爱笑,所以给人不易亲近的冷硬模样,但那张脸,左看右看,除了不够温和外,那长得也算是十分俊朗的。 过了许久,东远看到主子动了一下。 他伸出大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对自己的衣袍不太满意。 东远不觉得主子的衣裳有什么不好。 虽说将军的衣裳样式很简单,除了官服,常穿的都是墨色之类的深色衣裳,那头发,也一向都是以墨色发冠束起,但这种颜色的衣服和发冠,与主子冷硬的气质是十分相称的。 不过,隔了片刻,裴元洵看了看镜子,对东远道:“今天不戴发冠,绑一条蓝色的发带。” 东远惊愕不已,踌躇片刻后,他还是照做了。 绑好发带,裴元洵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番,沉声道:“发带要留长一些,显 得飘逸一些。” 东远无言片刻。 他重新走近了,把主子的发带调整一下长度,好让那发带能够垂在身侧,行走间可以显得潇洒俊逸。 裴元洵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衣袍,拧眉道:今天不穿黑色的外袍,换一件蓝色的。№[(” 衣柜里蓝色的外袍不多,只有两件,一件是浅蓝色,另一件是深蓝色的。 裴元洵看了几眼,剑眉蹙起,对东远道:“哪件显得年轻?” 那件浅蓝色的是对襟翻领的,穿上显得年轻,但气势上不够威严。 东远想说深蓝色的更适合将军,但话还未出口,只见主子自顾自点头道:“就穿这件浅蓝色的吧。” 待他换好衣裳,裴元洵垂眸看了看,好像很满意的模样。 他看了眼东远,似乎又想起什么,道:“那个姓季的,你可摸清他家的底细了?” 这几日共同呆在南县,少不了同席共饮,言语攀谈间,对季公子的家事,东远与李修早摸得一清二楚。 东远道:“主子,都已知道了,不过,我想,谭医官应该比咱们更清楚。” 裴元洵低嗯一声,道:“我明日会去拜见她。” 庆功宴在杏林医署旁的云客来酒楼举行。 这酒楼前楼后院,前面的楼高三层,是接待低于十人以下的顾客的,若是人多,就安排在后院大一些的雅厅内。 这次参加庆功宴的人,有刘知府,裴大人,李修,兴州府兵安指挥使,南县的雷县尉,还有杏林医署的大夫,南县医堂的张医正等人,人数众多,便选在了云客来后院的雅厅。 这雅厅的摆设很像大殿,除了几张黑色案几摆在正中首位,其余的,则呈一字型排在厅内两侧,入席的客人每人面前一张酒桌,上菜的时候,则分桌而食。 姜沅与严钰是一起来的。 她们到的时候,除了刘知府,安指挥使,裴元洵等几位官员,其他人都已经入位坐下,在大厅右侧有两个空余的座位,是专为她们两个女大夫留的。 不过,厅内来赴宴的人虽多,姜沅却一眼看到了季秋明。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锦袍,发束玉冠,显得和以往的气质不同,温和之余,还多了几分疏冷稳重。 见到她和严钰过来,季秋明起身请她们入座,三人的座位挨着,严钰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待坐下后,严钰打量季秋明几眼,一脸不可思议道:“季大夫,你怎么回事,今日为什么穿成这样?” 季秋明没有像以前那样微笑,而是端正地坐直身体,脸色肃然冷凝,只沉声道:“严姑娘不必多问。” 严钰觉得他今天十分莫名其妙。 她懒得理他,而是转头小声跟姜沅嘀咕道:“季大夫他这人什么都好,长得不错,为人风趣,医术也好,那神医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他平日就喜欢研究各项疑难杂症,一心扑在医术精进上,这估计就是比我们多在南县呆了几天,研究那麻风疫,研究出走 火入魔的毛病了。” 严钰这样编排他,姜沅忍不住轻轻笑了笑,不过,她觉得严钰推理得并不一定对,至少,季大夫这一身打扮,看样子是费了心思的。 过了一会儿,看姜沅一直没作声,季秋明隔着严钰跟她搭话:“姜大夫,你最近几日在做什么?” 南县的疫病诊治告一段落,自回来后,姜沅便如常去了杏林医署,这几日除了和师傅打过几次照面,剩余时间则是呆在家里陪宁宁。 她如实说了后,季秋明点了点头,沉声评价道:“如此甚好。” 他说话似乎惜字如金,以往能说上一大段,今日不知是嗓子疼还是怎么回事,每次只肯说几句话,或者几个字,姜沅秀眉蹙起,关心道:“季大夫,你没事吧?” 她主动关心他,明艳的脸庞还有些担忧的模样,季秋明微微扬起长眉,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环,颔首淡声道:“无事,多谢姜大夫关心。” 他这样说,应该是身体无恙,姜沅看了他几眼,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刘知府、安指挥使等几人簇拥着一位身穿蓝色锦袍,绑着蓝色发带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身姿高大挺拔,看着眼熟得很,只是那衣裳的样式不曾见过,姜沅犹疑地看了好几眼,最后才确定,那人竟是裴元洵。 她不由意外地瞪大了眼。 他那浅蓝色锦袍是宽幅大袖,行走间发带缓缓飘动,而几位官员跟他低声攀谈期间,他始终扬唇微笑,时不时还温声说着什么,那刘知府似乎没见过他这样,惊得连话都说不怎么利索,频频拿衣袖拭额上冷汗。 姜沅看了他一会儿,便表情复杂地收回了视线。 没多久,庆功宴开席,刘知府擦完额角的汗后,请裴将军为众人说上几句话。 这次疫病,他以军法监管南县,无论从官职,还是功劳来说,理当都该发言一番的,裴元洵点头应下。 东远侯在不远处,时刻注意主子的一举一动,尽心尽力地履行自己的贴身小厮职责。 据他所知,要搁以往,这种场合下,将军会不苟言笑地环视一圈,寥寥几句肯定大家的功劳,然后端起酒杯率先一饮而尽,而后便会入席归座,让众人开始宴饮。 不过,将军今日倒是显得十分有兴致多说几句。 他展眸看了眼厅内众人,微笑着道:“今日参宴的,都是在疫病中的有功之人,有我们杏林医署和南县的大夫,也有府兵吏员。首先,我要衷心地称赞各位大夫,诸位不惧疫病,不辞劳苦,精神可嘉,那麻风疫病虽然可怕,却没想到,诸位更是能医妙手,把那疫病打得片甲不留,狼奔逃窜,再不敢恋战片刻。而除了大夫们,我们各位府兵差役也功不可没,你们坚守军令,忠心职守,正是因为你们,南县的疫病才得以尽快清除。各位表现得实在出色,裴某实在无以为敬,今日,就吟诗一首,以表庆贺。” 就在吟诗那两个字落下后,东远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瞪大了那双眼睛,而与此同时,他 下意识看了一眼与主子隔了几个席位的姜大夫,她的表情也分外震惊,而且,姜大夫方才似乎吃了几口酒酿圆子,就在主子话音落下的时候,她那搅着酒酿圆子的调羹,似乎定在了碗里,许久没再移动。 裴元洵扬眉一笑,拂袖起身。 他环视一周,锐利视线蜻蜓点水般落在姜沅身上,看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方向,他便悄然收回视线,面向众人微笑朗声道:“月黑冷风紧,疫病夤夜至,能医皆出炉,卫兵披甲至,巾帼述药方,须眉不遑让,兵刃方出鞘,麻风遁无形,金乌当空挂,南县复回春。” 吟诵完毕,赢得厅内一片叫好声不绝。 就在东远以为主子的表现到此为止时,只见他家主子沉吟片刻,长眉一挑,笑道:“不如,裴某留下墨迹,也算是不负诸位今日相聚于此了。” 他说完,刘知府立刻差人过来呈上笔墨纸砚。 裴元洵撩开宽幅大袖,当场挥毫泼墨,写下诗作。 厅内的不远处,姜沅坐在酒案之后,一向温婉柔和的脸庞表情十分复杂。 半晌后,她低下头默默吃了几个酒酿圆子,好压一压心头难言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待几位官员依次说了几句后,刘知府主持道:“此次疫病防控,季大夫和姜大夫功不可没,现在,就请季大夫做为大夫的代表,为我们大家致言几句。” 话音落下,季秋明站起身来,默然环视一周。 就在姜沅勾唇看着他,以为他会向以往那样侃侃而谈时,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桌上一大海碗酒,沉声道:“季某敬各位一盏,万千言语,尽在酒中。” 他把酒端到近前,仰首一口饮尽,那利落饮酒的姿态,引起一片叫好声。 看他饮酒的模样,姜沅实在愣了许久,她还以为,季大夫是那种温雅风趣的公子,不会以这种豪爽的姿态饮酒呢。 不过,喝完酒后,季秋明环视一周,视线与她对视片刻,唇畔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片刻后,他转过去,面向众人道:“季某献丑,想给诸位耍一套拳法。” 话音落下,严钰忽地扭过头来,满脸震惊得对姜沅道:“我耳朵没出毛病吧,他要干什么?练拳?” 姜沅也十分意外,不过她刚才听得很清楚,便点了点头道:“没错,季大夫,他是说要打拳。” 就在两人说话间,季秋明已离开席位,来到厅内中央。 他迎着来自大厅内或意外兴奋或审视不屑的注目礼,双手握拳在侧,一招一式,开始打起拳来。 意外得是,他那拳法竟也流畅有度,拳风利落,一套拳法打完,又迎来一阵鼓掌欢呼。 不过,季秋明拱手谢过各位的赞赏,还没有归席之前,裴元洵踱着步子走到他近前,低声道:“季大夫,东施效颦,好玩么?” 季秋明微微一笑,看着他道:“裴大人,胜负未定,急眼了?” 裴元洵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季大夫,你不日就要离开 兴州,姜沅不会放弃自己的医术?_[(,你与她有缘无份,她不会跟你走的。” 季秋明冷哼笑道:“裴大人,你不日也要离开兴州,姜大夫不会羡慕荣华富贵,你与姜大夫有份无缘,她也不会跟你走的。” 两人低声说着话,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微笑的模样,而厅内觥筹交错间的欢笑声压过他们的声音,无人听见两人的对话。 宴席在这样欢乐祥和又诡异奇特的氛围中进行了大半个时辰,只不过,姜沅被今日的情形意外得惊讶到,抱着这种复杂异常的心情,不知不觉中,她竟吃下了小半碗酒酿圆子。 夜色初降时,宴席散了。 姜沅离开酒楼。 这酒楼的位置距离青鱼巷不远,季秋明送她到回家,两人循着街道,并肩往青鱼巷的方向走着。 方才吃多了酒酿圆子,姜沅觉得头有点晕晕乎乎的。 微凉的夜风拂过,她揉了揉额角,下意识看往身旁。 季大夫迈着沉稳的步子,目光坚毅地望着眼前的路,脸色清冷且深沉,看他似乎一直不打算开口的模样,姜沅想了想,主动打破沉默的氛围,道:“季大夫,你什么时候返回太医署?” 他在这里的诊治肺症的任务已经完成,按照行程来说,应当很快就回去了。 季秋明默然片刻,道:“我过几天就要去一趟洛州,那里还有几例疑难病症值得钻研,我可能要在那里呆得久一些,大约要两到三年,这是我精进医术的进阶之道,也是要成为神医圣手的必经之路......” 洛州距离兴州很远,他顿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笑了笑,道:“我去过之后,还会回兴州来的,回来看一看谭医官,也来看看你们。” 姜沅唇角勾起,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起他初来兴州时,似乎和谭医官很相熟的模样,这个问题在她心头萦绕很久了,她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和我师傅是亲戚吗?” 季秋明莫名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我们是很相熟的。” 姜沅有些不太明白他的话。 走了一会儿,季秋明忽然停下脚步,道:“姜大夫。” 姜沅随他停了下来。 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季秋明,道:“季大夫,你有什么事?” 季秋明垂眸看着她姣白如玉的脸庞,他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姜大夫,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神色很郑重,很认真,姜沅看着他,莫名有些紧张。 季秋明轻轻呼了口气定神,道:“姜大夫,经历这一次疫病,我突然觉得,生死难料,人生无常,还应当在活着到时候不留遗憾,我以前只想钻研医术,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但见到你之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想,母亲也许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但只要你愿意,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你放心,此后余生,我会对你和宁宁好的。” 他的表白猝不及防,姜沅一下子愣住。 而且,姜沅也 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为何他的母亲不同意婚事,不过,她这会脑袋不太清醒,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来。 过了许久,姜沅才迟疑道:季大夫,我觉得,这好像太着急了些,其实我对你,好像还不怎么了解,我想,我应该...... ⒀叶信言的作品《美妾》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季秋明定定看着她,道:“姜大夫,你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我,我只是担心,若我再不表白,一旦我离开兴州,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出这些话了。” 他顿了顿,又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如果你答应了,等我们成亲后,我想,你可以随我一起去洛州,安心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你知道,我大部分时间都会扑在钻研医术上,不会有太多时间照顾家庭,这就需要你多付出一些。” 听到这些话,姜沅愣了愣。 片刻后,她秀眉拧了起来,轻声道:“季大夫,你说得这些,恐怕我做不到......” 季秋明看着她,把她未说完的话打断:“姜大夫,你先不要拒绝,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这代表我的心意。” 他说完话,伸出手来,掌心中竟赫然出现一块玉坠。 那玉坠是半圆形的,玉白的颜色,垂着一道三寸长的红穗,应该是一对的模样。 他温声道:“姜沅,你伸出手来。” 姜沅看着他,怔怔地照做了。 他笑了笑,把玉坠搁在她白嫩的掌心中,道:“姜大夫,这是我送给你的,另一半在我这里,只要你愿意收下,我会尽快向你提亲的,当然,你也可以再细想一想,明天,我等你的答复。” 他的眼眸很亮,长眉微微挑起,就在姜沅觉得头脑实在混乱时,一道低沉微凉的嗓音传了过来:“姜大夫,季大夫,你们为何在这里?” 声音很熟悉,姜沅眨了眨眸子,有些意外地看过去。 只见裴元洵负起双手,脸色沉凝地盯了过来。 他的神情不妙,那飘逸的蓝发带也不再摆动,而是笔直地垂在身侧。 此时已到了青鱼巷的巷口,季秋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姜沅,道:“姜大夫,那我就先送你到这里,等明日再见。” 他说完,很快就离开了,那修长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 姜沅抿了抿唇,低头看去,那块带着红穗子的玉坠,还躺在她的掌心中。 裴元洵垂眸看到那枚玉坠,沉冷的神色微微变了。 他不悦道:“那是季大夫给你的?” 他的语气很冷,气势十足,带着质问的意思。 姜沅揉了揉晕涨的额角,下意识回答他的话:“是的。”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盯了那玉坠一会儿,脸色更加难堪起来。 他摩挲了一下自己腰间的玉环,似乎想到什么,沉默许久,又闭口不言了。 他没再说话。 姜沅踉踉跄跄脚步不稳地往青鱼巷里走,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 月亮升了起来,落下一地清辉,走了大约 半柱香的时间后,姜沅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自己宅前的杏花树。 看她那副不太清醒的模样,裴元洵突然想到,宴席时,她面前放了一碗酒酿圆子,而离席时,那碗圆子只剩了一半。 他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你吃了多少圆子?” 姜沅在杏花树前停下。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脚步轻飘飘的,那坚实的青石地面似乎变成了棉花,让人有一种踩不到实处的感觉。 她停下脚步,靠在杏花树上,费力想了许久,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才认真回答裴元洵的话:“好像一共吃了十个,先吃了五个,我本来打算不再吃的,后来听到有人念诗,实在听不下去,又不知不觉吃了五个。” 裴元洵看着她,脸上的情绪复杂难辨。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大步走来,站得离姜沅很近,道:“姜沅,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他的身材高大,神色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周身莫名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 姜沅抿了抿唇,薄背靠在杏花树上,眼神茫然地看着他,道:“认识,你是......” 她说了半天,却似乎又想不起来的模样,苦恼地说:“我不认识,你别问了。” 她说完话,明明是不太清醒的模样,却竟还记得把季秋明送的那枚玉坠放在荷包里。 而且,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显然对那个玉坠十分爱惜。 裴元洵盯着那玉坠,眼神越发沉冷。 片刻后,他沉声道:“姜沅,你不能嫁给那个季大夫。” 姜沅没听清他的话,不过,他的声音吵到了她。 她茫然思索了一阵,下意识道:“你可不可以别说话?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兵,不会总听你的话。” 裴元洵看着她,眼神倏然变了。 这是她以前便对他说过的话。 她这样说了,之后就这样做了,她离开将军府,一别两年,距离他足足有千里之遥。 她现在又说了同样的话。 虽然她近在眼前,他却觉得,她似乎想要刻意推开他,逃离他,好距离他越来越远。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逼近两步。 他伸出长臂按在树干上,以一个几乎将姜沅圈起来的姿势,把她困在杏花树前的方寸之地。 察觉到他离她很近,姜沅本能地想要推开他,不过,她伸手推去,却发现他像一座高山般难以撼动。 姜沅轻咬住唇,看着他,茫然道:“你想要做什么?” 裴元洵沉沉看着她,没有作声。 他伸出大掌,重重锁住她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潋滟的眸子。 “姜沅,明天我就去找谭医官,”他沉声道,“你不会嫁给季秋明的。” 姜沅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裴元洵没回答。 他忽然俯身,大掌扣住她的后脑,视线沉沉落在那嫣红柔软的唇瓣上。 片刻后,他喉结急促地滚了滚,低头用力亲了上去。! 第46章 翌日一早,刚醒来时,姜沅便觉得嘴唇有些疼。 她起身下榻,拿了一面菱花小铜镜照了会儿,才发现下唇好像破了小一块皮,有些红肿。 胡娘子进到房里,看见她正在照镜子,便道:“姜大夫,昨晚是裴大人送你回来的,他说你吃多了酒酿圆子,头晕发醉,走路不稳,一下撞到在杏花树上,不小心碰到了脸。不过,我看过了,幸好你脸上没有什么淤青伤痕,以后你可要小心点,不要再吃那么多酿圆子了。” 昨晚的事,姜沅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记得,季大夫一路同行回来,他们好像在青鱼巷的巷口分别,至于后来,为何是裴元洵送她回来,她怎么回想,头脑依然一片空白。 想不起来,她便索性不再去费劲回忆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沾酒就醉,昨晚一时大意,多吃了几口酿圆子,胡娘子提醒得对,她以后定会更加注意的。 胡娘子说完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荷包来,她掸了掸上面沾的泥,道:“姜大夫,你荷包昨晚落在外面了,就落在了杏花树旁,幸好没丢远了去。这荷包沾上灰了,我去给你洗干净晾上吧。” 姜沅盯着那荷包,突地想起来,那里面有一枚玉坠,是季大夫送给她的。 她抿了抿唇,忙道:“等会儿我洗吧,你先去忙吧。” 待胡娘子离开,姜沅抿了抿唇,拿出那枚玉坠来。 月白色的精致玉坠,那上面垂着的红穗颜色分外鲜艳,姜沅低头看了许久,最后,她下定决心似的,重又把它装到了荷包里。 辰时过后,她去了杏林医署。 不过,还未等她去找季秋明,却迎面遇到了师傅差来的人,那人转告她,师傅要她马上到清和苑却一趟。 担心师傅有什么急事,姜沅掉转脚步,很快去了师傅的住处。 不过,到了清和苑,姜沅却有些意外。 师傅没像往常一样在桌案前低头奋笔疾书,而是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院外的几丛绿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何,看着师傅那瘦弱的背影,姜沅莫名有些心疼。 师傅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医术研究中,从不奢侈享受,即便她已从太医署致仕,双鬓也已斑白,却还在坚持著书授课,传授医术。 师傅对她,亦是严慈并济,恩重如山。 只是,认识师傅这么久以来,她却从未谈及过她的家人,似乎,她只是孤身一个人,没有什么亲戚,只偶有些朋友往来。 但有一次,姜沅从她的书架中,无意翻到过一副画册。 那上面的笔迹十分稚嫩,是孩童的涂鸦之作,这与师傅那些浩瀚的藏书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师傅却把它放在极重要的位置,这说明,那是她十分珍爱之人的东西。 听到姜沅轻步走近,谭医官转过头来。 她那本来有些酸涩的神色很快敛起,露出平日冷傲的模样,稀疏眉头拧 起,重声对姜沅道:为师授你医术[(,可不是想让你嫁做人妇,耽于后宅,一心相夫教子的,你若是丢下医术,这么些年的心血努力不就白费了?要是你一早这样想,师傅便不会收你为徒!” 师傅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姜沅愣了片刻,赶忙走上前解释:“师傅,您何出此言?我不会丢下医术的,做大夫是我的夙愿,现在我总算医术精进,怎会舍得不做大夫?” 谭医官拧眉看了她几眼,不悦道:“那你为何昨晚收了季秋明的玉坠?” 姜沅一下子怔住。 没想到师傅竟知道她收了季秋明的玉坠。 她实在想不清楚会有谁向师傅告密此事,她明明记得,昨晚只有她和季大夫两人在说话,应该没有旁人在场。 她甚至有些怀疑裴元洵,因为据胡娘子说,昨晚是他送她回来的。 但她虽然疑心,却没什么证据。 思绪飘忽一瞬,姜沅很快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将玉坠从荷包里取出来,乖乖放在谭医官面前,轻声道:“师傅,我本也是打算还给季大夫的。” 听她这样说,谭医官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她沉吟片刻,道:“季家世代行医,季秋明与他爹一样,都是一心扑在医术上,若是嫁给他,你就得一辈子在家操持生活,应付琐事,你在医学上的天赋很快就被磨灭,最后,只会变成一个安于后宅的妇人。也许,某一天,你回想起来,你会难过自己放弃过,甚至会后悔,但那时,后悔也已经晚了,人生在世,能做好一件事就很难了,若不一心一意,只会半途而废。你们确实不合适,如果他想成亲,有比你更适合他的女子,而你,以后若再要嫁人,至少对方应当支持你的爱好,若是他不理解不尊重你的决定,甚至要你放弃你的医术事业,那你就应该果断先放弃他。” 姜沅受教地应下,重重点头道:“师傅所言,徒弟必定谨记在心。” 看自己的医徒还没有因情爱鬼迷心窍,谭医官满意地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你精专女科,又才治了疫病,以后还大有做为,这兴州的医署,也不会是你久呆之处。” 师傅的话似乎有深意,不过,姜沅没有多想。 她沉默一会儿,认真看了师傅几眼。 其实,若是仔细打量过去,从样貌来看,季秋明还是与师傅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只是,师傅冷傲,不爱多言,而季秋明却风趣温雅,惯常爱笑,所以,那些相似的地方,便很容易被人忽略。 过了一会儿,姜沅道:“师傅,季大夫是您的儿子对不对?” 话音落下,谭医官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小医徒,眼神有些震动。 不知姜沅如何猜到了这一层,谭医官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道:“当初我与他的父亲分开,正是因为学医的分歧,他每日忙于医务,而我也是如此,期间我们争吵无数,反倒是分开后,才能心平气和地相处。这些年,身为母亲,我忙于钻 研医术,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明儿,他的性子,大都随了他的父亲。其实,我何尝不知,他埋怨我没有陪在他身边,甚至,他很少喊我母亲。不过,不管丈夫儿子如何看待,我所坚持之事,不会改变。” 谭医官一向性子冷漠傲然,说这些话时,眉宇间却有一抹难以遮掩的郁色。 姜沅忍不住走上前,双手环住她的臂弯,用力抱了抱她,道:“师傅,季大夫说过,他去了洛州后,还会回来看您的,我想,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心底有多在意您。” 听到姜沅的话,谭医官有些发愣。 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她眉宇悄然舒展了些,不过,她还是冷哼道:“我才不会在意他什么想法,他爱怎样做,就随他去。” 离开清和苑,姜沅在外面遇到了季秋明。 他似乎在那里等了许久,见她出来,他便快步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得依然是一身月白锦袍,行走间发带飘逸潇洒,那长眉微微扬起,唇畔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姜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寂静无声的青石道旁,两边明明种的都是青竹,却不知何处吹来几缕柳絮,那絮绒轻软如梦,随风轻轻拂来,又被风吹走,很快便了无痕迹了。 不过,存在过,即是美好的。 姜沅看了他片刻,低下头,释然地笑了笑。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待他走到近前时,伸出手来,把玉坠还给了他。 知道她这是拒绝的意思,季秋明的神色落寞起来,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姜沅看着他,温声道:“季大夫,谢谢你。” 季秋明垂眸看着她,脸上满是歉意,他想了许久,诚恳道:“姜大夫,其实回去之后,我认真想过昨日对你说的话,要你放弃你的医术,我确实太过自私,但我却没法改变我的想法......” 姜沅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而是轻声道:“季大夫,我能理解你的,你只是年幼时缺少的东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遭,你并不算自私,但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这是难以调和的矛盾。我想,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人生且长,你会遇到的。” 季秋明沉默片刻,无奈弯唇笑了笑,道:“多谢。你知道我与母亲的事了。” 姜沅道:“谭医官并未告诉我,是我猜出来的。季大夫,如你所说,你要经常回来探望师傅,她的书架上,一直珍藏着你小时候的画册,爱若至宝。” 季秋明闻言怔住。 那小时候的画册,是他生气时提笔画下的,那时,母亲刚刚进太医署任职,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陪他,她生辰的那日,他提笔画了几幅画想送给她,可她却迟迟没有回家。、 他赌气扔了那画册,也赌气不想再亲近她,只是没想到,那被他扔了的东西,却被母亲如此珍重。 许久后,季秋明看着姜沅,沉声道:“多谢提醒,我会的。” ~~~ 傍 晚之时,余晖渐散,天际独留一抹暗蓝色的余烬。 姜沅刚走到青鱼巷的巷口时,遥遥看见,裴元洵抱着宁宁矗立在杏花树旁。 他们父女二人频频望向巷口的方向,似乎在等待她。 看到宁宁,姜沅不由加快了步子。 等她走近了,宁宁已从爹爹怀里下来,她小跑着迎上来,大声喊道:“娘亲!” 稚嫩清脆的童音十分悦耳,姜沅微笑着弯腰抱起她,道:宁宁,等娘很久了么??_[(” 宁宁点点头,伸开双手比划着,道:“爹爹带我,在门口等娘亲,等了这么久呢!” 她为了表示自己等得时间长,两条短短的手臂夸张地挥了挥,尽她所能得比划出一个很长很长的距离。 姜沅忍不住轻笑了笑。 她们母女说着话,裴元洵默然立在一旁,没有开口,只是垂眸打量着姜沅的神色。 她还是如以往般平静温婉,跟宁宁说话时,那唇畔还带着笑意,完全没有黯然神伤的模样。 裴元洵默然轻呼一口气,蹙起的眉头悄然舒开,那头顶聚拢的阴霾顿时云消雾散,心情也愉悦起来。 跟宁宁说完话,姜沅看了他一眼,道:“将军今日陪了宁宁一天吗?” 裴元洵点了点头,淡声道:“一早就来了。” 他这样一说,姜沅便觉得自己先前疑心他去向师傅告状,果然是想多了。 此时,天色渐晚,暮色还未至,姜沅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打算带着宁宁回家。 但,还未等她离开,裴元洵开口道:“宁宁方才想吃冰糖葫芦,你可知道哪里有?” 这会子,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已经回家了,只有青鱼巷外面七里街的铺子里有卖,长街上商铺琳琅满目,那里有干货店,店里有各样干果,也有糖葫芦。 不过,宁宁会莫名其妙想起吃糖葫芦,姜沅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道:“我带她去七里街买吧。” 七里街距离青鱼巷不远,大约需要一刻多钟,宁宁步子小,姜沅牵着她,走过去花费的时间会更多一些。 她们两个走了一会儿,裴元洵便大步追了上来。 他走在另一侧,顺势牵起宁宁的小手,道:“天色有些晚了,未必安全,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闻言,宁宁点了点头,甜笑道:“爹爹一起去。” 宁宁同意,姜沅也没再说什么,三个人一起慢慢走着,到了七里街。 但到了之后,姜沅却意外地发现,虽已到了傍晚之时,这里却异常热闹。 那长街两侧酒楼食肆不用细说,光那临街琳琅满目的摊位,摆着的各样售卖的物件,看起来也颇吸引人。 不过,宁宁没注意这些,裴元洵抱起来她,她居高临下,一眼便看见角落处有个搭台演皮影戏的。 她抬起小手指着,大声道:“娘亲,我要看皮影。” 演皮影的地方吸引了很多孩童驻足,姜沅很快 牵着宁宁走了过去。 那皮影匠人双手挑线,一边操纵着手里的皮影人儿翻着跟头,一边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到了紧要好玩之处,惹得一群孩子大笑起来,宁宁咯咯的笑声尤为悦耳。 姜沅没看皮影戏,而是垂眸看着宁宁。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俯身,在她白皙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宁宁不意外。 娘亲经常会亲昵地亲她,她冲娘亲咧嘴笑了笑,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皮影戏,小脸上尽是兴奋开心。 不过,两人在这里看着皮影戏,裴元洵却不知去了何处。 就在姜沅以为他已经离开时,他却大步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两串糖葫芦。 那糖葫芦是刚做好的,一串串了大约七八颗山楂,个个都饱满鲜红,外面裹着橙色的糖浆,那糖浆是才浇好没多久的,温度刚稍稍变凉,在山楂外面裹上一层薄脆的糖壳。 裴元洵看着她,道:“你与宁宁一人一个。” 姜沅愣了愣。 她只想着给宁宁买糖葫芦,自己倒没想要吃,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她确实已好久没尝过了。 她没有客气,而是接过来后,对他道:“多谢。”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不必客气。” 皮影戏演得很热闹,不过,裴元洵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却没有看那白幕,而是微微低头,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母女两人。 宁宁大口大口啃着山楂表面那一层薄脆的蔗糖,两只黑亮的大眼睛一直紧盯着皮影,时不时咯咯笑起来。 不过,另一边,姜沅吃着山楂,突然蹙起眉头,捂唇轻嘶了一声。 裴元洵立刻低声道:“怎么了?” 姜沅抿了抿唇,道:“没事,就是昨天磕到了嘴唇,吃糖葫芦不小心碰到,有点疼。” 裴元洵的视线落在她唇瓣上那一小块咬痕上,默了默,不自在地负手望向别处,没再说话。 没多久,圆月挂起,地上铺满了清辉。 长街上热闹渐散,该到了回家的时辰。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泥偶铺。 那泥偶铺还没打烊,裴元洵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顿住脚步,道:“宁宁,爹爹答应要给你买泥偶,现在就带你去买。” 说完,他便不容商量地牵着宁宁走进了铺子。 那泥偶铺里有许多玩偶,大大小小的磨喝乐,样式繁多,十分可爱,宁宁看着这个也喜欢,摸摸那个,也觉得不错。 就在小小的人儿犹豫要买哪一个泥偶时,便听到她那爹爹说:“这二十个,都买下罢。” 宁宁眨了眨眼睛,转头征求娘亲的意见。 姜沅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买的太多,容易得到的太多,便不知道珍惜,倒不如挑一个两个自己最喜爱的,好好放在自己身边,既不浪费钱财,也可以培养孩子的爱护之心。 她轻声且坚决 道:“宁宁,只可以买两个。 娘亲发了话,宁宁便听话地点了点头。 那些磨喝乐中,有两个与众不同,一个是手中捏着本书的女子,她眉头轻蹙,似乎在出神地思考什么,而另一个则是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她两只眼睛大大的,一副很可爱模样,这两个磨喝乐放到一起,竟有些像娘亲与她,宁宁当即大声道:“娘亲,要买这两个。” 姜沅按照她的指使,挑了那两个出来。 不过,就在她要付钱时,裴元洵突然开口道:“只买两个,太少了。” 那些磨喝乐中,有一个气宇轩昂手持宝剑的将军,裴元洵伸手拿了过来,道:“这个,一并买了。” 他说得不容置疑,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他很快付了银子,吩咐伙计把三个磨喝乐包在一起。 既已买下,宁宁也很喜欢那个将军模样的磨喝乐,姜沅便没再说什么。 裴元洵送她们母女到青鱼巷。 回来的路上,宁宁走路太累了,裴元洵便抱着她,这会儿她困了,竟在他怀里睡着了。 姜沅打开院门,对他道:“将军把宁宁给我吧。” 宁宁这会儿睡得很熟,裴元洵垂眸看了她几眼,沉声道:“别吵醒了她,我把她送回房里吧。” 姜沅摇了摇头,道:“不用了,给我吧,没事的。” 她说着,便把宁宁接了过去。 宁宁果然很乖,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看到姜沅,小脑袋往她肩头一趴,又甜甜地睡下。 裴元洵看着她们,心头莫名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不意外,宁宁最喜爱的是她的娘亲,并不在意他这位爹爹,可是,姜沅,总是将他拒之门外,完全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 就在他心绪纷乱时,姜沅抱紧了宁宁,对他道:“谢谢将军今日陪宁宁买糖葫芦,天色不早了,您早点回去吧。” 她说着,就要转身回去。 裴元洵叫住了她。 其实,他今日去找了谭医官,又一早返回青鱼巷,陪宁宁玩了一天,是因为,他也要离开兴州了。 他们兴许要过上一段时日才能再相见,趁着留在这里的时间,他想多陪陪她们母女。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沉声开口:“姜沅,我明日就要回京都了。” 姜沅并不意外。 他本就是到兴州来祭祖的,自然不会在此久呆,而且,听到他亲口说出这些,不知为何,她反倒轻舒了一口气。 她甚至想到,真好,她的生活,又要恢复以往的平静了。 没有外人打扰,专心学习医术,在医堂坐诊,陪师傅著书,她还是最喜欢那样恬静充实的日子。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那就祝将军一路顺风。” 她说完,便没有任何犹豫得轻轻阖上院门,抱着宁宁走回了房内。 院外,裴元洵站在那株杏花树旁,良久没有再动一下。 其实,她拒绝了季秋明,神色淡然平静,不见任何哀伤,他心里是窃喜的。 他很想再去她的宅子里坐一坐,再和她多说几句话,他靠近那株杏花树旁站着,想到昨晚两人唇齿相依,曾经那么亲近过。 可,没想到,听到他要走的消息,她不见任何留恋,甚至展颜笑了起来。 她没问他明日何时启程,也没问他会不会再回来,她对他,依然没有半分情分。 今晚,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一幕,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这让他,心情落寞,黯然神伤起来。! 第47章 夜月高挂,洒下一地清辉。 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已进入睡熟的梦乡,青鱼巷很安静,姜沅的小宅子也寂然无声。 院里正房的灯烛早已熄灭,偶有几声轻微的呢喃响起,那是宁宁说了梦话,姜沅在哄她。 她的声音很小,很轻柔,若不仔细去听,根本难以察觉,但裴元洵重又高坐在房顶之上,他侧耳凝神,便可以清楚地听到。 稍顷后,屋内的声音消失,小院又陷入一片睡梦的寂静之中,只偶有几声虫鸣声从墙根处低低传来,显得聒噪而突兀。 过了许久,静谧无声中,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的响动,片刻后,裴元洵拿出一半玉坠,他垂眸看着,脸色黯然沉凝。 他的玉环,曾一分为二,他掌心中的,是其中一半,而另一半,用做了娶妻的定情信物。 他记起回兴州的那一天,严姑娘提醒姜沅他有婚约,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想,其实,不必严姑娘提醒,姜沅要比她清楚得多。 因为,三年之前,他打算定亲娶妻时,她就在将军府,就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告诉她待正妻进府后,会允她诞下子嗣,他以为那就是对她莫大的宠爱了。 她那个时候是什么想法? 他想,她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吧。 可她身份低微,又不得宠爱,只能默默把苦楚咽下,含笑恭喜他要迎娶正妻。 但,他所做的蠢事,还不止这一件。 三年前的那一日,沈曦因花粉得了应激之症,在所有人都怀疑是她下毒谋害时,众目睽睽之下,她眼眸含泪望着他,他却没有坚定地选择相信她,而是将沈曦送去了御医堂,直到查清真相后,他才去了她反省思过的佛堂。 他突地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姜沅看他的眼神里便不再有任何灼灼光亮了。 可他太过迟钝,又太过自以为是,竟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变化,也从没感同身受地体谅过她的处境。 直到昨日,他亲眼看到她收下季大夫的那半块玉坠,他霎时嫉妒难言,心如刀绞。 那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情爱不可分享,喜欢,爱慕,情深入骨时,便只想偏执地占有对方,怎可能容下对方身边还有旁人? 而他,却以为妻妾能够相和。 是他曾经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她,又将会伤害沈曦。 如今三年已过,沈老侯爷三年丧祭将至,沈曦孝期也要满了,这意味着,他们的婚期该再次提上日程。 可这一次,他却清清楚楚地明白,此生,除了姜沅,他心里不会再容下旁人。 将要失信于沈曦,他很抱歉,但别无他法,继续下去,只会伤害到她,他只能请她原谅,再竭尽所能地弥补她。 而他也知道,以姜沅良善的性格,若是她知道他退婚的缘由,大约此生,她都会愧对于沈曦,并且会对他愈发避而远之。 但他,此时已 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晨光熹微时,那枝繁叶茂的杏花树随着晨风悄然拂动,裴元洵跃下房顶,深深看了它最后几眼。 片刻后,他无声离开了青鱼巷。 半个时辰后,两匹快马离开裴家祖宅,向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 京都,南安侯府。 沈老侯爷已逝三年,这一天的三年祭,前来祭奠的各位亲朋故交都已离开,只有太子和太子妃尚还未走。 不过,这会子太子殿下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太子妃云氏留在堂内陪沈老夫人说话。 沈老夫人与皇后娘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太子乃是皇后所出,按照辈分,太子与太子妃都应唤她姨母。 云氏身子骨柔弱,为人娴雅安静,温柔体贴,她这几日染了风寒,今日又受了累,跟沈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有些精神不济。 她脸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模样,此时却还强撑着精神,沈老夫人看了她几眼,没作声。 过了许久,天都快黑了,沈老夫人慢慢喝了口茶,道:“时辰不早了,太子妃与太子一同回去吧,老身今天祭奠侯爷哭了一场,也累得慌,要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妃见谅。” 太子没说要走,云氏不敢做主,她想了想,轻声道:“姨母累了,先去歇息吧,我在这里等着殿下。” 她这样说了,沈老夫人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就在她打算起身离开时,守门的小厮拿了几样金元宝纸衣之类的东西过来,道:“老夫人,这是景夫人差人送来的,她说眼睛没好,不便回府,这是祭奠老侯爷的,请老夫人代为烧了。” 那金元宝是用黄纸叠的,不是外头卖的样式,个个叠得整整齐齐,一看便折得很用心,还用白线串成长长一串,装在黄纸袋里。 沈老夫人看了几眼,脸色十分不妙。 不过,顾及太子妃还在这里,她没说什么,只吩咐身边的大丫鬟收起来。 那丫鬟应声走上前,将黄纸袋提在手里,快步走了出去。 等走到无人处时,她吩咐小丫头将那些东西扔到水井里,才转身回了堂内。 云氏左等右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快要黑了,还是不见太子回来。 她等急了些,跟着她的宫女对侯府不熟,她便问那丫鬟:“殿下方才与沈姑娘在一起,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回来?你去后院问一声,就说天色晚了,我还在堂内等着殿下。” 她的意思是催太子尽快离开侯府,丫鬟垂着手,闷声道:“太子妃娘娘,奴婢胆子小,不敢打扰太子殿下。” 她不是胆子小,只是借口不去罢了,云氏抿唇点了点头,道:“罢了,那我再等会儿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昭焱才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堂内,云氏一手撑着额角,不顾仪态地闭着眸子打瞌睡,萧昭 焱负手看着她,眉头霎时拧了起来。 察觉到沉甸甸似有实质的视线,云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看到太子脸色沉凝不悦,正负手冷眼打量着她,云氏忙起身走过来,向他福身施礼,道:“殿下回来了。” 萧昭焱低低嗯了一声,道:“可是等孤久了,有些不耐?” 云氏抿了抿唇,忙道不是,“臣妾只是有些累,没有不耐。” 闻言,萧昭焱的脸色才有些和缓。 过了会儿,他低声开口,似乎是在解释:“表妹思念姨夫,今日哭了许久,身子不适,确认她身体无恙,孤才放心。” 他说着话,掩在宽袖下的长指缓缓蜷起,回味似得轻轻摩挲了一下。 云氏低头,无意看到那冷白指腹上的一抹红色口脂,视线霎时像被烫到似得迅速收回。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殿下与表妹兄妹情深,安慰表妹,也是应该的。” 萧昭焱勾唇笑了笑,道:“时辰不早,我们回宫吧。” 话音落下,沈曦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孝服已除,穿了件浅碧色的百褶裙,上身是件杏色的窄袖锦衫,那锦衫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细的绒毛,既能遮掩住纤细白嫩的脖颈,也显得姑娘的脸庞娇艳纯澈。 沈曦看了一眼云氏,福了福身,道:“劳烦表嫂久等了,都怪我,方才哭了好大一会儿,害得表哥安慰了我许久。从小到大,我哭得时候,只有他懂怎么哄我,表嫂可不要埋怨我。” 云氏扶着丫鬟的手,勉强弯了弯唇角,道:“表妹可要珍重身子。不过,过不了多久,表妹就该和裴大人成亲了吧?那时,若表妹再有伤心需要安慰,想必就不用殿下了,自有裴大人安慰你的。” 沈曦没作声,而是秀眉拧起看了一眼萧昭焱,那眼神似有无奈,还似有嗔怪。 萧昭焱看了一眼云氏,拂袖不悦道:“回宫。” 东宫的车马在侯府外等着,不过,还未等云氏登上马车,便看到一匹高头大马在侯府外吁停。 那骑在马背上的男子,赫然正是辅国大将军裴元洵。 他身姿肃挺,脸色沉凝,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刚从外地赶来。 看到太子与太子妃,裴元洵翻身下马,远远一拱手,礼节周全地问安:“见过殿下,见过娘娘。” 萧昭焱笑了笑,赶紧大步走上前,道:“今日是老侯爷忌日,表妹等了许久都不见裴大人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裴元洵没多言,而是眼神沉沉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宛若利刃,威严无比,萧昭焱脊背生寒,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裴元洵不答反道:“臣有事要说,既然太子与太子妃都在,就请晚走几步,给沈姑娘做个见证。” 侯府堂内,亲耳听到裴元洵要取走定情信物,毁掉婚约时,沈老夫人当即气得起身,几乎破口大骂起来:“裴大人,当初你与曦儿定下婚约,是众人皆知的,要 不是侯爷去世,这婚事早就成了,现在三年孝期已过,该到了成婚的时候,曦儿无甚过错,你为何要退婚?你是不是觉得侯爷不在,就能欺负我们侯府?” 退婚的事,本就是他不对,裴元洵没有分辩,而是任沈老夫人指责够了,才道:裴某对不住沈姑娘,所以,今日请太子与太子妃在此见证,此事是我有负沈家,绝不是沈曦的不是,请老夫人原谅。” 看他脸色沉凝,明显是已下定决心的模样,萧昭焱只是负手立在旁边,一直没有作声。 而云氏站在不远处,她看了眼那位身姿挺拔的大将军,轻声道:“裴大人为何要悔婚?” 裴元洵如实道:“以前,裴某以为娶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联姻,繁衍子嗣,可现在,裴某只想与心中爱重之人厮守一生,若非如此,裴某宁愿终身不娶。不过,裴某实在对不住沈姑娘,还望沈家海涵。” 沈曦本躲在屏风后,听见他的话,便慢慢走了出来。 她看着裴元洵,神色倒是淡淡的,只是道:“裴大人,您退婚,是因为姜沅吧,她没死,对不对?” 裴元洵愣了愣,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默然没有作声。 没有作声,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他没有多言,是怕给姜沅带来麻烦,待他们成婚以后,招来闲言碎语。 沈曦勾唇嗤笑一声。 是她低估了姜沅。 本以为他顶多给她个平妻之位,没想到,竟甘愿为她退婚。 沈曦道:“裴大人若已想清楚此事,我也不是那种厚颜留恋之人,只是,此事到底于我的名声不利,大人只是致歉几句,怎能平息以后的流言蜚语呢?” 裴元洵道:“裴某愿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此举应当可以维护你的名声。” 大雍律法规定,男方退婚无罪,只是所聘财礼不得追回,而女方无故退婚则要受杖刑,他受不受杖刑,沈曦倒无所谓,不过,事已至此,她要多得些实惠才好, 见她沉默没有说话,裴元洵道:“沈姑娘,裴某愿以裴家一座田庄相赠,还请笑纳。” 一座田庄,面积不低于一千亩,南安侯府的爵田想必也不过五千亩,云氏闻言愣了愣,眼神震动地看了这位裴将军一眼。 不过,沈曦依然抿着唇,没有作声。 裴元洵默了默,又道:“裴某愿再加田产五百亩,还请沈姑娘谅解。” 沈曦眉头拧起,依然没有说话。 裴元洵道:“若沈姑娘还不满意,裴某愿将当初应下聘礼折成金银首饰如数送来,权当赠与姑娘。” 当初双方只是交换了信物,没有来得及下定亲礼,算起来,那些聘礼更是个惊人的数目。 云氏没作声,只是悄然侧眸看了眼太子。 不过,听到他的表妹被退婚,他一直没有开口,他的神色也隐没在光影中,难以辨出什么情绪。 云氏抿了抿唇,悄然收回视线。 那位姜氏,她倒是 听说过,是裴大人那个离府的妾室,没想到,他为了那个妾室,光退婚就做到这一步,这不由得让她有些好奇,那姜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只是,这裴大人付出这么多钱银田产退婚,当真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 云氏想了想,轻声道:“将军退婚,虽有失信义,但,这些东西,也足以值得表妹原谅了,若是再多赔送东西,传出去,还以为表妹贪得无厌,借此打劫将军的家财呢。” 听到这些,沈曦才勉强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所予太多,论理,我不该收的,只是,若我不收,将军心中反倒过意不去。为了将军好受些,如此,我便不得不收下了。” 裴元洵离开侯府时,萧昭焱亲自送他到府外,道:“裴家与沈家虽没有结成秦晋之好,但也并不以此结怨,如此甚好。裴大人不必自愧,以后表妹嫁人,我这个做表兄的,会再给她再寻个合适的夫婿。” 裴元洵淡声道:“多谢殿下,不过,裴某说过的话,不会忘记,明日一早,我会去府衙公开受杖刑,沈姑娘名声无损,以后才能得嫁良人。” 萧昭焱道:“裴大人倒不必如此认真,我想,表妹也不愿你再受杖刑的。东宫有几坛上好佳酿,是我近日才得的,大人可有兴趣小酌几杯,一解心中烦忧?” 裴元洵沉声道:“臣还有事,就不陪殿下了。” 说完,他便一拱手,撩袍翻身上马,很快打马离去。 萧昭焱站在原地,头疼得轻嘶一声,看向远处的眼神沉冷而阴鸷。 这位辅国大将军,平日只忠于父皇一人,就连他这位太子示好,他也从未有过回应,本以为表妹嫁给他,自己能多一个得力臂膀,没想到事情竟然未成,这让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第48章 几日过后,兴州,知府宅邸。 刘夫人躺在床榻上,只觉得肚腹发胀,那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她浑身冒了几层虚汗,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中年又再怀一胎,之前待产时,都是由姜沅给她把脉看诊,现在她要生了,便一早打发人去请了姜沅过来,此时,姜沅就在她床榻旁守着,除了她,还有接生的产婆,服侍的丫鬟,人倒是不少,就是她那一心扑在公务上的知府丈夫,到现在还没回来。 刘夫人想到这里,就一边哎呦着说疼,一边埋怨起来:“他怎么还不回来?抓那些杀千刀的山匪,难道就比老婆生孩子还重要?” 刘夫人胎位是正的,就是孩子大了些,不好生,她此时要积攒力气,也不易动怒,姜沅便温声道:“已经差人去禀报刘大人了,想必大人正在回来的路上,夫人喝口参汤提提神,待会儿用力的时候还多着呢。” 刘夫人听她的劝导,喝了参汤之后,她便重又躺下。 过了一会儿,那肚腹袭来的疼痛比以往更加剧烈,刘夫人抹着眼泪大声喊疼,她的孩子已露出头来,可以看到一点乌黑的发顶,不过,孩子确实太大了些,脑袋大了一圈,肩膀也宽,卡在那里,不容易生出来。 姜沅道:“夫人,你按照我的指示做,每次肚腹疼痛,便用力深深吸气。还有,为了你顺利生下孩子,也为了你的身体能及时恢复,我会剪开一道侧口,等孩子生出来,再给您缝合上,有些疼,你忍忍。” 说完,她拿出一枚丸药来,让刘夫人含在舌底,那丸药可以止痛,能够减轻一些生产的痛苦。 刘夫人十分信任她的医术,便配合地照做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声嘹亮的婴啼传出房外,随之而来的,是刘夫人虚弱却欢喜的声音。 刘知府终于赶在这一刻回来,听到夫人与孩子都平安的声音,他提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没多久,姜沅与产婆一前一后从房内走了出来。 知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产婆连声恭喜,刘知府笑容满面地捋着胡须,道:“辛苦两位了,刘某感激不尽。” 姜沅笑了笑,道:“大人,夫人现在需要您的陪伴,不过,您刚从府外回来,还是先换衣净手,再去抱孩子。” 她叮嘱得甚是详细,刘知府点头应下。 不过,进房看夫人孩子之前,他突地想起什么,忙道:“姜大夫,你稍等片刻,我有事要跟你说。” 没多久,刘知府挨了一顿刘夫人的抱怨嗔怪,脸上带笑地走了出来,不过,他那点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眉头重又拧了起来。 姜沅猜测,刘知府发愁成这样,兴许是因为山匪的事。 虽然她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山匪,但偶也听别人说起过,兴州北边的山上有十八寨,那十八寨子里都是山匪,他们经常打劫过路的商队,官府每年倒是都去除匪,只是打一阵,那山匪便跑到深山里去,等府衙收了兵,他们便重操旧业,那 些山匪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山民,对那深山的地形尤为熟悉,府衙兵力和经费有限,耗不过他们,也不熟悉那里的地形,导致每年剿匪都无功而返。 不过,那刘知府留下她,倒跟平匪的事完全无关,他沉吟片刻,道:“姜大夫,京都御医堂缺少女医官,前日发了调令过来,要兴州推选一人,你跟随谭医官修习这么久,防治南县疫病又立下大功,说来说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你,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比你医术更好的女大夫了,这个人选非你莫属。这个调令是魏王殿下亲自下的指示,事情重大,不容疏忽,本官打算推举你去,你意下如何?” 那御医堂是专为皇室宗亲,朝廷重臣看病的,能进御医堂,不但有品阶,诊金收入更不必说,那是莫大的荣幸,是多少大夫挤破头都想去的地方。 但姜沅想了一会儿,道:“刘大人,京都不乏名医圣手,我只想呆在兴州跟随师傅修习,待修习期满,我还会回清远县,所以,抱歉,请大人另外再找合适的人选吧。” 她这样拒绝,刘知府也不好勉强,他捋了捋胡须,道:“既然这样,本官再想办法吧,姜大夫是不可多得之人才,能留在地方为百姓看病问诊,也是好事一桩,本官是佩服的。” 但是,仅仅隔了一日,京都却又发了调令过来。 这次那调令却指名道姓要姜沅即刻去御医堂报到,其上不但有魏王殿下的亲笔署名,还有官家的朱批,若再不去,便是抗旨不遵,这一回,姜沅是再没办法拒绝了。 姜沅择了一个适宜出行的日子,拜别恩师好友,收拾好家里的行李,从镖局雇了两个镖师护送她们去京都。 那两个镖师,一个赶马车,姜沅、宁宁和胡娘子都坐在马车里,另一个则赶着板车,板车上装得都是她们的行李用物,有好几个大箱笼,用麻绳捆结实了,上面再覆一层油纸,以免路上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 三日之后,接近傍晚时,她们的车马行到兴州北部靠近兴云山的地方。 兴云山高低起伏,连绵不绝,远远望去,像一座静默潜伏的幽黑巨兽,那常有匪乱的十八寨就在深山之中,而她们要北上京都,若走陆路,就必得从兴云山中间的官道上过。 姜沅不了解那些山匪,那两个镖师常在这条道上护送商队,对那些山匪倒是颇有了解。 据他们所说,那些山匪也有一套自己的行事规矩,他们要打劫钱财,盯得是过路的商队,这些商队拉车驮货走南闯北,可以敲诈索取大笔买路财,至于像姜大夫这种搬家赶远路的行人,一看就没有多少钱银,山匪等闲是看不上的,所以,她们也就不必过于担心。 不过,为了行路安全,镖师建议今晚暂且在驿站留宿,待明日过了辰时再出发,那时青天白日的,会更加安全。 姜沅觉得镖师说得在理,再者,宁宁年纪太小,胡娘子坐马车晕车,她们赶了一天的路,该好好歇息才行。 驿站就在不远处,她们的马车下了官道,又左行不到一里路,便到了驿站。 这驿站规模不大,与靠近县城府城的驿站不能比,只是一处有几间房屋的大院子,因驿站有些年头了,那墙壁屋檐看着也有些破旧,院门上头挂着的红灯笼被晒褪了色,风一吹,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不过,虽驿站规模不大,进了大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间不小的饭庄。 那饭庄大门敞开,从外面望去,可以看到里面有坐着吃饭的客人。 就在姜沅打量那间饭庄时,驿站的小厮过来问:“几位是入住,还是路过吃饭?若是入住,咱们这是官营驿站,得有文书调令才成。若只是路过吃饭,那就无所谓了,您进到里面饭庄点上饭菜,一会儿就能吃上热饭热菜。” 姜沅拿出来调令,道:麻烦您,我们要住在这里一晚。?” 那小厮认得字,看了调令后,顿时肃然起敬,搓着手笑道:“原来竟是兴州城里的姜大夫,您这是要去京都了?您不知道,我老家就是南县的,我们那里的人都说,闹麻风疫那会,幸亏有个像医仙似的姜大夫,才第一时间治好了那里的疫病,今天见到您,俺可真是太荣幸了。” 姜沅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传到这里来了。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哪里是医仙,不过是误打误撞,我只是个普通大夫,您谬赞了。” 说完话,凭着姜沅的调令,驿站给她们开了两间客房,姜沅、宁宁与胡娘子三人一间,另外一间则是两个镖师休息用,等他们顺利办完入住,已到暮色四合之时,也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 饭庄此时正有晚食供应,他们便去那里吃饭。 两位镖师赶车辛苦,需得好好犒劳他们,胡娘子与宁宁也饿了,她们想吃打卤面,几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姜沅点了几样菜,要了两碗打卤面,又单要了一碗红豆粥。 等菜的时候,她下意识打量了一番周围。 这饭庄也没什么讲究,只中间有个大厅,四处摆着条凳方桌。 吃饭的人不多,一共只有五桌。 与她们相距不远的邻桌,是一男一女,看上去年纪不大,像是才成亲几年的夫妻,另外三桌看上去和她们一样是赶路的,有男女老少,他们吃着菜,说着家长里短,只有一个男子有些特殊,他身材高大,粗手粗脚,额上缠着一圈白布头巾,看上去像做粗活的劳工,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处的桌子上。 觉得他有些特别,姜沅便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 那男子察觉到打量的视线,没抬头,只是侧着身子扭过脸去,端起酒盏,沉默着喝起酒来,似乎满腹心事的模样。 姜沅很快收回视线,没再看他。 不过,就在她打量别人时,那邻桌的女子也在打量她们。 等姜沅转眸过来时,一眼便看到那女子盯着宁宁在看,她那眼神,明显看得出来是对孩子的喜欢,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姜沅便冲她笑了笑。 那女子被她发现,也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小声道:“那是你的女儿吗?真好看,真 可爱。” 姜沅微笑道:“多谢你夸奖。” 说话间,他们的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那打卤面热乎乎的,卤子是酱肉浇头,闻起来香喷喷的,胡娘子吃了一大碗,宁宁还不太会用筷子,姜沅便把面给她挑到小碗里,她拿着自己专用的小筷子夹着面条,还一个劲地说着话。 她才两岁多一点,已经跟着娘亲从清远县到了兴州,现在又要跟着娘亲从兴州去京都,小小的人儿,喜欢沿途的风景,不见什么害怕担心,反而十分兴奋,看她适应得很好,胃口也不错,姜沅便放了心。 等她们快用完饭时,邻桌的一男一女也吃完了。 他们要结账离开,只是不知为何,那年轻妇人起身时站立不稳,竟直直往前栽了过去,幸亏那男子眼疾手快,才一把扶住了她,而那妇人躺在他怀里,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任凭他怎么喊,都是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 姜沅立刻起身走了过去,道:“怎么回事?” 男子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娘子,她这几天胃口不好,没吃几口饭,还时不时晕倒,这不知道怎么回事,刚站起来,就又晕倒了。” 姜沅道:“我是大夫,先帮她把脉看一下,你把她放在条凳上。” 那男子听了,忙把两张条凳并在一起,然后把他娘子小心地抱放在条凳上。 姜沅给那女子把完脉,又翻看她的眼皮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而是对胡娘子道:“胡姐姐,你去把我的药箱取过来。” 那药箱在客房里,胡娘子很快去而复返。 姜沅打开药箱,从其中取出一枚银针来,在女子的额中穴运了三次针,之后,又重按她的中渚穴,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丈夫十分惊喜,连连道谢,不过,姜沅的神色却不见轻松,她沉声道:“她虽醒了过来,仍旧气虚体弱,而且,我刚才把脉发现,她忧思过重,脾胃也不好。” 男子发愁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们也不愁吃不愁穿的,而且,我之前带她在县里医堂看过了,也不见好。我这次出来,就是打算带她去兴州看一看,听说那里的杏林医署有个女大夫,医术很好,” 这边有人晕倒,整个饭庄吃饭的人此时都围拢了过来,而那先前接待她们的驿站小厮也走到近前,听见那男子说这话,他便大声道:“你可算是运气好,这位就是杏林医署的姜大夫,她医术高明,这就要去御医堂呢,你快请姜大夫给你娘子看看吧。” 男子听完,忙道:“请姜大夫给我娘子好好看一看,不管花多少银子,我都愿意。” 姜沅把银针收到药箱中,看了那男子一眼,神色有些严肃道:“你不必花银子,我只告诉你一句,有忧思,便有心结,你可知她心结在何处?” 听姜沅提到这个,那男子便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姜沅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一双眼睛溢满了泪水,她慢慢坐起来,轻声道:“多谢姜大夫,你不必再问 他了,我丈夫对我很好的。” 姜沅沉默片刻,看向那沉默不语的男子,道:“你们成亲应该已有五年了吧,夫人身体不孕,并非是她原本就有问题,而是大约三年或者四年前,她冻坏了身子,至于她为什么会冻坏身子坐下病根,你若要彻底医治好你娘子,就得告诉我原因。” 那男子纠结许久,满面惭愧道:“是我娘让媳妇站规矩,大冬天的,她在外面站了一天,自那之后,她的身子就不好了。” 那妇人抹着眼泪,低低抽泣起来。 姜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给她医好,你以后怎样待你娘子?” 那男子连忙保证:“我以后会好好疼她护她,不再只听我娘的话了。” 姜沅没说什么,而是低头看着那妇人的眼睛,轻声道:“你的身子,你自己要爱护,以后你要好好的。人家常说,为母则刚,你以后还要做娘呢,性子不能太绵软,若是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小娃儿,怎能放心选你当娘?” 那妇人听完,把眼泪重重一抹,下定决心似地点头道:“姜大夫,多谢你,你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头的。” 她那坚定的模样,应当是听进了那些话,姜沅欣慰地笑了笑,她给那妇人开了一道方子,嘱咐她连续服用三个月,到满三个月之后,再去临近的药堂复诊。 她这边诊完,那临边围观的都惊叹不已,有的道:“且不说这方子有没有用,能推测出来她先前的病根,光这一点,就够厉害的了。” 而有的则赶紧上前,逮住这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请姜沅帮着诊治一下陈年旧疴,求一道医方。 原本只是一顿晚饭,谁知,竟变成了寻医问诊的场所。 待姜沅给最后一位老妇人看诊完后,其余的人都走完了,只剩饭庄里独坐一桌的那个男子一直未动,他依然喝着酒,在姜沅低头收拾药箱时,他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付过银子后,他转身离开了饭庄。 时辰不早,姜沅很快收拾好药箱,径直回了客房休息。 翌日,过了辰时,她们的车马离开驿站,驶入官道,一路向京都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姜沅的心一直紧紧提着,虽说两位镖师提及山匪不会打劫行人,但谁能保证事情不会有意外。 午时过后,她们的车马终于快要驶离兴云山一带,这也意味着,离开这处地界,便彻底不会遇到那十八寨的山匪,她们接下来的路也会很安全。 就在姜沅提起的心刚刚放松一些时,她们正在行进的马车却突然被人喝停,紧接着,从头顶上方遥遥传来一道粗音:“停车!我们二当家的请你们去一趟十八寨,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沅的心霎时咯噔一声。 胡娘子就坐在她身旁,听到这话,她原本因晕车昏昏欲睡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吓得唇抖了抖,道:“姜大夫,是山匪打劫的吧?咱们该怎么办?” 姜沅也很害怕。 她此时还抱着宁宁,幸亏宁宁睡着了 ,才没有被惊吓到。 她定了定神,掀开窗牖上的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那官道旁一人多高的山脚处,站着大约十多个山匪模样的人,他们穿着不一,但都露着半边臂膀,胳膊上刺着青色的虎豹花纹,有的手里握着短匕,有的则腰间挎着长刀,日光下,那刀刃出鞘,反射出森森寒意。 他们居高临下,人数众多,占据了绝对优势,那两位赶车的镖师没有料到此等情形,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只一个劲地问:“姜大夫,我们该怎么办?” 姜沅也不知该怎么办,她的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 不过,这会子几人都等着她拿主意,外面又有山匪虎视眈眈,她硬着头皮,也得想办法应对。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神,把宁宁交给胡娘子,让她悉心照护着,然后,她拿起一块面纱遮住脸庞,掀帘从马车上跳下。 那些山匪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看上去便很唬人。 姜沅看了他们几眼,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子,道:“我想,诸位是绿林好汉,应讲义气,不伤妇孺,车内还有幼童,请高抬贵手,不要吓到孩子,各位若是需要过路钱,请尽管拿去。” 那为首的山匪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姜大夫吧?我们不要钱,也不是要吓唬孩子,我们二当家的找你有事,你跟我们走一趟。” 对方不要钱财,也并非劫色,姜沅想了想,道:“我不认识你们二当家的,请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那山匪有些不耐烦起来,粗声道:“你就别问了,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对方非要她们去不可,看来无论如何也推托不了,姜沅咬了咬唇,同他们商量道:“既然是找我,我可以一个人去,请让我的家人在这里等我,行吗?” 那为首的山匪犹豫起来,片刻后,他拿刀柄挠了挠头,粗声道:“那怎么能行?万一他们去报官怎么办?” 姜沅立刻道:“你放心,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放我回来,他们不会去报官的。” 那镖师也忙道:“各位好汉,我常从这里过,知道你们的规矩,你们不伤人,我们不报官,只请你们说话算话,早点让姜大夫回来。” 听完这话,那首领身旁的山匪低声道:“老大,咱们寨子里那群商队的人已经够多够烦了,再来个孩子,要是天天哭,咱也受不了,再说,二当家没说要她的命,只说让咱客客气气地请人,要不,就依她说的来?” 那山匪头子想了想,拿刀一挥,哼道:“算了,就算你们去报官,也不顶个屁用。你们就在这附近等着,我们二当家说什么时候放人,就会放人。” 他说完话,姜沅沉默了一会儿。 这群山匪所言不虚,刘知府屡次平匪都无功而返,即便他们现在去报官,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反倒可能适得其反,让劫匪生出杀人的念头。 姜沅想了许久后,轻声对胡娘子道:“你们去昨晚投宿的驿站等我,告诉宁宁,说我去给人 看病去了,若是三日之内我不回来,你们不必再等,立即返回兴州报官。” 隔着车窗,胡娘子抱紧了尚在熟睡的宁宁,抹着眼泪应下。 之后,姜沅又对那两位镖师道:“请两位帮我照看好家人,多谢,若我有不测,请将她们送回兴州。” 身为镖师,却不能保护自己东家,两个镖师满面羞惭,抱拳道:“姜大夫,你放心吧,我们虽然无能,也会尽力帮您照顾好她们的。” 姜沅随着山匪们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来到主寨。 一路上,她谨慎地打量着。 那寨子名为十八寨,其实并未虚夸,那大大小小十八座寨子依次建在半山腰处,每个寨子大约一个百十多户的村庄大小,它们错峰相连,中间以山道沟通,而且,上山的路陡峭崎岖,若非对此地熟识,连寨子的大门都难以发现,十足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进了主寨,那些山匪却没有带着姜沅直接去见他们的二当家,而是道:“我们二当家的有事,你先去那边房里等着,待他回来了,你再过来。” 他话音落下,就有人在前头带路。 那人领着姜沅到了一间木屋前,推开门,对她冷声道:“进去等着,若非叫你,一步也不许踏出这个房门!” 姜沅刚走到房里,那房门便被啪嗒一声反锁上。 那声音让人心头一惊,她下意识咬紧了唇。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打量房内,一道慵懒磁性的声音自里面慢悠悠响起:“这群山匪可真不厚道,打劫我一个过路的商户就罢了,竟还送来一个女子,这可真是让我很为难啊。” 姜沅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就在房内不远处。 他嘴里叼着一根干草,长腿半屈,双手抱臂,姿态闲适地靠在墙壁上。 他的衣服一看就很华丽贵重,相貌也很俊朗,只是脸色显得过分苍白。 看见姜沅蒙着面纱,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他挑起修挺的长眉,闷声笑了起来。! 第49章 那人闷笑了几声,重又看向姜沅,道:“姑娘,站着做什么,你和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怎么能套出我的话呢?” 姜沅没有说话,只是打量他几眼,便找了个角落处坐了下来。 她方才跟着那群山匪上山,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腿脚都走麻了,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现在到了山寨之中,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她悄然侧眸看了那男子一眼。 对方见她不说话,正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方向,似乎在等她主动做些什么。 姜沅不由拧起了眉头。 房内的情形一目了然,这个被关在房内的男子,应当如他自己所言,他是被山匪劫来的商户,看他的穿着谈吐,应该是个富家公子,而对方方才对她说出那些话,大约以为,她是同山匪一伙的。 过了一会儿,见她依然不作声,那男子饶有兴趣地起身走了过来。 他撩袍往姜沅面前的桌子上一坐,长腿随意搭在凳沿上,笑道:“姑娘,为何不说话?” 他近在眼前,难以视而不见。 姜沅的视线落在他绣金线云纹的皂靴上,片刻后,她慢慢抬头,拧眉看着那男子,道:“你误会了,我同你一样,是被山匪劫过来的。” 那男子不太相信地哦了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脸上的面纱,道:“他们劫持你做什么,你有万贯家财,还是有倾城美貌?” 他这人说话无礼,举止轻浮,让人心生恶感,姜沅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我既无钱财,也无美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夫,他们劫持我,想必是让我来给人看病的。” 那男子意外地挑起眉头,闷声笑道:“你是个女大夫?你两手空空而来,连个药箱都没带,怎么给人治病?姑娘,你莫不是诓骗我的吧?” 姜沅拧眉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他这人说话中气很足,个头高大挺拔,眼睛黑白清澈,方才他走过来时,脚步也是沉稳有力的,并不虚浮,气血明明是很充盈的模样,那脸色却显得过分苍白,像是有先天不足之症,可这看起来实在相互矛盾。 姜沅沉默许久,轻声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身体康健,并无什么疾病,如果你确有病症的话,也许是与情志有关的郁症。” 她话音落下,那男子低低笑了起来。 他闷声笑了许久,方才停下,道:“好,我相信你是大夫了,女神医,你看完病,他们就会放你走吗?” 姜沅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这些山匪到底如何行事。如果他们能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如果那病症我也束手无策,也许,一怒之下,他们会杀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秀眉微微拧起,脸色却温婉而平静,颇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模样,那男子不由道:“你不害怕吗?” 姜沅轻咬了咬唇,道:“我自然是害怕的,可害怕有什么用,届时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了,不过,我觉得公子似乎完全不怕。” 他那模样,不仅没有害怕的感觉,反倒像把这里当成了家,看上去悠然自得,颇为自在。 男子笑了笑,道:“我同你不一样,我被他们劫持,纯粹是无妄之灾,我不过是打算到兴州来接个人,带了一群小厮从这里经过,也许是那马车张扬了些,就被他们盯上了。不过,我的小厮已经回家找人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得乖乖放人。” 姜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照他这样说,他并非是什么做生意的商户,不过,他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姜沅便知趣得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有个山匪过来打开房门,对姜沅道:“我们二当家的回来了,走吧。” 此时天色已暗,主寨的房前屋后都亮起了灯笼,姜沅跟着那人走了一会儿,便进了一间院子。 那人道:“你等着,我去通禀我们二当家的。” 过了一会儿,他从房里出来,遥遥冲姜沅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那房门打开着,明明是一间寻常的屋子,此时却不亚于龙潭虎穴,姜沅悄然攥紧手指,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等她进入房里,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堂内包着白头巾的男子,他唇角紧抿,沉着脸色,听到脚步声,他拧眉看了过来。 待看清他的脸,姜沅不由愣了愣。 这个人眼熟。 她很快想了起来,他是昨晚在驿站饭庄独自吃饭的那个男子,没想到他竟是山匪的二当家。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沉声开口:“姜大夫,我娘子已病了许久,你去给她诊病,诊好了,重重有赏......”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粗哑,却有一种沉冷阴狠的力道,他顿了片刻,冷声道:“诊不好,你今日就命丧于此。” 他话音落下,姜沅只觉得脊背生寒,连额角都渗出一层冷汗。 她看着那山匪头子,悄然握紧拳头给自己壮胆,道:“我会尽力而为,但,我并非神医,只是个普通大夫,并不能治得好所有病症。” 那人默然片刻,道:“姜大夫,诊不好,你今日就命丧于此,我不想再说一遍。” 这些山匪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做事也凶狠绝辣,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更不必指望他能大发慈悲放人。 姜沅默了默,点头道:“好,不过我没带药箱,二当家这里可有看诊用的东西?” 那二当家没回答,而是沉脸朝外吩咐了一句,站在门口的山匪很快离开,不一会儿便提了个药箱过来。 姜沅打开看了看,里面脉枕银针之类的用物应有皆有,想是他们寨子里大夫的药箱。 那山匪的娘子就在里面的内室,待姜沅提着药箱进去后,不由有些意外。 这位二当家的娘子,所住的屋子可谓十分奢华。 室内摆放着各种玛瑙水晶,连那瓷瓶镶着金玉,满屋子熠熠生辉。 而那位 娘子却闭眸靠在床头,她看上去很年轻,长得如花似玉,十分貌美,不过,她穿着一件浅绛色的裙衫,看上去却半旧不新的,身上搭着的杏色锦被,也已有些褪色,那一头绵密的乌发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发上不见任何钗环首饰。 她的简朴,与这奢华的内室,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听见有人进来,那姑娘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肚腹,轻声道:“夫君,你回来了?” 那二当家就站在姜沅身后,他大步走上前,温声道:我回来了,这次给你找了个女大夫,让她好好给你看看,说不定这胎能保住。?_[(” 他话音落下,姜沅眼神意外地震动了下。 这可当真出乎她意料,毕竟方才这二当家言语狠绝,可在他娘子面前,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温柔模样。 姜沅抿了抿唇,走上前,道:“娘子,我给你把脉吧。” 待把完脉,姜沅默默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女子的双眸,那双眸子美则美矣,却是黯淡无光,姜沅道:“娘子眼睛不好,视物可还清晰?” 那娘子道:“勉强可以看清一些,只是最近,愈发不好了。” 姜沅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便提着药箱走了出去。 那二当家的跟着她大步走出,急声问道:“怎样?” 姜沅琢磨着,一时没有说话。 根据方才的脉象诊断,那娘子是喜脉,刚刚怀胎一月有余,但她身体底子太差,曾小产过两次,这次胎儿也不好保住。而且,她似乎性情柔弱,胆小惊惧,思虑太重,所以,肝郁脾虚的症状也极其严重,那一双眼睛的病症便跟这有关,姜沅猜测,她先前两次小产与那胆小惊惧也有莫大的关系,否则,那二当家在她面前说话不会如此温声细语。 想到这儿,姜沅又突地忆起,昨晚在驿站,她给那位年轻妇人把脉时,这位二当家就在不远处,那诊断结果,他应当听得清清楚楚,她曾提到过那女子有心结,而这位二当家的娘子,也有类似的问题。 姜沅想了一会儿,直言道:“恕我无能,娘子此病无药可医。” 听到这话,那二当家登时拧起眉头,沉声道:“姜大夫,我说过,你看诊不好,十八寨就是你的祭处。” 他的气势很吓人,态度更是极差,姜沅下意识咬紧了唇,如实道:“二当家请听我说完,无药可医,是因为娘子的病症不在吃药,她先前惊惧小产,终日又在提心吊胆中,积郁甚重,身子才愈发不好,二当家只需要让娘子不再害怕,心情舒畅,胎儿自然能保住。” 话音落下,那二当家冷脸沉默不语了许久,就在姜沅以为他又要出言威胁时,他却道:“你此话当真?” 姜沅点了点头,道:“绝无虚言,二当家不妨想想,娘子为何会有这种积郁?” 她话音落下,那二当家却没作声,只是下意识看了眼那挂在墙头的一把宽刀。 就在他凝眉不语时,姜沅慢慢想清楚了那娘子的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山匪住在山寨中,虽屡剿不绝,势力很大,但官府每次发兵剿匪时,他们也有疲于应对的时候,尤其是那娘子一看便是胆小柔弱的类型,跟着他过这种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日子,那由此生出的郁结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点到即止,姜沅没再说什么。 ?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那二当家默然许久,道:“你可还有别的安胎保胎的法子?” 其实,若要保胎安胎,自然有用药的法子,不过,得需要大夫时时呆在孕者身侧照护,姜沅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便道:“二当家,我可以给娘子开一道安胎的方子,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那二当家似乎不信,拧眉目光冷冷看了她一眼,狠声道:“我看得出来,你医术是不错,那就请姜大夫住在寨中,每日给我娘子看脉安胎,等她生产后,你再离开。你是大夫,不用给我说什么治标不治本的话,别跟我耍心眼,你一定有办法的。” 那二当家的竟要她在寨中呆这么久,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姜沅无奈至极,却又束手无策。 他说完话,便挥手让人把姜沅带了出去,重又将她关在了先前那间木屋中。 待回到那屋子时,姜沅默然不语地抱膝坐在角落处,心情低落而无措。 不过,那先前呆在屋子里的男子此时竟坐在桌子前,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酒壶,正在倒酒自酌,看她坐在那里愁苦地发呆,他闷笑起来,道:“姑娘,你还戴着面纱呢,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姜沅与他不同,他会被家人赎走,所以心情放松,而她,性命也许能保住,只是不知要在这里呆多久。 她没心思与那男子说话,便没有理会他。 不过,过了一会儿,看她一直没有开口,那男子又闷声笑起来,道:“姑娘,最迟明天,我敢保证,就会有人踏平这寨子,你放心吧,你一定能离开的。” 他言语轻佻,说话时漫不经心,姜沅不太敢相信他的话,她犹豫一会儿,道:“你说得当真?” 男子长眉一挑,道:“在下从无虚言,你拭目以待吧。” ~~~ 夜色朦胧时,几匹快马在裴家祖宅外停下。 裴元洵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给东远,道:“我去一趟青鱼巷。” 主子要去青鱼巷,自然是为了去看姜大夫和小小姐,但他们从京都回来的路上,收到魏王殿下传来的消息,说是他们一行人被困在十八寨,请将军前去搭救,可将军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 东远不得不提醒道:“主子,魏王殿下......” 话音落下,裴元洵唔了一声,道:“暂时不必理会,待明日再说。” 不过,东远刚牵马进了宅子,便看到主子神色沉凝得大步走回。 裴元洵负手立于院内,一双剑眉拧起。 方才他去青鱼巷,遇见刘知府的人,才知晓魏王下了调令将姜沅调去了御医堂,他不过是受了杖刑,在京都府内将养了数日,一时没有回兴州,竟不知会发 生这种事。 这个魏王殿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此举简直是胡闹。 不过,屈指算算行程,他现在快马加鞭,应当还能追上姜沅的车马。 很快,一行人打马离开兴州,向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深时分,驿站迎来几个身穿劲装的男子。 为首的一个身姿肃挺,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势,还未等驿站的小厮上前去接待,胡娘子便率先看见了裴将军。 她在这里翘首以待,只盼着有人能来救姜沅,现在看到裴大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 等她着急不已地说完姜沅被山匪劫持的事,裴元洵脸色沉如冷霜,立刻拨转了马头。 他扬鞭催马的同时,沉声吩咐身旁的神策兵:“去兴州,找刘知府借府兵来,不用人多,只需两百人,带上火种。” ~~~ 夜深时分,那同屋被关的男子双手抱臂靠在一旁,正在闭目养神,而姜沅抱膝靠在木屋的窗户下,却没有半分睡意。 朦胧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下一片寥落孤寂。 在这个时候,她万分想念宁宁,她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那男子的话是否属实,明天她能否离开十八寨。 此刻,她只觉得心如火煎,度日如年。 就在她思绪纷乱时,屋外似乎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紧接着,又有一道脚步声走近。 那声音很熟悉,沉稳而有力,虽是刻意放缓,她却一下子听了出来。 姜沅有点不敢相信。 可待她凝神静听时,果然听见那脚步声愈走愈近,最后就停在竹屋的外面,与她几乎只有一窗之隔。 姜沅立即起身望了出去。 月光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裴元洵默然挺立于屋外,他手提一把长剑,那剑尖上血线汩汩滴落,而他目光锐利如刃,视线掠过院内,似乎正在搜寻什么。 姜沅咬紧了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消说,他夤夜潜入寨中,如天降神兵一般,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巡守寨子的山匪,他到这里来,想必是来解救她的。 姜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悄然揭开面纱,惊喜的泪水悄然溢满眸底。 不过,就在她抿了抿唇,想要小声开口唤他时,那闭眸养神的男子突然起身走了过来,冲着窗外招了招手,朗声道:“裴将军,本王在这里。” 姜沅转头看着那男人,一下子愣住。 她没想到,这男子身份如此特殊,竟然是位王爷。 而此时,她的面纱拿了下来,温婉明艳的脸庞映入眼底,萧弘源就站在她身旁,他双手抱臂垂眸看着她,勾唇笑道:“女神医,你之前说得不对,你可是有倾城之色的女大夫。认识一下吧,别人都称我魏王殿下,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大名,萧弘源。” 姜沅抿了抿唇,没理会他,而是看向窗外。 就在这短短瞬间,裴元洵眉头紧锁,已提剑大步走了过来。 门外响起重击声,是他一剑劈开了铜锁。 姜沅看着他大步迈进房内。 ⑸想看叶信言写的《美妾》第49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萧弘源几步上前,笑道:“裴将军,我还以为你会明日来救我呢,没想到深更半夜你就来了,本王真是感动。” 裴元洵的视线快速掠过房内,他看了姜沅一眼,见她安好,便收回视线,拧眉看着萧弘源,道:“殿下怎会被山匪劫持?” 萧弘源无奈地一摊手,道:“本王昨日微服出行,只是想去兴州接个人回来,谁想到会被这些山匪盯上。” 姜沅站在靠窗处,默然未语。 跟魏王说完话后,裴元洵大步走到她近前。 离得近了,他可以仔细地看清她。 她尚且还好,衣裳发丝不见凌乱,只是那张小脸苍白不已,眸子里似乎还闪着泪花,不过,看到他的一刹那,她神色很平静,只是抿唇冲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 裴元洵略一颔首,沉声道:“可有受伤?” 姜沅仰首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短短片刻,她的心绪如波涛般汹涌起伏。 她原以为他是来救她的,可其实,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这位年轻的魏王殿下,怪不得魏王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最迟明日,会有人来救他们。 他自然没说假话。 只是,此刻,她心头那狂乱的欣喜很快平静下来,她想,她只是沾了这位王爷的光,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否则,她反倒会欠将军一个人情。 片刻后,姜沅勉强弯起唇角,摇了摇头道:“多谢将军,我没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有魏王在此,裴元洵斟酌一番,道:“我赶来救殿下的路上,见到了胡娘子,是她告诉我的。” 姜沅点了点头,道:“多谢。” 她说完话,便不再作声了,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脸色也不怎么好。 裴元洵沉默看着她。 他不知在匪寨中这一日她是怎么度过的,兴许是受到了惊吓,她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这让他的心突地一疼。 此刻,他只想旁若无人地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不必害怕。 可姜沅却悄然往后移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他,转眸看向别处,没再开口。 萧弘源被忽视了片刻。 他的视线在两人身畔若有所思地打了个转儿,道:“裴将军,你和这位小神医,认识?”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殿下不必多问,先出去再说吧。” 说完,他重又看向姜沅。 十八寨在半山腰的位置,夜间有些寒凉,而她的裙衫却太过单薄,此时,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垂眸盯着脚下,连头也没抬起来。 姜沅正在发怔,忽觉肩头一暖。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裴元洵将他身上的外袍解下,披在了她肩头。 她愣了愣,忙道:“将军,不用,我不冷......”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在匪寨受了惊吓,那他今日就要踏平整个山寨,安抚她受惊的情绪。 他握住她的手腕,沉声吩咐道:“披上。我带你出去,跟紧我。”!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50章 月色朦胧,匪寨静谧无声,那些巡守的山匪被锋芒利刃无声抹杀,却依然无人发觉。 裴元洵步子很快,姜沅小心翼翼提着他宽大的袍摆,紧跟在他身后。 ?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不过,出乎意料得是,她本以为将军会带她与魏王下山,可此时,他竟然手持长剑,径直绕过前寨,大步向寨子的后方走去。 这里是十八寨的主寨,姜沅虽不清楚后寨有什么,但她猜测,将军在潜入匪寨时,应当逼问过那些巡守的山匪,摸清了这匪寨头目所住的位置,所以才直奔后寨的方向。 就在姜沅脚步匆忙地跟着他往前走时,后寨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接着有人呼喝起来,是山匪发现有人潜入寨中,提着棍棒刀剑循迹追了过来。 他们很快发现了目标,便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 对方人多势众,而他们只有两人,姜沅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她的心突地一紧,差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她的手腕却一直被紧叩着。 裴元洵将她牢牢护在身侧,他右手持剑,脸色沉凝,手起剑落间,血线从眼前飙了出来。 空中很快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 那些山匪,甚至还没有挥出刀来,便被寒意闪烁的锋芒砍伤。 他们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有断了手脚的,有半死不活的,还有仗着一身横胆不顾死活冲上来,却被一招毙命的。 没多久,山寨中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水在寨中漫延。 这场景太过骇人,如果姜沅方才只是害怕,现在便是头皮发麻,腿脚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以前,她觉得自己胆子不小,可现在才发现,她光看到这副场景,便吓得头晕发胀,恶心想吐。 没多久,裴元洵发现她脸色惨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便松开钳住她的手腕,吩咐道:“去旁边等我。” 姜沅脚步踉跄不稳地走到一旁,还没扶住墙壁,却腿脚酸软,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而另一边,饶是魏王殿下再迟钝,此时也看出些端倪来。 毕竟,在他心中,裴大人可整日一副沉冷不近女色的模样,可方才,他竟然把外袍披在了那女神医的肩头,还一路势如破竹般杀向后寨。 萧弘源饶有兴趣地旁观了一会儿L,便双手抱臂,慢悠悠踱到姜沅近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他看着姜沅,突地想起,裴大人先前有个落水而亡的妾室,后来又有影影绰绰的谣言,说是那女子没死,而就在前两日,裴大人退婚受了杖刑,这事在京都也已人尽皆知。 这么说,这女神医,一定就是裴大人先前的妾室了。 这可真是巧合,因为,他到兴州来,就是要接这位姜大夫的。 萧弘源居高临下盯着姜沅,道:“女神医,你是不是叫姜沅?” 姜沅头晕难受,不想说话,但这位王爷问话,又不能不答,便闭着眼睛,有气 无力地点了点头。 萧弘源的脸色罕见得严肃起来。 过了一会儿L,他沉声道:“那可真巧,本王真不知道该怎么向裴大人解释,不过,本王可以保证,我之前不知道你的事,否则,我不会把你调到御医堂的。” 他像是在对她解释,但说话又云里雾里的,姜沅听不明白,但她此时没有心思追问,便没有作声。 不过,萧弘源很快又道:“姜神医,实话实话,我调你去御医堂,是想请你去看病的。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生了病,我想,你是谭医官的医徒,能得她的真传,那病,也许只有你能看好。” 姜沅听完他的话,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殿下,我知道了。” 而另一边,裴元洵迎面遇到一个从房内跑出来的山匪,他遽然挥剑,剑尖抵住对方咽喉,沉声低喝道:“你们大当家的在何处?” 那山匪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后面的方向。 山寨之间,以暗道勾连,可他动作势如闪电,那大当家的还没来得及逃脱,便被刀尖抵住后颈,浑身抖如筛糠般被押解着走了出来。 眼看将要大获全胜,萧弘源优哉游哉地站在姜沅不远处,他抱臂朗声道:“裴将军,就是这个大当家的要关押我,你一定要给本王报仇雪恨!” 不过,话音方才落下,一柄匕首忽然抵住他的后颈。 那匕首泛着森森寒意,萧弘源愣了愣,他没法子转头,便看向姜沅,道:“姜神医,谁要杀本王?” 看到魏王被人以冷匕抵住,姜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忍着头晕难受,强撑着酸软的腿脚,慢慢站了起来。 挟持魏王的,是那位一当家。 而此时,裴元洵的剑正横在那个大头目的脖颈上。 双方各有人质,情况一时变得棘手起来。 按理来说,魏王殿下的性命至关重要,但姜沅看了一眼裴将军,他神色倒是波澜不惊,似乎根本没有与那位一当家谈判放人的意思。 片刻后,萧弘源无奈耸了耸肩,提醒道:“裴将军,本王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闻言,裴元洵的脸色才微微变了。 寨中一时安静下来,双方陷入无声僵持之中。 而此时,寨底四周有火光冒出,是迟来的府兵已经赶到,他们按照裴元洵之前的吩咐放火烧山,此举可以彻底摧毁十八寨的老巢,让这些山匪再无容身之处,可是,如果这两位山匪头子离开,那今日的剿匪平寨便功亏一篑。 姜沅看了一眼那满脸横肉面相凶狠的大当家,沉默几瞬后,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戴着白头巾的一当家。 这山寨之中的大当家她没见过,不过,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一当家的软肋。 她打算劝说一番那个一当家受降,虽然不知道有没用,但试一试也无妨。 姜沅想了会儿L,看着那一当家,轻声道:“我想,你的娘子,此时应当还在等你,她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若你今天逃了,以后更无安宁之日,你就想一直让她跟着你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吗?” 那一当家没说话,而是视线沉沉地看着她,眉头紧拧,似乎在思考。 ?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看他有所松动的模样,姜沅趁热打铁地劝说:“你做这种刀尖行走的生意,挣得大笔钱银又有何用?你的娘子,她并不是贪慕富贵之人,也许,于她来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想一想你们的孩子,只要你愿意放下匕首,你的娘子以后便不用再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你们的孩子也可以安然无恙地生下,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一当家抿紧了唇,他虽将匕刃抵住了魏王的脖颈,那握着匕首的手腕却不稳地晃了晃。 察觉到他快要被说服,萧弘源笑了笑,道:“本王大度,就算你的匕首抵在我脖子上,我也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带领剩下的山匪投降认罪,我会命刘知府给你们添加户籍,划拨田地,修缮房屋,以后,你们有土地房屋,居有定所,不愁吃穿,就不必藏在这深山之中度日了。” 不过,听完他的话,那一当家依然有些犹豫。 他的视线投向那位挟持大当家的肃挺男子。 他方才听见这王爷喊他裴将军,他知道的裴姓将军,只有那位辅国大将军裴元洵,看他的身手,他觉得这人绝非等闲之辈,应当就是那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裴将军。 只有他开口应下,他才能放心。 裴元洵看着他,沉声开口:“你只要认罪受降,本官可以免你一死,让你和你娘子团聚。” 闻言,那一当家静默片刻,悄然松开匕首,往后退了几步。 脖颈的威胁霎时消失,萧弘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颈,对姜沅笑道:“姜神医,你很厉害,你救了本王一命,也救了这些山匪几百条人命,本王会谨记在心的。” 姜沅没说话。 她方才神经紧绷,现在松懈下来,竟像被卸去力道一般,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重重深吸几口气,扶着旁边的墙壁,缓缓跌坐回地上。 不过,片刻后,那种头晕恶心,难受想吐的感觉重又袭来,她闭着眼眸,强忍着难受不适,盘算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边事了,她要尽快回驿站,去与宁宁和胡娘子汇合,她们还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得救,肯定已急坏了。 不过,下山的台阶很多,需要走上小半个时辰,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妙,想要下山,还得歇息许久才行。 而另一边,裴元洵吩咐完府兵清点山匪数量,着人押那些山匪去府衙待审,又对魏王叮嘱几句,让他早日返回京都,不必等他同行,做完这些,他很快返回到姜沅身旁。 此时,她披着他的那件外袍,病恹恹靠在竹屋的墙壁上,一张小脸煞白不已,看着十分虚弱的模样,裴元洵拧起眉头,沉声道:“可是病了?” 姜沅觉得自己是病了。 可医者难自医,给旁人看病,她倒是很快能瞧出什么病症,但此时,她却难以判断自己患了什么 病,她想了想,轻声道:“没事,我歇会就好了。” 不过,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L,道:“我先送你回驿站。” 姜沅也想尽快回去,她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好。” 下山的路很长,她这个模样,显然是不能自己走的,裴元洵屈膝蹲在她身前,沉声道:“上来,我背你下去。” 姜沅忙道:“不必了......” 不过,没等她说完,裴元洵转眸看过来,神情严肃道:“我要送你去驿站看大夫,不能耽误时间,你不想让我背,若是病情严重,伤了身体,以后谁来看护宁宁?” 姜沅默然片刻,咬唇道:“好,多谢将军。” 不过,说完话,她又犹豫着看了一眼裴元洵。 此时,他就躬身蹲在她身前,那宽阔的肩背看上去坚实而有力。 姜沅踌躇片刻,稍稍起身,伸手搭在他的肩膀处,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脖颈,裴元洵则抄起她的膝窝,轻松地将她背在身上。 他的步子沉稳有力,不消片刻,便迈出寨门,循着石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姜沅趴在他的背上,默然未言。 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而他穿得是一件月白色的锦袍,那锦袍的肩头处血迹斑斑,是方才打斗时,迸溅到身上的鲜血。 姜沅看见血迹,想起方才那骇人的场景,便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可闭上眼睛,裴元洵的呼吸声却近在咫尺,声声入耳。 他的呼吸沉稳平静,虽走了许久,却不见粗重,步子也依然矫健有力。 可姜沅的心,不知为何,却失去了以往的平静,一点一点,慌乱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沉默下山的途中,她莫名想起了在驿站中看诊的年轻夫妇,又想到了那山匪和他的娘子。 她想,她们终究还是幸运的吧,她们的夫君,都愿意为她们改变,愿意为她们付出,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明媒正娶,地位相等,不用分别,不用远离,也许,以后的生活,都是温馨安稳的。 她睁开眼睛,怔怔地垂眸看了一会儿L将军。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清冷紧绷的下颌,那是他一贯沉默的模样,不过,此时走得久了,他的额角出了一层薄汗,平白消去了以往那副清冷的威势,让人觉得有几分亲近。 姜沅想去帮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可她动了动手指,又悄然作罢。 她想,幸亏将军并非专门为了救她而来,否则,她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他。 可,正在这时,兴许是察觉到她的动作,裴元洵的脚步却微微一顿,道:“怎么了?可是难受?”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她说没事,裴元洵却担心她难受加重,他虽没再说话,步子却加快了许多。 下山的路本需要将近小半个时辰的,但他不到两刻钟,便走到了山脚处。 到了山脚处,天色也大亮了 。 等在道旁的,是府兵赶来的马车。 裴元洵将姜沅放下,率先撩袍登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来,沉声道:“上来。”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带着命令的意味。 不过,姜沅抿了抿唇,没握他的手,而是道:“将军不用拉我,我自己可以的。” 说完,她借力踩上车辕,弯腰走进车厢中。 上了车后,姜沅没说话,她闭着眼眸靠在车窗处吹风,一张脸依然煞白不已。 裴元洵看了她一会儿L,道:“到底有何不适?” 姜沅睁开眼睛看着他,身子却往后缩了缩,她沉默一会儿L,没有开口。 她总是想起方才那副场景,只要一闭眼,那些山匪的残肢断腿便在眼前飞舞,而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一直萦绕在身侧,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裴元洵就坐在她对面,避无可避,他衣袍之上的斑斑血迹,十分显眼,这让她,更容易回想起那一幕骇人的场面。 姜沅看了他几眼,忽然起身趴在窗口处干呕起来。 待她肠胃翻江倒海了一阵,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时,那张脸却几乎更加惨白,简直是气若游丝的模样。 裴元洵看着她,不由沉默起来。 隔了一会儿L,他沉声道:“你累了,先睡上一觉,待到了驿站,我会喊醒你。” 姜沅本就一晚上没合眼,劫后余生的喜悦早就被惊惧冲散,浑身也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便虚弱地点了点头,道:“好。” 那靠近车壁的坐榻能容她躺下,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避开裴元洵的视线,面朝车壁的方向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L,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渐渐平稳时,裴元洵垂眸看着她睡梦中依然拧紧的秀眉,不由懊恼后悔起来。 他方才一心想要为她踏平那山寨,却没想到,她从未见过那种血腥的场面。 就算士兵初上战场,看到杀人流血,还会惊惧难安,而她现在这种情形,分明是被吓坏了的模样。 这种阴影会持续一段时日,直到她心神稳定,慢慢忘却那骇人的场景才行。 裴元洵眉头拧紧,脸色更加沉凝。 待到了驿站,裴元洵唤醒姜沅,他垂眸看着她,温声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姜沅觉得自己好了一些,神思不再那么紧绷,也似乎不再那么害怕。 只是,她还是不敢直视他袍摆上的血迹,也不打算跟他多说话。 她抿了抿唇,道:“多谢将军,我先下车吧,宁宁还在等我,我很想她。” 裴元洵送她回到客房后,便又出去了一趟。 他再次回来时,带回个白胡须的大夫。 待那大夫给姜沅把完脉,开了几道安神的方子,叮嘱道:“不必担心,这几日好好调理身子即可,这方子是去惊安神,每日服药三次,明日心神便能安稳,再养几日,就能痊愈了。” 方子开完,很快便有人抓药煎煮送来。 裴元洵换下那一身血迹斑斑的衣袍,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端着药,去了姜沅的客房。 到了房内,只有姜沅一个人闭眸躺在榻上,方才胡娘子和宁宁还在这里,不过,看她需要休息,宁宁跟娘亲说了会儿L话,胡娘子便带着她出去了。 裴元洵稳步走到榻前,把药搁在榻边的案几上,低声道:“姜沅,醒醒。” 姜沅缓缓睁开眸子,看到他端来了药,便起身靠在床头,感激地冲他笑了笑,道:多谢将军。?_[(” 裴元洵没应声,只是撑膝坐在那里,黑沉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姜沅端过药碗,拧着眉头看了一会儿L那黑褐色的汤药,才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捧着药碗,一口气将整碗药喝完。 喝完药,舌尖口腔都是苦的,她又赶忙喝了几口清茶压压苦涩。 不过,再抬头时,她却看到将军掌心中托着几枚裹着橙黄色糖衣的饴糖。 裴元洵将饴糖递到了她的面前,道:“吃下。” 姜沅有些意外。 这驿站地处偏僻,前不临街,后不靠市,也不知他从哪里买来的饴糖,不过,那饴糖微甜不腻,是她爱吃的。 姜沅没有推辞,她拿了一块,放在口里慢慢嚼着,那甜丝丝的味道很快在舌尖化开,苦涩的味道被悄然压下。 等她吃完了一块,裴元洵看着她,沉声道:“喜欢的话,再吃些,还有许多。” 姜沅看着那剩下的几枚饴糖,那甜甜的味道,宁宁更喜欢,便道:“给宁宁留着吧,我吃一块就好了。” 裴元洵默了默,道:“我再去差人买来,一块饴糖而已,不必俭省。” 他这样说,姜沅便又看了一眼饴糖。 那甜丝丝的味道,她是有些贪恋的。 她没再拒绝,而是语气轻松道:“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第一块饴糖吃在口中,心中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糯味道,悄然弥漫开来。 裴元洵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L,他沉声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姜沅想了想,道:“等我的身体好一些,就可以上路了,这边山匪已平,想必接下来的路也是安全的,我会尽快去御医堂报到。” 裴元洵沉默起来。 过了许久,他沉声道:“姜沅,你不要去御医堂了。”!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51章 姜沅不明白,裴元洵为何不想让她去御医堂。 按照道理来说,她们母女回到京都,从距离上来说,他们反而会更近一些,他是喜欢宁宁的,这样,如果他想的话,他也可以偶尔见到宁宁。 姜沅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将军为何不让我去?” 裴元洵没说话,而是垂眸凝视着她苍白的脸颊。 他有私心。 他想,她与宁宁呆在兴州便是最好的,这里距离京都只有几百里,他可以经常回来探望她们,天长日久,徐徐图之,他总能赢得她回心转意的。 可事情发生变化,一切突然失控,她竟要去御医堂。 他不想让她去京都,是担心那些飞短流长闲言碎语袭来时,她会冷冰冰得将他拒之门外,他连靠近她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姜沅这会儿喝了药,那药产生了效果,她的心神不再不安,那饴糖的滋味已经悄然消失,整个人重又冷静下来。 在裴元洵无声的沉默中,她突地想到了一件事。 裴家祭祖回去,裴元滢知道了她与宁宁的存在,那沈姑娘,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三年已过,沈姑娘孝期已满,他们的婚期应该提上日程了。 也许,是沈姑娘对她与宁宁的存在心怀芥蒂,而将军这样说,是为了体谅她。 姜沅能够理解沈姑娘的这种想法,毕竟,就算再大度良善的女子,也难以忍受自己的夫君心系别的女人和孩子。 是她疏忽了,竟到此时才想到这件事。 想清这一点,她实在惭愧不已。 因为她,沈姑娘的婚期被推迟,现在,又因为她与宁宁,让她心生不安。 姜沅想了会儿,认真又诚恳道:“将军,调去御医堂的事,我一开始是不愿去的,但皇命难违,不得不去。我也知道,虽有调令,您必定能想出办法来,将这份调令作废。可,魏王殿下之前说的一句话,让我改变了原来不情不愿的念头。他说,他将我调去御医堂,是因为有人生了病,而他认为,那病只有我才能看。我是医者,治病救人乃首要本分,我要对得起自己医者的良心。” 话音落下,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的态度很坚定,俨然已下定决心要去御医堂。 她医者仁心,并非为名为利,而是为了治病救人。 先前他不理解她为了习医奔波辛劳,他现在已明白,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坚持,她是一个很好的大夫,医术高明,医德高尚。 他不该,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去阻止她。 姜沅思忖一会儿,又轻声道:“将军放心,就算去了京都,我们也不会打扰你们的。宁宁本就姓姜,她是我的孩子,与将军无关,与裴家更无关系,请您务必跟沈姑娘说清这一点,请她不必介意。为了避嫌,我想,到了京都之后,将军最好还是不要来看宁宁,也不要再和我们母女有任何往来了。”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她的脸庞温婉而平静,嗓音也是轻柔的,保持着冷静与理智,不疾不徐地跟他说着这些,甚至还非常体贴地为他,为沈曦着想。 他痛苦难言。 她看向他的眼神,虽然柔和,却那样平静,其中没有半分波澜,没有半分情爱。 其实,对她来说,他如期成婚生子,她才会如释重负吧,因为,那样的话,他便没有借口再来打扰她与宁宁,反倒是他解除婚约,对她来说,才会觉得遭受困扰,让她避之不及。 他自责而茫然,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裴元洵胸膛沉闷地起伏了一阵,半晌后,他开口,嗓音有些暗哑:“姜沅,你想多了,我与沈曦的婚约,已经解除。” 姜沅怔了许久,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看着她,一时未言。 他不愿对她隐瞒事实,但他,也不想让她拒他于千里之外。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近日卜卦得知,我命格强硬,克妻克子,又征战沙场,杀戮过重,命格无可更改,所以,此生,我都不打算再娶妻生子了。” 姜沅觉得他的话是无稽之谈。 她想了会儿,劝道:“算命之说,荒谬无比,将军保家卫国,百姓敬仰,怎可相信那些命格之言?” 裴元洵道:“昨晚你亲眼见过,那些山匪,死在我剑下者不知几何,而战场之上,更是不计其数,说我杀戮太重,并无虚言。” 姜沅紧咬住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见到了他提剑杀人的模样,现在想起那血肉横飞的场景,还依然心有余悸。 但她还是不相信那命格之说。 不过,既然将军愿意相信,并且,他愿以此取消婚约,应当也是为了沈姑娘着想。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劝他什么。 她尊重他的想法,只是,她的心头滋味复杂,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后,她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裴元洵看她似乎相信的模样,悄然轻舒一口气,又道:“待你去了京都之后,可能会有些关于你我二人的流言蜚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姜沅怔住:“流言蜚语,莫非有人认为,将军退婚,是因为我和宁宁?” 裴元洵略一颔首,神色未变,淡声道:“我解除婚约之事,京中难免会有好事者闲言碎语,别人不敢私下非议我,而事情巧合,你们又恰好回到京都,所以,也许有人会将此事联想到一起。” 姜沅明白了,他之所以不想让她再回御医堂,应是担心她会被流言波及伤害。 她抿了抿唇,坦然道:“将军放心,清者自清,我们问心无愧,只要以后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谣言会不攻自破的。” 裴元洵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冷神色未变,心绪却波澜起伏。 他问心有愧。 他私心甚重。 他现在几乎进退无路,不得不小心转圜,步步为营,颇费心机。 山岭难越,困难重重,不知何时,他才能重握她的纤手,得偿所愿。 良久后,他微一颔首,淡淡唔了一声:“你说得对,我正有此意。” 话音落下,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宁宁手里举着一把黄色的小花,快步走了进来,道:“娘亲,我给你摘了花......” 她很快跑了过来,小手按住榻沿,踩住床凳爬上床,抱住姜沅的脸用力亲了一口,道:“娘亲好点了没有?” 看见女儿,姜沅便轻笑起来,她柔声道:“好多了,你的花从哪里摘的?” 宁宁把花递到娘亲面前,道:“在外面,娘闻闻,香不香?” 等姜沅笑着夸完她摘的花又好看又好闻时,宁宁才注意到,她的爹爹就坐在榻旁,正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们母女。 宁宁拉住他的手,仰起小脸笑道:“爹爹救了娘亲,谢谢爹爹。” 她长得和姜沅极像,一双美丽的大眼明亮又有神采,裴元洵忍不住抬起大手,摸了摸她的发辫,勾唇笑道:“这是爹爹应该做的。” 宁宁眨了眨眼睛,道:“爹爹,和我们一起走吗?” 她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但从她的话中,裴元洵却突然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 他看向姜沅,低声道:“我亦要返京,一路同行吧。” 有他一路同行,路途上定然会安全许多。 不过,姜沅果断摇了摇头。 她揉着额角,苍白的脸上重又出现疲色,有些虚弱道:“多谢将军好意,不必了。既然京中有流言蜚语,我们更应该避嫌,还是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 她虽惊惧不安的病症未好,态度却很明确,她说要清者自清,便打算从现在开始,坚定地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裴元洵看着她,一时沉默未语。 片刻后,他低头看着宁宁,剑眉拧起,轻叹了口气。 宁宁奇怪道:“爹爹怎么了?” 裴元洵沉声道:“爹爹担心前路可能还有山匪。” 提到山匪,宁宁便担心起来,娘亲的安全,是她最在意的了。 她着急地摇着姜沅的手,央求道:“娘,让爹爹和我们一起走。” 姜沅有些为难,看娘亲不太想同意的模样,宁宁眨了眨眼睛,泪珠儿大颗大颗涌了出来,道:“娘亲听话,爹爹厉害,可以打坏人,和爹爹一起走。” 姜沅舍不得她掉眼泪,她赶忙拿过绣帕,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泪,道:“娘亲再想想办法......” 不过,她的话很快被打断,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你我虽要避嫌,但到京都尚有二百里路程,不急于这一时。你病症未好,一路上还要照护宁宁,你我虽没有什么情分,但......” 他顿了顿,道:“姜沅,我此生,可能只有宁宁这一个孩子了。我很在意她的安全, 请你理解我这个当爹的心情。” 姜沅愣了愣。 他说得没有错,如果他终身不娶的话,确实便只有宁宁这一个女儿了。 他在意宁宁的安全,也在情理之中。 姜沅无奈片刻,只好道:“那就麻烦将军了。” ~~~ 马车辘辘而行,前去京都的车内,响起清脆稚嫩的咯咯笑声。 宁宁仰起小脸,甜笑道:“爹爹,再讲。” 裴元洵手持一卷话册,闻言,暗暗勾起唇角,低头再次读起来。 他的声音沉冷威严,刻意放缓的时候,听起来沉稳又磁性,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姜沅不禁抬起头,悄悄看了他们父女二人几眼。 裴元洵身姿笔挺地坐在车榻处,宁宁则翘着小腿坐在他膝上,她双手撑腮盯着爹爹的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听他读话册上的故事。 每当爹爹讲到好玩的地方,她便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对姜沅道:“娘亲,来听。” 那马车的车厢空间有限,裴元洵的声音,几乎每个字都能听进耳中,根本难以忽视,再者,姜沅就坐在他们身边,距离本就很近,她轻笑了笑,温声道:“娘亲听着呢。” 讲完一册故事,裴元洵习惯性瞥了一眼手旁的案几。 那上面有搁着一盏金银花茶,茶汤呈淡黄色,闻起来清甜,冒着袅袅热气,是姜沅为了慰劳他,亲手沏好的。 而此时,姜沅则拿了卷医书靠在车窗处,她一边翻看着,纤细的手指时不时在某处轻轻点几下,而后则蹙起秀眉思考片刻,过了一会儿,她翻过这页,再看下一页的内容。 她看的那本书,是蓝色的封皮,上书谭医官所著,那是她师傅写的医书,里面的内容,都是讲那些女科病症的,那也是她最擅长的病症。 她读得很认真,没有发现他打量的视线,她心神不安的病症已大好,身体也好转过来,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白皙如瓷的脸颊,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此时也没有挽成发髻,而是束成一股黑色的发辫,斜斜垂在肩头,显得温婉而可人。 片刻后,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的长睫扑闪几下,抬起头来。 裴元洵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来,慢慢喝完,对宁宁道:“今日就讲到这里,待会儿爹爹带你骑马。” 一听到骑马,宁宁的眼睛立刻亮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骑过马呢。 宁宁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娘亲,征求她的同意。 姜沅点了点头,道:“骑半刻钟便好,不宜太久。” 说完,她看向裴元洵,叮嘱道:“将军要小心些,别骑得太快,不然宁宁会害怕的。” 裴元洵沉声道:“放心。” 爹爹的马儿又高大又威风,宁宁被爹爹一把提上马背,那马儿撒开四蹄向前走的时候,宁宁小手抓住马鞍,接连发出“哇”的惊叹声。 担心宁宁的安全,姜沅撩开车帘,一直盯着他们父女 的身影。 直到过了一会儿,裴元洵拨转马头迎面走来,姜沅看到宁宁开心兴奋完全无惧的小脸蛋,才放下心来。 两百里的路程,本应三日就能到达京都的,但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慢了些,直到第四日傍晚,他们才走到靠近京都郊区的驿站。 不过,这个驿站距离京都不到三十里,他们只需住上一晚,明日便能很快到达京都了。 距离到御医堂报到的日子,其实已晚了三天。 临睡前,姜沅拿出调令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所注明的消息。 在御医堂任职的御医,皆提供住所,位置在永安坊中,以往她在京都时,曾去过那里,对那坊里的各个巷子胡同还有些印象。 她想,等到了之后,她需得先到宅子里安顿下来,等到次日,再去御医堂中领职。 不过,就在她凝神计划的时候,她的房门忽然被叩响。 她们晚间入住驿站,除了她与宁宁一间客房,其余人皆有自己的住处,这个时辰,胡娘子早已歇息了,来敲门的,只会是裴元洵。 宁宁已经睡下,姜沅轻声走到门旁,道:“是将军吗?” 裴元洵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姜沅也有话要跟他说。 这里已接近京都,属于天子脚下,安全无虞,实在不必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他们之前早已说好要避嫌,也应该在此分开了。 姜沅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处轻声跟他说话:“将军要走了吗?” 裴元洵默然片刻。 其实,这里距离京都很近,他打马回到将军府,也不过半个时辰。 不过,他贪恋一家三口的和睦温馨,只想与她们能再多呆一时半刻。 片刻后,他拧眉道:“明日我送你们到永安坊。” 姜沅忙道:“不必了,那里的路我认得,不会有误的,将军放心吧。” 裴元洵道:“最近西金有来使,京都戒严,进出城门都需手令,你有调令虽是无妨,但你们一行既有清远县人,也有兴州人氏,城门守卫盘查细问,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是等到天黑,又要耽搁一日,不如与我一道同行。你放心,待进了城门,我只打马在后跟着,等你们到了永安坊,我便回去了。” 他考虑得周全细致,所言不差,姜沅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她已同意,裴元洵点了点头。 不过他转身大步离开时,那件靛青色外袍的衣摆处,赫然出现一道长长的裂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 姜沅叫住他,道:“将军的外袍怎么破了一道口子?” 裴元洵顿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道:“兴许是下马时不小心刮到了马镫。” 说着话,他稍稍提起袍摆,拧起眉头看了一眼。 姜沅想起来了,今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马车里,只有教宁宁骑马时踩了马镫,兴许就是那个时候刮破了衣袍。 这样的话,那她 该给他缝好的。 姜沅道:“将军把外袍脱下,我给您把口子缝上吧。” 她把房门稍稍打开一些,侧身示意他进来。 裴元洵没说什么,轻轻颔首,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片刻后,他把外袍脱了下来。 姜沅仔细看了看,那外袍下摆的口子足有五寸长,看上去很是醒目,还好她的针线筐里有同色的丝线,且她的女红手艺一向是不错的,帮他把衣裳缝补起来不在话下。 她将出行时携带的针线筐拿过来,坐在靠窗处的圆凳上,垂眸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客房的灯烛很暗,裴元洵把灯烛拨亮些许,移到姜沅近前,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拨亮灯烛后,他便挺背坐在姜沅对面。 他沉默未语,大掌习惯性撑在膝上,视线随着姜沅手里的针线移动片刻后,悄然落在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很纤细,很好看,一双精致的巧手,既能做得女红,又可行医施药。 房内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跳跃的噼啪声,姜沅一直低头补着衣裳,神情认真而专注。 裴元洵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想,若是那口子再长一些便好了,那他便可以多在这里呆一会儿。 或者,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姜沅很快缝好了衣裳。 她轻轻咬断绳结时,将衣袍递还给他,道:“好了,将军看看怎么样。” 她的手艺一向是很好的,那缝补起来的痕迹,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发现,裴元洵披上外袍,道:“很好,多谢,麻烦你了。” 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不必客气。”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 天太晚了,他不便在她屋里久呆。 他大步走至门槛处,回眸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那我回去了。” 姜沅点了点头,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轻声道:“将军早点休息。” 不过,待她走近关门时,他却突然转过身来。 姜沅没收住脚步,额角猝不及防撞在他的下颌。 那疼痛的滋味可不好受,她捂住额头,一下疼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揉着额角,眼泪汪汪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裴元洵被撞了一下,疼痛不比她少。 不过这点疼感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倒是姜沅白皙的额角泛起了红。 裴元洵抱歉道:“我只是想问你和宁宁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好一早给你们买来。” 说着,他伸出大手扣住她的后脑,俯身靠了过来,神情严肃得去查看她额角泛红的地方。 这个动作有些亲密,但他的神情却很凝重,熟悉的清冷气息霎时笼罩过来,姜沅愣了愣,一时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怎么办。 裴元洵拧眉看了几息,沉声道:“无事,没有破皮,不过有些红肿,抹些消肿化瘀的薄 荷膏吧。” 姜沅恍然回过神来。 她悄然挣开他的大手,急忙后退一步,抿唇道:好,待会儿我对着镜子自己抹,不用劳烦将军了。?[(”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片刻,道:“好。” 他话音落下,姜沅迅速走上前,轻轻关上了房门。 房门啪嗒一声锁上门闩,她在门槛处驻足片刻,很快缓步离开,走向里间床榻的方向。 裴元洵负手站在门外,剑眉拧起,无声静默了许久,神色黯然而失落。 朝夕相处几日,她与他,依然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没有半分进展。 她对他以礼相待,又对他避之不及,眼看到了京都,她又要开始避嫌。 他的前路,艰难而坎坷,不知何时,才能得见曙光。 翌日一早,车队重又出发,一行人通畅无阻地经过城门,很快到了永安坊。 按照他们之前的说法,到了永安坊,裴元洵便该打马回去。 他遵守约定,在看到姜沅的马车驶进永安坊时,便停在了坊外。 不过,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遥遥看着。 过了一会儿,只见姜沅本在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人在跟她打招呼。 裴元洵凝神看去。 稍顷后,萧弘源双手抱臂,慢悠悠从一旁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袍,头发束着月白色的发带,显得俊朗又潇洒。 裴元洵眯起星眸看着他的方向,一贯沉冷的脸色微微变了。! 第52章 刚跟车内的姜神医打过招呼,萧弘源便莫名觉得有一道视线打量过来。 那视线冰冷威严,让人忍不住头皮一紧,脊背生寒。 他下意识转眸看去。 待看清高坐马背上神色沉冷的裴将军时,他勾唇一笑,双手抱臂,慢悠悠走了过去。 裴元洵下马见礼,拧眉道:“殿下何故在此?” 萧弘源挑起长眉,一脸无辜地说:“本王只是去了一趟清隐寺,回来经过此地,恰好看到姜神医,顺便打个招呼而已。” 清隐寺就在永安坊中,那寺庙不大,鲜有人至,不过,裴元洵却知道,魏王殿下之所以去清隐寺,应当是探望那位景夫人。 裴元洵瞥了他一眼,片刻后,他突地想起什么,沉声道:“殿下可是想让姜大夫给景夫人治病?” 萧弘源点了点头:“裴将军,让你猜对了,本王正有此意,夫人喜欢清静,一向闭门念佛,不愿人打扰,只有每月十五寺庙对外施粥时,她才会见一见外人,我打算等到这一天,带姜神医去一趟清隐寺。” 距离本月十五,算来还有不到十日,那清隐寺不会有外人打扰,虽要避嫌,若是无意遇见的话,不算违反约定。 裴元洵默默思忖片刻,道:“殿下打算独自一人和姜大夫同行吗?” 萧弘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然呢?你也知道,夫人不愿见到外人,就连大夫,她都不会看的。” 裴元洵沉默未言,黑沉眼眸直视他片刻,道:“殿下潇洒随性,姜大夫性情温婉内敛,殿下在她面前,还请谨言慎行。” 萧弘源闷声笑了起来。 稍顷后,他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好吧,我会尽量的。不过,裴将军,我最近和姜神医见面的时候可能会比较多,你不会多想吧?” 裴元洵沉默一会儿,视线扫过他的月白色锦袍和发带,淡声道:“殿下,这身装束和你的气质不符,换了吧。” 他说完,撩袍翻身上马,很快打马离去。 萧弘源站在原地怔了会儿。 片刻后,他拨弄几下头上的发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锦袍,再转眸看了一眼随行的侍卫,自顾自嘀咕起来:“本王这一身不好看吗?这不挺潇洒倜傥,玉树临风的?我还打算穿这一身,经常去御医堂找姜神医呢。” 他低叹一声,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 ~~~ 在永安坊的当归胡同安顿好后,姜沅翌日去了御医堂报到。 御医堂位于皇城之东,礼部衙门之后的街道上,隶属太医署,监管制药与行医两大职责。 不过,这御医堂却不比兴州杏林医署的规模大,它只是一间衙门样式的大院,迈过挂着御医堂匾额的朱漆大门,走过大约三丈远的青石砖直道,便进到了内堂。 内堂当面的墙上挂着行医图,左右两侧则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凝神慎识药,下联是屏气谨施针,意在提点御医们做好自 己制药行医的本分,万莫疏忽大意。 姜沅初到御医堂,先了解了一番这里的情况。 因这医堂中,目前只有她一个女大夫,她的职责很明确,只需每月按照固定日子去宫里看脉,除此之外,有些朝廷重臣府里的女眷,若是有官家特许,也可以到御医堂来请大夫看诊。 相较于在杏林医署时来说,这里医务倒算是轻松,除此之外,每月还有一笔不菲的诊金,待遇算是极好的。 姜沅在这里呆了几日,对御医堂已基本熟悉,到了第七日午时之后,她正打算再研读妇科经方的后半部时,突然从外面来了个白面无须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来得匆忙,似乎跑了一路,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见到姜沅,他拿出东宫的令牌,急声道:“你可是姜大夫?有人病了,太子妃娘娘请你去一趟,快跟我走吧。” 他这样匆忙,显然是有人患了急症,姜沅没说什么,很快提上药箱随他上了马车。 马车当即向东宫的方向驶去。 从御医堂到东宫,大约需要两炷香的时间。 那小太监坐在马车里,不等姜沅发问,便主动介绍起情况来:今日是太子妃娘娘的生辰,按例,娘娘设了生辰宴,各府里的夫人小姐都给娘娘来祝寿,可那刘相府上的一儿媳,刚吃了几口饭菜,也不知怎得就晕倒了,她那眼睛闭着,喊了许久也不见回应,可真真把人急死了。这不,大家都听说御医堂来了个女大夫,那一屋子都是女眷,请个男太医不方便,所以就请你去看诊。?_[(” 头晕之症,发病的原因多样,得亲眼见到病患,把脉看诊后才能辨明原因,那小太监说完话不久,马车就到了东宫府外的后角门。 后角门距离女眷们吃生辰宴席的花厅很近,走路不需半柱香的时间便可以到达。 姜沅刚走到花厅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子声音。 那声音尖利刺耳,虽是在放低了音量说话,却依然能传到耳畔。 听到那声音,一种久远的,深处的记忆莫名涌上心头。 姜沅无声顿住脚步,循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那站在花厅东偏殿外台阶下说话的,赫然正是沈姑娘的丫鬟碧蕊。 她的头发扎了两个圆发髻,发髻上各插了一枚金灿灿的发钗,此时正一条腿踩在阶沿上,压低了声音道:“那可是个有心机的,你们绝对想象不到,人家假死离府,还生了孩子,等将军心痛难过她死了的时候,人家又抱着孩子出现了。你说说,她都有孩子了,那将军为了给她和孩子名分,提出要退婚,我们小姐有什么话可说?” 那旁边有五六个听她说话的,不知有哪些府邸的丫鬟,看衣着打扮,也都是名门贵地之家的,她们纷纷啧了一声,不无同情道:“沈姑娘又美丽又善良的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不择手段的女人,平白被耽误了三年光阴,这上哪里说理去?” 碧蕊冷笑一声,道:“苍天有眼,我们小姐被耽误了三年,这以后再嫁 ,名声可得是清清白白的,若是我不出言说明,万一小姐名声被连累了,人家再以为退婚是我们小姐的不是,那我们小姐还怎么嫁人?” 有个丫鬟道:“那不会的,京都之中谁不知道,是沈姑娘被那女人给坑惨了。” 碧蕊撇了撇嘴,道:“你们还不知道呢,那个女人姓姜,叫姜沅,她这会儿还进了御医堂当大夫呢,过一会儿她就来了,你们可以看看她,长得又清纯又美艳的,可狐媚了。” 那些话,一句一句都传到了姜沅耳中。 她下意识提紧了药箱,捏得骨节都泛了白。 碧蕊在这里,那么沈姑娘此时必然也在这里。 她的丫鬟说的话,差不多可以代表她的态度。 那么,那殿里的高门贵女们,所表现的态度,应当也与那些围观旁听附和发言的丫鬟们所差无几了。 这就是京都的飞短流长,流言蜚语,她们不敢背后非议位高权重的裴将军,则把利刃矛头都指向了她。 沈姑娘被退婚是有委屈,姜沅能理解她,可她,也属实无辜。 若真要怨的话,这事情都该怨将军。 可姜沅想起他那日说的话,又实在难以让她生出怨恨。 不过,她问心无愧,那些闲言碎语,虽入到她耳中,她不放在心上,便也不会伤害到她。 姜沅默默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她没说什么,径直越过那一群丫鬟,抬步迈上台阶,走进偏殿。 偏殿内,站着十多位夫人小姐,她们衣着华丽贵重,神色各异,待姜沅一走进殿中时,她们便把打量的眼神投了过来。 有几个在将军府的时候见过姜沅,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彼此之间默默交换了一个复杂玩味的眼神。 姜沅抬眸,在一众贵女之中,率先看到了沈曦。 相比于三年前,她没有什么变化,容貌还是那般出众,那一身碧色的百褶裙,显得她肌肤白腻如雪,明艳夺目。 看到姜沅,沈曦坐在原位上没动。 她抿了抿唇,神色看上去有些哀婉,而后端起手边的茶盏,低头轻啜了几口。 不过,还没等姜沅走到殿中时,太子妃云氏便率先一步走了过来,温声道:“姜大夫,生病的人在屏风后躺着,你快随我来。” 她说完话,便在前头带路,待姜沅随她绕过屏风后,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闭眸躺在美人榻上。 女子的脸色倒无异样,呼吸也均匀安稳,只是无论怎么喊,都不见回应。 姜沅拿出脉枕给她诊脉,待诊完后,她抿了抿唇,很快起身道:“太子妃娘娘,夫人身体无恙,是喝醉了酒,给她一碗醒酒汤喝就行了。” 云氏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敢相信,轻笑道:“真是奇了,怎么会有人沾酒就醉?” 她虽是不太相信,还是命人快些煮了醒酒汤来。 不一会儿,那夫人被喂了几口醒酒汤,便慢悠悠醒转了过来。 云氏既惊且喜,她拉着姜沅在她身旁坐下,奇道:“姜大夫,听说你师从谭医官,还研制了防治麻风疫的方子,方才看你诊脉,你的医术确实不错,你这么年轻,才刚刚一十岁吧,习得这么好的医术,想是禀赋非凡吧?” 姜沅笑了笑,道:“太子妃娘娘过誉了,我天资平平,只是勤能补拙而已。” 她生得貌美,说话温婉,态度也很温柔坦诚,云氏看着她,想及那晚裴将军退婚的事,不禁便有些明白了其中缘由。 云氏想了想,温声道:“姜大夫,你以后就在御医堂任职了吗?听说是皇弟将你调来的,他行事是不守规矩些,可有给你造成困扰?” 姜沅如实道:“魏王殿下调我过来,是想请我治病救人的,我想,救治病人,无论何地,都是应该的,只是我的医术并没有精进,待以后,我可能还会去往别的地方,习疑难杂症,增进医术。” 云氏听完,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可真是我见过的奇女子了。” 姜沅轻笑了笑,谢过太子妃的夸赞。 看完病症,她不便久呆。 不过,就在她要告别时,云氏避开众人,悄声道:“姜姑娘,裴将军解除婚约时,已对沈家多有补偿,沈家既已收下,便不该再有怨言,外面可能有些闲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姜沅并不意外。 不过,无论将军怎样退婚补偿,这些都与她无关。 只是,碧蕊在外头为她家小姐打抱不平的时候,似乎刻意忽略了这一件事。 姜沅虽不在意这些,但对太子妃的好意相告十分感激,她笑了笑,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此时,那女子醒转过来,参宴的夫小姐们或去打趣她,或去跟她说话,殿里一时空荡荡的,只剩了沈曦一人坐在那里喝茶。 见姜沅收拾药箱打算离开,沈曦莫名盯着她的手腕处看了几眼。 片刻后,她起身走了过来,温声道:“姜大夫,别来无恙?” 姜沅没想到她会主动打招呼。 她顿住脚步,轻笑了笑,道:“沈姑娘,一切安好?” 说话间,她提起了药箱。 只不过,她提着药箱的时候,那右手衣袖微微上提,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沈曦拧眉看了过去。 那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一颗嫣红的梅花痣清晰地落入眼底。 似乎想起了什么,沈曦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难堪起来。 ~~~ 到了下值的时辰,姜沅从御医堂返回当归胡同。 只是,回去的路上,她觉得有辆马车静默地停在胡同外一动不动,似乎有些奇怪。 那赶车的小厮,戴着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不过,那马车既无府邸的徽记,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大街上寻常可见的一辆马车,仔细看去,也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姜沅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便快步走向胡同深处。 车上,东远抬起斗笠,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将军一直沉默无言,人也消瘦了许多,下值后,将军也不再骑马,而是回回都坐马车。 那马车没有将军府的徽记,也与华贵完全沾不上边,只是从外面车行买来的寻常马车。 他们会在永安坊驻足许久,直到看到姜大夫从御医堂回来,再呆上一会儿,才会赶上马车离开。 东远只盼着尽快熬到十五那一天,要不然,再这样避嫌下去,主子连话都跟姜大夫说不上一句,人都快变成一块消瘦的沉冰了。 车内,裴元洵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他知道姜沅今日去了太子妃的生辰宴看诊。 那宴席之上,正是流言蜚语传播之处,也许她,听到了什么不中听的,也不知,她心里会作何感想。 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他,又让她受了委屈。 他遥遥望着那纤细的背影远去,唇角自责得紧抿成一条直线。! 第53章 日子倏忽而过,转眼到了本月十五这一天。 按照魏王殿下差人传来的指示,姜沅没有去御医堂,而是先到清隐寺等他。 清隐寺坐落于永安坊内,靠着永安大街一侧的大门常年紧闭,只有在右拐入一条清幽的街道后,才可以看见那红墙庄严矗立的寺院,开了个仅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过的寺门。 寺门由僧人守着,平时等闲不容人入内,只是十五这一日要对外施粥,那寺门便大开着。 在外等着领粥的,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民,也有周边的百姓信众,他们自发排成一队,缓缓往前移动着等待领粥。 那施粥的地方,是在寺内大殿旁的一间偏殿中,那里并不是寺里的斋房,而是因为靠近门口,方便施粥,才在每月十五日这一天临时用做施粥之处。 那盛粥的圆木桶就摆放在殿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旁边则摆着一张硕大的圆簸箕,里面全都是白白圆圆的素包子。 此时辰时刚过,姜沅比约定的时辰早到了两刻钟,魏王殿下还没有前来,她等着无事,便站在那偏殿的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站在外面施粥的只有两个少年僧人,他们头上烫着结疤,身上穿着黄色的僧衣,因领粥的人太多,两个人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一个舀着粥饭,另一个看包子快要分发完了,便要去斋房里拿包子过来。 那个僧人一走,另一个便又要盛粥又要发包子,姜沅看他更是忙不过来,便走了过去,道:“小师父,我帮你发包子吧。” 那小僧没说什么,而是很快点了点头,道:“多谢姑娘。” 得到他允许,姜沅便忙碌了起来。 她方才观察了一会儿那僧人是如何发包子的,到她分发的时候,动作便极快极好,但凡有人走近,她便用长筷夹起包子,再从一旁抽出张早已备好的碧绿荷叶,拿荷叶包好,再递给领粥的人。 不过,待包子分发完,去斋房拿包子的僧人还未回来。 那旁边舀粥的小僧对她道:“姑娘,包子兴许还没做好,殿里还有茯苓糕,麻烦你拿过来,就发茯苓糕吧。” 听到茯苓糕,姜沅愣了会儿,片刻后,她点头道:“好。” 说完,她便放下手里的长筷荷叶,向偏殿走去。 不过,那殿里不是空无一人,还有一位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 她默默站在殿窗前,似乎方才已看了许久,待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她便转过头来。 姜沅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她一番。 她很清瘦,穿了一身灰白色的长袍,那是在寺庙修行的居士常穿的衣裳,很简洁,也很简朴,她的头发只挽了一个妇人发髻,发髻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就连发簪,也只是最普通常见的木簪。 不过,妇人虽是已过中年,脸颊眼角都已生出细纹,脸色也苍白不已,但依然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 不过,她的眼睛好像不怎么好,有些 看不清楚的模样,眉宇间也笼着一股愁郁,待姜沅走近了,她扶着身旁的椅背,温声道:“你是来取茯苓糕的吗?” 姜沅轻声道:“是的。” 听到姜沅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地问:“姑娘,你是来帮忙施粥的吧?” 姜沅道:“是的,他们人手不够,我在等人,便来帮了一把。” 妇人淡淡笑了一下,道:“谢谢,茯苓糕就在这里,你端过去吧。” 顺着她指的方向,姜沅看到了放在竹篾簸箩里的茯苓糕。 那茯苓糕做得极好,表面如霜雪似得洁白,上面还撒了一层浅橙色的干桂花,闻起来,也有一种清甜的味道。 姜沅道:“这是您亲手做的吗?” 妇人轻轻点了点头,片刻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能先帮我尝一下味道吗?我年纪大了,味觉也有些失灵了。” 姜沅尝了一块。 那茯苓糕很松软香甜,比她尝过的任何茯苓糕都要好吃。 她慢慢尝完了一块,由衷地称赞道:“您做得很好,甜丝丝的,还有一股桂花的清香,松软可口,很好吃。” 听到她的夸赞,妇人温和地笑了笑,道:“那就麻烦你发下去吧。” 没多久后,寺内驶进一辆奢华的乌篷马车。 那马车缓缓停下后,魏王殿下率先踩着车辕,跃下马车。 姜沅已发完了茯苓糕,正在施粥的偏殿等他。 不过,还没等她走到魏王殿下近前,便看到那马车的车帘再次被掀起,一只刚劲修长的大手伸出。 片刻后,裴元洵从马车中出来。 他展眸看了姜沅一眼,沉冷神色一如往常,而后撩袍踩辕下车,迈着沉稳的大步,很快走到姜沅面前。 姜沅看着他,轻轻咬住了唇。 那些流言蜚语,她虽不怨恨他,但看到他难免生气,再者,本已说了避嫌,他却又凭空出现在这里,岂不是违反约定? 他走到近前,姜沅却没有再看他。 没等他出声,她便低头提起药箱,从旁边绕过他,径直走向魏王殿下。 裴元洵被刻意忽视,一贯波澜不惊的沉冷眸底,郁色汹涌而至。 萧弘源今日没穿宽袖锦袍,也没绑发带,而是穿了一身靛蓝色的绣金锦袍,束得是同色玉冠,他手里还拿了一把月白色的象牙扇,天气不热不冷,很是舒适,他却唰地一下展开扇子,拿在身前慢条斯理地摇了起来。 看到姜沅,他长眉一挑,笑道:“姜神医,你怎么来这么早?等了本王许久吗?” 姜沅道:“没有等太久,我担心迟到,耽误殿下的要事。” 说着,她顿了顿,轻声提醒道:“殿下不要喊我姜神医,我只是个普通大夫。” 魏王殿下随性无忌,言语夸张,每次见面,总要称呼她姜神医,这个称呼早就让她觉得不适了,她资历尚浅,又初来乍到,那些花白胡须妙手回春的老大夫们,还不敢自称神医 ,她哪能担当起这个称呼? 萧弘源闷声笑道:在本王心中㈣㈣[,你就是姜神医,初次见面,你就断过本王的病症,之后,你还救了本王,你这般医术了得,聪敏机智,秀外慧中,神医这个称呼......” 话未说完,察觉到一道沉冷视线从不远处袭来,萧弘源顿了顿,很快改口道:“那本王以后还是喊你姜大夫。” 话音落下,他瞥了一眼那面色清冷默然不语的裴将军,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忙道:“本王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裴将军,这清隐寺圆明方丈佛法高深,慈悲为怀,解难释惑,裴将军今日就是来拜访圆明方丈,向他请教佛法的。” 听他说完,裴元洵负手站在不远处,沉冷神色未变,只是略一颔首。 姜沅想起他命格强硬孤苦的言论,兴许,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解决之道。 她心绪复杂难言,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那原来的生气莫名化作同情,便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像是得到默然的许可,裴元洵眸底郁气悄然散尽,负手大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姜沅。” 姜沅看着他,轻声打招呼:“将军。” 裴元洵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初到京都,宁宁适应得怎么样?” 算起来,她们已到京都将近半月有余。 在此期间,他们还没有见过,他自然也没有见到宁宁,身为父亲,他关心宁宁的近况并无不妥。 姜沅道:“挺好的,我们现在住的宅子是个一进的四合院,她很喜欢,那宅子的庭院大了些,我又请了个洒扫做饭的婆婆,这样,胡姐姐便不用那么累了,宅子里有个大大的秋千架,宁宁最近喜欢天天荡秋千。” 她提到荡秋千,裴元洵便想起,她们在兴州的宅院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秋千,那是放在室内厅里的,宁宁那个时候便喜欢,现在院子里有秋千架,她自然会更喜欢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萧弘源已摇着折扇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路。 看到两人站在原地未动,他便朗声打断了他们的话:“姜大夫,裴将军,景夫人在后面居士住的院子,咱们一起去,你们边走边说不迟。” 这寺庙本就清幽僻静,僧人也不多,越过前面的大殿,再往后走不远,便可以看到居士常住的地方。 那里有一间偏僻的小院,院门外种着几株金茶花,这个季节,那花却开得很好,微风拂过,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萧弘源看着那院子,神色敛去以往的漫不经心,变得严肃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姜大夫,这里就是景夫人日常修行居住的地方,夫人平时念佛清修,不喜欢人打扰,只有十五这一日才愿意见我,进去之后,你不要说自己是大夫,如果是大夫,她是不想见你的。” 听起来这位夫人的性子似乎难以琢磨,姜沅不禁为难起来:“魏王殿下,您高看我了,病者不想配合,我怎能诊病?” 魏王笑了笑,倒像对她抱有极大的信心:“姜大夫,我知道你 脑袋灵活,定然能想出法子为夫人诊治病情的。” 姜沅抿了抿唇,下意识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将军。 裴元洵立刻道:“尽你所能即可,不必勉强。” 顿了顿,他又道:“景夫人是沈老侯爷的嫡妻,魏王殿下是她的......” 沈老侯爷的嫡妻。 听到这话,姜沅眼神震动了下。 在清远县时,她曾听李侯爷的夫人提及过,沈老侯爷有两位嫡妻,一位是那位沈老夫人,也就是沈姑娘的母亲,另一位,鲜少有人提及,原来就是住在寺院清修的景夫人。 她记得,嫡妻并立的情况,在大雍朝绝无仅有,沈老侯爷有两位正妻,是官家下旨允许的例外。 不过,裴元洵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完,而是道:“魏王殿下孝心一片,此举是好意,不过,就算你看不出什么,殿下也不会责怪的,你不必担心。” 他这样说,比从魏王殿下自己亲口说出来还让人放心,姜沅轻轻点了点头,道:“那我见机行事。” 三人叩门而入。 到了院内,有两个提着扫帚在院内扫落叶的中年嬷嬷,看到他们过来,两位嬷嬷并不意外,她们上前见过礼,道:“夫人方才在屋里坐着,这会儿让我们扫好院子,把桌子搬出来,给殿下沏茶喝,殿下且等一会儿。” 说完话,那两个嬷嬷便从廊檐下搬了一张四方八仙桌来。 待放好桌子后,一个去房里请景夫人,另一个则端了一碟茯苓糕放在桌子上,又搬了红泥小炉来,在一旁烧水沏茶。 景夫人住在东厢房,萧弘源便站在房门外等着。 待嬷嬷搀着景夫人走过来,他大步上前搭手扶了过来。 他身材高大,便微微俯着身体,朗声笑道:“夫人,我今日来看您,还带了两位朋友同行,一位是裴将军,您知道的,另一位是我才结交的新朋友,是个姑娘,您不介意吧?” 姜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说话。 从她的角度看去,萧弘源身材高大,俯身说话的时候,恰好遮掩住了景夫人的面容。 姜沅往一旁走了走,待看到那位景夫人时,不由有些意外。 原来她就是刚才那位施茯苓糕的妇人。 听魏王殿下说完,姜沅走上前,轻声道:“夫人。” 景夫人眼睛不好,却记得她的声音。 她顿住脚步,温和地朝姜沅的方向笑了笑,道:“原来这就是殿下新认识的姑娘,快请坐吧。” 她似乎因魏王结识了女子而感到高兴,唇边笑意绽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萧弘源是有些意外的。 要搁以往,夫人是不愿和陌生人说话的,没想到今日竟这么顺利。 他想,兴许是因他带来了个姑娘,让夫人产生误会了。 萧弘源眉头微微凝起,没说什么。 待坐定后,彼此招呼过,景夫人道:“裴将军,我这里偏僻,也清静惯了,对于吃 食也不甚在意,惟有一些清茶,几碟糕点,还请不要介意。” 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婉,有些抱歉的意思,裴元洵沉声道:“夫人多虑了,能有清茶糕点,裴某已很感激。” 景夫人轻笑道:“这茯苓糕,他们都吃过,你也尝一点吧。” 她说话的时候,把那碟茯苓糕往前挪了挪。 裴元洵的视线停留在茯苓糕上片刻,转眸间,无意看到夫人右手手腕上有一粒梅花痣。 他沉默不语地盯着那粒梅花痣,视线陡然沉凝锐利起来。 姜沅的手腕上,也有一粒梅花痣。 他记得,李修曾跟他提及过,这种胎痣,子女禀父母之气,常生于肌肤的同一位置。 他曾调查过姜沅的身世,知道她于三岁时与家人走失,后被贾家收养,而景夫人之所以常年居在此次吃斋念佛,也是因为她的三岁幼女丢失之后悲痛不已,与沈老侯爷逐渐失和,之后便搬到寺庙清修长住。 就在他沉思间,姜沅悄悄观察着景夫人的双眸。 她的双眸生了翳病,所以视物不清,这种病症,如果要看的话,就必得病者的配合才行。 姜沅没有别的法子,过了会儿,她只好轻声道:“夫人双目生翳,气血虚弱,身体看上去也有羸弱之症,我略懂些诊脉医术,夫人可愿让我把脉看诊一番?” 景夫人闻言,嗔怪似地看了一眼魏王殿下,轻笑道:“姑娘,殿下,多谢你们好意,不必了,我年纪已大,不想折腾什么,这双眼睛若是看得太清楚,反倒会凭添许多烦忧。” 说完,她便起身,道:“今日多谢你们来看我,我的身体乏了,就不远送了。” 那两个嬷嬷看到夫人要回房,便赶紧过来搀着她回去,又做出送客的手势,请他们出去。 没有完成魏王殿下的重托,姜沅不禁有些颓丧,不过,景夫人态度虽温和,人也可亲,但拒绝看病的态度却很坚决,是她再想法子也无用的。 到了寺外,姜沅不好意思道:“殿下,是我无能。” 萧弘源挑起一双长眉,笑道:“这已在本王意料之中,没事,下次我再带你来,一回生二回熟,总有一天,夫人会愿意让你看病的。” 裴元洵站在旁边,一直沉默未言。 许久后,他沉沉看了一眼魏王殿下,而后他大步走至姜沅身旁,低声道:“我有事,明日傍晚,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你和宁宁一面。” 他剑眉拧起,神色很严肃,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大事,姜沅愣了愣,道:“将军,非见不可吗?” 裴元洵没有跟她商量,而是沉声道:“明晚在家里等我。” 他说完,没有与魏王殿下同乘马车,而是骑马率先离开了清隐寺。 此时已过了午时,天色却有些发暗,姜沅不用再去御医堂,这里距离当归胡同并不远,她打算走路回去。 不过,还没等她出言告别,萧弘源上车后,拿扇柄撩开车帘,道:“上车,本王把你送回去。 ” 姜沅想要拒绝,但天色不大好,看上去想要下雨的模样,若是她走路回去,需得将近两刻钟,乘车则会快许多,她想了想,道:“那就麻烦殿下了。” 到了车内,坐下之前,姜沅下意识打量了一番。 魏王殿下的马车外表奢华,车厢里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车厢内铺着猩红色绣四爪龙纹毡毯,车帘是软烟罗锦缎,一张檀木翘头茶案横亘在车厢中,上面有一套鎏金镶玉的茶盏,茶盏旁边则摆放着一张榧木棋盘,上面有零落摆放着几个黑白棋子,那棋子黑白圆润,看上去是用白玉制成,而那相隔不远处的棋盒,是黑色的鎏金玉罐,上面有掐丝珐琅缠枝金纹。 看姜沅在车窗旁坐定,萧弘源随手把月白色象牙扇扔在棋盘上,懒散地往车壁上一靠,抬手将衣襟松了松,道:“本王累了,闭眸歇会儿,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我听着。” 姜沅道:“好。” 其实姜沅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她虽然有些好奇那位景夫人的过往,也有些奇怪魏王殿下和那位景夫人的关系,但事关别人的隐私,魏王愿意告诉她,她便会听着,如果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特意窥问。 在这无声静默中,姜沅一直拧眉回忆着将军方才的话,不过,她想了许久,也猜不出他到底有何要事会告诉她。 马车行驶了大约一刻钟后,就在侍卫刚打算驶往当归胡同的方向时,那暗沉的天空,突然轰隆隆打起了闷雷。 雷声滚滚而过,闪电随之赶来,那蛇形闪电耀目晃眼,威力极大,像是在暗沉的天幕中劈开一道道裂缝。 见此情形,侍卫当即放弃了去当归胡同的念头,径直扬鞭催马向魏王府的方向驶去。 车内,电闪雷鸣间,方才还在闭眸养神的萧弘源,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起来。 他眉头拧紧,重声吩咐道:“把车帘拉紧,本王不想看到闪电。” 姜沅看他的脸色不妙,忙照做了。 不过,即便关紧车帘,雷声依然能够传入车内,稍顷后,噼里啪啦的雨点重重击打在车厢上。 听到声音,萧弘源紧贴在车壁上,本就不妙的脸色如覆青霜。 他重重喘着气,胸口急促地起伏一阵,双眼死死闭住,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姜沅看他像是犯了病症,忙道:“殿下怎么了?身体有何不适?” 她说着话,便往前靠近了一些,还伸出手来,似乎想探他的额温脉搏。 萧弘源没回答,而是猛地起身,一脚踢开茶案,从车榻下抽出一把长匕来。 他垂眸盯着姜沅,冷声道:“别过来,否则本王杀了你!” 闪电从车外划过,他的脸色青白交加,长眉紧拧成一团,满脸都是戒备,看上去暴躁而惶恐,那副模样,与他平素潇洒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拔匕出鞘,那匕首泛着森森寒光,让人忍不住心生惧怕。 姜沅几乎 可以断定,只要她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做,照他现在失控的样子,那把匕首很快就会抵在她的脖颈上。 她慢慢后退一步,坐回原处,轻声安抚道:“殿下不怕,我不会过去的。” 闻言,萧弘源躁郁地拧了拧眉头,道:“离我远点!” 姜沅可以判定,他犯了急症,先前她便看出他有情志方面的郁症,没想到这种雷天交加的天气,竟会诱发他的病症。 但此时,不能忤逆他的心意,否则,只会加剧他的病情。 面对他这种模样,姜沅是十分害怕的,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往后挪了些,之后轻声道:“殿下,我已离你很远了。” 萧弘源拧眉看着她,没有作声。 姜沅无声片刻,观察着他的神色,慢声道:“殿下,你知道吗?从前有个人,最喜欢下雨天出去,你知道为什么?” 萧弘源被她的话暂时吸引,不由看着她,道:“为什么?” 姜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道:“因为一到下雨天,他家院子外的池塘里,就会有许多鱼游到塘边,他就会撑着一把青竹伞,拿着一小罐鱼饵,到池塘边喂鱼。他养的鱼种类很多,样子也很漂亮,有胖头的鲢鱼,也有扁身子的鲫鱼,更多得是,那种身上有着各种黄色和红色的锦鲤,那些锦鲤最活泼可爱,一看到他来喂鱼,就纷纷游了过来......” 她说完温婉,嗓音柔和,讲起故事来,就像眼前展开了一副这样的画面,萧弘源蓦然打断她的话,道:“本王养鱼,从来不在下雨时喂鱼,他这个时候喂鱼要做什么?” 姜沅轻笑了笑,道:“因为他要数自己到底养了多少条鱼,那些鱼平时都不肯游出来,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游出来,他就站在那里,一条一条数起来,一条,两条,三条......” 萧弘源听着她的话,眉头由紧拧慢慢舒展开来,他手里的匕首也啪嗒一声扔在了地上。 不过,姜沅还在轻声数着鱼,他听久了,便有些不耐烦道:“怎么这么多条?都数了五十条了,还有完没完?” 姜沅道:“殿下别急,他把鱼数清楚了,是以后要把鱼捞出来,挑到市集上去卖的,这对他很重要,您先闭上眼睛,躺在车榻上,慢慢听我数......” 萧弘源听完她的话,虽然有些不愿意,还是照做了。 他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一条长腿,时而睁开眼睛瞥过来,不多,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听姜沅讲故事。 没多久,在柔和的女子嗓音中,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神色也不像之前那样紧绷。 姜沅抬眸看着他,悄然轻舒了口气。 到了魏王府内,电闪雷鸣的天气依然没有好转。 不过,萧弘源的神色已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是脸还有些青白。 他看了几眼外面的天气,低声对姜沅道:“本王去睡一会儿,你在外面等我,不可走远。” 他现在由紧绷的状态刚刚松懈下来,浑身是没有力 气的,急需一场睡眠补充体力,姜沅温声道:“殿下去歇着吧,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 待看到他走进宫殿的卧房,姜沅立即挥手召来站在不远处服侍的太监。 魏王殿下的情形如此不正常,贴身伺候他的太监不可能不知道,姜沅直言道:“我是大夫,兴许可以治你们殿下的病,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每每打雷下雨的天气会犯病,这已算不上什么秘密,宫里的人知道,魏王府的下人也多少清楚一些,那太监道:“殿下母妃去得早,小时候他一个人在殿里,每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便嚷着害怕,久而久之,一到这种鬼天气,便会犯病,不过,只消不打雷下雨,殿下是没任何异常的。” 姜沅问过后,便沉默坐在外面,没有再说话。 她不清楚他小时候在刮风下雨的天气遇到过什么,但明显是被吓到过,这种应激之症久未解决,积在心中,就养成了这样的病症,要想彻底根除心病,需得对症下方才行。 过了一会儿,姜沅唤过那太监来,道:“你去把你们殿下喊醒,我有事要做。” 那外面的天气还在刮风下雨,此时去唤醒他们殿下,那太监担心殿下病症再变得更严重。 看他有些犹豫,姜沅眉头微微蹙起,严肃道:“你按照我说得做,我不清楚这个法子能不能治你们殿下的病,但试一试总是无妨的,若是他好了,岂不是好事一件?” 那太监听了,琢磨许久,最后一点头,去了内殿。 没多久,萧弘源走了出来。 他刚睡下便被吵醒,神色明显不悦,长指揉捏着眉心,那躁郁的模样重又出现。 走近后,他紧盯着姜沅,一双大手不安狂乱地反复握紧松开,不耐烦道:“你要做什么?” 姜沅抬眸看着他,温声道:“殿下,外面下着雨,也打着雷,这个天气,我若诊病,会诊出最复杂难医的病情。” 萧弘源拧眉道:“什么?” 姜沅没多解释,而是冲那太监使了个眼色。 没多久,一队魏王府里的下人在屏风后站定,姜沅坐在屏风前,依次给那些人诊起病来。 萧弘源在一旁看着,神情狂躁,却又难耐好奇,没多久,他看到姜沅把完脉后,斩钉截铁地说:“喜脉,怀孕两月有余。” 话音落下,一个小太监摸着脑袋,满头雾水地走了出来。 萧弘源看了看姜沅,她一脸十分笃定的模样,再看一眼,她方才诊治的明明是个太监。 那太监,竟被她诊出了喜脉。 这就是下雨天,她能诊出的复杂难医的病症? 萧弘源撩袍在一旁坐下,忍不住大笑起来。 姜沅一连诊治了十多个,没有一个准的。 太监被诊成了女子,宫女则被她诊成了男子,这种低级的错误,连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都不会犯。 萧弘源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末了,他长眉挑起,闷声笑了许久,道:“姜 大夫,亏我先前还叫你姜神医,这要是传出去,你的医名还要不要了?” 姜沅无所谓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来,道:殿下,赏银子吧,虽然我看得不准,但不能白费力气。” 萧弘源闷笑着拍了拍桌子,朗声道:“给姜大夫包一包银子来,别亏待了她。” 姜沅提着银子走出魏王府时,云散雨停,日头重又挂在空中,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似乎从没出现过。 她想,魏王殿下请她去给景夫人治病,他虽身份贵重,但对景夫人却很尊敬,也很体贴。 她看得出,他其实是个好人。 不管他到底是因何生病的,但从此,每当下雨天想起今日能让他捧腹大笑的事,他应当就不会再犯病了。 ~~~ 将军府,慎思院。 裴元洵负手站在靠窗处,肃挺背影一如既往得挺拔,只是神色不复以往清冷,反而更加沉凝。 夜色渐深之时,耿千户推开书房的门扉,快步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册,除了以前调查过的有关姜沅身世的书册以外,还有沈家当初丢失嫡女时,在府衙留下的报案存录。 耿千户把文书放到书桌上,低声道:“将军,已查清,全部核对过,年龄,走失的时间,都对得上,基本可以确定,姜大夫就是景夫人的女儿,南安侯府的嫡女。” 景夫人的女儿。 南安侯府的嫡女。 裴元洵胸膛剧烈地起伏一阵,痛苦难忍地闭了闭眸子。 魏王殿下已年过二十五,却尚未纳妃,原因为何,他亦清楚。 他举目望向窗外。 夜色漆黑如墨,不见一丝星光,像一座巨大的夜幕,无声笼罩在头顶上方。 他想,他应该为姜沅高兴的。 可他,此刻,却如坠冰窟。! 第54章 日头西斜,天际空留一抹暗蓝色余烬。 姜沅踏着余晖走近当归胡同时,遥遥看见裴元洵负手立在不远处。 他依然穿着玄色衣袍,笔直肃挺的背影,似乎散发着无声的威势。 这个时辰,胡同外的街道上尚有来回走动的行人,有推着板车的小贩,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有一群年纪不大的孩童,在奔跑着嬉闹。 姜沅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待胡同口那卖针线脂粉的货郎走远了,才慢慢走向裴元洵。 听到她的脚步声,裴元洵很快转过身来。 他垂眸沉沉看了一眼姜沅。 今日她穿得是一件杏色交领长衫,纤细的脖颈处围着一条浅青色围帛,绵密乌黑的长发在头顶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其余则柔顺地披在肩头,那发髻上,依然不见任何金银钗环,只是绑了一根简洁的碧色发带。 她的衣着打扮,一向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 那些高门贵女们,未出嫁前,身旁仆从丫鬟环绕,每日最大的烦忧,不过是嫁个良婿,出嫁之后,也打理着一府中馈,做府里的当家主母,无人不敢不敬。 她本也是侯府嫡女,该享宠爱呵护,金尊玉贵得长大的。 这些年,她吃了许多苦头,可,那些最大的酸涩苦楚,是自打她进入将军府后,成为他的妾室,他带给她的。 这几年,她独自一人抚养宁宁长大,认真修习医术,坚韧而认真地生活,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却平白给她带来了流言蜚语,增加许多烦扰。 在这一刻,那无数遍的后悔自责如汹涌巨浪又一次当头拍来。 裴元洵定定地看着她,想要开口,喉头却哽堵难言。 姜沅走近了,抬眸看着他,轻声道:“将军,到底有什么事?” 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他开口,嗓音有些暗哑:“姜沅,我要带你和宁宁去一趟清隐寺。” 顿了顿,他又道:“你带上可以为景夫人看诊用的东西,我已劝服她接受诊病。” 姜沅有些意外。 将军的神色很凝重。 他既这样说了,姜沅便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只是,她不明白,她去诊病,为何还要带上宁宁。 不过,她没有多问,而是按照他的说法,带上宁宁,提上药箱,和他一起坐马车去了清隐寺。 到了清隐寺,圆明方丈已在寺门处等候。 方丈已过天命之年,是个慈眉善目的僧人,他身披红袈裟,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见到裴元洵下了马车,他走上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僧按照将军吩咐,已安排好了,夫人也已在等待了。” 裴元洵微一颔首,道:“多谢方丈。” 他说完,便将宁宁从车里抱下,之后一手提起姜沅的药箱,大步向后殿的方向走去。 姜沅跟在他身后走着,却觉得这里的情形有些不太对 劲。 清隐寺这会儿安静无声,僧人们好像都回避了,他们一路走到景夫人住的院子,那里的嬷嬷也已被支开,院子里空无一人。 裴元洵站在院门处,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转眸沉沉看了一眼姜沅。 她看上去有些不解,一双美丽的眸子疑惑地睁大,见他低头看过来,便问道:“将军,你确定只是让我去给景夫人看诊吗?” 裴元洵没有直接回答。 宁宁在他怀里,正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小院子,裴元洵抬起大掌,摸了摸她的发辫,低声哄道:“宁宁先和爹爹呆在院子里,等娘亲给夫人看完病,你再去房里玩。” 宁宁听话地点点头,道:“好,听爹爹的。” 裴元洵默默深吸一口气,看着姜沅,沉声道:“去吧,夫人在等你。” 姜沅提着药箱,去了院子的东厢房。 景夫人正坐在房内,听到推门声,慢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看不太清楚,只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纤细影子。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眼前的身影,片刻后,轻声道:“姑娘,你来了?” 姜沅把药箱放到桌上,道:“夫人,我先帮您把一下脉,等了解清楚您身体的病况,再看一看您的眼睛该如何诊治。” 景夫人坐回原处,手指悄然握紧身畔的扶手,道:“好,多谢你。” 姜沅诊完脉,又看了看她的眼睛,温声道:“您气虚体弱,想是心情郁结,愁思太久,积郁所致,身体需得好好调理,而您的眼睛,也跟您流泪太多有关系。” 景夫人一字一句听着她的话,没有作声。 姜沅道:“我现在先给您治眼睛的翳病,这需要用银针拨去眼睛上的翳膜,会有些疼,我会给您服下一枚止痛的丸药。不过,这个过程会很快,待除去翳膜后,您的眼睛就能看见了,之后只需要服用一些养护的汤药,便能恢复如初了。不过,您要特别注意,以后要少流泪,否则,眼睛的病症还会复发的。” 她话音落下,景夫人便点了点头,道:“姑娘,麻烦你现在给我诊治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清你长什么模样了。” 姜沅放下药箱,开始施针,大约两刻钟后,景夫人睁开眼睛,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姑娘。 她生得很漂亮,眉眼很温婉,也很明艳,她一时有些愣住,她不太确定,自己女儿长大后,会不会是这个模样。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转眼间,一个两岁多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飞快跑到了她面前。 她眨巴着大眼睛,那张小脸,与女儿幼时简直一模一样。 景夫人双手颤抖着拉住宁宁的手,低头凝视了她片刻,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院内,听到房里传来的抽泣声,裴元洵负手转眸看过来,沉冷神色释然而欣慰。 他支开众人,是担心这次认亲,会是景夫人空欢喜一场,可听到她的哭 声,他便知道,姜沅,确定是她丢失的女儿无疑。 可几瞬过后,他那双剑眉重又拧起,眸底的愁绪波澜起伏,难再平息。 这么多年,失而复见,景夫人有很多话要跟女儿说,母女两个秉烛夜谈,话到深夜,声音才悄然变低。 翌日一早,姜沅要回医堂,一来,她要去御医堂上值,二来,她还要为母亲取些养病的药回来,调养身体。 不过,景夫人看着宁宁那可爱的模样,却舍不得离开她片刻,而宁宁躺在外祖母的床榻上,一双睡眼还未醒转,便嘀咕着撒娇:“娘亲,我要和外祖母在一起!” 景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宁宁,道:“沅儿,你把宁宁放在这里,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照看好她的。” 母亲愁绪郁结多年,身虚体弱之症未好,有宁宁陪着她,身体会好转得快些,姜沅笑道:“娘,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怕您累着,我家里还有位胡姐姐,自宁宁生下时都是胡姐姐照看她,我回去之后,让她过来帮您搭把手。” 景夫人摸了摸宁宁的小手,笑着道:“你想得甚是周到。不过,这清隐寺不便久呆,也不适合宁宁玩耍,等过上几日,我们搬回侯府去......” 说到这里,景夫人突然想起什么,道:“沅儿,你既已回来,这等大事,我这就去差人告诉弘源一声。” 姜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弘源是魏王殿下的名字。 景夫人说完,已吩咐服侍她的嬷嬷尽快去魏王府一趟,而此时时辰不早,姜沅便暂时告别母亲,打算先回一趟当归胡同。 不过,到了院外,她才发现,裴元洵正在外面等她,他看上去,似乎一晚都没有离开。 姜沅不由有些抱歉。 她昨晚初见到母亲,竟一时忘了他还在外面等着。 不过,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淡声解释道:“我昨晚听圆明方丈讲经,刚好这个时辰听完,便到这里来看一看你们。” 听他这样说,姜沅的歉意悄然消散一些,她郑重道:“多谢将军,若不是您,我和母亲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她说着,便要感激地弯腰行礼。 她这样见外,裴元洵的眸底一抹郁色悄然闪过。 不过,还未等她行礼,他立刻大步走上前,淡声道:“不必多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顿了顿,他又道:“时辰不早了,刚好一路同行,我送你回去吧。” 姜沅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相送。 一路上,她依然沉浸在和母亲相见的喜悦中。 其实,她的那双眸子因昨晚哭了太多而有些红肿,但此时却又亮晶晶的,闪烁着熠熠神采。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姜沅抬眸看着他,郑重道:“将军,谢谢你。” 这已是她又一次说的感谢的话,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眸,依然重复着上次的回答:“不必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姜 沅抿了抿唇,轻声道:“我的养父母去得早,我是跟着外祖父外祖母长大,就算我是他们收养的,他们依然是我最感恩的亲人,可我没想到,我还有母亲,她一直在等我......” 说话间,她眼圈悄然泛红,声音又哽咽起来。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低下头抹着眼泪,但泪水汹涌,她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 裴元洵低头看着她,哑声道:“姜沅。” 姜沅没抬头,而是抹着眼泪,小声道:“将军,谢谢你帮我找到母亲,从此,我和宁宁在这世上多了一个最亲最亲的人,你知道吗?我当初生下宁宁,就是因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可以信任依赖的亲人,宁宁见到了外祖母,不知有多高兴,母亲也是,她昨晚还是那样精神不济的虚弱模样,可今日清晨,身体已好了很多,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着......” 裴元洵没说话。 他也想成为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信赖的人。 他也想成为她的依靠。 可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与他的距离,又会变得更远一些。 事情总是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再走多少路,才能得偿所愿。 他低头看着她微颤的双肩,胸膛沉闷地起伏片刻后,突然伸出长臂,将她拥在了怀中。 姜沅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可她竟然一时没有推开他,而是下意识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处,低声委屈地抽泣起来。 她身上有清淡的香味,萦绕在身侧,裴元洵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痛苦地闭紧眸子,哑声道:“姜沅,以后,我们不要再避嫌了,好不好?” 他知道,他这是挟恩图报,可他,不能连见到她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他的声音,姜沅恍然回过神来。 她擦干净眼泪,迅速挣脱他的怀抱,而后往远处挪了挪,和他拉开一长段距离。 怀中蓦然一空,掌中的发丝悄然抽离,只留下一抹微凉的触感。 裴元洵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喉结忧闷地滚了滚,低声道:“抱歉,我看你在哭,一时冲动,以后我会注意分寸的......” 姜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她轻声道:“将军,如你所言,我们不用刻意避嫌了。” 她感念他帮她认亲的情分,为了还他这份情谊,她可以无视那些流言蜚语。 得到她的允许,裴元洵悄然轻舒一口气,不过,下一刻,马车在胡同外堪堪停下。 一个磁性低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姜沅,我来接你。” 姜沅应声掀开车帘,看到魏王殿下负手站在不远处。 他的神色不复以往的潇洒轻松,而是脸色微凝,拧眉转眸向车内看了过来。 听到声音,裴元洵长指下意识按在腰间的短匕上,眼神沉冷地看了过去。 空中安静了一瞬。 正 好马车吁停,裴元洵率先大步跃下马车,淡声道:“魏王殿下。” 萧弘源一动未动地盯着他,面无表情道:“裴将军。” 姜沅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魏王殿下会在这里等她,而将军下车后,与魏王殿下默然对立,彼此打过招呼后便没再说什么话,气氛好像有些沉凝。 她踩在车凳上跳下马车,道:“殿下,找我有何事?” 萧弘源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温声道:“待会儿我要去御医堂,路过此地,正好把你带过去,待会儿我还有件要事跟你说,你先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我在这里等你。” 姜沅等下确实要去御医堂的,她还有事要告诉胡娘子,便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尽快回来的。” 说完,她便快步走进胡同,向自己的宅子方向走去。 待她纤细的背影消失不见,萧弘源转过头来,道:“裴将军,姜沅已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以后,还请你注意分寸,不要借机再靠近她。” 裴元洵黑沉眼眸一眨未眨地看着他,道:“殿下此话何意?” 萧弘源拧起眉头,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姜沅是南安侯府嫡女,我与她,乃是父皇指婚,自幼定下的亲事,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他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便从魏王府赶了过来,如他所料,裴将军正和姜沅在一起,也许,凭着他帮姜沅认亲的恩情,他会借机想要做些什么,这不得不让他警惕起来。 裴元洵缓缓勾起唇角,道:“时过境迁,当年的事,已过去十七年,怎能算数?” 萧弘源举目望着胡同的方向,缓声道:“若她真已嫁人,本王也就算了,当年她与景夫人分离,本王每每想及,便心中有愧。再次相见,她屡屡救下本王,她在本王心中,早就与旁人不同。裴将军,本王知道你与姜沅的过往,但那已是过去,她现在已与你没什么情分,如今她未婚,我未娶,本王要好好补偿她,不会将她拱手让人的。将军明知不可为,何必再枉费心机?” 裴元洵沉声道:“臣做事,不达目的,从不轻易放弃,一向明知不可而为之,殿下并非今日才知晓。” 萧弘源沉默片刻,道:“我一向敬重将军的为人,将军非要与我争妻吗?” 裴元洵看着他,淡声道:“殿下何尝不是在同我争妻?不过,我尊重姜沅的意愿,你我不妨将选择权交给她,如果有朝一日,她选择了我们其中一个,另一个则甘愿退出。” 听到他这话,萧弘源踌躇起来,一时没再作声。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其实,细想起来,他与姜沅的情分,未必比得上裴将军与她的情分深厚,但转念一想,沈曦与姜沅乃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裴将军刚同沈姑娘退过婚,考虑流言蜚语的影响,以及姜沅在将军府受过的委屈,景夫人是不会愿意让姜沅再嫁裴府的。 这样算起来,他并非没有胜出的把握。 过了一会儿,他长眉挑起,下定决心似地颔首道:“好,本王同意。”!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55章 马车辘辘而行,去往御医堂的路上,萧弘源道:“姜沅,你我二人早有婚约,这事夫人想必还未来得及告诉你,现在我当面告诉你,你且记下,待过上一段时日,我便正式去侯府提亲。” 他神色严肃,一双长眉微微拧起,那坐姿也笔挺端正,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的模样。 姜沅愣了片刻,不由道:“殿下没发烧说胡话吧?” 听到她的话,萧弘源的神色更凝重了些,“你看本王像在发烧吗?” 姜沅抿唇无语许久,开口道:“那时我才三岁,殿下不过才八岁,此事已过去那么多年,怎么还能算数?” 萧弘源勾唇笑了笑,朗声道:“事发突然,你难以立刻接受,本王能理解,那就过段时日,等你对本王了解得更清楚了,本王再去你们府邸提亲。” 姜沅无奈地看着他,忙道:“殿下,此事万万不急,我暂时还没有要嫁人的想法,您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京都贵女众多,您可以选个与您更相配的姑娘做王妃,我和您,不合适的。” 萧弘源拧眉道:“本王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怎么,莫非你还惦念着裴将军?” 他无故提起将军,还冷脸瞪眼的,姜沅沉默许久,轻声道:“没有,您想多了。” 萧弘源听完,轻舒一口气,扬眉笑起来:“那就好,我们先相处一段时日,本王相信,我们乃是一对天作之合。” 他如此笃定,又满腹自信,姜沅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光凭十几年前的一桩指婚,殿下不应该如此在意,您早已过及冠之年,却迟迟未娶王妃,这些年,还时时照拂着我的母亲,我想问殿下,到底是为什么?” 话音落下,车内却一时安静下来。 萧弘源眉头拧起,良久后,他忆起往事,神色沉凝道:“姜沅,你走丢那日,是府里载你的马车不幸落入水中,而你之所以要出门,是应我之邀,我......我那日遇到意外,未能及时赶到。” 他说完,俊朗的眉眼垂下,脸色黯然后悔,充满了愧意。 姜沅努力想了一阵儿。 可时间过去太久,那些记忆早已空白一片,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看着魏王内疚的脸色,不由放缓了声音,轻声道:“殿下何须在意此事?我那时不过三岁,三岁的孩童,玩心本就大,应邀出去玩耍,车马出事,怎能怪罪殿下?我那个年岁,出门应当有奶娘跟着,除了奶娘,至少还有赶车的车夫,马车落水,大抵是路上出了意外,或是天气不好,或是马匹受惊,虽我落了水,还是被人救了起来,否则我怎能还安全无事呢?殿下那时也只是个男童,就算您知道我出了事,从宫里赶到出事的地点,距离那么远,您又能做什么?所以,您完全不必自责的,这真的与您无关,而您打算娶我,大抵是为了补偿自己心里的愧疚之意,这真得完全没有必要的。” 听姜沅这样说完,萧弘源倏然起身靠近她些许,拧眉沉沉 看着她。 那天,雷天交加之际,他在马车内犯了急症,旁人都怕他躁郁发狂,无人敢靠近,可她非但不怕,还想法子治好他的病症,这是她要了银子离府以后,他才想明白的。 她如此与众不同,其实在第一次在匪寨见到她,他便觉得她很吸引人了。 萧弘源垂眸看着她,沉声道:“姜沅,你猜得不错,本王是有意补偿你,可这只是原因之一,你与别的女子不一样,即便我们没有婚约,从无牵扯,本王对你,也会心动不已。” 他距离她如此之近,一双长眉微微挑起,幽黑眼帘半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沉磁性的嗓音撞入耳中。 那些表白,很简单,也很直白,听起来还很真诚,姜沅不由有些发愣。 她怔住的时候,那双美眸微微睁大,现出一种茫然无措的神色。 萧弘源看着她的眼睛,闷声笑了几下后,一撩袍摆反身坐回原处,斩钉截铁道:“从今日起,本王便开始与你好好相处,在此期间,有什么需要考验的,你尽管来考验本王,本王定能让你满意。” 他那语调,已是单方面定下此事,绝对不容再商议的模样,姜沅沉默一会儿,道:“殿下要我考验你多长时间?” 萧弘源一摊手,笑道:“这段时间可长可短,时间长短,就取决于你何时下定决心与本王定亲成婚了。” 姜沅道:“要是殿下考验不通过呢?” 萧弘源闷笑一声,道:“那本王就继续努力,直到通过你的考验为止。” 姜沅默然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揉着额角,不再说话了。 ~~~ 翌日,姜沅去清隐寺看望母亲。 可她还没走到母亲居住的院子,便看到两道高大挺拔的背影走在前面。 一道背影身着玄色劲装,肩背沉默肃挺,无端散发着威势,不消说,那是将军,而另一道背影穿着黄缎锦袍,潇洒倜傥,脚步轻松有力,看上去也分外眼熟。 不知他们来做什么,姜沅看着眼前,疑惑顿起,不由放缓了脚步。 可是,不过转眼间,那两道背影脚下生风,同时伸掌推开院门,径直向院内走去。 姜沅怔了会儿,赶紧加快了步子。 等她到了地方,院内已经热闹起来。 只见萧弘源扶着母亲走出房内,殷勤地请母亲坐下后,笑道:“夫人,近日有人新贡了普洱参茶,由普洱茶团和山参制成,茶浓醇回甘,滋身补气,对身体极好,最适合您现在饮用,我这就给您沏上,您品品......” 景夫人眉眼温和地笑起来,道:“何需殿下亲自动手?让沅儿来吧。” 萧弘源撩袍在旁边坐下,修长大手拎过茶盏,挑眉看了姜沅一眼,笑道:“姜沅刚到,让她先歇口气,就由我来先孝敬您。” 姜沅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不由顿住步子,一言难尽地移目看向旁边。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裴元洵躬身蹲在宁宁眼前,他微 微挑起剑眉,压低声音神秘地说:“爹爹今日给你带了一个小玩伴,你猜猜是什么?” 宁宁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四处看了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便迫不及待地摇着他的大手,道:爹爹,带了什么?○_[(” 只见裴元洵立掌挥手,很快就有人送来一只青竹编的笼子。 那笼子里面卧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它的两只耳朵又薄又长,软软地耷拉在脑袋旁边,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像一对红宝石似的发亮,不过,它静静地趴卧在那里,短尾巴却偶尔快速晃动几下,看上去可爱极了。 宁宁哇地一声惊叹起来,咯咯笑道:“兔子,爹爹送我的兔子!” 她很喜欢新得的小兔子,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道:“宁宁给它起个名字吧?” 宁宁想了会儿,笑着道:“它很白,叫它小白。” 说着,她转过小脸来,着急得对姜沅挥着小手,道:“娘亲来看,给小白吃萝卜。” 她的意思是,小白要吃胡萝卜,想让娘亲帮她取来,裴元洵沉沉看了姜沅一眼,道:“娘亲刚到,让娘亲休息一会儿,爹爹帮你去拿胡萝卜。” 说着,他撩袍起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向东厨走去。 而魏王殿下要沏茶,那茶壶是空的,需得去东厨取热水,他也很快掀袍起身,稳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那东厨的空间本就有限,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同进入,本就面积不大的厨房,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萧弘源转身去拎茶盏,裴元洵伸手去取一旁菜筐里的红萝卜,距离很近,并肩而立的瞬间,两人同时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霸道刚劲的双拳倏然而出,而如刀掌风也猝然袭来。 拳掌相击,犹如短兵利刃重重相接,两道身影被对方的力道震动,同时退后几步站定后,又转身极快地出手。 那一招一式犹如闪电,又快又狠,直击对方想要拿的东西,谁也不肯相让分毫。 片刻后,茶盏当啷一声重重坠地,摔得四分五裂,再过没多久,那筐里的胡萝卜,被掌风挥过,变成了一摊萝卜泥。 听到东厨不同寻常的动静,姜沅心头一惊。 她疑心两人都没进过庖厨,怕是根本不会烧水切萝卜。 想到这儿,她便赶忙提起裙摆,朝东厨走了过去。 听到她轻缓的脚步声,裴元洵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那不能再喂兔子的胡萝卜,而萧弘源也低头看了眼那碎了一地的茶壶。 片刻后,两人交换个暂时息战的眼神,拳掌收势,各自退后了一步。 厨房瞬间安静下来。 等姜沅走进厨房的时候,那里已一切恢复如常。 魏王殿下见她进来,微微一笑,从旁边拎起个新的茶壶,慢悠悠倒了热水,意味深长道:“姜沅,沏茶得用滚水,这水比方才烧得还好呢。” 他说得莫名其妙,姜沅满头雾水地点点头,看那茶壶里的水快满了,还冒着蒸腾的热气,姜沅道:“殿下 仔细烫到手,要不我来提吧?” 她竟如此关心自己,萧弘源勾唇一笑,欣慰道:“不必,区区小事,本王自己来便可。” 说完,他得意地扬起眉头,瞥了一眼裴将军,飘然离去。 裴元洵冷眼旁观沉默未语,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下长指。 待魏王殿下离开,他从菜筐里找出一根更水灵的红萝卜。 待洗净萝卜上的泥,提刀将萝卜砍成几段后,裴元洵迟疑了一会儿,向姜沅请教道:“把萝卜切成这样,可以吗?” 那萝卜粗如婴儿小臂,切成段的话,不方便小白啃食,姜沅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将军再切细一点吧,大约三寸长一寸宽,不厚不薄便好。” 裴元洵如她所言做了。 待快切好后,他沉声道:“你看怎么样?” 他那双大手,是很少做过这种细致的家务活的,但那萝卜竟每段切得长短厚薄如一,刀功甚是了得,姜沅拿小筐装了萝卜,道:“很好,我去帮宁宁喂兔子吧。” 可话音刚落,他手里的刀竟莫名一斜,那锋利的刀刃不偏不斜,正好划过拇指指腹。 等姜沅转过身来时,赫然发现,他那修长劲挺的大手上,血迹显眼而刺目,血珠儿还在汩汩冒出。 姜沅被他惊了一跳。 上一刻还在夸赞他切萝卜的刀功好,这一刻竟把自己的指头都切破了,姜沅拧起眉头,忍不住嗔怪道:“将军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站在那里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忙把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 那帕子是杏色的,不是锦缎,而是棉布裁成的,可以当做细布使用。 待姜沅走近时,裴元洵按照她的指示,把大掌伸出来,离得近了,那拇指指腹上的伤口看得更清楚,足有一寸长,切口也很深。 姜沅不由紧紧咬住了唇。 她轻轻托住他的大手,将手帕叠成长条,一下一下缠在他的手指上,缠了两圈后,那帕子还余留一截,她便将帕子两端对系在一起,打了个结,道:“将军的伤口这两日不要沾水,伤口有些深,没那么快痊愈,您回府之后,记得抹些金创药膏,好得会快些。” 她现在如此在意他而不自知,裴元洵黑沉眼眸定定地看着她,暗自勾起唇角。 他沉声道:“区区小伤,不必在意。” 他这样说,姜沅却莫名想起了他身上的伤。 他胸口处的刀伤,那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她近日还听人提及,他退婚时还主动受了杖刑,那五十杖敲打在腰背之处,伤势也并非一时半日便能好的,而他受了杖刑不久,还去匪寨救了她与魏王殿下,他那时背着她从山上下来,却未开口提一句腰背上的伤势。 想到这里,姜沅的长睫轻颤了颤,她低声道:“将军受伤几乎已成家常便饭了,为何总是这么不小心?身体重要,你要多注意一些。” 裴元洵垂眸沉沉看着她。 她的脸色不复以 往的温婉沉静,而是蹙起秀眉,分明是在意发愁的模样。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低声道:“好,我以后会小心的。” 不过,正在二人说话间,院外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女音:“景夫人,我们小姐应夫人所托,特意到这里来探望您和二小姐。” 院内,碧蕊站在小姐身旁,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锦盒,满面含笑地跟景夫人施礼。 待她话音落下,沈曦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院内。 今日巧了,除了景夫人,魏王殿下竟也在此处,而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姑娘,正蹲在那里逗着只兔子玩耍。 沈曦收回视线,默默思忖片刻,轻步走到景夫人身前,道:“夫人,听说妹妹回来了,母亲欢喜得不得了,第一时间便打发我过来看您和妹妹。” 说着,她的眼眶突然泛红,遂拿绣帕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真是没想到,离别这么多年,苍天有眼,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只是爹爹已经不在了,如果他在世,看到妹妹回来,不知会有多高兴......” 她提起这个,原本坐着品茶的景夫人眼睛一红,忍不住伤心地落下泪来,而萧弘源挑起长眉看了她一眼,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靠,静观未语。 沈曦忙道:“夫人别哭,您眼睛本就不好,都怪我,一见面便提起这事来,夫人和妹妹都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 姜沅很快从东厨走了出来。 听到脚步声,沈曦下意识转身看了过去。 午时未至的时辰,光线明亮而不刺眼,姜沅静静地站在那里树荫下,一身简单的碧色长裙,肌肤雪白如瓷,美眸黑白清澈,熠熠生辉,那和煦日光,像是给她镀上一层温和柔美的光晕。 她没上前,也没打算开口,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踌躇,该怎么同她打招呼。 沈曦不动声色摩挲了下手中的绣帕,缓步走到她身旁,温声道:“姜沅,没想到,我们竟是亲姐妹。” 姜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的丫鬟,略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的,沈姑娘,我也很意外。” 看她并不十分亲近的模样,沈曦似乎突地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她唤碧蕊过来,低声斥道:“那天她在东宫嚼舌根,说将军与我解除婚约跟你有关,那些话,我已经狠狠责骂过她,你不要放在心上。” 碧蕊忙欠了欠身,道:“二小姐,都怪奴婢,将军从没说过这话,将军退婚已尽力补偿侯府了,是我自己忿忿不平,胡言乱语,您尽管打骂我都行。” 主仆两个甫一见面,便要诚心诚意地道歉,姜沅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用了,她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子,也是个忠心的丫鬟,你不必责怪她,我本就没有在意的。” 沈曦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听她说完,眼眶中很快涌出泪来,她拉住姜沅的手,哽咽着轻声道:“妹妹,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姐姐每次想起这个,便心如刀绞,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替你去受苦受难,也 不想你在外面受半分委屈,夫人这些年,日夜思念着你,如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姜沅看着她,眼眶悄然泛红。 这是她的姐姐。 见到她,她先是训斥了自己的丫鬟,体贴又善良地表明,自己退婚与她没有半分干系,可她当初离开将军府时,却没有考虑她的处境。 她对这位姐姐,是有愧疚的。 姜沅轻笑了笑,道:“我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这些年,我过得也很好,多谢姐姐关心。” 听到她的话,沈曦却忍不住一下子哭出来,她低声道:“妹妹,你现在回来了,我们都会好好疼你的。” 这是未曾体会过的姐妹亲情,姜沅忍不住动容,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姐姐。” 待沈曦擦净泪,看到宁宁,脸上蓦然现出喜色。 她笑着道:“这就是我的小外甥女,她长得可真是漂亮,看上去,和妹妹小时候长得很像。” 说着,她走上前,想要拉一拉宁宁的手。 宁宁正拿着青菜叶子喂小白,看到她,便往后撤了撤身子,皱起眉头道:“不认识你,不要碰我!” 沈曦低头,蹙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裙面。 宁宁避开她的时候,那青菜叶子上的泥点甩到了她的百褶裙上,不过,那不悦的情绪从眸底一闪而过,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吩咐碧蕊将那锦盒拿过来。 那盒子里盛得都是送给宁宁的见面礼,有金银手镯,还有镶玉的铜锁之类的,满满摆了一盒子。 沈曦道:“这是姨母送你的见面礼,喜不喜欢?” 不过,宁宁看都没看那盒子一眼,而是扭身跑到了外祖母身旁,对她防备十足。 景夫人摸了摸宁宁的发辫,笑道:“曦儿,小孩子认生,待熟悉了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以后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很快就会亲近了。” 沈曦点点头,道:“夫人说得是。” 顿了顿,她笑道:“夫人,我今日来,母亲还有一项叮嘱,妹妹既然回来了,理该认祖归宗,母亲请你和妹妹回府里住,这么些年,您一直住在寺院,侯府里的院子,每天都有丫鬟给您打扫,那院子里的花,都开得正好,还请您不要再推辞了。” 回侯府的事,景夫人已有打算,她沉吟片刻,道:“曦儿,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们不日便会回去了。” 沈曦面露喜色,高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届时我提前张罗好,给夫人和妹妹摆接风宴席。” 景夫人慈爱地笑了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了。” 正在几人亲和地说话间,一道肃挺的身形从东厨迈出。 沈曦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裴将军在树荫下负手而立,他的神色沉凝,没有作声,就那样默然站着,只是视线下意识看向姜沅所在的方向。 而此时,魏王殿下一直坐在景夫人身侧,时不时为她添茶倒水,殷勤而体贴,与平日那潇洒随性的模样 全然不同。 沈曦暗自思忖起来。 片刻后,沈曦向景夫人告别,带着碧蕊回去。 从她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直接走向院门处,不过,她没有径直走开,却是掉转脚步,走到裴将军近前。 她没有率先开口,而是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 此处避无可避,也不能视而不见,裴元洵微一颔首,淡声道:“沈姑娘,别来无恙。” 沈曦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见过将军。” 裴元洵淡淡唔了一声,便别过脸去,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不过,沈曦低头,看到他的指间包扎着一只绣帕,那绣帕是杏色的,边角处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这是年轻姑娘常用的绣帕,一看便知道出自谁手。 看出他不想再多言,沈曦仍然站在原地,关心道:“将军受伤了吗?” 裴元洵道:“一点小伤。如果没有要事,恕裴某不能相陪了。” 说完,他拧起眉头,几乎没有迟疑便大步走开了去。 而沈曦依然站在原地未动。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脸上神色哀婉,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许久后,她才攥紧绣帕,黯然神伤地离去。 姜沅一直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不知何时,萧弘源与她并肩而立,站到了一起。 他注意到了裴将军手上的绣帕,长眉不由一挑。 待沈曦离开了,他双手抱臂,有些幸灾乐祸道:“虽说他们的婚约已解除,我看,你阿姐分明是余情未了的模样。” 姜沅也看了出来。 她没作声,而是悄然抿紧了唇。 萧弘源暗自扳回一局,神情顿时轻松起来。 他扬起长眉,压低声音道:“如果,一个男人退婚,确实是因为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因为过于相信他而被蒙在鼓里,你说,等她知道真相以后,该会怎么做?” 他似乎意有所指。 姜沅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第56章 去御医堂的路上,姜沅一直在回想魏王殿下的话。 他明显意有所指。 片刻后,姜沅不禁抿紧唇角,暗暗瞥了一眼将军。 裴元洵坐姿笔直肃挺,大掌习惯性搁在膝上,那拇指上依然缠着绣帕,他偶尔轻轻抚摸几下那绣帕,黑沉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沅。 不过,每次姜沅转眸的瞬间,他便悄然移开视线,所以,她没有发现他的暗中凝视。 过了会儿,就在姜沅想要开口的时候,裴元洵看着她,突然道:“姜沅,我有一事要向你坦白。” 姜沅愣了愣,道:“将军要坦白什么?” 裴元洵默然片刻,低声道:“我与沈曦解除婚约,并非是因我命格强硬孤苦,那只是,我的心机说辞。” 姜沅正想问他这个,没想到,他却先一步说了出来。 她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视线转向一旁,许久后,才小声道:“那将军为何解除婚约?” 话音落下,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很快道:“姜沅,我想,你已心知肚明,在我心中,惟有你和宁宁一人最为重要。” 姜沅有些生他的气。 但他这样坦白,她又不知该怎么埋怨他。 就在她紧抿唇角,犹豫不决时,裴元洵伸出大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沉声道:“你有气,尽管往我身上撒,你可以重重地打我,我知道,我不该说那些糊弄之词,但我只怕你再将我拒之千里之外。” 他的大手,刚劲有力,轻轻一握,就像铁钳似的,不知为何,姜沅突地想起,似乎有一次,在杏花树下,她的手腕,也被他这样紧紧握住过。 只是,那时她吃了酒酿圆子,晕晕乎乎的,脑中的记忆有限,一时想不起还做了什么。 思绪飘忽一瞬,她很快回过神来,那纤细皓白的手腕还在他的大掌中紧握,姜沅低头看了一眼,迅速从他的大掌中抽离,轻声道:“这么说,将军确实是为了我退婚,可实在抱歉,我暂时并不能回应将军的情感。” 裴元洵神色暗淡了一瞬。 他的长指上,还系着她的绣帕,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悄然拉近了一步。 不过,有些话,他还是应当跟她讲明,不然,以她良善的性子,很可能会因为沈曦被退婚而觉得内疚。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你不要觉得自己愧对于沈曦,解除婚约是我提出来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已尽力补偿过侯府,当初太子与太子妃均在场,他们可以作证,我自觉还算大度,并没有亏待于她。” 他这样一提,姜沅突地想起太子妃娘娘说过的话。 在东宫时,她也曾告诉过她,将军对沈家多有补偿,而沈家既已收下,便不该再有怨言。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那番话,可如今细想起来,却觉得似乎很有深意。 太子妃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将军退婚给予的补偿,其实是沈曦对于 这场婚约取消估价的价码,以物质衡量情感,这样来说,她对将军其实并无什么情分,而且,以她之聪慧,想必在将军提出退婚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目的为何。 姜沅的眉头紧拧起来。 她想不通其中关节。 既然沈曦当时已经同意,就不该再有什么怨言委屈,她的丫鬟肆意传播流言蜚语尚还能理解,那为何偏偏在母亲清修的院子中,她要在众人面前做出那副潸然欲泣,期艾哀怨的模样,让人觉得她对将军余情未了? 就在姜沅有些出神时,马车在御医堂外停下。 车外很快响起一个磁性爽朗的声音:“姜沅,本王比你快一步,已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怎么才到?” 姜沅掀开车帘看去。 只见魏王殿下负手而立,摇着折扇,依然是一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模样。 只不过,他扬起长眉,唇畔含笑,似乎在向车里的人无声挑衅。 顺着他的视线,她下意识抿唇看了一眼将军。 他的神色依然如往常般波澜不惊,不过那双星眸却微微眯了起来,沉甸甸的视线似乎犹如利刃。 姜沅无语片刻,突地想起,方才在寺院中,她那位姐姐来拜访母亲时,魏王殿下和将军都在。 彼时,他与将军频出奇招,一个刻意讨好母亲,一个对宁宁百般呵护,两人...... 姜沅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在暗夺明抢,目的,自然都是她。 她现在想清楚了此事,而她那位姐姐,想必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在姜沅踩着车凳下车的瞬间,她莫名有一种直觉——她那位阿姐这样做,似乎是有借她挑拨眼前这两个男人关系的嫌疑。 待姜沅下车后,她无视魏王殿下的热情笑容,也没在意将军的沉凝视线,而是郑重地行了个礼,对两人认真道:“请魏王殿下和将军最近都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我有许多事没有想清楚,只想一个人静静,待我回到南安侯府后,再请两位来拜访。” ~~~ 南安侯府。 女子闺房之中,那绛色床帐虽然紧闭,却依然难掩娇喘,许久后,一只白皙的素手撩开床帐, 沈曦披上轻薄纱衣,坐在榻沿上,抿起唇角,不悦地嗔怪道:“表哥何时才能许我太子妃之位?” 萧昭焱从榻上缓缓起身,披袍下榻,道:“短视,何必在意太子妃之位,再说,若不是父皇指婚,我怎会娶旁人?你放心,等表哥登基之后,皇后之位都是你的。” 沈曦抿唇一笑,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叹道:“表兄何时才能登基?姨母费尽心力为表兄筹谋,只为这一天呢。” 萧昭焱系着腰间佩带,长指缓缓摩挲几l下那佩带上的滑腻玉石,道:“父皇病情渐重,登基之日,不会遥遥无期了,只是......” 说到这儿,他眸色一暗,低声道:“尚有变数,不得不提防。” 太子表兄那腰带上的玉环摔了个 裂纹,沈曦低头,将那玉环解下来放在一旁,轻笑道:“你那皇弟是个有病的,有何可担心的?该担心的,不是位高权重的另一位吗?你放心,我已略施小计,就算他不听你调令,也绝不会支持你那个皇弟的。” 萧昭焱伸出冷白长指,缓缓挑起她的下巴,拧眉道:“表妹智谋无双。不过,最近,我听说,魏王的急症被你那个妹妹看好了,父皇一向偏心,我那皇弟若没了那急病,只怕父皇会有什么不妙的念头,还有,神策军是本宫唯一不能直接号令的兵队,总之,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掉以轻心。” 沈曦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过了会儿,她勾唇一笑,道:“表兄不必担心,那对母女,很快就要回府了,我想,只要她们回来,你那位皇弟,还有那位将军,少不了会往我们府邸跑,届时,我会多留意的。” ~~~ 冬月十五这一日,宜迁宅搬家,一大早,南安侯府就打发了人来,请景夫人一行人回去。 那赶车来接她们的,是府里的刘管家。 今日景夫人神色清爽,精神极好,她身边站着个容貌极出众的姑娘,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小小姐,生得粉嫩可爱,跟当初小姐丢失时长得几l乎一模一样,待看到这些,刘管家不由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声道:“夫人,您可算是如愿盼得小姐回府了。” 当初,载着小姐去城郊的马车突然落水,那日下着雨,水流也湍急,车里的人无一生还,后来,据人说,有个三岁的姑娘被人救了上来,可他们四处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小姐的影子,所以,这么多年,不知小姐到底是死是活,而夫人在庙中吃斋念佛,诚心求佛祖保佑,也许,就在夫人都快要放弃的时候,没想到得窥曙光,小姐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刘管家坐在车辕上,亲自驾车护送夫人小姐一行人回去。 到了南安侯府外,刘管家吁停马车,看着侯府门口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不由有些出神。 他是这府里的老人了,旁人不知晓的事,他却对这府邸里的事了如指掌。 一十多年前,这府邸还不是南安侯府,而是镇北王府,景家是大雍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景夫人是王爷唯一的女儿,王爷视爱女为掌上明珠,将她许配给当时年轻的沈老爷。只是,官家还未登基之前,镇北王府卷入一场谋逆案中,阖府上下男丁女眷皆被流放,那时景夫人刚与沈老爷成亲不到两年,还未诞下子嗣,受谋逆牵连,景夫人亦被流放远地,直到官家登基后,给景家昭雪平反,景夫人才得以返回京都。 只是,景家人口凋零,所存于世者,除了他们这几l个服侍的老仆,就只有景夫人一人了。 不过,夫人回来后,沈老爷已再成亲,他娶的,是自己的表妹沈夫人,沈夫人出身国公府,门第亦是显赫,因此,官家特下诏,允许沈老爷两位嫡妻并立,除此之外,官家还降下恩旨,赐还镇北王府封田府邸,自此之后,沈老侯爷便与两位夫人常居在此,那镇北王府,也就变成了南安侯府。 本来,两位 夫人相处和睦,还先后诞下两位小姐,一位少爷,府邸之中,其乐融融,可自从小姐落水丢失那一日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沈老侯爷悲伤难掩,怕触景生情,甚少到夫人的院子来,而景夫人思念女儿,心痛难言,慢慢的,侯爷夫人离心失和,夫人心灰意冷,之后便搬到了寺庙修行避居。 ?想看叶信言的《美妾》吗?请记住[]的域名[( 时间一晃而过,已过了十七年,如今,小姐总算是回来了。 刘管家想到这里,不禁拿衣袖抹了抹浑浊老眼里的泪。 马车停下时,沈夫人率仆妇丫鬟一齐到门口迎接。 看到景夫人下了车,沈夫人上前几l步,眼眶泛红搀着景夫人的手臂,叙过话,一起进了景夫人住的正院后,沈夫人暗自抿了抿唇。 景氏进门早,虽并为嫡妻,她却要尊称一句景氏姐姐,老侯爷在世时,侯府的爵位田产都是个空壳子,现在这侯府的府邸,加之府邸的每年开销用度,皆来自景氏王府遗留下的田地产业,官家念及王府旧情,也对景氏多有照拂,所以,这阖府上下,还得看景氏的脸色。 她本以为,景氏会在寺院了却残生,只是没想到,她如今回来了,不光如此,还容光焕发,气色极好,还带回了女儿和外孙女,一家子齐齐整整的。 沈夫人眼底的郁嫉之色一闪而过,她在堂内坐下,脸上堆笑,慢慢道:“姐姐,我着人安排了沅儿的接风宴,那些平时有往来的亲眷朋友,我已着人下了帖子,不过,有两个府邸,我却是拿不定主意。” 景夫人这些年常居寺中,不闻世事,和京都各家高门贵地往来也少,听到沈夫人的话,便问道:“是哪两家?” 沈夫人摩挲着茶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说起来,那两家府邸,还是和咱们曦丫头、沅丫头有关。” 景夫人喝口茶出了会神,道:“你说得那两家,是将军府和容府吧?这两家府邸,算来算去,和我们府邸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若是不请人来,显得我们小气了,那请帖照常发下去,至于他们打发谁来,都无所谓,我们也不必介意。” 景夫人要请那两个府邸的人来,倒是出乎沈氏的意料了。 她默了默,拿帕子掩着唇角,道:“你说说,怎么就这么巧合,沅儿先前是将军府的人,曦儿后又被将军府退了婚,说起来,曦儿今天没到府外接你们,原是病了,大夫说是心情郁结,得了郁思的毛病。” 沈曦似乎对那位裴将军余情未了,景夫人那日也旁观瞧了出来。 不过,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而是道:“沅儿是大夫,让她去给她姐姐瞧瞧,你得让曦儿放宽心,好生养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用担心银子,尽管给她买来就是。” 景氏心思没有外露,瞧不出什么,沈夫人只得闷声应下,点头称是。 午时过后,姜沅去了姐姐的院子探病。 碧蕊见她进来,忙道:“一小姐,我们小姐自打那天见了裴将军一面,回来之后,心情不好,身子也不好,吃了好几l天药了,也没见效。” 就算神思忧郁,连用几l天药,也不应该没有效果,听她说完,姜沅顿下脚步,不动声色道:“请的哪家大夫来看的?” 碧蕊飞快转了转眼珠子,清清嗓子道:“就是,在外面医堂请的大夫看的。” 姜沅神色未变,颔首道:“知道了。” 饶是已有些准备,等她进了房,见到沈曦,还是有些意外。 她斜靠在美人榻上,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不已,只是几l日不见,似乎与那天言笑晏晏的模样,大不相同。 姜沅在榻沿处坐下,轻声道:“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沈曦缓缓睁开眼眸,揉着额角道:“你别听碧蕊胡说,我觉得还好,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心里头发愁,吃不下饭罢了。” 姜沅没有为她诊脉,而是说话间细细观察着她的脸色。 她那神色虽是病恹恹的,但因为脸上敷了白色脂粉,所以显得过分苍白,其实细看过去,双眸有神,脸颊还有没完全掩盖的红润,气色是不错的。 那旁边搁着一碗汤药,虽呈浅褐色,却散发着清甜的香味,那并非是安神祛郁的汤药,而是开胃健脾的山楂橘皮汤。 姜沅无语默叹一声。 她这位阿姐,并没有愁绪郁结,她的病情,可是有严重夸大的成分。 姜沅看了她一会儿,道:“姐姐为何发愁?” 这话似乎问到了伤心处,沈曦眼眶一红,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道:“妹妹,你可知道,将军到底为何要跟我退婚?” 姜沅没作声,而是微微抿唇,等着她回答。 沈曦擦了擦眼泪,道:“我之所以同意退婚,只是不想让将军为难,不管将军因何退婚,在我心中,无人能与他相比,算了,妹妹,我知道你和将军的一段过往,我不想再提这个,以免再给你添堵。” 姜沅毫不在意得轻笑了笑,安慰道:“姐姐给我添不了堵,我给姐姐再调一副安神散郁的方子,你喝上两日,很快就好了。” 说完,她提笔去书案那里写方子。 这是沈曦住的内室,她的书案与妆台相去不远,姜沅无意转眸,赫然看到一枚有裂纹的青色玉环,那上面系桃色丝络,是宫里专用的络子样式,而玉环之上,刻着异常明显的四爪龙纹。 姜沅思忖片刻,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57章 几l日之后,南安侯府的接风宴如常举行。 得知景夫人认回女儿,官家提前一日差人送来了贺礼,那是官家的拳拳爱护之心,景夫人感激不已。 只不过,景夫人却无法前去拜谢,因为,最近一段时日来,官家身体有恙,一直在宫中养病,不便接受拜见,那些朝中政务要事,官家也有心无力,皆有太子殿下及辅臣处理。 今日南安侯府举行的宴席,名义上是接风宴,其实,是景夫人为了向众人宣告姜沅的侯府嫡女身份,意义重大,因此,刚到会客的时辰,魏王殿下便带着仆从贺礼第一个来到。 他今日穿得是一件月白色锦袍,头上没束发冠,而是绑了条飘逸的月白色发带,待走到门口处时,小厮通传过后,府里的两位嫡女一前一后出来拜见迎接。 不过,他无视那位今日看上去脸色哀怨的沈姑娘,而是长眉微微一抬,唇畔肆意扬起,径直大步朝姜沅走了过去。 魏王殿下身材高大,本就俊美,今日又是与以往不同的装束,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姜沅一眼就看到了他。 不过,很快,她的视线落在魏王殿下腰间佩戴的一枚白色玉环上。 那玉环亦刻着纹路,只是离得有些远,姜沅看不清那上面的龙纹,便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 看她目不转睛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萧弘源顿住脚步,不禁暗叹一声。 裴将军说这一身打扮与他的气质不符,真是心机深沉,还好他回去琢磨许久,决意反其道而为之,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萧弘源撩了一下那身前的发带,阔步走来,道:“本王俊朗无双,还没看够吗?” 若是别的姑娘,听到他这种话,兴许会脸红害羞,不过,姜沅早已领略了他说话的风格,她神色根本未有分毫改变,而是看着他玉环上的四爪龙纹,悄然往旁边移开几l步,避开自己那位阿姐的视线,压低声音道:“殿下的玉环很是特殊,除了您,宫里还有那些皇子戴?” 官家膝下有数位皇子,不过,成年的,只有太子与魏王殿下,萧弘源道:“这是父皇赏给我与皇兄的,除了我,就只有皇兄有了。” 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与沈曦同为表兄妹,自小熟识,他们的关系,昭然若揭。 姜沅默默抿了抿唇,悄然瞥了远处的阿姐一眼,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看她似乎有些发怔,萧弘源走上前,伸出长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闷笑道:“发什么呆?喜欢这玉环吗?喜欢本王送给你了。” 他的大掌,也是练过功夫的,那手劲实在不小,姜沅捂着额头,吃痛轻嘶一声,声音闷闷地提醒道:“殿下注意些分寸。” 与此同时,裴元洵悄然在不远处翻身下马。 他负手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画面,剑眉拧起,一时默然未动。 今日天气微寒,姜沅穿得是一件浅桃色的裙衫,外罩着细绒狐岑,那狐岑是纯白色的,袖口与脖颈处缀着一 圈细细的绒毛,越发衬得她肤白若雪,美眸潋滟,他忽地记起,当初在将军府时,他外出狩猎,曾想为她多打几l件狐皮回来,可最终,他提前回府,却什么都没给她带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与魏王殿下。 萧弘源今日穿得是一身飘逸的外袍,这让他不禁想到了那位季大夫,而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与那位季大夫甚至似乎有几l分相似。 这个时候,他与姜沅本该并不是太熟的阶段,他们表现得却很亲密,不知为何,姜沅捂着额角,而萧弘源俯身过去,不知在跟她说什么话,而她,竟然一直认真听着,完全没有躲避,那唇畔,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裴元洵的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记得,在驿站之时,她的额角撞到他的下颌,他只是看一看她有没有受伤,她便飞快掩上了门,时刻注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另一边,魏王殿下看着姜沅揉着额头瞪他的模样,低笑道:“本王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你,看你可爱,就先给你的小脑袋上弹了一下,你那时也是这样气呼呼瞪着我,也是这样提醒我的——殿下注意些分寸。” 说到最后,他故意拖慢了语调,微微挑起眉头,将她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以前的事,姜沅早就不记得了,不过,看他这样有趣,姜沅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小时候便这样调皮不羁,长大之后,性情倒是没怎么变。 看她露出笑意,萧弘源把玉环重又戴回原处,低笑道:“不过,那时候本王可是送了你一枚玉环当做赔礼,现在,你不要玉环,本王只能暂且收回了。” 沈曦呆在一旁,冷眼瞧着魏王殿下与自己那位妹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待她转眸看到负手立在不远处的裴将军时,细眉微微一挑,忙提起裙摆走了过去,道:“将军何时来了,方才我竟没注意到。” 裴元洵负手望着阶前,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不难看出他此时在关注什么,沈曦暗自勾了勾唇,轻声道:“将军,妹妹和魏王殿下有小时候的情分,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想必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裴元洵脸色沉凝,默然未语。 就在姜沅无意转眸时,才发现立在不远处的将军,而自己那位阿姐,正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拿帕子擦擦眼角。 姜沅一下愣住。 她方才疏忽大意,竟没发现将军也已过来。 她赶紧抬眸细细打量将军此时的神色。 他黑沉的眼眸微眯,那一贯波澜不惊的脸色此时沉凝如霜,而且,他的大掌,竟下意识按住了腰间那柄通体幽黑泛着冷意的短匕。 情形十分不妙,姜沅心头突地咯噔一声。 ~~~ 转眼到了宴席的时辰。 凡是接了帖子的府邸,当家主母们都带着男女家眷前来赴宴,男女隔厅而坐,那些妇人们见到景夫人和那可爱的小外孙女,寒暄叙谈,纷纷夸赞不已。 这大好的日子,高门贵妇们十分知趣,就算听闻过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诸如景夫人的女儿曾为将军府的妾室,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是裴将军的孩子,再有,那被退婚的侯府长女神色甚是凄婉,似乎对裴将军余情未了,但,妇人们都是暗暗纳罕,谁也没有开口多提半句。 只是,众人皆已到了,惟有容府来得迟了些。 裴元滢是容府的世子夫人,姜沅一直担心她会前来,她是个蠢的,又和沈曦一向亲近,保不准会被撺掇着做出什么来。 不过,临到会客时辰,容府来赴宴的,却是另一个儿媳。 那儿媳见了众人,悄声解释道:“我们府里容世子一直没有子嗣,最近他打算纳两房小妾,可那世子夫人不同意,府里已被她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冲着裴将军的面子,世子倒是没再提什么,只是我看着,已冷战好些日子了,今天,世子夫人还回娘家去了......” 宴席一切顺利。 午时过后,来客渐散,姜沅送裴元洵离府。 他一直沉默无言,不过,神色倒不复今晨那般沉冷,姜沅提起的心总算放下一点。 送他到府门外,姜沅思忖良久,轻声道:将军,我有些话想跟您说,如果不尽快说清楚这件事,我怕会有人从中作梗。我现在只想一心习医,好好陪陪母亲和宁宁,暂时不想嫁人。魏王殿下是个好人,将军也令人敬重,我不想你和殿下失和,所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请你不要与殿下反目成仇,好吗??_[(” 朝廷之事她不懂,也不敢妄言,但她觉得,她那位阿姐蓄意挑拨他们两人的关系,十有八九与太子殿下有关,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且,以往他与魏王殿下的关系虽不能说是生死至交,至少还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她现在不想嫁人,她这样告诉将军,也会如实告诉魏王殿下,她不想两人因争风吃醋,关系恶化。 裴元洵眼帘微垂,黑沉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她说到“不想嫁人”那句话时,他胸膛郁闷地起伏片刻,神色微微变了。 许久后,他微一颔首,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今日宴席,他饮了几l杯酒,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姜沅轻笑了笑,道:“将军回府后,若是觉得饮酒不适,记得喝盏蜂蜜茶。” 她说这话,依然在关心他而不自知,裴元洵眸底悄然闪过一丝喜色,唇角暗暗勾起。 在将军府时,她是时常给他沏各种茶喝,有清热祛火的,也有润喉降燥的,只是,再想喝到她亲手沏的一盏茶,如今真是难上加难。 方才,她又提到暂时不想嫁人,其实,原因可以理解,她刚与母亲相认,是不必急着嫁人,也应该多陪陪母亲和宁宁。 没关系,他可以等的。 此时,他到了府外,那位魏王殿下却还没离府,不知他在耽搁些什么,但因三妹的家事要处理,裴元洵不便久呆。 他展眸看了一眼府内,又垂眸看向姜沅,许是因为方才他应下 她的话,她温婉的脸庞神色轻松,唇畔也带着笑意,裴元洵也不自觉勾起唇角,道:“那我先回去了。” 姜沅点点头,道:“将军慢走。” 他打马离开后不久,那天色却有些变了,天空堆满暗云,还有要落雨的前兆。 魏王殿下留下跟景夫人说了会子话,出府时,他抬头频频看了几l遍天色。 他虽没说什么,但那双长眉拧起,手指也不安得反复紧握,似乎有犯急症的前兆。 姜沅担心他的病症没有好全,便道:“殿下,我送你回去吧。” 她愿送自己回去,萧弘源自然求之不得。 姜沅提来药箱,登上去魏王府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电闪雷鸣,没多久,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魏王府的马车奢华醒目,经过一家铺子前时,一阵狂风刮过,那马车的帘子遽然掀起又落下,但,车里女子明艳温婉的脸庞却清晰地落入眼底。 姜沅与魏王殿下并排坐在车内,而且,他们的姿势看上去很亲密。 裴元洵驻足在铺子前未动,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顿时变了。 马车内,萧弘源虽不像之前那样躁郁癫狂,但整个人却闭眸缩在角落处,长眉拧成一团,神色痛苦不已。 姜沅坐在他身旁,轻声道:“殿下,你现在是什么感觉?能跟我说一说吗?” 萧弘源揉着额角,低声道:“本王想起你上次给人看诊,如此可笑,所以,虽然雷声滚滚,本王却毫不惧怕了。只是本王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什么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却朦朦胧胧的,本王看不清楚,而且稍一用力去想,便觉得头痛不已.......” 想必那是他犯下急症的原因,姜沅想了想,从药箱拿出一枚安神药丸来,道:“殿下先服下这个,不要再费力去想了。” 萧弘源接过服下,大约半柱香后,他的神色逐渐恢复正常,看他不再痛苦难忍,姜沅道:“殿下现在又有什么感觉?” 萧弘源道:“本王现在觉得困倦,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姜沅温声道:“那殿下便先睡一会儿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她的声音温柔轻和,有抚慰不安情绪的良效,萧弘源抬眸看着她,道:“等到了府邸,你也不要走,要一直陪着我。” 他现在是病患,情绪很脆弱,要照顾他的心情,再者,姜沅也想搞清楚他发病的真正缘由,她想了想,轻声道:“殿下放心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直到你的病情好起来。” 到了王府后,内侍将魏王扶去内殿休息,萧弘源拧眉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道:“本王不去内殿了。” 他若去了内殿卧榻,姜沅是不肯进去的,那大殿也有一张窄榻,可以用来休息。 内侍自然听他吩咐。 萧弘源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因困倦睡去。 姜沅守在他的榻旁,看他暂时无事,便从药箱里拿出一本记录巫医秘术的书册看 了起来。 殿外,一窗之隔,裴元洵负手望着窗内的方向,脸色苍白而紧绷,淅沥斜飞的雨水不断落下,他的墨发长睫很快覆上一层冰冷雨滴。 似有所感,不久后,姜沅抬头望了过去。 就在看到将军的那一瞬,姜沅震惊了几l息。 待她回过神来,便立刻提起裙摆快步跑了过去。 她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风雨中,他身着玄色锦袍,几l乎与暗沉天色融为一体。 姜沅冒着雨跑到他身前。 她跑得太急,无意碰到旁边矗立的繁茂花树,那花瓣雨水被惊扰,向她的肩头飘洒过来。 姜沅定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水珠,道:“将军,你听我解释。” 裴元洵沉默不言地看着她,神色沉冷如雪,那波澜不惊的眸底,似有被欺骗的哀伤。 看他难过,姜沅的心不知为何被揪了起来,突地一疼。 她轻咬了咬唇,抬眸看着他,急切道:“这种天气,魏王殿下会犯病,我送他回来,是想查清他犯病的根由。” 听她说完,裴元洵黑沉的眼珠缓慢地动了动,片刻后,他垂眸看着姜沅的肩头,大手悄然按在腰间的短匕上。 不过,他刚一动作,姜沅便发现了,那通体幽黑的匕鞘泛着森森冷意,想起他提刀杀人的模样,姜沅不由脊背生寒,头皮一紧。 他似乎失去了以往的沉稳,此刻盛怒至极,姜沅盯着那匕首缓缓出鞘,长睫害怕地颤抖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本能地按住了他的手,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她双手紧紧搂住他劲瘦的腰身,低声道:“将军,你要相信我,不要生气,你误会了,冷静一点好不好?你不要杀魏王殿下,殿下他犯病了,他什么都没做,我只是陪着他看病......”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大掌下意识握住她的纤腰,没发一言。 他的手很冰,胸膛沉闷地起伏着,姜沅死死咬住唇,抬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色很沉冷,剑眉拧成一团,听见她说的话,却依然没有开口。 姜沅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哀求道:“你不要杀他,留他一命,让他好好活着,我嫁给你。” 闻言,裴元洵眸底的郁色如滔天巨浪汹涌而至。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怀抱,却是误会他要杀萧弘源。 他只是想要抽出匕首,打算将那淋湿她衣衫的碍事花枝削去。 她如此在意魏王,甚至不惜要嫁给自己,来换他活命。 她曾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他与魏王殿下反目成仇,却没想到,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对萧弘源,用情至深如此。 这次暗中较量,他败得无声无息,却如此彻底。 他想起在清隐寺呆的那一夜,担心景夫人不肯将姜沅嫁给他,他曾问过圆明方丈,若是一直不能得偿所愿,该当如何? 圆明方丈说,惟有放下,才得圆满。 裴元洵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沅,哀伤溢满眸底。 她的脸庞不复以往的温婉,此时带着忧愁急色,雨水打湿了她的长睫,那双泪眼已哭得泛红,唇角也几l乎咬破。 裴元洵喉结忧闷地滚动几l下,大掌扣住她的后脑,片刻后,他低头,轻轻亲上她的双唇。 亲吻一触即分,带来微凉的寒意。 姜沅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裴元洵没有开口,眸底溢满痛苦隐忍。 其实,自从知道她还活着后,他便一直在暗中纠缠她,他不想看她嫁与旁人,他曾誓要得偿所愿。 可这一刻,看到她为别人哭红眼眶,他的想法突然变了。 他想,他不能这么自私,应该学着放下,成全她与她的心中所爱。 过了许久,他抬起大手,留恋似地拂去她脸颊上的雨水,低声道:“姜沅,你不用嫁给我。” 他退后一步,松开钳住她的大手,定定看了她几l眼,转身大步离开。 风雨很大,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暗色中。! 第58章 眼看着将军越走越远,姜沅失魂落魄回到了殿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样静静地呆坐着。 直到过了大半个时辰,外面的雨停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她抬起手,才发现脸上挂满了泪水。 她想,将军终究是误会了她。 可这误会于她来说,其实是好的,因为,他不会再与魏王殿下反目成仇,也不会再来打扰她,可不知为什么,想起他星眸中的痛苦哀伤,她的心像针扎似的疼。 魏王殿下还在睡梦中,姜沅看了他一眼,提起药箱,慢慢走了出去。 王府的侍卫跟她打招呼,问要不要送她回府,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走到街道的尽头,鞋底裙摆沾满了泥水,差点跌了一跤滑倒,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将晚时,她回到了侯府。 景夫人牵着宁宁在府外等她回家。 看到母亲和女儿,姜沅缓缓弯起唇角,快步向她们走了过去。 宁宁趴在娘亲怀里,她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两只小手捧着娘亲的脸颊,道:“娘亲的眼睛红了。” 景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心疼地说:“沅儿,先回府歇着吧。” 回到院子,景夫人让嬷嬷煮了姜汤来,亲眼盯着姜沅喝了大半碗,她才轻舒了口气。 姜沅沉默许久,看到母亲关爱的眼神,鼻子一酸,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 景夫人思忖良久,道:“沅儿,魏王殿下没事吧?” 姜沅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没事,回去睡了一觉,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没醒。” 魏王殿下没事,那与之相关的,就是那位裴将军了。 景夫人叹了口气,道:“沅儿,虽说多亏裴将军,我们母女才得以相认,但娘每次想起你在将军府受过的委屈,心里都不是滋味,你一个人带着宁宁在外面生活,娘知道有多么不容易,今日来参宴的那些亲戚朋友,虽然她们不说,娘也看得出来,那些流言蜚语,终究还会缠绕着你。娘本来就想跟你说这件事了,若是自此能与那裴将军一刀两断,那将军府,咱们以后就不嫁了。你还这么年轻,不管是嫁给魏王殿下,亦或是其他青年才俊,都是可以的,或者,若是没有合适的,就暂时不嫁,府里还有娘和宁宁陪着你,好不好?” 她这是站在母亲的立场,对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说的掏心窝子的话。 姜沅抽了抽鼻子,搂住母亲的肩膀,轻声道:“娘,谢谢您,我现在不想嫁人,只想好好陪着您。” 那些误会,就随它去吧,她不用再去向将军解释什么,或者,此生只做陌路人,未必是一件坏事。 ~~~ 将军府。 裴元滢跟容世子吵架回了娘家,等大哥一回府,她便想来搬救兵,好让大哥去敲打敲打她那竟想纳妾的世子夫君。 不过,刚到慎思 院,她便吃了闭门羹,东远守在院外,神色落寞道:“三小姐回去吧,将军今日心情不好,谁都不想见。” 自从在兴州祖宅被大哥罚跪过祠堂,裴元滢如今已规矩了很多,她不敢去贸然打扰,但又忍不住多问了句:大哥心情为何不好??” 将军自从魏王府回来后,便一直沉默未语,东远猜不出是何原因,但,大抵跟姜大夫是分不开干系的。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还道:“将军说了,三小姐的家事,要自己学着处理,若是一味仗着将军的威势去压人一头,只会伤害您与世子的感情。明日将军要去边境巡视,过段日子才能回来,三小姐在娘家住两日,便回容府吧。” 没想到大哥这次竟没把她的事放在心上,裴元滢气得咬了咬牙,只好去吉祥院找二哥。 不过,裴元浚近日总是晚归,不知道在外头忙些什么,就连上次去兴州祭祖时,他也称有朋友相见没有前去。 裴元滢这次去,依然扑了空。 郑金珠坐在院子正房里盘算着府里中馈,见她过来问二爷的去处,低头紧盯着算盘珠子,撇了撇嘴,面无表情道:“三妹,你二哥好几天没回来了,说是有公务要忙,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忙公务?那官职本就是清闲的差事,先前也没见他这么忙过,八成又是去会那一帮从外地来的朋友去了,我才懒得管他。” 说着,郑金珠拨算盘珠子的手一顿,清清嗓子,声音突地拔高了不少,道:“三妹,府里一大堆账目要算,我愁的头疼,大哥跟那沈曦退婚,竟然给她那么多家财,这以后府里要花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呢,我少不了得好好算账......” 裴元滢斜了眼二嫂,暗自撇了撇嘴。 大哥退婚虽然给了沈姐姐不少家财,可据她所知,将军府光赐田还有八千亩,大哥的月俸也不少,除了这,还有外面的一些产业,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他们三辈子一个银子不赚也花不完,二嫂打理着一府中馈,掌握着府里的钱财花销,她娘家伯爵府也是有钱的,她那嫁妆也不菲,不知二嫂在她面前发什么愁。 不过,裴元滢为什么回娘家找大哥二哥,郑金珠心里有数,她拨拉片刻,把算盘往旁边一丢,道:“三妹,世子要纳妾,关键还在你没有诞下子嗣,你大哥二哥就算给你撑腰,撑得了一时,还能撑得了一世吗?要我说,你还得想想别的法子。” 她话说得不好听,却是在理的,裴元滢嫁进容府好几年一直未孕,殷老夫人十分着急,先前去兴州去看病,最后还没看成,回来又看了不少大夫,喝了许多汤药,总是不见效。 裴元滢想起她那世子夫君以往是对她忍气吞声的,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要纳妾的态度却很坚决,她这二嫂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想了想,忙道:“二嫂,照你这么说,你有什么办法吗?” 郑金珠低头想了会儿,道:“我听人说,那城郊有个玄妙观,虽然那道观很小,很多人都不知道,但观里有个厉害的女道,叫妙姑,又会道术,又会看病,你只要多出些银子请她回来, 在你院子里做法施法,说不定就能治你这个毛病呢。” 裴元滢道:“听起来这么邪乎,二嫂,你找那女道看过病吗?” 郑金珠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先前二爷纳那曼娘早早死了,那赤脚大夫是她让人找来的,她心中嫉恨,她嫉恨的不是二爷用情不专,而是担心妾室诞下子嗣,分走她两个嫡子的家产。不过,那曼娘心性也太柔弱,不能生子便自尽了,好在二爷被大哥训斥后,再也没有过纳妾的心思,只是,她心里到底不安,怕那妾室死了后变鬼报复,所以曾偷偷找那女道捐了一大笔银子,向她求了两道符,贴在吉祥院的床底下,好保佑她与两个孩子平平安安,不被邪祟所害。 神思飘忽一瞬,郑金珠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找她看过病,就是听人家说的。” 裴元滢从二嫂处得了那玄妙观的位置,第二日便去亲自去了一趟道观,请女道施法做法的事,她不想让侯府的人知道,万一没效果,再丢了她的脸面,所以,她偷偷摸摸把人请到了凝香院来。 那妙姑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挽个圆发髻,生了个瘦长脸,手里拿着个拂尘,到了凝香院,她睁大一双精明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打量一番院内的模样,嘀嘀咕咕甩着拂尘在院子里做了一通道法后,神神秘秘掏出几枚黑色的丹药来。 那丹药看上去很奇怪,非圆非扁,而是似扭曲晒干的虫子模样,看上去狰狞恐怖,那妙姑清了清嗓子,对裴元滢道:“你把这个药用热水化开,掺和到饭菜里,这个药无色无味,是我施过法术的,具有神秘莫测的力量,但凡吃了含有这药的饭菜,便在此人心里种下心魔,但凡遇到她害怕的事,那惊惧便会成千上万倍放大,自此之后便会生出一场急症,她一发病,就会像个疯子一样,管叫她一辈子都好不了,这药不仅对人管用,但凡是活物都管用,灵验得很!” 那丹药的模样甚是骇人,裴元滢都不怎么敢看,她紧紧攥住帕子,道:“我夫君还没纳妾呢,我又不是要害人,再说,我也没那个胆子,你别给我这种丹药,还是看看能不能让我怀上孩子?” 妙姑上下打量她几眼,眉头一皱,她能画符驱邪,也有害人打胎的药,可要是让人怀孕生子,却是万万不能的,但她决意要弄一大笔银子,便装作无所不能的模样,从袖袋里掏出一瓷瓶红彤彤的药丸来,道:“你每日饭后立即服用三枚这个药丸,坚持半年之后,定能有所改观。” 说完,那妙姑拿着拂尘甩了几甩,对着那药丸念念有词了一阵,要了五百两银子,风一般离开了。 裴元滢对那丹药的功效深信不疑,翌日去如意堂陪着母亲用完饭后,便赶紧拿出药丸来嚼上三颗,那药丸酸甜可口,吃着像山楂丸,令人口舌生津,裴元滢吃完之后,便感觉胃口好了不少。 如此坚持了三个月,容世子没来娘家接她,她也赌气不回去。 过了又大约半个月,到了将近春末时节,官家因病体难支,将皇位传于太子殿下,新帝登基,奉官家为太 上皇,命群臣进京觐见,裴元洵亦返回京都。 见过新帝后,裴元洵去了一趟神策军的大营,之后才返回将军府。 到了晚饭时分,他一如既往到如意堂陪母亲用饭,看见三妹饭后在服用那种红色的药丸,便拧起眉头道:“吃的何药?” 大哥已在边境呆了三个多月,看上去比以往清瘦了许多,也晒黑了,那眼周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嗓音也是哑的,似乎没有休息好。 裴元滢关心几句后,便眉飞色舞跟大哥说了那药的奇效,还道:“大哥,咱娘也说这药效果似乎不错,我每天都能多吃半碗饭,最近还长肉了呢。” 听到闺女说这些话,殷老夫人喝了几口参汤,没作声。 自打从祭祖回来,她曾被长子勒令吃斋念佛了好一段时日,她这长子本来一直是很孝顺的,为了那姜沅和宁宁,竟对她如此不敬,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后来长子为了姜沅和宁宁跟沈姑娘退了婚,连商量都不跟她商量一声,完全没把她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她心里头又憋了一股气,没想到,接着他便转头又去了边境,连封家书都没传回,如今他人回府来,她这个当娘的心里有气,所以也不怎么说话。 裴元洵看了一眼绷着脸的母亲,又转眸看向三妹那药丸,沉声道:“有病当去医堂看病,怎能胡乱吃药?” 裴元滢生怕大哥不信,便把那妙姑的神奇之处原话说了一遍,只不过,在她提到那妙姑让人生急症的药丸时,眼看着她大哥的眉头又紧拧起来,神色也十分沉冷。 先前她跟姜沅抢宁宁犯了错,大哥罚她跪过祠堂,所以,裴元滢现在对她大哥,是又爱又怕的,怕得是,大哥一个不高兴,再罚她一通,所以,连他退婚之后为何没娶姜沅,而是去了边境巡视,她都没敢多问一句。 看大哥神色不悦,裴元滢不安地拧了拧帕子,小声道:“大哥,可是我做错事了?” 裴元洵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而是拿走那瓶药丸,吩咐道:“不许再吃了,生急症的药,你可还有?” 那让人生急症的药,妙姑收了五百两银子有些心虚,特意给她留了一瓶,见大哥问起,裴元滢忙吩咐人把药拿了过来。 裴元洵让东远收了药,再去大营时,便找来李修验看。 那红彤彤的药丸,是山楂做成的,具有健脾开胃的效果,李修一眼便看了出来,他十分笃定道:“这是山楂丸,没有半点让人怀孕生子的功效。” 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裴元洵拿出那瓶让人生急症的药来,沉声道:“你看此药,可有像那妙姑所说的奇效?” 这是害人的药,李修仔仔细细验看了许久,最后神色十分凝重地说:“我只能验出这里面的虫子有毒,应当是一种蛊虫,蛊虫乃是巫医会用到的一种,若说是能让人心中惊惧,生出急症来,倒并非没有可能。” 听他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裴元洵的脸色当即变了。 当晚,那妙姑便被拿到了大营的牢房。 那里 头的刑具繁多,光是那沾了盐水的带血铁鞭就让人望而生寒,妙姑吓得腿软发麻,把裴将军所问的话,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出来,道:“我那生急症的药丸,是有一次去御医堂,从那里面医册上抄的一道方子,后来我自己学着做了做,发现果真有效,才拿来卖钱的,请将军饶我一命。” 查出内情来,裴元洵吩咐人将妙姑送往府衙治罪,他思忖良久,去了一趟御医堂。 日头西斜的时分,御医堂的大门沐浴在暗蓝色的余晖之中。 那堂外有一棵桃树,树干遒劲,枝叶繁茂,本应是春末的时节,这桃树上的花却绽放得晚,那枝条上才刚冒出一点点花苞来,不仔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裴元洵看着那桃树,驻足良久,才进了御医堂的大门。 进了大门之后,有一条大约三丈远的青石砖直道,走过这条直道后,便可以走进到内堂去,也可以见到御医堂的医正。 只是,裴元洵刚迈了几步之后,突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熟悉。 他的大掌本来垂在身侧,听到声音,突然紧握成拳,整个人也紧绷起来。 那不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而是,一种不愿面对,却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纠结痛苦。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过了片刻,裴元洵缓缓转过身去。 姜沅提着药箱,一双美眸微微睁大,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静默许久后,她看了他几眼,低头行了一礼,轻声道:“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裴元洵已有一百一十五日没有见过她,那些日子,他本不想刻意去记,只是不知为何,在见到她的第一面,这个数字竟突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么久未见,她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裙衫,乌发半披半束,柔顺地垂在肩头,只是,那束起的发髻上,戴了一枚金色的凤钗,样式很好看,他见三妹戴着一枚类似的,她说那是时下京都最流行的,通常是男子送给女子礼物的首选。 那枚凤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它太耀目了,简直刺的人双目生痛。 裴元洵默默别过视线,淡声道:“有事。” 他不愿多说,姜沅便也不再多问。 她方才去皇宫为云妃娘娘看过脉,刚刚回御医堂,此时很快要到下值的时辰了,她回来放下药箱,写完医册,便要回府了。 姜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举步向内堂的方向走去。 裴元洵沉默未言。 她提着药箱,缓步绕过他身侧,淡淡的清香味短暂地拂过时,裴元洵的大掌悄然握紧。 在姜沅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忍不住低声道:“姜沅,宁宁怎么样?” 姜沅在他不远处顿住脚步。 她没回头,而是轻声道:“她很好,也很乖......” 顿了顿,她又道:“小白长大了许多,她每天都喜欢和小白玩。” 小白是他送给宁宁的那只小兔子,三个多月未见,是该长大了许多。 裴元洵垂眸沉沉盯着她纤细的背影,道:“姜沅,你和......” 话音未落,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喂,姜大夫,下值了吗?本王今天得闲,来接你回去。” 是魏王殿下来了。 那正是他想问姜沅的,她与魏王殿下现在有没有定亲,什么时候成婚。 裴元洵没再问下去。 他唇角悄然抿直,大步向医正所在的值房走去。! 第59章 姜沅抬眸,看着将军那高大肃挺的背影大步离开。 她没动,而是下意识站在原处发了会儿呆。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魏王殿下已阔步走到她身旁。 这些时日,父皇身体病重,皇兄刚刚登基,朝中事务繁杂,他本是个闲散王爷,不喜政事,如今躁郁之症已好了大半,便也去外地正经办了一趟差事,为父皇、皇兄分忧。 一去数月,路上还发生了点意外,好在有惊无险,顺利返回。 刚回来,他先去拜见了太后娘娘,之后便去侯府拜见了景夫人,到了傍晚之时,见姜沅还没有下值,便亲自到御医堂来接她。 姜沅与他一道上了马车。 想起数月未见,尚不知他的病情如何,姜沅便道:“殿下去了外地,可曾再犯过急症?” 萧弘源笑道:“本王带着你给的安神丸,每逢雷雨天气便吃上一颗,再没有害怕心悸过,想是已经大好了。” 他这样说,姜沅却不敢掉以轻心。 他那急症虽已去了大半,但还有遗症没有彻底除尽,这些时日,她每每留在御医堂时,闲暇下来便会翻找医书,查看是否有过类似的病情,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御医堂的一本医册中,找到了一种奇怪的丹药方子。 那是巫医所记载,用极具毒性的数味药材喂食虫子,久而久之,那虫子也便具有强烈的毒性,其毒性之大,只需服用一颗,便会长久地影响活物的情志。 根据上面记载所述的毒效,倒是和殿下所犯的急症极为相似,如果殿下果真中的是这种毒,她很快就可以找出根除遗症的药方来,可现在,她不确定的是,这记载是否真实,那丹药是否存在。 萧弘源看她拧起秀眉琢磨起来,便拿扇柄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又在思考医方?先别发呆了,你对本王这么好,本王简直感激不已,今日有醉霄楼举办的灯会,本王带你去看灯怎么样?” 姜沅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此时天空晦暗,阴云堆积,看上去又有落雨的前兆。 看她在犹豫,萧弘源笑了笑,神秘道:“这灯会之上,有个最难赢的灯王,是醉霄楼从西金弄来的玩意,是个硕大的琉璃球,里面放上灯,转起来五颜六色,十分漂亮,外面根本买不到,本王赢下送给宁宁,怎么样?” 天色很是不好,但看他打算一定要去的态度,姜沅想了想,道:“那我和殿下一起去吧,但是我们赢了灯,就尽快回来,天色不好,以免待会儿打雷下雨。” 萧弘源扬眉应下。 灯会在永安坊南畔的长街之上,因为举行得格外盛大,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灯赏景。 下了马车后,姜沅与魏王殿下径直去了挂着灯王的醉霄楼前。 此时刚到暮色四合时分,周围的花灯逐一亮起,将醉霄楼照得亮如白昼,除了楼上饮酒用饭的来客,外面聚集了更多围观看灯的百姓。 醉霄楼的掌柜站在楼前空地搭 起的高台上,满面笑意地讲着此次赢灯的规则——但凡想要赢灯的人,只需站在距离高台三丈远的地方,用弓箭射下便可,但每人只有一次机会。 在他身后,有三个琉璃花灯挂在高台的顶端,那花灯是圆的,上面绘着五彩图案,里面有一盏不停转动火烛,比寻常花灯要精致好看很多,微风吹来,那灯便轻轻晃动几下,但是,因那绳子太细,花灯又悬挂得太高,所以是极难射中的。 ?想看叶信言写的《美妾》第59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掌柜的话音刚落,周边便响起了一阵“太难了”“不可能吧”的感叹声。 魏王殿下与姜沅站到了最中间的位置,在掌柜讲完规则后,萧弘源微微一笑,朝高台之上挥了挥手,表示第一个接受挑战。 掌柜看见这个年轻公子挥手,便立即吩咐伙计将弓箭送过来。 萧弘源接过弓箭后,拉弓挽弦,眯起眸子瞄准最左边的花灯,不过,开弓之前,他低下头,十分自信得对姜沅道:“这三个花灯,本王都会给你赢下来,你只需要静待片刻......” 其实,赢取那花灯的难度很大,姜沅不由替他捏了把汗。 片刻后,他话音落下,只见离弦之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瞬间正中最左边的花灯。 那花灯落下后,周边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欢呼声。 被这气氛感染,姜沅也笑了起来,夸赞道:“殿下的箭术真是了得。” 萧弘源低头看着她,毫不谦虚得低笑道:“那是自然。” 花灯很快便有人送了过来。 姜沅提在手中看了一会儿。 这圆形的花灯做工精巧细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看她很喜欢的模样,萧弘源得意地一抬长眉,道:“姜沅,看好了,现在,本王要给你射下第二个花灯来,今晚准教你满载而归。” 醉霄楼上,裴元洵站在窗外,负手默然而立。 他本是在御医堂查过一些东西后,心神有所震动,打算到此独酌几杯闷酒,但是此处居高临下,又有外面的喧闹声,很难不注意到下面的情形。 魏王殿下与姜沅站在其中最醒目的位置。 姜沅手里已提了一个琉璃花灯。 她唇畔带笑,眉眼也微微弯起,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而萧弘源就站在她身旁,他拉弓射箭,朝最右侧那个花灯射了一箭。 片刻之后,那花灯掉落下来,紧接着,便被人送到姜沅手里。 他清楚地看到,魏王殿下俯身与姜沅说了句什么,而姜沅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中间最大的花灯,满脸都是期待。 遥遥看去,他们一个高大俊美,一个纤细窈窕,很是般配。 是的,无论是家世门第,还是相貌性情,他们都是很合适的。 魏王殿下是个闲王,为人亲和风趣,而姜沅是温婉内敛的的,他们性情相补,而且,殿下对姜沅用情专一,跟他在一起,生活一定会很如意。 况且,他还很年轻,可以陪姜沅很长时间。 裴元洵垂在 身侧的大掌不自觉微微握紧。 从这许多方面来说,他确实不如魏王殿下。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征战沙场,既要坐镇帐中运筹,也会率兵冲锋陷阵,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如今虽是辅国将军,有朝一日,也可能会马革裹尸而还。 他想,姜沅选择魏王殿下,其实,他应该为她高兴的。 醉霄楼外,魏王殿下拉弓瞄准仅剩的那个灯王。 那花灯悬系的绳结最细,极难射中,他瞄准之后弯弓搭箭,一箭射出之后,那花灯且只晃了晃,绳子却没有射断。 众人翘首以盼,此时不免发出惋惜的吁叹声。 萧弘源有些失望地挑起眉头。 不过,姜沅倒并不在意,她本就无所谓有没有花灯的,此时手里已有两个,便已经够了。 醉霄楼上,看到魏王并未射中那花灯,裴元洵低声吩咐道:“取弓箭来。” 东远就侯在一旁,闻言,立刻取了弓箭过来。 裴元洵站在窗前,拉开弓弦,他所在的位置,背对悬挂的花灯,那花灯之后还有一层厚板,想要射中灯绳,几乎难于登天。 片刻后,羽箭从他手中稳稳飞出。 那箭簇如利刃般瞬间穿破木板,正中绳结,发出铎的一声轻响。 片刻后,花灯应声而落。 花灯落下的瞬间,姜沅下意识抬头向楼上的位置望去。 那里灯烛晦暗,似乎有个高大的身影凭窗而立,但距离太远,并不能看清楚。 与此同时,人群愣了一瞬,热闹的欢呼声立刻响了起来。 醉霄楼的伙计将花灯送来,连声赞道:“公子射艺无双,真是见所未见!” 萧弘源笑着将花灯递给姜沅,道:“怎么样?这个花灯,宁宁一定会喜欢的。” 姜沅手里已有两个小的花灯,他便把那两个接了回去,让姜沅单独提着那一个大的琉璃花灯。 在众人羡慕的注目礼中,萧弘源与姜沅提着花灯,慢慢走远。 不过,姜沅一直没怎么说话,而是默默看着那花灯,有些发怔的模样。 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灯,萧弘源暗自勾起唇角,过了一会儿,他轻咳一声,道:“姜沅,我的封地靠近边境,虽然那里不如京都繁华,但胜在清静无忧,我的王府也已建造完毕,府里有一间我精心设计的院子,里面有亭台楼阁,也有流水潺潺,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等我忙完这边的事务,抽出时间来,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 神思不知飘向了何处,听到他的只言片语,姜沅回过神来,道:“去边境吗?以前我呆在清远县,那里便是靠近边境的,虽然那县城不够繁华,我却很喜欢。” 萧弘源闷笑几声,道:“本王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受朝堂束缚,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你呢?你喜欢什么?” 姜沅想了想,道:“我也不喜欢被束缚在深殿后宅,而是想做一个大夫,边境良医大夫太少,医术不如京都、兴州,如果能去那里传授医术,治病救人,便再好不过了。” 她已是侯府嫡女,家财万贯,但还是坚持去御医堂行医,不用她说,萧弘源也看得出来,她对行医治病是真得热爱。 他闻言笑了起来,自顾自道:“那以后,本王就带你离开京都,你若想做大夫,本王也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声音渐渐远去,听不到姜沅回答了什么,但萧弘源之前说的话,裴元洵耳力敏锐,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魏王殿下对姜沅很好,他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想,幸亏他早一步认清现实,学会了放手。 只是,此时,他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那瓶丹药。 他问过了医正,姜沅翻看过那记录着此道方子的医册。 他猜测,她应是想查证是否真得存在这种丹药,也许,这正是她需要的。 可他,此时却分外希望,这丹药无用,否则,他方才在御医堂查到的东西,足以引起一场滔天巨变。! 第60章 翌日清晨,御医堂。 姜沅刚走至内堂,便看到一道肃挺的背影默然而立。 她顿住脚步,一时有些愣住。 这个时辰,御医堂寂静无声,她是第一个到的,而裴元洵,他来得更早,似乎已等了她很久。 姜沅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默然低下头,轻声道:“将军有事吗?” 听到她的声音,裴元洵转过身来。 他的神色依然沉冷如常,只是视线落在她乌发间的凤钗之上,又悄然移开,只淡声问道:“魏王殿下的急症,可有痊愈?” 姜沅轻轻摇了摇头,道:“尚未。不过,我发现了一道记录巫医蛊虫的方子,那蛊虫的毒效,和殿下所得急症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医术,所以,不太确定那记载是否为真,到底有没有这种蛊虫。”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默起来。 他虽沉默,但神色波澜不惊,并无半分意外,似乎一切都在他所料之中,姜沅抬头看着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微微拧起眉头,道:“将军是否知道些什么?您可是听说过这种蛊虫?” 裴元洵思忖良久,道:“我得了一瓶丹药,你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 他伸出手来,刚劲修挺的大掌中,躺着一只白净的瓷瓶。 姜沅迟疑了下,轻轻抬手,从他掌中取走瓷瓶。 只是,那白嫩指尖无意碰到掌心,带来了微凉的触感,裴元洵悄然收回大掌,长指下意识摩挲了下掌心。 拿到丹药后,姜沅的表情便认真凝重起来,待她拔出瓷瓶上的木塞,看到似一种狰狞扭曲蛊虫模样的药丸时,便难以再淡定如常。 她蹙起秀眉,脸上尽是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会有这种药?” 裴元洵没有多解释,只是微一颔首,道:“你看看,是否有用?” 姜沅垂眸细细观察了一番,那虫子的形态,大小,颜色,都与记载一模一样。 她看了许久,最后笃定地说:“这正是那巫医记载的一种蛊虫,我先前怀疑是否真得有这种东西,看来并非记载有误,将军可否告诉我,您到底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裴元洵没有直接回答,神色却突然沉凝起来。 沉默良久后,他低声道:“姜沅,你确定魏王殿下所患的急症,是这种毒丹所致?” 本着医者严谨的态度,姜沅轻声道:“我需要验证一番,请将军稍等。” 她说完,便移步去了医室的另一侧。 裴元洵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姜沅从医室里拿出一个石臼来,将丹药放进去,碾碎成末,那粉末是淡灰色的,没有味道,用温水化开后,便完全无色无味,与清水一般无异,做完这些后,她拿着那药走了出去。 大约两刻钟后,她去而复返,御医堂中有验毒用的活物,验出其毒效来并非难事。 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 :“怎样?” 姜沅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定无疑,我可以很快给殿下配制出相应的解药来,但是,我现在有一个疑问,将军的毒丹,到底从何而来?” 裴元洵本不想告诉她的。 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从一个道姑手中所得,但她的方子来源,却是御医堂。” 姜沅有些惊讶。 这么说,那道姑所看的方子,与她所查到医册上的记录,必然是同一个。 过了会儿,她万分疑惑道:“御医堂管理严格,来去皆有记录,她只是一个道姑,怎能到御医堂来?”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在暗叹她的机敏:“我已问过,她曾有一个师傅,她那师傅会些巫蛊之术,曾与御医堂的一位御医有些交情。” 话音落下,姜沅眼神震动不已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才轻声道:“将军,那位御医,还有道姑的那位师傅,可都还在?” 裴元洵沉声道:“她的师傅已经故去,那御医尚还在人世。” 姜沅立刻道:“他在哪里?将军可知道?我想去见一见他。” 裴元洵拧眉沉默起来,过了会儿,他含糊道:“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御医堂任职,之后便已离开,不知去向。” 御医堂的御医职位,是多少大夫梦寐以求的,而这人竟在毫不留恋地离开,不得不让人起疑心。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姜沅莫名觉得头皮有些发紧。 她扶着桌沿,慢慢坐了下去,很久,她才小声道:“将军,有没有可能,魏王殿下的病症是受人谋害?” 她的脸色发白,因为不安与紧张,唇角也紧抿着。 看出她是在担心萧弘源,裴元洵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你先给殿下治好病症,至于其他的,不必考虑。” 姜沅没作声,依然是十分忧心的模样。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沉声道:“魏王殿下身体康健,若是遗症去除,更与常人无异,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以前的事难以追查,先把当下最重要的事做好便可。” 他说得不无道理,姜沅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这些话提醒了她,她当即便去拿了几本医册过来,寻找解毒用的方子。 看她忙碌着为魏王殿下寻求医方,裴元洵沉闷地拧起剑眉,片刻后,他突然开口道:“姜沅,我可能会再离开京都一段时间,以后还会回来的,你......” 姜沅抬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他的话有些奇怪,按照他们如今的关系,他去哪里,自然是不必跟她打招呼的。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裴元洵顿了顿,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沉沉看了她一眼,道:“照顾好宁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害怕。” ~~~ 出了御医堂,裴元洵脸色沉凝,立即向城郊行宫方向 打马而去。 有一些话,他方才没有全部告诉姜沅,那御医并没有离开京都,他已经将人提到大营的监房,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不希望她参与到这桩案子当中,其实,知道得越少,对她来说,才越安全。 官家让位于太子殿下后,因病情渐重,居于距离京都上百里外的行宫处静养。 到了行宫,裴元洵径直去殿内拜见。 官家年逾六十,因登基之后日夜操劳国事,鬓发花白,体力不支,如今退居休养,比以往倒是有几分精神。 见到裴将军前来,官家脸上满是笑意,他挥退左右近侍,和蔼地笑道:“元洵,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裴元洵拱了拱手,沉声道:臣偶尔查到一桩旧案,事关宫中诸位皇子,与案情相关之人,臣已找到。¤¤[” 说完,他立掌挥手,吩咐东远将人提来。 不一会儿,那人便被押了过来。 此人大约有五十多岁,进到殿内后,他浑身抖如筛糠,哆嗦嗦地跪下磕了几个头后,便直呼饶命。 官家看着他,似乎想起什么,眼神突地锐利起来。 半个时辰后,那曾经的御医将当年所做之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官家听完,盛怒不已,抬手时,将案上的一方墨砚砸到了地上。 墨砚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声响令人心惊胆战。 许久后,官家重重坐回原处,神情满是悲痛伤心,道:“我将皇位传于太子,是对他的信任,没想到,他们母子,手段竟如此歹毒,我如今悔之晚矣......” 过了一会儿,官家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道:“元洵,我要交给你一件重任,你可愿完成?” 裴元洵拱手沉声道:“臣愿意领命。” 官家叹了口气,道:“你要想清楚,此事极难为之,京都尽在皇帝掌控之中,只有你瞒过众人,才有取胜的可能,况且,你的家人......” 提到家人,裴元洵便想到了姜沅,接着,他又想起那晚他听见的话。 魏王封地的王府已经建好,姜沅要和他一起去看一看,那里清静无忧,会是他们都喜欢的地方。 但是,若萧昭焱一日不除,他们的想法,便难以实现。 他虽不能再陪伴她,但他要护她余生清静无忧,安心自在。 裴元洵道:“官家放心,即便不可为,臣亦愿意为之。” ~~~ 半月之后,御医堂。 姜沅配好了那丹毒的解药,她已反复验过,这解药对魏王殿下的急症确定有用,只需连续服用三个月,遗症便可彻底清除。 只是,想及那日将军提及过的事,她总是觉得忧心不安。 朝廷之事,后宫心计,她都不怎么懂,但若是真得有人谋害过魏王殿下,那藏匿起来的凶手心思如此歹毒,让她想起来便觉得担心。 此事,她并没有告诉萧弘源,因他情志偶有不稳,不能受外界强烈的刺激,需等他病情痊愈之 后,她再想法子慢慢告诉他。 但对于查清真相一事,她却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魏王殿下痊愈后,由他决定如何着手去查。 不过,就在姜沅拧眉苦思时,突然听到医堂外响起窃窃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裴将军在边境巡视时,遇西金兵队袭击,将军......将军坠落悬崖,已经......” “裴将军?是辅国大将军裴元洵?” “正是啊!痛心啊!痛心!” “我大雍国将陨落,征战多年,如今马革裹尸而还,怎能不让人悲痛!” 姜沅隐约听到“裴将军”之类的话,便急忙起身走了出去。 那外边有许多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个个满脸沉痛,姜沅定定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声音不小,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但她却像完全不明白似的,随便抓住一个人的衣襟,道:“你说裴元洵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姜御医以往都是温婉和善的模样,此时脸色发沉,双眸呆怔,那人愣了愣,道:“姜大夫,裴将军死了,刚传来的消息,尸骨已运回京都,正待安葬。” 那些人说完话,便很快散去了,只有姜沅一个人茫然而呆怔地站在那里。 许久后,她恍然回过神来,突地提起裙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她先到了将军府。 那是她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来过的地方。 将军府的大门,已挂上丧幡,而守门的小厮,也已穿上白色的麻衣。 姜沅遥遥站在府外不远处,直看了小半个时辰。 她是不相信的。 即便那府里已是办丧事的模样,她依然是不相信的。 裴元洵身手如此了得,又有多年征战经验,只是遇到敌人突袭,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便死了? 过了许久,不知怎么注意到了她,东远从府里走了出来。 姜沅看见他,立刻走上前去,道:“东远,你们主子呢?” 东远轻咳一声,挤出两滴眼泪来,低声道:“姜大夫,将军......将军他尸骨无存,惟有一副铠甲带回,按照将军生前吩咐,已在城郊立了一个衣冠冢,待过些时日,再把将军的棺椁迁回祖坟。” 姜沅咬紧了唇,轻声道:“他的衣冠冢在哪里?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东远踌躇片刻,道:“姜大夫,在城郊松林,我......我这就带你去。” 将军的衣冠冢,立在云山南麓的松林之中。 春末的松林异常安静,飘飞的柳絮漫天飞舞,石碑之上,似覆上一层初雪。 只是,那里并非是一座坟墓,而是有两座坟墓并立。 姜沅走上前,才发现,那墓碑之上刻了字,一块石碑是裴元洵的,而另一座,是当初以为她落水而亡,他为她立的衣冠冢。 她怔怔盯着那墓碑之上的刻字,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半晌后,眼泪无声落如雨下。 她不明白,明明数日前还见过,他还说,他会回来的,为何如今便天人两隔? 姜沅在墓前呆坐了一个时辰。 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迈着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从松林中走出。 东远在外面等着她,除了他,还有一位神策军的耿千户。 不过,耿千户见到姜大夫失魂落魄走了出来,神色微微一凛,眸底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待姜沅走到他身前时,他开口,嗓音粗哑低沉:“姜大夫,节哀顺变。” 姜沅顿住脚步,抬起泪眼,下意识看向他。 他的身材很高大,浑身似乎也散发着无端的威势,只是,他的五官平平,全然没有与将军的半点相似之处。 姜沅眼眶一红,咬紧了唇,默默离开。! 第61章 姜沅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那位耿千户亲自送她回来. 待她下车后,他默了默,又沉声道:“姜大夫,节哀顺变。” 姜沅不想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还没等她迈进府门,便看到长姐扶着碧蕊的手,步伐婀娜地走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姜沅红肿的眼睛,又看向那身着玄色武袍的神策军千户,唇角勾起,笑着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 姜沅冷眼看着她,没有回答。 碧蕊清清嗓子,不失时机地回自己主子话,道:“大小姐,听说裴将军死了,想必二小姐正是为这个难过的吧。” 沈曦扯了扯唇角,长叹一声道:“没想到,那裴将军竟是个如此短命的,说起来,还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呢!” 碧蕊道:“还是大小姐有福气,亏得跟那裴将军解除了婚约,不然,真要嫁过去,还不得做个寡妇?” 说完,她颇觉晦气地呸了两声,道:“看我这张嘴,胡乱说什么,大小姐是要入宫做娘娘的人,可千万不要在意奴婢说的话。” 自太子登基后,已给侯府下了聘,不日之后,将迎娶沈曦进宫,太子与她早就有染,对此,姜沅并不意外,但是,她们主仆两个此时一唱一和幸灾乐祸,只让她觉得恶心不已。 姜沅冷冷盯着她们主仆,道:“将军为保家卫国而亡,身死重于泰山,无愧于人,清清白白。” 听到清白那两个颇有深意的字眼,沈曦的脸青红交加,一时无话可回。 半晌后,待看到姜沅走远了去后,她瞥了一眼那负手而立面色沉凝的千户,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登上马车向皇宫驶去。 耿千户沉默未言,长眸微微眯起,盯着那主仆离开的马车,视线犹如利刃。 ~~~ 皇宫大殿。 自萧昭焱登基为帝后,尚未立后,按照旧制,太子妃云氏理当立为皇后,只是,在夫君面前,云氏却从不敢提及此事。 她近日染了重症风寒,身体一直未有好转,整个人病恹恹的,精神也十分不好。 不过,就在她闭眸倚在榻旁休息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宫女进来通传,道:“娘娘,是沈姑娘来了。” 云氏默默轻吸口气,扶着榻沿勉强起身去迎她。 待沈曦带着丫鬟走近内殿时,云氏暗自拧紧手里的绣帕,走上前道:“妹妹来了?” 沈曦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进殿中,往中间的椅子上一坐,拿绣帕掸了掸扶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云氏朝身旁的宫女看了一眼,那宫女便赶忙捧了热茶来,恭恭敬敬道:“请沈姑娘用茶。” 沈曦揭开茶盖喝了一口,眉头一皱,道:“怎么这么烫,你是要害死我吗?” 那宫女忙跪下求饶。 云氏悄然攥紧绣帕,上前一步为她说情 :“妹妹不要计较,她笨手笨脚的,是我管教不严。” 沈曦笑了一声,道:“那就劳烦娘娘帮我吹凉,这茶太烫了,我可喝不下。” 闻言,那宫女抬头,暗暗盯了一眼沈氏,她面容虽然娇美,却如此可恨,太子妃娘娘毕竟是一宫之主,她还尚未进宫,便敢如此使唤娘娘。 不过,宫女只敢忿忿不平了片刻,神色便黯淡下来,她知晓,皇帝与这沈氏女早已暗通款曲,太子妃娘娘本就不受宠爱,只怕她进宫后,娘娘很快便会被打进冷宫了的。 而云氏听她说完这番话后,勉强挤出个笑容,轻声道:“我考虑不周,早该为妹妹吹凉的。” 萧昭焱方从母后那里回来,便看到云氏在低头吹茶,而沈曦端坐在一旁,拿绣帕擦着唇角,脸色却不大好看。 萧昭焱低头看了云氏一眼,转而看向沈曦,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沈曦撅起嘴角,怏怏不乐地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哼道:“不知是不是娘娘对我有意见,竟给我喝滚烫的热茶。” 她话音落下,云氏的长睫微微一颤,不过,她没有说什么,而是低头屈膝行了个礼,低声道:“夫君,都怪臣妾不好,请责罚臣妾。” 萧昭焱长眉冷然拧起,不悦道:“既如此,你便搬去长宁殿,反思己过。” 那跪在地上的宫女,闻言不禁为太子妃娘娘悲从中来。 那长宁殿,简直是皇城的鬼殿,但凡住过这宫殿的皇子们,不是夭折便是早死,那里阴森寒冷,寻常时候都无人敢靠近,太子妃娘娘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还患了风寒,怎能住在那种宫殿? 不过,云氏倒是极为平静地福了福身,道:“臣妾谢夫君恩典。” 待云氏带着宫女离开后,沈曦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表兄对我最好。” 她要嫁进宫中当皇后的,这云氏与表兄共住在这主殿之中,她想想便觉得心里不舒服,此时总算把人打发走,她别提多满意了。 不过,她很快注意到,表兄的脸色并不是太好,似乎有什么忧心的事。 沈曦细眉微微一抬,道:“表兄有何烦忧之事?那裴元洵已死了,这还不可喜可贺?就你那个皇弟,只要把他牢牢圈禁在京都,看在眼皮子底下,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再说,为了我那个妹妹,我看他们俩早就失和了,就算他活着,也未必会帮魏王,现在他死了,更无需担心什么了。” 辅国大将军乃镇国基石,新帝登基,即便对他有所提防,还是难以很快撼动其根基,以免引得朝政不稳。萧昭焱本想着,待父皇殡天之后,他的皇位稳了,腾出手来,便可以慢慢削去这位大将军的势力,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有动作,这裴将军倒先去一步。 萧昭焱缓缓转了手上的玉扳指,冷声道:“我觉得他的死有些蹊跷,毕竟,他死无全尸,没有尸骨带来,还是让人放心不下。” 沈曦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道:“表兄是担心他蛰伏在暗处?这个简单,你那糊涂父皇对他极为 看重,凭他的战功,当初赏赐了他不少东西,表兄只需授意臣子编织一些罪名,找个借口抄了将军府,把将军府的男女都发配流放,我想,如果他活着,肯定不会无动于衷的,迟早会露出马脚来。这样,既能把他的家财没收,又能逼他现身,岂不是一举两得?” 萧昭焱闻言,眼神突地一亮,冷白长指快速转动几下扳指,道:“表妹此法妙极,只是,那裴将军无懈可击,若想罗织罪名,只怕无处下手。” 对将军府,沈曦比旁人要熟悉得多,她勾唇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表兄,那将军府又不是只有裴元洵一人,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弟弟呢,听说他好附庸风雅,最近和一帮外地来的朋友通宵达旦饮酒赋诗,对付这么一个人,还不简单吗?” 殿外,听到这话震惊不已的云氏,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才没有发出声来。 ~~~ 过了几天,是去皇宫为太后和新帝妃嫔们请脉的日子,虽是心神不振,姜沅还是如常去了御医堂。 不过,她刚到御医堂不久,萧弘源便到这里来寻她。 裴将军突然离世,初听这个消息,他的震惊意外难以言说,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宁宁的父亲,姜沅想必也会难过的,所以,一早,他便到了御医堂。 他到的时候,姜沅正在医堂内收拾药箱。 萧弘源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其实,即便不问,也看得出来,她的情绪低落不已,那张温婉明艳的脸庞,此时煞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悲伤心痛难以掩饰。 萧弘源沉默了许久。 虽说他与裴元洵曾因姜沅而暗自较量过,后来不知为何,他还主动退出竞争,但此时他突然离世,是让人极为难以接受的。 裴将军曾救过他的命,在他心中,刨去争妻这件事,他对这位大将军,是敬重喜欢的。 过了一会儿,萧弘源道:“姜沅,裴将军离世,这太意外了,我也很难过。” 姜沅不太想说话,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她看上去还算镇定,但心情已大受影响,若是行医请脉,不知会不会误诊出错,萧弘源道:“姜沅,今日休息一天吧,等下个月,你再去皇宫请脉。” 姜沅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他的建议。 其实,她若请假休沐,医正定然不会说什么的,只是,她听闻云妃娘娘搬去了长宁殿,那宫殿十分偏僻,形同冷宫,她本就患了风寒还未痊愈,若是再悲伤忧思,病情难免会加重的,那进宫请脉的日子有限,今天她若是不去,便只能等到下一个月了。 姜沅抿唇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我没事,还是去看诊吧。” 她这样说,萧弘源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但若让她一个人,他也是不放心的。 萧弘源陪她一起去了长宁殿。 那长宁殿在皇城的西北角,从外面看去,那殿顶亦是琉璃瓦顶,红墙高檐,但走近了才发现,殿外有内侍看守,没有命令,殿内的人不 许跨出一步。 萧弘源展眸看着长宁殿,暗暗思忖了片刻。 ?叶信言提醒您《美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其实,这长宁殿,父皇从不许他靠近半步,他听说过,他的几位皇兄都曾在这殿中早夭,父皇认为此殿不吉。而他得了急症后,父皇担心他的病情加重,便命人建魏王府,待王府建成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府邸之中,只有极少时间才会在父皇殿中留宿。 但此时他到了长宁殿,却觉得这殿眼熟,似乎自己也曾经来过。 就在他有些出神时,姜沅已凭着御医堂大夫的手令,得到内侍的允许进殿。 殿内中庭凄凉冷清,连株花草也无,里面只有一个服侍的宫女,那宫女满脸忧色地坐在廊外的台阶上,正在抹着眼泪唉声叹气。 看到姜沅提着药箱进来,那宫女像看到救星似的,匆忙起身跑到她面前,急声道:“姜大夫,你可来了,我们娘娘已病了三日了,昨夜还起了高烧,这里没有汤药,娘娘一直昏迷,我喊了许久都无用,请姜大夫快来给娘娘看看吧。” 姜沅听完,忙快步走了进去。 萧弘源一直跟随在她身后,此时却踌躇了下。 那是皇嫂的居处,他身为外男,不适合进去的,但担心长嫂病情加重,也忧心姜沅看诊时神思不属,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待他走进殿内,不由愣了一下。 殿内比院中还要冷清,一种阴森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虽是暖春时节,却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皇嫂双眸紧闭躺在榻上,脸颊因为烧热而发红。 她本就是个单薄瘦弱的人,性子是温柔亲和的,平时见了他,总是抿着唇轻笑,此时却像已经逝去一样,那一头乌发铺在身侧,下颌苍白而瘦削,这让萧弘源心里不由一紧。 不过,紧接着,心中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油然而生,他的大掌重重握紧成拳。 片刻后,他一言未发,却突然掉转脚步向外走去。 姜沅忙叫住了他,道:“殿下要去哪里?” 萧弘源顿住脚步,低声道:“我要去质问皇兄,皇嫂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他要让皇嫂住在这里?” 其中缘由,姜沅大抵是能猜到的,她沉默片刻,道:“殿下不必去了,当务之急,是先让娘娘快点醒转过来,还请殿下帮我去拧个湿帕子来,给娘娘盖在额头上降温。” 她是大夫,说得话自然是有道理的,萧弘源按照她的吩咐,去打了水拧了湿帕子,而姜沅也开了一副药,让那宫女尽快煎好端来。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云氏烧热退去,人也慢慢醒转过来。 姜沅悄然松了口气,道:“娘娘,你怎么样?” 云氏勉力坐起靠在床头,她看了眼姜沅,又悄然转眸,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皇弟,而后,她慢慢收回视线,弯唇缓缓笑了笑,感激地说:“姜大夫,魏王殿下,多谢你们来看我。” 姜沅已给娘娘诊过脉,此时她虽然退了烧热,但她忧思过重,方才几乎已存死志,若不是尽快为她施了 几针,又及时服下汤药,只怕她此时的情况比方才还凶险许多。 姜沅叹了口气,劝道:“娘娘要爱惜身子,我已给您开了几副药,您只需要按时服药,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 云氏轻轻点了点头,不过,片刻后,她突然想起那日萧昭焱与沈氏的密谋,脸色一下子沉凝起来。 这事耽误不得,只是她在这冷宫之中,无法迈出半步,那消息也没法子传达出去,此时已过了好几天,也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云氏急忙将详情如实告诉姜沅,听到最后,姜沅秀眉拧起,一双美眸几欲喷出怒火来。 她不能在这里久呆,要尽快去将军府一趟传递消息,好让裴家的人有所准备。 萧弘源与她一起匆匆离开。 ~~~ 与此同时,将军府。 连日来,大将军逝去的消息像一团暗云笼罩在将军府,但此时,那暗云又多了两团。 半日之前,衙门突然来了人,他们没说所为何事,只是要寻二爷,不过二爷不知去向,那些人扑了个空,在府内搜寻无果后,最终无奈离去,不过,察觉到二爷兴许惹了什么官司,郑金珠立刻带了嫁妆家财,写下一封和离书,带着两个儿子回了娘家。 而凝香院内,裴元滢嚎啕大哭了许久。 她大哥尸骨未寒,容府不仅没来吊唁,那容世子竟还差人送了一封休书过来,要将她休弃,人人都知,这将军府没了大哥,已相当于裴府失势,她那世子夫君竟然如此不念夫妻情分,真是让她又寒心又气愤。 眼看她已哭了许久,殷老夫人默默垂泪,直觉心口开始作痛。 当初她给三个儿女定亲,最看重门第,元浚娶的是伯爵府的嫡女,家里有钱,元滢嫁得是侯府世子,家里有权,至于长子,她本也要他娶侯府嫡女的,可他一心为了姜沅退了婚。如今长子才去了不过数日,元浚不知去向,郑金珠卷走家财,迅速与裴府撇清干系,而女儿则被休弃,几日之内,裴府落魄如此,那当初精挑细选的亲家,竟一个个如此没有心肝,直让她后悔不迭。 片刻后,殷老夫人心口发疼,突然双眼一闭,直挺挺向后躺去。 裴元滢惊呼一声,抱住她娘的身子,大喊道:“娘,你怎么了?” 那李军医就在将军府内候着,在听到三小姐的呼声后,急匆匆向凝香院走来,不过,有一道身影比他更早一步来到。 姜沅快步走到凝香院,待看到老夫人犯了心疾后,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她从瓶中倒出一颗参丹,喂到了殷老夫人的嘴里。 裴元滢看见她,两眼顿时瞪大,一时也忘了哭,而是连声道:“你来做什么?你是不是到我们府里看笑话的?” 姜沅没空理会她的质问。 她给殷老夫人喂了水,片刻后,老夫人慢慢醒转过来。 待看到姜沅,殷老夫人有些恍惚,许久后,她才慢慢坐直身子,道:“姜沅,你来做什么?旁人都对将军府避之不及,甚至落 井下石,你先前离开将军府,后来元洵为你退了婚,你却不愿意嫁给他,现在他死了,你还来做什么?” 裴元滢抹着眼泪,也一连声道:“就是啊,你是不是没安好心?” 姜沅没有解释,而是扶着老夫人起身,道:“老夫人,三小姐,府衙的人来找二爷,是有预谋的,你们呆在这里不安全,现在收拾好东西,立刻离开京都吧,静悄悄地走,不要让别人发现。” 裴元滢道:“什么预谋?你说得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姜沅没有多说,而是拧眉看着殷老夫人,道:“魏王殿下已备好了马车,就在府外等着,老夫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赶紧上车走吧。” 饶是不知道那预谋是什么,但府衙的人来找裴元浚,已说明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殷老夫人拧眉静静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相信你的话。” 母亲已认同姜沅的话,裴元滢抽抽噎噎地哭着,说:“那我去收拾些细软带上。” 姜沅严肃道:“不必了,我已给你们备好,快些走吧。” 这时,李修也走了过来,道:“老夫人,姜大夫说得对,你们快走吧,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在意。” 李大夫竟然在这里,姜沅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李修。 察觉到她的视线,李修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 他的神色很清爽,那圆圆的脸庞依然带着笑意,将军是他的至交好友,却没想到,将军离世,他似乎并不怎么伤心。 姜沅的心绪一时十分复杂。 到了府外,老夫人与裴元滢上了马车,魏王殿下亲自驾车送她们出城,去往裴家兴州老宅。 待看到马车疾驰离开后,姜沅提起的心才微微放松了些,只是,她此时就站在将军府外,待转眸看到那府门上的白联时,悲伤心痛又忍不住涌上心头。 不过,就在她黯然神伤时,那耿千户不知又从何处走了过来。 他默然站在距离她不远处,沉声道:“多谢姜大夫与魏王殿下,帮助将军府。” 他的神色波澜不惊,看上去很淡定,似乎将军府可能发生的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姜沅看着他,霎时间,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闪过。 她想,即便萧昭焱想要对将军府下手,他应该也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只是,他是神策军的千户,此时为何不在大营之中,而是一直守在将军府的暗处,时刻注意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联想到李大夫方才的举止,姜沅的心头,莫名出现一个隐约的猜测。 这个猜测让她的心跳瞬间加快,甚至,因为激动,几乎难以呼吸。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耿千户。 朦胧月色下,他的五官平平,没有与将军的半点相似之处,不过,他的身材是高大的,那无端散发的威势,却不能轻易掩盖。 姜沅咬紧了唇,悄然攥紧手指。 过了许久,她看着耿千户,轻声道:“天色太晚,我该回府了,千户大人能送我回去吗?”! 第62章 她话音落下,耿千户眉头稍稍拧起,似乎犹豫起来。 姜沅缓步走到他身旁。 晚间的风吹过,带来他身上清冷微凉的气息。 姜沅在他面前停下,视线定定落在他的眉眼之上。 她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似乎希望从那张陌生的脸庞上,找出一点熟悉的影子。 耿千户悄然别过脸去。 他沉默片刻,道:“姜大夫,抱歉,我尚有要事,无法送你回府。” 姜沅抿唇点了点头,道:“无碍,千户大人自有军务要忙,是我麻烦您了。” 说完,她作势要离开。 不过,还未挪动脚步之前,她忽地停下,轻声道:“府衙的人来找元浚,千户大人早已料到,您已把元浚送去了别处,他现在是安全的,对不对?” 只要裴元浚无事,将军府的人又已悉数离开京都,即便萧昭焱的人要罗织什么罪名出来,也一时无从下手。 耿千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唔了一声,又很快移开视线,道:“将军生前有所托付,我只是遵照将军遗愿,尽力护府中诸人周全,不过,多亏姜大夫与魏王殿下送老夫人和三小姐离开,否则,我等一时也是束手无策。” 姜沅道:“千户大人如此尽心,将军若是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欣慰的。” 耿千户负手而立,闻言,略一颔首。 姜沅定定地看着他。 他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不肯与她对视,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清冷的侧脸。 姜沅思忖了一会儿,又道:“千户大人,我没有见到将军生前最后一面,深觉遗憾,京都只有将军的衣冠冢,若是千户大人有朝一日去将军坠崖之处祭奠,可否帮我带一句话。” 耿千户转过头来,幽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姜大夫要说什么?” 姜沅一时没有回答。 她想起她与将军在御医堂最后一次相见,她追问那御医的下落,他却含糊其辞,还叮嘱她专心找出解毒的医方,其他不必多想。 现在,她越回想他说过的话,便越觉得可疑。 而眼前的耿千户,说话做事虽然滴水不漏,面貌也与将军不同,但那熟悉的感觉却难以忽视。 姜沅抬头看着他,轻声道:“将军曾说,他会回来的,他还告诉我,要我照顾好宁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害怕,如今将军一走了之,说过的话没有兑现,我每每想及,便悲伤难眠......” 她说着话,却慢慢往前走着,脚下有一道石阶,就在不远处,她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往前走了过去。 那台阶有半尺高,与平地落差较大,若是不注意踏下去,会严重扭伤脚踝,耿千户沉声提醒道:“姜大夫,注意你脚下......” 姜沅充耳不闻。 就在她的足尖距离阶沿不足半寸时,一只大手突地伸了过来。 只一瞬,姜沅觉得手腕被握了一下又飞快松开,待她回过神来时,她已被一股刚劲的力道带回了别处。 姜沅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回忆着方才那熟悉的触感,心口难以抑制地砰砰直跳起来。 耿千户站在不远处,开口,声音粗哑低沉:“抱歉,姜大夫,方才冒昧唐突了。” 姜沅没抬头,泪水悄然蓄满眼眶。 看她没作声,耿千户默然片刻,道:“姜大夫,抱歉,我得走了,你的话,我会带给将军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姜沅擦去脸上的泪水,快步向御医堂的方向走去。 她不知道将军到底为何会隐瞒身份,她想,他一定是遇到了难题才不得已这样做,想必,事情的真相与那个二十多年前离开的御医有关。 姜沅径直去了御医堂专门存放行医记录的书库。 那里有许多书架,每位御医曾经的请脉看诊都记录在册,那些书册按照年份一一排列在书架上,放满了整个书库。 姜沅找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位御医的行医记录。 他曾多次为宫中诸位娘娘请脉看诊,其中,他似乎最得当今太后娘娘信赖,因为,他去过太后娘娘处请脉的次数最多,而不太寻常得是,就在她三岁那年马车落水之前的日子,那位御医还曾去过南安侯府,为沈夫人看过病。 沈夫人与当今太后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脑中突地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姜沅死死咬住了唇,才让自己勉强镇定下来。 也许,她的落水,魏王殿下的急症,都并非是意外,而是沈家刻意为之。 清晨时分,天色微亮,姜沅回到了南安侯府。 碧蕊要去厨房给她的主子端一碗燕窝粥,见到二小姐回来,她敷衍地行了个礼,便提着食盒往厨房走去。 姜沅转眸看了一眼那道旁盛开的苕药。 她知道,她那位姐姐对花粉是有应激之症的。 姜沅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回到院子后,她便请了刘管家过来,吩咐他几句话后,她又去了一趟清隐寺拜见圆明方丈。 半个时辰后,用完燕窝粥的大小姐突然昏迷不醒,浑身起满了红疹,以前她已有过数次这样的症状,府里的人都知道是大小姐犯了应激之症,便赶紧请大夫来看。 不过,那大夫不知被何事绊住了脚,一直迟迟没来。 姜沅去了她这位姐姐的院子探望。 此时,沈夫人淌眼抹泪满脸急色,服侍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李嬷嬷也急得不行,两人低声说着话,不知在商议什么。 盯着李嬷嬷,姜沅的眸底掠过一丝幽暗之色。 若不是这位嬷嬷几乎从不离开沈夫人身旁,她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力的。 不过,那眸底异色一闪而过,根本难以察觉,姜沅几步走上前,道:“夫人,我来给姐姐看诊吧。” 她是御医堂 的大夫,就算从外面请大夫来,也比不过她的医术,沈夫人担心女儿的病情,咬牙应下,道:“沅儿,你且给你姐姐好生看诊,待她好了,我定会谢你的。” 姜沅轻笑了笑,道:“夫人说什么见外的话?就算是外人,身为大夫,我也没有不看诊的道理,更何况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哪里需要您谢什么?” 她提到血脉相连,沈老夫人轻咳一声,拿起绣帕,别扭地掩了掩唇角。 姜沅对她不自在的神色视而不见。 待她给沈曦看诊完后,开了医方,严肃道:“夫人,姐姐这次的应激之症太过严重,除了应激之症,好像姐姐还有心神不安的毛病。” 沈夫人一听,顿时慌了神,道:“沅儿,你姐姐可不能有毛病,她还有一个月就要嫁进宫去了,你想想,以后你的姐姐贵为皇后,对你来说,脸上也有光不是?就冲这个,你也要给她看好了。” 姜沅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夫人放心吧。” 小半个时辰后,沈曦用完药,应激之症是好了不少,人也醒了过来,不过,她虽醒来,却一会儿笑,一会儿捂着脸哭,问她话,她也不说,就只管一个人坐着发呆痴笑,看上去像痴傻了一般。 沈夫人急得团团转,指着姜沅,厉声道:“沅儿,你姐姐怎会有这样的病?以往她可不是这样的,你莫不是要害死你姐姐吧?” 姜沅看着她,神色没有半分波动,而是弯唇笑了笑,温声道:“夫人,方才我便跟您说过了,姐姐不光有应激之症,还有心神不安的毛病,看姐姐现在的反应,并不是身体有疾,而是被魇住了。夫人还是尽快查查,是否有人对姐姐怀恨在心,在背后使用巫术诅咒姐姐。” 沈夫人一听,莫名联想到那巫医咒术,脸色不由煞白起来。 正在此时,刘管家匆匆过来,手里还拿了个扎满针的小人。 那小人是用布缝的,穿着明艳的红裙子,看外形模样,和大小姐很有几分相似,而那小人的背后,还贴着一张符,那符上赫然写着大小姐的生辰八字。 刘管家道:“这是昨日府里那丫鬟打碎了一个杯子,小姐罚她顶着杯子在太阳底下跪了大半天瓦片,那丫鬟怀恨在心,从外面请了这诅咒人的东西回来。” 沈夫人听完怒极,一连声道:“竟敢谋害主子,那还等什么?马上把她带来,给我往死里打!” 刘管家道:“她人已逃走,我已差人去抓了,夫人,现在先请人解了这魇魔的妖术才行啊!” 沈夫人平日也是念佛的,去除诅咒,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请清隐寺的僧人来,刘管家听到吩咐,便忙差人去请。 没多久,圆明方丈亲自到了侯府。 不过,他并没有施法解咒,而是双手合十,对沈夫人道:“此事简单,要解这魇魔之术,只需请来帝王之气镇压邪祟,自然可解。” 沈夫人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若说帝王之气,那皇城之中自然最为充沛。 沈夫人 飞快让人去皇宫传了话,没多久,宫里便来了马车来接。 女儿有此等症状,沈夫人不放心,自然要陪着进宫去,而碧蕊作为服侍的丫鬟,也要跟着去,不过,李嬷嬷一直服侍在沈夫人,那去皇宫的人数有限,此时便只能留在府里。 待她们匆匆忙忙离开后,姜沅立刻吩咐人闭了府门。 她下了命令,阖府的人,不许离开片刻,而不管是院子里的嬷嬷还是丫鬟,但凡是曾服侍过老夫人和大小姐的,都去跪佛堂,为大小姐念经祈福。 跪了大半日,李嬷嬷年纪大了,体力便有些不支,姜沅请她一人到房内坐了,笑着给她端了茶,温声道:“嬷嬷今日受累了,您一直服侍在夫人身边,她的许多事,想必您也清楚吧?” 她的笑虽然温婉亲和,李嬷嬷却从她那神色之中,察觉出一种质问的意味来。 李嬷嬷不禁拉下了老脸。 看这二小姐今日为了大小姐看诊出力,还要大家跪佛堂念经祈福,李嬷嬷只当她是真心为大小姐好的,没想到,此时竟露出这样一副嘴脸。 李嬷嬷皮笑肉不笑道:二小姐,你可要明白,大小姐那是要做皇后的人,当今皇帝是大小姐的亲表兄,夫人和太后娘娘可是亲姐妹,你要想从我这里打听夫人的事,我劝劝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⑽⑽[” 她这样出言威胁,姜沅没有半分气恼,而是温声道:“嬷嬷,我只是一个大夫,也没有什么高不可攀的亲戚,但嬷嬷身上的一钗一环,一丝一缕,都由我母亲的田产家业提供,做人当有感恩之心,还请嬷嬷慎言。” 闻言,李嬷嬷的老脸不大好看。 这南安侯府是景夫人的家产,这些年来,阖府主仆吃穿用度,皆是由景夫人供应,景夫人倒是没计较半分,更不用提这些年景夫人不在府中,那些田产家业都由沈夫人和大小姐掌管,已生了许多钱财出来。 姜沅把那茶递到李嬷嬷身旁,道:“嬷嬷先不要生气,是我方才有些不敬,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李嬷嬷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但跪了大半日,口干舌燥的,她早就想喝茶了,此时见姜沅有认错服软的意思,便端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 待她喝完了,姜沅微微一笑,道:“嬷嬷可知,若是一个人好端端地死了,定然会让人觉得诧异,那就会报官查案,誓要查出个究竟来。但若是疯了傻了,仅凭什么妖术之说,便会让人深信不疑,顶多唏嘘几声,倒不会觉得异常。” 李嬷嬷愣了愣,一拍桌子怒道:“你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你给大小姐下了毒?” 姜沅神色没有半分波澜,淡声道:“嬷嬷领会错了,我说的,是您方才喝的茶。” 李嬷嬷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茶盏,登时犹如一碰冷水泼到了头顶,她捂着喉咙,只觉得一阵不适突地升腾而起,浑身都难受起来。 姜沅看着她时白时青的脸色,道:“姐姐的病,没有一个月是好不了的,这期间,我想夫人都会陪她在皇宫呆着,您 呢?即便您有了什么毛病,夫人也没空关照您的。” 李嬷嬷倒吸一口冷气,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沅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来,温声道:“我这里有解药,只要你把你知情的东西都说出来,我便把解药给你。” 她的嗓音温婉柔和,但李嬷嬷却觉得,此时这二小姐的话,犹如鬼魅般带着森森阴冷。 她伺候在沈夫人身侧,是她忠心不二的奴婢,但此时,她更惜命。 李嬷嬷两眼盯着那解药,听完姜沅的问话,便如实回答道:“侯爷在世时,原本对大小姐十分宠爱的,可自从有了二小姐后,侯爷便更喜爱二小姐了,夫人和大小姐心里都不满,可谁承想,官家见了二小姐,对您也十分喜爱,官家也一向是偏爱魏王殿下的,便给你们指了婚,夫人心里嫉恨,便去宫里找娘娘哭诉,娘娘......” 说到这里,李嬷嬷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姜沅的神色,见她并没有什么生怒的迹象,才继续道:“娘娘差了那御医过来,那御医是会下毒的,只是,那时候景夫人把小姐看得很仔细,根本无从下手,后来有一次,魏王殿下差人送信,要小姐出城骑马玩,那日天色不大好,夫人便吩咐人将毒丹放到马槽里,喂马吃下,待小姐的马车行到桥边时,天空开始打雷下雨,那马吃了毒丹容易受惊,便发疯跑起来,结果撞翻桥栏,连人带车都翻到了河里,后来听说小姐被人救下,侯府便赶紧去报了官找人,可找来找去,一直没有找见小姐,众人都当你是已死了......” 谁都不会想到,那马会被下毒,都只当是雷雨天气,才出现了这么一桩意外。 姜沅听完,眸色沉冷如冰。 她死死攥紧手指,才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沉默许久后,她眯眼看向李嬷嬷,道:“那太后娘娘呢?她又做过什么?” 她的眼神锐利如刃,李嬷嬷吓地缩了缩脖子,道:“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我,我只知道,那毒丹,是太后娘娘给夫人的。” 姜沅起身离开。 离开之前,那解药她给了李嬷嬷。 其实,那茶里根本没毒,那解药也只是几颗山楂丸而已,究其根源,是她们做过恶事,心里有鬼,胆战心惊罢了。 处理完这里的事,姜沅打算去一趟魏王府。 不过,去之前,她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此时天色已黑,宁宁早已睡着了,担忧她迟迟未归,母亲还在等她回来。 姜沅看到母亲撑着额角打瞌睡,便走上前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温声道:“娘怎么不早点睡?还在等我吗?” 景夫人清醒过来,待看清是她,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天天的,只忙着你那御医堂的事了......” 说着,想起裴将军战死的事,女儿最近情绪一直低落,景夫人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过,姜沅笑了笑,道:“娘,我在清远县有个小宅子。” 景夫人闻言微微一愣。 那宅子,她是听女儿提起过的,不过,那里距离京都很远,她还未曾去过,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模样。 姜沅轻声道:“那里很好,也很安全,宁宁很喜欢那里,胡姐姐是清远县人,早就想回老家看一看了,其实,我也很怀念那里。现在天气温暖,正是出去游玩的好时节,您和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好吗?” 女儿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自然是好的,景夫人点了点头,道:“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坐船去,也用不了太长时间,既然如此,咱们几时出发?” 姜沅道:“您和宁宁明日就走,待我忙完御医堂的事,告一个长假,便和魏王殿下一起去追你们。” 有弘源陪着女儿,景夫人很是放心,她慈爱地笑了笑,道:“那好,就依你所言,我们明日便走。”! 第63章 三日之后,魏王府。 天色微亮之时,萧弘源风尘仆仆地回到王府,刚进殿中,便看到姜沅一手撑着额角,坐在桌子旁闭眸养神,而那桌子上,则堆满了白色的瓶瓶罐罐,瓶罐之旁,还有一些碾成粉末的药材和写好的医方。 他亲自去了兴州一趟,护送殷老夫人和裴元滢回去,今日才刚赶回来,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去南安侯府,姜沅却先一步到府邸来找他。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除非是他可能会犯急症需要照顾之时,姜沅是从未主动来过他的王府的。 萧弘源暗自勾起唇角,放轻脚步走到她身旁后,无声撩袍坐下。 姜沅没有察觉到声响,依然闭着眸子,萧弘源无声笑了笑,长眉微微扬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颊看起来。 她很好看,乌发绵密如云,肌肤雪白如瓷,眉眼精致温婉,自带一种沉静柔和的气质,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让人过目不忘的一个。 他想,以前她便提及过,她同他一样,喜欢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束缚,也不想呆在深殿后宅,那么,待京都的事务处理完毕之后,他就带她去他封地的王府,那里不像京都,没有朝堂事务,也没有权势争夺、尔虞我诈,很清静,日子也会很舒心。 许久后,察觉到身旁有一道炙热的视线,姜沅慢慢醒了过来。 这两日,她一心在寻求能够快速清除魏王殿下身上遗症的医方,那方子她已找到,只等着他回来后,熬药让他服下便可。 待看清身旁的正是魏王殿下后,姜沅坐直身子,忙道:“殿下,您回来了,我给您换了新的医方,这就吩咐人去给您熬药......” 萧弘源有些意外。 之前姜沅已给他开了方子,说是按方服药三个月之后,他身上的遗症便会彻底清除,可现在她又为他找了的方子,他不禁有些奇怪道:“为何又要为本王换方子?” 姜沅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将军如今隐瞒身份,不肯与她相认,可只要知道他活着,她已觉得无比高兴,虽不知他到底为何这样做,但担心会给他带来麻烦,此时姜沅只能自觉远离。 她已知晓,魏王殿下的急症必然是沈氏下毒所致,而此时,她很是担心魏王殿下会被萧昭焱圈禁在京都,之后再遭他与太后的迫害。 他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实权,只有八百戍守王府的府兵,若是萧昭焱起了杀心,他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至于她,虽然她痛恨沈夫人与那位长姐,但对方如今势大,她也只能先暂时避开。 此时,只有魏王殿下尽快好起来,他们找个借口一起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还没等姜沅想好该怎么回答,萧弘源低笑了笑,道:“好,既然是你开的药,本王定然会喝下。” 药熬好后,很快被端了过来。 待萧弘源将药一饮而尽后,姜沅思忖片刻,道:“殿下,再过几日,您能否陪我去 一趟清远县?母亲和宁宁都已去了,那里的春日风光很好,我们可以去那里游玩一番。” 萧弘源闻言有些意外。 他是想离开京都的,尤其是皇兄将皇嫂打入冷宫,还蓄意迫害将军府,他觉得,皇兄自从登上皇位后,变得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与先前的兄长已大不相同。 可他心中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他本想等春狩之后再离开京都,但此时姜沅想过几日便离开,他也再同意不过。 看姜沅的脸色有些严肃,萧弘源伸出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闷声笑道:“担心什么?你想出去游玩,本王自然会陪你去的,待我们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了。” 他这样说,姜沅心头的沉沉重压却难以减轻。 翌日,萧弘源去了一趟皇宫。 这天的天气不好,天空是晦暗的,阴云层层堆积,雷雨似乎不久就会到来。 但姜沅给他服下的药已见成效,这种天气,他的身体没有丝毫不适,心中也没有惧怕。 不过,这次进宫,他没有径直去大殿拜见皇兄,而是根据姜沅的嘱咐,先去长宁殿探望皇嫂的病情是否好转。 此时,暗沉天色下,遥遥望去,那静默矗立的大殿散发着森冷的寒意,就在萧弘源迈着大步走近那座大殿时,一种久违的头痛难忍的感觉蓦然涌出。 他下意识用力揉着额角,不过意外得是,片刻后,那种以往犯了急症之时,眼前看不清的景象和脑中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他突地站在原地愣住。 年幼时候看到的那幅画面,如同裹挟着冰雪冷雹,毫无征兆地抽打在身上,让人心底陡然升出一股寒意。 那是他八岁时的某一天,他差人请小姜沅一起到城郊放风筝,可就在他打算出发时,那天却下起雨来,他途经长宁殿外,便带着内监先到殿里避雨。 这长宁殿本是他一个皇兄的住处,不过,当他走进殿内后,却无意看到自己那位皇兄闭眸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一个御医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药箱,而不远处站着自己如今的皇帝皇兄和他的母妃,他们的脸上满是得逞的狠辣得意。 年少的他顿时愤怒不已,大步冲进殿中对那位御医拳打脚踢,还愤怒地嚷嚷着要将他们谋害皇兄的告诉父皇,不过,他却被人一把按住,混乱之中,他隐约听到有人说:“南安侯府的二小姐今日必死无疑了吧?不如,让魏王殿下也随她一道去吧,反正,下一个也该轮到他了......” “回禀娘娘,微臣这里的药已用完,只有这颗可以引发急症的毒丹了.....” “那怎么行?等他醒了,还记得今日的事怎么办?” “娘娘放心,这药效力强大,会使得他情志混乱,不会再记得今日之事,还会引发急症。” “若是同时死了两个皇子,难免会让官家起疑心,罢了,就先这样吧......” 之后,他便昏迷了过去。 待他醒来后,便患 上了急症,而父皇虽也曾怀疑过什么,但因最终并没有找出蛛丝马迹而作罢,之后便为他建造魏王府,让他常住在皇宫之外养病。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那谋害皇兄,谋害姜沅的,竟是自己那一向信任的皇帝兄长和太后娘娘。 萧弘源的大掌悄然紧攥成拳,因为愤怒,整个人紧绷起来。 此时,他却明白了——姜沅一定是知道了部分内情,她怕会刺激到他,所以并未告诉他,而且,她因担心他的处境,所以才一心想让他离开京都。 以前,他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可以自由自在,随性潇洒,此时,他却恨自己没有权势,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旁人。 暮色四合,等萧弘源到了御医堂时,姜沅正在低头收拾医案上的东西。 她已向医正告了长假,只需将这里的医务交接一番,便可以离开了。 不过,萧弘源沉默着站到她面前,那张俊美的脸庞神色十分凝重,那双修长大手也紧握成拳,整个人看上去躁郁又低落。 他的模样,和犯了急症的症状有些类似,姜沅意外地愣了一瞬,按理来说,用了那清除遗症的医方,他的病情应该快要痊愈才对。 姜沅赶紧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身体又有不适了?” 萧弘源垂眸看着她,低声道:“姜沅,本王的病症已经痊愈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影响了。” 这是连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姜沅轻轻舒了口气,道:“那太好了,殿下总算痊愈,我们明日便可以动身了吧?” 萧弘源沉默了许久。 他勉强勾起唇角,道:“姜沅,我暂时不能离开。” 他不会任伤害过他和姜沅的人高坐明堂,享无边权势,做过恶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才对。 萧弘源默然深吸一口气,道:“我要去行宫探望父皇,还有再过半个月就是春狩的日子,皇兄届时会外出狩猎,京都之中世家子弟、文官武将都会随行,我自然也要去的。” 姜沅却不想让他去春狩。 狩猎之时,刀箭乱发,皇帝身边还有那么武将兵卫跟随,魏王殿下随性惯了,若是不小心触怒萧昭焱,说不定会有危险。 看她担忧的神色,萧弘源沉声道:“不必劝我,春狩我是一定要去的。” 他若是坚持起来,旁人也是劝不动的,姜沅无奈抿了抿唇,道:“既然这样,我便在侯府等殿下回来吧,殿下要注意安全。” 萧弘源却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在这里等我,还是先去清远县找夫人和宁宁吧。” 不确认他是否安全,姜沅是不放心的,再说,将军还隐匿在神策军中,春狩之时担任戍守之责....... 春狩,神策军,脑中灵光乍现,姜沅莫名联想到什么,整个人一下愣住。 她死死咬紧唇,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心口狂乱慌张地跳动起来。 许久后,姜沅勉强冷静下来,道:“殿下,我还未 去探望过官家,您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她的提议令人意外,萧弘源愣了一会儿, 自皇兄登基后,父皇已放下朝政事务,一心在行宫养病,除了他偶尔前去拜见尽孝,其他臣子,父皇是一概不见的。 太后与皇兄做下以前做下的恶事,他已决定去禀报父皇,只是如今皇兄大权独握,父皇即便愤怒难过,也有心无力,而他,就算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也决意要复仇惩恶,讨回公道。 只是,他不想让姜沅随他涉险,此时,她离开京都才是最好的选择。 看他似乎在犹豫,姜沅轻声道:“殿下带我去吧,我有事想请教官家。” 她这样说,萧弘源没再迟疑,而是很快点了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带你去。” 行宫在距离京都大约一百里之处,魏王府的马车风驰电掣,临近傍晚之时,缓缓在行宫大殿外停下。 待人通传过后,姜沅单独去拜见官家。 官家眼眸半阖坐在龙案后,神思忧虑,愁眉不展,花白的鬓发昭示着他年事已高,身体早已不再康健。 见到姜沅,官家强撑精神坐直身体,眯起眼睛看着她,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他先前给弘源指婚的小姑娘,现在已长大,虽是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最终还是回到了京都,她与儿子一同前来,看上去似乎还可以再续前缘,这让他深感欣慰。 不过,姜沅恭敬地行礼后,没有提及魏王殿下,而是直接开口问道:“请官家告诉我,裴将军是否来拜见过您?” 她问得含糊,官家却一下听出了其中深意。 他沉默良久未语,而是神色严肃,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在这无声的静默中,姜沅已经知道了答案——官家与将军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将军之所以隐瞒身份,是在奉命做事。 姜沅默默轻舒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官家不必担心会泄露什么秘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春狩结束。” 官家没说什么,只是叹气拧起眉头,道:“你只关心裴将军吗?” 姜沅沉默片刻,道:“魏王殿下也要去春狩,我想,只要将军在,殿下应该也会安全的。” 几日之后,魏王殿下带着他的八百府兵去往城郊围场狩猎。 狩猎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姜沅便在行宫呆了半个月。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坐立不安地等待,不过,一向对神佛只有敬重的她,这时竟默默祈祷自己已积攒足够多的功德,每天都会虔诚燃香跪拜,好为将军祈福消灾。 半个月后,春狩的围场发生了一场刀光剑影的血战,半日之后,有消息传到京都,魏王殿下与神策军将领当众揭露新帝与太后的罪行,萧昭焱率兵抵抗未果后,已俯首认罪。 消息传来的时候,行宫处一如既往得安静,只是到了临近傍晚之时,姜沅的心突突直跳得厉害。 她已知道将军与魏王殿下无事,但,不亲眼见 到他们回来,她依然是不放心的。 心神不安,她难以再坐下片刻,便放下手里的医书,去行宫外等待。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其实,她不知将军会不会这么快回来,但,就在她等了不久后,有纷乱的马蹄声疾驰而至,那声音又沉又重,几乎震的地面都晃动起来,遥遥望去,还有红色的营旗迎风招展。 待看清那是神策军的营旗时,姜沅提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些许。 她踮起脚来,展眸向不远处看去。 夕阳余晖落下,空中独留一抹蓝色的余烬,沉冷天光之中,一匹高头大马疾奔前来,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身姿肃挺,神色如往常般波澜不惊,只是浑身散发着无端的迫人威势,令人望而生畏。 姜沅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马背上的熟悉面孔。 离得很远,却似有所感,裴元洵转眸,一下便看见了姜沅。 她穿着一身碧青色的衣裙,那一头乌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上有一只金钗,泛着耀目的光泽,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来的方向。 待他驱马走至近前时,她温婉地笑起来,眼眸中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裴元洵心头微微一动。 不过,还未等他翻身下马,距离他不远处的魏王殿下已先一步走到近前。 他下马后,阔步走上前,朗声笑起来,道:“姜沅,等了多久了?本王和裴将军已回来了,我们都安然无恙。你知道吗?亲眼看到裴将军还活着的时候,本王不知有多意外,又有多高兴......” 姜沅没有听清魏王殿下说了什么。 她一动不动看着将军。 他的左手有些不自然地负在身后,左臂也微微屈起,似乎受了伤。 裴元洵站在不远处,视线在她与魏王殿下之间悄然掠过。 看出姜沅似乎在打量他有没有受伤,他沉默片刻,朝她略一颔首,简短道:“抱歉,隐瞒身份,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完,他便默不作声得大步走向了别处。 姜沅看着他高大冷漠的背影愈行愈远,心沉了下来。!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64章 狩猎兵变之后,萧昭焱已俯首认罪,暂被神策军囚于皇城外法源寺,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裴元洵没有直接回京都,而是先到行宫大殿接官家回去。 他没想到,姜沅竟也会在行宫。 其实,细想起来,这也并不算意外,应当是她随魏王殿下一起前来,他们朝夕相处,情感更深,她在行宫,自然是为了第一时间得到魏王殿下回来的消息。 裴元洵沉冷神色未变,只是负手立在宫外,良久沉默未言。 待官家拟好圣旨,一行人很快从行宫启程离开。 裴元洵率兵打马在前,肃然有序的神策兵骑马紧跟在后。 士兵们分为两列前行,官家所乘的马车被护卫在中间,而担心官家身体不适,魏王殿下亦坐在车中陪伴父皇。 在队伍的最末端,则有一辆乌蓬的马车。 那马车行得很慢,与兵队已拉开了些距离,姜沅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时而掀开窗牖上的帘子,看向前方远处。 但是,她的车在最后,前方又隔着重重骑马的士兵,她举目远望许久,也没有看到将军的影子。 不过,就在她默默收回视线,刚放下车帘时,一匹高头大马从前面奔来。 在行至她的马车前时,那黑色骏马掉转方向,马头重又朝前,速度也放慢下来,与她的马车并辔而行。 听到声音,姜沅掀开一点帘子,从缝隙处抬眸看去。 裴元洵身姿肃挺地坐在马背上,他那张英武的脸庞,依然不苟言笑,神色很是沉冷,而他根本没有开口,只是沉沉扫了一眼那有些偷懒的车夫,那车夫立刻紧绷着坐直身子,飞快扬鞭催马前行,再也没有敢懈怠半分。 姜沅有些失落地咬了咬唇。 所以,他拨转马头来此,是嫌这马车行进太慢,才来督促。 不过,车速加快了,马车也跟上了前面的兵队,他却依然驱马在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没有离开。 姜沅微微拧起秀眉,下意识又向他的左臂看去。 他的左手握着缰绳,虚虚放在身前的马鞍上,而左臂上方距离肩膀三寸处的衣袖隆起,看模样,应是伤口处缠了几层细布。 他带来的神策军,并没有军医随行,若是他胳膊上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好,可能会留下遗症,姜沅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掀开车帘,问道:“将军可是受伤了?” 裴元洵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马车窗子上的帘子拉开,她温婉明媚的脸庞便映入眸底,距离很近,看得出,她的秀眉轻轻拧起,对他似乎也有一些关心。 她是医者,这样关心他,自然也只是医者的责任心使然。 他沉默片刻,淡声道:“中了一箭,箭头有毒,已清理过伤口,没有大碍。” 话音落下,有将领前来禀报军务,裴元洵看了她一眼,立刻驱马向前方走去。 待他离开后,姜沅慢慢放下了车帘。 其实,只要确认将军还活着,身上的伤情无碍,她便放心了,此时,连日来压在她心头的沉沉担忧,总算彻底散去。 不过,将军与她如今似乎只是相熟的陌路人,并没有多余的情分,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不就是她以前一直希望的吗? 许久,姜沅暗自勾起唇角,轻舒一口气,释然地笑了笑。 几日之后,官家降下旨意,念及父子情分,萧昭焱被贬为庶民,遣送至岭南,终生不得返京,而他的未婚妻表妹沈曦要随行在侧,至于沈太后与沈夫人,则在官家回京之后,便已畏罪服毒自尽。 只不过,官家病体难支,难以理政,待处理完萧昭焱与沈氏的罪过后,很快又降下旨意,由魏王殿下即皇帝位,三日后便举行登基大殿。 萧弘源再到南安侯府时,脸上却并不见即将登基的喜悦,而是长眉拧起,神情黯然哀伤。 他到的时候,侯府很安静,府里的人也很少,姜沅已遣散了府中的仆妇,仅留了刘管家等几个忠心的老仆和丫鬟。 萧弘源慢慢走到姜沅住的院子。 她没在看医书,也没有写医方,而是正和自己院子里的丫鬟慧儿一同收拾着书册,那些书有很多,姜沅抱了几本蓝色封皮的医书,摆放整齐后,码放到黑色的木箱中。 她是要出远门。 萧弘源愣神了一会儿,走近了唤她:“姜沅。”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暗哑,不复以前的磁性低沉,神色看起来也不对劲,姜沅赶紧放下手里的书,走上前道:“殿下怎么了?” 萧弘源垂眸深深看了她几眼,半晌后,低声道:“你一定要走吗?” 他的急症已彻底痊愈,再也无需担心他的病情,姜沅轻轻勾起唇角,温声道:“殿下,我要去清远县,母亲和宁宁都在那里,我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日,以后,也许还会再回来的。” 她是自由的,以前她便说过,不想拘于深殿后宅,只是她想去的地方,他却已不能再陪她,萧弘源神情落寞不已,过了许久,怀着一些并不可能的期待,他沉声道:“为了本王,你能否留下?” 未来帝王之宠爱,是多少京都贵女梦寐以求的,不过,姜沅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摇了摇头,道:“殿下,这段时日,我之所以一直陪伴在您身边,是为了治好您的急症,一来,这是出于医者的责任心,再者,我不在母亲身边陪伴的这些年,感激您对母亲多有照拂。当然,经历这么多,我们已是相熟的朋友,至于其他的,恕我从来没有想过,抱歉。” 她的嗓音温婉柔和,说出的话,却让萧弘源直觉心痛,他知道,自从父皇下旨要将皇位传于他时,他与姜沅,已再无可能。 沉默许久,萧弘源道:“好,那本王祝你一路顺风。你要记得,若是以后遇到了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王。”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殿下宽仁,以后身上的担子更重,只要您心系百姓,让百姓居有所安,病有所医,不管我在哪里,都会遥遥得到殿下庇护的。” 萧弘源垂眸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会如她所愿,尽力治理出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不管她去哪里,都不会遭兵匪流民袭扰,也没有贪官污吏纠缠,可以一直清静无忧,安心自在。 ~~~~ 翌日,刘管家已定好了前去清远县方向的行船,马车载着书册行李,驶出永安坊,沿着宽阔的长乐大街,向京都东城门的方向驶去。 只不过,还未接近城门时,那前方的十字形路口有两辆马车挨在一起,横亘在道路中央,阻住了前去的路,路口旁已有很多人驻足围观,而两家马车的主人正在大声吵嚷着什么,遥遥听去,那其中一道女子的声音似乎还有些耳熟。 车夫停下马车,恭声对车内道:“小姐,前面堵住了,我们是绕路,还是等她们散去?” 若是绕到南边的长街去城门,会多花两刻钟,姜沅听着那声音耳熟,便道:我先去前面看一看。??[” 待她下了车走过去,便看到裴元滢气得一边拿帕子抹眼泪,一边跟对面那辆车上的人吵嚷:“容源,你休我的时候那份绝情呢?现在看我大哥没死,我们家立起来了,你又上赶着来让我跟你回去,你以为我还是那么蠢,几句话就会被你哄骗回去吗?我早知道了,休我没两天,你已纳了两房小妾,你对我从来没有过一分真心,就是看中我大哥的权势才娶我的!” 面对她的指责,容世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眼看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冷脸拂袖转身,登上马车离去。 容府的马车走远了,裴元滢拿帕子擦了擦泪,正待她要登上马车的时候,忽然瞧见姜沅站在人群的外围,不过,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边,便打算转身离开。 见自己在这里气得掉眼泪,她竟然毫不关心她的处境,裴元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飞快走上前拦住姜沅,没好气道:“你刚才也在看我的热闹?怎么不过来帮我?” 她脸上的脂粉都哭花了,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笑,姜沅无奈地看着她,道:“你一个人的嘴皮子就够厉害了,还需要我帮什么忙?我只是路过,又不会骂人。” 裴元滢道:“你不会骂人,你打人不是挺厉害的吗?我当初被你打那一巴掌,脸肿了好几天呢!” 姜沅无语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说几句,容世子拉不下脸就走了,哪里用得着打架?再说,我当初又不是无故打你,你怎么偏就忘了以前自己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时候?” 她这样说,裴元滢便想起来她当初还打过姜沅一巴掌,这么细算起来,她俩还算扯平了,她就不怨恨姜沅害得她挨打又被罚跪祠堂的事了。 裴元滢擦了擦眼角,看了一眼姜沅的马车,说话还带着哭腔:“你车上好像还装着很多东西?你要去哪里?” 她那绣帕上沾了口脂,擦完眼角,留下一抹红色,姜沅便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道:“我去一趟外地。” 裴元滢闻言愣了愣,片刻后,她一连声道:“魏王殿下要登基了,你不是 和他感情好着呢吗?你不留在京都当皇后,去外地做什么? 姜沅不想跟她多_[(,她转身登上马车,道:“不关你的事,别多问了,早点回府吧。” 不过,看着南安侯府的马车很快驶远,裴元滢突然福至心灵,急急忙忙登上马车催促车夫回府。 到了府内,她径直去了大哥的慎思院。 只是不知她大哥在忙什么,院子里根本没有他的人影,想是朝中政务军务繁忙,他又去了枢密院。 直到傍晚时分,裴元洵还没回来,先回府的倒是裴元浚。 狩猎之前,因萧昭焱对将军府下手,裴元洵提前察觉,把二弟送往了边境,此时京都局势已定,裴元浚也回到了京都。 只是,人虽回来,发现郑金珠带着孩子卷走家财回了娘家,裴元浚一脸激愤郁闷之色,当即打算掉头去伯爵府,要去找郑金珠讨个说法。 不过,裴元滢很快拉住了二哥,劝道:“大哥已叮嘱过,二嫂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即便带走许多家财,也不必再去讨回,毕竟她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养育,至于你们已经和离的事,以后是否还要再和好,则看你自己的意思。” 大哥说得有道理,裴元浚低头沉默起来。 看二哥心里不是滋味,裴元滢也为他难过,但她现在已想开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却各自飞,这种情感,根本没必要再去挽留。 她已看清了她那前夫的嘴脸,所以并不惋惜什么,既然她那二嫂也扔下一封和离书,她二哥也不必再去质问,若是伯爵府惧于将军府的权势,二嫂真得回来,夫妻之间已有隔阂,那日子过得必然也是不安生的。 想了一会儿,裴元滢道:“二哥,这段时日将军府有这么大变故,将军府落难的时候,容家,郑家均是袖手旁观,只有姜沅和魏王殿下来帮我们,我想,大哥的眼光是好的,他看上的人,性情确实是良善的,经过这些事,哪些人是真心对我们好的,哪些人是有私心的,我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二哥该怎么处理自己的事,也要想明白才好。” 三妹能有如此领悟,裴元浚不禁有些意外。 其实,他这些年凭着大哥的庇护,一直没有什么作为,他自己也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不如先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等有些长进了,想清楚了,再去考虑如何处理自己的事。 ~~~ 晚间,裴元洵回府之后,没有去如意堂,也没有在意三妹留下的话,而是把自己关到了书房。 书房静谧无声,他负手凭窗而立,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夜色是晦暗的,寥落几颗星子挂在夜幕上,那点亮光,彷徨徘徊的人难以看清远方的路。 这两天来,一直回荡在脑海中的那个念头,此时又不可抑制地漂浮出来。 三日后,待魏王完成登基大殿,按照礼制,很快就该纳妃立后了,那么姜沅...... 以前他以为自己能放下,可直到此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 中那么大度。 他不想看到那一幕。 他已写好上奏的折子。 待这里的事务处理完毕,便去戍守边境,若无急诏,他便不会再返回京都。 就在这寂静无声的沉默中,书房的门被咚咚叩响。 得到允许后,裴元滢赶紧走进来,道:“大哥,我今天碰见姜沅了,她带着行李走了,她说要去外地,我琢磨着事情有蹊跷,她不是和魏王殿下......” 话音落下,裴元洵剑眉倏忽拧起,沉声打断她的话:你说姜沅离开了京都?⑾⑾[” 大哥这么大反应,裴元滢吓了一跳,她呆怔地点了点头,道:“大哥,你说她会去哪里......” 不过,她话未说完,她那大哥已疾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只留下一句话:“我去一趟清远县。” ~~~ 清晨,大船顺流而下,向清远县的方向驶去。 船上,姜沅独自凭栏而立,欣赏着四周的风景。 这时的景色是最好的,远处群山连绵不断,高低起伏,山上树木郁郁葱葱,碧绿无暇,而日头刚升起,近看船下,河面波光粼粼,偶有各色的鱼儿游向远处,那白色的鸥鸟展开双翅,低声鸣叫着掠过河面,飞到船的上方,又迅速振了振双翅,向堆着白云的高空飞去。 她的船已行了整整一个晚上,离京都越来越远,离清远县越来越近了。 而那里,有母亲和宁宁在等着她。 一想到快要见到她们,她便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满心欢喜起来。 她想,这两年来,所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如今她总算要回到自己当初最喜欢的地方,还有母亲和宁宁陪伴,实在是足够幸运。 不过,就在神思飘忽的瞬间,她突地想到了裴元洵。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不知他这个时候在做什么,以后又会怎样?会不会娶妻生子,又会不会忘了她和宁宁...... 姜沅眼神黯淡了一瞬,抿了抿唇,迅速抛开脑中的念头。 于她来说,那些过往的人和事,都只是人生的一个小插曲,而她,总该要一直向前走的。 不过,就在她暗自思忖间,一艘快船径直追上了她的船。 船上,一个男子负手而立,他身姿肃挺,神色一如既往得沉冷,气势威严而迫人。 姜沅意外地看着将军,一时竟忘了说话。 片刻后,裴元洵转眸过来,朝她略一颔首,淡声道:“姜大夫,这么巧。”! 第65章 裴元洵负手站在船头,玄色袍摆在阵风中猎猎作响,波澜不惊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黑沉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沅的方向,似乎在等她询问。 在这里竟会遇到将军,姜沅意外不已。 她很快回过神来,道:“将军要去哪里?” 裴元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视线沉沉地看了她许久后,道:“为何不留在京都?” 虽是两船相隔不远,但就在他说话的话瞬间,一阵大风忽地吹过,他的话消散在风中,姜沅没有听清。 待那阵风吹过,姜沅再展眸看去时,才发现,将军那艘挂着三张高耸白帆的轻便小船已顺风而下,快速越过她缓慢行驶的大船,将她们遥遥甩下了一大段距离。 他的船行得快,姜沅猜测他是又有公务要办。 不过,两刻钟后,大船在渡口停下补给时,姜沅再一次见到了将军乘的那艘小船。 只是,此时那船帆降了下来,掌舵的船夫一脸发愁地坐在船头,似乎那船出了什么问题,而奇怪得是,而将军却并没有在船上。 就在姜沅凭栏远眺,下意识搜寻他的身影时,船家突然从甲板处快步走了过来,道:“姜小姐,有个姓裴的男子想搭乘咱们这艘船,他说与小姐相识,不知小姐可愿意?” 这船是姜沅花银子包下来的,是否让外男登船,船家自然要听她的吩咐。 姜沅思忖了片刻。 裴姓男子,又与她相熟,不消说,自然是将军了,想来他原来乘坐的那艘船出了毛病,看来是无法及时修好了。 待姜沅同意后,那船家很快离开,没多久,裴元洵便登船来到了她面前。 虽是看到他十分惊讶,姜沅还是照常跟他打了招呼,道:“将军也要去清远县的方向吗?”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含糊嗯了一声:“有些要事,坐你的船,麻烦你了。” 他说完话,便大步走到了她身旁。 不过,他停下后凭栏而立,却没再开口,那双剑眉深深拧起,抬眸远眺前方,看上去似乎在为自己的公务忧心。 姜沅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看他不愿多言,便也自觉不再去打扰他。 彼时,大船所需的补给已装好,船家号令发船,船缓缓驶出渡口后,姜沅便继续欣赏四周秀丽如画的风景。 裴元洵负手立在不远处,黑沉眼眸悄然瞥向她。 船行的过程中,有些颠簸不稳,姜沅依然凭栏站着,她下意识抓紧了黑色的栏杆,与那黑沉的暗色相比,那双纤细的素手显得柔白细腻,而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绛色的裙衫,更衬得肤白若雪,那双潋滟美眸微微睁大着看向远处,唇畔也绽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情显然是极好的。 裴元洵波澜不惊的眸底闪过一抹讶异。 她离开京都,远离魏王,此时心情却似乎丝毫没受影响,反而看上去轻松释然,并非是负气或是其余的缘由所致,那么...... 就在他沉默思忖间,一阵微风吹过,姜沅肩头的乌发悄然飞起,那凌乱的发丝无意拂过他的脸颊,带来微凉酥麻的触感。 裴元洵的心头微微一动,神色却依然未变分毫。 许久后,他突然开口,道:“为何要离开京都?” 方才他便问过,只是那话脱口而出时,被突然而至的大风吹散,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才只好想法子上了她的船。 听到他的声音,姜沅转过头来瞧着他。 将军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毫无波澜,方才说的话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不过,姜沅想了会儿,还是认真解释道:“之前发生了那么多意外,担心母亲和宁宁的安全,我先让她们去了清远县,现在京都中已没有什么要事,我想念她们,所以,一有了闲暇,就打算去清远县找她们了。” 裴元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长指却悄然握起。 其实,他想问她,魏王就要登基了,此时她离开,是不是意味着,她与萧弘源已没有什么干系,不过,这话直白而危险,生怕得到不想听到的答案,他不愿直接开口相问。 沉默良久后,他看了一眼姜沅,不动声色道:“此番去了,何时再回来?” 姜沅轻笑了笑,道:“我想,应该不会很快回来了。此前我离开保和堂,去杏林医署拜师学医,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医术,只不过,这中间经历了许多事,现在我医术有所提高,也终于可以回去了。等回到保和堂,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如果母亲和宁宁也喜欢那里的话,那就更好不过了,也许我们会大部分时间呆在那里,待以后想回来了,再偶尔回京都一次。” 清远县地处偏僻,那里的医堂医术都远不比上兴州与京都,女子行医者更是寥寥无几,那是姜沅的第二个故乡,她对那里感情很深,这次回去,她只想将保和堂扩大一些,再招收一些医徒,像谭师傅那样,授医讲学,治病救人,把自己所学所得传授下去。 她心中有梦,所以,提起以后的规划,那双眸子神采飞扬,熠熠生辉。 裴元洵黑沉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听完她的话,他的唇角已不自觉勾起。 她未来的人生计划之中,有母亲,有宁宁,有她的医术,唯独没有萧弘源。 这些,足以让他心绪澎湃激动,难以再冷静自持。 片刻后,他悄然伸出大掌覆上左臂,那刚劲修挺的长指稍一用力,数日前那未曾愈合的箭伤,此时重又裂开。 姜沅听到身畔的人低低轻嘶了一声。 她迅速转过头去。 只见将军剑眉紧拧,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屈起,他垂眸看着伤口处已渗透外袍的殷红血迹,神情苦恼又无措。 姜沅惊了一瞬,忙走近去看他的胳膊,道:“是不是伤口还没好,将军可是疼了?” 她的秀眉微微蹙起,因担心他的伤情,看上去十分着急。 他确定,她是在关心他,并非因为她是大夫,而是隐藏在心底的 ,对他的在意。 裴元洵不动声色勾起唇角,嘴里却道:“箭簇有毒,想是余毒未清,又裂开了。” 姜沅担心不已,很快带他到了自己住的舱室。 待坐下后,裴元洵挽起衣袖,露出精壮结实的长臂,在左臂上方靠近肩膀处,有一个大约长宽各两寸的伤口,那伤口本已快要愈合,此时却血流迸溅,看上去狰狞吓人。 姜沅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箭伤,伤及血肉还是其次,最怕得是箭簇穿透骨头,毒药遗留骨中,姜沅拧眉道:“将军中箭之后,可有军医及时看过?” 裴元洵道:“看过,已刮骨疗毒,无妨。” 听到刮骨那两个字,姜沅的头皮一紧,握住药瓶的手差点抖了抖。 那刮骨之痛,常人几乎难以承受,他说得却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心头莫名抽疼了一下,姜沅抿紧了唇,没再说话。 她低着头,将金创药粉倒在他的伤口处,然后取来洁白的细布,一圈一圈,仔细地缠在他的伤处。 裴元洵肃然端坐,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沅的侧脸。 她在很专注地处理他的伤口,所以不曾注意到他沉甸甸的眼神。 但离得太近,她身上熟悉的清香重又袭来,丝丝缕缕,萦绕在肺腑之中,让人难以沉稳如常。 裴元洵侧眸盯了她的脸颊片刻后,喉结轻滚了滚,悄然移开眼去。 小半柱香后,姜沅将细布缠好,沉凝的神色总算放松了些。 她想了会儿,轻声建议道:“将军的伤口虽不严重,但先前曾伤到骨头,不可轻视,方才在渡口,船家买了一些肉骨,舱里还有一些莲藕,加上毛姜丹参,中午就让舱厨给将军炖一道莲藕骨汤吧,既滋补,又能促进伤口愈合。” 她一向如此心细体贴,裴元洵放下衣袖,沉声道:“好,多谢。” 他的胳膊已上好药,该到了离开的时候,孤男寡女,姜沅不便多留他。 待她无意看了一眼舱室的门时,裴元洵自觉起身向门口走去,不过,刚走了两步,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刚到船上来,住处暂时还没有安排,现在离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姜沅看他驻足,突地想起他住处的事来,她方才一心惦记他的伤势,竟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靠近船首的地方有一间卧房,房间宽敞明亮,将军便住在那里吧。” 裴元洵不置可否。 他方才走来时曾注意到,这船上的舱室有好几间,除了姜沅住的这间,她隔壁的这几间均空无一人,到清远县还有三日的路程,在这短短的几日,他,想住得离她近一些。 裴元洵轻咳一声,道:“我住在船首与船尾处,都会觉得眩晕。” 他本就有伤,若是再有晕船的症状,对伤口恢复自然是不好的,姜沅纠结了片刻,道:“那将军就住在我隔壁吧,只是这卧房的床榻有些窄小,住起来恐怕不 够舒适。” 裴元洵淡淡唔了一声,道:“无妨。” 他这次孤身外出办理公务,似乎太过于着急,没带行李用物,甚至东远都没随他前来,他的胳膊动作不便,姜沅看他已决意要住在隔壁,只好道:“那我先前帮将军去整理一下卧房,您在外边等我一会儿。” 那卧房与姜沅的住处只有一道木板墙隔开,面积却比她的卧房小了许多,仅有八尺长,七尺宽,靠墙处有一张窄小的卧榻,另有一张小小的黑色方桌放在靠窗处,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姜沅看了看那卧榻上的床褥。 她出行时,带了不少行李,那床单被褥,都是自己用的,这船家所附带的用物,虽说还看得过去,但因床褥没有及时晾晒过,有一种轻微的霉味。 姜沅把那些用物揭下放到隔壁,重又抱了簇新的被褥过来,铺在那张简易的卧榻上。 待她做完这些,裴元洵低头跨进了卧房。 他视线沉沉地看了一眼姜沅。 因为方才整理卧房,来回搬动床褥,她白皙的额角渗出一层薄汗,裴元洵自责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臂,道:“怎么样?是不是累坏了?” 换一床被褥而已,姜沅倒不觉得累,只是此时脑袋却有些眩晕。 她下意识揉着额角,轻声道:“没事,将军待会喝完汤,先好好休息一会儿。” 看她似乎有些不适的模样,裴元洵欲言又止片刻,沉声道:“好,不必管我,你自去好好歇息。” 没多久,船厨送了汤过来,除了他的骨汤,那厨娘也往姜沅的房间送了一份饭。 一墙之隔,裴元洵听到姜沅对那厨娘说:“谢谢,我有些晕船,现在没什么胃口,不想用饭了,麻烦你端回去吧。” 待那厨娘离开后,裴元洵很快敲响了隔壁的门。! 第66章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后,随之传来裴元洵沉稳有力的声音:“姜沅,你怎么样?” 方才有些头晕,此时躺下休息片刻,按揉过手腕间的内关穴,晕船的症状已好转了许多,姜沅轻声道:“我没事,多谢将军关心。” 她说没事,但嗓音听起来却有气无力,裴元洵在立在门外,沉声道:“可有胃口用饭?” 方才厨娘送来的饭有些油腻,姜沅吃不下,这会子过了饭点,她也不好再去麻烦厨娘烧饭,便道:“我不怎么饿,待会儿饿了吃几口糕点就行了,将军不必担心我。” 门外,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好。” 说完之后,他便大步离开。 不过,他没回隔壁的住处,而是循阶而下,去了下面一层船尾处的舱厨。 厨舱中,那厨娘刚把碗筷清洗干净,抬眼间,便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脸色沉冷的男人进来。 这男子她方才见过,是那位租船的姜小姐的朋友,不过,他虽生得英武不凡,但气势很威严,那脸色看着也不是个容易亲近的,让人一看便心生畏惧。 厨娘下意识害怕得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着问道:“公子到厨房来做什么?” 裴元洵视线沉沉地扫了一眼舱厨。 这舱厨的面积不大,里头有一只生着碳火的泥炉,旁边的案板上则放了几l把绿蔬,除了这些不见其他的食材,他蹙眉收回视线,沉声道:“可有米豆?” 闻言,厨娘赶忙把案板底下的一个木柜拖了出来。 那柜子里盛着米面豆类,红豆,赤豆,绿豆都有,除此之外,还有红枣、枸杞,厨娘把这些一一拿出来让他过目,道:“公子可是要吃粥饭?” 厨娘说完这话,脸色却有些为难。 这艘大船之上,除了船家和两个水手,就只有她一个做饭洗衣的女伙计,此时刚过了饭点,她还要去洗衣裳,是没工夫再去熬粥做饭的。 裴元洵看了她一眼,请教道:“不必劳烦,您只需告诉我如何煮红豆粥便可。” 厨娘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道:“这个简单,就是费些时时辰。待水烧开了,将这些大米红豆红枣清洗干净,放入锅中,大约半个时辰后,粥便煮开了,到时可再放入些枸杞。不过,公子要记得在旁边看着,用勺子勤搅拌着粥饭,以免糊底,若是水烧少了,就沿着锅沿慢慢添上半碗水。” 她说得已很详细,裴元洵略一颔首,道:“多谢。”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厨娘偶尔从厨舱外经过,便可以看到那位裴姓公子端坐在炉灶旁,神情严肃地盯着那沸腾的粥饭,每过一会儿,他便拿起勺子,一丝不苟地朝一个方向搅拌几l下,之后再反向搅动一遍。 厨娘频频看去,直觉不可思议。 她见过喜欢喝酒吃肉的男人,也见过从没进过庖厨的男人,却从没见过为了一口红豆粥,能稳如泰山般坐在炉灶旁大半个时辰的男人,况且,他那左胳膊看上去 好像还受伤了,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姿势虚虚搭在膝上,只能用右手添水搅粥。 等红豆粥熬好后,裴元洵洗净一只瓷白大碗,将那熬得正好的粥饭盛入碗中,端着去了姜沅的卧房。 待看到那一碗冒着热气的醇香红豆粥时,姜沅十分惊喜意外。 她一向爱吃红豆粥,只是这粥饭熬起来需得大半个时辰,那厨娘身兼数职,本就忙碌,是没这么多空闲时间的,没想到,将军竟给她端了一碗红豆粥来。 方才她还不觉得怎么饿,此时这香甜浓郁的味道,一下便勾起了她肚里的馋虫。 裴元洵将粥放在她卧房的靠窗桌子上,轻描淡写道:“方才我想吃粥,便去煮了两碗,第一次做,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这粥竟是将军亲手煮的,姜沅更觉不可思议。 她下意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明明白白写满了震惊。 裴元洵的神色依然波澜不惊,只是催促道:“快些吃饭。” 姜沅没说什么,听话地拿起调羹,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等她吃完几l口,裴元洵撩袍坐在她对面,道:“如何?” 他那双拿刀剑的手,竟也能煮出这样好吃的粥来,姜沅毫不吝啬地夸赞:“香甜软糯,将军好厉害,第一次做粥便做得这样好。” 她赞不绝口,裴元洵神色未变,深感欣慰。 姜沅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旦吃饱了,人也有了力气,方才那阵眩晕不适早已过去,姜沅去洗了碗,回来后对他道:“我刚才问过船家,等会儿船要在渡口靠岸半个时辰,将军要去岸上走走么?” 她方才有些晕船的症状,此时去岸边走一走,对身体也是好的,裴元洵点头道:“好,一起去吧。” 一刻钟后,大船徐徐在孟门渡口停下。 这个渡口船桅林立,南北路过的船只大都会在这里歇息补给,除了供船只停靠外,渡口还有客栈、货栈、食肆酒楼、各样铺子,一眼望去,与繁华的城镇几l乎没什么差别。 不过,姜沅下船却不是为了逛铺子,她沿着岸边左右张望了一番,看到不远处有个卖竹伞的摊位,便快步走了过去,道:“请问,这附近有没有药堂?” 那摊贩以为她是要买伞的,本来刚端起笑脸,谁知她却只是打听附近的药堂,便撇嘴拉下脸,没好气道:“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一道沉冷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 不到片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冷脸走到了摊位前,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沉甸甸的,像掺了利刃冰霜,跟那劫船的水贼似的,摊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脊背不自觉生出一层冷汗。 他扯扯嘴角勉强堆起友好的笑容,迅速指了指右前方的位置,忙不迭道:“姑娘,公子,往前走一里路,右拐,那里有一间大药铺。” 姜沅谢过他,离开之前,她拿起一柄浅青色绘莲花的油纸伞看了会儿 。 看她想要买伞,那摊贩一分银子也没敢多要,而是如实道:“姑娘若是喜欢,旁人要一百文,姑娘给我五十文钱就行了,不过,您可不能再还价了,再还价的话,我就得赔本卖给您了。” 不能让他做赔本生意,也不好让他一分银子也赚不了,姜沅付给他六十文钱。 待她往前走了几l步,转眸看着将军,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裴元洵负手走在她身侧,见她唇畔笑意颇深,不由疑惑地抬起剑眉——方才那小贩对她态度分明是不好的。 他默了默,道:“何故要笑?” 姜沅道:“笑我方才狐假虎威。” 裴元洵顿住脚步,挑眉道:“我是老虎吗?” 姜沅想了一会儿,玩笑道:“虎虎生威,英武非凡,将军是一只冷脸老虎。” 裴元洵低头看着她笑意颇深的潋滟双眸,暗自勾起唇角,道:“那你顶多算是一只狐假虎威的兔子。” 姜沅不太赞同地挑起眉头,不过,片刻后,她觉得他的话似乎没错。 在将军面前,她可能就像容易胆小受惊的兔子一样,对了,还是一只不会游水的兔子。 话音落下,两人已走到药堂外,姜沅道:“将军等我一会儿,我去买点药,买完药就出来。” 距离那药堂不远处,有一家卖铁器的铺子,里面有刀剑出售,这趟出来得太着急,手边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裴元洵往那铁器铺子看了一眼,道:“好,我去旁边的铺子转一转,若是不见我出来,就在这里等我。” 两人暂时分开后,裴元洵大步走进铁器铺子。 这铺子的墙壁上挂着几l柄长刀,还有两把剑摆在搁架上,裴元洵扫视一圈,没发现能入眼的刀剑,便挑了一把尚过得去的匕首,那匕首大约八寸长,匕刃还算锋利,匕鞘是古朴的黑色,随意挂在腰间也不会引人注目。 就在他挑选兵器时,那铺子主人笼着手站在不远处默默观察,这位顾客对兵器甚是熟悉,挑选兵刃的眼光可谓毒辣,那把匕首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却被他一眼相中,看他那高大的身板,应是个有拳脚功夫擅使刀剑的,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该不会是那帮水贼里的人物吧...... 想到这里,铺子主人暗自打了个寒噤,赶紧收回了视线。 选完匕首,裴元洵瞥了一眼铺子老板,状似无意地问:“这渡口往南一百里是否还有水贼作乱?” 原来他不是水贼头子,铺子老板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偶尔还是有的,尤其是那人少的大船容易被盯上,公子若是南行,要多加注意。” 裴元洵了然地点点头,道:“多谢。” 付过银子,裴元洵阔步走出铁铺,到了和姜沅约定好的地方等她。 不过,大约半炷香过后,却依然不见她从药堂出来。 不知为何,一股不好的预感莫名从心底生出,裴元洵等不及,立即掉转脚步,疾步向药堂走去。 药堂的 伙计正在柜台前称药,见到有人进来,便道:“您要买什么药?” 药堂里不见姜沅的影子,裴元洵眉头拧起,沉声道:“方才可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过来买药?” 那伙计点点头,指了指正在称的药,道:“有的,这促进骨伤愈合的骨愈草就是那位姑娘的,这药需要碾碎,等的时间要长一些,姑娘刚去了隔壁的成衣铺,说一会儿就回来。” 原来是他多虑了,裴元洵一直紧绷的情绪悄然放松。 不过,他垂眸看着那些药材,眸底一抹难以抑制的喜悦溢出。 骨愈草,这药是姜沅买给他的,她一下了船便打听药堂的位置,原来是为了他。 就在他悄然勾起唇角的时候,药堂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裴元洵转身展眸看去。 姜沅脚步轻松地走了进来。 看到将军正在药堂内等她,姜沅顿住脚步,轻轻勾起唇角,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她手里提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身姿纤细而窈窕,门外,昳丽天光倾泻而下,她的周身像被镀上一层朦胧光晕,她抬眸下意识看向他的时候,那张温婉明艳的脸庞,美得不可方物。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看到姜沅抿唇轻笑的模样,他忽地想起,初见她的那一日。 那一天,他照常去如意堂给母亲请安,只是刚到堂内不久,孙嬷嬷领着一个姑娘到了堂内让母亲过目。 那就是她。 她那时才不过十五岁,刚被人牙子带到将军府,手里提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初到堂内,她害怕又无措,一直低着头不敢说话。 就在母亲让她抬头的时候,她捏紧了手里的包袱,悄然抬眸环顾四周,迅速打量了一番堂内的模样——其中也包括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不悦地拧眉看了过去。 视线相触的瞬间,似乎是在担心他责怪,她轻轻抿起唇角,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那时,他却没有及时移开目光,而是定定看了她许久。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那不是对陌生人的好奇。 那是他对她一见生情。! 第67章 药堂柜台前,裴元洵负手而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方向,黑沉双眸里的情绪难以读懂。 姜沅愣了一会儿后,低头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她的衣裙鞋子都是干净的,没见什么不妥。 不过,等她再抬起头时,裴元洵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他提起那几包药材,大步走到姜沅身旁,沉声道:“走吧。” 大船在这个渡口停留一个时辰,此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们该回去了,不可再耽误时间。 要买的东西都已买好,姜沅自然没有异议。 不过,回去的路上,本来还晴朗和煦的天气,天空不知何时竟堆起一层薄薄的暗云。 那暗云来得突然,雨下得也快,不过,这雨倒不大,因为靠近河畔,微风阵阵拂过,雨丝如细细的银线倾斜翻飞。 姜沅不久前买的伞派上了用场,不过,麻烦得是,她与将军仅有一把伞,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去买一把时,裴元洵已将伞打开,他伸展长臂,自然而然地撑伞举在她头顶,沉声道:“不必再买伞,回去吧。” 此处距离渡口不到一里路,只要加快步子,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走回去,若是再去买伞,还会耽误时间,姜沅点了点头,道:“好。” 只是,她买的那把伞不够大,伞下的两人便只能并肩而行。 他们挨得很近,近到稍动一下胳膊,便会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姜沅只好僵硬地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尽量与将军保持一小段距离。 距离虽然悄然拉开几寸,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在身侧,那气息像覆上霜雪的青松,清冷而好闻,根本难以忽视。 不知为何,深吸几口他那清冷的气息后,姜沅的心,不受控制地慌乱跳动起来。 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心绪有些凌乱,姜沅默默垂下长睫,屏气凝神,专心地盯着脚下的路。 可低下头后,却看到,他的玄色袍摆被风吹起,竟与她的裙摆无意缠绕在一起。 察觉到距离实在太近,姜沅下意识侧开一步。 不过,她刚拉开一点儿距离,头顶那把伞便立刻追了过来。 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呆在伞下,不要乱走。” 姜沅:“哦。” 回去的路上,那把伞始终端端正正举在她的头顶,阻挡了所有的翻飞雨丝。 裴元洵偶尔侧眸看向姜沅。 和他同在一把伞下,她似乎有些不高兴。 一路上,她未发一言,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她的步子迈得很快,而她那双白皙的纤手捏紧了手里的包袱,对他,似乎防备又警惕,冷淡又疏离。 裴元洵唇角悄然抿直,眼神黯淡起来。 待回到船上时,裴元洵将伞放到船舱的一角晾干。 姜沅转身时看了他一眼,才赫然发现,他那衣袍的左半部分,从袍摆到衣袖,竟大半都被打湿了 。 姜沅迅速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干爽洁净如初,未曾沾湿半点衣襟。 所以,将军为了她不被淋雨,才将自己的身子露在伞外淋湿了衣袍,而刚才她一心低头赶路,却不曾注意到。 姜沅轻咬住唇,感激的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她沉默片刻,竭力将那种异样的感觉压下。 方才她给将军买了几件换洗的衣物,此时他的衣袍湿了,正好可以换下。 到了二层的舱室,姜沅把那蓝底白花的包袱给了他,道:“这里面是衣裳,将军快些换上吧。” 她生怕那包袱被淋湿,一路宝贝似地抱着,裴元洵本以为是她买的稀罕布料,没想到里面竟是给他买的衣袍。 他一时意外地愣住,脱口问道:“特意给我买的么?” 姜沅抿了抿唇,客气地否认:“将军给我煮了红豆粥,投桃报李,买药的时候,顺便买下的。” 裴元洵默了片刻,沉声道:“好,多谢。” 到了房内,他打开了包袱。 那包袱里除了玄色长袍和白色中衣,甚至于还有里衣、足袜,那中衣柔软舒适,而玄色外袍裁剪得体,全都簇新干净,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所以,那是姜沅方才去成衣铺子特意给他买的,绝非顺便为之。 裴元洵很快换下中衣和长袍。 以往在将军府时,他的衣物大都由姜沅打理,所以,她对他的身量了如指掌,挑选的衣裳大小正好合适。 裴元洵坐在榻沿边,刚劲长指摩挲着身上的布料,波澜不惊的眸底波涛起伏,激动的心绪难以再平静下来。 她表面待他疏离客气,像是对待相熟的陌生人,其实,她心底已对他有诸多在意。 只是,那些在意关心,她自己尚且没有察觉。 ~~~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江面波光粼粼,岸畔有零星灯火,大船按照既定的航程不快不慢地向前驶去。 裴元洵身姿肃挺地坐在榻沿,大掌习惯性搁在膝上,没有丝毫睡意。 许久后,平缓流动的江面,霍然响起哗哗划破水流的摇桨声,那声音并不明显,但裴元洵耳力敏锐,一下子便捕捉到其中异常来。 片刻后,他悄然拿起匕首掖在衣襟中,大步走了出去。 清朗月辉下,从甲板处居高临下地望去,可以看到两艘快船一左一右地跟在他们这艘大船的不远处,裴元洵负手凭栏而立,眯起黑沉眼眸看去。 只看了一眼,裴元洵便确定那是水贼的船只无疑。 至于他们的船只为何会被盯上,兴许是这条船靠岸停泊时,因船上人手太少,引起了那些水贼的暗中注意。 孟门渡附近常有水贼作乱,这些水贼熟识水性,专门打劫过往的商船,只要他们选中了目标,便会以几条小船尾随在大船之后,趁夜深人静之时劫船作案,他们作案时快如闪电,劫财后便快速离去,不留半点线索,即便船主去报案,当地官府也无从 抓获那些水贼。所以,这些年来,水贼之患屡禁不止,已成当地心腹大患,但凡经常来往此条水路的商船,都会有意绕远避开这里,而姜沅所包下的这艘大船,不知是那船家掉以轻心,还是对此地不熟,竟选了这条会闹水贼的路。 那两艘贼船上亮着微弱的灯火,粗略数去,每条船上有三到五人左右,他们个个手里拿着利刃,身着方便游水的黑色薄棉水衣,在转过一道狭长的转弯后,那小船倏然加快了速度,径直朝他们这艘大船靠近过来。 那掌舵的船家在船首的舵室中,船上还另有一个值夜的伙计坐在甲板上打瞌睡,裴元洵沉声唤醒他,让他去通知船家和其他人有水贼暗袭,待吩咐清楚那伙计后,裴元洵大步返回姜沅的住处,叩门唤她快些起来。 待姜沅睡意朦胧地打开门时,裴元洵低声吩咐道:“等会儿有水贼劫船,你暂时藏身在舱室里,不要外出,也不必害怕。” 听到水贼两个字,姜沅的睡意顿时被吓跑到九霄云外,整个人很快清醒过来。 不过,说完话,裴元洵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了外面的甲板处。 没多久,甲板的方向传来拳脚相斗的厮杀声。 虽然知道将军的身手根本不必担心,但姜沅呆在房内,还是坐立不安,十分急躁。 就在她不知道第几次起身在房内焦急地踱步时,房外突然响起叩门声。 姜沅立刻走到门前,低声道:“是将军吗?” 来人不是裴元洵,而是那厨娘,她重重敲着门,道:“姜小姐,那些抢船的人太厉害了,我一个人呆在房里很害怕,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瑟瑟发抖,姜沅迟疑了一下,道:“你是一个人吗?” 那厨娘沉默了一下,急声道:“是,我是一个人,姜小姐,求你快点开门吧。” 她说话间,姜沅悄然拿起顶门的木根,那棍子大约手腕粗细,五尺长短,她正好可以一手握住。 片刻后,姜沅把手放在门闩上,轻声道:“好,你等一下,这门闩坏了......” 说完,她猛地拉开舱室的木门,迅速朝外看去。 只见厨娘被一个身着黑水衣的黑脸男子押着,他手里有一把匕首,正抵在厨娘的脖颈处,不过,姜沅将门打开得猝不及防,那男子明显地愣了一下。 下一刻,姜沅扬起手里的木根,精准地朝黑脸男的手腕砸去。 男子吃痛,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趁他不备,姜沅持棍朝他鼻梁处猛得一击,就在他鼻血横流时,姜沅拉起那厨娘的手,飞快沿着并不宽敞的过道朝甲板处跑去。 那厨娘感激地呜呜哭了起来,边跑边道:“姜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用匕首逼我......” 姜沅知道她是被挟持,便道:“我不怪你,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厨娘抹着眼泪,道:“裴公子一人在和那八个水贼打斗,那两个水手被打破了头,船家怕船碰到岸边的礁石,还在掌舵。 ” 她们跑得快,到了甲板处,那方才持匕的水贼还没有追上来。 姜沅抬眸看了一眼甲板处,那厨娘所说的八个水贼已有六个龇牙咧嘴地躺在了地上,只有两个还在顽强得与将军缠斗,不过,就在那短短瞬间,躺在甲板上的一个水贼往空中扔了一样东西,片刻后,那东西升入空中,炸起一朵清亮的烟花。 那是水贼之间传递消息的信号,他们几乎全军覆没,想必不久就会有更多水贼追来复仇,姜沅愣了一下,立刻低声对厨娘道:“你去告诉船家,让他赶快再扬起一道帆来,只有顺风而下,尽快离开这里,我们才能彻底摆脱那些水贼。” 那厨娘听了,左右看了看,见周边没有那些贼人,便赶紧猫着腰下到底层,沿着那安全的过道去前面的舱室传话。 而就在厨娘刚离开后,姜沅提起裙摆往甲板处刚走了两步,突觉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那黑脸水贼被她砸破了鼻子,方才蛰伏在暗处,待只有她一个人时,便趁机疾步上前,以匕挟持。 姜沅的心霎时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黑脸水贼冷笑一声,道:“跑得挺快,这下看你往哪里跑?我说什么,你就照我说的做,但凡你敢耍一点滑头,我的匕首可不长眼!” 姜沅害怕地攥紧手指,咬唇低声道:“好。” 甲板上,在最后一个水贼飞扑上前时,裴元洵以肘为刃击在对方的胸腹处,就在那水贼捂住剧痛的肚腹踉跄退后几步时,他转身跨步上前,大掌闪电般钳住对方的左臂,只听咔嚓一声,对方关节脱臼,那水贼的惨叫声随之响起,就在他打算将对方的右臂一并卸下时,不远处响起喝停声:“住手,把他们都放了,否则我就杀了她!” 裴元洵抬眸,看到姜沅被一个黑脸水贼挟持在身侧,那把匕首泛着森森寒意,紧贴着她白皙的脖颈。 裴元洵黑沉的眼眸冷然眯起,锐利视线扫过那黑脸男子的眉眼,片刻后,他退后一步,松开对身畔那水贼的钳制。 黑脸面无表情地押着姜沅往前走,他走一步,便吩咐裴元洵退后一步,待他紧贴舱壁退无可退之时,姜沅也被押到了栏杆旁。 黑脸得意地扬起眉头,一脚踹在栏杆上,威胁道:“要是不听话,老子就把你们都丢到水里喂鱼!” 那栏杆被他一脚踹得摇摇欲坠,姜沅面朝岸畔贴着栏杆,望着底下那波浪起伏的黑沉水面,害怕地闭了闭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顶。 黑脸睨着裴元洵,冷声道:“等着吧,我们已放出了信号,不过两刻钟,我那些兄弟们就会赶来,今日我这些兄弟被你怎么收拾的,待会儿就让你加倍还回来!” 裴元洵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大手悄然推开匕鞘,就在那黑脸瞪着眼睛放狠话时,一柄泛着寒意的匕首裹挟着千钧之力倏然飞来。 下一刻,那黑脸猛地捂住喉咙,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后便没了气息。 不远处,姜沅惊魂未定地抓紧栏杆,眸底闪着泪光,转头向将军看去。 裴元洵大步向她走来,沉声道:“姜沅,别怕,我来了。”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们的大船突地调转方向,加快速度向前行去。 那栏杆本就已经松动,此时突地断裂开来,姜沅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 裴元洵眼睁睁看着,在他面前,姜沅与那截栏杆一道被甩飞了出去。 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在耳旁重重响起。 她不会游水。 裴元洵的心几乎停跳了一拍。 他疾步上前,闪电般纵身跃入水中。! 第68章 黑暗,江水肆无忌惮地挤压过来,恐惧与害怕一齐涌上心头。 浮沉间,姜沅手足无措地挣扎着。 可她手边空无一物,什么都抓不到,每一次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身上似乎有千斤重枷钳制着,每一次尽力试图浮出水面时,都会愈来愈深地坠入江底。 慌乱中,她想要喊救命,可江水很快灌入口中,呛咳间,口鼻像被堵住一样,满是难以喘息的憋闷。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逐渐沉入水底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有力地破开水浪,飞快向她游了过来。 几l息后,一条结实的长臂环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他身旁。 熟悉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别怕,一会儿就到岸上了。” 是裴元洵。 他的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 姜沅眼睛一热,方才那种恐惧害怕顷刻间消散褪去。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长臂,声音有些颤抖地唤他:“将军。” 裴元洵沉声道:“是我。” 他说着话,那条长臂的力度又增加几l分,将姜沅紧紧环在臂弯中。 裴元洵举目望向岸边微亮的灯火, 粗略估算一下,他们的位置距离岸边大约有五十丈远,那水流并不平缓,波涛也不断地起伏着,需得多加小心才好。 他揽紧姜沅,奋力朝那有着隐约亮光的地方游去。 大约一刻钟后,脚底总算触到坚实的地面,水面不再没过脖颈,距离那亮光也越来越近了。 裴元洵站起身来,将姜沅打横抱起,迈着沉稳的步子,淌过水流,一步一步朝岸边走去。 他已经游了许久,几l乎耗尽了力气,姜沅想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但她刚一动作,裴元洵反而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别动,先上岸。” 姜沅听话地点了点头。 不过,为了让他节省些力气,她双手攀住他的脖颈,脑袋也抵在了他的胸前。 就在她动作间,裴元洵呼吸悄然一滞,垂眸看了她一眼。 她的头发早就湿透了,几l缕鬓发凌乱地贴在那张玉白无暇的脸颊上,贝齿轻轻抵着唇,一双潋滟大眼怔怔地看着他,眸底尽是对他的信任与依赖。 夏日的衣裙轻软,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似乎可以感受到她肌肤的软滑细腻。 裴元洵立刻举目远眺,将脑中不合时宜的念头赶出。 他神情严肃地望着远处,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姜沅便一动不动地窝在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坚实可靠,贴在他的胸前,可以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而她稍稍抬起眸子,便可以看到将军坚硬沉冷的下颌。 她默默看了他许久后,突地想起,当初她在将军府的池塘也曾落过水。 那一次,是同样的溺水感觉,将军亦是这样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救她出来。 那时,他也是这样抱她的。 初到将军府时,听闻过将军的威名,她对他是景仰敬重的。 所以,救下她之后,他径直抱着她去了他的院子,还亲口说出要纳她为妾后,年少的姑娘分不清仰慕和爱慕之间的分别,羞怯地点头应下。 可这一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跳却不可抑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在他不曾注意到的夜色中,她的耳根悄然发烫泛红,直吹了许久的江风,人才慢慢冷静下来。 到了岸边,姜沅急忙从他怀里跳下来,又赶紧去看他的胳膊,一连声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疼不疼?” 他的左臂本就有伤,今晚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方才抱她还使了力,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这是她最担心的。 朦胧月色下,裴元洵看了她一眼,悄然别过脸去,淡声道:“无事。” 他语调如常,只是神色看上去不太自然。 姜沅愣了愣,低头看去,才发现她的鞋子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光着一双脚站在岸边,而那湿透的裙衫还紧贴在自己身上...... 衣着不够得体,模样也有些狼狈。 她慌忙转过身去理了理衣襟,又用力去拧衣袖与裙摆上的水,不过那衣裳早已湿透,即便她拧了又拧湿意也不减,幸好得是,此时是初夏天气,晚上的气温也并不寒凉,否则,浑身湿透站在岸边,风还不断地吹过,非得生病不可。 就在她手忙脚乱地拧衣裳时,裴元洵看了眼不远处那微弱的灯火,率先大步朝那边走去,道:“跟上。” 有灯火,兴许就有人家,这会儿是夜半时分,离天亮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可以暂且借宿歇息一番,再者,江面上,他们的大船早已不见踪迹,等船家发现船上少了人,还有那一帮奄奄一息的水贼,必定会想法子找到他们,再去报官的。 姜沅刚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了几l步,脚底突地一痛。 那岸边有不少石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虽然她尽力小心翼翼避开,还是难免硌到了脚。 就在她吃痛弯腰揉着脚心时,裴元洵去而复返,在她身前撩袍蹲下,沉声道:“上来。” 他又要背她,担心他受累,姜沅迟疑了会儿,道:“将军,不必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裴元洵不容商量地吩咐道:“若是伤了脚,后果会更严重。” 他说得有道理,姜沅没再拒绝。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双手攀住他的脖颈,慢慢趴在了他背上。 裴元洵抄起她的膝窝,轻松地背着她起身。 他一路沉默着往前走,姜沅也没有说话。 四周是安静的,月色朦胧,只有奔流不息的江水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凌乱,就像她此时的心绪。 其实,在匪寨那次,将军也背过她。 但她觉得,这一次和以往那次不同。 那次将军是为了救魏王殿下才顺便救她,背她下山,也是为了快些送她回驿站,而这次,他毫不迟 疑地跳入水中救她,是将她的性命放在了心头,而且,只是生怕她被硌疼了脚,便要背她赶路。 将军的步伐沉稳有力,依偎在他宽阔坚挺的背上,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踏实。 落水的惊惧恐慌,在心头并没有留下痕迹,姜沅攀紧他的脖颈,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紧贴到他肩背上的那一刻,裴元洵的步伐无端踉跄了下。 方才在水中抱着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此时那温软的身子与他靠得那么近,那薄薄一层衣料根本阻挡不了什么,反而使得那起伏弧度的触感格外明显。 裴元洵用力定了定神,步子才重又稳重起来。 那亮着灯光的地方大约有二里远的路程,等走近了,姜沅才发现,那不是岸畔的农舍人家,而是一间水神庙。 那庙外围着一圈篱笆,庙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泥塑的水神像摆在案上,案旁还摆着一盏油灯与祭祀用的一盘果点。 大江大河旁有水神庙,这倒并不足为奇,周边有以此为生的百姓,行船捕鱼时为求风调雨顺多有收货,会在出行前焚香祭拜,想必这水神庙正是白日里有人祭拜过,才留下了油灯果点。 裴元洵大步跨过门槛。 庙内铺着青石板,地面也是干净的,姜沅从他背上下来,道:“将军,先在这里歇会儿吧。” 这一晚上,他又是除贼,又是救她,还背着她赶了这么远的路,都要累坏了。 裴元洵转眸看了眼外面,道:“好,你先坐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他说完,便很快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庙内烛火悠亮,借着光线,姜沅环顾了一周后,低头仔细地看了眼自己的衣裳。 只一眼,姜沅的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 她那身湿漉漉的裙衫紧贴在身上,身形几l乎一览无余,而方才,她还那么近地贴在将军的背上。 她摸了摸衣袖,着急又无措,就在她徒劳无功地试图让衣裳快些晾干时,裴元洵沉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这个模样与他相见,姜沅只觉得尴尬羞惭,所以,在他踏进庙里那一刻,她避无可避,只好背过身去对着墙壁,假装自己在打量石墙上那个细密的蛛网。 不过,裴元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在做什么,也没有开口说话。 片刻后,房内响起柴草燃起的噼啪声。 姜沅悄悄转眸看了他一眼。 方才他进来时,从外面拿来了许多干柴干草,此时,那堆柴草已燃起炽热的火焰,熊熊火光的映衬下,他的下颌线条越发坚毅硬朗,那鼻梁也格外端正而高挺,只不过,他的神色倒是一如既往般波澜不惊,沉冷稳重。 待确保那些干柴尽数引燃,火堆可以长久不灭时,裴元洵放心地撑膝起身,垂眸看向姜沅。 她依然背对他站着,似乎在研究墙上的蜘蛛网,她那双莹白如玉的双足踩在乌草编织的蒲团上,因那乌草粗糙,纤细的脚趾微微 蜷缩着,而她那一头乌发上的发簪早就不见了,乌黑绵密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发梢还缀着湿润的水珠,那身浅青色的裙衫还湿乎乎贴在她身上,纤细的腰身越发明显,他的一只大掌几l乎就可以环过。 裴元洵看了她一眼,便自觉得很快收回视线。 不过,转眸之间,眼神无意落在那尊泥塑的神像上。 那神像其他尚好,惟有雕刻的双目过分大了些,让人简直怀疑其能窥到室内春光。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眯起星眸。 下一刻,玄色外袍解下,兜头覆在了那尊泥像上。 房内响起低沉有力的声音:“姜沅,过来,把衣服烤干。”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元洵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吱呀一声,是他离开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庙内只剩了她一人,姜沅下意识摸了摸脸,那羞涩不安的烫意总算少了几l分。 此时夜半时分,还有将军在外面把守着,无需担心有外人闯入,姜沅定了定神,慢慢脱下裙衫,拿到火堆旁晾烤着。 衣料轻薄,就着温暖的火光烤着,不到两刻钟,衣裳便干爽起来。 姜沅束好衣裙,对外面道:“将军进来吧。” 闻言,裴元洵负手返回,推门走了进来。 他进来时,姜沅已用两根长木棍支起了个简易的衣架,他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搭在上面,几l乎已快晾干。 听到他的脚步声,姜沅抿唇看了他一眼。 将军没穿外袍,只是一身白色的中衣,那中衣还是潮湿的,不过,比起他身上的湿衣服,此时,她更担心他左臂的伤势。 待他走到近前时,姜沅道:“你坐下,我看下你胳膊上的伤口。” 裴元洵按照她的吩咐,在蒲团上身姿肃挺得盘膝坐下。 她要检查他的伤势,他便顺手脱下中衣搭在架子上晾着。 他脱了衣裳,坦露着上身,那肩膀挺拔宽阔,但腰身却劲瘦精壮,沿着肌肉块块分明的胸腹处往下,清晰有力的人鱼线逐渐隐没在白色中衣里。 姜沅无意看了一眼他的身体,视线像被烫到似得迅速收回,耳根也莫名发热起来。 好在将军的墨发凌乱地垂落在身侧,遮住了修挺的眉眼,未曾注意到她的异常。 片刻后,姜沅定了定神,垂下眼睫,目不斜视地朝他左臂上的伤口看去。 那伤口本快愈合了,因为泡了水,边缘的皮肉泛了白,得需要剔除腐肉,涂上伤药,好好养一段时日才行。 不过这里既没药物,也没有大夫医病的器具,姜沅只能简单地处理了下他的伤口,重又为他包扎起来。 看她拧着眉头一言不发,裴元洵以为她忧心水贼的事,便道:“无事,待明日天亮,我们与船家汇合后,便去府衙报官。” 他们的大船如今不知行到了那里,那些水贼躺在船上尚不能动弹,等那船家发现了,定然会掉头返回找他们,届时汇合后再去一趟当地的府衙 ,着属官们处理水贼的事便可。 将军的话提醒了她,姜沅总算不再那么担心。 她的药箱尚在船上,等明日登船后再为他处理伤口,耽误几l个时辰,并不会有严重的影响,姜沅轻舒口气,道:“好。” 将军的伤口处理好,身上的中衣还是湿的,为了方便他烤干衣物,姜沅自觉背身靠墙站了小半刻钟。 不过,落水时的恐惧与害怕消耗了大量心神,人一稍稍放松下来,困意便开始逐渐上涌,片刻后,姜沅对着那面石头墙,接连打了好几l个哈欠。 就在她掐了掐掌心,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时,背后传来裴元洵的声音:“好了。” 他的中衣外袍都晾干了,已整整齐齐地穿戴完毕,姜沅走到他身旁的蒲团上坐下,不一会儿,便支着下巴打起瞌睡来。 看她的脑袋小鸡啄米似得一点一点,显然困倦极了,裴元洵脱下外袍铺在她身旁,道:“躺下休息吧,坐着睡觉不适。” 外面不知是何时,天色黑黝黝的,像是破晓未至的时刻,估算起来的话,应该一个多时辰天就会亮了,姜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眯一会儿就行了。” 裴元洵拧眉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当真不困?” 坚持一会儿,应该没问题的,姜沅轻轻点头:“不困。” 她这样说,裴元洵便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困倦至极的人儿显然忘了方才的话,双眸紧紧闭着,呼吸也均匀绵长起来。 裴元洵无奈地勾起唇角。 片刻后,他伸出大掌,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这一觉睡得深沉,没有半点落水后的慌乱不安,也没有噩梦惊恐,待姜沅再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大亮。 明亮光线照进窗隙,干柴燃烧后的余光红烬升腾着细微的烟雾,在房内缠绵轻缓地飘舞。 身旁有暖和的热源,脖颈下也枕着东西,姜沅下意识翻了个身去扯被子,手臂一搭,碰到了坚实宽阔的胸膛。 她愣了一下,稍稍回过神来后,迅速睁大眸子向身畔看去。! 第69章 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裴元洵很快睁开星眸。 姜沅枕在他的左臂上,一只纤手搭在他的胸前,那双乌黑明澈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秀眉微微抬起,净白如瓷的脸庞带着点茫然的情绪。 就像以往每次同床共枕时,她刚刚醒来的模样。 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身处将军府,也以为她还从未离开过,裴元洵盯着她嫣红的唇,喉结轻滚了滚,嗓音有些暗哑道:“时辰尚早......” 话未说完,就见姜沅急急起身往后撤去。 她的动作又快又慌乱,直离开他三尺远后,她才手忙脚乱地撑着地面起来,背对着他低下头去整理衣裳。 她对他如此避之不及,不愿与他亲近半分,裴元洵愣了愣,视线掠过四周,才恍然回过神来,他们现在是在一间水神庙里,并非在府邸之中。 复杂的情绪在胸腔内弥漫翻腾起来,他无声起身,视线沉沉落在姜沅身上。 确定裙衫未有丝毫凌乱,昨夜没有意外发生,姜沅才稍稍松了口气。 奇怪,她明明记得昨晚自己是坐着闭目养神的,却不知为何躺在将军怀里睡了这么久,就算她再困倦,也不应该会这么唐突,可话说回来,将军一向是沉稳持重讲究规矩之人,连她烤干衣物都会避开,总不可能做出这种逾距之举。 心中疑惑很多,她想问清楚他这是怎么回事,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就在她纠结凌乱时,身后突地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 姜沅忙转过头看去。 只见裴元洵已起身,也已穿好了外袍,只是他捂着左臂,剑眉拧起,神色隐有痛苦的模样。 姜沅心头一惊。 一定是他的伤势加重了。 昨晚她枕在他的左臂上睡了那么久,想是压到了伤口。 懊悔愧疚顿时涌上心头,打算理清昨晚之事的念头顷刻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姜沅匆匆走到他身旁。 不过,由于方才那幕意外,尴尬纠结的复杂情绪尚在心头,姜沅没有直视他,而是低头盯着他那左臂伤口处的位置,轻声道:怎么样??_[(” 她紧抿着唇,绵密柔顺的乌发垂在身侧,低头的时候,发梢无意蹭过他的手背,触感微痒酥麻。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道:“不好。” 不知为何,将军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落寞,不复以往的低沉稳重。 姜沅悄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的剑眉紧拧,那双黑沉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里似乎有复杂难懂的情绪,她看不明白,但她的心却莫名慌乱地跳了几下。 视线相对片刻后,姜沅迅速转眸看向别处。 不过,将军说不好,定然是极为难受的了,身为大夫,她总不能坐视不理。 姜沅定了定神,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衣袖,好去查看他左臂上方的伤口。 她 这样做,裴元洵没说什么,只是支起左臂,任她去看。 不过,待姜沅定睛去看他的伤口时,才发现他的体魄实在强悍,那昨晚情形不妙的伤势,此时其实已好转了许多。 昨晚他还不曾说过半个疼字,今天怎就觉得难受了? 姜沅轻声道:“已经好转许多了。” 裴元洵淡淡哦了一声,道:我也以为好转了,可目前来看,似乎并未如此。?_[(” 他说话的时候,沉重地叹了口气,眉头重又拧起,瞧着他一副痛苦难忍的愁苦模样,姜沅的心头蓦然泛起细密难言的疼。 她自责愧疚地看了他几眼,将那已晾干的绣帕对折后缠住他的伤口,这样做,并不能减轻疼痛,但这种被大夫重视的感觉,可以抚慰病患一部分心头的痛感。 缠好后,她轻声问道:“还很疼吗?” 裴元洵抿唇看着胳膊上的绣帕。 那绣帕是杏色的,边角处绣着一朵小小的荷花,花瓣娇美艳丽,帕子触感软滑,与她当初为他擦汗时,落在他院子里的绣帕一模一样。 那是关心,是在意,是隐藏在心底的爱意表达,当初,却被他自以为是的误解过。 看他一时没有开口,神情也极为严肃凝重,姜沅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道:“怎么不说话?” 裴元洵垂眸不动声色地看向她。 昨晚困倦时他让她靠在肩头,之后,睡意重重袭来,他支撑不住,便下意识揽着她的腰身,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同睡去。 方才她那样着急得与他拉开距离,连纤细的背影似乎都带着生气怒意,让他险些以为她又要离他而去。 而此时,他看得出来,她那一双乌黑纯澈的眸子中,是急切,是担忧,更是在意。 许久后,裴元洵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隐忍道:“尚能忍受。” 他说能忍受,姜沅没有半点放松,反而更加忧心。 她的药箱在大船上,而那船家不知何时才能找来这里,在船家找来之前,他们最好先在这里等待,以免彼此错过。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姜沅拧着秀眉,来回踱着步子的轻微响动。 她眉头未见舒展,一直在苦苦思索治伤良策,其实不过几个时辰的问题,况且,他的伤已不严重,她却担忧未减。 裴元洵的视线随她移动片刻后,唇角暗暗勾起,道:“一直担心我的伤势,为何这么在意我?” 医者担心伤患的病情,本就是份内之事,姜沅想也未想便道:“我是大夫,将军救了我的命,我自然应该帮将军看好伤病的。” 闻言,裴元洵没作声,胸膛却沉闷地起伏起来。 大夫,伤患,她的脑袋中,始终只有这一个答案,她怎么就不肯正视自己对他的心意? 良久后,裴元洵暗暗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她,沉声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他倏然走近,距她仅有半尺之遥,那神色沉冷如冰,浑身迫人的威势蓦然压 下,姜沅被他意外的举动惊吓到,急忙后退了几步,道:“是。” 裴元洵垂眸盯着她,步步往前逼近,又道:“没有半分其他意思?” 熟悉的清冷气息蓦然袭来,严严实实地笼罩在身侧,姜沅的背抵到冰冷的墙壁上,身后已无处可退,他这样逼问,实在不讲道理,姜沅拧眉不解地看着他,心底蹿起一股郁闷的恼火来,道:“将军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不懂,为什么会不懂? 突地想起,她未来的规划中,没有萧弘源,亦没有他。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底闪过一抹汹涌而至的郁色。 今日,他非要问出个答案不可。 他倏然上前一步,伸出长臂撑在她身侧,让她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就那样眼神沉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姜沅,你的心里,可还有我?” 姜沅一下子愣住。 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亦或者,她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不说话,室内便陷入无声的僵持之中。 四周安静的落针可闻,姜沅却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乱跳。 她知道此时应该说点什么,但却就那样睁大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L,不见她说话,裴元洵放缓了声音,似温柔的低哄:“姜沅,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和宁宁。” 姜沅的心慌乱地跳起来。 理智告诉她,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当务之急是先回清远县,回到那里之后,她是打算扩大保和堂的,之后招收医徒,传授医术,著书立说,对了,她有母亲有宁宁有胡娘子还有嬷嬷丫鬟,她还有很多家财,其实,不需要他的照顾,她和宁宁也会过得很好。 她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机会,她不明白,此时是对他的感激,还是...... 她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下意识低下头去,苦苦思索一个合适答案。 过了片刻,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裴元洵的耐心几乎告罄。 他的大掌铁钳似地握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却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 他本就高大,又像铜墙铁壁似地圈住她,那只大掌力度太大,姜沅简直丝毫动弹不得,她下意识伸出手来推拒他的胸膛,可他根本稳如泰山般纹丝不动。 得不到她的答案,他要帮她做出抉择。 裴元洵的视线从她精致的眉眼逡巡而下,缓缓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片刻后,他伸出大掌轻轻扣住她的后脑,俯身亲了过去。 他的吻很凶,又很急,一如既往地没有章法,急切地在唇齿上掠夺,似乎想着急确认什么,又想得到她的保证。 姜沅被他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脑中有个冷静的声音在提醒,应该尽快挣脱他的束缚,可出乎自己的意料,她的心跳得比以往更厉害,咚咚响个不停,而她竟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襟,忍受着他毫不温柔的亲吻,没有推开他。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突地响起了几道凌乱脚步声,那脚步正往这边赶来,愈走愈近。 那些人来得不合时宜,裴元洵烦躁地拧了拧眉,终是压下心中的难耐,松手放开了姜沅。 钳制松开,姜沅微微喘息着靠在墙壁上,白皙的脸上染着一层绯红。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却觉得一疼,裴元洵方才亲得太急,她的嘴唇都被他咬破了。 脚步声已走到庙门外,还有说话和呼唤的声音,那些声音耳熟,是船家和厨娘找寻了过来,不能让他们撞见这荒唐的场景,姜沅含羞带恼地瞪了裴元洵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不过,还未等她走出两步远,裴元洵伸出长臂,轻而易举地把她捞回身前。 他低头看着她,平复了自己的喘息,道:“为何恼我?” 姜沅恼他不守规矩,恼他有挟恩图报的嫌疑,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方才还担心着他胳膊上的伤势,却被他按在墙上胡乱亲了一通,枉她还敬他正人君子,敬他沉稳持重,此时,寻找他们的人已走到庙门处,他竟还能气定神闲,似乎没有半分慌乱。 姜沅的嘴巴疼,舌尖也疼,她说不出话来,只好捂着唇气恼地看着他。 被她凶巴巴盯着,裴元洵却很受用,他闷笑了一声,道:“我出去看看,不让他们进来,你在这里等着。”!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70章 待裴元洵大步流星地迈出门槛后,外面立刻响起船家惊喜相认的声音。 他出去后,顺手虚掩上了门,姜沅忿忿地站在房内,隐约听到他吩咐了几句什么。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去,吱呀一声,庙门被推开,进来得是那大船上的厨娘。 厨娘提着一个包袱,见到姜沅,高兴地抹着眼泪,说:“姜小姐,昨晚找不见你,我还以为你们......” 她抽抽噎噎地说了几句,便赶紧放下包袱,道:“这里是衣裳鞋袜,刚才裴公子让我从船上带下来的,你先换上吧,等你换好了我们就走,船家和裴公子就在外面等您呢。” 姜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着的双足。 将军虽是可恶,却倒是细心,生怕她这个模样被人看见,她没说什么,谢过厨娘后,便很快换好了衣裳鞋袜。 待她走到庙外,便看到裴元洵负手而立,举目望着岸畔的不远处。 那边有一群身着皂衣的差役黑压压往这边走来,为首的人身穿四品官袍,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副官,三人皆是一脸慌张的模样,一路提着袍摆气喘吁吁地飞跑着往这边赶来。 见姜沅出来,裴元洵大步走到她身旁,道:“已差船家去报了官,来得是当地知府。” 姜沅:“哦。” 她的脸上还有愠怒,唇角也轻抿着,一副不想理会他的模样,裴元洵深深看了她一眼,视线掠过她唇上嫣红的咬痕,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疼吗?” 厨娘就在不远处,姜沅怎好意思跟他谈论这个问题,想起他方才的孟浪,姜沅气呼呼地看看着他,想要生气地斥他一句,可她一向又不会说出重话来,看了他半晌,那股怒气莫名其妙消散了不少,她摸了摸唇,疼得轻嘶一声,不满又霎时涌上心头,索性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他方才真得是气到她了,裴元洵不自在得轻咳一声,道:“抱歉,我.....” 话未说完,一群属官吏员差役们浩浩荡荡地赶到了近前,见到大将军,为首的孟知府大人赶忙行礼请罪:“下官不知将军到此,听闻将军遭遇水贼,下官实在难辞其咎。” 未说完的话被贸然打断,此时当以公务为先,裴元洵肃然挺直身板,立掌挥手,示意他不必客套,而是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孟大人,当地水贼之患,不可不除。” 孟知府苦着脸点头:“将军所言极是,只是下官无能,多次剿贼无功而返,此番难得遇到将军,还请将军能够指点一一。” 裴元洵思忖片刻,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先回府衙吧。” 一行人去了府衙后,将军与那孟知府去商议要事,姜沅便暂且只能在官邸住下。 那大船上死了水贼,此番也不能走了,要留在这里要配合审问,姜沅对这里不熟,若是离开,就只能另雇车船再走,她先前给母亲的去信上写明了归期,若是耽误了时间,只怕母亲和宁宁担心,可留在这里,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姜沅在官邸住了一天,临近傍晚时,裴元洵商议完公务,便到这里来看她。 他来得时候,姜沅正在和她的丫鬟慧儿重新整理行李,慧儿年纪尚小不大懂事,先前大船上闹了水贼,她却什么都没听见,呼呼大睡了一整晚,直到这会儿,她还不知道主子昨晚经历的惊心动魄,这会儿她们又要重新出发,慧儿还当是个好玩的差事,一边重新把那些书册摆整齐了装进木箱子里,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看到将军过来,姜沅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对慧儿道:“你去街上糕点铺子买些茯苓糕蜜饯之类的零嘴,咱们路上带着吃。” 慧儿最喜欢吃零嘴,当下拿了钱袋,高高兴兴出去了。 她一离开,房内便安静下来,姜沅看了一眼肃然立在门槛处的将军,没有作声,而是低下头,继续整理着白日翻看过的医册。 裴元洵大步走近,沉声道:“还在生我的气?” 姜沅抿了抿还有些发疼的唇,不小心碰到了咬痕,有些疼,她忍不住轻嘶一声,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可方才在庙里头的话还没说清楚,对着他,她又发不起脾气来,纠结半天,幽幽对他道:“将军蛮横,仗着力气大,就可以欺负人了吗?” 裴元洵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歉意从心底蹿起,她那唇上的咬痕还很明显,一小块红,像涂了鲜艳的口脂,都怪他当时情绪冲动之下莽撞冒失,是他欺负她了,既然这样,他怎么弄疼她的,就让她加倍还回来。 裴元洵伸出大掌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往自己胸膛靠近,道:“姜沅,是我不对,不该唐突你,你有气就尽管往我身上撒,你想怎么打骂我都可以,别气坏了身子。” 他的大掌像铁钳,生怕她离开似的,抓得很紧,姜沅挣了两下没挣开,他说要她打他,可她怎么舍得打他一下,看她不肯还手,裴元洵沉声对她道:“那我怎么咬你的,你就如是咬回来。” 姜沅微微愣了一瞬,用这个法子,到底是他受她欺负,还是他占她便宜? 不过,他那张俊冷的脸近在咫尺,薄唇棱角分明,线条平直而有力,姜沅盯着他的唇看了几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低头靠了过来。 唇齿轻轻一碰,裴元洵没敢乱动,似乎等着姜沅在咬他。 他的唇微凉,不同于在庙里亲吻时的急切,带着一种清冷好闻的气息,蓦然相贴,一股异样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像细微的电流在心头划过,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姜沅耳根一热,脸唰得红了。 她急忙往后一仰,生怕他的唇又跟过来,便赶紧道:“将军放开吧,我没生气。” 裴元洵没有作声,而是细觑着她的脸色,那玉白的脸颊有些发红,眼神也闪烁着不肯看他,他抬起大掌,带着薄茧的大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放缓声音道:“真得不生气了?” 姜沅慌乱地点点头,道:“本来就没怎么生气,不过,将军一向冷硬,以后要温柔体贴些。” 以后,她提到了以后。 一种巨大的惊喜在眸底悄然蔓延开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肯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照顾她和宁宁了? 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裴元洵无声勾起唇角,沉声道:“既然不生气了,那,我在庙里说的话,你是不是同意了?” 他的星眸乌黑深沉,垂眼看着她的时候,眸底带着无尽的疼惜与爱恋。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姜沅确定,莽撞的亲吻,落水施救,那碗熬煮了大半个时辰的红豆粥,以及此前的种种,都是他对她的真心爱意。 只不过,她现在还不能马上同意他照顾她和宁宁,因为,在将军的想法中,照顾,便意味着他要马上娶她回府,她想,这件事情不能着急,她还有许多药堂的事要做,也还要多陪陪母亲,也许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诸如他府里的家事,她现在一时摸不着头绪,只想过一段时间再认真考虑。 姜沅看了他许久,轻声道:“我想先和将军相处看看。”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裴元洵眉头拧紧了一瞬,又悄然松开。 他要顺从她的心意,不可操之过急,她想怎么办,只要她肯与他重归于好,他照做便是,裴元洵神色严肃地点点头,道:“如你所言,该怎么相处?” 具体该怎么相处,姜沅也没想好,但他要办理公务,她不能一直在这里守着,母亲和宁宁还在清远县等她,姜沅温柔地握住他的大掌,道:“将军先忙好你公务上的事,我回清远县见母亲和宁宁,我明日一早便出发吧,待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们再商讨怎么相处。” 裴元洵大手握住她的腰,一缕郁色在眸底翻腾起来。 她的嗓音温婉柔和,说出分别的话却如此平静,当真是没有心肝,明明刚说了要与他相处,却马上要跟他告别,此时分开,岂不是要许久不见,他怎么忍受得了? 他恨不得,每一刻每一息都与她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 裴元洵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清远县,到了清远县之后,不要逗留,我们马上带宁宁和夫人回京都。” 回京都之后,只要她觉得相处满意了,他便立刻差人上门提亲,定亲需要三个月吧,时间太长了,但他会耐心等待的,将军府距离侯府不远,他们还可以经常见面,而成亲之后,他们便可以厮守一处,白头偕老。 想到这里,裴元洵唇角悄然勾起。 他伸出长臂,揽过姜沅的肩头,让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她身上清淡的香味,像初夏的青荷,丝丝缕缕的,萦绕肺腑,裴元洵低头埋在她的颈间深嗅着,道:“若要彻底铲除当地的水贼,尚需一些时日,这些日子我不在这里,你就住在官邸等我,待我处理完这里的公务,我们一起去清远县。” 他抱着她,姜沅便回应似地伸出纤细的胳膊,用力环紧他劲瘦的腰身,不过,听他说完这些话,姜沅嗔怪似得轻声道:“将军要我等你办完公务,那需要好久,你很不讲道理。” 她轻柔的嗔怪也如此悦耳,裴元洵低头吻了吻她的乌发,勾唇轻笑道:“明日我离 开以后,你若觉得清闲无事,便在当地逛一逛铺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喜欢的钗环首饰,绫罗绸缎,都尽管去买了,我会安排人跟着你,安全的问题,你不必担心。” 她喜欢什么,他其实了解得还没那么清楚,诸如钗环绫罗,那些京都贵女最爱谈论的,也是三小姐裴元滢最喜欢的,其实她根本不在意那些,不过,将军的好意她还是心领了,等他说完这些,姜沅很快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也不喜欢逛铺子,不过,如果此地有医术高明的医堂的话,我想去拜访学习一下。” 她想怎样便怎样,不爱逛铺子便不去逛,想拜访医堂便去拜访,只要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他们三口之家终要团聚,喜悦便不可抑制地溢出眸底,裴元洵道:“那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姜沅的脑袋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声安稳又让人放心,她下意识闭上眸子,轻轻嗯了一声:“我等着将军。” 裴元洵低头看着她的发顶,唇角不可抑制地扬起。 不过,姜沅今日那乌黑柔顺的发上插着一支凤簪,那簪子的光泽耀目,是京都最流行的样式,裴元洵的视线落在那凤簪上,默默看了几眼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沉冷起来。 几息后,他摸了摸衣襟,从怀里掏出一支栩栩如生的赤凤祥云纹金簪来。 那是他当初从边境特意给她带来的,也是后来她离开将军府时当掉的东西。 这簪子价贵倒是其次,只是那颗东珠上的姜沅两个小字,是他伴着边疆黄沙,夜冷孤寂之时,一刀一刀亲手刻上的。 过了一会儿,裴元洵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姜沅头上的发簪,语调轻飘飘道:“这簪子与你的衣裳不相配,还是换下吧。” 姜沅愣了愣,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竟不知道,将军这么一个连衣裳都只爱穿玄色墨色的沉冷之人,在他眼中,想必无论女子的衣裳款式有哪些样式都不清楚,此时竟然会注意到簪子与她的衣裳相不相配。 不过,看到他大掌里捏着的那只凤钗,姜沅惊讶了许久。 所以,当初他找到清远县来,并非是碰巧相见,而是他查到了这支簪子,追踪线索才找到了她。 姜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簪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眼圈也悄然泛红。 良久,看她没有作声,裴元洵又沉声道:“我给你换上。” 那只凤簪很贵重的,是他的心意,戴在头上万一丢了岂不可惜,姜沅鼻腔有些酸酸的,闷声道:“还是收起来吧,我怕丢了。” 她不肯换下,裴元洵神情古怪地盯着她发上的簪子,轻咳一声,道:“你这簪子,是你自己买的吗?” 姜沅闷闷点了点头:“从首饰铺子买的。” 她惯常爱穿浅青色的长裙,这颜色虽然清雅,但对她这个年纪来说,会显得性情有些冷淡疏离,她便戴了一支凤簪,那簪子的款式大方活泼,是她特意在首饰铺子买的,与她常穿的衣裙是相补的。 顿了顿,她又道:“将军送给我的簪子才是独一无一的。” 他送她的簪子,才是她最喜欢的。 裴元洵满意地勾起唇角,笑意自心底愉悦地弥漫出来。! 第71章 翌日,慧儿一早便叩响了小姐的房门,待得到允许进门后,慧儿咚咚跑到姜沅床前,嘴角一咧,满怀期待地问道:“小姐,咱们今日出发吗?我可想夫人和小小姐了。” 姜沅轻轻摇了摇头,道:“暂且留下,我们先等将军回来。” 这会儿子还不能走啊,也不知道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慧儿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看了看小姐的脸色,才发现小姐昨晚似乎没有休息好,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那双秀眉还紧拧着,不知在想什么。 慧儿道:“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昨天买的糕点可好吃了,小姐吃上几l口,保管心情就能好起来。” 烦心事是没有的,只是担心将军去除水贼时会不会遇到危险,又十分思念母亲和宁宁,所以才没有休息好,不过,慧儿昨天去买了零嘴,回来就要她吃些那绿豆糕,说是甜而不腻,别提多好吃了,姜沅昨晚没有胃口吃,现在看她又极力推荐起来,不由笑了笑,道:“好。” 慧儿很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端着碟子小跑着回来,那碟子里撑着八块绿豆糕,那糕是浅青色的,晶莹剔透,尝试一口,果觉糯软细腻,醇香清甜,姜沅称赞道:“这糕点和京都的味道不一样,很有特色。” 慧儿眨了眨眼睛,道:“小姐,这糕点有特色,那糕点铺子也很与众不同,那铺子老板是个书生,他不去考功名,反而要开铺子卖糕点,听说是因为他娘生了病,为了给他娘治病,他才卖绿豆糕挣钱的。” 一个书生,孝顺至此,让人心生敬佩,姜沅慢慢吃完绿豆糕,道:“慧儿,带我去一趟那糕点铺看看。” 两人到了那糕点铺外时,正是中午时分那铺子生意最好之时。 那铺子只有一间铺面大小,售卖的绿豆糕摆在门口的长竹筐中,那竹筐很干净,下面垫着白色的油纸,一块块绿豆糕整齐有序地摞在白油纸上,买糕点的人排成长队,有提着自家攒盒装糕点的,也有空着手来的,那样就得等买了糕点后,让老板用荷叶包上带走。 那卖绿豆糕的书生年纪不大,看上去尚未及冠,长得很清秀的模样,他不怎么说话,来了顾客,便麻利地包上绿豆糕奉上,之后略一点头,道一声慢走。 姜沅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待买绿豆糕的人顾客走完了,她走上前,道:“请问......” 话未说完,那老板看了她一眼,抱起竹筐向铺子里走去,淡声道:“抱歉,糕点卖完了,姑娘明日再来买吧。” 话音落下,那老板已走到后院不见了踪影,慧儿探头往铺子里张望着,嘀咕道:“他怎么跑这么快,对人也不热情。” 既然母亲生了病,想必他还要去照顾,不够热情也能理解的。 只不过,人一离开,贸然进去打扰也不方便,就在姜沅犹豫该怎么办时,铺子外遥遥走来三个人。 那三人之中,为首的一个男子人至中年,黑皮方脸,留着两撇八字胡,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两人看上去都不到十五岁的模样,那中年男子一路昂首挺胸脚步轻快地走来,身后的两人则各背了一个硕大的药箱,吃力得跟在他身后小跑着。 姜沅看了一会儿,心中了然。 看来那男子是大夫,他身后跟着的是医徒,他们前来,应当是为铺子老板的母亲看病的。 等人至近前时,姜沅自觉让开了路,那男大夫高傲地瞥了她一眼,大步向铺子里走去。 不过,等他的医徒从旁边经过时,姜沅一眼看到了那药箱上一心药堂的字号。 她打听过,这里的一心药堂,是当地最好的药堂,那男大夫已有两个医徒,想必是医堂医术极好的大夫了。 姜沅正想去拜访当地医术高明的大夫,见此,便对慧儿挥了挥手,悄声嘱咐她道:“我们去里面看一看,记住,若是问起,暂时不要透露身份,只说是来买糕点的。” 到了铺子的后院,见到她们又走了进来,那老板一愣,道:“姑娘,你们怎么进来了?糕点已卖完了。” 慧儿眨巴眨巴眼睛,道:“老板,我们家夫人今天只想吃你们家绿豆糕,还有没有多的?” 那老板拧起眉头,道:“若是你们不急,就先等一会儿吧,等大夫给我母亲看完病,我再去做一锅出来。”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道:“多谢,不急,我们可以坐在房里等么?” 这后院只有一间厢房,那男大夫方才进去的就是那间屋子,那老板没说什么,淡淡点了点头道:“两位进来吧。” 到了房内,老板拿了两个木凳过来,姜沅和慧儿便在门口处坐下等着。 来买糕点的顾客,有偶尔在院子里候着的,所以那男大夫毫不在意,倒是那两个医徒打量了她们几l眼。 待坐定后,姜沅展眸向房内看了过去。 这厢房不大,也没有屏风遮挡,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靠窗处有一张床榻,那老板的母亲半靠在床榻上,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挽着发髻,虽然眉眼温和,但脸色发黄,气息也浅,一看便是久病未愈的模样。 那男大夫虽然对姜沅主仆二人不甚在意,那夫人却觉得她们眼生,频频向她们看了几l眼。 待那男大夫把完脉,便沉重地捋了捋胡须,道:“唐夫人,你的病情控制得很好,但尚且没有好转,还需按照我之前开的方子,继续服药才行啊。” 闻言,他身后那两个小医徒眼神震了震,彼此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说完,他转头看向那年轻的老板,道:“唐平,我开了方子,你还是去一心药堂拿药,记住,每日给你娘吃三副药,药量比以往再加一倍,别忘了。” 那名字叫做唐平的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闻大夫。” 闻大夫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转眼间,看着自己那两个低头默不作声的医徒,他脸色一板,严厉道:“佟秋,严青,还愣着做什么?” 被点名的连个医徒忙走上前,一人扛起一只药箱,恭敬地跟在那闻大 夫身后走了出去。 那唐夫人要起身相送,可她刚一掀开被子,眉头便突地拧起,一副十分痛苦难忍的模样,片刻后,她重重叹了口气,只得又躺了回去。 不过,就在她动作间,姜沅发现,她的腹部圆鼓鼓的凸起,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那明显不是有孕在身,极大可能是腹部生了肿囊,这种情况,服用汤药根本难以治病除根,那男大夫方才开得老参红花之类价贵散淤止痛的药,那药暂能起到止痛吊命的作用,但服用时间久了,却容易造成肿囊破裂,届时必定囊破而死。 姜沅霍然起身,顾不上冒昧唐突,几l步走到那唐夫人的榻前,道:“夫人,我略懂医术,能否帮您看诊一番?” 听到她的话,唐夫人很是意外,她不认得姜沅,不知道她是何目的,她急急唤了自己的儿子来,当着儿子的面,她似乎才放心了些,道:“姑娘,我们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又不是一心药堂的大夫,我怎么相信你呢?” 贸然提出要给陌生人看病,别人有所防备也是正常,不过,证明自己会医术并不是难事,姜沅道:“夫人面色萎黄,气息孱弱,腹部生有异物,甫一动作,便会觉得疼痛难忍,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话,夫人服用汤药之后,虽有一些效果,但一旦停了药,疼痛便会加剧,夫人有没有觉得,用药久了,药量虽增加,药效却越来越低?” 她说完,那夫人还没有吭声,唐平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姜沅,道:“姑娘,麻烦您给我母亲看诊吧。” 姜沅没带药箱,但把脉看诊无碍,她细细为唐夫人把了脉,之后又检查过她的四肢腹部,确定与她猜测得无疑后,便请唐平移步一旁,如实道:“唐公子,您母亲的病,要用破腹之法去除腔内肿囊才能治愈,那位闻大夫开的药,我建议您不要再让您母亲服用了。” 唐平愣了许久,道:“破腹之法,听起来难度极高,姑娘,你会这种医术吗?” 姜沅如实道:“我的师傅叫谭茹,曾传授我这方面的医术。” 唐平犹豫起来,道:“姑娘可有万全的把握,若是我母亲病情加剧,或是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任何病症治疗的过程中都有意外的可能,姜沅不能声称自己有完全的把握,她斟酌一番,谨慎道:“我有九成把握,若是成功,您母亲的病便可以根治了。” 唐平道:“那剩下的一成呢?若是我母亲出了意外,我该当如何?姑娘是大夫,又是外乡人,治不好病自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只有我寡母一人,她含辛茹苦将我养育长大,我还没有好好孝敬她一天,我不能让她有任何意外。” 姜沅沉默不语起来。 其实,她有九成九的把握,但为了谨慎起见,她故意说低了些,不过,虽然是那一点意外几l乎不可能发生,但这种事,谁也不能打保票。 许久后,她轻声道:“唐公子,你每次去一心药堂,抓药需要多少钱?” 提到钱,年轻男子的脸上浮现出难堪,他是书生,那双手是执笔翻书的 ,为了做绿豆糕,他早已放下了笔墨,可每日辛辛苦苦卖糕赚的钱,拿去抓药犹有极大不足,家里已卖了一间院子还债了,他默然许久,道:“每天三副药,大约二两银子。” 闻言,慧儿在旁长大嘴巴地啊了一声,每天就要二两银子,就算是在京都,这个数目寻常百姓之家也根本难以承受的。 姜沅道:“唐公子,我为你母亲治病,不用诊金,只需要你付一两银子,这银子是看病时所耗银线汤药的费用,你可以考虑一下。” 顿了顿,她又道:“我在府衙前街的官邸居住,七日之内,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她话音落下,便听到唐夫人在房内道:“姑娘,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不必听我儿子的话,我愿意让你治病。” 唐平看了她一眼,道:“姑娘,给母亲看病的事,由我做主。” 说完,他便很快走进房内,不一会儿,房内传来母子两人断断续续争执的声音。 显然,唐夫人不想再让儿子劳累挣钱为她治病,所以,即便有风险,她也想试一试,但唐公子极为孝顺,不肯让母亲冒一点风险,母子两人各有考量,各有道理。 姜沅在外面驻足片刻,知道一时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对慧儿道:“我们先回去吧。” 七日倏然而过,那唐平一直没有到官邸来。 治病救人,也得看对方的意愿,姜沅虽是有些失望,到底也不意外。 不过,这日上午,将军倒是差人来了信,信中提到,水贼已尽数铲除,他快要回来了。 想到他要回来,姜沅便难掩心中的激动,担心他这次又身上带伤,她便打算亲自去趟一心药堂,好提前买些金创粉之类的药物备上。 不过,当她到了一心药堂门外后,却发现,大中午头上,那两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小医徒却顶着日头在外站着,似乎在受罚。 日头有些毒辣,那个叫佟秋的姑娘,一张脸晒得发红,而叫严青的那个男医徒,热得满头大汗,还拿袖子做扇,给佟姑娘用力扇着风。 姜沅心头微动,走上前问道:“你们为何要在外面?” 两个小医徒觉得她眼熟,佟姑娘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我见过你,你在唐公子的糕点铺买过绿豆糕。” 姜沅点头笑了笑,道:“你记性很好,正是我。” 严青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姑娘,你别跟我们说话了,师傅看到会不高兴的。” 姜沅吃惊道:“师傅在罚你们?” 佟秋吐了吐舌头,道:“姑娘,你快别问了。” 她话音落下,药堂内便有脚步声走近,两个小医徒立刻鹌鹑似地低下头,再不肯说话了。 担心他们受罚,姜沅便不再多问。 到了堂内,那闻大夫正捋着胡须给人看诊,除了他,药堂内还有六个年轻一些的男大夫,从人数规模上来看,这药堂确实是当地最大最好的,而那些年轻大夫时不时到闻大夫身旁请教 ,可以看出他的资历最老,权威最高。 姜沅要了一瓶金创药。 不过,那金创药有区别,若是普通的,需要半两银子一瓶,若是闻大夫亲手研制的,效果要好上很多,则需要一两银子一瓶。 姜沅两样各买了一瓶。 回去之后,她便把那药都倒了出来,细细看了一番。 令人惊讶得是,闻大夫亲手研制的药,与那普通金创药并无太大区别,仅多加了一味薄荷。 那薄荷涂在伤口上并无治愈的效果,只是起到清凉之效,会造成疼痛减轻的错觉,况且薄荷便宜,因为多添了这一味薄荷,便要多付半两银子,属实价不符实了。 不过,联想到这位闻大夫给唐公子的母亲所开的药方,其实也不足为奇了。 待姜沅把金创药装回原瓶后,慧儿咚咚咚从院外跑了过来,高声道:“小姐,那位唐公子来找你了。” 唐平会来找她,姜沅意外不已,七日已过,她本打算着,待将军今日回来,明日一早他们便可以启程去往清远县呢。 不过,唐平见了她,满脸急色地拱了拱手,道:“姑娘,我母亲肚腹疼痛不已,今天我送她去一心药堂就诊,闻大夫照常给我母亲开了药,可吃了仍然不顶用,现在她已昏迷不醒,请您帮我看一看吧。” 他是没法子了,只有她这一根不知有用还是无用的救命稻草,只得来求她,姜沅听完,立刻道:“唐公子,你母亲现在何处?” 唐平道:“还在一心药堂。” 唐夫人此时昏迷,想是肚腹内的囊肿破裂,此等性命攸关之时,若是轻易挪动身体,只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姜沅想了想,道:“我随你去看一看吧。” 唐平感激不尽。 到了一心药堂,那唐夫人躺在医室内,脸色几l乎没有一丝血色,昏迷不见醒来,姜沅检查过,才发现她身下已流出许多深色血块,若是再晚诊治,她就有性命之忧了。 姜沅需得在这个药堂中给她破腹去除肿囊。 不过,正在她打算借用那医堂之时,那闻大夫带着几l个年轻大夫过来,嘲讽道:“姑娘,你要破腹取囊治病,我等闻所未闻,我看你年轻,真是无知者无畏。” 他们出言质疑嘲讽,姜沅全然不理,此时时间紧张,她没有功夫与他们多说,她冷静道:“我要借用一心药堂的医室,麻沸散,桑皮线,银针、砭石若干,同为医者,还请诸位予以协助,待诊完病症之后,所需费用,我会如数支付。” 闻大夫冷笑道:“姑娘,你可真是天真可笑,你要借用我的药堂,我就要借了么?若是治死了人砸了我药堂的招牌,就算你赔上这条小命,你也赔付不起我的损失!” 姜沅抬眼看着他,道:“医者仁心,她曾是你的病患,闻大夫难道见死不救吗?” 闻大夫捋了捋胡须,脸上泛出森森冷笑:“什么仁心不仁心的,也别给我扣见死不救的帽子,人各有命,今日阎王让她走,我等大夫也留她不到五更。姑娘, 我劝你识相点,赶紧走,否则我就撵人了。” 唐平怒道:“闻大夫,枉我一向敬重相信你,你怎可如此冷漠绝情?” 闻大夫啧了一声,道:“唐公子,不是我冷漠,是我爱莫能助,你要是想请这位姑娘给你娘治病,你们现在离开,爱去哪里治病就去哪里,只要不在一心药堂,我等自然不会阻拦。” 说着,他往后瞥了一眼,那几l个年轻大夫立即上前,打算一拥而上把唐夫人抬出去。 唐平发怒上前阻拦,被几l个人轻而易举架到旁边押着,姜沅心寒这些人的所为,但以她之力,根本阻拦不住那几l位大夫,况且,他们若不借用医室,她是没有法子的。 虽知道讲道理是徒劳,姜沅还是护在那唐夫人身旁,道:“几l位,你们冷静一下,如果出银子能够解决,我愿意付钱......” 那几l个大夫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有那两个小医徒劝道:“师傅,你消消气,救唐夫人一命吧......” 医徒人微言轻,更是无人理会,就在一个大夫想要蛮横得将姜沅推搡到一旁时,药堂外突地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那脚步很快就来到了药堂内。 裴元洵视线锐利地扫了一眼那打算推搡姜沅的男大夫,脸色沉冷如霜,迫人威势顿时兜头盖下。 他倏然出手,寒光闪过,一把匕首死死钉在那男大夫耳旁的柱子上,匕首擦脸而过,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争鸣声。 那大夫的脸旁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颤抖着高声哀嚎起来。 裴元洵眼神沉冷地看着那群大夫,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第72章 那把匕首匕尖悉数钉入柱中,就连匕柄都泛着瘆人寒意,虽然不知来人的身份,但他那沉冷声音落下,带着杀伐果决的凛厉气势,为首的闻大夫两撇胡子吓得颤了颤,立刻撒开腿跑出了医堂。 他一走,剩余的大夫面面相觑片刻后,恍然反应过来,一个一个你推我搡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生怕再晚一步,就会被那匕首削掉脑袋。 药堂内的混乱吵嚷一时归于安静。 看到将军,姜沅又意外又感激,她提起裙摆,匆匆几步奔到他身旁。 多日未见的思念掩在眸底,她深深打量了他好几眼,确定他没有因除贼而受伤,那颗悬挂几日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道:“将军怎会来这里?” 药堂发生的事一目了然,裴元洵拂起她方才混乱之中落在雪腮旁的鬓发,沉声道:“在官邸没找见你,听说你来了这里。你要给这位夫人施针?” 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姜沅忙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要借用这里的医堂,麻烦将军帮我看守这里,我需要大约半个时辰治病,半个时辰观察病患治病后的情况,期间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打扰我。” 治病救人的事,她是大夫,所说的话便是铁律,裴元洵沉声道:“好,你放心医病。” 借用医室不会再有问题,不过,姜沅还需要两个助手。 那些大夫们已撤离到药堂外面,只有两个小医徒还站在原地,他们没有离开,而是频频朝她这边张望着,一副想上前帮忙又不敢的模样。 姜沅看了他们一眼,走过去问道:“我要给唐夫人诊病,你们可愿帮我?” 佟秋和严青相互看了几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闻大夫是他们的师傅,现在师傅被吓跑了,若是他们两个帮这位女大夫,岂不是背叛了师傅?等师傅回来,就不仅仅是罚他们晒日头那么简单了。 他们脸上有犹豫和挣扎,姜沅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他们的回答。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佟秋下定决心似地握了握拳头,道:“我愿意帮你!” 她已表了态,严青则沉稳地思考了一番,上前一步道:“我也愿意。”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道:“多谢你们。” 她交待两个小医徒去煮麻沸汤,准备桑皮线,自己则去了医室做破腹施诊的准备。 一刻钟后,医室内的看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医室外,一门之隔,裴元洵身姿肃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双沉冷锐利的星眸盯着药堂外。 迫于堂内那瘆人的压力,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没有一人敢靠近药堂。 不过,虽然闻大夫等人不敢靠近药堂,但裴元洵耳力敏锐,药堂之外低低的议论说话声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闻大夫忿忿不平道:“那是我的药堂,竟然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丫头占了去,更可笑得是,那里头还有个男人,他仗着自己高大健壮会功夫,就把我们给打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药堂外早已围拢 了一群百姓,当地其他药堂的大夫们也已闻讯过来,闻大夫对那些大夫道:“同为大夫,大家今天就给我们一心药堂做个证人,那里头治病的姑娘今日若是在我们药堂治死了人,这可和我们药堂没有半分干系!” 一心药堂的大夫们压根不相信能有人破腹取囊肿,都认为唐夫人割破肚皮必死无疑,那其他药堂的大夫们听完来龙去脉,也都纷纷叹息一心药堂沾上了倒霉事,同情道:“闻大夫,你放心,若是闹出人命来,那也是那姑娘和唐公子之间的事,不关你们药堂的事。” 闻大夫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看,那丫头片子瞎逞能,待会儿她治死唐平他娘,我看她该怎么办!” 其中有个声音犹豫着问道:“那姑娘姓什么?” “我听见有人唤她姜姑娘,可能姓姜吧。”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雍女大夫少之又少,我在京都时见过御医堂的姜大夫,她治过疫病,在杏林医堂师从谭医官学过医术,后来又去了御医堂,连当今圣上那经年的急症,都是她看好的,她医术了得......这位姑娘也会破腹治病,该不会是那御医堂的姜大夫吧?” 闻大夫冷嗤一声,斩钉截铁地否认:“怎么可能?御医堂那是什么地方,一个月能挣多少银子?她专门给皇宫里的人看病,怎么会到这里来?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到这里来了,非亲非故的,她为何要给这一穷二白的唐家看病?” 闻大夫说得笃定,那声音的主人很快被他说服:“你说得对,都是姓姜,巧合而已。不过,同为姜大夫,差距怎能如此之大?这姑娘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可怜唐公子信了她的话,这下他娘得死无全尸。” 闻大夫冷冷道:“等她出来就见分晓了,方才倒是气焰嚣张,待会儿惹出人命来,我看她和她男人怎么善后。” “那个冰块似的高大男子是她男人?” “这不明摆着的?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定然是她男人无疑,不然谁会陪她胡闹这惹命的事!” 药堂内,似乎被“她男人”三个字取悦到,裴元洵的眉头微微抬起,唇角难以察觉地勾起一丝弧度。 他负手起身,隔着窗隙朝里望去。 医室内,破腹诊病已经完成,里面很安静,两个医徒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医器汤药离开,姜沅则坐在唐夫人的身侧等待着。 去除囊肿的诊术很成功,不过,唐夫人喝了麻沸汤,还需要一会儿才能醒转过来,刚施过破腹缝针,姜沅要在旁边观察她的身体情况。 她静静地坐在那医榻的不远处,裴元洵则站在窗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于她来说,方才那施针治病,不亚于刚上了一次战场,她的额角有一层薄汗,一直都未来得及擦,唐夫人始终紧闭眸子睡着,她坐在那里歇了一会儿后,便一眨不眨专注地盯着那架上的医册,不知在认真地看什么。 默默看了她许久,裴元洵突地想起当初在魏王府见到的那一幕。 她与萧弘源并肩坐在马车里 ,她随他去了魏王府,她守在他的榻前...... 亲眼见到那幅画面,他的心底曾似乎有千百只蚁虫疯狂地啃噬,嫉恨痛苦不堪,她当时匆匆跑进雨中,告诉他,那时萧弘源犯了急症,她只是为他看病,他虽心痛怀疑,还是决定相信她的话。 同样的情形再现,他才发现,无论对方贫富贵贱,她医者仁心,从来都是以医者对待病患的态度,尽心尽力为对方治病。 所以,她当初,确实只是为萧弘源治病而已。 暗中盘踞凝滞在心头的那一点闷痛,终于释然地消散开去。 一炷香后,医室内传来窸窣响动,唐夫人逐渐醒转了过来。 姜沅细细为她检查了一番,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总算放心下来。 母亲平安得救,唐平感激不尽,他深深作揖,连声道:“多谢姜大夫。”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道:唐公子,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唐夫人已无大碍,不过回到家中,还需好好休养调理身子,再等一个月左右,夫人便可以活动自如,与常人无异了。?_[(” 唐平受教地点了点头,道:“姜大夫,你会很快离开这里吗?” 姜沅道:“不日就会启程,我只是路过此地,不会久呆的。” 唐平沉默了一会儿,清秀的脸庞有些局促尴尬,道:“唐某和母亲遇到姑娘真是三生有幸,救命之恩本该厚金相酬的,只是唐某目前囊中羞涩,若是以后再有机会相见,唐某再报答姑娘。” 姜沅无所谓地笑了下,道:“公子孝顺母亲,真情令人感动,我不需要公子报答什么的。” 说完,她看了眼将军。 他还门神似地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他那一向沉冷锐利的眼神,朝她看过来时,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 姜沅弯起唇角,快步向他走去。 而另一边,看诊结束,唐夫人便不必再在一心药堂待下去,唐平请人将母亲抬回家中。 不过,待唐夫人醒转着出去时,药堂外本正在议论纷纷的众人,都意外地停下了话头。 那闻大夫本已准备好了一箩筐风凉话,此时看到唐平他娘已经醒来,不由大吃一惊。 那些药堂外聚集的大夫愣了片刻后,有的人上前一步问道:“唐公子,那姜大夫真的给你娘看病了?” 唐平冷冷瞥了眼闻大夫。 看到他冰冷的眼神,闻大夫立刻别过脸去,装作视而不见。 盯了闻大夫片刻后,唐平收回视线,对众人道:“是的,姜大夫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多亏她及时出手相救,我母亲的病,就是她看好的。” 这一下,就像平静的油锅里浇了瓢冷水,人群一下子翻滚着沸腾起来。 就在众位大夫不敢置信地议论着时,便看到一位姑娘从药堂走了出来。 她身着浅青色的长裙,身姿纤细而窈窕,因为方才看诊,那绵密柔顺的乌发挽成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没有额发鬓发的遮挡,那 张玉白无暇的脸庞悉数落入眸底。 她的秀眉如远山青黛,而一双黑亮纯澈的双眸神采奕奕,她的容貌如此出众,直让人看了一眼便难以忘记,静默几息后,人群中响起一个万分笃定的声音:“我见过她,她就是姜大夫,我刚才提过的,她在御医堂任职过,治过疫病,治过急症,她的师傅是退隐的谭医官,她本人医术就是很好的!” 人群中立刻响起附和声:原来真得是姜大夫,这么说来,会用这种破腹诊术,根本不足为奇了!_[(” “枉我等方才还质疑,还得等着看姑娘的笑话,真是惭愧惭愧!” 众位同行大夫突然改变了态度,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赞起来,人群中,闻大夫那张黑脸一时青红交错,难看至极。 众人就在眼前纷纷夸赞,姜沅无法视而不见,方才强势借用了医室,她本来以为出了医堂后,要向闻大夫赔银子致歉的,谁知那些大夫们忽然热情起来,将她团团围住,有的道:“姜大夫,难得一见,您可有时间给我等讲一讲行医心得?” “姜大夫,这破腹之术,您到底是如何习得的?” “姜大夫,你有医徒吗?我虽然比你年纪大了许多,但想拜您为师,只请您给我个机会,入您门下习医!” 大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姜沅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紧张无措地看了眼畔的将军。 察觉到她的不安,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要跟他们说什么吗?” 姜沅很快摇了摇头,她下意识抓住他的大手,小声道:“人太多了,我有点不习惯,只想先避一避。” 裴元洵略一颔首,道:“那我们先走。” 不过,看到人群中那脸色比锅底还黑的闻大夫,姜沅突地想到什么,悄悄捏了下他的大手,道:“刚才用了一心药堂的医室,还没赔礼呢。” 裴元洵瞥了一眼那闻大夫。 几息后,闻大夫只觉得迎面砸来一件物什,那物件沉甸甸的,正好落在他手中,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盛了五两银子的钱袋,而当他抬眼看去,发现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边沉声说着借过,一边拉着那姜大夫的手,拨开众人的围堵走了出去。 待那两人走远了,围观的百姓回过神来,有人指着一心药堂的门匾,奚落道:“闻大夫,你们的医术不如人家也就算了,医者仁心,连借个医室都不肯,一‘心’药堂这个‘心’字名不副实,我看一心药堂已钻到了钱眼里,利字当头,早已没有了治病救人的初心!” 闻大夫没说话,黑如锅底的脸,转眼又变成了猪肝色。 他急急走回药堂,迎面看见了自己那两个不听训的医徒。 闻大夫停下脚步,脸孔一板,正打算严厉地斥责他们一番时,佟秋和严青挎紧了包袱,两人对他作了一揖,抢在他开口前道:“师傅,感谢您这段时日的教诲,徒弟自知触怒了师傅,本该受罚的,我们已决定自罚离开,从此再不踏入一心药堂。” 说完,两人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 闻大夫气得胡子尖抖了抖,喝住他们,道:“离开一心药堂,你们去哪里学医术?不要妄想离开这里,别的药堂还敢收你们学医!” 严青顿住脚步,道:“既然无人敢收我们学医,我们就不学了,家里还有田地,放牛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 闻大夫冷哼一声道:“你们爹娘苦苦求到我面前,我才给了你们一个学医的机会,你们就此离开,以后可别后悔!” 佟秋抿了抿唇,道:“师傅,您给别人开的药都那么贵,本来半两银子就都治好的病,您为了多赚银子,至少要开成一两的,我们呆在这里,学不来师傅的重利冷漠,这医术不学也罢,以后我们也不会后悔的。” 一心药堂不远处的路口,姜沅默默站在一家铺子前张望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裴元洵抬眸看了几眼药堂的方向,道:“还未出来。” 那两个小医徒之前受罚是站到外面晒日头,今日一直未见他们出来,姜沅轻抿着唇,有些不安道:“是不是闻大夫又改了罚他们的法子了?” 就在她话音刚落下的瞬间,便看到佟秋与严青一左一右并排走了过来,他们身上都背着包袱,低着头,神情似乎十分低落的模样。 裴元洵沉声道:“他们离开药堂了,你打算怎么办?” 姜沅思忖了一会儿。 就在刹那间,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世间,诸如唐夫人之类的病患不知有几何,而仅凭她一人之力,所能治疗的病者是十分有限的,她要像师傅一样,将她已习得的医术传下去,这其实是她之前已经有的念头,只是,她还没有详细周到的计划。 而在佟秋和严青的身上,她看到了他们具备的仁心赤诚,虽她的计划还不够详尽,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样的小医徒,她是不舍得错过的。 路口处,少男少女突然被人拦住。 两人迷茫地抬起头来,意外地看到那位人美心善的姜大夫站在眼前,她轻轻笑了笑,道:“我想收你们为医徒,你们愿意跟我习医吗?” 佟秋与严青的眼神,霎时亮了起来。 ~~~ 回清远县的路上,一辆马车疾驰在前,那马车后边则跟了四匹快马。 四匹马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列,佟秋与严青骑马在左,耿千户与东远骑马在右,不过,虽是泾渭分明,四人持缰驱马,速度都很快。 姜沅看了几眼佟秋与严青,他们两个刚学的骑马,但十分像模像样,倒是不必担心什么,不过,视线一转,看见耿千户那张脸,姜沅的眼神不觉定了几瞬。 片刻后,她放下窗牖上的帘子,神色一时十分复杂。 马车中,裴元洵端坐在墨色书案后,正在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军务文书,察觉到姜沅频频看来的视线,他放下手里的公文,道:“何事?” 他公务繁忙,姜沅本不想打扰他的,不过,只要一看到耿千户,她便不由地想将军扮作他的模样,她盯着裴元洵的脸看了一会儿,奇怪道:“将军之前是怎么变成耿千户的模样?易容,还是戴了什么面具之类的东西?” 裴元洵闻言眉头一凝,道:“你知道我隐瞒身份,是化作了耿千户?” 姜沅轻轻笑了笑,道:“嗯。” 裴元洵黑沉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时没有作声。 他记起来了,在将军府那次,她差点踏空崴脚,情急之下,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一旁。 一定是那次,她认出了他。 所以,她去行宫之中等待,并非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第一时间亲眼见到他。 原来,自始至终,她最在意的,都是他。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勾起,沉声道:“确想知道是如何变的?” 姜沅点点头:“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医术?” 裴元洵没有说话,而是俯身靠近她,那只刚劲修长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纤腰。 姜沅怔了怔。 将军那张俊冷的脸倏然靠近,棱角分明的唇近在咫尺,清冷如雪后青松的气息也霎时袭来,严严实实笼罩在身侧。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姜沅的脸,莫名又热了起来。! 第73章 裴元洵抬起右手,抓住姜沅纤细的手指,让她的掌心慢慢贴在他脸上,神情严肃道:“摸摸看,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将军的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姜沅的意料。 她愣了愣,指腹在他脸上轻轻摩挲几下。 他的脸颊线条硬朗,肤色是自然健康的,只是因为冷白的颜色,给人一种坚硬有力的质感,姜沅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捏了下他英挺的鼻梁,便收回手默默思忖起来。 一个人,想要完全改变外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耿千户的肤色黝黑,与将军的肤差极大,这一点,涂上黑粉勉强可以实现,但将军的鼻梁高挺,眉骨刚毅,若是将这种骨相伪装成平常的五官,仅凭涂脂抹粉是根本做不到的,所以,易容这一种方式,基本可以排除掉了。而动用削骨推骨的医术,虽是可以实现这一种效果,但用时较久,而且一旦动用这样的医术,便难以再恢复原貌。所以,将军也并非动用了什么特殊的医术。 不过,听说江城有一些能人异士,可以根据人的五官做出一张与肤色相近的面皮,那面皮与面具的功能类似,只是质地极软,贴在脸上之后,除非细看,否则很难发现端倪。若是将军戴上这样的面皮,再加之耿千户是他的属下,将军对他的行为举止已极为熟悉,刻意模仿一番,瞒过众人的眼睛并不算难事。 想了一会儿后,姜沅道:“莫非是将军覆上了能够以假乱真的面皮?” 这些年,她走了不少地方,见闻比闺阁女子广泛许多,竟连这都听说过,且能很快推理出来,裴元洵唇角微微勾起,目含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道:“正是,不过,此物并不安全,长久戴在脸上,会对皮肤有损。” 提到面皮的害处,他的语气淡然,根本毫不在意。 他对肌肤是否有损并未放在心上,姜沅却一下子担心起来。 她再次抬起手来,十分郑重仔细地摸了摸他的脸,视线也从他的眉眼逡巡到唇畔,每一寸地方都没放过,直到确认他的皮肤并无受损之处,才轻轻舒了口气。 不过,她看得认真,裴元洵沉默无言,呼吸却悄然加重了几分。 她的嫩白指尖像带了一簇看不见的火苗,所经之处,带来一种奇异的灼热,可她却全然没有异样的念头,那双潋滟的眸子微微睁大,只是仅仅以大夫为病者看诊的态度,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 她认真盯着他看的时候,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眨动,她方才刚喝了清茶,唇瓣上有几粒细小晶莹的水珠,犹如春花染露,娇艳欲滴。 裴元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唇看了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 他的手劲很大,随着他前倾的动作,那大掌便下意识握紧了姜沅的腰。 腰上突地一紧,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姜沅微微一怔,耳根又开始发热起来。 她转眸瞥了一眼角落处,身子下意识往后一撤,想要赶快避开他,不过,那只大掌的反应更快,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裴元洵已扣住 她的后脑,俯身贴近她的唇瓣。 距离仅有咫尺之遥时⒌⒌[,角落处突地响起睡意朦胧的哈欠声。 慧儿打着哈欠醒来,她睡眼惺忪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不由有些发懵。 小姐的手覆在将军脸上,将军的大手揽住小姐的腰,他们俩离得很近,将军的头都快凑到小姐脸上了。 慧儿迷茫地揉了揉眼睛,道:“小姐,将军,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裴元洵的动作微微一顿,姜沅的手也僵了僵。 慧儿年纪小,才过了十二岁生辰,万不可教坏了她。 复杂的眼神对视片刻,几息后,两人同时松开手,各自迅速坐回原处,拉开了距离。 裴元洵不动声色地挺直身板,正襟危坐,低头批阅公文,姜沅也拿起方才未看完的医书,随便翻开一页看了起来,道:“将军迷了眼,我帮他吹一吹。” 原来如此,慧儿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她不会骑马,小姐坐的马车又大又宽敞,这马车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她方才吃饱喝足便有些发困,睡了好大一会儿来才醒来,也不知这会儿到了何处。 慧儿道:“小姐,咱们走了一天路了吧?快到清远县了吗?我可想夫人和小小姐了。” 剩余的路不足百里,快马加鞭,赶在日落之前,一行人终于到了清远县。 宁宁和外祖母接到了娘亲和爹爹要来的信,已在巷子口等了许久,待见到姜沅从车上下来,宁宁迈着小短腿飞快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到娘亲怀里,直抱着她连亲了好几口,道:“娘亲怎么才来?” 见到女儿,姜沅又抱歉又高兴,她用力亲了亲宁宁的小脸蛋,又转眸看向母亲,眼圈不由有些泛红,道:“都怪我不好,让母亲和宁宁久等了。” 景夫人慈爱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眼神一转,便注意到了一旁负手而立的裴大将军,裴元洵恭敬地拱手请安,道:“见过伯母,路上遇了点意外,晚辈送姜沅回来。” 景夫人心绪复杂地点了点头,道:“奔波这么多天,别在外面站着说话了,先到家里来歇一歇。” 姜沅来之前,已给母亲连寄了几封信,待见面之后,又把京都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那沈氏一家心思歹毒,竟是害她们母女分离的罪魁祸首,好在她们已得了报应,景夫人感慨唏嘘过后,想到魏王如今已登基,裴元洵死而复生,如今他又陪女儿一起到了清远县,姜沅的选择,她已心中有数。 只是,别的不提,爱女失而复得,又有了这么个可爱的小外孙女,景夫人视她们母女如命,想及姜沅以前在将军府受的委屈,景夫人不得释然,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心里难受,景夫人晚间用饭的时候,便没怎么有胃口。 姜沅在清远县的小宅子不大,能住的人也有限,所以,裴元洵一行人和姜沅新收的两个小医徒,只能就近住在距离保和堂不远处的客栈。 人虽要在客栈落脚,但直到天色已黑,用过晚饭,收拾了碗筷,裴元洵依然端坐在 房内,没有离开。 景夫人没怎么用晚饭,他看在眼里,待嬷嬷沏好清茶,景夫人沉默不语地喝着茶时,裴元洵从下座起身,拱手沉声道:伯母,晚辈有一不情之请,还请您应下。 ⑥本作者叶信言提醒您最全的《美妾》尽在[],域名[( 这位裴大将军一直没有离开,景夫人并不意外他会有事相求,只不过,一想到他应是想要求娶姜沅,景夫人的心里便十分难受纠结。若是不应,姜沅对他有情,她总不能拦着女儿嫁他,若是应下,女儿给他做妾时受的苛责,就像在她心里头扎了根刺。 就在景夫人沉默不语时,裴元洵已双手奉上一方硕大的墨色锦盒。 那锦盒里盛放的是裴府的房契地契,足足厚厚一摞,景夫人打量了几眼,便将视线移向一旁,依然没有作声。 送上锦盒,裴元洵退后一步,在景夫人眼前撩袍重重跪下,道:“伯母,我身为宁宁的亲生父亲,她出生时,我不在姜沅身旁,也从没有照顾过她们母女,每每想及此事,我便后悔不已。晚辈知道伯母并不缺少这些身外之物,但这是我给宁宁的一点心意,请您代她收下。” 景夫人微微一愣。 她本以为,裴将军是要求娶女儿,没想到,这些田产财物并不是聘礼,而只是单单留给宁宁的。 宁宁和姜沅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年幼的女儿走失,如今重又参与抚养宁宁长大,景夫人这些年的遗憾被逐渐填满,宁宁如今比她的命还要宝贵,裴将军爱女如此,这让她这位外祖母的心头,不禁热了起来。 不过,这些财物她却不便收下,裴将军是个极孝顺的,将军府还有殷老夫人当家做主,裴将军也有弟妹需要庇护,若是这些财物都给了宁宁,以后他们府里少不得会生嫌隙事端。 景夫人道:“裴将军,你快起来,不要再跪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们母女得以团聚,我还要感谢你,你既疼爱宁宁,有这份心就够了。” 景夫人不收,裴元洵便不肯起身。 他拱了拱手,沉声道:“伯母若是担心我的家事,便是多虑了,以往我忙于军务,又大多时间在外,对于府中事务并不关心,但如今,将军府的事皆由我一人做主,我怎么处置家中财物,无人会有意见。” 他本就是一家之主,如今他这样表态,简直就像一颗定心丸,景夫人心中微微一动,上前扶着他起来,道:“你既这样说,伯母便放心了,只是伯母有一句话问你,这话可能有些冒昧,你且不要介意。” 裴元洵道:“伯母直言无妨。” 景夫人严肃道:“我看得出来,你与姜沅已重修旧好,可若是有朝一日你们成婚,你是将她拘在府里头持家生子,还是让她抛头露面,去行医治病,做她喜欢做的事?” 女子嫁人后,大多以夫家为主,裴将军又是个冷硬守矩之人,景夫人忧心女儿嫁给她后,就得晨昏定省,侍奉姑婆,操心一府的大小琐事,那女儿真心喜欢的医术,就只能搁置一旁了。 景夫人事事以女儿为先,她所不愿意看到的,也应当是姜沅不愿意做的。 想到这一点,裴元洵沉默起来。 其实,关于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太多的纠结,他会随姜沅的想法去,她如今治病救人,名声大增,他是以她为傲的。 过了会儿,裴元洵沉声道:“姜沅行医治病,就如同晚辈征战沙场,晚辈是为了保家卫国,姜沅是为了救人性命,于这一点来说,我们并肩而立,殊途同归。伯母放心,如果有朝一日姜沅答应与我成亲,她的天赋、爱好不会被琐事淹没,晚辈只会尽力支持她,以前她所受过的委屈,晚辈也会尽力弥补。” 他是个重诺之人,得到他的保证,景夫人释然地松了口气,笑道:“你有心了,如此甚好。” 不过,话音刚落下,裴元洵又道:“不过,晚辈另有担心。” 他有忧心的事,他不想姜沅离他太远,他之所以一定要陪她来清远县,还想尽快带她们一起回去,是担心她之前说过的话——她打算扩大保和堂,常留在清远县。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以后该当如何是好? 景夫人笑了笑,道:“你的想法我了解,你且放心吧,姜沅是个行事周全的孩子,她先前想回清远县,那是因为计划中没有你,如今不一样了,她总会重新考虑的。” 晚间,说完话,姜沅送将军离开。 夏日夜空繁星遍布,光辉是清朗的,不用高挂灯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在这样的夜色下,姜沅宅子里的花也开得正好,夜风送凉,亦送来阵阵花香,那味道清幽淡雅,就像她身上惯有的清香。 裴元洵负手立在门槛外,虽已与姜沅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却迟迟不愿离开。 景夫人的话,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沅,心中却已想好了他们定亲成亲的合适日子。 姜沅说完话,看到将军全无反应,似乎在看着她发怔,她轻笑了笑,提醒道:“时间不早了,将军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再过来。时间紧张,我们呆在清远县的时间也有限,我想带宁宁去看一看崔玥姐和崔二哥,之后,我们便一起返回京都。” 裴元洵定定地看着她,眸底的那一点担忧郁色霎时烟消云散。 原来,她已想好了要回京都,他与她的未来,也已在她的规划之中。 夜色下,他低头望着她那潋滟的双眸,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悸动油然而生,他盯着她柔软的唇,想要亲她。 他这样想着,便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姜沅被他的大手箍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 宅子里有人,巷子外也有过路的行人,被他没有章法地亲了几下,她气息有些紊乱,却生怕旁人发现不敢作声,只好睁大了眼睛又羞又恼地瞪他。 宅子里响起小跑的脚步声。 娘亲迟迟没有回来,宁宁扶着门框往外看去,爹娘没有在说话,却离得很近,不知在做什么。 发现她探着小脑袋看过来时,裴元洵立刻警觉地松开了姜沅。 宁宁小跑着走近,她眨了眨黑亮 的大眼睛,警惕地看了看爹爹几眼,又担心地看了看娘亲几眼,便伸开双手要姜沅抱她。 待姜沅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小辫子晃了晃,有些不高兴道:“娘,回家。” 她等了娘亲许久,想是等得心急了,姜沅道:“好。” 不知方才那一幕有没有被女儿看见,姜沅有些不好意思,她暗暗瞪了将军一眼,恼他又不分场合地造次,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赶紧抱着宁宁回家。 院门在眼前关上。 裴元洵虽被隔离在外,唇角却悄然勾了起来。 这紧闭的院门与他初到清远县时并无区别,黑色的木板门,上有两枚圆形的铁环,虽有一门之隔,可这一次,那院内朦胧柔和的灯光,传来的欢声笑语,种种迹象都昭示着,他与姜沅之间,不再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翌日一早,他如约来到桂花巷。 当他大步走近巷口时,宁宁正在那里和旧时的伙伴二妞玩耍。 不过,看到她那位身材高大的亲爹走来时,宁宁眉头一拧,几步走上前拦住了他,凶巴巴道:“爹爹来做什么?” 裴元洵撩袍蹲下,低头看着她,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发辫,温声道:“爹爹来看你和娘亲。” 宁宁哼了一声:“爹爹只会欺负娘亲!” 裴元洵愣了片刻,沉声道:“爹爹何时欺负娘亲了?” 宁宁不满道:“我都看见了,爹爹咬娘亲,像小白啃萝卜!” 小白,是那只兔子,它啃起萝卜来,那萝卜会留下一圈啃痕。 莫名联想到了姜沅被他亲破的唇。 裴元洵一向沉冷无波的脸色,似乎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 当天,回客栈的步伐便有些沉重。 途经一处巷口时,一对年轻的男女躲在隐蔽的拐角处,缠绵拥吻得难舍难分。 搁在以往,对这种光天化日下伤风败俗的行为,裴元洵要么严厉斥责,要么目不斜视得大步离开。 今日,一反常态的,他负手而立,沉冷眉眼微抬,以学习的姿态驻足观摩。 不过,很快,发现一道利刃般的沉冷视线望来,那对男女立刻停下亲密的动作,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后,两人又惊又惧地逃远了去。 不得其法,裴元洵沉默许久后,迈步去了一家书肆。 暮色四合,书肆的掌柜正打算打烊回家时,却迎来了最后一位顾客。 不过,这顾客眼生,长得一副高大身材,脸却隐没在光影中,头还微微低着,叫人瞧不清长什么模样。 有顾客来,就有生意做,看不清长什么样也无所谓,掌柜满脸笑意问道:“您要买什么书?” 这书肆里的书都搁在书架上,肆中足有数十个书架,每个书架自下而上又有五层,每层都竖立摆放着书册,那些书册分类繁多,裴元洵展眸望去,视线下意识落在几本兵书上,之后,又拧起眉头,向别处看去。 他轻咳一声,道:“我先看一看。” 掌柜请他尽情挑选。 不过,在那摆着兵书的书架之旁寻了几遍,却不见有需要的内容,就在裴元洵眉头拧起有些不知所措时,那掌柜自以为揣测出了来客的心意,热情满满地介绍道:“我们书肆的兵书,是全清远县最齐全的。公子,你听说过裴将军吧?他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用兵如神,都是因为他自小熟读这些兵书,那兵法烂熟于心,在战场上,才能灵活多变,神机妙算!我看您身材高大,有一把子力气,若是以后从军,说不定大有作为,你现在读裴将军最爱读的兵书,准没错!” 裴元洵无言沉默良久,终是开口道:“兵书我已悉数读过,是否有传授男女相处之道的书册?” 听完,掌柜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 虽然看不太清楚这顾客模样,但看着也不算年轻了,打量完,掌柜再说话时,语调不由有些同情:“您还没成亲呢?” 裴元洵沉默片刻,道:“尚未。” 还没成亲,要男女谈情说爱的书,掌柜会意地拿出了书肆的镇店之宝。 不过,等把上下两册书包好递给眼前的顾客时,出于对这位尚未成亲的男子的莫名同情,掌柜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记住,成婚之前看上册,成婚之后,看下册,上册下册都要学,烂熟于心,方得运用之妙。”!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74章 几日之后,清远县的事务处理完,一行人踏上了回京都的归程。 佟秋和严青还是少年心性,跟着师傅坐完车又坐船行了几百里路,只觉得新奇又好玩,现下两人凭栏欣赏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脸上全是兴奋,简直要忘了自己要学医的事。 他们沉浸在旅途风光中,姜沅的心头却不那么轻松。 她如今收了医徒,就要担负起师傅的重责来,回京都之后,要医病授学,就要先筹谋开一间医馆,医馆的大小规模,地址选择,需要的人手等等,都需要细细考虑,以前她只是专心医病便可,筹建医馆于她来说,其实是一个新的挑战。 就在她蹙起秀眉细细思量时,隔壁舱室响起宁宁清脆的声音:“爹爹看的什么书?” “唔,兵书。” “爹爹给我看一眼。” 对面沉默了几息,之后响起将军略显慌乱的嗓音:“这本书不适合宁宁,爹爹给宁宁换一本书。” “爹爹这本书好看,上面有红色的圈圈。” 姜沅不由微微挑了下眉头。 宁宁只识得几个字,那书上的墨字她大都是看不懂的,但她喜欢朱笔勾画的圈点。 不消说,将军那书册上的朱笔勾画,定然是他那本书上的重要之处,方才经过他窗前时,姜沅还无意瞥见他正襟危坐,低头一丝不苟地执笔在那书册上划记。 他有公务要忙,宁宁不好这个时候打扰他。 待姜沅走到隔壁时,便看到宁宁正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高高的柜顶,那柜顶上有一本墨色封皮的书,书脊上隐约可见“上册”两字,而将军负手站在一侧,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有些古怪。 “那书不适合宁宁看。”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道。 那书想必亦涉及到他的军务机密,姜沅会意地点点头,她蹲下来刮了刮宁宁乖俏的鼻子,温声道:“宁宁先不要看书了,慧儿姐姐方才捉了一条金鱼,它的身体是红色的,有巴掌那么大,游起来尾巴左摇右摆的,很可爱,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宁宁一听,高兴地拍了拍小手,嚷着要去看金鱼,胡娘子在外面不远处,闻言笑着牵了她的手,两个人去了下层舱室找慧儿玩耍。 宁宁一离开,房里便安静下来。 将军本就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此番送她到清远县,又呆了数日与她们一道离开,那些公务文册都是通过驿站快马加鞭送来的,姜沅望了一眼他那书案上那厚厚一摞文册——那都是他此前未来得及处理积累下的。 他已伏案处理了一上午公务,姜沅有些心疼他劳累。 那书案旁有暖水釜,她沏了一壶清新提神的菊花薄荷茶,茶汤倒出,橙黄色与浅绿相得益彰,颜色好看,味道也甘甜清爽,淡香清雅。 裴元洵喝了几口,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不过,姜沅坐在他身旁若有所思地啜着茶,却久久没有说话,仔细看去,她那双秀眉也微微 蹙起,似乎有什么忧心的事。 裴元洵默默看着她,沉声道:在想什么? ?想看叶信言写的《美妾》第74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姜沅回过神来,温柔得对他笑了笑,道:“将军,之前去清远县,我已在御医堂告了长假,这次回去,我打算辞去御医堂的职务。” 御医堂的大夫虽诊术高超,但只可为皇宫和部分朝内重臣看诊,平民百姓是接触不到的,而城内那些大夫们开的药铺大多只能治疗寻常的病症,若是疑难杂症,那些大夫的诊治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先前师傅在太医署任医官时,每日事务十分繁琐,用来看诊授学的时间很少,所以,师傅只是在退隐后,才招了她这么一个医徒。以后,她若想将自己的医术造福于寻常百姓,就得先辞去御医堂的职务,而若想要再精进医术,还需要大量积累看诊疑难杂症的经验,之后,再将自己心得体会传授给自己的医徒,所以,对她来说,开设一间医馆,是目前最好的解决之道。 裴元洵点了点头,道:“辞去职务甚好,若是开医馆,也并非难事。你想在哪里开医馆?我回去便差人办好。” 他十分在意她的事,对她开医馆也如此支持,姜沅很是感激,她轻笑了笑,道:“对于开医馆,其他的尚不提,我确实有一个要求,医馆开设之初,许多事需要我亲力亲为,如此以来,忙碌时间便会加倍,我陪伴宁宁和母亲的时间可能会减少,这家医馆要开在永安坊,最好距离侯府的距离不远,这样我便可以尽量节省每日往返医馆与府邸所花费的时间。” 她想得很周全,不过,待她说完这个,裴元洵却沉默了片刻。 离侯府近,也就意味着距离将军府很远。 两座府邸在京都一东一西,中间足足需要一个时辰的路程,姜沅兴许还没有想到他们婚后的事,她说还要与他先相处一段时日,但在他心里,两人婚后的场景,已在深夜辗转难眠时,想了许多许多。 将来的种种可能已在短短片刻内掠过脑海,裴元洵垂眸看了她一会儿,颔首表示赞同:“区区小事,简单易办。” 姜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其实,开设医馆的事,她回府之后,请刘管家去办也不是难事,但将军如此支持她,他于她来说,就像一个强大的后盾,让她觉得安心不已。 姜沅轻笑:“谢谢将军。” 她轻笑的时候,那双乌黑纯澈的双眸潋滟起来,有几缕鬓发落在她净白如瓷的脸颊旁,河面的微风拂过,那几缕发丝也轻轻飘动起来。 裴元洵看着她的脸颊,内心突地一荡。 那些晦涩精妙的兵法之道,只要他读过一遍,便会深深印记在脑海中,可那上册之中男女相处之道里的内容虽然简洁明了,他也已将上册内容悉数记诵,但如何运用,一时尚未领会。 片刻后,裴元洵沉声道:“可有不适?” 话题转变得猝不及防,姜沅意外地愣了愣。 她没有什么不适,身体很健康,没染风寒,也没有眩晕,可将军期盼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觉得 ,似乎她的身体最好有点什么不适,他才觉得满意似的。 一定是她领会错了将军的意思,姜沅迅速摒弃了这个有些荒谬的念头:“我很好,没有什么不适。” 裴元洵有些发愁。 那书册之第一条,给予对方无微不至的关心呵护,其中有举例,询问对方身体是否有不适,借此给予对方温暖呵护,此法简单有效,以诚取胜。 没有得到理想的答案,裴元洵微不可察地压下眉头。 将军如此体贴,姜沅看着他笑了笑,他的衣袖有一道折痕,姜沅低下头仔细地抚平那道褶皱,柔声道:“多谢将军关心,我没事,倒是将军忙于公务,要多休息才好,舱厨里有山参,我去给将军炖一碗百合参汤,清热祛燥,营养滋补。” 姜沅说完便打算离开。 不过,她刚转了个身,裴元洵默然片刻,突地迈步向前,拦在了她面前。 姜沅有些意外:“将军有事?” 裴元洵沉默未语,脑中却犹如有一行行字自动冒出,片刻后,那行字定格在其中一条——不遗余力地夸赞对方,她的衣裳,钗环,妆容,诸如此类。 绞尽脑汁思考许久,裴元洵低头看着姜沅,视线在她嫣红的唇上逡巡片刻,沉声道:“今日的口脂分外好看。” 姜沅疑惑地拧起眉头。 将军今日有点奇怪,她压根没涂口脂,唇色本就如此,天生便显得红润,犹如涂了口脂一般。 不过,将军一向不会在意女子身上的这些细节,想必在他眼里,即便是她盛装打扮,与平时也没太大区别,姜沅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今天没有涂口脂,等明天涂海棠色的,那颜色鲜艳,一眼便看得出来,到时候将军再夸我好看。” 适得其反,姜沅还如此体贴得为他转圜,裴元洵尴尬地摩挲了下长指,低低唔了一声。 他波澜不惊的神色未变,但那一向坚毅沉冷的眼神似乎有些无措,姜沅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将军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乌黑清澈,若是轻轻笑起来,就像有秋波潋滟,低头对上她的视线,裴元洵突然福至心灵。 他反手阖严舱门,突地上前一步。 姜沅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后背已抵在墙壁上,而将军伸出长臂按在她身侧的舱壁处,以一个圈起来的姿势围着她,还低头认真地看着她。 他今天的举止实在出人意料,默然片刻,姜沅莫名有些紧张道:“将军要跟我说什么?” 对视数息,缓缓靠近。 如书册所述,裴元洵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沅的眼睛,俯身慢慢靠近。 一寸,一寸,两人的距离逐渐仅有咫尺之遥。 距离很近,他身上清幽的香气,肆意在身旁缭绕起来。 周围很安静,只有忽然慌乱的心跳声, 姜沅盯着他幽黑深沉的星眸,一时有些发怔。 朝右微微偏首。 裴元洵往右偏首 ,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_[(,刚劲长指稍稍抬起姜沅的脸颊,她的唇微微张开,红润的,很柔软,看上去很好亲。 慢慢靠近,轻触,贴住,辗转片刻,停下数息,再循环往复十次,此为轻吻。 他如此照做。 他的吻与以往不同,就像夏日傍晚的习习微风,温柔而缠绵,就像耐心地对待一颗失而复得的珍宝,轻柔而郑重地留恋着。 姜沅微微睁大眸子,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 手腕被她抓紧,裴元洵的气息有些紊乱。 轻柔辗转间,盯着眼前潋滟的双眸,喉结不受控制得急促滚动起来。 十次之后,下一个步骤自动跳出脑海。 唇舌勾缠,你来我往,此为灵魂交融之进阶互吻。 轻吻蓦然停了下来,可仅仅几息后,姜沅突地感觉自己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裴元洵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唇舌叩开牙齿,坚韧灵活地游走在温热的口腔中。 他的怀抱炙热滚烫,姜沅还没反应过来,唇舌却已本能得被他带着肆意勾缠起来。 周围安静无声,似乎连风都静止了,只有细碎的亲吻声,充斥在这方小小的空间。 心跳,有力而慌乱,亲吻,忘情而投入,一种难以描述得发自灵魂的共振和愉悦溢满彼此的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裴元洵才停了下来,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片刻后,垂眸向姜沅看去。 姜沅的脸颊红红的,像抹上了一层浓艳的胭脂。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好凌乱的呼吸,抿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将军到底看的什么不正经的书?”! 第75章 那本放在柜顶的书十分可疑,兴许就是那不正经的书,姜沅踮脚去够。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掐腰藕荷色上衫?_[(,伸臂去拿书时,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腰肢,那抹细腻柔软的春光在眼前闪过,裴元洵站在原地未动,眸色却暗了暗。 片刻后,他长臂一伸,只听一声女子轻柔的惊呼,转眼间,他又把姜沅捞到了怀里。 他俯身靠近,微冷的清霜气息重又萦绕过来,刚劲有力的长指伸出,轻轻在那娇艳的唇上摩挲片刻,姜沅怔怔着还没有反应过来,耳旁又响起他低沉微哑的声音:“再练习一遍。” 书肆老板诚不欺人,悉数记诵,熟练运用,果然能得其中之妙,只是那下册需要成婚之后再观摩学习,而回到京都之后,姜沅忙着筹备医馆开张,根本无暇分神思考其他的事,是以,定亲成婚之事裴元洵不得不暂时难耐地按下,只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向她提及。 这日,从枢密院下值回府,他照常去如意堂陪母亲用饭。 不过,今日除了他和二妹,二弟也已到了堂内。 这些时日,裴元浚一心扑在公务上,经常忙到深夜才回府。半个月前,他还去江城办了一趟差,查清了经年累积的一桩税案,差事竟办得意外得不错。以前,裴元浚是凭着兄长的军功得官家封赏了个清闲的虚职,那差事也是可做可不做的,他也极少去户部领差,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不再去饮酒会友,而是认真踏实地办事,就在今日朝堂议事时,那户部尚书还特意提及此事,在裴元洵面前,对他这位亲弟大大称赞了一番。 所以,在堂内看到二弟,裴元洵便拧眉多打量了他几眼。 自打郑金珠带着儿子离开将军府后,二弟容貌清瘦了许多,因为在外办差,白净的肤色也晒黑了,手里经常摇着的那把折扇不知抛到了何处,说话做事也沉稳许多,不再像以往那般谈笑风生散漫随意。 二弟行事稳重了,裴元洵颇觉欣慰,只是殷老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元浚这样,还不是因为金珠走了。当初长子瞒过众人,萧氏与沈氏要对将军府发难,郑金珠扔下和离书带着孩子离开了将军府,她这种做法是为了自保,但这样太让人心寒。 扪心自问,她觉得她这个做婆婆的对金珠是不错的。 自打她嫁到将军府,一府中馈悉由她打理,知道她操劳,少陵年纪也小,所以,她从未要求金珠晨昏定省,那些繁琐礼节,她也是能省就省,不予计较,而对少陵少煦这两个孙子,她这个做祖母的,更是掏心窝子疼爱,可她怎么都没想到,率先卷着家财离开将军府的,会是这个儿媳。而当初她认为心机攀附长子的姜沅,却在府里落难时,不计前嫌地伸手相助,想及此,殷老夫人心头沉甸甸的,更不是滋味了。 她是侯府嫡女出身,当初嫁给丈夫,也是一对好姻缘,丈夫在世时,夫妻两个恩爱和睦,相敬如宾,她本以为,这是两人门当户对的缘故,所以,给孩子定亲,她找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亲家。 郑金珠是伯爵府的嫡女,容源是侯府世子,可裴家失势时,容家休弃了元滢,郑家与元浚和离,这些她自以为儿女最好的姻缘,却一个一个都是为了攀附长子的权势,一旦裴家倒下,他们是第一个跳出来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的。 殷老夫人闷闷喝了口参汤,尝到那参汤的味道,不由又有些发怔。 这参汤的方子,当初还是姜沅进府是给她调的,她已喝了足足有六年了吧,姜沅在将军府呆了两年,离开却已快四年了,时间一晃而过,这方子见效虽慢,但六年的时间,足以让她的心疾痊愈了。 她的心疾痊愈了,便不再容易生气动怒,心思比以往清明了不少,如今再看人想事,对以往的所作所为,便生出许多想要弥补的悔意。 就在殷老夫人默默出神时,裴元滢吃了一口茯苓糕,突然道:“这外头买的茯苓糕,还是不如咱们府里做的好吃,甜香软糯,我就爱吃这个。” 闻言,裴元洵微微一顿,那本去拈菜的筷子转了个方向,夹了一块茯苓糕过来。 他尝了一口,甜丝丝的,软糯的口感,还有桂花的清香,同姜沅做的味道很像,只是模样不及她做的好看,他尝了一口放下,沉声道:“厨房做的?” 那厨娘恰好过来送菜,听见将军的问话,笑着回道:“是从木香院的小厨房看见的方子,那方子里有荷花酥、茯苓糕、山楂糕,牛乳酪的,我先试着做了一下茯苓糕,要是二小姐和将军爱吃,我以后再多做些。” 木香院的方子,那是姜沅以前留下的。 裴元滢偷偷看了一眼大哥沉冷的脸色,心虚地低下头没说话。 不用说,那方子,是她请姜沅做糕点招待沈曦时用到的。 那时沈曦犯了激症,她却误认为是她借此毒害沈曦,当时池塘畔那么多夫人小姐在场,她却不分青红皂白得重重甩了她一巴掌,也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害了沈曦。 那时她多蠢啊,实在有眼无珠,一腔真心地对待沈曦,把她当做亲嫂子对待,结果,反过来害将军府的,反而是她和她的太子表兄,而她认为颇有心机的姜沅,却从没有贪图过将军府什么,也从没贪图过大哥什么,就算有了宁宁,她也是自己独立抚养,不肯与将军府有一丝干系。 她想,要不是大哥一直锲而不舍地去追姜沅回来,也许,她早已带着宁宁另嫁他人了吧。 不过,她近来偷偷看着,姜沅开了间医馆,大哥也时常去她府邸探望,也不知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何时才能成婚,大哥年纪也不小了,可经不起蹉跎等待了。 想到这儿,裴元滢突地问道:“大哥,你何时向姜沅提亲?” 闻言,殷老夫人轻轻搁下了筷子,裴元浚也放下了手里的调羹。 一家人将目光齐刷刷移到裴元洵身上。 此事,他们都想知道,但裴元洵闭口不提,谁也不敢开口相问。 看大哥眉头微微一凝,以为是他不想听到这个问题,裴元滢忙道:“大哥,我 不是瞎打听你们的事,我是想着,你整日公务繁忙,要是准备成亲的事,我和娘也好提早给你准备需要的聘礼之类的东西,那些玉镯首饰什么的,都得提前定做的。” 此事姜沅还没说明,裴元洵自然没有答案。 不过,他看了一眼二妹,自打她被休回府后,整日闷闷不乐的,那小脸上没再涂脂抹粉,看着素白干净,平时喜欢戴的金银钗环也都卸了去,周身不再金光灼灼晃人双目了。 但此时的她,看着却比以往顺眼许多。 不过,她这个脸色苍白/精神不振的模样,做大哥的看在眼里却还是很心疼的,裴元洵默了默,道:且不提我的事,你呢?⑴[(” 大哥虽没明说,裴元滢却能听出来其中意思。 容源打发人来了好几次,明里暗里想要再接她回去,可她也是个有骨气的,当初他休弃她的时候那样不讲夫妻情分,如今就算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她也不会再跟他重修旧好了。 裴元滢拿绣帕擦了擦唇角,语气很是平静道:“我不想嫁人了,以后,我只想住在府里,好好陪着娘。” 说完,她似乎突地想到什么,赶忙看向大哥,道:“大哥,你不会觉得我被休了丢人,想尽快把我再嫁出去吧?” 裴元洵拧起眉头,沉声道:“胡言乱语,你想嫁便嫁,不想嫁便不嫁,大哥怎会觉得你丢人?” 闻言,裴元滢放心地咧嘴笑起来。 不过,大哥这样说是给二妹底气,裴元浚却是提醒道:“二妹年纪也不大,今年才二十二岁,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是遇到合适的男人,以后尽管嫁就是了,有大哥二哥给你撑腰,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女儿还年轻,殷老夫人也不想她陪自己一辈子,她喝了口参汤,道:“若是遇到称心如意的,还是要嫁的,只是这次再嫁人,不必再找门当户对的,只要品性好,性情好,也不拘门第模样,家境如何,只要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便是好的。” 靠得住的男人哪里那么好找,裴元滢对再嫁的事兴致缺缺,只等以后再说了。 不过,二哥提醒了她,她也有一句话问二哥,她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想问什么便直接问了:“二哥,听说郑家也差人拦了你好几次,是不是二嫂想和你和好?那少陵、少煦毕竟是我的亲侄子,我还真是挺想他们的。” 她这样一提,殷老夫人心头不由一酸。 郑金珠带着孩子走了,那也是裴家的子孙啊,叫她如何不想,只是元洵发了话,不许裴家的人去要孩子,她心里头想得要紧却是无可奈何,再往深处想,宁宁也在京都,那么个可爱漂亮的孙女,长子不发话,她也不敢提见面的事。 想到这里,殷老夫人不由悲从中来,直拿帕子无声擦泪不停。 而另一边,裴元浚沉默了许久。 郑金珠是想与他重修旧好,可当初的事就像一根尖刺扎在心头,岂能轻易拔去。但是,话说回来,他当初也混账过,金珠怀着老二,他却纳了妾,金珠当初 早产,都是他的过失。 不过,他的婚姻失和,究其原因,与他无能有极大关系。他是靠着大哥的军功封官,一贯自在潇洒惯了,自己却毫无建树,以前,他为大哥而骄傲自得,可经历了这种种事情,他已下定决心,以后他不能光靠大哥庇护,而是要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至于他与郑金珠是否会和好,此时他还没有想好,但于事业方面,他却已有新的打算。 想到这里,裴元浚抬眼看着大哥,道:“哥,我已向户部打了申调,不日之后,我将会调到江城去,我想实打实地做一些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碌碌无为。” 江城地处偏僻,常有旱灾水患,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京官外放,那种偏僻地方没有油水可捞,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没想到,二弟能有这种脚踏实地做实事的想法。 裴元洵看了他许久,伸出大掌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你能如此想,大哥深感欣慰。” ~~~ 姜沅的医馆已开张,名为保和医馆,那医馆就在永安坊的永宁街,距离侯府府邸只有一炷香的路程。 不过,医馆开张那日很是低调,周边的百姓并不知晓这里头的大夫是谁,如今已是开张二天,医馆外依然冷冷清清的。 此时申时未至,姜沅还在医馆里忙碌,裴元洵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大步向医馆走去。 不过,距离医馆还有几丈远时,裴元洵蓦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年轻的男子催马扬鞭从他面前疾驰而过,却在奔至医馆前时勒停了马,之后,长腿一跨,利落地翻下马背。 他十分年轻,看上去还未及冠,身量挺拔高大,穿着一身墨色劲装,他仰头看了眼保和医馆的招牌,双手握了握拳,确认无误后,兴高采烈得大步走了进去。 在那身影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的瞬间,裴元洵脸色沉了沉。 那正是他麾下的年轻神策兵丁末,此前他因表现优异刚被他亲手提拔为百户,没想到他此时不在兵营,竟来了姜沅的医馆。 不过,还未等裴元洵再迈进一步时,一辆清雅的马车从他面前快速驶过。 那马车辘辘而行,车轮碾过青石街道后,很快在保和医馆外停下。 稍顷后,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一身白色长袍,白色发带飘飘,风度翩翩,儒雅俊俏。 在那身影步伐轻快地迈进保和医馆的瞬间,裴元洵脸色如覆寒霜。 那正是太医署的季秋明,此前他去了别的地方研究疑难杂症,按说一去要两到二年,没想到他不在外地,竟来了姜沅的医馆。 不过,正待裴元洵打算向药堂走去时,一辆奢华贵重的马车从对面缓缓驶来。 片刻后,那马车堪堪在保和医馆外停下,萧弘源用扇柄撩开车帘,躬身从马车上迈步下来。 他负手而立,挑起长眉目光沉沉地看着保和医馆的匾额,驻足许久后,他拿扇柄敲了敲掌心,大步向医馆内走去。 裴元洵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年轻的背影,视线陡然沉冷锐利起来。! 叶信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76.第76章 76 ? 第76章 ◎不累,我愿意背你一辈子。◎ 大步走进保和医馆之前, 裴元洵突地拧眉顿住脚步,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袍。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深青色暗纹束袖长袍,腰间束同色宽幅腰封, 只是, 腰封之上没有佩戴玉环之类的饰物。 思忖片刻后, 他从衣襟中摸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是靛蓝色, 上面绣了半幅如意云纹,里面放着驱蚊的薄荷艾草, 薄荷艾草早已干枯发黄, 却尚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只是这香囊尚未做好, 那收口处的细密针线只缝了一半,但若是将那朱红色的收口绳结系好, 倒不容易看出来没缝完的部分。 打量完那香囊, 裴元洵抬手拉住绳结的两端轻轻一系, 郑重而仔细地挂在腰封上。 医馆内, 刚采买来的白芷、当归、陈皮之类的药材堆在药柜上, 那些白芷是黄棕色的, 有一股辛辣气味, 摸起来质地坚硬紧实, 姜沅从色、味、质三个方面教两个医徒怎么辨别它的好坏, 之后, 又讲述了它的功效。 待佟秋与严青点头记下后,她便把白芷装入药柜中相应的药格里,以便下次取用。 不过, 就在姜沅打算再细细讲一讲当归的辨识及用处时, 突然发现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她抬眸细看了一眼, 惊喜地笑道:“丁末!” 丁末浓眉抬起,嘴角咧开,还是以往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沅姐,我听李军医提到你开了医馆,还不敢相信呢。我今日告了假,特意过来看看,一看到保和医馆这个名字,我就知道准是你没错,不过,我来是为了庆贺你的医馆开张,晚了三日,你不介意吧?” 姜沅习医之初是在清远县的保和堂,所以,开医馆时,第一个念头是将医馆的名字命名为保和医馆,丁末在神策营刚升任了百户,他与李修碰过面,开医馆的事,李军医知道,所以,他听说此事,也就不奇怪了,虽说三日前医馆已开张,但丁末今日能来,姜沅已是意外欣喜不已,哪还在意什么早晚的。 不过,她刚与丁末说了几句话,馆外又有脚步声走近。 姜沅抬眸,有些意外得微微怔住:“季大夫。” 见到她,季秋明修长眉头微微抬起,温和地笑道:“姜大夫,母亲不耐旅途奔波,所以特意差我来一趟庆贺你的医馆开张。不过,路上遇关卡盘查,来晚了几日,还请不要介意。” 开医馆之前,姜沅给师父写了信,师父很赞同她开医馆的想法,没想到,为了此事,她老人家还差季大夫亲自来了一趟,姜沅十分感激。 但是,刚刚与季大夫打过招呼,姜沅抬眸,余光瞥见一角暗金色袍摆阔步走近。 来人脚步沉稳有力,没有气血虚浮的症状,当初的急症早已不见任何遗症。 姜沅抬头看去,不由得愣住。 看见她,萧弘源悄然握紧掌心中的折扇,默然片刻后,他唇角勾起朗声道:“听说你开了间医馆,我过来看一眼,公务繁忙,耽搁了几日,不要介意。” 他的话说完,姜沅才忽然想起,应该先给他行礼。 不过,这医馆之中,除了姜沅,无人认识这位帝王,萧弘源并不想暴露身份,见她打算屈膝行礼时,便抬手虚虚止住。 他登基未久,朝政事务繁忙,还记挂着她这间小小医馆,姜沅很是感动。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突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近。 姜沅下意识勾起唇角,展眸望向医馆外。 申时已至,外面日头西斜,在地面撒下一层细碎的金光,光影之中,那熟悉的高大身形有力地迈过医馆门槛,沉稳地向她走了过来。 医馆内,三个男子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那走近的裴大将军。 他平日常穿玄色墨色的衣裳,今日竟穿得是深青色的锦袍,而姜沅穿得是浅青色的裙衫,一眼看去,他那锦袍和姜沅的裙衫简直就像是同一匹布料做成的,连上面的绣纹样式都如此登对相配。 待他大步走来时,那腰间的香囊左右摆荡起一抹醒目的弧度,几乎难以让人忽视,而那香囊做工精细,配色也十分讲究,一看便是出自女子精妙的绣工。 那香囊是谁做的,自然不言而喻。 见到将军,姜沅唇角不由弯起,她几步走上前迎他,轻笑着说:“将军怎么比平时来晚了一会儿?” 裴元洵目不斜视,似乎没注意到堂内的三个男子。 姜沅的鬓发有一缕无意垂落在耳旁,他习惯性抬手帮她掖到耳后,温声解释道:“有事,耽搁了片刻,是我不好,等急了吗?” 他只是来晚了一会儿,姜沅怎会等急,待她轻轻摇了摇头后,裴元洵展眸看向房内,似乎才刚刚注意到那来庆贺姜沅医馆开张的三个男子。 他唇畔带笑,朝三人拱了拱手,道:“裴某本该一早来代姜沅招呼几位的,无意耽误了会儿,还望见谅。” 他以姜沅外子的身份自居寒暄,三个男子虽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那三张脸,神色都微不可察得黯淡下来。 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人几眼后,裴元洵微微勾起唇角,转眸看向丁末。 他虽在微笑,那眸光也很温和,笑意却未达眼底。 见上司看过来,丁末大步走上前,以属下的身份拱手道:“见过将军。” 裴元洵负手而立,语调温和地提醒:“丁百户,你来此探贺,用心可嘉,只是兵营有规,你身为百户,当为属下之表率,不应离开太久。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将军提醒得极是,但丁末远道而来,还没怎么跟姜沅叙过话,他不甘心地握了握拳头,道:“沅姐” 兵营执行的是铁律,姜沅也很可惜没有与丁末多聊几句,在她心里,是把丁末当亲弟弟一样看待的,她想了想,温声道:“兵营的事要紧,你先回去,待以后我去大营的时候,再去探望你。” 裴元洵亦温声补充道:“回去吧,待以后有机会了,我会同姜沅一起去探望你。” 丁末一听,一双浓眉抬起,顿时高兴起来:“沅姐,将军,你们说话算话,记得来看我。” 丁末要赶回兵营,但剩下的两位并不需要遵守铁律。 裴元洵脸上挂着盎然笑意,请两位坐下喝茶。 医室内,热茶升腾着袅袅轻雾,裴元洵倒完茶,长指状似不经意地摩挲几下香囊,率先开口道:“季大夫在外研究疑难病症,潜心医学,令裴某敬佩不已,我听沅沅刚才提到,季大夫来时遇到关卡盘查,所以才晚了几日到京都。一路奔波,季大夫辛苦了,裴某代姜沅深表谢意。不知季大夫接下来是打算继续呆在太医署,还是再回外地研究疑难病症?” 他那香囊甚是醒目晃眼,季秋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道:“季某的研医之学尚未结束,还会再回兴州,只是最近关卡渡口各处都有盘查,每次盘查起来,需要排队许久,所以,季某需要过几日再回去。” 不过,因为路程会耽搁几日,提及此事时季秋明微微拧起眉头,一副有些发愁的模样。 裴元洵打量了他一眼,温声笑道:“季大夫,此事裴某可略尽绵薄之力。” 话音落下,一炷香后,东远便按照主子的吩咐安排妥当,回禀说:“将军,已为季大夫办好了过关卡的文书,季大夫即刻便可以返回兴州,护送季大夫返程的兵卫也已备好。” 裴将军考虑得如此周到,季秋明怔住片刻,继而拱手郑重致谢:“既然这样,季某先行谢过。” 季大夫也要尽快踏上返程,姜沅很惋惜没有向季大夫多请教几句,在她心里,季大夫潜心研究疑难杂症,是一个良师益友,不过,他要回兴州,事情又耽误不得,姜沅只好道:“季大夫,待以后我去兴州探望师父的时候,还有见面的机会。” 裴元洵亦温声补充道:“兴州我常去,待以后有时间了,我会同姜沅一起去探望谭医官和季大夫。” 往事如烟,在姜沅心头飘过无痕,季秋明也已学着放下,他释然地笑了笑:“好,我会在兴州等着与两位再次见面。” 季大夫要回兴州,剩下的一位住在皇宫,距离此地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待姜沅有事暂时离开后,萧弘源双手抱臂,半靠在椅背上,一双长腿闲适地舒展着,半笑不笑地说:“裴卿,说吧,你要用什么借口把朕尽快支开?” 裴元洵转眸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温声提醒道:“皇上,再晚半个时辰,宫门该落钥了,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萧弘源:“” 见他未动,裴元洵眼眸半阖,不紧不慢地劝道:“臣与沅沅的婚事已快要提上日程,皇上尚未纳妃立后,按照礼制,此事不可再拖了,还望皇上早日娶妻诞下子嗣,为皇家延续血脉。” 朝堂之上,那些大臣们已终日劝谏此事,以往,裴大将军对这些事不置可否,此时竟也劝诫起来,萧弘源烦不胜烦,冷哼一声道:“朕没赢过你,什么时候娶妻,也要你操心?” 这事他才不会关心,他想提点对方的是第一句话,裴元洵抬了抬剑眉,幽幽道:“臣不再提了。时间不早,臣送皇上登车回宫。不过,有一句话我想说,既然皇上诚心来庆贺医馆开张,记得差人将贺礼送来。” 萧弘源:“” ~~~ 来恭贺的三个男子陆续离开后,已到暮色降临时分。 医馆今日的事已忙碌完,姜沅要回府,裴元洵如往常一样送她回去。 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在地上撒遍清辉,路上没有行人,两人便五指紧扣,慢慢沿着街道,向侯府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回去的路上,裴元洵剑眉拧起,一直没有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姜沅悄然侧眸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忐忑。 今日实在巧合,丁末季大夫与魏王殿下一同来此,她本以为将军会心有介怀的,但,他一直表现得风度十足,大度得体,可送走几人后,他却沉默不语起来,这让她不由担心起来。 他一直不说话,姜沅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轻声问道:“将军生气了吗?” 裴元洵回过神来,很快答道:“没有。”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拈酸吃醋,那几个男人除了比他年轻几岁,其他都不及他,他并无可担心之处。 只是 他垂眸深深地看着姜沅。 清朗月色下,她仰头看着他,一双微微睁大的潋滟眸子时而眨动几下,那头浓密绵长的乌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微风吹过,发丝轻轻随风飘舞起来,随意拂过他的脸颊,那感觉,是亲密缠绵的,就如同他们现在紧扣的五指一样,嫩白纤细的手指与刚劲修挺的长指紧密攀合在一起,彼此缠绕,密不可分。 她就像一颗光华灼灼的东珠,他真得担心,会有其他人再来觊觎他这颗失而复得的珍宝。 只是,还不知要过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姜沅才愿意结束他们相处看看的阶段,提及成婚的事。 他简直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看了她许久,裴元洵微微弯起唇角,双手珍重地捧起她的脸颊,低头温柔地亲在那柔软的唇瓣上。 不过,刚辗转片刻,姜沅便急急推开他,一双眸子含羞带怒,悄声提醒他:“还在街上呢,万一被人看见,多不好。” 他们在路上牵着手,她就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他若是全心投入地亲起来,不知要用多久,想起上次被他亲的唇瓣发麻,姜沅便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亲吻不成,裴元洵有些懊恼地抿直唇角,不过,姜沅捂着唇绝不肯退让,他只得妥协地点点头,转而道:“累不累?” 走了一大段路,是有些累了,姜沅刚点了点头,便看到将军在她身前撩袍蹲了下来。 裴元洵转眸看了她一眼,道:“上来,我背你。” 这段时日,只要她走路累了,他便要背她,姜沅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熟门熟路地趴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 裴元洵背起她,轻松地朝前走着,行走间,他腰间挂着的那枚香囊左右轻轻晃动起来。 姜沅盯着那枚香囊,莫名有些出神。 她离开将军府之前,那香囊只给他做了大半,没想到却被他宝贝似地戴在身上。 正在姜沅思忖着再为将军做一只香囊时,耳旁突地响起他低沉的声音:“宁宁的生辰快到了,你打算怎么给她过?” 宁宁马上要三岁了,姜沅环紧他的脖颈,认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将军有什么提议吗?” 裴元洵沉默片刻,同她商量道:“姜沅,我娘和三妹还没怎么见过宁宁,我想让她们也来给宁宁过生辰,你愿意吗?” 背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裴元洵心头一紧,担心姜沅不会同意时,她却轻轻揪了下他的耳朵,温声道:“将军多虑了,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宁宁会不会喜欢祖母和姑母,我却不能保证的。” 她如此宽容大度,她喜欢他,所以愿意抛弃前嫌,让裴家的人与宁宁亲近,裴元洵脚步顿住,感激道:“只要你同意便好了,其他的,我会提醒她们的。” 说话间,他已背着她走了大一段路,姜沅担心他受累,便道:“将军累不累?要不放我下来吧,我已歇好了。” 裴元洵却不肯放她下来。 他这人冷硬,不怎么会哄人,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往上托了托他背上那轻盈的身子,道:“不累,我愿意背你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明晚22点左右更~~~感谢在2023-12-31 21:02:07~2024-01-02 21:0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语朵 39瓶;开水、某颓何时解v 10瓶;nan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第77章 77 ? 第77章 ◎大哥,不会打算入赘到姜宅吧?◎ 宁宁的生辰是在八月二十五日, 过了中秋之后,殷老夫人便开始琢磨准备生辰礼的事。 这日,用完早饭, 只有她与裴元滢在堂内时, 殷老夫人道:“你大哥让你打理府里中馈, 那账本你看得如何了?待把账本看明白了, 就把生辰礼的单子定下来,还剩不到十日, 可别耽搁了。” 以前, 整个将军府中, 属吉祥院里服侍的丫鬟嬷嬷最多, 自打郑金珠离开将军府,裴元浚外调去了江城, 吉祥院主仆一空, 连带着整个将军府的事务也俭省不少。 外宅的事, 裴元洵交由东远去打理, 内宅的事, 便暂交给裴元滢掌管着, 所以, 连日来, 她便在凝香院扒拉算盘珠子看账本。 不过, 听完她娘的问话, 裴元滢两只杏眼一瞪,急急咽下口里的茶,道:“娘, 你不提我还忘了, 我可有件大事要告诉你。” 她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那表情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看她那提心吊胆的模样,殷老夫人心中咯噔一声,纳罕道:“什么大事?” 裴元滢心绪复杂地拿帕子擦了擦嘴。 她一拨拉算盘珠子就脑子发涨,不过,大哥既然把掌管中馈的事交给了她,她咬牙也得坚持下来,但是,待她看完了府内几本账本后,却发现了其中有大蹊跷。 “娘,大哥把咱府里的田契大都送给了姜沅和宁宁,我粗略算一算,咱家一共八个田庄,每年每个田庄至少有八千两银子进项,大哥竟一下子送给了她七个!” 说完,裴元滢拧起眉头,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事老夫人原也不知情,长子事先也并没有打招呼,乍一听到这个,殷老夫人出了会儿神,才慢慢道:“你爹走得早,将军府家底薄,府里的田产私财,都是凭着你大哥的军功,得官家赏赐而来。当初你的嫁妆绵延十里之远,你二哥娶妻的聘礼足足有一百八十台,都是你大哥赠予你们的,他身为长兄,对你们甚是疼爱,如今,他送给姜沅宁宁这些东西,是为了补偿她们娘儿俩,他疼爱他的妻女,你有何忧心的?” 裴元滢被她娘说了一通,撅起嘴不大高兴:“娘,这事我自然说不得大哥,我只是有些担心,大哥都对姜沅这么好了,她咋还不嫁给大哥?她是年轻,今年才二十一,大哥年纪可不小了,她开着医馆,见识的男人又多,她长得又好看,要是再蹉跎几年,她转身嫁给别人,大哥的真心不就打水漂了?” 她说话一向口无遮拦,殷老夫人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戳了一下,瞪眼训道:“以后说话做事,你要三思而后行,在姜沅和你大哥面前,你不许提这事。什么时候成婚,到底成不成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连我这个当娘的都不过问,你瞎操什么心?你不跟着添乱,不自作聪明为你大哥好,就是帮了你大哥了!” 她娘疼爱她得紧,罕有如此动怒训斥的时候,这话又说得郑重其事,裴元滢揉着额头轻嘶一声,赶忙应下:“行了,娘,我知道了,我只是担心姜沅不嫁给大哥,我又没说她不好,她帮过咱们,我心里记得的,下回见了她,我还想向她请教点事呢。” 女儿听训,殷老夫人叹了口气言归正传:“给宁宁的生辰礼,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说起这个,裴元滢双眼一亮,顿时打起了精神。 她以往最喜欢戴珠宝钗环,哪家铺子做得首饰好,哪种样式是最新的,她了如指掌,虽然现在她懒得装扮,浑身素净了不少,但那些东西可都记在她脑子里。 裴元滢弯唇得意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来,那上头记着明月楼的长命金锁,平安坊的玉如意,瑞彩堂的小金梳,珍宝斋的金镯,礼单列了足足三页,都是她觉得适合宁宁的东西,只可惜她挑来挑去,没挑到适合小姑娘戴的小金钗银扣之类的铺子。 看完礼单,殷老夫人沉吟片刻,又补上了几样。 转眼到了宁宁生辰这一天。 这日秋高气爽,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用完早饭后,殷老夫人与裴元滢便坐车赶往侯府,不过,路程不近,到侯府时,已到了将近午时。 估摸着殷老夫人与裴元滢要来的时刻,刘管家已提前在门外静候。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将军府的马车在门外徐徐停下,裴元滢率先撩开车帘跳下,然后转身扶着她娘下车。 待两人站定后,刘管家走上前,拱手道:“老夫人,三小姐,小姐和大将军已在府内等着了,您随我来吧。” 裴元滢点头谢过。 不过,待她抬头去看那府门时,裴元滢却一时有些吃惊。 那原来侯府的匾额不知何时竟然换了,此时大门上方只挂了个写着“姜宅”字样的牌匾。 待走到宅子里头时,裴元滢又有些奇怪。 这侯府她以前是来过的,那会儿子沈氏一家还在,这府邸的规模比将军府还要大,可如今看去,却只是一间五进的宅院,那宅院的东边竟改出一间偌大的园子,那园子看起来像花园,其实更像是一间药草园子,里面种了许多金银花、白菊、兰香草之类的,红白橙绿的颜色都有,清幽淡雅的药草香味充斥在园子中,比她凝香院的奇花异草还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正在她出神望着时,那药草园子的角落处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裴元滢循声望去。 园子角落处有一处爬满紫藤的花廊,花廊旁还有一架秋千,宁宁扎着两根长长的翘辫子,坐在秋千上高兴地咯咯笑着。 秋千旁,她大哥一身深青色长袍负手立在旁边,时而伸出大掌推动几下秋千,姜沅则穿着一身浅青色长裙站在他身旁,不知她在温柔得低声同他说着什么,唇畔带着明显的笑意,而听她说完,她大哥也突地勾唇笑了起来。 大哥那温和微笑的模样,是裴元滢未曾见过的。 不过,裴元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大哥和姜沅,神色突然变幻莫测起来。 大哥已经几日没回府了,她还以为他是忙于公务,如今看来,她大哥是一早就来了姜宅。 不,更可能得是,大哥八成是几日前便住在姜宅了。 在那一瞬间,裴元滢脑子中突然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若是姜沅再不提成婚的事,她大哥,不会打算入赘到姜宅吧? 作者有话说: 明晚22点左右更,今天忙,写得有点少~~~感谢在2024-01-02 21:09:24~2024-01-03 21:2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芭拉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第78章 78 ? 第78章 ◎姜沅,我们成婚吧。◎ 秋千荡到高处, 宁宁清脆的笑声刚刚响起时,便在看到不远处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时戛然而止。 她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爹爹,又转头看向娘亲, 大声提醒道:“娘亲, 有人来了!” 姜沅转眸, 看到了裴元滢。 她今日没戴什么繁复的钗环首饰, 发髻上只有一根简洁的玉簪,耳边垂着两只珍珠耳铛, 那衣裳也不是以前爱穿的艳丽绛红, 而是一件藕荷色长裙, 上臂搭了条杏色的披帛, 那白净的脸儿也没有浓妆厚粉,只是简单描眉点唇, 唇色娇而不艳, 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往清丽秀美了不少, 也显得让人容易亲近。 还在姜沅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她时, 裴元滢已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 大呼小叫地问道:“大哥, 姜沅, 你们这园子什么时候弄的?” 裴元滢是一个人带着丫鬟过来的。 刘管家本是招待她和殷老夫人去花厅的, 那里, 景夫人也已在等待, 只是裴元滢遥遥看见这处园子,便让她娘先去花厅,自己则兴冲冲地过来看一番究竟。 她话音刚刚落下, 裴元洵眉头却微微一凝, 道:“元滢, 不可如此无礼。” 裴元滢满头雾水。 大哥说得没头没脑,她不过才说了一句话而已,哪里无礼了? 不过,片刻后,细细回想过刚才说的话,裴元滢恍然大悟——方才她不过是直呼了姜沅的大名而已,大哥便觉得她不够敬重这没过门的嫂子了。 大哥的话,裴元滢自然是听的,她清清嗓子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又说了一遍:“大哥,嫂子,你们什么时候弄的园子?” 被裴元滢忽然喊嫂子,姜沅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与将军虽相处良好,但到底还未成婚,相比来说,还是裴元滢直呼她的名字,她觉得更习惯些。 不过,正在她打算提醒她改口时,裴元洵已微微勾起唇角,似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久前,宁宁想要花园,这里便重新布置了一番。” 裴元滢不怎么相信地暗自撇了撇嘴。 她大哥怎么冠冕堂皇地说出这话糊弄她的?当她是三岁小孩吗?大哥事事都以宁宁做幌子,她才多大,那满园子种得都是药草,为得是讨谁欢心根本不用说。 问完这话,裴元滢才注意到今日的小寿星。 宁宁仰着一张小脸,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眉头微微拧起,正在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上回裴元滢见她时,她才两岁,这一年未见,个头又长高了不少。 宁宁生得玉雪可爱,裴元滢虽对姜沅态度复杂,但心里是十分喜爱这个小侄女的。 不过,正待她要示好地拿出给宁宁准备的生辰礼时,宁宁却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下意识抓紧了她爹的衣摆。 宁宁这个疏远又警惕的动作,让裴元洵心里突地一疼,脸色也沉了下来。 当初在兴州时,三妹和母亲想要从姜沅手里抢走宁宁,她到底年幼,那等浩大的阵仗吓到了她,如今时间过去那么久,看到三妹,她想必又记起了当初的事。 他想让母亲和三妹来给宁宁过生辰,为得就是让宁宁和祖母姑姑亲近一些,只不过,一时间,他却不知这个决定对还是不对。 将军的想法,姜沅心知肚明。 他重视亲情,想要和缓她们母女与裴家的关系,她其实也在借此观察老夫人和裴元滢的态度,如果她们从此改变以前那副傲慢无礼的态度,对宁宁又真心疼爱的话,那她,还是愿意让宁宁多与她们亲近的。 不过,宁宁自小仅见过她们一面,还留下了如此不好的记忆,虽然她可以不计前嫌,但想要宁宁接纳亲近她们,并非一时半刻便能做到的。 饶是这样想,姜沅还是牵起宁宁的手,温声对她解释说:“这是小姑姑,她今日来给宁宁过生辰,给宁宁带来了礼物,宁宁应该怎么做?” 宁宁眨了眨眼睛,道:“谢谢姑姑。” 童音清脆悦耳,又如此懂礼貌,裴元滢一下子欢喜起来,忙摆手让丫鬟把那些礼物一股脑地送过来:“姑姑给你买了小金锁,玉如意,平安扣,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些礼物金光闪闪价值不菲,宁宁却没怎么看,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珠转了转,道:“只要姑姑以后对我娘好,对宁宁好,你送给宁宁什么,宁宁都喜欢。” ~~~ 花厅内,景夫人与殷老夫人坐着喝茶聊天。 那茶是温热的,喝着也甘甜清香,景夫人不紧不慢说着家常,待人也客客气气的,但殷老夫人轻啜着茶,却是十分不安。 当初姜沅在将军府受过不少委屈,景夫人这当娘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头肯定是介意的,如今长子与姜沅重修旧好,以后早晚会成婚,若是这点疙瘩嫌隙解不开的话,日子久了,兴许会生磕绊。 正在殷老夫人低头思忖时,耳旁响起景夫人的话,她说话也是温婉柔和的,只是那话里有些冷淡疏离:“老夫人,我们虽原是侯府,但老侯爷早已去世,而我在庙里住了这么多年,和他早就没什么夫妻情分,这侯府已是名存实亡,如今我们家不是什么勋贵世家,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那侯府的府邸改为姜宅,正是这个缘故,景夫人说这样的话,殷老夫人自然能明白其中深意,长子与姜沅成婚的事也许不久便会提上日程,她强调自家不是什么名门世家,是担心姜沅嫁到将军府后,再受她这个当婆婆的苛责。 殷老夫人把茶盏搁下,满面羞惭道:“景夫人,姜沅以前在将军府受过委屈,原是我的不好,她这孩子良善大度,将军府落难时,是她出手相助,我这心疾的毛病能痊愈,还要多亏了她,这些日子来,我每每想及此事,都后悔惭愧不已。夫人不必在我面前提什么名门世家,再提这个,就让我这个老婆子羞愧死了。姜沅能嫁到将军府来,我求之不得,她与元洵和好,那是元洵的福气,你且放心,以后,我对待她,会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绝不虚言。” 闻言,景夫人的脸色微微动容,裴将军其人不必说,她是满意的,她最担心的,便是女儿嫁到将军府后,她的婆婆和小姑子为难刁难,殷老夫人把掏心窝子的话说了,景夫人那提起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半。 不过,景夫人略微沉思了一会儿,吩咐嬷嬷把放在房里的木匣子拿了过来。 那木匣子里盛放得是将军府的田契,先前裴元洵执意让景夫人收下,否则便长跪不起,只是,收下了这田契,景夫人却觉得烫手,趁着殷老夫人来给宁宁过生辰,景夫人便打算把这匣子里的东西还回去。 景夫人道:“元洵有心,对姜沅和宁宁好,这心意我收到了,只是,毕竟他们还没成婚,这些东西我不能代姜沅和宁宁收下,况且,我们府里人口少,光自己府邸里的家财便够用了,也用不上这许多银子。这些东西你先带回去,至于要怎么打理,待他们成婚以后再说不迟。” 殷老夫人有些为难。 景夫人和姜沅都不是贪财重利的人,她心里头是敬重的,只是,东西已经送出去,岂能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再者,长子要是知晓此事,还不知会作何感想,要是对她这个当娘的心生埋怨,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殷老夫人打算推让一番时,景夫人笑了笑,温声道:“你就别跟我谦让了,你我都是当娘的,知道咱们的孩子都孝顺,不会因此生出嫌隙来的。” 说完,景夫人垂眸,拿起帕子抿了抿唇角。 其实,这些东西不收,她这个当娘的,是有私心的。 她与女儿才相认没多久,她希望女儿晚嫁一些,希望闺女与外孙女能多陪伴她一些时日。 ~~~ 日头西斜,裴元滢与殷老夫人到了该回府的时辰。 姜沅送她们到府外。 上车之前,裴元滢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凑到姜沅身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大哥成婚?” 这个问题,姜沅还没有想好。 她喜欢将军,却并不想那么快成婚,一想到嫁过去之后,母亲要独自一人守着府邸,她心里便酸涩难过,思念不已。 她想了许久,却没说出什么来,一双秀眉微微蹙起,似乎在出神。 裴元滢拧起眉头看了她几眼,见她始终没说什么,便不耐烦地登上马车走了。 不过,目送将军府的马车离开后,裴元洵却并未拍马跟上,他身姿笔挺着负手而立,对姜沅道:“咱们回去吧。” 姜沅回过神来,一时有些意外:“将军今日还不回去吗?” 这三日来,将军声称最近心神不安,夜间难眠,姜沅给他调了安神助眠的方子,为了服药,他便晚间暂时住在了姜宅。 只是,三日已过,那方子应该见效了,没想到,他今日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回府的打算? 裴元洵以拳抵唇虚虚轻咳一声,道:“明日再回吧。” 那药再吃一晚,效果确实会更好些,晚间,姜沅亲自熬了药,送到他住的客院去。 姜宅的客院名为秋石院,以药材命名,东边挨着药草园,晚风拂过,秋石院里也有清悠的药草香味。 姜沅去送汤药的时候,裴元洵正负手站在院中,似乎在垂眸欣赏院里那一株盛开的桂花树。 这桂花树是初绽,姜沅住进来的时候才栽种的,小小的淡黄色花苞,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却并不浓郁,闻起来,让人心旷神怡。 姜沅在院门处看见他,便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汤药拎在食盒里,她稳稳提着,脚步轻快地走向他。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裴元洵展眸看去。 清朗月色下,姜沅穿着一件浅青色的长裙,那裙腰收紧,姣好的身段便映入眸底,向他走来的时候,她微微笑着,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轻风吹过,几缕柔顺的青丝拂到净白如瓷的脸颊上。 裴元洵看着她走近,视线定定落在那温婉精致的脸庞上,黑沉眼眸一动未动。 分明是每日都能见到,却怎么也看她不够,一刹那,脑中闪过一个渴望已久的念头——他要与她尽快成婚,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待姜沅走到他身旁后,先是把那食盒小心翼翼搁在旁边的石案上,从里头捧出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来吧,才温柔得轻声道:“药凉了就不好喝了,将军趁热喝吧。” 裴元洵低头看着那碗汤药,剑眉微不可察地拧起。 看他盯着那汤药,却似乎没有想喝的意思,姜沅笑了笑,像哄宁宁那样,用那种轻软的语调道:“这药只有一点点苦,待会儿将军喝完了,可以吃点蜜饯压压苦味。” 那蜜饯搁在旁边的小碟子之中,也被她拿出来放到石案上。 白净的碟子,里面是几颗红彤彤的蜜山楂,那甜津津的味道,让人不由想起那柔软唇瓣的滋味。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口舌突然有些发干。 他没说什么,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待他喝完,姜沅便及时将蜜饯递到了他面前。 那掌心的蜜饯色泽诱人,裴元洵却没有接过来,视线悄然转动,径直落在了她嫣红柔软的唇上。 那蜜饯的滋味绝不如她的唇瓣软甜。 他这样想着,便俯身凑了过去。 还没等姜沅反应过来,腰身已落入了他炙热的掌心中。 熟悉的清冷气息倏然靠近,几息后,齿关被他颇为熟练地叩开,缠绵温存起来。 刚喝完的汤药,有一点苦涩,弥漫在舌根口腔,逐渐生出连绵不绝的甜意来。 那柔软馨香的身子就在怀中,距离分明已经很近了,那大掌却扣紧那纤细的腰身,似乎只想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姜沅直觉得耳根发烫,身子都有些发软时,那亲吻方才停了下来。 就在她兀自轻喘着平复气息时,耳旁响起裴元洵低沉的嗓音:“姜沅,我们成婚吧。” 79.【正文完结】 79 ? 第79章 ◎我愿意。◎ 话音落下, 靠在怀里的人却没有说话,那双含着潋滟水雾的眸子微微睁大看着他,眸底有惊讶, 有迟疑, 独独没有不可抑制的欢喜。 裴元洵的心头微微一沉。 片刻后, 没有等来回答, 他下意识收紧揽住那纤细腰肢的手臂,将人牢牢圈在怀里, 道:“为何不说话?” 姜沅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她仰着头, 一眨不眨地盯着将军英武俊朗的面容, 朦胧月色下, 那坚毅冷硬的下颌披上一层柔光,平白削减了不少男人冷厉肃然的气势。 不过, 这不代表将军会轻易改变他奉行的行事准则, 家规铁律。 他是大将军, 是兵营将士遵守铁律之楷模, 也是将军府的一家之主, 是府邸众人行事作为之表率。 所以, 嫁给他之后, 应当夫唱妇随, 将军府的规矩礼仪, 她自然也要去身体力行的。 姜沅记得, 将军府的家规是很多的,诸如,侍奉婆母, 关爱弟妹, 除了年节之时回娘家探望, 其余大多时候,做为大将军的夫人,是应当在将军府中操持府邸事务的,当然,她开医馆的事,将军是很支持的,她每日去行医看病,他不会阻拦,但这不代表,那些将军府的家规她便可以视为无物。 一想到这个,姜沅便默默咬紧了唇。 她没有不想同他成婚,但成婚之后,便多了许多责任束缚,如今的生活自在而甜蜜,她还想多过上一段这样的时日。 可将军想要成婚的迫切心情,她并非不能理解。 她思忖了许久,脑袋贴在裴元洵那坚实的胸膛上,用商量的温软语气问他:“我们再晚些时候成婚,好不好?” 紧贴的胸膛沉闷地起伏片刻,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微冷的嗓音:“为何?” 任谁表白后被拒绝,心里的滋味都不会好受,将军听起来不太高兴,姜沅安抚似地环紧他劲瘦结实的腰,如实坦诚道:“我还想多陪陪母亲,多在姜宅住上一段日子。” 她的话说完,裴元洵便沉默起来。 就在姜沅疑心他会有所不悦时,他的大掌却轻抚上她的脸颊,长指转而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与他对视。 那双星眸黑沉如潭,却泛着温柔的粼粼波光,裴元洵勾唇低笑几声,道:“就这个原因?还有没有其他的?” 姜沅愕然。 将军的脸色很是轻松,而且,看上去,他似乎早已看透她的想法。 只有这一个原因而已,没有其他的了,姜沅怔怔摇了摇头。 裴元洵垂眸看着她,温声道:“成婚后,我同你住在姜宅,待你什么时候想去将军府再去,或者,若你一直想住在这里,那我便一直陪着你,如何?” 住在姜宅? 她嫁给他,他愿意随她住在娘家? 大雍有一项约定俗成的规矩,除非入赘,女子出嫁后,都是要住在夫家的,就连姜沅,也没有想到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姜沅愣了愣,脱口道:“将军愿意吗?” 裴元洵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那些田产家财她不在意,她贪图的,不就是他这个人么? 既然如此,那些不近人情的陋俗陈规,大都可以抛在一旁,再说,从她有开医馆那个念头时,他就已想好了这种可能。 许久后,他沉声道:“愿意。既然你没有其他顾虑,我们明日定亲,下个月成亲,怎样?” 下个月就成亲,日子是着急了点。 不过,姜沅抿唇笑了起来,那双方才有些担忧黯淡的眸子,霎时变得神采飞扬。 她仰首看着他的眼睛,重重点头:“我愿意。” ~~~ 大哥与姜沅成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时间紧急,连一个月都不到,那聘礼的事,大哥也全都亲手打理好了,这些事他亲力亲为,裴元滢并不意外。不过,偶有一次大哥淡定地提到婚后大部分时间要随姜沅住在姜宅的事,裴元滢惊得合不拢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等大哥离开如意堂后,裴元滢便急着对殷老夫人嚷嚷起来:“大哥怎能住在姜家?这不跟入赘了差不多吗?” 不过,出乎她意料得是,她娘如常喝着参汤,淡声道:“那姜宅距离将军府虽远,但你大哥扬鞭催马,也不过两刻钟就能回来一趟,再者,虽说姜沅大都住在姜宅,她也是个知书守礼的人,想必也会经常带着宁宁回来探望我们,这些事没什么好介意的。” 她娘能如此想得开,裴元滢心里头却并不舒坦,不过,她自知计较无用,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在她大哥面前埋怨唠叨。 如果说,将军府的人对此事还算淡定地接受了,那姜宅之中,景夫人的欣喜,简直不足以用语言表达了。 女婿如此体贴姜沅,她这个当娘的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丈母娘看女婿,真是越看越满意,所以,在距离婚期不到十日之时,姜沅还每日照常去医馆授课医病,景夫人却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吩咐人把女儿女婿住的青苏院重新布置一番,一面又命人准备了两人新婚用的枕被床帐之类的东西。 所以,傍晚时分,姜沅陪母亲用完饭,牵着宁宁回卧房休息时,入目看到的,便是一溜晃眼醒目的红色——大红缎面的被子枕头,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床帐,就连那衣柜子里,除了她那常穿的浅青色裙衫,也多了许多粉红浅红绛红色的衣裳,甚至,除了她的,将军的衣裳也准备了许多,有他常穿的墨色、玄色衣裳,也有浅青色,月白色和大红色,虽然还未成婚,这卧房里,已俨然平添许多喜庆的气氛。 那鲜艳的红色,宁宁是极喜欢的,她好奇地抱着那大红软枕看来看去,问:“娘亲,枕头怎么换成红色的啦?” 她说话时,黑亮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下,还嘻嘻笑着,似乎有些明知故问,姜沅捏了捏她的小辫子,笑道:“你猜猜为什么?” 娘亲要和爹爹成婚的事,外祖母已经告诉了她,宁宁见过那成婚的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出嫁,身上的嫁衣是大红的,那盖的被子枕的枕头颜色也是大红的,宁宁眨了眨大眼睛,道:“以后爹爹、娘亲和宁宁就可以一直住在一起了?” 姜沅弯唇点了点头,道:“宁宁喜欢吗?” 宁宁笑着不回答,却高兴得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道:“我最喜欢娘亲,爹爹喜欢娘亲,我才喜欢爹爹!” 睡觉前,她依偎在姜沅身前,小脚丫调皮得在被窝外晃着,睡意朦胧地问:“爹爹和娘成亲后,要睡在哪里?” 孩子天真无邪,问出的话却让姜沅有些不好意思,她想了会儿,如实道:“爹爹要睡在我们这张床上。” 宁宁伸出小胳膊,在她身后虚虚比划了下,严肃道:“那爹爹只可以睡在最里头,不能占宁宁的地方。” 话音落下,窗外似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一炷香后,等姜沅哄睡了宁宁,再侧眸看向窗户的方向时,突见一只大掌悄然推开窗户,稍顷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干脆利落地翻窗进来。 裴元洵稳稳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将军夤夜翻窗进来,姜沅倒是微微吃了一惊。 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下,对于成婚之前新娘新郎不能相见的习俗,母亲可是耳提面命要两人务必遵守的,他嘴上郑重应下,晚间却避开众人,悄悄来了她的房间。 他这算是私会吧? 想到这儿,姜沅的脸莫名有些发热。 她拢了拢一头散乱的青丝,生怕惊动宁宁,动作极轻得从榻上下来,小声道:“将军怎么来了?” 裴元洵略一颔首,脸色沉着得大步走到她榻前。 他垂眸,视线落在宁宁那嫩白的小脸蛋上,小家伙酣睡得紧,两条小胳膊平直地伸开,占据了床榻好大一片地方。 片刻后,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沉声道:“宁宁大了,该分床睡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