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我下山修仙了》 第一章 晨光熹微,山色斑斓。 不咸观中,林星火拢了拢灰蓝色粗布旧夹袄,深深吸一口凌冽清爽的空气,再徐徐呼出。她做完了早课,此时正拎着个老旧的饭钵去后院喂狐狸。 肥嘟嘟的三只狐狸崽儿早就闻到了香味,追逐着迎上来,绕着林星火的脚边打转,哼哼唧唧的撒娇。林星火蹲下,撸了把刚染上红棕色的绒毛,暗暗叹口气:“吃吧。” 小狐狸们这才一拥而上,急切的把头探进饭钵里去。 赤狐分布广泛,林星火上辈子在京郊望仙宫修行时也投喂过狐狸,猜测这一窝小狐狸可能是母狐第一次怀孕,生的月份不对,被遗弃了的。这倒和她自己有点像了——林星火曾经也是被家人主动抛舍给‘方外之地’,倒不是养不起,正相反,林家是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只不过因所谓的八字奇特,就把三岁的小娃扔在了山上,美其名曰“寄养”。 后来听闻她修行小成,又忙不迭上赶着认回了这舍出去二十年的女儿。林星火当年归家,那真可谓是众星捧月,迷信的长辈们对她就像是重金从庙观求来的神像一般。不过可惜,还没等到林星火发挥作用,就在那群看不惯她的兄弟姐妹们的长期针对中,一个山路别车的寻常戏码不慎把她‘送’到了这里。 三天前,不咸观的师祖在坡下把她救醒时,曾意味深长说过一句:“哟,不傻了?这可真是因祸得福,跌了一跤倒把脑子摔醒了。不傻了就好好修行。”的话。 当时林星火懵了半天,才弄清楚此时不是彼时,此身不是彼身。但没人在意这个,这处破败庙宇中只有她和师祖两个活人。师祖裹着斜襟袄,穿着肥大的黑棉裤,若不是一头鹤发道髻,看上去与年代剧中的农村老大娘一模一样。她老人家还是个话痨,絮絮叨叨完全无需听众回应。 这几天下来,林星火除了知道这里是雪省,莲花峰后面连绵不绝的山脉叫不咸山,坐落在余支小脉莲花峰上的本观大言不惭的叫做不咸观之外,只听了满耳朵的“县里小孩子们闹闹哄哄”“山下屯子谁谁谁偷偷供奉了护法神黑妈妈”“前儿大黄衔来一只兔子,真是条知恩图报的好狗”之类的闲话…… 她老人家还奇懒,早课从来不做,睡到日上三竿、讲究个饭来张口,用她自己的话说:“师祖我这么大岁数了,修的就是个自在呐。” 前儿,若不是狐狸崽儿有几分灵性在,饿的受不了后知道找去厢房,师祖连观里还另有嗷嗷待哺的三张嘴都没交代。就这,师祖还振振有词:“虽是我收留的,但这几只小崽子可是你的救命恩狐,大前儿就是这几个挠门叫醒了我才救得你——本就该你养嘛!” 不到三天,就把林星火磨得没了脾气,索性暂且既来之则安之。 林星火出神的空子,三只狐狸崽儿就狼吞虎咽吃完了食,争相把个饭钵舔的锃光瓦亮,重新哼唧着撒娇把头往她手心里凑。林星火挨个摸过肚子,个个鼓鼓囊囊有九分饱了,这才起身,心下有些犯难:小家伙们怕是只会越来越能吃,从还没褪尽灰黑色的皮毛就能看出还不到分窝独立的月份,可观中厨房里就剩下一点肉了,以后可喂什么? 狐狸那是主肉食性的动物,这山里野物虽不少,偏偏林星火并非前世那个修出气感的道家新秀,如今模样虽没怎么变,但身手差到走路都能栽下山岗的程度: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机灵的狐狸崽儿自个狩猎呢。 她眼尖瞥见昨儿才浇过水的药圃里又被啃秃了一片,林星火弹弹毛团子的脑壳儿:“连兔子都吓不走。”就这战斗力,也是个饭来的祖宗。 回到前殿,“师祖,不然养几只兔子吧?我再去山下换几只鸡仔儿……”眼见天就冷了,严冬里有肉吃也好给大家补补身体。 不等林星火说完,师祖呵呵大笑:“还养兔子养鸡,妙法啊,你知道你这叫啥不?叫资本主义尾巴!山下头,一户人家养三只鸡是社会主义,养四只鸡就是资本主义,必须割掉!” 随即语重心长,实则馋虫怂恿又道:“不过咱这野物多,山下头是抓了不敢吃,生怕味儿传出去被□□,咱们观里倒不怕,后山多的是野鸡兔子,你只管打来。”信誓旦旦的保证:“我知道你小妮儿家家不敢杀生,捉来叫狐狸崽给你杀,我看过了,那牙口能成了!” 林星火瞅一眼脚边亦步亦趋的跟屁虫们那跑几步一轱辘的样子,嘴角直抽:“师祖,仙道贵生。” 老太太笑的更欢了:“读几本经读迂啦?好生恶杀也要不以牺牲人的性命为代价,只要不滥杀,你我吃肉,自然之道也。” 才说几句道经,又掰着指头算:“快初十了罢,山下咋还没来人?” 山下用米粮换配好的草药,是本观最重要的收入之一,林星火昨天还帮忙规整了几大麻袋药草,据师祖说只是附近三个村屯要换的量,本观的冻伤药、跌打药远近闻名,只每年临冬换这一波就够她们来年一整年的口粮。往年年景不好时,观里还能舍一些陈粮做功德。 先前林星火没细想,此时闻言却猛地一惊:不咸观只有老的老、小的小的两个人,从前荒年的时候到底是如何保住那点粮食的? 不等她思量,外头就传来哐哐哐的砸门声。 师祖眉头一动,吩咐道:“你领着这几只,到后殿去。” 不知情形时,林星火很听劝,只是担忧师祖年迈,便悄悄踩上笨重的木梯,扒在后院墙头上警惕的看向前殿观门处。 *** *** 山下不咸屯,村口的大钟有节奏的响两声停一下,这是民兵队集合的钟声。民兵队长黄大壮带着十来个壮年汉子从社田里跑回来,边喘边问:“支书,咋啦?” 老支书长了一张鞋拔子脸,皱眉头眯眼远眺的样子更不好惹,攥着烟袋指指西南边群山环抱处:“金家后窑乡的那起子人又上观里闹去了!你带几个人从南山抄小道往莲花峰去,别叫闹坏了老仙姑的清静。” 黄大壮“呸”了一口,怒道:“那群人作大病了!不在村里整地,只管动这些歪心眼子,惹恼了老仙姑,他们就知道厉害了!”说罢,点了五六个年轻些的汉子,急忙忙的奔着南山去了。 下剩的几个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搓着手问支书:“咱们屯今年还没换着药呢,我家彩锻的手一冻伤就痒的受不住,全指着观里的药。”观里的药好,治得快还不留后遗症,只是雪省这地界冬里忒冷,伸伸手片刻就能冻伤,这才年年伤、年年治。 另一个也说:“谁家不是?我老娘的腿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到秋里稍冷点就疼的下不来炕,前年抬上山老仙姑给看了,说吃药养三冬保管好了,就剩今冬这最后一哆嗦了,可别叫后窑乡那些混账给搅和了!” 岑大娘如今都能拎棍子满院儿追着岑大柱打了,真就差个断病根了。 老支书在石墩上磕磕烟袋,直起腰仍往西南望:“等大壮回来,咱们屯就挑粮食换药去!给金家窑那起子人脸了,白耽搁这几天!” 岑大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金黄的烟丝放在裁的整整齐齐的烟纸上,三根手指头来回搓动,眨眼睛就搓好了卷烟。 旁边王胡子忙划拉了火柴给他点上,讨好的说:“三哥,也给我张烟纸呗。” 岑大柱斜他一眼:“我姑娘将给我裁的,你让你家闺女给你绞去。” 另两个都笑话王胡子:“他哪舍得指使他闺女,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叫彩锻拿剪子不得把他心胆给吓出来。” “滚滚滚!我家彩锻才多大?将来肯定跟她铃铛姐姐一样巧手又孝顺,看裁的那烟纸正正好。” 岑大柱耐不过王胡子,只得从口袋里捻出一小张烟纸,还显摆似的把那纸擎高了先让人看她闺女写的字:“我闺女算数学的最好,乡里老师都夸嘞,说铃铛将来许能上县里当工人!” 三个民兵都笑,“那可得紧着把药换来,不然跟去年似的没换够药,开春铃铛冻了脸嫌丑不肯出门上学可咋办?” 老支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是这个话,咱去年没料着年后的倒春寒那么厉害,没换够药叫屯里老少糟了好些罪,今年可得换足了!” 王胡子看看四周,见没外人,才低声问:“老支书,今年咱家里都攒了些风鸡,我家还有半只獐子,金家窑闹得这一阵妖风,自家吃的话传出味去,说不得就又有那举报的人。不如还是压在筐子底下,换给老仙姑肃静?” 岑大柱也道:“老仙姑厚道,去年给我老娘配了半筐的药,就收了两条鹿尾算数。今年我想着等咱们屯换完,偷摸打头鹿收拾干净了夜里悄悄送山上去。” 这话他已与队长并这几个兄弟商量好了的,当下说出来就等老支书点个头。 稍一思索,老支书便应道:“都行。只不能晚上送去,晚上去得走金家窑那边的大路,得防着金家窑那边有人守道。你们几个不比咱们屯换药时去的人多,万一叫人搜了筐可了不得!你们把鹿拾掇利索,还是搁筐里背上从南山小道上走,换完药第二日便去,晚了我怕老仙姑提前封山。我家里还有亲家送来的半只狍子,到时也给老仙姑带上。” 众人商量完,便散了,几个壮汉仍旧回地头干活,只留老支书等着回信。 下半晌,村头的大钟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三响一停,意思是召集屯里人来商量事,每家出个当家人就行。 不咸屯有百多户人家,算是远近比较大的村子了。 雪省自来地广人稀,从前老话说“二、三十里前后院,四、五十里是邻居”的地界儿,这边超过百户就算是大村了,自然接收的知青也比别的村屯多几个。 村头这召唤的钟声一响,刚下工回知青院的十来个知青也听的真真的,知青队长常青就说:“屯子商量事,咱们知青也该派代表参加。” 不咸屯知青五女八男,共有十三人,常青是积极分子,年纪也最大,自荐做了队长,还算比较受拥护。她说这话,男知青当中的大哥杨伟搏便道:“反正也没事,咱们就都去听听。这个时节,大概是上南山换药的事。” 一个满脸痘印的男知青不情愿地从炕上坐起来:“什么破事,就那破观也有人信!” 其他人都没吭声,那个不咸观是有些邪门,按说它在西南边莲花峰上,老大一个建筑,从坝上向那边望,是肯定能看见轮廓的。可冬里山上的树叶子都落光了,视线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大晴天往那山峰上看却只能看到重重雾霭,比它高的另几座山峰却偏偏很清楚。附近乡屯私底下都说那里头的老仙姑是护法神黑妈妈托生的,能封山锁路。只有每年秋上,才会开了路让人进观。 几个知青将信未信,都上了心。 村头麦场。 老支书看人来的差不多,便往木台上一站,磕磕长烟斗叫大家伙安静,当即宣布了两件事:头一件,六天后也就是农历九月十五,屯里运粮队的队员们一起背粮食上山换足来年一年的药草。第二件,不咸观老道姑同意还俗,因腿脚不便要下月下山,但另一位小道姑十五那天便随着运粮队下山来了。 社员们刚听支书说“老道姑下月下山”时还笑呢,谁不知道每年十月不咸观就封山了,下个腿的山呐,就是哄城里那群吃饱没事干的小子们玩的。谁知老支书下句就说观里的小道姑九月十五就下山了,个个咧着嘴问:“真下山啊?还俗?!” 还有嘴上没把门的问:“观里就老少两个人,小道姑下山了谁照顾老仙……老道姑呢?” 话未说完就被乡亲给了一胳膊肘,忙改了口瞥向知青所在的一角。 常青没在意老乡嘴里秃噜出来的称呼,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老支书,僧道还俗,该遣返原籍,或者受县革委会分派,怎么能直接落户到咱们屯呢?”知青院就那么点大,两间屋子大的给了男知青,小的这间住五个姑娘正好能有点空间放各自的东西,再挤进来一个人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老支书眉头拧了拧,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就站起来道:“这是我答应的。但那姑娘的去处还没定下来呐,她原本是京市人,遣返原籍也挺好。” 常青双手攥了攥,京市啊…… 痘印男知青不关心道姑不道姑,跟同伴嘀咕:“早该这样了!我就知道是假把式,早知道我也积极参与,要是咱们知青带头,都够上报表扬了吧?”痘印知青又叹又悔,都怪传闻太多,唬的他也信了邪。 知青里只有一个今年刚分来的女知青附和他,其他人一声不吭,杨伟搏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闹了半天阵仗,不也就是遣返了个小道姑么?都这样了,这傻子也信里头没猫腻? *** *** 第二章 日落西山,不咸观的歇山顶上像是斜斜戳着个橙红的咸蛋黄。 侧殿里林星火正襟危坐,直直看着师祖不说话。 老人家有点心虚有点怕,笑嘻嘻的找别的话说:“妙法啊,你知道不?咱们不咸观原先差点倒喽!多亏你师祖我抢先把观产连同百余亩地都捐了。其实那些地也不是敛来的,大部分都是地主捐献的,当年你师祖我从来只受地主的孝敬,不收平常百姓一针一线——可有先见之明了!” 卖力自夸没得到回应,老道姑咂咂嘴:“这些年咱们虽与山下交换粮食药材,但一直都是给出去的多。妙法,你放心,我给你选的屯子是方圆百里民风最好的一个地儿了,你去了肯定不受欺负,到时候你安安生生的修行,遇到缘法想结婚就结婚,咱们不咸观不禁火居的……” “山下那位大叔说您十月会封山,拖到十月就无谓还俗不还俗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下山?”林星火抿紧嘴唇:“还有,什么叫‘您会封山’?” 老仙姑向侧殿供奉的黑妈妈做了个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护法大仙黑妈妈传说是黑狐成仙,咱们不咸观的黑妈妈最灵验不过,自然有道法庇护——” 受了小姑娘一记眼刀,老仙姑稍微端正了下态度,亦真亦假说:“其实就是些奇门遁甲之术,配合莲花峰天然地势,形成的一种迷人眼的阵法。也不是我布的,从祖师立观时就传下来了,只不过早些年才被我扒拉出来。”太平年间庙宇是要聚香火的,没事谁会去弄那个繁琐到有毛病的阵势去挡香客的路? “那为什么要我下山?”小姑娘执拗问。 老仙姑长叹一声,抚了抚小侄孙的发顶:“修行是要入世的,不入世如何出世?你若扎根在此处,一辈子也入不了道。你下山了,也利我的道法。”不咸观地有大阵,当年战乱时她不得已重启法阵,受阵法庇护才活到如今年岁,但因果代价,她再不能离开此地。而在这莲花峰上,天地精气皆被大阵所耗,比外面的秀地灵穴,差了何止一重?确实于修行无益。 老仙姑声音慈和,但态度坚定,显见地决定不容更改。 “那我下山了您怎么办?”林星火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师祖的确懒,她怕这一下山师祖就把自己饿死了。 “我,我好着呢!先前你一直傻着,还得我照料你呢——多少年我就盼着你下山去呐。”老人家说的高兴,一下子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 林星火静气,假装没听到后头那句。 老仙姑赶忙又道:“下山后,你这道号就不好用了,祖师我早为你想好了名字: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叫林星火想起白日里来的那一波红小兵来,呜呜咋咋带头的四人当中,两个叫红卫,一个叫红兵,还有个叫燎原的。她这本名穿到这个年代可真应景呐。 老道姑见她点头,忙咽下‘红苗’‘朝阳’等候选,抚掌品味:“你五行属水属木,多点火苗均衡更好,妙法,你说祖师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哇!” 林星火拿她没法子,狐狸崽儿又凑来挨挨蹭蹭的求喂,只得先去后院忙碌。 自始至终,一老一少都未对她跌了一跤变好不说、还好似从没傻过的事言谈半句,这大抵是修道之人间的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默契吧。 从九月初十这天起,林星火就忙的脚打后脑勺,每日除了早课,连晚课都暂时搁置了。她憋着一口气,连累都忘了。 头一日她把观中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板结的棉花用手撕开,用木棒尽量敲打蓬松,当晚祖孙两个只得穿着衣裳裹着棉袄在光秃秃的炕毡上凑活了一夜。 第二日刚起身时,林星火的两条手臂举起来都费劲,咬牙互相揉搓了半刻钟,才活动自如。这一日林星火将厨房和地窖整个倒腾拾掇了一遍,居然找出来一小袋腐坏殆尽的黄豆——连黄豆都能放坏,可知这地窖有多久没有完全清理过了。收拾出来的存粮倒是叫林星火松了口气,不论粗细,足够师祖一个人吃几年了。 十二日,林星火上午拆洗了老人家的衣物,跟师祖学会了烧炕,试着把厢房的北炕烧了起来,将衣服、粮食烘了一炕,留下师祖在南炕上看火兼午睡;下晌甩开膀子做起了腌菜,她不会弄本地的酸菜,倒是曾学过一手蜀省泡菜,直接泡了几坛子萝卜豆角、甘蓝辣椒:师祖是个好养活的,过来头一日她不会用大灶烧糊了的饭菜师祖都吃的津津有味,别的来不及做,林星火只盼着这些小菜她吃着顺口;晚上借着灶台火光蒸了几大笼屉的二合面馒头、包子。 其实,林星火虽然会干很多活,但也仅仅是会罢了,从前她是为入世为修行才学了点皮毛,实际手生的很,有些还纯粹是理论知识。可想而知,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美观。尤其十三这日趁着天气晴好缝被褥时,她实在摸索不出原来的缝法,更不会将碎棉花贴补成一整个,只好像现代羽绒服似的,将被面分隔成一个个小四方块,笨法子的一个一个填充。师祖的棉袄也是一样的做法,旧棉花掺进去地窖找出来的棉花,倒也弄得厚实暖和。手艺不足想法来凑,林星火还在两件厚袄里各衬了一层兔皮羊皮,零零碎碎的拼接起来,虽然针脚丑到没眼看,单穿都要硌得慌的程度,但确实暖和极了。 下山前的最后一日,林星火将吃的穿的用的都归置一新,细细列成了单子放在师祖炕头的簸箩里。老仙姑瞅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炕柜、厨房,咧着缺牙的嘴合不拢。 *** *** 农历九月十五,不咸屯的运粮队背抗肩挑,天将将亮,就把十多个大箩筐送到了不咸观大门口。 林星火听到动静来开门时,就见二十多个壮年男女蹲在门前已点上了旱烟。其中还有七八个妇女。打头的黄大壮见她忙站起来,憨厚笑道:“俺们把小仙姑吵醒了?” 林星火早起了,大灶上熬好了一大锅玉米碴粥,还馏了半筐红薯。她眼一扫人数,就知自己没弄够吃的。边将人让进后院,林星火边说:“先吃口垫垫,我再馏些馒头。” 黄大壮忙拦:“都是才吃饱了才上山的。”说着指指妇女们扔在一旁的火把,“没跑远路,打着火把从南山走小路过来地,小仙姑快别忙了。” 说罢趁林星火没注意,赶紧踹了一脚正盯着二合面馒头看的王胡子:这点出息,丢人! 林星火索性将一簸箩馒头递给身旁分粥的大姐:“您给分分,在炉膛里烤烤吃吧。” 等天光大亮时,社员们已帮着林星火将粮食清点规整好了,林星火没让放进地窖,地窖又黑又陡,不好进出,全搁在厨房左近她住的那间小厢房里。 这时,她与黄大壮并妇女主任魏春凤也熟络了:“大队长、魏大姐,能不能让乡亲们帮忙把柴劈出来?” 黄大壮打量了下柴垛,咂咂嘴:“这柴火堆太小了,再拾些才保险。”说着就喊人:“上后头林子里多拾点经烧的大柴去。” 妇女主任魏春凤拉着林星火的手,自豪道:“他们知道咋弄,往年这柴跺也是我们屯帮忙起的。”她只管打量小姑娘:“小仙姑……不是,星火,老仙姑她老人家真舍得叫你下山呀?以前咱们上山来时,老仙姑可都把你藏起来,不叫扰着了。” 魏春凤厚实的手掌里布满老茧,奇异的不讨厌反而让人觉着踏实,林星火有点儿不自在,脸上忍不住有些烧,却任魏春凤拉着手问东问西,好脾气的说话。 另一边,岑大柱领着青壮们顺手抽出腰里别着的柴刀从后门直接往林子去了。黄大壮带着剩下的人从柴房翻出斧头锤子,几个人劈柴,黄大壮和王胡子霹雳乓啷的挨个修门补窗,检查房顶火炕。 给正殿偏殿供奉神像敬了香,老仙姑带着狐狸崽儿溜溜达达的进了后院,看见地上躺着的三□□布袋药材,笑的牙龈都露出来了:“哦哟,今年换的这么多呀。” 魏春凤激动的嘴都磕巴了,双手抱拳给老道姑行礼:“仙姑,请您老人家安。” “无量寿福!都安,都安!” 黄大壮听到动静也忙来见礼,笑道:“金家窑招来那样的事,怕是没脸上山换药,支书就叫都换回去得了,过后金家窑有需要的去我们屯再换就是。”其实老支书和他都怕老仙姑这遭吐口让妙法小道姑下山是因她自己寿数将尽——县里开的西药可都不如老仙姑配的好使,趁这会能换多少就换多少。 日头西斜时,林星火给师祖磕头:“明年山路开了,我再上山来看您。” 随即,黄大壮和妇女们簇着林星火,从金家窑那边的大路下山去。岑大柱王胡子十来个则点起火把、挑上麻袋依旧抄小道回屯。 从金家窑绕路果然远好些,林星火几人到村头时,老支书已经眼巴巴等了许久,一锅旱烟早就抽完了,也没心情再添锅。 林星火背着小包袱朝老支书问好,老支书打量她半晌,是个挺俊挺礼貌的闺女,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失望:俊是俊,就是忒小了,只怕没学着老仙姑什么本事。 直到道两旁枯叶草丛里簌簌的声音传来,三只肥嘟嘟的狐狸崽儿从草叶里滚出来,在一行人眼皮子底下,连滚带爬噌噌地就往林星火脚边蹭时—— 老支书那张鞋拔子一样的老脸瞬间舒展展了,烟杆子猛地一敲大腿:“嘿!有戏!” 第三章 随手把烟袋往腰里一插,老支书搓搓手,满含慈爱的看向三只狐狸崽儿。 慈爱?林星火直觉哪里不对。 “哟,这么肥!会点啥呀?”老支书笑眯眯的,“听说老仙姑先前救得大黄还会抓兔子报恩呐?” 狐狸崽约莫累的不轻,一只两只团一起就地趴在林星火新布鞋上。 “吃的挺多,壮实。”林星火只能诚实的说,心里有点迷糊,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和她想的可能不大一样? “老支书,看您!这些还是小狐狸呢!再说这么灵性的小东西也了不得了。”魏春凤笑道,“天可不早了,都各回各家,咱们明天再给小林安家。”先前她是怕妙法小道姑害怕,这才多喊了几个婶子陪同,这会儿家家都冒炊烟了,谁家不是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可还有不少活得做呢。 婶子们说笑几句就散了,留下老支书三人领着林星火往暂时安置她的五保户家去。 许是女人天生就拒绝不了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魏春凤见三只毛团子累瘫了的小模样,一只只提起来放进大队长黄大壮帮忙提着的小背篓里。黄大壮憨憨一笑,也不在意那点重量。 一行走,老支书一边说:“魏奶奶不仅是五保户,还是烈属:她仨儿子都牺牲了,唯一的孙女去年也嫁了,如今家里就老太太孤零零的一个人。魏奶奶人敞快,最稀罕你这样的闺女。你先住她家,以后要是有需要再另讲。“ 先前在路上时,魏春凤已经提前跟林星火提过这事了,屯里倒是有空房子,但都破的很了,不能住人。 “三姑婆可能干呢,一听说你要住她家,高兴的了不得,前儿就把西屋收拾的利利索索。”魏春凤是妇女主任,屯子接收头一个女知青时也是她安排的,就问:“你一个人害怕不?用我今儿晚上陪你不?” 林星火倒是不怕,她本是修行之人,多少年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的行礼都让人先给送过去了,只剩下粮食还没拉。明天让人帮你拉过去,魏奶奶家还有两间厢房没人住,老人家说腾出来一间给你放物件儿。”老支书道。 哪儿来的行礼和粮食?没等林星火问,魏春凤握着她的手一重,林星火便把话咽了回去:迎面正走来个穿着绿军装的年轻姑娘,长得挺白净精神,就是头发有点少,齐耳短发薄薄一层,将将盖住头皮——可能是刚洗过头的缘故,一眼看上去特别明显。 “常知青,洗了头还出来呀,我们这儿一入秋天可就冷啦。”魏春凤笑着打招呼。 常青爽朗一笑,向支书三人问好后,就道:“这不是今天有遣返还俗的女同志么,我来问问,是不是安置在我们知青院?”说完又向林星火打招呼:”你好,我叫常青,是咱们屯知青队的队长。“ 她边说话边扒拉头发,似乎想努力让头发均匀覆盖,林星火看她忙得慌,便只点点头:“你好,我是林星火。” 魏春凤就笑道:“小林暂时住魏奶奶家,常知青别操心了,快回去吧,一会吹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常青笑笑,又仔细打量一眼林星火,挥挥手跑了。 等人走远了,魏春凤才嘱咐林星火:“这个常知青啊,心眼有点多。她来咱们屯插队的时候,听说上一个知青队队长被咱们大队长推荐到生产建设兵团当司机去了,就一心要当队长,可是折腾了不少花活,又是改名又是改年龄。她原来叫常青青,非说要听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指示,把‘常青青’这个忒弱气的名儿改成常青,意思是‘领袖常青’!又说自己年纪最大,该多关怀大家。这一弄,原来投票选出来的杨知青就说‘该叫她这半边天带领知青们进步’,把队长让给她当了。“ 大队长黄大壮说话直,闻言直接提醒林星火:“在那些知青跟前得经心着点,别叫抓住了把柄。” 先前不是没有知青写匿名举报信的,多亏老仙姑名声在外,公社调查组来屯里走了个过场就罢手了。这样的事附近乡屯都有过,也就临乡金家窑这次闹得最大,招来县里一群闹造反最凶的红小兵。 说着话,很快就到魏奶奶家里,林星火刚让热情的老太太亲香的耳热,就被西屋地下放的五个大箩筐惊了一跳。 此时王胡子和岑大柱还等在魏奶奶家,刚帮老奶奶清完炕洞,边从后院拍灰边进来。 岑大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你们往金家窑那边走了,老仙姑就叫我们从她屋里给你把这些行礼背回来。老仙姑还给你写了个条子。“ 林星火接过来一看,却是在黄符纸上写着“无量寿福”四个字。 林星火都能想象的到,师祖她老人家昨晚上悄摸给她划拉整理东西的样子,一时忍不住,热泪突然就扑簌簌的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知青点里,常青边站凑在堂屋脸盆架上的镜子前梳头发,边漫不经心地回话:”见着了,叫林星火。我看她就背着个小包袱,大队长帮忙提了个篓子,怕她没铺盖,叫她来咱们院里跟我睡。魏主任说给安置到魏奶奶家去了。我见老支书也在呢,就没再多事。“ 女知青里年纪最小的肖兰芹撇撇嘴:“干嘛叫她来住?咱们女知青的屋子本来就小,现在就挤得慌。” 灶台边看火的韦卜顺边抠脸上新冒出来的痘包,不满道:“劳动支书大队长和妇女主任接她呀?这是封建迷信思想死灰复燃!” 常青偷偷翻了个白眼,这两个傻子,重点是把林星火安置到魏奶奶家去了!魏奶奶是烈属、是五保户,她家的房子是公社拍板给盖的青砖大瓦房!又宽敞又明亮!知青里好几个人都动过心思,常青也不例外,她之前想借照顾烈属住过去,白帮着干了好几天活,偏偏那老奶奶就不松口。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想一想林星火那点可怜的行李,很快心平气和了——现在哪家有多余的铺盖衣裳?村里可不比城市,农民弄张布票能难死。到冬天试试,保管冻的她出不了门。 “咱们都是进步青年,她一个刚还俗的封建份子要进步,还是得让咱们带动。”常青道:“我看,以后先让她跟着咱们做活吧,到时候大家多教教她,督促她尽力多赚些工分,不至于拉集体的后腿。” 韦卜顺不小心把痘痘抠破了,嘶嘶呵呵、龇牙咧嘴的跑过来照镜子。常青嫌恶的瞟一眼他老长的指甲,忙退开一步。 韦卜顺往毛衣上一蹭手上的血:“这倒是!我主动申请监督落后份子的工作。” 肖兰芹嘻嘻笑说:“去!她一个女同志,肯干活就行呗。”肖兰芹才十五岁,家在京市,条件很不错,她赚的工分还抵不上一半的口粮,都是用家里寄来的钱买的——据说本来她哥哥要替她下乡,可这孩子脑子一热,非要自己到广大农村修地球来。她也是唯一一个被家人来雪省反着探亲的知青。 小知青被娇惯的过于单纯了,只关心:“那个林星火长得咋样啊?好看不?” 常青从来不逆着肖兰芹,有问必答:“长得还行,挺好看的。” “多好看?”其他知青也好奇。 常青有点不耐烦,勉强按捺住:“挺白的,大眼睛。刚才天都擦黑了,仔细的我也说不上来。“ “整天窝在屋里念经,那是得挺白。” “一白遮三丑,那我明天得去瞧瞧……” 杨伟搏打断谈论:“饭熟了,各人来盛个人的。” 杨伟搏的对象崔霞边接过自己的饭缸,边白他一眼,小声嘟囔:“就你好心!“ 距离知青院只隔几处院落的魏奶奶家,老支书、魏奶奶、魏春凤和林星火也在吃饭。岑大柱和王胡子刚跟林星火交割清楚,就家去了。魏春凤怕有王大壮老大一个大汉在,林星火不自在,遂把大队长也撵回家去了。 王大壮瞅一眼小仙姑那细胳膊,说了句有重物件别自己搬,他明天打发家里两个小子来帮忙。临走还嘱咐魏奶奶:“您老可别逞强帮忙,别把腰闪了。” 魏奶奶嫌他聒噪,挥着炕帚把人撵出去了。 老支书特意留下,就是想问问林星火的情况,会些什么?老仙姑有什么交代没? 没等林星火想好怎么回答,魏奶奶就说:“闺女,会念经不?”她不识字,想跟着念一念,给儿子超度超度,祝祷祝祷孙女。 老支书一摆手:“别整那些没用的!” “老话说‘霜前霜,米如糠;霜后霜,谷满仓’,去年霜打的早,果然今年的稻子就没往年好。结果今年又早两天,后儿才是霜降,今早晨就下了霜了!我思量着,是不是有法子给解一解?“老支书目光灼灼:”是不是得设个法桌?五供、香炉,我家都有!“老支书小时候见过老仙姑做法事,据传特别灵验,只希望林星火能学到一鳞半爪。 林星火沉默了,合着老支书还是个实用主义者,讲迷信得分清有用、无用?怪不得刚才还问狐狸崽儿会点啥。 “我能做法事,但大概是没用的。”林星火老实说。 老支书有一点失望,仍道:“有用没用,做了再说。”万一有用呢。 “可能是土壤、肥水的问题?”种地真是林星火的知识盲区,她那点养花养草的见识与种地隔有鸿沟。 在什么地方唱什么经。林星火默默把种地这一项列入待学。 饭后老支书明显有心事,林星火也没好意思说自己医术还不赖,医为道家五术之一,她的医术当年是经过实践验证的。 老支书没留多一会,他揣着事,喝了魏奶奶一碗饭后茶就忙慌慌的找人商量去了。 魏春凤帮忙把铺盖从两个箩筐里拿出来铺好,嘱咐她早点歇息,这才回家。魏奶奶觉早,没说几句话就睁不开眼,也往东屋睡了。 林星火将箩筐里物件一一拾掇出来,发现师祖不仅给她准备了四季的衣裳,筐里还藏着一块呢料、两卷细布。其余竹编暖壶、脸盆、痰盂、镜子、煤油、梳子剪刀、碗筷搪瓷杯等等应有尽有,连黄历都有一本,件件崭崭新。 除了用的,还有两包红糖、一罐子蜂蜜、两匣子饼干、一罐麦乳精、几个二合面包子这些吃的。 筐底毛笔和墨锭各有一匣子。唯独细心的没放经书和黄纸,免得叫人捉住林星火的把柄。 林星火原本真没想到铺盖衣服的事,她自己的小背篓里只带了这两日穿过的换洗衣服。她脑子里明白如今物资缺乏,可实际上没这个具体概念,根本没入心。实在是这辈子醒来的时候短,而且山上庙宇虽破但五脏俱全,那格局屋舍都是林星火早就熟悉的模样。 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时代感满溢的屋子,林星火突然有种如今切切实实是72年的真实感——比前几天她缝被子的时候更真实。 她正发呆,团在炕头鼾睡的三只小狐狸醒了,尖尖的小鼻子嗅来嗅去,把林星火放在枕边的小包袱拱开了。 三只毛团子嘤嘤的叫,竟然打了起来。个个连拱带撞,小团子还挺凶,不知抢什么呢。 林星火回神,忙把三小只分开,从毛肚子底下掏出一块淡青色半个巴掌大的小木牌。拿走了那木牌,狐狸崽们还不乐意了,争相往她手上蹭。 林星火一胳膊强制把三只搂住,细细端详那木牌,正反面光光滑滑,唯有侧边窄脊上,阴刻着“林妙法”三个字。 不知是什么木头,也不像绿檀。林星火从前有过很多贵重念珠,顶好的绿檀也不稀罕,都不是这模样。 稀奇的是这木头颜色不像染的,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闻之似有凝神静气之效。 第四章 林星火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包袱,狐狸崽把手绢给扒开了,可见小木牌是藏在这里头的,也不知道师祖什么时候偷偷放进去的? 这木牌也看不出什么来,林星火便把木牌放进个小荷包里塞在枕头下。 按面额大小整理好自己这九十多元的巨额财产,林星火把钱包塞进炕柜深处,她想自己大约也用不着什么钱:村里和山上差不多,也是以物易物的。 才这样想,林星火就忽然发现屋里找不着能看时间的钟表,茫然四顾,唯有窗外中天明月昭示着时候不早了。 还是得想法子买块能看时间的表呐!林星火忽然觉悟:她买不起!不免悻悻一叹,真穷哇! 狐狸崽们不懂人心被自己扎的滋味,挤挤挨挨的蹭过来撒娇。林星火抱起三狐中的老大、眼睛上长了圈白色绒毛的那只,板脸吓狐:“再闹就把你卖了换表!” 老大压根不怕,伸长脖子蹭脸颊,这一动就把藏在颈毛毛里的铜铃铛露了出来。林星火放下它,拨了拨那铃铛,仍旧有点纳闷明明能看见里面的铜丸,可怎么拨弄都没声音呢?难道是年岁太久都锈住了? 小狐狸们脖子上各挂了一个,打眼看去就是指肚大小的寻常铜铃,花纹做工还比不上屯里大青骡的那个呢。师祖先前还神神秘秘的说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传承,只等有缘人——当时是,师祖一边大谈特谈传承重要,一边利索地用皮绳把‘传承’往狐狸崽儿的毛脖子上挂。 行,传承就传承吧,大约是祖师的猫曾经戴过的。等狐狸崽们长大回归野外时,她把铃铛摘下来就是,保证让祖师爷的铃铛能传给下一只毛茸茸。 睡着前,林星火鬼使神差把装着小木牌的荷包掏出来挂自己脖子里,和崽儿们达成了一致。 *** *** “咯!咯咯喔!咯——”天还未亮,屯里的公鸡们就唱声嘹亮。 林星火捏捏眉心,披衣起身,心说魏奶奶家的公鸡突地没声了,别是黄鼠狼之类的野兽溜进来了吧? 点燃煤油灯,打开堂屋门,林星火就看见门口竟然蹲着只半人多高的大狗,嘴里还叼着只兔子。 ——这是师祖和老支书说过的“知恩图报”的大黄狗? 此时林星火忽有所感,绕过大狗几步走到院子当间儿,举目朝西南方眺望:西斜的月辉交织晨光,远山朦胧,如浓墨铺就;而群峰环抱之处,有白雾弥弥,好似水墨画心脏处突兀地抹去一块—— 不咸观不见了。 静立中庭,林星火莫名有些恍惚,只觉己身好似浮萍,悠悠荡荡,不知归处。 不过短短十日,她竟已把不咸观当成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的锚点。如今锚点隐去,林星火一时失了沉静,心中暗潮汹涌,难辨滋味。 …… “小林!闺女!你咋没声了?是不是黄皮子摸进来啦?”魏奶奶一面连声问,一面系领口盘扣,颠着小脚紧着往出走:“你别怕,先进屋去,我吓跑它!” 老太太刚踏出门槛,就忽然呆住了,稍顷,声音陡然压得又轻又缓:”丫头,你慢慢地往后退,别转身,别跑,别害怕!退到柴房里,把门闩上!“ 林星火不明就里,依言后退两步。大黄狗正看着她,见她往外走,扭身衔起兔子就跟上来。 魏奶奶可急了,回身抄起堂屋的油灯往狗身上扔,一下子又捞过门边墙上挂着的锣,“锵锵锵”地敲起来:“打狼啦!打狼啦,有狼进屯啦!” 大黄冲着魏奶奶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警告声。 魏奶奶敏捷的不像话,用身子抵上门,留下大腿宽的缝吸引狼的注意:“丫头!快跑!” 不咸屯各家的敞院都没围墙,矮矮的栅栏连成一片篱笆寨。铜锣声一响,不一时就跑出来好些个衣衫不整的社员,有拿叉的、拿铁锹、拿柴刀……“是魏奶奶家!是狼!” “狼下山啦!能看清有几只吗?” “各家老娘们抵住门看好娃子!有狼下山!” 大黄扭头对着凶神恶煞向它冲来的乡亲们咆哮,远处还传来“嗷呜”“嗷呜”地应和声。 大家伙心里一沉,最坏的事发生了,真是狼群进村了! “三人结成一组,先把狼引出魏奶奶家!”生产队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冲在最前头,死死盯着狼的眼睛。 大黄回身把林星火护在身后,越发的伏地弓背,龇出尖牙—— 冲突一触即发,林星火顾不上别的了,沉声大喝:“大黄!” “大黄!” 大黄咆哮声低了三度,但那双泛绿的狼目始终未离开有敌意的人们。 天知道知恩图报大黄狗怎么就变成了狼!上辈子林星火也没见过活的狼呐。 “大黄,趴下!”林星火只好学着记忆里便宜弟弟训他那头杜宾的样子,“趴下!”那对弟妹还曾放狗恫吓过她,不过林星火当时已“修得气感”,轻轻松松就仗着身手喝退了杜宾。 但如今的小道姑只是个昨儿多走了些山路,今天便觉双.腿酸痛难受的小点心。 幸亏师祖的信誉没塌,这叫大黄的狼真就踌躇着趴下了。 住在村头,风风火火骑驴而来的老支书傻眼了:“大黄?” 就着微亮天光,大家伙儿细瞧趴着的大黄,扛着铁锤的大队长黄大壮啧啧:“好家伙,这大体格子,得是头狼吧?”不愧是老仙姑,在她老人家跟前,头狼也得像狗似的听话!看这样子,小仙姑是得了真传了。 老支书瞪了他一眼,向大伙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 男人们哪有不爱大型犬的,尤其见这狼还挺听话,它嘴边那只兔子是要送给小仙姑的吧?大家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 魏奶奶一拍大腿:“哎唷,赖我!这就是老仙姑座下的大黄呐,真威风!” 老支书鞋拔子脸耷拉的更长了,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没好气地大吼:“一个个心里没二两数!不冷呐?都给我回家去!顺道叫你们媳妇儿也家去!” 汉子们这才瞅见后面老娘们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打着火把就要上来了。 “走!家去!”王胡子喊住自家婆娘,打量她手里那根着着火的树杈子,气道:“天爷!就这么个小枝子,能唬退啥啊?你说你出来干啥!”别的大嫂子小婶子手里那火把也不大像样,可总比自家这个靠谱,“还不如在家看闺女来,咱家彩锻没吓着吧……” “闺女闺女,你就知道你闺女!你咋不看老娘是舍着命来帮你的!嫌树杈子,那粗棍子一时半会能点着吗?” 旁边有人大笑:“二嫂子拿根树杈子就不错了,我家这个把门帘子缠上当火把了……哎哟哟,你这是蘸了多少煤油?败家老娘们!” 这厢,被惊醒的狐狸崽们好容易爬过门槛,飞快的捣腾着小短腿,一溜烟钻进铁灰色大狼柔软的肚皮底下去了。大黄也不撵它们,任由小狐狸取暖。 季秋时节,晨风寒凉,林星火打了个喷嚏,是彻底不怕这头“大黄”了。 “咱们俩闯了大祸了!搅了半屯子好觉!”林星火试探着撸了把狼头,指向南山:“快带着别的狼回山上去吧,以后可别来了!” 大黄用吻部把兔子往林星火脚边推推,就是不起身。 它赖着不走,林星火只得把它暂时撵到柴房里去,让三个狐狸崽看着。她自己洗了手,利落的帮魏奶奶做起早饭来。 小狐狸们早就饿了,林星火在放盐之前盛出来一钵兔肉粥。小家伙们吃的狼吞虎咽。踟蹰了下,林星火给大黄也分了半钵肉粥。好在那兔子够肥,煮了满满一大锅肉粥,够给方才来帮忙的乡亲们每家分一碗。 大黄吃完了粥,伸长脖子“嗷呜嗷呜”嚎了一嗓子,这才晃着粗大的尾巴施施然朝狼群应声处走了。 吃罢早饭,老支书带着两个后生赶着骡车来了,车上码着三大一小四个麻袋:“两麻袋红薯,一麻袋粗粮,一小口袋细粮。先前老道姑跟屯里说好了的,这次换药,她那里送六成,剩下四成给你。”实际上四成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次运过来忒扎眼。老支书人老透彻,大庭广众送这一趟只是表明人家小林自己有口粮,够吃! 这时,魏奶奶家院子里有不少大婶子大娘们,部分知青也在这儿凑热闹。 这是因为天亮之后,就有社员发现莲花峰被雾遮住了,有老仙姑大发神通,来看林星火的人就更多了。 “老仙姑是真本事真气魄!比往年提前半月封山,叫金家窑的那些人后悔去吧!“金家窑公社和下头几个村还都没换到药呢——别说什么县城有医院的傻话,他们这地界儿,一进农历十月,那大雪就不知道啥时候下下来了,到时厚雪能埋人。还往县里去?那不叫治病正经得叫找死。 大家伙都围着魏奶奶和林星火说话,好几个上年纪的老人家还慈爱的摩挲林星火,传授经验:“光有口粮还不成,菜啊果子啊都得囤起来,冬里才舒坦。”“只怕你魏奶奶没晒多少干菜,我家多,我叫家里的皮猴子拿两篓子过来。”“西山坳的柿子挂霜了,你柱子叔最会摘柿子了!”“……” 林星火这会儿倒没太窘迫,她发觉自己只要认真聆听就好,老人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能说的很高兴。 人群外,常青直勾勾的看那些粮食。她是做梦都想吃一口白馍馍。可她干活不行,赚的那点工分只有多换红薯玉米才够吃,家里也指望不上。 想了想,常青问杨伟搏:“这一麻袋得有二百斤吧?林同志能吃的了这么多粮食?” 杨伟搏瞅了她一眼,没吭声。 崔霞把杨伟搏拉走,白眼一翻:“各人的口粮个人吃,你管人家吃得完吃不完。这么热心,咋不问问肖兰芹分的那点口粮够吃不?你咋不把你吃不完的分她一些,也省的她家里大老远寄粮票来了!“ 杨伟搏反手握住崔霞的手:“走吧。” 崔霞兀自不平:“就她精!别人就都是傻子啦?煽风点火站干岸,挑唆人出头替她去分别人的粮,填她自己的仓,末了她干干净净还要做个好人哩!” 常青梗了梗,眼角瞟见那俩人手牵手走了,心里暗骂:“不要脸!搞破鞋!” 偏偏这会韦卜顺和肖兰芹都不在。肖兰芹是又犯了资本主义小姐病,在屋里躲懒;韦卜顺则因为抠痘感染了,整张脸这里肿一块那里红一块的,跟癞·□□似的,正想办法补救呢。 没法子,常青只得自己站出来,笑着问林星火:“林同志已经确定留在不咸屯了吗?公社批复的这么快呐。听说林同志是京市人,留在这里,按性质来说,得算知青吧?” “咱们知青院挺宽敞的,东屋只住了我们五个女知青,大家都是积极分子、热心友爱,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正好大家能共同进步。“知青队长特别和善,欢迎林星火加入进步青年的行列。 常青抚抚头发,眼眶动情地微微泛红,对林星火真挚的说:”听说林同志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很能体会这种感受,其实像咱们知青们,个个都是远离亲人来接受乡亲们的再教育——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咱们知青就是你的亲密战友,是比亲姐妹更亲的无产阶级家人!“ 林星火愣了下,随即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直到把那点泛红看褪了才指指现在居住的西屋:“我的行李多,知青院放不下。” 常青不信,她昨天明明看见林星火就带了那点东西!装啥相呢,又是个虚荣肤浅的人:这样的人只要用大道理框住她,再说些好话,不怕笼络不住。 常青的信心大涨。 其实若不是为了粮食,为了老支书和大队长的另眼相看,为了那更长久的利益,就常青本心来说她才懒得拉拢这种落后份子呢!在常青看来,林星火就属于该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比肖兰芹那资本主义做派还令人不齿呢。 在她小时候,常青的奶奶是筒子楼一霸,骂架的话一套套的。奶奶的话里,旧社会那还俗的尼姑道婆就跟从良的妓.女没啥两样,都是下贱人!这话虽然早不敢说了,可观念已经刻她骨子里了。 常青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林星火。 第五章 爱信不信! 林星火冷眼瞥过去,唬的正卖力表演的常青后退了半步。 常青被那黑漆漆的眼珠子一扫,不知怎的就有些害怕,差点连脸上知心大姐的笑都维持不住。 眼见她还要说话,林星火心里叹气:修为不在,气势都没了,想当初同行都得尊她一声”元君“的时候,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住满堂人,连那对胆大包天的林家弟妹都从不敢当面放肆,只能在背地里下绊子耍阴招。 林星火再不善与人虚与委蛇,也觉得自己要是直接要求她闭嘴大约不太合适。正想着该如何让这位聒噪的常知青闭嘴,不咸屯的妇女主任魏春凤就从外头挤了进来。 魏春凤睨了常青一眼,笑道:“什么叫论性质该属于知青?知青不就是知识青年嘛,哪里来的性质!这又不是城里户口,还能焊身上不成,照这么说,后生娶了女知青不能给媳妇落户,知青娶了我们屯的姑娘就更不能落户——好家伙!这是要抄了小两口成家才分配的宅基地呐!“ 别看魏春凤这个妇女主任开会时常喊口号,称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者’,其实她可迷信老仙姑的本事了——这好不容易小仙姑愿意在她们屯落户,还冒出个程咬金来?常青青有什么打算,魏春凤是不知道,可依这位知青队长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尿性,想也知道没安好心。 常青尴尬,半晌才说:“魏主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好心,今天早晨林同志不是还把狼引进魏奶奶家里来了么,我想着知青院人多气势足,还砌了土坯墙,那些野兽不敢进去也进不去——魏奶奶年纪大了,可别再受惊吓了。“ 饶是魏春凤也得承认,这常青脑子转的是快,可她转念一想就更气了:常青不仅打别的算盘,居然还给小仙姑扣了个屎盆子在头上。 其实林星火倒是认同常青最后一句话,魏奶奶今天早晨是吓得不轻,亏得她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才没出事。林星火觉得这样的事以后还真可能会再次发生,天知道师祖她老人家曾经救过多少动物,光自己听她念叨过的就不仅有大黄,好像还有个花花? 再有就是魏奶奶家在屯子中心,人来人往太多了,光这上半晌来探望稀奇的就闹得她头疼脑涨——所谓幽潜学道,她虽要入世,也需要一些清静的时间来修行。 看来之后得寻个偏僻些的住处独居才妥当。 林星火把这一则打算暂时记下,只听常青又说:“大家伙都说那狼把大队的驴子吓着了,您说万一狼把驴咬伤咬死怎么办?那可是生产队的驴,是集体重要财产,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保卫集体财产!” 魏春凤不好直说老支书把驴骑过来,打的就是用驴喂狼的主意,这也是本地山民多年的智慧:野兽下山时,舍出一小部分牲口,才能保住大部分家畜和人命。 她不好说,刚指挥后生把林星火的粮食搬进西厢的老支书就说话了,那腔调掷地有声:“我早前特意骑驴过来的,为的就是叫狼吃驴,别伤着了人!咋?无产阶级社员们的命还不如一头驴?不说那狼是好狼,是认识的狼,就算是恶狼真把驴给吃了,那驴也是为集体做贡献了!是为无产阶级主人公们牺牲的!死的光荣!” 嘁!戴高帽唱高调谁不会呢?当他这些年公社会议是白开的! “都干啥嘞!工分不赚啦!挤在这里扯什么闲篇儿,该干啥干啥去!”老支书吼道:“都扣半天工分!” “一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心不往正地儿用!”老支书指桑骂槐特别顺溜。 魏春凤和老支书是一个比一个精,那话头根本不往林星火身上沾,都瞎眼似的就揪住她话里的一点说,把大家伙的关注重点都带偏了。常青气的哟,但也没法子再暗搓搓诱导触发村民对林星火的隔阂。 常青想偃旗息鼓了,但林星火却嫌麻烦,不想以后再应付这位似有恶意的知青队长。 她眼神好,刚刚就瞅见篱笆外秸秆垛不起眼的旮旯里露出了一片铁灰色的毛皮。 “大黄?”林星火唤了一声。 藏在草窝窝里的两只耳朵唰的竖了起来,那只叫大黄的灰狼突地蹿了出来。吓得人群“嚯”声四起。 蹿到半道儿,大黄又想是想起什么似的,颠颠的又跑回去从秸秆垛后头拖出一只鹿角老长的雄鹿来,拖行时还被鹿角扎到,疼的它“呜呜”叫,南山立刻就传来应和的狼声,大黄立刻不呜了,特凶神恶煞的嚎了回去。 这大灰狼好像有点缺心眼?林星火觉得用大黄吓退常青的打算可能不大行。 在大黄把雄鹿使劲怼到林星火跟前,鹿身上未干的血迹蹭了她一鞋一裤腿、顶着林星火不太友善的眼神、却还嗷嗷上蹿下跳似乎在表功时,林星火确定这狼是真不大聪明——它还不见外的四处嗅,用爪子刨魏奶奶家的墙根。 林星火生怕它当场撒泡尿标记地盘,伸手揪住硬喳喳的狼毛:“趴下!” 一面摁住大黄,一面对退到西屋窗户根的常青说:“常知青确定还邀请我住知青院?” 此时那些婶子大娘们早腿脚利落的一窝蜂挤进魏奶奶家的堂屋里了,都趴着门缝和窗户看热闹呢,年轻力壮的常青被挤得根本连门槛都没机会跨过去。老支书眼明脚快的和几个后生占据了西厢房。魏奶奶家是三合院的格局,正屋三间,两侧有厢房柴房,常青再想躲进屋子里,除非穿过林星火和灰狼躲去柴房里去。 常青不敢。 直到直面这只野兽她才知道为什么屯里家家户户都在门后挂铜锣。为什么每年秋末都要组织民兵队进山探查野兽踪迹。为什么乡亲们议论临县又有野兽下山袭击人时会说“多谢老仙姑保佑!”的话。 血淋淋的雄鹿卧在地上,大黄扭头想舔林星火的手,林星火搬住它的脑袋,正对常青。 原来狼有这么大,獠牙那么尖!常青吓得人都恍惚了。知青院那堵人高的土墙,这狼一扒就能跳进去吧? 眼见知青队长头都快摇掉了,林星火有点高兴,看来这位以后会躲着自己走吧。 成功人仗狼势,解决了一个小麻烦。 林星火把大黄撵到柴房,虚虚挂上外横闩。大黄今早刚在这里趴过,见林星火关上门也没反应,兀自拱散了稻草趴上去。 知青队长是被两个年轻嫂子半提半搀回去的,老支书扫了一眼,在心里的小账本上记上:常知青的工分今天算完球了,另两个借机偷懒的也得扣工分! 林星火叫住老支书,同他商量搬家的事。 老支书有些为难,魏奶奶这里确实不大合适,这是在屯子当间儿,就算这狼通人性不咬人,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吓着娃子老人了。况且小林说得对,今天半屯人是都认识这头狼了,可日后万一还有别的动物下山来寻小林呢?老支书可是听说过老仙姑驱使百兽的事迹,从前兵荒马乱的时候还立过功哩! 但,哪里有合适的房子呢?那些没住人的老屋,都破败的很了,忒委屈小林了。若是重新起房子,家家户户倒都有囤着的泥坯,合计合计调集砌两间屋子的量不难,现下土地还未冻实,老少爷们费把子力也能建起来。 可事情不能这么干!不说屯里有老规矩,外来落户的想要分宅基地起新房子,得在屯里居住满一年,且得对屯子有不记工分的贡献,比如男的参加民兵队值班巡逻、女的进采摘队拾野果捡蘑菇等。就是只考虑小林日后得在不咸屯扎下根来,就不兴出这种烂头的椽子,乡亲们现在是稀罕小林,但靠的是老仙姑的恩德——俗话说“远香近臭”,和大家伙日久天长共处的,到底是小林自己,不能从开头就揣上疙瘩。 “你叫我想想。” “老支书,屋子破败不怕!”林星火指指地上那头肥鹿:“只要修修屋顶,能遮风挡雪就成。正好把这鹿分给帮忙的乡亲,就当谢饭了。”之前的兔子她收便收了,这鹿就当她先借大黄的,日后搓些药丸子回报大黄。 老支书握着烟袋,心头松快了些:是个眼明心亮的好孩子! 他更得给这闺女寻个好地方了!等达到条件,就直接把地方划给小林做宅基地,在原地推了老屋重起就行。 “明儿你来大队部,我先跟你大壮叔商量下。”老头板着老鞋拔子长脸,一脸严肃的边走边思量。 这日直到晚上,林星火才终于得了清静。 大黄在柴房陪狐狸崽玩了一会,吃了一盆林星火特地割了块鹿腹肉给它做的肉丸子汤后,傍黑才终于肯走了。林星火虽觉得它不如小狐狸们机灵,但仍把大黄送到南山脚下,用树杈在地上划了线,再三演示“过线”就挨树杈子打,揪住他的耳朵叮嘱它别再进屯子了。 * 十七这日,林星火该上工了。 不咸屯生产大队只有两个生产队:生产一队队长由大队长黄大壮兼任,里头都是各家的壮劳力,一队的男社员能拿十分的满工分,妇女青壮则大多拿八、九分;生产二队里则是剩下的能出工赚工分的社员,包括半大少年、老年男劳力、小脚老太太、孕期、哺乳期妇女……还有全部的知青。 生产二队的队长是王胡子的娘,王大娘为人公道,屯子里大小活计全在她脑子里摆着,这个活几个人、那个活多长时间她一清二楚,报给记分员的工分基本没人能挑毛病。王大娘还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二队的老弱在她的带领下,劲头不比一队虚。 一大早,林星火在“上工铃”之前赶到大队部,老支书、大队长、王大娘都在。 老支书先把空屋的事说给林星火:”这两处屋子都还行,整修整修能凑活一冬,你看看你中意那个?“ 又指向王大娘:“王大娘家在村尾,住的也偏。你王大娘说了,让你下了雪就去她家和彩锻一起住,大雪一下,老仙姑座下的野物也不能下山来了。” 林星火记得王彩锻,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昨儿下工后王胡子带她到魏奶奶家串门儿,小丫头那双眼珠子都要黏在狐狸崽儿身上了,而且大胆的很,还敢偷偷去瞅大黄。 林星火也没先拒绝人家的好意,她一眼就相中了简易地图上圈在南山脚下的那一个红圈。 老支书皱眉:“这个有点太偏了,离别家忒远了,方圆二里地都没个邻居。”他属意的是另一处,只不过运动后养成了“民主投票”“社员表决”的工作习惯,才薅出南山这个,没想到小林就愿意那里。 老支书没劝动林星火,只好说:“五六天就能修整好,你在那里过渡半个月,冬里还是住你王大娘家去。”王大娘家还真就是离那院旧屋最近的一家的。 负责给二队社员分配工作的王大娘见完了老屋的事,赶紧说分活的事,马山就到上工的点了。 之前三个人就简单商量过,林星火毕竟在山上长大,恐怕大多数活都不会做:“我看不如先做饲养员,跟着学学怎么照顾牲口?”小林能摆弄的了狼和狐狸,再学一学,应该能胜任饲养员的活。 林星火可不知道生产队饲养员的活是个轻省的肥差,闻言便应声,听从分配。 王大娘亲自把林星火送去了生产队的牲口院,老饲养员姓黄:黄三伯在旧社会就是老把式了,如今六十多岁早就该回家受儿孙奉养了,但他舍不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牲口们,这才还出着工。不过老头腿脚越发不好,如今只是在带徒弟,林星火刚进来的时候就听他骂呢:“榆木脑子!没见这只猪三天不长了?看不见和别的猪差了一圈了吗?还不把它单分出去,搁别的圈里去!” 魏春兴忙讷讷的去干活。黄三伯气的没法子,跟王大娘抱怨:“春兴肯干,驾车也行,可这脑子真木,就不像是春凤的弟弟!春凤那闺女多机灵,春兴哪怕能有他姐一层呢……” 王大娘劝了几句,就指着林星火跟黄三伯说:“这不就给你送来个灵巧的,这孩子你说了,她保管记得住。” 又嘱咐林星火:“跟你黄老伯好好学,重活就叫春兴那小子去干。” 魏春兴搓着手光点头,林星火看他十八.九岁的样子,左腿一瘸一瘸的,眼神却很清澈。 想了想,林星火指着那头刚刚被隔离出去的猪,猪脚下踩的稻草已经被拉上了稀:“先多喂些马苋菜试着止泻。一会你摁住它我看看有什么草药,再给它正经治。“马苋菜就是马齿笕,也叫猪母菜,有清热解毒、涩肠止泻的功效,适用性极广,能治疗预防不少猪病。马齿笕在这季节虽已到了尾期,但到处都能找着。 王大娘的眼唰的一下大睁,跟镀了层金光似的:”你会给牲口看病?“ “老支书咋没吱一声呢!”王大娘啪啪拍巴掌:“哎哟天爷来,俺们屯捡到宝啦!” 第六章 老支书说五六天就能整修好南山老屋,实际上用了十来天才完工。 那天大队长黄大壮说了一声这个事,就有不少社员愿意帮忙,黄大壮当即点了十来个利索的,天天下工后去给老屋抹墙扒炕、上苫铺房草。这都是大伙做熟了的活计,不过多花点气力的事。 要知道屯里少有新鲜事儿,大家伙儿可正对灰狼送肉的事津津乐道呢。屯里人朴实,就觉着小林不愧是老仙姑的传人,有仙气儿!结果越发惹得那十来个帮忙的青壮个个抬头挺胸:小仙姑还给帮忙的各送了十斤鹿肉做谢饭,这可是那头叫大黄的狼送的报恩肉!把屯里别的人家羡慕的不行,不为那口肉,为的是肉上沾的仙气。 这本来就是个热灶,谁知没过一天,又传出林星火会给牲口看病的消息,还是黄三伯亲口承认的,他老人家最是一口唾沫一颗钉的为人,还能有假?如同给热灶上浇了一瓢油,社员们的反应更大了,结果第二日王大壮再过去忙活的时候就发现地上垒了十来个土坯垛。 “咋回事?”黄大壮问,这些土坯都够起一间屋了。 “王胡子,你说!”黄大壮指指有朵歪歪扭扭小花图案的土坯垛,“别装相,就你家的用这记号!”家家户户都在坯场和泥脱坯,各家有各家的记号,别人家都在坯模子上挑个地方随便刻个三角圆圈啥的,就王胡子这个孝爹,非得用他家彩锻画的花朵。 王胡子憨笑:“那个,小仙姑不是说明年给还么,我想着要是能用仙姑家的土坯给我家小彩锻砌个新炕,那多好!“ 每年入秋都得修缮一回土坯房好过冬,各家相互借几块土坯是常事,第二年脱大坯的时候帮把手就行。林星火来送肉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请黄大壮把用的土坯记下来,她之后是要还的。王胡子当时就想着把自家今年剩的搬几块来——扒炕能用多少土坯,他们这些人一家出几块就够了,什么还不还的。谁知第二天他娘就跟他说林星火治好了拉稀的猪,王胡子立马上心了,搁他眼里,这实实在在的本事比那些狼啊狐啊的道行还叫人眼热。于是昨儿晚上收工后他又摸回来,悄咪.咪的把家里剩下的土坯全拉了过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先下手为强哇,小仙姑睡着他家土坯盘的炕,是不是得多亲近一点他家彩锻儿?他家彩锻那么机灵,耳濡目染下来总能学到点啥!王胡子都已经在心里打上包票了,以后每年小仙姑家要用的土坯,他王胡子全包了! 可谁他娘的能想到,这起子兄弟都不傻,不管目的是啥,大家全做了一样的事! 黄大壮“嘿”一声:“又装憨!小仙姑那身板板,是能活大泥呀还是能脱大坯呀?瞎白话啥,你能不知道小仙姑要还,也不会还土坯子!“ “都别装聋啦,咋弄来的咋弄回家去!老支书将跟我说,小仙姑家的土坯先用集体的,回头让小仙姑配点牲畜们常用的药放在大队部抵账,社员们都能用工分去换。“ 他说他的,王胡子这些人当面应了,可谁也没真把土坯拉走。完工那日,以王胡子打头,插着火把忙活了一.夜,愣是给又起了半拉新屋子。黄大壮第二天早起过来的时候,人都傻了:“房草好说,可檩子、椽子怎么整?” 再有就是新屋苫房草和老屋不一样,老屋架子在那里呢,框架顶子都是全的,补补房草就成,屯里的劳力都能做。可新屋不一样,得请把头。苫房是技术活,把头苫出来的房子才结实耐用,不然就是破马张飞。 王胡子搭着好兄弟岑大柱的膀子,笑嘻嘻的说:“咱们兄弟们都打算好了,南山半截腰不是有间塌了的老庙么,就是原先的金家大管家盖来供他老娘牌位的那间。那庙早些年被屯里的长辈们推了,砖啊瓦啊好拿的都扒走了,倒是大木没能搬走,上回去莲花峰,我绕过去看了一眼,还留在那凹子里呢。”当年那大管家逃跑时把原先山路那侧给炸塌了,过了这么多年才从南山另一面又走出条小道。 “至于把头,柱子说他二叔捎信说明天回屯子。”大柱的二叔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好把头,在县城建筑队当临时工,建筑队管整个县城修路挖河、给集体盖房的事,忙得很,每年只在快入冬才能回家住。 “小仙姑一人住,挖地窖不如接一间西屋当仓房。”岑大柱补了一刀。 把黄大壮气的喘粗气,捏着鼻子认了这话。到底又拖了七天才算完工。 结果林星火看见的,就是齐整的三间泥草房:土墙外面用白墙灰抹的平平展展,堂屋起好了大灶,类似牲口院有南北两个灶,南灶台大些是做饭取暖用的,北灶小一点,能临时给牲畜烀点食吃;东屋有两面炕,西墙角接堂屋南灶砌了个小炉口子,能烧水;新接的西屋没盘炕,靠东墙放了一张老大的木桌,剩下的地方都挨墙摆着快到顶的大木架子。 老支书说:“西屋是新起的,没通火墙,只有东面的墙挨着堂屋,能有点热乎气。这屋你就当仓房使,桌子架子是原来没收的地主家的东西,搁在大队部好些年了,也没人换它,就给你使了,工分你先欠着吧。“大队部有一仓库当年没收的家具摆设一类的物件儿,社员们可以用钱和部分工分去换,但大家宁愿自家锯两根木头自己做,也不愿花那个钱。 先前小林听说如外给起了间新屋子时,就拿了五十块钱给他,老支书只收了二十,其中十五给岑把头,另外五块老支书替林星火换了些家伙事儿。 林星火看那些架子原本的花纹都被或削或磨弄掉了,但确实是好料子,不由可惜道:“好木头!”五块钱不够吧? 老支书摇头:“就是银杏木,这木头忒硬,不好加工,又沾着个长寿树的名,咱们这儿倒少有弄它做家具的。”这些架子破四旧的时候遭了一回罪,弄得怪丑,更没人换了。 林星火跟魏奶奶道别,气的老人家揪着魏春凤直埋怨。她们一老一少两个相处的颇和美,魏奶奶觉得家里人气都旺了,还没亲香够,这咋就要搬走了? 但上回大黄进村真把老太太唬了一下,那天晚上魏奶奶没能歇好,次日就有点犯眩晕症。手里没药材没毫针,林星火只能给她按摩穴位缓解——年轻时吃的苦太多了,魏奶奶情志过极、内伤虚劳,有中风的危险。 这话林星火私底下跟魏春凤提过了,说魏奶奶得仔细养一阵子,她之后想法子配些药。而且身边最好能有人陪伴,她看的出老人家是有点怕孤单。 魏春凤感激的了不得,帮林星火搬完了家,魏春凤就厚着脸皮带着闺女赖进了魏奶奶家。魏奶奶又气又笑:“你把来福自己扔家里算什么事。多大的人了,吵吵两句就离家,不成样子。” 魏春凤摆摆手:“分开点对我俩都好!姑婆,你说陈来福咋这么拖拉呢?干活不行,说话不行,啥啥不行,反倒是嫌我太厉害!咱们这里闺女多稀罕呐,他倒好,一点不疼小囡,就会眼馋别家好几个大小子。给他几个大小子,他当爹的能养活不。“ 魏奶奶从来不劝女娃子‘女人别那么厉害’的话,她只告诫魏春凤不许窝气伤身。 魏春凤一是不放心三姑婆,二来的确是不愿看陈来福那张整天拉拉着的脸:“小囡都不愿叫他了。孩子叫爹,陈来福虎着张驴脸爱答不理。要不是当着小囡的面,我能上去直接给他抡飞了!他还赖我不给生儿子,就他那一哆嗦的能耐,有个小囡就是托我这地好的福……” * 不管怎么样,林星火赶在十月前搬到了南山脚下居住,这处房子算她租赁的大队的,每年得给大队两块钱房租。 不咸屯已进深秋,地里基本没什么活了。每日只上一晌工,每家每户都要忙着储备过冬物资。采摘队、巡山队、秋捕队、拾柴队,各式各样的队伍就自发组织起来。 林星火要一人居住,入冬也不算去王大娘家,自然得做好准备。三只狐狸崽儿还指望她呢。 没搬家前,魏春凤就拉林星火参加了采摘队,跟随娘子军们打过山核桃、摘过山里红,有嫂子还分享说:“西走一里地有山坳子,长了一片野榛子林。往顶上走是松林,过两天巡完山大队长会领着打松塔,咱们妇女干不了这活,但得去搂松针,冬里引火就指着它了。再往里,咱们就不敢去了,民兵队也只在外围转转,老年间倒是有采参人有胆量进去。“ 山里红、野榛子、山核桃、沙果、秋子梨……这片大山的宝藏无穷无尽。 但林星火不咋行,她力气小,眼明手快只占个眼明,不如别人利索。慢腾腾的身手实在拖后腿,林星火还想跟着秋捕队进山采点药材呢。 搬家头一日,趁夜深人静,林星火双足跏趺,手结定印于脐下,努力寻找那丝熟悉的感觉。 她毕竟曾修得气感,只要抓住契机,就能重入境界。只需一丝气感,就足够应对接下来忙碌的冬储。 小狐狸们团团在林星火身边,一点儿不闹,像是知道林星火在入定修炼似的。 直到鸡鸣时分,林星火感觉灵光一闪,眉间明堂似有万千烟火轰鸣,恍惚间冽冽松柏香气扑面,兀的将她引入一种玄妙之境。 林星火见五脏如五色悬罄,心似红莲、肝如青木、脾气色黄、肺为白矿、肾纳黑水,气循经络、汇于绛宫。 直至内气被引动运行过一个小周天,林星火倏然从内观之境中醒来。 内观,即内视,传说为道家从后天入先天的一道门槛,是半步先天的标志。 上辈子林星火修道二十年,得师门倾力培养,也未能沾到内观的半条边儿,她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宗室有内观之能。而师门记载的最近一位达到此境界的真人,为唐末之人…… 若不是身体黏腻,如同一月没洗过澡——轻轻松松搓下白泥来,林星火恐怕要怀疑自己方才是做了一场美梦。 第七章 天光大亮时,林星火一边单手拎着脏水倒去后院排污沟,一边脑内急转,要将无数思绪和打算一一理清。 步入内观之境使林星火第一次真实体会到洗筋伐髓的妙处。从前修行洗髓经时,需得日久天长才能看出一点效果,而此次却是内气运行中直接逼出了身体内部的部分杂质,功效简直立竿见影。 最直观的是力量变大,现在她能轻松抬起西屋五层两米高的大木架子,估计至少有三百斤的气力。而且耳聪目明、五感惊人,反应速度不知提升了多少,再没有之前那种行动明显跟不上脑子的感觉了。 林星火只感觉自己像是挣脱一层沉重枷锁,颇有神清气爽、脱胎换骨之感。 三只小狐狸崽蹦蹦跳跳的追逐她的脚步,嘤嘤撒娇。简单做了早食,狐狸崽们吃的喷香,林星火却发现自己腹中暖乎乎的,竟然一点都不想吃东西。稍一思索:道家辟谷之说久已,在元明之前颇为兴盛,便是到了后世,也很讲究“少食”。林星火便决定试试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林星火背起背篓,想了想,又换成筐子,两个麻袋当垫子,把吃的肚滚溜圆的胖崽们放进去,脚步轻快的往村口走去。 该上工了。 狐大轻巧的从筐里爬到林星火肩上,贴在颈窝里,林星火拨了拨,狐大嘤嘤声便大了起来。点点狐大的额头,林真人也就随它了——换做昨天,林星火的脖子恐怕还顶不住这实心胖崽的重量。 林星火一日千里,突然迈进了另一个门槛,可功法就成了大问题。后天与先天之境犹如天堑,如今她半步先天,以往所修全都不再适合。 但修行之人,哪个没祈望过长生?有幸如此,自然要奋力一搏。如今世界在她眼中,好似才缓缓展开。 幸好内观体道让林星火琢磨出一点前进的方向:内观时,五脏暗淡,经脉狭窄,骨肉中杂质重重,而且根本不能探看紫府、绛宫、气海这三个根基之地分毫,似有厚障阻隔。——勤修吐纳行气,尽量以气驱除身体中的杂质污垢,拓宽经脉;苦练内观之道,尝试突破要处障壁…… 没有前人经历给与借鉴,自行修炼或许危险重重,但也确实没别的办法。若是搁在上辈子,她还能遍览群书、寻求藏经,或许能从其中找到一条道路。但这会儿到哪儿去找这些,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正想的入神,魏春凤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赶上来,想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林星火禹步一踏,躲开了。 这一下,魏春凤愣了,“乖乖,小林你背后长眼睛了?” 是本能反应,林星火笑说:“我看见影子了。您有事找我?” “我说呢。”魏春凤也没在意,又问:“是有啥好事吗?我将才看你一行走一行笑,笑的跟朵花儿似的。” 她刚才笑啦?林星火摸摸嘴角,果然正弯翘着。 “没啥,就是心情好。”进入未有之境,自然舒畅。 “我猜小林也是心情好,哎唷,我从村尾追到村头,愣是没追上小林!”后面王胡子的媳妇撞上来,捂着胸口直喘气喘气。她是隔壁金家窑的闺女嫁来不咸屯的。这回因着老仙姑提前封山,金家窑没能换到草药,正托人与不咸屯说和呢。王胡子媳妇的娘家小兄弟不省心,是个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小混子,前几日与人打架受伤,她娘家便捎信来,让她想法子给换些老仙姑配的跌打药。 本屯社员是能用工分加点钱买药的,不咸屯没有卫生站,换来的药都存在大队部,找会计登记换药就成。大队会计还是王胡子的本家大伯,再没有不批准的道理。可金招娣想的多,她想先跟林星火打好关系,再请林星火出面说情,分一部分药给金家窑。只要办成了这件事,她就是金家窑公社最有本事的闺女,那回娘家得多风光哇。 金招娣也没坏心,她知道老支书和大队长最后肯定会同意分给金家窑药材的,前段时间娘家公社做事是不咋地道,再抻些时候就该松口了。她就想着趁这机会显显能耐,金招娣料想着自家也算帮了林星火不少,家里打的土坯可是全给她了,林星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闺女,磨不开脸肯定能答应。 这才一大早就在家门口蹲着,等瞅见林星火去上工的身影时,金招娣扔下饭碗就起来追,没想到压根就追不上! “你咋这么快,我跑都没赶上你走路!“金招娣上气不接下气,明明看她也没跑起来啊,这腿捣腾的这么快?还没等她喊住人呢,就没影了。 林星火倒没注意速度,但方才她都下意识用出禹步来了,恐怕当真不慢。 “小林你过来点,嫂子跟你说点事。“金招娣捂着嘴道。 “嘿,你这婆娘跑啥,跟狗撵似的!”王胡子从男社员那堆里出来,往旁一薅金招娣:“正吃饭呢,好家伙,人不见了!我寻思跑肚了呢。” “滚球,我跟小林说点正事,你别捣乱!。” “咱家的正事将才还没商量出个黑白呢,你先过来!”王胡子把人拉到村口挂钟的大树后头,才板起脸问:“你是不是要求小仙姑啥事?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许闹小仙姑的清静!” 王胡子平日是疼媳妇,可他一板起脸来金招娣就怕,跟多了个爹似的。金招娣把事情小声嘟囔出来。王胡子捶捶脑袋,气的脑仁疼:“你充啥大瓣蒜啊!这么能,下回选举干脆选你当大队支书好了!你用脑子想想行不,要是谁纠着一堆坏小子来咱家破四旧,把你撵出咱家,你咋整?哦,末了还得让你主动出面给药?” “想屁吃!”金招娣立马秃噜出一句,“我把他狗脑子打出来!” 王胡子斜眼看他,“肉不割自己身上不疼是吧?我可跟你说了金招娣,少管你那个混子兄弟!别沾他的事,你回娘家我就给你做脸,借队长的自行车送你,但你要再犯,咱娘可就容不下了。金狗子上回来,跟陈来福叽叽咕咕,说的那都是什么话!他一个大小伙子,半点正事不干,人家给他点好处,他就敢替人拉皮条?金寡妇是啥人,她在金家窑臭大街了,现在想勾搭咱屯的人,美的她!” “啥拉皮条,狗子就是被金寡妇骗了,他还喊她小五婶呢。” “你那小堂叔都死几年了,就她那德行,五婶个锤子!咱娘发话了,这两年都不许金狗子再登咱家门——这回是为春凤的脸面,也是陈来福没真做出啥,不然你看我不亲自收拾他!下回可就不止皮肉疼了!“陈来福也没讨着好,虽出了五服,但老支书还是陈家的族长,趁着魏春凤陪魏奶奶住,亲自抄棍子给了陈来福十下家法。 金招娣忽然反应过来:“狗子不是你们找人打的吧?他可是你亲小舅子!” 王胡子冷笑:“什么小舅子,我宁肯认俩姐夫。就是让他长长记性,也叫他那群狐朋狗友明白点,犯浑别来不咸屯!“ 金招娣看王胡子这是还憋着气呢,忙说:“当家的,你别生气。狗子是浑点,明年给他娶个厉害的媳妇管管就好了。“ 王胡子说:“别弄这么没用的了,我最后跟你再说一遍,不许搅扰小仙姑!你要是敢,我…我就去揍一遍金狗子!一回不解气就再揍一回,都是这狗玩意招的!” 金招娣“……”金招娣目瞪口呆,临镇鼻青脸肿的金狗子打了个哆嗦,牵动身上的伤,疼的龇牙咧嘴:“这帮孙子,下手忒黑!娘!我三姐咋还不把药送来,疼死我了!” 十来步开外,林星火一面和魏春凤说话,一面被迫听了满耳朵乡村八卦,感谢自己在里头只是个小配角。 魏春凤看见弟弟躲在犄角旮旯里一直往这里看,招呼他:“春兴,过来过来。” 魏春兴跛着左腿过来,腼腆的打了招呼才跟林星火道:“我提前煮好了猪食。黄伯让我跟你带话,今天不用去牲口院。” “那你将才不过来说?”魏春凤拧他一把:“大小伙子了,咋这么扭捏呢,可别跟你姐夫学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行。” 林星火分明看到魏春兴在听到他姐提陈来福的时候抿紧了嘴唇,心说,他知道陈来福和金寡妇有点牵扯的事?保不齐揍金狗子就有他出的一份力。别看魏春兴瘦,可有把子力气,搬一大锅猪食都不用人帮忙。 魏春凤是个急性子,催他:“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完!” 魏春兴正想陈来福,被亲姐一推,不过脑子的就道:“什么味,这么香?” 他话说出来,魏春凤一怔,随即翻脸撵人:“没事就滚蛋!” 两姐弟一反一正的性子,反应过来后相似的脸上唰的红了。魏春兴更连脖子都红了,尴尬的想往地里钻,那跛腿拖拉的飞快。 魏春凤急忙跟林星火道歉:“真对不住,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脑子小…不是,他没长脑子!” 林星火知道魏春兴就是走神了,“真有这么明显?” 见没臊着小姑娘,魏春凤舒口气,凑近一点道:“我就闻着一点儿,那小子从小就是个狗鼻子,别理他。” “这是城里人用的那什么香胰子?别说,还怪好闻的,像是雪后松香。” 林星火摸了摸衣服里藏着的香囊,这是那块淡青色的小木牌的香味,昨天就是这个味道在她有气感的那一瞬间突然明显,引导触发了内观体道。 肩膀上的狐大看似安安静静的趴在颈窝,其实那潮乎乎的小鼻子正随着呼吸嗅闻这股淡香呢。背筐里的两只小的不如老大霸道,不敢扒到肩膀上来,但也在悄悄吸嗅。 林星火琢磨不透小木牌的秘密,但凛冽木香不散,她也不敢放在别处,免得被什么动物扒去了。 “当!当!当!”老支书拉响钟锤,宣布:“明天秋捕队进山,想随着往山里走走的来报名!还是老规矩,举手表决,五成秋捕队队员同意,就能跟着去!” 随后黄大壮和王大娘说了今天的活计,现在基本没有整桩的大活了。零碎的小活计很快就安排给老弱妇孺,她们参加不了上山的队伍,能趁这机会多赚点工分也是好的。 报名的社员很多。 大家伙虽兴奋,但都心里有数,唯有十来个半大小伙子上蹿下跳的要求参加。秋捕队的青壮们连眼风都不给,里头有几人的亲爹还扬声喝骂:“我看你是皮痒了!” 叫人惊讶的是魏春兴上台时,大部分的队员都举手了,“春兴鼻子好使,前年离老远就闻着野猪臭味了,我们提前上了树,等野猪冲出来我们在树上打子弹,那个舒坦!” 一轮轮的表决飞快,眼看剩下的人不多了,林星火只好放弃原来先跟老支书通通气的打算,站出来伸高手臂:“我报名!” 木台上没一个人举手。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都诧异的看林星火,像是才发现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小仙姑小仙姑的叫,我都没注意小仙姑的年纪,比我孙子大不几岁吧,有十六吗?” “没有!我见过公社开的证明,才十五。” “哎哟,这么点点!跟我家小子一样,那小子十岁起就年年举手要参加秋捕队了,不叫他去,晚上梦里还哭呢!” 王大壮在上面瞅着,心里怪不落忍,但他说话直:“小、小林同志,背个大筐也不行!里边太危险,大家想救都来不及!” 乡亲们“哄”的一声全笑起来,老支书怕林星火下不来台,双手往下压压,说:“我正好有一件关于小林同志的事情要说:经过大队部商议,决定推荐小林同志参加县里‘赤脚医生’的培训,等培训完成、通过考试,咱们不咸屯就能有自己的卫生站啦!” 这年头的村医就是上医人下医畜,那种只会医人的还不受待见呢,都说这是功夫没学到家。 林星火当饲养员的这小半个月,不仅给集体的牲畜挨个看了一遍病,还按品种开了饲料方子,按配方喂猪牛养驴骡。才开始大家都只当个新鲜事瞧,好事的人还去跟黄三伯问过那方子,瞧着里头也没加什么稀奇东西,都是大家惯常喂的东西。谁知道再去牲口院,别的牲口不知道,但这个猪真是明显比乡亲们家里养的大两圈——按理说猪养到现在,再有两个月就出栏了,体重虽然还长但已经过了快速增长的时候,咋牲口院的猪就这么能长肉?这要是到年底了,交上去的任务猪不得能拿公社第一! 林星火更火了,还有大娘拿着供果子偷偷去问她是不是给猪做了法,能不能给她家的猪也做一场? 第八章 社员们都对大队部的决定没什么异议,还有见识多的在跟乡亲们说道屯里有卫生站的好处。 岑二叔在县里建筑队当临时工,消息比别人都灵通,他就说:“咱们不咸屯生产大队要是能获批建设卫生站,那真就是面子里子都全乎了!这就不只是看病那点事——你们知道县医院每年都给下面卫生站分配药不?药品不够用的时候,还能向上打报告申请嘞!“ 有的社员没转过弯儿来,说:“县医院的药也没啥,还不如老仙姑配的好嘞。”还贵的很,他们农民的钱都是一分一厘从鸡屁股下攒的。 “憨货!”岑二叔十分不屑:“谁敢说老仙姑的药不好。可老仙姑的药再好,你收稻的时候被镰刀划拉一下,有功夫回家熬药不,那不擎等着耽误事么!要是有卫生站,开点红药水,用那个纱布一包,诶!又不耽误干活还不会拖烂了伤,口子大的话忙完回家熬点观里的药一喝一敷就齐活了。还有止疼片啥的,这都是立马见效的药。反正能凑活着给病人治治标,治本咱还靠观里的药不就行了。“以前不是没有把小伤拖成烂伤的,可多遭不少罪。 “这还是小处,大好处是啥?是红糖也给分配!” “啥!红糖也算药里?” “红糖咋不算药!头昏眼花的时候喝碗红糖水是不是就好了?你媳妇啥时候疼的时候,要是能端出碗糖水来暖肚子,会不给你个好脸色?” 岑二叔特别得意:“不止有红糖,还有啥子葡萄糖水,玻璃瓶装着,县里还不让喝只扎针哩!我有个工友扎过,说偷喝了一口,也甜滋滋的。” “那卫生站建好了,能给咱一家发一包红糖不?”红糖可是花钱都弄不到的好东西,要票不说、县城百货商店里有没有都得看运气!谁家城里人亲戚给送了半包红糖的礼,那指定够吹俩月的。 “滚滚滚!想屁吃呢你?都说了红糖是药,得大夫给开才行。”哪儿有那么多?岑二叔听说一年也只有一两包。 老支书压压手:“大家说得对,建设卫生站对咱们屯有大好处。不仅是药品物资,卫生站还有收购药材的权利!以后大家伙采了药草就能拿到卫生站换钱了,不用盯着公社供销社那点口子了!卫生站是直接对接上级县医院,这一级一级的就跟粮食似的,由上边收了统一调度,咱们这儿的药材在南边可缺着呢。“公社供销社只是偶尔收一部分药材,还有量的规定,消息一传出来,十几个大队都抢命似的去送,稍微晚点人家就收够不收了。 社员们听到了,议论声瞬间沸腾:农民来钱的地方少的可怜,除了年底工分换算的一点钱之外,如今各家都指着家里两只鸡,攒鸡蛋到供销社换钱。社员们都戏称”鸡屁.股银行“。可花钱的地方却多了去了,盐巴、煤油、火柴、娃的本子课本……谁家不是掰着手指头算计,年年都缺窟窿。 这大山里药草可多的是,就是小娃,也能在西山坡那种地方拣点婆婆丁、挂拉豆啥的吧,一家子勤快点总能补上窟窿。 这可是大盼头! 老支书先给打了预防针:“量大,所以收购的药钱高不了,跟供销社可比不了!” 大家伙都说:“知道!能赚一毛是一毛!总比供销社年年只要那几样强吧,而且咱们屯离公社远,十年有八年抢不过别的大队。” “卫生站也不是什么药材都要,到时候上面给发通知,不过是比供销社收的样数多多了。”老支书道。 屯里有几个获得批准养羊养猪的羊倌猪倌也心头火热:他们请教小仙姑的时候,小仙姑可跟他们说过许多猪草羊草也是一种药草,不过是打猪草的时候多费点功夫的事儿。这几个能养猪羊的社员都是家里有特殊情况的,有的是家里没有壮劳力出工却老的少的人口特别多的,还有解放前就是猪倌羊倌、不擅长侍弄庄稼的。可别觉得这些人就富裕了,其实正相反,这些人手里的钱更少——一家一户只许养一只猪或者羊,年末出栏时要先交给集体一部分,剩下的才能被供销社收购,换来的钱在手里还捂不热,就得跟大队换填肚子的粮食。秋后大队是按“人三工七”来分粮食的,他们一是工分低,二是参加冬前大队组成的各种队伍自己收集来的物资也少,这不就抓瞎开了么。各家还得留下第二年买猪仔羊仔的钱,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比别家还难些。 “行,事情说了,大家这就散了吧,该拾柴的拾柴,该准备的准备。”老支书脸上也被带动出些笑意,卫生站可不止明面上的好处,卫生站还能光明正大的养鸡养鸭,不用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些鸡蛋鸭蛋不用送去供销社,也不属于任务鸡鸭,全留下来给乡亲们。大家也不用花钱,用点工分换就是了。只是最开始口子得看紧点,鸡蛋也得是煮熟了才换出去。还能安排两个军属专管鸡鸭的活,到时候也能给屯里的娃娃们补一补。 老支书是越盘算越美。 林星火看大家伙好像都忘了她方才举手申请参加明天秋捕队的事儿,不由得叫秋捕队负责人黄大壮:“大队长!” 黄大壮刚想回头,被王胡子一搂脖子,使得劲儿那个大,把他带的一歪。 林星火分明听见王胡子小声巴巴:“别回头别回头,快走快走!小仙姑以前是金娃娃,现在就是小菩萨!咱不同意她参加,万一她哭咧咋办?就算哈,咱拼着就在外围转转跟那啥子秋游似的、同意她参加了,你想想进了林子可啥都说不好,万一有点万一,卫生站建不成了、更没人看病了,屯里人不把咱们队都给吃了!你想想你娘,黄大娘第一个打劈了你!“ 嘿!这个胡子叔!看不起人。而且谁想当菩萨,她是道家! 林星火刚想直接大声申请一遍:她瞅准了个大树敦子,要表演一下“力举千钧”来证明一下自己。 就听人堆里有声音大声喊:“我不同意!” “坚决不同意!凭什么不经过公共选举就推荐林星火参加赤脚医生培训!这不公平,是偏离了‘公平、公正’的封建官僚主义!” 还没完全从兴奋讨论中回神的乡亲们瞬间不干了,那眼睛吃人似的找说话的人。 知青韦卜顺瑟缩了下,又攥紧拳头鼓起勇气喊道:“我们知青就不算不咸屯生产大队的人啦?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卫生站的事?” 有社员就更大声的顶回去:“你不同意,凭啥不同意!咱们屯建卫生站碍着你啥了?你脑子糊了罢,我给你打清楚!” 韦卜顺见其他知青都没走,连最稳重不爱掺和的杨伟搏也还在,瞬间底气就足了点:“我不是不同意建设卫生站,而是不同意把这个机会直接给林星火!” “嘿!这说的啥屁话?屯里就小仙…小林同志一个人懂治病,不是她是谁?让你去,你连麦苗杂草都分不清!” 韦卜顺眼见眼前头挥舞着的碗大的拳头,又退了半步:“培训进修的机会本该人人平等!” 老支书扫视了一圈,见平日三三两两分堆的知青这会儿都站在一处,心不由得沉了沉:“都别争了,现在不早了,趁着日头好先干活,到傍晚的时候咱们再一起说道说道。” 韦卜顺在’挑刺‘和’往坏地方揣摩人‘上格外精明,立刻就小声嘀咕:”别是背着我们商量对策吧?“ 知青队长常青之前被大黄吓的已经对林星火退避三舍,但‘得到赤脚医生的培训机会’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她从下乡插队到不咸屯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寻找回城的机会,几番希望又几番落空,愿望和现实拉扯的她都快发疯:四年了,她实际年龄马上也二十二了,她还改大了三岁,户口本上已经二十五岁了!在乡下十六七就结婚嫁人的大环境下,已经是个老姑娘了,难不成真要在本地结婚,落个永远回不了城的凄惨结局?她长得不赖,从小到大都存着靠结婚跳到更高社会地位的想法,要是再不返城就真晚了,或者说光人回城也实现不了目标——得顶着光环,作为工人的身份、有正当的工作的才能攀一门好亲事! 雪省苦寒,一年得有小半年是冬天。为了回城,别的大队的知青有吃麻.黄素吃吐血的、有故意摔山沟里断腿的……常青不肯用这种损伤身体的手段,就是为了“攀高枝”这个执念。 从小奶奶就在她耳边骂从良妓.女骂败德破鞋,可背地里却羡慕那个由旧社会戏子一转身变成文工团团长的同门师妹:都是曾在台上风光过的角儿,一个认命嫁了个清清白白的老实头从此过鸡毛蒜皮的日子,一个死皮赖脸的赖上了个丧偶的官儿,把自己也扶上了官椅子;常青的奶奶一辈子小心翼翼的掩藏自己做过戏子的过往,那位团长却拿戏子经历当做受旧社会剥削的例子剖白自己教育别人,成功转化成了政治资本,备受上面关照。 常青不甘心,她认为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了,她必须要拿下这个培训资格。 “要不就先说清楚吧,也费不了多长时间,晚上再开会也怪麻烦的。” 常青作为知青队队长的发言得到韦卜顺的大大赞同。 老书记扫视一圈,着重看了看杨伟搏等人,叹口气道:“那就都回来做好,现在开会!” 大队会计搬来一块小黑板,改了几个字:“不咸屯生产大队七二年度第六次全体大会。” “请社员代表和知青代表上台。”所谓社员代表,也是公社社员大会的代表,即以前的乡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以老贫农和下中农为主,每两年改选一次。而知青代表,则是常青做队长后折腾出来,她喊着对标公社的口号,老支书也不会拦着,但实际上就是个草台班子。不过知青才几个人,大队部懒得和她白扯,便每次开大会的时候也添这么半句。 林星火就看见常青和杨伟搏被两个干巴巴的老爷子夹在当间同坐一条长凳上,魏奶奶和岑大娘坐在另一边,还有一位不知道叫什么的秋捕队队员板正的单坐个小凳子,看样子是个转业军人。 魏春凤拉她也上台:“毕竟这是关乎前程的事,咱也上台上去!” 林星火不是瑟缩的性子,当不当赤脚医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别人为你摇旗呐喊的时候退缩。 她大大方方的上台,魏奶奶赶忙招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林星火就听下头有人提议:“明年要改选社员代表,咱们该推举小、小林同志呀。” “没错!”那个来请过林星火给她家猪做法的奶奶大声应和,还压低声音跟人嘀咕:“上头那几张老脸我早看的够够的了,都不爱抬眼。可咱小仙姑一上台,哎唷嫩生生,就像春天刚出的苗苗似的,有生机,看着就舒坦!” “您老这话说得好,怪有文化的!就是可别在选举会上秃噜出小仙姑这三字,让公社下来监察选举的人听见了可了不得。” “诶诶,我顺嘴了不是,以后一定改叫小林同志!” “……” 小林同志一点都不感激,她不想当啥代表。 下头那一个个看台上的神情跟看大戏似的,让上辈子登台只为讲课分享修炼心得、得到的只有认真尊敬反馈的林道长实在敬谢不敏。 再说,她一个半步先天,去做个医生还勉强算是为了增加入世体验,提高心境;再去选什么社员代表,真不是主次不分、不务正业? 大会一开始,常青就说出了不赞同的理由,而且有理有据,让铆足劲要把这些不知四六知青喷回去的社员代表们卡壳了。 常青说得是:“林同志虽会医术,但她没有学历,赤脚医生培训至少得高小毕业的人参加才合适吧?” 林星火恍然:对,这辈子自己好似还是个文盲。 文盲?忍不了! 反过来说,参加培训就可能有名正言顺的机会考文凭吧?——上辈子的一位师父好像就是通过学校考试直接拿到了小学文凭。 第九章 文盲啊! 林星火三岁被‘寄舍’于望仙洞,到十岁才被师父正式收徒。一直到十八岁成年,修行小有所成。这十五年间,她要做早晚课、学习经义、斋醮、道乐,还要接受师父单独传授本派传承:学医、打坐、练功。忙成这样,她也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证一个不少,大学更是提前直升研究生部。 林星火顺应本心,直接问出了自己的诉求:“能通过考试获得小学毕业证吗?“ 下面紧盯台上的韦卜顺”嗤“了一声,嘟囔声大的都能听见:”考啥都不懂,充啥能耐!“ 杨伟搏皱皱眉,主动解释:“小学分为初小和高小,一到四年级是初小,五六年级是高小,读到四年级成绩合格授予初小学历,六年级合格者为高小学历。” 合着小学毕业都分两个阶段?其实只要能通过考试得到文凭就行。 常青暗地里烦躁,这个杨伟搏咋回事,你还跟她解释,她是竞争对手!竞争对手就是阶级敌人,不打倒敌人就是主动投降!杨伟搏那体贴博爱的毛病又犯了,他这样的当什么知青代表,他对象崔霞来当都比他有用。 常青还是有些怕林星火,她避开林星火,直接对台下所有人说:“卫生站建的越快对屯子越好,大家越早得到实惠福利。” “建设卫生站的前提是什么?是屯子里有一位赤脚医生。至于这位赤脚医生是谁,有什么关系!” “只要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然后成绩合格,那咱们屯就有资格设立卫生站!” “我们知青是不会治病,可培训不就是教人治病的吗?而且我们有优势,我们有文凭,学习能力强,只要最后通过考试,那就是被承认的赤脚医生!”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保证一定获得资格!” 常青跟演讲似的,抬头挺胸,把□□搁在左胸.前,说得铿锵有声:“我敢向领袖保证!” 下头的社员们议论纷纷,都觉得不能换人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常知青的话没毛病。 但明白人也不少,尤其是老支书,这位常知青混淆重点的能力是不错,可蒙不了他:“能通过考试,就能给人给牲口治病啦?卫生站是好,可没有个真材实料的坐镇,那些好处都是抓瞎!”就算不说看病,就是大家伙最稀罕的‘收草药’一项,就不是那半桶水能干的!就算不会炮制,那也得先收拾一下、分门别类吧,啥也不弄,那鲜药草不得烂喽?上级药房可不是傻子,一次两次不合格,第三次人家以后就不要你这卫生站送来的了,叫社员们白白忙活不说,还可能把人的精神头给扑灭了。 结果人常知青又说话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设立卫生站么?有了卫生站,谁会拦着不叫林同志坐诊吗?到时候请林同志带头,都听她的,不就行了吗。大队贴补的工分工资也给林同志。老支书,这是大家一同得实惠的事啊!” 她说的情真意切:“我们就是急集体所急,才会勇敢站出来承担责任!” 有些人倒真被她带偏了,思量说:“也是哈。” 也是个锤子! 老支书的旱烟杆子敲敲小黑板:“这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派,常知青要欺骗上级单位吗?” 常青一哏,情急之下肘了下杨伟搏。杨伟搏站起来道:“常知青说得其实有道理,先建了卫生站才有后续,赤脚医生经验不足,可以向林同志学习。” 凭啥人家就得教你?而且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他能不知道!赤脚医生根本不是香饽饽,那个培训才是肥肉,这些知青是想把培训当跳板,到时找关系也好耍手段也罢,有那一点可能被分去县医院!这是为了回城才争啊抢啊的。 林星火抬眼,魏奶奶攥了她一把,不叫她开口。 老支书还没说话,魏奶奶先开口了:“大家都知道我孙女嫁去了林场,她跟我说林场最近的小盒子沟前年推荐了一个知青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结果过是过了人却没回去,调到临县中医院去了。小盒子沟支书队长去找公社找县里,希望能再分一个培训的指标,可规定是死的,不能只给他们大队方便,那等着培训的申请已经排到大后年去了。县医院能教的就那几个大夫,还得顾着本职工作,根本忙不过来。“ 魏奶奶叹口气:“小盒子沟那三胞胎的事都听说过吧?一包三个都活了多不容易呐,真是千辛万苦才养的壮壮的。去年开春,大娃不知咋地把豆子塞鼻孔里了,咋都弄不出来,还越往里边去了。小孩难受就哭,大娃还老是吸鼻子,家里大人抱着就往林场跑哇。可半路上,豆子进了气管,孩子气管细,生生给憋死了。他家大人哭死过去说早知道豁开鼻子也比没命强,可林场大夫说要真豁了也不保险,才过周岁的娃儿体弱,受伤加上惊吓,高烧也要命。“ “大夫劝慰的话咱们就听听。我孙女说人走了老大夫就叹气,说‘用个勾状器贴着鼻腔绕到豆子后面勾出来就行,千万别用镊子夹’,可这话跟刚没了孩子的人也不能说……事就是这个事,大家都揣摩揣摩。“ 魏奶奶是烈属,她说话的涵义指向再明显,知青们也不敢呛呛。 一下子社员们就不干了,还有人冲常青喊:“你安的啥心!” 韦卜顺和肖兰芹才明白常青是在给自己争取回城机会,旁边崔霞同情的看一眼韦卜顺,这傻子又坏又蠢,没救了。 常青脸煞白,她本来想老支书猜到她的算盘,也不好说出来。用猜度定罪的事这位不咸屯的老支书做不出来。 没成想魏奶奶出面,讲了个故事—— 但她不认输:“我可以写保证书!保证一定回来!“她也不拉上其他知青了,知青当中就杨伟搏和她学历最高是高中生,但杨伟搏争不过她,她能豁出去杨伟搏不能! “保证书有啥用!人家单位开了调档函,咱们还能拦的住不成?你这么会哄人,到时候不认那保证书是你写的咋办!” 林星火都有点佩服这位常知青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可以先考初小文凭,再考高小。不让屯子为推荐我被质疑。”如果可以,她还会考初中文凭、高中文凭。 林星火补充:“我也可以写保证书。” 常青白脸上眼珠子赤红:“等你考下来得到啥时候,请林同志为大家着想!” “你……”林星火只用一句话就掀翻了常青刚才所有的努力:“你有点色弱吧,其实不适合学中医。”样的人学中医,连最简单的舌苔都分辨不了。 她偶然有一次听到那个叫肖兰芹的知青背地里笑话常青“队长被狼吓傻了,人家叫大黄又不是因为毛是黄色的,她说林同志放黄色大狼想咬她”,后来多注意了一些常青的眼神,果然发现她捡果子都不能根据颜色分生熟,但缺什么就越不想承认什么,王大娘说她几次,常青这样好讨巧的人却梗着脖子不吱声。尤其常青说话不自觉有个坏习惯,就是正常的一句话突然会加个颜色的词儿,比如聊天时大家说叶子落光了,可她会说黄叶都落光了,之后意识到之后,又转移话题。 “你!”常青说不出来话了。 林星火指指她又指指自己,“我努力有机会,你……没有。” “色弱是啥,分不清色?这哪行,单一个拾掇药草就白搭吧?” “哎唷,了不得!常知青长篇大论,小林同志就说了三句话,把人给干趴下了!” “是啊,堵死了堵死了。” 倘若社员们几十年后想起这茬来,他们就有个特别贴合的词形容林星火:人狠话不多。 …… 林星火干倒了带头的常青,老支书就又站起来添了一把火——一把分割人心之火。 老人家叹气道:“培训名额就这一个,至少几年内就这一个。其实去年这个指标就下来,大队部经过商讨一直没舍得递申请,就怕浪费了。让出了两期培训,所以这次才一报上去就给批了。这期咱们屯一定得参加,错过就没了,结不了业也完蛋,最后一步审核也非常关键——通知上没要求文凭,但领袖说过‘医学教育要改革,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书……高小毕业生学三年就够了、主要在实践中学习提高’的话,确实至少要高小文凭才更合理。这点是我考虑不周呐。“ “所以,我有个提议:做两手准备!” 他的鞋拔子老脸越发严肃,威严的扫过每一个知青:“选送两个候选人参与培训,一个在教室里听,一个在教室外头,两人倒换着来!然后小林同志必须在培训完成前拿到高小文凭,否则就自动失去资格。如果小林同志拿到了文凭,那么两人就比培训的成绩比医术比评语!那么现在举手表决。“ “好!好!” “同意!” 两边代表都举起了手。 魏春凤合上本子,盖住歪歪扭扭的字,站起身道:“那么,现在我宣布,会议结束。” 常青根本高兴不起来,忙拉住最近的魏春凤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另一个候选人是谁,还没选呐?” 魏春凤看知青们,挣脱她的手:“不是说高小文凭?咱们屯符合条件的娃子不是在读书,就是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在速成班里毕业,你们知青自己推选一个就行,明儿把摁了手印的推选信交到队部办公室。行了,我得忙去了!“ 魏春凤不耐烦道:“你们当加个人那么容易!说不得老支书就得挨训,要是人人跟你们似的,公社教室外面的走道都得给人扒烂了!”其实这是有先例的,主要因为名额太稀罕,好不容易等到的名额不能白费了。雪省可能是医疗资源最短缺的地方了,要不这样老仙姑也不会这么被推崇。还有小林,半大个小丫头,孤零零的一个,但就是屯里最找事最难缠的老碎嘴子们那里也没漏过她半个不好的词。 “也别放心的太早。这半年培训是速成的,可考试不是,听说不止最末了考一回,是一轮轮的考,连着三次小考考不过就得受公社通报批评,写进档案里的!你们都好好琢磨琢磨。”要不然老支书能这么慎重?推举工农兵大学生也没这样过。 她走后,知青内部瞬间就内讧了,人人都眼红这机会。韦卜顺还直接说常青:“队长色盲,就不算在里面了吧。” 另一头,老支书转身前瞟见林星火追了过来,他就想往人少的地方走走,跟这孩子商量商量考文凭的事。说到底这事得利的主要是整个屯的人,小林自己是被大家伙沾光的人。现在闹得还给她白添个麻烦,还得再考什么文凭——小林的字他看过,都是能提春联的人!能读能写就行呗,叫这群知青给闹得! “小林,这种为了文凭加塞考试的,在公社小学还不行,它没这个权利。咱得去县小学考,我听说这种考文凭要求格外严格,那题出的难呐,屯里的初中生都不定能及格——我家妮儿上完了初小就断了学,过两年她明白回来想接着念,想着自己在公社年年拿第一,就自学了高小的书本子到县里去考试。都考糊了,哭着回来的!最坑人的是不是及格了就行,得上八十分人家才给你开具文凭给你入档案。不过你别担心,我有个侄媳妇就在小学当老师,这事啊……诶,咋是你!小林哪?“ 老支书背着手边往前踱步边头也不回地跟林星火说话,结果一转脸发现是拿着个破黑板的会计。 会计也不年轻了,但四五十岁饱经风霜的人对比老支书的那张马脸可就显得能入眼多了。所以会计最爱和老支书站一块。 会计瞅着支书拉的更显长的脸丁点儿不怵,笑呵呵的指向放家伙式儿的仓库方向:“追着大壮他们去啦。” “我说支书哇,让你家小妮跟我学记账、打算盘咋样?你不能看好了红忠当接班人,就瞅不见老搭档的急吧?”红忠是退伍军人,一回来就被这老家伙看好当接班人培养,从记分员到仓库管理员、民兵队……都历练了多少回了!今年轮到秋捕队,和大壮处的好,辅助工作也做的不错,这两个以后搭班孬不了。 老支书哪儿还管会计接班人的事,抛下句:“找你王家二胡子去!”赶忙往仓库去,小林这是咋的啦,咋非要进秋捕队呢。老林子可不是莲花峰那种曾香火鼎盛通了路的地方! 老支书赶到时,正看见林星火抱起一块旧社会留下的石墩子——瘦瘦小小的个小姑娘,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么个实心墩子举过了头顶…… 直到林星火把石墩子稳稳当当的放地上,老支书才又会喘气了。 可不知道大壮那二愣子说了句啥,老支书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娃儿,突然四肢并用,‘嗖嗖嗖’的就蹿到旁边树上去了,都快到树顶啦。 老人家张着嘴,从不离手的旱烟杆子吧嗒掉到了地上。 第十章 “满山山红花向阳开,山庄庄人民喜心怀,一心心唱个公社好,幸福常存春常在!” 远远从山岚上传来歌声,南山脚下的人们纷纷精神一振:“回来啦!” 巡山员昨天报告说在老林子外围发现了疑是老虎的爪印。饶是家里人劝他说还有大黄护持,老支书也心焦的整宿睡不着:大黄是狼没错,但独狼不成势,干不过老虎。 “咋样?有人伤着吗?” “有两个受了点轻伤,没事!”黄大壮扛着只狍子,腰里还系着两只野鸡,大声回道:“收获太多了!他们还在山岗子上,屯里得出人上去接!” 大队会计站住脚,从后腰抽出唢呐,冲着天就吹了一曲《唱得幸福落满坡》。 远处立刻就有妇女听到,从家里拿出铜锣边敲边向屯里跑:“秋捕队回来啦!”各家几乎都有半大小子蹿出来撒丫子往南山跑。 等到社员们像迎接英雄一般把秋捕队簇拥进村头麦场,天已经黑透了。这时没人吝啬,争抢着把家里的火把贡献出来,照得麦场亮堂堂的:“嚯!这才第三天,怎么打了这么多?” 王胡子坐在地上眉飞色舞:“一整个野猪群被我们连窝端了!收获太多,险些弄不回来!” “咋这么能耐!足有十来头呢!” “十七头!有五头小猪。”公鸭嗓的小子大声说:“我数了三遍!” 王胡子即得意又庆幸,他看林星火,头一回当着知青的面也直接喊小仙姑,说:“得亏这回小仙姑跟着咱们进山了,不然就险了!” 正拉着林星火看有没伤着的魏奶奶和魏春凤忙问:“咋回事!” 咕咚咕咚喝了满瓷缸子水的黄大壮袖子一抹嘴:“老林子里有老虎……” 三天前,二十一个人天不亮上山,下半晌便进了老林子,先跟往年一样把作为临时据点的野山洞清出来,之后队员们就分组在周边行动,第一日也就打打野鸡兔子啥的,之后几天才会慢慢深入。 王胡子和岑大柱得了黄大壮的指派,让他们俩跟着林星火在附近转转,林星火这次进山的目的是探探路并采摘一些草药。 老林子人迹罕至,南山后连绵不绝的群山是不咸山脉向东的一条余脉,地形多样,物资丰富。天还没暗,林星火就凑成了一副方子。王胡子两人也不只是保护林星火,他们还肩负着找寻、观察动物痕迹的任务。岑大柱在山沟子旁一小片沼泽处发现了野猪的痕迹。当下,两人就不敢再往里走了,劝林星火回去。三人回去后岑大柱把发现一说,黄大壮也觉的棘手,立刻吹响哨子叫回所有队员,下令所有人不可分散,高度警戒。 先往那处沼泽探查了一遍,魏春兴笃定说:“野猪留下的骚味已经淡了,离开至少五六天了。但还有别的兽味,特别淡,可能在捕猎中。” “能闻出是啥不?” 魏春兴摇头。众人商量过后认为应该是落单的野猪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野猪爱在泥潭里滚,可这泥沼子太小了,再看旁边树上被蹭过的痕迹确实不像是野猪群。要知道,对秋捕队来说,成群的野猪比花豹还危险。 可林星火看不住用爪子扒拉鼻子的大黄,觉得有些奇怪。 第二日大家还是特意避开痕迹消失的方向,从另一侧深入老林子。这回林星火把注意力全放在警惕上,连就在脚边的铜芸草都没采——大黄似乎有点焦躁。常常转着圈儿嗅闻,好似有点疑惑又有点害怕? 林星火不知道大黄在害怕什么,但大黄的异常已经感染到了隐匿追踪在后方的狼群。 奇怪的是三只狐狸崽儿却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狐狸崽儿其实比大黄更灵性,这不像是遇到天敌的样子。狐大还挖掘出了“采药狐”的天赋,闻到和林星火筐里药草一样的味道就会跑过去“嘤嘤”叫,好像在叫林星火去采药似的。 一直到正午,大家伙儿成功捉到山鸡兔子各数只,一点儿异常和危险都没碰着,便在一根倒伏的红松处暂做休整。朽木死,万木生。这里正好露出一整片阳光,大家清理出一小片灌木杂草,拿干粮出来吃,有队员还说:“还是用枪打兔子痛快,比手.弩强多了!” 王胡子笑骂:“滚蛋,打的时候痛快,吃的时候噗噗吐铁砂子是什么滋味!“他们带的枪都是自制的散弹.枪,精度不高但命中广,打兔子一打一个准,但就是会留下数不清的眼。 “要打也是打大东西!” 话音未落,林星火忽的站起来,凝神侧耳听了几秒,马上说:“上树!都上树!” 大黄长嚎一声,已率先冲了出去。 还没爬上高处,魏春兴脸色煞白的嚷:“很多!很多野猪!” 大队长暗骂一声,他爬的快,已经看见远处的树和灌木动的厉害,那方向,正是冲他们这边来的。 野猪的速度奇快,几乎就在下一刻,一只特别强壮的野猪从灌木里冲出来,在横木上重重的撞了一下,霎时间,碎木横飞。野猪却好似没事一般,甩甩头,继续往前冲。 大家在附近树上,攀着抱着树干树杈一声不吭,连呼吸都放缓了。 林中传来一声虎啸。 此时众人才明白了,可能是老虎在狩猎野猪,惊了猪群,倒霉催的被他们迎面撞上了。队员们只敢用眼神交流,在心里祈祷这些要命的家伙快快离开。 但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在一群大大小小的野猪跟在头猪后面蹿出来之后,那只头猪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又折返了回来。边嗅边冲,直接冲到了他们躲藏的几颗树下。野猪群受天敌威吓,一停下来就焦躁极了,却像是不得不服从头猪的样子围聚来。 焦躁的野猪群发现了他们。以头猪为首开始撞树。 就算是粗大的红松也经不起野猪冲撞,更何况他们为了迅速上树下意识选的都是好攀爬的寻常粗细的树。 “打!”转业军人红忠大喝一声。 每个人都尽最大的能力瞄准了,可攀在树上姿势别扭,一轮扫射过后只伤了两头野猪,野猪群瞬间更狂暴了。就在这时,林星火左手边树上的一个队员上弹的时候没夹牢树身,被野猪一撞给震下了树,那棵树上面另一个队员大吼一声跟着跳了下去,奋力用枪挥开树下那只野猪。 旁边树上战友们心急如焚,却不能冲那个方向开枪。 “大黄!”林星火喊。 眼看野猪后退几步,摆出冲撞的姿势,大黄从后冲出,挡在两人前面。 大黄的嘴巴处染了好些血,不远处狼嚎猪叫四起,显然大黄方才带领狼群替他们拦下了一部分野猪。 “快上树!” 大黄凶悍异常,几纵几扑之间已经撕扯开野猪身上被散弹枪打出的伤口,野猪哀嚎一声。正撞着林星火所在红松的头猪停了下来,黑豆似的小眼竟然看了一眼大黄又看一眼林星火。 林星火单手摁摁藏在衣襟里的荷包,会是这块奇怪的木牌引来的吗?但大黄和其他的野猪好似没有特别反应。 头猪在红松根部蹭了蹭,蹭掉一大块树皮,好似在标记气味一般。末了,突然向大黄冲锋。 背筐里的狐狸崽不安的动了下。大黄险之又险躲开了,野猪锋利的獠牙直直插进后面的树里,头猪一甩头,木屑四溅。头猪踏踏蹄子,突然噜噜起来。 大黄侧方的两只野猪向它冲刺,后方野猪凶狠退后,也要发起攻击。然而最糟糕的是头猪全力一撞一拱将大黄护住的那棵树弄裂了小半,头猪还就停在树下。刚刚重新爬上去的两人一动不敢动。以林星火的眼神都能看得出那树已经开始微微的晃动。 “大黄!过来!”林星火极快地把荷包从衣领里拽出来。 大黄还算机灵,躲开两计横冲,左右开弓蹦跳到红松下,嘴里嗷嗷嗷的小声呜呜咋咋。 林星火啪啪啪拍树干,一面吸引野猪注意,一面换着手将背筐脱下来挂在半截树杈上。 “小林!”黄大壮忍不住喊,她想干什么?那颗树上只有她一个人,想拉住她都没法子。黄大壮咬咬牙,蹑手蹑脚的往下挪。 林星火这会儿专注的可怕:慢慢地慢慢地蹭下树,她两眼紧紧盯着头猪,胸前的荷包打开了个小口子,冷冽的雪后松香味道明显了一点儿…… 两个仇恨对象还聚在一处,野猪天性不经激,狂怒地横冲直撞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林星火手脚并用,嗖嗖两下再次蹿高,像猴子一样的姿势单手半挂在一根枝杈上,随即用力一蹬树身,解放双手合握柴刀,直直从高处一跃而下! 刀刃反射的白光晃花了大家的眼—— 长而锋利的刀锋直直劈进头猪两眼上方正中! 气势冲天的头猪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瞬时扑倒,惯性让它庞大的身体向前翻滚。 林星火为躲开,只好放弃柴刀,往侧方就地一滚泄力躲避:这和她设想好的动作不一样!她本想劈中后收刀顺势一踩头猪,跳起来一个鹞子翻身落到野猪身后站定…… 结果太紧张导致用力过猛,刀卡在猪脑壳里了。 * “你们不知道小仙姑的速度有多快,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这样……那样……” “嗖嗖嗖上树、我们队长把柴刀扔给她,她劈下去……再上树再劈,每回都正中野猪额头正中央那块地方!”但队员的刀拔回来了。 “可太神了!后来剩下的猪都吓破胆了,我们一起下去,学小仙姑那样专打命门!”两个轻伤的就是追猪的时候蹭伤了。 社员和知青们眼神奇怪地瞟向的场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野猪,一部分除了眉头正中有道刀伤外别无伤口,另一部份身上刀砍的子弹打的乌七八糟啥伤都有,猪脸上更有无数刀痕——想留着过年偷偷做供都不行,哪个神仙不嫌弃呐。 “……”唯独林星火揉了揉自己的虎口,自豪不起来——所以才只有她的柴刀还插在猪脑壳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猴孩子们还在敬畏的围观那把刀。 “老虎是咋回事?你们真见着老虎啦?” “见着了。”红忠说:“有点奇怪,那老虎嘴里叼着只小野猪,明显之前就狩猎成功了,不知为什么野猪群还拼命逃窜?而且老虎一般只会对落单野猪攻击,这猪群二十来只呢,怎么就被一只老虎逼成那样?”野猪的天性极易燥暴怒,像它们对秋捕队一样怒不畏死的攻击才正常。而且他们耗费了那么长时间对付野猪群,那老虎也没出来,反而是野猪都倒了之后,它叼着猎物出来了,看了几眼后又慢悠悠走了。 战士的直觉,让他觉得老虎是在看林星火。 也可能是这只叫大黄的狼? 旁边人惊呼:“二十多只!” 岑大柱奓着胆子摸了下大黄硬喳喳的背毛:“多亏大黄带着狼群替我们拦下了一半!”结束战斗后,大队长还给狼群搬去了几只野猪,但狼群没要,还就地留下了两只乳猪。 麦场里架起三口巨大的锅——大锅饭时期遗留产物——目前是大队公共财产,火堆熊熊燃烧,映得乡亲们的脸红扑扑的,老支书大声宣布:”按老例儿!一份上交公社,剩下九份、五份归秋捕队内部分配,四份归集体按人头分!大家伙加油拾掇出来,各家各户拿盆拿桶,通宵分肉啦!“ 秋捕队队员仍能领取集体分配的那份。而队内分配和集体均分不同,是按出力和功劳来分的。 野鸡兔子以及狍子肉这些先不提,只分配野猪这一项,黄大壮就把一头大猪和两只乳猪直接划给了林星火。剩下最后一只乳猪给了大黄。 这次没人折在老林子里,都是托小仙姑的福,黄大壮还跟林星火解释:“按说该再多分一些,可野猪肉不咋好弄,也不好吃。“还不如多分些松鸡兔子给小仙姑实惠。 “我……”林星火用手指着狐狸崽围着的那只头插柴刀的猪:“我就要那头吧。” 王胡子赶忙挤过来:“小仙姑,这头猪好吃不了,腥臊味忒重!”小仙姑养的狐狸们不是最爱干净么,啥时候凑上去的? 林星火笑道:“我有用。” “行!”黄大壮招呼人:“先给小仙姑拾掇这三只猪,还有这只分给大黄的也收拾出来。” 众多伯伯大娘就上前撸袖子。 这一刻林星火敏锐的感觉到大家对她的态度变得又不同了:从最开始的瞧稀罕似的友善,到她给牲口治病时得到的喜爱和亲热,再到她刀劈野猪后的此刻,似乎变成了尊敬和崇拜。是一种带有距离感的尊崇。 ——从大队长毫不犹豫听从了她的话就可见一斑。 好比走下供桌的仙童再次被信徒虔诚地奉上神台。 晃了一下神,林星火又拦住:“我只要这头。大黄的那只也不用拾掇了,直接给我拉回去吧。“她想了想,补充道:”我要这只头猪的猪毛有用,得自己弄。“ 魏春凤张了张口想劝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五六个青壮将那头得有五百斤的野猪用板车拉回林星火的家,板板正正的摆在堂屋地上。黄大壮忍着疲惫亲自跟来,末了还道:“小仙姑,松鸡兔子明天给您送来。” 他们走后,林星火微有怅然,又似有所得,内气不用驱使的快速流转起来,直到一个小周天后才重新平静。 林星火点点还围着头猪的狐狸崽儿:“也不怕难闻。” 话虽如此说,可她回身就快速关上了堂屋门,她总觉得有什么在暗中窥视。其实在山上的时候林星火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好像还扫见个山猫似的影子跑掉。 空荡荡的院落在火把的光照下平静无比,篱笆墙忽然不知被什么拍了一掌,芝麻粒似的图案一闪而过。 第十一章 隐隐的危机感让林星火没敢耽搁,用松针引火,将两个土灶都点着,连夜就开始收拾野猪。 大黄在山上饱餐过,这会儿狼头趴在爪子上,舒舒服服的趴在温暖的灶膛附近,不多时就打起鼾来,三只小狐狸崽儿靠着大黄的肚子,却困得眼都眯了也不肯睡觉。 幸好这房子后院有水井,之前修屋的时候岑二叔带人帮忙淘澄过一遍,林星火用着,觉得水质比村里那口老井还好,可能地下水道连通了南山的山泉?林星火来来回回的打水、烧水,准备稍微刷刷,至少到能下手的地步。 她也没正经杀过猪不是,别说杀了,连见都没见过。林星火就想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先处理个猪腿,看看这猪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对她的木牌有特殊反应。 猪皮韧到以林星火的力气都费了些功夫才划开一道口子的地步,林星火看看手里的菜刀,倒是庆幸她刀劈野猪的时候用出了最大的力气。 不过下一瞬她的全部心神就被猪腿上缓缓沁出血线吸引了——她们是昨天中午遭遇的野猪群,现在将近午夜,整整一天半了,猪血居然还没凝固? 但林星火确定其他野猪没有这种情况,刚才她离开麦场时,屯里的野猪已经开始处理了,有杀猪的老把式还道:“血都凝肉里了,肉不好看,各家做的时候也经心洗洗。” 不仅未凝固,这猪的血还少的可怜,统共只有一搪瓷缸子的量。猪血红的妖异,腥味极重,靠近时还会辣眼睛。 林星火盖上搪瓷缸子的盖子,暂且将之放在西屋木架高处:这血让她想起画符所用的朱墨,道家制符墨时的确有以公鸡血代替白芷酒来调和朱砂的方法。林星火打算找机会试试用野猪血调朱墨,画的符也许能长时间保持鲜亮的颜色。 血尽之后,野猪的腥臊之气居然淡了许多。 林星火足足忙了整晚,才将猪拾掇好。饶是她一直以呼吸法调息,中间也一度气力耗尽,打坐运气小周天后才又能继续。 但收获颇丰,獠牙、猪肚、猪胆、猪骨、油脂、皮毛样样不同寻常。只是猪皮被林星火这新手弄得零零碎碎,稍微有点可惜。 那把立功的柴刀也终于被取了下来,刚拔下来就碎成几截,但它的刀把儿碎的更彻底。当这刀碎的值! 林星火眼睛亮晶晶的,顾不得满手木渣子,强自沉静下来细细体悟新发现的法门。 因柴刀劈进去太深,猪脑壳太硬,林星火方才运足一口气拔刀,气力将尽都未能撼动——内息急转将乱之间,藏于气海的真气忽然循经脉而上,注入木柄…… 而在又接连弄坏了木簸箕、陶罐、菜刀的刀把、缝衣针等等之后,林星火基本会用这个法门了,也大约探出了局限和困难:像是木制、草编、布料的材质,真气进入比较简单;陶瓷、玻璃这类有些吃力;铁制物品就格外困难了,林星火尝试多次,只有缝衣针成功了。至于尿素袋子这种现代工业合成产物,林星火只能将气镀于其面,而无法使其纳气。就好比别的材质内部是活的、是流动的,但尼龙袋子是死的、是僵硬的。尼龙袋的那一小块,也在林星火试验后,迅速发黄碎裂粉化。 不止材质影响效果,细微控制更加重要,只有稳定注入、均匀分布,才是加持物品本身,而不会损坏它。 *** “先凑活一顿,晌午的时候就能吃到肉了!”林星火摩挲了下哼哼唧唧撒娇的狐狸崽,她准备随便吃点早饭后再料理野猪肉。 南灶熬上红薯粥,多多的放水。 将弄坏的东西、不要的下脚料以及野猪身上清理下来的泥巴统统铲进灶膛里,林星火又添了一根大柴,便到后院青石上盘膝打坐。传说清晨第一缕阳光蕴含紫气,以前她无所谓信不信,但现在林星火有点儿宁可信其有了。甚至都有些后悔上辈子涉猎太窄,没多看基本修仙修神的,不然兴许还能做点参考,总比她现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强。 运气两个小周天,林星火抬头看看天时,自觉比昨晚用时更短了些。她一时心思迭起,战野猪、感情绪、悟法门,短短两日间接连进益,尤其是心境,相信经过重新细悟夯实之后,进步会更大。 只可惜之后乡亲们大概对她会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了。林星火有些惋念,但那点怅然已去。 “啪啪啪!”就在这时,篱笆外传来拍巴掌声把林星火从沉思中惊醒。 “小仙姑!醒了么?咱们来送肉来啦!”王胡子响亮的声音直接震飞了枝头的麻雀。 林星火转到前头,就看到王胡子单手抱着他闺女,王彩锻的小肉手啪.啪.啪的拍巴掌,还不忘时不时从肚子上缝的大兜兜里薅根肉干磨牙。后边两个年轻后生拉着地排车,局促又好奇的打量院落。 这个时代,离群索居是梦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是奢望,集体才是现实。林星火想。 王胡子放下闺女,搓搓手,笑道:“半只狍子、五只兔子十只松鸡,都给收拾好了的。彩锻她娘有手熏烟肉的绝活儿,特地送来半只请您尝尝。”昨晚上他累得睡去了,没想到婆娘有心,用松针、香柏枝精心熏了鸡感谢小仙姑,虽然时间有点短,但味儿是真好。金招娣把留下的半只撕成条,给闺女装了一兜兜,小彩锻可爱吃了,还想分享给好盆友小狐狸,王胡子这才抢了送肉的活。 林星火一看就知道这是几乎把松鸡都分给自家了,看来狐狸爱吃鸡的传闻乡亲们深信不疑。 王彩锻团团手给仙姑道早,就探头探脑的找小福狸。林星火失笑,让他们进来。 小丫头得了允许,不见外的哒哒哒跑去推堂屋门,方才推开一道缝,一股黑烟便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林星火冲回去打开锅盖,但见粥早干了,铁锅底都漏了。奇怪的是烟气却不重,烟味儿也淡,完全不像她在不咸观把饭烧糊那次。 看了看灶膛,发现那根大柴完全烧尽了,膛里只剩下一小堆红通通的灰。林星火只是扒了下红灰,赤色火焰火舌一般缠绕上来,瞬间将她手里的柴火点燃。她还发现泥巴糊成的土灶内壁,已然烧成了光润润的黑紫陶面。 “您……”王胡子等人不知说什么好。 王彩锻已经和从后院溜达来的小狐狸们玩上了,小丫头献宝似的拿出肉干来投喂狐狸崽儿,狐大狐二不屑一顾,只有最小的狐三叼走一小丝,似乎在说“给你个面子。”倒是大黄来者不拒,王彩锻左手塞给自己吃,右手伸出去喂大黄,忙的不亦乐乎,不多会,小姑娘就倚靠在狼身上了。 王胡子舔舔嘴,虽然知道大黄不会咬人可心还是提溜到嗓子眼,前儿大黄撕咬野猪的凶悍画面还跟在眼前头浮着似的,由不得他不紧张。而两个后生满心满眼都是敬畏,彩锻儿了不得! 林星火薅了下大黄的耳朵,再次觉得这大灰狼有点憨,小狐狸们都知道头猪肉的好处,就它糊里糊涂的犯馋。 从大黄分得的那只乳猪上切了三刀肉,用麻绳穿上,给三个大人做谢礼。两个后生不好意思收也不敢拒绝,都拿眼看王胡子,让他拿主意。王胡子就见小仙姑细细的手指头一捅,草绳就随着指头穿过三指宽的猪肉,心里“嘶”一声,道:“听小仙姑的,叫你拿就拿着。”有一身这本事,想吃啥肉弄不来哇?推推让让反倒惹嫌。 等小丫头将兜兜里的肉跟大黄分享完了,一行人便告辞。临走,王胡子还帮忙带了老书记的话,让她明天早晨去大队部,随后带她们去公社报道:下一期的赤脚医生培训时间是从今年十一月到明年四月份,每周一到两天课,鉴于本地冬季雪大,学员可选择住在公社宿舍。 林星火没问另一个学员是谁,总归是不熟的知青。王胡子提起也道不知是哪个。林星火不在意,王胡子更瞧不上知青院了:“指不定还光顾着窝里斗,你争我抢的没定下来呢。反正明天报道改不了,爱去不去。” 老书记还说明天报道后时间早的话,就顺道去一趟县城,他跟堂侄儿通过气了,侄媳妇想见见林星火,先摸个底儿。林星火不着痕迹地扫一眼屋内,破了的铁锅、碎了的瓦罐……确实该去县城了。 三大一小走的时候神情正常,然而才走出去十几步,其中一个后生就说:“小仙姑还会炼丹哩。” 另一个接口道:“就是家伙式不称手,好像炼糊了?” “我听人家说炼丹都用那种三条腿的炉子,可惜咱屯没有,要是能从外头给小仙姑寻摸个就好了!” 王胡子训道:“出去别瞎罗罗,给屯子招事!屯里是因小仙姑的本事,才能太平。就是知青现在也不敢闹夭了。外头可不一样,最近吹的风更邪乎了!兵团那边自杀了好几个知青……” 小仙姑的事儿是传扬的最快的,不到晌午,整个不咸屯就都知道“小仙姑会炼丹”了。 林星火:……爱咋咋吧。 晌午的时候林星火正忙着揉丸子汆丸子晾丸子,狐狸崽们抱着个肉圆啃的飘飘欲仙,大黄只吃了半个肉丸就塞不下了,馋的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了一会后突然蹿出了屋子往山上跑去。 就算林星火早知道这肉不凡,也料不到能好吃成这样。竟然一点腥臊味儿都没有,吃到嘴里鲜嫩的不似猪肉。 她只是最简单的剁碎了加上两个鸡蛋做成了肉圆子。因为狐狸崽和大黄的原因,连盐都不放,葱姜更是没有,就这么直接搅拌上劲后揉成圆子往锅里一汆,肉圆飘起来就算齐活。 不仅好吃,还特别能饱腹。 林星火自内观之后,可以两日不食,但相应的,饿的时候需要吃很多食物。胃里就跟个无底洞似的,大黄都赶不上她能吃,要知道狼这种动物,饱食一顿之后可是能撑半个月的。 但这些核桃大的猪肉丸,她只吃三个就觉得八分饱了。食物的本质是给身体提供能量,林星火猜测这些猪肉蕴含的能量特别充足。而狐狸崽能吃下比大黄多的猪肉,大概与灵性资质之类相关——这头猪王全身是宝,已验证其本身足够‘超凡脱俗’,野猪王能发现并被她的木牌吸引,便说明木牌真的对不凡的动物有吸引力…… 更多的,林星火尚且来不及仔细探索:她必须趁着膛内红灰,尽量多的料理猪肉。 堂屋有两个土灶,南灶的铁锅烧坏后只能换用北灶。林星火先前见铁锅中明明水沸如波涛,可肉丸子下去后就是不浮,捞上来看亦不熟,忽然若有所感,将南灶底下仍在静静燃烧的红灰移过来一些。果然像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一般,猪肉丸能够正常熟透飘起。 剁肉的手几乎快出残影,新装的刀把振松了数次。直到红烬俱灭,她也只将将弄完一半肉,得到了半水缸猪肉丸。 看了看手下剁好的肉馅,没舍得把好好儿的猪鬃猪皮当燃料继续煮丸子。到现在为止,林星火越发觉出这只猪王的不一般,下脚料都如此有用,更何况皮毛。 把最后一锅捞起来,盛进瓷盆里搁在方桌上,准备去睡会儿午觉。 将近三日未合眼,便是林星火也撑不住,以她现在的境界,打坐并不能完全取代睡觉的作用。 把摊在长凳上晒太阳的狐狸崽儿们一怀抱揽起来,闩上屋门,一起回东屋补眠。 *** 斜阳西坠,林星火缓缓转醒,只觉神清气爽,精气充盈。 静谧安详的睡起时间,有微弱“嚓”声在有规律的响动。林星火四顾探寻无果,便将还未醒的小狐狸们从身上挪下去,起身向外间去。 “!”自幼修道的林星火少有受到惊吓的时候,这次险些就叫出声来—— 只见堂屋四方桌上趴着个山猫一样的东西,厚厚的爪垫“嚓”的弹出一根雪亮的爪勾,插进一个肉丸里,慢条斯理的吞吃入腹。然后“嚓”的弹出第二根爪勾、穿丸子、吃丸子,第三根,第四根……它甚至是按顺序挨个换着爪勾在插丸子吃! 林星火眼睁睁的看它四五个肉丸子下肚毫无反应,慢慢后退去摸墩子上的菜刀。虽然不缺乏一战的勇气,但林星火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这只山猫。 那东西不屑瞟了她一眼,仍旧享受肉丸。 敌不动我不动,林星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玩意儿,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熟悉: 那异常粗大的尾巴、那圆钝外八的小耳朵、那苦大仇深脸、和脑门子上的芝麻粒! 这是只兔狲呀! 而且是一只嚣张到欠揍的狲! 第十二章 那日一人一狲对峙良久,直到兔狲将放在四方桌上的一盆野猪肉丸子炫完为止。 出于直觉,林星火全程警惕、蓄势待发,但按捺住没有率先动手。 兔逊根本没把人类放在眼里,它甚至把几个不够圆润、歪瓜裂枣的肉圆拨到一边剩下了! 林星火眼睁睁盯着这只嚣张的狲舔舔毛嘴巴,扫过自己一个眼风,喉咙里发出个低低的“嗤”似的声音,从桌上一跃而下,瞬间不见了狲影。 好快!林星火抢步上前,眼睛却追不上兔狲的速度。这只兔狲,叫声咋这么嘲讽? 但在兔狲走后,林星火忽然反应过来,从前天开始,那种隐隐的窥视和危机感可能就是这只兔狲带来的。因为她现在丝毫不像之前那样不由自主的脊背紧绷。 “嗷呜!”傻大黄快乐的从山上蹦跶下来,讨好的盯着林星火端着的瓷盆里剩下五六个丑肉丸子看。 林星火正踌躇瓷盆的去处,扔了吧不舍得,接着用吧,又有点心理障碍。那可是只野生兔狲,指不定身上多脏呢!速度快又咋样,那短脖子除了毛爪子能舔到哪?林星火甚至幼稚的腹诽狲。 “吃吧!”索性把瓷盆放在后院院门外,林星火扯扯大黄的耳朵:“别吃独食儿,叫你的狼群一起。”正好犒劳一下狼群。 大黄仰天“嗷嗷”,不多会十来只大大小小的狼就鱼贯下山来,狼群保持着某种次序,挨个上前进食。 林星火观察发现,其他狼都是直接从瓷盆里吃,只有大黄像是忌惮某种气味,将丸子扒拉出瓷盆后叼到一旁去吃。 最后的两只老年狼似乎吃不了肉丸,只把瓷盆里的肉屑汤汁舔的一点不剩。末了,大黄叼起剩下的大半个丸子,大头拱了林星火的手一下,带领狼群返回深山。 林星火将瓷盆刷干净,搁在堂屋外的青石条上,愉快地决定:就给大黄当专用食盆吧。 次日依旧是个晴天,林星火晨起啃了一个肉丸子,日出打坐时发觉内气流转到胃部时壮大了一丝,暖烘烘的感觉随运行周天从胃部蔓延到周身。 “小林来啦。”老支书的态度没咋变,“填下这个表,等黄三伯赶车过来,咱们就走。” 骡车很快就来了,骡子脖上带着的铜铃玎珰作响,清脆悦耳。 林星火扶老支书坐上去,发现知青们都来了,但只有常青手里捏着一张和她同样的表。 本来闹哄哄的场面,在林星火出来后好似被浇了一盆雪水似的马上安静了,常青嘴唇紧紧抿着,攥着报名表,背着一个大包袱四脚并用爬上车。 林星火小看了绝对武力值在这年头带来的威慑,更何况超过上限的能力往往会被人不自觉的附加上神异色彩,不止屯里社员们对“小仙姑”更深信不疑,知青们也暗暗认同林星火绝对有“道行”。连蠢到常被人当枪使的韦卜顺在林星火面前都老实的跟只鹌鹑似的,更别提招惹林星火两次的常青了。常青眼神都不敢与她对视,跟变了个人似的。 “走喽!”黄三伯扬鞭空甩,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 骡子慢悠悠跑起来,知青们脸色各异地望着骡车,像是在目送着希望远去,不甘中又带有畏惧。 复杂的情感太过明显,像潮水一般涌来,林星火慢慢品度体味那种情感,恍惚间好似在弥补一段过往:上辈子她修行桎梏于心境,久久不能进步,于是在师父建议下重回曾抛弃过她的林家,离开望仙洞时的心情与之有点相类,但她那时情绪淡漠,就像蒙着一层纱,不论她多努力体会,也终究不能分明。 “我、我不会跟你抢最后的通过名额,”常青窝在末尾,抱着她的包袱低声说:“培训过后我会调去林场。” 林星火看她一眼,发现作为斗争的胜利者,常青并没有多高兴,她攥报名表的指节微微泛白,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去林场”,似乎她自己在跟自己强调。 林场怎么了? 骡车到公社时,林星火就知道了。 红松林场在本县与临县交界处,与不咸屯分据在云县的两头,是倚着不咸山脉另一条余脉向东山建设的。本来林场距离公社远,内部又管理严格,消息传播的很慢。大家原来只知道林场生活有保障,知青们更羡慕的是里面丰富多彩的集体生活。但这次发生了三个林场知青先后自杀的事情,有同学或老乡在林场的插队知青就慢慢听说了。来公社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的学员中有一小半是知青,偷偷议论这事的不少——林场公开招人的通知已经下达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掩盖那件事,这次足足要招几十个人,还有医生学员悠闲的条款。 林星火交上报名表时,发现有不少知青都另签了一份林场意向书。知青们的穿着打扮很好辨认,跟老乡们不同,大多是草绿色的青年装,女生基本只留齐耳短发或小辫。 常青直接留在了公社,公社宿舍十人一间,挤得满满登登。 去往县城路上,老支书才道:“知青内部投票选出的本来是杨伟搏,但这个小伙子消息灵通,他听说要签林场意向书就犹豫了,后来不知怎的就换成了常青。这回因林场招人的事,公社临时通知放宽名额,各个有名额的生产大队可以再推荐一名学员参加培训。” “林场的事咱们屯也得着消息了,你魏奶奶的孙女就嫁去了那里。”老支书有些唏嘘:“就是这次闹得有点狠了,其实前几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如今外头又有点起风,一会咱到了县城抓紧办事,办完事就回屯里去。” 林星火本来以为自己大采购的事黄了,没想到老支书从兜里掏出张纸条,让林星火给他念念,上头鸡零狗碎的记的都是屯里乡亲们请老书记代买的东西。 “……棉布二尺……“二尺的布能做什么? 到了县城百货商店,林星火才见识到了:几尺几尺扯布的人多着呢!布票难得,工人按级别每月能发一到两张,也得攒几个月才能攒够一件衣服的量,乡下就更不用说了。二尺布票外加四毛钱,老支书从一群妇女中成功抢到了块色泽鲜亮的红布,在周围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中凯旋而归。干瘦的老头抬头挺胸,林星火却有点难受,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暂时压下没说。 老乡们让带的东西虽然零碎,但这时候的百货商店是真的包罗齐全。只是大多数东西都要票,偶有不要票的或是贵些或是瑕疵品,但类似瑕疵布这种紧俏的商品根本就不摆出来,商店内部工作人员自己就消化了。林星火耳朵灵,听到冷清的自行车和手表柜台的售货员悄悄议论仓库里的新来了一批印花错误的瑕疵布,自己要抢什么花色云云。唠闲嗑的另一个十八.九岁女同志好像是负责文具柜台的,嘀咕着卫生纸太贵了,她零用钱都花光了。 瑕疵布和卫生纸!林星火眼亮了。 林星火帮老支书提着满当当的背篓,两人最后才到文具柜台。 那个圆圆脸的女同志耷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回来招呼,刚过来就劈头盖脸的扔过来一句:“‘为人民服务!’同志,你要什么?” 老支书忙道:“‘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同志,我们要本子和笔。” 售货员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不耐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同志,有票吗?” 老支书拿出大队证明和林星火赤脚医生培训学员证,这位售票员瞟了一眼,摇头说不能买。老支书有点着急,上学的娃娃哪能没有纸笔用,偏偏公社供销社里不知啥时候有货。 林星火拉住老支书,上前一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同志,这是我们支书,带着集体任务要见你们领导。” 别管是不是看不起,公家的事她也不能直接驳走,只得带着两人去后面一排平房正中的办公室。 百货商店主任倒是很和气,也没对语录。林星火将背上的大筐放下来,学着老支书跟公社打交道、交秋捕肉的方式,尽量滴水不漏的道:“我们是下边生产大队的。响应号召横扫破坏生产的野猪……“ 话没说完,主任的眼就黏在筐上了,他本来以为这两个人是把村里攒的鸡蛋送来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乡下供销社和代销点收鸡蛋是十二个鸡蛋五毛,县百货商店则是五毛钱十个鸡蛋。只不过少有乡下人敢直接送来的,多是托城里的亲戚带着,全程唯唯诺诺的不敢吱声,方才他还想这两个人有点胆气,尤其里头的小姑娘生的也好,头一眼还不太惊艳,但越看越好看。 可一听筐里的是肉,这位男同志眼里压根就没有好看的小姑娘了,全是肉! 林星火把上头的麻袋拿开,大黄吃了丸子就不吃的小野猪、还有几只兔子松鸡,统共大约五六十近肉。百货商店主任瞬间热情起来,他伸手就要跟林星火握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合适转了个弯握住老支书的手上下晃:“‘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群众!’”这位主任一高兴也喊起了语录。 成功买到了本子铅笔,瑕疵布和卫生纸塞的连手都插不进去,林星火还意外花八块钱买到了两支‘据说有瑕疵’的钢笔和一大瓶臭墨水。那位圆圆脸的售货员见林星火后背背了个大筐,一手提着冒尖的篓子,一手抱着两摞演草纸,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出门去了,简直目瞪口呆,比他们顺利搭上主任的路子还惊奇。 东西虽多,但林星火没买到铁锅、陶盆、柴刀……,县土产公司必须要票。而且百货商店里也没有‘瑕疵手表’给林星火买,就是有,林星火大概也买不起——但这两个地方人多口杂,她成功听到了“黑市”的只言片语。 到了老支书的堂侄家,林星火才知道那块红布老支书是替她送的人情,林星火当时没说什么,做卷子的时候格外认真了些。老支书的堂侄媳妇,县小学的老师批改过后松了口气:“还不错。数学很好,就是语文的作文差了点。”还拿出几篇优秀作文让林星火大声朗诵,说只有这样才能快速提高作文水平。 老支书抽着旱烟在一旁瞅小仙姑慷慨激昂的一声声的“啊!我们……”“啊!我们要……”耳朵都红透了,侄媳妇还嫌感情不够饱满,要更大声更激烈! 闷着头噗嗤嗤的偷笑,老支书心想,就该让屯里人都来瞧瞧小仙姑这样儿,省的个个都不敢亲近她了,平白让个孩子不好受。 林星火从没这么窘迫过,一直回到不咸屯脸上还泛烫。 结果回家后见那只嚣张的兔狲又来了,昨天还能忍的小眼神今天就忍不了了。 一人一狲狠狠干了一架。 结果不出所料,两败俱伤。 兔狲速度快,林星火身上被挠出了好些血道儿,狐狸崽们围着她急的团团转,想帮忙舔伤口又不敢。 但狲也没沾到多少便宜,林星火的力气贼大,下手还黑。虽然没有伤口,但锤的狲浑身疼。 兔狲看看刚吃过自己投喂丸子的狐狸崽,毛嘴巴一歪:“嘁!跑偏了路子的狐狸果然蠢!” 林星火呼药膏的手僵住了,这只厚脸皮的狲会说话?! 第十三章 对峙的双方有些尴尬。 林星火还在兔狲开口说话的震惊中,狲则是在想怎么才能将这个人类厨子收归麾下。 人类有点厉害咋办?狲在思考,要是不拼命,恐怕很难把人类打服吧?兔狲觉得自己爪爪有点疼,人类皮糙肉厚磨到它的爪了! “咳!”毕竟这些年只找到这一个合心意的人类,兔狲大爷决定给个面子,斜睨人类:“你不问?” 林星火魂游天外,眼睛扫到被兔狲掀了缸盖的水缸就道:“你直接从缸里吃,多不卫生!”已经废了个瓷盆,大水缸是这个贫穷的家里所剩无几的大件了,土产公司要票的! 兔狲高高在上的姿态维持不住了,它跳起来恶狠狠地道:“这就要问你了,我的猪,为什么会被你抗走?”狲的爪勾点点缸里的丸子、盆里的猪肚、梁上的猪肉、木架搁置的獠牙、猪骨、猪血……林星火从野猪王身上得到的每一样收获它都没忘,狲说:“每一样!都是!我的!” 林星火愣了楞:“你养的猪?”感情这是只猪倌儿?由不得她不联想到另一个曾养过马的猢狲,平平都是狲,大圣就威风多了——面对这只口吐人言的兔狲,她明知道对方是传说中的妖,但是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实质上的恐惧。林星火认定这是因为她多年修行、心境稳固,而不是这位妖兽大爷看起来有点蠢的缘故。 她也确实没在兔狲身上感觉到恶意,所以兔狲暴露秘密是为了什么? 总不至于就为了一口吃的吧? 怎么就不能是为了一口吃的!兔狲冷眼,人类怎么知道找到一只能入口的猎物有多难?兔狲大爷没好心眼的盼望这个人类早早入门,一旦迈进了先天之后的修炼大坑,她就和自己一样了! 林星火把缸推到兔狲身旁:“你吃吧,继续吃……”这缸脏了。 “以后我再打一只赔你?” 兔狲“哼”一声,眼神自带嘲讽:“你以为妖兽满山都是?” “妖兽?”林星火若有所悟,“所以走错道是什么意思?”小狐狸们明明也和妖猪一样对她的木牌有反应,既然野猪是妖兽,那她的三只崽儿也是吗? 一鼓作气再而衰,兔狲完全趴下了,况且人类还怪好的,先想到的居然是三只狐狸崽子。 它懒洋洋地答到:“你原要供奉这几只?在从前也算不错,只要度过开灵寿劫、五百年化人劫,到时候自找死脱去躯壳,或许就能得道成仙了。“至于脱去身躯后是真死了还是成仙了,那就见仁见智了。 “现在嘛……”兔狲打个饱嗝,抻懒腰:“天地灵气复起,这几只崽子有些可惜了。” 所谓供奉是将狐狸崽们供做保家仙,是修炼功德提高道行的一种方法。而兔狲说得‘开灵寿劫’指的是民间认为狐狸这些动物活到同族寿命尽头还不死的话就能开启灵性,可以做保家仙或坛仙。‘五百年化人劫’则是说仙家们活到五百年能修出人形,这就是很高的道行了。至于‘找死脱去躯壳’是真正意思的找死,传有仙家得道后会主动跳进烧开的锅,脱去凡壳儿,魂啊就得道成仙了。这种全靠命硬的修行过程,细想想就觉得不靠谱,林星火可从没想过让狐狸崽们走这条道儿。 兔狲瞟了一眼林星火脖颈上的红绳,“莲花峰上的老姑子给了你令牌,就没告诉你怎么用?” 林星火索性解下荷包,拿出淡绿色的小木牌,这是什么令牌?天地灵气复起又是怎么回事? 狲大爷的圆耳朵弹了弹,不耐烦道:“这是进入某个密地的令牌,估摸是你家的族地——我怎么知道在哪儿?你也别抱什么希望,灵气潮汐消退几千年,没有灵气维持,这些密地也就是个破碎湮灭的下场……” 这些话包含的信息可太多了,林星火理了理:它的意思是传说中成仙得道是真的,这世上存在一种‘名为灵气的物质’是修炼的必要条件。但灵气如同潮汐一般有涨有退,上古时期灵气充盈修行盛行,至先秦时开始衰退,直到宋末落到最低谷。沉寂数百年后,灵气潮再有复起之势,如今情形是灵气浓度已达到可用来修炼的程度。 林星火想起在山上时曾听师祖念叨过“天地精气复浓,正该入世修行”“不咸观精华锢于法阵,下山对你有好处”云云的话。再映照自身下山后多有突破,对兔狲的话信了九分。 她本想拉进关系循序请教下修炼的事,无奈两辈子都没修好语言这门学问,只听她顺着兔狲接话道:“所以,您是修炼有成的妖兽?兔狲成精?”狐狸崽们日后也可以说话吗?她可太期待了。 兔狲大怒:“人类辱我!本尊是上古神兽兔犼血脉!生而有灵……” 少顷,林星火身上脸上再添了几道抓痕,双手钳住兔狲肋下才制住它。这回她很识趣的把山海经中“兔犼形如兔,两耳尖长,仅长尺余”的记载从记忆里抹掉。忍不住腹诽,狲的脾气太暴了,阴晴不定——它虽然名字里也有个兔字,但讲真的,长相跟兔子完全是两码事,不怪人看不出来。 兔狲又粗又长的尾巴摆了摆,飞快从背部一扫,林星火只觉手一麻,不由自主得松开钳梏。 “本尊天赋神通——” “摩擦起电——” “见识少的人类,开个玩笑。” “……” 兔狲跳到桌上,昂起下巴、伸出利爪,图穷匕见的直接要求:“你给本尊做厨子,本尊就告诉你怎么参透令牌,你那块令牌上面应有基础功法,靠你这肉.体凡胎,还不等入门就老死了。” 林星火很心动,但她上辈子入世时被林家公司所谓的合同坑过,这会儿还是给只妖打工,不由她不谨慎。 兔狲见她不答应,忍不住气道:“你抢本尊猎物在先,聆听指点在后!人类,你还有什么不足?” 五分钟后,双方慎重地达成统一意见,先口头承诺,待林星火突破先天正式入门后再结伙伴契约。 又十分钟后,林星火打破伙伴的沉默:“功法在哪里?” 兔狲动动毛嘴巴,讪讪的道:“等本尊、我恢复一下。”方才耍威风动用了天赋神通,现在灵气见底儿,它需要缓一缓。 林星火没说话,静静的望向正在门槛处打闹的狐狸崽们:北方秋季干燥,易生静电——小狐狸们大尾巴甩来甩去的时候,也噼里啪啦作响呢。 看到林星火只是安静等待,兔狲厚毛毛下的嘴巴悄悄松了口气。它根本不是什么神兽兔犼血脉,只是一只搬家到此的外地狲,但它听说人类只要同姓就能攀先贤做祖宗,人类能做,它当然也能。 同人类搭伙可真不容易,从广袤高原到巍巍丛林,兔狲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个即有资质又能拿捏住的人类——独自一兽修炼太艰难了,天地灵气初复,找口蕴含灵气的吃食都难。倒是也有别的入道妖修,但两厢结伴,都得防着对方将自己吃了补益修为。 兔狲观察认定林星火后,这样快主动提出搭伴儿,亦是为了提高己方实力:不管它还是人类,在别的妖那里都是香喷喷一盘进补的大肉。或许人类还差点意思,但比妖猪还是好一点的。兔狲决定待会就告诉她这件事,免得她不敢尝试强行突破入门,代价是大了点,但有实力才能活么。 过了好一会,兔狲才恢复了,指挥林星火“取血将令牌泡进去。” 林星火依言照做,随即便看到小木牌吸收血液后胀大了一点,上面似乎有细小的花纹浮现。兔狲毛爪子拍了她的额头一下,林星火只觉双目有清凉之感沁透,未及回味,便听兔狲喵嗷一声让她快看。 定睛细看时,就见木牌之上光华流转,上有无数纂刻小字。 因道家认为桃核有辟邪之用,林星火从前就有一枚微雕有整篇《道德经》的桃核雕,与这块木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分钟后,林星火眼部酸胀,别说看清小字了,就连眼都被泪水糊住了。 兔狲毫无愧疚的舔舔爪子:“没有了嗷。一次只能渡这些,你还是肉.体凡胎,时间长了眼就坏咯。” 所以,伙伴,要你有什么用?与放大镜显微镜有什么区别? 林星火来不及和小伙伴打架,趁还记的赶忙誊写到纸上。 兔狲不止坑伙伴,它还擅长扎人心:“趁现在血还放的不多,抓紧多囤些肉——你还未入门,妖猪留待日后更有用。”至于这些已经做好的肉丸子,人类伙伴能吃多少呢,每日最多三枚罢了,兔狲自认大方极了。 林星火将要做的事多着呢,不仅要多囤些吃食柴火,还得配几服明目补身的药——她从前还觉得自己花不着钱,现在发现哪儿都要用钱。日常所需还能用东西在屯子代销点换,其他的尤其是药材就只能用钱到县里买,山中药材再多,总有本地不产的——这还是拿着赤脚医生培训班的学员证才能买到,老乡们只能去医院的中药房抓药。 尤其当林星火期望地请教伙伴能否在山里找到什么灵草珍药,兔狲将‘看大傻子的眼神’还回来时、说得话更让人倍感前途艰辛、穷上加穷: “灵气衰退从秦至宋,用了多少年?灵气涸泽又历经多久?那你说复苏得经多长时间才能重归修炼资源丰富之时——天材地宝不需要蕴育?”灵草珍药是可能有,但稀罕至极,凭他们就别做梦了。 “……”这辈子还有望吗? 林星火才明白兔狲先前所说不假,它确实是为了口吃的主动暴露的。她也有点想向小伙伴学习养妖猪了…… *** 林星火往大队部报备了一声她要进山的事,临走时她盯着刷在墙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标语品度良久,决心之后裁张纸将这八个字也在自己屋里挂一幅,以此激励自己和懒到不行的新伙伴。 老支书和大队长只叮嘱她进山要小心。另外提了一嘴巡逻队抓到几个想抄他们屯小路进山的金家窑人:“保不齐真有摸进咱们南山后去的,你小心着点儿他们带着的家伙式。”别叫人看错给误伤了。 不咸屯去交秋捕肉的时候,把公社书记都惊动了。打听了才知道今年山里野物又多又燥,不止一个生产大队没猎着大东西、还伤了进山的社员。老书记回来之后,就将秋捕队再进山的计划叫停了,风头太盛就扎眼了。 不仅如此,老支书还放出了话:小仙姑进山是她自己的本事。社员里要有想头的,也能自己进去,只要来大队部把大队长黄大壮抡翻了让他看看就保准不拦着。自己上山不用集体工具的,上山收获按老规矩三七分就是。 黄大壮和老支书搭班向来是一武一文,退伍战士红忠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更别提别人。屯里乡亲们只当个笑话乐呵一下罢了,但也有正为这事吵嘴上火的。 王胡子捂着闺女的耳朵:“他们大队的秋捕队还是运气好才全须全尾的回来,就这,金狗子都没吃够教训,他就是贪心!咋?眼瞅着咱们屯今年秋捕拔了头筹,就以为南山里头都是好打的大东西?大队长上报发现老虎的事附近公社都知道了,看把他能的,真以为自己有小仙姑的本事啦?” 金招娣没法子,只好托人给娘家带了信,再三让爹娘给兄弟说个厉害的媳妇,金狗子这德行,是该管管了。爹娘舍不得,就得寻摸个明白事的内当家。 不料亲戚是把口信带到了,连带着还吹嘘了许多不咸屯的新鲜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狗子娘听亲戚说小仙姑多厉害多有本事,屯子人都稀罕她,明年又能当卫生站的医生。心里不由想,招娣还三番四次的叫给她兄弟找个厉害媳妇,她怎么就眼下黑不往自己屯里瞅瞅,这位小仙姑不就正合适么! 金狗子娘送走客人就急急忙忙跟金家爹商量,金家爹说:“不行吧,咱狗子怕是压不住人家那运道。” 金狗子娘道:“压啥压,咱们是请镇山的太岁!镇镇狗子这臭小子,越厉害越好!不然你想想他姐夫那个巡逻队要没抓着他们,咱儿子还有的活?咱们公社还有女香头呢,一家子仗着她供着她不也挺好?”金家窑的香头不止一个,现在私底下也偷偷给人看事,这也是他们公社不大倚仗莲花峰老仙姑的原因。 金家爹有些意动,砸吧砸吧嘴讷讷道:“那就跟三妮说说,探探意思。别人家是方外的人,不想婚姻,咱可就闹笑话了。” 金狗子娘笑:“哪有大姑娘不嫁人的,我听说她过年就十六了,配咱家狗子,正正好!” 第十四章 金招娣接到她娘捎来的口信时,头一个反应就是:金狗子想屁吃,他不配! 偏偏来的人是她亲堂姐,她家这一辈头一个女娃,嫁人二十多年了,还能当娘家半个家。大槐树金家五房头孙招娣这一辈无论男女,都怵这个大姐。 金大姐要去省城,从不咸屯去林场火车站比较近,她顺道来看看堂妹,把二婶要带的话说明白了。 “到底咋样你跟我交个底儿,我回去和二婶子说。”金大姐是个急性子,快言快语:“莲花峰上老仙姑提前封山,传的邪乎的很,倒把她这个还俗的徒弟给盖住了。你们屯嘴都紧,外头只传说她能干。” 这年头能干的闺女多了去了,有那种一天能垦二亩地的铁姑娘才是农家人喜欢的媳妇和妯娌。 “不是徒弟,是徒孙来着。”金招娣道,“真不相配,大姐回去劝劝我娘,你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尽早寻摸别家吧。” “唉哟!咋说?”金大姐看这个最疼金狗子的堂妹一口回绝,反倒有了点兴头:“从家里看,她孤零零一个、左右无亲眷的闺女,狗子虽然不成气吧,但二叔和婶子都能干,家里也过得去。再说成分,咱们家根正苗红,这小闺女就有点含含糊糊了,虽说还俗了,可有这一笔在,想嫁个吃公粮的人家基本就没戏了。只看人物,狗子这德行配谁那是都差点意思,得亏他还有个吃软怕硬的臭毛病,到时候厉害媳妇能辖制住。”你咋就一口咬死了你兄弟不配。 金大姐说得是事实,不知内情的外人乍一看是这样。金招娣苦笑,只说了两点:“小仙姑自己厉害,先前救了你妹夫整个队的人,真是多亏有她跟去才没死人,今年秋捕那么些东西,也是她的头功!小仙姑家里养着几只跟着她下山的狐狸,还常有狼叼猎物下山送给她——这要是搁在十年前,都得有人在庙里给她供上香油了!” 金大姐信仙家,闻之肃然起敬:“她是个香头?” “不是,大姐想哪儿去了?”金招娣实事求是:“就狗子那个胆子,见着狼不得给他吓趴下?反正就是配不上呗,大姐帮我跟我娘说说,就说她要是不怕狗子以后吓破胆,不怕我这亲闺女在婆家待不下去,就只管想一出是一出。” “那是得说说,狼是狗祖宗……”金大姐说:“有这样的本事,早晚要‘当香差’,到时候你捎信给我,我也来拜拜。” “大姐,你过两天到省城可不兴这样了,别给椿子招祸。”金大姐嫁的是本公社同姓人家,大儿子叫金椿,是今年夏里刚被推荐录取的工农兵大学生。 “我晓得,你放心。就是椿子这刚上学就跌了一跤,把腿崴了,我去大槐树江香头家求了香,也不知道灵不灵?这家是新当差的……”金大姐要赶在大雪堵路之前去看看,不然她不能放心儿子。 “反正千万提着心就对了。城里跟咱乡下不一样,那管的可厉害了!不过城里好东西多,大姐要是瞧到那不要票的鲜亮布给你侄女带一块回来,你妹夫指定愿意多给谢钱!” 金大姐挤挤眼,一口答应下来。她马上也是去过两次省城的人了,上回就听城里的亲戚提过省城黑市东西可多,这回再去就带了许多山货,说不得也有机会去见识见识。 立冬这天下了小雪,薄薄的盖了一层,王胡子跟大队借了骡车,送金大姐夫妻俩去林场,到了林场魏奶奶的孙女已经提前帮忙买好了火车票:“最早的一班是今天半夜的,五点多到省城。要是觉得时间不合适,我跟人说好了,能换成后天中午的票。” 金大姐夫忙道谢:“越早越好,早去早回,别给雪堵城里就麻烦了。” 一行人进了火车站,就见里面人头攒动,关着的售票口前更是挤得满满的,这是等最后一波放票呢。王胡子看大姐夫两口子这两个大筐四个大包袱,索性留下帮忙看行礼:“小妮回去吧,我在这就行。” 魏小妹抿嘴一笑:“我一会叫家里小叔子送热水干粮来,九点多你妹夫下班了他就来陪着。” “成成!你快回去吧。” * 与此同时,林星火也正背着筐挑着担的往小盒子沟林场赶,她是从山上直接过来的,路程比王胡子他们近多了。 “你还去过省城的黑市?”林星火问蹲在扁担前筐里的兔狲。 兔狲和小狐狸挤在一起,半点不带脸红的:“那是!省城的黑市可比县里大多了,一整条巷子都是,乍一看巷子里根本没人,其实都在门后的院里或者屋里。有不少好东西,全看认不认的。” 林星火在山上几日,山货草药大丰收,但也确实像兔狲说得那样,没找着第二只野猪王。更深的原始森林里可能有,但她实力不够,没敢深入。 兔狲说天材地宝或是需要时间蕴育或恰逢机缘异变才生,盲目寻找不可行——况且宝物自晦,不是那么好找的。 与其大海捞针,还不如去黑市瞧瞧,常有人偷偷拿些古董玩意去换钱换粮,保不齐就有那种老玩意对她有点儿用。 林星火早前就打算去县城黑市换些钱,便索性直接改往省城去。她们现在去林场,为的是‘搭顺风’火车:从金家窑、不咸屯到小盒子沟这挨着大山的一大片地方,原本都曾是私产。本地有一位金姓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省里开着大买卖,乡下有数不尽的田产,曾经不咸屯还叫放马堡,是金家养马跑马的地方,后来被金家捐给不咸观,才改名叫不咸屯。小盒子沟林场的火车站是当年金家为了往省里运好木头修建的简陋轨道,当时金家为了往外运两个人手拉手都抱不住的红松木,不知死了多少雇工——收归公有后,这个小车站被保留了下来,现在只有一路来往省城的老式火车。 林星火身上有介绍信,是公社开给赤脚医生学员的,但她也买不上火车票,只能另辟道路:据兔狲说,它去省城的时候就是扒.火车来回的。但它省下没说的是,它那时是故意被人捉住,在麻袋里舒舒服服的到了地方,才划破麻袋片遁走。 所以林星火的体验就不大舒坦,夜风大还冷,吹得手都僵了。但这趟火车走的慢,沿途也只有两三个小站停一会子,倒是还能忍受。 这种老式火车的车窗上还焊着横棂,扒着倒是不费劲。搭顺风火车的人还真不少,大多是年轻后生,有的冻狠了扒累了就趁火车减速的时候往下一跳一滚,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人家就走了。 林星火听见她扒着的那片窗户里的大婶说:“都是附近乡屯的后生,为了省那两步路,就跑来爬火车。” “也忒乱来了,就不怕掉下去?”大婶对面的金大姐边问还边瞅一眼把脸包的严严实实的林星火,这个人得抗了快俩钟头了吧? “没事儿,咱们人坐的这趟开的慢,撑不住摔下去也就是跌个跟头。下一趟运货的才危险,车站怕有人扒货,开得快,还有押车人往下搥爬车的人。” 金大姐这才放点心,她还好心说:“后生,听见了么?撑不住就自己往草窝里跳。” 林星火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不止金大姐注意到林星火,外头“搭车”的人看着更稀奇。金大姐在里面看不出来,那些外头的后生借着火车里光可能看清这人的身形压根不像个男人,脸虽然包的严实,但露在外面的手连双手套都没带,那手还一看就是女娃子的。 最出奇的是这女娃子除了背上背着个硕大无比的筐,还有两个筐被她搁在车顶上,女娃时不时抬眼瞅一眼。 “妹呀,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去?要不要哥帮你一下?”有两个无赖小子趁着过站减速的功夫从后头跳下来,跑到林星火所在的那截车厢重新扒上来,舔着脸皮戏弄小姑娘。 见林星火不搭理人,离得近的那个还握住车厢把手,一点点往林星火身边挪。 “妹儿,手冷吧?你跟哥说说话,说说话哥就把手套给你带。” 林星火听着耳熟,她挎包里的一团也悄么么动了下。林星火立刻想了起来,那天这只狲也是这么说的‘你给我做厨子,我就教你参透木牌’,结果她就跌进了小伙伴的坑里。 林星火顿时看这个贫嘴的小子就不顺眼了,“滚!” “哟,小妹儿还骂人嘞——诶!——诶呦!” 压根没再给他再贫的机会,林星火左腿抬高,脚尖一踢那人握住把手的手、在他撒开的瞬间往外横扫,直接把人扫下了火车,落在五六米外的荒草窝里。 扫出去的那个还摸不着头脑呢,他的同伴可是瞅见了这小妹子就这么一抬腿,他大哥“唰”一下就飞了,这是个惹不起的祖宗!“别,别!我自己跳!”后头这个怂的很,赶忙自个儿跳下火车,没先瞅好准头,落地就抱着右脚嗷嗷叫,估么是崴脚了。 林星火的军绿色挎包一动,一只肥肥的兔狲爬了出来,轻巧的三两下就翻到了车顶上,又粗又长的大尾巴扫下来,盖住了林星火扒住车厢铁杠的手。 车顶上的兔狲端端正正的背对林星火蹲着,两边圆钝的小耳朵一动不动,很严肃很严肃。 林星火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第十五章 到底是后半夜的火车,挤上火车的兴奋感过后人就开始困倦了。过了两点,火车上渐渐鼾声四起。 头一次‘搭’火车,林星火不敢松懈,像只大壁虎一样贴在厢壁上,默默打量四周情形。随着车厢安静下来,两个披着破袄的年轻人频繁跑厕所的动静就明显起来。 “跑肚!忍不了!”小年轻撞着人也不道歉, 林星火注意了一会,觉得有点名堂:两人在车厢里来回蹿,其中一个拍厕所门的时候另一个必定在里头,这一个便得穿过整节车厢去另一头。三番五次下来,起先大家还会警醒的睁眼看一看,后来只剩下抱怨声嘟囔声了。 凌晨三四点,人们最疲倦的时候,那两个拉肚子的人也跟着安静下来。他们从原来车厢中间的地方开始有目的的往别处挤,林星火看的清楚,这两人分明就是奔着身上没补丁又行礼多的人去的。 有一个直奔着先前提醒她小心的大姐这里来了。 “嘿!干什么呢?” 一声脆响惊醒了金大姐。金大姐睁眼就见个不认识的男人在翻她们的筐,急忙大叫:“小偷!” 男人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眼皮耷拉着,却没被惊走:“还有个多管闲事的?” “咱们原本可没想吓人,大姐,要怪就得怪外头那个不知死活的!”说着就从怀里抽出把剔骨刀:“都醒醒吧,自己把钱还有值钱的山货给我拿出来!” 另外一个过来助拳,握着刀呸了一口:“你看着他们,我会会外头那个管闲事的!” 一把扒拉开最里面坐着的大婶,小年轻把头和胳膊伸出窗户横棂,挥着尺长的剔骨刀又刺又扫:“我叫你狗拿耗子!”砍在铁皮上哐当直响。 这狠辣一手把试图反抗的老乡镇住了。雪省民风彪悍,但这后生的架势是真敢捅人杀人,金大姐忙拉住金姐夫,其他位置的乘客像是没听到骚动似的,只用眼风去扫。 林星火躲了两下,听到里头那个得意道:“别给老子藏心眼!咱们打听过,这节车厢坐的都是有关系买好票的,咋?都有车站的关系了,没钱接济接济兄弟?赶紧的!” 林星火单手钳住拿刀的手,猛地一拉把人拉出半截卡在铁棂子上。这人唉唉叫唤:“五哥——她拉着我了!你去后边窗户!” “娘的,我不信捅不死她!” 金大姐又害怕又着急,她刚听见声音好像是个姑娘:“诶,后生,放他一回吧。娃子娃子,还不快跳车?” 林星火反手夺过前边这人的刀,翻身一刀划过后边人的手腕。脏胡子惨叫一声,被林星火一脚踹进车厢里。 脏胡子鼻子嘴巴上都是血,攥着右手腕叫唤。 金姐夫赶忙起身把他压在地上,其他乘客见状也七手八脚的把卡住的这个薅出来:“走!找乘警去!” 金大姐伸出头:“娃子,谢谢啊,你没事吧?” 林星火压低声音:“没事。” 金大姐从包里掏出个鸡蛋,伸长了手递给她:“一会下去了垫垫。” “婶子,你咋啦?刚那短命的畜生把你伤着了?”金大姐缩回头,就见对面的大婶缩在位子上低着头不说话。 大婶听见问,也没抬头,只小声道:“大妹子,你也快坐下,别给自己招祸!” 金大姐正要问,就见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金姐夫耷拉着脑袋回来:“给跑了!” “咋跑的?咋回事?”那么多人,咋还能叫跑了呢? 金姐夫低声说:“压人里头有个他们的同伙,过厕所跟前的窄道时撒开了人……前头车厢更挤,那几个猴似的窜进人群就找不见了。”其实大伙也不敢找,谁知道哪里还藏着一伙的人? 对面大婶缩得更紧了。金大姐看到了,起身换了位置,把个两合面的包子塞进她怀里:“婶子,看你是知道内里的,给我们说说?” 大婶吓得忙推她手:“你别害我!” “婶儿,你别推攮,一推攮动静更大。你小声跟我说道说道,别人听不见。” 那大婶犹豫了下,抬头四下里看看,才缩着脖子道:“别看他们只出来两三个人,后头其实有个团伙。这起人常盯着那些有卧铺的火车里犯事,偶尔会在咱们这趟车上……”所以有人猜测可能有个小头目是附近乡屯的人。 “那怎么不抓呀?”金大姐纳闷:“就守着卧铺车厢或咱这车,还怕逮不着?” “谁说不抓,这些人精的很!而且省城火车站南来北往的车有多少你知道不?难抓哩!这伙人不咋伤人,但伤人就往狠里作,听说过的都不敢惹。你可别问了!”他们衣服一换人堆里一钻就是另一个人,指不定就是哪个憨厚老实的老乡呢?各公社大队在城里当临时工的人也有不少,人心隔肚皮,这群人忒阴狠,还特别记仇! 金大姐唬的不敢吱声了,五点多火车快到站时她偷偷把手伸出车窗摆了摆,余光瞟见那挂在外头的姑娘不见了才松口气。 那位大婶说得话林星火全听见了,所谓艺高人胆大,林星火只在心里记下一笔,没多纠结。反倒是兔狲,嗅了嗅林星火夺刀的手:“好像有股貂臭味?” 林星火撸了一把兔狲毛茸茸的脑袋,把它塞进挎包里:“怎么走?” 省城不止一处黑市,但离车站不远的那个是最大的一个。 林星火寻了个背风的地方把头脸捂严实了,趁天还黑着飞快穿街过巷,躲过巷口放哨的人进了黑市。 说是巷子,实际上跟条窄街也没区别了,比起外面的清静,这里头时不时就能瞧见人影。长巷口小肚大、弯弯曲曲,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民居,竟然有不少人家养的起狗。 林星火试着敲了敲某个门,门里起先没动静,后来嫌烦骂道:“滚!懂不懂规矩?啥事天亮再说。” 兔狲笑话她:“别人敲门能进去是有约好的记号……” 林星火伸手进挎包捏了下狲的毛耳朵。 幸好这时候的人都起得早,烟囱的炊烟没大会就多了起来。 不到七点,巷子里就热闹了起来,有人端着晚蹲着喝粥,也有人串门引炉子的。背筐挑担的林星火就像个异类似的没人搭理。 林星火随意推开巷子中比较大的一所屋子的大门:“大娘,我来看看你。”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拦住她:“诶,你是哪家的?是俺婆婆的啥人?” “婶儿,你没见过我,我是火苗子屯的。我奶说大娘病了,家里揭不开锅,叫我担点山货来救急。” “唉哟,这实诚的娃儿!快进来!”女人心里暗骂,谁是你婶!你家她娘的才揭不开锅呢,大早晨就添霉头。 要不是看她那筐里露出了点金黄的猴菇,早一扫帚打出去了。 “娘,您火苗子屯的大侄女来看你来啦。” 屋门打开,里头并没有个婆婆,而是个干巴老头。 老头上下打量几眼林星火,谨慎道:“巧儿,这娃走错门了吧?” 叫巧的女人关上屋门抹了一把脸,啐道:“看巷口的两个偷摸打瞌睡了吧,怎么把个愣头青放进来了?亏的还有点心眼,不然再乱晃下去就该把你扭去街道逮起来!” 说着就指指堂屋正墙上,上头贴着两张“积极举报投机倒把好市民”的奖状。 林星火吃了这个下马威,这人是说上头有人。 扒拉开一个挑筐的稻草,露出金黄色圆滚滚的猴头菇,林星火道:“换不?” 老头拿起一个,茸毛细长厚密,一点磕碰都没有,筐里这堆大小均匀:“品相不错。” “你换啥?” “换点老物件。” “老物件啊?”老头呵呵一笑,把猴菇扔回筐里:“咱可没有。” 巧儿笑嘻嘻道:“听声音还是个女娃,我说大妹子,你要是换点钱买花戴,大姐这倒有点儿。” “用肉换呢?”林星火问。 “肉?”这年头越是城里人越是缺荤腥。他们雪省这块地广人稀,乡下还能偷摸着打点山鸡兔子,城里只有每月发放的那点肉票,各个菜点每日还只有一点供应,不缺肉票的人也得半夜排队才能抢到。 “有多少?” 林星火抬了抬肩膀,示意他们看背上的大筐。 女人咽了咽口水,看向老头,老头沉吟下:“带她去找大梁子。” 巧儿带着林星火从后门出去,七扭八拐的进了巷头的一户逼仄的院子。叫林星火在外面等着,她先进去。 “进来吧。”巧儿打开门,里头四五个汉子正端着碗吸溜碴子粥。 里间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走出来:“先看看你的山货,算算价钱。你别怕,要没有看中的东西,你就收钱,都一样。”反正进了这个门就得做成买卖,投机倒把的卖方罪名更重嘞。 林星火把背上的筐也放下,一样样往外倒腾东西。 猴头菇、榛蘑、红松子这些都不算啥,党参、野兔、棒鸡、蝮蛇啥都有,还有半扇鹿肉塞满了一筐。林星火举起一块让他们看了看又搁在筐上。 一个汉子放下碗,去拎那筐,脸色都变了:“好家伙,这得有二百斤往上吧?”这女娃子啥力气,还有这筐,咋没漏呢? 那中年男人仔细看党参和蝮蛇,回头道:“炮制的不错,蛇胆用去入药了?那有成药吗?” 林星火在筐底拿出一个小罐子。中年男人打开闻了闻,又抠出一点药膏抹在手上:“冻伤膏子。” “这买卖做的!”他道:“你想换什么老物件?” “古书、抄本、或是带字的绢布竹木,好点的老刀、器物……” “不要金银物件、古董瓷器?也不要名人字画?”中年人玩味:“你这有点意思。” “我想先看看。”林星火道。 另几个人眼一亮,自家一仓库破书烂纸,那玩意不值钱。 却听中年人道:“可以,随你挑。但看品相年代,有五块钱一本的,也有五十一本的,你这些东西,可买不起几本。至于老器物,三十块钱是进屋看一看的价钱,看上了再谈价就行。” 只有三十块家当的林星火:“……” 穷就一个字。 第十六章 她被人当傻子了? 林星火上辈子的师父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将本派传承全部寻回,她老人家曾说起过现在这个年代是古书损毁最多最不值钱的时候。师门古医中的一卷就是师父六几年在废品收购站找到的,但因当时远行难、四处寻访更难,她只去过有限的几座城市。然而就算如此,她藏书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也是在那时搜集的。 “不要了!买不起,算钱吧。”林星火硬邦邦的道,延续愣头青风格。 咋,还带反悔的?常老大遇到过嫌贵的,但少见胆敢在这屋反悔的。 巧儿眼角瞟着筐里的大肉,忙小声劝道:“这就是个愣头青,您别跟她一般齐见识。” 刚才去拎筐的汉子也低声说:“硬茬子,那一筐少说……”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常梁又仔细打量一番地下站着的人,见她一点不紧张,甚至已经开始收拾筐子,这是价钱不公道货也不卖的意思?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傻楞,就是真不怕。 敢干买卖,还做的像他这么长久的,那脸皮就跟画上去的一样,随手一抹,这话音就变了:“成!先算了价钱,咱两方都有个实底儿。” 城里菜点的猪肉分三等,一等肉八毛二一斤。鹿肉不如猪肉肥能炼油,却能补气壮阳,常梁直接给出一块一斤的价钱……剩下物件里开价最高的居然是那罐子冻伤膏,林星火看常老大一眼,这是个懂行的。 常老大也正盯着她,两眼对上,常老大心里也有底了,暗骂一声娘——他最稀罕这样的客人,因为有好货;也最讨厌忌惮,因为这些人仗着本事,胆子大难打交道。 “……头一次来,咱们结个善缘,算你四百元整?”常老大道。 林星火接过一沓大团结,扇子似的捻开,扫一眼便收起钱来,冲常梁点点头,背上筐转身这就要走。 常梁搓搓牙花,嘿,这脾气! “等等!”给巧儿一个眼神,巧儿撇撇嘴出屋了,常梁这才说:“小、小兄弟,你别嫌贵,我这儿的老书可不一般,那是从奉天皇宫里出来的!早年间兵荒马乱,看书库的老太监卖书求生计……”真真假假吹嘘一通,本就是假做要走的林星火顺理成章做出意动模样。 常老大叫人开了后厢屋,足有十来个架子的书。这回林星火真有点惊讶了,她本来以为会是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纸堆。 “就当交个朋友!这些书不论年代,都算你一块钱一本!”一句话功夫,降了几倍几十倍的价。 留在这里等的汉子就见她一摞一摞的搬出来,挨本翻两页,飞快挑出几本……林星火也不客气,冲他道:“麻烦把这些放回去?” 汉子想着她的力气,忍下气跟在人后边拾掇破书,被灰尘扑的打了几次喷嚏。 “多少本?”常梁等在藏老物件的库房里,闻言被茶水呛了下。 “二百三十本。”跑腿的说:“当场点清,把钱给了杌子。” “都挑的什么书?”常老大有点后悔了,该亲自等在那儿看着。虽说名人字画他早就先挑出去了,可万一有漏下的呢。要叫人在他这里捡了漏,那就丢大人了! “那谁能知道,杌子识的字能有一箩筐不?” “您别担心,那屋里能有啥值钱的东西?最里头的架子放的连老书都不算,都是前两年书店清库时论斤买的。” 等林星火背着满满一筐的书过来时,常梁就见最上头的是本绿皮壳的《雪省常用中草药手册》,眼皮顿时抽了抽。 “老物件都在这屋了,你看看,挑中了再谈价。”常梁直觉亏了,但也不能说,巴望着在这屋里回回本。 林星火看这里大都是些文房妆匣、桌椅摆件的零碎小件,就知这大概是个放在外头迷人眼的“下库”。她是新客,有这待遇也不奇怪。 不愧是省城最大的黑市,下库里也有不少精巧好物件,但与她有用的就太少了。 林星火很快挑中一匣子湖笔并“二十四仙草”贡墨一盒,以及半令仿古的梅花玉版斗方。 刚要同常老大议价,忽的瞟见百宝阁顶上放着的一个葫芦摆件:葫芦是个点螺漆器,上头花纹精细,刻十锦花草,生机可爱。林星火定睛去看,又只觉贵重而已,若用眼风去扫,偏又兀的生出三分可爱。 “那个原本是成对的摆件,可惜另一件被京城的行家收去了。因只剩这一个,我也不坑你,三百块你就拿去——这几件笔墨纸砚就当搭头了。”常老大随手拿起块岫石砚放在里头。 林星火买不起,待说不要,又忽有所感,竟然十分舍不得。 常老大扫了眼她背上的大筐,只看她如何做:他估摸着这女娃身上没那么多钱了,是要退一部分书,还是舍了这葫芦不要?这葫芦确实精巧,还是个明末的古董玩意,要不是不成对了,他早就自己留着了。 这时林星火的挎包忽然动了动,一只毛爪子隔着包推了推她。 林星火摁住挎包,里头兔狲的毛爪与她贴了贴,随即一个什么棒状的东西忽然硌了下林星火手心,兔狲还往上拱那东西。 侧身掩饰,把手伸进挎包,顿了一下,林星火拿出个鲜土未干的巴掌大小的山参,问常老大:“这个价值多少?” …… “跟丢了?”常梁意料之中,没大多反应:“丢就丢了,看在那根参和药膏子的份上,我愿意让一步。日后只要还能常不常的从她那里弄些药来,就不亏。” “大梁子?”让巧儿带林星火来见常老大的干瘪老头望过来,他这大侄儿改性了不成,这样的主顾不探探底? “叔,你看看这参。” “好东西!老年间的采参人才能找到的这样年份品相的好参,只可惜年岁短了点。”若是百年以上的,可真就值钱了。老头一看参就明白了,有本事进深山老林的人,大梁子手底下的人跟丢也正常。 “配的冻伤膏子也不错,值得常往来。” “就是,这女娃子可是卖给咱二百多斤鹿肉!最后那些钱还让老大又赚了回来,亏啥?”杌子笑呵呵的接话。 常老大心口一堵,在杌子光亮的脑门上呼了两巴掌:“你还敢说,今儿买卖全亏你头上了!败家东西,白睁着眼看人挑走二百多本书,也不拦一下,你但凡说一句‘得问问老大’,我也能看看她挑的是什么!” 见杌子还不懂,常老大从炕柜里拿出本书问:“这本眼熟不?” 杌子看那绿色硬封皮:“好像见过?” “你当然见过,那女娃子筐里最上头就是这本!这是奉天后勤部七零年新编的草药手册,只在内部流通,新华书店也就卖过一波,没成想咱们弄来的那堆新书里有——定价就两块二毛钱!你给我猜猜亏没亏?” 杌子:“……”那谁知道? 林星火甩开偷跟的人,还往省城废品站走了一遭儿,但省城的人更精点,好东西早就藏了卖了。这里比不得黑市,不是熟人没人敢接你买东西的话茬。 林星火暗地里盘桓半晌,还听到看秤工求老师傅帮他把新攒的自行车卖给黑市常老大。摸摸口袋里的旧怀表,那新旧不一的表壳和链子,她估摸这也是用零件攒成的——得!怪不得废品站仓库里连本成册的书也难看着,这地方怕也是黑市的一个进货通道,想捡个大漏的心算白费了。 背筐里兔狲抱着葫芦嗅来嗅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人类的古董它不懂,但修士一眼看中的通常都是好东西。伙伴是半脚入门的人,这葫芦至少八成可能是宝贝。 三只狐狸崽被兔狲挤了一天,现在终于能在挎包里舒展开了,狐大还把脑袋伸出来,小声撒娇。 眼看就要走到‘搭’火车的荒坡前,兔狲忽然停下:淡淡的貂臭味有点熟悉? “谁?”林星火警惕。 荒坡后面冷笑一声:“果然有点本事!” 林星火将剔骨刀拿在手上,出来九个人,为首的一个穿着工服像个老实工人的男人回身扇了脏胡子一巴掌:“孬货!家伙式都给人拿手里了!” 一看手腕上缠着布条的脏胡子,林星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群人是那伙记仇的贼。 贼头一张嘴就阴狠无比:“给我好好招呼!要尸不要活——到时候挂在胡子受伤的那节车厢外头,叫老乡们看看,省的随便个人都敢管咱们的闲事!” 八个人举着胳膊长的砍刀,谨慎的慢慢围上来,连脏胡子也不例外。 林星火后退半步,将担筐一扔。 这些人劫道的事没少干,拼杀的步调一致,凶狠的直冲而来,那挥刀乱砍的架势一看就让人先胆寒三分。好在林星火力大敏捷,腾挪扭转间,被她手脚一击就能把人打够呛。 林星火边动手边庆幸,幸好和兔狲打过一场,多少有了些实战经验——躲避刀锋回击的同时,林星火还慢慢把战局往那贼头身边靠——突然下杀手她不行,但擒住贼王交去车站还是能成的。 站在坡前观战的贼头见这看不清模样的女娃子一招一式势大力沉,身上被划的几道一点都没影响动作,忍不住冷笑一声:“都闪开!” 围攻的八人慌忙躲避,脏胡子甚至主动去撞林星火的脚,被踢出老远去。 “嘭!” 这人竟敢在车站附近放枪!而且连同伴也一起打! 始料未及之下,林星火根本不能完全躲开散弹——兔狲抱住她的头,尾巴扫开了致命位置的几颗铅弹,挎包里小狐狸哀叫一声…… 林星火右臂全是血,头脑嗡嗡轰鸣,咬牙全力一甩手中剔骨刀。 刀锋在空中旋过,带起一蓬热血。 第十七章 “嘤——”狐大虚弱的拱拱林星火的左手心。 “睡吧。”林星火轻轻揉揉它的脑袋,小狐狸崽儿漂亮的皮毛上裹满了纱布,连大尾巴也不例外。 那天实在凶险,狐大用身体替她和两只狐狸崽儿挡下了两颗铅弹,险些没救回来。 林星火主要伤在右臂和肩膀,贼头的枪是对着脑袋打的——与屯里自制来打兔子的‘鸟枪’不同,贼头自制的子弹有意增大了杀伤力:散弹.枪子弹里的小铅丸数量越少,杀伤力就越大。 当时两人距离过近,以至于林星火瞬间外放的内气没能挡住子弹,也幸好有这层缓冲,狐大才能活。虽然林星火没被打成马蜂窝,但治伤的过程仍旧痛苦不堪,而兔狲那日压榨灵力使出缩地成寸的神通,又渡灵气帮忙救狐和人,直到现在还瘫成一条软趴趴的狲条。 “我想尽快破关入先天。” 兔狲看看她束缚着还不能动的右臂,摇摇长尾:“进先天,得冒点险!古修士入门破关都有丹药引路护持,咱们没有。”强行破关不仅危险,还有隐患,“古修士皆会自幼打熬身体、尽量净化体内杂质,这样入门时便有水到渠成之意……”别人是先锻体,身体澄澈到一定境地才能尝试引灵入体,林星火要走的路正与之相反,这便错过入门时灵气冲刷逼出顽固杂质的机会。 再有一旦步入炼气,体内杂质必然更难净化,根本不能像入门前锻体就能祛除: 人体本身像一团堵塞了无数污泥的干海绵,锻体就是掸灰尘,而灵气好比雾气,正常来说必须先尽量掸去污浊后方可去吸收雾气,林星火却好比干巴巴的脏海绵掉进了水碗里,被迫吸水,虽入了门,但也因水的原因,湿海绵的污泥比干海绵要难清理的多。 但没那么多时间给她了。 林星火那日一刀挥出。贼头重伤,他的手下有两个被散.弹枪打中,应该已经没命了,但还有六人留下,尤其是那个狡猾的脏胡子逃的最快。一日未决,便有后患。这次的事给了林星火当头重棒,当断不断,不仅害己,还会连累家人——狐狸崽儿们对她来说,和家人已经没什么两样。 “车站没有消息,多半是那几个人回去处理了首尾。”林星火说。他们处理后续掩盖现场,对林星火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不必多说,现在林场车站那边风平浪静的、没省城大案的消息传来便是佐证;而坏处? 林星火心头阴霾更深,这样娴熟,可知他们害过多少人! “我不能等到这些人养好伤,做足了准备来找我。”先天之前,身手和内气能挡刀,却防不住子弹。她也不能确定贼窝里除了那九人外没有其他同伙,万一被寻上门,到时可能会连累不咸屯的乡亲。 兔狲从前打算趁弄清誊写令牌上整篇功法的时间,让林星火尽量多锻体准备,待到明年惊蛰生机最旺盛时破关,但如今确实迫在眉睫:“那个逃走的胡子养了一只黑貂,上次他们寻到你应该与黑貂有关。” 那只黑貂可能还有别的本事,但上回嗅到兔狲的味道后就躲在脏胡子身上没出来,兔狲看到脏胡子鼓鼓囊囊的胸.前露出的貂尾了。 “这里是那条傻狗的地盘,气味杂驳,黑貂一时半会找不来,但它的臭味我记住了。”论记仇,兔狲绝不落下风。 林星火想起兔狲曾嗅她的手,说有股貂臭味,在心里已经把那只貂当跟妖猪似的难对付,破关的心更坚定了。 兔狲却在思量:“不知那黑貂吃了什么好东西?”当初野猪便是拱泥时拱食了地下一株老药才慢慢异变,黑貂明显不如野猪厉害,但必然也有些境遇。兔狲正想弄点好物给林星火破关后夯实根基,便琢磨着那黑貂最好还没嚯嚯完宝贝,不然就把它炖了。 …… 恰如林星火猜测的。脏胡子等人当时慌忙逃窜,侥幸没被贼头扫中,但回过头待要补刀时却发现老大脖颈重伤,两个手脚慢的同伙被老大的子弹伤到了要害——可那个要收拾的女娃子却不见了踪影。 脏胡子拍打伤口迫使同伙醒来,却没从他们嘴里掏出有用的消息,宝贝黑貂缩成一团不肯带路。脏胡子看了看老大的伤处,不知为何冷笑一声,道:“先不管别的,快收拾干净这地方,不然一会铁道巡逻兵来了就不好弄了。” 受伤的两个同伙不断哀求,好处吐出无数。脏胡子却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机灵,伤的忒重!总不能让咱们兄弟冒险把你们送去市里的医院吧?等你们死了,东西会给你家小留一份,放心……”至于老大,老大心黑手毒,开枪时从不顾忌兄弟,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将两人同贼头扒干净,扔在野林子喂野兽。脏胡子便同其他人去寻了别的同伙,他们是个统共十五人的大贼窝,死了三个不影响根本,但当家人没了却是大事,争抢多日,脏胡子终于压下他人,成了新任头目。他上任后必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找到那个女娃子给旧老大报仇,以立威服人。 脏胡子握着自己的右手腕,狠道:“等一场大雪下下来,咱们就干。这回不仅那个女的,连同她家的人、四邻八舍,都给我清干净喽——把人都剖开,不信引不来野兽下山!”运气好的话,明年开春又能听到一个野兽灭村的好消息。 “那也得先找到那女人的踪迹!”对脏胡子上位不大服气的人道。 脏胡子冷笑:“放心,到时候,老子自有办法!” 回到工棚住处,脏胡子打开上锁的铁抽屉摸出个小木盒,捻出一颗莲子隔着笼子对黑貂晃一晃:“等过几天你带好了路,我就给你吃一个。” 黑貂在笼子里拼命蹿动,偏偏不敢向脏胡子伸爪,黑豆眼里甚至流露出人性化的可怜,十分渴望莲子的模样。 脏胡子满意了,拍拍笼子,仍旧将小木盒锁紧铁柜子里。 “胡子,开会去啦!”外面工友喊道。 脏胡子神色转变,笑着回说:“好咧,我马上去!” “诶,胡子,咋这么精神,这回相亲有戏?”会议室里,工友调侃他。 此时的脏胡子穿着干净整洁的工服,下巴修的利利索索,连胡渣都不剩——他毛发旺,是个连鬓胡须,有时忙起来不打理一下就能给人显老十来岁,大伙便给他起了个“胡子”外号。 省城火车站这几年正在修旧建新,招了许多临时铁路工。光这个会议室里,便能坐下数百人,工友一喊“胡子”,足有十来个人站起身张望谁在叫他。工友们都哈哈大笑,只有脏胡子笑的同时抻头看最前头穿蓝色工服背挎包的一小撮人。 工友拉他:“看啥,人家那是正式工!咋,你还想转正啊?我说胡子,你要真想,就把娶媳妇的钱拿出来买个正式工——反正你也耽搁了,成了正式工再攒几年工资也能娶上老婆!我告诉你别想结婚后攒钱买工作,像我似的攒不下来,没戏!” 脏胡子倒真有这个打算,他能当这个老大有一半是因为同伙里只有他是车站临时工。但临时工的消息灵通程度跟正式工的前老大没法比,有些事只在内部流通。但脏胡子买了工作也不能像前任头目那种接班的工人一样缺三少四的混日子,只怕得先好好工作表现一阵…… 脏胡子正犹豫,领导已上台讲起了话。 “今年总结会那么早?” “今年天不正常,这都农历十月下半了,老天才下了几场雪?省里气象专家说今年冷的慢,把降温过程给缩短了,所以……” “嘿,你别拽那文绉绉的,说人话!” “傻!意思是马上就会哐当一下子冷下来、可能猛地就下大雪,上面怕把人困在外头没人烟的施工处,这才提前开大会。得喽,今年早歇十天,过年的钱又得紧巴了!” “这鬼天气,又得影响明年收成!” 脏胡子邹紧眉头,摸摸手腕,他的手还没好全,大雪晚来几天就好了。 “恐怕头一场大雪就不好过,趁这两天叫各家各户再看看自家的房子,晚上也别睡死了,经心着外头点——巡逻队每个后生每天发二两酒,巡逻夜里不能停!”老支书脸上憔悴了两分,老相尽显。 今年稻谷收成就比不上往年,老支书忧心气候不对影响明年庄稼。 “二两是不是多了点?”黄大壮说。今年不是丰年,大队没攒下多少钱粮,屯里也没会酿酒的,这酒都是从公社换的,用一点少一点,冬里的酒有时候能救命! 他们不咸屯虽说靠着山,山上野物多,但也不是随便能打,黄大壮记得知青刚下乡的头两年,还有举报老乡在山上抓只山鸡野兔是侵吞集体财产呢。现在好点儿,但大家的弦也紧着呢,秋捕是每年唯一一次上头批准的开荤时候,今年他们托小仙姑的福,各家各户不仅肉分得多,交上去的肉还得了县里和公社奖励的粮食,补了公库的缺。 老支书摇摇头:“公社说气温可能一下子降十几二十度,到时大风伴着大雪,万一巡逻的赶上,没口酒暖身恐怕顶不住。那当头冻病了得落病根。” “红忠昨儿从县里捎来了小林的高小毕业证,跟我说他的战友提醒他提防小心,唯恐是暴风雪。公社赤脚医生培训都通知提前开始了,可见这回真不能乐观。”他们这里一年小半年是冬天,大雪见的多了,但暴风雪不是闹着玩的,某些朝向不对的房屋,可能一会就能给雪埋住门窗,里头的人若不警醒,许一家子就把命填雪里了。 黄大壮答应了一声,又问林星火的胳膊:“咋样了?那天忽了吧就吊了起来。”别是在山里跟老虎干仗了吧? 老支书当时看见也唬了一跳,到现在还觉着:“她一个人住着,也没个人管,不知啥时候伤的,去跟她说县小考试的事才知道。春凤还跟我说,让我别训她,小林用左手也做完了卷子。” 黄大壮不敢接茬,反正他不敢训小仙姑:“那我叫人把毕业证给送去,顺道看看?” 老支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敲敲烟杆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替她打掩护!这娃子自打县里回来,又两天没见着人了……我心里头不放心,我自己给她送去!” 黄大壮赶忙帮他拿上狗皮帽子:“我也去!” 南山脚下,兔狲大毛尾巴都不蹲了,小短腿在地上走来走去,时不时支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夜幕将近,日月交辉时分, “啵——”兔狲耳朵尖儿动了动,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同时一阵气浪以屋子为中心,翻涌而出。 成了?! 第十八章 确实成功了。 但林星火本人并不太好。比起从前进入内观体道时的轻盈气爽,此时林星火周身筋脉疲软胀痛,四肢百骸处处桎梏,灵气慢慢向丹田气海流转时,她能很清晰的感到滞涩和艰难。 并不是身体强度还不如突破前,林星火明白,这是突破先天后她对自身掌控更上一层,所以才能愈加看清身体内部各处杂质斑斑,细小脉络堵塞不通。 兔狲毛爪搭上她脉关,挤了一点灵气渡进去,半晌松口气:“侥幸侥幸!”只不过这之后就得付出十倍艰辛洗筋伐髓、涤荡脏腑骨肉。而且必须要尽快!否则根基不牢,每一次修炼都可能有受伤的危险。 但,“恭喜炼气!”正式踏上修仙道途,终于有了问道修长生的资格。 \"谁在说话嘞?”院外传来黄大壮的大嗓门,他咋听着像谁家小后生在小仙姑这呢? 魏春凤翻个白眼,她咋没听见。 屋里的一人一狲面面相觑,一个刚渡关还不能熟练运用灵气,五感都钝了;另一个纯粹是懒,往常它也有在人类跟前露马脚的时候,但兔狲仗着速度快,悄么遁走,反倒把听见的人吓得疑神疑鬼。 “不能跑!”林星火摁住兔狲的尾巴,休想丢下她一个不知道怎么解释的人。 老支书走在最后边,这会老人家心里打鼓呢,别是哪家浑小子献殷勤献到小林这里了吧?老支书倒很支持娃子们自己相中亲事,这样以后过起日子来更和顺。但现在是什么时候?赤脚医生培训马上就开始了,万一耽搁了小林上进……老支书一肚子整治浑小子的招儿。 “春凤啊,要不一会你问问?”魏春凤尴尬,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少,没好气的又白了黄大壮一眼。 老支书每回往南山屋这边来,都会叫上她这个妇女主任,偏大队长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儿,啥都往外倒!要真有个大胆的后生献殷勤,还不被他吓跑喽!哪有比结婚成家更能留住人的?魏春凤巴不得小仙姑能长长久久的落在他们屯里。 林星火单手夹住兔狲,出来开门,兔狲面条一般耷拉在她手弯里装死。 “没有人。捡了个不认识的猫,叫声有点怪。” 林星火捅了捅兔狲,狲生无可恋的压低嗓子“嗷嗷”两声儿。 “这不是猞猁吧?腿这么短!”大队长黄大壮道:“还怪肥的,小短腿咋把自个养这么胖的?” “喵嗷!”兔狲毛了,张牙舞爪要挠人。 魏春凤额头上的筋一跳:“少说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不知道小仙姑养的动物都灵性啊? 她没把怪模怪样的憨猫放心上,注意力全在林星火夹猫的右手上:“手好啦?” 林星火一面用力制住兔狲,一面笑道:“好啦!之前就是扭了下,不严重。”灵气简直是滋养外伤的圣药,突破炼气的那一刻右臂伤势就愈合了。自然,伤处遗留的污垢杂质也比别处更多了些。 老支书亲手把县小学颁发的高小毕业证书递给林星火,嘱咐道:“下个礼拜一,公社培训班开学。我听说今年改了形式,一开班就先要摸摸底儿——这几天,你好好准备准备。”别被不着五六的小后生迷住眼,分了心。 林星火压根听不出老头的言外之意,在场的另外三人里恐怕只有魏春凤听话能听音。妇女主任立刻待不下去了,催促黄大壮帮忙检查下房顶门窗,赶鸭子似的把人都带走了。 老支书道:“稳重点!” 魏春凤心说:‘您老才该稳重点,这老头,想的忒多,比老太太还琐碎!’ 送走了来回好似一阵风似的老支书他们,林星火把一撮毛放在红纸毕业证上,细细端详。 兔狲脖子的毛都炸了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梁骨凉到尾巴尖尖。 “诶!” 林星火扭头看它,脸上笑盈盈的:“我那篇功法末尾好像有几个符字?” 兔狲就见林星火从脖子上拿出那块淡青色小木牌,眼中光华一闪,不必浸血就能看清上面纂刻小字。 “等等——”逊的话音未落,林星火自身的灵气已沁入木牌中,小木牌青晕漫射、木香四溢,随即敛光收香,褪.去青衣,变成块乌突突不起眼的木牌。唯有侧脊上的“林妙法”三字已被正面“林星火”三个篆字取代。 “认主?”林星火缓缓转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兔狲:“那你还诳我给你做厨子?”当初兔狲用告诉她参透令牌的方法交换她给它做厨子……这只空手套白狼的黑心逊。 “这不得进入炼气后才能认主么?”兔狲小小声囔囔,“这令牌是你家祖上传下,用你的血做引子主动触碰铭文对你这人类有好处么。”它让出了多少妖猪肉给她补益,这人类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类戳戳龇牙咧嘴虚张声势的兔狲:“那还结契吗?” “结!” 结契的感觉很奇妙,那一瞬间仿佛能触摸到规则的实体,无法言喻的磅礴威严,人类复杂无比的心念霎时被震慑粉碎一空,思维凝结,只能遵循本心缔结或拒绝。 成契后,林星火与兔狲互相之间隐隐有感,当某一方情绪激烈时,对方便能接受到一些情绪。就譬如现在,林星火便从兔狲那里感到一点酸不溜丢? “酸什么?”林星火收回揉狐狸崽的手,望向正式上岗的修行伙伴。 兔狲一蹦三尺高,恼羞成怒:“谁酸了!” “嘁,你这人类,吃碗里瞧锅里,想跟那三只崽子结契还早哩!”狲不屑的瞟一眼养伤的狐大,觉得最好的这只狐狸崽儿也不大顺眼了。 林星火捉住逊故意甩来甩去的粗尾巴,轻轻揪了下,果然没有一根浮毛脱落:“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符箓篇正有两种我现在合用的,只缺少制符的工具——村头代销点里卷纸煤儿用的黄表纸可暂时替代符纸,符墨能用妖猪血调和朱砂,只唯独少了一杆能沟通灵气的好符笔……” “休想!”兔狲大怒。 残月当空时,理亏的兔狲还是贡献出了尾巴尖尖上那簇最鲜亮好看的黑毛给人类伙伴做“狲毫笔”。 因人类笨手笨脚的缘故,逊还得忍气吞声的亲自梳理规整自己的毛,又奉献出珍藏的一根灵木枝——“谁叫你不同意用獠牙做笔管?” 林星火正试图把妖猪獠牙做成一把匕首,随口又道:“这是什么树?” 兔狲摸摸树枝:“是旱榆的树枝,我出生的地方唯一的一颗高树。”兔狲离开家乡时带走了旱榆的一根树枝,日久天长,这树枝不知怎的也沁入灵气,变成了灵木。 林星火停下打磨獠牙的手,看向兔狲。 狲立刻不大自在的抢先道:“这树枝再怎么也比不上大爷的毛珍贵!反正不许用猪牙!”野猪獠牙也配当它毛的笔杆儿? 小伙伴怪可爱的,一暴躁就爱给自己抬辈分,她记得之前兔狲还自称过“本尊”,后来逊大爷装了一会,就嫌拗口不说了。 把感动记在心里,林星火越发卖力的打磨猪牙,手指舞动,黑黝黝的眼睛里满是认真。 四方桌上,兔狲舔舔胸口炸起来的毛:它两次在人类面前凭空取物,林星火却从未探究过它的秘密,她的心里也没有觊觎和贪婪,这让小心眼的狲觉得安全。果然还是狲的运气好,仓促找到的伙伴都这么靠谱! 暖融融的炉灶前,一人一狲各忙各的,狐狸崽儿们趴在林星火背上的小箩筐里睡得正香。 这幅旁人怎么看怎么温馨的场景下,却是在为即将发生一场硬仗做准备。 就在公社赤脚医生培训开班的前两日,纷纷扬扬的大雪伴随呜嚎的北风席卷了小半个雪省。 黄大壮嘴里冒着热气,冒着风雪赶来通知林星火:“这雪小不了,老书记嘱咐让这两天别出门了!” “你也别操心路不好走的事,这场大雪一下,咱们屯有爬犁,骡子拽着就走了!别说两个人,就是五六个人也不怕,还快的很。” 黄大壮也不进院,说完就要走:“今儿半夜得加次巡逻,我过去看看。晚上有人敲门不用开,应一声叫他们听见就行。”黄大壮瞅瞅屋门,寻思着下回得拿个铜钟给小仙姑挂在门底下,有啥事拉拉绳就能听见。 林星火忙道:“不用让巡逻队来这边了。”她指指屋檐下蹭雪的狼:“大黄下山到我这躲暖。” 大队长瞅瞅毛又厚了一圈的灰色大狼,有这伙计在,估计别的野兽也不敢下山。而且不来南山这块,也省了巡逻队的大功夫:南山根离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二里地,平常不觉得远,天儿不好的时候就显出来了。 他是敞快人,当即就说:“行!我跟他们说,不往南山这边巡逻了!你经心着点,别让雪堵了门……”说到一半黄大壮自己就咽了回去,就小仙姑这力气,大雪封门也不怕,况且屋里还有狼、狐狸和山猫,这些野物最警醒,压根不用他瞎操心。 黄大壮从怀里掏出酒葫芦灌了一口,摆摆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林星火目送他走远,屋里兔狲问她:“走不?” “走!” 林星火穿上师祖给的内贴羊皮的袄子,将三只狐狸崽儿兜在风帽里裹严实——兔狲说她身上的灵气对小狐狸有好处,尤其是受伤的狐大,最好能时时跟着她,伤能好的快点。林星火连干活的时候都把崽儿们背在背上。 又特意跟小伙伴试过,她全力释放的灵气能抵挡住兔狲能扫开子弹的尾巴和爪子攻击十分钟,这才敢将嘤嘤撒娇的狐狸崽们带上。 风雪中视线受阻,不咸屯十来个青壮相互拉扯着,胳膊肘里挂着铜锣,正绕着屯子巡逻外圈。 “哎?” “咋啦?” “啥玩意一闪就过去,蹦老高,不是驼鹿进屯了吧?” “扯淡!这么大雪,猴子也跳不起来!你这破眼神,前头指着黄皮袄子的大队长说牲口院的黄牛跑出来了,害我们也挨揍的事你咋不提了。” “我那是故意的!瞅他显摆的那样,跟谁家屋里没媳妇似的!” “王胡子,那你叫二嫂子也给你做一件……得咧,二嫂子那手艺,只怕以后只能指望咱彩锻孝顺了。” “滚滚滚!这么大风堵不上你的嘴!” 林星火远远听见胡子叔和队友拌嘴,忍不住弯弯嘴角,她现在得去找另一个胡子算算总账了。 呜呜作响的北风卷着雪花,不消片刻就把雪地上浅浅的脚印悉数掩盖。 距离林场不远的小盒子沟生产大队,八十多户家家屋门紧闭。不像不咸屯那样有巡逻队轮流值守,小盒子沟虽然是“高”“何”两个大姓当家,但也正因杂姓少,两个大姓团结不起来,支书和大队长磕磕绊绊的搭班儿,连秋捕两边都各论各的,义务巡逻队就更没影了。 “都出来吧。放心!人都窝在屋里暖和呢,高老大还把房子建在村尾沟子边上,更没人来了!”脏胡子吐口唾沫:“走!咱们去问问前大嫂,高老大贪的兄弟们的东西是不是该还了?” 十来个人从沟里爬上来,其中最壮实的一个撸了把脸上的雪,瓮声瓮气的说:“好不容易盼着大雪,咋不直接去寻那点子,高老大家就放在这儿,啥时候来不成?” 脏胡子朝着他脑袋呼了一巴掌:“风大雪大,你给老子找去?我看你是生怕不死雪里。” “行了!先料理了高老大的债,咱们兄弟也能吃顿包饭!等吃饱喝足了,咱就去给高老大报仇!”那硬点子用过的剔骨刀在他手里呢,雪停了宝贝貂一准能寻到踪迹。 林星火直奔着林场车站去,走到半路,趴在她肩上当毛围脖的兔狲动了动鼻子:“转弯儿!去那条道!” 尾巴朝通向另一条土路上甩了甩。 看来用不着顺着铁路往省城去了,林星火脚步一转,手里白森森的獠牙匕.首比雪光还亮,鬼魅似的朝着小盒子沟跃去。 19第十九章 十三张罄竹难书的罪状 林星火摸到高老大家里时, 就见这家两米多高的石头墙里边,五间砖瓦大房灯火明晃晃,窗户纸上映出人影幢幢。 堂屋门紧闭, 传出来的声音嗡闷不真切, 倒是有小一亩地的后院里不知什么在哭,呜呜哀哀,和着幽咽的北风分外吓人。 林星火侧耳听了一阵,屋里足有十个男人, 有的在炕上大吃大喝, 有的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有两个在灶台边围着个十来岁的女孩污言秽语的戏弄, 还有个耳熟的声音洋洋得意的呵斥:“快点再炒两个热菜!你爹不是说他大闺女最能干,将来要嫁给省城当干部的人家?咋能干了, 连个硬菜都弄不好。” “我可告诉你,再在这跟老子淌眼抹泪的糊弄事儿,老子就把你那两个兄弟也树院里去!看见你们娘儿们那丧气样,老子就来气。你爹赶着咱们淌血受罪,合着油水都贴到你们身上了!养的一个个白胖白胖的,兄弟们连个媳妇都没有……” 脏胡子边喝酒边指着外屋灶上的闺女骂骂咧咧,他那只黑貂跟前也放着一碟子油汪汪的肉。 林星火悄无声息的翻到后院,就明白什么叫‘树院里’, 院里银杏树下绑着两个身形矮胖的人,看身上落了半指厚的雪, 林星火心里有点不妙, 靠近一听果然没了呼吸。 这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只穿着内里的薄袄子,女的脸上的泪冻成了冰, 男的却是满脸狰狞,临死前还在怒吼什么。林星火没再看,循着呜咽的声音找,在菜坛子北边发现了地窖入口——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搂着两个年幼的男娃在呜呜哭,地窖里翻东西的一个人不耐烦的给她一脚:“哭个鸟!” “光猪肉就有整两扇,吃的光白面的馒头,街道饭店的冬储菜都没这儿多!”瘦猴似的小年轻恶狠狠地往男娃心窝子踹:“老子就说干了那么多趟活,怎么油水就那点!高老大真不是个东西,每回都哭穷,说查的紧多亏他有门路才能换到点钱和票证……我呸!” 女人扑上去挡住男娃,抱住瘦猴的腿:“大兄弟,当家的在外头做了啥我们娘儿们是真不知道!他造了孽也赔了命,家里头只剩下孤儿寡母,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那老头子刚不还指着老子的鼻子骂?腰板挺硬么,”瘦猴拉扯被他娘挡在身后那个年纪大点的男娃:“叼爷生了个狗熊孙子,别不是高老大的种吧?” 瘦猴的目光在女人身上来回打量,女人瑟缩了下,哀求:“大兄弟,只要你帮我们求求情,我叫我公爹把车站的工作给你成不?” 接车站的班,他还真稀罕,只不过这种‘冻冰棍’的力气活他也算干过不少了,知道外头那老头子八成冻上了:“晚啦!你爹呀找他好大儿团圆去啦!嫂子,咱还有别的能换……” 林星火听不下去,从石头墙上掰下块小石头弹了出去,石头飞过带起的风卷灭了油灯,在地窖石头顶上砸出个浅坑后正中瘦猴的眉心,随即反弹到女人额头。两个人来不及吭一声,一头栽倒。 没大人的安抚,小孩尖利的哭声瞬间大响,刺的人耳膜生疼。林星火摸出个旧社会火折子似的木筒,摇晃出一点火星,往小孩鼻子前一送,两个男娃登时晕了过去。把小孩提到他们亲娘怀里,扯下草帘子盖在她们身上。 兔狲哼道:“你倒是好心!” 林星火摇摇头,她跟兔狲不同,和平安定的时代烙印已经刻在她骨子里了,就算知道这是那个阴狠贼头的妻小,她也不愿意让人冻死在自己手里。 弹石头的力道正正好,林星火朝着鼻梁给了瘦猴两拳,直接揍醒了他:“我问你答!犹豫一下我扎你一下!敢喊一声扎两下!你们团伙有多少人?他们都在那儿?” 瘦猴鼻梁剧痛,疼的他眼还没睁开泪就哗哗流,模模糊糊的瘦猴就见扯着自己脖领子的就是那天把他卡在车窗子上的女煞星,刚把女煞星说得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胳膊上就一凉。 再愣神,左胳膊上又是一下。 林星火直接把獠牙匕首架在瘦猴脖子上,“确定不说?” 瘦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张嘴嚎道:“姑奶奶——” 令人绝望的“噗噗”声又响了,要不是伤口跟撒盐似的疼,瘦猴都想瞅瞅女煞星手里拿的什么刀了,扎人比扎豆腐还轻巧。 “我说,我说!”瘦猴哆哆嗦嗦,能说多快就多快,咬到舌头的疼不足身上的百分之一。 知道这个贼伙都来了,林星火松了口气。 把微抖的右手背在身后,林星火逼问瘦猴:“还有什么没说的?要是我后头知道了——”冲瘦猴大.腿上比划了比划獠牙。 瘦猴惊恐的看看下.身,呜咽的嗓子都破音了,绞尽脑汁戴罪立功:“胡子说雪停了就叫他的貂带路,找着你,把你们全家和邻居都、都划拉了引野兽下山!还要牵连整个村!他说养出你这样好管闲事的,村子活该!姑奶——嗷!” 林星火没忍住怒火,左手一用力,獠牙匕首直接穿透了瘦猴的大.腿。 给了瘦猴后颈一下,单手把他拖到外面些,多少给晕着的母子挡点风。 兔狲用尾巴扫扫林星火的面颊,舔舔爪垫,伸出尖利的爪尖儿:“十二个,咱俩各半?” 上次没提防贼头突然开枪,在它眼前伤了人类和狐崽,兔狲大爷憋了好久的闷气。若不是救狐要紧,兔狲当时就能划开那些人的喉咙。 “我来,你替我压阵。”林星火深吸一口气。 前头堂屋的人听到瘦猴嚎的那一声,有个忍不住了:“啥样啊都下的去嘴,猴子这个不讲究,我得去看看!” 赖在灶台前不走的一个道:“你小子挑!挑还巴巴的凑过去?” 脏胡子浑不在意:“别折腾没了就行。”一会还得审审那老娘们,省的漏下高老大藏在别地的宝贝。 “嗐,不行就豁开了引狼来。这小沟子也就这点人家,那怕啥?” 脏胡子一拍炕桌:“猪脑子!小盒子沟再小,那是跟林场挨着的富村!只死一户他们村自己会想法子遮掩,死多了林场那边就得插手了!”压根不像那种犄角旮旯的村屯,开春雪化后才能传出消息去。 脏胡子从前放了狠话,但心里也琢磨着要是那个硬茬子住的地方也不好收拾,那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放把火将痕迹给烧没了。平时他是不愿意放火的,主要是附近山多林密,大火烧起来难把控。 脏胡子料定林星火不是林场的人,不然不会上不去火车。他从小就在林场到省城这条线上晃悠,这趟省城老金家遗留的旧火车最松快,在林场有关系的人,买不着票也能硬塞上车。也正因为他地头熟,才能摸到高老大的底儿,高老大把明面上的家安在省城下属的县城里,和他一班的工友都只管那边养着的女人孩子叫嫂子大侄女,谁能知道高老大的爹娘儿女都藏在大伙眼皮子底下的小盒子沟呢? “你爹还弄了两个名儿,做个贼偷搞得跟特务卧底似的。”脏胡子冲高老大的大女儿冷笑:“闺女,知道你爹藏东西的地儿就早说,别叫你娘你兄弟受罪。” 这女孩抖了半天,哑着嗓子说:“还有些藏在村头塌了半边的地窖里……” 话没说完就挨了脏胡子一巴掌:“当老子傻?旁边就是大队书记的家!咋,想惊动你高家的叔爷救命啊?” 指指外头,脏胡子嗤笑:“风小啦,你当别家真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闺女,谁不知道你们小盒子沟最没个人味。你信不?明儿天亮了你们村两边还得为你家地窖的东西先打一架嘞,就为了这处好砖瓦房,也不兴给你们做主的。”人死绝了才好哩。 脏胡子就没打算放过这一家人。高老大精的跟鬼似的,要不是趁他受伤,还真拉不下他。 “诶,地窖那边咋没声了?”新入伙胆子还没炼大的麻子说。 志得意满的脏胡子放下酒盅,扫了眼才发现屋里就剩下五个兄弟了,立刻警惕起来。把高老大传下来的土枪摸出来,脏胡子凑到门缝看看,低声道:“有古怪!把这丫头推出去试试!” 说着就指麻子:“你还没见过血,沾了血才算入伙,你去!” 麻子打开后门,哆哆嗦嗦用高老大的闺女挡住自己,小声喊:“猴子哥?仨儿哥?” 直到走到地窖口,麻子看见里头横七竖八躺着一地人,吓得裆下立马潮了一片:“谁!” 还没尿完,就被林星火捏实的冰团子砸的翻了白眼。 后面齐齐冲出来的脏胡子脸颊哆嗦一下,一闪而过的影子清清楚楚让他看在眼里,那脚好像没着地:“鬼!” 另三个也嚎的跟狼似的,块头最大的舌头都咬破了:“罗锅鬼!” 罗锅个头,那是她的背篓!林星火蹿上墙头,没理前头拿刀的,直接对着脏胡子甩出匕首去,弯月似的獠牙在空中旋了一圈,又回到林星火手里。 “咣当”一声,脏胡子手腕上滋出老高的血,沉重的铁家伙落地。 剩下的三个背靠着背,拿着刀乱挥。 这种身手的人比鬼还可怕。 脏胡子一面哀嚎一面呜噜噜的呼唤他的黑貂。 不给敌人反击的时机,林星火没有厚此薄彼,照样送了剩下人一双半圆“手环”。 挨个敲晕,林星火转头看见兔狲叼着只长条黑貂,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子从屋里走出来。 兔狲丢下晕死的貂,一个飞跳蹬在脏胡子脸上,两爪舞的残影都飞起了。 “嘶——”林星火看到脏胡子脸上的胡子都被挠掉了,没忍住吸了口气,狲大爷跟她打架时都是爪下留了情的。 兔狲丢过来个高傲眼神:“还问不?” 林星火想了想:“问。” 脏胡子被捶醒的时候眼睛肿到睁不开,他也是个狠茬,硬是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尖,呸口血沫,极力去看栽到谁手里了。 却只看到跟前院里竖着十二根木头,他的兄弟都背对着他绑在桩子上,不知死活。 脏胡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钉在木头上,和兄弟们齐齐对着银杏树下冻死的老两口。 “嘤嘤——”林星火借屋里暖和喂狐狸崽儿们吃了些自带的肉干,把它们放出来活动一下。 脏胡子咽了口口水,他现在才真害怕了:这些木头是高老大爹娘攒的寿材,先前都码在前院,根根大.腿粗的木头直直矗在冻硬了的雪地上,诡异的对着高老头瞪圆的眼珠子。还有那飘乎乎的不是人的笑声…… 林星火刚到他背后,脏胡子就狠命一咬舌头,喷出口血:“老子死了也变鬼——” “……”林星火借着堂屋的灯光看了眼手里的账本,“算了!不问了。” 脏胡子那口血臭的呀,林星火嫌弃的退了半步,突然看向兔狲和狐狸崽:“以后得给你们刷牙。” 竖起的木头是为了方便她问话搜检,这伙贼人太多了。林星火没多想,举起木头夯下去比翻这些臭烘烘的贼偷可容易多了,还能叫她在背后说话。 这起人穷凶极恶,除了那个新入伙的麻子,别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人命。而最毒的还是那个被手下天.葬了的高老大,林星火翻这本账本兼日记,才知道魏奶奶曾说过的小盒子沟三胞胎里的老大被豆子塞进鼻孔憋死的事儿,压根就不是孩子自己弄得,而是那家得了三胞胎碍着高老大的眼了,高老大就趁人家里大人忙活的时候…… 林星火挨个摸摸崽儿们,后背的凉意消下去一些。她从柴房里把爬犁拉出来。小盒子沟沾林场的光通了电,可高老大家里连柴房都有灯泡。 将高老大的妻小锁在柴房里,林星火一趟趟的把脏胡子等人翻找出来的钱和票证、金银古董等搬到爬犁上,最后把脏胡子等人挨个往上摞成摞。 林星火甩了甩手上沾上的血,抓起一把雪摁在脏胡子的伤口上:“别淌没了。” 她的獠牙匕首扎的洞凝血很慢,怕林场保卫科制不住这些人,林星火还挨个给这伙贼的四肢扎了下。 后半夜停了一会儿的雪花又大了起来,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 林星火攥着爬犁绳往几里外的林场去。 “嗷呜!”偷溜来却跳不进高老大家石头墙的大黄从雪窝里蹿出来,兴冲冲的拱林星火的手。 林星火怕太沉累着它,大黄还不乐意了,咬住缰绳不放。林星火只得套在它身上,大黄嚎了一嗓子,撒腿就跑,拉的爬犁呲溜溜。 “诶!”林星火磨牙,把颠下来的脏胡子又甩上去。 不过几里路,林星火在爬犁上压根坐不住,时不时就得跳下去拣掉下去的贼,要不是雪厚正松软,摔也能把这些人摔过去几回。 倒是兔狲和狐狸崽儿,个个喜欢的了不得。狐二狐三还跳到大黄身上去,嘤嘤叫了一路,把包着伤的狐大羡慕的了不得。 等到了林场,林星火都已经学会怎么赶爬犁了。 林场是国营单位,这年头的保卫科有多牛气看林场就知道了,不仅有手.枪步.枪,连炸.弹都有。 何小虎是小盒子沟年轻这辈最出息的一个,不仅进了林场,还是保卫科的正式科员。转正五年里,替林场处理过大大小小不少案子。人人都说这小伙子拳脚厉害、打枪还准,稳重干练,是老科长最得意的徒弟。何小虎觉得自己的胆量练到家了,啥事都不能让他破功。 位于林场大门口的警卫室被敲响的时候,何小虎还以为白天闹架的两口子又打仗了呢。 他在镜子里正正帽子,扣上军大衣的两排扣,这才打开警卫室的门:“你留在这儿,我去就行。” 值班的另一个同事搓搓脸,翻开记录本登记时间,头也不抬的道:“成!我给你记上。” “吽!”何小虎被雪扑了一脸,精神头瞬间就醒了,他下了台阶一迈腿,忽然吓得蹦起多高。 “咋还牛叫?”同事好笑的拉开门。 何小虎奔命似的蹿了回来,一把推开同事,关上门摸出家伙就凑到门缝警戒。 “啥情况!”同事火速退后蹲下,用厚实的墙做掩体。 何小虎侧耳听了会,又趴开门上的帘子看了看,喘着粗气一把摁开了林场门口大灯。 这几盏大灯度数高,太费电,除了国庆和春节当天舍得让它们亮一会,平常就是拉警报的时候也基本没开过。何小虎一下子把六盏大灯全都打开了,照的小半个山头明晃晃的。 同事凑到窗户瞅了一眼,也惊了。只见警卫室的台阶下整整齐齐码着十来个人! 还有一辆爬犁正对着警卫室。 何小虎的心怦怦直跳,他道:“我下去看看,你看我手势,随时准备拉警报!” 同事把手放在警报铃上,紧张的目送何小虎一步步挪下去。 直冲台阶,也就是刚才何小虎踩到的那个人身上有个蓝色的本子,像是铁路工的记录册。何小虎摸了摸那人的脉搏,还活着,这才松口气飞快薅起本子。 借着灯光翻了翻,何小虎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冲着同事手掌往下一压,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林场。 “给科长打电话!请他迅速通知公安局!”何小虎喊道。 同事毫不犹豫捞起电话,将科长、厂长、书记挨个惊动后,才端着枪下来:“啥情况?” 何小虎此时已经挨个摸了一边颈动脉,确定十三个人都还活着。他指了指人和爬犁:“省城那个布线两次都没抓到的恶偷团伙,一部分赃物。” “嚯!”同事倒抽一口凉气,“这十三根冰棍?” “还活着呢。” “谁啊,这么大本事?” 何小虎抖抖本子,这哪是半僵的冰棍儿,简直是十三张罄竹难书的罪状!这些人直接拖去枪毙了都是应该的。 保卫科长到的最快,有经验的老同志三言两语了解了情况,道:“先把人搬警卫室里去,一会给冻死了。别管哪些哪个大本事的人,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对这些人开过绿灯的人,他们销赃的渠道、害过的人、贪墨的人民财产还没刨干净呢。” 何小虎和同事搬麻袋似的把人丢进警卫室,嘴里跟师父请命:“皮上写的那个头目的家在小盒子沟,我请命参加这次行动!”高老大?那个憨厚老实的高大有是高老大?村里谁不知道高老大孝顺,在外头拼命干活养家,他自己黑瘦,却养的全家白胖胖的。 科长沉吟一下,点头道:“一会你带一半科员先把地方控制住,等公安的同志们接手。” 警卫室里的同事喊道:“科长,您来看!” 保卫科长进去一看,就见这些人的四肢上开始流血。老同志扒开几个衣服细看伤口:“真准呐!” “啥意思?” “都断着了四肢的筋索,叫人使不了劲儿,但没伤着大血管,所以死不了人。手腕上的也一样,看手法像一个人的手笔。”除了手腕伤有的有有的没有,个个四肢上都是八下,伤口又小又深,精准的吓人。 “还是挖点雪给他们糊上伤口,免得失血多了死在咱们这儿。” “这伤口还止不住血。”何小虎咽口唾沫:“真狠!这得是啥样的狠人呐?”还把人排的整整齐齐的撂那儿!他现在想起那场面心里头还发毛呢。 此时早就跑出几里地的林星火正被兔狲抱怨:“瞎心软!”干嘛把爬犁留下? 就连大黄都嗷嗷呜呜的跟骂人似的。 林星火感到背篓里的小狐狸崽们也不肃静,只得承诺:“回去咱们也做个爬犁!” 捏住大黄仰天的长嘴巴,林星火推它:“去去去,回家去!” 大黄蹭着不肯走,见林星火执意,从雪地里叼出个兔子来。 林星火摆手,又推了推它,大黄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拍拍身上的泥,林星火从半塌的地窖里一跃而出,没成想高老大的闺女说得竟然是真的,高老大在这个离大队支书家很近的破窖里藏了一盒子小黄鱼。 脏胡子他们从高老大家抄出来的赃物林星火碰都没碰,钱还好说,那厚厚一沓子票证连她也眼红。但上头指不定有什么记号呢,而且高老大的账本零零碎碎的,万一被人看出端倪就不值当了。 小黄鱼就不怕了,林星火带上皮手套用力一攥,就成一坨坨。 上头那行“足赤”、“寿”和“雪乡金”的字样也没了——林星火猜测这可能是那个本地有名的金姓大地主大资本家里的藏金,不知被谁贪墨,再又落到阴狠的高老大手里。 林星火猜度着高老大的心理,循着高家墙头、小河沟又找了找。狲大爷冷哼一声,嗅了嗅黄金上残留的味道,屈尊降贵的指点了几个地方,果然又扒出了三包金子。 林星火抱起嫌冻脚踩住粗尾巴的狲大爷,撸了撸头,真心实意的赞叹:“真厉害!养家狲!” 兔狲圆钝的小耳朵挺的高高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高傲声音。 “咝咝!”像布条一样被兔狲绑在林星火背篓下的黑貂醒了,吓得咝咝声不断。 “诶,醒啦?”林星火转脸看看貂,“走吧,还有这小东西的事得处理。”狲说这貂窝里藏着好东西。 沉迷人类赞美的兔狲,觉察到柔软的手离开狲头,忽然大怒,嗖的一下向黑貂扑上去。 挠的黑貂咝咝声更大了。, 20第二十章 省城车站的工棚空了大半, 多数工友都趁雪没落下来的时候回家窝冬了。 脏胡子住的地方意外的好找,实在是气味太大了。不用兔逊指路,稍靠近些林星火就闻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没忍住单手把黑貂提溜的离自己远了一点。林星火有点小嫌弃。 狐狸崽儿们瞬间不探头探脑了, 紧紧的挤在篓子里。狐大平时都睡在弟弟妹妹身上,这会儿仗着大姐的身份把头整个拱进狐二狐三的毛肚皮里。 顺手捞过兔狲的长尾巴挡住鼻子, 林星火瓮声瓮气的问它:“你进去吗?” 狲方圆方圆的胖脸上拧巴出个痛苦面具, 从嗓子里挤出个“嗷”。 兴许是被兔狲挠老实了,黑貂被撒开也没跑, 极有眼色的带领林星火直奔铁柜子。 一串钥匙就挂在墙上钉着的木条上,黑貂丝滑的爬上去叼下钥匙串,谄媚的冲林星火“咯咯”叫唤。 兔狲小耳朵不满的动了下,忍住没用尾巴甩它。 林星火没摘手套,打开抽屉, 里面乱七八糟塞得满满当当。黑貂钻进去,拱出个小木盒, 冲着林星火一会“咯咯”一会“嗡嗡”的小声叫唤。 打开盒子, 里头是五颗干瘪发黑的莲子,还有扁碎的半颗。 拈起那半个瞧了瞧, 像是用老虎钳生生夹开的。莲子皮干瘪, 里头的绿芯倒还保持着翠色。 林星火摸到木盒底部一个圆形印记, 翻过来一看竟然是个纂体的“金”字。 这个“金”, 以及小黄鱼上的“雪乡金”的“金”,今天似乎碰见那个金家的东西多了点儿? “呕。”嗅觉比人类灵敏百倍的兔狲趴在林星火脖颈里, 没忍住呕了一声。 林星火才发现狲的粗尾巴还尽职尽责的挡在自己鼻子前边呢,忙道:“咱们这就走——呕!” 原模原样锁上抽屉挂好钥匙,工棚的门帘动了动又恢复平静。隔壁起夜的工友把头伸进去瞅了一眼,忍不住咒骂:“臭死了!胡子这德行还相媳妇?买成正式工也没女人肯嫁给这样的脏货!” 黑貂亦步亦趋的跟在林星火后边儿, 炼气期的林星火跑那么快,这貂竟然也能跟上。 林星火停下来,拿出小盒子问兔狲:“这是灵莲的种子吗,莲芯里有一丝灵气,好像偏向水系?” 兔狲不知道怎么又被惹到了,懒洋洋的道:“人类得天独厚,像我等妖类,只知吞服有益血脉肉.身。”人类把五行之一的水又分为“大海水”、“大溪水”、“天河水”、“涧下水”、“井泉水”、“长流水”,各有个的特征属性,单论修行,上古时得道大妖都远不及人类修士。 林星火抓了把干净的雪搓了搓莲子,拈起一颗塞进兔狲嘴里,哄道:“吃吧,补益下血脉肉.身?” 兔狲愣住,又见林星火捏碎另一颗,分成三份喂给了篓子里的狐狸崽们。 想了想,林星火蹲下.身看了看黑貂,将那半颗碎莲子往貂身前推了推,又摸出根肉干:“回林子里去吧。”改过自新,重新做貂吧。 黑貂飞快的把肉干塞进嘴里,又抱起莲子,嗡嗡小声叫几声,蹭了蹭林星火的脚踝,飞快蹿进雪堆里不见了。 将剩下的三颗放好,林星火拍拍腰袋:“明年试试能不能种出来,先试一颗,要是能种出来咱们就有莲子吃了。要是不能,就给你留着。”林星火觉得八成是能种出来的,毕竟生机还在,而且自己五行偏‘松柏木’,木牌上的基础功法也以木属性为主,努努力,未必不能承包荷塘。 这种含有一丝水灵气的莲子,对她根基的作用微乎其乎,还不如留着给小动物们磕牙。 “这是我们的战利品!”兔狲大怒:“你还把我的肉干给臭貂?” 林子里打架打输的兽哪个有脸连吃带拿?兔狲出离愤怒,臭貂还敢蹭狲的人类,给人类身上做记号! 两次遇到黑貂,黑貂都没冲她们动过手,尤其这回,还主动‘弃暗投明’,宁可装死,也没响应脏胡子的呼唤。林星火对黑貂的印象没那么差,而且——“那是黑貂吃过的半颗,你愿意吃?” 兔狲噎了下,弹出雪亮的爪勾指狐狸崽儿,意思是喂它们也比便宜黑貂强。 林星火把右脚插进雪里涮了涮靴子,脏胡子关黑貂的笼子糟污的不像话,她真心有点小嫌弃:林星火甚至怀疑黑貂油光锃亮的黢黑毛毛到底是不是真色,在雪里刷一刷会不会掉色? 重新把背篓藏在风帽下,林星火抱起兔狲:“来都来了,省城土产公司更大,咱们去买些药材。” 洗筋伐髓、夯实根基,林星火自有打算,她上辈子在望仙洞跟随师父修行时,本门传承的就是古方医道。 从前林星火精研方子的时候,对记载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古方好些都摸不着头脑——有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时各加同样的几种药材才能制成丹丸的,有平平常常的三味药却要求‘治三物万杵’方可得妙丹……偏偏效用一个比一个吹的厉害。连师门也不甚重视这些方子,只是把之当做本门悠远历史才加以教授,师父曾告诉她师门传承的几本古书诵读过就算不负祖师,要紧的是针法和脉案。 林星火如今回头细想,倒觉有几分真味。便很想试验一番。 熟门熟路的摸去黑市,林星火将两条小黄鱼扭开,搓成几个浑圆的金珠儿。 拍拍熟悉的黑木门,林星火道:“婶儿,我来看大娘来了。” 巧儿拢着对襟大袄,没好气地说:“我婆婆没了!她老人家留话要落叶归根,坟头就埋在你们火苗子屯东山上,你去那里看望她吧!”去他娘的火苗子屯,这虎了吧唧的女娃又叫她婶子,她哪里像婶子了? 林星火捂得比上回还严实,也没挑担提筐,巧儿就更没个好脸色了。下了一天一宿的大雪,大清早的,她正在热炕头上歪着美呢,这愣头青又一脑袋撞进来。 林星火伸出手,手套缝里透出点金色的光来,衬的阴沉沉乌突突的天儿都明亮两分。 巧儿眼瞪大了一点,眼珠儿滴溜溜的跟着金珠子动,半晌哼道:“进屋里来吧。” “你这回要换什么,先说好了,你要换书换老物件只管出门找你见过的杌子去!我这儿没的那些东西!”虽说整条巷子都归常梁管,但黑市的买卖也论各家,比如上回巧儿带林星火去了常梁那里,她虽是引子,但分着的也只有五斤肉骨头。可要是她自个儿收了林星火的东西,那大头就该她吃。 林星火道:“换钱,换点吃用的东西。” 巧儿这才热情起来,还扭搭着给端了一瓷茶杯水来:“叫我看看成色。” 这些金珠各个都能掐出印来,是成色上佳的赤金。 用小秤来回秤了几回,巧儿脸上的笑都堆满了:“可不少,二两呢!”正正好两条小黄鱼的重量。 林星火知道她说的是老秤的二两:药方里多以“钱”计量,十钱等于一两,约是现代31.25克。林星火有点后悔没揪下一点金子,让黑市的人闻到了点味儿。 不过这年头私藏小黄鱼的多了,那祖上阔过的保不齐还有大黄鱼呢。巧儿也没在意,只道:“我也不跟你弄假!公家银行收金子的价格是一两二百六十五块钱,你到我们这里来,自然得折两层本儿,该是四百二十四。你是熟客了,二两金珠子我给你四百三。” 现在的金价低的吓人,林星火皱皱眉头,从她手里捞过金珠子:“五百块。” 巧儿挑挑眉,喝了口茶,抻了一会才道:“看在熟客的面上,也行。” 林星火瞬间只有一个念头:“卖亏了!” 事实上也没亏多少:黑市收金子是看人说价,那急用的胆小的压到五成价的也有,黑市人之间相互买卖的,挑高涨出一成去给钱的也有的是。林星火卖的几乎到九五成公家价了,这还是巧儿看在她还要在自己这儿买东西、还能再赚一笔的份上,才给的好价钱。 怪只怪林星火自觉带入了前世不多的生活经验:买东西还价得打对折儿,要是老板答应了必是亏了!可能再打个对折才不亏! 她把这经验反一反就套在卖金珠子上。 幸亏林修士还顾忌一分自己的颜面,不做那种双方谈妥后还反悔的事。 接下来林星火更警惕了,巧儿这种软刀子比常老大那样开口明摆着坑人的还要防不胜防。 后半晌巧儿就遭了大罪! 不论看啥,这楞娃儿都对半砍价,有的还过分到直接一折说价。 明明林星火算是个三棍子打出个闷屁的主顾,巧儿愣是给气的涨肚。 “你瞅清楚!这整一罐子好蜜,你你你说多少钱?”巧儿抱住蜜罐子不撒手。 “五块。” “供销社收蜜都给一块一斤呢,这十来斤蜜你就给我五块!” 林星火想了想,看向她藏金珠子的袋子,仍旧重复:“五块。” “老娘!……”巧儿顺了顺气,指着挑出来的东西,“你都要?” 林星火点点头。 巧儿摆手:“行,你能拿了,我就卖给你!”这可还有一台缝纫机呢,她倒要看看这愣头青怎么弄走。 林星火数出二十五张大团结,塞进巧儿手里。 把零散物件包进刚买的两条铺单里,随手搁进墙边大箩筐里。捋好乱七八糟的草披子,一绺一绺地扎在缝纫机上,将机器尽量盖严实了。 试了试箩筐底儿结不结实,林星火把藏在风帽底下的小篓也放在筐里。 “哟!这狐狸的皮子不错!”巧儿瞅见了,赶忙问:“你要是肯卖,我算你三十块一只!硝好的皮子才卖三十,你想想?” 林星火睨了她一眼,一声不吭的背上箩筐,左胳膊穿过缝纫机大肚子机身扶着,揽扛起底座就走了。 走了。 巧儿捏着手里热乎乎的一叠大团结,悔的心口疼。 “嘿,巧红姐,咋还没过午就扒拉起算盘珠子来了?这样式儿的雪天还有买卖不成?”外头路上都听见霹雳吧啦拨算盘的声音,杌子纳闷,这是赚了多少? 巧儿拨珠子的手一顿,抬起一张哭丧脸:“按她说的价,加起来真就是二百五十!” “啥玩意?” “杌子兄弟,”巧儿抹脸:“姐说的是姐自个儿!二百五卖了人家两个戏匣子,一台缝纫机……” “哈?”杌子吓得退后一步:“姐你被黄仙儿上身啦!一个戏匣子就得一百五!” 不光那些,她还薅走我一个大箩筐,在我眼前头扛着缝纫机就走了。巧儿有气无力:“可不就得仙儿上身才能干这种买卖!我求仙儿保佑那个女娃子别再拍我家门了!” 杌子回去跟常梁一说,感叹:“那女娃看不清样子,咋就这么邪性,巧姐那样比狐狸还精的人也赔她手里了!”所以可别再提我让她挑走二百来块钱旧书的事了,巧红姐这回二百五就叫人扛了三个硬家伙呢。 常老大刚歇口气,正说今儿这破天竟是事的时候,闻言就道:“把巧儿叫来,我问问。” “所以说她卖了两条小黄鱼给你?”常梁说:“我看看。” 金珠子上有不少指甲印,常梁用镊子挑出一枚,打起手电细瞧上头留下的一点纹路。 常梁算是雪省消息最灵通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了,昨儿半夜三市林场破获了省城恶偷大案,他今天上午就接着电话了。内情不清楚,但有人提醒他最近要刮大风了,让他小心着点儿。 常梁倒不大紧张,那起人他听说过,但从没销过那些赃。倒不是常梁多高风亮节,而是那伙偷儿的前任老大忒精,从不在周边城市销赃,往往一趟车上得手了,就着那趟车随便下个大点的车站就地给卖了。前些日子听说换了头目,常老大还猜度前一任私藏的宝贝最终会落到谁手里呢。没成想这就被连锅端了。 杌子跟他时候久,上半年听常梁嘀咕过好长时候,说市局弄了个什么‘痕迹检验室’,以后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叫他们收东西都警醒着点,别被人拖进沟里去了。这会儿见常梁打着手电看那金珠,就问:“这点纹纹还能查出是谁不成?” “没见识!叫你多学几个字不听。”常梁用手电照他眼:“六零年北边老大哥就帮忙弄了套刑事技术,去年京市靠这个指纹技术破了一起大案子……” 巧儿尴尬的上前:“这可能是我弄出来的,她给我的时候,手还捂在手套子里呢。” 巧儿叫屈:“那我不得掐掐成色么?” 常梁直接用手把金珠抛还给巧儿,冷着脸道:“行了,你也别心疼了。那一批牡丹牌的戏匣子我知道,都是六六年的压库货,我叔用四成半的价收过来的,再加上台蝴蝶牌旧缝纫机,二百五的价不说多赚吧也没亏!” “二百五”说得格外重,巧儿捶着胸口低头出去了。 等人走了,常梁才叫杌子:“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杌子挠头:“省城几个黑市我都问遍了,没有特别厉害的生人露头儿。会不会是和另一伙贼干上了?” 常梁摇头:“不能,这不像贼盗的手段。要真干上了,那些人八成直接把同行‘山葬’了。” “今儿卖金子的女娃子,来咱们巷子两回了,回回没人看见她咋进来的,出去时也跟不上。会不会……?” 不等杌子说话,常梁自己就摇头了:“林场那头的事是昨儿半夜发生的,三市林场离省城那么远,咋都不能是她。” 杌子噗嗤嗤笑:“这场大雪下的火车都停了,她会飞啊!大哥你咋思量的呢。” 林星火不会飞,但她跑的快,尤其在能走直线的情况下。 林星火右手上又多了个筐。不亏是省城的土产公司,药材量大种类还多。林星火把赤脚医生培训证给售货员一看,人家也没要票,爽快卖给她好些药材。 “被这场雪堵城里了?”售货员大姐伸头看了眼门外放着的草披子裹着的一堆东西,同情的说,“不行就上火车站凑活一宿吧,那里暖和还不要钱。”雪停了,可能半夜能有车呢。 林星火道过谢,大姐目送这女娃背上一个筐,左肩膀扛起草披子,右手还拎着筐,摇头叹气:“进药材还得带着铺盖,这村里得穷成啥样,连旅馆的钱都不给报。”边说边在本子上记上“放马集公社不咸屯生产大队、林星火”,名字后头打个勾就完了——她们这是土产公司,不是药材公司。都是各地乡下收来的土药,人药材公司挑拣后的,压根不用记哪种药材的量,直接划拉上总重量就成。 之后这张小小的售出单在省城联合三山市严查林场附近公社社员知青时,林星火成了有切实不在场证据的第一波被排除人员。唯二心里有点疑惑的不咸屯老支书和大队长还给做了证:“我们这里缺医少药,好不容易林星火同志是带基础的培训学员,我们大队就派她进城买药材。这孩子实诚,没去县里,自己掏钱去了省城,怕我们给报销路费,车票都给撕了。” 老支书对调查员说的时候简直红光满面:“林同志在‘赤脚医生培训’摸底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县医院的培训老师都夸嘞!同志,你把我说的这段也记上呐。” 调查员严肃的脸上带了些无奈,好说歹说才脱身。 划掉林星火的名字,把备注的“车票?”也涂了,他跟同事抱怨:“出事那天风大雪大,但离暴风雪的级别还远点儿,上边误报暴风雪怕影响不好,雪一停就恢复了列车。堵在车站一天一.夜的人生怕火车又停发,那是疯了似的挤上车,检票员都给挤伤了俩,车票这个根本没法查。”调查员怀疑林星火也是没买票的那波人里的一个。 “得,又白跑一趟!听说这个林同志正经有点能耐,主任催命似的叫咱来调查。你说一个十六七的小闺女,能厉害到哪儿去?” 同事坐上爬犁:“人家考了第一名,还敢去省城买药材,这还不算有本事!” 当然,这段小插曲压根没传到林星火耳朵里,自老支书那里就给截住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此时,扛着一座小山奔跑在雪地里的林星火被狲大爷叫停。 林星火就见兔狲从她脖子上跳下来,从胸口的长毛里掏来掏去,半晌掏出个鹌鹑蛋大小的红缎布团。 “这是什么?”林星火瞧着有点像魏奶奶包钱的手绢,就是小了点。 兔狲小心翼翼的伸出爪勾勾挑开缎子四角打成的结。这么点儿布,还像模像样的打了个包袱? 林星火正蹲着瞧,忽然——散了结的红缎子在她眼皮底下迎风长大,直铺了丈宽才停下。 兔狲得意的舔舔爪,抬起方圆方圆的毛脸儿:“把缝纫机那些东西放上来吧。” “这是储物袋?”传说中能容须弥的芥子袋! “差不离吧。”兔狲费力的重新打上结,大约觉得动作不好看,它还道:“用的时候只解开一角就可。”狲大爷可是为了叫你这人类看清楚才费力展示的。 打上结的红缎包又缩成个鹌鹑蛋的小包袱,兔狲又把它藏进胸口的毛毛里。 “不会掉么?要不我给你脖子上挂根红绳?”林星火担忧道。 兔狲不屑的瞟一眼扒着篓沿凑热闹的狐狸崽儿,毛嘴巴撇的要接地:“跟这仨蠢狐狸脖子里挂个铃铛似的?”狲大爷表示那是没用的宠物或是做苦力牛马才会戴的物件儿。 林星火偷偷摸了下自己的小木牌——就算认主了,她还是习惯把木牌挂在脖子里。 天还没黑透时,林星火成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兔狲帮她把新买的东西取出来,林星火此时此刻才有心情整理上一次从黑市买回来的东西。 将装了灵莲子的木匣子同点螺葫芦放在炕桌上,林星火正翻拣书册的手忽然停了。 “嗯,这两个给我的感觉,有点像?” 盘成一团的兔狲奋力地撑开一只眼皮,又慢慢阖上。 林星火用两根手指帮它把眼皮撑起来:“看看,为什么会像?” 狲狲气到膨胀! 甩开人类的手,兔狲嘭的一下跳到林星火的头上,缩回爪勾,给了小伙伴两记猫猫锤。 林星火理亏地顶着头顶沉重的分量,用獠牙匕首的尖儿小心翼翼从葫芦嘴除凿开一个小口: 兀的,一股精纯的木灵气从葫芦口溢出来…… 所以,她们费劲巴拉的从林场到省城的折腾,最珍贵的宝物却早已在家里了?, 21第二十一章 宝葫芦籽发芽了 林星火记得黑市的常老大卖给她这只葫芦的时候曾说“这原本是成对的摆件, 另一件被京城的行家收去了”,因不成对了,这才三百块卖给她。 当时还是兔狲贡献了一根小山参, 她才买的起。买到手后林星火还有点嫌贵后悔了呢,实在是这葫芦太合眼缘,神使鬼差的叫她舍不得放弃。 林星火当即闭目打坐, 将这股精纯木灵气纳入经脉, 催动自己的灵力带动运行小周天。只有运行过完整的小周天,灵气归于气海后, 从外界吸收的灵气才能成为自己的:这个过程中灵根不断吸纳外界灵气, 灵气在筋脉运行中也不断逸散,逸散的灵气一部分进入血肉中锤炼肉身, 一部分重归体外天地。 浓郁木灵气带来的惊喜远超预期,林星火的灵根在吸纳过程中竟然撬动了一块暗沉杂质。林星火不敢停下,她一圈一圈的运转灵力,灵气不断冲刷灵根。终于, 在筋脉饱胀、小周天运行到极限的时候,斑驳的翠色灵根上剥落掉一小块污渍,露出嫩竹一般的内里。 灵根随个人资质各有不同形状,林星火的灵根像株只有三根枝杈的矮树苗,树苗本该如碧玉一般纯净清透, 无奈周身沁满杂质,深深浅浅的污浊遍布灵根, 有如附骨之疽。这次借助精纯木灵气竟然逼出了右枝杈上半截的杂质——仅仅只净化了这一点灵根, 林星火吸纳灵气的速度就提升了一层。 林星火内视时,是怎么看怎么觉的这截嫩翠的小尖尖十足的可爱。 “你不去涮涮?”兔逊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好像被堵住了鼻子似的。 恋恋不舍的把意识从内观境抽离, 林星火醒来才发觉一股恶臭缭绕身侧。以往她修炼时最爱依偎着她的狐狸崽们逃的远远的,兔狲尤其过分的跳到了房梁上,用粗长的毛尾巴护着鼻子,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她。 灵根乃修士本源之根,内观体道时才可觉察具体形态,其实于修士身体来说应是无处不在。是以,林星火逼出灵根杂质就导致她全身上下都覆盖了一层黑色油泥。 林星火微窘,赶忙去西屋清理。薄薄的污垢十分顽固,林星火无法,只得先用雪搓,搓过两边之后再用热水泡,好不容易才洗干净。冰火两重天之下,竟然把皮肤内的杂质也逼出了一些。这倒是意外之喜,林星火捏捏自己白了一点的手臂,也对接下来洗筋伐髓的盘算更多了几分底气。 再看葫芦,好似被拭净的蒙尘宝珠,漆面和螺钿层层剥落,露出墨绿色的温润葫身。内里所藏浓厚精纯的木灵气虽已逸释,葫芦本身却带上了灵蕴,现在的葫芦,一眼望去,就知是个宝贝。 林星火拿起葫芦,只觉触手如羊脂软玉,晃一晃,里面竟沙沙作响。将葫口扩大了一点,意外收获了两粒葫芦籽。 兔狲伸头看看她手里的葫芦籽,又瞟向炕桌上装着莲子的盒子,狲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长起来:这个人类它没选错!合该是它道途的好伙伴,好厨子! “若刚刚是锯开的葫芦口就好了,做个塞子,还能盛东西。”林星火兀自可惜。 “等你把葫芦种出来,到时取一节葫芦藤,稍稍炼化成塞子……”兔狲道。 林星火听它那有点藏不住雀跃的上扬尾音,感觉有点怪:“怎么就肯定我能种出来呢?”明明得到灵莲子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时兔狲只想让她服下莲子助益根基,根本就没动过种莲子的心。 兔狲用尾巴挡住毛嘴巴,有点心虚:“修士么,冥冥之中感通天地,这葫芦自晦不知多少年岁了,却被你一眼相中。这就是有缘……” 林星火突然扒开尾巴,盯住它的眼睛:“说实话。” 兔狲惊得“咪呜”了一声,才气恼的回答道:“真的!你能发现葫芦,还能找到葫芦籽,再加上得到灵莲子时你自己就先想着种它,这就表明你有天赋!” 天底下所有生命都有求生延续的本能,灵植也一样。林星火相中葫芦从而得到葫芦籽,应该也有部分原因是得了葫芦自身灵韵的引导,是葫芦籽想发芽想生长的渴望所致。这样一看,林星火的天赋还挺强,未炼气时就得到了这葫芦。 “有什么天赋?”林星火愣了下,不敢置信:“你是说我的天赋是‘种地’?” 兔狲却越说越兴奋,喵嗷道:“种地有什么不好,你知道多少开灵的妖巴望着有这份天赋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至于填不饱肚子!” 所以填不饱肚子又是怎么回事? 林星火边想边拿起水杯,下一秒喝到嘴里的水直接“噗”了出去。这水坏了?林星火望向杯内,清凌凌的没有问题。可喝到嘴里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腥气和苦涩。 正起劲的兔狲兀的停下,背对着林星火蹲下,却悄悄竖起耳朵不放过一点动静。 林星火将暖壶、水缸里的水都尝了一遍,甚至还从井里新打了一桶水,无一例外地都有苦腥味。 异常沉默的兔狲引起了林星火的怀疑,把水杯放在兔狲爪前:“这个原因你知道?” 林星火之前喝水吃饭,并没有异常。 兔狲从毛毛里摸出它的小包袱,爪勾挑开一角,林星火眼前就出现一个装满水的木桶。“之前喝的都是这个水。”它舔舔毛爪,不敢看林星火。 “自你突破先天进入炼气之后,喝、喝的都是这种桦树水。”兔狲底气不足的补充道:“炼气之后,没有灵气的凡食难以入口本是修士常识。”林星火为了那群盗贼仓促突破,它便暂时隐瞒了这‘后遗症’。 突破后,她的五感确实更敏锐许多,空气中细小灰尘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林星火忽然想起自己吃妖猪肉干的时候确实觉得不如从前好吃,但当时心力全用在别处,根本没多在意。 像是想起什么,林星火起身,从西屋架子上捞起个红薯掰下一块啃了口:“呸呸!”柿子、松子…乃至白菜叶儿,通通都变了味。 “高阶修士才能辟谷,你知道吧?”林星火平静地问兔狲。 狲大爷脑袋轻轻点一点,小爪子乖巧的并在一起,看的林星火又好气又好笑:“所以,我这是要饿死的意思?”古修士入门后有灵食可饱腹,现在她们一穷二白,妖猪肉经过这些日子的消耗,也已经所剩不多了。 “人类修士可以用灵力涤除凡食所含杂质,就像你们自身洗筋伐髓一样。”兔狲踩踩毛爪,眼珠雪亮雪亮:“所以说修士得天独厚么。” 林星火揉揉眉心,终于把她俩从相遇到现在的事串了起来,怪不得兔狲的初衷就是要让自己做它的厨子!从前林星火还以为是兔狲没吃过人类食物、被她的手艺虏获才赖留下的。感情都是这只黑心狲预谋已久! 小修士的脸有点烧得慌,但林星火坚决不承认是自作多情臊的,将之都归结为怒火! 噌的一声,久违的,人类和兔狲再一次打了起来…… 酣畅淋漓的打了一架,该人类承担的重负仍然得扛起来,林星火面无表情地灵气洗米、灵气涮菜——半道灵力用尽,不得不打坐恢复后继续。 兔狲挤开狐狸崽儿,殷勤的帮忙递菜叶。林星火现在更知道那只妖猪的稀罕了,看在兔狲从没有恶意还主动分享的份上,小修士的脸板的也不是那么硬邦邦,相反,还有点同情这只狲:“你经常挨饿?” 恐怕饿了很多年了吧?兔狲跟她说过灵气潮汐的事,还说自己有‘兔犼’血脉,林星火猜度着兔狲怕不得活了上百年了? 狲大爷不知人类正暗搓搓把它想成百岁老狲,解释的倒很详细:“凡兽突破‘聚灵’‘通智’两个阶段便是灵兽,灵兽修为到化形期可为妖修。而不能通智只凭本能吞吐灵气的是妖兽。但无论灵兽还是妖兽,吃喝睡觉都能增长修为,但不吃的话也饿不死,至多就是修为增长缓慢。”跟人主要修炼神魂不同,兽修的是肉身是血脉,兽类灵智驽钝,但天生肉.体强悍。 但水还是得喝,一般可以饮用地下泉水或者树生水。比如兔狲拿出的桦树汁,或者南方才有的竹沥,都是杂质很少的好水。 一般而言,灵兽修为到高阶化形时才能说话,兔狲如今修为只在通智期,也就堪比人类炼气中期,但它却是有意识起便能说话——兔狲觉醒的传承不全,传承里没有的事情,这只年轻逊自然没办法知道。林星火比它还缺乏修界见识,就更不能晓得。 一人一狲聊的飞起,兔狲还扒出一段家仙见识分享给小伙伴:“我见过一个有些道行的黄仙,还能幻化做人,好像还做过富贵人家的供奉。”供奉它的人家早落魄了,但那只黄仙的排场仍然大的很,变幻成人做老爷,家里还请了管家仆从。兔狲遇到它的时候,正是人类讲究破除迷信的时候,黄仙正计划北逃。当时狲大爷还小,一照面就被人家的气派镇住了,险些被忽悠做了那黄仙的马卒。 “那种修行法门进境快,可忒依赖人类。一旦碰到运道旺盛正气足的人,被人家看破,道行也就散了。”兔狲瞥一眼狐狸崽们,他听说黄仙后来在个官员面前露出了马脚,邪不压正,沦为了一只普通黄鼠狼。 林星火正觉得小狐狸们比从前聪明了许多,她念诵的经文好像有点作用。两个不由得又把话头落到“聚灵”关卡上,兔狲生来便已聚灵,它知道的也不多,只道:“多喂点沁了灵气的食物,早晚能度过。” 白了这只夹带私货的狲一眼,林星火从它的盘子里拨出一些猴头菇给狐狸崽们。说来也奇怪,小狐狸们素来无肉不欢,今天喂它们这些用灵力冲刷过的菌子蔬菜却吃的欢实极了。 * 大队老祠堂,屯子冬日里开大会的地方。 “公社真批准咱们大队设立卫生点了?” 老支书笑的长脸都圆了半寸:“那可不!公社说这会赤脚医生培训摸底考试的卷子用的是以前结业时出的题!小林答的好,不仅是第一名,分数还上了八十,这都达到以前优秀学员的成绩了。公社周主任说特事特办,批准咱们屯设立卫生站。” 林星火正端详自己的卷子,县医院下来的培训老师很负责任,错误的地方不仅划了叉还把正确答案写上了。只不过林星火看那正确答案,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写的是对的,这两个师门方子经她的手后来已经成了特效方剂,只是现在人家不承认。得!下回考试前还是再被一遍赤脚医生手册上的方子吧。 魏春凤握住她的手:“真厉害!” “你都出名了,人都知道那个用狼拉爬犁的好学生是咱们不咸屯的了!” 林星火腼腆一笑,自从做了个爬犁,家里小动物们就疯了,大黄更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明明是只威武的大灰狼,却跟个狗子似的看见爬犁就兴奋。现在大黄自己都会套绳子了,她不出门的时候还拉着兔狲和狐狸崽们往南山坡上跑。偏天公作美,这些日子接连下了几场大雪,正是好玩的时候。 她低声向魏春凤打听宅基地和自留地的事。屯里有规定,外来落户的人得住满一年且对屯子有贡献才给批宅基地,但林星火等不了了,光靠她那点灵力,吃顿饭都得打坐恢复两次才将将够用,实在是灵力不够使啊!尤其肉类杂质更多,大黄打来的兔子挂了一排,愣是吃不进嘴里。林星火打算自力更生,发挥自己“种地”天赋了。 有了宅基地,才能就近划分自留地。 林星火试着将一颗莲子和一粒葫芦籽分别泡进净化过的水里,修炼时都将水钵放在膝上——每每这时,她身边还有三只狐狸崽儿、胖兔狲外加一只大黄围成个圈儿,据说从她体内逸散出的灵气毕竟经过梳理提炼,远比外界的纯净好吸收。——小半月功夫,葫芦籽竟然比莲子先出了小芽儿,是以林星火迫切的需要一块自己可支配的田地。 魏春凤听了,笑道:“你相中哪块地方了?你现在住的院儿确实忒偏了点,屯子还有几处好宅地,你就说看上哪里了,指定没人反对!” “诶,静一静!”魏春凤站起来,“趁人全乎,我提个事咱们举手表决一下。” 她男人陈来福蹲在角落里,闻言撇撇嘴,这女人就没她不敢掺和的场合! 魏春兴瞟见姐夫的神情,心里一突,他姐这日子过的:姐夫外边怂家里横,早不满他姐这个泼辣性子,整天拿他姐就生了一个闺女说事,连带捣鼓着陈家公陈家婆心上也起了疙瘩,姐姐在家没肃静过一天。魏春兴揽着小外甥女,悄么离陈来福近了点,吸吸鼻子偷偷闻陈来福身上有没有别的什么味儿。 魏春凤可不知道自家兄弟正用“狗鼻子”帮她查岗,满面春风道:“县医院下来的老师都批准小林不用每堂课都去报道,只要参加小阶段考试就行——咱们屯卫生站虽然还没建,但最要紧的医生已经有啦,这卫生站也就是收拾出两件屋子的事儿,对不?” 老少爷们都笑:“对!” “既然咱们屯有卫生站了,那卫生站所属的鸡鸭是不是能养起来了?还有收药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上章程了?趁现在地里没活计,咱们学公社夜校也组织个学习班儿,请小林每礼拜给咱们上一堂分辨常见药材的课,剩下的时候有记不住认不准的大家相互学学——也是给老爷们、娘儿们个闲磕牙的地方,大家伙有活就拿来干,边干着家里的活儿边就把药材认识了,还给家里省点柴火!这事成不?” “那咋不成?”有大婶立刻说:“没比这更好的事了!家里活儿也就那些,拿哪儿不能干,咱就说热热闹闹的,不就比啥都强了!” 旁边后生就道:“婶儿是瞧够咱叔的板脸儿了!一屋里整日家对着,咱叔那脸长得还跟生气似的,不说话的时候怪怕人的。” 大婶一巴掌呼本家侄儿身上,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你个小子算啥鸟!少咧咧,你问问你娘去,问她烦不烦你爹那张老脸!” 大家伙哄然大笑,大婶又说:“我也提个建议,小仙姑给咱上课的时候咱都规矩点儿,娃子活计都别往处带,谁能卖力听课谁来,那不得空跟上过课的人学也一样!” 她那侄子带头第一个叫好。 魏春凤从本子上记下大婶的建议,把话头转了一转:“这一来,小林的担子又加了一份。本来吧,这赤脚医生人家就是为了集体考的,现在还得教咱们认识草药。说到底,小林落户到不咸屯这几个月,咱们光沾她光了,现在也该给小林个定心丸!我提议,趁早给小林分块好宅基地,帮她安好家!” 王胡子就笑:“这哪是给小仙姑吃定心丸,魏主任这是变着法儿跟小仙姑要定心丸呢,你这是怕小仙姑跑喽!” 他好兄弟岑大柱的二叔说:“春凤这话提的正是时候,还真是越早越好。” 别人都知道岑二叔是县建筑队的临时工,消息灵通,纷纷都打听咋回事。 岑二叔道:“还能咋回事,别的大队眼红呗!往年又不是没有一个大队送去上学的两人都考不过的事儿,你说这刚开始培训咱小仙姑就合格咧,哪个大队不馋的慌!就是公社,怕也想摘桃子嘞,公社卫生站的两人那水平……反正给人家县医院的先生打下手,人家都不愿要。你们想想,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几百口人乌央乌央的举手,七嘴八舌的同意魏春凤的话。 魏春凤满意的点头,从自己笔记本上撕下那页给林星火宅基地的申请书,从兜里掏出小铁盒印泥,小心的沾了一点自己先摁上手印,然后把纸传下去,社员代表自觉接过来,一一摁了。有社员不舍得蘸印泥,从前头摁完的代表大拇指上抹一下,哈口气给摁上。 最后传到老支书手里,老支书摘下军大衣兜里别着的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也摁上手印。大队长黄大壮早举着大队章子等着盖了,老支书签完,他啪一下把章盖在同意两个大字上。 要把这页纸收起来时,黄大壮才想起来:“嘶,诶?小林,你想要哪边的宅基地?”屯里还有好几块地方不错的宅基地,或者直接把现在的院子划给她也成,开春了大伙帮忙把院子盖齐整就是。 林星火站起来:“我现在住的院子是大队帮忙修的,结实宽敞,地方也大。我觉得把这个院子改成卫生站就不错。宅基地就划在南山坡半截腰上,乡亲们知道我家兽口多,放在那儿更方便点儿,也还能提屯子挡一挡后边山里下来的野物。” “那哪成!”魏春凤没料到林星火竟然连南山的院落也贡献了出来,头一个不同意:“这也太吃亏了!” 魏奶奶瞅了侄孙女一眼,道:“没错!个人不占集体便宜,但集体也不能占个人的便宜,小林这娃儿心忒实!咱们大队不能这么做。” 还真不是无私奉献那一套,而是林星火真觉的那块地方好,半截腰建房子,不光她和家里动物们进山方便,更重要的是后头藏着的那一大片山坳子就能当林星火的私人地盘,那地方陡峭别人下去难,可对林星火太简单了。山坳子又深又大,南边能晒着太阳,北边有高山挡风,里头还有个不小的水潭子,最妙的是南面下边岩石重叠暴突,人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的视线被遮挡大半,林星火准备在悬崖边上再种点树苗和藤蔓,弄个树篱直接隔开悬崖和小路。 林星火笑道:“真是很方便我自己。我住的高,屯里有啥事远远就能看见。到时候在卫生站门口也跟村口似的树口钟,有啥事我拉钟就行。”她在山坡家里时拉钟叫她也成。 “暂时没有其他医生时,我住的离卫生站近点更方便,主要是那边空没有遮挡物,我的脚程从山上跑下来也就几分钟。那边地方大,不管是收药材炮制药材、还是鸡鸭院都摆布的开,也不搅扰四邻。现成的地方,对我个人和集体都好。”林星火解释。 还有一样,林星火留在心里暂时没提。她从黑市买来的那些书里头有一本京城红星酒厂六三年出版的酿酒技术手册,林星火本身就会酿药酒,这本册子她看过,非常实用,条件简陋一些也能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咸屯西山上有许多越桔灌木,越桔的叶果都能入药,尤其红彤彤小浆果还是酿酒的好材料——林星火跟着采秋队往那边山上去时,发现除了半大娃儿们摘些,大人们都不大弄这个,果子小又麻烦,还不像笃柿那样供销社肯收购。于是好些没摘的越桔就白白烂在了山上。 西山是一堆和缓的山坡,跟老林深山也没连着,只要注意点,是男女老少都能去的山。要是能利用好,也是座宝库。林星火就想起来大队长他们晚上巡逻用酒驱寒时都不舍得张嘴儿,个个用嘴唇抿一下就算了,去公社考试的才知道不咸屯最开始是由别处迁来的几十户人家组成的,屯里没有会酿酒的人家,只能从公社买或者换,那价钱着实不便宜。 老支书、大队长和妇女主任都拗不过林星火,更别提没对林星火说过半个“不”字的其他社员。宅基地划分落了定,再就是自留地。整个雪省都地广人稀,百分之五的人均耕地标准算,林星火有三分自留地,照她的意思直接搁在宅基地附近,建房子的时候用碎石头划出来就行。自留地不多,但不咸屯家家户户都有个大院子,前后院加起来能有一亩地——黄大壮在地图上标记时,直接给林星火扩到前后各一亩,写明了是地理位置补偿。 王胡子的媳妇金招娣没来,林星火便直接跟他道:“听说金小婶娘家在金家窑公社,我想跟他们窑上买些砖,您帮我问问用不用砖票?” 喜的王胡子直乐:“乡下砖窑,哪儿用的上砖票?金家窑的砖确实不错,十里八乡都在他们那里买,我回去跟你婶儿说一声,她回娘家时顺道就给办了,方便的很。” 林星火不懂这些,又问了下数量价钱。王胡子就道:“要是光用砖瓦,魏奶奶家那样的三间屋约摸两万五千块砖,多点少点倒不打紧,用不了窑上都给退。一块砖二分钱,要的多还能便宜,但咋都得四百多块。瓦也能从金家窑定,一千二百片小青瓦差不多又一百块。檀木、椽子这些倒好说,你跟着咱们一起,到山里挑好树,我们砍了运回来,明年开春了你到砍树的地方补几株树苗就行。”新批的宅基地有砍伐树木额度,就是得让小仙姑保驾护航。 这年头造个大瓦房至少五百块,少有人家拿的起。若不是这样,哪家不愿住结实亮堂的砖房呢。 林星火听出王胡子的话音,钱倒不是大问题,但胡子叔的意思是冬天砍树? “这会儿砍树?”她问。 王胡子是看出小仙姑有钱来了,笑道:“树啥时候砍都不要紧。但砖瓦最好趁冬里雪厚的时候弄回来,金家窑有专门运砖瓦的大爬犁,比雪化了用骡车拉方便多了。现在准备齐了,正好趁生产队还没大忙的时候,开春化冻就盖起来。” 两人正说话,角落里陈来福一脚踹翻了魏春兴,嚷嚷道:“你用你那狗鼻子,瞎闻啥?” 魏春兴攥着拳头,盯着陈来福的眼珠子都泛红了。 陈来福这人欺软怕硬,诚心朝魏春兴微瘸的左腿上招呼,旁边人看不过去:“春兴怀里还揽着妮儿呢,你也不怕摔着你闺女!” 陈来福骂骂咧咧,囡囡抱住舅舅的脖子,眼泪扑通扑通的从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掉出来。 “囡囡!”魏春凤挤过来,先抱起闺女,然后扶起弟弟,反手给了陈来福一耳刮子:“你打我弟弟?” 陈来福看面子比命大,他气的脸紫胀,指着魏春凤:“跟你这疯婆子是真过不下去了!”说着就四处撒摸,看到墙边立着的胳膊粗的门闩就举起来乱扫过来,“看我不教训你!” 林星火皱了皱眉,走过去,单手钳住门闩,手腕一动就夺了过来。 魏春凤不愿把林星火牵扯进来,陈来福脑子有病,他分不清好赖,这会丢了面,回头指不定就怨恨上小仙姑了。这人没胆子当面惹小仙姑,可他那张嘴,魏春凤最清楚不过了,胡编乱造的给小仙姑添麻烦。 她上前把林星火挡在身后。 囡囡抱住她舅舅的腿,吓得直哭。在林星火背篓了睡觉的兔狲和狐狸崽醒了,兔狲直接跳出来,抱住林星火的后脑勺,毛下巴搭在她脑袋上,津津有味的看热闹。 拆了绷带的狐大爬出篓子,跳下地跑到了囡囡跟前,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扫小女孩的脸,再嘤嘤叫几声,三两下就哄好了小娃儿。 林星火赞叹的看一眼贴心的狐大,抬手扒拉了下脑袋上沉重的负担。 陈来福确实不敢当面跟林星火大小声,他柿子挑软的捏,恶狠狠地看没跟他还手的魏春兴:“再他么冲老子乱嗅,早晚把你狗鼻子豁了!” 魏春凤气狠了,指着陈来福正要骂,小囡囡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舅舅问他身上的鸭蛋香粉味哪来的?” 小小的女娃口齿清楚,刚从办公室急匆匆过来的老支书脸都黑了:“陈来福,粉味哪来的?” “冤死人不偿命!”陈来福跳脚:“啥鸭蛋香粉,我不知道!他说你们就信?” 乡下人不知道鸭蛋香粉是啥,还有人以为陈来福偷吃了小舅子的鸭蛋呢,但他这做派,却叫人往歪处想了。 “仗着鼻子好使一点,成日家闻这个闻那个,你咋不闻闻你们姐弟身上的馊味呢!空口白牙就啥味,我不知道啥味!”陈来福推开人就想走。 魏春兴一把薅住他:“闹破了我也不瞒了!我姐清清白白的,是你这贱骨头自己丢人!” “他身上沾了鸭蛋香粉的味叫我闻着了,那是城里卖的压成鸭蛋形状的香粉,咱屯里没有,金家窑金寡妇倒是有一盒!胡子哥也知道,金狗子偷抹了粉来显摆过,我记得这个味!” 魏春兴直哆嗦,又生气又替他姐心疼。 陈来福抵死不认,别人鼻子没魏春兴好使,也闻不见,闹哄哄的不可开交。林星火被挤到墙边儿,这么多人她也分辨不出香臭,捏了捏兔狲的毛爪子,被兔狲甩了一尾巴,但狲大爷的爪子屈尊降贵的拍了拍小伙伴的脑袋。 林星火就知道了,眼见老支书捂着胸口直喘,她就开口了:“老支书,等卫生站拾掇好了让魏春兴来帮忙吧,他鼻子好使,药材种类、好坏一闻就知道,学起来兴许比谁都快。” 啥,小仙姑这是要教魏春兴学医?春兴小子这是撞啥大运了! 重新背上狐狸崽儿,林星火贴着墙就离开了。 老支书脸猛地一沉:“把陈来福给我绑到后屋去!” 陈来福不服气:“凭啥绑我,新社会还兴屈打成招的?你们不是公安,谁敢绑我!” “我不是公安,我是陈家的族长!”老支书恨声说:“你问问你爹娘,还认不认陈家的祖宗!” 陈来福的爹垂着头,不敢吭一声。 “往小了说,这是败坏家风的事。往大了说,这是流.氓罪!你以为公安不来抓你?”老支书一口唾沫一颗钉,“绑起来!有事我亲自去公社报案!” 王胡子上前就给了陈来福一拳头:“狗改不了吃屎!” 魏春凤把囡囡给魏奶奶,扶着弟弟追去听问。 剩下的乡亲面面相觑,有人说:“陈来福真……” “他那么个拖拖拉拉不爽快的人,囔囔唧唧的,有胆量跟金寡妇搞破鞋?别是春兴闻错了吧?” “那还能有假!你咋这么不开窍!”媳妇嫌弃他:“小仙姑刚说啥,她说春兴鼻子好使,让跟她学医!你还不明白?” “春兴这运道,没得说了!” 林星火往院落走,路上没人,兔狲蹲回她肩头,凑近道:“天赋异禀!那个魏春兴要是进林子找药,比野猪还好使……” 林星火不自在的挠挠脸,狲的毛毛蹭到了她耳朵,有点痒。 “上次秋捕,就是遇上野猪那回,我记得他的鼻子还没这么灵?” 兔狲不关心这个,它难得给林星火以外的人类眼神,只想支使魏春兴替它和林星火寻找老药,狲大爷最近穷的很了,小包裹里攒的药材都拿出来给林星火配药了,连桦树汁都所剩无几! “少打别人主意!”林星火拉拉兔狲圆不溜丢的小耳朵,“回去你继续泡药浴,鼻子指定能比他好用。” 单纯炼体不能帮林星火祛除杂质,她只能锻体的同时借助药浴、药蒸、冰冻、等手段配合着逼出杂质,过程虽痛苦,但效果还算不错。 在自己身上试验了几天,林星火决定给全家都安排上:小狐狸崽儿们用的都是稀释很多倍的药液,顶多感觉麻酥酥的;兔狲就不一样了,它皮糙肉厚,林星火用的药还得再添五成药劲才够用——偏偏狲大爷还挺娇气,三分疼被它作成了十分,林星火不得不强行“蒸狲”。 谁叫这家伙半吐半露的说什么南山深处接近不咸山主脉的地方,有一根通智期的妖植。坏消息是它跟那玩意打过一架,被臭晕了过去;好消息是那妖植毕竟是植物,十年八载的都挪动不了地方…… 林星火没打算招惹人家,但防患未然,夯实基础的心免不了更急切了点。, 22第二十二章 开光?香火? 刚进三月, 白天气温上了零度,岑二叔打头,招呼着紧着把小仙姑家的屋子给盖起来。他在县建筑队干了快十年, 造房子的事熟的不能再熟,叫侄子岑大柱拉他回了一趟建筑队工棚,不光拿齐了家伙式,还仗着人头熟在县百货弄来了一挂鞭。 鞭炮一响,黄金万两! 这就动土开工了。乡下起新屋是大事, 就没有从外头请人的, 都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自动自发的来帮忙, 也不要工钱, 管饭就行。谁家造房时来帮忙的人多,主人家就荣耀的很,这表明他家乡性好。 跟上回大队长号召修破屋不同, 那是集体财产, 林星火不用出面照管, 挨家给帮忙的人送些东西就行了。这次不能那样,得扎扎实实的弄好大锅饭菜, 用泥盔子抬到坡上去。壮劳力来的可多,与林星火相熟的魏春凤、金招娣这些妇女也来山脚下帮忙做饭。 金招娣撕了片白菜叶子塞嘴里, 啧啧称奇:“都是一样水土种出来的菜,搁小仙姑这里的咋就是好吃呢?生嚼都甜丝丝的。” 岑大娘指着东屋炕桌上摆着的一颗白菜道:“我将才进来的时候, 打眼看还以为是玉雕的嘞,水灵的不像话,跟开了光似的。” “可不咋地?”金招娣神秘兮兮的说:“我也寻思着就是这个事!” “啥事?” “开光啊!”金招娣说:“我跟你说大娘,你是没见着坡上的砖,见着就知道这事假不了!偏我这脑子, 一直不知道怎么描说,还是您老有见识,就是开光!” 岑大娘被她一惊一乍弄得有点懵:“砖咋了?不是从你娘家那边拉来的青砖么?” “拉砖那天我还跟去了呢。原来那砖啥样,也就是灰不溜秋,现在一块块润润滑滑,岑二叔还夸金家窑的砖好,哪是那回事,这砖是沾了仙姑的光了!”因她爹娘曾动过把小仙姑说给兄弟金狗子的心,接了林星火买青砖的请后,金招娣正经当成大事来办,一直悬着心:一怕她娘不死心冒犯了小仙姑;二是金家窑多烧红砖,难得烧窑青砖,怕给烧成花砖丢人。 王胡子和岑大柱两个下来帮抬盔搬锅,王胡子就说金招娣:“少跟大娘咧咧,雪盖了半冬的砖,哪有不滑溜的!” 他心里说媳妇没见识,青砖也就那样,那几根做檁、梁的大木头才是真有些名堂在里头。去年腊月秋捕队的几个兄弟去西山坡上套兔子的时候,顺便帮小仙姑弄了根能做梁的水曲柳,他们还说来年造物新木头怕是干不了,他们家里有攒的木料,到时候换给小仙姑就成。 王胡子家也有,还是闰年闰月里做的,在阴凉处‘养’了五六年,正是成材的好材料。王胡子就只等造物的时候来拔这个头筹,没成想小仙姑不声不响自己弄齐了木料,也不知道怎么捣鼓的这些活料,反正王胡子瞅着比他家那几根可是强多了。 林星火能怎么弄,借木修炼呗。 原本她修炼只觉出了好处,现在还得了趣味。当她成功祛除筋脉浅表杂质后,修炼就变得不一样了,运行小周天时,先前疼痛酸胀一扫而空,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像泡在温泉水里,轻盈的不像话,简直飘飘欲仙。若不是林星火现在的气海只能承受她每日完整运行十二正经小周天三次,她都舍不得停下修炼。 而且处理多了蔬果杂粮,林星火逐渐品出了妙处:冲刷粗粮杂果内含杂质的过程与她运功路径有异曲同工之妙,沿着植物脉络循序渐进不仅比胡乱驱逼更节省灵力,还有梳理激发植物自身功效的作用;新鲜完整的果蔬还会反哺一丝植物精华给她!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植物精华帮了她的大忙,大大加快了初步洗筋伐髓的进程。如今林星火至少达到了炼气初期修者的一般水平。 稍不留神,林星火就养成了“盘”植物的习惯,除了修炼,其他时候,林星火手里总会抱着捧着些东西,有时是颗大白菜,有时是个柿子……唯一可惜的是她手里的药材基本都是晾晒炮制过的,兔狲冒雪为她找到一颗指肚粗的小参,反哺的精纯药气直接助她逼出了灵根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污黑杂质。 新鲜木材尤带有一丝生机,林星火自然不能错过,那些青砖不过是沾了木头的光,受灵气沁染了而已。其实如果有人现在刨开山脚下这座老屋的墙,就会发现内里的那些土坯坚固光滑早就不在砖石之下了。 林星火和魏春凤各端着一大盆白菜肉丝汤,王胡子和岑大柱挑着两担三合面馒头给坡上送饭。 黄大壮吸吸鼻子:“忒香了!”他抬头一看,果然大伙都跟那要叨人的大鹅似的,伸着脑袋朝坡下瞅。 魏春兴放下手里的刨子,到背阴处抓了一把残雪搓净手,从石头上自己的挎包里掏出铝饭盒,眼巴巴的等着吃饭。 岑二叔从墙上跳下来,嗤道:“瞧你这点出息!”春兴这个后生真是个实诚人,特别吃苦肯干不说,脾性是真的踏实稳得下,他都起了收徒弟的心,可这臭小子被仙姑家的饭勾走了魂,为了蹭口吃的一心要在卫生站帮忙。 谁叫小仙姑先说下了卫生站包吃的话呢,岑二叔酸溜溜的想着,但半点没耽搁他挤开别人抢先去拿自己的饭盆。 魏春兴憨厚笑笑,他是真稀罕小仙姑家的饭,尤其是里边的白菜木耳菌子这些素菜,那滋味,跟他年前冒着被熊瞎子拍的危险拣的那小半片蜂巢一样好吃。 去年头一场大雪过后,魏春兴被林场几个亲戚邀着进了林场后面的山里一趟。那边松树多,山窝里的老林子也不算太密,本来没什么危险,不巧魏春兴被甜香甜香的蜜味引偏了道,居然碰上了个冬眠半道醒了的黑瞎子在掏石头缝里的蜂巢。魏春兴自己都不知道自个当时怎么那么大胆,竟然敢去拣熊瞎子掉下的那点碎蜂窝。本来还想留些给外甥女甜甜嘴的,可还没出林子就被魏春兴自己吃没了。 把头一个打饭的位置让给了岑二叔,魏春兴自己捞了一碗肉丝汤,岑大柱说:“多捞点肉,春兴!别抹不开面,今天上梁你出大力了!” 魏春兴不好意思地又舀了半勺白菜,拿了两个三合面馒头就到一边吃去了。 岑二叔边往嘴里扒饭边挑了一筷子肉给魏春兴:“傻!吃都不吃口好的。要是你跟我去干两年,保准给你改了这脸皮忒薄的德行!” “老话说‘铁匠冒冒烟,顶住木匠干几天’!”旁边有人笑:“老叔你自己现在都少干木工活了,咋还盯着春兴叫他跟你学木匠手艺呢?” 魏春兴不大说话,一边吃一边听别人说笑。吃完了涮涮饭盒,抹抹嘴又忙去了。 岑二叔看在眼里,越觉得他好。魏春兴倒不觉得自己忒卖力,他是打心眼里感激林星火,想多帮点忙。 王胡子等大家都盛好了一轮,这才去找自己的碗筷,突然余光瞟见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金狗子!你倒是自己回家跟你姐要个碗来,你拿老子的,老子用手捧着吃饭啊?” 林星火听见,忙把背上的筐卸下,虽然大伙都说自带了碗筷,但保不齐有忘了或碎了的,她就从代销点换了几个粗瓷大碗来备着。 魏春凤就觉得小仙姑实在是个妥帖人。 招呼金狗子过来,魏春凤替他打了满满一碗菜。金狗子连连道谢。 王胡子还是看金狗子不顺眼,岑大柱拉了他一下:“狗子这两天干了不少活,你别嗤他了!”而且之前陈来福的事,金狗子还来给作证了,他看着倒是改好了不少。 去年陈来福身上沾了金寡妇的香粉,陈来福抵死不认,金招娣回娘家替林星火买砖时就打听了一下,不成想几天前金狗子撞见过陈来福敲金寡妇家的门。金招娣回来这么一说,金狗子还特地跑了一趟给作证,这才摁住叫嚣的陈来福。 无奈“捉奸得捉双”,金寡妇那边一口咬定陈来福敲门是讨口水喝,公社派出所也不认可那所谓的鸭蛋香粉味儿,屯里只能教训了陈来福一顿就把人放了。 等坡上人吃完了饭,挑着空盆空桶下去时魏春凤就跟林星火道:“小林,我想把宅基地也划到这边来,就在下头老院的东头,你觉得咋样?” 林星火正盘算后边山坳的规划,闻言便道:“姐,你?” 魏春凤苦笑:“老住姑婆家里也不是办法,以前还和陈来福是一家子的时候,我住姑婆那里是照顾她老人家。现在不跟陈来福过了,我再住着,就像贪图那几间好瓦房似的。”姑婆虽就一个亲孙女,但魏家还有别的亲戚,她是真没这个想头,但保不齐别人不这么想。 “多亏你给配的药,养了这一冬,姑婆那身子骨更健朗了,现在搬出来我也放心。我是真不打算回去和陈来福缠磨了,反正我们娘俩儿也有宅基地,索性搬的远点清静。”春兴还叫她回家住,但魏春凤不想回去跟兄弟住,春兴都快二十了,有大姑姐在家不好说媳妇。反倒是住南山这边,等以后山脚老屋改了卫生站,春兴在卫生站帮忙,那也很近便。 林星火就笑:“坡上多的木头砖头,回头给你拉去。” 魏春凤忙摆手,笑道:“陈家院里的那堆木头都是我嫁过去我攒的,春兴那边还有三垛土坯砖,尽够了!就我们娘儿俩,起两间屋够使就行。小林,之后哪天你去公社考试的时候叫我一声,我也一道去公社跟陈来福把婚离了!” “那我下星期六叫上你?公社户口办公室周六上班吗?”林星火不大会劝人,再说以她看来也没什么好劝的。只不过搁在如今的村里少有离婚的才显得魏春凤的选择有点惊世骇俗。 这时候乡下起房子很快,尤其来帮忙的人多。打地基用一两天,盖房用几天,之后就是涂大白、晾房等一些自家做的精细活。 赶在惊蛰的前一天,三间正屋两间厦房整整齐齐一排屋就造好了,岑二叔做的老式的门窗十分见手艺,连石头堆砌的院墙他也给弄得分外美观。 林星火这处院落前后宽敞不说,厦房东西两溜离墙还各有近四米远——这是大队给她的补偿,修下头老院时是林星火出的工钱和肉。他们这地界宽敞,根本没人计较这个,反而觉得林星火把老屋拾掇的那么好,现在让出来是她吃亏了。 完工这天,放过鞭,大家伙就帮着拾掇了下剩余的砖瓦石头,摞在后墙备着日后有用。谁知金狗子揣起一块青砖,在大伙眼皮子地下一溜烟跑了。 气的他姐夫王胡子直瞪眼。 岑大柱笑的直不起腰:“我说这小子这么积极干活,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旁边人问,王胡子抹把脸:“年前不是枪毙了一伙子贼偷么?里头有个新入伙的叫麻子,是金家窑公社的人。金狗子这小子原来和他一起玩过,还被公安叫去问话了,给这小子的胆都吓破了。麻子给法办了,他爹娘怨这个怨那个,还去我老丈人家闹过,不知跟狗子说啥了,他也这么大了、还是个男人,愣是吓得不敢在家睡了。跑他三个姐家,这家借住两天,那家蹭几宿……听说咱屯小仙姑开春起房子,过了十五我丈人就把送我家来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这是听信了他姐说的开光,憨货抱起块砖就跑啦? 在场的人心也有点活,到底不好意思拿砖头瓦片啥的,毕竟这是钱买的,人家以后还用得着。大多数只摸了摸砖墙就罢了,只有几个拣了些碎瓦片啥的回去摆在堂屋里。 王胡子拾了几根木工削下来不用的粗枝,说:“我拿回去烧火。” 回头他就都给藏自家炕柜里了,挑出一根最粗的刻了两个木头牛,一个给了自家闺女,一个给了岑大柱的闺女岑铃铛,还悄悄跟王大娘说金狗子:“不识货!咱彩锻别提多稀罕小牛了,睡觉都抱着呢,我瞧睡得更踏实了。” 王大娘就冲南山方向拜了拜,嘟囔两句“仙姑保佑”的话:“仙姑住的地方,不是庙宇,胜过庙宇!以后你媳妇偷烧香的时候,叫她别求什么仙儿保佑了,直接朝南山拜拜多好!” 私下里这样做的人家还不少。 就在林星火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她这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建造在半山腰的宅院,就成了不咸屯中老年乡亲心里默认的敬香祈福地了。, 23第二十三章… 可巧, 七三年的惊蛰日和农历二月二正好在同一日。 大清早,林星火趁着旭日东升之际吞吐紫气, 刚打坐修炼过一个小周天,魏奶奶便带着囡囡过来敲门。 一个老一个小,林星火不敢怠慢,一步跨出兔狲和狐狸崽围成的圈,快步转到前院去开门。魏奶奶拿着个簸箕,说要教林星火“打囤”。 “就是用草木灰在门前画几个圈,圈边画上梯子, 这就是‘囤’,囤里画十字,最后放一把五谷杂粮, 意思是梁满仓谷满囤。圈跟圈之间画的弯曲点——引龙到家来,镇住惊蛰开始活动的蛇虫, 保平安。” “先扫灶灰,你先在这门前撒一遍我看看。”魏奶奶猜度着林星火就不懂这个,正好她年老觉少, 撒完自家就带着小囡来了。 “正正好赶在今天前起好了屋子, 坡上新屋门前一定得你自己去打囤。”好事和好日子撞到了一处, 这才是魏奶奶一定要林星火学的原因。 打完了囤, 魏春凤就挑着担过来了,前头筐里是剪刀剃子毛巾之类,后头放着两个盆:“小林,理不理发?我的手艺还不错!” 小囡看见她妈妈的行头, 就拍着巴掌跑过去排队,要第一个剃头。 魏奶奶摸摸自己长到脖子的头发,乐呵呵的道:“二月二龙抬头, 小林也来排一个,往年我都是第二个,今年让你先。” 林星火这才知道魏春凤这个妇女主任还兼着给社员们修剪头发的活,每年二月二的时候,上至大娘婶子、下到大姑娘小媳妇,都排着队来找她剪头发。 今儿早晨吃完饭魏春凤正收拾呢,魏奶奶就带着小囡来教林星火打囤了,魏春凤生怕被人堵在家里,赶紧找齐了家伙式来南山这边了。 老屋堂屋里砌了两个灶,热水供的又快又多,没多会小囡就剪完了头,美滋滋的坐在炕上等头发干了扎小辫。魏春凤一边给林星火洗头,一边小声说闺女的小话:“小人儿家家,知道臭美了,正月里就闹着要剪头发,嫌我把她那点头发都梳上去了,漏出个大脑门不好看。” “别提多缠磨人,要是正月里剪头发妨亲爹,我就给她剪了!” 魏奶奶耳不聋眼不花,闻言一个眼刀子就飞了过来:“说什么呢!” 林星火笑的直颤,魏春凤赶忙岔开话,夸道:“真是一把好头发!” 自打来到这里,林星火就没鼓捣过头发,这年代也不兴把头发全拢到头顶盘个团子,都是扎成低辨,她前额的头发已经挡眼睛了。 后面大辫子不用管,越粗越好看,魏春凤修完额发,捧起她的脸端详,忍不住感叹:“脸都露出来,是不是太俊了点?比去年长开了不少,真是个大姑娘了!” 兔狲跳到四方桌上瞧,还用毛尾巴替她扫扫脸上落的碎发渣。林星火黑发如瀑,露出的杏眼又大又润,整个人白到发光——都知道小仙姑长得不赖,可她去年秋里才下山,那时候刮风就跟刀子似的了,大家伙出门都得捂严实,还真没多少人正经打量过她的相貌。 魏奶奶抱着镜子让林星火看,一面忍不住喜欢的摩挲下她的脸蛋:“是俊!我瞅着还长高了,等天再暖和点,奶奶给你做件新衣服穿。”儿子的战友给寄来两块的确良的料子,她个老婆子穿什么的确良,正好给小林、孙女各做一件褂子穿,剩下的布还够再给囡囡做一身的。 老人家喜欢极了:“成大姑娘了,怎么打扮怎么好看!” 可不是长大了么,都遭人惦记了—— 公社卫生站费新力正在跟儿子做工作:“你先别不愿意,明天培训班考试,她准得过来参加,你看一眼再说别的。” 费平不乐意:“爹您别乱点鸳鸯谱行不?我听我妈说了,您不就看上她医术不错了吗。您就直接打申请把她要来公社卫生站,我不信谁放着公社不待要回大队去!”费平今年二十一,长得高大方正,高中毕业后进了县纺织二厂宣传科,是公社大多数丈母娘眼里的香饽饽。 费新力气闷,大儿子就是忒理想化,他是能直接打申请,可真把人要来了呢?以县医院老师的评语和上几次的考试成绩,不咸屯大队的这个小林同志妥妥有真本事在身上,比起他这个半桶水的医术,那是高了去了!时间一长这卫生站谁说了算?他都快五十的人了,难道再让个小年轻压一头,那他们老费家在公社还有啥脸呢。 但要是成了他家的儿媳妇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好事呀!以后生下孙子孙女的,也让他们学医,到时候甭管他这个当爷爷的本事高不高,他们家也算是世代行医的杏林门第了。 但费平一听就恼了。他现在是吃商品粮,住单身宿舍,就算娶不上县里的姑娘,也总该相个公社女职工才合适吧? 那个什么火,是离公社最远的不咸屯生产大队的人,听说还是个去年才下山的居士,父母亲眷一个没有。就这条件的姑娘,他爹说得跟天仙下凡似的,听得费平一肚子火。 费新力苦口婆心:“你少瞧不上!这姑娘是没亲爹娘,可莲花峰上那个养大的她,你也知道莲花峰那位的本事,真是一张药方能养活几代的能人。我瞧着这个小林是得了些真传,她一个十五六的娃,摸底考试就上了八十分,一般二般人哪有这本事!” “十五六?我都二十一啦!你和我妈天天催我结婚,咋现在又不着急了,还看上个这么小的。” “囔囔啥!要紧的是这句吗?”费新力嫌他捉不住重点,没好气道:“过了年现在十六啦,十六就是大闺女了,和你妹妹同岁,家里这不也正给你大妹相看呢吗。到时候先给你们办席,到了十八再扯证,你大伯家的大哥、还有小舅家的大表弟娶媳妇不都是这样么。再不行,求人帮她改个年龄也行。” 父子俩拉锯了一个下午,傍黑时费平不甘不愿的同意先见一面再说。 费新力高兴坏了,拎起两罐儿子拿回来的山楂罐头就去了妹夫家。 费新力妹夫是公社副主任,屈副主任一听大舅兄的来意,就应承下来:“明儿他们大队妇女主任也要来公社办事,先让他们妇女主任去跟林同志谈谈话。咱们大平这么拿得出手,应该没啥问题。”屈副主任对这个林星火也有印象,毕竟是周主任看到她的成绩后特事特办批准不咸屯生产大队提前设立了卫生站,现在不咸屯生产大队的药材都送上去两回了,县医院和药材公司都说质量不错,炮制手法尤其到位。 次日是周六,天没亮费平就被他老子从床.上提溜了下来。 费新力特意带他去公社食堂吃饭,吃完了也坐在门口闲唠,磨蹭到七点半,终于看到不咸屯那个瘸子赶着骡车来了。 费新力急忙扒拉儿子叫他看,费平撇着嘴抬眼望过去。 “诶?诶!大平!”费新力拍了儿子一下:“发什么楞,你看清了吗?” 费平迟疑着点点头,那姑娘长相气质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土妞,真是那个什么火? “看清了就找人家姑娘说说话去!她们八点才考试,你过去能聊一会。”费新力推他:“大小伙子了,拿出点样子来,得叫人家姑娘相中你才算数嘞!” “她叫啥来着?”费平赶紧拉住他爹。 “林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星火!”费新力险些气个倒仰,骂骂咧咧的去卫生站开门了。 费平以为自己不是那种肤浅的人,至少不是只看脸好不好看就喜欢的人,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遭儿。他也不是扭捏的人,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拔腿就往公社会议室去了,果然好些捧着书本子默背的年轻男女正在门外等开门。 费平直接往林星火那里走。他那么个大高个,往人群里一插就显眼的很,不少姑娘都认出这人是公社在棉纺厂工作还没结婚的那个香饽饽了,都猜他要找谁说话。 林星火拿着根升麻正摆弄呢,方才她试着替未采摘的升麻植株梳理排杂,再次失败了——现阶段对于正常生长的植物,她可以给与一些灵气使其长得更好,但无法输入灵力为植物排出杂质;鲜活的植物是个整体、本能排外,强行输入会破坏它的内部结构,造成植物死亡。 她执着于试验的原因在于:一旦把植物采摘下来,生机便很快就消散了,她再进行梳理祛杂时便只能得到一丝植物精华的反哺;而上次兔狲新采的小参,可能因为人参本身特质还保留了些生机,林星火梳理药性时得到了一点生气,对根基着实大补。 “你好,林同志。”费平很有礼貌:“我是费平,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我有问题想请教一下。” 林星火有点疑惑,但仍旧点点头,同他往墙边人少处站了站。 费平心里松了口气,绞尽脑汁的想出了一番说辞:“我是县棉二厂的宣传干事,听闻林同志是本次培训最优秀的学员,所以来请教一下——请问你对‘鸡血疗法’了解的多吗?” 所谓鸡血疗法是十几年前一个俞姓医生的突发奇想,他当着病人的面给自己注射了一支鲜鸡血,声称有奇效,后来所谓鸡血疗法蔓延开来,五年前在一些地方极为盛行,市民排着队等护士给自己注射鸡血,还出版了一本《鸡血疗法》的书,热销全国。 费平其实只是借这个话头表明自己的工作,同时也恭维一下林星火成绩优异,并不是真想与她探讨他爹正在研究的这个“鸡血疗法”。 林星火闻言却是皱皱眉头,追问道:“请问你在哪里见过医生使用这个方法给病人治病吗?我的意思是这个疗法不确定性太大,而且可能引起感染,尽量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卫生部曾针对这个疗法下过立即停止的通知,但由于前几年社会大环境突变,又撤销了那篇通知,反而把这个不科学的疗法推向了神坛,到现在仍有人相信打鸡血能治病有奇效。 “……”费平看着她认真明亮的杏眼,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星火这边交流的磕磕绊绊,魏春凤同屈副主任就更加水火不容了。 屈副主任将魏春凤叫来办公室,在说正事之前不免寒暄几句工作生活。 不料魏春凤当头就给他扔来个棒槌。 魏春凤说她来公社是来办理离婚的。 离婚? 屈副主任当即就以为魏春凤丈夫的成分出了问题,她要划清界线。 谁知竟然不是。 公安没定陈来福有过错,因此魏春凤也不好直喇喇的说他跟寡妇不清白,只能含糊的说性格不合。 屈副主任当即脸就黑了下来:“魏同志,你作为妇女主任是要给广大女性社员起模范带头作用的,怎么能当反面教材呢!你离婚了,这工作还怎么开展?社员们谁还服你,愿意听你宣传?”他是想让魏春凤当个媒人的,不料这媒人自己先闹起离婚了,真是把屈副主任噎的不行。 魏春凤的心跟掉雪窟窿里了似的,这位屈副主任开会时常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话,现在听说她要离婚却是这个态度。 “实在是过不下去了。”魏春凤道:“社员们选我当妇女主任,既然领导认为我不能胜任了,那我回去就报告给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下一次会议的时候再另行选举。” 屈副主任见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离婚,也不想跟她说话了,摆摆手让她出去。 魏春凤从屈副主任办公室出来时,正看见在公社办公室外墙角张望的陈来福,立刻走过去道:“走吧,快点把手续办了。”省的夜长梦多,一会周主任也来关心。公社周主任是个女人,干到如今这位置很不容易了,不管她报什么态度,魏春凤不想自己的私事把周主任也牵扯进来。 他们俩七点五十就堵在户口档案室门口了,大有工作人员一上班我们立马就离、一秒钟都不想跟她/他过了的意思。 屈副主任这边,他正揉捏眉心,就听门哐当一声,费平把头伸进来,笑嘻嘻的问:“姑父,您这边说得怎么样了?” 要不是手边的钢笔太贵,屈副主任都想扔他头上教育教育媳妇的这个好大侄,这么大人了,一点脸色都不会看! “他们大队要改选妇女主任了,等选出来我再帮你提。” 费平有点害臊,嘿嘿笑两声,便跟他姑父借自行车。 “你借自行车做什么?”家离公社几百米,星期六也不用去县里。 “我想送一下林同志……”, 24第二十四章 黄皮子 临近培训末尾, 阶段考试已经从纯书面转变为卷子与实践各占一半:教室里请来六位病人,病人的基本症状描述已经被老师写在黑板上,学员们分为一到六组, 依次上前对本组病人进行‘望闻切’三诊, 随后将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写在考卷的背面, 占50分。 林星火双手交上答卷,县医院高主任把卷子一翻迅速扫了眼,便冲她笑笑:“不错。” 下边别屯学员看见忙用跟同伴努努嘴、示意她看林星火:“我瞄了一眼第一组病人的症状, 太模糊了,幸好我们组的比较典型。” “人家第一组都是有基础的尖儿,一模脉象还不都知道了。你再看看第六组, 我的天呐, 那症状也太明显了,真不公平!”六组难易不同,但都要放一起排成绩的,后两组也太占便宜了! 女学员连忙拉拉同伴的袖子,叫她小声点,但心里也不高兴:“反正最后一次结业考试全考实践, 大家伙挨个单独考试,到时候就能见真章了!” 培训开始的摸底考试就被分到第六组,一直没能跳出来的常青就在两人前桌,握着笔记本的手用力的泛白。 “林同志!”常青鬼鬼祟祟的躲在墙角树后, 叫住林星火。 林星火有点诧异,自从常青离开不咸屯,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偶尔撞见,常青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林同志,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常青踉跄的后退一步,揪着衣角不敢看林星火的眼睛:“费平同志,就是早晨找你说话的那位男同志,我们认识几个月了,相、相处的不错,可能……可能以后能做最亲密的革命战友。” 林星火算是明白了,简直无妄之灾,啼笑皆非:“费同志问了下‘打鸡血疗法’……那提前说声恭喜?” 这都什么事?冲常青点点头,林星火抬脚就走。 树后面传来轻不可闻的一声嗤啦声,衣角被她自己扯开了线,飞快抹了下眼睛,常青匆匆回宿舍补好衣角,拿着本书就往公社卫生站走。 卫生站里,费新力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抬眼见常青进院来,嘴角往下一拉又赶紧换了笑脸:“小常同志,又来学习?” 说是来学习,其实大多时候是打着学习的幌子帮忙做杂工,常青暗暗咬牙,面上却和声细语:“嗯!费医生,那本《鸡血疗法》您看完了吗?” 常青原本就没有一点基础,再加上又有色盲症,在培训班实在跟不上趟。林场那边要人也是看成绩的,常青死也不想回不咸屯,这才把目光转到公社。费平就是她当下能挑出来的最好的结婚对象,他本人是县纺织厂的干事,父亲费新力还是公社卫生站的,常青想先进公社卫生站,跟费平结婚后想法子调去纺织二厂医务室。 常青有心眼,她有点烦平平无奇没自知之明的费平,但仍摆出知心姐姐样与他来往,后来又发现这人耳根软没什么主意,常青就一直勤勤恳恳的在费新力面前表现。还把自己偶然得到、视若珍宝的那本《鸡血疗法》都送给了医术同样不咋地的费新力。 费新力闻言笑笑,不说书,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小常啊,公社卫生站马上就要升为卫生院啦,规格提上去下一步就得招人,你最近好好努力努力,我还盼着卫生院能招进你这样勤快上进的学员嘞。” 常青抿抿嘴,忙打听问:“啥时候招人?是凑在培训结业前吗?” 费新力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结业后能直接认成绩要人,省事!但结业前也有好处,趁你们这些学院的去处没定,招谁也就是打个报告的事。”识相的就知道改咋办。 常青立刻明白了,费平今天找林星火说话,不是他偶然看见林星火长得好看临时起心,肯定是费新力捣鼓的,他这是相中了林星火做他儿媳妇!到时候卫生院仍旧是他老费家把持着,业务上有林星火的医术在,再进几个人都翻不出浪去。 林星火那头常青不担心,那个人虽然可怕,但性情没得挑:她们俩是同个大队推荐的,一个成绩遥遥领先,一个吊车尾,还从来不来往;培训班不少人好奇,但林星火从没说过她半个字的坏话。常青觉得以林星火的本事,眼睛瞎了也不会看上费平这种自命不凡的货,尤其在自己跟她暗示过后,只怕理都不会理费平了。 事情发展也正像常青想的那样,下午一点多,她就等到了半死不活蹬着自行车回来的费平。常青招招手,从挎包里拿出铝饭盒:“费平,我听费医生说你出去办事了,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在食堂捎来点饭。” 费平跳下车,不知怎么有点心虚不敢看常青,胡乱答了两句就道:“我把自行车还给我姑父去。” 常青拉住他,无奈嗔怪道:“屈主任下班还早呢,你先吃了饭。咋了?我看你垂头丧气的,还有你办不好的事?” 常青姐还是这样善解人意,费平撇撇嘴,委屈劲上来了,不由把车子一撑,接过饭盒蹲在路边吃饭。边吃边和常青说话。常青温温柔柔的,耐心极了。午后春阳正暖,路边一双年轻男女越聊越投机,男青年眼看着高兴起来。 到了下半晌,费新力和妹夫屈副主任都得了消息。 费新力有思想准备,他私底下打听过,林星火这个学员独立正直且不善交际,拒绝上一次两次很正常。费新力揣摩着她这样的孤女最怕欠人情,也最盼望得到关怀。他就支使儿子殷勤点,烈女怕缠郎。 费平头一次上赶着,还被斩钉截铁的拒绝,脸上下不来,借故冲他老子发了一顿脾气,气冲冲的骑着姑父的自行车去县城找姑姑诉苦了。 屈副主任就遭罪了,窝了一肚子火还被大侄子骑走了车,他一个领导干部只能搭老乡的驴车回来。一回家就大发雷霆,费小姑端来热茶水,一脸委屈:“你冲我嚷什么?大平多争气个孩子,那个卫生员咋想的,她那条件还想嫁干部不成?” 屈副主任看着媳妇美.艳的眉眼就软了些:“大平没跟你说?人家女同志说自己年纪小,不考虑这个事。” 费小姑嗤笑:“哄鬼呢,大姑娘不想嫁人?乡下十六订婚的多了去!你这姑爹可得给大平撑腰,要不然人家知道连个小屯子的村姑都看不上咱大侄子,那背后编排的话可就没完了!到时候不仅大平他们兄妹几个都找不着好亲事,兴许还耽误咱家大妮子,你不是还想把大妮嫁去咱妈的养娘家去吗?这件事要成了,我大哥手里有两件子好东西,到时候给大妮做陪送。”费小姑本来是不愿意侄儿的这亲事的,但她大哥趁老屈没回家前特地跑了一趟,跟她说了厉害好处。 费小姑知道以自家亲娘的根子,大哥只能守着公社那一亩三分地不挪窝,大平的前途到县城这一步就算到顶了,改换门庭这个费家人心里的病根少不了得寄托在第三代身上。这个医药传家就不错,治病救人是菩萨差事,只有别人来拜来求的份,谁会没事去翻腾菩萨的老根子去?像大哥,就靠着那点医术,让老娘和一家子在公社安稳待了这么些年。 大妮是屈副主任前妻生的,仗着娘舅家是京市人,没少看不起费小姑这个后娘。费小姑出身有点毛病,最怕被人翻腾出来,所以很会做人,十来年下来,倒也哄的大妮对她亲近了。 屈副主任琢磨的可不止小家这点。自打作风强硬的周主任调到公社,屈副主任头上就像压了座大山,不光堵了上升的路,手里的权力无形中也被削弱大半,下面有几个大队都不很听话了。屈副主任一直在寻机会挫周主任一回——周主任方方面面都没啥软处,就是有点偏向妇女团体。她不等培训班结业就特批不咸屯设立卫生站,有三成是看在成绩最好的林星火是个女娃的份上;这回批准不咸屯妇女主任魏春凤跟她男人离婚也是,因为魏春凤强烈要求,她没深究就签字批准了。这要是换个男人跟老婆离婚,周主任非得把前因后果翻腾明白了不可。 人情社会复杂无比,尤其还是相对闭塞的乡下。 林星火很快体会到生存不易。先是县医院和药材公司那边收药时要求林星火提供她的赤脚医生证明,林星火还没结业,对方劝她等结业后再送药材来。 紧接着公社妇女主任就找她谈话,林星火没搭茬,隔天公社妇联对接赤脚医生培训班的谈话里就有“该同志不同寻常地具有‘不服从领导’的精神”的评语,县医院的几位老师都经历过从前轰轰烈烈斗争权威的风波,胆量不大,但仍有人偷偷点给林星火,让她注意些。 林星火纵然有特殊本领,来自集体的压力也不能武力突破,尤其出在七十年代这个特殊时段。 憋屈。 兔狲是个暴娇性情,舔舔毛爪子就要干脆结果了追到不咸屯的那个费平的一家子。 “别闹。”林星火像抱母鸡似的捞起发火的狲大爷:“犯不着为这个造杀孽。” “咱们拿出大妖的气度让他们一步,就算真的青天白日一个雷劈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还能把屈副主任、妇联干事连同县里那些人都劈个遍吗,恐怕还没劈完人家就雷劫加身了。 抑制住喉咙发出呼噜声的本能,兔狲头一次嫌弃自己的雷属性神通,要是像山魈那样能悄咪咪诅咒就好了。 对方是普通人,也没犯过十恶不赦的事,修者不能过线,着实有点束手束脚,轻重不能。林星火想靠拖过这段时间来了结这桩意外桃祸。前世今生都没生在正常家庭里,林星火本能排斥结婚这档子事,更别说修行之后寿数未定,她已经失去了普通人之间白头相守的资格。 林星火劝慰过兔狲,屯里老支书和魏奶奶就代表乡亲们来安慰她了。 老支书让她顺着自己的意做事,她不想搭理,屯里保准不能让外头的人叨扰到她跟前。 魏奶奶说得就更直白:“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谁也别想把旧社会那套用你身上。闺女不怕!大不了捧着你三个叔的烈士奖章,奶带你上县城告状去!” “你可别犯傻!”魏奶奶道:“这种事上,女娃的腰板挺起来就别塌下。半路塌比一直弯着更叫人看轻!别听他们那拜年的嘴巴巴,都是煮饭的水:你要跟石头似的呢,早晚有人反过来告声佩服:可你要是粒稻子,先硬后软,那就完了,保准给吃的渣也不剩!” “你王大娘岑大娘她们也让我跟你说,你只管放宽了心,没有一屯子人还护不住个好孩子的理!” 老支书知道小林从省城背回来药材,趁窝冬时治好了不少社员的老毛病——只要魏奶奶登高一招呼,半屯的老头老太都愿跟她进城闹去。 “响鼓才要重锤敲,还没到您出马的时候!我先前托了公社周主任调和一下,应该没啥问题。” 药材收购暂停,大伙好不容易摸到一点来钱的路子由给堵上了,但也没有一个抱怨过林星火,还有几个格外泼的婶子堵住费平,即动嘴又动手,生生把人推攮出不咸屯。就算有公社干事来跟屯里暗示说,即便林星火走了,也会再安排个卫生员来不咸屯,社员们也不肯,人人都呸他:“啥样人也配跟我们小林医生比!”干事差点没挨揍,吓得再也不敢来不咸屯生产大队了。 但屈副主任的这一套动作,叫人明面上拿不住他半点把柄。无论县医院不收药材,还是妇女主任‘谈心’,都是照制度办事。就连公社种子站下发种子,不咸屯生产大队分到的玉米种子比别的大队少两麻袋,也有正儿八经的道理:不咸屯去年秋捕和任务猪羊都是全公社第一,应该自觉担起先进模范作用,鉴于该大队于牲畜上有长处,可以用养殖来填补一点种子不足的问题。 气的大队长黄大壮直骂娘:用牲口填补,那也得公社多给分几头猪仔羊羔子啊!不仅没多给,还全是人家挑剩下、赖了吧唧的弱崽。 这些被老支书暂时捂住了,黄大壮这几天不在,就是为了补缺奔走呢。公社卡脖子,跟魏奶奶说得女娃嫁人的道理其实一样,卡了就不会后头补给你,不然全公社上下都得落不是、吃瓜落。即便是周主任知道,她也只能点播屈副主任几句,然后分配夏种时派人看紧点罢了。 林星火把两人送下坡,回身就跟赖在肩上的兔狲道:“怕还有别的事。”老支书刚才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松劲头,但林星火看他吊在烟杆上的烟丝袋都空了,春凤姐说过老头儿发愁的时候才特别爱抽烟杆子,平常拿手里是方便他敲偷懒的社员。 兔狲甩甩尾巴,跳下地给林星火打听内情去了。 这回倒利索,不咸屯男女老少袒护林星火的情分,狲大爷心里有数的很。 林星火回到坡上的院子,给种在屋前的翠绿的葫芦藤浇了一瓢净水,指尖聚集一点灵气喂给它,葫芦藤无风自动,翠色更浓。 林星火看了心下一动,取下一片藤叶,匆匆回到西厢书房。将买来的黄表纸放进水盆中浸泡,随即捞出来用手揉搓捶打到极细腻。把藤叶攥于掌心,灵力一吐,便化为玉液从指缝中滴落入纸浆中。 不必抄纸帘,林星火掌覆灵气,轻轻拂过,纸浆便均匀摊平成薄薄一层。此时倒正该兔狲表现的时候,它为土、水属性,才能异生出雷电天赋,若它在,挥挥毛爪子便能弄干。 她倒也不着急,索性闭目打坐。功行一周天,眼前青石桌上的纸已干了。林星火将纸揭下,淡黄色的粗糙纸浆经她灵气沁染,又加入淡青葫芦液,竟成了更深的土黄纸张。 并指如刀,将之裁剪成巴掌大小的符纸。一沓用作纸煤儿的黄表纸,仅得了三十六张可用符纸。 取来用妖猪血调配好的符墨,林星火闭目存想片刻,体内灵力如潺潺流水,润而不躁。兔狲尾巴毛制成的符笔如臂使指,刹那间意动神随,一挥而就! 符成。鲜艳的符文华光一闪,林星火掌心落下一枚最常见的镇宅符。 这是林星火真正画成的第一张符。妖猪血霸道,用它调和朱砂又取其杀伐之气,粗糙黄表纸不能承受,换成厚实的梅花玉版笺又失了大半效用,林星火苦恼许久,今日看到宽大的葫芦叶时突觉像翠纸一般,灵光一念,便自己动手加工起符纸。 体内真炁用去三分之二时,林星火停下符笔,共得五张灵符,除镇宅符外,另有四道护身符。 “我要这一道。”兔狲突然出声,毛爪已经准确的摁住了第一枚镇宅符。 林星火正准备将符纸折好,护身符才是她为兔狲和狐狸崽准备的,但兔狲执意要这一张,狲大爷眯着眼睛斜符笔,那意思明显极了:用了人家的毛做的符笔,好意思不把成功的头筹给它吗? 见她点头,兔狲心满意足的将符折成的三角捞起,不知被它藏在毛毛里,还是收进储物小包袱里了。 给了镇宅符,林星火仍分它一张护身符,狲大爷胡子动了动,尾巴一扫,符就插进林星火浓密的头发里。明明是好意,却着实别扭的很。 林星火也没推拒,明日真炁饱满之时再画就是,还能把更好的给兔狲。 “嘤——”三只背着迷你背篓的狐狸崽儿欢快的从后门跑进来,许久不见的大黄溜溜达达的跟随其后。 自从搬到山坡上,小狐狸们就撒了欢,成日往山上跑,狐大不仅发扬了自己“寻药狐”的作用,还逼着弟弟妹妹一同努力,只可惜狐二只对追野鸡兔子感兴趣,狐三更痴迷漂亮的石头。 替狐狸崽把背篓解下来,林星火将三枚平安符系在铃铛下,犹豫了一下,又将多出的那一枚给大黄这个憨乐的家伙用红绳绑在右前腿上,拨了拨长毛遮挡住。大黄一会低头嗅嗅符纸,一会跳到菜坛石上傲视睥睨,兴奋的仰天嗷呜。 兔狲眼皮耷拉下来,如同虎豹这些大型猫科动物类似的圆形瞳孔却迅速张开,死盯着兴奋的大黄不放。 生怕最后酿成流血惨剧,林星火熟练的捞起兔狲,呼噜呼噜背毛,低声允诺:明天画更好的,一人一狲各一张。 一张其实不够,林星火还打算多积累些平安符,给自家狲、狐、狼武装好,再练习其他符箓。 * 放马集公社,费新力在屋当门走来走去,烦的他媳妇暴躁不已:“周主任跟妹夫说要给咱大平介绍对象,她啥意思啊,是说那个林卫生员肯定成不了了?妹夫应承了?” 费新力一擂桌子,现在根本就不是大平另找的事,而是他投进去的太多,已经到了输不起的地步。不光是给妹夫的那两件老母亲的私藏,还有疏通公社各处花出去的人情和工业票! 因为母亲根子不干净,费新力兄妹两个都有点拧巴,越干净越要拽下来,越被拒越想得到。早前给人治坏了病的那次也像这次一样脑子一热,拗劲上来自己扇自己嘴巴子都停不下。 他听媳妇仍在叨叨:“你看这事闹得,不咸屯那一窝子泼妇无赖臊的咱平子都不爱着家了。依我说,不就学的好点么,一个培训班那么些人,我不信没别的好的了?时不时给咱帮忙的姓常的闺女也不错吧,人是大城市来的知青,都不拿大。” “你懂个屁!”费新力怒不可遏,常青学着什么东西了,连半瓶水都没有!别的女娃他早寻思过了,有本事的就那几个,不是家里一窝子兄弟不好拿捏,就是奔着回城的知青,哪有林星火这样手握方子的孤女样样都合适。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女娃脾气这么硬,说不考虑就不考虑。本来他打算再等等,公社卡住了下头大队的脖子,还怕治不了她一个没亲眷依靠的女娃子么。等她们大队人人把她当祸头子了,就不信她不服软!到日后跟大平结了婚,费新力非叫她把这些天为她花出去的钱翻倍赚回来不可。 但周主任出面说了那样的话,费新力再想弄不咸屯大队就有点不好使了。况且妹夫最近老往县邮局跑,费新力从来料不准这个妹夫的心思,他还怕夜长梦多让妹夫不满。 “关大门!”费新力没好气道,费平这浑小子指定又住棉纺厂宿舍了。 “他爹,十六刚上过香,它老人家也没醒,要不还是别打扰它清静了。”半夜,费新力媳妇举着一盏煤油灯,哆哆嗦嗦的说。 费新力不理会她,挪开斜在场院西墙上的玉米秸垛,露出后面砖砌的个只高三尺却颇为气派的两层三开间小房子。如果有人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搬开的这些玉米秸捆的整整齐齐,也干净的厉害。 恭恭敬敬的将整只烧鸡、一碟点心、一碟水果放在财神楼前,费新力焚起一股香插进香炉,跪下低声祝念,香焰渐渐旺起来,费新力媳妇怕的腿都开始打哆嗦。 忽然凉风击面,费新力忙磕头:“财神爷?” 他媳妇手上的煤油灯嗖的扑灭,她嫌弃的将煤油灯丢开,开口道:“何事?”嗓子嘶哑,音调怪异。 费新力连忙爬过来,对着媳妇磕头,知道财神爷这是上了她的身了。将想讨不咸屯林星火做儿媳妇的事说了,费新力垂头听仙家示下。 费新力的媳妇一个眼皮耷拉着像眼坏了睁不开,突然凑近费新力嗅了两下,黄仙嘻嘻笑道:“似乎有丝熟悉的味道。” “我先去探探老朋友……” 一股怪风席卷而过,包起地上泥沙,好似个瘸腿断尾瞎眼的黄鼠狼,在东墙略顿了顿,继而打着旋南去。 东墙外墙根下,常青死死捂着嘴,一堆垫脚的石头砸在她身上,好似个歪歪扭扭的小坟头。, 25第二十五章 黄皮子乘着股黑风循味道一路向南横卷至不咸屯生产大队。 夜色下的不咸屯, 安逸的倚靠在连绵不绝的群山脚下,静谧无声。 黄皮子眯着仅剩的右眼打量,这倒是个藏风纳气的好地方, 唯一可惜的是西山山包未能与南山群山连成一片形成半抱之局, 不然便是背倚青山、腰缠玉带、坐阴纳阳的绝好宝穴。 西山山包与南山山根之间距离大不过十里,形成了一条通往小盒子沟及市区方向的宽敞便捷的近路。 黄皮子爪子颤动,摸摸瞎掉的左眼,算计着迷惑人类帮它筑垣连接两山的可能性。受重创后这些年它也醒来过, 知道人类更能干了, 房子造的更高更快,只需一个小小建筑队,给它造个三十三米高城楼样式的长垣就完全不在话下。 一旦造成,它便可以借助地利, 计算天时,然后在良辰吉日将这一村之人的精气吸食殆尽, 化尸身死气为阵眼!如此,不仅能将沉疴旧伤一扫而空,它还能变得更强, 甚至效仿古仙大能成就道场……黄皮子光秃秃只剩指长的尾巴根上下挥动, 似乎在兴奋地拍打着地面。 只不过如今供奉它的费新力是个废物, 就因为老娘是妓.女出身,他就窝窝囊囊龟缩在小小乡镇, 二十多年不敢挪窝。若不是费新力媳妇天生阴旺,每一次上她身都对恢复伤势有利,黄皮子早就离开他家了。 经过二十多年那次,黄皮子深知时代已变,早没了在战场上浑水摸鱼掠夺精气提升修为的好日子, 而且拿法人类更要谨慎,不然可能会重蹈覆辙。但要修筑长垣非得位高权重不可,黄皮子一面扒拉费新力的人脉试图挑选出个合适人选,一面朝南山山腰而去——老相识的味道越来越明显,竟不在深山老林,难道它改换了道路,也修仙家了吗? 南山坡古朴齐整的房屋,林星火正打坐运行周天,她画符小有所得,正在体悟消化。兔狲趴在她膝前鼾睡,前爪搭着个水钵,水钵中灰黑色的莲子从中间微微裂开,隐约可见一小点绿意。 突然,兔狲鼻子动一动,唰的睁开眼睛,眼神里尽是清明,方才分明是在护法。 林星火正全身心沉浸在感悟之中,灵意渐浓,有进阶之相。兔狲迅速将狐狸崽们扒拉到林星火身前,把鼻青脸肿的大黄从堂屋薅进来,摁在她背后,大黄刚想叫唤,被兔狲一掌拍在柔软的鼻子上,呜咽一声趴下不敢动了。小狐狸们都醒了,看着兔狲动作,听话的没发出一点嘤声。 兔狲跳下炕,不舍的从胸.前长毛中掏出那张镇宅符,折成三角的土黄色符纸用一根纯白的毛毛精心系在认主的储物囊上。 利爪挑断自己的长毛,兔狲眉心兽火隐现,符纸倏然舒展,赤红色云箓光华流转,从它爪中飞到林星火所在的东厢南墙正中。 几乎在眨眼睛,兔狲就消失在房内,随即出现在南山山坡上,将整座院落都挡在身后。 若是林星火此时醒着,就能发现兔狲淡黄色的四只毛爪子已经变成纯白色,此时漂浮于半空,有如踏云。 “嘻嘻嘻,当年那只蠢崽子,竟然还活着?”黄皮子尖利的笑声在幽静的山野回荡,黑风骤起,恍若黑云压顶。 面对煌煌威势,兔狲毫不惊慌,悠闲的舔舔右爪:“这话应该我来说,三十年前省城有名的‘黄老仙爷’、道行到了该隐遁深山潜心修炼的时候仍旧不肯归隐、先背叛抛弃主家的黄见喜!你不是早就散尽道行,变成寻常黄鼠狼了吗?” 黄皮子大怒,“见喜”这个道号是黄皮子最忌讳的旧事,二十多年前被来雪省剿匪的战士们正气重伤更是它平生大恨。 至于背弃省城金家,它倒不以为意,金家虽供奉它还算尽心,但运途到底了,不趁着家财尚在时舍弃,难道还要它牺牲道行为他们改运么?再者,它虽拿了金家一半财产,可在他举家外逃时也出手替他们遮盖了其中一房的踪迹,已算格外有情有义了。 兔狲见它恼怒,越发招惹:“黄见喜!黄鼠狼见喜,见喜黄鼠狼!”见喜这个道号是黄皮子初出茅庐时,听说理门供奉的五位护法仙师(狐狐白柳黄)各有道号,嫉妒羡慕之下,黄皮子便也要取道号。当时正值新年将近,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对联,黄皮子见人们都爬高爬下的郑重张贴红纸,便觉红纸上书必是珍句,更巧的事每户都贴有同一幅字:“出门见喜!”它便迷惑了个写春联的书生,书生言说此句吉祥,家家必请。黄皮子深以为然,用“见喜”做了自己道号。等它在人间混熟了,才知别家道号不是“贞来”就是“龙通”,从此,这只最好风雅享受的黄皮子深以为耻。 兔狲看似津津有味的在舔爪子,实则全身肌肉紧绷,被它隐藏在蓬松的毛发下。 黑风打着旋儿,黄皮子反常的没有攻击,却是面向兔狲身后的院落,仿佛正看向那里:“好地方!” 黄皮子喜的咔咔叫起来:“小崽子,你又不走我这仙家吃香火的路子,白占这小庙作甚,不若让给我!我便饶了你。” 它贪婪的打量林星火的家,几间砖瓦屋不在它眼里,黄皮子稀罕的是这屋子分明有不少人供奉信仰,已初有庙宇香火神韵——四大门需要香火,也爱占据野庙空观假借其中的神仙名头来催享香火,但那些借名受供的效力远不及本身本名,是以许多仙家更愿意做人“家仙”或“坛仙”。 林星火的家有信众、有香火,但却没有塑那些泥胎神像占位,也没有野仙安炉,更兼灵气缭绕、门口绿莹莹的藤蔓已转为灵藤,岂不比什么财神楼更适合它的神位!黄皮子甚至愿意改变后面计划,留下这一村人的性命,只要以后他们还诚心供香。 这是它和林星火的家!兔狲早在黄皮子垂涎审看时就怒火中烧,此时趁黄皮子分神,猛地伸出利爪袭去。 黄皮子遮掩身形的黑风被爪风抓破,露出它瞎眼瘸腿断尾的本体。黄仙嘁嘁阴笑,与兔狲对了一爪。 原来刚刚双方都在演,尖牙利爪早就蓄势待发。 二者皆为兽态,凶性尽显,不甚明亮的夜空下刃光急闪,伴有嘶吼与闷哼。 “嘭!”两兽乍然分开,于半坡对峙,兔狲仍牢牢护住身□□院。 “何必拼命!”黄皮子脑门上多了三道抓痕,爪力之深、几要露骨,就差一点右眼也将不保。 “从前我差点就能将你诱入麾下,成为我口中精食。如今我虽不比当日,但你不过幼兽,纵修妖道又如何?你我相拼,我仍胜你一筹!”黄皮子劝道,“你才几岁?所修正道,道途深远,休要为了区区一栋屋子送命!” 黄皮子狡诈,丝毫不提房子里面那个生气浓厚、与兔狲气机相连的修士:但这好血食它一定要吃到! 这屋子有灵光防护,又经香火信仰加持,确实是根难啃的骨头。但如果诱得这幼兽主动放弃,待幼兽唤的人类离开这蚌壳,便是它吞人修疗伤的时候!之后它定要把这幼兽抓住,活着被它日日吸血吃肉,不噬尽其一身精华绝不罢休,弥补二十多年前的遗憾。 兔狲最爱的大粗尾巴不自然的垂落,后腿被厚毛覆盖的地方看不到伤口,只见滴答滴答往下落的鲜红血液。 瞟了眼黄皮子秃脑门和少了一大块肉的瘸腿,兔狲不屑的呸出一口臭毛,这伤换伤,算是值得! “果然传闻不假,”兔狲冷嘲热讽:“这些年过的忒惨吧?想当初的见喜仙家多有派头,逃命时都有管家仆役侍奉在侧,如今却臭烘烘的连澡都洗不起了!”哪像自己,小伙伴天天费心费劲给弄药汤子泡澡。 黄皮子眯眯眼,这小崽子远不如从前好糊弄了,竟然不上当! 斜眼看看夜幕,清明刚过,中天黑沉,那弯峨眉月只能在傍晚窥到。 “闪开!”静谧中突闻一声清喝。 兔狲压根不回头,灵巧的往旁一让,一弯如新月的獠牙匕首擦着它呼啸而过,带起几撮方才被黄鼠狼咬掉的毛毛。 黄仙措不及防被獠刃在身上划出道长长血口。 但它却不惊反喜,断尾轻抬就要释放大招——人修可比这小崽子好对付多了,它的天赋专克修士。 “对战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黄仙狞笑:“有时候两个一起来,更好下口!” 黄仙跃起,要跳过兔狲先把主动走出蚌壳的蠢货干掉。 兔狲反倒配合的往下一伏身体,咣当!黄仙的脑壳被另一根妖猪獠牙劈中。此时黄见喜也看到了那人类,竟然不要脸的站在门槛内偷袭。 林星火站在门内,警惕的没踏出镇宅符的范围。 也亏得黄皮子道行深本身脑壳又硬,才没被獠牙扎进去:要知道,这匕首的主人妖猪就是被林星火用柴刀钉死的。 饶是这样,黄皮子也被劈的眼冒金星,脑瓜子嗡嗡作响。新开了三只眼的黄鼠狼不由地愤怒冲林星火嘶叫恐吓。 “唰”的一下,林星火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五把磨成小刀形状的牙刃,冷笑道:“野猪又不是只有一对獠牙!”猪牙和碎骨片她还有一包呢。 黄皮子就见这个人类比它还狠毒,嗖嗖的冲自己扔牙刀,虽不如兔狲伤它伤的深,但新添的血口却多上几倍。且一人一狲配合无间,该死的兔狲又借机挠它眼睛! 林星火鼓鼓囊囊的挎包压根不见塌,黄皮子避开兔狲背后偷袭,狠狠抓向屋子的防护,数不清的爪影落在防护上,符箓暗了三分,但外面灵光依旧圆融。 一枚骨刃直直朝兔狲飞去,兔狲想用尾巴卷来,却触动了伤口,疼的暗嘶一声,只得用嘴叼住。大大的猫瞳斜睨了小伙伴一眼,狲把骨刃往毛里一藏,再次扑向黄皮子。 黄皮子似乎节节败退,就在兔狲的利爪要抠出它右眼时,黄皮子瘸了右腿忽然伸出,袭击兔狲柔软的腹部。 兔狲身上黄光一闪,有纸灰落下。趁此时机,黄皮子已卷起黑风,奔逃而去。 林星火半步踏出要追,兔狲却像个小炮弹似的直扑她怀里。林星火只得抱个满怀,就听兔狲道:“黄鼠狼奸诈,它伤的没那么重。” 卷下山的黄皮子见人类没追来,不由可惜的舔舔利齿,在距离山脚不远的院落顿了下,复又离开。 山坡上,林星火扒开兔狲的毛检查伤口,狲大爷瘫成一条毛毯,从脖下的毛毛里掏出一枚骨刃,就见这骨刃上正反两面都粘着平安符,但正面那张已然化成纸灰消散了。 “那黄皮子这次是来探路的。”两边都没使出天赋神通,兔狲道:“只能把它打退,不能逼它拼命。” 林星火脸色阴沉,执刀的手快准狠的削掉兔狲后腿伤口上的腐肉,不知那黄皮子爪子有毒还是太脏,伤口外翻的肉泛乌青,只能割去:“联手也不能打死它?” 狲大爷疼的后腿缩了下:“黄鼠狼的天赋是什么?放屁啊!这只黄皮子的屁不仅臭还格外毒,我能抗半个时辰,你大概能撑住我的一半时间,要真跟它拼命倒也能拼过,可下边屯子里就……”它不让林星火出门槛,一是为了迷惑黄皮子,让它以为小伙伴就是这样孱弱;二就是不敢把黄皮子逼到绝境。 “屯子!”林星火猛地抬头,对,万一黄皮子…… 兔狲摇摇头:“到它这个道行,这个旧伤,一般生人精气对它无用,除非一次吸尽整村人的精气才有效果。黄皮子现在不敢,也做不到。”如今灵气复起,那些存在于传说中的对精怪人修的限制与法则也渐渐苏醒,这时候黄皮子不敢随便沾普通人的杀孽,除非它能保证自己能扛过劫罚。 “若它有那种本事,也不会突不破这层防护。”兔狲心疼的看向颜色暗淡几分的镇宅符,幸亏有黄皮子说的那个什么信仰香火加持,不然这符就废了。 这只黄皮子道走的再偏,根底上也是那套:“黄皮子拜月修行,它要再来,必然在十五圆月时。我记得你的功法中带有一篇阵法?” “我在它身上闻到了那个追到屯子来的费平的味儿。”狲大爷不满的瞪林星火,“那家伙家里居然偷偷供这种邪仙!”可见差劲到底儿了! “但应该不是他供的。黄门因为天赋原因,最忌讳自己的味道沾染到别处,所以成气候的黄门有自己的敛气法门,若它不附身不打架时,无关的人便沾不到它的臭味。”这也是黄见喜都快到山脚,狲才发现的原因。 兔狲懒懒的支使小伙伴,表示它要泡一泡药浴,跟那只黄鼠狼打架臭的很。林星火没法子,只得用灵力护住它的伤口,把狲抱进药汤里。 温热的药汤舒服极了,狲甩甩湿哒哒的毛毛,突然瞥见因周围厚毛见水露出的伤口,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猫眼:“你你你!” 林星火比了个手势:“不剃毛怎么处理伤口?只剃了一点点。”她现在刀使的越来越好了。 这一晚,林星火将灵力消耗到只剩两层的时候,才停下画符,随即便打坐恢复。 新的镇宅符画出来,兔狲急忙宝贝的将那张只剩一半效用的镇宅符收了起来。 次日天光刚亮,林星火正吸纳东方旭日第一缕日光带来的紫气打磨气海时,山下忽然传来尖叫声:“春兴?春兴!” 没解决黄仙前,林星火修炼时不敢再将心神全部沉入,是以一听便知是魏春凤的声音。 迅速收功,林星火奔下山去,兔狲半道跃上她的肩膀。 林星火赶到时正看见魏春凤跪坐在老院中,抱着魏春兴的手哆哆嗦嗦去探他的鼻息。 魏春兴脸色灰白,鬓角边隐隐发灰,竟像凭空老了十岁。 林星火一凛,急忙探他脉象,万幸,还活着。 魏春凤哭的抽噎:“小囡昨儿缠着春兴陪她玩,时候太晚,春兴便说不回家了,在卫生站凑活一宿得了。”她和闺女新起的泥坯屋就在林星火原来住的这间老院左近,因为房间少,她兄弟待的晚了就会在老院睡一晚。正好老院改了卫生站后,没扒东厢的炕,说是留作病号床。 “他这是上茅厕时摔了?怎么晕在院子里?”魏春凤后怕极了,如今就算进了四月,夜里也冷的很,好人在外头一.夜都能冻傻了,何况春兴就一身秋衣裤。 林星火双手一用力,把个大小伙子抱了起来:“先进屋。春凤姐,帮我去西厢取针来。” 将魏春兴放在炕上,兔狲难得没嫌弃,凑近了嗅嗅,把声音压成一丝:“黄皮子的臭味!被吸了精气。” 林星火从来没试过渡灵气给人,不敢一次给太多,借着银针断断续续的渡了几次后,魏春兴的呼吸就明显了很多。 魏春凤捂着胸口松了口气,她看着小林的针扎上后,兄弟的脸色就没那么死白了,气儿也粗了,急忙感激的道谢。 林星火心口跟压了块重石似的,满心愧悔。她还没法儿跟魏春凤说,魏春兴这样,实则是自己连累了他。 半晌,魏春兴才幽幽转醒,被他姐有哭有笑的在枕边拍了两下:“怎么在院里晕倒了?” 魏春兴眼神还有点涣散,好一会才虚弱道:“昨晚上睡着睡着忽然闻到一点臭味,后院的鸡鸭还没声了,我就起来看看,是不是黄皮子摸进来偷鸡了……结果检查鸡笼子的时候,头一沉就不知道了。” 魏春凤道:“你看着鸡笼子都好好的,哪有什么黄皮子!昨天风是响了点,小囡被风呜呜声惊醒了两回,还哭着非要点上煤油灯才肯再睡。八成怪风吹得声把鸡也给吓着了,就你个憨子出来也不披件衣服!” “嘴里苦。”魏春兴跟他姐说:“姐,你帮我把炕柜里的那件衣服拿来。” 魏春凤忙照做,就见不算干净的衣服里包着点蜂巢碎块,还有几只蜂蛹,魏春兴不好意思的笑笑:“本来捡到拳头大一块的,想着给囡囡甜甜嘴。我犯馋,林子没出就把蜜给吃没了,这点渣也不好给我外甥女。”但也没舍得丢,更没舍得再吃,一直用这件衣服包着。 林星火看见那蜂蛹上还有一丝灵气残留,有点明悟,“等下,我那里有蜂蜜,给你调成蜜水喝。” 把年前从黑市买的蜂蜜罐子拎上,又弄了一筐她用灵气梳理过蔬菜,林星火取来大碗盛满桦树汁,在门口摘了一片葫芦液用灵力化入水中,这才拿着碗下山。 把魏春兴珍藏的蜂巢和蜂蛹撒进去,又添了满满一大勺蜂蜜,林星火对两姐弟道:“伤到根子了,得慢慢补。最近就养着,就吃我那里的蔬菜,吃完了我再送下来。”幸好还能补回来。 魏春凤两人感激的什么似的,帮林星火起屋子后,有心的人都知道小仙姑家的菜那真是有说道,不仅好吃,还顶饱滋润——帮工的汉子累了一天,回家还劲头十足嘞。 回到山上,林星火勉强勾起的笑全掉了下去,魏春兴被她带累遭了无妄之灾:他之前吃了不知哪里捡来的蜂巢,那蜂巢虽还称不上灵蜂,但能当半阶灵物,所以之后他的嗅觉比秋捕时更灵敏了,闻到了林星火都没注意的陈来福身上的鸭蛋香粉味儿。也正因为此,他的气血较常人要旺盛许多,又在给林星火帮忙建屋时吃了她许多灵气祛杂的蔬果,于是…… 兔狲耳朵下压,失算:“他嗅觉异常灵,黄皮子受伤血掉到地上,他闻到了飘出去的臭味,起来去后院时可能正撞上遁逃的黄皮子。”结果黄皮子看见这个气血过旺的人类,不吸白不吸,吸了他不少精气。 林星火摇摇头,后悔无益,现在要做的是主动反击。对那只叫见喜的黄鼠狼,林星火杀意更浓。 * 老支书忙忙的来看把自己晕院子里冻一宿的傻小子,进了卫生站就看见春兴这臭小子抱着一杠子甜滋滋的蜂蜜水,在躺椅上美滋滋的晒太阳,旁边抬出来的四方桌上摆着点心、果目,还有戏匣子里传来甜美的女生,正在唱《唱得幸福落满坡》。 打下手的帮工在躺懒听戏匣子,正儿八经的医生也没干正事。 林星火正将红的黄的青的白的紫的粉末混在一块,边调和边念念有词:“五神和合,除阴祸殃。急急如律令……” 老支书后脖子的汗毛立马根根直立,紧张的看看四周,想让小林别在大庭广众下搞封建迷信,又看小林脸色不大对。 不等老支书开口,林星火就道:“马上该播种玉米了吧,别让大队长在外头跑了,您把玉米种子拿给我。等我回头弄弄,咱就直接种吧。” 她知道公社种子站没给够玉米种,大队长黄大壮为这已经在外跑了几天了,林星火本来打算自己去趟省城黑市,请常老大帮忙弄些良种来补上。但现在,林星火眼底似有野火灼烧,她不乐意藏着窝着了,乡下闭塞,有些人看你忍让就当你是软柿子捏,这回不打断了臭手,他们就不知道怕! 老支书嗓子发干,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小林从旁边的筐里又拿出一块青色的石头,徒手捻成细粉……她左手新拿起的这块黄的他认识,是雄黄石。哦,红的也知道,是朱砂。老支书眼巴巴看着小林用手攥出新一缸五色石粉,照样念咒搅拌—— “老支书,我给大家弄了点驱蛇虫的药粉,正午晒过后就能硬成一块块石头,到时候麻烦您分下去,埋到院子正中就行。” 老支书噢噢应下,他觉得自己不用说别的了:什么驱虫药,分明就是镇宅石,别欺负他老人家没见识!, 26第二十六章 老支书回去的时候, 人都木了。 被他使唤人从别的公社大集上叫回来的大队长黄大壮着急道:“老书记,咋回事?红农公社大集上有种子,我正跟人抢呢, 晚了就换不成了!”红农公社是本县有名的产粮大户,黄大壮昨天下午就赶到了, 幸亏他有个大队长的头衔,不然人家民兵队指定不让他半夜就去集上蹲着。 黄大壮急啊,现在农村集市管得严, 春播前红农公社就这一次大集了, 虽说一开两天, 但明儿可能就不剩啥了!再说不咸屯离那边远,来来回回的跑, 人能顶的住骡子也受不了啊。 老支书跳下驴车,摆摆手:“先卸车, 卸了你看看就知道了。” 黄大壮只得去牵驴, 他打眼一看驴车上码的整整齐齐的麻袋:“这不是种子站发的玉米种吗?”狗X的种子站不做人, 专卡他们的玉米种——种地的老农都知道水稻小麦这些都能用自留种, 但玉米不行, 要是勉强种了自留种,亩产可能还达不到上年一半。 “嚯,咋这么沉!”种子站一麻袋种子五十斤,黄大壮上手就要抗两袋,险些没闪了腰。他拽起一袋颠了颠,这得沉了一半多,打开麻袋捞起一把,就见原本又小又暗的玉米粒仿佛渡了层油光,眼瞅着还饱满了点。 老支书鞋拔子似的老脸上这才团出一朵笑花儿来, 看的闻讯过来的会计浑身一冷,老嘎瘩皮子就别学人小后生那样露出八颗大白牙的笑法了,显摆你黑洞洞的牙窟窿啊?也不嫌寒碜。 王会计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塞进黄大壮怀里:“南山坡上挖的,回头埋你家场院正当间。” 黄大壮一手护住石头,一手还不舍的放玉米种,憨憨问:“南山上还有这种五色石头,别说,还怪好看。” 给了黄大壮一烟杆子,老支书没好气的说:“坡上院里挖的!明白了没。这种子也是,在那院里晾了一天回来的。南山上的日头就是比别地好。” 大队长性子直又不傻,这样说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把石头揣衣服里边,双手插进种子袋翻了翻,高兴的牙花子都掉出来了:“这么说,咱这种子一个能顶俩?”要这样那不止不缺,还能多种些荒地! 老支书背着手,笑道:“反正坡上院里的葫芦和地瓜秧子、院外的桃树都旺的很,我估摸着就算抵不上俩,但也差不得。” 今年暖的早,农技站建议说这两天就可以播玉米了,种子站在最后档口使坏少给了四分之一的玉米种,把大队这三个领头人愁的哇,连王会计这个早睡早起爱养生的都成把掉头发。 “公社种子站的种子的质量也就那样,以前咱们得条播才能保证出苗量,这回咱们试试穴播。一半地按老法子一穴三四粒种,另一半田一穴两粒,看看咋样。”王会计喜滋滋的提议。 “一会就开春播动员大会!明儿咱就种!”老支书拍板说。到底咋样,种出来就知道了。 林星火没参加屯里的春播大会,她这会正招待一位特殊客人:之前曾被脏胡子豢养的黑貂。 照林星火的意思把黑貂招来的兔狲,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只蹭过它的人类的心机貂,厚实的爪垫不时伸缩出利爪来。 林星火把仅剩的妖猪肉同貂爱吃的松籽浆果做成了本地风味的松子锅包肉,黑貂这样警觉的小动物都美的瘫软了,小爪子抱着剩下的半碗不舍得放。 大尾巴烦躁的扫了扫,林星火想起这只黑貂还是兔狲自己的锅:谁叫它跟林星火说黄鼠狼的时候提了一句,“像黄皮子这样的鼬类家仙,大多数天赋都是它们的臭腺。”林星火就想起貂也属鼬类的事了。 这只黑貂能帮脏胡子办事,本身也生了灵性,有了点道行。本来林星火只是想试一下新学的防御阵法能不能隔绝气味攻击,没想到小黑貂的灵性更近了一层,比比划划的竟能与林星火交流。 黑貂说它愿意替林星火去放马集公社探听动静。 兔狲凉丝丝的道:“叫它去呗,不试试咋知道。” 林星火有点担心试试就送命,黄皮子再把黑貂当成点心进补了。试出防御阵能隔绝气味后,林星火就打算把防御阵缩小刻在妖猪皮上,她自己去公社打探。 毕竟刚学会布阵,林星火纵然用尽全力,防御阵仍只能缩至半张猪皮大——黑貂细条条一只,这猪皮太大了,裹上忒影响动作。 黑貂突然翻身蹭蹭墙根,方才它放大招残余的臭味就消失了。貂得意地“咯咯”两声,意思是它如今的道行也能隐蔽自己的味道了。随即喉咙里发出风哨一般的叫声,过了一会儿,林星火就见后门涌进来十几只松鼠、田鼠、家鼠等鼠类小动物。 其中有四五只肥硕的大老鼠挤成一团,晕乎乎的直往黑貂嘴里撞。饶是冷静如林星火,也忍不住后退半步,这有点脏啊。 黑貂停下哨音,迷糊的小动物们清醒过来,却没有一只敢逃走的,瑟瑟发抖的等貂来吃。貂吃了林星火给做的灵食,哪儿还瞧得上这些肉,小尖嘴嘶嘶几声儿,驱散了松鼠等,竟是跟那几只家鼠交流上了。 兔狲不屑,跟林星火道:“臭貂的主要食物就是鼠辈,它有了道行,差遣几只口粮不算多大本事。老鼠本来就聪明,有些地方还把它加进家仙里去,并称狐黄白柳灰五大门呢。” 林星火越看黑貂与老鼠的互动越觉得眼熟,往日狲大爷似乎也这样招呼过狐狸崽们,每次被兔狲这样摆弄过,小狐狸们就总是特别安静,最爱撒娇的狐三都不往她身边凑。 没舍得薅它受过伤的尾巴,林星火揪住兔狲耳朵,阴森森地在它耳边问:“你是不是能听懂黑貂,或者狐狸崽们的叫声?”这样还敢跟自己说狐狸崽愤怒的叫声没意义!说它们蠢?怕那时崽儿们正在对自己告兔狲的状吧。 兔狲身子一僵,像是石头桌面冰着它的脚脚似的,不由自主地将大尾巴塞到毛爪下垫着去了。 这心虚的模样,林星火还有什么不懂的,捏住圆耳朵的手拧了半圈,这家伙仗着自己不知道根底,肯定没少欺负小狐狸们。 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有了兔狲这个戴罪立功的猫型翻译,林星火和黑貂的交流完全没有障碍。但差使老鼠探听的事情仍然只能拜托黑貂,黑貂、狐狸、黄鼠狼等这些天赋是气味的动物自带迷惑属性,对食物的支配远超别族。像黑貂能完全明白老鼠们在说什么,而兔狲只能听懂生了灵性的动物的叫声。 对此,狲大爷并不觉的丢人,它振振有词:“像你们人类,不也多少能明白点家里猫猫狗狗的叫声,可却不会去讲究虫鸣鸟叫是什么意思。”不相干不在意的蝼蚁,狲和人一样都不会分力气搭理。 林星火分给黑貂两张平安符。她自从那夜消化了感悟后,就进步了不少,照兔狲的说法,人修炼气期分的较细,前中后又各分三层,她是由最初的炼气一层突破到练气三层了。前三层都属于炼气前期,比较容易进阶,而前期和中期间有障壁,要突破至少还得等身体灵根再澄澈一些,林星火每日仍坚持锻体加药浴进行洗筋伐髓。 炼气三层的气海能容纳的灵力比之前足足多了几倍,林星火不仅能画更多的符,还学会了功法里传授两个低阶术法:一为木遁,二是藤缠。前者能使她攻击时的身法更快更难寻觅,后者可以困敌和设置陷阱。林星火才习得不久,日后必能领悟更深,运用起来也能更灵活。 一面在不咸屯精心布置,以期把屯子保护起来,一面尽一切可能提升战力,日子过的又快又紧张。 每隔两天,林星火就会披上刻有阵法的妖猪皮悄悄摸去公社,亲自探听黄仙动静的同时,也与黑貂交换信息。 见喜黄仙异常狡诈,它逃回费新力家之后,竟然没躲入财神楼养伤,而是直接又上了费新力媳妇的身,直接采补了她半身阴元,后又躲到了费新力老娘的身上。 费新力见媳妇跟丢了半条命似的,比以往家仙上身后更虚弱,连下床都难,本就愁的起了一嘴燎泡。结果黄仙又附在老母身上,平日一贯深居简出的费老娘这两日时常妖妖道道的出门凑热闹,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扎的费新力坐立难安。 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费新力供了三道香,哐哐磕头,求黄仙饶了老母亲。 费老娘挤眉弄眼,嘻嘻笑道:“你老娘本就与我有渊源,我才降到她身上。看在以前那点情面上,你放心,我就借她身养度养度,到了十五圆月之日,自然有结果。那日.你要点三柱高香,带领全家向我祝念,我不仅放了你娘,还会圆你心愿——不是什么取儿媳的小事,而是用修为助你家运道,叫你能出去这乡下地界,到城里做个体面官老爷。”肥肉就在眼前,黄仙苟延残喘多年,等不得慢慢图谋了,本月十五黄门修为最高时就要前去享用! 费新力不敢回嘴,说现在没什么老爷了。但“当官”,着实叫他心动。 黄仙又要借费老娘的身出门,费新力忙膝行拦了下:“财神爷体谅,财神爷体谅!我娘一贯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您这样……说不得就引人疑惑了。您想知道什么,只管差遣我,我替您打听!” 五指成钩抓了抓脖子,费老娘怪模怪样的笑容立刻阴沉下去,反手给了费新力两记耳光:“少管本仙家的事!” 黄仙借身出门,原是不得已的法子:那日吸了不咸屯一个年轻后生的精气、又夺取费新力媳妇阴元后,冥冥之中黄皮子就有种被四面八方无形存在盯上的紧绷感。黄仙再不敢随意取人精气,只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偷偷吸取打架的人自己生气后主动泄出的精气为己用。就连挑拨人争执打架,黄皮子都不敢亲力亲为,反而得借助第三人去拱火。 这就导致最近公社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而干仗的双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就会发现两边打架的火引子往往是由第三个人引起来的。这一发现就了不得,本地人脾气本也暴烈,闹到最末了常是三家结仇。 抚平袖子上打费新力弄出的褶皱,黄仙吩咐道:“再给我做些新衣,从里到外都要。”想它当年在金家时何等讲究,如今却连身好衣服都没有。黄皮子一想起兔狲嘲讽自己洗不起澡就气的龇牙咧嘴。 费新力涕泪糊了满脸,哭着求饶:“财神爷!如今扯布要布票,咱家实在拿不出呀。” 黄仙嫌弃的退了半步:“你老娘当年可是省城最有名的红倌儿,被金家老太爷包了后,那吃穿用度比金家正房太太也不差什么,如今竟落到这境地——话说她后头嫁的男人得多丑,怎么生的你和你儿子这么癞眼?也就你妹妹和闺女还有点人样。” “拿不出就去借去要!”黄皮子给费新力指了条明路:“你那个做官的妹夫,他亲娘就是金家养女之一。当年可是没少给你娘磕头奉承呢,见了你娘都要叫声奶奶,没成想你两家倒成了亲家。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妹夫愿结这门亲事,就是知道你家的根底,你只管强硬着来,他巴望从你这里探听金家旧事,没有不依的!” “什么!屈家大娘是金家养女!”费新力惊的跪不住,跌坐在地上。 省城金家,三十多年前雪省最豪富的家族,现在放马集公社连同下面村屯这么大片地方都是金家养牲口的地方,隔壁金家窑公社则是金家窑厂所在……金家祖籍在本市,可以说小半个市都是金家私有。但这还不算金家家产的大头,人家在省城的各种厂子和园子才是重头戏呢,当初有“金盖雪”之称。 费新力的娘色艺双绝,十三岁挂牌,没两年就成了花魁,得了盛名之后就被金家七十多岁的老太爷包了。老太爷年纪大了,出行不大方便,金家为此还特意拨了个院落给花魁居住,言说只要她伺候的老太爷高兴,就让她进门给老太爷做个小姨娘。 费老娘着实风光了两年,没多久金家真给她赎了身,虽到底没给名分,但金家人看在老太爷面上也让她三分。那时金家收养了许多旁支亲戚家的女孩儿做养女,用作日后联姻用,以图更大势力。养女太多,将来许出去的门第差别也大的很,这些女孩儿各有各的盘算,有几个就格外爱奉承费老娘。 费新力嘴唇直哆嗦,又难堪又气愤,难堪的是自家藏的最深的丑根子早就被姻亲知道了,可更气愤妹夫什么都瞒的死死的,也不知道妹妹被套出多少话了。 当年只能靠奉承老太爷屋里人博出路的养女,想也没什么根基,费新力恶毒的猜度,那位总是端着架子的屈大娘,怕是比自己老娘强不到哪儿去。不然也不会带着孩子二嫁,妹夫不就是仗着后爹的势才能坐上公社副主任的位子么。 黄皮子这回倒不着急走了,当年它就爱看戏。如今外头唱的只有那几个样板戏,比费新力现在的表情可乏味多了。 “这情态不错!老人家开心,就再跟你说个秘密。”黄皮子笑嘻嘻的道:“当年金家逃难时不见了一半家财,后来被清算时也没人找到。偏偏金家老太爷死时就你老娘伺候在身边儿,你妹夫母子打的什么主意就不用我说了吧。”这蠢货还送了两件她娘私藏的东西给屈家,可不正做实人家的猜测么。 “什么不见了一半家财?我们不知道哇!”费新力惊道。 黄皮子笑嘻嘻的,心道你们当然不知,那是我老人家保佑了金家那么多年的报酬,如今还在老巢藏的好好儿呢。 “还有!你想要做儿媳妇的那个女娃娃,也与金家有些什么联系,你妹夫不知查到什么,我老人家偶然知道,也没耐心细听。” 黄皮子抛下这一句,怪模怪样的出门去了。 费新力如遭雷劈,立刻想到妹妹说这一个多月,妹夫常常跟京城联系,又是发电报又是打电话的。他还以为是在跟前边那个死了的老婆娘家联系呢。 顾不得去卫生院上班,费新力抹了把脸,直接进城找妹妹去了。 在费家外头徘徊的两三只老鼠,立马跟了上去。四大门仙家爱干净,前头摸进费新力家里头的那两只大的,被黄仙一记爪风杀了。黑貂再派喽啰,就着意避开黄皮子了。 与此同时,林星火也在跟着屈副主任。 屈副主任这几天请了假,没去公社办公也没在家,附身在人身上的黄皮子不好妄动,正好分出手来掰扯这几个帮凶。屈副主任家可真不干净,光藏在地砖下的古董和金子就有不少,林星火正打算借助老鼠之力给他翻腾出来,到时候自有公家处理。 林星火衣内裹着猪皮,用了一张隐匿符,保证黄皮子从这些人身上嗅不出端倪,悄声跟怀里的兔狲说道起刚刚在县革委会外面瞧见的常青来:“她要实名举报费家?”她眼神好,那举报信又没皮儿,看到头一句就明白了。 兔狲哼笑:“既想立功又没胆子。”成不了事。 “费家好对付。”却得先拔了黄仙这根钉,就跟在不咸屯时不敢逼黄仙拼命一般,顾忌着费新力的左邻右舍,林星火也不能直觉匿名举报让人去拆黄皮子的财神楼。供有黄仙牌位的财神楼被毁,固然有损黄仙道行,但也很容易逼的它不管不顾,造成的孽果必然有部分落在自己身上。 近日黄皮子附身的费老娘越来越难引发打架的事,就是她俩在背后做的。有黑貂训练的老鼠眼线布满整个公社,黄皮子的盘算很容易对付。现在公社里已经私底下再传费老娘不正常了,大家伙都躲着她走。 此消彼长,林星火和兔狲还准备好了符箓和陷阱,等黄皮子十五来战南山坡。不咸屯阵法已成,黄皮子就算放大招也伤不到乡亲们。也跟老支书通了气,这些天屯子里大家都不会乱跑,全力忙活春耕。 常青揣着匿名举报信徘徊半晌,举报信都摊平整要给公家院里的大家伙看了,可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那股黑风又怕的腿软。她惯来审时度势,连不咸山上的老仙姑都不敢得罪,这样确实不是人的仙儿她就更怕了。 再三犹豫,常青还是撕了举报信,避着人划了根洋火把碎纸烧成了灰。凑在雪化的水洼子上照着耙耙头发,一转身往棉二厂去了。 正要装一回老鼠,趁正午大院里热闹,给屈主任家闹一回耗子。林星火就碰见黑貂麾下的真老鼠了,还有被老鼠跟踪的费新力。 费新力火急火燎的敲门,见妹子来开门,登头就问:“妹夫在家么?” 费小姑摇摇头,奇道:“没在,为了大妮子的婚事,这两天都在他.妈那边住的。大哥,你咋这时候来,是有事要找他?”费小姑摘下围裙:“就在隔壁大院,我给你叫去?” 费新力关好门窗,急的冒火:“我先前听你说他跟京里联系,是大妮外家?” “嗐,哪儿呢!老屈是想把闺女嫁到他亲娘的养母家去,要不然这些天他老往后爹家去呢,就是奉承他亲娘,别忘了他后爹家还有个同母的亲兄弟呢,就怕把这亲事落弟弟家里了。” “屈大婶子的养母!”费新力搓了把脸:“这就对了!财神爷没骗我!” 唬的费小姑心都跳出来了,忙推了把大哥:“不要命了,这里院子一家挨着一家,万一让别人听见……” 费新力拂开妹妹的手,气的咬牙切齿,忍着才将来龙去脉小声跟费小姑学了一遍,“以往咱们觉得自家高明,蒙混了老屈家。谁能想着他家才是那后头的‘黄雀’!” 费小姑愣了半晌:“金家不是早败落了?况且京里那家姓林,不姓金啊?” “林!林?”费新力咀嚼两下这个姓,捶了下自己大.腿:“我想说给大平的那女娃就姓林!大仙也说这女娃与金家有关系,会不会?” 也有点不对,若真是金家人,妹夫为了讨好京城的人,怎么还帮忙用法子逼林星火嫁给自家大平? 费小姑自小能当哥哥的家,看费新力全不隐瞒她就知道了。尤其有些过往,费老娘不好意思跟男娃说,只能告诉女儿知道。费小姑念叨两句,突然说:“‘金紫林’!咱娘曾跟我说过,那位金老太爷说本家原姓尤,但本支祖先的毕生夙愿就是做什么金紫光禄大夫,先祖一辈子没做到,后来改明换清时四散逃亡,他们便以先祖写在族谱中的志向改了姓,一支改姓金,一支姓禄。逃去京城的这家没改回尤姓,是因为当时不少本地人都知道金家的根子。而那位老太爷平常又很羡慕南方真正传自金紫光禄大夫的‘金紫林氏’……”自打那位老太爷听闻南边有个以金紫“荣宗耀祖”的林姓,就念念不忘。说林家传自盛唐,遍地开花云云。 所以林星火到底是不是金家人? 林星火本人也没料到自个身世能联系上那什么雪省金家——她手里几件东西倒真是来自金家,比如那几包小黄鱼,再比如装灵莲种子的盒子上有个篆字“金”!, 27第二十七章 这两兄妹还在嘟嘟囔囔, 当哥的问你这些年是不是没注意的时候被妹夫套了话,做妹妹的也不高兴,翻起当年她个黄花大闺女嫁给比自己大十岁的二婚头的旧账,要不是哥哥当年与老屈交好, 她不会乐意。 费小姑还怀疑:“是不是哥你刚开始就被老屈摸到底子了?”老屈这些年一直待自己不错, 才结婚的时候大妮子不懂事, 老屈当时也是向着自己的。亏她还以为自个早已经完全把人笼络住了呢, 不料枕边人心思这么深, 回想嫁给的他这些年竟然有点后怕。 林星火不耐烦听他们掰扯,转头去了屈副主任继父家。 两边离得不远, 但实际上天差地别。这边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院,有警卫员站岗,级别不够住不进去的那种。 林星火在费家兄妹那里耽误了一会, 她方才跟着的屈副主任却还没进去, 正在大院门房里跟换班下来的警卫说话:“下头别的没有,野菜漫山遍野都是, 春荒不好过, 咱们公社里的工作人员都带头去采。挑了些好的,给老爷子送点儿。” 警卫看样子与他很熟,也没推拒他留下的两捆野菜,笑道:“家里老娘正说想口鲜菜呢,多谢老兄了。不过这两天领导们比较忙,晌午都没空回家吃饭, 您这孝心屈委员怕得晚上才能吃到嘴里了。” 屈副主任就知道继父公干去了,亲妈这会在家呢。 又说笑两句,屈副主任才进去。 待在门房记录到访人员的小兵见他走远了,就说:“队长, 这位别看不是亲的,可比那几个亲的孝顺多了。又和气,常不常的连咱们也跟着沾点福气。”关键是他给的都是野菜果子这些又实惠又能收的东西,不像那些找门路的塞烟塞钱,他们都不能也不敢接。 队长一边把野菜摊开,重新扎成小捆,一边哼笑:“越不是亲的才越孝顺,对咱也越客气。行了,别磕巴领导家的闲话,一会强子换岗下来,别忘了叫他拿上菜。”这是最嫩的刺老芽,傻子才信漫山遍野都是呢。 另一边,屈副主任走到继父家分配居住的小院前,低头把野菜篓子整了整,让它看起来更有卖相,这才摁响门铃。 一个绑着围裙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跑出来开门,屈副主任笑道:“香玉,忙着呢?” 一楼空荡荡的,两间卧房,只有屈香玉的房门是开着的,屈副主任瞟了一眼,直接上去一楼,敲门说:“妈,我能进来不?” 屈母放下手里书,让他进来后淡淡道:“不好好上班,怎么又往这边跑!” 屈副主任关上门,先笑说:“刺老芽刚冒头,我盯着叫人掰了,给您和爸尝尝鲜。” “你有心了。”屈母点点头。 屈副主任早习惯亲娘在自己跟前这副矜贵模样了,趁着说话功夫已经坐到屈母的对面,压低声音问:“京里咋说得?舅舅表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个姓林的卫生员真是他们要找的人?”连个主事的男人都没出面,反应咋这么冷淡? “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屈母训了一句,“那边已经知道了。你有这功夫,不如仔细往深里查查那女娃的底子。” 当然是怕那边直接和亲娘联系,把自己的功劳给抹了。这年头亲娘也不保险,尤其还有个异父亲兄弟搁在当间的时候。 “往深处摸索也得要方向呀!”屈副主任盯着屈母不放:“您得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不然就光我知道的那一鳞半爪,找错人也正常。况且兴许这个错了,下一个就对了呢?” “您捂得死死的,那大概说我只能从电话里直接问了。这年头写信电话可都不如当面安全。”京城那位老舅最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说不得就断了和雪省这边的来往。 屈母皱皱眉头,不高兴他拿京城养兄施压,可查访人还真得靠这个在乡下扎根的儿子。又不是什么好事,为他好才瞒他的:“小时候听老太爷喝醉了念叨,说金家发家用的是些不寻常手段,好似老太爷格外长寿也是因为那个。外头都以为老太爷活了八十岁,其实他纳你媳妇那个花魁娘的时候,正正好一百岁!” 屈副主任脸色变了变,他最不爱听亲娘这副口吻提费家丈母娘,那时候认出人非叫他娶的是她,现在刺人心的也是她!先前他让自家媳妇来这边帮忙照顾生活,继父都同意了,偏亲娘一口回绝,宁愿把继父的乡下侄女接过来住。私下里还特特说少让他媳妇过来,她见了那张和丈母八分像的脸就犯恶心。 压着火,屈副主任冷笑:“不就是供奉了家仙么!这仙儿现在是我舅兄供着呢,听说这几日我那岳母总出门,想是大仙好了,借她的身出去松快松快。京里舅舅身子骨一直不康健,不然求求这大仙,也保佑舅舅像金老太爷那样长命百岁?”都是金家相干的旧人,都窝在金家老家,怎么人家大仙瞧不上你这养女,反倒让外八路的小老婆供上了? 屈母不屑一顾,冷笑道:“那位黄大仙是发家后才供的,是有些灵验,但说破了也不过是个遮人眼的噱儿。真正大用处的是钉进金家祖坟的活人和狐狸尾巴!” “把人活生生钉死在棺材里?还有狐狸……”屈副主任忽然明白:“所以您早在我跟你说起这姑娘下山时有两只狐狸跟着的新鲜事时就留心了?”他原本认为母亲和自己一样,是对费新力非要娶进门的儿媳妇感兴趣,怀疑费家是从黄仙那里得到什么指点了时,才开始注意的那小姑娘呢。 屈母心思深不是一日两日,这会也忍不住得意:“当年金家没亲生女儿,统共收了天罡数的养女,只要我一个知道这秘密。“所以金家一夕败落,其余三十五个养女和姻亲都做了替死的鬼,唯独大肚子的自己被养兄带走了。当然,她也付出了不少代价,不光探听秘密时险些被老太爷占了便宜,更有后来在京城受的那些叫人害怕的罪。 “老太爷和你舅舅含含糊糊的。我这些年连猜带蒙,拼拼凑凑知道了明面上的事:大概是那个女人格外不同寻常,在深山老林里救了十来岁就敢孤身采参的老太爷,随后就跟着出山了。一个啥也不懂却美的怕人的女人,在那种穷山恶水的小山村里,不缺吃不缺穿,身边还养着一只黑色半人高的大狐狸。” “起先大家都把她当神婆,后来也确实在山上雪崩下来时救了一村的人。老太爷把她跟娘娘似的供着,好像还盼着跟她成亲过日子,不想偶然发现那竟是个男人,是个留了头长头发好看的不得了的男人!还有那只玄狐……唉,反正老太爷发现了些了不得的事儿。当时的采参人,祖祖辈辈往下传了不少古怪的老规矩,老太爷还跟木工学了些压胜法子,就、就趁那人和狐狸救人力竭时用红色参线给困住了。” “山里人实在是穷怕了,有七家就联合起来,把狐狸给杀了,刨开才发现狐狸的五脏晶莹剔透跟宝贝似的。老木工辈分大又懂得镇压,就抢走了心,别的怎么分的我不知道,反正老太爷当时太年轻又是孤零零没有老子娘撑腰,只分到了狐狸尾巴。那男人见狐狸被杀就疯了,眼冒血泪,竟然任红线割断腿也要扑到狐狸身上。老太爷没忍住往前了一步,就见那人从狐狸剖开的腹部掏了什么东西。反正那人之后也被割开一刀看过,倒没什么特别,老太爷也没从他手里找到别的东西。” “因为人是老太爷从山里带出来的,另外六家就把他推给老太爷处置。老太爷因为没抢到宝石正难受,也害怕有什么报应,就用半懂不懂的法子把还剩一口气的人同狐狸尾巴封进一口小棺材,埋在采参人大把头才能葬的地方——就是他爹和爷爷的棺材下面。然后炸塌了最近的一座山峰,将把整个村的痕迹抹了。” 附在外墙上偷听的林星火同兔狲对视一眼,觉得黑狐像是修习正道的妖精:林星火内视时五脏就如同五色星子,因为她是木属性,所以五脏之中肝脏被滋养的格外剔透,如同碧玉雕琢成的一截青木。 林星火单手摸摸心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刺疼了一下,险些没扣住砖缝。 屈副主任听得倒抽几口凉气:“黑狐狸呀!传闻那位神通显应护法大仙黑老奶奶不就是黑狐得道,这就杀了?还有个活人……”还是刚救完人就恩将仇报,这得是什么豺狼秉性!屈副主任有点不敢继续筹谋把大闺女嫁去京城那边的事情了。 屈母瞧不上他这老鼠胆子:“那你说为什么只有七家?” “因为不同意的另外一十多家在当晚就被这七家给烧了。”屈母冷笑,“整个村子就活了七户。” “反正自从那之后,改名换姓的老太爷做什么赚什么,顺畅无比,攒下家业又开枝散叶。成气候之后,他还迷上了养狐狸,又专门养了一队猎狐人,当年金氏狐裘的名头都传进关内去了。但过了一甲子年后,金家突然走了下路,当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老太爷舍了血本,用人命开道,终于起出了那台小棺材,但里面只有白森森的骨头,人骨的手里攥着的狐狸尾巴竟然不见了,只剩一个核桃大、半开口的东西——没等细看开口里边是什么,照见天光的骨头就化灰飞了。”老太爷功夫不到家,一人一尾只旺了金家六十年。 林星火插进砖缝的手一紧,不知怎么忽然想到狐狸崽儿们脖子上挂的那永远不响的铃铛。心口又苦又疼,闹得她直犯恶心。 “老太爷没法子,就把从老木匠后人手里夺来的红宝石似的心给放进了棺材里。”屈母说着,忽然哆嗦了下,声音压得更细更低:“还有老太爷亲生的唯一一个女儿,比照之前的活人攥尾,弄成个活人抱心,用手掌长的银针钉在了里边了。” “这以后金家更兴旺了,但这回动静大,引来些猜测,老太爷便叫长房长子供了黄仙。” 屈副主任牛饮了两口热茶,拍拍胸膛,半晌才问:“那跟找人有啥关系?难不成姓林的卫生员是那位姑奶奶的后人?”他伸手算了下,这得是重孙女吧? 那也不对,不是说金家只有长房长孙瞒天过海,活下来了么。 “不是,那位姑姑死的时候还未出阁。但据老太爷说长得跟先前那个人有点儿像。” “像也不奇怪吧。”屈副主任压抑恐惧:“您不是说过那位老太爷的小老婆都是仿着早逝的正妻找寻的么?”现在他明白了,恐怕都像那个被他亲手钉进棺材的人吧。 “那……那个小林,也长得像?”他把赤脚医生培训班给照的一寸小照片拿回来给亲娘看过。 屈母毕竟小了一辈,她只见过最后几房小老婆,她摇摇头:“要是老太爷一直没变过,那你媳妇的模样才跟棺材里的像,那照片上的女娃跟你媳妇可正相反,不像你媳妇妖妖道道的。” 屈副主任觉得没法回家去看媳妇的脸了。 外头的林星火就听屈母又道:“找人的关键就在这之后。也不知怎么算的,反正有时候一年、有时候三年五载,都会偷着往旧陵埋一个女娃。这里头啥出身都有,但都有点动物眼缘,比如说猫猫狗狗都爱亲近什么的。一般是家里买回来给老太爷养狐狸的丫头。”她当年有个丫头被挑去狐房伺候,没多久就‘死’了。 “又过了一十多年,老太爷突然老的特别快,金家各处生意也都出了问题。他把子孙里叫到床前,吩咐让各房自找活路去,别往一处逃。”这都是大房的养兄在逃难时漏给她知道的,当时大房早早就布置了几个后手,京城这条线是最远最难的。幸好大房知道的秘密最多,更是早就暗中转移过财物,这才死里逃生,不像其他六房,都被抓住或举报了,人财全无。 “结果你也知道,只有我和你大舅舅没事。但他知道的比我多、也更深,我们走之前他把老太爷烧成了灰,就埋在屈家屯的一处地方。” “他把我又嫁回雪省,嫁给姓屈的,就是为了替他找人选人,每年定一定老太爷的骨灰罐子。”屈母摘下眼镜,声音莫名带点凉意:“本来这件事不难,我在医院上班,哪个月没有夭折的女婴?要不是你说的这个姑娘更特别,还越过我直接跟京里发了电报。我也不愿让你知道这事。” 既然非要听,索性也都告诉给你知道,屈母淡淡的,她年岁也快到巴望像金老太爷那样长命百岁的时候了。京城养兄一直在筹谋启开老陵,把那块心脏弄出来,重新布置一番——到底金老太爷的骨灰不大好使。 养兄比老太爷的天分更高,还正经拜过师,比老太爷半瓶水的伎俩可厉害多了。早年就曾把玄狐七份之一的头骨弄到了手,偷偷给黄仙修炼,这才使的黄仙见喜比别家供奉的财神爷都厉害。只不过这头骨尾巴对人的作用远不如五块宝石,养兄一直遗憾老太爷自私,不肯把祖先老陵的地方告诉他。 “哐当!”屈副主任猛地站起身,哆嗦着嘴唇道:“这些年,这些年您一直待在医院里不肯退休享福,难不成是?”屈副主任越越害怕,他娘每年都跟继父回老家探望屈家族亲,刚生下兄弟那年也没落下。本来他以为这是为了营个好名声,现在的意思是她替京里的养舅维护着用金老爷子骨灰坛下的什么风水阵? 屈母没吱声,半晌才道:“京里你舅舅是个厉害人,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以后我跟你说什么,你照做就是,好处多的是。你想把大妮嫁到京里去也不是不能,只要你能从你老丈母娘家里把黑狐的头骨想法子弄回来,我保你心想事成。” 林星火心内默数,原来当年那只玄狐被分成了头尾和五色五脏七份。 “其实你舅舅已经跟我通过气了,我让你细查查那女娃的根底,就是他嘱咐的。”屈母安抚长子:“另外么,我琢磨着遂了你大舅子的心意也不错,那女娃嫁去费家,以后不管怎么个用法,都不引人眼。我先前不说,就是怕吓着你,你呀,还是沉不住气。” 屈母面上看是个丰腴慈和的人,嘴里却全不把人命当命:“正好她也姓林,还是个孤女,性子硬也不怕,没准你舅舅还能认个远亲呢。” 这正是原来屈副主任的想头,和现在正在他家里秘商的费家兄妹一样,都以为林星火是金家侥幸活命的子孙留下的血脉。所以屈副主任疑惑为什么京里的舅舅听说费家算计逼迫林星火也没反应,亲娘更是三番五次拖着不给准话,原来就等着亲家替自己省事呢。 “你好好查查!”屈母再次强调:“查准了!若是跟从前那一人一狐似的有些个不同,那当真时运就到了。就让那黄仙儿打头阵,把人和狐狸都给我看在费家。这些年风声不对,不是弄这个的好时候,是强龙也得盘着。但你舅舅说过只要过了七打头的年份就能好了,这满打满算还有六年多……” 话里话外,林星火和小狐狸们的命已经预定给他们家镇风水了。 兔逊尾巴一摆,就想结果了这两个。 林星火握住它的粗尾巴,摇摇头,单手搂住它快速离开了屈家。 “你跟我说过,”林星火把脖子里的木牌抽出来,“这是开启我家族地的令牌。” “不咸观师祖救了小狐狸,小狐狸们却更亲近我。” “我能活下来,能醒过来,是小狐狸叫来师祖救下跌下山坳摔晕……”的原身。 “我还是师祖在老林子里捡来的弃婴。” “玄狐他们也从深山出现。而且人和狐相伴。” “……” 一条条线索汇聚起来,林星火问兔狲:“我们有没有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 兔狲绞尽脑汁的扒拉传承:“这种族地上古时很常见。不管人修还是妖族,许多大能会在灵气充裕之地开辟空间作为繁衍子孙或族群的根基。但灵气逐渐枯竭时还能幸存的,只有原本就独立存在的小灵境。灵境自有规则,有时还会脱离外面的主空间。” 这个暂时没法确定,但林星火有个不好的猜测:她觉得那个傻了很多年的原身可能就是自己。 而只要一想起被人剖腹分尸的玄狐,她的心脏就不由自主的紧缩,全身寒战,冷到让人想发疯。, 28第二十八章 冷静的发疯 正午的阳光灿烂, 林星火仰头,恍惚像回到了人间。 “黄皮子还有玄狐的头盖骨做后手,咱们得更小心点儿。”林星火神情平静的说,仿佛刚刚那个难受的都直不起腰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兔狲难得屈尊地低下脑壳蹭蹭小伙伴。 林星火轻轻拥住兔狲, 一双眼睛乌突突的:“先夺头盖骨, 再去找玄狐的心脏。” 前后两生,林星火从未有过这样强烈复杂的情绪, 关于玄狐的暂时理不清, 但对从前的金家, 还有如今屈、费两家和黄皮子, 她陡然升起的憎恶和恨意让自己都害怕,害怕但又不想遏制——想让他们以血还血。 不咸屯生产大队好似世外桃源,大家伙儿都还在地里忙活。林星火走在村道上,竟然没碰到一个闲人——此时的小林大夫就像一团移动的黑云, 有吓哭小娃儿的气场。 南山坡上, 三只小狐狸排排趴在门槛内的张望, 不敢离开镇宅符的范围。林星火快走几步,蹲下捞起狐狸崽, 终于鼻子一酸, 眼睛却不知为什么干涸的厉害。 旁边难得自己走路的兔狲僵了僵, 随即长尾巴不自觉的伸长了,下意识放在林星火手里, 想让她好受一点。 癸丑年农历三月十五这天,满月当空, 忌安葬。 黄皮子踏月而来,脑袋上顶着一副洁白狐颅。它时不时停下,洋洋得意的合掌拜月, 狐骨上光华愈盛,像是一顶盛接月华的皇冠。 不咸屯静谧俨然,各家各户埋藏在场院正中的五色石连通霄晖与地气,在半空望去仿若星盘,竟是个浑然一体的防御阵。唯独将南山半山上的院落遗漏在外。 黄皮子不屑的冷哼一声,又嘻嘻怪笑道:“这倒便宜了我!小崽子,你若主动把那个人类献给本仙家,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半山小院门户大开,兔狲挡在门前,林星火手持牙匕站在院内,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黄皮子头上狐骨。 话说的张狂,黄皮子每一步却都谨慎的很。未到近前,黄皮子突然转身、断尾掀起——霎时间黄烟漫天,一股臭到极致变作香的味道迅速蔓延开来,黄色烟雾化成一只丈高的巨兽,张牙舞爪,潮水一般直冲林星火。 它竟然开头就放大招。 兔狲措不及防,慌忙回头去看林星火。 林星火漆黑双目倏地转淡,像是被香气蒙蔽,慢慢阖上眼皮,神色也从紧绷变得柔和。与此同时,黄烟也不断腐蚀侵吞包裹整个院落的灵光,如同在料理一个鸡子,只要剥去坚硬外壳,就能享用其中美味的蛋液。 贪婪的看着这一出好戏,黄皮子远远站住等待自己的神通把院落防御侵蚀殆尽,垂涎的打量灵光湛湛的少女:“好多年没吃过人啦。” 这两个崽子以为它傻吗,山居前面肯定布置了陷阱,它老人家就是不上当,看他们如何? 需知动物仙家不脱兽性,两厢对上时往往尖牙利爪齐飞。黄皮子却一反常态,不与兔逊真身对战。这个距离,叫林星火的飞刃也难以伤到黄仙。 “星火!”兔狲大喝。 林星火猛地睁开双眼,身上灵光一转,黄皮子脚下瞬间塌陷,长满尖刺的荆棘冲天而起! “不可能!”黄皮子又惊又怒,转瞬之间翠绿的荆棘已经将黄仙团团包围,尖长利刺把它修炼不到家的瘸腿断尾割的伤痕累累。 一只爪子护着瞎眼,黄皮子拍向头顶狐骨,狐骨倾斜,凝练的月华有如实质的倾淌到它身上,黄皮子精神一震,不仅身上伤口迅速复元,爪子也染上淡淡微光。 唰唰几下,荆棘硬不过黄仙的利爪,纷纷被割裂,黄烟中翠叶纷飞,黄皮子的爪子直接对上了林星火的骨刃。 “你竟然敢出来!”黄皮子仅剩一只的小眼睛这才看到林星火外罩猪皮护甲,这什么玩意,居然能屏退它的黄烟。 林星火大开大合,两柄獠牙匕首狠辣异常,竟不比黄鼠狼的尖爪差。 黄皮子一边同人类对战,一边还要防备兔狲偷袭,气的哇哇大叫。突然之间,又一爪拍向狐颅,狐骨洒下一波月精,黄皮子气势再度攀升一分,身形也随风而涨,变成半人高。 两次倾倒月华,莹润的狐骨暗淡了一分。 林星火眼底黑火一闪,反手一拂骨刃,长匕刀把处的三角凹陷里就嵌上了张赭黄符纸,劈向黄仙时带起的罡风更凌厉三分。黄仙被加持过的爪子都被震的生疼,忍不住冷笑:“我攒了二十年月精!小女娃,看你能撑多久!” 林星火不搭理它,左手长匕黄符刚成灰,变招时右手掌心扫过,匕首上赫然又镶了一枚符箓。 “破邪!”林星火声音沉静,激发符箓。 黄皮子丑脸上狰狞之色愈浓,发狠的与林星火对招:黄符交替成灰,黄符不断出现…… “啊啊啊!”黄皮子气的大叫,这人修难不成是个符修?究竟还有多少破邪符? 但林星火一往无前的刀锋、悍不畏死的气势,又哪里像符修! 狐骨积攒的月华越用越少,却不能杀退人修,黄皮子再次拍向头顶狐骨时,忽然惊觉不对:月精用的也忒快? 那只上一回还伤了它毛皮的小崽子呢? 此时黄皮子才发现,兔狲除了开始时偷袭了两爪,似乎就没再发力。硬抗林星火一招,黄皮子顾不上被削掉的一趾,借住刀风翻了几滚迅速后退。 兔狲一脸菜色的挥舞着韭菜似的长条叶子不断抽打黄烟幻化的巨兽,叶子甩出残影。原本丈高的巨兽此时已经比黄鼠狼还小,漫延的黄雾不知何时也淡的几乎看不出来了。 黄烟巨兽乃是黄仙的天赋神通,能随它心意侵蚀结界——但毕竟没有智慧,只会一味冲击小院护盾,黄皮子用月精转化来的法力,不知不觉被它消耗许多。 “你的目标果然是小狐狸!”林星火不由自主的定在暗淡许多的狐颅上。 黄皮子狡诈一笑:“原来你们知道了,那三只狐狸崽子只能算口肉点心,它们脖子里挂的才是好东西。” “玄狐妖丹所化!”黄皮子垂涎欲滴:“那只玄狐的五尾精华全给了这颗妖丹,又经人修七魄献祭——只要我吞了它,便能破香道,立地成妖!” 当年金家嫡长孙将狐颅借它修炼,立刻引起了黄皮子的怀疑,只不过那时金家气运如日中天,它奈何不得。蛰伏多年才借费母这个红倌人污染已经渐渐虚弱的金老太爷的神志,上了老太爷的身后,得知全部秘密的黄仙扼腕不已:金老太爷这蠢货,竟然白白浪费了最好的机会! 狐族炼丹修尾,狐丹和尾巴才是一身精华所在。金老爷子那日分明都得到了,狐尾不必说,那颗狐丹就被人修藏进了断腿血肉中。可金老爷子竟然蠢到将两者一同封棺,还留了那人类一□□气——后面情形黄皮子用瞎眼也能猜到,定是人修主动祭炼了自己的七魄,助狐丹吸尽尾巴修为,随即狐丹携人修三魂逃离压胜棺…… 不然以狐尾之能,怎会只能保金家六十年旺运? 十天前黄皮子本来只是想来了结一下二十年前没吃掉兔狲的遗憾,不料在败走时竟让它发现了玄狐妖丹的存在,黄皮子简直欣喜若狂。这十日,它明面上了费母的身,张扬作态,暗地里却迷惑了不少动物,想要抓住三只狐狸崽子。 为了麻痹敌人调虎离山,它还利用费新力将林星火引去县城。只可惜林星火看的严,把狐狸牢牢拘束在房子里,偏偏这栋有香火信仰加持的庙院被人修弄得铁桶一般,黄皮子这才悻悻的放弃。 今夜黄皮子的目标根本不是林星火,更不是兔狲,它刚开始就使出神通,就是为了破院取狐! 黄仙一面说话吸引注意,一面悄悄抬起断尾,要把不中用的黄气收回来,且待时机再用。 “嚓!”五片薄刃划出漂亮弧度,扎进黄仙的断尾中。 黄皮子痛叫,忙要拔出断尾上的妖猪骨片,爪子却又滋啦被烧黑一片,毛都秃了。黄皮子这才发现,骨片上它娘的竟然贴着两张黄符! 趁此机会,兔狲屏住呼吸,把臭兰的叶子甩出了漫天鞭影。黄烟巨兽不甘的涌动一下,在黄皮子眼前,从兔子大小被打成豆子大,最后被兔狲一爪抓破。 黄仙断尾下的藏着的一对花生大的臭腺,悄然干缩:像它这种有道行的黄仙,天赋远超寻常黄鼠狼,自然也受其天性所限,不可能源源不断的放屁。 黄见喜为了制敌先机,一下子使出了全力,闹得此时元气大伤。 兔狲冲屋内“嘤”了一声,狐大就衔起一张镇宅符跳起来往墙上一呼,狐二狐三机灵的排队等待,爪爪旁是成摞的黄符。它们身边碧光褶褶,葫芦藤成盾状护持左右。 只见小院流光闪烁,被残余黄烟侵蚀的护盾之光重新褶褶生辉。 “大黄。”林星火还嫌给它演示的不够,唤了一声,后院顿时传来狼嚎。 原本不甚明显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群撕咬拼杀之声。 黄仙气的眼都红了:它留的后手!凡兽受到灵符的限制小。黄皮子便迷惑控制了一窝善于拱地的野猪,让它们从后门刨进去,捉住狐狸崽子。 三重打算,不管哪个法子,只要捉住狐狸崽子,它便赢了。 黄皮子猛地一抓耳朵,狐骨月华倾泻之时,黄鼠狼的一只耳朵也被它自己硬生生抓了下来。 四大门仙家不脱兽性,往往以伤换伤,还会自残来激发狂性,战力短时间内能提升数倍。 “黄见喜发狂了!”兔狲赶忙提醒林星火。 林星火扫过越发暗淡的狐颅,猛地直冲上前,一人一狼都像全无理智一般拼杀,霎时间鲜血四溅。爪影刀光,快的兔狲插不上爪。 黄皮子发狂,林星火也不遑多让。一次一次挥刀冲锋,血痕遍布全身,气势之盛甚至压过黄仙一丝,几乎要打断它的狂暴状态。 妖猪獠牙已断了一根,林星火双手握住长匕,全力一劈,黄皮子右爪应声而断。 于此同时,黄仙惯爱用来偷袭的瘸腿也猛地踹向她的心口。 被黄皮子一爪蹬向心窝,妖猪皮破了个大洞,林星火一口血喷出,向后仰倒。兔狲弹起,任由林星火摔向地面,反倒气急抓向黄皮子。 黄仙冷笑一声,就要一击要了兔狲的命。 说时迟那时快,摔落地面的林星火猛地双掌击地,墨绿色的荷杆冲天而起,在黄仙的爪下瞬间化为绿色汁液。 “躲!”兔狲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电光霎起,雷声轰鸣。 林星火狼狈的连打了几个滚,才勉强躲过五雷轰顶。 每一道雷劈过,残余电光就噼里啪啦随荷杆汁液蔓延,形成一团闪亮的霹雳球。 林星火勉强睁眼去看,趁雷劈间隙甩出一根荆棘,荆棘飞速卷过狐骨,将之带离黄皮子。 “不可能!”黄见喜嘶叫,伸出焦黑的爪子来夺。 兔狲见状,立刻握爪用力,妖雷又大了两分——尚在电光范围内的青藤瞬间传回一股电击,林星火撒手的同时,束在头顶的发丝挣断发绳,根根直立。 电光彻底消失时,黄皮子已成焦黑一团。山居前的半坡更是一片狼藉,桃树倒伏,地上被劈出一个个焦坑。 林星火压根不给黄皮子临死反击的机会,唰唰唰摸出一把粘着符纸的骨刀,几下就把它钉在地上。 用袖子擦擦獠牙长匕上自己方才喷出的血,林星火反手挥出,新月状的獠牙在空中抡过,把地面劈出一道深痕:黄仙顿时身首分离。 于此同时,放马集公社,费新力家。 魏春凤魏春兴姐弟两双睁的老大的眼睛里,财神楼里黄仙的神位猛地一晃。 “姐!”魏春兴边喊,边抡起斧头一下将神位劈成两截,魏春兴还怕不够,拿出吃奶的劲儿将木头砍的稀碎。 魏春凤早就跳起来,一把掀翻了香炉,端起旁边浅红色脏水,泼向香灰。 被嘟嘴绑在一边的费新力呜呜直叫,看守他的黑貂直立貂身,扑上来给了两爪子。 魏春凤忍着恶心,将费新力媳妇换下的月事带在另一盆水里涮涮,用脏水给财神楼和神位渣子也洗了个澡。 说也奇怪,原本锃亮的香炉和木头,被污水一浇,竟然发出阵阵恶臭。 魏春凤没忍住干呕一声,春兴要帮她,被挥开:“一边去!”她兄弟的鼻子忒灵,这会只怕要被熏傻了。 “成了!”春兴用布条塞住鼻子,瓮声瓮气唤道:“咱走吧。” 小仙姑嘱咐的事情办完了,魏春凤才敢分神想别的,她看向晕死在地上的费老娘和费新力媳妇,这两个人在她和兄弟摸进来时就倒在了地上,尤其费新力媳妇,裆.下浸出一片血污,显然得了漏下的毛病。 本来林星火只说用脏水就行,但魏春凤多灵变,立马想起传闻说女人的癸水才是最能污灵性的东西,是以魏春凤在兄弟绑好费新力后,就把人赶走,好心给费新力媳妇换了条裤子。 这会看见,不咸屯的前妇女主任就忍不住有些可怜这两个女人了——实在是费新力忒不是个东西,他娘和老婆都晕了,这混账竟然不把人搬屋里去,还在两人手里插了三道粗香。 反手给了费新力几个耳掴子,魏春凤啐道:“丧良心的玩意!你等着!” 魏春凤揉了下黑貂细软的皮毛,冲它示意一下便同魏春兴出了门。 费新力眼睁睁看着黑貂蹿起来,三两下把门闩从里面拱上,还咯咯叫了两声给外头人示意。 魏春兴推了推门,发现闩上了,立刻同他姐跑去隔了两条巷子的公社周主任家。 与屈副主任不同,周主任就住在镇上,魏春兴啪啪的拍门,不消片刻,屋里的电灯就被拉亮了。 “周主任,周主任,卫生院的老费在家里拜大神给人治病,治死了人呀!”魏春凤尖着嗓子喊嚷。 屋里的动静瞬间大了起来,魏春凤拉着兄弟就往出跑,她一边跑一边喊,魏春兴边跑边四邻的门。 “死人啦!老费拜大神治死了人!” 接连几条巷子开始亮灯,男人女人都披衣起身,动静是越闹越大。 没多会儿,周主任就被她男人和街坊邻居簇拥着到了费家大门口。 “什么味?”有街坊叫道,“这么臭!” “老费!老费!你开开门!” 院里的费新力眼泪鼻涕留的都是,哐哐给黑貂磕头,黑貂跳到他身后,小眼神不屑的转了转。 “撞门!”周主任指指墙头上的碎玻璃碴子,制止了要翻墙的后生,当机立断道。 “大伙一块进去!” 费家的木门哪儿经得住几个壮汉的踹,没几脚下去,就摇摇坠坠。 黑貂盯着歪斜的木门,爪子一伸,割断了费新力身上的绳子,衔起断口,嗖嗖两下蹿进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哐当!”忽然得到自由的费新力刚要起身用秸杆把财神楼挡上,已展眼跟周主任等人四目相对了。 十五明晃晃的月光下,一切遁无可遁。, 29第二十九章 “老费, 你,你……你竟然真的搞封建迷信!” “费大娘,大娘!嫂子?” “丧良心呀!”街坊从地上扶起冻的浑身冰凉的费母, “费新力你要干什么?” “老费你疯了吧, 把老娘和媳妇的命的都快搭里了, 图什么?” 全完了!一股血直冲脑门,费新力白眼一翻, 颓然栽倒。 周主任压下群情激愤:“同志们, 先把人扶进去。”费新力媳妇都开始发烧了,再瘫在冰凉的院里不是办法,这两个女人之后也得被派出所问讯做记录。 随即, 周主任留下十个年轻力壮的后生跟她丈夫看管现场,她自己带着人把费新力架到费家破门板上, 直接往派出所抬:费新力所作所为,性质太恶劣了! “周主任,我看那财神楼不像新砌的。”旁边人赶忙拉他一下,什么财神楼,瞎秃噜什么。 “那是, 他家西墙上斜玉米秸垛的习惯都不是一年两年,自从我嫁过来就这样!”费家斜对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道,她从前就疑惑过,费家院墙外面就有柴火垛, 干嘛还往西墙上斜玉米秆子,原来后头藏着个这。 费家西边邻居气的脸都红了, 两家共用中间那堵墙,费新力每年春节前都扫墙抹墙,他过意不去, 年前还塞了一块钱过去! “这都不是事!”有脑子快的就说:“你们可别忘了费新力是干啥的!这十多年,公社卫生所可都是他当家,咱家谁没找他看过病?就问你们这会怕不怕!” “天爷!这二把刀给咱看的什么病?” “狗X的,我儿子得的这麻痹症,不会是他给治坏的吧!“有个汉子冲上前就要擂醒费新力问个明白,这病害他们家穷的都要扒房子了,可花了那么些钱,孩子的腿还是畸形了,在他们这土里刨食的人家,一辈子算完了。 谁没得过病,谁家没个病死的亲戚?一时间,大伙儿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都觉着是费新力害的:“你们看到了吧?他老娘和媳妇那惨样!费新力不是用人命啥的拜大神……不是,弄封建迷信吧?”老年间他们这里有过嫁女给山神的陋习——是一帮子走了歪道的采参人带起来的,他们信这样进山就能有好收获。 此时恰巧吹过一阵凉风,连周主任都悄悄拢了拢衣襟后才安抚道:“请大家相信组织,咱们一定将底子启出来,查个水落石出!” * 次日一早,费平荣光满面地骑着个崭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从县里回来了,车后座上坐着带红发卡的常青。 常青害羞似的垂下头,不时用手摸摸挎包,里面有一张奖状似得结婚证:她和费平领证了! 不光领了证,费平还帮她进了县纺织二厂医务室实习,说是实习,之后只要人情用到份,熬过实习期,说转正也就转正了! 公社的土路不平,常青被颠哒的微微蹙眉,心想: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乡下有啥啊,就算进了公社卫生院,那能和县城比? 她之前想过举报立功,但费家供的那个黄仙真有邪性,她实在太害怕那东西报复。举报不行,连带着用这威胁费家的打算也行不通,常青那时就反过来想了想,如果她也成了费家人呢,那东西是不是反而得倒过来保佑自己? 于是,后头几天,常青仍旧只管往费平身上使力气——一不做二不休,她舍了面子追到费平住的单人宿舍。 费平在林星火和不咸屯撞得头破血流,他爸还一个劲嫌他没用,早就烦林星火烦的透透的。这事还被多嘴的老乡同事传到了厂里,费平面子上下不来,走在哪儿都觉得同事在说他小话。就在他抬不起头的时候,常青来厂里找他了。 费平堵着一口气,花光了上班后姑姑给的和自己攒的所有工业票,给常青换了个二厂医务室的实习工作。 他就是要让大家伙儿好好看看,嫁给他做媳妇有多好!多荣光! 快骑到巷子时,费平想起他爹的脸,突然气虚了不少,跳下自行车,他跟常青说:“要不咱直接去卫生院吧,反正也快到上班时间了,当众告诉咱爹这个好消息!” 常青也从后座下来,红着脸小声道:“听你的。以后咱家的事,我都听你的。” 费平的嘴都咧到耳朵根了,心说这媳妇算是找对了,光好看有啥用?是,不咸屯那个林星火不止长得好,也有点本事,但她再有本事,能进县里当医生?叫她装腔拿乔,后悔去吧! “二合叔,上班去?” 公家单位都扎堆在公社正大街上,费平边骑车边昂着头跟人打招呼。 常青瞟了几眼,拉拉他的衣角:“我咋觉得他们眼神有点奇怪呢?”还都不答话。 费平指点江山似得一挥手,车把晃了几下唬的常青差点跳车,好不容易稳住,已经骑到卫生院门口了。费平吁出一口气,话里不免带了点埋怨:“你别忽了吧的说话!” 觉得自己语气不好,费平才又说:“他们不知道咱俩领证了,乍一看我驮着你觉得稀奇呗。公社里就这样,少见多怪!” 费新力被铐着刚从卫生院被押出来,抬眼就看到儿子亲亲热热的和个女同志在前头路边说话。 “大平……”费新力嘴角动动,不止该不该怨这个儿子,都是为了给他说媳妇才惹出的事! 此时费新力倒忘了自己运筹帷幄,看上林星火是为了成就他自个“三代习医、杏林世家”的野望了。 “爹!我跟常青扯证……”费平拉起常青的手,满脸是笑的转过来,猛的一愣,差点咬到舌头:“爹?” 派出所闫所长走上前,严肃的说:“费平同志,请你也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调查,调查什么?费平被费新力手腕上锃亮的手.铐闪的脑袋都糊了,万分爱惜的新自行车咣的摔在地上才惊醒了他。 费平不敢上前,愣愣的问:“闫叔,到底咋回事?” 闫所长一改往常和气,分外肃穆:“费新力偷偷在家里大搞封建迷信,还涉嫌人命案!费平同志,你必须配合调查!” 他爹年轻时曾治死人的事,费平知道,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能翻腾出来?还有,什么叫大搞封建迷信? “我妈呢?我奶奶——”费平语无伦次:“我奶奶年纪大了,糊里糊涂的可能做了点烧香拜佛这些事儿,但这跟我爸没关系啊,闫叔!” 闫所长沉着脸,摇摇头:“你奶和你.妈被你爸害的发了高烧,现在还没醒呢。”见费平还要说话,闫所长沉声道:“好了,费平同志,我接到你举报你奶奶私底下烧香拜佛搞封建迷信了,等她醒了也会一并调查!” 费平人都傻了,费新力生怕他再说错了话,忙喊:“不关费平的事,费平什么都不知道!费平在外跟人结婚这么大的事都没跟我这当爹的商量,这孩子跟家里不亲,我们做的那些事他都不知道!”他狼狈的挣扎,试图让费平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赶紧回单位去!”费新力急的冒火:去找你小姑,去求你姑父! 压着他的两个民警喝道:“老实点!” 其中一个瞅了眼地上的新自行车:“费平工作还不到两年吧,这就能买自行车了!钱是怎么回事,自行车票又是怎么来的?”这回搜查真叫人开眼,不说那些藏起来的,就只看费家厨房里的肉菜米面,这一家子就大有问题。 “还有这位女同志,”闫所长想了一下:“是赤脚医生培训班的学员吧?叫什么名字?你已经跟费平结婚了?那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常青这才反应过来,她猛地甩开费平攥着她的手,惊声尖叫:“费平!我要跟你离婚!” 费平满心的惶恐和不知所措瞬间全化为怒火,想也不想一巴掌呼在常青脸上:“我有事你也逃不了!” “押上,全部带走!”闫所长分开扭打成一团的新婚夫妇,脸黑的像锅底。 将人全部压进离卫生院没多远的派出所,闫所长独自在办公室想了一会,起身去找公社周主任。 周主任也格外关心这个案子,晨会中途就出来了,问查的怎么样。 闫所长沉吟道:“费家的根子藏的很深呐,光我们搜查到的东西就特别棘手,怕是得请求上级单位支援。” 他顿了顿,低声问:“屈副主任作为费新力的妹夫,我认为他也该接受调查。”很可能越查越深,甚至牵扯出他继父,那位屈委员,可是县革委会核心领导小组的副组长! 周主任捏捏眉心,她是老革命了,因为身体不好才调回老家。老领导觉得公社事务相对扁平简单,她能好好修养几年,可现在这…… 她盖上茶缸,拿上挎包:“带上初步搜查结果报告和你们现在整理出来的所有资料,我们现在就去林场火车站,直接去市里!” “屈副主任这段时间没在公社,被县春播小组征调,正跟随县里领导抽检指导各地春播工作,所以暂时还不知道公社发生的事——但瞒不了多久,闫所长,你明白这意思吗?”春播小组两天回一次县城,所以最迟今天晚上,屈向锦定然会接到消息。 闫所长一怔,立刻站直:“我马上安排人二十四小时看紧费新力!从现在起,费新力一家不许任何人探视谈话。” 周主任摇摇头,她在市里跟随老领导的时候可是见识过:“你能保证看守人一点不出错?还有入口的饭、水,甚至上茅房时用的纸……太多漏子,难堵哇!”公社派出所的条件简陋,连个正儿八经的拘留室都没有,但凡屈向锦有问题,很容易就能迫使费新力畏罪自杀。又或者指使几个‘怀疑亲人被费新力治死’的老乡,不管不顾冲进派出所殴打泄愤,说不定就乱拳打死老师傅了呢。 “所以,咱们偷偷把人也带上。你塞个可靠的人锁进屋里,另外拎一壶水和干粮,钥匙你拿走,就让他背对着窗户睡觉,谁来别理,谁给的东西也别吃。” 闫所长有点为难,费新力毕竟是个大男人,若带上他,那就得加两个押送的人,可他心里真正信任的手下头的人也才三个。小王身材跟费新力像,他能扮成费新力,但不能光留他一个锁屋里,必须得有个在外头打配合的,甚至留两个知情.人护着小王,闫所长才能放心。 周主任见状,才又透露了一点打算:“林场不远,把费新力弄晕,咱们到了林场就好说了,林场保卫科可比咱公社的人员多多了。”关键是她有可靠的战友在那里,不管是先将人秘密关在林场,还是让战友护送她们去市里,都能从容地随机应变了。 “成!”闫所长立刻回去安排。 公社派出所,暂时关人的小屋子前站了一排人,闫所长挨个拍脑袋:“不干正事,杵在这里做啥?” 小王指指屋子:“就这一会功夫,骂了四架,还隔着窗户栏杆干了一仗。所长,这真是自由结婚的?昨天才结婚?” 派出所来来往往的人都被吸引着多看两眼,多听几句。闫所长突然笑了下,拍拍小王:“你来。” “啥?把他俩关一起!那不得打成一窝?”真打起来到底女同志吃亏点,到时候他们也不能干看着,还是得进去给拉开。 “噤声!”闫所长斜他:“你不会铐上男的?这一来不就旗鼓相当了。” “那位女同志嗓子很好嘛,一个年轻女同志这样不顾忌颜面的大吵大闹,为的是跟外人表明她跟费家人坚决划清界限的决心!那就让她展示,尽情展示!”正好把注意力全部吸引走。 小王摸摸头,竖起大拇指嘿嘿坏笑:“要不说还是您的心肠黑呢!” “滚!利索办事,机灵点!”闫所长笑骂。 过一会,常青看着被推攘进来的费平,吓得连连后退,再看清他手上铐的铁家伙后,曾经的知青队长慷慨激昂的嗓门又回来了: 满院子都是:“费平,我要跟你离婚!” * 此时,不咸屯生产大队,也正迎来突击检查的县春播小组。, 30第三十章 (三更合一) 县春播小组来的突然, 他们到不咸屯的时候,老支书和大队长带领社员们全在地里干活呢。 村头住的胡阿婆颠着小脚来报信,老支书还有点懵:他们屯论位置在整个县里都算偏的, 南边就是茫茫深山, 往年县里春播指导小组可没下来这么远过。 指导小组由革委会生产指挥部门的副部长贺庆带队,贺庆也是革委会核心领导小组成员,与屈向锦的继父有两分面上情。贺庆抬起手腕看看表, 还不到八点,屯里就没闲人了,不由的赞道:“不错,不咸屯社员们的生产积极性很高嘛, 说明大队领导班子带头带的好。小屈, 今年抽查到的放马集公社几个大队工作都做的很好, 可见你们没少下功夫。” 屈副主任谦逊笑笑。另两个从去年得了“春播红旗公社”表彰的乡镇中选拔来的代表神情就有点微妙,今年放马集公社表现确实好,自家公社能不能蝉联荣誉就看今天了。 两人不由的犯嘀咕:难不成这个不咸屯是放马集公社藏的杀手锏,前几年可没见往这边来过? 屈向锦瞟了一眼如临大敌的两人,心里却放松的很:什么生产积极性高,种子缺口大到三分之一,恐怕是为了补救不得不耗在地头上精耕细作。他可是打听过了, 不咸屯大队长黄大壮没能从红农工社买到玉米种子,种子站拨下的种子也是最差的一批, 他们今年的收成交足公粮都玄乎。 特意下了点功夫引指导小组到不咸屯来, 一是他要借此机会跟不咸屯搭上线,毕竟春播表现差的生产队就得需要公社领导多管多来,他甚至能驻队进行指导,到时林星火的什么底子挖不出来?二来么, 屈向锦可不愿一辈子待在公社,他要往上走,有些人他就不能得罪,比如红农工社,红农工社在市里的根子深着呢,他听继父私下里说,红农工社今年要是还能受表彰,市里就准备把其树为典型,上报申请划为市辖示范公社。 再者说,各处花团锦簇实际上不如好中带点坏,这样才能给上级领导留下批评指导的余地么。 ‘务实有利于集体,但务虚才对个人好’,私底下琢磨继父琢磨了这么多年,屈向锦深谙他当官的道道。自个才将将四十,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候,参与进县春播指导小组是第一步,而办妥林星火的事情带来的母亲和继父的助力就是重头戏,再往后……屈副主任心里铺展开的仕途蓝图是真美呀。 “陈支书,带领社员积极生产是很好,”屈副主任笑着嗔怪道:“但大队部还是得留下值班干事,不然耽误了急事大事就不好了。” 贺庆让直接往田间地头去,说要看看实际情况。 屈向锦不着痕迹的给领导打预防针:“不咸屯生产大队位置相对比较偏远,公社一直尽最大努力多照管。不过这边人口组成和地理环境都比较复杂,是以近几年才逐渐能看出些工作成效。缺陷以及问题肯定存在不少,还得请领导们多批评指导。”屈向锦知道不咸屯书记和大队长这两位当家人都能干,所以他不担心春播很差,但地里绝对少不了稀稀拉拉的情况,现在这一说就把公社责任撇清了——这是不咸屯仗着公社鞭长莫及,不服管,有‘自作主张’主义的大毛病。 黄大壮在心里骂娘,多照管,就是卡他们大队脖子,方方面面都难为人么! 老支书人老成精,哪里听不出这位屈副主任的话中话,他也不辩驳,只带着人从村里新划出的一片荒地穿过去。 不咸屯是偏,在整个市的东南角,还几乎被群山半包在里头,县里、公社过来都得走西山与南山断开的那条坡底路。但它耕地面积可不小,屯子整体往东北斜突出去,十多里地外的宋瓦子江将之与临市分割开。 贺庆他们进来的村头其实在屯子西南边,要去田地,得穿过小半个屯子。小组成员们看着齐齐整整的泥坯房本来还觉得不错,但到了这处白空着的荒地就有些可惜了。 这地方可不小,就挨着屯子住宅聚集处,西山上下来的一条小溪还贯穿了过去,位置近便环境还好。屈向锦扫视一圈,看见散落的土坯,眼神闪了闪,他从地上挖了把土,捻了捻,给贺庆看:“您看,挺肥沃。”他之前听说林星火正在起房子,不咸屯给划的宅基地很大,她一个单身女娃说要挨着山,大队还真同意了。想来就是这块地。 “之前我就听说你们大队有分配不均、偏私偏袒的问题,可问你们回回都不承认,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 屈向锦转向贺庆说:“领袖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想着在公社专派人来调查前先摸摸底,正巧费家那边的一个侄子与这边的一个赤脚医生学员聊得不错,我就让他过来时多听听细看看。没成想这一弄倒坏了事,不仅那位女学员的态度突然变了,他自己还被人推攘出村差点受了伤。” “这一次积极争取参与进县里春播指导小组,也有这方面原因。”屈向锦剖白道:“组里还真抽查到了不咸屯生产大队……” 屈向锦一副把问题全部摊开给领导看的诚恳模样,激动的说:“当着您的面,不包庇不掩饰,有一说一,该处理就处理,该批评就批评!这确实是我们工作有没做到的地方。” 贺庆态度就严肃了起来,指着土坯:“陈支书,这块地是怎么回事?集体的地方,不好好耕种,白空着就不对,难道还给划成了私人地?” 老支书老神在在,不疾不徐的指着地上用白灰画出的格子:“这块我们打算弄个农副产品加工作坊,那头要建个酒坊,西山上的溪水清甜……这半拉留下,秋收后盖成大堂似的场院,一部分分给妇女手工作坊,旁的可以用作农具修理间、药材加工室。” 黄大壮补充:“咱们这里一年里得有半年冬,外头冻的待不住,屋里又没那么大地方。以前秋收后社员们都只能各忙各的分配任务,效率不高。考虑到这个,我们就说,不如规划出一块地方专门建成集体生产点。” 听的贺庆转怒为喜,连连点头:“土坯建房有优势,却难建高建大。这样,你们打个报告,只要确保能实施到位,我可以帮忙联系砖瓦厂,先拨一部分砖瓦出来——国家正在鼓励生产队多种经营,你们好好弄,真弄成了就是生产队发展集体企业的标杆!”红农公社被市里摘了桃子,县班子都憋着一口气呢,誓要扶别的公社另做出番成绩来。 这就是不实心用事的坏处了,屈向锦没把下边大队事务放在心上过,打听到些过时消息就想当然了。自然,一般人也想不到有人起一出院子竟然能让大半个屯的青壮主动帮忙,从开干到完工也没用几天。要知道现今住在公社的人家想翻盖屋子少说也得用一两个月呢。 “公社宣传多种经营,你们屯是头一个这么大阵仗的,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公社能支持的必然全力支持!”屈副主任也表态:“但只有一样,底线得把持住,坚决不允许有人多吃多占!” 贺庆拍拍他的肩:“有些人反应问题的心态很不端正,你要学会分辨他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才反应的。不过小屈你的工作态度没错儿,该调查调查,该认错认错。” 屈向锦没把林星火提溜出来成为众矢之的,正觉得遗憾,就听老支书道:“不用专拨砖瓦,土坯就能盖!我们大队的卫生站林同志教了咱们一种和泥脱坯的法子,晒出来的土坯不比红砖差。”其实就是镇宅石附带的效果,自从埋了小仙姑给的五色石,大家伙儿就发现家里落灰少了,还比以前保暖。屯里有家趁着好天扒修被年前大雪压塌一半的柴房,三兄弟拿着锤砸了小半天,愣是砸不塌那半面土墙! 闻言,屈副主任立刻就把话扯到了林星火身上:“林同志?就是兼任你们大队赤脚医生的林星火同志?” 贺庆也有点感兴趣,但他没问土坯砖的法子。现在虽讲究集体大于个人,但集体和集体之间却不是小集体无条件服从大集体。比如县棉纺二厂有个染红布的秘方,省棉纺厂也没权利要人家县厂公开方子。 “赤脚医生?”一直警惕放马集公社屈副主任弄巧活给领导看的红农公社的代表重复这四个字,方才屈副主任是不是说他媳妇娘家侄子跟个赤脚医生培训学员好了,完了那女学员又翻脸了?就是这个林星火? 老支书点点头,笑呵呵的说:“小林同志本事大,人也是热心肠,替集体替社员做了很多实事。附近十里八村再找不到比她更得人喜欢的闺女了,就问哪家不想要个这样的儿媳妇吧?”一家女百家求,费家崽子自个不行,这还委屈上了,多大脸! “就因着听说春荒时常有野兽下山,她还把自己刚修过、拾掇好的屋子捐出来做了卫生站,自己搬到了南山坡上头,说自己有点打猎的本事,愿给屯子守着门户!”瞧瞧这人品,能是那种跟人好了又翻脸的人? “月头她起屋子的时候,别说咱们大队,就是隔壁金家窑公社都有后生大老远过来帮忙。其实两人压根都不认识,不过是后生的长辈是咱屯的媳妇,他在家里听说了,就……咱们都年轻过,只要不出格这样的事不算啥。况且人家出力也不是图什么,帮完忙就回去了。屯里大娘门都说那后生可卖力,就是连句话都不好意思跟小林搭,大抵觉的自己不大般配吧。”听见没有,人也是在公社住的人家,金家窑比放马集还富呢,都觉得配不上我们小林,凭啥小林就得看上那个费平!看上他啥,是看上他眼珠子长在脑袋顶上,还是看上他厚脸厚皮听不懂拒绝? 在场的就没有傻子,都听出点老支书话里的意思,尤其这老头还促狭得很,一边说一边只管瞅放马集公社的屈副主任。 黄大壮是目睹过金狗子“揣起砖头就跑”的事,心里替老支书补充:其实还是图的,但图的是小仙姑家用剩的碎砖头。听王胡子说,现在他小舅子还把那砖头当宝呢,去县城都得揣怀里,差点被县百货公司的保卫人员当做坏分子逮起来。 屈副主任想当做听不懂,但架不住老支书一眼眼的瞅他,只得打哈哈说:“那可真是优秀!我就说费平怎么那么拗的,他姑给介绍的县街道办的闺女他一口就拒了。许是我让费平帮忙看看情况这事,叫这位林同志误会了吧?没事,一会我亲自跟小林同志道歉,费平的心还是很诚恳的。”言下之意,他现在很赞成这门亲事。 实际上,屈向锦也真这么想的。他听说林星火一个孤女挺得照顾,但没料到这么得人心。那就不能再让她留在不咸屯这地方,不然以后还怎么摆布她?最好的法子,还是得让费平娶她进门,当了费家的媳妇,不就等于被他握手里了么。 老支书笑了笑,不冷不热的再接再励:“嗐!咱们小林这可不敢。本来么,‘妇女能顶半边天’、‘婚姻自由’都宣传多少年了,但有些事啊,就让人不大能看懂!屈副主任,公社妇女主任之前提意见说小林不同寻常地具有‘不服从领导’的精神,咋回事,费平同志的亲事已经上升到公社重点工作这种层次上来啦?小林呀得了批评,可她也不知道怎么改正,是听从领袖的话顶半边天呢,还是听从公社包办婚姻的指示?您给咱说道说道。” “小林参加培训次次都拿第一名,可结业证书现在还没发咧。”黄大壮憨厚的笑笑接话,还凑近老支书站了站,用实际行动表明他支持老支书直接捅破窗户纸! 贺庆登时看向屈向锦,感情这一会他递的这些话不是担心不咸屯生产大队的春播工作达不到预期、怕叫领导失望,而是和那位林同志,乃至整个大队都有私怨? 屈向锦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行下不去,谁家敢这么直白问到领导脸上,不咸屯嫌卡脖子卡的不够是吧? 林星火的事情不好说,但卡脖子这件事不咸屯赖不到他头上。各种物资都紧缺,发足额才少见。况且各个公社都是这样干的,毕竟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公社得从全局调度,今年少了明年就多的情况常有。 屈向锦知道不咸屯跟县工作小组告刁状也不顶用,但谁能想到一个大队支书一个大队长能当着县领导的面替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出头!这可真是太难堪了。 本来屈向锦只是想借春播抽检抓住不咸屯的小辫子,然后拿捏大队孤立林星火,顺道好好查查林星火的根底。可现在,屈副主任不这么想了,不咸屯的领导班子太不会做人,他要把不咸屯大队的春播问题往深里摆弄,不换个支书这事都不能算完! 贺庆“咳”了一声,打断尴尬:“别楞在这里了,公田还有多远?”他面上没多说,但后面跟着他的干事已经摸出笔默默记录了些什么,贺庆是实干派,现在不处理不过是今天工作重点是来检查春播的。等他回去,两边私事他管不着,但不咸屯林学员的赤脚医生结业证却一定能落实,且那个拿鸡毛当令箭的妇女主任也讨不来好。 贺庆四望了下地上白灰标记,心里忖度若是不咸屯的多种经营能成,哪怕办不大,他也可以做做工作,把不咸屯划分去更近的金家窑公社管理,省的屈向锦给穿小鞋。 至于屈向锦继父屈委员那里,贺庆倒没考虑,屈委员主管宣传,和下头具体工作不搭噶。 屈向锦和贺庆的着重点不在土坯砖上,那两个其他公社的代表可是馋的心里火热,一个拾起一块土坯,砸在大石头上,土坯被砸出个浅印,但真没碎! 一群人咋舌,心说这得比红砖还结实吧,到底咋弄成这样的? 黄大壮眼观鼻鼻观心,瞟了眼小溪边做了记号的某处,把小仙姑给的五色石挖出来就能砸碎了。 红农工社的代表就试探说:“真是好本事!你们大队的卫生站在哪边,我们想参观参观,学习先进经验嘛!对了,林同志这会得在田里出工呢吧。”要是能把人挖走就再好没有了。 老支书朝相反的方向指了指,卫生站在南山脚下。 贺庆及时叫停,他笑道:“先做完咱们的工作,不咸屯生产大队是咱们小组的最后一站,有一整天时间呢。”他现在对不咸屯良好完成春播的信心更足了。 过了荒地,转过西山横突出来的一条坡脊,眼前倏的豁然开朗,良田宽广,社员们忙的热火朝天。 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一行人,贺庆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是“装积极”,免不了又满意几分。 屈向锦打眼一望,绿毯子一般的小苗铺展到天边,确实不错。但稀疏好坏得凑近去看。 “哦唷,这个苗不错!”一直当听众没说过话的农科站技术员两眼放光:“叶片肥厚、鞘扁宽、苗色深绿、新叶重叠!” 他们都不太舍得拔出一株看根系了,踌躇片刻,在田埂边上寻摸了株比别的苗细点的拔出来:“根系发达!好,好!” 一个技术员年轻,在田埂上跑的飞快,不时蹲下看看,边跑边跟组长汇报:“苗全、苗齐、苗匀、苗壮!” 农科站组长满面红光,不住地跟贺庆道:“壮苗是丰产基础,不咸屯生产大队基础打的好!红农公社的试验田都不如这里的苗好,只要后面稍注意管理,保证好收成!” 组长打开记录本,查询公社报上来的玉米田亩数,他是做惯这些事的,打眼一看就能估量差不多:“咦,你们玉米地比上报的多了不少吧?” 老支书笑着点头:“社员们生产积极性高,开了些荒地。” “不对呀!放马集公社报上来的数据,这种子量种不了这么些地?用的还是前几年的市种子公司培育的品种?”农技组长越翻越奇怪。 他的声音引的贺庆也凑过来看本子上的数据,贺庆主管生产工作,他习惯先扫一眼后一页的播种时间,毕竟各公社播种时间不同,出苗的情况就不能一概而论。可这时间不对吧?按种子站下发种子的时间,当天就播种,也就满打满算十来天而已,以本地的天气,玉米苗能长成这样? 老支书叹口气,望了屈向锦一眼,正望着田地满眼不可置信地屈向锦瞬间脊背出汗。 “没法子呀,全大队男女老少拼着命干,恨不得用血泪把种子泡发了!”老支书抹抹眼睛:“一来种子站给的种子不够数,缺了大口子;二来种子站下发的时间比前些年都晚,咱们大队比其他大队都靠南些,因为夹在山窝里的原因温度也高几度,其实播种时间比别处该提前几天。可今年这个情况,咱们得体谅得维护公社决定啊,那咋办,只能拼着人力硬抗!” “亏得小林想起跟金家窑公社的农技员请教,咱们连夜去了几个代表,跟人家农技员同志学习,农技员说‘只要功夫深,提高出苗率,就能弥补种子数量以及播种晚的问题’。咱先暖种,播种的时候费了大功夫点播,一颗子一个窝!之后为提高温度预防倒春寒更是耗尽精神,至于野鸡野雀祸害种子的事根本不让它发生……社员们熬得眼睛都滴血,这才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出苗率!” “多少?”农技组长都惊了,县里试验田都达不到这个出苗率,下头生产队一般有百分之六十的出苗率就算了不起了。金家窑农技员的话道理是没错,但以前根本没地方能下的了那么大的功夫。 他蹲下用手指丈量苗间距,连连惊叹:“苗种的也密。这亩产……”不好说呀,也许能跟种植大县掰掰腕子。 红农公社代表也蹲下量了量,问道:“按说这种品种的玉米苗不太抗密,是不是适当间一下苗?”间出来的苗可以分给别的公社,尤其是他们红农公社。前些日子不咸屯大队长黄大壮蹲在自家大集想买玉米种子,公社领导还嘀咕说不咸屯今年玉米春播算是完球了一半,没想到人家大队这么团结,敢合着命干! 农技组长边往本子上做记录,边摇头:“不用。种植密度不能只看品种,也是跟着栽培水平走的,水平高的地区适当密植才是最合理的。”以不咸屯生产大队的用心,配合现在的密植度,这亩产不敢想呐,他都想蹲守在这里了。 贺庆看向屈向锦的脸色完全不对了,实在是他娘的对比忒明显了点!一边是晚给、少给种子,一边是众志成城、拼命干,硬生生把死路走出阳光大道!这里头放马集公社要是没毛病。他屈向锦要是没使绊子才有鬼了! 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体谅,可人民的粮袋子决不能姑息!不咸屯这样的实干品质,公社领导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足量甚至多多供应种子! “不咸屯的接下来水稻、地瓜种植工作,移交到县生产部门专管。”贺庆沉声对干事道,小干事马上新翻开一页用红笔记录。 屈向锦白胖的脑门上顿时汗涔涔了,这完全打破了他所有的打算。这一专管,别说给不咸屯换个领导班子,就是最要紧的林星火都从他手里飞了! 他此时的心声倒跟大舅子费新力重合了:完了,全完了! 看着不咸屯绿油油的壮苗,农技员连同贺庆等人实在是高兴,但正因为做的太好,记录完毕后反倒没什么工作了。 才不过小半晌,贺庆就道:“陈支书带咱们看看别处,我发现你们大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想起什么,贺庆又问:“林同志是哪个?” 赤脚医生不脱离生产,像春播农忙时他们也得上工,闲暇时或下工后才兼职给社员们看病。因为有时候田间地头的就有病人,这些初级卫生员往往直接从田里拔出泥腿就给人看病,所以才得了赤脚医生这个名字。 林星火这会却没在地里,老支书面不改色:“林同志劳累过度,我批准她在家休息。她现在住的地方离卫生站近,昨晚上这孩子硬挺着配药弄了半宿,今天早起走路都打晃!” “多亏了小林大夫的药,春播这么累,咱们没一个犯骨头病的。”旁边社员听见,纷纷说。他们嘴里的骨头病大多是些风湿类的慢病,但凡是出大力的老农最容易得的病。 贺庆等人更来了兴致,提出要参观一下卫生站。 老支书估摸了下,小林不是个懒散性子,这会可能正在卫生站鼓捣草药呢。带这些人去也没啥,反正人不在就说累毁了在坡上院子休息呢。 * 南山山坡上,林星火捧着玄狐头骨舒出一口气,终于又恢复莹润了。 昨晚上她故意没去挡黄皮子瘸腿偷袭心窝子,而是以伤换伤,砍了它一只爪子,为的就是合理地将舌尖血喷到狐颅上。她既然有五分把握自己与玄狐有关,便猜测自己的血也许能中断黄皮子与狐颅的联系。 为了保险起见,她用的还是阳气生机最盛的舌尖血。 果然,她猜的没错,之后趁兔狲雷劈黄皮子的时候,她用荆棘将狐颅从黄皮子头上抢了过来。 也幸好抢救的及时,还残存一点月精的狐颅才不至于被雷电损坏。 自从把狐颅捧在手里,林星火就忘了别的事,一心一意温养清理狐骨,从天光未亮到此时艳阳当空,才将头骨复原成莹润洁白的模样。 兔狲瘫在她腿上,难得没吃飞醋。三只狐狸崽儿衔着镇宅符、平安福,乖乖依偎在林星火身边不眠。小狐狸们长得格外慢,这都过去半年了,也只比刚下山时胖了一点。 “嗷呜。”直到林星火停下动作站起身,竖着耳朵的大黄才兴奋的跑过来蹭腿,一边蹭一边咬住她的衣角,催促她去看昨晚上狼群的战果。 大黄不太大的脑仁里,还记得林星火之前弄得野猪肉的好滋味,这家伙是馋了。其实不止它馋,整个狼群都馋,狼群这会儿还在山居后门蹲着呢,大大小小的野猪没吃一口。 黄皮子也确实厉害,迷惑的这支野猪群比秋捕那次遇到的还大,大大小小足有三十多只。 简单检查了下狼群,幸好平安符和驱邪符对付物理攻击多少还有点用,狼群受伤的不少,但没有重伤的。 “战斗力提升了!”林星火揉了揉大黄的脑袋,才又翻看野猪,猪血都凝固了,再放下去就不新鲜了。 林星火想了想,跟狼群商量:“分我一半,我用弄好的野猪肉跟你们换?”留下一半足够狼群进食,她再从自己分的里边拿出一半处理好给狼群。肉类中的杂质更难祛除,她得要个加工费。 大黄带着大狼小狼离开野猪,退到一旁示意这些都给她。 “也成吧。”林星火从袖子里摸出储物囊,交还给兔狲:“你先帮它们装起来?”之后再慢慢拾掇。 兔狲嫌弃的瞟了狼群一眼,对上林星火却又有点不大自在:“给你了,就是你的,随便你装什么破烂儿!” 林星火睁大了眼,这储物囊可是兔狲大爷的宝贝,昨晚上借给她是为了方便她取用符箓和骨刃……这就给自己了? 狲大爷家也没余粮,这玩意难寻第二个。 兔狲别扭的转开视线,想起什么来似得跑跳几步没了影儿。 林星火一手搂着狐颅,一手捏着储物囊有些怔愣,须臾,兔狲又跑了回来,嫌弃的将韭菜叶似得细长绿绦丢在地上,呸了一声才道:“把臭兰的叶子也收起来。” 这玩意虽臭,但用处可大着呢,狲大爷瞟了一眼野猪:至少比这些野猪有用多了! 兔狲跟不咸山深处的臭兰打了一架,险些又被臭晕才弄回来这一根,昨天晚上就是用它抽打破了黄皮子的黄烟巨兽神通。 狲道:“以臭制臭。以后再遇着那些不讲究放臭气的,就用这东西抽它!” 林星火蹲下细瞧臭兰叶:能把兔狲活生生熏晕的,绝非凡品。更何况,这几乎看不出是植物的叶子了,乍一看,有如一泓墨绿细水,柔软丝滑…… 拗不过狲大爷,林星火收下了兔狲的礼物,将臭兰叶和野猪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两头大猪:“屯子里正忙春播,用这两头给乡亲们补一补。” 狼群没意见,大黄只要确定了林星火收下,就起身带领狼群回山——野猪肉只有林星火做的才好吃,要直接吃的话,那还得数吃饱肚子刚把自己养回来的公鹿好吃。 大黄的狼群战斗力越来越高,捕猎也开始‘挑剔’了起来。林星火扫一眼狼群,按照规律,每年二到四月是母狼产崽的时候,可大黄的狼群并没有小狼崽出生。狼群数量和能力竟然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咱们去送肉。”林星火没舍得把狐颅像野猪似得收进储物囊,想了想,轻轻把狐颅顶在了头上,随后一手拽着头野猪,准备把它们拖到山脚下的卫生站里去,顺道去看看魏春凤姐弟回来了没有。 “小林!” 林星火刚从卫生站后面绕到前门,还没进门,就听到黄大壮的声音。 “大队长。”林星火笑着转过身,她现在这副模样有点吓人,但不用避忌大队长。 老支书:“……” 林星火:“……” 大队长身后还跟着十来号陌生人。 陌生人都用无比震惊的眼神在看她。 兔狲的毛尾巴挡住了眼:都赖黄皮子,放的臭气居然还有后遗症!它和林星火的五感现在都没恢复……, 31第三十一章 坏了! 林星火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自己这副被兔狲雷劈黄皮子波及到的炸上天的尊荣, 而是头顶上顶着的玄狐头骨。 这是要被当成鼓捣封建迷信抓去改造的!饶是林星火性子淡定,这会儿也觉得棘手。 可看在贺庆等一众人眼里,最先冲击他们的不是这个好比刚从灰堆里爬出来的女娃, 也不是灰扑扑当中唯一干净的头骨,而是这细条条的闺女手里拖着的两只膘肥体壮的大野猪! 正好林星火刚要进卫生站,她拖着猪后腿背对他们, 狰狞的野猪脑袋正对直直面向众人。 獠牙那么长!猪脸那么丑那么恐怖! 南山这边的整体地势是向上走的, 卫生站比老支书他们站的地方高了一点,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两头野猪庞大的身体几乎遮住了林星火大半个身体。 贺庆盯着林星火拽野猪留下的拖痕, 深吸一口气, 问老支书:“这就是您说的早起走路都打晃?”贺庆都不自觉的用了尊称。 那是野猪哇!还是两头!贺庆腿肚子有点转筋,而他带来的精明能干的小干事呲溜一声就钻进了领导背后边,只露出个黑黢黢的脑袋瓜。 老支书一张老鞋拔子脸僵着, 他怀疑小林这灰头土脸的是刚炼完丹。也赖他, 一步一台阶的捅穿了公社那个屈副主任的花花肠子后就光得意了, 没能考虑周全,不然支使个腿脚快的后生先过来报个信, 小林也不至于直接撞枪口上! 黄大壮想打自己俩嘴巴子, 咋就不过脑子, 这当头喊小林干啥!现在好了, 可咋办? 场面一时静的吓人。 屈向锦张张嘴,他两眼直勾勾的看林星火和她头顶上的狐狸头骨, 心里就一个念头,这就是京城养舅要找的人! 屈副主任又怕又喜:绝处逢生!柳暗花明!这女娃算是完了,包庇放任她搞封建迷信的不咸屯生产大队的领导班子也得吃瓜落,他还能派工作队、宣传队进驻不咸屯, 狠抓阶级斗争……靠着这一波功劳直升县革委会。 他指着林星火就要说话,老支书心觉不好,抢先大声道:“这是我们大队的卫生员小林同志,林同志为集体无私奉献……看看,看看这野猪!她是打猪英雄啊,贺领导……” 老支书凭着急智愣是压下了屈副主任的声音。 但这时,林星火已经重新沉静了下来。 林星火来回扫视,此刻她想的是‘留下’这些人后怎么处理后面的事情。其实也不太难,总归不怕死的人太少,现在这节骨眼,什么解释都是虚的,以力破局才更实用。 手腕一抬,两头加起来得六百斤以上的野猪被她扔进卫生站院里。林星火拍拍手上的猪毛,抬眼望向老支书。老支书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话音渐渐低下去,老胳膊老腿却灵敏的倒腾几下,转眼间拉着黄大壮退到一旁,离贺庆他们好几步远。 “……”贺庆,贺庆心都凉了。他想起这几天春播小组从各个生产队听说的传闻,哪个秋捕队小一半人被野猪拱了,哪家去走亲戚半道跌进雪窝子里,雪化了才找到这一家老小……现在雪窝子不好找,但水泡子老林子尽有,更别提现在他们就在南山脚下。 人的情绪转变有多快?屈向锦从兴奋激动到惊恐异常也只需林星火一甩手的功夫。 兔狲蹲在门槛上舔舔爪子,它只盯住了一个人:屈向锦!这一撮人中,唯有这位公社副主任的恶意明晃晃的,其他人能先兵后礼的‘友好商量’,但这个人必须得除掉。兔狲可不在乎人类那些条条框框,它只是愿意为了小伙伴妥协一小点点罢了。 林星火走的不疾不徐,贺庆等人心跳有如擂鼓。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她顶在头上边的头骨被春日艳阳一照,仿佛镶了金边,越发如金似玉不同凡响。 边走,林星火边漫不经心的想,要不要把玄狐头骨收起来,免得一会动作大点扬灰扑到狐颅上。但狲大爷刚送的百宝囊里不仅有野猪,还有臭兰叶子,这臭兰叶实在忒臭,黄皮子的臭气以其迷惑效果对敌,臭兰却是朴实无华的专注臭死敌人。 兔狲曾说这储物小包袱原本是件残破法衣上裁下来的衣袖,因衣袖上炼有‘袖里乾坤’的阵纹,才能当做储物囊使用。臭兰能熏晕兔狲,可见修为品阶与兔狲不相伯仲,她怕衣袖改成的储物囊万一隔绝不干净臭兰臭味,再给狐颅腌入味了…… 若不然把狐颅先放到狲大爷头上? 林星火思绪转的飞快,忽觉心弦一动,头顶一轻,狐颅竟然不见了。 正慢条斯理舔爪子的兔狲尾巴毛都炸了起来,这一瞬,它感到自己因契约投射到林星火紫府中的虚影旁多了点什么东西! 贺庆等人眼睛瞪到眼珠子都要从眶里落下来的程度,躲在贺庆身后的年轻小干事双手成拳揉揉眼,睁大了再看:没有!那头骨真的不见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闺女顶在头上的头骨凭空消失了!要不是在机关工作多年,贺庆只怕比扑通一下跪趴下的红农公社代表也好不到哪里去。 红农公社代表吓坏了,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出两株还带土的玉米苗,捧在手心里不敢说话。他这一动作,旁边农技站组长也撑不住了,他也从挎包里掏出一株苗,根部保护的比红农工社的还好。随即,另一个农技员和代表也趴下了,这俩藏得是一小把稻谷。 贺庆咽了口唾沫,心里庆幸自己没拿。正想着,他只觉裤腰带一紧,小干事薅着领导的裤子也瘫了下去。贺庆眼睁睁看着最得他意的助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从裤兜、公文包里掏玉米粒——这家伙藏了足有两大捧玉米种子。 老支书的牙花子有点疼:这就是县里下来的工作小组?忒没出息! 他们藏苗藏种子的时候黄大壮都瞅见了,但老支书给他打眼色,让他别管。黄大壮就用他蹩脚的演技一个僵硬大转身看天,任这些人作怪:反正仓库里放着的种子全是还没经过小仙姑手的。 但谁都没屈向锦跪的动静大。 屈向锦的牙齿咯咯响,这是那个人、那个被金老爷子活钉进棺材的人来报仇了! 这群人跪的太快,林星火都找不到理由展示武力了。 也行吧。林星火看向穿着板正的中山装,唯一还站着的人,指指卫生站:“进里面说?” 真正走起路来,贺庆才发觉自己两条腿软的跟面条似得,不大听使唤。但这会没人在意他奇怪的走路姿势,相比其他人相互搀扶踉踉跄跄跟年饥荒难民似得走法,他这领导的架子至少还竖着。 从前雪省盛行萨满巫医,神神鬼鬼的传说谁没听过,尤其他们这些直接管理指导下边大队生产的人,更是随便都能讲出些故事。也就是近几年严禁封建迷信,不然他们各自家里的老人都信这些。但是,说好一切牛鬼蛇神都是封建迷信呢?怎么还能是真的! 林星火嫌弃的把瘫成一滩烂泥的屈副主任扔到地上,正巧和野猪头碰头。 她自去桃花树下的石墩坐下,敲敲石桌:“今天的事……” 贺庆当年做警卫员的机灵劲儿全回来了,连连保证:“您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一个字都不会说!” 其他人忙跟着赌咒发誓。 林星火摇摇头:“口说无凭。咱们签个契吧。” 契?红契还是白契?贺庆的脑子一下子跑偏了,无端端的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旧社会大户人家出殡,白.花.花的纸钱扬上天,飘飘荡荡,一瞬间仿佛有重重鬼影夹在活人中间。 眼前这位带头的领导阳火一跳一跳,忽明忽暗闪的林星火开灵的眼睛疼,林星火瞟了他一眼,掷出一枚平安符。免得两边还没商量好,这位强装镇定的领导已经把自己吓晕了。 贺庆慌里慌张的伸手接住,黄符上流光一闪,贺庆就觉手心一暖,后脊梁上蔓延上来的阴寒感瞬间消退。 “小林?”老支书有点踌躇,怎么个定约定法?放这些人离开后他们反悔了怎么办,可似乎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真将人扔进山里喂野兽吧?老支书摇摇头,把心拉了回来,不行不行,他们可不是老年间的土匪窝。 门神一样杵在院门口警惕的黄大壮瞟到老支书的神情,不由得后心一凉,他敢用抛妻弃子跟戏子跑了的亲老子打赌,老支书没思量啥好事!只怕小仙姑用完她的法子后,老支书还得用他自己的法子再炮制下这群人。 林星火拂过石桌,桌上瞬间出现文房四宝。 这次就连老支书两人都看直了眼,黄大壮壮硕的身形晃了晃,蒲扇一样的大手捂住胸口:一直小仙姑小仙姑的叫,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真是个神仙吧。 老支书以为林星火会起草一份契书,但她没有。林星火就在或畏或懵或复杂的眼神围观下,开始画符。 这一张符箓是基础功法附录中最复杂一种,名为契符,顾名思义,就是可以缔结契约的符箓。林星火方才便是想起了它,才底气飞涨。 只不过契符光符头、符脚就比平安符和镇宅符加起来都复杂,更枉论最重要的符胆。林星火先将其描绘到普通的黄表纸上,随即分开练习,练至手熟才合为一,一笔完成。 闭目存想领悟片刻,林星火从匣中取出一张赭黄符纸,泛着微光的符笔蘸朱墨,一挥而就……刺啦,挥到半截,符纸突然“嘭”的碎成一堆纸屑。 林星火又沉思片刻,再取出一张。再闭目领悟,再画,再毁…… 贺庆等人就见这符纸破掉的声势越来越大,从刚开始的碎片都很大,到现在碎屑锋利如刀,石桌上都割出了一条条浅浅沟痕。 所有人都退到了斜对面的墙角里。在发现贺庆拿着的那张符能抵挡四散的‘飞刀’后,连老支书和黄大壮都躲到了贺庆身后,大伙儿鹌鹑一样缩着,可又忍不住怯怯的伸头去看。 只除了屈副主任,人精贺庆头一个用实际行动拒绝接纳他,在屈副主任要挪过来的时候,贺庆像只带小鸡躲避老鹰的老母鸡似得绕着他走。行动走位之灵巧,堪比刚才老支书拉着黄大壮给林星火动手腾地方的表现。 屈副主任手脚还是软的。没法子,来之前还雄心壮志的屈副主任只得委委屈屈地拱进野猪怀里,借助膘肥体壮的大野猪来抵挡四处乱飞的攻击。 林星火完全沉浸在契符的世界中,兔狲蹲在桌上,长尾巴不时扫开往林星火脸上的飞射的符屑。在其他人眼中,这只猞猁大小的奇怪山猫,淡定威严的如同一尊镇宅神兽。 “咕——!”贺庆的肚子自己发出抗议,单手提了提裤腰,贺庆心惊肉跳的去瞟林星火,幸好她完全不闻外事,这声极其响亮的肚饿声没搅扰到她。 老支书抬头看看天时,淡定的点燃了旱烟:这些人指导工作结束的早,现在时候还早呢。 吧嗒吧嗒的抽一锅,老头心里突然有点美:县工作小组下乡视察工作,按理说大队得管饭,还得是好饭,又得抛费一部分大队预备抗春荒的库藏。嘿,现在全省了! 直到天光将暗,日月交会时,林星火笔下从容,直至朱笔移到黄符最末,依旧没像之前那样炸开——暗淡日暮下,忽生紫芒,契符无风自起、悬于空中,待光华尽纳匿入符文中,符纸才飘飘落入林星火手中。 吁出一口气,林星火细细端详:根据附录,画成契符,她已然迈入二阶符师了。 “你们……”扫了一圈,视线转向墙角后,林星火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院子西南角里,一群人或蹲或坐:最前头的贺庆伸着胳膊举着平安符,此时正呆呆看着她手里的契符,老支书紧挨着贺庆,两人方才似乎在交谈;黄大壮同几个年轻人挤在一块嗑松子,他手里还托着半捧松子;偷苗的两人已经把苗栽进了墙角的破瓦罐里,嫩生生的玉米苗每片叶子都被擦的干干净净…… 还有整个人团进野猪怀抱的屈副主任。这场面比她的形象还诡异。 “好了?”老支书拍拍裤腿站起身,旁边贺庆还托了他一把。 林星火点点头,假装没看见这些人的‘茶话会’,想了想,还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契符的作用,又道:“每个人都捏住黄符的边,然后把之前说过的誓言再说一遍。” 林星火扫视一圈众人:“你们可以商量个统一说辞。” 春播小组都看贺庆,贺庆迅速想好了誓言,同林星火说了一遍,林星火点点头。 这些人各自重复背诵几遍,无比紧张的都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黄符一点,随即齐声发誓。契符微亮紫华,在所有人说完后,林星火点点契符正中。咻!契符无火自燃,分出几丝紫色细芒射向众人眉心,没入体内。 屈向锦惊慌的胡乱摸索额头,他明明光张嘴没出声,怎么也会被认为定下了契约! 林星火最后提醒:“不仅‘发誓不说’的话有效,一旦妄想违反契约,也付出实际行动的话,你们诅咒的后果也会实现。不相信的话,可以试一试……”比如这些人保证不对其他人说,那他就会想说也说不出来。但他若是换条途径想写出来,写倒是能写,但写出来的东西却会连他自己都不能辨认,而在他付诸“写”这个行动时,他赌咒的后果就会实现。林星火还真有点想看,毕竟她也没见过违反契符的真实反应。 她边提醒边意味深长的看了屈副主任一眼,林星火笑着补充了一句:“屈主任方才默念也属于发誓……况且我能画出第一张,就能再有第二张第张,你若独自用契符,效力更强,反噬更快。” 兔狲感受了下紫府,没有再进来什么奇奇怪怪的契纹,满意的一跃跳到林星火肩膀上,收齐利爪佯装毛围脖,眯着一双圆瞳偷看小伙伴的侧脸。 其实这张契符的签订人不包括林星火,而是春播小组这几人相互签订。林星火最后那一点,根本没碰到契符,只是送进去一些灵气,加持契符效用而已。以二阶符箓之能,足够持续有效至这些普通人一生。唯有一点漏洞,契符使用至少需要两人,就是说如果签订契约者只剩一人活着了,那么契约便自动作废,那时他即便违反誓言,也不会有什么恶果了。 林星火倒不担心这点漏洞,今年已经七年,只要保证四年内有效便可。七七年之后,即便传出怪闻也不要紧了。 料理完这事,气氛肉眼可见的松弛下来。尤其贺庆等人,似乎已经与老支书达成了什么意见,老支书笑呵呵的请他们留下来吃野猪宴。 贺庆不自觉的又往上提提腰带,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当然,林同志您这个‘打猪英雄’的奖状,过两天我就叫人给您送过来!”趁别人没注意,他悄悄把林星火上午给他的平安符藏进了衬衣内口袋里。 黄大壮拉响了卫生站前面竖着的钟,没多会民兵队就跑步过来。人多好办事,且春荒大家肚里正缺油水,天还没黑透,卫生站前的大火堆已经支起来了。 林星火没好心到让屈副主任也吃她的猪肉,直面公社刁难的黄大壮更不会客气,拎小鸡子似得把人关到柴房里去了。贺庆看到也跟没看到似得,他直接拿过干事的笔记本,一边同老支书说话,一边写写画画,两人已经就接下来县生产部门专管不咸屯播种经营工作商量好大致方案了。 老支书心里火热,贺庆也红光满面,他低声承诺:“咱们大队好好干!只要出了成绩,我就向核心领导小组申请把不咸屯生产大队划成县里直辖……” 十八.九岁的小干事吃的满嘴流油,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给贺庆夹肉。贺庆又拎了拎腰带,白他一眼,小干事嘿嘿干笑:“领导,回头我还您一条腰带,您先忍忍!” 贺庆嘴角动动,心疼的抽抽,他就这一条皮腰带,用了年都好好儿的,今天被这小子一把就给扯坏了,卡扣穿进去的那个孔变的老大。瞄了眼小干事精瘦的腰,贺庆没好气的哼了声,就算减掉坏孔后面部分,这小子还能扣上剩下的腰带扣,也不给他! “他们怎么不跟咱们一桌?”小干事注意力转的快,发现社员们都离他们远远的,连会计都没过来跟支书、大队长一起陪坐。 正在跟一阶清洁符死磕的林星火知道原因,但她没心情告诉他们,因为她刚被魏奶奶揪着衣领赶回坡上,连小囡囡都捏着小鼻子奶声奶气的嫌弃:“小仙姑,臭!” 所谓“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林星火一家六口已经腌入了味儿,她们闻不到自身‘香飘十里’。春播小组是被林星火传染上的,也不怪这些人没觉察,其实刚开始他们确实闻到了,但一照面就被震住了,接下来光提心吊胆了,哪还有心情管什么香臭。在等待林星火画符时,这些人倒是慢慢接受且平静了下来,可惜那时一行九人,连同老支书和黄大壮在内,那鼻子已经被臭味麻痹了。 这会吃肉,社员们七七八八的凑成一堆,还在说这个:“这野猪够臭,压了那么酸菜都没压下这股味儿。欸,你们闻着大队长身上的味儿了么?我的天,他是跟野猪一个泥坑里打过滚嘛,今晚上嫂子指定不让他上炕!” “臭是臭了点,但越吃越香,臭的还怪好吃嘞!”王胡子说:“我听岑二叔说南边有臭豆腐臭鱼,都是越臭越好吃!” 春播小组在不咸屯又逗留了一.夜,大队部的油灯亮了半宿,百般拒绝的王会计也被黄大壮强拉进办公室,苦着张脸扒拉算盘。 “陈支书,你放心。”贺庆又把称呼改了回来,但这回不是上级对下级,而是达成一致的亲密战友:“屈向锦的问题,我一定严肃处理!” 送别春播小组,林星火没露面,屈向锦不过是个小喽啰,他母亲的力量也不过是架在屈家继父身上的空中楼阁,这两人一倒,她自然就得摔下来。林星火想的是那个隐藏在幕后改姓“林”的屈母的养兄,可惜屈向锦对这一家一知半解,连具体姓名都说不上来。 林星火趁夜又去了趟屈家,不出所料屈母比屈向锦更早的知道了费心力一家完蛋的消息,林星火借臭兰遗臭冒充了一把黄皮子,令人吃惊的是:屈母竟然也不知养兄家具体情形,甚至她告诉给屈向锦的电话和电报接收人都只是外八道的一个传信人。 屈母还诉委屈:“养兄把我嫁回来都多少年了,自我回雪省后再没见过他们。从前都是来信,信的地址就写京城路南邮局,电话电报也是近两年才告诉我的,还是路南邮局。接电话的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金家当年什么情景财神爷您也知道,养兄也是生怕被人摸出他的底子,再谨慎也不过……财神爷,我想问您一件事,当年养兄给您的那块狐骨……” 不过屈母倒是知道那位金家长房孙少爷逃到京城后改的名字,只是就她说,恐怕她走后,养兄出于谨慎,可能还会再改名儿——这年头改名实在容易操作,屈母现在的名字就改成了“红心”。 林星火没着急,她只是在弄晕屈母后,把黄皮子端端正正的摆在她的床头。 “狐骨不是她们的,但这个可以物归原主。”这个女人连亲生儿子都哄的团团转,说起旁人生死毫不在意,应该不会被她的礼物吓过去。 林星火没跟着看屈副主任的下场,借助功劳现在蹭进山居后院居住的黑貂可爱凑热闹,回来告诉了林星火魏春凤姐弟的去向后,就兴冲冲的跳上了贺庆的自行车后座。 贺庆只觉自行车后头一沉,回头看了眼,一只油光滑亮的黑貂团起爪爪冲他拜了拜。勉强咽下差点跳出来的老心肝,贺庆扶好车把,冲差点翻沟里的小干事吼:“慌什么!骑快点!” 小干事后座绑着屈向锦,实在沉,只能委委屈屈站起来蹬。农技站组长一手握把,一手扶着空出来的屈向锦的自行车,在前头喊:“小陈,加油!” 没进放马集公社,一行人抄近路直往县城去,半道上吃了点不咸屯给带的干粮,直到下半晌才到县城。 一进大院,核心领导小组组长张主任就找来了:“怎么才回来?老贺,出事了,出大事了!屈副组停止工作,被带去调查了!” 贺庆还没来得倒口水喝,张主任响亮的大嗓门响彻革委会整栋小二层:“老贺,你掉粪坑里啦!咋这么臭?”, 32第三十二章 (三更合一) 张主任那嗓门, 说一声石破天惊也不算过火。反正当天没过去,关于贺庆掉粪坑的事已经传进了机关大院家属们的耳朵里。 机关食堂晚上比中午还热闹,不仅有来吃饭的, 那种打两个菜带回家的也不少,反正不像晌午吃完饭下午还得下班,在食堂闲磕牙的可不少。 今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市里派了几位同志把屈副组直接从工作会议上请走了,一点脸面没给留,要求暂停他一切工作;第二件就是贺部长带领春播指导小组下乡,结果全员都掉粪坑里, 那个味呀。 头一件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议论, 后一个却没啥妨碍。 这个说:“不是吧?我刚还瞅见小陈来着, 就是跟着贺部下乡的那个干事,身上还挺干净的。”也没穿老乡的衣服呀,这要掉进去,还能不换衣服的? “那你是离得太远, 是在外头看见的吧?” “小白楼警卫员都站上岗了。我从咱们后边平房里看见的,小陈正站在他们那间办公室窗户口。”他也奇怪, 不好好趴在桌子上写,反倒在窗台上别别扭扭的低头写字。 同事哈哈直笑:“罚站呢吧!他们生产部可是遭大罪了,春播小组一窝去七个, 四个是他们办公室的, 留守的俩啥话没说上呢, 就被熏个倒仰——还得连夜将报告整理出来,不好难为人家两个农技站的借调人员,这怨气不就专往小陈身上去了?” “听说不是掉粪坑,而是那个谁逃跑时钻进野猪肚子底下藏了起来, 贺部几个人弄他出来的时候沾到的。那野猪专拱臭泥,现在天又暖和些了,这一发酵,你想想……” “欸欸!都在吃饭呢,你俩说啥嘞。” “嘁,装啥讲究人!跟你们没笑似得?”这人是档案员,消息灵通:“昨天视察的不咸屯生产大队新出一位‘打猪铁娘子’,记档条子都批下来送到我们屋了。”这是要入档案的事,绝对板上钉钉。 “好家伙!那不就是说贺部他们昨儿正遇见野猪下山?”一个老家在乡里的办事员咂咂嘴:“这春天的野猪比黑瞎子都凶,贺部他们没事吧?”这得受老大惊吓吧?结果今天回来还不能休息,不知道得熬到多早晚,小白楼现在都不让随意进出了,怕不得通宵?这又受惊又受累的,领导也不容易。 话不经传,传到后头就成了“屈向锦背离领袖教导,对人民粮袋子屡下黑手,被贺部识破后慌忙逃窜。贺庆等人手拿无产阶级的刀,毫不畏惧、勇往直前,在当地老乡的帮助下进山抓铺。晚上被困山里,屈利诱说他可以带大家出去,但同志们坚决不肯向坏分子和寒冷屈服,大无畏钻进野猪窝里……”这么一段乍看有头有尾,其实经不起推敲的逸闻。 还有群众当即编了一段顺口溜“生产部长真叫强,无产阶级刀法传;雪亮眼睛捉蛀虫,进山抓贼不畏难;坚决不听敌人诱,亮出绝活来抗寒;臭泥窝子是宝贝,野猪肚皮好取暖……” 等开完会头昏脑涨的贺庆回家后,就听到还不如桌腿高的大孙子捏着鼻子跟他学唱顺口溜。谁他娘的跟野猪滚臭泥窝子了!贺部长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但想一想屈向锦的惨样,又心平气和起来。 他不顾大孙子挣扎,抱起小家伙亲香了两口。贺部长亲哭了宝贝孙子,被老婆揪着耳朵撵进厕所——贺部夫人颇有公德心,不愿意叫机关澡堂难做,早就烧好了几大桶热水,就等着贺庆回来刷洗去味。 单位公事太多,贺庆洗了个热水澡,囫囵补了两个钟头的觉,就又被小陈敲门叫醒了。 “市里下来了工作组,张主任让您也快过去。”小陈低声报告道:“农历十五晚上,屈的姻亲、放马集公社卫生院费新力搞封建迷信被群众当场捉住;放马集公社主任并派出所连夜调查,结果从费的家里找到了‘反动、勾结’证据。十六一早,公社周主任并闫所长悄悄带上费直奔市里,期间获得了林场保卫科的帮助;咱们也在不咸屯生产大队发觉并制住了屈向锦。十六傍晚屈得知费被抓消息,但表现正常,他值夜班时甚至发话要求下头公社严肃处理。”说到这里小陈都后怕,亏得在不咸屯摁住了屈向锦,不然他们一组人都得被审查。 “十七日,也就是昨天咱们正赶回县里的时候,市局直接派人暂停了屈的工作,并带走了他;值得一提的是,当天早晨,屈的家中曾传来屈老婆的连声尖叫,她叫的实在是太吓人,住在左近的张主任的夫人就上门去看,据说屈的老婆当时吓得都不认人了,张主任瞧见屈的侄女用被子遮住了个焦黑小动物似得东西。” 小陈打了个哆嗦,声音压的更低:“我打听了下,据说费家迷信黄仙,被抓前几日他媳妇突然病的下不来床,他老娘性情大变举止怪异像被上了身似得。当天抓住费的时候,他正在院里祭拜黄仙,但黄仙牌位、香炉等皆发恶臭。领导,恶臭!” 赶着往嘴里塞干粮的贺庆一怔,想起什么似得低头嗅嗅自己衣服,但鼻子跟坏了似的啥也闻不出来,便问小陈:“还臭不?不臭了吧。” 小陈指指空无一人的家里:“您看这样,像是不臭的样?老师和大宝都待不住!”见贺庆斜他,忙笑:“我也一样,我妈把我的铺盖卷都给扔出来了,说让我晚上在单位打地铺。”贺夫人在县中学任教,小陈曾经是她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不过洗澡后,味道是轻了一点,我让隔壁宣传组帮我鉴定过,估摸多洗几回就好了。”小陈说完这句,立刻就把话头拉回来:“您说,费家黄仙、屈的老婆,是不是都跟她相关?”不咸屯陈支书不是说费看上了她做儿媳妇,还各种逼迫和使绊子,偏偏她那里有臭味,紧接着焦黑小动物又搁在了屈家。八成就是费想用黄仙对付她,反倒被她掀了摊子,连费的靠山都没放过。 贺庆摇摇头,却不是反驳,而是告诫小干事:“心里有数是好事,但要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好奇。咱们之间说两句是没事,但你要越分析越想知道更多呢,你惯常做文书,万一没注意在纸上划拉一两句话——你也看到昨晚上屈向锦的样子了!所以,管住自己。” 小干事脸白了白。 黑貂此时也正跟林星火学屈向锦的惨状呢,一会用爪子捂胸口,一会呸呸吐什么东西。 兔狲一爪子把貂从石桌上拍下去,懒洋洋的告诉林星火事情始末。 原来屈向锦一到县里就被贺庆关进警卫处了,他根本不知道费新力被抓以及屈继父被带走的消息。这人也算胆大,在不咸屯吓成那样,但一离开却又涨回了胆子。一进警卫处就推翻了前一晚摁了手印的口供,倒打一耙说贺庆与地方恶势力勾结,要求组织派工作组下乡彻查不咸屯生产大队。 要是没有屈继父与费家的事,他胡搅蛮缠之下,县里可能还真得派几个人到不咸屯走访,虽无伤大局,但咋样都得耽搁点农村人在春天最不够用的好时光。 可错就错,他那点滥用职权的错误比起屈继父、费新力的案子来说就是件小事,他身上最大的罪早就变成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泥’了。 说实话,屈继父这次不是倒在工作上,而是被姻亲刨了老底子,他竟是个隐藏在红色阶级内部的反动毒瘤,不仅曾参加□□,而且还冒名顶替,为此不惜害死了一位好同志全家老少。现在的焦点在于他是如何瞒天过海的,这些年居然都没被屈家族亲看出来!现在在屈家帮忙的屈香玉是那位被顶替同志的堂侄女,可她跟随假伯父住了几年,居然一点都没怀疑过。 领导小组压根不耐烦听他揪着贺庆和春播小组说事,而是要赶在上面工作小组下来前尽量多的掌握屈继父的问题,以便从容应对调查事宜。偏偏不能直接告诉屈向锦,只能从现有罪名施加压力,审到半夜,终于把屈向锦逼急了。 情急之下,屈向锦更极力的想证明贺庆及春播小组与不咸屯勾结。他试着要说贺庆同林星火搞封建迷信,却突然不能发出声音。要说屈向锦脑子转的也快,他真就想起换一个法子透露,毕竟他们发的誓是不对外人“说”,于是屈向锦要来纸笔。 不管屈向锦是没想到发誓时曾说“如若泄密…”,还是他不死心想试探契符底线,反正在他拿起笔写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突然抠住喉咙,往外吐血水碎末——正应了“口舌生疮、肠穿肚烂”的赌咒之言。 领导小组只好暂停问询,请来擅长破译的老公安也没从那句鬼画符上看出什么来…… 林星火听后,注意力却没在契符之威上,反倒也对屈继父如何谩天昧地感兴趣:“人际关系越复杂,越难以被顶替取代。” 就像战争时,倭寇派遣间谍,为了给间谍安排合理身份,往往会残忍的把某个偏僻村落屠杀殆尽。现在还潜藏在人民中的敌特,顶替的身份也多是亲缘浅薄、社会关系简单的人。 林星火敏锐的觉察到一股不一般的暗波——那位隐藏在京城的“金紫林”不简单,也许不是普通人。 “你觉得呢?” 兔狲不大通人情,但它懂得兽类世界的准则:“得看费平,还有屈什么的下场。”野兽之间,弱肉强食,没用的成员会被驱逐,累赘会被吃掉。 费平……林星火无语了,明明是费新力和屈向锦,它一个记不住,倒是记费平记得清。 不过,还真被兔狲说准了,真就有费平的事。 费新力搞封建迷信把老母、妻子和妹妹一家全牵扯进去了,唯独撇干净了他的几个孩子。确实也没找到费平参与的证据,是以费平虽因家庭成分变化被棉纺二厂开除,但仍旧被释放了出来。可就在他被释放的第三天,正同常青撕扯吵架的时候,忽然一头栽倒七窍流血,常青的叫声引来了邻居,邻居一查看,发觉人已经没气了。更诡异的是,刚没的人,这身上竟然凉冰冰的,跟过气很久的人似得。 不仅费平,费家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猝死,死状一致。更令人害怕的是,放马集公社还死了个年轻后生,正是费平大妹妹背地里自己谈的对象。 两人偷摸好了大半年,不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后生家里穷,费平妹妹正跟家里磨呢,巴望着用这事让她爹妈同意。谁知费家一家没的当日,这后生在地里干着活突然摔了,然后气虚的站都站不住。公社帮忙送到县医院,县医院啥都查不出来,这后生越来越弱,他家里就把祖上传下来的人参须喂了他,后生转好了十多分钟,但没多会又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没撑到天亮人就没了。听说脸色青白,半天功夫肉就凹下去只剩皮包骨,那情形好像被吸干了阳气。 据说费家人死后也变成了这模样,闹得整个放马集公社人心惶惶,但碍着风气,没人敢在明面上说道。 最害怕的应属常青,她骑着自行车歪七八扭冲到南山脚下卫生站时,林星火正在给魏春兴拔蜂毒。 · 魏春凤魏春兴姐弟俩在外面耽搁了三四天才回来,纯粹赖魏春兴一时兴起。 十五晚上,这姊弟俩办完林星火的交代,看费新力被押走仍旧不放心,索性待在公社听消息。谁知费新力被周主任和闫所长秘密带走,魏春兴的鼻子多灵,他靠着嗅觉带着姐姐尾随了上去。直到林场,看到周主任找林场保卫科借了几位军转战士,一起押费新力坐火车去市里,这两人才安心。 放下心事的魏春兴就想起来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块蜂巢是从林场北边的林子里弄来的。趁他姐探望那几个在林场的亲戚时,魏春兴自己就又摸去了那个山窝子。 果然,那野蜂窝还在石头缝里,去年被黑瞎子掏下来的半个又补圆了。魏春兴小心谨慎的嗅了半天,确定没有熊味后才敢靠近。 这一靠近,蜂蜜的甜香就跟长了小勾子似得,连前几天小仙姑给他的都比不上。魏春兴就想着掰一块下来,给小仙姑送整的,碎的就留给自家三口人甜甜嘴儿。 他用衣服把头脸双手包好后,就举着火把想把野蜂熏晕了割蜂巢。不料还没走到石缝前,野蜂就发现了他,嗡嗡嗡的飞出来,魏春兴挥舞火把驱赶都不管用,蜂群跟疯了似得,追着魏春兴叮蛰。直到魏春兴拼命跑回林场,仍然有一小群追了过来。 “认准了他蛰呀,我们其他人上去帮忙都没用!他都躲进柴房了,那些野蜂还徘徊在外头不走,还想从门缝里钻进去!”魏春凤恨恨的指着她兄弟:“若不是腊月机灵,指挥他跳进缸里,整个人没进水里……只怕这会还跟那群野蜂僵着呢。”魏腊月就是魏奶奶的孙女,嫁去了林场,和魏春凤姐弟同辈,为人热情周到,屯里乡亲大都唤她的小名“小妹”。 魏春兴整个人肿了不止一圈,尤其头脸,简直看出个人样了。他嘴巴艰难张开一点,但两片嘴唇就像两根腊肠横在发酵的面团上,谁能听清他在乌鲁什么。 魏春凤又气又心疼:“腊月给他抽了根麦秆透气,在缸里躲了快半个钟头,我们才用火把赶走那些野蜂。结果把他捞出来后,他就泡发的豆芽似得,那脑袋把人家孩子吓得直哭,人也晕晕乎乎的不清醒了。把腊月坑的呀,一边让她男人把湿衣服扒了裹进被子里去,一边紧着就请林场大夫去了。”还祸害了人家吃水的缸,那么大的缸刷起来都不容易。 她拿出手帕,给林星火看里面包的、足有指甲盖长的黑色蜂针:“咱以前也被更毒马蜂蛰过,但这么长的蜂针是真没见过!这还是酿蜜的蜂,咋比马蜂还厉害?”林场老大夫给取出来的蜂针也没几根,但就这几根毒针让魏春兴吃尽了苦头。 “大夫说沉在水里帮了大忙,水把蜂毒稀释带走了一部分,不然可能更厉害。”魏春凤揽着闺女叹气:“疼的他直抽抽,三五个大男人都压不住他。幸好人家那老大夫有经验,调了肥皂水给他蘸擦,又用硝石弄了冰来敷……” 害的腊月全家都跟着熬了一天一宿。魏春凤当时是想赶紧把兄弟弄回屯子来找林星火的,她心里自然更信小仙姑的能耐,“但人家老大夫不敢让走,怕半路出事。” 魏春兴这命运多舛的惨样,连林星火都不好再说他什么了。其实若不是之前林星火给他调养了小半个月,魏春兴这次还真不一定能撑住蜂毒。以她的眼光,这野蜂的毒性已经带了火毒的性质了,伤处不是像水泡那样的,而是肿成了结节状的硬疙瘩——不用灵力配合的话,林星火施针都导不出毒液。 小囡囡不敢碰魏春兴的伤处,懂事的小口小口给她舅舅吹气。 兔狲赖在林星火背上听了一会去,突然用脑壳蹭了蹭林星火的肩头,尾巴不着痕迹的指了指魏春凤搁在石桌上的手绢。 随后狲大爷一跃不见,还带走了跟魏春凤姐弟熟悉了的黑貂。 林星火知道它是寻那石蜂去了,微微有些担忧,不过兔狲随身带着她新画出来的符,应该无碍。想起符,林星火便问魏春兴她之前给他的平安符还在么? 魏春兴比比他姐,魏春凤忙从他裤兜里掏出两个小布兜:“春兴跳进缸里时没来及把别针解开,他换下衣裳后我就悄悄收起来,和我的一块给他塞兜里了。”当时她兄弟的状态实在不太妙,魏春凤就把自己的也给了他,巴望着小仙姑的符能保佑保佑他。 林星火看向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兜,准确的把魏春兴的那个从魏春凤手上拿过来,解开系紧的抽绳一倒,果然倒出来一捧纸灰。 “这……”魏春凤忙打开自己那只,发现黄符虽还在,但朱砂颜色已经暗淡,像是搁放了多年似得。 我的天!魏春凤攥紧布袋,以前她光知道小仙姑厉害,可也想不到她真会道法啊!这符,唉哟,魏春凤看看兄弟又看看小闺女,咬咬牙还是把符塞进了兄弟怀里。 林星火轻笑:“春凤姐,我再给你几道,咱们小囡囡也有份!”符师进阶后,她现在画出来的平安符效力更强,若是魏春兴带着的是她现在画的符,伤情至少能减轻一半儿。 现在不咸屯已经有了县里的盟友,或者说靠山,不必再担心公社闹幺蛾子,派什么宣传队进驻来“批判资本主义”、“挑动社员两极斗争”,只在屯里的话,倒不担心黄符万一露出来被举报搞封建迷信。 “铛铛铛!”屯子口的钟响声远远传来,魏春凤扶着院门踮脚:“那边出啥事了?”屯里约定俗成的几种拉钟方式,这声音不在大事要事里头,她又细细听了一回,才转回来。 正这时,小狐狸崽们从坡上下来,打头的狐大背着个巴掌大的小篓子,魏春凤母女一见,眼睛都亮了。母女两围上去又是帮忙摘下小篓子,又是抚摸夸奖。转眼把还肿着的兄弟/舅舅忘到山边去了。 魏春兴腊肠嘴动了动,只剩两条缝的眼极力的给亲姐亲外甥女抛去可怜的意念。 林星火手一顿,觉得辣眼睛的同时,又听到了一道陌生的自行车飞快向卫生站靠近。 “林星火!”常青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摔,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往卫生站大门跑。 魏春凤几步挡住院门,盯着常青,沉声道:“你不是和费平结婚了么,又来干什么?”费平和常青在公社先腻歪又翻脸的戏码,她躲在巷子里可都看见了。 费家那父子俩都有意思的很,当老子的非要小仙姑给他当儿媳妇,为此不惜搭上老娘和媳妇也要求黄仙出手拿法小仙姑;这儿子吧,趾高气昂地来死缠烂打了两回,碰壁后转头就跟别人扯了证,还专门领到公社显摆。若小仙姑只是个普通的农家闺女,被他家这样的行事,这日后还能嫁个好人家不? 常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嚷道:“林星火,林仙姑!求您救救我吧!” 魏春凤见状,把囡囡跟小狐狸们推出门:“去,回咱家去,叫小狐狸陪你。”囡囡听话的点头,追着狐大兴奋的跑回自己家去了。 “欸!”后面背着老支书追过来的黄大壮气道:“出去!我们大队不欢迎你!” 他娘的,村口今天轮到魏奶奶和女知青肖兰芹值守,这常青横冲直撞差点带倒阻拦她的魏奶奶! 老支书拍拍黄大壮:“春耕再忙再要紧,也得调派民兵在屯子口站岗啦。”这一出两出的,老支书都起了在屯子口建个哨亭的心。春忙后,先弄几根木头扎个“拒马”出来横在村头!看谁还敢这样直愣愣的冲进来。 常青头发乱糟糟的糊了一脸,裤腿还裂开一道大口子,布条子上沾的都是泥。她边哭边说:“都死了!费平和他一家子,费平他妹妹的姘头!都死啦!” “跟他妹妹相好的那个人,气虚气短,活活的虚死了。”常青语无伦次,“没力气、站不住、一天下去就轻了几十斤——骨头都脆了!把他从县里拉回来的时候,颠了一下,碎了!” “林仙姑救救我!我也这样!”常青哭嚎。 “我今天发现裤腰松了二指!”边说她还边扯开褂子,要上来薅走她的黄大壮只得背过身去。 林星火站起来,常青跟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得:“我也没力气,真的!就跟力气、生气给吸走了似得!费平他爹供黄仙,是不是你打跑了黄仙,黄仙报复他家了?” “求你了,救救我!” “你哪儿虚了!骑洋车子能从公社到我们屯来,这叫没力气?”魏春凤挡住林星火:“行了,你快走吧,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常青从脖子里掏出个棉线穿起来的大生姜似的东西,上面带着乱七八糟的牙印,显然被啃了一截:“费平他妹妹的相好,吃了根参须就好了会,我……” 林星火一眼认出那是黄精,黄精和人参一样有补气之功。这大概是费新力的藏药,常青靠这个补生气? 她猜的不错,费新力做了多年乡医,攒了不少药材,这块黄精就是抄检的人把它当成生姜没有没收。常青毕竟背过赤脚医生手册,还学了半年,这些有名的药材她还是分的清的,黄精阴差阳错成了她的救命药。 “黄皮子死了。”林星火道:“费家还没被抓,黄皮子就死了。” 常青哆嗦个不停,又咬了一口黄精:“我知道,我其实知道不关你的事……但是林星火,费平他姑父,姑父的父母一家人也死了。比费平死的还早!” 这件事林星火还真不知道,乡下闭塞,公社的新鲜事屯子里还能知道的比较快,但县城里面的事情,就传播的很慢了。自从屈家被查,林星火就知道他们落不到好下场,但也没料到竟然也是阖家不留——这就更不像是普通人的手段了。 林星火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一家子都被看管了起来。”常青坐在地上,“那边横死后,就有人又来叫我和费平问话。我知道什么呀?他们放人的时候告诉我说屈家全家都在看守下死了,同时死的……我吓坏了,回家就一定要跟费平离婚,我俩吵着吵着……费平费平也……费家其他人都死了。我不敢一个人,只能蹲在公社办公室门外头,结果半晌的时候,费平他妹妹的相好就被抬过来……半夜的时候骡车把他运回来了,也死了。” “公社的人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我不想死,救救我,林星火!” “他们私底下说费家是被黄大仙索命,昨晚上还有人蹲在外头看我啥时候死。”常青死命薅自己的头发:“就我知道不是黄大仙,先死的是屈家!屈家死了,费平他们才没命的——屈家更古怪!我刚出来不知道屈家死绝的时候,我让费平去找他姑姑,他姑姑不是嫁的好吗?他姑父家在县里当大官!费平不去,我俩吵吵的时候,费平说全都赖他奶奶!也赖他姑父!家里翻出的那些要命的东西,一部分就是他姑父交代他爸藏好的……紧接着我们又被,就知道他姑父家……” “对了!我们结婚前,费平跟我炫耀,说每年春节前,他姑父的亲妈,都会在县里一号大院里招待他们全家一起吃顿团圆饭,菜肴全是大补的好东西,他妹妹体寒,都有好几次被补出鼻血。说那位官夫人只不过是看上去很冷淡其实人不错!费平说我跟他结婚了就也能去参加了!”常青打个冷战:“会不会,会不会是那顿饭不对?”当时只是羡慕,可现在想想就觉得奇怪,请亲戚吃饭,干嘛要弄那么些补菜? 可她和费平妹妹的相好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没吃过呀? 林星火蹲下,伸出手指虚搭在常青手腕上,灵气穿梭经脉,果然有衰败之兆。细探之下,常青不仅有被采补之相,她的筋脉中还有一丝奇怪的污浊之气,从脐下三寸的侠玉泉向上侵染,这股邪气已失去控制,它横冲直撞过后,筋脉会出现漏洞,人的生机便从这些漏洞中逸散。现在不太严重,恐怕跟两人结婚日短有关。 屈费两家这种千里之外被利落致死的法子,不像林星火用过的契符,倒更像传说中修士掌控死卫或奴仆的手段。主人手里握有奴仆自愿献出的精血,可以一念使之生一念使之死,若主人意外死亡,奴仆便也得跟着陪葬。京城那位藏起来的金家人掌握屈母以及屈家人的生死,而屈母照葫芦画瓢,也控制了费家人。 但屈母是普通人,所以大概不能直接控制精血,而是控制生机之类——比如常青被采补,问题一定出在费平身上,有很大可能是屈母在费家人身上使了什么手段。 兔狲接连跟臭兰、黄皮子大战之后,传承又打开了一点,跟林星火叨叨了不少,他们两个皆是缺乏修士常识的人,可是开了不少眼界。 低阶修士便可采聚凡人生机以修炼,普通人若得炼有这类邪法的法器符箓,便也可以此施展一些修士手段或者延寿,古代一些用胎婴炼丹的残忍方子就是由此衍化而来。林星火猜测屈母手里可能有京城给她的邪门东西。费新力等人活着的时候看似正常,其实体内早被那种邪气侵透。本来这玩意被屈母控制,还不至于把人造成筛子,但她一死,邪气乱窜,寻常人怎经得起这么泄露生气,根本救不回来。 这大概也是屈母在知道费新力出事时没有慌张的原因,她知道费新力的命在她手上,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屈向锦竟然把一部分要命的东西交给大舅子藏了起来,这些东西直接证死了屈继父和她。京城那位觉察到这边的动静,毫不犹豫的斩断了屈家这条线。屈母死的突然,费家人自然没撑多久也死了。只不过 常青和那个没了的后生,自然是邪气侵蚀。尤其费平妹妹的相好,怕是两人厮混太久,给掏空了,费小妹变相又成了他的控制器,这才一个接一个…… 常青虽然不讨喜,但林星火也没法儿看她去死,况且修士相信因果缘法,常青既然及时找上了门,便是博得了一线生机。 不过一张驱邪符,林星火给的起。不过—— “签订一张契符,保证不以任何方式泄密。”林星火掏出一个稻草人,取了常青一根头发一滴血封于其中,稻草人颤颤巍巍的立了起来,恍惚间五官似乎有点像常青起来。 让常青跟其签订契约:“毁约,稻草人自燃,你死。” 林星火也没法子,狲大爷太难伺候,玄狐头骨的事在它那里还没过去呢。为了防止再有需要同普通人签订契约的时候,兔狲接受了新的传承记忆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林星火学会这个替代术。 用稻草人作为契符的另一方,其实就是常青与她自己的分身(稻草人)订契,比两个人之间订契更苛刻:最了解自己的人其实是本人,即便是仅仅起了点不好的念头,稻草人便会有反应,继而常青必受锥心之苦。倘或她付出行动,那就自燃没商量了。 在常青哆嗦着订契之后,林星火拍了一张驱邪符,烧尽邪气,又道:“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常青浑身一轻,连忙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只是还来不及高兴,她脑中模糊转过一丝念头,随即心脏便猛地一抽,桌上的稻草人也翻滚了两圈,弄乱了一根稻草。 林星火清凌凌的目光望过来,倏忽一笑。 常青脸色顿时青白,不敢置信的看向稻草人。 “啊!”她忽然握住胸口,整个人弓成一只熟透了的虾。 黄大壮吓了一跳,好心问:“你咋啦?” 老支书一言不发,魏春凤冷笑一声:“怕是动了什么歪心眼吧?” 稻草人翻滚挣扎,终于在散掉一根稻草之后颤巍巍停下。 林星火瞟了一眼稻草人,提醒常青:“草人完全散了之后,人也会没命。” 常青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得,嘶哑出声:“若你把它拆了,烧了,我……” 林星火点点头,用布袋装起稻草人,搁进一只匣子里,随手一挥木盒子就消失了踪影:“所以别在出现。你不提醒我,我便不大会想起这茬。” “好,好!”常青最后像见了鬼似得又看了林星火一眼,逃也似的立刻了不咸屯。 常青走后,老支书四人还在院里,老支书点起一锅旱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黄大壮帮魏春兴换了一下姿势,蹲在躺椅旁等着大家说话。 林星火似有所感,正想说话,便听魏春凤先开口道:“咱们知道太多事了,不然,我们也签个契?” 她话说出口,越想越觉得好:“这样就能提醒咱们,别秃噜出去不该说的话。” 老支书磕磕烟袋,也像下定了决心似得,点头道:“春凤说的没错!咱们没坏心,但保不齐遇着什么情况,露了不该说的秘密。倒不如也签个契放心。” 其实那天春播小组订契后,老支书就起了这个念头,但他毕竟想的多,一时没下定决心。但林星火的本事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他们知道的忒多了,若不能坚守秘密,这对所有人都是祸非福,甚至给整个屯子带来危险。 魏春兴和黄大壮跟着点头,魏春兴还艰难的朝他姐竖起一根大拇指。 “天底下太大啦!”老支书说:“闺女,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也有跟你一样有本事的人。但咱不能用你的品性来套他们,你不会眼馋别人的东西,可别人兴许嫉恨你的能力!你说说,对上这样的人,咱们是啥都不知道好呢,还是清楚你的本事好呢?有时候是束缚的玩意儿,未尝不能变成保护!”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林星火只得取出一张契符,但这回她先给了每人凝神符叠加驱邪符。这还是她意外试出的效果,这两道符一起激发,有一定几率在紫府叠加一道防护……, 33第三十三章 双更合一 自从定契之后, 大家相处意外的更加亲密了些,就连大队长黄大壮也不像从前那样把“小仙姑”粘在嘴上了,小林小林的叫的也挺顺嘴。 四月下旬, 不咸屯的稻种经林星火之手浸种育苗, 随后全屯男女老少齐动手, 没几日就插完了秧苗。老支书天天用手匝丈量稻苗, 喜的一张鞋拔子脸都圆了。 农民们盼的是什么,不就是叶肥苗壮保丰收么, 生产队各组的积极性高的不得了, 只不过那些贼麻雀却不是一般的难防:“这些贼东西也知道咱们稻苗长得好不成?咋就那么爱往咱这里飞!” 不咸屯往年可没这么多麻雀偷苗, 而且今年不仅麻雀多, 那下山的野鸡也多的吓人,不要命似得往田里刨苗吃。 “小仙姑家的狐狸们都出马了,可愣是对这些害鸟没法子!”看田的岑老汉腰里系着两只松鸡,拄着抓鸟的网兜竹竿,弯腰拍裤子上的泥:“又没扑着!” “三爷爷!你老悠着点,别摔着喽!”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娃雄赳赳气昂昂的跑过来拍胸.脯:“看俺俩的!” 边说边举弹弓, 咻咻咻小石头射出去, 真就打中了一只麻雀。小哥俩相互看看,当哥哥的小手一挥:“这只给你!”小兄弟就乐呵呵的跑过去捡起来,宝贝的搁进篓子里。 岑老汉伸头往里一瞅,还真不少,小半篓了! 当天晚上下工后,由老农组成的生产突击手队伍就自发摸到卫生站开会。林星火边鼓捣地瓜边听他们商量——自从林星火给大队春播又立下大功后, 社员们俨然自发的把她纳入屯子威望最重的那一撮人里头,大伙儿都称呼“乡老会”的,里边十来个全是本屯说话管用的人。 这群人既包含老支书会计这些干部, 也囊括了妇女铁嫂子战斗队的模范等等,本屯的社员代表基本都是乡老会的这些人轮流选举。 本来乡老会日常开会都是在大队部的,可自从吸纳了林星火后,就自动往卫生站这边来了。这几乎是明晃晃的赶鸭子上架,一个两个笑眯眯的表示:多走两步路的事儿,小林不爱发表意见没事,多听听也好哇! 饶是林星火也没辙,尤其老支书私底下跟她说:“不能叫屯里光占你的便宜,升米恩斗米仇,不是长处的法子。你给屯子做贡献,屯子也能当你的后盾才成。” 老支书可实在,他说:“咱不懂你这修行,但也没少听老戏说书啥的,那西游记里头,也不得和人似得吃喝才行?孙猴子都眼馋人参果呢!你看一穷二白的时候,猪八戒还惦记散伙回高老庄嘞。这说明啥,说明啥人都不能佯活着!我也看了这么长时间,小林你吧,是啥都是从头自己来的,啥都得自己攒,可只你一个人,供不上用哇!比方说弄的那什么药汁子,多作难呐!”攒了十几斤药材,弄了一碗药汁子,中啥用? 他老人家话正说到点子上了,林星火也没话说: 洗精伐髓到现在,普通的汤浴对她已经没了作用,在没寻到更好的法子前,只能暂时用修练维持。可难以驱除根深蒂固杂质的同时,每一次呼吸每一口饭都是在往体内吸纳杂质,幸好这些污垢刚开始只积存在表层,专门运转灵力很容易就能逼出。不过炼气三层的灵力也就那些,每一点儿都挺珍惜的,每日浪费这些灵气祛垢,林星火也心疼。 还是那次替魏春兴拔毒给了她灵感,杂质对于人体而言,也属于另一种意义上的“毒”了。于是林星火试着改良了拔毒的方子,弄出种膏子出来,只要涂于身上,便有拔除污毒之效。这玉膏很好用,所需草药也大都是龙葵、苍耳、刺苋这种常见的,但只有一样——将近二十斤的药材,精炼到最后,只得了巴掌大的一小盒——老支书瞅见的那一海碗药汁,其实还没走完最后工序呢。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一穷二白的林星火,被不咸屯“包养”了。她现在有玉膏用,就是托了人多力量大的福,先是魏春凤姐弟俩下工后给她挖草药,后来屯里的乡亲个个养成了随手帮她薅一把的习惯。这些草药在田间地头十分常见,没几天就攒了半屋子。 林星火关于发展不咸屯的设想,也从原来仅仅是不想让大队再被公社卡脖子,变成了现在互惠互利、互为依靠。飘着的小仙姑,终于将根扎了下来。 “……也不能光靠娃子们用弹弓打,这些鸟贼的,黑天了该回巢的时候还来偷苗呢!西十三分区的玉米苗给我掘出一个缺口,竖了几个草人都没用!”岑老汉气呼呼的说,他一.夜巡逻好几回,还是叫鸟给糟蹋了。 魏奶奶也是赶鸟队的一员,她观察的更细心:“今年鸟多,但老鼠倒少了。咱们屯的娃儿们交上去的四害都是麻雀,学里老师还问说为啥没老鼠。” 旁边林星火的眼神不自觉的就瞟到瘫在石墩上晒太阳的黑貂身上,这必须得是貂的功劳!黑貂为了表现,圈养了一支老鼠队伍,专门灭鼠! 都说灭鼠最快的方法是捉住几只老鼠,往其肛.门处塞入黄豆后缝住肛.门,然后将其放走,胀疯的老鼠就会咬死鼠群里的其他所有同类。但黑貂更加简单粗暴,它直接萝卜加大棒,不听话的直接吃掉,好鼠鼠就奖励一点它牙缝里省出来的林星火家的果蔬。 自从黑貂入住林家后院,不上半月,大队的老鼠就快绝迹了。 趴在石头桌上睡觉的兔狲,敏锐的觉察到自己的人类看向臭貂的赞许眼神,尾巴一甩就要暴起揍貂。林星火赶忙摁住它,指指黑貂这秃一块那秃一块的皮毛,撸了撸猫头不许它再欺负黑貂。 兔狲伸个懒腰,若有似无得展现了一下自己油光滑亮、毫无瑕疵的皮毛,喵嗷了一声。黑貂哆嗦一下,立刻夹着尾巴往坡上山居里蹿。 狲大爷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林星火索性把它捞进怀里,起身坐到开会的人当中去:“不然让蜂群试试?”狐狸崽儿们去站过岗,那些鸟是不敢靠近它们,可却都呼啦啦飞到别的田里去了。狐大跑的直吐舌头,无奈比不过人家有翅膀的。 但兔狲领着小弟黑貂拆来的半个蜂群也许有用——貂身上的斑秃就是被蜜蜂蛰的,林星火为了给它拔毒只得将毛给剃了。 “那群黑蜂?”岑老汉砸吧砸吧嘴,有点不舍得:“黑蜂再厉害,那也是蜜蜂,遇见了老家贼不得一口一个?好不容易才在咱们这里安下家来,还指望它们能分箱呢。” 岑老汉年轻时讨生活,曾被养蜂人雇过,他也会摆弄一点蜜蜂,见了林星火挂在坡上桃树上的蜂箱子喜欢的不得了。这是雪省本地特有的一种黑蜂,耐寒抗造采蜜能力强,还爱蜇人。 接过林星火给地瓜擦丝的活,在一边旁听的魏春兴抖了抖,心说岑叔的眼都给蜜糊上了,还可怜上那群霸王蜂了?我的天,这玩意还能叫蜜蜂吗,一个个蜇人都不带赔命的!真的,别的蜜蜂尾刺掉落后会带出肠子,可这群黑蜂呢?人家还能再长一根毒刺,新的还更长更毒! 林星火晃了晃手腕上带着的一只木环,一股甜香逸散出来。很快,嗡嗡嗡的十来只蜜蜂组成的小队就飞来了。 魏春兴缩缩脖子,乖巧的抱着簸箕挪远了。不远不行,这群蜂似乎还记得他两次试图偷巢的事,常常故意落在他鼻子上,泛着寒光的毒针就搭在魏春兴鼻尖,差点把魏春兴变成了斗鸡眼。 林星火伸手从绕着她飞的蜂群里摘下一只来,这只黑蜂就乖乖的停在她掌心。 林星火托着给岑老汉看,岑老汉吓了一跳:“乖乖!咋这么大?” 本来黑蜂就比普通蜜蜂大一点,林星火养的比他见过的黑蜂还大,都差不多花生仁大小了,那通身的黑毛黑的发亮,但蜂腹三条毛带却是纯正的金色,尾端的毒针又长又粗,细看还反着乌光。 岑老汉用指头碰了碰,那黑蜂躲了躲但没蛰他,老头想引到自己指头上,无奈黑蜂不理人:“这都不能叫黑蜂了,我见过本地的黑蜂,那肚上的毛带都是泥巴色,哪有这么神气!” “嗯,我给它们起名叫金环蜂。”林星火笑道:“新蜂王正迅速扩大族群,但咱们这儿蜜源暂时还少,需得再控制一下。金环蜂确实能驱赶麻雀,我那坡上自留地离着蜂巢近,麻雀都不敢来。”其实也有脑仁小不怕死的,都被家里的小动物们解决了,尤其白天她同兔狲小狐狸都不在的时候,金环蜂没少‘狩猎’胆敢来偷家的麻雀。 这只是经她滋养过的第一代工蜂,以后的金环蜂会越来越厉害,尤其当她把山谷拾掇好后,有灵花可采时——灵莲已经在山谷里的水潭安了家,第一张荷叶铺展开后,林星火发现水潭的水质变的更好了。用这水加上她的木灵气,坡上那株被兔狲雷劈的裂开了的桃树居然活了下来,现在已经开始冒花骨朵了。 最近林星火每天都会抽时间去山谷里,她准备趁春日将山谷简单规整出来。现在山谷下头还有一小帮兔狲找来的“帮工”在干活。 “岑叔!”魏春兴实在忍不住了,“这金环蜂差点把我蛰没了,您知道吧?”他好歹是个百多斤的汉子,就这还替这霸王蜂担心?担心啥呀,要担心也该是屯里娃子们担心,这要没了麻雀,他们咋完成学校布置的“抓四害”任务! 岑老汉心已经动了,反正小仙姑养的动物都是又灵性又有能耐,她说这金环蜂能赶麻雀,八成是能办到的。 但老头还是心疼啊,这气就对着魏春兴去了:“咱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 “再说,你是能飞还是会吃蜜蜂啊?你跟麻雀比?”岑老汉瞪人:“这么积极,那放蜂的事交给你!要是金环蜂少的多了,你赶紧给小林报信,宁可再想别的法子,也别伤了蜂群的根基!” 魏春兴动动不大灵便的左脚,眼神示意他可能不大能胜任这个任务。 岑老汉扭脸当没看见,老支书一锤子定音:“行,暂时就这么办!” 魏春兴苦着一张脸,林星火掏出一个木环给他:“这样晃动一下,这个小口里就会渗出一点金环蜜,到时附近的金环蜂便会跟着你走。” 一只手搂着兔狲,狲大爷挂在她手臂上成一条长毯子,这家伙也不肯跳下来,耷拉着一张胖脸随林星火摆弄。林星火单手从柴房里拎出个大肚子陶罐,请乡老们拿主意:“试酿的地瓜酒差不多了,大家尝尝?” 一直默不作声当记录员的魏春凤这才说话,支使她兄弟:“去拿几个碗来。” 林星火道:“北二架子三层有一摞木碗。”她练习刻木符时,顺手将不合适的木头雕琢成了些日常用具。 酒还没倒,大家倒被手里小巧精致的木碗吸引了,魏春凤低头嗅嗅,问道:“这是雪松木做的?怪好闻的。” 长驻卫生站的魏春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经了小仙姑的手,再寻常的东西也能变的不一般。这雪松在本地是最不稀罕的树了,他鼻子这么灵,都没注意过雪松啥味,但小仙姑弄的这一摞碗,不用凑近就能感觉到那股子让人肺里一清的清香。 “雪松油质丰富,提炼出的雪松油也可入药。”林星火简单解释了一句:“具有杀菌清肺祛湿的效用,配地瓜酒正好。” 说着便拍开泥封,将酒分与众人。 淡黄色的酒同木碗相得益彰,酒液微微挂壁,几乎有些不像酒,反倒更像上好的蜜水。微微晃动一下木碗,一股隐藏已久的奇特酒香便肆无忌惮的张扬开来。但只要酒波平静下来,这股香气立刻就淡了下来,仿佛香气被封印住一样。 老头老太们先是愣住,好一会才不敢置信的又晃动酒碗,啥时间酒波粼粼,奇香四溢。 老支书张大了嘴巴,本来要说什么全给忘了。黄大壮最直接,小心翼翼的凑近碗边,滋溜喝了一口。 “咋样?”不舍的喝的老头们眼神灼灼的盯着黄大壮。 黄大壮只觉一股热浪随酒液落入胃袋,随即轰的一声四散,却并不觉得灼烧,反而越散越润,四肢百骸就像泡进了温水里似得。脑子只在酒刚落肚的瞬间有些醺醺然,紧接着就神清气爽起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被逼出来的细汗,也不知道怎么夸,只会说:“好酒!没喝过这样好的酒!” 魏奶奶撇了他一眼,就大壮这猪嚼牡丹的性子,会品什么酒?这些粗小子,就会稀罕那种烧肚子的烈酒。 她年纪大了,不敢像黄大壮似得喝,只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感受了一下。 欸,好像不烈?最开始是种说不上来的苦香,继而便从舌根处泛起一股子香甜来,似乎有点枸杞的甜,松叶的爽润? “好!好!”魏奶奶额头上沁出的汗比黄大壮要少,她上下抚着自己的胸腹,真舒坦呐,手脚都温乎了起来。 “王家妹子、春凤丫头,你们快也喝一口!”魏奶奶捧着碗笑得合不拢嘴:“这酒适合咱们女人喝!” 王大娘和魏春凤赶忙也尝了一口,老支书几个老头早忍不住先喝了,一个个都阖上眼回味呢。 “啥叫适合你们女人喝!”岑老汉回神后头一句话就是反驳魏奶奶,“照我说,更适合俺们男同志!” 还是老支书定海神针一般把持的住,他细细品了一小碗,不掺和老头老太之间的嘴仗。 “欸!我说陈老头,你咋这么不自觉!小林叫咱们尝酒,你倒不声不响喝起来啦?”魏奶奶眼尖,她摁住老支书摸向酒坛子的枯瘦老手。 老支书收回手,跟离酒坛子最近的魏春兴使了个眼色:“用碟子盖上罐子嘴,一会酒气该跑啦!” 魏春兴会意,刚伸出爪子就被亲姐还不留情的拍了回去。 那响亮的巴掌声哟,把正在回味的其他人都叫回了神。 大伙儿的目光立刻寻找最该发言的功臣林星火。 端着一个木碗,躲在一旁角落里正伺候狲大爷舔酒的林星火有点尴尬,把木碗往旁边藏了藏,她有点怕大家怀疑她有意谋害野生动物。兔狲不满的用尾巴卷回她的手腕,边用小舌头卷酒吃,边瞄那开封的酒坛子:早知道小伙伴酿的药酒是这个味儿,还能轮到这群外人争抢? “咳!”老支书清清嗓子,声音软和的跟春凤似得:“小林呐,这不光是地瓜酒吧?”地瓜酒他喝过,当兵的好喝这种酒,红忠转业回来时给他捎过一坛子。 林星火刚开始说要酿地瓜酒时,老支书心里也打鼓,不是这酒不合适,而是太合适了。地瓜酒好就好在原料便宜,但难酿也是真的。这个难酿指的不是工艺复杂,而是难以酿出好酒来。 附近几个公社有会酿高粱酒的,还有会弄山葡萄酒的,可就没一个地瓜酒作坊!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地瓜呀本身不大适合酿酒,它讲究“七分原料、三份工艺”,照一般法子酿出来的地瓜酒口感不咋地不说,还含有什么甲醇杂油的有害物质——这消息前几年还上过报纸,报纸呼吁老百姓不要盲目自酿地瓜酒。 林星火点头:“这是地瓜酒做底基,配黄精、苍术、松叶、枸杞等酿的药酒,方子原本叫中藏经延寿酒,但我改过方子,酿酒过程也不大一样,所以还没想好叫什么。”所以直接叫地瓜酒了。 至于酿酒过程,说复杂也不复杂,林星火用了点跟基础功法上新学的炼丹的法子。炼丹太难了,还是酿酒简单。 “说是延寿酒,但大家基本上都能喝,只孕妇需要注意适量。”林星火忽然想起过年时王胡子给他家王彩锻还倒过一小盅底儿的酒,免不得加了一句:“十八、不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不建议喝,十岁以下的最好不喝。这酒后劲软和,也不是小孩子能受的了的。” “这是第一坛酒吧,小仙姑你尝尝?”魏春兴拿新碗要倒,他常在卫生站,自然知道头一波只酿了一坛子。 林星火确实没尝过,但刚才拿酒的时候她用灵力过了一遭儿,酒液里杂质极少,药性中和的不错,确定即便酿的不好喝也不会伤身。 正卷的起劲的兔狲耳朵动了动,长尾巴卷起林星火的手腕往上举,这意思显然是让她别客气,它愿意分享自己碗里的酒给她喝! 林星火有点犹豫,试想半年前兔狲偷吃瓷缸里的野猪丸子时,她还废弃那只好瓷缸。那时还嫌狲脏嘞,现在就愿意同吃一碗酒啦? “咪?”兔狲仰头,猫儿眼斜过来,叫声却又软又娇。 是个人就顶不住,林星火从善如流,低头尝了一口。 砸吧砸吧嘴,林星火的眼睛亮了,她与大队长等人不同,头一个反应不是觉得这酒有多好喝、香气多奇特,而是觉察到一丝灵气循胃经扩散,轻而易举的被她体内的灵力接纳吸收了! 兽类修炼粗犷,这丝灵气太少,是以兔狲只觉的特别适口,却未能察觉其中奥妙。 比进阶还让人兴奋,林星火心口火热:她只是因为第一次酿这种酒的缘故,随意摘了葫芦藤将要脱落的一片老叶加了进去,是想加点灵植或许能增加成功率,可没想到酒液不仅完全保留了葫芦叶的灵气,还变的更好吸收了!这几乎是给她未来的修途增加了一个大助力! “喵嗷!”兔狲用尾巴扫扫傻笑的林星火,醉了?狲的心脏跳的其实有点快,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一点也不想容忍林星火神游天外,它就想……就想什么呢?狲大爷觉得自己似乎也醉了,脑子不大灵光。 林星火勉强敛起神色,仰头喝尽碗中酒,一滴都没给兔狲留下。在狲霎那间变的不可置信的小眼神中,她捏捏狲的爪子,低声道:“一会告诉你。” 再回到兴奋的乡老中间,林星火已经重新平静了下来——不是她心境修的好,而是她突然想到,自己手中能撑得上灵植的只有宝葫芦藤和灵莲。葫芦藤正要努力结葫芦,不好多薅它的叶子,而灵莲现今只有一张铺开在水面的莲叶…… 不愧是一穷二白林星火。 林星火不得不冷静下来,现实不允许修士做梦。 “这么好的酒,很难酿吧?”这可是延寿酒呐,听着就高级,要是酿酒作坊酿不出来咋办?林星火虽然说过她会在试酿成功后把方子教给酒坊,老支书当时担心小林是不是忒吃亏了,现在又忧愁社员可能学不会这酿酒的法子。 林星火先将这酒的效用仔细说了下:“有养阴润肺、益气健脾、安神护肝之效,药性平和,可以经年服用。”至于最基本的驱寒暖身的作用,那根本不必再说。 又道:“酿造工艺不算太难,只是得用些特殊工具和酒缸。”屯里就有会烧粗陶的,林星火打算弄个粗制滥造版的炼丹炉,照葫芦画瓢的刻上基础功法里带的“集萃阵”,让他们酿的时候用这东西代替蒸馏的酒甑,而窖藏酒液的酒缸只需在缸口夹层里压入一张最基本的五行厚土符即可。五行中土为东西南北中的“中”,代表中正之气,而酒与土自古相合,从古至今藏酒最宜埋入净土中,林星火直接以厚土符代替土藏,能使酒老熟更快,同时滋味比起土藏十数年的也绝不会差到哪儿去。 老支书四个人立刻想起小仙姑那神乎其神的黄符,瞬间心里有了底儿。老支书树皮一样的老脸都泛出了些红晕,他端起魏春兴偷摸给他满上的酒灌了一大口,乐的合不拢嘴。 “不能叫地瓜酒!”平常不大爱想事的大队长黄大壮头一个表示:“这名可配不上咱这酒!” 魏奶奶咽下酒液,思索道:“也不好叫延寿酒。咱得想个响亮点的名字!”延寿酒有点不符合无产阶级作风。 “‘红娘子’咋样?”魏春凤说:“样板戏《红色娘子军》多好哇!知道的人又多!” “不行不行!”老头们不乐意了:“这听起来就像是专门给妇女喝的,那不是少了一半捧场的人啦?” “……” 吵吵半天,老支书第三碗下肚,魏春兴也不敢给他倒了,东西再好也怕过量不是。 老支书还不舍得放下碗,一锤子定音:“啥红娘子绿战士的,就叫不咸山松酒!松树万年长青,这酒里还有松针,再带上咱们屯的名,嘿,多好哇!咱屯有那么些雪松,咱卖酒的时候也送雪松碗。窝冬的时候老少爷们没事干的,都给我削碗去!反正只要让人看到松树,就能想起咱们不咸山松酒!” 他还有个私心:老话说不咸山,意思就是“有神的山”;小林从不咸山莲花峰上不咸观里来,她又有那样的本事和胸襟,不咸屯因为她才变的越来越好,这酒应该冠上她的名儿才对,这会不好张扬,便用“不咸山”代指也行,反正小林本来就是他们大队的小仙姑么。 林星火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敬佩的望了老支书一眼,老支书多会起名啊。不像她,现在还没给家里的崽儿们起好大名。 这事实在不能再拖了,尤其是三只狐狸崽儿。黄皮子说狐狸崽儿脖子上挂的是玄狐内丹,可林星火始终也没办法把它从小狐狸脖子上取下来,更别提合三为一了。跟兔狲翻腾了半天传承记忆,兔狲猜测可能只有小狐狸自愿认主后,那个奇怪的绳结才能打开。 狐狸崽儿们早就认定了林星火,难就难在这三只还没踏入聚灵期,最多只算半个妖兽。压根不能跟兔狲似得与林星火定契。 林星火实在担心狐狸崽儿们挂着颗妖丹不安全,黄皮子都能看出来,万一…… 偏偏小狐狸们还爱往林子里钻,尤其狐大,似乎要把“采药狐”当成自己要奋斗终生的事业。 狲大爷眼见小伙伴着急,屈尊降贵给出了个主意,头一件,就是给三只小崽子取个大名。妖兽真名有特殊的意义,这也是凡兽与妖兽之间最大的不同之一。 但取什么名?林星火除了入定修炼,这几日满脑子都是这个。 太难啦!, 34第三十四章 林星火冥思苦想几日, 还借了老支书的一本老字典翻,兔狲都看不下去了。 仗着能和小狐狸交流,狲大爷表示愿意主动接下这个“重担”。 林星火怀疑的小眼神就飘了过来, 兔狲瞬间炸了毛。 狲大爷也有真名, 但它的真名隐遁在传承之中,只有修为达到化形期才能找寻到自己的名字和来历。妖修的化形期与人修金丹期相仿佛, 即便兔狲在林星火各种药浴的助益下已经半步炼体,但距离这个阶段还有炼骨和妖丹两个大阶屏障要突破。 一人一狲定契时林星火就问过兔狲的名字,当时兔狲还不愿意告诉她这件事, 还是后来情谊深厚了,兔狲才主动说了这一则秘密。那会儿狲大爷还期期艾艾的表示到时不仅把真名告诉她, 还会用真名再与林星火定契, 这样他俩的契约会变成最顶阶的、被天道祝福的伙伴契。 被自己的人类忽略,现在又被怀疑,本来气虚的兔狲瞬间理直气壮起来,招呼三只狐狸崽儿近前, 兔狲龇牙道:“一个叫贝果、一个叫丁宝, 狐三是公的,叫缇阳。” 除了狐三的比较拗口,其实贝果和丁宝还真的挺好听, 不过:“这更像小名吧?要是长大了,叫这个不太好?”林星火眼前仿佛浮现出两个千娇百媚的大美女, 名字确实幼稚的贝果、丁宝。 不对!贝果?丁宝?缇阳? 背锅!顶包!替(罪)羊! 林星火见三只小狐狸似乎还挺满意,立刻上手揪住没安好心的兔狲的圆耳朵:“你又使坏!” 兔狲眼白一番, 尾巴扫开人类的手,跳上墙头,对小狐狸说:“你们有个很出名的同族叫苏妲己, 人族把王朝灭亡的功劳加给了她,这三个名儿就是根据她的事迹起的。”封神演义最后,连纣王都有神位,唯有苏妲己身首异处,不是背锅顶包替罪羊,那是什么? 林星火气笑:“我念书给你听,不是叫你捉弄狐崽儿的!”原是兔狲不耐烦听她对着狐狸崽们背经,非要听人间的故事,正巧从黑街淘换的书里有本《封神演义》,林星火抱着点借鉴的态度将书给兔狲读了一遍。 狐狸崽儿们却甩着大尾巴追到墙根上,很欢喜的模样,还转过头来冲林星火嘤嘤嘤的撒娇。哪怕林星火听不懂它们的叫声,也能明白三小只乐意叫这名儿。 林星火忙揽起来哄,兔狲斜着眼看过来,大爷它很不高兴,遂道:“狐狸么,最易沉迷人间风月繁华!这名儿有啥不好?还能时时刻刻提醒它们本为异类,莫走偏了道途!” 狐大边叫边把小脑袋点到起飞,狐二也蹭着林星火撒娇,只有狐三跟不上趟,被两个姐姐踹了一脚,才嘤嘤嘤的朝林星火拱小爪子拜拜。 这就是家里小动物多的坏处,黑貂才来多久,就把自己拿手绝活“作揖”教给了狐三。 可兔狲起的这名也忒刁钻了! 林星火正要把这里边的故事讲给小狐狸们听,就觉眉心灵台一热,心神牵动之下玄狐头骨自发的从脖颈上的木牌上飞出,迅速变大——那日狐颅与她有了联系,林星火紫府中还有了狐颅投影,但狐骨并非林星火法器,不宜在丹田久待,随后狐颅便自己寻了个去处:它缩小到指甲盖大小,挂在了林星火功法木牌的右上角。 三只小狐狸脖子上的不知什么材料的皮绳应声而断,古旧的铜铃铛掉在地上,四散滚动出很远。 “咦?”在皮绳绷断的瞬间已经抱着小狐狸退出老远的林星火观望。 一人一狲三狐可都是大眼睛,这会儿皆望向同一个地方。就在五双大眼睛的注视下,铃铛无风自动,慢慢朝中间滚动……随即越来越快,直至最后撞击到一处—— “轰隆!” 亮光烟尘倏然暴起。 林星火胳膊一挡狐狸崽,兔狲已经鬼魅一样的出现在她眼前,又长又粗的毛尾巴在空中飞扫,如同屏障一般将爆炸隔绝。 她身边悬浮的狐颅突然将什么东西摄来,滴溜溜的在头骨里打转。 “玄狐妖丹?”林星火感觉与狐颅的联系更紧密了一点,狐颅罩着内丹绕着林星火飞了一圈,一颗圆形的鸽子蛋大小的珠子落到她的手心。 大家仔细端详这颗灰白色的妖丹,兔狲辨认道:“这是上层紫丹。” 林星火运用灵力,果然在灰白之中隐隐带有一层淡紫色光芒:“下等黄丹,中等赤丹,上等紫丹?” 兔狲道:“圆满结丹时可将紫气尽数纳入妖丹,为金丹。”灵兽修炼一般可划分十二个大境界,前半部分为聚灵、通智、锻体、炼骨、妖丹、化形。化形是妖修一生中最大的分界线,人为天道钟爱,在妖兽化为人形的那刻起,道途就变得完全不同。而除了循规修炼以外,化形还有两种捷径,一为传说中的青水芝,可涤妖气为纯净灵气,哪怕最低阶的聚灵期灵兽吃了都能化成人;二是结成圆满金丹,即可提前一个大境界化人。不管哪一种,都预示着修途坦荡。 “这玄狐有紫丹,不该那么弱。”就算是在灵气寂灭时期抵抗天灾艰难,也不该力竭至被凡人算计坑害的地步,紫丹本身储存的妖力就醇厚无比。况且紫丹尚在,妖修性烈,怎愿生受剖身挖心之苦,大不了碎丹重修罢了,玄狐碎丹之力别说七户人,就是七十、七百个人,也能一下湮灭肃清。 兔狲看向林星火,“除非——” 林星火心头一动,盯着它:“除非什么?” “除非玄狐有孕。”兔狲缓缓道:“灵兽同人修一样,修为越高越难再有后代。可一旦母兽怀胎,灵胎必定消耗母体精元,一半的母兽甚至难以负荷兽胎。若玄狐也是如此情形,那出山与救人便不是偶然为之,而是不得不做。” “灵气干涸,孕育难以为继,有一种方法或许可以弥补:功德。”功德,是正统妖修和四大门香道都能修的一条路子,功德用处之大,不能胜数。但这条路虽然好处颇多,唯独对增长修为的用处并不明显,是以与天争命的兽类少有修功德的。 林星火喃喃道:“若玄狐出山,是为了攒功德养胎,那么在雪崩时奋力救人直至力竭便能说通了。”只是她没料到人心能黑恶至此,转眼就可对救命恩人下毒手。 “也因此,玄狐不敢贸然碎丹,她紫丹中蕴藏的妖力八成都用在护持胎儿了。”兔狲又道:“她任人施为,灵胎尚有一线生机——灵胎与人胎不同,人胎与胞衣只是相连,但灵胎却是完全包裹在胞衣内。有这层胞衣,藏灵胎于妖丹之中时妖胎仍旧能活!玄狐将妖丹精华全用来供养灵胎,即便不能出生,也可维持一时生气。” 林星火脑中有千头万绪,此时似有一根线头飞出:妖丹、不咸观、师祖、狐狸崽和铃铛…… 铃铛!铃铛内有铜丸而不响,像不像兔狲说得妖丹藏胎儿?或许铜丸即是妖胎出生后留下的那层胞衣? 那个灵胎,会是自己吗? 玄狐为母,那个陪伴在玄狐身边的男子,藏妖丹于断肢血肉之中、祭炼七魄助妖丹逃脱压胜棺的男人,是父亲? …… 自从玄狐妖丹聚合后,狐颅的灵性增强了一点,林星火将意识沉入紫府时,有时能从狐颅那里感受到一些简单的情绪——亲切、高兴和思念。 玄狐妖丹藏进了狐颅里就不肯出来了,当狐颅再次缩小贴在木牌上做挂件时,传承木牌竟然幻化成了一本极小的书,林星火翻阅,发现木壳内只有两页,第一页是原本微雕于木牌表面的内容,而第二页却多出了丹、符、阵、器杂篇和法术篇,依旧是适合炼气期。 这都是人修所需。且玄狐头骨如此依恋木牌。林星火猜测,这个木牌大抵是那位男子留下的。 如此一来,林星火身世昭然若揭。 * “一百二十多年前的雪崩?”魏春凤帮忙将林星火看完的乡志藏了起来,“那可难找!咱这边山多雪多,当时又正是兵荒马乱,保不定哪里就塌了,或是遭土匪了,死绝个把村屯的事常有,扒拉这些书可不一定能扒拉出来——反倒是到处向老人打听打听,兴许能找到呢?” 林星火寻玄狐心脏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饶是放马集公社周主任和贺庆都帮忙寻摸了些县志乡志的古书,她也没从中扒拉出来什么有用的线索。 “贺部长帮我办了张县图书馆的内部借书证,过两天我去里边找找。”林星火道:“向人打听的事儿,我找老支书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酒坊的业务员销酒的时候顺带问一问。” 魏春兴在外间笑道:“那哪有不能的?这事不用跟老支书商量,我现在就找他们说去!” “他们?”林星火和魏春凤都问。 魏春兴揉揉手腕,哈哈笑说:“你们可不知道老头有多少损招!这酒坊还没酿出酒来,咱老支书就把王胡子几个机灵会说话的支出去宣传啦。一人挂个酒葫芦,就蹲在人家供销站门口,来个人他就晃晃酒葫芦,来个人就晃晃酒葫芦——松酒那味儿多香呐!甭说路过的人受不了,供销站里头的那些大架子的售货员都主动问了,他们还卖关子呢,非得等人家领导来了才摸出酒盅给人家赏鉴赏鉴。” “那个抠哟,酒盅小的跟瓶盖没啥两样。把人家的馋虫兴头全勾起来了,咱们屯的人就说了,这是不咸屯松酒,下个月往出卖酒,有意愿的供销站想要收购的话得抓紧,因为前头已经有好几个公社都下了单子,再晚就没有了。” 魏春兴笑的不行:“什么‘不晃没酒味,一晃酒香醉死人’的说法就兴起来了!这个事在乡下也算件新鲜事,少不了人凑热闹,来闻闻那香煞人的酒味儿。王胡子他们坏呀,连去两天,馋人的多,给尝的少。可但凡尝过了,都得说一句好酒。这么着连着两天,供销社领导还拿乔呢,嘿,你们猜怎么着?他们换地方了!” 魏春凤乐的直摇头:“啥机灵,这就叫坏!那些供销社的领导抓瞎了吧?” 那可不!雪省从古到今都嗜酒,不管男女老少都能喝点。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不管下酒菜是啥,哪怕用地瓜秧子配半杯劣酒呢,只要有酒,这就是顿好饭!他们不咸山松酒喝下去的舒坦劲儿,真是烈酒比不了的。供销社拿乔不是不想购入,而是一贯做派,只是这些人想也想不到一个大队办的作坊这么气性,你不下单儿人家扭头不开了!被勾起馋虫的老少爷们能饶过家门口的供销站? 这不嘛,屯子口的民兵们已经接待了几个找来的供销社业务员了。今天值守的女民兵还特意来跟魏春兴说,让他看着点金环蜂群,这群蜂忒让人稀罕,不仅能驱偷苗的麻雀,还会看家!也不知道小仙姑咋训的,有那不是本屯的人,在屯里采蜜的蜂群就分出两只跟上去了。来的民兵是今年刚选进队伍的五个女民兵之一,女兵说话嘎嘣脆:“不是怕蜇了他们,咱们屯的金环蜂不蜇人。是怕这些人瞧出好来,万一趁咱们不注意脱下衣裳套去一两只的,那可不行!” “王胡子他们蹲在人家供销站门口,本来也不是锯嘴硬蹲着,散过一圈酒后那人才聚的多嘞,别的不好找,上了年纪的老头可太多了!”年轻力壮的都得上工,有闲工夫凑热闹的可不就是老人多么,因为是酒,尤其聚来的老头更多。要卖的好还就得指望这些老头,毕竟农村少有分家的,那家里大权多在老头老太身上,年轻人说馋酒可能会被嗤,但辛苦一辈子的老头想喝杯缓缓身上的老伤,一般人家没有不应的。 “反正也是闲磕牙,打听这事还给添个话头嘞。”魏春兴喝了两口水,就担起扁担出去了。 人走远了魏春凤才反应过来,赶忙去西厢看,果然一坛子酒都没留下!林星火酿的第二批酒全都给挑走了! 魏春凤咬牙切齿:“胳膊肘往外拐!”她们姊弟私下里说好了,以后就一心一意跟着小仙姑干,自此姐弟俩更是绑的紧了,眼见着感情又回去她没出嫁前那样心贴心了,但这臭小子可好,都没想起给他亲姐留一点儿! 魏春凤为了跟着林星火干,连妇女主任都不当了——没错,新选举出来的妇女主任还是她,但魏春凤一来觉得跟着林星火心里更踏实;二来么,她前头男人陈来福又再婚了,娶的还是之前死不承认跟他有关系的金寡妇,因为金寡妇不肯离开金家窑,陈来福还舔着脸跟人家过去了,把他爹娘都给摞空地里了。陈老娘总是打着找孙女的名义跟魏春凤说软和话,闹得魏春凤都不愿进屯里去了:陈老娘迷信,小仙姑的地方她才不敢闹腾呢。 卫生站暂时没事情,林星火要回坡上,出门前她指点魏春凤:“春兴前儿跟魏奶奶要了几个干葫芦,你去找找?”最近屯里去年弄的干葫芦都成紧俏玩意了,还不是为了装酒! 林星火往坡上走,北面往这边赶的人看见了,远远就喊:“姑!林姑!那个星火姑!您停停脚,俺们找您有事儿。” 跑来的正是魏春凤前任公婆陈老娘和陈老头。 被个能当她奶奶的老太太叫“姑”,林星火没忍住哆嗦了下,听见动静出来挡事的魏春凤乐了:“还没习惯呐?” 林星火心里叹气,这能习惯? 魏春凤笑道:“这也就是咱们屯,人户都是各姓凑一堆的。像别的村,好些都只有两三个大姓,全村人都能论上亲戚,不出五服的也多的是,八十的老汉叫八岁的娃‘爷爷’的都有!你说有啥好不自在的?” 这还得从林星火成了“乡老会”的一员说起,那里面都是德高望重的伯伯大娘、爷爷奶奶,大伙儿再叫“小仙姑”就有点格格不入,于是有人开始叫“仙姑”,但这又显得没那么亲,还跟金家窑那个装神弄鬼的私底下接事的香头重了。也不知道哪个先叫“姑”的,大家伙儿一听,这好哇,不仅给小仙姑抬了辈分还论了亲戚呀,于是…… 但有一点不跟那辈分高的一样,都亲亲热热的称呼她“姑”:是当爹的喊林星火姑,做儿子的也叫她姑,下面的小孙子一式儿的姑!林星火习惯起来真怪不容易,兔狲因为看她扭曲的神情没忍住笑,再次得罪了还没完全消气的小伙伴,这两天都不许它粘人。 “姑!”陈老娘一口一个姑叫的亲热,“俺们寻你有点事。” “有啥事跟我说就行!”魏春凤有点生气:“就你儿子那点破事,你还真敢来扰小仙姑的清静?” 陈老娘一把拂开她:“跟你说不着!你都跟我儿离啦,你管的着我现在儿媳妇的肚子吗?” 转脸又是一副笑脸:“昨儿您侄儿捎信来了,说他媳妇吃不下饭,喝碴子粥就吐,我寻思着可能是有了,您看能不能给侄儿媳妇瞧瞧怀相?主要是您侄儿媳妇都三十啦,这地呀,有点老啦,耕的好种的上是您侄儿的能耐!但怀的咋样俺们都悬着心呐。姑,您要有空,俺们花钱借大队的骡车送您去送您来。” 陈老娘说话又快又密,魏春凤都没来得及拦住,气的拳头都硬了——林星火再怎么有本事,那也是个十六七的黄花闺女,在她跟前说什么荤话!你直说担心怀相,不显摆一下儿子,能憋死你么! 陈老娘一家算是她在屯子里少数不待见的人家了,林星火脸色冷淡:“我是本大队的卫生员,不出别的公社的诊。”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自从修行后,林星火比她前世更放的开了,一来二去的心境竟然又上了一层,林星火自己琢磨着自个儿可能终于是入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一重境界。 一句话堵回了陈老娘的长篇大论,魏春凤轻轻一拍她,示意林星火走人,自己拦住前婆婆:“要真想求医,你们把她拉来不就行啦?行了,别在这儿囔囔,不然我就去跟老支书告状,看他这位陈家的族长拔不拔我的理儿!” 怀孕?林星火摸摸胸口的木牌,上头凸起的狐颅特别明显…… “咪!”蹲在山谷里监了一晌工的兔狲蹲在桃树下接人。 林星火白它一眼,狲大爷皮比城墙厚,学人家小奶猫撒娇。 到底遭不住这架势,在兔狲主动蹦上来的时候伸手一捞,就听兔狲道:“狐狸崽还有一次改名的机会!” 见林星火立刻看向自己,兔狲暗自松了口气,不枉它耐着性子把传承记忆的犄角旮旯都扒遍了,才发现这个:“没有传承的灵兽修炼至化形期,有很大可能觉醒血脉传承,传承中会有它们的名字——这之后天道承认的真名便是自血脉而生的名字。”但可能还没它起的好听,兔狲圆耳朵趴下,把这一则隐下没说。 其实它就是醋林星火起个名字太上心了,没料着小狐狸竟然中意了名字后自动认主了。只有灵兽才能认主,也就是说那一刻狐狸崽们正式踏入了聚灵期,即天道承认了它起的名儿为狐狸真名。 压根不是名字的事,而是这三只崽子本来就差临门一脚进阶灵兽了! 这口锅多大呀! 兔狲觉得自己才该叫“孙背锅!” 臭崽子还厚脸皮跟了他的人类的姓!, 35第三十五章 寻玄狐心脏的事不能着急, 也急不来,林星火慢慢调整心境,将压在头顶的急躁拂去, 但始终将这件事记在心头。酒坊第一波业务员将到各处听老头说古的习惯发扬光大,现在不咸屯的好些年轻人只要出门,都会顺带打听打听当地旧事, 倒是翻腾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说起来比戏匣子还好听。 魏春凤抽空还将这些事儿整理里出来,攒了厚厚一本子,不仅正上学的娃儿们喜欢借阅,连林星火和兔狲都爱看。 老支书还鼓励她,大队免费提供本子和笔墨, 让她只管记:“到冬天有空的时候咱誊抄几份,放到大队图书室里去。” 大队图书室,是老支书蹭林星火的县图书馆内部借阅卡逛了一趟,回来后生出的主意。老头进图书馆,跟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似的,比林星火这个正主还喜欢呐。 人家图书馆的书籍不外借, 老头守在书架子前蹲了大半天,当间儿管理员中午下班撵人的时候, 老头把脸往裤兜里一揣, 陪着笑让人家只管把他锁屋里就行,反正就是舍不得撒开手里的书。下午林星火办完事来接他时, 老头摩挲着书脊, 叹气说他自己老了,书一合就忘了大半。 林星火留意他翻的那本书是讲食用菌栽培技术的,回头再去图书馆的时候便把书翻了一遍, 回家后闲暇时就将书默了出来——以她现在的记忆力,这本挺薄的册子不在话下。可老支书收到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他拉着林星火说:“我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塾里先生跟我们讲‘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时候谁相信这个,我就想着识了字能给家里个交代就行……可过了五十来年,这句现在不让提的话都变成真的了——那里头的书有教种地的有教养蚕养蘑菇的,还有教咋做衣裳的,连戏匣子、不是,现在叫收音机的做法原理都有!” 老支书搓把脸:“那都是咱农民求爷爷告奶奶都学不来的本事!咋就舍得锁进屋里白放着呢?”他们屯原来没有会酿酒的人,年年都要从别的大队和公社里买酒,十年前他捧着老脸托关系送两个小伙子进城跟酒师傅学酿酒。可两个月后再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俩后生被那师傅磋磨的皮包骨头,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在出大力,可就是这样,人家也不肯传授真本事,防两个人比防贼还过火。 整个屯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礼物都打了水漂,他要带俩孩子回家,可娃还哭着不肯,说这样回去对不住乡亲们,又说谁家学手艺都得给师傅家白干几年活。但他没让,死拽了回去。他看出来那家人不是教学徒的态度,就是打着白占便宜的主意,不然不能把俩娃用的这么狠,真就是回了家立刻大病了一场。 可世上既有老支书这样有远见能包容的人,也不缺短视盲从老主意的人。 五月初,又下过一场雨夹雪后,气温明显有了回升。不咸屯的老老少少们都跟焊在地里似的,将一大片将要种地瓜的田给翻得细细的,地瓜喜肥怕涝,社员们不仅深耕起垄,还从西山北的林子里拉来一车车腐了多年的落叶肥土。不怕夸张的说,那片坡上的地都被薅薄了一层。 就在大家伙儿摩拳擦掌只等着种红薯苗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十里棉桃白,五里甜菜香”的歪风。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打出来,号召“没棉自己种,不能伸手要”。 把陈支书气的胸口疼:“本地就不适合种棉花!” 岑老汉跟宣传员拍桌子:“要能种早种了,谁不知道棉花好,谁家不缺棉花,全家只有一条棉裤的大有人在!你当俺们是懒吗,你两个眼睛是瞎的呀,出门看看去,咱们十岁的娃娃下学后都还去地里帮忙!” 来宣传的干事就不高兴,指着岑老汉的鼻子骂:“你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偏了!要再这么着,咱们就得拿起无产阶级的鞭子把你们抽到正确的道路上去!说十里棉桃白,那就得十里,不然别的都给你拔喽!” “我看你敢!”黄大壮怒喝。 宣传队来的人不少,自家屯里更多,两边打了起来,尤其是大队长黄大壮,脾气没压住,那大拳头几下捶的那敢指着乡老叫唤的后生嗷嗷直叫。 “林同志,您可来了。”两个女知青看到背着药箱过来的林星火,眼泪汪汪的,“可别真打出了事!” 大队部院门口,老支书和魏奶奶一边一个坐在石墩上晒太阳,见俩姑娘簇拥着林星火就要往里面去,魏奶奶抬胳膊招呼:“都过来都过来。” 她说两个女知青:“咱们小林同志是卫生员,这会进去干啥,等他们干完仗了,再进去治伤嘛!里头乌龟拳王八脚的,再伤着她!” 这话说得,林星火只是来完事了治伤的吗?她们是想这大队里但凡还有一个人能把架拉开,那人必定是林星火!这不是拿老虎当兔子护么? 魏奶奶老神在在的,教育女娃们:“我知道你们都有文化,觉得吧得讲文明。但娃儿们,到什么地儿唱什么歌,你得拿出正确态度应对不同的事儿,不能一味讲光伟正。你的文明约束了自个,可闺女呀,你的道理十有八.九是约束不到别人的——到头来,你站在框框里束手束脚,别人却不搭这茬,就欺负你,你咋办?在咱们乡下么,有时候拳头硬就是比讲道理管用!” 魏奶奶瞅了正闭目养身的老支书一眼,压低些声音:“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不要因为自己的好处遭罪!以后成了家,在家里的时候,男人跟你举拳头的时候,你不能讲道理更不兴服软求饶,这样啊,拳头落的更疼更厉害。你得跟他讲‘发疯’,疯子啥样你啥样!甭管真疯假疯,比力气咱们女人拼不过,可疯婆子哪个不怕?出了家门,到外头的时候,你就得讲文明讲道理,让别人都知道你很好,这才是真聪明。”疯子砍人不犯法,只要一回,八成的男人都不敢再打老婆。而你在外头表现的好,事后自然有人帮忙说话。 老支书听的老心脏一抽一抽的,可啥也不敢说:在乡下,要说男人打老婆真不稀奇,十有八.九都动过手,可就在不咸屯少有这样的事,都是这群老娘们教的。别的大队还说他们屯男人疼老婆,也算疼吧,但至少得说又怕又疼吧? 不过嫁出去的女娃也不受欺负!老支书心想。 两个女知青捂着嘴笑,有点害羞但更想取经。尤其崔霞,她刚跟杨伟搏扯了结婚证,大队把知青院后头巷子里的一间屋分给了她俩。两口子谈了也有两年多了,可真住到一张炕上才知道磕磕绊绊多正常。 趴在林星火背上的兔狲耳朵压成了飞机耳,林星火刚还在跟它说狐狸崽们被野狐狸追的事,说是家里三只蠢狐狸突破成灵兽后,身上的气息吸引了几只野狐狸,每回从林子里出来,老大林贝果篓子里的草药满的都塞不下。 这会儿又听见魏奶奶教育女孩们怎么应对丈夫拳脚,兔狲瞬间就联想到了一起,野狐狸分明没安好心呐。“装什么疯?直接回来告诉我,看我不撕了那它们!”兔狲脑袋贴上来,传音给林星火。 林星火单手把兔狲的头推开点,这家伙自从学会了传音就更放飞了,大猫的孤傲寡言是一点不剩。人家野狐狸又不是求偶,最多只能算‘打工换肉’,谁叫三只狐狸崽儿个顶个有性格,老大林贝果立志当好采药狐,老二林丁宝酷爱打猎,老三林追阳眼里只有漂亮石头,野狐狸帮忙薅几根草衔几块石头就能换到老二扑到的山鸡野兔的奖励。谁叫三个崽儿被她俩养的嘴可刁,也不算崽的错。 两个女知青跟魏奶奶说了好长时间,兔狲听得一脸认真,林星火看它,都觉得它脸上写满了“学到了”。 “啥?那里边有你的老乡?”崔霞问肖兰芹。 “啥?你说他们是哪里的宣传队?”这是魏奶奶。 肖兰芹点头:“有一个在来的火车上见过,他也是京城人,和我家住的还不算太远。”又回答魏奶奶:“我记得他是给分去别的县插队了,反正不是咱县的。” 魏奶奶一拍大.腿,老支书也立刻从打盹中苏醒,两人对视一眼,忙奔进院里去,边跑边喊:“大壮,停停手,先停停手。” 这一问才知道,何止不是一个县,还不是一个市的!不咸屯北边宋瓦子江是分隔本市与隔壁市的界线,这个宣传队也够不靠谱的,他们沿着宋瓦子江,路过一个大队,就跟人宣传一番。走到不咸屯地界,他们也不打听打听,直接进了屯充起老大来了,那一个个指示说得理直气壮! “姑!您给他们看看。”黄大壮过来跟林星火道。 鼻青脸肿的宣传队队员们就见一个同样穿着灰黑色土布衣裳的卫生员背着药箱过来,怎么说呢,打眼一望,只有她在人群里发光!一个会写两句诗的干事在心里吟唱,也不知他是沉浸林星火越发出挑的相貌多点,还是完全在为自己的才华感动。反正好几个都跟他似的直勾勾看人。 这种走村串巷的宣传队女队员很少,于是一群镇日在外面闹腾、缺少与同龄女孩打交道经验的愣头青们,那种忽了吧瞅见个漂亮姑娘的眼神藏也藏不住。黄大壮重重的咳了一声,蒲扇大的手又握上了拳头,愣头青们才不敢了。 “姑!”黄大壮当着众人的面又强调了一遍。 参与群殴的民兵队的队员们也纷纷打招呼,一个两个都喊姑。 林星火十分利索,搭搭脉就能知道伤的怎么样,大家动手还是有分寸的,除了一个胳膊脱臼的,其他都是皮外伤。从药箱里摸出十来个姑娘果大小的黑丸子分给他们,随便挑了个人示范:“揭开外面那层油纸,把药膏擦在伤处就行,没用完的就把油纸包回去,以后还能用的上。” 这是觉着他们还得挨揍?队员们的心梗了梗。 “你的辈分挺高的?”被挑中做示范的队员红着脸没话找话。 这回轮到林星火喉咙梗了梗。 黄大壮跟门神似的走过来:“姑,我帮他擦!” 林星火背上,爪子尖已经伸出来的兔狲动动胡子,盯着那人看了两眼。 那队员抖了抖,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忙双手接过膏丸,恭敬道:“您忙,姑您忙!我自己擦就行。” 宣传队擦药的时候,不咸屯这边也都摸出自己的药来擦,但他们显然更讲究点,那膏丸都是装进小木盒里的,也不拿着膏丸直接抹,而是挑出一点来,用手指肚抹匀。宣传队看的牙酸,一个个五大三粗,打人那么疼的粗鲁汉子,这还斯文起来啦?莫不是在他们大姑跟前不敢鲁莽?也是,一院子老的少的都喊姑呢,这辈分得高成啥样,怕是跟他们年下得磕头的祖宗牌位也不差啥了吧。 “省着点用!”黄大壮没忍住嗤了一句,这可都是好药!小仙姑用那么些草药才弄出来的,魏春兴说得十几斤原料才能出一罐子膏药,不光是膏药好使的事,而且那草药还是小仙姑自己花钱买的!社员们主动帮她采药,谁也没想过收钱,但小仙姑说一码归一码,还是硬塞给了。现在大家伙儿除了县医院收的药材,又多了一个进项:小仙姑要得虽然更杂更多,但大多是田间地头常见的,他们平常看见都当野草呢,谁知小仙姑肯收——这些正是药草公司不要的。 林星火这会儿倒跟黄大壮想一块去了。这回一给就是一个膏药丸子,不是她大方,而是林星火想要卖成药了,这是打前站,扬名呢。 雪省一年里有半年冬,大雪下下来后,县市乡屯都给隔成一块块的,看病的确是件难事,于是本地就有冬储药的习惯。林星火才下山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地方会用到钱,后来修真后用钱地方太多她又想自己缺不了钱,可现在她才发现钱真的不够用,远远不够。 修行最考验人的是什么?不是心智性情,而是财底子——来自学的越多、小黄鱼消耗就越快的林星火。动辄半屋子草药,只能炼出一钵玉膏,地主老财也负担不起。林星火的小金库迅速缩水,而在黑市换钱不是长久之道,更何况现在去打猎颇有种以强凛弱的负罪感,自家吃就算了,用猎物换钱有点不地道。 这膏丸子是她炼制玉膏的附加产物,是倒数第二步除去的不含灵气的药膏,这部分药膏量还很大,比玉膏几乎多出几十倍来。但这药膏对于普通跌打扭伤十分有效,其舒筋散瘀、祛风活络的效果简直是一绝。现在国家对于偏方、成药管束宽松,林星火便想把膏丸子卖去别处,今天这一出正好是个机会:药与酒的销售方法都是一样的,都得让人先感受到品质。 这药膏跟酒不同,社员们做不了,林星火就打算改一种方式与大队合作。不咸山松酒是她出方子和黄符,以后不管销量好坏,她都单占一股;而膏丸子还得打着集体的招牌,便是与大队三七分——当然,这都是私底下与大队领导们达成的默契,不能拿到面上说,大队会计带着魏春凤做了两本账,一本是刨除林星火应得那份、需要展示给社员们看的账,藏起来的一本才是全账。前面一本以工资、工分形式给社员们分,而林星火那份直接给钱。 老支书心里敞亮啊,他们不咸屯,不仅酒坊建起来了,离有成药铺子也不远了! “别那么抠唆!”老支书说大队长:“他们是临市的,挨这顿揍算是白挨了。对着这样白挨打的人,咱不得好声好气的。”反正一会撵出屯子后他们是不会认的,别的县市的宣传队关他们三市不咸屯什么事? 很快,挨了大棒又吃了颗甜枣的宣传队蔫头耷脑的被‘送’出了不咸屯,民兵队一直把他们送到宋瓦子江才停脚。 老支书和会计等都笑呵呵的,可回来后就拉响了村口大钟,乡老开会! “‘十里棉桃白’!”老支书脸色沉重:“我问过宣传队的人,他们说不是十亩棉花地,而是棉花地得有十里长!说什么在本地建起新的棉花长城!” “你们算算,就算只是狭长的一条,这十里下来,得占多少地?” 会计啪啪拍自己脑门:“最要命的是,这占的必然是种红薯的地!” 现在玉米、水稻都种了,只有红薯晚,到五月中才开始,各个生产大队不能拔了种下的给棉花腾地方吧,那就只能侵占红薯地。可红薯才是村里人填饱肚子的主粮!稻子和大部分玉米基本上都是任务粮,交完公粮后社员们才能分到多少? “只要后头不出岔子,咱们的稻子玉米必然能丰收,本来各家各户能分的应该多些。”老支书说出他的忧虑:“现在这种情形就导致了两种坏果子:第一,周边粮不够,就显出咱们大队来了,出于平衡的考量,上边很可能会提高公粮数额。”当然这后面还会补回来,有倒欠公粮的大队,就有提前多缴公粮的大队。但补回来的肯定不是细粮,或是直接抵消下一年的一部分公粮数量,或是上边直接先欠着。 这话不知道触到大队长黄大壮的哪根弦,铁打的汉子竟然眼睛泛红:“我就盼着今年丰收多分些细粮,让俺娘能吃多碗米饭,不掺粗粮扎扎实实的干饭!” 红忠拍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兔狲尾巴拍拍林星火,这里头有啥事?林星火把它伸长的脖子摁下去,才看向在角落做记录的魏春凤,魏春凤冲她眨眨眼,示意一会告诉她。 老支书垂下眼,顿了顿又接着说:“第二个,还是周边粮不够引出的问题,要是其他公社大队的社员落到饿肚子的境地,咱们屯还丰收了,你们说接下来会啥样?”啥样?那比旱涝还难弄!上头有公家对公家方面的借粮,下面还有亲戚朋友来打秋风,最难的是,不知借给一家就消停了,那真会把人当做财主,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 一旦开了头借,那保准艰难。一点不借,就犯了众怒,那小偷小摸、使坏算计的事就都来了,一屯子人别想安生。 瞒下丰收的消息,这不能!收多少都得上报,在座的乡老们做不出这种坑国家的事儿。 “本来么,今年风调雨顺的,不像灾年,按部就班的种地,哪个大队都不至于饿肚子,咱们能耐点也是得张奖状。”扎眼也就一时,人能填饱肚子的时候虽然羡慕别的大队分粮多,也最多说几句酸话,但不会付出什么行动。 况且屯里酒坊的单子已经扩散到别的县城公社了,就算看在自家大队要富的情势下,敢冒头的人便会少很多。可饿肚子的人是啥样?老支书磕磕旱烟袋,他三年困难时期见得实在太多了! “本来该是丰收的大好事!”岑老汉叹气:“好好种地,咋就这么难?” 大家伙儿一时都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毕竟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从前红农公社就有一年这情形,丰收后社员们本来欢天喜地的等待窝冬,可谁也没料着第二年春上一统计,几乎没有一家的存粮能扛过春荒,还有十来个人因为各种情况导致受伤落下了病根。 “咱也种棉花吧,还有甜菜。”林星火开口道:“种窄窄一溜。棉花种子先给我看看,我想想法子。”这样别的地方也不好拿不咸屯没响应号召种棉花的事摆出来压人。至于棉花,种不种得出来就看她的本事了。这些棉花,一个棉桃都别想从本屯拿走!不是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么,那就跟别的地方看齐,别地没棉花交,自家长了也不交! “地瓜好活,开荒地多种地瓜。到时候把产量摆出来,把咱们所需的斤数算出来,能往出借的量也算出来。”林星火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则预支工资规避结婚风险的消息,其实做法反一反放在这里就很好用,咱们不支取仍放在集体中:“秋后算工分算分粮但各家不拉粮,粮食全部放在大队仓库统一调度,五日一开仓,按人头往下分,度过明年春荒后再统一算账,工分多的发钱,工分抵不上的记账,明年再还。留足咱们所需,多的便可以主动上交上级调动。” 农民赚现钱太难了,所以都盯着秋后算工分分钱,顺带的粮食也就得跟着分下去。可现在屯里有了酒坊,将来还会有成药铺、蘑菇房、柞蚕屋等等集体产业,还有卫生站收草药这条后路,其实不乍缺现钱使了。这样一来,只要有的吃,又有乡老们素来威望口碑在,把粮食存自家仓房还是公家仓库,其实没多大影响。最多五日一领麻烦点儿,不过冬里事少,大家还就稀罕点热闹气儿。 老支书等人看林星火的眼神都变了,这法子又光明正大,又有点耍无赖。一边是一推二五六、把难题都交给了上级,一边是杜绝社员抹不开面儿把自己家的口粮借光了。最妙的是,两边都说不出来啥,咱都把心窝子老底子亮出来了,还能咋地! 再有就是:上边看自家大队这种高风亮节,好意思把细粮都缴纳走不? 老支书老怀甚慰:以前觉得小林这孩子好,就是忒好了,有点直肠子,不会给自己打算。现在么,这不挺有心眼么?好! 开完会,魏春凤还没来得及找林星火,大队长黄大壮就先过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递给林星火:“这是冀州的一种稻种,原来是专门上贡给皇帝老子家吃的,种出来的稻子跟别的地方都不一样,是绿色的。” “您瞧瞧,有用不?” 林星火的确正在寻摸不同的好稻种,她新学了几种术法,正在努力自己培育灵稻……, 36第三十六章 (三更合一) 林星火从布兜里摸出两粒轻轻捻开稻谷壳, 果然是“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的碧粳,米粒细长, 微带绿色。 看到大队长走了, 魏春凤才过来, 一看林星火手心里的两粒米,便问:“这是红楼梦中提到过的‘碧粳米’?乖乖, 大队长还真给弄来了!”魏春凤最近迷上了《红楼梦》, 这是少数几种未被禁读的古典名著, 林星火将从黑市买的一部分书捐给了大队图书室,里面正有一套去年新版的红楼。 “大队长怎么了?”林星火问,大队长方才突然说那句“想让俺娘多吃碗米饭”就很不对劲, 大队长性子厚道直爽, 可从来没在商议公事的时候把家事拿出来说过。 魏春凤叹口气道:“大队长的爹找到了。” 大队长的爹?不是说好多年前抛妻弃子跟戏子跑了吗? “就是他, 现在是冀州省某市的官儿, 连那个戏子也成了文工团的团长!”魏春凤说:“那杀千刀的爹说得比唱的好听,本来是件私奔的丑事, 可他在外头说家小都被土匪杀了,还和戏子光明正大结婚了。” 那现在找回来干什么?林星火不觉得这样的人会突然有了良心。 “这事还和那位常知青有点关系, ”魏春凤压低声音:“常青不知咋弄到的火车票,偷跑回家了,她又不是工农兵大学生,又不是工作回城,整天躲在家里, 她家还在挤的满满当当的筒子楼里面,这不擎等着被人举报了吗?现在这种知青偷偷回城的事不少,刚下过文件要严查, 她是专往枪.口上撞,就被逮进去详查。常青身上还有张介绍信,事情就更严肃了,人家得查清楚是不是冒开的。于是咱们屯和公社,还有县纺织二厂都给询问了一遍。” “巧的是主管这件事的就有黄执信。听黄大娘说,这个黄执信一心想当人上人,只要能往上爬,他做事就特别有心眼。还真没说错,他把老家在雪省市下头的一个公社的事都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常青的问题一出,他的同事就觉得耳熟,这不就是黄执信的老家吗?黄执信呢,拿着调查报告就直奔电话,打电话到公社询问咱们大队长的籍贯出身,公社说他那边哭的哇哇的,一个劲儿说以为娘俩儿都死了呢,说什么对不住发妻长子……” “你说做戏做的多真呐?”魏春凤气道:“偏他跟那个戏子真就是过了好几年才结的婚!人家早就防着有天事情败露呢!偏偏咱们屯那时候刚迁聚到这里来,彼此不了解。黄大娘当年那个村子还是遭瘟灾散的,这不就是个好由头?” 林星火皱眉:“人呢,没回来看看?”害的黄大娘年轻时吃了多少苦,现在她老人家都算得上屯子里身体底子最垮的几个人之一。 魏春凤冷笑:“他敢回来么?人家激动过度,病了,病的起不来。这不嘛,那戏子还特意打电话给公社,问咱大队长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假惺惺!” “黄执信呢,病中还常常念叨说当年就为了让妻小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碗细粮粥,这才离家进城在码头扛大包,谁知县城就遭土匪,逃难的人裹挟着他上了船,路上没得吃喝,生了一场大病,是渤州港的力巴救了他……”魏春凤指指碧粳米:“他还让戏子把家里的细粮都给寄过来。大队长才不肯吃他家的米粮呢,直接就说要是有心的话,可以给寻摸些良种,生产队有需要。”接不接都是事,接了恶心的慌,不接,反倒好像大队长不识好歹。大队长索性提了要求,把集体需要摆出来,那边见这边不好摆弄,才又消停了些。 这做派,谁吃他家的嗟来之食!林星火想,怪不得大队长会上说那话,只怕黄大娘现在喉咙里也像堵个面团子似的难受。 “你帮我打听打听,他怎么当上的官儿?”林星火跟魏春凤道。 魏春凤撇嘴:“这还用打听么,穷乡僻壤出了个市里的官,早有眼皮子浅的攀去了。黄土屯没散之前好歹是个大屯,七扭八拐的亲戚不老少,听说别的乡里有一支未出五服的堂亲还出了个辈分高的去冀州探望去了呢,好几伙,回来能把牛皮吹上天!说这个黄执信特别有本事,在码头批评《武训传》被特招进工厂宣传科,后来又斗倒了谁谁谁,是当地有名的‘斗士’!” 春凤不屑一顾:“他原来厂里拜的师父都被他斗倒了,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一听这话,林星火反倒放心了,现在已经是七年五月份了,距离彻底平反冤案错案可没几年了,这么个靠斗起来的小人,‘好日子’可在后头呢。 林星火从储物囊中摸出了放常青草人的匣子,看了一眼,草人又掉了跟稻草,但整体还好好的,便知道常青暂时没事。 “对了,还有那个常知青,真不知该咋说她,”魏春凤跟着瞄了一眼稻草人,啧啧道:“她是真能搅事,也真豁得出去。她回城被举报,打的是要带累全家的主意,搞不好就得说她家人包庇啥的,逼的家里父母只好让她接班,说是正在办理接班手续,这才提前让她回来的。” “那张介绍信是她前夫费平从前从纺织二厂偷的,二厂巴不得抹平了这事,便也顺着台阶下来,证明说常青同志本身没有问题,之前开除也是因其前夫连累,在她与前夫划清界线后二厂其实已经准备撤销处分,只不过常青同志选择回到父母身边接班……这么一弄,不仅从兄弟手里抢接了她母亲的班,还把背的处分给消了,听说逼得她下边的弟弟下乡插队去了。” 的确是个人物,每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常青总能绝地翻盘,这股韧性狠劲儿,连林星火都忍不住佩服。 不管是不是被自己吓跑的,林星火觉得两人基本上不会再见面了,她摆弄了一下小盒子,将之塞进了储物囊最深处。 那位黄领导的事恶心人是真,但说影响却基本没有,林星火随后特地去看望了下黄大娘,黄大娘还乐呵呵的说:“咱们跟他早没关系了,我到公社邮局跟那边通电话了,以后准不敢再冒出来恶心人了。” 黄大娘对那头说,要是再装好人打搅这边,她就带着一家子去冀州,黄执信不是说对不住自己娘俩吗,自己愿意跟他复婚!要是不肯跟戏子离婚,她就天天蹲他单位,仔细掰扯掰扯旧事!果然公社老是来人叫大队长回电话的事就没了。 “好孩子,他那样丧良心的人,长久不了!有你在,我活的指定比他长,咱就擎等着看他下场。”黄大娘说:“倒是那个绿色的稻子,我听大壮说你给种出来了?苗壮不,估计产量高不高?” 林星火摇头,她不仅种出来了,还收获了好几茬了,碧粳好吃是好吃,但这产量是真不高。 黄大娘就说:“我就知道,坏囊胚子就会表面功夫,寻摸的什么种子!” “产量不高,但据说味道比平常大米好很多。”种子真是好种子,再过些年想找都找不着了。 “那有啥用!”黄大娘十分耿直:“要真种这个不亏死啦?” 行吧,质朴的农家人心中,产量依旧是最朴素的追求。 “大娘,”林星火背起药箱,又嘱咐了一句:“您是真不能下地,至少得养到秋收前。我跟王大娘说了,她让我带句话:您就是去上工,她也不给你分派活。”黄大娘现在想开了,可先前的确是生了大气,她底子不好,这就得安生养着。 黄大娘摆摆手:“听你的听你的!唉,魏奶奶都下地去了,我这点岁数倒得养着,都是那该遭瘟的王八羔子害的!” 现在只要是能干活的,老的小的都下地忙去了,黄大娘一辈子没识闲过,前儿偷着就去上工了,结果这两天就有点乏力没劲,亏得林星火看得紧,闻着味儿就上门来诊治了。 忙成这样,也是没法子。乡老会上商量出的办法好是好,但前提是大伙儿都得拼命干!棉花和甜菜地毕竟占了不少种地瓜的田地,为了确保秋收能得着足够的地瓜,大队不得不开垦荒地种地瓜。 一边得播棉花种,一边得开荒。不咸屯不缺荒地,但生产队缺劳动力呀,连牲畜院的老牛都比社员们休息的多。 “牛得歇着用,人也一样!”林星火在田埂边连续不断的熬出一锅锅红糖药茶,让老人小孩都先喝上甜水歇歇,社员们也必须半天喝一碗药茶才行。 瘸着一条腿的魏春兴抹了把汗,帮完这边的忙就要去锄地,临走前笑道:“你问问他们,哪个心里不烧着一把火?托您的福,咱现在可是能种出棉花来!有棉花,多开百亩地算啥!”没有谁比雪省人更知道棉花好了,跟岑大伯说的似的,谁家不缺棉衣棉被,以前是知道这边气候种不出棉花,现在有小仙姑帮忙,只要不傻,就没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满山岭上满山坡,西山坡上唱山歌,唱的棉桃朵朵开,唱的红薯长满坡!”魏春兴抡起锄头,边刨边唱。 “你小子还改词!”旁边后生哄笑,把嗓门也亮出来,不甘示弱:“菜坡棉坡红薯坡,绿苗青青牛满坡!” “哪有牛?” 远处有人大声道:“咱比老牛还能干,得唱‘绿苗青青人满坡!’” 林星火放下手里的勺:这样不行,大伙其实都是一口气顶着,再这么没日没夜的干不是办法。 旁边轮流歇息的大婶忙问:“姑,你哪去?你别下地,你干活不行!”有能耐、力气大可不代表能干好地里的活,大家不让林星火下地,一方面是不舍得让她这个功臣去遭这份苦累的罪,另一方面,小仙姑真不咋地会干农活,先前她一锄头下去,是翻开了老深老大片硬地,可也把锄头给拉直了! 谁见过翻地把锄头翻直的?四五个汉子没给整回来,林星火自己动手,硬掰回来又翻地,可这家伙式儿抵不住她的力道,没多久就断了。现在农具正吃紧的时候,就算林星火翻地又快又深,大队也不准她下地了。 还是本事不够,林星火不着痕迹的摸摸贴在心口的狐颅木牌,要是她参透学会了新出现的炼器法门,就能给屯里改造农具了,至少能弄出一把经得起自己造的锄头吧? 轮到今天跟着她的狐蹭蹭她的腿,把自己收集的好看石头往她脚边轱辘。 婶子看见,乐的合不拢嘴:“看咱姑的狐狸多能干,还会帮忙刨石头!” 林星火瞅林追阳一眼,她现在都比不上狐狸崽儿能干啦? 这天下工后,林星火还是寻了老支书和大队长:“最主要的还是牲口不够,我想想法子?”要是有大牲口拉犁,就不用拼着命干了,效率还能再提高一些。 不料老支书却不让:“这不能行。” 定过契的四人都知道林星火在南山后山坳里开了地,她也没瞒他们,平常人不在山脚卫生站时,一准就是下了山坳。 老支书以为林星火也要用她那些仙法帮屯子翻地,连连摇头:“咱都知道你是看不下去大家忒累,可小林,你已经帮上很多了,往年咱们社员的积极性可没这么高!要连活都替他们干了,人心没尽头,祸根子就埋下了。那不消说,多早晚一屯人就得惯成趴你身上吸血的地主老财……”离整个大队完蛋也就不远了。 “有你在,大家才敢舍命干活,这就很好了。”老支书说得中肯。的确,要是没有医术高明的林星火在,哪个壮劳力也不敢这么使力,不然累狠了落病根怎么办?说到底,这是给集体干的活,不咸屯社员虽然少有磨洋工的,但往常也没特别卖力的。如今这么拼,还不是因为林星火给了丰收的希望,有她做底气,全屯人才敢奔着更幸福的想头,不保留的干活! 林星火没老支书想的深,但她本来也没打算大包大揽,把好人养成米虫。听见老支书这话,知道他想岔了,忙说:“不是要把活全干了,就是大队牲口不够,我能帮忙弄几头大牲口帮忙。” 再说她真没那种一下子把地翻好的能耐,不咸屯耕地范围太大了,连她自己山坳下的私地还多亏了兔狲帮忙。林星火手指不自觉的掐出法决的动作,忙又松开——新篇上的法决她只练会了几种,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父亲”也是木系,炼气期中高阶术法中木系法术占了大半,其余四系基本上都是低阶,威力有限。 别看老支书生就了一张马脸,那笑起来的模样还怪慈祥的,这会儿老头喜的直搓手,跟黄大壮回大队部加班的时候还喜滋滋的猜度:“山里有牛群?别是哪个大队的牛跑进山里安家啦?” 看,就连老支书都知道林星火不可能从别处弄来牛,现在哪里不缺耕牛? 林星火五感多灵敏,她一边往南山走,一边长叹一声,但愿明儿老支书还能这么高兴。 趁着天还没黑透,林星火将狐狸崽儿放进背筐里,赶着就下进山坳里。 兔狲正蹲在镜潭边的青石上监工,一只漂亮的斑斓猛虎正在石头下趴着,不时朝正在耕耘的驼鹿吼一嗓子。 这就是去年秋捕时见过的那只把野猪群赶出密林的老虎,林星火第一次在山坳里见到它时还挺吃惊:毕竟当时相遇时这虎可没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亲近之意,就算后来她几次进林子,远远还没碰上,老虎就自己躲开了,有那么点嫌弃的意思。 直到有一次她正撞见兔狲欺负虎的场面才明白,狲大爷才是阻断她和大猫的罪魁祸首。被抓包的兔狲不情不愿的坦白:这只老虎就是不咸观师祖嘴里曾提起的“花花”,和大黄一样,原本也是不咸观的常客。在不咸观隐匿、林星火下山后,花花也曾偷偷往山外走。去岁屯子巡逻队发现的老虎踪迹就是花花留下的。 但可怜的花花先一步碰上了兔狲,狲大爷对这种比自己威风比自己气派的大猫既羡又妒,冲上去就给了一顿打。之后花花甚至被打服了,不得不认狲大爷当老大。兔狲多损呐,还支使花花牧野猪,好不容易野猪群撞到林星火手里被连锅端了,大老虎好日子没过几月,又变成了驼鹿的工头。 现在但凡林星火露出一点想摸摸威风大老虎的想法,或者花花想挨近一点林星火,事后必然得被狲大爷呼一顿猫猫拳——林星火看到那次,兔狲蹲在虎脑袋上,边问“还敢不敢?”,边啪啪的拍虎脑壳,大老虎垂头丧气,那么大一猛虎竟然可怜巴巴的嗷嗷叫。不知道狲听懂了什么,狲大爷越发暴躁,连拍带踹,林星火瞅着都替花花心疼快秃的虎脑门,它脑门上的黑色花纹原来多帅气啊,当时都花了。 兔狲一时不察,就被小伙伴捉个正着,在林星火操着还不太熟练的步法捞起它时,狲大爷一整个僵若木鸡,随后……,反正林星火越想让它俩和平共处,兔狲越看不惯花花,现在林星火学乖了,俩都在的时候,她必然要第一个关注狲大爷,要是再添上几句甜言蜜语迷糊一下兔狲,那大概说醋精就能收敛一点儿。 这会儿见人类下来,兔狲在青石上伸个懒腰,蹦两跳的直冲林星火。林星火假装没看见兔狲下青石时还蹬了一脚大老虎,只管张开手臂将狲大爷接个满怀,随即迷魂汤就端上了。 夸它能干,赞它辛苦,指着山坳里已有规模的田地说都是它的功劳! 例行之后,林星火才到青石边,花花让开道路,低低的嗷了一声。林星火边走边用手揉了下大老虎的脑壳,动作之迅速熟练,兔狲瞟了自己的人类一眼,大度的表示不跟花花那蠢大个计较。 青石后是长条状的一垄田地,上面整整齐齐的种着碧粳,此时青色的稻穗微垂,漂亮的好似美玉雕琢而成。 林星火从靠近灵莲的地方取来一桶水放在田埂上,闭目沉静片刻,施展灵雨诀。霎时间如丝细雨便笼罩住整块田地,同时木桶中的水也在飞快减少。 花花虎头伸进雨丝里,惬意的眯起虎目,挨了兔狲不耐烦的一巴掌也不以为意。 而翠色.欲滴的稻苗渐渐变黄,先从根部,逐渐攀升至稻穗儿。此时夕阳橙红的余晖正洒满山谷,这一小垄稻田像集聚了晚霞所有的灵性,稻穗越来越低垂,直至顶尖的一点悄然变作金黄。 “灵稻!”林星火顾不得越阶使用灵雨诀带来气海发虚的感觉,伸手取了一把金灿灿的稻穗,摘下几粒放进嘴里细细体会,米粒中丝丝灵气均匀且纯正。 全然忘了今早她还觉得黄大娘只要产量不重味道是格外朴素的价值观,现在林星火自己也没在意碧粳米变得更美味的事实,全副心神都沉浸在米粒中蕴含的那点灵气上。 激动的林修士往怀里兔狲的脑门上吧唧了两口,捧着稻穗的手都跟着笑声在颤动:“以后想吃什么,我给你们种!”法决在手,不就是掏空气海么,她能挺得住!只要耐下心多培育几代,早晚能实现灵植自由! 兔狲圆圆的小耳朵乖乖趴在脑壳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被林星火随手放在了田埂上。 胆大包天的人类!狲的小耳朵动动,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追随已经开始收割碧粳稻的林星火。 林星火没用镰刀,直接暴力生拔,边拔还边盘算:这一波灵稻就不吃了,全用来做种,扩大生产;稻杆还能用来制作符纸,这种自带灵气的材料比往黄表纸浆里添宝葫芦叶的效果更好,将来可以用来练习二阶符箓! 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丰收的喜悦都是相通的,快乐的人类足有一刻钟没注意目光灼灼的小伙伴了,兔狲耳朵趴下又竖起,竖起又趴下,实在忍不住泼点冷水给人类清醒一下:“一个稻穗足有百八十粒稻种,你要将稻田扩大到百倍?” “莲心水就那么多。”兔狲恶劣地揭短儿:“就算莲心水够用,你一天能施展几次灵雨诀?” 林星火没注意自己美滋滋的把计划说出来了,听见兔狲开口,才意识到,但她的心神显然没如狲大爷的意转移到它身上,而是恍然一喜:“那咱们今晚就有灵稻吃了!” 她一天能施展次灵雨诀,稻田不必一日催熟,那就是可以一次种垄地,林星火弄的一垄地约摸有半亩地,垄也才一亩半。利落的将手里这捆的稻穗摘下掂量了下,约摸估算了一下,灵稻的产量并没有比前面几茬高出多少,亩产差不多还在百斤上下。 可别小看这一亩半稻田,林星火种植催熟这波灵稻大约用了半个月,也就是说:“每月能收九百斤灵稻?!” 不等兔狲说话,林星火自己就清醒过来:“不对不对,从最开始一日可熟到半月才能熟,稻种越好长得越慢。” 碧粳灵稻种现在还只是初代,蕴含灵气并不多,但随着更新换代,以后必然能成为更高等级的灵种,那么相应的,成熟时间也会越来越长。“所以,还得进阶才行!” 林星火从传承新篇上先炼会了几个实用术法,比如春风化雨、凝露术和灵雨诀,这个都是炼气期水系法决。其中春风化雨是一阶法术,顾名思义,就是将空气中的水凝结成雨,这雨基本不含灵气;凝露术则是二阶,可凝结灵露;而最难的便是阶灵雨诀,能直接降灵雨。 法决的一二阶对应的不是炼气一二层,而是与炼气初期、中期、后期相对。林星火此时只差一步便能突破炼气四层,突破后方才炼气中期。她能越阶用出灵雨诀,靠的也不过是现代人灵活的脑子——需得先从灵莲附近取水,这些水暂时沁入了灵莲的灵气,她就是借用这些水才能使出灵雨诀,而不是凭空聚集空气中的灵气化成雨丝。 真正掰扯起来,应当算是春风化雨同灵雨诀相结合的术法。 林星火走回田埂放稻谷,顺手捞起兔狲放在自己肩上,边干活还边道:“还是得找好种子才行。之前用屯子的稻种培育了那么多代,就是卡在凡稻化灵种的那一步上不能突破。换了碧粳之后,才不过几代就成了!”明明凡稻成熟前已经能觉察到一丝灵气了,可一旦成熟,稻米里的灵气就散尽了,根本存不住。 兔狲一面应声一面跳下来,伸出爪勾,唰唰唰的割稻子,但凡逊过,必有一排稻谷坠地。 林星火笑了笑,把探进虎头来也要帮忙的花花推出去,大老虎可没狲大爷那样的爪子,让它用嘴撕咬,这灵稻还能不能吃了:“一会咱家加餐!”乖,别帮倒忙,明天还得用你帮忙使唤驼鹿呢。 “莲心水范围扩大了我一条尾巴长。”兔狲最近整日守在青石上替林星火看管稻田,灵莲的变化它更清楚,自从第二片叶子舒展开,沁入灵气的范围宽了一些。 闻言,林星火大喜过望,捞过来又粗又长的狲尾巴用手匝丈量:“扩大了半米!”那得多出多少莲心水! 莲心水和镜湖都是林星火新起的名儿。自从灵莲在山坳水潭安家后,这水潭一日比一日平静,渐渐风过都无波了,就像镶嵌在谷底的一面银镜。而越靠近灵莲的水,不仅仅是静水,林星火偶然间发现里面竟然浸染了灵莲的灵气!虽然只是暂时保有灵气,一旦取出时间过长就会逸散掉,但林星火坚信,有朝一日灵莲铺满水潭时,必然能将其整个化成一潭灵水! 兔狲收割的起劲的身形又僵了僵,可是林星火捞的熟练,松的更快,转瞬就无情的去看灵莲了。兔狲看她从筋脉里压榨出淡青色纯正木灵气,弹给灵莲,不满的动动胡子,发泄一般“唰唰唰”更卖力地收割起来。 等一人一狲合作无间的将灵稻收割成捆,天边最后一丝晚霞都暗了下来。林星火手一挥:“回家!”吃灵米! 留了一点灵稻秸秆犒劳驼鹿,林星火得把花花也带上——大老虎从前下山坳,得从南面老林子里慢慢绕下来,挨着山居近的这侧直上直下,让花花自己爬上去是做梦。可今天要是还从南边绕的话,那得绕到什么时候? 兔狲背上狐,窜两蹦就上了山壁上头,不屑地撇了眼笨重的大老虎。 林星火双手把大老虎抬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只能这么着才能不遮挡视线。她的神识外放太浅,万一掉下去林星火自己没事,但花花怕会摔个好歹来。 斑斓猛虎的粗壮的四肢不自觉的蜷缩起来,连尾巴都夹在两腿中间去了。兔狲越发瞧不起,在林星火举着它跳上来时,竟然罕见的没动爪拍虎。 “等我一下。”林星火捏住花花想要嚎一嗓子的嘴,对兔狲示意:“我把灵稻搬上来。” 这一天晚上,林星火全家吃的肚饱溜圆,一个两个都沉浸在灵米温和纯正的灵气中,林星火甚至觉得炼气四层的障壁都被碧粳灵米的香气熏软了一点。 这就导致次日早晨,一家六口都醒晚了。 尤其是还没入阶的大老虎花花,歪着虎脑袋熏熏然,一脸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傻样。兔狲暴力叫醒小弟,还在花花仰头想来一记清晨虎啸时,将昨晚蹭进林星火怀里睡的狐大塞进了大张的老虎嘴里。 林贝果愣了一瞬才回神,倏然暴怒,整只狐崽都飞起来揍大老虎。 花花委屈的哟,它又咬不破狐狸皮!再说,噎一嘴毛是啥好事? 等林星火再进门时,东厢已经打成了一窝粥,只狐狸崽儿同仇敌忾,花花左躲右闪,不知飞了多少虎毛。兔狲舔着毛爪子,看狐崽的眼神十分满意:不枉它当自家崽子养的! 可当林星火进来后,只狐狸崽儿立刻丢下花花,狐大的小爪子指着兔狲跟林星火告状。 自从小狐狸们认主后,林星火便能模模糊糊的听懂一些“嘤嘤嘤”,这会儿自然得指责罪魁祸首:“罚你去带驼鹿从后山绕上来!”从老林子里绕大一圈得用很长时间,林星火本打算天不亮就带花花去做的,没成想起晚了,这就得速度最快的兔狲出马了。 没得人类清早举高高的兔狲垮着一张猫脸,独自一狲干活去了。 于是日上竿时,望眼欲穿的老支书和大队长就看见,一只比屯里黄牛还壮的驼鹿头顶鹿角间蹲着一只半耷拉着眼皮的兔狲,稳稳当当、小心翼翼的向社田走来……, 37第三十七章 (双更合一) 驼鹿这玩意比一般黄牛还得重一两百斤, 头上那俩大树叉子也不是支着好看的。屯里人往常在松林看见它们,那也是小心翼翼绕道走的,都知道这些家伙看着平和, 真惹着了比被牛顶还可怕。 前段时间受麻雀山鸡偷苗困扰时,大家伙儿在一起还说呢, 这得亏没把驼鹿引下来,不然受的损失得疼死人。驼鹿食量大, 可不仅吃树叶灌木, 它们也可爱吃庄稼青苗, 一只驼鹿就能吃秃一大片。 老支书看着林星火养的那只山猫蹲在头鹿的脑袋上, 后头还跟着乖乖排成一条直线的十来只成员。老支书咽了口唾沫,觉得手有点麻, 这是大牲口不错,比牛还高还壮呢, 可真能帮忙耕地? 大队长对林星火有种盲目信任, 见着这一列驼鹿头一个反应就是高兴:“我娘说她小时候见过鄂温克人用驯鹿驼东西,这驼鹿不得比驯鹿劲儿还大?” 是大, 能不大么?老支书看着走到近前的这只比黄大壮还高出一个头的驼鹿, 心说, 这东西除了老虎基本上就没有对手,连狼群和熊瞎子都不敢招惹雄驼鹿。要把这鹿给惹恼了,人家就是不跟你玩真的,不用鹿角冲锋, 只拿长腿下边的鹿蹄子给一脚,都够你黄大壮喝一壶的! 要说老头的眼神真不赖,黄大壮注意力全在它们比牛还壮的大体格子上,可老支书却一下就注意到驼鹿灵活的细腿和尖锐的蹄子。 林星火背着箩筐, 带着花花跟在最后一只驼鹿后边。一方面是怕花花打头再吓着乡亲们,二则么,小狐狸崽们一天比一天聪明,早晨被兔狲捉弄,欺负了花花,这会儿正在积极投喂,把林星火用灵米给它们捏的小蘑菇似的窝窝头分了好几个给花花。 狐大踩着弟弟妹妹扒在筐沿上,对着花花嘤嘤两声,小爪子就把个灵米窝窝头抛了出去,花花仰脸一接,正落进虎口里。窝窝头下肚,斑斓猛虎威严的双目都眯了起来,简直是只大号猫咪!林星火伸手揉下花花的大脑袋,对前方兔狲投来的幽幽眼神视而不见。 兔狲想暴起,想打臭虎,爪尖都伸出来,看了林星火一眼,又缩了回去。不仅把利爪藏了起来,还悄咪.咪的改正了蹲姿,将毛爪爪并拢端坐,看上去可乖可乖了。 林星火余光瞥见,脸都没往它那边扭一扭,径直就带着花花直奔老支书他们,十二只雄鹿聚拢在一起,训练有素的停下蹄子。 “老虎!”黄大壮咋舌:“好家伙,这是去年秋捕遇见的那只?怎么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老支书此时倒很淡定,驼鹿都能拉来当牛马使了,从山上下来只老虎算什么? 事实证明,老虎不是随便下山的,这简直比牛鼻环还有用! 社员们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给驼鹿套上犁套后,老农们就瞅老支书:驼鹿咋赶呀? 腰里就别着牛鞭,可没一个敢抽出来,这鹿看着就脾气暴,别给一蹄子踹飞了。 花花见犁杖弄好了,仰天一声虎啸,驼鹿们就自动自发的拖着犁杖往前走了,那犁出来的地呀,又快又直。 “嗨哟!”岑老汉一拍大.腿,吼道:“愣着干啥,扶犁杖呀!扶一扶,深五分呐!” 大伙儿恍然大悟,争着抢着去扶,果然把深土都翻了出来。 林星火:“……”学到了。原来犁还得扶。 “好,好好好!犁的这么深,我看只翻两遍就能成!”一个老农把手伸进犁宣乎的泥里探了探,第一遍深翻,第二遍是为了把肥料翻进土里去。 驼鹿们在前面开荒,后面社员们分了两拨,一拨拿着锄头和钉耙,将大坷垃锄碎、将地简单耙平整,另一波多是妇女老弱,跟在后面用独轮车将草木灰和着从坡上挖来的腐殖土均匀的撒在地里。 这样弄出来的地就算比不上养了多年的好田,也不算敷衍了。开多少荒、咋侍弄荒地,这是全体社员投票决定的,大家伙儿都说:“田地这老伙计最实诚,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既然要开荒地,那就奔着往好了弄!” 林星火把熬红糖药茶的差事交给了魏奶奶,她也跟着老农们学经验——不是有了灵力就万事大吉了,在种田上,她还有的学呢! 只小半天功夫,林星火就学到了好些:比如说稻苗分蘖后期需要烤田,意思就是这时候不仅不要浇水还得将水放干了,让稻田旱一旱能避免长出不能结稻米的穗,这种没用的稻穗只会分走好穗的养料。再比如之后的稻子拔节和抽穗前要给足水肥,抽穗和开花的时候就要适当排水烤田…… 老农们说起这个简直如数家珍,一边干活,一边就把自己的绝活全教给了林星火:“没有一变不变的东西,这稻子呀也各有各的脾气,品种不一样当年情况不一样,就得用眼用手用脑子去寻思,把准脉了才能多产。”林星火听的都入了迷,想起正在南山半坡山居里泡着的灵稻种,简直现在就想实践一把。 兔狲勤勤恳恳的蹲在驼鹿脑袋上带领了好几垄地,不光没等来它的人类的夸奖……算了,不提夸奖,只要不生气了就行——可是不光没有原谅,连时不时的眼神照顾也不见了! 狲大爷气呼呼的跳下头鹿的脑壳,小短腿在才犁松的土地里一插一个坑,一插一个坑的跑过来。林星火一眼瞅见,脸上就没忍住笑,兔狲绷紧的身体一松,讨好的用脑壳蹭了蹭人类的腿,大尾巴勾住脚踝,亦步亦趋的跟着林星火。 林星火还能怎么着,点点狲脑壳,小声说了句:“下次不能那么捉弄虎和狐。”就把兔狲捞起来放进背后的箩筐里去了。 兔狲进了箩筐,三只狐狸崽儿就挤上来蹭它,狲大爷被挤得晃了两晃,心情大好的挨个舔了舔毛毛。果然谁养的小崽像谁,兔狲觉得小狐狸们这样不记仇的性子像极了林星火。 “啥呼和呼和?”旁边轮换上来扶犁的后生问:“姑,你歇歇去吧。” 林星火摇摇头,脚步较快了两分,驼鹿明显拉犁拉的更快了。尤其自己扶着的这只头鹿,用眼睛都能看出来它的放松。 “诶,不行!这忒快!”一排扶犁人喊林星火:“跟不上趟了!” “咋突然就这么快了?” “就是?跟不上趟还咋扶犁?” 不光扶不好,跑的太快可能会摔倒,万一栽犁上,还得受伤。 早就趴到田埂上晒太阳的花花吼了一嗓子,驼鹿们就乖乖停了下来。 兔狲从筐里爬出来,尾巴扫扫林星火,自动自觉地就要跳去鹿背上继续指挥速度。 林星火看头鹿脊背上的肌肉霎时一紧,绷的透过皮肤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大队长拍拍驼鹿:“好伙计,放松点。”这么绷着干活多累呀!这些大家伙也不容易。 林星火胳膊一展,把兔狲捞了回来,果然,驼鹿的肩骨从斗一起慢慢舒展开来。 这咋弄?一人一狲对视了一眼,兔狲也没辙,以它的境界,凡兽当然会怕。这已经是它尽力收敛的结果了,不然所有驼鹿此时都得趴地上。 老支书兜着草木灰赶上来:“大壮,你去金家窑借下他们的五铧犁。”五铧犁是拖拉机拉的犁,一个能赶上五个犁杖,不咸屯没有拖拉机,但金家窑公社有两辆,老支书向来有心,他听说金家窑没柴油喂拖拉机了,那两套死沉的五铧犁可不就闲下来? 老头怕一头驼鹿拉五铧犁给累着,寻摸着这些驼鹿这么听话,到时候两头三头一起拉,再换着休息就是了。 “让这群大兄弟都歇一歇!”魏奶奶带领后勤组过来:“咱给撸了不少嫩叶,还有些玉米叶,看看愿意吃不?”地里的老少爷们笑的直不起腰,魏奶奶这话说的,驼鹿就成咱大兄弟啦? 现在玉米叶还没到老化的时候吧,怎么就摘了叶子? 魏奶奶一指老支书,说这是他让的。 老支书把围裙里的草木灰均匀撒在地上,说道:“小林帮咱从县图书馆誊的一本书里讲的,一个专门研究玉米的研究员提出来的,叫……叫啥设想。我跟生产突击队的几个老把式商量了下,拿出五亩地试试他这个法子,看是不是真能增产?能增产到什么程度?”为了把稳起见,他们特意嘱咐孩子们少摘,捡着晒不着太阳的老叶小心割叶。 魏奶奶乐呵呵的:“这活儿可算是把小伢子们圈住了,不然一个个要跟大人挖沟,累的不长个了怎么办?” 一群小脚老太太组成的后勤保障组十分用心,驼鹿把头伸进独轮车,吃的津津有味。 也跟着歇口气的老农们围着鹿群,看驼鹿吃叶,两眼里都是慈爱,不时还拍一拍驼鹿鼓起的腱子肉,稀罕的了不得。 林星火这才发现牲口院的老饲养员黄三伯也在,老头一边看驼鹿吃饭,一边还跟人说:“这大家伙嘴可挑嘞,人家吃叶子吃苔藓就是不吃草,驼鹿还会游水嘞,水泡子里的嫩叶它们都爱吃!” 会游水?林星火陡然一惊,立刻想起来她的宝贝灵莲。兔狲尾巴扫扫她,跳下地一溜烟不见了——虽然林星火成功培育出了灵稻,但灵莲和宝葫芦藤仍然是自家现有的最珍贵的灵植,尤其是单独种在山坳下的灵莲,千万不能出事。 兔狲的真实速度,林星火现在不开灵目的话都追不上身影,老饲养员还在神气地跟大家说驼鹿爱听人唱歌,狲大爷已经到了镜湖边。 仔细打量灵莲,见它精精神神的、昨天还在水面下藏着的新叶已经露出了一个尖尖来,兔狲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边的林星火心弦一动,兔狲就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喜悦传了过来——狲大爷挠挠耳朵,更卖力的检查起镜湖周边来了。 嗯?兔狲停在离灵稻田不远的草丛里,盯着地上一条条的新鲜痕迹疑惑,这是什么? 它围着镜湖来回跑了两圈,仍然未能找出那是什么留下的,但能肯定的是,这玩意八成是冲着湖里的灵莲来的。这可好,兔逊的小短腿彻底被绑住,不能回去找林星火了。 狲大爷不满的刨了刨草丛,回到种灵稻的地方趴了下来。趴了一会儿,兔狲就待不住了,只见它伸出毛爪子,一踏面前的土地,泥土里如同有巨大的蚯蚓翻地一般,地面一拱一拱的凸起,迅速向前延伸了大约几十米后突然噼里啪啦响起了炸雷声,跟谁不小心踩到土地雷似的。 兔狲小耳朵压成飞机耳,没好气的吹吹胡子,尝试又失败了! 原来兔狲正暗戳戳的尝试用自己的天赋神通帮林星火,它的雷灵根本是土灵根和水灵根异化而成,兔狲就想把雷属性天赋再分离成水、土两种灵力,岂不正好能帮上小伙伴的忙?自己的人类忙的飞起,狲大爷看在眼中,其实也记进了心里,离开林星火在山坳监工的时候一直在努力试验。每次林星火下来时看到的兔狲那副监工的老太爷做派,不过是突然脸皮变薄的狲大爷不愿意让她发现自己灵力耗尽做出的掩饰罢了。 就在兔狲耐下性子,一点点尝试的时候,镜湖的另一侧靠近山壁的地方,一丛野蛮生长的灌木丛里悄么么地伸出条细长有如韭菜的叶子,叶子尖尖儿小心翼翼的探进湖水中。 藏在乱木丛中的墨绿色主体过电似的抖了几下,靠近根部的叶柄处微微渗出几丝淡绿色的雾状气体—— “咦,怎么有点臭?”土龙术突破五十米的兔狲被打断了专注,红色的鼻头耸了耸:“有些像那颗臭兰。” 躲在灌木丛中里的墨绿色植株僵硬成枯木,离它很近的灌木枝条在接触到雾气的瞬间就黑朽了一块,植物心虚的用韭菜叶似的叶片挡住黑斑。 兔狲不放心的又巡视过一圈,将睡成一根面条的黑貂踹醒:“你放屁了?” 接近进阶,已经藏在山坳下的石头缝里睡了好几日的貂有点懵,闻了闻自己的尾巴根,不好意思的团成了一团团,似乎睡得太好,没、没忍住…… 不光它没忍住,它偷偷拣的两只幼貂在兔狲靠近石窝的那一刻,就不可自抑的释放了‘毒气’。 兔狲黑着脸将不讲究的貂撵走,自己招来一团雷球,在皮毛上连续滚了三四遍才又开始练习,毛爪再次庄严的一踏地面,兔狲心头角落里还有丝不放心,它决定过几天林星火不太忙了,就约她进老林子里转转,自己顺便去瞅一眼那株宿敌。 被吓的变成皱巴巴黑乎乎海带烂叶似的‘韭菜叶’再次伸进水里,躲起来的臭兰主体又是一阵颤动,但这回它忍住了天性,没有一丝‘香雾’溢出。 臭兰所有的韭菜叶都伸向灵莲的方向,但最终它只敢将一条最完美最好看的细叶沾沾灵莲泡过的镜湖水,就心满意足的蹲在那里不动了。再细看那团海藻一般茂盛的细叶,已经团成了一朵盛开的花状,郑重的伫立在镜湖边,仿佛一座望夫碑。 在这座碑石身后的泥土里,埋葬着无数荷类植物最厌烦的蓑蛾、地蛆等害虫。即便灵莲不怕凡虫,悄悄搬来的臭兰仍旧将山坳里的恶虫收拾的干干净净。臭兰的断根厌恶的将虫尸埋的更深了些,叶片扭成的捧花不屑的往兔狲所在的方向摇了摇,这只臭山猫怎么比的上它好…… 兔狲动动鼻子打了个喷嚏,疑惑的望了望四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比下去了? 比下去?狲大爷晃晃耳朵,绝不能被狐狸崽和笨蛋虎比下去,在这个家里它必须是最有用的那个! 两爪同时踏地,土龙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轰隆隆向前推进了百米,在要突进水潭的时候一个扭转,成功的回旋了过来,直到触碰到兔狲的爪尖才砰的一下四散归于尘土! “呸呸呸!”狲吐出呛进去的尘灰,毛嘴巴咧成一弯新月:成功了!本狲果然是个天才。 接下来的时间,一心要给自己的人类一个完美的大惊喜的兔狲,两只前爪变成土黄色了都没停下。 林星火揉了揉鼻子,在另一头也帮忙抬着圆木的魏春兴看过来:“姑婆,带小仙姑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嘞。” 魏奶奶不由分说的来拉林星火:“别人都歇过了,只有你一口水都没喝,快过来!” 搓下脸,林星火习惯性的摸摸衣服里藏着的狐颅,方才她感觉到一股甜滋滋的喜悦涌上心头,那带点嘚瑟的感觉,就好像志得意满的兔狲掐腰站在眼前似的,让人忍俊不禁。 “奶奶,我那不是帮忙,是取经呢。”老农们可是教了她好些有用的知识,是她翻阅农书学不来的细节和技巧,至少现今出版的农书不会那样详细的将庄稼每一天每一时的变化说得那么清楚, 魏奶奶帮她舀了一碗红糖药茶,用嘴努努正在地里琢磨犁杖怎么绑成五铧犁的老支书:“你这一点有点像陈老头。” “有些人脑子灵光,愿意学愿意听,有心不说还能下功夫,你们都是这样的人。”魏奶奶说:“咱们屯刚建村的时候,真是要啥啥没有,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只会下死力气的老农羊倌凑成的。但凡有一技在身的匠工早被别的村屯接受了,剩下的咱们被上边捏到一起,分给个荒草胡泊的山窝窝地,说你们建村吧!” “当时里头还有谁见谁嫌弃的黄屯人,就是你黄大娘和大壮他们娘儿俩。那时候娶个女人多难呀,尤其是大壮还小,人家觉得这样的能养熟,迁移途中好几个屯子都说愿意接纳她们,但一听是黄屯人立马嫌弃的跟啥似的,还不许咱一屯的人走他们的路。黄屯是尸瘟破的村,你黄大娘说不怪人家嫌弃,她当时就要跟大伙分开,不愿意连累一屯人。”其实那时候娘俩一看就没事,只不过人生了偏见,心就坏了。 “是陈老头站出来,说一屯人不能半道散!他把大壮绑到自己背上,走在最前头带路,一行走还一行给屯里人讲他这些年的见闻,遇到个老人就死皮赖脸问人家前头有什么,哪里适合落脚休息,哪里有河有水……”魏奶奶唏嘘道:“就这么着,真就把百十口人带到了咱不咸屯,屯子里好些妇女闺女半道上都被人游说就地嫁给他们屯的人能过好日子,但没一个愿意抛下家走的。” 魏奶奶说道这里就笑起来:“陈老头年轻的时候不光赖还坏,你当咱屯咋这么大?” 林星火听的几乎入迷,忙问:“我先前也奇怪来?”尤其去放马集公社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后,她发现不咸屯占地比公社所在的放马集大队还大不少,几乎是两三个别的大队捏一起的面积了。要不是这样,也不能痛快说开百亩荒地就能开了。 “刚立下村,陈老头就带着人四面八方转圈去了,回来就说别看是个山窝窝,咱不咸屯能称得上宝地!”魏奶奶遥指向村头的方向,“那时候还不算太平,陈老头就带人扼住西山和南山断开形成的那条路的尽头,还不要脸的将界碑就立在那里的,这可是比原说的往西挪出去将近三里地,把西山坡和一部分北边翠子山都给囊进了咱屯。” 林星火心算了下,南边的村子普遍比雪省要小,那边一个普通村子也就方圆四五里地,老支书一出手就是大半个村呀。 魏奶奶摆手:“不是这么算的,人家是平原,人多地少,咱这边可不一样,况且西山就是几座荒坡,真没人计较这个。” “尤其分给新屯的地方太偏了,那时候周围啥都没有,走出几十里地都找不到人户。” “西边这半拉不算啥,陈老头能就能在他敢想敢问敢做!当初上头把南山划给咱,这就占了一半的地方,陈老头就带着人找去公社了,放马集公社其实也才新建没多久,干部们一合计,陈老头说得是实情:这南山是不咸山分出的末梢,后头可连着深山老林呢,靠山吃山就甭想了,要保住一屯人不做下山狼嘴里的肉都难。于是就同意陈老头把屯子放在西山坡形成的壶嘴里,空下挨着南山这边大肚子里的地当个缓冲防护,把整个屯的田往东北挪。” 魏奶奶笑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东北边好哇,老大一片被宋瓦子江冲出来的平坦地界!不咸屯原来规划的是个挨着南山的泥巴团子形状,生生叫陈老头给弄成了喇叭形,尤其往东北面伸出老多去。本来这片地就在两个市的当间,大家都含糊着呢,只等打完土匪再丈量。陈老头就是卡住这个机会,全屯人住地窝子,没起土坯房却把界碑石给凿出来了,一块一块全是我们一点点钶下来的……” “那边市里来勘探的时候,就直接用了宋瓦子江当界线。咱们支书哇,是将子孙后代都给考虑进去了。” 林星火心潮澎湃,就听魏奶奶又把话头拉了回来:“咱们就推举他当了支书,这一当就没卸下来过。他这些年……那个词怎么说,对对,就是学‘新潮’!这一点不服不行,陈老头眼毒心黑,就是愿意学人家,建房子学种地学,上山采秋打猎也学!这么着,把咱屯生生给拉拔了起来——十年前,人都不正经叫咱屯的名,提起来就说那个‘学人屯’!” 听着像抱怨,但老太太提起来却自豪的紧:“咱可没白学,咱屯建土坯房的手艺是十里八村最好的,岑家老二还被选进县建筑队去了。” 岑二叔还帮着林星火盖房来,修卫生站老屋的时候也是请他苫的屋顶,木工瓦工都来的,实在是个老把式。 “更别提种地。”老人家稀罕的抓了把黑油油的泥土:“别的大队说起来就只认咱们占得这片地方肥沃,其实哪块荒地刚开始都种不好粮食。当时大壮已经长成大小伙了,陈老头听说临市往下派农技员,他伤着条腿还叫大壮他们一群年轻人用地排车把他拉去请教了。等咱们公社也有农技站后,陈老头比尊敬公社书记都敬那群年纪轻轻的小后生。” “人家确实也配的上这份尊重!”魏奶奶冲着金家窑公社的方向嗤笑一声:“他们公社仗着有个砖窑,愣是不拿农技站当回事,早两年还发生过农技员下村推广实验种子被抢去煮了吃了的事呢。把陈老头气的嗐嗐叹了好几天的气……” “小林,来帮个忙!”老支书扬声喊道。 “诶!”林星火将一碗热乎乎的汤塞进魏奶奶手里,答应着就跑了出去。 老支书正带着人用一根圆木平行固定住三根大绳,三根绳分别牵引一副犁杖,这样就能同时趟三垄地,还不会累着驼鹿。 林星火力气大,三两下就把圆木表面削整平滑了。弄好这‘三铧犁’,试着犁出去十米,老支书枯瘦的手一挥:“把人家的犁还回去吧。”这借来的五铧犁太大,还不如自家造葫芦画瓢弄出来好使。 大队长黄大壮一声怨言没有,任劳任怨的把五铧犁架到地排车上,叫了一个汉子在后头推,拉起地排车就去金家窑公社还犁了。 “套上骡子去!”老支书喊:“咱有这些大兄弟了,用不着骡子,让它跟你溜达一圈出去。” 林星火看向老支书,忽然觉得这干巴长脸的老头,无与伦比的高大:她是踏上了仙途,可这些朴实无华的乡亲们身上永远有她学不尽的宝藏。 * 时至八月末,不咸屯的玉米已经即将可以收获。 每个人都喜的打飘:“这可是比往年早熟了快一个月!”温度气候正合适的时间,多在秸秆上待一天,产量就能多一点! 与此同时,林星火收获了种在山坳里的灵稻的第三代,口感灵气都更上一层楼。 不仅如此,在兔狲土龙术的帮助下,她还将灵气笃柿种了出来,金环蜂靠着笃柿蜜成功分箱,蜂王主动淘汰掉的一大半蜂群正式在不咸屯安了家。林星火帮这两箱金环蜂培育出新蜂王,大伙儿稀罕的跟什么似的,在西山坡上移栽了不少花木,还总有小娃娃抠着嘴站在蜂箱下流口水。老支书一拍脑门,在空着大半的作坊区里挑了间靠边的空屋子,挂上了“蜜坊”的招牌。 而留下来的一箱金环蜂开始有了奇异的转变:黑色的被毛变的浅了好些,仿佛被净化了似的……, 38第三十八章 (二更合一) 全屯人都处在即将丰收的喜悦中, 可如实的说,今年并不能算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从进入六月开始,气温就比往年攀升的快, 到了七月份,更是体会到了南边才有的酷暑,别的大队还发生了社员中暑的稀罕事儿。熬到八月中旬时, 天气才渐渐转凉,顿时舒服了很多。 在雪省, 夏天气温升高对于庄稼来说不是件坏事, 可随之而来的暴雨阴雨和强风就不是一回事了。红薯、棉花尤其怕涝, 玉米和大豆最怕倒伏, 就连水稻也耐不住随阴雨天大量迁移的火蠓虫刮青虫等害虫的入侵。 随着不咸山松酒铺展开的销路越来越广, 汇集的各地的陈年旧事和新闻也越来越多。林星火根据收集来的消息不断抽空出村探查, 虽尚未能找到金家祖坟隐藏之处,但她看到别处的情况确实不大好。 尤其现在处在社员给集体干活的大环境下, 磨洋工、应付公事的态度哪里都不缺,特别是越穷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一点生产积极性和希望。有些大队领导带着懒散社员现在就擎等着张嘴接秋收后上面拨下来的救济粮呢。 田里的积水不排, 倒伏的秧苗不扶, 地里缺一块少一块都是暴雨冲走庄稼留下来的秃坑。一直到大太阳出来了,窝家躲雨的社员们才三三两两上工,还上午嫌晒下午犯困, 才十点来钟,地头树荫下就歪满了歇脚的男人。女人们早早回家弄饭, 当间打发孩子送到地头,这些男人吃完中饭就开始歇晌,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又不情不愿的上工, 期间连整个村都安静的出奇。 林星火头一次遇见时还吃了一惊,以为村屯发生了什么事呢,结果仔细一探查才知是这么回事。可这样的懒屯里社员们的身体情况和精神面貌却都不咋好,连孩子都赖巴巴的又瘦又弱——有次三只狐狸崽打闹,不慎露了踪迹,那些人看见这么肥的狐狸居然都不追,林星火分明听到有人肚子打鼓有人咽口水,但就是没人愿意从阴凉处起身跑两步,唯一一个有动静的还是个半大孩子,小孩没追上还被树下的大人们嘲笑教训。 毫无希望、死气沉沉到林星火都没敢逗留,在附近山岗上观察地形发现不对后就迅速遁走了。 回到不咸屯时,看见冒着正午火.辣日头,带着斗笠在田里汗流浃背的乡亲们,她才觉得心头阴霾顿散。向东南方莲花峰之处眺望,林星火此刻才真正明白师祖将她安排到不咸屯的良苦用心。 老支书给玉米割叶的法子拯救了正处于抽穗和灌浆期的玉米棒,起因就是大家发现割叶的那五亩玉米苗在暴雨后回旺的快。林星火帮忙翻看了县图书馆有关玉米种植的所有书,还请教了当初春播小组里头那位县农技站的组长。 农技站组长给了很多帮助,他教大伙用竹竿拉绳促进授粉,指导林星火试验割除不同部位叶子的效果——若是让别人来试验,基本会错过应用到今年这茬玉米的机会,但对林星火而言,催熟玉米直接对比最终果实再容易不过,她很快发现适当割去中部果穗上边的茎叶得到的效果最好,应该与加强了光照能促进成熟有关。 本来不咸屯的生产工作就已经被贺庆划归县生产部门直接统管,在各地玉米倒伏、空棒、缺粒秃尖等现象严重的情况下,不咸屯提前成熟的玉米田简直是股提振士气的春风。除去屈向锦以外的春播小组成员全体再次下到不咸屯,这回就不是指导检查了,而是参观学习。 尤其是县农技站的两人,自从半月前随队前来后,根本就没舍得再走,现在每日都跟着社员们一块下地干活,一块挖渠,还为大队图书室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在林星火征得同意后将他俩的心得笔记仿照出版书的样子誊抄过后,两人捧着两本乍看跟印刷出来的书没啥两样的《XX农科笔记》简直老泪纵横,摩挲着封皮上自己的名字不舍得撒手。 九月上旬,不咸屯开全体社员大会,为抢收做准备。 “今儿才啥时候,还能再养十天半月呢,这产量不得再多点儿?”有老农不舍得。 往年都是九月中才开始收的,尤其今年眼看要丰收,由不得大家想要贪心再多一点儿:晚收一天,那果实就会多重一点,别看不起这一鳞半爪的,放到整个大田里,少说得几百斤。 那位农科站的组长拿起喇叭:“今年天候不好,冷的太快了!再有就是现在玉米已经到了最佳收获期,拖的过长反倒有可能减产,玉米棒的质量也会下降。” 下面社员们议论纷纷,大部分都觉得农技员说得有理:“今年是不咋正常,上俩月热的那样,现在眼瞅着穿夹的就不抗事了,万一来场霜啊雨啊的,咱可没地哭!” 没地哭的人多的是,尤其那些庄稼倒伏严重的地方,在上边听见说话的农技站组长叹口气:这回松县下头红农公社的玉米遇见特大玉米倒伏危机,县农技站考察过实际情况后建议当地直接砍收青贮玉米卖给饲料厂,及时补种青菜等生长用时短的蔬菜,以尽量挽回损失。不料红农公社仗着往年成绩不仅不把县农技站建议当回事,还将提出这话的农技员们撵出了十里地远。 组长想起前儿打听的情况就觉得胸口的气上不来,要是能救的话,哪个农技员舍得让毁种?不毁种止损的结果就是大量玉米发生病害,果穗霉变,抢救及时的一小部分也减产严重,扒开玉米皮得有半截秃棒。本来有望并入市直辖的红农公社希望完全落空不说,可能还破了之前保持的八年不需救济粮的记录。 老支书和农技员分别简略讲了讲松县整体生产情况,社员们听着听着就渐渐没声了。老支书提醒全体社员和知青:“粮食落袋进仓了才是正理儿,没收获前都是假把式!别一百里走了九十九,坏在最后一哆嗦上。” “秋收结束前,都必须加强巡逻,巡逻队员从今天起就正式归队!”大队长兼民兵队长黄大壮说:“全屯戒备,不许出屯走亲戚,也尽量不招待亲朋……” 一直都沉浸在加油干拼命干、丰收年就在眼前的大部分社员都傻眼了,一些个从别地嫁过来的妇女已经开始担心起娘家来了,这听着不大对呀?可别是要闹饥荒吧? 林星火背着兔狲,心情也分外沉重,这个时代对于靠天吃饭的乡亲们实在是太艰难了。 回去山居的路上她还纳闷:“灵气复苏能直接给草木带来好处,草木受灵气影响的程度也远超动物吧?”不该是种田越来越容易,收获越来越多吗? 兔狲舔舔爪子,指向他们家的方向:“山上的草木确实更旺盛,树更粗草更密——但草木之间争的也更厉害,能见着的枯树一年比一年多。”争不过扎根的地盘,再粗再高的树也死的飞快。 林星火默然,的确是这样,屯里的老农们也提起过说种子易活的话,只不过庄稼要的不是茎秆多粗壮,而是果实多寡。今年各处收成不佳,还是天气的原因居多。 “你说灵气像浪潮,今年正巧是积聚了二十多年能量形成的一股‘灵潮小波峰’。”她思忖着慢慢道:“是不是气候变化也受这股浪潮的影响?等到往后灵气复苏到一定程度,那岂不是之后的气候都会不正常?” 今岁灵气浓度到达了初步的一个阶段,狐狸崽们成为灵兽、大黄、花花和黑貂接近突破都是乘了这股东风。林星火和兔狲的修为增长加快也离不开灵气震荡的潜移默化。 兔狲用尾巴扫扫她拧起的眉头:“都是要走这一遭的。” “灵气复苏整个说应是有益无害的。”兔狲道:“四季更分明,各地天时的特征也愈加明显。落在今年的不咸屯就是热的时候更热,多雨的时节风雨更大——灵气本就滋润万物加持万物,放在这里,也不过是将本来就有的天气加剧了而已。”比如它的老家,更干更冷,可与人类预想相反的是,那里的灌木野草却更多更顽强,鼠兔这种口粮也更可口,只不过西北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那卖相就越发不咋好看了。 狲的长尾滑过丰润的皮毛,比阳光下最顺滑的丝绸还要流光溢彩。 看的正替乡亲们忧心未来的林星火也忍不住分神撸了一把,兔狲任她动作,瘫成长条蹲在她的手臂上,懒洋洋的说:“就像你读的那本什么《天演论》,不过是加剧了‘物竞’‘天择’的速度罢了。” 对于站在顶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或摆布自然的人类来说,平缓稳定的气候自然更利于人类地盘的扩张,这种偏向极端的气候变化十分讨厌。但特征更显著、季节更分明的气候对除人以外生物的好处却是无法言喻的,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生物进化。 “灵植从本质上来说与原来的母植已经是独立的两种生物了。”上辈子念到大学的林星火其实比兔狲更容易理解‘进化’和‘生物大爆发’的概念,只要拂开障目的叶子。 林星火倒吸一口凉气:“宝葫芦结果、灵莲发芽,还有咱们培育出的灵稻、笃柿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也算顺应‘天命’?” 她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被黑貂捡来的两只小貂,始终浑噩靠本能生存,黑貂没办法,养了两月后只能给它们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山林里放了,离开黑貂保护后的小貂不用承受这么多灵兽的威压,长的反而更好了。再比如内外金环蜂群,现在几乎看不出是来源于同一种黑蜂了:不咸屯的金环蜂群体型变得更大了一点,毒刺更毒;可林星火养在山居和谷底的金环蜂几乎褪干净了那身黑毛,尤其老蜂王让位新蜂王后,新生了的蜂群变成了白底金环的新蜂,体型还小了一点儿,但毛茸茸的胸部下却突出来个独立的蜜囊,仔细看好像挎着个小桶似的,特别有意思…… 脑中似有千万灵光,林星火摘取了一朵:不管她还是兔狲,似乎脱凡超俗实力高人一等,实际不过是被时代裹挟前进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灵气复苏必然会造就一时英杰、一代代弄潮儿,她们该做的、能做的,也不过是保有本心,顺应时代踏实前行罢了。 “啵!”林星火仿佛听到一声春芽破土、灵莲出水之音,气海如雾龙旋转震荡,灵力飞速循环,紫府灵台却清凌凌地舒坦至极。 眼睛未睁开,神识却已将周围景象尽收,在如丝细雨中冒出点点花骨朵的两半桃树,将碧叶挪开让小葫芦接受雨丝滋润的葫芦藤,还有脚下色彩斑斓的花毯。林星火甚至看到从前老支书在大队库房里给她扒拉出来的银杏木架子上,颤巍巍的长出来一根嫩黄的枝条来。 “下雨了?”林星火醒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山居门口了,甚至半轮凸月已西沉,夜都这么深了? 一直在她臂弯里保持不动的兔狲这才跳下来伸个懒腰,惬意的享受这片刻灵雨:“你顿悟了。” 顿悟与厚积薄发的领悟截然不同,实为可遇不可求!顿悟带来的好处可不止让林星火突破了炼气四层的障壁、正式成为炼气中期修士那么简单,它为心境和根基带来的长久影响才是最宝贵的。无形之间林星火的道途更平坦了一些。 林星火内视一番:“我……炼气五层了!灵根三根枝杈上的杂质全部驱除干净了……”枝丫澄澈清透的好似一泓碧液,而灵根树身的颜色也清透了一点。 跟做梦似的,一觉醒来资质拔高了一截,五脏六腑也跟着清透些许,内视时灵光氤氲。而由顿悟祛除的杂质污垢甚至都不会附着堆积在皮肤表面,在被逼出的那瞬间就被萦绕在顿悟者周身的法则气息湮灭净化了。 兔狲摇头摆尾好不快活。顿悟不仅给本人带来享不尽的好处,还会惠泽身遭生灵,林星火顿悟时兔狲离她最近,获益自然最多。尤其顿悟时引来的那丝天道法则气息,对于天生灵慧不及人类的妖修来说无疑是大补之物:顿悟可引一丝与天道法则降临,这丝法则虽只是暂留,也不能被顿悟者吸收,但它能加深顿悟层次,在心中埋下道种;而其散发的气息对补足灵慧的作用堪比帝流浆与草木之效。故而才言:可遇不可求。 虽然兔狲要为它的人类护法,不敢全身心去吸收,但林星火毕竟比它的境界要低,以兔狲的天资,将这一丝法则纳为己用并不算太为难。 “我入‘锻体’之期了!”狲大爷好不得意的说,没忍住跳跑过来蹭了蹭人类的脸颊。 妖修与人修境界划分最为迥异的阶段当属前二阶:妖修前两个阶段“聚灵”“通智”重点在于开慧,对于提升实力的作用不大;而人修一入炼气,便脱胎换骨,实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聚灵期和通智期两阶合在一起才相对应人修的炼气期。 这便是境界比林星火高一大阶的兔狲实力实际上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原因。 可现在兔狲一跃成了锻体期的妖修,在灵气还不浓厚的当下,都是可以占山为王的大妖怪了! 狲大爷显然高兴的紧,还跟不解它进阶如此容易的小伙伴解释:“对于兽修来说,聚灵和通智才是最艰难的阶段!需知妖兽肉身强横而智慧不足,一旦开启和补足灵智后,锻体阶便如水到渠成那般容易了。” 前提是能成功将前二阶修圆满,这可不容易,比人修从炼气突破筑基还难,兔狲生而聪慧,起点这般高还是卡在通智阶数年。 现在么?可不是谁都能有狲大爷这般好运的,蕴含至理的天道法则给喂到了嘴边!尤其它也算是引发林星火这场顿悟的大功臣,适才吸收完那丝法则气息后,兔狲便开窍破阶了。 一人一狲就地存想片刻,都觉心境深处隐有一处小结节未抚平,细思过后,俩个都把视线看向不咸屯里的方向——引发这场顿悟的根本在于林星火有感乡亲们生计艰难,如此,她与兔狲便都欠了不咸屯一个因果。 因果不大,但置之不理的话,将后患无穷。要想了结这一则,却也不是一时之功。 “暂时先老老实实种地吧。”林星火背起兔狲,等有朝一日,乡亲们能靠他们自己富足生活时,这因果自然就散了。 想起前世即便到了五十年后,大部分农民工过的依旧低于平均水平,饶是林星火也得感叹“任重而道远”。 幸好不咸屯民风正,大伙儿都有一股拧成绳的团结干劲儿,这目标实现起来也不算太艰难。吸一口灵雨后越发清冽的空气,林星火给小伙伴打气:“反正咱们本也打算帮不咸屯发展起来,免得日后牵累到它,平添因果——现在只是加深一步,联系更紧密而已。”这真就成了自己一家子的根据地了,林星火不得不把先前的一些打算推翻,又添进去好些想法规划。 但也有好处,以后她就不必死守凡灵界限,缩手缩脚了。比如种庄稼这件事上,林星火能帮上忙的可就不止帮忙育种和用灵稻秸秆雇佣驼鹿群干活了,她甚至能悄摸的下场灵雨啥的,兔狲也能用土龙术帮忙翻地——只要做的隐秘些就行。林星火暂时不打算扩大知情.人的范围,但己方有老支书大队长和魏春凤姐弟帮忙遮掩,这些事情必然能很好的隐瞒过去。 “但必须要牢记‘度’!”林星火自言自语道,“不能急功近利。”她的目的是推进不咸屯的发展,将整个屯子的人和地尽可能的“用得其所”,而不是将乡亲们养废。 “养废了,咱这道因果就永远结不了了。”从储物囊中摸出小本本,林星火将之端端正正的记下来。 双双进阶,尤其还是因同一机缘进阶的人和狲的羁绊更深,相互之间的感应更明显了。兔狲接收到林星火郑重其事、审慎无比的心声,不由得把脑袋也凑到林星火的笔尖前…… 但狲大爷它,不识字。 兔狲的圆耳朵都压平了,也没好意思让自己的人类给自己念一遍。 这不是平时让小伙伴读什么《封神演义》、什么《天演论》的事,这关系到狲大爷奇怪的尊严!兔狲又把大尾巴垫在爪爪下面了,暗下决心:要识字! 由顿悟带来影响可不止在她俩身上,也不止山居内外的草木受益,灵雨可是笼罩了半个南山,连山坳下的灵莲都被激发出了个小手指点儿大的花苞。 而乖乖在家睡觉的狐狸崽和大老虎花花,以及酷爱窝在山壁石头缝里睡觉的黑貂,都被精纯的木灵气波动吸引,赶上了这波馈赠。狐狸崽自不必说,更加灵性。把花花和黑貂挡在灵兽门槛外的那道大门,就像被雨水跑软的窗户纸一般,两兽再努力一把,突破就在眼前了。 蜂群虽离灵蜂尚远,但年轻的新蜂王却成就灵体,不仅长出了毒刺,两只透明的长翅居然能带动它臃肿的身躯飞行,比工蜂四对翅膀还要灵活。 唯独总是赶不上趟还傻乐的大灰狼大黄,仍在老林子里浪的忘乎所以,浑然不知。林星火只能在它回来的时候单独给它加餐,期望量变能引起质变,让这只憨憨不要落的太远。 进阶后第三日,林星火收到了来自蜂王孝敬的灵蜜。 兔狲告诉林星火,鳞虫之类较之禽鸟兽类更加难以开智,但鳞虫亦有其独特的优势,那便是鳞虫特别容易进阶成妖兽。这里说得妖兽是指灵智未开但肉身却为灵体、可本能吸纳灵气者,就如从前那只妖猪。 鳞虫还特别容易认主,谁喂养它们便认其为主,契约都不用——就好比林星火养的这群变异了的金环蜂,在蜂群简单粗暴的认知中,林星火便是整个蜂群的蜂皇,蜂群为她战斗和采蜜,而产卵的新蜂王则是被蜂皇任命的次一级头目。 认主的妖蜂便能称一句“灵蜂”。尤其在林星火服下蜂王孝敬的灵蜜后,蜂群更加如臂使指,金环蜂们仍旧没多少灵智,但却能理解林星火的意思,她的每个指令都下达的顺畅无比。前世从书本知道蜂王是靠自身分泌的“蜂王信息素”来控制蜂群,在林星火吃过灵蜜后,身上居然也隐约有了种甜香,让人啼笑皆非:这种玄之又玄的联系中突然冒出点“科学”道理的感觉,她几乎都快要习惯了。 山谷中,蜂群有序的忙忙碌碌,诸多工蜂虽也采灵花,但它们酿出的蜜如同镜湖莲心水一般,只能暂时贮藏灵气。时间越长,蕴含灵气就越少,超过九日,就只是不含杂质品质极佳的凡蜜罢了。只有蜂王亲自从笃柿灵花蕊中采酿的蜜,才是真正的灵蜜。蜂王暂停了产卵,开始用自己酿的蜜单独喂养一部分幼虫,似乎又有意要淘换一批工蜂。 林星火便不让它再孝敬灵蜜,留足灵蜜饲喂自身和幼蜂。 就在灵蜂再次换代的时候,在不咸屯西山安家的金环蜂们,立下了大功——它们救下了险些被人拉进玉米地欺负的岑铃铛。, 39第三十九章 加更·双更合一 从开完社员大会, 整个不咸屯就陷入丰收的喜悦和劳累中。 就像老支书说的那样,不能九十九里都走了,栽在最后一哆嗦上。 玉米、大豆、水稻、甜菜、红薯和棉花, 几乎是不歇一歇地都扎堆在九月到十月初这二十多天里。所有能上阵的老弱妇孺都参与进抢收了, 主要是这气温降得确实有点快, 大家都怕老天最后给一记猛地, 造成减产就太不值当了。 除了玉米今年熟的早些,全屯齐心合力干了七八天囫囵个给收完了。其余水稻、大豆、甜菜和红薯的收获时间差不多, 反倒是棉花要晚一些, 错开了最忙的时候。不咸屯生产大队统共才有百来户人家, 也是今年经林星火手处理过的种子发芽率高, 这铺开的摊子就大了些,生产突击队就大致商量了下, 一致决定先收稻子,随后是大豆,甜菜和红薯藏在地下, 总也比其他更耐造点, 是以最末收这俩。 割稻子比掰玉米可累多了,一天下来, 不仅两条胳膊酸疼的拿不起筷子,就连老腰也不能自主了,自己觉得挺直了, 其实旁人看还是弓的跟只大虾米似的。大队长就不让老弱和半大孩子上场了,都给撵到晒场去翻玉米颗、掰玉米。 林星火全程参与了抢收,那干活是有股子莽劲儿,镰刀耍的又快又好,大伙私底下都说:“听说农垦兵团有啥子收割机, 跟拖拉机似的吃油能自个割稻子——怕也比不上咱姑这速度吧?” 谁说不是?以前年年都有的割稻比赛今年都停了,哪个社员心里没数,甭说啥突击手还是铁娘子,都不如小仙姑能耐,在人脑袋上割草的剃头师傅一推子下去都没她动作顺溜!她还能使双镰呢,农技站的两位都想跟站里申请照相机把这情景拍下来——在这两位订过契知道点内情的人眼里,还以为林星火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撒一把黄豆,然后黄豆变成小人替她干活呢…… “或是用那个黄符变成把大镰刀,一刀下去能收一亩地的那种!”当徒弟的这个小年轻还偷偷跟组长说,语气里居然还有点失望:“咋这么普通?”这想象力,林星火也佩服的紧。 可实际情况却是她的灵力全都得用在刀刃上,别说她的御物术远没到这种一挥袖就能取万穗的程度,即便是到了,林星火也不舍的用在这上面:全部灵力都用上也不过能御十亩地,她用镰刀干多半晌一样能做到。她的灵莲、宝葫芦藤、灵稻、笃柿等等都指着这点灵力呢,除此之外还有符箓、法术的练习,真是一滴多的都压榨不出来。 物尽其用到连兔狲都成了鹿倌儿,带着几只留下的驼鹿来回拉运庄稼。那胖乎乎的小山猫往鹿脑袋上一坐,这些大家伙们就乖的跟啥似的,不用出人赶车,自己就能排成一排往返晒场和庄稼地。这谁见了不得啧啧称奇,小仙姑的家的山猫神了诶! 大老虎花花被兔狲撵去守着山坳了,它刚刚成为灵兽,正需要在灵气相对浓厚的谷底沉淀一番。有花花和黑貂守着,灵莲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最不济花花嚎一嗓子,林星火和兔狲也能听得见赶得及。 九月下旬的一天,眼看稻子今天就能收完,大家伙儿的忍着疲累又发起最后一波冲锋。县农技站的两位技术人员激动地说产量创了新高什么的,其中农技站组长还拍着胸.脯说回去把报告交上去就给不咸屯申请一处试验田,经过批准正式挂牌的那种。 普通社员听不明白这试验田有啥好的,可老支书懂门啊,他眼睛都亮了:挂上试验田的牌子,可就能照自家意愿种东西了,试验田里可不管啥生产任务。哪怕只有二三十亩地,也能帮大忙,不说别的,种几亩西瓜给娃儿们甜甜嘴是行得通的。 况且试验田带来的可不止自主收获,还有工作岗位!试验田是能安置自家屯子里的初高中生的。 最近几年老有种调调,说啥读书没用,好不容易读到中学不还是回屯种地么,娃儿们和家长对上学的热情都被磨灭了不少,好些成绩很好的娃娃,念到高小就辍学了,老支书难受的要命,还没法劝。但有了试验田就立马不一样了,试验田挂靠在县农技站下边,里边的工作人员就是编外的农技员,大队给发工资!初高中生进里边,体面和奔头就都有了,还能跟农技员学点真本事——别的爹娘看见这个,可不得眼热,说不得辍学的娃儿就能少些。 不止有试验田,还有运行不错的酒坊,还在摸索的成药坊,即将开办的蘑菇房、油坊……这都是实打实的盼头,老支书正说再同林星火问问这蘑菇房的事情,就听屯里的方向大钟铛铛铛的响了起来。 “出啥事了?” 没多会王大娘脸色沉沉的跑过来,也没避人,直截了当的说:“铃铛险些被人拉进玉米地里,两个混账行子被金环蜂扎倒了……正遇见小妹拉着女婿回来。”一是人没事,二来铃铛进村就拉响了大钟,晒场的人都惊动了,再避人也没用了。 铃铛说的是岑大柱的宝贝闺女,才刚念公社中学,岑老汉和岑大娘两人疼的跟命.根子似的,才住校的那天岑大娘愣是抹了半日的眼泪,岑老汉一个种田老把式险些把锄头抡自己腿上。这要是给人……一家子都得疯,怕杀人的事都敢做。 岑老汉刚听一句,手里的镰刀就直往脚面上掉。林星火瞅见,脚尖一挑,镰刀在空中翻了个花,稳稳落到她手里。而岑大柱脸紫胀,扔下捆稻子的绳,抄起锄头就往屯里冲。 老支书忙叫黄大壮几个汉子跟上:“快快快,看着大柱点,别让他冲动伤了人命!” 民兵队里的一个就央林星火:“姑,还得您也回去看看。”大柱壮的跟头熊似的,将才看他眼都气红了,等闲真拉不住,万一大柱抽冷子把锄头直接抡出去,那两个东西今天就得交代在屯里。 王大娘想起来,赶忙也来拉林星火:“对!小林,你得来给看看,还有小妹呢,她女婿……唉,多好个孩子。” “咋还有小妹的事?”老支书倒腾着两条老腿,小跑着跟在后头大声问。小妹说的是魏奶奶的孙女,大名唤做魏腊月。魏奶奶三个儿子都牺牲了,只留下这一根独苗苗,别说魏奶奶自己疼她,全屯人都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前年她相女婿的时候,屯里的老娘们小媳妇都发动了起来,千挑万选才找了林场这个姓周的后生。小两口也确实般配,结婚后过的蜜里调油。腊月这孩子的性情为人都是一顶一的好,自从嫁去林场可没少帮乡亲们的忙,但凡谁想坐火车都是人闺女一手操办,色色安排的妥当又贴心。 王大娘也不知道咋说,她还没来得及细问呢,就看着人病恹恹的瘫在地排车上,很不好的样子。 “春凤正顾着她姑婆,你魏奶奶一见腊月就捂心口……”王大娘没敢提腊月那瘦脱了相的惨模样,怕惊动了还留在地里的这老些人。事情咋样还没弄清,不能刺激大家,免得屯里人性子起来直接抗上钉耙锄头就去林场找人干仗。 岑大柱他们一行人跑的那个快,搀着王大娘的林星火都没跟上,幸亏半道遇见了兔狲的驼鹿车队,索性和老支书他们一起坐上地排车。林星火把兔狲从鹿脑袋上抱下来,轻轻一拍驼鹿,头鹿就跑了起来,那四条长腿一迈开,地排车就变成了拖拉机,又快又颠。 几乎与岑大柱前后脚赶到西边村口。 岑大柱头一眼就找到了自己闺女,岑铃铛除了脸脏了点,其他一切正常,身上的衣裳也没啥扯破的地方。他这才松了口,下一秒就握紧锄头冲上去要给两个畜生一下,不说弄死,也得把他四个蛋给铲掉! “爹!”被岑大娘揽在怀里不撒手的岑铃铛赶忙喊:“小仙姑呢?快请咱姑来救救这俩人!”她可不想人死在自己手里。 岑大娘拍了她一下,啥“咱姑”,没大没小。 林星火几步赶上来的时候,才知道为啥围着岑铃铛的妇女们这么淡定——那两个躺地上的人实在惨,可比岑铃铛像受害人多了。 岑大柱盯着那俩脸上鼓起半指高黄水泡的人,眉头皱的死紧:两人不光肿的没人样,就连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烂烂,尤其是裤子,比烂布条子强不到哪去,那腿上全是一道道的划痕。饶是叫气恨极了的岑大柱说,他都有点迷糊了,真是这俩王八蛋差点把闺女拉玉米地里? 魏春兴拿一根针戳了那水泡一下,里面的液体好像很粘稠似的,这么大的水泡只渗出一两滴浓水就堵住了,他往本子上记了下症状,啧啧道:“是更毒了,这才蜇了一下吧?” 边说还边看向岑铃铛,岑铃铛心疼的摸摸正趴在她肩膀上休息的金环蜂,点头说:“扎头一个人的时候它的尾针还没掉,扎第二个人的时候蜂针就掉了。蜂针掉后它就恹恹地。” 魏春兴哆嗦了下,这一根刺蜇俩人,咋,这还不够能耐? 林星火一走进,岑铃铛肩头的金环蜂就震动翅膀,朝她飞了过来,林星火接住,指尖渡了一丝灵气给它。见金环蜂精神了许多,就从挎包里拿出小儿拳头大的一个小木罐子,递给岑铃铛:“你蘸一点喂它。”这是工蜂之前酿的笃柿蜜,未过九日,还暂存一点灵气,对金环蜂和岑铃铛都有用。 自从山居的金环蜂出蜜后,为了不白白浪费掉灵气,林星火的挎包里时常掖着几个蜜罐,白天干活的时候就随手散出去了。小木罐装的蜜不多,蕴含灵气也少,普通人也能适当吃一些。 岑铃铛眼睛亮亮的,谢过林星火就捧着蜜投喂救命蜂去了,岑老汉摁住儿子的手:“先别急,问清事情再说。还有这俩王八羔子是谁?” 刚才扶岑大娘赶过来的一个媳妇子就说:“大伯,您甭问了,我们瞧了半天了,真没看出是谁!春兴帮着把身上也翻了,也没啥东西。” 老支书放缓声音问:“铃铛,你愿意说说咋回事不?” 岑铃铛靠在她奶怀里,倒是没受太大惊吓:“学里放大秋假,我寻思着回家来帮忙抢收,今天就赶着往咱们屯走。半道在西山梁子沟那里遇见这俩人,这俩人蹲在玉米地里不知等啥人。我都过去了老远了,一个人忽然追上来,说什么‘没鱼虾也好’,就把我往地里扯。我力气比他大!他没拉动我,另一个这才跑出来帮忙。我一见俩人,寻思打不过,就往前跑。” 说到这里,岑铃铛就指地上躺着的人里高个的那个,告状说:“就是他!把我的书包扯开了口,我奶给我的蜜都撒了。”这是西山安家的金环蜂第一次割蜜,各家各户只分到一个碗底儿,岑大娘疼孙女,都刮进小瓶里给孙女带上了,岑铃铛一直没舍得吃完,谁知就这么给浪费了。 后来的事就更简单了:蜂群派出去寻找蜜源的单个金环蜂闻到了蜜香,再者西山本也已被蜂群认成了自己的地盘,梁子沟那地方是西山的西北边直上直下形成的一道深沟,若论直线距离的话,离得其实不远。于是金环蜂就旋着八字舞飞过去了。金环蜂虽然未开灵智,但嗅觉极敏锐,能简单分辨外来者和自己人……这不嘛,两个生歹意的人就倒了血霉。 “金环蜂救了我之后,栽在地上的这两个人看着不大行,我怕不管他们会出人命,就……”岑铃铛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就从地里薅了几根玉米颗——我把穗给他们留下了,用玉米叶系在别的玉米上。用秸秆绑了个拖垫,我把人挪上去,搓了草绳把手捆在玉米杆子上半段,想把人拖回来。” 岑铃铛瘪瘪嘴:“忒沉了!一个我能拉动,两个拽的费劲。” 林星火就看岑铃铛,这姑娘不过十三四的年岁,却和自己差不多高,显然是继承了老岑家五大三粗的体格,怪不得能跟坏蛋掰腕子。 连岑大柱都不能违心夸他闺女一下,好兄弟王胡子更是心说,以前咋没看出铃铛这闺女有点虎呢? 岑铃铛还在继续:“幸亏遇上腊月姐了,她用地排车拉着姐夫,看见我那样,赶紧就问我出啥事了。我跟腊月姐一说,腊月姐也觉得不能让这俩人死在外头,就跟我一起把他俩上半身绑在地排车上。她在前头拉我在后头推,好不容易才挨到屯里。”地排车上可有三人呐,她和腊月姐累得那样,哪有闲心去看他俩拖在地上的腿?半路没扔下就算她姊妹俩心好了!有点心虚的岑铃铛迅速给自己打气。 “行吧,这俩玩意活该!”魏春兴边听边照林星火的意思给他俩喂了点山居金环蜂蜂蜜,喂过蜂蜜后两人脸上的水泡明显萎缩了一点,魏春兴赶忙掏出笔记本记上。 “接下来咋办?” “小仙姑,您能把他们弄醒么?”被魏春凤搀扶来的魏腊月问。 村头的几人一见魏腊月,就忍不住皱眉:“小妹,你咋瘦成这样了?” 魏腊月苦笑,问候了一圈叔伯婶娘,又指着泥地上的两人:“我觉着这俩可能是冲着我来的,只不过没蹲上我,反倒差点带累了铃铛。” “前两个月暴雨,林场出了事故,周亮被滚下来的圆木伤了腰椎骨,大夫说一辈子都只能瘫在床上。”魏腊月眼睛泛红却没掉泪,仿佛眼泪都流尽了似的:“周家人开始说让我改嫁给周亮堂兄弟,只要我同意,他堂兄弟就愿意养周亮一辈子。他那着急忙慌想接周亮班的样,只当别人看不出来,我宁愿自己照料周亮,也不能把我俩搭给这样个东西!” “只我没想着周亮他爹妈这么狠心,一见儿子不成了转头就过继了两个小的接家来了。” “周亮怕别人用他拿捏我,在领导上门的时候就说要和我离婚,林场知道我是烈士子女,没为难直接给办了,我知道的时候都晚了……可他.妈惦记着我爸的抚恤金,不肯这么的,就说不改嫁他堂兄弟也行,但得给周亮留个后,他们找来个临时工,让我‘拉帮套’!” “周家人不敢关我,就故意不给周亮吃喝不给他收拾,用他逼着我同意。周亮不想活,从炕上翻下来想冻死自个,他爹妈也能狠得下心不管!”魏腊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用柴刀把家里劈个稀巴烂,抵着他.妈的脖子让周家人把周亮搬到地排车上……别人都不要周亮,我要!我养他!老支书,我们能在咱屯安家不?” 老支书连声应道:“能!能!明儿就叫你大壮哥他们上林场把你俩的户口给签回来。” 黄大壮王胡子几个的拳头都硬了,立时就想去揍那不干人事的周家人。 “我的户口能迁,可周亮……”魏腊月觉得他爹娘不可能松口,他们还指着拿不中用的儿子再多向林场要一笔赔偿。而且林场有保卫科,那对夫妻还真就不怕不咸屯找他们麻烦。 林星火想了想,突然问:“姓周,我记得放马集公社周主任就有亲戚在林场?” 上次费新力和屈向锦的案子牵扯出很多人,放马集公社就是重灾区,之前帮他们卡不咸屯脖子那几个种子站的人都进劳改农场了,唯独周主任这个一把手因为移交费新力去市里有功而没受一丝牵连。这个周主任是周家族里现在领头的人,如今的农村宗族观念仍然很重,她说一句话比林场领导出面都有用。 林星火在赤脚医生培训班表现优异,颇受这位周主任关照。还有费家的案子,本来以费平曾经追求过她的事情,办案人员多少都会找她来问问话,可周主任同公社派出所所长初审时,就一个字都没往自个儿这边牵扯。周主任或许只是不像牵累无辜孤女,但林星火仍然记她的情,之后投桃报李给她治好了老伤,再往后又有老支书帮忙维系,是以这几个月间两边关系十分融洽。 听小林提起周主任,老支书立刻想了起来:“周主任应该是周亮的堂姑,这亲戚可不远。她能管的上周家的事!”还没出五服呢。 “周主任旧伤好了,秋收后就要调回原单位。宜早不宜迟,只管把证据交上去,她肯定会管。”林星火看向地上两人:“这两个?” 这位周主任自己是个铁娘子,不缺杀伐,她约束放马集的族人就管束的挺厉害。林星火猜度她不会在要离开老家高升回原职的时候放任林场周家不管,说不得还会把这件事做到杀鸡儆猴的地步,以警示她的族人。 只要有证据。 魏腊月指指高个子的那个:“这个大概齐是周亮的堂弟。另一个,许就是他们找来‘套谷子’的人。” 林星火点点头,从魏春兴手里拈过两根长针,也不蹲下,也不瞄准,夹用长针的食指和中指一挥,两道寒光闪过——下一瞬长针就钉在了两人人中之上。 “嗷!”不似人声的惨叫霎时惊走在老树歇脚的飞鸟。 像被下锅煮的泥鳅一般,两个猪头人比串天猴蹦的都利索。 林星火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了魏腊月一眼,魏腊月反应飞快的喊:“周缸子!” 虚捂着嘴巴疼的转圈的高个反射性的看向魏腊月。 “就是他!” “大壮,你带民兵压着这两人送去公社。”老支书拉过黄大壮嘱咐:“别提铃铛,只说这两个人学旧社会做派,不拿妇女当人看。还要害死堂兄、欺侮烈属……” 林星火的手搭在魏腊月手腕上,微微拧眉,随后又松开:“我去看看魏奶奶。” 一旁魏春凤闻言松了口气,赶忙扶腊月:“快,咱跟着小仙姑。”说不得妹夫有的治!, 40第四十章 (双更合一) 所谓“拉帮套”, 就是一个女人搭两个男人过日子,后面招进来的这个一般是年轻力壮娶不起媳妇的男人。当人家的“套谷子”自然不好过,但也比一辈子打光棍强, 虽说他要干活养家, 但好歹能照管吃喝,女人身体好的话,还能给生个孩子。日后分家“劈犊子”,这个“套谷子”也能分的个孩子养老送终。 可千万别觉着这拉帮套的女人就跟那旧社会养小老婆的地主似的享福了, 拉帮套的家里最难做的就是这个女人。她要伺候前头病了残了的男人,还得管孩子养老人做家务,再多分出一份精力照顾后来的这个劳力……累得不只是身体还有心, 她那颗心呐硬生生劈成两半, 不能不顾前头的、还得仰仗后头这个, 时间一长,各种矛盾绝对少不了,最里外不是人的就是女人了。等孩子长大能干活了, 用不着这么过下去, 两男人分家时还要往女人心上插一刀——她生的孩子要硬生生分出去, 从此就跟她没关系了。所谓劈犊子, 那劈的都是当娘的心。 但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俗了。那时也是没办法, 在关外这地广人稀的苦寒地界, 村汉娶个媳妇太难了, 好不容易倾家似的娶到手,阖家都不能同意让人离开,是以弄出了这种畸形的民俗。自打解放后,这种事才少了,尤其是这几年, 听都没听说过哪个屯有这种事了。 现在这事竟然从林场这种公家单位发生了,逼迫的还是烈士子女。魏腊月是啥人,魏家可是满门忠烈,她结婚的时候,林场总厂的厂长都特地赶来给主持婚礼茶话会! 人娘家是只剩下个老祖母了,但你咋不想想魏腊月嫁人时,那边大队出了半屯的人来送,这就是给撑腰的意思!林场领导被周家人拉着哭诉魏腊月多悍多狠,敢用刀顶着婆婆的脖子时气的眼冒金星,保卫科的人推开周家人,冷笑:“谁是人婆婆?这不都离婚了?” “把人逼得动刀子,”保卫处的何小虎鄙夷的瞅瞅周母:“你们这一窝子老老少少,可真能耐!” 那是挺能耐—— 不咸屯的老支书亲自请公社周主任来林场解决这事,林星火背着兔狲跟在后边‘压阵’。她是受魏奶奶拜托跟来的,正因为有她跟着,才压下群情激奋的乡亲,让他们安心留在屯里抢收。用老乡的话说,“咱姑一个打十个都成,她跟着去准吃不了亏,还省的咱们去的人多跟欺负他周家似的。” 周家老两口委屈的呀,指着老支书就让赔他们家的家当,还得赔他们儿子。 周主任上前一步一把挥开周母的手,扫视一圈,把闹哄哄的周家人都给镇住了,这才回头跟保卫科科长握手:“我们公社抓住两个藏玉米地里企图侮辱烈属的犯罪分子,现在本公社派出所阎所长已经交接给贵单位派出所了。”她们一行人是看着林场派出所押走人才来找周家算账的。 保卫科长一惊,赶忙看向林场领导,领导在人堆里仔细一找,发现刚接了周亮的班上蹿下跳最欢实的周缸子不在,心里就有数了。领导搓把脸,这都他娘的啥事,丢人呐!传出去以后林场工人更不好找媳妇了! 人家闺女嫁来林场不就图个吃公粮的男人么,但伐木这活危险,本来嫁闺女的爹娘就得悬着颗心。现在更是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人家不得说你林场干啥吃的,咋能这么欺负人?莫不是你林场就这么横,仗着公家单位不拿媳妇当人看?以后谁家还敢给林场的后生介绍好姑娘! 领导的嘴里跟吞了黄连块似的,还得端起笑脸跟放马集公社的主任缓和关系,不赔笑脸都不行,放马集可是离林场最近的公社了:“上回见还是春里,周主任从咱们这里过,往市里去……”先提一提先前林场给周主任帮的忙。 然后表明立场:“您和咱林场的家属放心,一定严肃处理这个问题!” 周家娘这会才想起那个瘫痪的儿子,扑上来叫嚷说:“我家亮子不是叫你们给治死了吧?我说他瘫了不能动不能动,魏家那逼妮子非要把他弄走,还敢拿刀吓唬我……不行!你们得赔我儿子的命钱!” 林星火上前一步挡在老支书面前,脚尖一点抵住了撒泼打滚的周亮娘。 大家伙就看一个俊生生的大姑娘就那么一抬脚,周家这个泼妇就给人撅在半空中,下巴颏被迫抬的老高,满嘴的脏话都和着口水被吞了回去,呛的连连后仰,跟个翻壳的王八似的。 “嗨哟,以前可没看出来周亮妈这么泼!那装的可真好,原都只听说周亮这孩子脑瓜灵还能干,他爹妈咋这德行?” “要不好,能娶的上那样的儿媳妇不?”有知内情的就说:“你也说周亮能干,这娃会的可多来,那些电啊线啊的他都能摆弄的清,除了工资每月津贴都不老少,这娃就把工资交给媳妇管,把津贴孝敬爹娘。这俩老的先前过的那日子才叫好,他们也没啥可闹腾的呀?再说别的周家人还要靠他俩,那侄子外甥的可不就专捧着两人么,这好名声就这么来的。咱也没想着,这俩老糊涂蛋被人哄的不偏儿子偏亲戚啦,生逼着儿子把工作让给堂兄弟——要不然腊月接了她男人的工作,不也是正理?”腊月那媳妇子靠谱,接班后也能养家,这对老的就安安生生搁家里伺候伺候儿子,那日子再差也差不哪儿去。谁知道这俩蠢蛋咋想的,差点没逼死儿子,害的媳妇操上砍刀说话。 “你干什么?”周家人见状,就上来两个媳妇子要挠林星火。 林星火晃晃手腕,趴在她辫梢上做装饰的金环蜂嗡一下就飞了起来,足有半截拇指大的蜜蜂眨眼就落到俩媳妇子伸长的爪子上,大家都能看见它们毛茸茸的肚子往下一搭,两人就跟被掀了指甲盖似的一蹦老高,捂着手背嗷嗷叫。 “……”想英雄救美的保卫科何小虎噎了一下,继而才又吼道:“你们才是,想干啥!退回去!” “周缸子两人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林星火扬起下巴朝两个疼的跳脚的女人那边点了点,对最后边的一位身穿制服的林警道。 林警张了张嘴,半晌才说:“让她们别跳了,我看看蜇的地方。” 短短几分钟,俩媳妇子手背上已经鼓起一大片水泡,和周缸子猪脸上的一模一样。林警咋舌,看了仍旧单腿鞋尖抵着周母没动的林星火,教育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没法子,是他们所先怀疑人家大队偷偷制毒用毒的,所长还怀疑这是以前鬼子留下的毒弹,被不咸屯给挖出来了。怕这些老乡不知轻重,才专门派他跟着寻防寻访。 周家俩女人也算自找的,那边先伸手要挠她,林警还不能批评林星火使唤蜜蜂蜇人。林星火小.嘴一嘟,嘘嘘两声,正绕着周家人亮着尾针盘旋威吓的金环蜂“嗖”的一下就飞回来了,趴在辫梢上当花儿,乖的哟! 何小虎扭头正看见两只那么大的蜂那么长的毒针,立马觉着浑身刺挠。 这姑娘是硬茬子呀!何小虎悄悄往外挪了两步,移开自己挡住人家视线的八尺男儿躯,浑然不觉这是他与林星火第二次见面了,上一次林星火就送了他十三座冰雕。 有了派出所同志作证,林场领导确认周缸子犯事无疑,当即就不愿在周家呆着了,请老支书三人到他办公室说话。 周亮的父亲见状,赶上来两步:“亮子他姑,你不能不管啊!亮子是死是活,总得给我和他娘个说法吧?” 又想拉领导的手:“您将才还说让咱林场的家属放心,一定严肃处理!”咋就对这外来俩人这么客气,尤其这个年轻的女娃,现在还没放开自家老婆子呢。 周主任看了眼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堂兄,笑了笑:“我来林场就是为了管亮子的事。亮子没事,他自愿迁出林场,不咸屯也愿意接受他的户口,以后他就在不咸屯大队落户了。这事,你和嫂子有意见吗?对了,你俩个要是不同意,那就先把亮子的工作和赔偿金还回来,亮子说要能还,他就还回来跟你们过。” 老周头急眼了:“他都瘫了,要工作和钱干啥?工作姓周,钱是我和他娘的养老钱,谁来说都不中用!他也甭激咱,要入赘要落户都随他,这个娃从小就不贴心,死外头更好!”一个瘫子,回来也是拖累。 周主任脸上笑容不变:“你看这说的,你们可就他一个,以后养老……” “他那样,能给谁养老?咱也不说虚的,魏家妮子稀罕他,让她拿一百块钱来,就算了了我俩生他一场——我俩不缺孩,这样丢人败脸的儿不要也罢!大妹子,您现在是咱周家的族长,照我说,干脆让他改性!” 老周头不为别的,他是自私,怕周亮有周主任撑腰再回来赖家里让给治病,动了自己的养老钱,索性把话说绝。 “一百块?”周主任看向老支书,老支书点点头,周主任立马答应:“行!那你俩确定要跟周亮断绝关系?” 老周头忙点头。林星火见状,放下了脚,周老娘都顾不得别的,紧跟着喊:“一百块!这一百块就当还了生恩!”没提养恩,因为周主任知道内情,周亮是跟他姥在这边长大的,他爹娘是在他进林场上班后才从放马集搬来的。这俩人,从年轻就光做摘桃子的事,现在得便宜都成习惯了。 “这儿有林场领导、派出所、周家族长,趁人齐,咱把事办了吧。”老支书提议:“断绝关系、户口迁移,我这儿有周亮摁了手印的申请书,谁再给写份断绝证明就行。” 周主任点头:“就在这里写,当着大家的面,街坊邻居同事工友,咱都做个证啊。” 看热闹的咋呼成一片:“一百块呢!娶个黄花大闺女顶多也就二十块,周家这俩混球丧良心来。” “不光魏腊月的爹是烈士,她两个叔叔也是!五几年的时候,一个人国家给一百八的抚恤金,听说她爹还是连长,那就得更高一点。除去一老一小这些年的花用,再咋样一百还能拿出来的。你算算。怕不是这俩一直盯着人家这钱吧?” 听的老支书和林星火两日都心头一涩,林星火摸摸辫梢,又放下了。只让金环蜂轻轻叮了一下可有点太亏,更别提叮的还不是正主。 旁边偷瞄的何小虎松了口气,就怕这个不好惹的主儿放蜂蜇人,他倒是愿意干看着呢,可就怕领导不让。再说闹大了对这姑娘也不好。长的这么俊,这脾气咋就比烧刀子还烈呢? “小林,”老支书看过断绝书,自己没签,先把笔递给了林星火。 林星火看他,老支书推推她的胳膊。老头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屯子里的事还得靠林星火看顾些,他自己就先退了一步。 林星火没再推迟,小手一挥,龙凤凤舞的三个字就出现在笔下。 这么好的字,字和人比,都不知道哪个更俊了。 此时不光林场这边的领导,看热闹的人也都打听这个女娃是谁,识文断字不说,咋那老支书还这么尊着? “就说人家大队不能这么软,支书都出面了,就带个没啥用的女娃子。感情这闺女能代表人家大队呢!” “啥软,你瞅瞅她辫子上的那俩老大的蜂再说话。” 周家老两口非得让周主任读了两遍断绝书,就怕那一百块没写里头。 周主任好脾气的照做,等两人摁好手印,她把三份断绝书给了林星火一份、林场一份,最后该留给周亮爹娘的那份自己拿了:“回头我搁族里,这事得记上。” 周家老两口不在意这个,两人戳着手直勾勾看老支书,等他给钱:“给了钱,你才能走!不给钱,就叫她回你们大队跟魏腊月要去,拿来钱换你!” 老周头还叫周主任:“大妹子,你可是见证人,你得给我们做主!” “做主?”周主任笑:“那是肯定的!” 她回头就问林场领导:“赔偿金除外,还有个每月的伤残补贴对吧?” 领导点头:“每月三块钱十斤粮食。” “成!麻烦您这边给算算,加一块有多少。这一百块从这补贴里出,啥时候到一百块了,林场这边就不用再给这个补贴了。”周主任笑呵呵的道:“这也是周亮的意思,他好了,就不想再给林场加负担了。”可人毕竟是工伤,林场赔这一百块是应当应份的。 “啥?”林场领导这回是真吓一跳。 周主任就拍拍林星火的肩膀:“这位林大夫给治好的,周亮现在都自己坐起来了,再养一冬,明年开春还是个好小伙!” 林星火点点头,背后筐子里的兔狲捞出个鹌鹑蛋大的球罐儿,爬出箩筐,可乖可乖的衔着放进她手里。 “……”以为得动手的林星火本来没想着在这种场合推销自己的膏丸子,这会儿也只得把木罐递给了林场领导,老支书可热情的对人家说:“这是我们大队成药坊出的药膏子,治跌打扭伤再好不过,你们试试,用得好了再来咱们大队说话。” 林场领导一言难尽的看着手里这丁点大的药罐儿,有心说不用,可人家这小大夫可是治好了周亮! “行……吧,行!” 周家爹娘这时才反应过来,顾不得周亮好了的事,先说从补贴里出一百块不行!这补贴本就是老周头去领的,这就是他的呀。这会儿知道周主任不跟他们一条心了,欺软怕硬的俩人不敢对她咋样,只抓着领导要他给林场家属做主。 林场领导沉着脸:“啥林场家属?周缸子犯事被抓了,他得坐牢不说,咱林场还有处分呢。现在我就宣布,周缸子被开除了!开除的工作没法接班!”啥叫工作姓周?传出去好似周家人多受林场待见似的。 周主任笑盈盈的提醒:“不是林场的家属,这家属福利房院就不能批给住了吧?” 领导忙说:“对!小何啊,你带两个保卫科的同志照管一下这边,三天内得把房子空出来。正巧新来的医生实习了半年,也该给人家分住处了。” 转过头,还恭维周主任:“在放马集公社培训出来的这批卫生员可真不错,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公社给咱林场输送人才嘞。”他把话头引到林星火身上:“林大夫是家传?” 林星火就笑:“我也是上一批赤脚医生培训出来的学员。” “噢哟,好好好!”林场领导都不知道说啥好了,咋一个培训班里的学员,人家就能看好市医院都看不好的周亮,自己这边分来的治个外伤就吓得吱哇乱叫。 林警这边迁移户口还需魏腊月亲自来一趟,毕竟不止户口的事,还牵扯到给周缸子两个定罪的问题,需得她来做个记录。 保卫科科长声音洪亮的保证:“只管让魏同志来,咱们保管没人能在林场寻她的事!” 老支书看向小仙姑一眼,笑笑没说话。 林星火摸着辫梢,温和的表示:“我们大队养了好些蜜蜂,都够给不咸屯人人分上几只了。但凡出外,大家伙都习惯带上这小家伙。” “咳!”老支书装模作样的咳嗦一声,摸摸自己的帽檐,所有人才发现他那顶工帽下沿也藏着一只呢。 周主任心里暗暗啧了声,好家伙,今儿来一趟林场,这俩人给办下了多少事? 周亮断绝书、户口是明面上的,小林大夫这身本事和啥成药房是次两件,没成想末了末了他们还弄了这一出——以后谁还敢招惹欺负不咸屯出来的人? 不说女娃们立刻就安全不少,只那些跑老远送销不咸山松酒的大老爷们就能踏实不少!不咸山松酒名头越来越大,那拦路抢酒的可不是没发生过,只不过双方都不敢闹大罢了。 只要不太过分,不咸屯碍着对方是地头蛇也不能把人揪派出所去,不然就是跟人结仇、得罪当地一姓半村人。可等林场的新鲜事跟阵风似的传开了,那不消说敢抢劫的人就少了,一旦被蜇了,这水泡可就是明晃晃的证据,不咸屯的人袖着手,就保管让这人自己在乡里抬不起头来。 这样还不会把人给得罪死了…… 哪里就只办下了这几件事?周主任不了解林星火的本事,临走时,林星火筐里掉出来个灰不溜丢的长条状小动物,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就蹿没影了。 把黑貂动静看的一清二楚的林修士和狲:就算魏腊月不带金环蜂,她们也担保周家抽出不空来找麻烦。 路上,周主任还主动跟林星火订了药:“我有好些老战友都带着老伤,刮点风下点雨那骨头疼的就受不了。” 回到屯子,老支书还美呢,周主任这一次要的量,就能去一半成药房的库存。他还跟林星火商量,让她先多炼点儿,估摸着后头林场也得来人买药。 但还等林场试用出好处来,魏腊月只回去迁了一趟户口,就给不咸屯弄来了吓人的大单子——这姑娘挨个拜访了给周亮看过病的大夫,从驻林场的老大夫,到附近兵团的大夫,再到县里、市里……她拿着林星火的药膏子送了一圈,这些懂行的人听说林星火把周亮治好了,当即都愿意试试药膏子的效果,他们呆的地方可不缺病患。这不嘛,就没一个走空的,各个都付了定钱,一个还比一个要的量大。 “主要还是您的药好。”魏腊月笑的腼腆:“周亮伤的重,给他看病的都是医院里说话管用的大夫,人家一看这药,事情也就好办了。” “还有几个地方要松酒的。”魏腊月说:“离得太远,咱自己给送不方便。我跟林场火车站说好了,他们帮忙捎带,咱每月按捎带的量给他们算钱。车站的意思是这钱用松酒抵了,他们夜里巡逻的工作人员也需要吃口酒暖身——正巧松酒不上头也不易醉,喝一口能缓和半天。” 这就是个敢做敢拿主意的绝好的业务员呐! 不只林星火,连老支书、王胡子等人的眼神都亮了,尤其王胡子岑大柱这些跑过业务的,可是知道这一下子把单子拿下来有多不容易。 像他们,仗着松酒好,受罪遭难也就那样了,别的集体作坊里的业务员才真是难做呢:好些供销社和单位一听是乡下小作坊生产的东西,看不都看就给轰出来了。要不说农民想赚钱难呢。 可叫魏小妹这轻飘飘的一弄,大家都怀疑是不是那么难,还是咱的本事不到家? 魏腊月还看林星火:“姑,我之前听我奶奶说您在自留地种了笃柿,收获的老好了。要是自己吃不了,我也帮您卖了吧?都不用走远,县里好几个厂都愿意要呢。”为了给金环蜂提供蜜源,林星火把培育灵气笃柿过程中养出来的笃柿苗给种在山居前的自留地里了,虽然这些笃柿苗没能成灵种,但它们长得比灵苗还旺盛,结出的果子确实消化不了——屯里人不会白要林星火的果子,再说西山坡上也有野生的笃柿,过阵子采秋的时候也能采不少。 林星火……正准备去黑市销货的林星火麻爪了,这姑娘,真是不一般!, 41第四十一章 (双更合一) 不光魏腊月不一般, 不咸屯的女人们都挺不一般的。 尤其一手养出三个为国捐躯的儿子和魏腊月这个孙女的魏奶奶。 之前周亮为了不连累魏腊月,不是求林场领导批准两人离婚了吗?小两口不离不弃的,把户口迁回不咸屯之后自然是要复婚的。魏奶奶就说, 得办婚礼,大大方方、郑重其事的办婚礼! 九月末的一天, 趁收完红薯和甜菜、还没收棉花的空档,这婚事就操办起来了。 这时候也不兴坐轿迎亲啥的, 就是用车把新娘子接到家来就成,驴车牛车啥的不掉分,自行车更长面些。可人魏腊月坐的车是比马还高还大还气派的驼鹿拉的, 别说自家屯子里,就是别村都有来瞧稀罕的。 能从民兵队守着的村口进来, 自然都是社员们沾亲的旧顾, 看的眼珠子都快兜不住了, 有那精明的就缠着说话管用的乡老们打听,问咋能让这大家伙这么听话?这比黄牛还有劲的大牲口谁不眼馋。 老支书他们咋说, 也不能说这是小仙姑家的那个山猫鹿倌儿训的吧?从春种到现在, 他们也算看明白了, 小仙姑整日背着抱着的山猫可不是啥简单阿物,那是老虎都得叫大哥的小仙兽啊! 这话说出去犯忌讳, 于是乡老们张嘴就编了个瞎话:“嗐!还不是我们小林姑有本事么,她救了人家的崽儿——驼鹿这东西, 一年一胎,一胎顶多两个仔, 小林姑一下子救了好几只呢,那就是整个鹿群的恩人!你们想想,这是不是好人有好报?” 有祖上是猎户的不信:“驼鹿孤着呢, 就算一个鹿群的鹿,除了要崽的时候,一年到头都是一只鹿自个呆着——叔,咱不是有啥能驯这大家伙的法子吧?” 当然有法子,可告诉你能信?老饲养员黄三伯就说:“你也知道这大伙计连狼都不怕,咱能有啥法子驯人家?它们不住牲畜院,咱从来也没关过,都是任来去的,你说说你们大队训的好驴敢这么放开么?每天夜了的时候驼鹿自个儿就溜溜达达往南山去了。” “驼鹿性子孤也有鹿群,下山来的可不是固定几只,都是轮着来的。这些大家伙是想来就来,来了也愿意帮点忙。我们屯比别的地方多啥呀,不就是他林姑救过鹿吗?”黄三伯睨了那心思多的亲戚一眼:“但咱们屯也不敢亏着鹿伙计,别的不管说,那嫩叶呀、水泡子里的眼子菜可没少给弄。”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干瘦有劲的大手往人身上一拍:“对啦!这驼鹿有个习性,你们可以学一学,没准有用呢?” 那人忍着疼忙追问。 黄三伯就说:“咱们这边的驼鹿啊,每年春秋两季爱往碱厂舔盐!自从这群大家伙时不时过来之后,咱们大队的支出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盐啊,从供销社里买了好盐任它们舔去。” 支着耳朵的别村的人都撇嘴,这是啥好办法?哪个生产队有那钱给驼鹿买盐吃,人吃的饭都不舍得放盐呢。谁不知道不咸屯现在抖起来了,那个不咸山松酒据说市百货大楼都来拿货哩。 乡老们冷眼看着,有那想得远就提醒说:“驼鹿的脾气可不小!你们在咱们屯看着它温驯,山里遇上了可别冒冒失失靠上去,不然顶一下踢一下,巧不巧的会要命!” 黄三伯还给补充了下:“万一真激怒了,千万别跑,也别跟它干仗,会唱山歌的你就哼点舒缓的调子,不会唱的就安生别动,让其他人离得远远地吸引驼鹿注意力。” 给鹿唱歌,这话听着多不靠谱,乐的这些人哈哈大笑。可其实真就是个好法子,屯子里连几岁的娃儿都被大人拎着耳朵嘱咐过。这是林星火怕乡亲们习惯了兔狲的这支小弟,遇到别的驼鹿也以为它们亲人呢,那可就真是把命不当回事,擎等着激怒这些大家伙呢。 看过驼鹿车拉着小两口绕着屯子转了一圈,这些人也就散了,各找各的亲戚家去吃饭。即便是屯子里的老乡们,真正来魏家坐席的也是少数,能去的都是十分亲近的人。现在结婚可不兴大办,公家单位上都不吃席,只开个茶话会就了事了,反倒是乡下,还能开几桌。 对领袖像鞠躬,这就能开席了。 林星火被人连拉带推,给摁在首席上了。跟前的桌面上,还比别人多了个粗陶碟子,魏奶奶就说:“我看见大花猫了,别饿着它。”反正大家伙都见过小仙姑和猫喝一碗水了,小仙姑注意的很,向来不会让猫动别人的碗筷。再说乡下地头,这猫真可能比人还干净。 兔狲的耳朵都往后贴脑门上了,谁是大花猫!它,堂堂妖修,咋就成了花猫了? “花花,花花?”魏奶奶还唤呢。 兔狲呲溜一下跑没影了,林星火笑的肚子疼。 魏腊月和周亮去后屋给爹和叔叔的军功章鞠过躬后,便大大方方的也入了席。 周亮行动还不大利索,还得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但他方才鞠躬的实诚劲儿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会子也就一十出头的小伙子对着老支书和林星火道:“没了那个家,我还有奶奶和腊月。您一位和不咸屯的乡亲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请大伙看着,但凡我有一点对不住腊月对不住屯子的,只管用大棒子教训……” 五桌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他这是把自己的位子摆到了最低。 魏奶奶笑着拍拍他,跟大家说:“大家可不兴误会,我们腊月是嫁人,不是招赘!咱们家周亮堂堂正正顶门立户,以后有了娃儿,不管几个,那都姓周!”又当众把周亮的体面给扶了起来。 小两口都意外极了,显然魏奶奶先前没跟他们商量。但这话一出,男人们对周亮的态度就更自然了,当即就有叔伯大爷在桌上给周亮吓唬:“你小子可得好好对我们腊月,不然小心老子捶你!” 赘婿那和儿媳一样,叔伯们不能直接教训。可女婿就不同了,新娘子这边的亲戚是能先给个下马威的,这也是惯例。如果周亮还是外村的人,那下马威就不能给的这么明显,毕竟女婿是丈母娘家娇客。可这以后就是一个屯的人,关系亲着呢,就不用讲究了。越直白还就越显得亲近,没见周亮感激的眼眶都红了么。 林星火心里就暗想:这人情世故的水可真深呐,反正她是摆弄不清楚了。 摆弄不清就不摆弄了呗,在乡亲们的心里,林星火本来也和年纪相仿的闺女们不同,她可是大伙儿的“姑”!不管是刚下山时的超然物外,还是现在成了屯子说话最管用的两人之一,从没人敢把她拉入乡间复杂人情的条条框框里头去。 金招娣的娘家妈倒是想过,但被金招娣一杆子就给打了回去,现在不咸屯有好大夫的名声都传到城里去,她再是爱林星火那标致的相貌,也知道自家到现在还抱着人家盖房剩下的烂砖头不放手的儿子是万万配不上的。 她能在席上,是因着秋收后不少人家要翻修房子或者直接盖新房,金招娣的爹就是窑上的,还有她兄弟,今年夏天也进砖厂干活了。各家要的数量零碎不同,她就借着看闺女特地过来问清楚的,魏奶奶听说了,专门给请来吃席。 庄稼可不是从地里收下来就完事了的,后面的活还多着呢,全屯也就这一一日的功夫稍微缓口气。是以席散了之后,进出魏家的人仍旧络绎不绝,这是魏奶奶让吃席的人带的话,让要砖的都往她这里来,省的各自去金招娣家去说再漏了谁,毕竟金招娣和她妈都不识字,王胡子在民兵队不得闲。 自家屯子的心全在抢收上,那小道消息可比金招娣的妈知道的少多了。月中魏腊月的事发生后,大家就不知道周家后头如何了。 眼见周亮回房养病去了,这王胡子的丈母娘就绘声绘色的给学:“也是报应!跟咱女婿断了关系的那家,死皮赖脸的不肯从林场搬走哇,一家子女人往地上一躺,但凡谁敢拉她们,就闷头直接往人家怀里顶,可把人保卫科的同志难为死了。结果咋地?林场伐木队捅了山上的野耗子窝,好些耗子都往山下跑,别人家听说了就赶紧把吃的用的藏起来,一天到晚的堵耗子洞,就怕家当被这些贼给糟践了,他家却不知道这消息!” “一是人缘坏透了,没人愿意提醒;一么,全家都把功夫用在跟保卫科拉锯上了,没一个人把广播放心上的。这下可好,耗子过境,啥啥不留!老周头藏在泥地洞的钱全被耗子扒出来嗑了!他倒是聪明,用油纸给这钱包的严严实实,还费心思掏空了截木头藏油纸包,这是打着哪天露出来人家也发现不了的主意。确实没人发现,那些个吸他血的亲戚可没少趁乱想翻出他的老底儿,都没成功——人找不着,耗子能找着呐!” 她笑的嘎嘎的:“听说老周头包钱的油纸原来是包桃酥用的,这老家伙,可没少享儿子的福,大儿有事了就把脸一抹不认人了,这就是遭报应了!” “钱碎的呀,只留下了点渣渣,他们家还捧着碎渣渣找到县人民银行。就剩那点渣,人家银行能咋办?一家子哭着回来的时候,林场早趁这机会帮他们把家当全给搬到了大门外,这伙子连林场大门都进不去,这才是真炸锅呢。不过这回是他们自个儿窝里斗上了,那些孝顺侄亲们也不装了,反正都是回村里去,谁家没几间破房子,哪儿还用奉承这两个老糊涂蛋!” 金招娣她娘咂咂嘴,最后来了句:“看他们抢家当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才是一家子,跟咱女婿可真不一样。” 谁是你女婿?几个女人都转脸看她:“你还去看热闹啦?” “嗐,就是凑巧了!我跟着招娣她爹去放马集送砖头,正巧遇上他们家打架嘞,为的是一个四开门红漆的大衣柜!这衣柜本来是老两口的,结果他侄媳妇说她男人因为这老两口的教唆给抓去吃牢饭了,这东西就得赔给她。” 魏腊月誊抄砖头数额的手就顿了顿,这个衣柜是她和周亮定亲后,周亮带着她选的木头,然后亲手一点点做出来的,为这个,他还坐火车去了趟省城的百货公司。她那天几乎把家具都劈了,也没舍得劈这个衣柜。 “那木料真是好!”金招娣她娘还感叹呢,魏腊月就想起了别的事,把脸转向林星火:“姑,有件事我忘了说。” 林星火正在纸上写写画画,估算自留地和山谷的产量,她一边写着别人看不懂的数字,一边听金家大娘说话,想着黑貂这差事办的越来越老到了,回去得给它奖励。 听到魏腊月叫自己,她把笔搁下,问什么事。魏腊月自从知道魏春凤姐弟现在帮着林星火做事之后,就自个找了过来,表明自己也想跟姑学着做点事儿,这姑娘既稳当又有股子勇往直前的劲儿,直接跟林星火说:“为着我爸和两个叔叔,我在生产队上工时大家都照顾我,分的都是轻省活,记的是全劳力的十分。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没数。就是因为这个,当初我才外嫁的。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以后周亮好了让他去赚工分,我想跟着给您帮忙,这样我自己自在,我奶心里也安。” 林星火当时就答应了,她是真需要一个销售帮手。这摊子越铺越大,而且她还想把不咸屯打造成一个特级供应基地:等以后形势变好、经济飞速发展的时候,乡亲们既不用坐困愁城,也不必为了能赚钱而背井离乡。不咸屯是偏远,可只要它出产的每一样东西的品质都是顶尖的,那就不怕赚不到钱。但在打出名声、形成规模之前,她急需一个销售和统筹的好助手,魏腊月就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而且林修士还有一个更大的野望:当这片土地上的灵植灵兽足够多的时候,是不是能够进化演变成一块灵地?她听兔狲讲过它传承记忆里上古妖族建造族地的事情,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那些传说中的神兽所在之地,即便它什么都不做,其本身的气息和灵力就能很容易的将此地变成一方灵地,继而生出无数天材地宝,成为一族繁衍宝地。林星火没那种本事,但她觉得兴许能量变引发质变…… “姑,周亮出的这次事故不仅他受伤,只是他伤的最重。除他之外,还有一十多个不同岗位、当时所处地点也不同的工人受了伤,可见这次事故多大!”魏腊月抿了抿唇:“周亮受伤后,好些认识不认识的工友看探望,我才打听出了事故的缘由。” “不是说之前暴雨导致的山洪么?”金招娣她娘眼睛亮亮的插嘴。 一直半阖着眼和魏奶奶歪在北炕上听她们说话的黄大娘也看过来。 魏腊月点头:“是大雨引发的山洪,但不全是。” 她拿过写废了的一张纸,在反面画了些山头,圈出一部分道:“这儿、这儿、还有这一大片的林子砍光后,没有补种。林场太大了,时间也太久,原本还是资本家产业的时候就在那里伐木头了,不少山头远看还行,近看的时候那树都是稀拉拉的不成林子,可也好歹也是补种过的,但咱就是没想到里边竟然藏着大片没补种树苗的地方。” “我刚嫁过去的时候就觉得那边没咱大队环境好,一到春天刮下来的都是土,周亮那时就说过这是砍伐过度造成的,他还在内部刊物上发过文章,分析滥砍滥伐可能会造成的恶果——我也没想到,恶果这么快:山上存不住水了,不过两日的大雨就引发了山洪。而且山洪虽只这一回,但每次下雨后山溪就浑的厉害,水流也大的立不住脚。你说再这么下去,那……” 林星火拿过那张纸:“今年是山洪,明年就可能是泥石流、山体滑坡。” 金招娣的娘听见这话吓得脸都白了,林场周围那一圈可有不少村落,且地势都在下头,要是林场哪个地方塌了,一死就得一屯人。 “可这公家的事,咱能有啥法子?”招娣娘这参与积极性还挺高。 的确没啥好法子,魏腊月就说:“我当时听说后就跟去看周亮的林场领导反应了,他的领导保证会把事故原因写清楚送上去。林场其实也为难,咱三市林场其实是好几个区域合并成的,上面还有总厂管着,有的区为了效益就是不补种或是补种苗不足,人家还是总厂的生产标兵——但这后果就不知道谁来受了。周亮现在能坐一会了,他要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一篇稿子寄给总厂,希望能有点用吧。” “我是看见姑您在自留地里插了好些红豆杉,还都活了,我就想着您怕是想补哪里的树苗,就想着跟您说说这事。”她道:“您补苗的时候叫上我,我给您打下手!” “啥是红豆杉?”金大娘又问。 林星火只得解释一句:“就是赤柏松。”金大娘一听,哎呦了一句,这可是好木材,那里头桔红色的心还能榨颜料呢。 “是咱大队哪个地方给挖秃了吗?”魏腊月有点紧张,她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生怕不咸屯也跟林场似的自个儿把自家地方给糟蹋了。 这还是西山上的金环蜂寻找蜜源时发现的秃坡,为了绕开那片地方,去秃坡另一边采蜜的金环蜂群飞回来后就累得趴在树枝上了,这才引起林星火的注意,往那边一探查,才发现不仅树给砍光了,灌木杂草什么的也被烧了—— “就是西山另一边的梁子沟大队,先把树砍了分了,又把剩下的烧成草木灰肥地了。我跟老支书和大队长说过了,秋后咱们大队就找他们说道这事。” 老支书当初‘栽’界碑,把西山囊括进一多半,剩下的小半拉就归了后迁移过来的梁子沟。梁子沟那侧的山沟壑特别多,地形复杂不好走,不管是山木还是野果子都比不上不咸屯这边的丰富,每年采秋的时候梁子沟大队总会骂这边大队。 “梁子沟干事忒不地道!”金大娘骂道:“咋能这么干?咱们都是靠山吃山的人,他们咋敢把山往秃了烧?” 黄大娘和魏奶奶也气的不行,黄大娘就想起她原来的老村了:“当初黄屯发尸瘟,就是这闹得!” 她气儿子没跟她提,不然她能带着屯里所有干不了重活的老娘们上梁子沟骂街去。 魏奶奶拉住她:“你看你,就是怕你这样,大壮才没敢跟你说!” 林星火也劝:“大队长气的不得了,要不是秋收更要紧,咱们早就要说法了。” 兔狲从外面跑进来,林星火一把给接到怀里揽着,边还转移黄大娘的注意力:“大娘,黄屯闹尸瘟跟烧山有啥关系?” 黄大娘就把几十年前的旧事告诉给大家听。 原来的黄屯穷啊,跟不咸屯这些依山而建的村落不同,它就是山上,后头紧挨着的就是深山老林子。黄屯的人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山民,无论南北,山民在哪里都格外穷困艰难些。黄屯这个村子的年头也不长,本来是一些躲避战乱的人逃到这里落脚的,后来山民们靠着山珍换点钱过日子,起房子生儿育女,这样也就渐渐成了个屯子,好歹安安生生的过了三十来年。 可就在一十五年前,刚土改完,有山民在往粱山上捡到颗金珠子。事情坏就从这里坏的。 黄大娘比划:“那座山不高,但雪很厚。附近的人叫它‘魍魉山’,还有叫‘黄粱山’的,你们听听这名,又是魑魅魍魉,又是黄粱美梦的,能是啥好地方?但真打听起来谁也不知道这山上发生过啥事,反正打我小时候,爹娘就说不让挨近那山,我们兄弟姐妹哪天往那山的方向跑的多了,都得挨烧火棍。” 捡金珠子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采山珍的山民路过往粱山的时候,一个崴了脚的山民走不动,非得歇歇不可,别人劝他不听,还让大家怕了先走,就是老虎来了他也得歇会儿。他们这伙人捡蘑菇时就起了口角,当即其他人就往下走,这人边靠在树下歇脚边扒树皮撒气。 走的那些人也不敢真把他扔下,不过是想离远点,不料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崴脚这人叫了一声。山民们忙回头去看,倒是没看见老虎,但这人手里攥着的东西可是明晃晃的,他还刚从嘴里拿出来——是金子呐! 得了金珠子的山民自己叫破了,没法子,他就说是树皮里掉出来的。大伙连树都推倒了,还是没找到其他的金子,但所有人包括黄屯里的山民心里都火热。因为这金珠子上面有印记,而且那棵树有些年头了,藏金珠的地方有个陈年的口子,像是很多年前被斧子劈过的。于是就有个比较可能的推测:许是哪个旧社会的大户人家在这座山上藏过财宝,所以才会砍树;那得有多少金银呐,这才能把指肚大小的金珠子给掉了! 山民心里,这往粱山瞬间就变成了金山银山,很多人都信誓旦旦的说往粱山那吓人的名声就是藏财宝的人家放出去的,不然为啥真追究起来却说不出个吓人事。 “黄执信也就是先一步和戏子私奔了,不然他要知道,保准是最先想到‘烧山’这阴损主意的人!”黄大娘提起前夫,满脸不屑的道。 “那时候人都疯了,实在也是穷怕了。多少人上往粱山都没寻到金子,屯里说得上话的人就商量说烧山。当时还有一些人不同意的,但拗不过大多数人的意思。结果就选了个没风的日子,把山烧了。” 黄大娘满眼的复杂:“那山上的雪盖子特别厚,说烧山那也只把下边几十米给烧出来了——金子没找着,雪化的地方显出来好些尸体!” “看衣服样式那得好些年前的了,都是被人杀了的,男女老少都有!有划脖子的、有被石头砸死的……好像几伙人一起动手干的。最奇怪的是这些人除了致命的伤处都没有啥反抗挣扎的痕迹,屯里的人当场就给吓懵了,一个跑,所有人就都跟着往回跑。” “要是点一把火就地给烧了,兴许也不会有后来的惨事。”黄大娘叹口气:“后头一段日子都没人敢往那山上去,但渐渐就有人高烧不退,腹泻吐血……惊动了乡里,后来县里也特别重视,就安排了好大夫到屯里来给治病。大夫和民兵调查时发现有往粱山上的尸水混着雪水流下来,污染了黄屯的一条溪水。” “反正吃过那条溪水的人都死了,救都来不及。因着这,那地方没人再敢住下去,黄屯就破村了,剩下的人户都打散重分了。”黄大娘最后说:“烧山呐!山民祖祖辈辈的规矩就是敬山,为着颗金珠子大家就忘了这话了,都敢烧山了,那啥报应也都是该的。” 林星火都听入了神,她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正努力想要抓住。 金大娘咽口唾沫:“那些尸体呐?咋处理的,还是那么摆着?你不是说死了很多年吗,咋、咋还能作怪?”怕不是冤魂报仇的吧? 金招娣的娘往林星火身边蹭的动作特别明显,魏奶奶赶紧让她小声点,屯里还有外人,叫人听去这样封建迷信的话还得了。 “不是!”黄大娘安慰她:“县里去的人说那些人死了都得上百年了,就是让雪给冻上了,才没化成骨头。露出来后很快就烂了,也就是因为烂了才传播的尸瘟。你别怕,黄屯的传言是挺吓人,其实还有不少人都没事,出事的是喝那条溪水的人。” 但黄大娘掩下没说的是,当初主张烧山的都是屯里得势的人家,这些人的家多数都造在容易取水的好地方,就是那条小溪边,所以这些人基本都死在那场瘟疫里,反倒是被挤到边角、吃水要从另一条大河里挑的人家大多没事。金大娘也不敢说没有报应在里头。 “死了上百年?”林星火把兔狲乱动的爪子握在手里,跟金大娘确认。 “没错儿,人家公安都来看过。”她唏嘘道:“应该也是个小村子,公安说大概齐是遭了土匪给灭村了,可怜呐,这么多年压在雪下头。” “那金珠子?”魏腊月觉得不对:“这村子很富?” 招娣娘那小眼神又有了点精神。 黄大娘就笑:“穷,比黄屯还穷呢,别说金子了,连家当都没有,就跟从别处被赶到那山上似的。察看的公安同志都疑惑呢,说这么个小穷村子,土匪杀他们干嘛?兴许土匪倒是伙富得流油的,不然也不会落了颗金珠子在那里。” “但这都是百十年前的事了,迁村重组后也就算了。” 林星火突然问:“大娘,你们那边发生过雪崩吗?” 黄大娘摇摇头:“那倒没有,黄屯周围的山不高,也不算太大,积雪滑下来也埋不了屯子。但这一圈山坡外可就是不一定了,像往粱山和它附近的一座横粱山的雪盖子那么厚,都是从高山上滚下来的雪压的。只要山陡又稠密的地方,雪崩是惯常有的,但没人住的地方,也碍不着啥事儿。” 确实,山区雪厚的地方常见雪崩,多是积雪过厚,山壁挂不住了,自然而然就滚下去了。 所以林星火查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找到金家压胜玄狐心脏的祖坟所在地。无他,有怀疑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不咸山林立的每一座山头都有可能是。 但今天,林星火觉得自己可能找着了。, 42第四十二章 (双更合一) 不过金珠子出现在那里是有点奇怪, 林星火想。 想不明白的事先放一边,直接去一趟往粱山也许就能弄清楚。 在确认猜想的那一刻起,林星火就一分钟都不想等了, 找了个理由辞别众人,她迅速离开了魏奶奶家。 还想与她亲近亲近的招娣妈有些舍不得:“咋就走了嘛?”咱们再聊会儿。 魏腊月若有所思的看看掀起又落下的门帘,大队图书室里春凤姐收罗记录的那些各地旧闻,里面有不少与雪崩相关,怕也是帮小仙姑寻找的吧? 黄大娘拍拍自己的嘴,伸着脖子瞅窗户外林星火的背影:“我这嘴啊, 今儿咋忘了把门,好端端说这个干啥?”大喜的日子提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惨事, 不仅冲撞了腊月,还引出了小仙姑的心病。 “大娘,这有啥, 还是我先开的头。”腊月不在意这个,她又不是那脸嫩的大闺女:“咱娘儿们啥话不能说?”看黄大娘的神色好像知道什么, 刚想问,她又看了金招娣的娘一眼,把话咽了回去。 招娣娘可没把自己当外人, 对于这种八卦新鲜事,人家的脑筋都好使了, 只听她问:“林大夫咋这么关心雪崩啥的,还追着问?我看你一说,她脸色就不咋对, 这还急急忙忙走了,是有个啥说头在里头?” 黄大娘摆摆手,有些心疼的说:“小林是不咸观老恩人捡到的, 她原籍可是京市人呐!听说父母是首都文物局的啥考古学员,当年要修什么山志和地方志,往下派遣了很多有文化的年轻人……南边的人哪儿想的到咱这边的冬天是啥样,反正就是出去走访后就没回去,这么多年也没找着,大家都猜测是给埋到哪个山沟沟的雪里了。” 这件事年轻点可能没印象,但像招娣娘这种好事的中年妇女就还有印象,黄大娘一说她就想起来了:“对对对,那个时候各个公社还摊任务来,要找三四个京市口音的年轻人。那时候年景不好,下一顿口粮都不知道在哪呢,谁有这闲心找啥外地人……” 招娣娘一不小心把真心话秃噜了出来,赶忙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那林大夫咋活下来的?莲花峰上的那位就没找着她爹娘?” “叫母狼叼走当崽子了吧,反正老恩人是在狼窝里找着的这孩子。可狼也不会说话,那又是条失了崽子的独狼,谁知道它在哪刨出来的娃娃?”黄大娘揣测道,自动补全了不咸观老师祖给林星火安的身世,连带着还把林星火关心雪崩的事情给联系到一起了:“看小林这样儿,估计埋雪窝里的事八.九不离十。” 不咸观老仙姑花了三年时间治好了黄大娘的病根,她自来不避讳的,一家子都与老仙姑亲近的很,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比别人可信的多。 “‘狼娃’呀,从来只听说过,这可真叫我碰见一个!”招娣娘兴奋的很:“怪不得人林大夫这么不一样!”说不准就是因为她给狼叼走了,她父母追进山里才没了呢,不是说这样有本事的人生来就得缺一样,林大夫恐怕就缺在亲缘上了。招娣娘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个猜测,个个她都觉的在理,家去后这新话头说都说不尽,专门来这一趟可算没白来! 身世又添一笔“狼孩”的林星火站在山居后门处眺望白雾笼罩的莲花峰,兔狲用尾巴卷住她的脚腕:“这就走?” 林星火收回目光,挨个撸一撸撒娇要跟的狐狸崽的头,把它们往大老虎身边推推:“都听话,帮我们看家。” 兔狲前爪一踏地面,地底下很快隆起一条土龙,将四只一齐送到了山坳镜湖边新搭的木屋里去。木屋周围灵光湛湛,显然已经布下了阵法。林星火站在崖边,又取出十几块刻满云箓的木符一抛,木符便如流星坠海,各自飞往不同方向,楔进山石里,登时山谷上方就是一亮,如同一张光网将山坳整个罩在里头。 这时林星火才放心:“走吧。”山居防御齐全,但不如山谷宽阔,林星火之前怕小动物们住在山居里不舒坦,这才费力在镜湖旁造了个木屋,也是保护灵莲的意思。现在又用防御阵封了山坳,家里几小的安全应当是无碍了。 蜷缩在灌木杂草里的臭兰叶片抽搐,朝着灵莲摆出的花朵姿势都维持不了——自从那只讨嫌猫先一步进阶后,臭兰就时时担心被发现,之后人类造房时还被迫又搬了一次家,不仅伤根又断了一根,还离它的梦中情莲更远了。它本来已经打算先回老巢去,等进了阶再溜回来不迟。臭兰只是恋恋不舍挪动的慢了点儿,不成想,这就被囫囵个扣在里面了? 仗着自己的修为比这山坳里所有灵兽都高,臭兰奓着胆子伸长细叶,碰了碰谷口刚才光线亮过的地方。“滋啦”,电光陡然炸起,一股焦臭味传出。臭兰赶忙心虚的把焦黑的叶子尖儿扔到一丛开的正好的松果菊里。 “嘤嘤”听到动静的狐狸崽儿们找了过来,却没找到是什么发出了声音,但小狐狸显然不在意,这山谷有水有花,有石头有动物,就没个安静的时候。它们寻声找过来,纯粹是扑腾着玩耍。 爱扑猎物的狐二丁宝从草丛里衔出一条长长长的叶子,惊奇的在叶子上跳来跳去,狐大一巴掌把妹妹拍进野花丛,自己扒拉着叶子,不多时就从野草里薅出一个炸蓬蓬的草团子。狐二狐三撒欢似的跑过来追这草团子,你给我一爪我给你一爪似的拍着草团子往前滚。狐大不屑的舔舔爪子,扑住跟着草团向前的叶子尾端,草球被扯住,两只推草球的狐狸崽儿顿时摔成一堆。狐二狐三咧着小牙齿咬住草球,跟大姐玩起来拔河…… * 往粱山距离不咸屯大约有几十里地,这对林星火不算什么,但往粱山所在山脉不属于不咸山,它在不咸屯的北边,是东金山的分支,这片山林对于林星火和兔狲来说,都是陌生的,是以一人一狲行进的稍慢。 且不说林星火翻山越岭几乎走的直线,就是再谨慎,这点距离也不过用了个把小时,找到往粱山的时候正是下半晌阳光最暖的时候。 往粱山顶上白雪皑皑,若不是半截腰还残存着几株熏烧的焦黑的树还立着,只怕他们也不敢肯定这儿就是那处所在。 “山气不大对。”兔狲道,它对环境气息更敏锐。 林星火手一翻取出一张破邪符,符纸微微晃了晃,骤然无火自燃:“阴气太盛。”阴盛阳衰,一座山居然失去了阴阳平衡。 “你躲远些,我把源头翻出来!”兔狲说着就要往雪地上跳。 林星火一把揽回来,啪.啪.啪往它身上连拍了十数张凝神、护身、破邪等等种类的符箓,兔狲无奈的用尾巴卷住威力最大的那块木符,挣扎着往地上一跳。 “扑通!”天生腿短的兔狲一头栽进雪窝里连脑袋瓜都露不出来。 “……”本来心情沉重的林星火和原本肃穆的气氛。 雪埋住的兔狲僵了一瞬,雪地里突然拱出一根土柱,将耳朵后压的兔狲供上高台。 往粱山上凄凉的小北风似乎都停滞了一下,继而在羞恼的狲大爷超常发挥的土龙术中咆哮怒号。 轰隆隆的土龙震塌积雪,翻滚着将多年前草草掩埋的旧日血债重现于天日下。 腐朽破败的尸骨上还挂着尚未烂完的衣裳。林星火用符纸包着捡起一只锈迹斑斑的凿子:“木工的工具?” 细勘之后林星火发现这些尸骨至少有十数具的颅骨上都有符合这只凿子的裂口,竟然是遭人活凿脑壳而亡! 屈向锦的母亲曾提起过害死玄狐的七家以一位会压胜之法的老木工为首,那么此处真的是玄狐和男子殒身之处。 林星火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寻摸线索,就听兔狲道:“这是什么?” 一条细细的土龙用脑袋拱起一块黑乎乎的木头质地的物件儿,林星火将将靠近,她身上的驱邪符就自燃化成了灰。 面不改色的重新在身上呼了两张黄符,林星火道:“墨斗。”墨斗往往是匠人炫技之作,由其亲自雕刻制作,是木匠最为重要的工具之一,由此便可追查那位木匠的踪迹: 比那柄沾染了太多人血的凿子要好用。 仇要报,玄狐五脏更要寻回。就算那位金老太爷抢夺老木匠手中的心脏所化宝石的时候将老木匠杀了,但除非老木匠血脉断绝,不然他们踏着血债骗来的那段好得意的日子,必然得由其后人偿还! 再者,林星火所知的仇人仅有金家和老木匠。而金老太爷既然能找到老木匠,金家长房大孙子还不知从谁手里弄到了玄狐头骨,那就说明这七家必然还保有一些联系,顺藤摸瓜,未必不能寻到全部的仇人! 将墨斗收进木盒中,林星火和兔狲几乎筛遍了雪土,终于寻到了指节长的一截红绳——当初困住玄狐、浸满玄狐血的红色参线! 将两只木盒扣上,林星火珍重的取出两块淡红色的木符,硬生生摁进了盒盖木头里。这符是用她灵气蕴生的红豆杉木的心材所制,名为“溯符”,顾名思义,便是溯流穷源、追寻原委,一旦有与匣中物件相关的人和物出现,溯符便会有反应:一则相关越深、反应越大;二则活物比死物引来的效果会更明显。 这类倒溯因果的符箓之难,胜过林星火从前所习所有符术相加,从传承木牌变成书页,林星火专研数月也只勉强成功了这两块木符,第三块迟迟未能制成。是以林星火得小心着用,一旦这两块灵力耗尽,便无备用顶替。 而盛装墨斗、红线,镶嵌木符的匣子用的亦是同一株红豆杉上木头所制,不提溯符,但只这数个木盒就费了大功夫:未打开时浑然一体,循环不歇的灵木灵气即是保护也是枷锁,可让盒内之物一直保持原样多年。 溯源符一镶嵌入木匣之上,符文便如同活了似的在上游走,发出阵阵刺目红光。而装墨斗的木盒上的符文反应要比装红参线的要弱的多。 兔狲和林星火同时道:“是你。”“是我。” 激发溯符的不仅有林星火和这些冤骨,兔狲因与林星火的契约,靠近时竟也会引发一点反应。只是溯符对白骨和兔狲的反应要比林星火弱的多。 到此时,不必再去向不咸观师祖求证,林星火必然就是玄狐和男人的灵胎了。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耗费这么多年才降生。 林星火思忖着,又有点烦恼:“这溯符的效果比指南针还宽泛,要想用它直指仇家那真就做梦了。”毕竟当初的仇人早死了,能找的也不过是他们的后代。恐怕引发的溯符红光还没她自己强。 然后,果真,附近山坡上的古树竟然也能引起溯符反应。怕很快就耗尽了木符灵气,林星火只好把东西放进储物囊中。 本来还想用这东西寻找压胜棺所在之处,没想到这溯符的效果太偏泛,倒不如她们直接推算。 当初那七家炸了一处山崖掩埋痕迹,但后来金老爷重启压胜棺又耗费人力物力将其祖坟又清了出来。林星火和兔狲没用多长时间就在往粱山西北侧找到了一座缺了口的崖壁,这座石峰不仅向往粱山这面倾斜,其上的雪盖也不厚,大约积攒到一定程度就顺着斜坡滑到了往粱山上。 找对了地方,启出压胜棺便不费劲。 尤其一人一狲的境界远不是半吊子的金老爷子能比的。 林星火的藤缠配合兔狲的土龙术,刨人祖坟也不过分分钟事情。 “呵!”林星火看着远比其他棺木要厚重气派的多的压胜棺,不屑的笑了一声:“还真是孝子贤孙。” 打开压胜棺时,九根手臂长的钉子旋着血光朝林星火急射而来,兔狲长尾一荡,噼里啪啦的雷霆直接横扫一片,林星火手中荆棘一甩,沉重的棺盖便如同被轰了一炮似的四分五裂。 林星火曾反复想过棺内是什么情形,但也料想不到如此景象:棺内红色参线密布,棺材里竖着五根黑色长钉,所谓‘活人抱心’的那位金老太爷的嫡亲女儿,早已化为飞灰,细细的粉末在棺盖炸开的瞬间就已飘散,但尤其诡异的是棺材的上顶之处有一根白胖白胖的人参,其根须一部分深入棺木,另一部却裸露在空气中。 “那是……”林星火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当年金老太爷不仅把亲闺女钉在了棺材里,还在她的头顶种了颗人参? 狐颅环抱妖丹从林星火心口处飞了出来,悬停在棺材上方,林星火脑袋嗡嗡响,油然而生一种似憎恨厌恶又似想念亲切的感觉。 于此同时,棺内红线最密集之处,一个东西不断试图冲出,撞击的棺底咚咚声不断。 随着红线扯动,白胖鲜灵的人参散发出馥郁的参香,蔓延到棺木旁的松树时,松针肉眼可见的变得极为青翠,树皮油光滑亮,树下甚至冒出了点点绿芽儿,简直如同春神降世。 林星火和兔狲两个却早已用灵气和符箓撑起了屏障。林星火把狐颅抱在怀中,当机立断道:“劈它!” 兔狲反倒有点犹豫,它可不是舍不得那恶心的参,而是怕劈到了玄狐心脏,狲的小眼神瞟了一眼雪白的狐颅,这可是它人类的亲娘! “劈!” 狲的毛尾巴往背上一搓,召出拳头大小个深紫色雷球,想了想,先揪下一点直直往人参上丢,那一直安安静静装成无上珍品的人参参须蓦的暴起,缠绕住雷球后齐根而断——对付精怪一向无往不利的兔狲绝招竟然被一根人参挡了下来。 兔狲的毛都炸了起来。林星火却飞快点出数张符箓,将自己和兔狲周身防御的密密实实,连脚底下都不忘踩上破邪符和驱邪符。 数月的积攒和准备没白做,这人参确实诡异的很,它的参须断后,但凡因沾染参气而返青萌发的植物们顷刻变成了焦炭,丝丝条条如水草的生机攀援上棺材,渐渐汇聚到人参所在之处,竟让它秃了参须那处又长出了一截。 “像黄皮子的招数?”但比起黄皮子吸人精气的本领要粗陋的多,林星火这般琢磨着,就见她的狲跟找到啥新鲜玩具似的,龇着牙弓着背,左右开弓,鸡蛋大小的雷球突突的就往人参上打,保证人参的每一根参须都被招呼到。 须臾间,人参就想被虫蛀了的萝卜似的,不仅秃了,还坑坑洼洼无比凄惨。 狲大爷的爪尖锃亮,用雷球滚一滚刚才炸起来不太服帖的毛毛,刻薄的说:“这品相,喂猪猪都不吃。” 秃参抖了两抖。 林星火眯起眼:“果然生了灵。” 秃参从棺木里拔出最后一根固定它的参须,林星火和兔狲才发现扎进了棺木的人参须子竟然是红色的。 “破邪!” “轰!” 继承发扬当初干掉黄皮子时的优良传统,一人一狲压根没给这玩意锤死挣扎的机会,一个满符九张破邪使出,一个突然抱起个脑袋大的雷球,符箓形成的简易符阵包裹住雷球和秃参,连一滴参渣都不给逃掉的机会。 悄悄尾随来的黑貂这才直起身子,长条条一只“咯咯”叫个不行。 注视着邪参在雷光中左突右冲的最后一点化成了黑烟,林星火抽空问狲:“它说什么?” 兔狲斜了兴奋的黑貂一眼,不情不愿的翻译:“它说‘装啥大瓣蒜,不就个臭萝卜么!’” 邪参一完蛋,棺内鲜红的参线瞬间褪了色,山风一吹,便化做飞灰一捧。而厚实坚固的棺木也迅速腐朽枯烂。 方才雷劈时安静如鸡的火红色宝石状的心脏猛地飞出棺材,林星火连忙把狐颅放出了防御罩,不成想快要冲到狐颅洞洞里与妖丹胜利会师的比鸽血石还纯正的宝石心脏猛的一坠,直直就往地上掉落。 林星火一惊,赶忙伸手去接。 没反应过来时,宝石心脏已经亲亲密密的在她手心里打了好几个滚。若不是林星火的手掌小小一只,恐怕已经跟陀螺似的转了起来。 好像比头骨和妖丹都活泼? 林星火生怕摔了它,双手合拢把心脏锢在掌心,小心翼翼的看。 心脏在她掌心蹭了又蹭,兔狲瞟了一眼又一眼,半晌才道:“心乃感情汇集之所,它认得你。” 所以更亲我,而不是自己的头骨和内丹吗? 朱红色的宝石宝光生辉,似乎没受到什么伤害,林星火刚这么想,玄狐的心脏就小心翼翼的转了半个面儿,林星火凝神一看,发觉它露出的地方暗沉许多。 摸摸小宝石,林星火轻轻捏住它,把心脏整个转了过来——藏在背面的部分不仅颜色暗淡,还沁入了丝丝点点的黑线,跟正面光彩生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个。 原来,心脏一直在用好的一面对着自己。 倒吸一口气,林星火轻轻用灵气包裹住手掌,轻轻在上面抚过,小宝石抖了抖,似乎很喜欢。 早已变大的狐颅气冲冲的飞了过来,往林星火手心一扣,成功的把心脏宝石关进了颅骨内。 狐颅迅速变小,仍旧想要附在林星火的传承木牌上去。 “铛铛!哐!” “哐!铛铛!” 狐颅在空中左飞右晃,跟喝醉了酒似的。头骨一会亮起变大,一会又黯淡缩小,马上再变大,立刻又缩小……心脏小宝石在里面左突右撞。 兔狲的爪爪蜷起来伸展开,伸展开出五瓣小花又蜷成棒棒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乱飞的狐颅。林星火的眼都看花了,她怕狲大爷忍不住上前去扑这个“妈妈牌”逗猫球球,索性两手一抄,把狐颅抱进了怀里。 心脏小宝石从头骨的眼洞处探出一个小角角,传递过来一股委屈的情绪。 情绪果然比狐颅要清晰的多,林星火摸摸它,低声安抚:“你先好好修养,好点后就让你出来,好吗?” 自从妖丹住进狐颅里面后,现在已经变得好很多,有了些光泽,对着日光还能看出它的紫意浓了一点点,兔狲说这是妖丹养回来了一点,只要她耐心温养,早晚有一天能补好妖丹。 心脏小宝石待在狐颅里要比外面好很好:也许是被当做采聚月精的工具很多年,狐颅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本事,林星火温养头骨时,灵气能更柔和舒缓的进入到心脏和妖丹当中去,这样就可以避免灵气给岌岌可危的二者带来危险。 好不容易劝好了小宝石,林星火仍旧把趴回传承木牌上的狐颅放在心口前,这才有心思处理眼前狼藉的金家祖坟。 遥遥望了一眼往粱山的另一侧,那边正好和这边是山的两面儿,兔狲还在这边更靠近山脚的地方同土龙术翻出来些粗陶铁器碎片,显然七家仇人所在的小山村原本就建造在两山相夹的平坦谷地上。 “不愧是采参人大把头,祖坟都要压在村子头上。”林星火冷笑一声,问兔狲:“把那二十多户冤死的枯骨,葬在这里行不?” 狲大爷的眼一亮,林星火还没说话,那些老棺材就跟诈尸了似的被土龙顶的直跳。揉了把狲头,林星火配合着用荆棘将所有棺盖掀了,枯骨拉出。 狲的土龙轰隆隆的将半山上的骨头都运了过来,一具具的整齐安葬进棺材中,完好的棺材不够,林星火还用荆棘缠绕够了数才罢手。 兔狲的土龙将这片地翻的宣软无比,棺木们像入水一般慢慢沉入黑土之中。 林星火取出一把未画符的黄纸,灵力一阵便碎成了纸钱状,迎风一扬,迟到百多年的入土为安终于实现了。 “走吧。”林星火转身,兔狲跺跺脚爪,‘金盖雪’家的那些老骨头便一架架的沉入到更深处,直到被棺材踩到脚下为止。 一人一狲一貂才走到半山腰,山顶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只见隔壁山峰的雪盖兀的整个倾倒过来,将方才露出来的黑土地彻底掩盖住。 “地底下还有声音?”林星火一把抄起黑貂,对趴在自己肩头的兔狲道。 兔狲的耳朵比人类的灵,尤其它的土龙还未收,是以狲看到更清楚——方才埋葬冤骨棺木的地方本来是平坦一片,可就在刚刚,棺材跟一头重一头轻似的在土里立了起来,雪压下来的瞬间,地面上悚然冒起来数十个小坟包——而那些金盖雪家祖先的枯骨被棺材冲击的更深,这里毕竟是山破上,土层再厚也有限,兔狲分明借土龙看见许多枯骨撞击到山石上碎的彻底。 隔壁雪崩实则是那些立棺引发的! 直到下了山,林星火突然道:“不对,压胜棺里没有金银陪葬,那么金珠子哪儿来的?”, 43第四十三章 (明天加更) 就在压胜棺中人参毁于紫雷和破邪符时, 千里之外的京中,一位正主持会议的老者突然捂住胸口,矍铄的精神在短短数分钟之内就迅速委顿了下去。 正在讲话的领导以及下方情绪激动大声应和讲话的青年们被打断了火热的气氛, 都带着不愉的神情望向左前方椅子翻倒之处。 看到是他, 领导脸上的不满才收了收, 和蔼的问候道:“老林,不舒服啊?快去后台歇歇吧。” 办公室干事迅速点了两个通讯员扶着老者去了后面。 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年轻女人挡住嘴, 低声对干事说:“怎么不把老领导送到医务室去?” 干事不屑的撇撇嘴:“啥老领导, 这都六十的人了,早该退了的还死把着位子不走, 也不知道图啥。” “你可小声点, 咱们大主任可是拿他当老师的,啥事都同他商量,你不知道哇?” 这干事没敢再出声,只在心里呸了一口:就是这个从来不憋好屁的人搅和的,好好的大厂弄得乌烟瘴气,每天你斗我,我斗你,万把人的厂子愣是分成了七八派,啥生产建设都耽误了! “不好了!老领导吐血了!”一个通讯员从后头撞进来,再次打断了领导的激.情演讲。 正当中的领导把稿子一摔, 皱紧了眉头,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温和的:“既然这样,咱们今天先散会吧,你们林叔是咱厂的老干部了,我先看看他去。” 把后台的小门摔上,这领导才黑着脸训办公室干事:“怎么一点事都做不好!不合适的棒槌该调就调, 留在这儿裹乱……行了,你一会拿两盒麦乳精替我看看老林,就说我被绊住了,颠儿吧!” 三十多岁的干事一直垂着头不敢吭声,直到人走了才重新上楼找人,在休息室转了一遭儿没找见人,刚要往医务室跑的时候就见女通讯员抹着眼泪跑进来,当即扶住人问:“咋了?哭啥?”老头死了? 女通讯抽噎道:“工会的老林主任不去医务室,非让人把他送回家去!你是没看见他那样,嘴里咕噜噜的往外冒血,手劲还大的吓人……“女通讯员撸起衣服,果然手腕处青紫一片。 没死,那就不用着急。爱回家那就回家去呗,干事又坐回椅子上,点点对面的椅子让通讯员也坐:“一会你就回家吧,算外勤。欸我问你,他为啥突然吐血了,你知道不?” 女通讯员往外看看,凑近了些,神神秘秘的说:“他先前捂着胸口就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啥,边说还边动手指头。” “这样就这样,”女通讯员做出飞快掐手指的动作,皱皱鼻子说:“我个子矮点,他不让我扶,我在后头正好看见他把手藏在袖子底下这么着。” “本来到休息室后缓过来一点,我们给他打了热水正想送他回家呢。他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就开始吐血,太吓人了!” 干事莫名觉得女通讯员比划的动作有点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就追问:“那他没说啥?上回体检不还说他那身体还能干二十年吗?” 女通讯员想了想,说:“好像嘟囔了好几遍‘祖坟’‘寿’啥的,我看他眼神都混了,怕是不知道在说什么,可都这样了,我们要把他抬去医院的时候他还一把揪住了我,死死盯着说要回家!”一边说话一边呕血,简直吓死个人,也熏死个人。 不过女通讯员还是没敢把林领导的血特别腥的这话说出来。 林星火和兔狲可不知道他俩给冤骨入棺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尤其当冤棺自竖时,踩着人尸骨享了好几代福的一家人各个都出现了轻重不同的孽账反噬。 反应最厉害的当属在林家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户口本上才五十来岁的人,活活老了二三十岁,把乱糟糟的家人都关在各自屋里,老人才带着长子从书房架子底下的暗盒中取出一卷绢书,金色的绢布的两端是上好羊脂玉轴,绢布背面有九龙腾飞,云蒸霞蔚,不似凡品。 将整张绢书展开把老者从头盖到脚后,老者身上的倾颓之气才稍稍缓止。其长子抚着闷痛不已的胸口问:“是祖坟出了事?爸,不如咱们派几个小辈回乡查一查,就算不知道具体位置,但在松县好好打听打听,总能找着蛛丝马迹?况且祖坟出事,动静一定小不了,难道是山塌了才冲破了太爷当年设的阵,这么大动静还能查不出来?” “都过去这么年了,就算有人还记着旧事,但您的年纪也对不上啊。”林长子劝道:“反倒是什么都不做,你的样貌生生变了这么多,那才引有心人奇怪。”他当初就不同意一下子断掉屈家所有线,什么断尾求生,还不是老爷子太过小心的缘故。这下可好,自家远在京中,老家那边就成了瞎子聋子。 老者艰难的摆摆手:“不行,不是好时机。咱们家走到今日,是靠的王朝‘龙气’!你太爷是资质太差又把着这卷龙轴不肯放手,不然我在新朝未建时早就聚拢了关外龙气为己用,何至于如今困守在此,靠着点旧宫苑残存龙气苟延残喘。” 可如今您不也是把着这龙轴不撒手么,但林长子不敢说,只能扼腕道:“要是两年前那位首长成功了,那咱们家也……”当初改姓林,老爷子明面上是说什么祖上慕“金紫林”,其实不就是想跟那位领导沾点边么,没想到……唉! “噤声!”老者艰难的瞪了长子一眼:“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起出你太爷灵枢,到时自能寻到祖坟……布龙阵,聚龙气,重踏先祖仙途,破阶延寿!”这蠢货,龙气是什么,龙气是权势是运道,只要身居高位,未尝不能泥蛇化龙。当年金家鼎盛时老太爷差点就成功了,可虚龙不抵大势所趋,溃散太快。所以他学会了顺势而为,上头的风怎么吹他就怎么摆,这些年总算又爬到一定位子,还把儿子扶到了能掌握实权的关键位子上,现在政企不分家,只要稍稍一挪动,便能跳出厂子成为真正的‘官员’。 可是长子又蠢又自以为是,老者盖在绢布下的眼睛注视着和自己格外相像的儿子,微微一眯:若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 林星火和兔狲绕着往粱山转了一遭,把目光投向了相邻的横梁山。 横梁山山如其名,又宽又平,像是在群山之中横插了一根门闩子。 这山比别的都低,大约是土层不够厚的缘故,植被也不茂盛,怎么看都平平无奇,但只要细细打量,这山的地理位置用来藏什么东西却是不错——因这山土层薄,耕种不了什么东西,就算顶上有大片平整的地方,山民们也嫌弃它一无水源二无遮挡,连颗粗点的树都没有,不会选这地方定居。再者,横梁山形状既然像门闩子,那山壁四棱必然是不好上下的,虽然山不高,但人们进山都宁可绕远路也不会选择横跨它。最后,植被不旺自然养不活多少野物。这些缺陷一摆出来,横梁山比周围的山头都萧索冷清也就不奇怪了。 更秒的是,横梁山恰巧能看做外山和老林子的分界,林星火攀上附近山峰高木,能很直白清楚的看到,横梁山东南向的山坡上很容易能发现人们活动的痕迹,而跨过它后,人迹立马稀少难寻了。 “不会是土匪在山上藏了家当吧?”林星火揣测,雪省当年土匪横行无忌,那种靠近外头大路的地方,但凡是个山包,就有起了名号的匪帮占山为王,勒索抢劫过往客商,压榨欺侮附近乡民。 今年春上临县驻扎的兵团开荒时,抽干了几个泥洼子想填平了,没想到其中一个臭泥潭子底下竟是金银珠宝,都是当年土匪逃窜时沉到水洼子里去的,木箱子都烂完了,但金啊银啊的还是亮堂堂的能闪瞎人眼。 林星火觉得自己也掉在钱眼去了,一边习惯性的用手摩挲传承木牌上的小指甲盖大小洁白如玉的狐颅,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金满匣,银满盒,来箱银元也不嫌!” 她是真穷了,穷的抠不出一点金屑屑了。修行是件花销无数的事,单只画符一样,黄表纸纸浆就花费了林星火整一根小黄鱼换成的钱,就算这样,林星火练习新符箓时都抠抠搜搜的,不舍得一开始就用符纸。其他的更不能细算,比如玉膏要用的草药就要论屋算,这还是玉膏的附加产物能换成钱的基础上她才能用的起,不然这事半功倍的玉膏就得停了,不然也不好跟社员解释她的钱都是哪来的,咋能一直拿出来换草药呢? 传承功法上占据了大半篇幅的炼丹术更是林星火不敢擅动的吞金兽。 兔狲的尾巴挠挠小伙伴的鼻子,忍不住道:“刨出些参给你换钱。” 那是兔狲的参田,确切的说应该是兔狲给家里所有成员栽种的零花钱,种子都是狲以前的攒的,现在特意在镜湖边上开出一片地方,借助有灵气的莲心水,再沾点林星火种植灵稻的光,养的可好了。狐狸崽儿们每天都会眼巴巴的去瞧瞧,大老虎花花还偷偷带着小家伙们把它们的便便埋在地头,被狲大爷揍了一顿。 “别闹,咱们的参换钱太亏了。”林星火还曾妄想培育出灵参,结果把自己榨干了,参也只是长成了五十年份的野山参。 大概人参这种植物,只要能活到相应年份,参自己就能成为灵药,根本无需外力培育更好的种子。那根参被兔狲移植到参田正中心,和其他参苗一比就像爷爷带孙子似得,倒是它长出的种子没白费,被兔狲种到参田后连大黄的狼群和驼鹿们都有的分。 一提参,就想起方才在压胜棺里那株诡异的血参,林星火和兔狲对视一眼,忽然起了晚上吃人参炖鸡压压惊的想法。那血参太恶心,必须吃根家里的参把脑袋里的形象盖过去,好参多着呢,不能起偏见! “欸?这像不像人参?”林星火挥开土龙术卷起的烟尘,瞅见了山崖边歪脖子树下边的石壁上歪歪扭扭刻画的一个符号,要不是这棵树长得太扭曲,她也不能注意到山壁。 “藏的还怪好。”符号上面覆着土,竟然只留了一颗树做标记么? 横梁山土层太薄,狲大爷的土龙但凡拱的深一点就会撞上山石,把一丝神识附着在土龙上帮林星火寻找土匪宝藏的兔狲也跟着撞的头昏眼花,四肢爪爪都蜷缩起来了。 狲大爷一生气,土龙术就变成了雷暴术,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一阵尖利“咔咔”声刺的人耳朵疼,七八只大大小小的黄鼠狼从被雷劈倒的树洞里跳出来,四处逃窜。同时伴随着黄烟阵阵,有股熟悉的味道弥漫开来。 “……”臭的似曾相识。 熏得方才不见踪影的黑貂风一般的蹿进了林星火撑起的防雨罩里面来。兔狲不屑的瞟它一眼,施施然扔出几个雷球,雷球在半空中滋滋啦啦的追着黄烟,很快便将臭气烧没了——狲的新技能,雷中火。 黑貂直立起身,冲着林星火拜了拜,两只小爪子摊开,赫然是两枚明晃晃的金珠。貂比比划划,带着林星火在歪脖子树根下面的石窝里找到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金珠也有银元,还有锦缎的碎片。 这是逃走的那家子黄鼠狼的窝? 林星火用灵气护住手,从半空中摘下颗雷球,在这石窝里虚虚滚了一圈。兔狲抄着爪爪,斜着眼看她,小修士笑的人畜无害,指着石窝侧边的一个巴掌大的洞口:“去过味儿了,您请?” 虽然看起来这洞口的大小让黑貂进去探一探最合适,可一人一狲都没有让貂冒险的意思,实在是她俩想起来的那个‘老朋友’太奸太滑,非得修为最高的兔狲亲自动手才安全。 林星火再次这样那样给狲大爷糊了一身的符箓,还放出两条荆棘给开路先。 荆棘放下去没多久,一股黄色的烟气就循着荆棘飞速盘旋而上,直冲林星火而来。 “还真是见喜大仙!”林星火挑起眉毛,握住荆棘的手轻轻一动,长满尖刺的藤蔓翻出一个圈,兔狲无奈的抛出许多小雷球,雷球被套在圈里,顺着藤刺形成的通道往下滚动,所到之处,黄烟溃散,炸裂声四起,跟放了一挂鞭炮似得。 兔狲银灰色的皮毛上泛起紫光,小电弧如同游龙一般汇聚在狲的四只毛爪爪下边,竟将兔狲整个托离地面半指高。狲大爷在半空中伸了个懒腰,雷光一闪,已追着节节败退的黄烟进了洞。 收起玩笑的心思,林星火拍拍背篓,让黑貂跳进来:“我们也开工啦!” 手一挥,和笼罩住山居后头谷口一样的符阵凭空出现,如倒扣的碗一般将半个横梁山罩住。林星火还不足兴,将所有的木符全取了出来,跳下山梁,绕着山根疾跑,用这些木符重新布成符阵。木符成阵显然威力大得多,灵光透过山石同黄符阵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囚笼——只不过下边的碗更大,将整个横梁山都包裹在里面了。 布完阵,林星火心疼的摸摸储物囊,这次可把家底都掏了出来,谁能想到她这几个月为玄狐心脏做的准备竟然都用在了黄见喜身上——枭首、断神位、推财神楼,黄皮子竟然还能活着,林星火竖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紫府里传来一阵奇怪的情绪,林星火都能想象的到在黄皮子老巢的兔狲龇牙咧嘴的模样。 灵气一吐,助阵法灵光隐匿后,她手脚并用,三两下攀上横梁山,摸出妖猪獠牙匕首飞快在石洞上划拉,石沫扑簌簌的落,很快洞口石头便裂了开来。继而手掌一翻,一根灰白色的钉耙便出现在林星火手中。 这钉耙足比普通钉耙大上两倍,通体灰白,耙齿尖上泛着牙齿的冷光——林星火的第一件成功的炼器大作不是当初设想的锄头,而是仿造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 斯文俊秀的大姑娘将比她高出大半截的钉耙舞的虎虎生风,每凿一下,便飞起乱石无数。这声势,这阵仗,比□□开山也不差什么了。 林星火一心二用,碎石未落地,便被她收进了百宝囊中。随着她越挖越深,百宝囊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扎成包袱的四个小角角都张先开了。林星火边陀螺似得转圈凿石洞,边担心百宝囊不够装,毕竟再上去倒石头什么的太耽误事了。 幸好小包袱虽然涨成了球状,但到底还是没出现收不进去的情况。 石洞口小颈长,黄皮子果然是打洞的好手。 “怎么了?”林星火一身尘灰的赶上了兔狲,见兔狲悬停在前未动,便问说。 狲大爷等的就是这一刻,它跳上林星火的肩膀,两颗雷球交缠着飞向山腹之中,越升越高,越来越亮。 只见掏空了的山腹之内,无数金银散落在地、堆叠成山,宝石珍珠如河沙一般从朽烂的箱子中倾斜而下,形成一条珠光宝气河。山腹一侧还有积压到顶的布轴,精美华丽的锦缎只有金银丝还在闪闪发光。 “这是金砖砌成的箱子?”林星火走到藏在布轴内侧的一排金箱子前边,荆棘灵活的撬开箱缝,将箱盖卷起,里面竟然是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字画。这些方匣长盒用的居然都是阴沉木和楠木,取出一只打开,里面犀牛画轴花鸟图中的孔雀翎的颜色依然艳丽非常,处处透出宝石为粉做颜料的奢华。 好家伙!一瞬间真的会让人产生“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错觉。 “收起来。”兔狲说:“把这些遮人眼睛的东西收起来,咱们好找老熟人。” 林星火嘴角挑起,露出一个坏笑。黑貂扒着背篓,便看见一边土石倾倒、泥沙俱下无比利索,一边金山银海若鲸吞虎嗜消失的飞快,自家主人站在当间儿,珠宝光辉映出半张咧开嘴的笑脸。 “哟,竟然忍得住?”看似懒散,其实一直戒备的兔狲收回环绕在林星火周围的黑色电弧,和人类并排站在他俩用石头和泥土压成实心的馒头山上。 黑貂捂着眼蹲进了背篓里:多损呐,不仅用拆人家老巢弄碎的破石头换走了金银珠宝,还给堆成了‘馒头包’,等一会再在前面竖跟木头,这坟头就齐全了。 变的空旷的山腹一览无遗,还有回声在来回响荡: “忍得住?” “得住?” “住?” “住?” 在兔狲嘲讽的声音中藏着细微的“咔咔”声,好似人咳嗽声,又似山石滚动之音。 一人一狲对视一眼,藤蔓和雷光瞬间暴起,垂直冲向头顶石壁纸上。 这一击两人都没留手,林星火使出的藤蔓比腰还粗,兔狲的雷球却压缩的跟眼珠子一般大,藏在藤蔓之中,紫的发黑。 轰隆一声,头顶石壁炸出一个深洞,石山都抖了两抖,随着藤蔓携雷光追击飞快向前蹿的一只黄烟小兽,大块大块的碎石落下,天光乍现,竟是将石腹打穿了。 林星火踩踩脚下的馒头山,有点无语,早知道就直接从上面开砸了,费这半天功夫为啥。 “嘶——!”就在黄烟将要冲出石壁时,一声似蛇声又无比刺耳的尖啸声倏的响起,紧随其后的林星火就见那灵活无比的黄烟小兽瞬间委顿,烟气消散后竟然现出一只被红线密密缠绕的玉盆?, 44第四十四章 那红线的式样眼熟的很, 不就是压胜棺里的红色参线吗? 这玩意出现在这里,让林星火瞬间想起来横梁山山壁上刻画的那个类似人参的符号。 白玉盆一只黄皮子的虚影左冲右突,试图打破参线束缚, 随着它的挣扎,玉盆表面雕刻的一只五爪金龙游走的越来越慢, 鳞脱角折。 “嘶!”金龙盘旋做咆哮状,比蛐蛐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更像蛇吐信了。 天光照耀下, 小龙身上淡金色的光芒似乎被侵吞一般,益发暗淡。兔狲像是看出了什么,毛爪一挥招来一朵雷云, 替玉盆挡住了日光,小龙迅速伶仃的速度这才稍稍减缓。 “龙气?还是截留自早就该消散的死龙之气?”兔狲朝白玉盆中的黄皮子嘲讽道:“你就是被这种见不得天光的东西绑缚在这里给别人看财宝?” 只有小娃儿拳头大的黄见喜身上的皮毛破破烂烂, 畏惧又阴毒的看向庞然大物般的兔狲,恨恨道:“若非金焜摆我一道, 凭你们也能追的上本大仙?只待我浴火重生……” “浴火重生?”林星火垂下视线,捞过兔狲又长又粗的大尾巴, 向黄皮子挥了挥, 黄见喜刚凝实一点的身影便被狲尾巴带起的风吹的左摇右晃,如同风中的小火苗一样可怜。 色厉内荏的黄皮子气的吱哇乱撞, 红参线崩断数根, 林星火指尖夹着的破邪符一顿, 细长的手指一转,须臾间换成了镇宅符, 黄符飞起,触及玉盆时之上的朱砂云箓蓦地一亮,黄皮子虚影稍凝,镇宅符竟然对这玉盆真有加持作用。 而红线与浮起的龙影却像遭到镇压一般, 萎靡不少。 与兔狲对视一眼,林星火指尖破邪符点出,登时玉盆震荡,黄皮子所受冲击却比龙和参线要小的多。 果然,这白玉盆应是黄仙藏起来的后手,观其灵光,应是件难得的宝贝,这才能将黄皮子的神魂保护了起来。而那参线和小龙确属别人设下的束缚,为的就是防止黄皮子借白玉盆遁逃。 经历过林星火手起刀落、丝毫不给大仙最后一点挣扎机会的黄见喜慌忙求饶:“饶命!饶过我这半条破烂神魂,放我去投胎吧!”玉盆为枢,香灰做土,仙家也讲究个风光大葬。 林星火包裹着符纸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玉盆,玉声清脆悦耳:“好处?” 黄皮子上眼觑她腰间挂着的鼓鼓的红色储物囊,暗骂黑心肝不要脸,这人连那些朽破的锦缎都没放过,它攒了一辈子的财宝全被她收去了,还要好处?它还有什么好处能交换! 林星火再点了点白玉盆,几乎是明示的强调道:“好处!” 狲大爷一只毛爪搭在她膝盖上,斜睨着黄见喜:“不用来换转世机会,要便宜这宝贝把你当看家狗的那什么金焜?” “金焜!”黄皮子咬牙切齿的叫这个名字。 兔狲的毛爪动了动,嘲笑一般的口吻道:“我想起来了,你从前还是金家供奉。怎么?他家里供奉家仙的规矩是这样的?” 黄皮子恨道:“你知道甚!金家可是修龙气的炼气士,是本大仙看走了眼!”错把这一家子当成寻常豪富,怪不得金家死了的那老头子能杀死玄狐。 所谓修龙气的炼气士,其实是灵气枯竭后修士们走出的另一条修炼之路:这类修士尝试借助王朝龙气修炼,竟也能突破先天,照样能使用神通术法,延年长寿。且他们的术法脱胎自上古灵修,但却杂糅入魔修伎俩,为了弥补修为不足提高威力,更融合了无数邪法残篇。 此等修士最大的缺陷便是与王朝气运纠葛太深,往往被其所限——王朝兴则修途顺畅,王朝衰则停滞不前。但一个封建王朝兴盛时期能有多少年?因而此类修士多终生囿于炼气期无法筑基,渐渐便被称为“炼气士”。 是以龙气炼气士的特点便是境界锢闭,手段诡谲,术法千奇百怪、威力非寻常炼气期修士可比。 兔狲细瞧那小龙,确实死气深重、龙威几无,倒是缚在玉盆上的参线红的诡异,林星火的破邪符也不过只是焦黑数根红线,居然未断。 狲的猫瞳半眯:“如今早没了皇帝,这炼气士还能掘社会主义的墙角不成?” 正在思量兔狲传音的林星火刮了乱用词的小伙伴一眼,说什么大实话,本来挺有修士斗法那味儿的气氛,瞬间给破坏了。 兀自激愤后悔的黄皮子一噎,忽又桀桀怪笑起来:“皇帝?又不是只有皇帝才有龙气,但凡权臣大将者,皆生黄气,是龙是蛟有什么要紧?只要有龙血做基,好官的善蚺正黄和奸宦的恶蛟污黄对炼气士也无甚不同。”金家能蒙过它,金焜更是将它坑害至此,黄皮子肯定他家必然存有哪个皇帝的血,甚至说他们身上还混入了某朝皇室血脉也不稀奇。 “过往一县一山的土皇帝身上都能有丝黄气,更何况而今人口之众?”黄皮子不怀好意的看向林星火:“我才出山时,一县不过数千人,现在一个工厂便能上万,你说金焜如今的本事比你如何?” 残瘸的右腿突然伸出点了点玉盆,它歪着尖嘴道:“这东西和玄狐头骨一样,都是金焜借与我的宝贝。我既不能敌,你两个小崽子……” 话音未落,林星火小手一翻,一叠符纸便被拿在手中,那厚厚一沓子,颇有当年黄皮子抓银票的风范。 这意思,你也是咱手下败将,都变成这破模样了,就少摆那前辈的臭架子了。 兔狲有传承记忆,它比林星火更不好糊弄,炼气士就算再偏门,也是从修士三千大道上发散出去的小道,上古时期的人修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修炼法门,所谓殊途同归,那叫金焜的炼气士再厉害,还能用已灭亡的皇朝血为根基,盗取如今大官的黄气? 端谁家的碗,就得吃那家的饭!金家若有这本事,也不至于藏头露尾:“要这么能,还能给你宝贝放你在外头?早就拴起来看家了!”不过是黄见喜没提防人家在宝贝上动手脚,着了道了,就这样抬高救主,想吓唬他们! 狲大爷边挖苦黄见喜,边跟小伙伴传音,让她放心:这金家现今仍能修炼,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自身便为某皇朝血脉,现在隐姓埋名自己往上爬,利用本身所生的黄气修炼。或许还曾聚拢收集过旧王朝龙气——兔狲瞟了一眼愈发萎靡的小龙示意:这家伙兴许还是个杂色龙,金家不仅窃夺龙气,还盗取皇室血脉,谁知道他家混了几朝几代的‘龙血’,当真无耻之尤呐! 林星火回了个眼神,她可没想那么多,本就有血海深仇,祖坟我都掀了,还在乎再夺一件宝物? 一改素常做派,跟黄见喜废话,不过是想从他嘴里抠出些蛛丝马迹。现在既得“金焜”这个名字,还知道了金家修炼根底,收获良多。现在看黄皮子也只知点皮毛,金家炼气士的身份还是它遭了金焜道之后才想通的,但林星火也不失望就是了。 “金家?金焜?”林星火语笑嫣嫣:“是隔壁往粱山上那台压胜棺,还是其上的祖坟?” 什么压胜棺?什么祖坟?黄皮子怔愣一瞬,忽然撕扯住自己的烂耳朵,不可置信的问:“金家祖坟就在旁边往粱山上!” “不可能!”黄见喜嘶吼道。它寻了几十年的压胜棺怎么会藏在这么近的地方! 似乎嫌它受的刺激还不够大,林星火对着它郑重的点点头,掏出狐颅冲它晃了晃,狐颅里心脏小宝石立刻亲近的贴近林星火的手指肚,红色宝石又卡在狐颅空空的眼眶中…… 黄皮子呆住了,残魂抖个不停。好一会才勉强平静下来,不去看它用月精养了多年洁白如玉的玄狐头颅,沉沉的垂下脑袋。 “臭狗,你家旧主把你困在这里,久无动静,不就是知道你蹦跶不出什么来么?”兔狲不耐烦地讥笑:“现在你要脱困,还需求我们,怎地这多废话?” 黄皮子被兔狲气的身形都扭曲了一瞬,又骂它是狗!但黄见喜就是黄见喜,黄皮子贼兮兮的看向外面两个,可怜兮兮的卖惨道:“也罢,我这玉盆灵枢舍与你们!只是里面这些灰土乃是我攒下来的香灰炉药,对你们没啥用,不若留与我为坟土吧?” 用爪子抹抹眼睛,若有似无的展示瞎眼瘸腿,以及破破烂烂的皮毛,“侥幸保留了半条神魂,我只祈望下辈子能做条能修正途的好黄鼠狼!”有信徒供香燃尽的香灰送魂,下辈子开灵入道的机会便能大许多。 黄见喜对着林星火使劲,它就不信这人类的女娃子能这么狠心,她能养兔狲和黑貂,家里还藏着挂着玄狐妖丹的狐狸崽子,必定是喜欢毛茸茸的!人类女人都这样,只要抓住机会,肯定能使她们心软。 可林星火却一点面子都不给:“放你往生可以,但坟头已经帮你立好了。”她指了指了下面馒头一样的乱石堆。 黄鼠狼的爪子一顿,说好的爱护小动物呢? 谁跟你说好了,兔狲眼皮一耷拉,爪子在林星火腰间储物囊一抹,一只灰不溜丢的松木盒子就出现在它爪爪里,抛雷球似得往那石头小山包一丢,松木盒子正正好砸进山包顶上的石头缝里:“现在可以了吧?” “?!”黄皮子就没见过这样狼狈为奸的黑心崽子,那木盒一拿出来它就感觉到了,里面装的必然是自己可怜肉身烧成的骨灰! 常言道“魂就灰骨”,倘若身陨于特殊地方,那神魂也一样困于此处不可解脱,人间随处可见的“水鬼”传说,便是这个意思。黄皮子的修为不到跳脱五行的地步,自然也受尸骨所限。乱石堆一起,此地即为山中山,山腹中本就阴气过盛,坟堆还起在这其中,想不成地缚魂都难!除非黄皮子真有往生之心,反可借助阴气迅速打开黄泉归路。 就在兔狲将盛有它骨灰的松木盒投入乱石缝缝后,现在即便是黄见喜忽悠着一人一狲助它脱困后再想靠香灰中宝物遁走,也晚了。 “……”黄皮子的神魂受到牵引,虚影都跟供香烟气似得飘飘荡荡起来,若非金焜参线封住了玉盆,它整个就得如燕归巢似得飘过去了。 这俩有毒吧?自从遇见这俩崽子,它老人家就跟在“背”字上翻跟头似得,霉上加霉! 黄见喜打的好算盘,它本来就是要将玉盆舍给林星火他们的,这宝盆虽有保存神魂之效,但说到底也不是黄仙的幌子罢了,要紧的是玉盆里不起眼的香灰和…… 与林星火掰扯这么多,也不过是想把她们的注意力全吸引到这玉盆上,但凡林星火有一点心软之意,便会同意香灰葬它往生。只待林星火将玉盆中香灰倾倒在地上,它就能完全藏在其中做出神魂往生的假象……这是第一则、也是黄皮子最想要发生的可能。第二条路么,便是人类贪婪,连香灰都要计较,那它这番言语也会使其不会随意抛洒香灰,露出那物,只需求得一息空档,它便能随那物一起遁逃。 到时既可远遁重新再来,又能引两个小崽子背上破金焜参线阵的债,到时它只需逃走时刻意收拢保住一缕龙气,日后金焜必能循着这丝残存龙气找到破他阵法的两个。不仅祸水东引,还能一石二鸟!两方都是黄皮子的仇人,哪一边被干掉它都不亏。只等它再出山时,两处的积攒自然又尽归它黄大仙所有! 可是这俩做了什么!当初斩了大仙的头还不够,竟然将它烧成灰还带在了身上?最让黄大仙生气差点没把它立刻送走的还有——为什么金家祖坟离它咫尺之遥,为什么没能发现?反又便宜了这俩害命的崽子! 黄皮子心中大恨,但仍旧不肯放弃挣扎,其在骨灰盒子出现后更凝实一分的神魂竟然落下了泪来,神魂滴泪,泪未落尘土就逸散无踪,消耗的是神魂本源。 神魂之泪如露如电,凄美至极——若这不是一只瘸腿瞎眼、皮毛破破烂烂、形容猥琐的黄鼠狼的话。 林星火汗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就叫兔狲:“打它!” 兔狲的雷球“嗖嗖嗖”直奔黄皮子而去。 黄皮子这次是真哭了:“快快送我往生吧!”它一指石头坟堆,“把我倒在那处便是!” “倒?”林星火捏住狲大爷还在抛雷球的爪爪,上下左右仔细的打量黄皮子的神魂,就见它受骨灰牵引脑袋都尖了,可那截断尾始终压在香灰里面。 此时缠绕玉盆的红参线已断裂大半,林星火想了想,反手拿出一叠木囚符,尽数贴于玉盆之上,她生怕黄皮子打破玉盆,又糊了一圈镇宅符上去。 黄皮子目眦尽裂,紧张的看着林星火,连抽噎都不知不觉停下了。 把兔狲放在自己肩上,林星火指尖伸出一根嫩绿细藤,灵藤柔软,找东西最好了。兔狲配合无间的长尾巴一缠细藤,藤身之上瞬间布上一层紫光,间或有细小的电弧犹如鱼儿在水中游走。 细藤探进玉盆,剩余参线扭动似蛇虫,就要上来阻拦,其上符箓一闪,便有枯藤覆上参线,枯藤结成丝网,呼吸般一吞一吐,被缚住的参线灵光渐黯,却挣扎的更厉害了。 黄皮子眼见困住它数月的参线碰上林星火的符箓,有如飞蛾被毒蛛蚕食,悚然惊怕:还不足一年,这个女娃的修为竟然进境至此! 兔狲看它那丑样,恶劣地一龇牙,毛爪贴上了林星火执藤的手,细藤上瞬间电光四射,霹雳电的黄皮子不得不四处逃窜。 林星火眯眼细瞧,果然不对,这黄皮子是以它的尾巴为圆心,躲的身形都散了,那截尾巴仍旧没挪动地方。 手腕微动,灵藤立即缠上了黄皮子断尾,攀延而下——“呲!” 林星火绛宫震荡,与她心神相连的灵藤瞬间弹缩回来,顶端的嫩枝已经变的焦黑。兔狲的圆耳朵一下子全贴到脑壳上,它的雷衣竟然没护住灵藤。 灵藤委委屈屈的蜷缩盘绕在林星火手腕上,林星火将气海中的纯正木灵气度给它,灵藤这才好些——这根藤蔓是林星火将藤缠术练到高阶自行体悟的:取一支灵藤收为己用,灵藤与主人相生相依,灵藤品阶足够的话,若得机缘,甚至能成为木属性修士的本命灵藤,比到高阶时才能收服的一切本命法宝都合用。 林星火的这一根正是用点螺葫芦中取出的两粒葫芦籽的另外一颗养出来的,其还未发芽时,便日日被林星火以木灵气温养,又用凝露术取灵气最浓厚的灵莲露珠浇养,长了两月,也不过手臂长。别看它细嫩无比,却能承受兔狲五雷天赋中最肃杀威重的紫雷。 这般的灵藤,林星火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一碰之下就能损毁藤枝? 玉盆中却是异变突生,一股氤氲热气忽然升起,烤的林星火的囚符所化的枯藤迅速萎缩。木黄皮子蹿的比方才更高,还是整只黄鼠狼向上逃窜,那半截断尾都翘得老高。 “我的烛龙胆!”黄皮子跳脚:“你对我的烛龙胆做了什么!” 烛龙胆? “快!快放开禁制!”黄皮子被烫的惨叫,它的神魂竟也蒸腾出白气:“放烛龙胆遁走!不然它会烧光我们所有人!” 此时黄见喜甚至都不祈望林星火把它放出去了,只求这只它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烛龙胆自行遁走,不然—— 林星火还未来得及动作,香灰中火星一闪,一颗枣核大小的赤红色珠子便浮现出来。 山洞口温度瞬间上升数十度,玉盆通红,小龙飞窜,参线焦黑,而林星火的木囚符是最先被虚焰吞噬的,数张符箓尚未发挥作用,便被赤珠焰火卷住,其内灵气尽皆被吞吃。 “快——!”黄皮子方又吼叫一声,赤珠飞起,彗星尾一般的焰光瞬间就将黄皮子神魂焚烧殆尽,雕琢在玉盆外壁的小龙也在哀鸣中化为灰黑玉灰,从白玉盆上碾落。 红色参线更似遇到天地一般,连灰烬都没留下。 “走!”兔狲放出雷网阻挡赤珠。 林星火捞起它飞速跳出石洞,拼尽全力往深山逃。 身后电闪雷鸣,雷蛇未能靠近赤珠便被它的虚焰吞没。横梁山被挖空的石壁瞬间发黄变脆,裂响声阵阵。 林星火不敢回头,咬牙后悔也晚了,从横梁山到往粱山,身后温度越来越高,往粱山顶的雪盖融化,却连雪水都被烤干。 即将跳到另一座山峰时,林星火脚步猛然一停:对面山峦叠翠,松柏茂盛,她这一跃,便是无边山火…… 兔狲脚爪一蹬,已从林星火背上跳下,它边冲向赤珠,边叫林星火:“逃!” 林星火猛地转身,眼中兔狲的毛毛迅速蜷曲、继而焦黑,先是爪尖,继而胡须、耳朵…… 林星火反手将背篓远远抛出去,咬牙对黑貂道:“逃!”这厢左手已将所有符箓抛洒出去,无谓种类品阶;右手抡起钉耙,生生将半空中的兔狲耙了回来! 兔狲慌忙将以自身为基、胀大的雷球压了回去,饶是如此,九齿钉耙碰到兔狲身上雷光时也断了两齿。 狲大爷顾不上玉石俱焚的气势被打断,定下身后立刻向赤珠咆哮,凶相毕露。 那颗紧追不舍的赤珠却不再搭理它,围着数百张符箓团团飞转,黄符上朱砂云箓方才亮起,便被它焰尾淹没,乍然看上去,竟像只小兽在欢快进食。 林星火数月所攒的符箓也不过是阻它一阻,眼看拼命的时刻近在眼前。一人一狲肃然而立,兔狲身上雷球又现,而林星火背后水汽氤氤,手中一柄淡绿色的水弓成型,她竟舍弃了木法,将全部灵力化为水攻。 符尽,赤珠拖曳着焰尾雀跃直奔他们而来。 兔狲弓身直扑,声势之大若九天玄雷降世。 不料赤珠突然坠地,绕过兔狲,轱辘轱辘对着林星火直撞而来。 林星火水箭连射,射到赤珠身上冒气阵阵白气,赤珠焰尾短了一寸,速度却变的更快。 须臾之间已快至眼前,林星火只来得及扯断颈间红丝,用最后一支水箭强行将正变大的狐颅同木牌向相反方向射出,转身一刹那,背后空门大开,赤珠瞬息就贴上了她的脊梁。 “星火!”兔狲疾驰飞奔回来的身影倒映在林星火变成橙红色眼睛里,似乎越来越模糊…… 烈火焚身这么快? 怎么还不疼? 林星火眨眨眼,将眼前水雾眨掉,愣愣的将扑过来的兔狲搂了满怀。 赤珠发出快乐的“咻”声,滴溜溜的从她背上滚到前面来,接住了掉落下去的泪珠。 “咻!” 赤珠绕着林星火乱滚,别说烈焰焚身之苦了,连原本的暴热也不见了。 赤珠最后停在她右手背上,一人一狲就见这珠子贼兮兮的靠近灵藤,灵藤气呼呼的甩出藤尖将之抽飞,赤珠又发出“咻”的一声,灵藤翠色.欲滴的尖尖便暗淡了下来。 这赤珠并未伤害灵藤,只是在接触的一霎将藤尖的灵气吞吃了。 刚刚好像也是如此,灵藤卷住它,才让这颗珠子突然发了疯,之前它甚至能被黄皮子的残魂压制。 林星火试探的伸出一根手指,谨慎的释放出一丝木灵气。 赤珠的焰尾轰的一声燃起,没等林星火躲避,小珠子自己就不好意思的离远了些,收敛焰尾后,赤珠饿虎扑食一般撞向林星火的指尖。 指尖温热,但不烫。 林星火眨眨眼,看向这颗吃尽木灵气还不舍贴贴她手指头的小珠子。 所以? 林星火张开手掌,赤珠立马滚进她的手心,一道朱砂色的光团从赤珠内部浮现,飘向林星火的眉心。 林星火迟疑的将额头迎上那小光团,冥冥中忽然感应到一丝意识。意识冗杂破碎,但是总结起来大概就是说,烛龙胆自愿认她为主,供她驱使,但要喂它木灵气吃。 饿!饿!饿! 仿佛有无数饿字钻进了她的紫府之中,林星火晃晃脑袋,迟迟不敢接受契约。 赤珠…不,烛龙胆忍不住了,黏在林星火手心不断地翻滚,可怜兮兮地表示:每天只要三滴就行! 方才指尖那种?三滴? 林星火眉心一展,主动探出神识,接纳小光团。 狲抱起两只前爪,恨恨的看到自己在林星火紫府投影的旁边,又出现了颗小火球……, 45第四十五章 烛龙胆并非真是上古神兽烛龙肚中之胆, 而是地脉火山孕育出的地火之精,因有“烛龙衔火精以照天门”的传说,是以命名曰烛龙胆。 火精生有灵性,在上古灵气旺盛时都无比珍贵。据烛龙胆传递过来的那些意识碎片, 林星火收服的这颗实在太小, 它也是倒霉, 正在孕育当中遭逢灵气枯竭,差点又消融在地火之中,为了寻求一线生机, 只得提前出世。 最倒霉的是它出世时正逢天下正气倾颓,人间最后一颗火精自东天坠.落京城,不焚寸木,白昼晦冥, 却致使数千乃至上万人殒命,死、伤者皆裸。王朝风雨飘摇, 烛龙胆一现世便引来无数怨恨惊惧加身,还有奇人异妖觊觎追夺。烛龙胆从火德旺盛之地北逃至最后一只雪鹄遗留道场才得以安身。鹄为五凤之一, 凤凰五百年一涅槃, 这只雪鹄未集齐梧桐枝便不得不脱离人间, 烛龙胆便是靠着雪鹄遗留的梧桐枝苟存下来。 三百多年间, 烛龙胆甚至被梧桐枝养大了一点点,但梧桐有尽时, 又赶上了外敌入侵神州之时, 此时神州气运飘摇, 忠骨冤魂不能瞑目,代表天地光耀的火精益发虚弱,偶有一日被黄皮子误打误撞收入囊中…… 烛龙胆被凤凰梧桐枝养刁了嘴, 非纯正木灵气不食,憋憋屈屈在黄皮子的香灰中装死了多年,还被黄皮子当成凤凰涅槃重生的宝贝,试图强行用神魂镇压吸收它,以期像凤凰一般永生。烛龙胆一直不愿意搭理黄皮子,直到被精纯的木灵气唤醒…… 林星火不知该说自己幸运,还是倒霉?现在她跟兔狲的样子简直没法看,兔狲的毛毛焦枯到半截,团起来后瞬间瘦了一圈,而林星火的头发跟用火钳子来回滚过似的,远看好像脑袋上顶着个黑色钢丝球。 至于衣服背篓,幸好这里杳无人烟,换上储物囊中备下的便成。 认主之后,烛龙胆滚到林星火手腕上,悄咪.咪的贴着灵藤便不肯挪地方了。初初一看就像绿藤上结出个朱红色的小果子来,还怪好看的。 重新回到横梁山,林星火才发现自己布在此处的上下两套符阵皆被烛龙胆如法炮制一般吸尽灵气而毁。山崩地裂的动静只怕已经传出老远去了,说不得什么时候附近大队就会派人来查,林星火不敢耽搁,匆匆拾起白玉盆就要离开。 烛龙胆滴溜溜的绕着灵藤打了个转儿,灵藤焦黑的嫩枝便脱下一层黑壳,细细的几点灰烬被烛龙胆焰尾尽数扫进白玉盆中,意识模模糊糊的传递来两个字:“息壤。” “息壤!”林星火瞪大了眼,看向兔狲:“烛龙胆说这是息壤?” 所谓息壤者,传说中可自行成长,永不损耗,能活天下所有灵植的天阶灵土!兔狲正舔自己毁了一半的毛毛,小耳朵都无精打采的耷拉了下来,闻言猫眼大睁,拱进林星火的臂弯就去瞧白玉盆里那跟麻点似得一点点烬土。 一人一狲屏住呼吸,就怕呼吸太大把这宝贝吹跑了。 半晌,狲大爷伸出毛爪子探出一根爪尖小心翼翼的探查一番,忽地一松劲儿:“不是天阶,但至少是玄阶灵土!” 林星火怜爱的眼神顿时瞟向手腕小红果,对于一穷二白、修炼要靠自己创造条件的苦修士来说,能产灵土的烛龙胆比一整个山腹的金银财宝要实用的多。 想了想,林星火看向方才被烛龙胆烧成灰的歪脖子树,就算那曾经是群黄鼠狼的窝,她也丁点不嫌弃!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烛龙胆慢悠悠又传来一段意识:“凡木、不行!得……灵藤!” 林星火扒出木囚符召出的枯藤碳灰,烛龙胆晃了晃:“不!低、太低!” 枯藤不行、荆棘不行,连林星火储物囊中储存的红豆杉灵木也不行……感情木灵气不够纯的低阶灵植都不成——林星火想起存了半屋子的灵稻秸秆竟然不能变成灵土,陡然感觉肩膀一沉,任重而道远!手腕上的灵藤可只有这么一小株,也不知道山居门前的宝葫芦藤上的老叶能不能烧成灵土? 珍惜的把玉盆收进储物囊,一时间对于这个滋养放入它盆中之物的白玉盆都有些心疼起来,可怜那么大个盆,竟然只能养这芝麻粒大的几粒灵土,实在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呀。 哼着曲儿回到不咸屯时,天色已黑透。举着火把巡逻的民兵老远就呼喝道:“那个人,站住!你是谁?几组的?”今年不咸屯为了春耕秋收,按胡同巷子重新划分了十个组,即便于安排分配,又好管理。 南山坡上的林星火自然不属于任何一个组,她太抢手,为了避免破坏团结,只好单独拎出来。现在巡逻的这只民兵队伍是由各组年轻后生新组成的预备民兵队,下半夜巡逻的才是老队伍,老队伍得了林星火的嘱咐一般都不来南山这边,只有新兵蛋子们使不完的精力宁愿多走二里地:“嘿!说你呢!鬼鬼祟祟的,你是哪个?” 那么大个脑袋,咱屯有这样的人吗?小兵们瞬间警觉起来,两个拿锄头的就挡在举火把的前边。 刚把后山凹禁制解开,想要迎一迎还未回南山的驼鹿的林星火,不得不站住脚,顶着炸的老高可做鸟窝的脑袋说:“是我。” 两个举锄头的民兵不敢大意,保护着火把慢慢移动过来,登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姑?姑!” 不是,姑,你咋成了这模样? 林星火清了清嗓子,无奈道:“没事,以后不用跑老远来巡逻南山这片儿。” 举火把的小伙子结结巴巴的答应:“好!……好的,姑!” “姑,您……” “别言语!”领头的小伙子林星火还认识,是王胡子最小的兄弟,叫王三平的赶忙把伙伴们话头塞回去。 一直到这伙人走远了,林星火还听他小声说:“咱姑这是又炼丹了!早前就有一次,头发飞的这回还高!就是春播领导下来那次……” “我记得,那天老支书、大队长还有姑身上的那个味啊,都说是打了野猪窝,原来是炼丹炼的?” “这回倒不臭。”王三平乐呵呵的说:“兴许咱姑这回进步了,说不定下次就能成功呢?” “这倒是,咱姑多厉害!”小伙子把‘长得还好看’这句咽了回去,兴高采烈地说:“真走运!我一会回去得跟我奶说,咱姑跟我说话了!” 同伴都嗤他,小伙儿自己可高兴了。 感情屯子里大伙儿都觉得她是个炼丹的二把刷子,林星火就觉得很冤枉,她明明没正儿八经的炼过丹,连个丹炉都不趁……她看一眼手腕,灵火种倒是有了,不如就学起来? * 这世上悲喜大抵是不相通的,林星火收获满满,京城林家则是霉运连连。 搅和了领导演讲,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林姓老者收起龙轴,刚刚允许妻女儿媳出房间,就突然捂着胸口歪了下去。 不知内情的女眷们吓得惊叫一片,却没一个敢不经他同意搀扶他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者哐当一声摔倒在地,生生把自个摔晕了过去。 “爸!”长子从书房赶了出来,轰走闹哄哄的女人们,疑惑的摸摸自己的胸口,他怎么没感觉到异样,按理说若是祖坟再出事,他也该受反噬才对。 不敢请大夫上门,林长子只能肉疼的再次取出龙轴,将之覆盖在老者身上。少顷,老者悠悠转醒,挣扎着撸起右胳膊衣服,手臂上赫然布满猩红线斑。 长子吓得陡然后退一步,哆嗦着问:“爸,这是?” 老者神情阴鸷,嘶哑道:“是谁破了我的阵?”那是制住黄仙的最后一道保障,他当年就知道黄仙偷运走了金家一半的财产,只是那时自身难保,只能放任黄仙将之藏进老窝,幸而他早就留有后手,为此不得不将老太爷从玄狐家中偷取的宝贝白玉盆‘借’给黄皮子。 那只宝盆有大用,老者努力撑起松弛到遮挡视线的眼皮,擎起龙轴细细观看,这卷背后九龙腾飞的绢轴正面赫然是一幅山川河流走势图,其中大片地方金墨洇晕,只有两小片清尚算清晰,其一便是京城中的小片地方,剩下一处远在东北角,是曾经金家鼎盛之时势力可及之处。但这第二处的金墨色泽愈发淡,似乎马上就要化开。 老者盯着此处,好半天都没找到,不耐烦地睨了一眼畏畏缩缩躲在一旁的长子:“你来看!可有哪处有血线?” 长子战战兢兢地挪过来,不自觉的躲开老者的右胳膊。 老者益发不满,鲁莽冒进的是他,胆小如鼠的还是他,这样个蠢货,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将这副正当壮年的好身躯让给有用的人…… 其子的眼神要比他好得多,不几时,便说:“没有?真没有!爸,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恨恨捶一下木地板,恼道:“难道真是天灾?自祖坟有变到参线阵被破,尚不足三个小时!”这说明什么?说明黄皮子的老窝与他辛苦寻找的祖坟距离有多近! 今夏雪省暴雨过多,山洪泥石流的报道已经上了京城报纸,厂里正准备响应上级号召职工捐钱救灾,他把稿子都给厂革委会主任准备好了。天威不可挡,怕真是那处出了天灾。 正好藉此机会查一查今天松县横梁山附近有哪个地方也连带发生了灾祸。老者极力宽慰自己,只是天灾,查清祖坟所在之后,兴许还有望弥补——只求压胜棺中的那颗狐心尚在。 黄梁山上的血参记号是他亲手所刻,也许祖坟就在他当日目之所及之处!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老者心中懊恼就无法排解,手臂上的跗骨之痛都不能使他分神治疗。兴许,也不必急着治疗了:老者眼角余光瞟到搀扶着的这只强劲有力的手上,没有老年斑,没有松弛到吓人的皮肤,也没有蔓延的猩红线斑…… * 次日正是收棉花的日子,不咸屯的乡亲们在棉花田里见到一位与往常格外不同的小仙姑。 有熟悉的婶子就问魏春凤:“春凤,咱姑这是咋了?以前没见她包过头巾呐?” 小仙姑别看是在山上长大的,可她才开始就跟乡下姑娘不一样,大婶不知道咋形容,但小仙姑就是看着有股子与人不同的精神气,也不是洋气,那个京市来的女知青肖兰芹够洋气吧,可跟小仙姑站一起一下就被比下去了。 看惯她利利索索的模样,现在包上了一块农家闺女最爱的红头巾,咋看咋别扭,那背是不是挺的太直溜了?那动作是不是太利落了?哪家大闺女包上了红头巾不是娇娇乎乎的,想让人看又怕羞? 小仙姑摘棉桃的动作也忒快了,那步子迈的,围观的老乡就觉得她怀里不该绑个尿素布袋,而应该挎一杆枪才像样! 林星火不是没注意大家伙儿瞅过来的眼神,也不是没听到叽喳喳的议论声,可生平头一次秃脑袋的她有啥办法,不包上头巾,叫人看见了,不得说她炼丹又失败,一气之下剃了头发要做尼姑去! 眼看不咸观重开的日子就要到了,还是别给自己和师祖惹事了。 林星火扭头远眺,她有好些话想问师祖,也有许多事要说给她听。最想知道的就是原身‘傻’了多年,为什么傻,是神魂不在只余躯壳的那种‘傻’吗? “狗日的梁子沟大队!欺负人欺负到咱屯头上了!”王三平从西山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找老支书:“梁子沟的一队人越界到咱们山坡上砍柴,还净捡长成的好树砍!” “我哥去拦,这群狗.娘养的就动家伙事了!那么粗的实心木棒子,一下给抡我哥胳膊上了!他们人多,追着我们打,我哥给挡了好几下……”半大个小伙子眼通红:“幸亏金环蜂群来了,他们才散开。但这些人就是早有准备,他们掏出几个破瓶子就往金环蜂身上洒,我闻见了,是公社分配下来的农药!” 王三平抹了一把脸:“咋办呀?好几只金环蜂沾上了这药都飞不起来了!” 老支书一听赶忙找林星火,一边忙问:“蜂呢?” 王胡子龇牙咧嘴的用衣服兜着好几只黑底金环的大蜜蜂,“在这儿!” 林星火三两步就到了王胡子跟前,老支书都没看清她咋过去的。 “这是烈性农药!”林星火沉着脸,把十来只金环蜂都拾到自己怀里,对王胡子道:“还有谁当时在药物泼洒的范围里,都快点让人背过来!” 王胡子嘴一咧,才想说背啥背,都没受什么伤,忽然眼睛一糊,眼泪哗哗的流,可眼珠子烧灼的仍让人想抠下来一了百了。 “哥,你的脸!”王三平喊了一嗓子。 就见王胡子整张脸起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水泡,像用火烫过似得,烧红一片。 “我的眼!”王胡子疼的拳头紧握,只剩最后一丝清醒阻止他去抠自己的眼珠子。 棉花地里的金招娣和帮忙的金大娘都奔了过来,招娣娘腿一软,她见过这样的,金家窑就有两个后生不知轻重,在喷药的时候闹腾,结果淋了一头一脸,淋的多的那个没救过来,淋的少的那个脸都烂完了,好好个小伙子现在出门都能吓哭大人——姑爷的眼睛还进了药,完了,全完了! “我的三妮啊,你咋这么命苦!”招娣娘坐地上嚎啕大哭。 金招娣边跑边咬牙切齿的咒骂梁子沟。好不容易跑到近前看清丈夫的脸,她被吓得脸色煞白,双手却仅仅握住王胡子的手,不让他去挠脸上的水泡。王胡子难受的直挣扎,金招娣挨了两下愣是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大队长黄大壮早飞奔出去背另外的人。 “把沾了农药的衣服扒了!”林星火边说边拎过给大伙解渴的水桶,一面压下王胡子的头给他冲脸,一面喊:“挑水!拿肥皂来!” 金招娣咬着牙:“这衣裳不要了!直接豁开,小心别沾上上头的药!”招娣娘一骨碌爬起来,捞过地头的镰刀就把王胡子的上衣豁成了烂布条。 “洋胰子洋胰子!”家有肥皂的小脚老太太跑的飞快,大声嚷着叫人上她家去拿。 “忍住,睁开眼!”林星火三两下将农药残液冲掉,顾不得心疼,拿出玉膏,直接从地头薅了个棉桃,撕出棉丝,揉吧揉吧沾了玉膏就往他脸上抹。 说也奇怪,这软膏一碰到皮肤,就好像干裂开口子的土地得了雨水滋润,凉丝丝的好生舒服。 尤其是最疼的眼睛,按理说糊上一层药膏子指定难受,可这药一入了眼就化成了水,将眼里的脏东西全都洗干净了。王胡子狠狠眨巴两下眼睛,喜道:“欸!我没瞎!” 金招娣的眼泪这才掉下来,狠狠拍了王胡子一下:“再叫你逞能!” 王胡子咧开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得,忙跟林星火道:“小仙姑,你这药膏子可省着点用,连带上梁子沟的人,好些人都被农药扑着了!”这膏子和往外卖的那种明显不同,这个的味儿可好闻多了。 金招娣恨道:“那些杀千刀的!敢用农药害人,你还管他们做啥,自己做的孽,爱死死去!” 林星火麻利地用指肚沾着玉膏给金环蜂挨个涂抹了一遍,兔狲叼着个巴掌大的蜜罐从人头上跳过来,不用问,这必然是灵蜂王酿的蜜浆。兔狲一爪拍飞木盖,毛爪上蘸了蘸灵蜜,跟刷酱似得往一排仰躺着的金环蜂身上一烀,恹恹的大蜜蜂们瞬间就活跃了起来,采蜜似得忙活了起来。 “哟,这些蜂伙计比我还皮实!”王胡子头一句先说,第二句就叫狲不待见了:“姑你咋还给山猫剃毛?这眼见都冷了,现在剃毛图啥!” 林星火生怕兔狲给还没好全的王胡子一爪子,指了指金招娣握住他手的手:“嫂子的手也给涂点儿。” 王胡子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撒开媳妇的手呢,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将这边棉花地里紧张的气氛冲开了点。 才不好意思的要挣开,王胡子就瞅见媳妇手上也起了些红通通的水泡,这是方才他乱动时媳妇死抓着不放蹭到了他身上的农药烧的吧,可把王胡子心疼坏了,鼻子一酸忙去蘸了点林星火手里的玉膏。 “你自己也抹点儿。”金招娣指指他手上零星的包。 招娣娘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心口,一时想这林家姑这样的毒也能治,一时又叫:“一条胡同的抗美她娘就是梁子沟的闺女,看我回去不撕烂她那张嘴!还敢给狗子说她娘家的侄女,这一村人都是啥混账行子呀!” 此时其他被药扑着的人也被大队长他们背了回来,黄大壮在正事上从来不马虎,这些人身上的外衣已经扒下来了。 “把碰到药的地方泡水里涮几遍。”林星火看了一遍,幸好没有比王胡子更严重的。 地上破盆大碗摆了一地,老大娘贡献出来的洋胰子被均匀的搓进水里,林星火还往里面滴了一滴灵蜜。 “呸呸呸!”最倒霉的当属昨晚上跟林星火说上话的那个小伙子,农药洒过来的时候他倒是用胳膊护住了上半张脸,可就是忘了合上大张的嘴巴。 亏得这娃还算机灵,呛了一嘴农药沫子就往外吐了出来,还拔了草刷舌头,不然非把喉咙烧坏不可。现在别人洗手洗脸,他就苦着脸灌一口洋胰子蜜水漱口。 “含着,别咽。”林星火的手稳稳在他舌头上刷了薄薄一层玉膏。 小伙儿咧着嘴,刚把舌头收回去就忍不住干呕一声,这药闻着想想的,咋这么苦? 无奈林星火的吩咐他不敢不听,不多一会儿,涂上药膏子的年轻人就围成一圈儿看他顺着嘴角使劲流哈喇子的洋相,一边自己疼的斯哈斯哈的叫,一边还你一声我一声的嘻嘻笑。 这片棉花地的婶子大娘们这才发现这些个遭了殃的全是刚编的民兵预备队员,怪不得这么闹腾,这里头就没一个省心的。 待他哥情形好转之后就背起老支书去西山看情况的王三平又跟兔子一样蹿了回来,边跑边喊:“狗日的梁子沟人来抢药了!姑,你快跑!” 与上次相同的是他仍旧全须全尾的没受伤,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背上还背着老支书,老支书被他颠的灰蓝色劳动帽都戴不住了。 骂累了坐在地上的招娣娘没反应过来,还跟闺女说呢:“你家这小叔子跑的真快呐!够格参加公社运动会了罢?” 那是,自家那对崭崭新的大红喜字搪瓷缸子就是小叔子的奖品,金招娣刚想回话,马上回神恼了:“梁子沟抢药来了!娘,你打架忒囊,快去别的地头叫人!”不咸屯的棉花地响应号召,弄成了窄窄的十里长,社员们全撒出去摘棉花了,这边地头除了老弱就是带伤的民兵队的新兵蛋子——她不上谁上?敢欺负她男人,跟这群杀千刀的拼了! 金招娣一把给老娘拉起来,将地排车上的铜锣薅下来塞怀里,紧接着回身就去摸钉耙,抡起钉耙冲的比她男人都凶。 兔狲看见,不由自主的瞟了林星火一眼,这俩的架势有那么点像啊! 不仅越界挑衅,专门用农药来害她的蜂,连带着还伤了社员,现在又来抢药?林星火都气笑了,从前对付那十三个贼的时候都没这么生气! 残存的一点理智让她放下了砍刀,伸手将摘了棉桃的棉颗拔了起来,挥舞两下,甩的虎虎生风——这点功夫,已经足够她一马当先跑到最前面去了。 王三平喊话的嘴合不拢的扭头看一阵风似得从他身边冲过去的小仙姑,脚下一崴,差乎没把老支书摔地上,头晕眼花的老头使劲捶了他两下:“快把我放下来!” 着地的老支书手脚还软着,就赶忙回身去追:“小林!小林!” 王三平傻呆呆的应和:“对!我得去保护咱姑!” 啥保护?老支书担心的是她性子上来,把人伤的忒重了!村与村之间干仗,别说伤人,以前死人的都有,可要是一个人干趴下了对面一群人,这就是要出事呀! 老支书带头,大家伙儿就追着林星火向前去了。 比不咸屯的老少还快的是金环蜂、狐狸崽、黑貂和驼鹿。金环蜂嗡嗡嗡的极显眼,可最怕人却是那些抵着角闷头冲锋的驼鹿们! 在驼鹿冲过的那一刻,不咸屯的乡亲们茫然的停下了脚步,忽然感觉自己上去就是裹乱,别说只一队人来抢药,就是梁子沟全屯都出动了,怕也干不过小仙姑吧——她哪儿是去单挑的,这比群殴还吓人!, 46第四十六章 (三更合一) 没有比梁子沟的人更懵的, 他们是来抢药的不假,也做好干一架的准备了,可谁能料着这冲上来的是个单蹦的女娃子? 女娃子十七八岁的模样, 包着红头巾,露出来的脸白生生的, 大眼睛高鼻梁,谁见了不得说一声俊?更别提这孩子腰上还绑着个尿素做成的大兜子呢, 一看就是刚才正在不咸屯棉花地里摘棉桃的。 好家伙, 这仗可咋干? 梁子沟生产二队的队长作难呐, 他先前不知道沟里几个刺头招呼了一群小子到人家不咸屯山头上找茬的事, 知道的时候都晚了, 着急吧啦的找过来就见地上有七八个被农药杀得在地上打滚的后生, 都是自家村子的。一问才晓得人家不咸屯的人都给背回去了, 说是他们屯里的那个林大夫能治这个。 二队长就说:快把咱们的人也背过去, 求人家看在一个公社的份上, 帮忙给看一下,等救了人该赔人家的树咱就赔人家, 就算让人家打几下也不要紧。 有两个伤的不太狠的小子才抽抽噎噎的承认,那瓶子农药是他们从大队仓库偷的,药也是这边主动泼的,不咸屯挨了农药沫子的人更多, 还把好些个金环蜂给杀了。 二队长一听脑子就炸了,他先前真没来得及想这坡上咋能被农药给沾上了,原来都是这伙子胆大包天的小子自己作的!这要是换了别的伤,二队长别说出头了,高低还得补一顿才行。可这是农药哇,二队长扒拉了那瓶子一看, 心都凉半截,这玩意是上两个月上边发下来救棉花用的:今年夏里雨稠又大,本来就不适合种棉花的地方硬种的那些棉地可就毁了,一颗颗的棉花株烂的呀,根都一块块的发黑变腐,还招来好些小虫子,连带棉田周围的地都受了牵连,就问哪个大队不着急,堵着公社的门不走哇。公社向县里,县里再往上,一级一级的申请,好不容易调拨来这些农药杀虫杀病救棉花。农技员一早就提醒了,这回调来的农药毒的很,让用的时候千万千万小心…… 但棉田的事压根就不在这几瓶农药上,好些棉颗从根上烂了,救都没法救。只有一些个被社员分工一人负责一小片的赖央央的还半死不活的挺着,队里先试喷洒了一小片,兴许是不对症的原因,这一洒药那叶子都掉光成光秆了,这几瓶子农药大家就不敢使了,给放进大队仓库里算了。当时二队长还在心里想,可能是这药太毒了把叶子都给杀掉了。沟里也不止他一个聪明人,大队长就让把那些喷过药的棉花秆挖坑深埋了,村里有人想拖回去烧锅大队长都没让。 现在这群不长脑子的就敢往人家蜂群身上洒,还扑到了人身上! 二队长都有捶头的心了,不能眼看着这七八个大小伙子死吧,但他也休了求人家不咸屯救人的心思——现在都不是处理不好两个村子结仇的事了,是已经结下了死仇!不咸屯的人现在咋样了不好说,可那些被他们屯人看的跟眼珠子的金环蜂是活不了了。这当口,这么多人,那个林大夫能就得过来么?只要心狠一点、故意耽误一点点,就可能要命! 二队长一边叫人回去报信,一边还在为难咋救人。有个先前去打听事的小子就跑回来说他偷看见不咸屯的那林大夫给挡在最前边受伤最重的王胡子抹了药膏子,王胡子的眼睛给保住了。二队长一听,是药膏子,不是下针、也不是现熬的,这玩意能抢哇! 只要两边人都能救回来,梁子沟和不咸屯就有转圜的余地。事后那边愿怎么发难他都能压着这群小子接下,只要能把人全须全尾的保住! 这个二队长也是果决的,搓把脸,留下几人看顾着地上的几个,他就带着三十多口子人直奔西山另一头抢药!边跑他还边嘱咐:“宁愿受几下,咱这边只挡着不还手,把药膏子抢到手就行,千万千万别伤了人家大夫!” 方才偷看报信的小子机灵,就说:“他们大队的人都撒出去摘棉花了,靠近这边的地头的人不多,我看见那个林大夫是个包红头巾的,一眼就能分出来!咱要抢药,那还抢那大夫不?” 二队长当然也想把大夫一块抢过来更保险,但他害怕不咸屯这边没治完,总得跟人留一样。就说:“看情况,要那边情况好,那你们听我的喊,咱就把大夫也给请过来!” 梁子沟呼喇喇过来时,半道正遇上去看他们情况的老支书。 梁子沟第二生产队的队长就想把老头扣下,咱‘客客气气’的用不咸屯的老支书换药膏子,省的自己这边一群男人把人家摘棉桃的老少给吓着了。谁曾想扶着他们老支书的那个后生竟然生了双马腿,逃的那个快呀,老头在那人背上回头喊了几句什么话,给颠的都不成调儿,二队长还琢磨说呢,这也不像是骂人呀? 跑了个老头,这大姑娘挥着个棉花棵冲上来算啥? 二队长手一摆,他们这些人先停了下来。带路的小子就激动的叫唤:“这就是不咸屯那个林大夫,这个红头巾我认识!” 这就是方才扒在坡上偷看的人?林星火瞟了他一眼,脚步一转,当即先往说话的这人冲去。 二队长就喊:“欸,闺女!把那救人的药膏子交出来,我们……” 说话时就相距几十米,这点距离哪儿够林星火冲刺的,二队长的话都没来及的说完,一根带风哨的棉花秆子就到了眼前了。 林星火把棉花秆当鞭子使,一下就把带路那小子抽的一蹦老高,伤的怎么样不好说,但补丁摞补丁最耐磨的屁.股蛋子上的衣服已经开了花儿。 这力道,二队长都傻眼了。 更傻眼的还在后头,嗡嗡嗡的好大一团黑金色的蜂云就追上来了。 “都散开!”带头来抢药的二队长脑子还挺够数,一早就想到了这边的金环蜂,他们的头脸包的比林星火可严实多了,就算手上都混乱缠上了野草野藤。 真是巧了!既然遇上了,不把人请回去都对不起乌泱泱出动的这些个汉子。 他盯着冲进来的林星火,准备从后面扑上去,把人摁住。不这样不行,真没想到这大夫这么野这么莽! 林星火手一扬,二队长恍惚看见这姑娘手腕子还带着端结了红果子的绿藤,跟他家里的闺女一样还挺爱美嘞。 “妈呀!队长,咋办呀?”将近四十个大老爷们又被赶羊似得赶了回来。 他们这才发现蜂群竟然听这个女娃的指挥,他们一散开,蜂群立刻包围上来,露出尖刺逼着人又集中起来。早听说不咸屯的蜜蜂了不得,真看见金环蜂了,这些人就开始骂娘,这是啥蜜蜂,大马蜂也没它们吓人吧,这老大个,这么长的毒针! 飞的又快,冲的又猛,愣是反包围了梁子沟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星火手上的棉花棵被一分为二,她左右开弓,两手甩的飞起,梁子沟的人跟地鼠冒头似得,被打的挨个往上蹿。 “我的娘啊!”不止一个捂着屁.股喊娘的人:“队长,这可咋整?这女娃会武功啊!” “天爷呀!”“鹿哇!顶人的鹿!” “快跑!” “上树!上树!都上树!”二队长赶忙指挥,可这地方很靠近屯子了,都是下坡,开阔的很,像样的树可没几棵。 “往两边跑,别怕蜂蜇,找沟沟壑壑石头灌木后面躲,跌断它们的细腿!” 下一秒二队长就倒了大霉,扎扎实实挨了林星火左右各一鞭子,不光裤子破了,戴在头上的帽子都被抽走了,二队长只觉得头顶一凉,紧接着屁.股火.辣辣的一疼。“唉哟,祖宗哇!”这是个啥闺女呐! 驼鹿冲刺过来的样子可不像是作假的,林星火打了个呼哨,头鹿长腿一拐,就没直接怼着人抵,而是擦着人冲过去。后头的有样学样,把顶着大角的鹿脑袋抬了起来,个个故意擦着人横冲直撞。 好几个后生吓傻了,抱着头蹲下呜呜的哭,屁.股蛋子漏风都顾不得捂了。 “小林!”老支书还是被王三平背过来的,颠的腔都散了:“丫头!手下留情!”老头一着急,把小时候听说书先生的讲《铡美案》中的词都使出来了。 “唉哟!”有机灵的看驼鹿不顶人刚刚喘口气,身上就挨了一石头,这人赶紧护住脑袋去看,就发现好几鹿身上都坐着个小动物,有貂有狐狸还有山猫,小爪子里攥着石头往人身上丢呢。咋猫还能丢石头? 才说这个呢,头鹿驮着兔狲就又冲了过来,兔狲上手就是一巴掌,没露爪子,但这人脸颊上端端正正印上个青紫的梅花印子,那小爪子呼过去,立马火.辣辣的疼:“救命!” 被砸被呼的人越来越多,林星火也基本上给每个人都来了一下恨的,几下轻的——说轻吧,衣服没破,但背上指定留印子了。 等不咸屯的村民们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的时候,就见三十多个汉子正一个个矮下去,窝窝囊囊得抱头就往地下蹲。这还不是小仙姑喊话让的,而是他们自己发现那几个胆怂先蹲下哭的挨的打最少,于是一个传染俩,便是二愣子看见周围人都蹲下了也能反应过来了。 这就完了? 一时间静的吓人,不咸屯这边是懵,另一头就是被打晕乎了,那几个抹猫尿的后生这会儿连抽噎声都不敢发出来了。 老支书被王三平搀着,刚要对林星火说话,就见刚冲刺一波又返回来的驼鹿背着山猫直直往小仙姑那里跑。林星火随手扔掉棉花棵,张开手准备接住山猫。 见她主动扔了棉棵,老支书马上心下一松,不由得欣慰,小林这孩子心里有数着呢! “行了!长根,你起来,咱们得先解决事情!”老支书喊二队长,梁子沟的人都抬头看过来。 就在此时,头鹿也驮着兔狲跑到了林星火近前,兔狲用力一蹬,乳燕投林一般被林星火接了满怀。可同时,本该擦着她跑过去的头鹿被兔狲一蹬,受灵兽威压,那鹿脑袋不自觉就垂了下来,枝杈正好勾住林星火的红头巾…… 鹿跑过去了,猫接住了,小仙姑的红头巾也掉了…… 后边跟着也想这么的让林星火接住的貂和狐狸崽儿们赶紧揪住驼鹿的皮毛,硬生生压着鹿从林星火侧边错过去了。驼鹿们带起来的风把红色针织包头巾又卷到半空,所有人都死盯着飘飘忽忽落到林星火脚边的头巾。 光溜溜的脑袋白的反光,十点多的阳光正好,大家伙儿都觉得那脑袋刺眼睛。 真刺眼睛。金招娣手里的钉耙一松,险些把她男人的脚扎地上,她也没发现,只拿手揉眼睛。 “我的个老天爷呀!”不知哪个老乡说了句。 不咸屯这边的那群受伤的新兵蛋子们反应最快,他们可是见着小仙姑那炸成弹簧卷的脑袋,昨儿黑天他们没看准,现在一回想,就觉得头发可能都焦了吧,烧焦了头发不剃了还能咋地? 一个个的就赶忙小声跟身边的乡亲们嘀咕:“咱姑又炼丹了,把头发都给烧焦了……” 王三平赶紧捡起头巾,双手递过去:“姑,捂一捂,风吹的是头疼。” 不咸屯大队迅速平静了下来,可梁子沟的人接受不了哇。尤其林星火的整个头露出来后,就能发现这姑娘连脑壳都长的好看,当真是柳叶眉悬胆鼻、杏核眼鹅蛋脸的大美人。 “尼姑?”最先被抽的小伙子嚎了一嗓子。 “这么好看咋是个姑子!”几个后生还是忍不住盯着林星火看。 林星火眼睛一瞪,这些正处在想娶媳妇年纪的小子们才想起来,这还是位惹不起的姑奶奶呐,再好看也白搭呀! 梁子沟的二队长年级大些,他闺女都跟林星火差不多大,倒不像年轻小伙子们看到个漂亮大姑娘就拔不动眼,他回过神来就赶上前给老支书跪下了:“那几个娃有错!但不到要命的地步,求您求咱们大队的乡亲们,求林大夫帮忙给看看吧!”他认识不咸屯的王胡子,都说王胡子伤的最重,但现在人家都能拿着砍刀来干仗了,可见这凶的吓人的林大夫的本事和她打人的劲一样足! 老支书就看林星火,林星火面不改色的又把头巾包上了:“救人行。先救人。” 二队长忙感激的忙要带路。林星火看他一眼,让把人背过来:“这边有盆有水,背这边来。” 梁子沟的这几个伤的不算重,但耽搁时间长了点,尤其脸上的水泡烧灼疼的人受不了,被他们自己挠破不少,这九成是要留疤的。林星火帮忙处理了伤口,玉膏也给涂上了,但后续的事情她没打算管,这样敢泼农药害人的人,脸上留疤也是活该! 梁子沟派去抬人的后生少了一个,不咸屯这边老支书、林星火以及王胡子等人心里都有数,这是跑回大队里报信去了。 不咸屯的林大夫手脚麻利,人救的飞快,但救完人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得说说怎么办了。二队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偷偷瞟了眼沉着脸不说话的林星火,这林大夫在这里,真让人害怕! “我们大队长已经去公社报案了。”王胡子坐在草上说,现在玉膏的效果过去了,他的眼和脸上都有些刺痛,但这是正常现象,他也不在意:被草划个口子都得疼两天吧。 怪不得没见着不咸屯的大队长,梁子沟二队长就急了:“这些娃子是不知道轻重,要打要罚咱都认,可要是给送进去了,娃子一辈子可就毁了!” “要是小林今天不在这儿,我们屯十来号人可能命都保不住!”老支书冷着脸:“动这样的狠手,不该进去蹲几年?你们教育不好,让公安教育教育!” “话是这个话,可这些孩子真不知道那玩意这么毒,不然饶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呐!”二队长哀求道:“这农药我们大队只试用了一回,还是几个老农动的手,之后就把这玩意搁仓库里了……他们没这个胆子的……” 一旦公安来了,这些娃儿的罪名就大了!前年西鳞公社有个不知四六的用农药毒鱼,他把鱼分给了亲大伯家,这一家子吃鱼就中了毒,人救回来了但这毒鱼的人也以“投毒罪”给枪.毙了。 现在的人觉得那洒了农药的粮食最后不还是人吃么,就以为这农药就是药药虫子啥的,很多不拿这个当回事的。 可低毒农药和烈性农药能是一回事?农药原液和稀释过的能一样? 梁子沟犯事的后生有的哐哐哐打自己嘴巴子,有的就抹眼泪,但没一个敢窜起来逃跑的。这些人统共有二十四个人,有几个没被农药伤着的就说,还不如将才被驼鹿顶死呢,省的还连累家里抬不起头。 是,这年头谁家要出个蹲大牢的,一大家子出门都羞的慌。二队长的心都攥紧了,这二十四个人,就是二十四家,整个梁子沟才有多少人户,真的蹲不起啊!他推着、打着让这些个一脚进牢门的给不咸屯的民兵预备队磕头,求人家原谅,挺壮实个汉子,现在连腰都佝偻了。 林星火扫视一圈,突然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垂着头的小个子男人,却是对着二队长说的话:“二十个四个愣头青,可巧就是二十四家的,就没有一家是两兄弟一起出来的?”多怪呐,这年头讲究个打虎亲兄弟,尤其十八.九还没结婚的年轻人,那都是兄弟在一起胡闹的,家里教训起来也有个分担火力的帮手。 “怕不是就打着‘法不责众’的算盘吧?”薅二十四户人家一起下水,这些人户又有亲戚又有外嫁的女儿,加起来得是多大一股力量,到时候压根就不是梁子沟一个大队的事了,就连不咸屯,这些年是不咋跟梁子沟结亲,可难道就没有几个拐着弯儿的亲戚?比方说金家窑一家的姐妹一个嫁梁子沟,一个嫁不咸屯的! 林星火冷笑:“这罪是轻是重,端看有没有别有用心的带头,若有这个人,那他就是主犯。其他人,顶多就算个脑子不清楚的从犯。”这种瞎胡闹的从犯,没有闹出人命和重伤者,在最重人情的乡下,罪责是可以有缓和余地的。现在法律还不健全,运动起来后权利更是处在相对混乱形势下,相同的罪状在不同的两个对方,其量刑可能天差地别。 “要是以为今天这事跟从前两个村抢水浇地似得,伤了人甚至死了人,最后也没人为这个进局子挨枪子儿的结果一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老支书和二队长细一想,要不算梁子沟先挑衅又下毒手的话,今天这事的确跟争水有点像,都是两边都有伤员,都能牵扯出一整个村……真当抢水这类的事处理的话,公社往往是两边各打一巴掌,没人会为这个蹲大牢,顶多就是两个村彻底结下死仇,日后冲突不断。 “你们为啥突然上我们屯的坡上砍树?”王胡子多机灵,他忙问这些跪着的后生:“以往咱们两个村年年都有点事闹,但都是采秋的时候闹腾,咋这时候来找事来了?”西山是坡连着坡的结构,阳坡、溪流这些好地方确实都被自家屯子划拉来了,每年采秋时梁子沟眼馋,酸话骂架甚至小后生们遇到了打一仗都是常事,可从来没有过还在秋收期间就闹事的先例。 二队长也一屁.股坐下,耙了耙乱七八糟的头发,大巴掌拍了先前带路那小子一下:“说啊!” 那小子缩了缩脖子,红肿的眼睛就瞄向了林星火、金招娣等人腰里围着的摘棉桃的袋子上。 其实,这件事还是棉花招来的—— 得从魏腊月和周亮复婚那天说起,那天进出不咸屯的人不少,虽说都是社员们的亲戚,但亲戚家还有自己的亲戚呢,不咸屯的棉花结的果子特别多,棉桃白白的忒让人稀罕,不像别的地方稀稀拉拉没几个不说,好不容易结的果还发黑烂桃的话就传了出去。 当时宣传的是“十里棉桃白”,可这么实诚真种十里的却没几个大队,偏偏梁子沟和不咸屯就是那极少数中的其二,尤其梁子沟为了西山的事憋着一口气要跟不咸屯较量,特地挪出种红薯的一半地方种棉花。 这到了秋收,梁子沟的棉花一塌糊涂,大部分都是当柴烧都嫌它腐烂病难闻的光杆子。棉花全打了水漂,红薯还没种够,尤其今年雨水多,红薯地挨着棉田还受了虫灾,亩产也不高,这眼看就是交完公粮后全大队人饿肚子的前奏呐! 梁子沟今年的秋收结束的特别早,社员们一天天唉声叹气,大队长和支书整天在外边跑想少交一点公粮。正当这时候,隔壁不咸屯却是大丰收,为了丰收全屯不管老少都上了,还有什么报恩的驼鹿来帮忙,稻谷好、玉米好、大豆好、连被棉花地抢了良田的红薯都收的比山还高,最气人的是他们的棉花也丰产,县二棉厂特地派人来看,说比不上疆省的长绒棉,但能跟鲁省的棉花别一别苗头。 梁子沟就好些人说是不咸屯的地方好,几乎三面环山一面有大河绕,偎着西山地势西高东低,雨下的多了也不怕,自己就能流河里去。还年年都比别处暖和一点,再加上有人看见过不咸屯上西山拉腐叶肥地,肥给的足足的,浇地方便还不怕涝,也不怪人家大队的啥啥都种的好。 这些话年年都有嘀咕的,但一般也就口头酸酸。可今年两边情况相差忒大,年轻气盛的后生们被挑拨的就受不了了:“听说人家还要从煤县买煤烧来,讲啥煤又方便温度又高,看不上柴火嘞!” “西山上柴那么多,人都看不上眼了,吹牛皮说地里收的秸秆啥的分分都能够烧!” 就有暴脾气的说:“他们不打柴,让西山坡上的柴火白烂掉么?咱们每年只从这么一溜破山边子上拾柴火,他们不打我们打!” 也不知道谁联络的,反正今天早晨这些小伙子们就凑到一起了,原本也只是想打点柴火,但当时好几个都想起来说不咸屯有巡山的蜜蜂,蜇人可厉害。一群臭皮匠先前想把自己包严实,后来发现这样不好打柴,就又想别的法子,想着想着就想起药虫子的农药来…… “打柴就打柴,砍树做什么?”王胡子不满道,年年都有越界来打柴的,社员们看到也当没看见,就是体谅咱这边有个想的长远的好支书,当年提前把好地方占了。梁子沟也怪不易的,他们好几任支书捏一堆也没自家老支书有脑子。 几个人就嗫嚅了起来,他们才开始也只是拾柴火,可大家说话说着说着就上了头,改成砍树了:“反正不咸屯会补种,他们大队多能呐,咱们村烧了北山一块地方肥地,他们都来管,还说会补种啥红豆杉……发号命令似得,咋?” 话问到这里,连金招娣都听出来了:“蠢是不蠢?肯定有人在里头搅和事呗,你们都想想这些话头最开始是谁提起来的?”若不是这样,不至于每一步都恰好能把人的火挑的更旺更高吧? 二十来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多会儿那眼神就开始往一处瞟的多了起来,正是林星火方才指的那人。 老支书是看清了她的动作的,便问:“丫头,你咋知道的?”反正不能是算出来的吧? “姑?”王胡子看向林星火,询问她的意思。 林星火点点头,王胡子就一把把人提溜起来。 林星火拿起狲爪子,指指那人的脸,对老支书说:“您看看,是不是跟那个周家找来拉帮套的人长得有点像?” 老支书眯着眼盯着瞅,当日在场的大娘也赶紧凑近看,只不过那男人被金环蜂蜇的脸肿的跟猪头似得,她们只能对比两人的身形:“是像,都瘦猴子似得,还矮。” 但老支书、林星火后边曾和公社派出所一起压着两人移交给林场,老支书摸出老花镜,端详半晌说:“像!是像!”尖嘴猴腮不像个好人。 二队长早按捺不住,一巴掌呼那人脸上,和兔狲留下的梅花印子一边一个:“你咋害同村的兄弟!” 那人也不装相了,恶狠狠地看过来,只不过仍然不敢跟林星火耍横,专欺负老支书这个老头,呸的一口带血的唾沫就冲老支书飞过来了。 轻轻推开老支书,林星火上去就给了一脚不算,在这人仰面摔倒的时候还用脚尖轻轻一勾,让他自个的脸接了那口痰。 离得这么近,二队长也没看清这林大夫的动作,不由得捂了捂漏风的裤子后边。 其实林星火可不是只凭着长得像这点儿认准这人是主谋,而是这二十四个愣头青里,只有他身上的恶意最明显,看不咸屯这边的眼神也最恶毒。 下剩的事就不用林星火操心了,要说事情也简单,但说透了更恶心: 周家给魏腊月找来拉帮套的那人说是就比她大上几岁,其实是黑瘦矮小、一张尖嘴猴腮的脸让人琢磨不出年纪罢了,那人实际上已经三十半了,不仅曾经结过婚,还有个十七的小子扔在前头媳妇的娘家梁子沟大队里。周家嘴上说让魏腊月跟‘套谷子’给周亮生个儿子养老,其实压根没有为着周亮打算的心思,人就是算计魏腊月父亲和叔叔的抚恤金,还有就想留魏腊月在家里当牛做马。 那人跟周亮的堂弟周缸子交好,在林场做临时工,他结过婚,看见女人就下头上火,周缸子跟他一说就愿意的跟什么似得,还主动承诺哄来的抚恤金一分不要——他一是图魏腊月这个人,二十出头的小媳妇子,嫩的能掐出水来,鳏夫馋的呀没法说;二就是这人想巴着周家转正,周缸子顶了他堂哥的班,那大小算半个干事了…… 于是周缸子要他半路拦下魏腊月,再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他第一个就先想到了前头媳妇娘家所在梁子沟。那地方他还算熟,再不济他还有个儿子长在那儿。所以他就建议把地方选在梁子沟的玉米地里。 那天岑铃铛路过这里,想出火来却迟迟等不到魏腊月的这个人才说出那句:“没鱼虾也好”的话,想把岑铃铛拉地里下火,这样的事他曾看人做过,知道这些没结婚还读书的女娃子就算被欺负了大抵也不敢声张的。等金环蜂把人蜇了,岑铃铛遇上魏腊月的时候,他儿子正好赶过来想瞧瞧爹的事办成了吗,就看见他爹跟死狗似得被两个女人绑架子车上,耷拉着腿就给拉走了。 在之后,周缸子两人就蹲了牢房,没有个十年八年都出不来。 这人的儿子可就恨死了魏腊月和岑铃铛两个,他爹明明说过只要成了事就能接他去过好日子的……后来又打听出是老支书和林星火给魏腊月出头,那群坏事的金环蜂还是林星火养的……反正不咸屯在他这里就变成了肉中刺。 说起来这人可比他爹有算计多了,他弄这件事要的就是两个村结下死仇,结死仇的村子会年年干仗,甚至可能每年都赔上几条人命,人命越多仇就越深,绝没有坐在一起把事情说开的机会。这样一来,两边遇上就得干仗——他只要蹲着看准这些仇人落单的时候,抽冷子下狠手就能给亲爹报仇了,那时还能推到两村的仇怨上说话,梁子沟就算为了争一口气,也不会让人抓他。他或许还能忽悠几个愣子跟他一起,这样就更没他的事了……, 47第四十七章 (三更合一) 事情说透了, 那剩下的二十三个小伙子人都傻了。这人自己吞吞吐吐说的时候后生们还想冲上去打人呢,结果老支书和他们生产队队长在旁边把他的打算拆算透彻了,后生们就开始噌噌的往一处挤, 跟二十多个膘肥体健的鹌鹑似得。 其实这时候的人普遍有点傻, 不是脑子不够数,而是环境单纯, 真没见过能黑心狠毒成这样的人。 梁子沟的长根队长是一个字也不愿跟这人掰扯了,心跟掉冰窟窿里一样凉到底了。 他外祖家再不好,也看在死去的闺女份上,把他拉扯到这么大了。梁子沟再穷, 到底也是供他吃喝成十年的土地,何况他一戳哄就能聚起二十来个大小伙子,这能说老乡们排挤他么?就这么个坏种,不说他那点仇压根站不住脚, 只看他对外村人有恨却先拿自家兄弟们的命当垫脚石, 要祸害整个村给他当卒子使, 就不能饶了他——不吃枪子都不算完! 梁子沟大队毕竟离得近,黄大壮和公社的人还没到,他们大队长就带着几十号子人赶过来了。 梁子沟基本是一个族整个迁村到这边的, 他们大队长就姓梁, 梁队长是一脑门子汗和官司! 他本来和支书分工去填冬储粮的口子呢, 支书去堵公社的门说救济粮的事, 他就到最近的金家窑公社想给村里的壮劳力寻摸些活计。 金家窑公社的砖窑这个季节最红火,最能消耗劳力,制坯工、拉坯工、出窑工、烧窑工等等都要人,出窑是最热最累还有点危险的活,但拿的钱还和别的工种一个样, 等闲没人愿意干,梁队长就抢了二十来个临时出窑工的名额。抢到了活干,大家也不是太高兴,毕竟砖窑发的工资是钱,甚至经常用砖抵,农民虽然少见现钱,可缺粮的时候却真不愿要钱!还能为啥?现在这时候钱可换不来粮食!那城里有钱没粮票的人家还能去黑市买高价粮,可一群老农能摸到黑市的门不? 人家砖窑跟挑牲口似得在梁队长叫去的四十来个汉子当中指指点点选了二十个最壮实的,还让梁队长今天再跑一趟把他们的铺盖送来,说是明天就上工,今天留下不叫走了,现在就去熟悉熟悉工作去。这意思谁还不清楚,就是让人白干大半天活呗。 梁队长忍着气才想掰扯两句,村里跟报丧似得骑着骡子找来,说年轻后生不懂事跟不咸屯干了起来,两边人都受了伤,二队长带人去处理也被扣下了云云……出了这样的大事,梁队长还能为三瓜两枣再跟砖窑讲理,赶紧就往回跑啊。那二十个临时工担心家里的小子,谁知道受伤的有没有自家儿子呢,直接撂开手跟上了大队长回了——他们走的时候人家砖窑的领导还喊话呢,说自家大队不识好歹,自有大把人想做这活计! “他奶奶的谁爱干就干,老子反不能为着干不上两月的活不管儿子吧!”一个大汉边跑边骂,他家几个儿子都五大三粗的,看着就像个刺头,这次和不咸屯的事还不知道搅和进去几个呢。 二队长先前派回去报信的那小子倒实诚,路上就把事说明白了,完全是自己这边理亏,叫这些家里的顶梁柱的腰当时就给压弯了三分。他们也没先回村,而是从金家窑直接去不咸屯,赶路赶的急,那鞋底子都给磨薄一层,刚到人不咸屯的村口,站岗的民兵就客客气气的把人往棉花地那边请。 “坏了!”梁队长心说,出了这样的事,对自家横眉竖目才正常,摆出这种官面上的态度,那大概齐说不能善了了,或是咱家的后生人没了,或是惊动公家了。 可咋往棉花地里领? 还没到地方,梁队长就远远看见不咸屯棉花地地头边的高树上吊着个人,大头冲下,虽然看不清脸,但这一准是梁子沟的后生。 “咋还滥用私刑了?”梁子沟的汉子们不认了,嚷嚷着就往处冲呐,这一个吊着,其他那得啥样? 结果到了地头,四十来口子人傻了眼了,这哪是啥高树,压根就是刚推到的树把小树叉子劈了,又给插地里了,光秃秃的树只留下几个大杈,人就吊在离地足有四五米的粗树干上,自己站在下头,正好和吊着的人脸对脸。 “这他娘的都哪个损货想出来的招儿!”当即就有人骂娘,这可咋把人放下来?直接割绳子够不着,爬树吧,又怕这树插的不深,万一给倒了再砸着吊着的人。想救人,只能用把树刨出来放倒的笨法子,但这树可不小,都能赶上人的腰粗了,想扶住都是难事。 “不对!其他人呢?我家小子呢?”有人四处一踅摸,这里是棉花地的最西头,看地里光秃秃的棉花棵,棉桃都给摘完了,除了吊在树上这个,是一个其他人也看不见。 带路的这个小民兵就笑出一口白牙,指了指绵延出去看不到边的棉花地:“都在里头呢。” “这个人,”王三平刮了一眼被吊着闭眼闭嘴的人,“咱姑说让他控控脑袋里的坏水。” “啥?”梁队长拦了下急着救人的汉子们,人虽然被吊起来了,但可没堵嘴,这要是有啥委屈,那不得早哇哇跟自家人告状了。 王三平还笑呢:“吊着他,也是怕你们脾气上来把人给打死喽。” “……”听完王三平背诵语录似得把二十三个愣头青怎么说、梁子沟生产二队队长怎么说、老支书和他姑又怎么说给重复了一遍,这些汉子气的喘气都粗了,一个个拳头攥起来,要是人在地上,真就想一人一拳锤死了事! 这可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梁队长沉着脸平了一会子气,才叫王三平:“你带我去找你们支书去。”不管咋样,剩下那二十三个祸头子还得往出捞呐。 王三平就拿起脖子上挂的木哨,吹了两下子:“咱这棉花田延伸出去十里远,走过去得啥时候,白耽误事。” 梁队长想说金家窑离不咸屯将近三十里地,他们跑起来个把钟头也到了,只要自家后生人没事,跑这点时候不算事。可他刚张嘴,就见远远的好几只大牲口拉着车跑来了,好家伙,跑起来那烟尘滚滚的,比他们大队最宝贝的大青骡子还快。 等近了才发现头上那俩树杈子似得的大角,梁队长等人糊里糊涂的就坐上了传闻当中不咸屯下山报恩的驼鹿拉的架子车上了。 “这伙计不用人赶?”梁队长问,那不得比骡马还聪明? 驼鹿是比骡子聪明,但也不是能听懂人话,王三平指了指头鹿背上扒着的一只小小的狐狸崽儿:“这才是鹿倌儿呢。”兔狲跟林星火在地里摘棉桃呢,就把‘鹿倌儿’这个简单又光荣的任务交给了狐狸儿子。 说完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嘱咐道:“咱们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但凡随便从屯里跑的动物,不管是狐狸还是貂,或者山猫啥的,都不兴追着吓唬,更不能去逮去伤害!可千万记清楚了,别到事上挨了教训再来哭!”其他的蜂群驼鹿,还有狼和老虎他就没说,这些人遇见了也不敢招惹。 “……?”啥意思,咋跟方才砖窑领导警告临时工要守规矩似得呢。 王三平只是又添一句:“反正您管着点你们大队的人就行。”不当回事也不要紧,小仙姑养的这些小动物可机灵着呢,要真有人动歪心,伤不着它们不说,回头还指定得被小仙姑收拾一顿。 驼鹿步子又大又快,没说几句话就遇上人了,同车上的几个汉子帮了把手,梁队长就站在架子车上喊地里正在摘棉桃的自己大队的人,却见那汉子往后指了指,又摆摆手,接着又低头摘棉桃去了。 梁队长简直满脑袋问号,这咋还在人家大队地里干起活来了? 问王三平,这小民兵只笑着喊前头蹲在鹿身上的狐狸崽儿:“小贝果,咱走咯!”狐大小爪子就拍了下驼鹿,架子车果然就又动了。 梁队长被王三平的语气恶心的抖了抖,才看西洋景似得问:“咋你们屯的狐狸还有名儿?” 王三平得意的点点头,指着狐大背上的用软细藤编的个小背包说:“背这个的这是贝果,是一窝崽子里头的老大;啥都不背的是老二,叫丁宝;有个口小肚大篓子的是最小的,叫缇阳。” 林星火无意中发现跟人类接触最多的几只驼鹿,灵性长的最快。尤其是头鹿,因着老乡们都喊它“大伙计”,这鹿似乎就把这认成自己的名了,之后只要有人说这三字,头鹿就给人回叫一声,人人都夸它聪明,结果在这些称赞认同中,头鹿的灵性就开的飞快,都超过大黄那个憨货了。兔狲说用不了两年头鹿就能进入聚灵阶段,成为灵兽。 是以林星火索性把家里所有动物的名字都传扬开来,让乡亲们喊它们的名字。这时候才发现三只狐狸崽儿的名字竟然是最正经的,其他的:威武霸气的公老虎叫花花,健壮敏捷的大灰狼叫大黄,黑貂就认“黑貂”是它的名儿,而金环蜂的名字大家早就叫顺口了……但烛龙胆、灵莲和宝葫芦藤这些个还得藏着掖着,当然,林星火也发现跟火精、灵植啥的说话貌似也有点用,但它们的种族注定开灵难,上古时期天材地宝类的妖族就稀罕到兔狲传承记忆里都只有传闻的地步。 这边王三平摇头晃脑的掰着手指头跟梁队长数这些动物的名儿,他旁边梁队长的脸都僵了,一车上的汉子屁.股挪了挪,离这个不大正常的小年轻远了点。 王三平的嘴和他的腿一样利索,反正到了老支书和林星火带领的那一块棉田里,人家都给交代完了。 “陈支书,您看……”梁队长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几步冲进地里握住老支书的手上下摇晃,羞愧的指指散在这块棉花地里的年轻后生们。 这里头还有一个是梁队长的亲大侄,梁三鹰的头赶紧低下去,弓腰弯腿几乎要缩进棉花棵里去。“咳!”跟他搭伴负责这块地的金招娣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梁三鹰立刻站直开始摘桃。 老支书很亲切很和气,笑眯眯的说:“来啦?” “哟,带这么些人呐。” 梁队长忙想解释他们大队可不是来干仗的,就听老头冲前头喊:“长根!你来招呼一下,别让大家伙干站着呀。” 梁长根是梁子沟生产二队的队长,叫这老头说的好像是他们屯的人一样。 梁队长没明白,但也紧着说:“您别客气,我来是想先给不咸屯的乡亲们赔个不是,这些孩子的事咱们是不是得商量商量?”趁公安没来,先说好才作数。 老支书忙摆手:“不客气,不客气。我叫先叫个人给你们安置一下。” 啥安置? “小林!小林?”老支书喊了两声没人应,他还给人解释:“这孩子干活特别快,不用说又干到最前头去了。” 老支书的话音未落,棉花地里便一声传一声的开始接力:“姑!姑?老支书喊您!” 梁队长听着听着就开始瞪眼,这里头别的声音他不一定能认出来,可自家那瘪犊子二鹰的嗓子他是捂着耳朵都能听出来!啥人你就跟着叫姑? 正要训他一句呢,就见抱着一捆破烂的自家大队二队长也回头喊了那跑过来的年轻姑娘一句:“姑!” 姑你娘的姑!梁队长脸都憋红了,就是觉得丢人。 二队长赶紧冲他使了个眼色,拉住梁队长就要往旁边让。不咸屯的老支书就笑眯眯的看这俩让到一边去咬耳根子。 林星火顺手接过那捆补丁摞补丁,看出来是什么的破烂布卷,然后这个白生生的大姑娘就开始挨个给梁子沟新来的这几十个汉子分。 这都啥啊?汉子们接过来一抖,才看出这是个用最孬的烂布拼凑起来的兜子,两边还给缝了两条系带。 “围在腰上,这就走吧。”林星火比划了一下,让他们看自己腰上系着的尿素袋子,里边鼓鼓囊囊已经盛了半袋子棉桃。 这姑娘都能当他们闺女了,汉子们不愿意跟个娃儿大小声,没得再吓着人家,就都看向梁队长和二队长。二队长嘴巴动的飞快,梁队长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二队长没奈何,侧身让梁队长看他用草绳好孬绑了大疙瘩才不漏风的腚。 “棉花地头那根吊人的树你看见了没有?”二队长急了:“那么粗那么高的树就是这个林大夫一下子墩进地里竖起来的——她一个人!举着!墩进去得一米多深!”叫声姑值当啥,要论真心,他们想叫的是姑奶奶! “啥也别说,下工的时候有的说嘞!” 梁队长此时也有点明白了,这是干活抵债的意思? 那倒不错,除去一定要交给公安的那个,剩下这二十三个祸头子的罪要能干活抵了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梁队长就跟大伙使眼色:“先帮着干活去,都好好表现!” 知道新来的这些人错过了午饭,下半晌当间的时候,不咸屯的大娘婶子们还来给送了一回粥水,粥是玉米碴子和南瓜一起煮的,稠的插块都不倒,水是甜滋滋的热水,里头竟然给放了蜂蜜。 梁子沟的汉子们捧着人脑袋那么大的木头碗,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拉,连梁队长也不例外,但边吃那眼睛也没闲着,就看到自己大队的后生们熟门熟路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点的木碗开始舀蜜水喝,有的一连喝了四五碗,人家不咸屯的大娘也只笑眯眯的看着,没一句嫌弃喝的多。吃完喝完,所有人的干劲儿更足了,真是半下午的功夫就收了快一百亩地。 摘棉桃看着简单,干起来才知道累人,人得弯腰,两只手一刻不停的摘棉桃、装兜子,棉株上上下下都得摘干净了,这才算收完一颗,真就是个又累又耗人的活计。 下工的钟声拉响了,人的胳膊酸的抬起来都费劲,那腰也比割稻子好不了了那里去。 但梁子沟的棉花地多让人丧气,不咸屯的就多给鼓劲儿,就算不是自己大队的地,梁子沟的汉子们也都咧着嘴不愿意落下一个棉桃。 “林、林大夫真是这个!”梁队长捶着老腰竖起大拇指,跟林星火说话,二队长嘴里说这闺女厉害的跟啥似的话,他先前还觉得夸大了吧,干了一晌活是真服气了! 这姑娘一个就得顶好几个大男人,不咸屯的棉花田再窄也得有个五十米往上,他们是按照一人一列分开来摘棉桃的,然后往前这么长一段就归这个人负责,大伙只管往前摘,都不走回头路。只有这姑娘一人分给了三趟,她这三趟前边的棉花地也没安排其他人,干了不到两个钟头的时候,大家再看时就找不着她的人影了——最里头的那三趟棉花摘得干干净净,人早跑到他们前头去不知道多远了。 林星火可不是单纯用手摘,她一个修士,就算要干农活,那也得对修行有效果才行,摘棉桃这活计对于练习神识外放、御物术再好不过。就连兔狲,也挂在她背上锻炼用最细小的雷电劈断棉蒂,把灵力分解到最小的力道后,又渐渐增加同时释放雷电的数目……对一人一狲而言,这效果是真不错。林星火都有心自己种几亩棉花了,她又离不了穿衣,现在的布料实在太难买到了,寻常布料穿在修士身上损坏的还特别快,反正现在林星火的储物囊里还真就找不出来一尺布。 林星火先将满满一布袋棉桃放在架子车上,从背篓里摸出一个草绳编的兜子,笑着递给梁队长:“这是咱成药房里的药膏子,等下抹抹,胳膊能好些。” 梁队长赶紧双手接过来,他是不好意思跟着二队长这没节操的喊人一个年轻姑娘“姑”,但这会也着实有点受宠若惊,这闺女人还怪好哩! 不咸屯的药膏子他听说过,今天更是知道了这闺女三两下就解了中烈性农药的毒,据说用的也是种药膏,这闺女的本事,真是让人不服都不行。 梁队长现在满心都是感激,就算几个抹过玉膏的后生说这个不是那个凉丝丝特别神奇的药膏,他也只有对着自家大队后生挥巴掌的:“那是解毒的,这个是治酸疼的,能一样不!” 几个后生压根不是说这药不好的意思,梁队长的侄儿就伸出手给他大伯瞧:“您看看我的手,有啥不一样?” 梁队长搭眼瞅了眼,就见臭侄黑黢黢的手上有几块地方特别白,给这个大队长吓了一跳:“这是咋弄的!别是得白癜风了吧?” “啥白癜风!”梁三鹰小白眼一翻,立刻就挨了亲大伯一巴掌,赶忙舔着脸笑:“我手上这几块沾了农药起了水泡,您看这泡瘪下去还没消呢。”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梁队长眼睛凑近些才看清,果然好些瘪了的小水泡,有些破了的还凹下去一个坑,看这样少不了留疤……看清了,他的脑子也转过弯来了:“你是说救你们的那药给弄白的?” 梁三鹰喜滋滋的说:“咱姑说就是暂时白了,以后要晒的话还得黑,跟在屋里憋白是一样的,不是啥副作用,就是拔毒的时候连带着黑啥素的一块儿给去了!大伯,我大姐你闺女可正相看人家呢,谁家不稀罕那白白净净的大姑娘,您说咱要是多给不咸屯干活,能给我大姐换点那药膏抹抹脸不?” 梁队长掐着他的后脖颈,还真考虑上这个想法了,他闺女啥都好,人高梢干活麻利,就是随自个儿有点黑…… 旁边边走边往手上搓什么的金招娣斜过来一眼:“那膏子叫玉膏,姑她自己都没多少,今天因着你们全给祸祸了,还想换,做啥梦呢!” 王胡子在前头等媳妇,听见她说话就问:“说啥呢?” 金招娣就没心思跟梁三鹰废话了,举举手里的小木管:“叫你大姐抹这个,一样能白,就是慢点儿。” 她还冲梁三鹰指了下手,梁队长叔侄俩借着王胡子手里火把的光亮就看见她手上也不大匀称,金招娣避开更白的那块给周围涂了淡绿色的药膏子:“这个也是我们姑她用好些种草药弄的,可不止治跌打损伤!” 梁三鹰就跳到他大伯背上开始盯着人家婶子大娘的瞅,这一看才发现不管长相胖瘦,在火把光下特别能看出来,不咸屯的女人们的脸可比自家妈和大伯娘的要细上不少。 拗不过小狐狸崽儿和头鹿,骑着驼鹿走在前面的林星火忍不住向后看一眼:这用处她还真没想到,也不知道谁发现的。不过那药膏本来就是不含灵气的玉膏,也有拔毒滋养之效,用来抹脸倒也没啥害处。 后头的梁队长可就没林星火这么淡然了,他把本来要抹酸疼胳膊的自己那一管藏进了怀里,还薅住大侄子,把分给他的也拿过来塞怀里了:“三鹰,胳膊疼,大伯一会给你捏捏就好了,这药膏子先紧着你大姐使,好孩哈!” 支着耳朵的其他梁子沟的汉子后生们也赶紧悄么么把药膏子藏了起来,谁没闺女谁没姐妹?就算哪个小后生真就是一窝子兄弟,那还有老娘哩,老娘不用的话,还可以拿这玩意给村花队花的献献殷勤嘛。胳膊酸怕啥,一会子两两互相捏捏就成! 梁三鹰嫌他大伯手劲忒大,赶忙一溜烟跑到兄弟堆里去了。 梁队长也没管,正跟二队长说呢:“这个林大夫,又有本事人又好!”他叹了口气,也是太好了,扒拉了一遍梁子沟的后生,就没能配得上的! 人好?二队长嘴角抽了抽,心说,那可不一定! 随着大流,到了不咸屯的村头的空地,十来口大锅已经支起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梁队长咽口唾沫,想找老支书商量正事,这以劳抵罪他看行,但是也得细说说不是。再一个,不是说不咸屯的大队长上公社报案了么,咋没见人呢? 结果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儿,梁队长打眼一看:“六叔,你咋也来了?” 可不正是梁子沟的支书梁六叔,梁子沟八成人都姓梁,支书跟梁队长不是一支的,血缘早远了,但也是族叔。 六族叔老脸耷拉着,他身边还有二十口子上了点年级但还很能干的中年大叔们:“这不是你们一波波的去了没声响,我就来看看么。”结果来了也给扣下了,在晒厂翻了大半晌的稻谷。 雪省收稻子的时候温度已经降下来了,靠晒特别难做到及时干燥,因此不咸屯在晒场新砌了两长溜土炕,放上细苇草编的凉席,烧火炕烘干稻谷——这温度可就难掌控了,必须得烧了几十年炕的老手才能弄好。正巧梁子沟跟赶集似得,一波一波的往这边送人,老支书可不就得人尽其用么!梁老六他熟悉,这可是个烧炕的好手,于是…… 梁子沟的支书问清了始末,偏又不知道自己大队的青壮被人家弄去哪儿了,一方面是理亏另一方面又忐忑害怕,只得白给人烘了大半晌的粮食。他二十几个老兄弟更是不停地翻粮食,没闲一闲。 不咸屯的老支书正乐呵呵的带着人过来,一面走一面说:“都先填饱肚子。” 梁子沟的人定睛一看,陈支书身边的可不正是公社派出所的阎所长么,阎所长一行走一行捶胳膊,六族叔的眼就瞪大了,陈老货不是也让人家阎所长干了一晌活吧? 老支书就叫林星火:“丫头,赶紧给你阎叔罐药膏子!” 林星火已经挨个检查完家里所有动物们,没有受伤、精神很好,闻言就应声过来:“阎叔,给您。” 梁队长心里就一个想法:比自己这木管装的可大太多了吧! 梁三鹰忙拉下他摸怀里药膏子的手,示意:大伯,咱是抵罪来的,知足吧! 闫所长接过来,笑呵呵的说:“行,我替所里那几个谢谢咱小林大夫,你这药膏可让大家少受不少罪。”正值秋收,不止派出所就连公社的所有的人都撒出去了,这有事就维持治安,没事就帮老乡秋收,不管哪一样都少不了这治跌打酸疼的药膏子。 管事的人围着一口大锅坐下,煮饭的大娘给每个人舀了一碗饭就走开了,阎所长就招呼大家坐下边吃边说事。不用老支书和黄大壮开口,阎所长和梁队长就自动自发的给林星火散开一个位子,林星火本来已经挪开的脚只得又收了回来。 端起碗来,阎所长就说:“二合面的面条,这伙食不错!”可不是不错么,大棒骨做底熬出来的浇头,下了好些种秋菜,还能看见一点鸡蛋丝丝,深秋的天有这么一碗连汤带面的热乎饭,人骨头缝里都能透出安逸来。 “事就是这么个事,主犯已经给带走关进派出所里去了,也往县上去了电话,县里很重视,表示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件恶性事件!” 阎所长一句话,梁子沟大队的支书和两个队长的心就提了起来。 “但不咸屯的陈支书和社员们给作证,说这些从犯就是被蒙骗了,以为那农药跟夏里熏蚊子的艾草泡出来的汁水似得呢,没想伤人伤蜂。”这话说出去,也算可信,毕竟梁子沟的后生也伤了七八个,要真知道这玩意那么毒,他们敢就这么洒吗?但说跟艾草水一样,那就纯粹是瞎扯了,谁家农药跟草汁水一样,但人苦主这么说,派出所便没追究。 “最重要的是咱小林大夫把事给兜住了,没有人员和物资的损伤,蜜蜂也给救活了,这便能轻判。”阎所长看着梁子沟的主事人:“要不咸屯的人认可的话,可以不扣押。” 能不坐牢也不拘留那真就是千恩万谢了,梁队长就说:“他们这些正有力气的后生,就算送去关起来也没吃白饭的道理,都是送到劳改农场改造。这么的,咱就当是换个地方让他们劳动改造,全给派到不咸屯来干活咋样?干到大雪封路的时候,再叫回去。” 老支书慢哟哟的吃面条,没说话。 黄大壮直接把头一摇:“那不行,这才多长时间?” 竟然硬梆梆的一口回绝了。 梁队长就看向林星火,这闺女心好,要是她觉的行,兴许能缓和一点,便问:“林大夫啊,你觉着呢?” 跟他隔着一个六族叔的二队长想薅没薅住,直接把脸埋进了碗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他心说,我的大队长欸,说咱们大队的人干等着没意思把人全赶到棉花地里摘棉桃的就是这位林大夫!那把老大颗树直接怼地里立威吓唬人的也是她!这心黑的可不比她的本事少,你还敢问她? 林星火正在悄么喂兔狲面条的手一顿,抬头道:“我也觉着不行。” “真把他们关农场改造,那少说也得二三年才能出来吧?”林星火算的清楚:“我们屯没道理扣人扣下这么长时间,只能用人数来抵。比如你们今天一共来了大约百十口人……” 六族叔的筷子差点掉了地。二队长挪挪屁.股,实在是腚上用草系起来的大疙瘩太硌得慌,真不是他一听这姑娘语气平平的说话就怵的慌! 我的天哪,样板戏里黄世仁家的账房也就这样了吧?梁队长被面汤呛的直咳嗽。 不咸屯的老支书眉眼含笑,黄大壮连连点头,阎所长反倒成了最平静的第二人,他正在严肃的吸面条。 林星火说完,特别平静的又补了句:“跟劳改农场一样,我们也管饭。”活太多了,不咸屯的乡亲们就算有药膏和药茶,也快撑不住了。反倒是粮食不缺,林星火正需要一个不显眼又合适的机会把自己那些试验中收获的存粮清一清,她的储物囊都快撑破了。, 48第四十八章 (双更合一) 横不能真把这些小子抵给不咸屯干几年的活吧? 况且人家林大夫给出的解决办法听着也挺合理, 就是一家出几个壮劳力帮忙抵罪呗,然后赶在大雪封路前把这账给清了。人都没要求必须是能拿够十工分的男人,只说能干够八工分以上的就成。 这话说出来就连阎所长都得说一声“厚道”, 挺难处理的事这样就能调解开可真是太好了,他这个派出所所长都松了一口气。不然真把那二十来个小子弄回去蹲几年劳改农场,这两个大队可就真得结下仇了,那以后本公社的治安就别想好了。 按照二十三个愣头青两年改造劳动算, 又因今年冷的早, 估摸着离大雪封路也就两个月, 这一折合, 梁子沟得出两百七十六个壮劳力给不咸屯干活。但梁子沟虽然忙活完秋收了, 但之后的采秋、秋捕等窝冬前的准备也需要人手。只好说定先来一半, 剩下的明年农忙再补, 反正不管咋说,梁子沟都得另出人补足五百五十二的农忙月! 梁子沟的支书和大队长琢磨着明年春耕时再挤出些人来不咸屯这边干活也不是不行, 也就答应了。但人家不咸屯也提出一个条件:在抵完罪前,这些后生得留在不咸屯、让不咸屯看管起来,不然不大像话,别闹到最后,别人说起来都忘了初时的原因, 还说他们不咸屯学旧社会地主老财的德性,欺负梁子沟叫白干活呢! 梁子沟的六族叔点头:“只要十天让娃回去一趟给家里老人瞅一眼, 那就没问题。”就得这么整治一下这些个祸头子, 不然村里其他人一看闯了这么大的祸也就干活了事, 那还不得翻了天去。 老支书笑眯眯的答应了,还大方的表示“瞅一眼哪够,每九天让娃在家住一宿!这一天也算在他们干活的日子里。” 反正事情就在阎所长的见证下定下了,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欠债原因写的很详细,但还债要求就两条:第一,梁子沟总共欠不咸屯五百五十二个、相当于农忙月的活计;第二,只有八工分以上的壮劳力来干活才算还债。 在纸上摁下手印的时候,梁队长和二队长觉得哪儿不大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这么着了。 阎所长摸出口袋里的笔,刷刷两下签上名儿。他眼观鼻鼻观心蹲在火堆前烤火,只当自己是个见证者,心说梁子沟大队这两领头人的脑子是不咋灵光,生生叫个闺女给带沟里去了,还一连摔了两个: 劳动改造两年也不是日日都得干活吧,更不是十二月都是农忙月!本地一年有半年冬,劳改农场每年还有二三个月没啥活的时候呢,梁子沟却承诺给不咸屯干满五百多个农忙月——这可是农忙月!较真说本月算农忙月,随后的十月和十一月都不能算,那按照协议的上写的梁子沟的社员也得把这俩月当农忙那么干活才算还债——大概齐说不咸屯怎么使唤这些人,也不能喊苦喊累了,毕竟农忙的时候就是能把人累个半死。 再一个为啥要定八个工分以上的劳力才算还债?因为这些十七八的小子没定性,公社普遍给的工分就是七个、八个,这就是没把他们的干活的时候算进还债里,梁子沟还同意还完债前把人交给不咸屯看管!阎所长替他们算了算,农忙时梁子沟不可能抽的出几十口人,那就得细水长流的还债了吧,反正明年一年差不多得赔进去,这不就等于这些后生还是得蹲不咸屯这个变相的劳改农场一年么?人为啥这么大方十天就给放一日假,还不是因为这些劳力就是白来的。 见过这一老一少联合起来收拾林场周家人的阎所长砸吧一下嘴巴,得,啥也不用说,梁子沟的后生们是该长长记性,这些做家长的管不好也一样该吃亏受教训! 闯祸的后生们捧着吃撑的肚子,还觉得美呢,吃完饭后都催着赶回去拿铺盖,觉得脱开爹娘的管束,和伙伴们住一处多好哇。 老支书还表示说把不咸屯的老祠堂拨给他们住,那地方宽敞,只要自己盘两溜火炕保准能住下。梁子沟知道不咸屯的老祠堂,那可是砖瓦房,人家没亏待自家后生,那这些叔伯不得说话了,一个两个的都说明天就带家伙式来,下工后给盘上炕。 这一群百十口人乌泱泱回去了,坐定了跟留守的会计一算才发现,坏了!这俩月先出一百三十八个壮劳力,要真分派给这二十三家,每家就得出八个人,哪家能有八个干八公分以上的劳力呀?怪不得人家不咸屯那个提出这法子的林大夫写协议的时候没这样落笔,而是直接写明要干够五百多个农忙月就行。得,整个大队八成以上都是姓梁的,亲连着亲,谁都跑不了! 反正梁子沟这晚上开的全体大会闹得挺不愉快,二十三户人家更是鸡飞狗跳,熊孩子们闹的这个事,全家得欠所有人多大的个人情?就算是亲戚,人为啥就得替你去白干活。 梁队长等人也麻爪,先前只想着不能让娃坐监了,一听那用劳动抵罪的话就觉得好,现在回来才发现很不妥当。但事情定下了,六族叔也只能压着认下,说了句:“人家那边还说包伙食,不管咋说,至少能省出些嚼头不是?” 当场就有老媳妇拉过自家男人回嘴:“管饭有啥用,我家这个出去不管干点啥好,总能不让自己饿着的同时再给家里赚点粮食!可现在去那边干活,只是管他一个人的饱,那春荒时候我娃等着饿死?” 梁子沟原本很团结,整个大队都对隔了一行山的不咸屯不满,觉得不咸屯占了好地方是踩着他们梁子沟才越过越好的,这么多年可是没少给不咸屯添麻烦。但这种团结是因为一姓一族的缘故,跟杂姓聚在一起、有靠谱的好领头人掌舵、大家伙儿一门心思奔好日子的不咸屯可不一样,今天这事一出来,血脉最近的亲戚就最倒霉,那这还能团结的了,从大家庭里就开始闹矛盾了。 最倒霉的就是养了主犯那坏怂的外家,别的不说,被这坏怂怂恿的人里头就有他亲大舅家的表哥,他外祖三儿两女,这天晚上就闹到几乎分家。这家伙心思是深,他还都是捡着家里根枝叶茂有点势力的小子戳火,于是那些不好拒绝出劳力替亲侄还债的亲叔伯大爷家不就把满腔邪火集中起来对准他外家去了么,逼得往日最偏着他的老两口嚎啕大哭。 这要真是把这些后生送进监狱,那梁子沟肯定同仇敌忾的怨恨不咸屯,流言得飞满天,使坏下绊子啥的都少不了。但现在换成了全大队一半的壮劳力得替你白干活抵罪,那才是刀砍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呢。原本对不咸屯有多少妒忌多少小话,这下全变成埋怨倒给这些人的爹娘了。 次日,这些愣头青背着铺盖卷来的时候可就不是昨儿晚上那副兴高采烈地模样了,真就是一晚上时间,就让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真悔不当初了。 但林星火提出的法子是软刀子割肉,那教训跟不咸山松酒似的,时候越长才越醇厚呢。 昨儿的饭和药那都是吊在驴眼前的那根萝卜,为的就是那一张有公社派出所所长见证的协议书!但昨天的劳动量可是一点不掺假的,反正就是说,你们百十号人是先试过多半日,咱才说的这个话,以后的就按这个量来分派活计,谁都别抱怨! 原本在本大队干活都多少会磨洋工的壮劳力们,一下子跟套上了缰的驴,管你是谁,管你家兄弟儿子十来个在梁子沟特别横,反正来不咸屯还债,那就得明明白白的干活! 想要糊弄事?那可没门!一百来号人进了屯就给打散分组了。然后梁子沟社员就发现这些不咸屯的人都跟牛似的卖力,他们但凡泄一点劲儿,对比就忒显眼。不是没有不要脸一点的人想破罐破摔,可林星火今天不仅给每组配备了两只金环蜂,还把大黄这个憨货的狼群整个都薅下了山,家里的灵兽们改骑狼巡逻了,只要发现有偷懒的,灵兽就拍拍狼脑袋跟在这人屁.股后面…… 就问哪个人不害怕吧? 不咸屯的乡亲们可高兴坏了,不光是多出这么些劳动力,他们能轻省一点,最要紧的是老支书在动员大会上说十月份能拨人统一给社员们翻修加盖房子,就用酒坊今年的盈利! 不咸山松酒在周边地区已经有了一点名声,而自打魏腊月回村的这段时日,只要她出屯,必然能给酒坊拉来一大笔生意,酒坊的账面上已经积攒了很可观一笔物资了——没错,是物资,不是钱。 现在农村以物易物的时候多,农民们都习惯用粮食‘买’东西,公社供销社和各大队的代销点也一样,杂七杂八的粗粮堆了一仓库。就连县里市里的大厂子,那多半也是用本厂的产品搭着些钱来买酒的。 这就导致酒坊的利润不大好分配,乡老们更有一重担心:屯里粮食收获宽裕,再加上酒坊还能分不少,那各家的粮食可就富余不少,家里粮缸满满登登的社员们明年还会使劲干活吗?人都有根懒筋,更何况现在还是给集体干活,让乡老们自己想有时候都觉得‘反正粮够吃、那么卖力气干啥’这句话很有道理。 于是,这些公心盖过私心的老头老太们在林星火的卫生站开小会的时候一连几天都愁眉不展,闹得刚能旁听的魏腊月都怀疑自己做错了。 林星火看不过,就给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她说:“那就盖房呗,统一盖成砖瓦房。金家窑的砖窑厂不是还挂着不少账吗?他们先前想用砖瓦抵,但咱们没答应。现在就同意了,然后把那些收来的杂粮和咱们的清仓粮都换成砖瓦,要不够的话咱也可以挂账不是,明年春荒时再还就是。” 魏腊月帮忙统计过各家定砖瓦的事,当即就觉得好:“今年收成好,各家都觉得能宽泛些,定砖瓦的人户可不老少。” 林星火就笑:“先算算账,能盖的起多少屋子,比方说每家都给盖一明两暗的三间屋,那孩子多的人家不够住,就舍不得扒泥草屋,但一边是宽敞亮堂的砖瓦房一边是灰扑扑又矮又窄的泥巴屋,放一起得多扎眼?这往后不得更使力气干活,都盖成砖瓦房才好?” “那人口简单的也不怕,有了砖瓦房,那破烂家具是不是有点不配?那破门破篱笆是不是太难看?还有柴房、粮仓……甚至说铺盖、用具等等,不般配的多的是,全家齐心协力一样样置办补齐的心劲是什么劲头?不说明年,就是后年大后年,咱就看看说,还怕大家变成懒汉不?”往后一年一年,日子只有更好的,那房子也一样,土屋换砖房,砖房换小楼,小楼换新式样的中式、欧式的院子……人不就求个衣食住行么,只要努力能看到希望能有收获,那不咸屯就不会变成懒汉村。 今年一整年的各种折腾,把所有空闲的劳力能吸收的全都吸收了,工种更多分工更细,那能找到自己特长发挥特长的受益人就越多。整个屯眼看蒸蒸日上了,这些老人又为着丰收发上愁了。 林星火看不过眼,前几个月为集体作坊的工作咋分、红利咋分这些老人家就狠狠劳了一场心: 当时屯里说好的,这集体作坊除了留存下来支付生产成本和给大队交税的一部分,剩下的红利不按人头算,按当时的户数分股,省的有些心思杂的靠生孩子养活大人。酒坊是按酒坊出酒的那天的户数分了一百多股,成药房比酒坊晚个把月,也是按它第一波药膏子装罐日子的户数分的,就比酒坊多了六户。单个作坊每二十年全部推倒重新分一次。 这就是比较合理了,反正到了年纪做足贡献的,屯子才给批宅基地,批下宅基地的才算是一户,谁也别想弄个吃奶的娃就想占一股,但真分家立户的只要赶上新作坊成立的,就能得这个作坊的股。那娃多的也别觉得自己吃亏,说啥二十年太长、以后分家时只能把这一股分成几份传给子女,集体作坊的工作是轮流去试的,人人都有机会,这工作可不跟城里的似的一辈辈往下传!咱是按照做的好孬分成优、良、合格三.级的,不合格的不用多说那是你自己把好机会浪费了。这三级里按比例组成几班,一班一月的轮着去作坊里干活拿工资,三个等级的工资待遇不同,但合格的好好干三个月就能升成优等,而优等的粗心潦草,一个月就给降成合格,若是导致出了事故,直接落成不合格! 当时定规矩的时候乡老们白头发都多了一半,把人有所长也考虑进去了,真就是作坊和作坊之间不相干,各有各的股数,各有各的班组,只要人肯干能干,就算是个寡妇,那也能靠自个顶门立户了。 当然,大队的集体作坊还是以庄稼地为中心的,春播、夏忙、秋收的时候作坊按情况停工,所有社员一视同仁都得先紧着粮食干活…… 自打林星火给出了这个主意后,乡老们开会就开始主动点名让小林发言了,把她肚子里那点比这会的人新鲜一点的观念全给掏走。乡老们一个个年老成精,原先没想到也只是困在老套子中没跳出来,被林星火的‘砖’一抛,那玉可不就是哗哗哗的往外倒,还专往林星火这个源头这里灌。用他们的话说,他们一群老不死的能活多少时日,这担子就得交给年轻人才行,一齐使力把林星火推上了台——这才是梁子沟的事件林星火能发言做主的根本原因。 要不是林星火太年轻,又压根不愿意当什么干部,乡老们就把摁到大队副书记的位子上了。 可就算没官职,能代表大队说话的人在上头人的眼里那分量就立马不一般了。阎所长的报告一交上去,林星火申请了很久的初中毕业证考试的事就成了,县初中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公社,允许林星火明年夏天跟着毕业生一起参加考试,只要通过考试就给发毕业证。 这事还惊动了贺庆,贺庆专门跑了一趟,埋怨林星火见外,不把事早告诉他知道,不然今年夏天就能拿到初中毕业证。 贺庆一下来,先农技站组长答应的试验田的事也飞速落准了,乡老们商量过后直接把今春为了挪地种棉花新开荒地的大半拨给了试验田。 老支书私底下还教林星火:“今年棉花种成了,是咱们实在太缺这个,再一个就是上边号召的棉花地太大了,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几百亩地就这么废了!明年、后年咱就都种不成棉花了,为啥呀,因为整个地区都没种成,要这么下去,早晚就得专门给派种棉花的生产任务,可能还是其他都别种了,单种棉花的任务,那就真坏了——咱们屯的人心立马就得散!”吃穿用啥啥都靠上面拨,偏偏还不像城里那样是商品粮户口,这日子还有啥奔头? “要真计较说‘为啥一年能成,后头就都不成了’,那咱也纳闷呢,这不是分出地建试验田了么,把人家县里的农技员都请来专门研究了。这样的付出,还有啥没做到?” 老支书指点林星火:“你想试验新稻种,想栽草药,想种柞树养柞蚕……心很好事也很好,但不能大喇喇的就这么直接干。事情转圜一下,比方说棉花成功了,是不是咱们这山窝窝有点什么特殊地方,正好有了试验站,那是不是就得多做些试验,什么瓜啊果啊草药树种的,都来上一遍!” 老人家不光是点拨林星火,还把事办成了,反正林星火这个卫生员在十月中旬,正式成了试验田的负责人之一,一百五十亩地随她折腾,只要能保证县城派下的两个农技员的生产报告有成果就行。但试验这种事,失败才是正常的,只要一百亩地里有一亩地有说头,那就是有成果。倘或试验田在别的缺粮的大队,那是个人都得盯着这片不用交任务粮的肥肉计算油水,但搁在不咸屯,这种差事就是是非少自由度还高的闲差,大队人心齐,都知道试验田出的成果最终会泽被整个屯就行了。 更何况这回下来常驻的两位农技员负责人还都是老熟人,这俩不光是因为知道些林星火的秘密才甘愿到山窝里来的,最大的原因是城里的风声又不咋对了,农技站组长索性带着亲信组员下来蹲着——其实除了商品粮户口有各种生活用品的配给额,城里的日子真心没村里舒服。 农技站组长再来不咸屯的时候,差点就觉得自己来到儿时读过的那篇《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了呢,半拉屯子都起了砖瓦房是个什么景象?地区的家属院都没这么齐整的! 更不提新建成的一排十米高的大仓库,县粮站都没这么阔! 粮仓前是新的晾场,挨着西山面向社田特别开阔的一片地方,这片地势高,也不怕水涝雪埋啥的。西南几百米就是集体作坊所在的地方,仓库和作坊之间还新修了一个大院子,留出一排厦房当做大队新的办公地点,正当中礼堂能开大会、办夜校,另一边的那排房间有民兵休息室、有图书室、有作坊小班教室、有调解室,还有一件林星火的办公室,既算是卫生站分点,也算试验田在大队部的分点。 大队部后院特别大,得有一晌地大,这是给以后扩建留下的余地,但现在大家都把这里当成一起干活的地方了,比晒场好,晒场那儿没院墙,现在的天风太大了些。 作坊区、大队部、粮仓三点一线,可以预见的这边以后就得成为社员们聚集之所了,不仅离田地更近,还全和居民区分隔开来,单是后一项的好处就说不尽。 就比如现在,有地方能盛下社员们干秋收后的零碎活,大家就自动按分组到一块了,各组之间自动就比起来,还能就近申请大队部给优胜组发奖励,这干劲足的根本就不用说。 一百多号梁子沟的壮劳力撒在里面,很不显眼。 梁子沟的人在不咸屯当了半个月牛马,起先真是抱怨连天,把他们那些个闯祸的后生都吓得放假也不敢回村的地步。各家的女人还来不咸屯骂过架,说黄世仁家的长工也没有这么使唤的,家里顶梁柱回到家真就倒头就睡的地步,要不是天冷了,恨不得就地睡到西山坡上。 魏奶奶、黄大娘一群婶子大娘们可不是吃素的。先问为啥不给涂药膏子,咱们屯可是按天发药膏的,涂上药膏再睡上一晚保准不会累过劲儿,梁子沟的媳妇们悄悄摸摸自己滑了很多也没裂口子的手脸不说话了,其实不止给男人涂了,她们自己也跟着沾了光;婶子们又阴阳怪气的瞟一眼媳妇子的腰身,说难不成她们没吃汉子们带回去的粘窝窝面条条,那女人们就得注意了,别叫便宜了外人——只要肯卖力气干活的,咱屯里啥待遇你们男人就啥待遇,梁子沟一样有一大半人都拿到过奖励,奖品七八等有吃的有用的……最末了才拿那张协议说话,先前讲好了农忙月,谁家农忙不累的,咱们屯还给了物资奖励了呢,你们梁子沟农忙的时候有过这种好事吗就来找事! 梁子沟的女人们灰溜溜回去后,心疼男人的少不了逮住闯祸的儿子侄子抽一顿,又或者顶梁柱不在家,女人们更累的时候,那也得攒着这口气等臭小子们回村的那天狠狠揍一顿。 渐渐这都成了惯例了,反正就是想起来就要打一顿,那群祸头子十天才回来一次?那不要紧,祸头子不在家,可在家的小子多的是,留着这些小子不教训,保不齐以后也有样学样闯祸带累一村的人,那还不如先教他们个乖! 结果没过多久,梁子沟的壮劳力再来上工的时候,后头就或多或少的都跟过来些秃小子们,这都是受不了挨吡挨拧的比愣头青们小上两三岁半大小子。幸亏不咸屯的活计多的吓人,这些小子一样能分配到活,干的好了能跟着蹭两顿饭,干不好只能从他们叔伯亲爹嘴里抢食——这必然又得挨一顿锤。 只要能干活,不咸屯不在乎多来个人,像头天晚上的二合面面条是再没有的,但红薯一类的粗粮可不缺。大队专门组织了手艺不错的小脚老太太带着十岁往上小闺女们组成炊事班,专门给这一百多号人做饭,别看老带小,做出来的饭菜味道可不孬,大娘们心善,还总翻些花样。 结果这天县农技站的两人刚来,就见识到这群梁子沟的大的小的男人们,干活像牛、吃饭似猪的情景,扒着大队部的新大门,直到这些人把碗都舔干净了都没敢进去……, 49第四十九章 一更 试验田新划下来, 基本配套的工具房都没搭,农技站两个负责人只好到新大队部里林星火的办公室凑活一下。正巧魏春凤也凑中午歇晌的空窝在这边誊抄分组人员变更记录。 这俩人以后就常驻本大队了,宿舍都给准备好了, 就在知青院隔壁新起的院落里, 那边借着屯里大整修这股东风改了两排单人宿舍。每间宿舍只有十五平大, 三米宽的房间没给弄炕, 而是统一砌的火墙,宿舍里只有一张木床、一个两开门的衣柜, 只在住人的房间里又给单配了张长条木桌子外家两把椅子。 但这是砖瓦房,向南的窗户棚上了塑料布, 别提多亮堂整洁了, 隔壁院里的知青们也聪明的紧,说为了农技站两人的宿舍就得给一排屋烧火墙也太浪费了,这起子年轻人磨着大队同意他们也搬了进去。大队也没难为人,今年屯里活多,这些知青们也跟着累了一年, 知青院的房子跟满屯正在建的砖瓦房比确实差了点,搬就搬呗。但只有一样,只能搬进现在烧着火墙的这排宿舍里,一排宿舍八间房,剩下的六间房可不够知青们分的。现任知青队长杨伟搏摆摆手,自打常青走了之后, 不咸屯就没有新知青再来插队,老知青们一起几年脾性也差不多磨合透了, 十二个人四女八男正好两人一间单身宿舍,男知青们还能把两间女知青宿舍夹在当间,不怕不安全。 但知青们没有分桌椅的福利, 杨伟搏就带着人来大队部这边寻摸木板子自己订几张,毕竟咋说都是知识青年,饭可以蹲在地上吃,但写字的桌子却得有一张。两个农技员找来林星火的办公室就是他给指的地方: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情形看上去,谁知道得一个院子住几年,开头相互留个好印象就十分要紧。 这俩人以后就是得常打交道的自己人了,当时他俩签契符的时候魏春凤没在,但后头她姐弟和老支书、大队长自愿定契的时候老支书嘱咐话的时候给她们说了。因此魏春凤就很热情,赶忙放下笔从柜子里摸出两个木杯子给倒上热水,让暖暖肚子:“两位领导,快请坐。林大夫在卫生站那边呢,一会就过来。” 今天晌午乡老们又搭上驼鹿回南山的顺风架子车,晃悠悠的找林星火去开小会了。大队部这边太热闹,老头老太们还就不惜的在砖瓦盖得小会议室里谈事了,觉得那围成一圈的桌桌椅子,弄的他们怪不自在的。 小农技员就问:“大队部都搬来了,怎么不把卫生站挪到这边来?”跟放马集公社似的挨着大队部接两间屋子当卫生站,看着也齐整。 魏春凤就指指办公桌后面挂着帘子的里屋和外头靠墙顶天立地打的一整排柜子,“这里也算是卫生站的一个点儿,林大夫白天多在这边。但南山那边的卫生站也不能撤,卫生员在哪儿,卫生站离的近些准没错。”其实南山脚和大队部这两头离屯子集中居住区的距离差不多,但南山脚是被屯子包在里头的,大队部这边外头可就是田地了,尤其是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万一有社员得了急病,往南山脚下送人可比往大队部这边来要放心的多,毕竟林星火就住在南山坡上。因着种种考量,卫生站就没搬家。 先前助农收稻的时候农技站组长就知道这个特别硬气跟男人离婚带着女儿单过的魏同志,与林星火的关系很亲密,因此也着意搞好关系,便捡了些话说。 “我姓彭,叫我老彭就行。”组长就拿他的名字打开了话匣子:“我叫彭不出,我哥叫彭只进,真就是我奶她老人家在旧社会受了太多罪,才生出来的一点糊涂愿望。结果我大学毕业分配单位的时候,就拿这名给我举报了,说我家有资本主义思想……”本来能在省城留校的,被这一封举报信给一凿子凿到小县城来了。但他也没改名,他和他哥的这对名字是老人家冒着风雪在人家书铺子前蹲了一天才从秀才嘴里听来的拜年话,确实也保佑他们这对双生子从缺医少药的旧社会给成功养活了。 他徒弟就看看师父,这些话师父可从来没在县里跟人说起过,咋到了不咸屯就比回家还敢张嘴说话了。 当师父就瞪他一眼:怕什么!要论搞封建迷信,谁能比得过他们屯看的跟眼珠子似的那位小仙姑? 徒弟就也赶忙自我介绍:“我叫鲍榆,大姐叫我小榆就行。”末了这孩子还不好意思的补充说他的“榆”是“榆树”的“榆”。原本这娃的名字确实叫鲍鱼,但他师父老彭吃一堑长一智,怕人家讲究他徒弟有‘学地主老财吃鲍鱼海参之心’,帮忙给改成榆树的榆。 这么一掰扯那点不好在外面说的话,两边立马就亲近了许多。小榆就问说:“咋那么些外村人?” 魏春凤就把梁子沟闹得事情一说,还道:“你们宿舍里的床柜桌椅,用的都是梁子沟从西山上砍下来的树,咱不仅没收了树,还得让他们补种树苗。”不光是西山的树,还有北山那片烧秃了的林地里得到的木头都被要回来了,要说梁子沟的这群人真敢下手,砍的木头快把他们大队那条深沟给填平了,这些人砍了也不珍惜,林星火带人起木头时才发现沟里最底下的两层都给朽烂了。 弄回来的木头好的能做房梁,不好的刨劈处理成门框窗框什么的了,替大队省了好一笔檩条椽子的钱。 “补啥树苗?”老彭对这个感兴趣。 “红豆杉。”魏春凤说。 老彭倒抽一口凉气:“这树可不多见,我从前只在红松林子里看到过,很难成林。”红豆杉是学名,其实是人们通常叫赤柏松或紫杉的树,这种树长得慢,百年才能长到腰粗,往往长不成就被人砍走提炼树心颜料了,因此即便在雪省这种遍地是老林子的地方,紫杉都很稀少。 魏春凤其实也不知道为啥补种这个树苗,但她知道是林星火育成的苗,于是很光棍就说:“林大夫养出的树苗,肯定能活。” 那是能活,老彭和小榆心说,就是一.夜长十米也不是不可能。 林星火从这么多树里选择红豆杉,自然有她的道理。这种树就跟大熊猫似的,是植物里的活化石,而林星火发现越古老的植物越容易接纳灵气而不发生畸变。某种意义上来说,灵气就跟辐射、污染等一样都是种外来刺激,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会因此产生一些变化,灵气给动植物带来的最大变化大约是返祖,而动植物在一代代的进化中杂糅了太多‘祖先’,是以返祖的表现就特别难以预料,比如她用灵碧粳与屯里的稻子培育稻种时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意外,有穗子老长米不能吃的,有只开香花不结果的……费了比弄出灵米还要大的劲儿才弄出一种处于半灵米微含灵气的稍高产稻种,现阶段还是只能在试验田里种一钟。可红豆杉不一样,林星火怀疑这树就是从灵树慢慢退化成凡树的,给足灵气这玩意长得快的很,真能一月抵百年的窜高——最最紧要的是,灵气充裕的环境下,这树根部伴生出了一种苔藓,特别特别娇贵难养活的苔藓,而这种青苔能释放灵气! 就着红豆杉这话,顺势就又扯到梁子沟还劳力债的事情上来,小榆就觉得不咸屯吃亏了,外头那些人忒能吃了,不咸屯不仅交足了公粮,还又上交了百万斤红薯,还能养的起这么些外人吗? 魏春凤就笑了:“能吃不假,但也特别能干。”干的活真不比农忙时少。 “还有这么些活?” 老彭白了徒弟一眼,这城里出来的娃就算是学农的也不能明白农民的苦处,国家让学生娃插队也是有远见的,不然用不了两代就得忘了吃苦耐劳的根子了,“你以为收了庄稼就完事了?那粮食不得晒、不得筛不得拣?单说红薯,就得人为的一点点分等,那破皮的放不住,太大太小的都得另外拣出来,好红薯一部分晾晒收仓,一部分得削片烘干磨粉……好家伙,干了好几年农技员了,还这么道三不着两的!行,以前是县里就那一点点试验田轮不到你多干,现在有百多亩地方了,你给我好好的干一回,不光从摘到收,其后的处理、储存、加工你都得参与,干够一年看你还说不说这话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星火正好进门,就笑着接了句:“那成!现在我们正摆弄玉米面条呢,鲍工正好能体会一下。” 听见林星火的话,魏春凤喜道:“玉米面条真成了?” “成了,口感还挺好。”林星火道:“魏奶奶还说比二合面的面条软。”这主要是玉米面条里面混合了一小半玉米淀粉的缘故,玉米面条又特别细,所以煮出来很绵软。 “有井的那间院子用作‘副食作坊’了,玉米面条占了一间工房。”林星火指了指作坊的方向,眼睛却不自觉地望向南山的方向。 魏春凤看见了,当下没说什么,等老彭师徒两个兴兴头头的往玉米面条作坊去试吃时才问:“莲花峰还是没动静?” 林星火点点头,背上的兔狲拍了拍她,还把毛尾巴伸到前面来让林星火抓着玩。 每年九月底莲花峰上的雾气就会散开,不咸观重新现世,一直到大雪封路的时候才会重新关闭。其他月份不咸观也不是一直隐匿的,有些年春荒太难过,老仙姑就会打开不咸观的大门,换些她吃不了的粮食给山下的村民们,所以大家才深信老仙姑会仙法,别的不说,至少她能操控莲花峰上的雾。 但今年一直等到现在了,莲花峰上的雾都没散开,林星火上山去寻,但和夏秋时一样,用神识探路都不能摸到正确的路,鬼打墙似的总会转回最初的地方。她怀疑这是一个复合阵法,类似于上古修仙门派布置的那种,匿阵困阵防御阵层层相叠的一种极其复杂的大阵,而操控阵法的钥匙就掌握在师祖手中。但师祖为什么不愿见她? “唯一的好消息是把东西搁在狐狸松旁边,子时会消失不见,应当是师祖收下了。”林星火苦笑。 这颗狐狸松是她三番五次进阵后突然出现的,先前她不知道,直到偶然一次跟魏春凤说到这棵奇形怪状的松树,魏春凤就说:“是那棵狐狸松啊,原来它就在不咸观前门右边。”林星火才发现这棵树真的不知是人为修剪还是鬼斧神工造就的,那树冠真像是一只向天空奔跑的狐狸,尤其下边的树冠茂密,好像狐狸拖着好几条尾巴似的。 狐狸崽们特别喜欢这棵树,狐大还攀上树杈子艰难摆出跟树冠形状一样的姿势,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让林星火忽然就想起了黄皮子老窝上边的那根歪脖子树,这些小动物的脑回路还真有点像,都爱整个自己形状的树摆在家门口——所以,师祖她老人家和狐狸有什么联系,或者换个说法跟自己是什么关系? 这颗狐狸松的出现,让林星火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忽略了的地方:她好像不是人,至少不全是人!但这问题不多重要,都已经是修士了,狐人混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归自个儿不把日子活成异类就成。 “今天下了工,你教我缝棉衣呗?”林星火对魏春凤说,她想用新棉花给师祖做一套新棉衣,这回她想在外面衬一层兔皮,反正师祖在观里穿,没人能举报她。 魏春凤答应的特别爽快,自从林星火扒拉出去年从黑市扛回来的那台缝纫机,教会了魏春凤踩缝纫机,魏春凤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爱上了用缝纫机做活,她能耐下性子琢磨,跑了两趟公社,现在都会用缝纫机绣花了。可林星火还是更愿意亲自用手缝,魏春凤看不懂她给衣服添上的那些奇奇怪股的纹路,索性也不问,只把自己剪裁棉衣的法子技巧一股脑教给了她。反正林星火学啥都快,她养的那只山猫的爪子更是厉害的吓人,不动刀不动剪,不管是皮子还是布料,这猫“嚓”弹出一根猫爪子,划拉几下就能裁好…… 林星火现在的阵法造诣离摸到阵眼还远着呢,只好把满腔疑惑暂时按捺下来,只是一个劲的往狐狸松那里堆东西,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堆完就等到子时,看那些东西消失后才能放下心,至少这表明师祖没事。兴许是她叨扰老人家的次数太多了,师祖烦了,某一日狐狸松又不见了,只留下了个树坑,树坑里放着一张黄符,仍旧是熟悉的“无量寿福”四个字,背面胡乱添了一行:“除朔日勿上山,好好过你的日子!” 这张纸条让林星火真正安心了,她写了一封长信满怀希望的放进了树坑里,可信纸都被霜水泡烂了也没见拿走,只得悻悻等下月初一再来。 但特别巧的是,就在十月末,老仙姑给林星火费心安置的身份突然出了一点小岔子。十月最后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林星火就在温暖的新办公室门口见到了扛着自行车前来的贺庆。 贺部长狼狈的呀,身上雪和泥搅和到一起,倒是那辆自行车的车轱辘还算干净。 任是林星火的好眼神,这乍一看都没认出来贺庆来:“您这是?”车给人骑,还是人为车当牛做马呐? 但搁在林星火这屋办公外加取暖的两个农技员以及魏春凤、魏腊月都是一脸认同,老彭还说:“看着要下雪,你还骑车?要是摔雪堆里,自行车让雪埋了找不见你就不显摆了!”这种事乡下可发生过很多起了,雪太厚人骑车摔了,一时弄不出来自行车来就想着人先回,之后再来扒车子,但雪省的雪下的那就不是你想记住某个地方就能记住的,要挨着村庄近还能有个准头,要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就只能第二年雪化了再来寻摸自行车了,被雪啊水啊的埋了几个月,再扒出来那自行车的车胎和车链子基本就都废了。 贺庆先把宝贝自行车递给老彭,让老彭帮他抗屋里去,这才在屋檐下拍头跺脚的甩雪,边弄还边跟林星火说:“京市把电话打到咱县里来了,要核实你的情况。”, 50第五十章 二更 核实我的情况? 林星火第一反应就是那由金改姓林的仇人之后有动静了, 但细细听贺庆的说明白了才知道不是。 贺庆骂了句“贼老天”,不知在说天气还是别的,才又跟林星火说:“从九月起, 就开始让各类学校都要‘批孔’, 学生娃们又开始闹腾起来了……现在这股风又吹到了各个单位上,文物局就是第一炮……” 尤其是京市文物局, 地处政治中心么,自然啥浪来了都得迎接第一波冲击, 文物局也光棍, 冲击呗, 反正文物局就是个单位,国家要紧的文物都在博物院被好好保护着呢, 结果有心人就开始扒拉下头所属的工作人员的根子背景。 “你父亲的祖上曾是资本家, ”贺庆说:“母亲是开明士绅家的女儿。”还是有名的大资本家, 而开明士绅,指的是曾经赞助过民主事业的大地主阶级。 林星火都惊呆了,这种出身放在现今这个年代可真是最坏里头的‘万里挑一’。摸摸心口的狐颅, 其实她母亲是只玄狐,父亲是个修士, 真的就当她是捡来的不知来处的人就行, 不用非得挑拣个好出身给她安上。十来年前,在师祖当时看, 给她安上有文化有修养的一对年轻夫妻的遗孤的身份兴许是好选择,毕竟那时候也有这斗争那斗争的,这对小夫妻并没太受影响,表面上看没啥问题的,谁也没料到几年后会来这么场运动不是? “你母亲那边倒还好, 当时帮助革命的信件什么的都在,唐家把家业主动上交了,相关亲戚们在京市郊区老家还算安稳。但你父亲那边……”贺庆叹了一口气:“反正基本没人了,兴许活着的也都寻不着音讯了,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能找到的直系亲属了。”当年是唐家庇护了女婿,把小两口调到远离风暴中心的雪省,不成想倒让女儿女婿把命填进暴风雪里。 贺庆的意思是这个出身成分太敏.感要命了:“咱们县给的回复是你是被山民捡到并抚养长大的,是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根苗,这个成分是跟着养祖母走的。那边得到回应就没下文了,但你这个档案还得好好弄一弄才更保险。张主任想问问这个姓氏能不能改成养祖母的?名字有没有曾用名?” 林星火无语了,指指南山后的莲花峰:“我师祖是什么出身您知道吧?”那可是这一带多少年的老仙姑了,师祖的姓氏她上哪知道去?况且她也不想改,修士父亲应该就姓林,师祖给自己安排这个身份应该与那个遇难的资本家后代也姓林有关系。 “我不知道师祖的姓氏,但倒有个曾用名儿。”林星火看贺庆的眼睛一亮,不得不打破他的期望:“‘妙法’!我原本叫林妙法,您觉得这名字能用吗?” 贺庆一噎,要是个妮儿、芬啊、霞啊的名字就挺好,一抓一大把的名字就不起眼了,星火虽然又红又专,但就是听起来太有文化了点,属于别人一听就能记住的名字。 “那这样,”贺庆把他们商量出的法子告诉林星火:“给你加一道下乡插队的手续,先把你的户口改成知青户口,然后再重新落户到不咸屯大队。” 林星火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一样的,贺庆就把誊抄的《重在表现是党的阶级政策》给她看,这是六五年重点宣传给那些出身不好青年的社论,社论表示选择上山下乡这条革命道路、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的青年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知青档案中以你养祖母的成分为依据,就是中农出身。”现在很多父母一方成分不好的孩子在父母离婚后,跟随成分好的一方重组家庭,这个孩子插队后的知青成分上就会只登记现有继父/母的成分,从而被定性为工人阶级。 林星火一愣,师祖了不得,不咸观早年多少曾显赫过,这样还能被定性成中农?她原本还以为至少是富农。 贺庆早前也疑惑过,他是跟老档案员打听过才知道的:“你知道五零年土改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你们这片……”他指指南山方向,搓了把脸才又接着说:“换了几个工作小组吗?光上山就摔坏了两任组长,后来还有看得见却摸不到大门的……直到捏着鼻子划成了中农才算全须全尾的回去了。”不咸观当时初定的可是地主宫观,后来又添补的材料,表明宫观所属土地早就捐赠给了贫农,只剩下一座破烂建筑云云…… 所以上边询问林星火情况的时候他才这么着急,毕竟那位老道姑的本事他不清楚,却是亲眼见过林星火的能耐的,倘或县里不给挡一挡,真派个什么工作小组下来,那指定就是说只有比当年上莲花峰的人更惨的份。这一来二去的,县领导想悄悄眯着的打算可就全坏了。 师祖哇,你知道把自己弄成中农,可给徒孙安的这是什么麻烦出身哟?林星火腹诽。 但谁知道那对小夫妻的底细不是?传闻中只知道是知识分子而已。浓雾包围自成一方小天地的不咸观中,老仙姑打了个喷嚏,挠挠鼻子,又快乐的抓向饭盆里的熏鸡,这鸡的滋味真不错,应当是用乖徒孙给的那些灵米专门喂出来的,要是热的就更好吃了。 老仙姑用干净的手珍惜地摸摸新棉衣上绣的暗纹,她认得出这平安符的符文,可乐观地觉得她家乖乖阵道天赋很好,早晚有一天能打破不咸观的大阵,给自己放出去——灵气转浓后,这大阵就越来越强,束缚也更大了,当初为了延寿只能跟大阵绑在一起,她现在是想打开阵法都不成了,亏得妙法在去年就元神归位了,不然今年想把她给放出去得消耗自己半条命才行。 “你的成分还算好解决。”贺庆就蹲在淋不着雪的檐下跟林星火说话,这地方不怕人偷听,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可不光是这个,“今年气候极端,整个地区都欠收,再加上气氛又变的紧张,县郊农场特别艰难,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他的嘴唇开阖两下,艰难开口:“我想把农场迁到不咸屯大队来,这边比较闭塞,民风正,社员们也相对宽容,正巧这边划分了一块试验田,应当正缺人手干活……” 林星火听的云山雾罩,梁子沟的救济粮都已经发下来了,按说县郊的农场应该是第一批得到救助的,怎么还能活不下去?倒是一直趴在她肩上盘着当围脖睡觉的兔狲对周边地方很熟悉,传音道:“他说的是干校农场,就是劳改农场。”林星火就明白了,这农场性质就属于专门用于运动中被斗倒的干部劳动改造的地方,没有一定资历或者级别,普通的‘反.动学术权威’还真进不去这种地方。 但这种改造农场一般选在偏远穷困的农村,本县的就在县郊还真是有点奇怪。 她这么想,也就直接问了出来。 看林星火没有反感的情绪,贺庆先松一口气,他先跟林星火道了歉,才从怀里摸出一包用手绢包的严严实实的卷烟,摸出一根点上才说:“革委会张主任、我,还有武装部的郭部长都属于比较中立的立场,当初依照指示建设农场的时候就挑了相对能看顾一二的县郊……现在救济粮肯定没那边的份,再加上学生娃们又闹腾起来,那地方离县城近,就是一个靶子,早晚得给摸过去。那里头的人最早的都得受了六七年罪,这会饿着肚子的时候再遭斗争,等到明年开春五十多口子人真就不知道还能活几个?”尤其现在入冬了,学校又停课了,学生娃们的力气没处使,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跟闹得最凶的那年似的出人命。 这话说出来,林星火就懂了,县里这劳改农场其实一直在县实权派的关照下的。听听,革委会的一把手,生产指挥部的头儿,还有把着武力的武装部部长,有权有粮有枪.杆子,怪不得她前几天去省城黑市的时候发现本县的氛围算得上这一路经过的县市区中最好的了,省城黑市的常老大都缩了起来,还告诉她至少到明年上半年都不会再做生意,让她也少往省城跑。 贺庆很有些难为情,毕竟自从不咸屯主动上交了多余的粮食供县里分配,领导班子都知道这边的社员今年能吃饱不用发救济粮了。可他冷不丁要把五十来张嘴弄过来就是摘人桃子,反正今年冬天到明年春荒将近半年时间,这些人都是累赘,是跟不咸屯上下抢饭吃的累赘! “真没法子了。”贺庆说:“为着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区里专门有指导组下来,那些人蹲在县里,看的太紧了。”都是那个什么人说的啥“那些地方不重视批孔,那些地方就属于‘针插不进,水波不进’”,好家伙,因为前两月没让学生娃停课批孔,本县就成了众矢之的,把指导组给引下来了。这下,想偷偷拨给劳改农场些粮食过冬都不行了,县里张主任为了拖着不让指导组将批孔阵地转移到农场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再耽搁下去只怕农场就得面临两大场劫难:断顿和斗争。 “那里边都是什么人?”林星火问。不提大队那几间满登登的粮仓,她自己都能拿出五十个人的口粮来。能拿是一回事,值不值当拿又是另一回事,至少得跟梁子沟似的知道端起的是谁家的饭碗才行——虽说活又重有多,但梁子沟也真得了不咸屯的济,搭着上头拨下来的救济粮,挺过明年春荒不成问题。关键在这边干久了活,给两个村的关系带来了很大的转变,穷村能就近找到个用力气就能换口粮的地方真不容易,梁子沟现在基本都听不见对不咸屯的抱怨了。 “有百战生还的老将,有留过洋的大学教授,也有兴办过实业的友善资本家……”发配到天寒地冻雪省来的人物可不少,贺庆等人给与一定的庇护,但人家也是有挑拣有考量的,有些个确实人品不咋好的,这些年都想法子一杆子支去别的地方了,正巧一些骨头软会钻营的也想离开这边到南边气候好些的地方窝着。 林星火心里有底了,这就属于单纯地被冤枉被错待的好人,那就没啥可再掰扯的了。不提这些人以后大多都会恢复工作,有可能反馈给不咸屯一些好处,只功利的来考虑林星火自己:她觉得自己可能又可以得到一些功德了,就跟梁子沟这次一样,救济粮下来的那天她打坐时有几颗小金点自天边飞坠,全家都得了好处,连传承木牌幻化的书又多了一页…… 她料想老支书应该愿意要这样有本事的人。他老人家前儿还摸着图书室里的书叹气说“这些学生娃都给耽误了,上了这几年学都学着什么了,好好地初中毕业生看不懂一本《豆腐作坊手册》!” 其实不光老支书觉得教育被耽误了,林星火自己看被大队分配到试验田的十个学生也觉得他们真没学着啥,十人里头文化最低刚上了几个月初一的那个连老彭的试验笔记上的字都认不全,林星火私底下问魏春凤,为啥这小伙子还能被县里的初中录取?又为什么读了几个月就不上学回来务农了? 魏春凤当时就哼了一声,扒拉出张报纸给林星火看:“今年七月份吹出来一股‘交白卷’的风,你想想这人今年都十七了才念完高小,那成绩得是啥样,反正他正应了这股风,生生给吹到县中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岑家的铃铛学习那么好,前两年都没上成县中!但好在这小子没那些邪的歪的,正经上课他跟不上,学里又开始斗那些有文化的‘臭老九’,他更害怕,索性就退学不念回家来了。他也不是傻,就跟春兴似的在有些地方不开窍,兴许跟着在试验学的多了,能好点儿。” 其实屯里现在最缺的就是有文化的专业人士了—— 果然,同老支书和大队长透过气后,老支书原本听说要加负担紧皱的眉头果然就松开了,老头的脑子转的还特别快,问贺庆:“那这回不咸屯大队的知青指标?” 连着两年都没收新知青了,老支书也快扛不住公社的压力,正巧今年大队又丰收,公社早前开秋收总结大会的时候就给老支书露了一句,说下一波知青不咸屯至少得分担十个,唬的老支书脸都黄了。他不是不愿意支持组织工作,而是屯里不管知青还是社员,好容易把劲儿往一处使了,再掺和进来一批新的不知性情的年轻人,万一跟倒霉的红农公社似的收了几个专爱搞阶级斗争的‘斗士’,那真能把一锅好饭给搅和了。况且不咸屯现如今还有许多不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老支书跟贺庆讨价还价说知青问题时,还频频把目光看向林星火,没几眼贺庆就明白了,只听贺部长笑道:“嗐,我先前提议把农场往你们屯迁移的时候就考虑到咱们有这个土壤了,很适合嘛!” 啥土壤,一屯子人搞封建迷信的土壤,这跟劳改农场里面人的错误立场是大哥别说二哥,可相配嘛!农场的事万一被举报了,他们这些偷偷庇护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不仅家小受牵连,严重了还会带累整个县动荡难安,有些人真敢以‘土皇帝统治的□□大本营’给本县定性。所以就得放在在另一个问题上情况同等严重的不咸屯才能放心。 “农场迁移过来,自然不能再给你们添别的负担。”贺庆和和气气的保证道,有农场在,他也不敢让闲杂人再进不咸屯:“但咱屯本来的知青,也要做好工作才行。” 言下之意,可别在老知青身上栽了。 老支书立刻借坡下驴:“小林先前还说试验田太靠里,要是河谷那边的地更肥些,只是那边是宋瓦子江二十年前往东改道挪出来的一大片地方,原本也不归咱们不咸屯。”甚至都不归本县本市,宋瓦子江这块地方其实一直有点含混,这边太偏,两边水利部门没因为这段掰过腕子,是以分属就不明确。 那片河谷地带远离集体,还能给农场搬迁再带来一个好理由,毕竟不咸屯才丰收,县里就要把劳改农场这么个敏感的地方往富饶的大队搬,或多或少会有人觉得领导的身子没摆正。就算用不咸屯新划了试验田,让这些人干苦力的由头搪塞,那也得有人抬杠说人手不够可以从欠收最厉害的生产队迁一部分人并入不咸屯,还能先进带动后进啥的……现在么,直接说让农场开垦河谷荒地,全县这样的地方多着呢,谁要不怕淹咱都可以安排嘛! 贺庆多精个人,当即就道:“我先前查过,咱们大队跟对面的界线不就是宋瓦子江么,只要是宋瓦子江西侧的地方都该归属本大队。是不是界碑坏了?请咱们大队放心,你们为县里解决了难题,我回去就跟张主任申请下发新界碑。” “只是,这河谷地区毕竟低洼,万一宋瓦子江……可不太安全。”贺庆不无忧虑的说,谁都知道河谷地肥,可为啥任它荒着呢,不就是怕再给淹了么? 老支书眉飞色舞的直接把贺庆带来的资料塞进林星火手里,“您刚刚还说咱这有土壤呢,咋就忘了?”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咱这封建迷信的土壤为啥有的,你没领教过厉害? 贺庆“哦哦哦”的应和,两只老狐狸都一脸慈和的看向林星火。话都不用说了,全摆在脸上了。 得,河谷那边围起来少说二十晌地! 林星火:“……”她还能说啥,是她不该惦念宋瓦子江里的大鱼,不该想在试验田挖池塘,不该为了一口吃的百般琢磨。 可灵兽这种生物跟人修不一样,它们就得靠吃吃喝喝增长修为!林星火反手把肩膀上的兔狲薅下来捂手,满心都是为了你们我承受可多的自我感动。 兔狲斜眼看她,一边老老实实给捂手,一边传音问:“吃的第二多的是谁?”饭量都超过花花那只臭猫了,好意思都赖灵兽身上? 作为吃的最多的那个,兔狲把自己的身份摆的很正,它还安慰林星火:“家长就应该吃的多!”不然怎么当家长?怎么养家糊口?兔狲尽量用软毛把林星火的手抱起来,觉得自己作为大家长已经特别努力了。, 51第五十一章 一更 这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 河谷地的劳改农场的房子得加紧盖。 幸好现在不咸屯生产大队不缺劳力,梁子沟现在不止那一百多抵债的壮劳力,连许多干活利索的大婶子小嫂子也跟男人们早出晚归的来这边做活。虽然两边分不到一块, 但家里人还都挺放心, 不咸屯里少有那些骚情事儿, 一个个都跟驴似的蒙眼干活,他们来了这些天, 真没看出来哪个长了花花肠子。 倒是梁子沟可是趁些个光棍汉子, 这些人往日在自己大队都还挺爱往女人堆里凑, 到了不咸屯,一个个就老实的跟换了个人似的, 当然不止金环蜂和狼群的威吓,更多的原因是人家自己秃噜的:“不咸屯的女人咱可找不起, 更沾不起!要真招惹上了,那不得白日当牛做马不算, 晚上还得耕地?好家伙,你们瞅这些妇女厉害的,怕是不耕到后半夜人家都不乐意!惹不起, 不上半月咱这脸就得青虚虚的喽……” 口花花是口花花,但这也是实情:比如魏春凤这个长得不丑、性格爽利、年纪还不到三十的离婚妇女,今年秋收后已经谢绝了好几家外村来说亲的媒人,可见抢手成啥样,但人家梁子沟的男人就真没有往上凑的。 干了一个月,好容易粮食入库了,梁子沟社员心说这下得轻省些了,没成想又被拉去宋瓦子江河沟那里起房子。他们大队的六族叔就跟老支书瞪眼了:“上那起房子,你脑子被红薯面塞结实罢!你们屯家家可都有两间砖瓦房了, 咋还不足兴?” 老支书就跟被他留下的梁子沟六族叔和梁队长介绍贺庆,对着他们,贺庆可就没那么和气可亲了,他坐在大队部的办公桌后面,也不起身只用手指了指靠门的一条长凳:“这是县里交给不咸屯的政治任务,现在要求你们协助,瞎打听什么!” 两人赶紧讷讷的答应下来,一句旁的话都不敢有了,直到回到梁子沟,梁队长才说:“只盖房倒没啥,关键是那河谷地的地基可咋整,要真是用土方填不得累死人?”不咸屯算的忒精了,给社员起房子的时候能用老地基,盖房这活无非是垒砖砌墙,他们就把这样轻省的活交给本大队人去干,现在在河谷地那压根不合适起房子的地方盖屋,就把这重活摊派给他们了? 梁队长还有另一重担心,万一经本大队的手起的房子没立住被雪压塌了,会不会变成啥子‘政治事故’?那可就真要了老命了! 次日两个领头的心事重重的就把自家一百多个干活抵债的劳力往宋瓦子江那边带,这些汉子还问咋不跟其他组员在一处? 六族叔老脸沉着,这要负责任的重担,还指望人家不咸屯的自己的人也来?他心里不是滋味,这一个月下来,是真和不咸屯的社员处的不错,自家大队好几个靠谱的爹还琢磨着想把自己闺女嫁到这边来呢,就咔嚓给扔出来这么件事——陈老头鬼精鬼精,太不仗义! 结果好容易走到河谷,六族叔稀稀疏疏的两条老眉都快挑飞了,不信邪的站在某处明显平整过的地方跺了跺,又跳起来踩,还叫梁队长:“你们搬块石头夯几下,我看看……” “夯啥?”刚丈量完地方的老支书一行人就指着他们站的那地方道:“就在这一块起房子。” “看啥看,这一片咱给打好地基了,只要把屋子垒起来就成!”老支书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用旱烟杆子比划这片足有五亩大的地方,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架势。 六族叔张着嘴巴:“陈老头你糊弄鬼呢?地上连条石灰道子都没画,咋弄的地基?”谁家起房子不得先用石灰打好基准线再动工的,哪有这么大一片地方都给夯实的? 这叫老支书咋说?能直接告诉他们这是本屯的小仙姑一晚上的成果吗? 没看见黄大壮还背着石灰袋子的吗,真就是他们起了大早想先把范围定下来,然后让梁子沟的人拉土方填高填实暂时弄一出院子的地方就行。老支书和黄大壮觉着要靠林星火也得等到房子盖起来,她给弄个屯里各家那样的镇宅石深埋上就差不多了。 当初南山坡上起房子的时候那地基也是社员们动手夯的呀,今儿真是头一遭见识小仙姑有这样的本事。偏生不见她人影,三个人只能对着彼此啧啧称奇。 六族叔不信邪,让他们大队最有劲的汉子当场用绳子绑大石头弄了个临时夯土锤,汉子们喊着号子悠起石头,结果大石头夯在地上只砸出一点点道子,连个浅坑都不见。 “这也太扎实了吧?”梁队长咋舌。 贺庆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描补道:“这个任务早几个月就提前给不咸屯打过招呼了,还拨了几袋子水泥。”他煞有介事的背着手转了转:“还可以,准备工作做的是不错。” 可等背过人,贺庆就不淡定了,赶忙嘱咐说:“屋子千万别起的太高,矮点小点。就用你们屯盖屋扒下来的土坯就成,一块砖头也不能有!就是那些个断了坏了的碎砖头都不行,知道不?”房子的安全性他现在能放一百个心了,但这屋子必须得修的破烂,修的不扎眼才行。 其实贺庆有心蹲在这边等屋子起来再走,可县里还有一摊子事,今年年景不好,城里商品粮配给也不充足,只能一步三回头的将他的宝贝自行车扶到驴车上被魏春兴送回城了。 莲花峰上,林星火的心情不大明朗,师祖准她每月朔日上山一趟,她昨晚蹲等到子时,狐狸松只出现了一刻钟就不见了,更过分的是随后树坑也消失了,师祖明摆着赶人呢。林星火小脾气上来,在河谷地挖了半宿地,与兔狲合力抽干地基中的水,自个儿甩着两人粗的枯藤将地砸的比石头还硬,发泄一通后趁天光将亮时又来白雾这里蹲着了,结果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兔狲从她背篓里唤出狐狸崽儿,让林星火从储物囊中拿出个藤编的窝放在挡风的地方,指挥三只狐狸崽儿蹲在这里看着,就跳上林星火的背去叼她的后衣领,撵她做正事去。 好容易长大小豹子大的狲大爷还怪有一家之主的腔调哩,林星火无法,只得下山去了。 风.尘仆仆刚到办公室的贺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张主任拉进自己屋去,赶着就问:“咋样?” 贺部长不客气的把暖水瓶还剩的热水全倒进自己的大茶缸子里去,急的张主任掐他胳膊沉声说:“老贺,你别卖关子!成没成?” 贺庆这才点点头:“不咸屯大队向来很配合咱们的工作,那边气氛也一直比较宽松,但我还是怕人多眼杂不好,把地方选在河谷地了。” “河谷地?”张主任愁的直搓牙花子,“最多五天,五天后必须连夜转移!” 这么急?贺庆吃一惊。 张主任指指楼上,“会议室里正闹腾呢,说要集结优秀学生代表,开始给各个单位来一次查访!” 他娘的都哄不抱肚子了,这一群吃饱了撑的专会找事! “为啥突然又闹起来了?”前儿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 张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字报,冷笑说:“看看这张喜报,地区反孔取得了巨大进展……” 贺庆一目十行,抖着这张纸,努力压低声音:“人家农校自己的果园子,跟反孔有啥关系?咋就‘尊孔反法’了?” 扯了一堆屁的规章制度来做幌子,说农校不遵守纪律,资本主义风气冒头,又批判老师们占集体便宜,最后推倒了‘象征孔孟之道’的果树就算取得巨大成效了? 这都什么理论,张主任见状给他指了指“桃李满天下”这句,贺庆气的直运气,这不生拉硬扯、无中生有么! 张主任就说:“农场那边可是有一堆顶着‘无中生有’罪名的老领导呢!”不赶紧转移,还能咋整? “我一会让小陈悄么再去一趟不咸屯,透个口风叫他们有准备。”贺庆说。 “这两天叫小陈辛苦点,来回晃着吧。”张主任叹气,不咸屯那边偏僻又富饶,是很好,但另一方面,太偏了,连电都没法通,通讯也太不方便了。 贺庆想起来什么,一把薅住张主任的袖子,晃晃这张狗屁不通的喜报,紧着问:“那些果树呢?” “活不成啦!”张主任指着外头:“这什么天气,果树整个给推倒了还能活?听说好几个老教授抱着树哭,险些被那些人给揪住挂牌游街!”听说还有十来棵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枣树,全给毁了! 别人养不活,但不咸屯的那位小仙姑不一定养不活呀!昨儿凑着看老彭的试验田规划中,老彭的那个徒弟还说他们正找果树苗呢。那规划的种类可不少,什么都敢试,什么都想种,一看就不是老彭这种农技员的手笔,那就八成是另一个负责人林大夫做主弄的呗。 “老张,你帮忙打听打听,那边想怎么处理这些果树,若不然就给咱们县得了。”贺庆道:“不咸屯那边三面环山,比别处暖和不少,兴许能救活,要等明年开春再捣鼓,这些果树也只能当柴烧了。”别管跟谁来往,都得双向的互惠互利,不然早晚玩完儿。 贺庆是深谙“添麻烦了就得找补些好处”这种处世之道的,小陈直接骑着借来的驴子再来不咸屯的时候,就带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小陈也是熟人了,当初春播小组里跟着贺庆的小干事就是他,“……把树推倒了,那些人拍拍屁.股胜利回归了,倒是好些个老教授给气病了,果园子里也没人收拾,校长说咱们县要愿意自己去拉,就任由拉走。不然也是被附近居民偷偷砍了当柴烧的下场。” “今年冷的邪乎,县里各单位日子不大好过,有些单位呀产出不足,有些就产出过剩……”小陈突然说起另一桩事情来。 黄大壮就道:“可不是,县纺织二厂多大个厂子,来看过一眼咱的棉花就没有下文了。”雪省不是棉花产区,供销社压根就不收棉花,本来指望县纺织厂能就近收购了,谁知也没成。本来棉布这种物资绝不愁卖,可问题是工人们又被组织起来开始什么斗争,没人干活,棉纺厂自己的原料仓库都消耗不掉。产出不足,二棉厂在本大队的账也没给结,让本以为能分一批布料的乡亲们白高兴一场。 小陈只好说得再明白些:“临县煤矿知道吧?那边正销煤呢,有不要票的劣等煤,咱们大队是不是有需要?人家那边管运送。”本地山林旺盛,除了城里,乡下就没舍得烧煤取暖的,偏偏今年供给粮不足,城里大部分家庭宁可把钱省下来去黑市买高价粮,也少有拿着煤炭票让人送煤的。 林星火就明白了,这是绕了一个圈给这边解决了树苗运送的问题。 老支书当即就拍板说要半车煤,小陈就很高兴,说领导打过招呼,可以先赊账。林星火摆摆手,她记性好,过目不忘:“煤矿要了三次松酒,都挂着账没结呢。”就跟金家窑砖厂似的,他们巴不得用厂里的产品抵账呢。 小陈就觉得人家这村里比他们公家单位还宽裕,革委会家属院现在烧锅炉都是算着来的,半温不热的糊弄事。 “贺领导和煤矿还挺熟?”林星火问。 这可叫小陈咋说,熟肯定有几个熟人,但要看办什么事了。小陈觉得那地方除了买煤和塞人进去当矿工也没啥别的能求的了吧?可矿工真不是好当的,别看有工资吃商品粮,只要能过下去的人家还都不愿让儿孙当煤黑子。 “那边原本有个附属煤矿学院的印刷厂?裁撤后被矿上收回,并没遭到破坏……”林星火说:“我想进矿上阅览室看看。”那个煤矿学院早前是位进步矿主私办的,转为公有后火过一阵子,运动开始后被裁撤了编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位矿主财大气粗,煤矿学院的图书馆据传曾比省城大学还要大,学院收归公有后还以这个图书馆成立了一家印刷厂,就叫煤矿印刷厂。煤矿印刷厂靠着矿山,辐射周边好几个地区,曾是省城新华印刷厂的重要补充。 现在虽然学院和印刷厂都被裁撤,但属于平稳接收,煤矿印刷厂拥有的那些样书都被充入矿工阅览室了。这个节骨眼,县城图书馆已经完全关闭了,林星火也不打算去县里招眼,但矿山属于相对独立的系统,兴许还能借阅几本有用的书籍解决困境—— 不咸屯的仓库里堆着成山的棉花,大家伙干看着,除了分下去点续一续旧棉衣棉被,就只能看着棉山干着急。还是那句话,本地不产棉,谁家都没纺车,更没织布机,没有工具、不会技术,想收获了棉花就能实现粗布自由?这当真是做梦! 给师祖做了身新棉衣后,林星火的布料也捉襟见肘了,她空有金山银山绸缎山,明年的春衣却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小陈一听就松了口气,这事好办,不用领导的关系他就能给办成:“矿工文盲率是公家单位中最高的……矿上工会一直宣传扫盲,矿工阅览室现在还有……其实平常里边根本没人去,就是借出来几本书也不是难事。” 林星火也松一口气,希望能在那边找到有用的书吧,不然她真就得千里迢迢往鲁省跑一趟,反不能明年开春穿用破缎子拼凑成的衣服吧。 大队给开了介绍信,这回去煤矿和果园的路上林星火没背筐,没办法,身上这套是她最后一套没磨烂肩胛的棉衣了,在学会新技能前,林星火都不打算被箩筐了。 先坐大队的骡车去公社,再从放马集公社搭有棚子的马车进县城,然后坐上一天只有两班的小客车去临县,到了临县再换公交车……那个折腾。 就连一直窝在林星火臂弯里睡觉的兔狲都一脸菜色,难得要求要自己下地跑去煤矿。 林星火不肯撒手,说好的有难同当呢? 去往煤矿的这趟公交车路途长,有些是拿单位凭证去煤矿公干的免费坐车的人。“大家挤一挤,让其他同志上来!”女售票员站在椅子上大喊,车里挤得人头挨着人头,黄大壮和小陈想护着点林星火这位女同志,差点被新上车的一波人给冲倒了。 倒也不可能直接歪地上,林星火眼看着小陈麻杆似的又被后边的人拱直了,实在受不了,艰难的扯嗓子跟黄大壮说一声“矿上见”就要从关不上门的后门下车,谁知这时候有个人突然把手伸了过来,似乎想摸她的手——林星火都惊了,现如今这个年代就有人敢在公交车上耍流.氓? 本能的一缩手,兔狲毛茸茸的屁.股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捏了下…… “嗷?”昏头昏脑的狲大爷瞬间不干了,后爪一蹬立即给那只手添了血淋淋几道伤。 林星火听见有人痛呼,更能通过声音所在找准这人,可是谁叫雪省人普遍都高呢,车里还大多都是男人,她低着头还能给自己撑起一小片地方,抬起就得蹭到别人衣服上。 林星火头也没回的继续往后门挤,左手却飞快捏住那人不老实的手腕一捏,收回来的时候她挂在手腕上的储物囊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多了些东西……, 52第五十二章 二更 兔狲恼火的很, 林星火差点没抱住它。 眼见一朵小雷云追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就去了,林星火赶忙紧走几步一巴掌拍散了。狲大爷最生气的时候,它的小电弧也不会伤了家里人, 但普通料子缝制的衣袖却经不住一人一狲的折腾,没注意被电焦了一块, 硬巴巴的一碰就掉渣。 安慰了一路,到煤矿时兔狲的毛脸依旧臭臭的。 黄大壮和小陈没比林星火早到多少, 但大队长显然被挤得不轻,这么大的块头走起路来飘飘悠悠。煤矿来接人的一看就知道这一脸菜色是咋回事,笑着请他们先在门楼的会客室喝点水缓缓。 人家这煤矿果然很气派, 小陈把参观阅览室的事情提了句:“咱们矿上的扫盲工作一直是区里的这个,生产大队开展夜校就想借鉴学习下咱这儿的先进经验……”竖着大拇指夸煤矿工作开展的好, 又指着林星火介绍说这是京市插队的知青, 大队特地派过来参观学习之类。 这年月公对公一般很好说话,小陈带着官帽子,不咸山松酒又确实是好, 趁这回他们要煤, 矿上的领导想用煤票再换一批松酒。负责人就很热情, 专门叫人带林星火去参观:“扫盲楼在生活区,我叫人带林知青过去, 咱们这边装卸发车得用一段时间。” 林星火冲黄大壮等人点点头,就跟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往另一侧的生活区走, 这位宣传干事特别健谈,指着好齐整一片建筑说:“这是原本煤矿学院改的生活区,咱们矿上的条件比一般机关单位的家属院条件还好。”热情的问林星火多大了,颇有几分保媒拉纤的架势。 兔狲的气儿突然更不顺了,从林星火的大围巾底下钻出来“喵嗷”了一嗓子, 唬了这位女干事一跳。林星火只得解释:“这是我家的山猫。” “可厉害,一路跟着能保护人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好走到挂着“工人文化宫”牌子的小楼前,就听里头一个粗喇喇的声音胡吹海侃:“……人家京市跟咱这小地方就是不一样!那里的女娃子带着这么老长的围巾,抬着下巴磕看人,男娃就得骑着二八大杠,追着女娃子说话,拍她做自己的‘婆子’……小霞你长这么俊,要是在京市也得老多人来‘拍’你嘞!” 林星火身边的女干事脸色就很不好,扬声喊:“小霞,干啥呢?有同志来参观咱们文化宫,快过来帮忙!” 军绿色的厚帘子一掀,一个跟女干事有三分像的大姑娘赶忙跑出来,脸上还泛着红:“二姐。” 女干事瞪她一眼,跟林星火介绍:“这是我四妹,叫方爱霞。这是‘京市’在不咸屯插队的林知青。”“京市”说得很重,显然是说给里面的人听的。 门帘又扬起来,一个不算年轻但长得还算方正的男人举着门帘子:“是二姐呀,我给您举着帘子,您快请进。” 方二姐翻个白眼,冷着脸问:“牛胜材,你在文化宫充啥大瓣蒜,去你的司机班去!” 叫牛胜材的男人嘻皮笑脸还要说啥,一打眼看见抱着兔狲的林星火,带着血道子的右手猛地一缩,厚帘子险些砸到方二姐脸上,气的方四妹嗓子都变尖了:“牛胜材,你干啥!” 原来给了他一爪子的东西是这么个小畜生,牛胜材疑心是她抱着的那是长变样了的猞猁,猞猁这玩意气性大,连狼都能杀,兔狲眯着眼盯着人的眼神让他直犯憷。牛胜材的右手腕又开始抽抽的疼,外头那个白生生的女娃子他可眼熟,原本是瞅她好看想偷摸下小手占点便宜,没想到反被收拾了,这么个硬茬子真惹不起。 甩甩到现在还使不上力的右手,牛胜材让进三个女人来,陪着笑道:“方二姐提醒我了,我回去上班了。小霞,下次出门回来给你带平顶的栽绒帽,城里姑娘都可稀罕那样式了!” 说完就挥开帘子几步跑出去。 方二姐就沉下脸审问妹子:“你收他东西了?小霞,你可别犯糊涂!” “牛胜材是啥人,你不知道哇?”方二姐的嘴跟机关枪似的,俨然已经忘了林星火还在身后,“他在外头的那些花花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个黄花大闺女说!司机班里属他最不是东西!” 这年头出车的司机很不容易,不止雪路艰难,最要命的是人祸。有偏僻地方的人专盯着这些过路的大车下手,一般司机宁可车斗里的煤被趴掉一点,也不敢停车更不敢打开车门。可牛胜材不一样,他仗着姐夫是区里造反派夺权成功的大干部,在本地区横的很,他又专出短途车,一次就打开车门下车来喝骂,以为人家不敢把他咋样。 结果那些人直接把他跟村里的寡妇关一屋,半个生产队呜喳喳的来‘捉奸’,扒了他的裤衩子留下当证据,但也没敢抢他的钱和煤,那显然是双方都犯错误抵消了的意思,人家怕牛胜材找后账。可牛胜材不是东西呐,被放走了他又偷摸回那寡妇家,掏出五块钱跟寡妇睡了一晚……这之后牛胜材就吃到了甜头,在沿路村屯安了好些‘家’,那点浪事传的满天飞。就这样的生活作风,换个人早被矿上运输队开除了,但看在他姐夫份上,牛胜材又舍得花钱,跟他有不正当关系的媳妇子婆家也没人举报告状的,这才算消停。 但牛胜材浪荡到三十乐呵的很,他姐先不乐意了,让他好歹成个家正经生个娃,也算迷迷外人的眼。牛胜材便看上了厂会一枝花的方爱霞,有空就来撩拨几句。 方二姐气的可不就是这个,要是牛胜材真改好了,让他姐姐姐夫正儿八经的上门求亲,方家不是不能考虑这门亲事。可牛胜材自己一屁.股屎没擦干净,还死性不改,手上带着别的女人挠的血道子就敢大喇喇的来跟自己妹子套近乎,这下去小霞的名声还能听吗? “……咋天上不降个雷劈死他!”方二姐咬牙切齿,原本大家伙儿还说牛胜材不检点归不检点,但不吃窝边草,没见他勾搭过工友们的老婆,相中小霞应当是真心的。结果呢,这是从哪个媳妇子身上碰了南墙,让人抓成那样,还好意思来现眼! “不行!我得去找他领导去!” “啊!救命!” “嗷!” 方二姐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牛胜材的惨叫声。撩起帘子一看,方二姐喉咙里的小舌头都能被看见,好半晌方爱霞才抓着她姐的手,结结巴巴的问:“二姐!姐!那是雷吧?”大冬天里天上霹雷?雷还专追着牛胜材跑? 这雷细细一条,也没轰隆隆的响声,就是半空中电光一闪,好长的个霹雳就‘插’牛胜材身上了,牛胜材骚包的‘无缝菊花顶’头型被电的根根直立,八成新的军大衣更是这糊一块,那焦一片。牛胜材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场院里乱撞,被雷打的哇哇喊救命。 “哎哟!劈尿了!”牛胜材扒下窜出小火苗的军大衣,就见他棉□□湿了一片。 林星火嫌弃的皱皱眉,兔狲的毛爪子动了动,那天雷就开始专劈牛胜材的脚后跟,劈着劈着就把人撵出了生活区。 “好!老天可算长一回眼!”方二姐才不管啥怪不怪呢,一脸畅快的拍手叫好。 方爱霞吓得不轻,棉帘子打到手才回神,一眼瞅见林星火,顿时羞的满脸通红。方二姐被妹妹提醒,才反应过来还有林星火这个外人在,当即也不自在,看到她抱着的山猫想起前话来,干巴巴的夸了一句:“你这猫养的还怪好嘞,脑袋又大又平!比咱用书本给娃娃硬睡出来的还平坦……” “姐!说啥嘞!”方四妹赶紧拉了拉她,干笑一声:“我二姐正给我外甥睡平头哩……”话说一半就觉得不咋对,只好硬生生转开话头:“同志,你请随便参观啊。” 揉了把狲大爷因为压下耳朵更显得平展展的脑袋瓜,林星火急忙抱着兔狲往里面走。 这阅览室占了一间大屋,靠墙的架子上书目不少,但大多是些□□之类的。林星火放开神识,绕着这栋小楼寻了一圈儿,在阅览室后的仓库里发现了要找的目标。 显然这仓库原本才是图书馆,一排排的书架子挤挤挨挨的堆在一起,靠墙还有上百个纸箱子,里面装的是些没开封的样书。 其实运动兴起前,五六十年代曾连续出现过几次图书出版的高峰,不仅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还涌现出大批科学新知种类的书籍,只不过这部分书册的发行量一般比较小。 林星火不仅在藏书里找到了本详细描述红色大生产时期军民纺线织布情形,有纺车、织布机详细构建图和改造方案的书。还在样书里发现了一套十七本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套书还打着绑带,林星火摩挲了下,她不记得七七年恢复高考的具体日子,但这套却是高中老校长口中念念不忘的改变他命运的书籍…… “林知青!林知青?” 好不容易跟妹子讲完私房话的方二姐找过来,就见林星火搬了好些书在翻。 果真是有文化的知青,方二姐心说,那手不离书的模样可太招人稀罕了,要是能说给家里的兄弟多好,好不容易供那臭小子读完了高中,结果连本矿的招工都没考过去!考不上文职岗位就得下矿洞,方家好几个拿工资的哪儿舍得,就想找个有文化的知青媳妇带一带、给他补补课。 方二姐有心卖好,就说:“林知青想看书的话就来找我小妹,她专管这个,要是想借回家看也成,只要俩个星期内还回来就没事。” 林星火想借的书可有不少,方爱霞看着那一大摞有点为难,矿上工人借书当然不用抵押,但这外人来借,少不得压钱,这么多书,她想垫也垫不起。 能找到这么多有用的书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况且林星火现在不缺钱,就假装从兜里掏出一把大团结。方二姐眼睛又是一亮,看来这姑娘家里条件不赖,而且还得是疼闺女的家庭出身。 有方二姐刻意帮忙,这些书又是从仓库里扒拉出来的,等闲没人去查那里的账,方小妹就大胆了一把,誊抄下来的书名收了林星火二十块的押金,就找了个麻袋让她把书全装走了。 “姑,给我!”大队长看见林星火扛着那么大个麻袋等在路边,连问都不问麻袋里装的什么,直接从车兜里伸手来接。 林星火向一直陪着的方二姐又道了谢,单手扒住卡车铁栏,一手揽着又缩进她围巾下的兔狲,轻轻松松翻进有她一个半高的卡车车斗里。 方二姐先被那声响亮的“姑”震了一下,又被这姑娘利索的身手唬了一跳,直到后面那辆卡车摁喇叭提醒她靠边,方二姐才拍拍胸口:“乖乖!那啥屯大队长家的姑?这辈分这身手……得,又没戏!”怪不得家庭条件这么好的姑娘没进兵团,而是在乡下插队,原来有大队当官的亲戚照拂着。 运煤的卡车转了个大弯,先给地区某厂送了半车煤,才又转去农校,到农校的时候天儿已经黑透了。 农校果园空无一人,但大铁门却是虚掩着的,一看就是人家给特意留了门。里面的果树基本上都是小树,看的出来是试验种植的,乱七八糟倒了一地,有些小树苗还给人撅断了。 小陈暗骂一声,招呼两个帮忙的司机和黄大壮:“赶紧,别声张,把这些都搬上去。” 果园跟农校宿舍挨的很近,林星火明显能感觉到房子里有人,可没一户敢开灯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我去去就来。”低声跟大队长说了一声。林星火猫一般的转到这片后巷子,果然,这些老旧的院子跟乡下房屋的结构一样,都在后墙上开了个小小的后门。 林星火从储物囊中摸出小腿高的大肚子瓮,挨个给放在各家的门口。 放瓮的时候她刻意发出了一点声音,临走前还轻轻拍了拍巷子头一户人家的门,她能听见门后面紧张又虚弱的呼吸声。 转回去时已经快搬完了,黄大壮扛着一根小腿粗的树让林星火看枝杈上绑着的纸片,小陈在旁边擦着了根火柴让她能看清纸片上写的字,上边简单写了果树的品种和基本栽培技术。 小陈叹了口气,望望跟死一般寂静无声的农校宿舍,替这些遭了难还舍不得扔掉研究的老教授们难过。 直到卡车声音远去了,巷子口的这家的后门才悄悄打开一条缝,一个拄着拐棍的中年人探出半个身子警觉的四处观察后,才半跪着打开陶瓮的盖子,小心的用手挡住手电筒的光,往里面照照。 中年人的眼瞪的老大,回身把拐棍扔回家里,小心的双手抱起陶瓮放在门后边,这才捡起地上的手电筒,迅速关上了后门。 随即,邻居家的墙上就传来不明显的三声敲墙声,紧接着,隔壁的后门开了……一家又一家,长长的巷子像是在上演一出默剧,人们喜悦又感激的将陶瓮抱回家,虔诚的将手伸进瓮口去抓金黄的玉米碴时才发现,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玉米碎开的碴子,下面居然是白.花.花的大米!不知多少人把脸埋进晶莹的米粒中去嗅那丝丝米香,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流下的眼泪不是痛苦悲愤的。 十一月的夜风吹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小陈把脖子尽量往下缩,竖起军大衣的领子护住耳朵。黄大壮从身上摸出个小木罐,从里面抠出一块药膏子抹自己脸上,示意小陈照做。 小陈心想这不是不咸屯成药房出的那种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子么,抠出一块才发现不是,比那种药膏要粘稠很多,一上脸就跟带了个壳子似的,不仅风刮的不疼了,居然还有点暖和的感觉? 小陈赶紧竖了个大拇指,黄大壮指指角落正闭目端坐的林星火,意思是小仙姑新配的冻伤膏子。 两个人你来我往都没出声儿,林星火却能看清一切,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总觉得应该对即将搬迁来的劳改农场要更上心一些才是。 这种心情等到他们回到不咸屯,林星火在暂时堆放在她院里的果苗中打坐,天边悠悠飘来两粒功德小金点时达到了顶峰。她其实做的很少,但这些经受了过太多坎坷不平的人仍有善念回报…… 东边天光渐亮时,南山坡上的院落里郁郁葱葱,果香馥郁。, 53.第五十三章 明天起双更甚至三更 “老支书!”魏春凤气喘吁吁地跑进大队部, “大队长请您去一趟卫生站,有事同您商量下。” 老支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壮一大清早跑南山去干啥?昨天半夜才回来,今天不是给他们几个放了半天假吗。 “您去了就知道了!”魏春凤嘴严得很,大队部人多嘴杂,后院里正闹哄哄分配任务呢。 坐上驼鹿拉的架子车了,魏春凤才道:“是坡上山居里出了点事。” 老支书一看魏春凤脸上的笑就知道至少不是坏事,心下宽了宽:“还跟我卖关子嘞!”发生啥事他也猜得到, 这两天最大的事就是悄摸从农校果园弄来的那批果树苗呗。 老头心说,肯定是星火丫头把树苗苗救活了!这么一想,他一颗老心就跟泡在温水里似的,明年屯里男女老少都能吃口果子甜甜嘴了! 他想着, 还跟魏春凤嘀咕呢:“我记得有一年赶集的时候,你在人家插糖葫芦的草棒子前蹲了大半晌, 屯里找你都快找疯了,还以为被牙子给抱走了……”那时候的大人勒紧裤带, 还能用省出来的钱给娃儿们买点正经果子吃,可自打运动来了,农村的集市也给管起来了,这一代的小娃儿连口苹果都没吃过。 魏春凤红了脸, “您看您,我家囡囡都比我那时候大了,咋还拣咱小时候干过的蠢事说话呢。”今年采秋弄来不少野山楂,屯里又收获了那么些甜菜, 说不准真能给囡囡滚一点冰糖葫芦吃哩……魏春凤对小仙姑的能耐是深信不疑,她既然说咱能加工初级农产品,那指定能行! 还没爬坡, 老支书就闻到一股子甜香,和蜂蜜的那种蜜香还不同,是更丰富的熟透了的果子香气!老支书看向魏春凤,魏春凤赶紧扶住他,免得驼鹿怕坡,老头没抓稳仰下去了。 “这!”老支书看着挂满果子的几十棵果树,没忍住又深深吸了口气。 果树没长高长粗多少,但几十棵树仍把偌大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林星火昨晚上终于堪破悟通了炼气期木系功法中最难学的“权舆术”。 所谓权舆,意为草木萌芽、新生,“权舆术”便是能使草木快速生长的术法。这术法十分难学,传承书上甚至有“不能悟者十之七八”的注解——林星火使得极其顺手的“藤缠”其实也是使藤蔓快速生长,但这种生长是以灵气灌注榨干藤木潜力为代价的,在她收回灵气的瞬间藤蔓便枯死了,且无法使藤木开花结果。而林星火培育灵稻时以灵气加快水稻生长的法子,是慢郎中治病,不能一蹴而就,且那个加快过程不为人掌控。 但权舆术与二者皆不同,不仅不伤草木根基,而且能根据施术者自己的意愿决定快速生长到什么时候,让开花就绝不会结果……最重要的是权舆术有利于寻常凡木朝灵木进化,只要勤施术耐心积累,就能等到这颗凡木化灵的那日,不必像之前那样只能一代一代的择优繁衍,期望某一子代能够突破桎梏成为灵种。 “其实就是活的够长,靠命长来进阶呗。”兔狲在听林星火给他讲权舆术时,一针见血的总结道。林星火当即就默然了好一会儿:所以这是草木版本的‘活久见’吧? 权舆术所耗灵力巨大,尤其她莫名其妙的悟通了此术,第一次施术时又泽被太多,一下子掏空了气海,若不是兔狲警觉,她就要昏在冬日的庭院中了。 此时魏腊月扶着她,魏春兴和王胡子用柴火棍将一棵棵果树架正在地上,天知道他们刚进来时看见这么些挂满果子的好树东倒西歪的堆在地上时心疼成了啥样。 “这事不好叫太多人知道。”魏春凤说:“大队长去叫岑大柱几个了。”屯里乡亲们虽然都知道小仙姑有能耐,但这种超出正常人范围太多的事情还是得遮掩遮掩。定过契的自然不用瞒着,而岑大柱、王胡子、红忠等几个人跟小仙姑一向亲近,秋捕救过命、起房子、酿酒销酒、养金环蜂弄成药房……反正一直跟着她的步调,深信不疑的几个人才能信得过。 “好好好!”老支书喜的很:“大壮也长进了!” “这是杏树,这个是梨树,哦呦,结的这些个梨子这么大啊!”老支书喜滋滋的转悠:“这个苹果树不是国光苹果吧?”老头眯着眼踮脚去瞅绑在树上的那纸条,念出声来:“新红星苹果!好名好名!怪不得这果子这么红呢!”伸出粗粝的老手颠了颠红通通的苹果,老支书笑眯了眼。 “您看这边!”魏腊月极力抿着嘴笑,不让嘴咧的太开,招呼老支书到后面瞅一瞅。 “枣!还有桃!”老支书还吃过几次干枣,但鲜桃真就没吃过,不光没吃过,连见都只在年画里见过。 之前林星火在山居大门外种了棵桃树,老支书他们听说是桃树还稀奇了一阵子呢,但那棵树也没结过果,老支书见多识广,便以为林星火是要取桃木有用才弄的,桃木可以辟邪么,道家可多东西都用得着桃木。 桃树在雪省是过不了冬的,解放前曾有大户人家在暖房里种过,据说每年冬天都得把桃树整个埋上才能勉强不死。 林星火从枝头摘下一个递给老人家,老头摩挲了半天一口咬下桃尖尖,一股清甜甜的汁水就从舌头一直沁到胃里,滋味好到老头的眼睛都红了。 腊月就笑说:“这种桃树叫‘中华寿桃’,您吃了这桃,保证长寿安康!”农校老师绑在树上的纸片上写着呢,这种桃树是咱本土品种里选育出来的最好的桃,完好无损的桃不碰不压的话,能存三个月呢!这样的果目谁能不爱? 但相比起寿桃,女同志们显然更稀罕金丝小枣,这种枣子晒干后掰开能拉出蜜色的糖丝,鲜吃又甜又脆。魏春凤边摘枣子边往嘴里塞一个:“我生囡囡的时候,陈来福爹娘的脸拉的多长,嫌是个闺女,还是姑婆给寻摸来了两包红糖和一大把干枣给我补身子。陈来福他娘还想把干枣没收了,说生了男娃再吃,气的我当场锤了陈来福一顿……她倒想得怪美,为了这把红枣,还不知姑婆当时求了多少人呢!” 魏春凤嘴里的姑婆正是魏腊月的亲奶奶,这件事腊月也还记得,那一包枣还是爸爸以前那个分配到冀省工作的老警卫长给寄来的,自打侄孙女怀孕,魏奶奶就小心翼翼的四处寻摸小米红枣之类的给攒起来。 “对了,”魏腊月将林星火摁到躺椅上,一面给她盖上羊皮毯子,一面问:“不是说金寡妇有娃了吗?生下了没?”她知道她姐一点都不可惜跟陈来福离婚,因此直接就问起前姐夫后娶的金寡妇。 “生啥呀?”魏春凤嗤笑:“五月那时候陈来福爹娘还舔着老脸想让咱小仙姑给她儿媳妇看胎来,说吃不下去碴子粥,谁知道那是金寡妇想吃好的弄出来的歪心眼!” “没怀娃,假的?”腊月笑道:“那陈家婶不得撕了她。”前姐夫的爹娘别看蔫蔫的,但那是对抠屁.股嗦手指头的吝啬头子,还想孙子想魔障了,金寡妇在这事上弄假,跟直接捅了他俩的心窝子有啥区别。 春凤摇头:“要么人家把‘金寡妇命好’这话说我脸上呢!” “就在咱要秋收的时候,金寡妇怀了。我那前公婆赶紧收拾了家当跑金家窑照看金寡妇肚里的金孙去了!” 怪不得她自打回屯来就没见过陈家老两口呢,魏腊月心说,这真不是想借着儿媳妇怀孕逃避秋忙。 另一头一边摘果子一边竖起耳朵听妇女们说话的老少爷们心里也嘀咕,就听摘矮枝上果子的老支书道:“陈有福家搬走了,一家子现在是金家窑公社的人了。” 一家子搬到隔壁公社去了?连屯里的房子都不要了?这事连魏春凤这个前儿媳都不知道,她前儿还跟兄弟嘀咕来着,说这回全屯盖房没陈来福家的事,他爹娘明年开春回来知道了不得炸了。 王胡子把满了的筐小心翼翼地搬到一旁,换了个筐干活,“这是图个啥?”不咸屯哪里孬了?尤其是今年,有细粮有棉花有蜂蜜……现在还有果子,不仅能吃饱样数还丰富,更不提大队用酒坊药房的利润给社员们起了砖瓦房! 还是魏春凤更了解前任丈夫一家,“他家没来闹?”不可能呐,盖房的砖可都是从金家窑公社的砖窑拉的,就不信陈来福和他爹娘不眼馋后悔。 咋能不后悔,都悔青了肠子了!可这老两口办事还没陈来福这个杀家达子靠谱:别人即便想从村里蹦到镇上至少得跟村上说好了,把同宗亲支、左邻右舍的关系撸顺了,走后也能落个好乡性!结果那俩老家雀谁都没告诉就把家当全搬走了,过了几天拿了金家窑公社的户口迁移同意书拍到了老支书桌上,趾高气扬的让老支书别耽搁那边公社给他们划宅基地啥的,还硬是从陈姓族里把他们早年对的十五块的份子钱生要了回来。把老支书想跟他们讲一讲酒坊分红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这样的人还有啥话能讲?老支书利落的就带他们去本公社办成了事。金招娣她娘带着买砖的任务回家后,这老公母俩听说消息,又淌眼抹泪的找了回来。他们也知道先前把陈家族里老一辈都给得罪光了,不敢惊动别人只找老支书,那时候正是秋收最忙的时候,老支书哪有空搭理他们,一杆子给支出去了。 “指定是记恨当初我俩离婚时,大队没站在陈来福那边。”魏春凤说。 “那是陈来福自个不做人!”魏春兴冷笑。一个跑头子货,他倒当个宝贝似的,走了大半年,一眼都没来看过亲闺女,什么东西! 倒是那两个老的,没找着老支书,还敢舔着脸跑到南山这边说来看望他们大孙女——哪儿是看孙女,那老眼只盯着姐姐家亲起的三间砖瓦房瞅,被魏春兴拿着药杵砸了老头的脚才给撵走。 魏春兴的左腿是生下来就不好,林星火给他治了快一年,现在除了跑的快了能看出来还有点跛,平时走路跟正常人也没啥两样了。这么个长高长开的大小伙子放话说:陈家老两口来一次他就去金家窑揍陈来福一顿,又直接扔石头做的药杵砸了陈老头的脚指头,这才把两人吓的不敢再找来。这事魏春兴都替自家大外甥女儿难受,才一直憋在肚子里没说。 林星火就在这样忙忙碌碌又叨叨喳喳的院落中睡着了,日暮西垂时才满足的醒过来。 兔狲窝在她头顶,毛肚皮外加长尾巴跟顶帽子似的,还破天荒的同意三只狐狸崽儿占了它的脖颈处的位子,就连黑貂都趴在羊皮毯子上压被。 林星火一动,脚边的大老虎花花才往外挪了一点,放她的脚自由。 将睡得正香的狐狸崽和黑貂塞进花花怀里,顺手把羊皮毯子给这几个家伙搭上,林星火背着也醒过来的兔狲起身伸了个懒腰。 魏腊月羡慕的瞅过来一眼,低声说:“都怕你冷嘞……将才那样子,跟幅画似的!咱要有个相机就好了,能照下来。” 这么一堆乖乖趴一起的睡觉的毛绒绒,哪个人不爱?不过,照相机么?林星火和她肩上的兔狲同时记上了心。 林星火周身灵力圆融,精神饱满,看了看周围,各式各样的筐子摆了一地,大家忙活了一天,仍然有小半果子还摘完。 她就说:“先放着罢,剩下的我弄。” 老支书等人看她脸色红润润的,想来是好了,也不推迟,只嘱咐了句让她别累着就要下山去。 “这些果子?”林星火忙道。 老支书摆摆手:“现在不能现眼,先存着吧,等雪封了山再想法子拿出来。”这个天了,果子放院子里就成,半个月也坏不了。 魏春凤等几个也笑:“我们可没客气,边干边吃,可真是过足了吃果子的瘾!”往家带可不合适,不然就白瞒了。反正小仙姑又不是那吃独食的人,家里人早晚能吃上果子,可不能给她招祸。就算家里有小闺女的魏春凤和最疼孩子的王胡子,也坚决不愿意拿几个果子回去。 “明天我们给搭上架子晾枣。”黄大壮指指靠墙的地方,现在没的晒了,试试能不能晾干。要是不能晾干,那就得想法子试试能不能跟稻子似的烘干了。 林星火就想起自己一直想做但还没来得及做的事,便问:“咱屯烧粗陶的窑还用着呢吗?” 这陶窑可立了大功,几个老叔烧陶的手艺也越来越好,酿酒的酒缸、装酒的酒坛子、陶瓮、杯碗盘盆现在都能来的。现在社员们家家都不缺装东西的盆啊罐啊的,全屯夸得那几个老叔是浑身干劲,跟换发了第二春似的,十天半个月就要起一窑。 “今年天冷的太快,”黄大壮说,“早几天就停窑了。” 魏春凤反应很快,不自觉的瞟一眼林星火才过耳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又要炼丹?” 也亏得是小仙姑,换个人这么折腾,这会儿怕是头顶青皮还没盖严实呢。但就算这头发长得快,也不能老是折腾秃了吧!再是小仙姑,那顶着个秃脑壳也不自在不是? 林星火噎了下,也摸摸鬓角,上两回还真不是炼丹弄的,但这一回虽不是炼丹,但确实跟炼丹也大差不离了,得了烛龙胆这些时候,是该办点正事了——比方说炼个炼丹炼器的工具啥的…… 54.第五十四章 丹炉、器炉还要琢磨, 当务之急是院里这些果子怎么储存,现在夜晚的气温已经能到零下十度,果子放在外面是坏不了, 但一.夜起来也成冻果子了。 储物囊现在满满当当, 全放进去也不现实, 况且这些不是灵果,储物囊的保鲜时间也不多长。 “想吃口鲜果子也不易。”林星火叹气,果树尚为凡木,权舆术也不是时时都能用的,这些果树刚在不适合的季节结了果, 得稍稍缓一缓, 吸收适应灵气给它们带来的好处。 兔狲啃着颗鲜桃,这家伙别看是家里面修为最高的,可也是头一次吃桃子, 显然极喜欢水蜜桃的口感,林星火看它那样子还嘀咕说:故事里另一只狲也爱吃桃, 但人家吃的是九千年一熟的仙桃…… 正打趣呢, 就挨了狲大爷一个横眼:“你那两个贴溯符的匣子呢?” 林星火不知它怎么突然想起那东西了,从善如流的从储物囊中将匣子取出来, 镶嵌在木盒之上的溯符一触到林星火的气息便开始闪烁红光。 兔狲毛爪子啪啪的拍那匣子, 鄙视了她一眼, 林星火拍拍脑袋,忽然恍然大悟:“傻了!” 果真是一叶障目, 脑子都僵了——重点不是溯符,而是这两个装仇人之物的木匣子,木匣是用化成灵木的红豆杉心材所制,匣子浑然一体, 内有木灵气循环不休,可保内置之物不腐不变,这不就是现成的保鲜盒么! 之前培育那一株灵木分外艰难,足足花了数月,可现在她有权舆术在身,获得灵材就容易了许多。 足有半人多高的木箱子堆满了整间西梢间,桔红色的木箱木质温润,但敲击时金声玉振,竟不似木材之音了。而那些做木箱余下的碎灵材,被烛龙胆快活地全给“吃了”,给林星火留下了一小口袋黄阶灵土,倒是可以用来做丹炉的胚体。 大队给每户都起了砖瓦房,自然也包括林星火的山居,在山居原本一明两暗三间正屋的格局上又在东西两边各接了一间,变成了五间正屋的格局。现在林星火的卧房搬到了东梢间,东次间的南炕未拆,北墙是整面到顶的书架,既可做画符读书之处,也是小动物嬉闹酣眠的地方,自打地方变大了,连狐狸崽们晚上也不粘林星火了,更爱和大老虎窝在这间屋的南炕上,林星火也由着这一群,每每只把烛龙胆放在桌案上的白玉盆中,整栋房子暖烘烘的,毛绒绒们就更享受了。 堂屋除了条案藤椅外还新添了圆桌圆凳,有那么些兴旺人家起居待客的意思了。西次间的盆碗家什最多,培育出灵稻后全家新养成的一日三餐的习惯,为此特地专门辟出整间屋子做餐房。而厨房就接在西次间后,是兔狲用土系术法建起来的,为了让做饭人看的舒心,狲大爷还支使烛龙胆把整间屋子的内外都烧成了类似釉面的效果。从前的银杏木大架子都搬到了西梢间,这一间便用来做了存储,那枝得林星火顿悟惠泽而发芽的银杏枝被移栽在后院,有望成为灵木。 原本与林星火亲近的魏春凤等人还担心她一个人住几间屋子会不会空荡荡的让人寂寞,昨天看见她和动物们在中庭睡着的情形便再也不说这个话了。今日又看过西梢间堆得满满登登的紫杉心箱子后,魏春凤还道:“东西厢房还是得有,不然大黄他们都没地方住。” 魏腊月便问要不要卖一些果子换钱,现在的果子她能给林星火换出想不到的高价,好能明年开春把厦房和厢房一次建齐了。 这个家里可真不缺钱了,林星火望望庭院里有些新的土色摇摇头:昨晚上她忙,兔狲也没闲着,现在整栋院落真就是建造在金山银山上。除了那些怕碰的古董字画还存在储物囊中,从黄皮子老窝敛来的金银和布料都清了出来,金银藏在了土里,锦缎则是剪出好的也搁进了灵木箱中,西梢间压在最下面的那几个长条木箱便是存这个的。林星火一边可惜小山似的绸缎山就弄出来几箱子好的,一边让烛龙胆把剩下的破烂烧了,那些锦缎中的金丝银线竟然凝结出了两团跟拳头差不多大小的金银块来…… 摸摸瘪下去的储物囊,林星火干劲十足,又该是新一阶段攒家当的时候了,“这些果树我各留一株,剩下的栽到宋瓦子江那儿的河滩上?” 黄大壮几个就是来干这活的,当即就点头:“那边的泥胚屋子已经垒出来了,大柱昨晚上趁黑把岑二叔请了回来,现在正带着梁子沟的人苫房草。” 苫房的小叶樟事先让社员们打成了草帘子,这样苫的可就快多了,差不多今天就能弄完,不耽误明晚上县里的劳改农场迁移。 但计划跟不上变化,天都夜了的时候小陈骑着自行车从县里赶来了,说劳改农场今天半夜搬,明儿一早赶在社员上工前就得迁移进去。 才起的屋子哪能住人?连炕都还没来及砌,怎么烘屋子?把大队长为难的,只能来求林星火。 * 次日天将蒙蒙亮,一辆载满人的拖拉机就停在了西山坡隘口处。 这回连县里一把手的张主任也来了,拖拉机没进屯,老支书、大队长和林星火等在那里接应着。 张主任从车兜里跳下来,军大衣都给寒风吹透了,伸着冻僵的双手就来跟老支书握手:“陈支书,多谢!多谢!”就给了人家大队几天时间,真不是县里诚心难为人。 贺庆跺跺脚,低声说:“那起子人闹得很不像样,真叫他们戳哄起一大批学生和年轻工人,要再不迁移,恐怕就给堵那边走不了了!”一群人闹哄哄的要拿人游街,定下的头一个对象是解放前松县的大地主。可这县里能拎出来斗争的也就有数的几个,贺庆他们生怕这群娃脑子快再想起县边子上还有劳改农场这回事,一点不敢耽搁就叫小陈报信来了。 张主任搓了把脸,望了一眼依偎在车斗里不敢下车的老者们,心下一酸:“能叫咱们社员帮忙挖些地窝子吗?”没有泥巴房,有个能遮风挡雪的地窝子也成,熬过去这一冬他再想办法。 黄大壮一愣,这才想起小陈急着赶路又累又冻给放倒了,昨晚上就起了高烧,现在还起不来身,怪不得领导不知道河谷那边的屋子已经建好了呢。 “河谷地的屋子起好了。”黄大壮不会跟领导表功,只干巴巴的来了这么一句。 这么快!张主任听后没来得及高兴心先凉了半截,忧心忡忡的思量这样的泥草房能不能抗住接下来的大雪?但他也知道这边给的任务太急太重,半句质疑的话也没说。 时候不等人,张主任让司机赶紧搀下车斗里的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高大瘦削的老者率先跳下了拖拉机,随后帮着司机接人,这时不咸屯的三人才发现车斗最中央还有两个用军大衣裹着的五六岁的孩子。 黄大壮赶忙上前帮忙抱下孩子,顺便帮忙把那些瘦弱的跳不下来的老人也给抱下来。 这些人的行李少的可怜,除了把棉的夹的都给穿在身上的衣服,每个人手里只有个小小的草编的兜子,连打补丁的包袱皮都没有。 “铺盖之后我再想法子运来。”张主任道,铺盖忒占地方,这一辆拖拉机根本装不下那么些人和行李,再调一辆的话就太显眼了,其实下回送行李的时候张主任都不能再调动汽车了,估计只能用马车悄悄的运送。 看这群人的模样,就能猜到那些铺盖得破烂成啥样。老支书便道:“咱们大队仓库里还有替换下来的老棉花和早些年积攒的毛毡子,能暂时抵用抵用。”农家人都俭省,就算今年棉花丰收,大家也不舍得把那些灰突突结块的老棉花胎白扔了,稍微好点的各家都给利用起来了,最孬的给集中堆到大队里了,想着能填到草编的帘子里挂在集体屋子的门窗上使。 老头说的“暂时抵用抵用”的意思自然是做了好的再给换下来。张主任却以为是暂时借给使一使,即便这样他就很知足了,握着老头的手一个劲道谢。 老支书没再多说。他还得看看这些人是不是被冤枉的好人,不咸屯从建村起的老规矩就是“有贡献才能落户”,这些人虽然用不着分宅基地,但也得有付出才能配得上新铺盖。 五十多口子人相互搀扶着站在风口上,张主任等都看老支书,等着他的安排。 新大队部那边的大钟被王会计拉的响彻整个村庄,这意思是他把社员们都召集到大队部了,让这边赶紧办事。 “小林?”老支书问。 林星火点点头,打了声呼哨,不多会儿大伙就都听到了蹄子踏地的声音。 张主任就看贺庆:“不咸屯大队养了很多匹马?”不过这地方原本就是曾经大地主养马的山窝子,他们公社现在还叫放马集呢,有几匹马倒也不算太奇怪。 可不是马!马能有这声势? 贺庆倒是见过驼鹿拉车,但他上次来的太匆忙,压根没能坐上去体验体验,这会子听见了眼都亮了,催着张主任:“老张,走走走,给你开开眼!” “这?”张主任看着八匹健壮高大的驼鹿拉来的架子车,拉住兴头头就往车上坐的贺庆,他活到这把年纪,真没见过能用这种烈性的大家伙拉车的。 “把式呢?”赶车的人呢? “哪来那么多疑问!”贺庆翻个白眼,催着大家都赶紧坐上车。 头鹿灵性的打了个响鼻,排成一行的驼鹿就开始慢慢加速,鹿蹄轻快的踏在土路上,竟然稳得很。 鹿车跑起来后,连缩在军大衣里始终没吭一声的两个小娃都伸出头来好奇的看,贺庆揉揉他们小脑瓜,给林星火三人介绍坐在头一辆架子车上的人。 原来这两个娃娃竟然不只五六岁,大的那个将满九岁,小的也七岁了,一个是老宁的亲孙子,一个是老宁侄子的遗腹子,因为营养跟不上,才长的又瘦又小。老宁就是方才第一个跳下车的老者,他算是第一批被下放到干校农场劳动改造的大干部,独子也受他牵连被调到西疆最苦的地方戍守,随后儿媳与儿子划清界线,还将刚满三周岁的孙子托人给送到了他身边……侄孙也差不多的情形,但侄子死在南边边境后,前侄媳曾写信讨要过这个成了烈士子女的儿子,老宁硬气的很,宁可从自己嘴里省着养活侄孙,也没把孩子送回他已经再婚生子的母亲身边去。 他那前侄媳弄到一半抚恤金后就没再写过信,倒是前儿媳每年年节还会寄些东西来。 “这个老宁,骨头硬着呢!”张主任笑道:“冬里大队有啥活也能叫他干。”只要多给口粮食让他养活俩孩子。 这些改造的人中以两个人为首,一个就是明显出身军旅的老宁,另一个是个斯斯文文的老者叫方同俭,方同俭曾是学术权威,家学渊源,在历史、文物、古文等方面都有极高的成就,运动一起就被打倒了,还是辗转下放到松县劳改农场后才脱离了每天戴高帽受批判的日子。 这俩人敏锐的很,自从坐上了驼鹿车就不如在拖拉机上紧绷了,尤其是方同俭,他甚至开始有点相信贺庆私底下给他俩说找到“一片桃花源”的夸张言语了。 越往屯子里去,大家的心就越放松,这个屯子建造的太齐整了,竟然有那么些砖瓦房。鹿车没走途径大队部的大路,而是从作坊区外侧的小路上绕过去的,张主任远眺那些架着大烟囱的成规模的房院,抓住贺庆就道:“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集体作坊?”真像老贺说的那样,不像村里的小作坊,比公社都繁华了。 整体坐落在屯子东北方的田地一眼望不到头,看得出秋收后已经及时平整翻耕过土地了,趁鹿车拐弯放慢速度,老宁还把着车架俯身捞了一把土。 张主任赶忙从他手里抓了一半过来,两人搓着手里的黑土细瞧,还闻了闻,这回便是老宁也开了尊口:“好土!”好好耕作,指定能丰收。 贺庆指着靠边的一块已经挖出沟隔开的地方:“这块是先前审批下来的试验田,足有一百五十亩。” 直到跑过了试验田,越往东景色也越荒凉了起来,后面几辆车上才松快些的气氛又僵沉下来,大家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几乎要被刺骨的寒风吹散。 老宁和方同俭还好,偏僻有偏僻的好处,只要地肥,就不怕饿死人。 “天!”谁也没想到最先惊出声的竟然是贺庆,他抓住老支书的手,看向的却是林星火的方向,嘴唇哆嗦了下才含糊着问:“这片林子?”一号那天他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一片树林,看这树的高度得有十来米了吧? 老支书乐呵呵的道:“正好有给山里补种的树苗剩下,早前咱们林大夫就带人给种在农场前边了。”河谷那边地势低,站在那边的山岗上一眼能看进院里,又不好把围墙起太高,林星火索性就把寻常的红豆杉种了些过来。 陈支书说得含糊,早前是啥时候?这也不该叫树苗了吧? 不知前情的其他人不理解,可贺庆心里有数,贺部长一惊又一喜,惊得是林星火的本事又长进了,他喜的比惊还大,这会子竟然庆幸起当初定契的倒霉事来了。 转过杉树林子,眼前就是一片阔朗地方,地上的枯草荆棘已经用火燎过,架子车甚至路过两个四四方方的深坑,似乎是挖出来的池塘。 这让张主任也迷糊了:“这是原本就在开的荒地?”不然不能这么光溜吧?还别说,只要宋瓦子江不改道,这片地方真就是再好不过的良田了。 不咸屯的三个人脸上都挂着笑,笑盈盈的就把这句话糊弄过去了。 院子建造在杉树林里侧,从鹿车上下来的近五十号人瞅着这出还修了土墙和警卫房的大院落都有点找不着北,而张主任是越发相信这地方应该是人家大队本来就要开荒建设的地方。 这会儿他倒对屋子的质量放下心来了。 大院占了有五亩地,只在靠北的地方修了两列四排泥草屋,其他倒都是光秃秃。泥草屋子不算高,能看得出来房顶上的草是新苫的,只看那苫房草的厚度,这些久经磨难的人脸上就笑开了花。 直到相互搀扶着走近了,张主任率先进去看了看,那脸上的笑就直接硬在了脸上——一排屋子有八间,两头边上的是小间、中间四间是大屋,但小间也给分了里外屋,算是修建的很周到了,可是炕呢? 就算没来得及修炕,为啥外间的灶台那么小,而且还没在隔墙上预留过热气的炕眼儿? 老支书还没来得及看过呢,黄大壮倒是知道,但林星火给他什么图纸,他就只管照着上头建造的。 “姑、不是,咳咳,”贺庆清清嗓子,在夹墙上比划道:“小林同志,这块是不是忘留炕眼了?” 林星火整了整被兔狲坠的拧筋的挎包,指向平行的两排泥草屋中间搭起来的棚子,那里有个用泥塑的葫芦状的大炉子:“那是火炉,烧上火,两边都能暖和。” 张主任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上前拍拍厚重的土墙,不敢置信的问:“这是火墙?” 老宁咋舌:“这些屋子都做了夹火墙?”别欺负他老宁没见识,就算不是方同俭那样出身优渥的书生,他个老粗也知道土坯做火墙得费多大的功夫!土坯比不上砖头,泥浆更不是水泥,用这两样砌的火墙要想不漏烟,得比寻常土墙要费一倍多的土坯,还得是老把式手艺才能抹平墙,就算村里人自己起房子,也舍不得这么抛费,基本上都只做堂屋里屋当间那一面火墙。 其实人家方同俭还真不懂啥土坯火墙,没被打倒之前人住的是烧锅炉通铜管热水的四合院,被打倒后只有破炕睡,真没见识过什么火墙。 但这人聪明呐,他倒是头一个说到点子上的,只见方老用巴掌丈量了下墙的厚度说:“夹火墙应当更厚?” 人家也不是抬杠,纯粹是这墙跟他们之前住的泥巴屋差不离厚,由不得人不疑惑。 这是全盘否认了兔狲的劳动成果,亏狲大爷昨晚上忙了半宿!兔狲窝在软绵绵的新挎包里,不满的舔了舔爪子,更不愿意出去叫这些凡人瞅见他不凡的英姿了。爪垫揉揉毛脸,兔狲心安理得的又陷入酣眠。 林星火没再解释,直接用大钩子捅了捅葫芦炉子里压实的火炭,红通通的炭火瞬间就旺了起来,紧接着最靠近炉子的墙壁另一侧就能摸到温乎气来了。 其实火一直没灭,这不是新起的屋子太潮,林星火顺手给烘屋子呢吗。 张主任整个贴火墙上,跟贺庆道:“比咱那暖气片还热乎!” 贺庆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敲了敲墙壁内侧,是跟敲陶瓷似的那种脆生的声音。 林星火就知道他看出了点门道——兔狲把墙压实分出火道后,又放烛龙胆去烧了烧,但这次为了保温,只把内面烧成了。 这火墙就相当于人用手去握装了热水的瓷杯,热的能不明显吗,导热快更是自然道理。 她示意贺庆瞅瞅堆在屋子角落的稻糠,这不是没来得及迷人眼嘛?贺庆就描补道:“咱来的太急,这屋里还不及抹平,在正儿八经烧火前,先给它捣鼓平坦了。” 居然真是火墙!雪省的冬天没有这个更让人稀罕的了,只要暖和,拉点玉米秸子铺地上一样能睡!共用一个锅炉,这得省多少柴火?这不比之前一屋一炕舒坦?尤其是几个年纪大些的老人眼睛都湿了,从前他们为了省柴火,屋里也就比外头热乎一点,只要人不冻死就算烧了炕了。 还没住进去,大家的心都热了,当即就有人上去重新把炉子先封上,唯恐浪费一点炭火。那位大叔还奇怪:“从前还真没见过这样式的炉子。” 林星火垂下头,没叫人看见她的表情,这玩意是她试验炼丹炉的失败品,本来想仿造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的,谁知道她和兔狲捏了一通,弄出来个葫芦?索性这东西纯当炉子使还不错,能保火,还能把木炭烧的特别透,这才让林星火没太心疼被她糟践了的那些黄阶灵土…… 55第五十五章 这些人干起活来并不比老农们逊色多少, 用稻糠掺稀泥活好的泥巴,三两下就把林星火特意嘱咐兔狲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墙面给抹平整了,这点活都没用一上午。 晌午的时候, 看管劳改农场的一个班的编制也赶着驴车到了,这个班有老有小, 都是武装部郭部长千挑万选的亲信, 班长姓郭, 是郭部长的亲大哥。老郭一来就催着张主任和贺庆回去,说那些人闹得很不成样子, 零下七八度的天就让人穿一件单衣游街,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三市是省城那个‘金盖雪’金家的老家,有金家在,别说松县了,就是整个地区都没有什么大地主。“那些人薅出来游街的典型也不过是个小地主,这些年也算遭报应了, 一直勤勤恳恳的扫厕所,真要把人斗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老郭喘着粗气说。 驴车上还把原本农场里值钱些的家当全给拉来了, 林星火瞅了眼里头最难寻摸的估计就是三个暖水壶外加些搪瓷缸子、铝饭盒了。剩余的那些据说还不错的铺盖都还没玉米秸软和呢。为了这一车物件儿, 十个兵是背着自己的铺盖卷儿追着驴车跑来的, 实在累的受不了才舍得坐上车歇一歇。 而这架驴车是整个劳改农场最大的财产。 只看这些人的架势, 就知道是跟不咸屯一道的人。不用提心防备这些‘看管’,老支书先是松口气, 然后晌午饭就比较从容了, 直接从小脚炊事班拉来一大锅插筷不倒的杂粮粥, 外加两箩筐玉米面混红薯面的窝头,就着半盆泡萝卜缨子,吃的老郭这些人都头也不抬。 吃了这餐饭, 张主任是彻底放心了,他也耽搁不得,但确实还有几句话要问过不咸屯的意思才行。 但要说的这物事属于新东西,说给陈书记怕一时半会说不清,张主任在黄大壮和林星火之间来回看看,脚下一转就向着林星火这边来了。贺庆在一旁点点头,不咸屯的这个大队长是手和脚,干实事的好手,却不适合当脑子,他和张主任都看出来老陈书记有把林星火往前推、让她拿主意的意思。 但拿主意归拿主意,张主任这话还是说给他们三个听的:“上头要试验风力发电样机,咱们省的风力资源特别合适,地区分下来一个名额,经过初步勘探,下头好几个公社的地理位置都合适,恰巧有一个就是你们屯西山上的那个风窝子……这个事急得很,必须得在大雪封山没法施工前落实了。” “现在就得给我个准话,这个事你们大队接不接?” 风力发电?有电就是好事!林星火和老支书对视一眼,当即就要同意。 但这时候方同俭插了一嘴:“多大瓦数的风电机?从风电机到屯里的线路是公家花钱还是大队承担?风窝子离这里多远,安装风电机会对群众生活造成干扰吗?” 哟,不咸屯了不得呀,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劳动上老方这个死倔的知识分子替他们打算了!贺庆心说,眼前这三个就够了不得了,以后再有老方那几个帮着参谋,不咸屯早晚能把放马集公社干下去,自己由村升镇。 张主任显然是真正做过功课的,当即就道:“二十千瓦的机组,这一批是咱们国家现有的最大功率的单独式样的风力发电机组。老方最贼,总是一下子给问点子上!”他叹口气,实诚道:“线路虽然有专业施工人员铺设,但需得大队自行承担一半。”就算是一半也得好几百块钱,别说大队,就是公社都拿不出这个钱。要不是存在这个争议,张主任也不能把这个名额捏在手里,先问不咸屯的意思。 “至于风窝子,那是西山和北边翠子山形成的一条峡谷,常年大风,除了人家工作人员说得啥‘风力资源’,附近压根没什么可用的。”且论直线距离,到不咸屯的距离还算适合。 方同俭听了,便点头道:“客观说,不咸屯偏远多山,即便想从最近的金家窑公社扯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十年内可能都不能通电。”他虽然不是内行,但交际广阔,有不少科学院的朋友,知道这风力发电也才研究了二十年。加上前些年运动一起,那些有本事的科研员全发去了戈壁滩的劳改农场,风力发电一度停滞,现在不咸屯能有这机会殊为难得。 林星火飞快在心里计算了下酒坊和成药房的账面,向老支书微微点头,老头当机立断表示非常欢迎将不咸屯生产大队作为风力发电的试点之一。 把张主任那句“县里可以帮忙跟公社协商一下,由本县和放马集公社替不咸屯生产大队分担一部分费用”的话给堵在了嘴里。 顿了顿,张主任还是给补充说出来,但老支书反倒不愿意,说想要申请分几年付清。老头心里门儿清,别看现在都觉得贵不值当的,那是没经过有电的好处!现在这边除了公社扯上了电线外,下面的生产大队是东一个西一个,跟小孩甩泥巴似的零零散散,这里头哪个大队是有电的?现在能独占一个啥风力发电,就不能让公社插手,不然这东西可是能挪的,过两年扣个大帽子给挪走了咋办。 等张主任急匆匆的回城了,不咸屯的老中青三个还向人家方同俭请教:“二十千瓦是多少?听这意思是最好最高的?” 方同俭就道:“就是一小时能发二十度电。” 老支书对这个没概念,他关心的是:“我们屯想装个电喇叭,这个够电喇叭使不?” “要是再在大队的大礼堂装个最亮的灯泡呢?还能够吗?”老支书忧心忡忡的追问。 要是能有个电喇叭,能省好大的事,尤其是冬天,社员们不用冒着雪先到大队部等着分配活计,平时有点事只要在喇叭上一喊就成了。而且早在去年林星火捐给大队一个戏匣子之后,老支书就开始琢磨在喇叭上放收音节目的事了,他想让社员在屯里也能知道外头的消息,省的乡亲们一出门就露怯。 要再有个灯泡装大礼堂里,那就更美了!现在四点钟天就黑了,社员们只能点着火把在场院里干活,有电灯的话,可就能在屋里舒舒服服地把活干喽! 方老笑的更和善了,他自己落到这副境地,但总能遇见好人,费心保护了他们这些老同志的张主任等人是,这几个一心为了乡亲们的老少也是,看到这些人,他方同俭才能放宽心活到现在…… “电喇叭具体多少瓦的我不太清楚,但估摸着最高也不会超过五十瓦,不咸屯的规模安装四个应当足够使,加起来就算两百瓦吧。现在最亮的灯泡也是二百瓦,姑且就算一个一亩大礼堂里安装二十个灯泡吧。这样加起来二十一个两百瓦,一个两百瓦一小时用0.2度电,这位小同志算算,所有灯泡和电喇叭加起来用多少度电?”方同俭说的十分仔细,还开玩笑似的考起林星火来。 屯里乡亲们喊林星火“姑”都习惯了,老支书和大队长几乎都忽略了她的年纪,交流起来跟谁基本都是平辈论的,这会儿突然听方同俭哄孩子似的考校,一时都不大习惯。林星火就更不习惯了,但方同俭笑的慈祥,只得答了:“四点二度电。” 方同俭满意点头,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又接着解释:“二十千瓦的机组最理想的发电量是一小时二十度电,但基本上很难达到最大发电量,不过风窝子一听就风力充沛,十五度电应当是没问题的。”若是实际功率太差,勘探人员不会列入考虑范围的。 “总归是足够这些设备用电的。”方老笑道:“这种风电机组应当配有铅酸电池,就是蓄电池,用不了的电可以存储在里面……” 别说老支书两眼放光了,就连用不着电的林星火听了都心热。 方老就笑了,别看一直挺稳重的,其实就是个小孩子么。 可到了下半晌林星火挨个给把脉的时候,方同俭就不这么想了,丫头的小脸绷的哟,连老宁那个兵痞看了都犯憷。 除去两个孩子,这四十九个人的大都在五十岁上下,可身体状况却比屯里年龄最大的老苍头还坏,个个都是一身病症,其中像老宁在内的十二个行伍出身的人身上还有早年旧伤留下的老病根,而其中的九位女同志的身子骨更是虚的吓人,已然狠狠影响了寿数。 河谷地这边还太简陋,两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就暂时被魏奶奶领回家养了,老太太边给孩子冻裂了口子的脸和耳朵抹药膏,边心疼的叨叨:“这五积子六瘦的小模样,唉!给奶奶养几天,包管把你们养胖了再送回来。”可怜哟,一下子让她想起三年困难时期的春兴来了,小小个孩子饿的皮包骨头,肚子却被水灌的老大。 “基本上都是凭一口气顶着才没倒,”林星火叹气:“再这么下去,哪一天松了这可口气,人要么大病一场,要么就……”尤其是大冬日里突遭变故,这些人前几天基本都没休息好, 这下可有点难办,既不能安排重活累活,也不能任他们闲着,倒不是不愿意让这些老者们歇歇,而是怕闲下来他们胡思乱想,反倒好心办坏事。 对于河谷农场的安排,老郭自然也得参与进来,这会子也跟着愁的挠头:“闺女,真这么严重?” 林星火把自己边诊脉边开的药方子递给他,老郭一翻那一张张纸上连成长串的中药名儿就脑仁疼。 倒是老宁没当回事,瞟了一眼那药方子还叫方同俭:“欸!老方,你过来看看这个字儿!” 闲不住开始捡柴火的方同俭听见过来瞅了一眼,脸上就严肃了起来,这手好字一看就不是用铅笔、钢笔练出来的,这闺女只怕从小学的是毛笔字,还得有名家悉心指导过……这孩子怕是成分也不咋好。 林星火还不知道人家看了药方子就阴差阳错的把她的成分蒙了出来,这会子脑袋里正转的飞快——宁老这响亮的嗓门倒是提醒了她,前几天不是刚从煤矿的工人文化宫借了那么些书来吗!这些人别的干不了,但抄书肯定是能的! 就连自称“老粗”的宁老,写出来的思想报告也是工工整整的。 何止抄书行啊,这些个被下放农场劳动改造的老干部简直个个是宝贝! 比如老宁,人不仅在战场上洒过热血,还经历过红色延安的大生产运动,甚至参加过南泥湾开荒,小纺车使的溜溜的,织布机的部件没有比他更熟的!老宁只从一旁指导,就让不咸屯成功仿造出了第一辆织布机,要知道这是之前几天里木工组差点没把那页图纸看烂都没能造出来的大家伙什! 有了第一辆织布机,十辆二十辆还会远吗?雪省这块缺啥也缺不了木头,木工组的进度很快超过了手摇纺线车组的纺线的速度,不得不又加制了十来辆纺车。 除了老宁,老家蒙省的杨耕顺会用羊毛加工成毛线,老支书让他用大队仓库里的羊毛试了试,又洗又捻的弄出来居然不比县百货大楼才有的毛线差多少。 父辈是旧社会晋北羊皮筏子工匠的老肖对硝皮很有一手,还会杀羊、劁猪,用皮子做羊皮靴也是拿手好戏。 鲁省的马奶奶弹出的棉花蓬蓬松松,吊弓使的跟跳舞一样轻快有节奏,比样板戏里的演员跳的都好看。 …… 这有手艺的人不少,那有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就更不缺了,林星火借来的那套十七本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以方同俭为代表的十来个人边抄书边就把答案写上了,这些人还一边写一边比谁的解法多谁的解法快,方同俭这个文科大佬遗憾败北,输给了新鲜登顶的“数、理、化三剑客”…… 这年月的农村孩子,要说棉袄棉裤许是还可能有一身,但搭着棉衣穿的毛衣秋裤、那真就是十个娃里也难有一个能穿的起的,基本都是‘光筒子’穿棉袄的人最知道寒风从领口袖口吹进去的滋味,为了不让孩子被冻病了,多少爹娘都是打着骂着将娃娃们圈在屋里一整个冬天!不说耽误娃儿们上学不上学吧,只圈在那么个一片地方小半年,孩子们就很难受得住,要是家里人少,真能给关傻喽。 可自从河谷农场的一些人进屯来走动了走动,这些难题就一扫而空了!棉线纺出来了,新织的粗布越来越密实厚软,连羊毛线也能做了——有了原料,秋衣裤、羊毛衣硬琢磨也能弄出来呐,更别提有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大叔织毛衣织的极快,还会各种花样针法。大人们多是先紧着孩子过日子,没几天,宁可点灯熬油的各家妈妈奶奶们就让屯里的娃娃当先穿上了整套的厚薄衣裳。 不用怕冷风钻棉袄的娃儿们就跟小马驹似的撒了欢,不知啥时候就被一肚子学问会说故事的老宁等人吸引走了,一群小跟屁虫开火车似的追着人给他们讲故事。林星火家的狐狸崽儿和黑貂也悄默默混在里头,甚至兔狲都有意无意的要求她坐的离那群老头近一点。有好几次林星火在同狲大爷一起画图琢磨炼丹炉时,都发现它竖着耳朵走神儿。等到大老虎花花也频频在河谷地近处的南山崖出没,惊得老郭等人放枪吓唬时,林星火已经完全淡然了,第二日上工就直接揪着花花的耳朵带它去了大队部的大礼堂。 对不咸屯的社员们来说,劳改农场迁到自家屯子来,简直像天上掉馅饼那么欢喜!这些啥啥都会的师傅们可比馅饼要叫人稀罕多了,淳朴的屯里乡亲不会说啥好听的话,但纳好的鞋底子、用供销社不纯的靛蓝粉简单染过色的粗布、弹好的棉花逮着空都往他们怀里塞,还专派自家跑的最快的后生,当真是不要都不行…… 小半月都没过呢,四十九个人从精神到穿着,内外都焕然一新。两个小娃娃的脸蛋上也挂上点肉肉,大的那个叫宁德的还牵着弟弟的小手敢学别的娃娃偷偷抚摸两下狐狸崽了。 现在压根就没人提“劳改农场”这名儿,都管那边叫河滩农场。因为河滩农场的这些人融入不咸屯,大队部没法子还暂停了梁子沟用劳抵债的事情——河滩农场毕竟特殊,各家知事的长辈都叮嘱过自家人嘴上把住门,不然就不是给一家一户招祸了,整个屯的亲戚家小都讨不了好! 幸亏有林星火这个例子在前,就连最好说闲话几个老婆子都习惯了在外头不提不说小仙姑,旁人问就说不知道,问烦了直接急眼翻脸:现在不过就是又加上了一个宋瓦子江边的河滩农场,对这些永远不缺话头的妇女来说,压根不算事! 再说她们一个个可分得清里外,好这口闲话是对着外人去的,最要紧的就是打听别人家的事儿,凭啥跟外头人说自己屯里的秘密? 正是多亏了这些耳报神,十一月底的一天,雪后初晴,三三两两的人正说着话往大队部去集体上工呢,就见一个家住村口最爱碎嘴的大婶打着哧溜就往大队部跑,半道正遇上林星火,婶子眼睛一亮,赶紧小声报信:“姑!您快去告诉河滩上人,千万别来屯里!村口摸过来个爬犁,说是啥反孔工作小组的人,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可不像善茬!” “长虫娘、虎子奶奶和两个民兵把人给拖住了,您跑得快,姑,还得您去说话!” 林星火脸色一肃,赶忙道了谢,婶子摆手:“咱这边我来告诉,没事,大伙早一起商量过点子了,您放心就行!”不过当初商量的是,万一被人发现举报说咱整屯人跟着小仙姑整封建迷信该咋办?当时大娘大婶们就商量好了:死不承认!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压箱底的本事全都使出来,就不信谁能拿几十个不讲理的老娘们有办法! 眼见小仙姑三两步跑没了影儿,这位婶子就慢条斯理的跺跺脚上的雪,清了清嗓子,两只手相互搓了搓,往大.腿上一拍:“唉哟!我的娘来!我们敬爱的领袖!……” 随着人流往大队部走的大娘大婶们个个精神一振,比夜深人静时狗叫传的还快,没多会儿,住在靠南山这边,距离大队部最远的王胡子家里,金招娣放下筷子就冲出了门,紧接着王胡子就听见媳妇在外头嚎:“我们敬爱的领袖!” 吓得王胡子浑身一激灵,没注意王彩锻的小手捂住了油乎乎的小.嘴儿。 “咋了这是!”王胡子把对着门外犯癔症的媳妇拉了回来,伸手摸了摸额头,也不发烧啊。 金招娣白眼一翻:“你懂啥?这是俺们的说好的暗号!” “啥暗号?” “肯定是外头来人了,要么举报小仙姑了,要么就是河滩农场……也不对,八成还是别的村眼热咱屯有咱姑在!反正现在就得做好‘战斗’准备!”金招娣边跟丈夫解释边看向闺女:“缎儿,要是有不认识的人问你话你咋说?” 王彩锻摇头不说话。 “那别人支使你认识的人问你呢?” 王彩锻咧嘴一笑:“我要我奶!” “有人一直问,还吓唬你呢?比方说要抓你走哇,抓我和你爹走哇,还要抓你奶,你咋办?” 王彩锻小.嘴一扁,干打雷不下雨的嚎着嗓子哭:“我害怕!我害怕!” “诶!对!还是你奶会教!”金招娣亲亲闺女嫩呼呼的小脸蛋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要出去迎接‘战斗’! 王胡子整个人都傻了,这啥时候说好的暗号,又是啥时候教给闺女这话的?为啥全家人单剩他一个啥都不知道! 金招娣头一扬:“这种事还得咱们妇女来!你们有啥用?”就会握紧了拳头上,白长那么大个的脑仁子了,别以为她不知道当初就是这几个大老爷们堵住了陈来福教训了一顿,警告他不许跟金寡妇牵扯。 结果呢,自家兄弟金狗子倒是被他姐夫捶改了,可没了狗子这个牵线的,心歪了的陈来福还不是跟金寡妇好上了!他们要是不那么充大瓣蒜,把事情交给家里的媳妇办,看她们不撕了那俩臭流氓,至少不会落的现在还有外村人讲究春凤的地步——金招娣只要听见外村人说啥“金寡妇就是比魏春凤有福气,大好几岁的寡妇头子抢了小媳妇的男人,偏这就怀上了,陈老婆子说必定是个男娃……”这一类的话,就得生一肚子气,可到底捉奸捉双,错过了正时候,现在想拿人把柄都拿不住了!, 56第五十六章 第一更:冲动 林星火的速度是快, 她先跟在大队部的老支书等人说了事情,又跑到河滩农场告诉班长老郭、宁老和方同俭等人做好准备后,又应村口的大钟召唤乡老的声音回到村口, 竟然比坐爬犁的老支书等人还要快一步。 在村口民兵站岗的一层木亭处, 她还见到了个熟人, 正是隔壁梁子沟大队长的亲侄梁三鹰。梁三鹰看到她来了, 先是挤眉弄眼的递眼色,等林星火走近了, 这小伙子立刻站好了, 恭恭敬敬的喊:“姑!您吃了吗?” 再来一百次,林星火还是习惯不了这种跟见了祖奶奶似的问候法。 今天是岑大柱带着个民兵预备队的小伙子站岗, 也不知道咋分配排班的,把两个闷葫芦给放一处了。尤其岑大柱, 他是典型的对着熟人有话, 对生人板脸勿进的性子, 民兵队一群大老爷们里嘴上最有数的人就是他了。 林星火就看那一个站在最前的、穿着中山装的什么反孔工作小组的人脸都气红了, 指着岑大柱的手直抖, 岑大柱腰板挺得特直溜,抱着杆擦的雪亮的老式步.枪直视他们, 但就是一声不吭。那个小民兵有样学样,虽然个头比不上老民兵,但下巴磕扬的可高,嘴角抿成笔直一条线, 坚决不说一个字。 被民兵护在身后的长虫娘和虎子奶奶,嘴里抽抽噎噎的,但脸上可没一道湿痕,更是见着林星火就告状:“姑!这帮子人要进屯, 咱民兵说得看工作证,还得报给支书大队长同意,这不该呀?哪个工作组下来不是这么做的?但那个人就说他俩阻碍工作,要把人抓起来!啥子人呀,早些年土匪进村也就这架势了吧。” “说啥呢!革命工作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你们这是刻意阻挠,是不是想包庇文化黑根子!” 稍微年轻点约摸四十岁上下的那个突然就激动了起来,一把扑到年轻小民兵背上哭嚷:“我就是个当娘的!看你推攮我们家长虫才急了,不就是说你一句吗,你就给我们两个糊涂老娘们横上了?咋,老娘往上属八代都是贫农,根正苗红光荣一百年!领袖还说要像贫下中农学习呢,你们这些不知哪里来的城里人说给农民扣高帽子就扣高帽子?我敬爱地领袖啊,咱老农民受欺负了呀!” 小民兵脸都涨红了,任他娘趴背上嚎啕,他娘那拳头砸的后生的肩膀邦邦响,这娃仍旧倔强的不肯放下下巴磕。 原来这就是长虫啊。 虎子奶奶也只揪着站在最前的那个人说事。 林星火忍笑,不得不说,村里的三姑六婆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这就把集体矛盾转化成针对单个人的矛盾了,没见这个工作小组的其他人已经对最激进最表现的这人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了。 果然,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就从中间站出一步:“小贾,你先让让。咱们工作要开展,但也要讲究方法嘛,不要跟老乡起冲突。” 然后抬脸向这边望:“是村里的长辈来了吗?老人家请过来说话,我们确实是带着突击检查的任务来的,您看……” 长虫娘这才不嚎了,和虎子奶奶搀住林星火的两条胳膊,岑大柱和长虫也让开一条道,露出林星火来。 和蔼可亲的正准备和上了年纪的老乡做工作的中年男人就是一噎,尤其一壮年一青年后生都尊尊敬敬的喊了一声“姑”之后,他着重望望花白头发小脚伶仃的虎子奶奶,她也管这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叫“姑”? 林星火假装没看见这人古怪的脸色,描补道:“咱大队的社员可没有阻挠你们的工作!”她指指后头大树上挂着的铜钟:“拉响那个钟,就是通知大队有紧急事情的意思,大队马上就来人了。”你们要进屯开展工作,民兵通知大队是应有之理,只要通知了,就不算阻挠。 至于为啥耽误了一会子才拉钟,这不是你们一来就蛮横推攮人么,还正巧被人家亲娘看见了,当娘心疼儿子,这还能认?一个农村妇女懂啥迅雷不及掩耳,她就知道不能让人欺负自己的崽! 果然,不到两分钟,老支书、大队长、会计还有几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就坐着爬犁到了。 那男人看看手表,从拉响那钟还不到十分钟,真是没耽误就赶过来了。这下他也没啥话说,扭头瞪了一眼那个打先锋的组员,都是小贾太冲动,这些乡下的老娘们不懂事,跟她们瞎掰扯什么,白耽误功夫! 老支书很热情:“大队部离村口远,听到钟声咱们赶忙就来了。”还介绍以老苍头为首的几个本屯年纪最大的人道:“都是屯里的长辈,屯里的事离不得这些长辈操心。”其实是大队部有一间装了玻璃窗的小会议室,在没有会议的时候就成了这些老人家最爱待的地方,只要有太阳的日子,那里头保准挤一堆老头老太。这些人大都重孙辈都有了,家里也不用他们劳动赚工分,还一个个被小仙姑调治的身体倍棒,愿意待在这里闲磕牙就待呗。 但这看上去是把村里长辈请出来一起接待的郑重态度,就令人很舒服了。 反孔工作小组的神情就松了松,中年人自称姓曲,曲组长俨然还抱着突击检查的心,跟老支书握了握手,就道:“都上爬犁,路上说!” 结果转身就发现他们拉爬犁的那头高头大马四蹄弯折,跪在雪地上不挪窝。两个矮一点的就着急道:“这是跟区里借的好马,要出了事可咋交代?都赖那两个老娘们!” 她们一说话,大家伙才发现这是两个年轻女人,只是这俩女同志带着绿军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露的发碴特别短,穿的也跟一群男人没啥两样。林星火一下子就想来贺庆之前跟她嘀咕说的:“有些个年轻女同志打扮的跟男人看齐,把名字也改成男娃的名,斗起人来比男人还狠,歇斯底里跟疯子似的!” 长虫娘不认,叫说:“欸,你这个女同志,咋说话呢?”这可捅了人心窝,这些自称“革命小将”的女斗士忌讳一切带有性别的称呼。 其中一个女同志狠狠的瞪了一眼长虫娘,指着就骂:“你这个老x妇,你敢残害革命财产!”说着就从腰里解下棉袄外那条不伦不类的皮腰带,在空中甩了一下,就要来教训长虫娘。 别说长虫娘,就是老支书等人,也没见过这种上手就要抽人的架势。 长虫的手一下子握紧了枪柄。 曲组长拦了拦:“小孙,不要冲动,要给老乡一个做检讨的机会。” 他说的怪轻巧,轻飘飘一句就把罪名摁死在长虫娘头上了。 长虫娘也愣了,一时间撒泼打滚那些乡下妇女拿手好戏好像都不管用了。人家就说你有罪,现在这些带红袖章的人打罪人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曲组长拦也是虚拦,那架势明摆着就是长虫娘不认罪就让那什么小孙抽到她认罪。 他还和颜悦色的解释:“孙铁鞭同志是京市知青,中学时就曾在阶.级斗争中做出过突出成就,因插队时在当地抓出了十名以上的阶.级敌人,主持过多次成功的斗争批判会,作为积极分子被反孔工作小组吸纳。” 十个以上的阶.级敌人?多次批判会?林星火都不敢想她插队的地方被搅和成了什么样? 这个孙铁鞭冷哼一声,说:“没有革命气氛的地方就容易滋生阶.级敌人!” 那什么是革命气氛?越残暴就越有气氛? 人家显然就是这个意思。林星火听到老支书的气息都被气的不稳了。反倒是那群被拉来充当门面的老头们个个老神在在,小声嘀咕的话让林星火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这个哑着嗓说:“我数着是十个人……多几个也不要紧。有支书看着呢,不会让在村口动手,离开这边,到人少的地方,摁住扒了棉袄往地里一插,冻结实了再拉上山去。” 那个摇头:“不成。咱们屯有仙姑保佑,狼都不吃人了,扔山里不保险——拉宋瓦子江那边去,冰上凿个洞就行,费不了多大事。” 还有狗头军师:“这是犯阴司的事,别让娃们动手,也别喊打喊杀,先把人稳下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哇——我那里有黄罗伞蘑菇,你们谁家有黄蜡伞子?给他们弄一盘……”他们老啦,直接动手弄不起这些人啦,但老有老的法子。 “我那也有黄罗伞,不过是好几年的干蘑菇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索性也别添什么黄蜡伞子,用咱俩藏的给他们塞一盘,保准中用。” “你个老苍头装啥傻子,黄罗伞晒干成十年都能药耗子,你说有用没用!行了,就这么说定了。” 林星火恍然想起这个黄罗伞,学名应该叫黄盖鹅膏菌,是唯一一种黄色的剧毒蘑菇,偏偏长得跟能吃的黄蜡伞菌特别像,还都爱长在松林里。屯里每年采秋时捡的蘑菇都得让村里老人统一检查过后才会分给各家,老人们的确年年都能从里面挑出一些不能吃的菌菇,但谁能想到这群老头还会把毒蘑菇留下来? 抬眼再看气势汹汹的孙铁鞭,林星火忽然就明白为啥老头们这么心平气和,在他们眼里,这人已经是死人了。对着一会就躺冰窟窿的人,当然会“宽容”一点。 内心思忖了片刻,林星火决定堵住耳朵不听老爷子们的盘算,至于中午饭准备炒蘑菇什么的,林星火不打算管。 但老爷子说得对,村口不能动粗,尤其还有梁子沟的人在,不能就这么直喇喇的硬顶。但这口窝心气她记住了。 “大黄,去!”林星火向后拍拍巴掌,装狗拉爬犁的大黄才仰头“嗷呜”一嗓子,带着另外两只狼灵巧的挣脱套子,向南山方向跑回去。 老支书显然也是这意思,不过他看惯了大黄拉爬犁撒欢,一时没联想到那马是被狼王吓跪了,正要请林星火帮忙给看看马。 “那是狼!”趴那里时还不大明显,跑走后身后垂着的大尾巴可太好认了。 一时间这些人嚣张的气焰都萎靡了些,那匹马在狼走后也被个捂着羊皮袄窝在角落里的老汉拉了起来。老支书看了那赶车的老汉一眼,不咸屯这边一直坐在爬犁上没起身的老苍头赶紧碰碰老伙计的胳膊,示意这里漏了一个,这个看样子不大好弄。 但马起是起来了,仍旧不安的踏步,不肯向屯里走。老汉嘴里咴咴的哄着马,却不肯硬使唤它。 这是马儿惧怕屯子里各种野兽的气味,老支书也没想唤驼鹿拉他们,叫牵了大队的驴和骡子来拉爬犁。 那位曲组长纯粹就是个笑面虎,这会儿坐在爬犁上居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倒是林星火故意挨着她坐的孙铁鞭有点憋气,摩挲着又系回去的皮带粗声粗气的挑刺:“你看你这穿的是什么?一股资产阶.级作风!” 林星火上身穿的是土棕色粗布对襟小袄,下身一条平平无奇的黑棉裤——这袄裤从头到尾都是她亲手做的,染布用的是从县药材公司买的一味中药:薯莨。薯莨能治月经不调等疾病,还是种经济实惠的染料。原本林星火只是用它给河滩农场的几位女同志治妇科病,没想到熬药的时候被其中一个南方口音的婶子认了出来,说这东西既能染红,还能染黑,特别好使。薯莨遇水就黑,加水熬出来的能染黑布,用直接砸碎的汁水染出来的就是红棕,颜色牢固耐穿…… 见林星火不搭理她,孙铁鞭倒上纲上线了,先是背了一段语录,又说林星火那头短发倒还算可以,但脸太白,身上穿的也不行,林星火听她拉杂一堆,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但凡一切能显出女性特征的打扮就是资产阶.级的”,跟她似的黑黢黢、臭烘烘才算是正经人呗。 林星火心里窝火,挎包里的兔狲也不老实,忍了忍才没出口反驳,跟这种脑子有坑的恶人,说啥都没用。 从村口到河滩农场,这十个人的嘴就都没停过,他们是越说越激昂,不咸屯的老少是越听越蔫吧。 简直是受罪。 可到了河滩农场,更让人不能接受的事情就来了。 不止孙铁鞭和那个激进份子小贾,除了装腔作势的曲组长,其他九人或是抽出腰带、或是就地抽出手腕粗的柴火棍,恶狠狠地就上去了。 “你干什么!”林星火速度快,一闪就挡在差点被抽的方同俭身前,一把把孙铁鞭的皮带抓在手里。 孙铁鞭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林星火脸上,一口黄牙龇出来就骂:“臭老九就得接受无产阶.级战士的鞭子,这样才能把他们赶到正确的道路上!” “我刚才就看出你这个人屁.股不正!说!你是不是被这些毒害份子腐化了?” 林星火脸沉下来的时候就连兔狲都不敢闹腾,她生气的时候那双黑眸子会变得乌突突的,比夏天能把白昼变黑夜的灭顶黑云还吓人。况且修士的威压在,一般人连看清她眼睛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气势压垮了。但这个孙铁鞭应当是不止一次见过血的,居然没软倒,还色厉内荏的作势要踹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方老。 林星火手腕一抖,皮带另一头就从孙铁鞭手里脱落,活蛇一般“啪”的抽上了孙铁鞭的脸,铜制的皮带扣扎进她的嘴皮子上,立时就开始冒血。 黄大壮等几个年轻力壮的立刻挡住这些人,做人墙隔开他们和劳改农场的人。 曲组长眯眯眼,转头对老郭班长施压:“你们就是这么看管的?这些大队的社员进来做什么?” “把枪给我!” 老郭队长和他手底下的兵没动,曲组长大发雷霆:“我回去就跟上级打报告,太不像话了!看守不像看守,倒成了这些罪人的保姆!” 冲突一触即发,避无可避。 “曲组长!曲组长!”贺庆和小陈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喊。 两人身上都是泥,贺庆的自行车前轱辘都不圆了,看得出来在路上没少摔跟头。 连把车蹬子放下的时间都没有,贺庆撒开手就往河滩院子里跑,满面堆笑的对曲组长摆手:“您看您,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下视察了,太辛苦太辛苦了。” 拍着他的肩膀亲切的说:“正要请您和反孔小组的人看看咱们县的改造成果呢。” 打着哈哈把人往屋子那边带:“有什么不妥当的,请尽管提,我们保证改正!”他还低声说小话:“这边是山窝窝,民风彪悍!但他们绝不是反动的人,的确是不知道劳改农场的情况。” “劳改农场性质特殊,咱们县里一直瞒着来,不然哪个大队愿意让坏分子迁移到自己地盘上来啊。” 曲组长望向退到一旁挤在一处站着的林星火等人,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的确,要真知道这里关着的是什么人,这些泥腿子没这么大胆帮忙。 贺庆指指连炕都没有的简陋屋子,表示他们可从来没优待庇护过坏分子。 曲组长还是对老郭这班人不依不饶,贺庆叹气说:“不赖他们,是县里接到新指示‘要文反不要武反’!再说他们也不敢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老百姓动手呐!” 反孔工作小组的脸色纷纷一变,这是什么时候的新指示?他们怎么不知道? 贺庆就掏出一张纸,曲组长看上头的日子是昨天,只好把怨气咽下去——昨天他们商量好要突击检查劳改农场后,怕受到阻挠,压根就没回松县给他们安排的宿舍。 “反孔工作小组,开会!”曲组长吼了一嗓子。 孙铁鞭凶恶的瞪着林星火,冲上前就要从她手里抢过自己的皮腰带,林星火任她抓过去,松手的时候灵力一震,巴掌宽的皮腰带断成几截,一截呼在孙铁鞭的嘴巴上,一截打在林星火自己的脸颊上,白皙的脸侧登时红了一片。 孙铁鞭只觉嘴巴钻心的疼,牙都松了。却没留意呼上她嘴的那片皮带颜色不对,上面不知何时附着上了张黄符,黄符洇上她的血,红光一闪就化成了灰。 “姑!” “姑!” 黄大壮等人立刻急了,小仙姑挨打了,这些人咋敢! 孙铁鞭捂着嘴还要教训林星火的样子,四五个汉子怼上去,比她还凶:“你敢打咱姑!” 曲组长看这边碗口大的拳头都攥紧了,一个个横眉立目的嗷嗷叫,心里又胆怯两分,喝道:“小孙,开会!”又让贺庆把不相干的村民撵出农场去。 孙铁锤疼的厉害,但她手放下来除了先前皮带扣扎的那个口子外不红不肿,反倒是林星火脸上的印子都鼓了起来,一看就是孙铁锤抽皮带的时候故意报复,往人家大姑娘脸上抽,没想到劲儿使大了,把皮带扯断了。 整个反孔工作小组都知道孙铁锤那条皮带五六年了,她不知道用它抽过多少人了,早就不结实了。 不咸屯这边显然不想罢休,还是林星火拦住了,带人走出农场大门去。 在爬犁上晒日阳的老苍头等人看见林星火的脸,老胳膊老腿都气哆嗦了。 贺庆都没顾得上理曲组长那群人,脚软的跟着林星火也出门来,低声囔囔:“您这是?” “没事。”林星火摸摸发烫的脸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代价。” 刻意引爆普通人孽果,逼出所谓“天道轮回”的代价。 方才那张符,是“溯符”的另一种别类,可以溯追恶由、速得果报。符难成,使用条件更苛刻:不仅需要施符对象的带有生机的鲜血引发,施符者还要付出相应代价。这个代价是由对象该得的恶果大小决定的,恶果大,代价就小;恶果小,施符者就得用自身补足天道纠察因果的代价。 林星火之前从未想过请出这张符,更别提使用对象还是个普通人。 但这次的工作小组给她的感觉实在不好,越来越不好,在贺庆到来之后,武力解决是要引发连锁反应的,十个人的工作小组整整齐齐的消失,这是件能惊动京市的大案,到时候宁老、方老等人……而且那位曲组长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不会和屯子起了冲突还吃屯里的饭,老叔们的毒蘑菇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真就临时起意用出了这张符,林星火还勾唇笑了:她心里预估的代价可比这巴掌大多了,这波是赚了。谁叫这张符还有个别名叫“一锅端”,此类因果符箓都有类似特征,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引动周围人的气机,来个连锁报应…… 这符与其他符箓相比,在某种意义上是那种想试验一下效果都不成的烫手山芋,万一用符的时候错使了,那真就倒血霉了,谁知道天道索取的代价是什么,有多大? 兔狲气愤极了,挎包都要挠穿了,传音道:“等他们离开了,再追上去收拾了不行吗?”干嘛要用这张符! 林星火摁住它,“你还记得当初干掉的贼头吗?”那时林星火受伤严重,还手时当即就要了人命,幸亏后来收拾剩下的十三个恶贼时她手下留了分寸,不然绝不是筋脉堵塞、杂质遍体这么简单。 这些是她得到功德后才渐渐明白的,其实最初的时候林星火就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祛除杂质这么困难,但净化蔬果却很容易,再加上给魏春兴两次治疗都用了灵气祛杂的方法,比较之下发现自己真就是最艰难的。第一次魏春兴被黄皮子吸了生机,林星火还不敢使用太多灵气,可第一次给魏春兴治腿需要打通他堵塞萎缩的筋脉,必须得用灵力冲击才有效果,正是这一次叫她确定别人祛体毒比她要容易百倍。后来治疗过的病人越多,除兔狲以外的灵兽们也开始药浴炼体……林星火更加笃定这个猜测。 人为灵首,修者直接杀死普通人的代价太大了。 林星火什么都不瞒着它,兔狲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不然临县煤矿上它就不是只用那点跟逗人完的雷去教训那个牛胜材了,高低得见点血才算。 但狲大爷仍然生气,这条规则有无数的漏洞可以钻,哪里就到使用变种溯符的地步了? 那种好不容易学会了新的符箓,却不能用更不能试验效果,偏偏传承上将之描述的神秘莫测,她就更抓心挠肝的想试一下的感觉狲大爷是理解不了的,林星火也很光棍:以后再不画这符了就是,甚至说这类符她都不学了。 贺庆还讪讪的,也算他们工作失误,一个没看住让这些人闹到人家大队上来。他瞅了眼林星火的脸,心知是不能善了了,但当真不能大喇喇把人干掉,这是要出大事的。 贺庆想到了当初林星火给他们用的符,觉得这也是个法子,便拉着老支书过来跟她商量,黄大壮得了老支书的眼色就把其他人带开了,这些老爷子年岁大了,索性先把他们送回去。 老支书抽着旱烟,冷嗖嗖的问:“这些不是咱本地的人吧?”要是本省人,不会这么横,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但凡是本省的人在下头走的时候绝不敢这么做事。真合全村之力弄死一个工作组,易如反掌,就老支书知道的就有几件类似的事。要不是河滩农场的这些好人经受不住连累,老支书就摁不住杀心了。 贺庆摇头苦笑:“要是咱省的人倒还能摆弄,这些人,包括先前在地区里闹腾的那些人,都是那边大城市里派下来的工作组,人就是踩着别人的头才行的那种‘斗士’,说看不上咱们这儿小打小闹,变着法儿要做出成绩来。”省城闹得更邪乎,直接导致上头发文要求不许武反。 林星火的耳朵正巧听到反孔工作小组的曲组长在说:“如果咱们这次的工作没能揪出一个阶.级敌人,没有搞出个大的、激烈的斗争会,那就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贺庆避着人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林星火几个月前给的那张平安符,问能不能像上次那样用符制住这些疯狂的人。 林星火摇摇头,的确可以让这些人保守秘密,甚至还能逼他们以后不再害人。可之前受过他们迫害的人呢,难道就这么算了?况且还有四年时间就要平反,焉知这些人会不会因为这几年的偃旗息鼓而逃过审判? 甚至要林星火猜测,这些人许能摇身一变成为“好人”呢,这种顺势而起的人要是再借着十年后开放的东风过上好日子,林星火觉的自己的心境上来说都不能忍受。 所以,“溯符”她用的冒险,但不后悔。, 57第五十七章 第二更 没见过真正恶人的乡亲们是想象不到人究竟能恶到什么程度的, 贺庆不想吓到陈支书,支支吾吾的透了一句:“月初老郭刚来的时候说起的那个地主你们还记得不?” 老支书点头,他记挂着外头的事, 特意打听了打听, 其实真不是多坏的人,当地主的时候租子不算离谱, 也不像《白毛女》里的黄世仁那样欺男霸女,就是祖上有点钱置办了些地。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地扫厕所,听说还挺能干, 和他老婆子包揽了三条街, 打扫的很干净,住在县里的人很多都认识这一家, 也没把人家怎么样。 “死了。冻狠了病死的。”贺庆叹口气:“他儿子脱了自己的棉袄给他穿,结果儿子的命也搭上了,那些人就扣下人罚站, 活生生给……老婆子想不通,一根麻绳结果了自己。” “里头开会的人……那个姓孙的,还踩在老头身上让照相馆老丁给拍照,说‘让坏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贺庆眼圈都红了,他不疼那老两口,两个老的毕竟活了那么大岁数,早年也享过福,没了倒也不用受罪了。但他心疼那大小伙子,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地主家的‘狗崽子’, 然后就跟着爹娘搬进了原来宅子的门房住,真就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又爽朗又孝顺。还是贺庆小儿子的同学, 他小儿子曾为这个同学求过他,说想让给他同学找个好点地方下乡插队,比留在城里强,但那娃怕他一走爹娘就没着落了,硬是留下当了挑粪工,这几年罪是没少受、也把婚姻给耽误了,现在还叫人害了命,生生疼死人! 林星火的喉咙动了动,噎的难受。 “咱们县斗死人了?”老支书手僵住了,松县自来平稳,学生娃一阵一阵的闹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上一次这样的事还是六六年隔壁县里的。 贺庆笑的比哭还难看:“人家工作组不承认,甚至还遗憾来着,遗憾死了人却不能算是他们的工作成果!” 那个曲组长当着县里所有领导的面跟学生娃演讲,说什么“做工作要实事求是,坏分子是病死的、自己死的……把这种情况当成自己的工作成绩是违反了无产阶.级革命者的精神的,因为坏分子到死都没有觉悟,都没有改正!”还拿那小伙子当典型,说他如果真是坚决与坏家庭划清界线,就该在大家斗争他爹的时候给他爹泼一盆水表明立场……现在死了是咎由自取,死的轻于鸿毛。 “吓得学生娃们也不敢跟着闹了,但这群人就是不罢休,非要做出什么成绩。”贺庆抹了把脸:“省里的通知是张主任自己掏钱让人坐火车取回来的。”不然还得晚几天才能下发,可饶是这么着,也没能防住这些疯了的人。 贺庆真觉得这个工作组的人都不正常。张主任用自己的私人关系给京市打了电话,那边的人提醒说这次下放的工作组的确有一些特别激进的,让千万注意着点。张主任放下电话就说:“这他娘的是怕死的遇上了送葬的——倒霉透顶!”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咱们……” 贺庆话没说完,林星火就打断道:“他们商量说要在河滩农场搞一次激烈的批评大会,让农场的人互相举报,谁不举报就斗谁。然后让人挨个上台做检讨,检讨深刻的人下台,但举报这个人的人就存在举报不全的问题,应当拉出来批评;检讨不深刻的人在台上跪着看其他人扇他们自个巴掌,直到所有人都深刻检讨后扇巴掌的人才能停下手……” 贺庆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忒歹毒了,简直把人给逼到墙角里去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搞!”老支书先不肯,这些‘老先生’们没少给屯里做贡献,只说每个社员身上的新衣服就都是人家的功劳,还一个个都是做烧饼的卖汤圆,多面手! 这时候里头跑出来个小兵,着急忙慌的就来拉贺庆:“里面让扒了屋子的土坯搭台子,班长拦不住,他们想干啥?” 经了狲大爷毛爪子的屋子,也得他们有这本事扒才行呐。 里头的老宁和方同俭等人却不知道,生怕扒开土坯露出火道连累整个不咸屯,都用身子去挡住土墙不让扒。 反孔工作小组的人骂了两嗓子,就冲老郭等面色难看的看守道:“这可不是咱们要武反!” 这些人满是为难的黢黑脸上却带着一双兴奋的双眼,有的把手臂高高举起,还有上脚就踹的,先前受伤又受气的孙铁鞭伸手就揪住了一个女同志的头发,手里攥着皮带扣往人眼睛上戳—— “老何!”她丈夫生挨了曲组长一脚,伸长手臂要去替妻子挡。 孙铁鞭更兴奋了,挥舞下来的手臂都带出了风声:“啊!” 冲进来的林星火等人就看见孙铁鞭抱着自己腿在地上哀嚎,张开手护着土墙的何松兰靠在墙上没动,她丈夫手背上有一道血口,从虎口到手腕,很长,但只出了一点血。 曲组长也愣了下,他就在旁边看见了,孙铁鞭就是自己太激动,使的劲太大收不回来,滑过臭老九的手直接给她自己插腿里去了。 不过皮带扣能有多长,再说还穿着军大衣和棉裤呢,一点小伤,用得着嚎成这样子吗! “行了,小孙!”曲组长道:“小贾,你把小孙扶起来。” 那个叫小贾的就松开老宁的衣领子,扔下棍子,过来扶人。 小贾的眉头皱的死紧,一面双手用力搀,一面不满的道:“你倒是自己使点力啊!”跟拉扯条死狗似的费劲! 孙铁鞭起不来,她撒开手大家伙儿才发现那方形的皮带扣被她自己捏成了一条条,可不只是铜舌头那么点长了,只看露出她腿的这头就能发现这玩意尖利的很,比铜钎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咋这么大劲?”连他们自己的组员都吃惊。 孙铁鞭脸都疼白了,她也不知道啥时候把皮带扣给攥成铜条子了。 “这么着不行,先拔出来好止血。”曲组长没好气的让小贾给她拔下来。 小贾先是单手,然后两只手都沾满了血,咬着牙说:“不行,组长,插骨头里了。” 何松兰的丈夫赶忙把妻子护在了身后,这要真戳在眼睛上,妻子还有命活? 孙铁鞭攥着小贾衣服的手用力到变形,连连摇头求饶:“不能再拔了,疼死我了!” 曲组长点点头,小贾直起腰来,军大衣嗤啦一声被孙铁鞭拽裂了。小贾慌忙去捂口子,但已经来不及了,从里面掉出来好几样东西。 “好哇!你敢贪污!组长,这根钢笔我见过,是先前那地主儿子的笔!”立刻就有人举报他。 还有人要抽农场人的手收回来直接抡到小贾背上。 …… “他们对待‘敌人’凶狠,对内部人更残忍。”贺庆喝了口水压惊,不知道那场闹剧到底怎么发生的,反正就是一连串的互相检举揭发,狗咬狗一嘴毛。 最后十个人伤了三个,贺庆不愿掺和他们内部的事,送瘟神一样赶紧让老郭带人压回城里去了。 “暂时应该牵扯不到咱们了。”贺庆对赶过来的郭部长说:“我早跟你说过了,不用来人不用来人,你咋这么不相信咱们自己的老同志呢。”不咸屯有林星火在,贺庆从不担心武力的事。 今天早晨知道反孔工作小组摸到不咸屯这边来后,张主任在县里主持工作,贺庆匆忙就带着小陈追了过来。而武装部的郭部长晚了一会,他是带足了人直接开了卡车过来的,就怕贺庆控制不住局面,最好得用武力救人。 结果刚到不咸屯,就遇上自己大哥黑着脸死命的赶骡子,从爬犁流到雪地上的血痕吓的郭部长差点朝天放空.枪叫所有人都不许动,他还以为是工作组对农场的人下死手了呢。 “回去得好好刷刷车兜子!”郭部长不大高兴,他的卡车被老哥征用了,怕爬犁太慢,三个受伤的人死半道上。结果自己的兵只好给那十个斗的拉不开的人腾地方,白白浪费他的汽油! 贺庆拿起一沓子写满字的纸敲敲手掌心,这都是方同俭速记下来的那些人的罪证,只要往上头一交,想是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工作组了。 但大家都没想到雪球会越滚越大,居然真的惊动了京市里的大人物们。 不过这是‘斗士’们的内部问题,与林星火和不咸屯无关,就连松县也只是在最初几份文件的上一闪而过,压根没人在意这个作为初始地的偏远的小县城。 直到十二月份的一天,大雪都把山给封了,张主任和贺庆坐着狗拉的爬犁亲自跑了一趟。 两个人一进大队部的大礼堂,就啧啧个不停,真暖和呀,真亮堂啊,也真是热闹! 张主任笑眯眯的跟老支书握手:“这么快就安上电灯啦?” 老支书从怀里摸出块老旧的怀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时间,竖了竖食指:“听!” 熟悉的《歌唱祖国》的雄浑旋律响起,“新华广播电台《首都报纸摘要》……” “哟,正九点,你们还听上广播了!”张主任大笑。 老支书特别自豪,伸手把周亮招呼过来,给张主任介绍:“这个娃对电器特别精通!小林捐给大队的收音机用电池的,咱们都舍不得用,结果这娃跟人家安装风车的工作人员请教,白天黑夜的免费给人家帮忙……嘿,还真让他改成了!”周亮这孩子聪明的紧,这下子不看他媳妇腊月的面,大家也都当他是自己人了,更别提好些小子都粘着他,巴望着能学着攒一台最简陋的收音机…… “哟,小林手里拿的是啥呀?”贺庆瞪大眼望着前头。 老支书更欢喜了,带着两位领导走到近前,就见林星火和魏春凤并排坐着,一个用缝纫机绣枕套,一个单纯用手,可两个人的速度居然差不多。 “这枕套不比百货公司卖的差吧?”老头的嘴快咧到耳朵根,这线啊布啊,全都是用屯里的棉花从无到有的一点点造出来的,颜色都是自己染的! 现在屯子里办喜事,爹娘亲戚们再也没有十几家凑不出一床被子枕套布票的事了,他们能自己做! “咋还绣上这种枕套了?”贺庆问,反不能是林星火要嫁人了吧? 林星火双眼无神,她一边机械的飞快绣手里的鸳鸯枕套,一边和兔狲交流第十二次造炼丹炉失败的心得。闻言才艰难的咧嘴笑了笑:咋能不绣,她现在是全屯人的姑,屯里有嫁娶喜事的时候她得做头席的,都当姑了,哪能不随礼? 其实要是在家里,她压根不用动手,御物术使出来,几十根针乱飞,两分钟就能弄完一对枕套。但这不是得对着被社员们抬到大礼堂正中的那个三条腿的葫芦炉反思么?为什么都第十二回了,弄出来的八卦炉还是脱离不了葫芦形? “嚯!”张主任笑道:“你们大队啥都新鲜,这大炉子怪丑,但是真暖和呀,我站在这里都能感觉到热烘烘的。” “那是,不管烧木材还是煤球,都烧的特别透!”老支书心道,连个烟囱都不用,压根不用担心那啥子碳气中毒。 林星火心更痛了,分针走线之余还有空捅捅狲大爷,让它别来走神听方老白话故事,好好琢磨他们的炼丹炉! 兔狲窝在她腿上,脖子里围着一条满绣的小围巾,心里头琢磨着回去要磨着小伙伴再给绣一条替换着带。, 58第五十八章 第一更 “下派的反孔工作小组都被召回了。”张主任走到没人的墙边, 把先前曲组长、孙铁鞭一行人的结果跟老支书说:“现在那个谁领导的反孔一派的内部混乱,相互倾轧攀咬,已经引起了领袖极大的不满, 在之前的一次内部讲话中对其严厉批评……为了快速平息调整时态, 她下令尽快处置引发这场变故的导火索……有七个被点名的极端斗士小组包含其中。” 曲组长一组人活是活不了了,听说有好几个没等到处决通知就被他们内部的人整死了。但事态并没有结束, 需知那些个‘斗士’专长就是无中生有、小事放大、逞勇斗狠,枪.口向外的时候是这样,枪.口向内也改变不了本质, 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 不重现像运动刚开始时那样的一场大乱子, 压根就不能了结。那几位用雷霆手段压下去,就好比给热油上放了冰块,早晚要反噬他们自身。 反正出乱子也是那些人内部的事情, 不知多少人在默默等待着拍手称快的那一刻。 张主任神态特别放松:“虽然‘反孔’仍在进行,但借由反孔扩大事态、攻击老首长们的谋算夭折了。”老张消息灵通,京市的关系告诉他,那些人本来明年初要借由批孔做刀, 再开展一次全国文化界的大清查,要‘深挖毒草’, 从上到下都要‘活动’起来……但现在这计划已经被无限搁置了, 有人顾不上了!张主任听说后先是喜悦, 继而脊背发凉——要真再来一次大规模的文化清查,恐怕这几年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局面会再次被打乱, 大势所趋,到时候松县这个小地方定然也不能保持安稳了。 “……当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张主任含糊不清的赞叹,贺庆和老郭的报告他都仔细看了, 虽然表面上一切都是巧合,但他还是从字里行间推敲出一些不合理之处,结合小林医生那些传闻,张主任认定林星火做了什么。尤其他跟贺庆搭了快一十年的班子,贺庆被他摸的透透的,这老滑头自打那次春播检查后就不正常了,反推回去很容易将源头放在林星火身上。 老支书赶忙摆手,示意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有些事情能不说出来最好就不说,心里有数比什么都管用。转脸老头就开始真的正儿八经带着两位领导参观起礼堂来了。 乡下的大礼堂跟城里不一样,盖成这么大个屋子不容易,那简直就是想把一切能用上的地方儿都给用上喽。 人家这礼堂也有高台子,但下面的布置就压根和板正沾不上边儿了,不像城里有成排的桌椅,直接就是超大的一片空地,靠墙摞着刨的光滑平整的板子和两种椅子。 张主任看那板子,下面藏着四条腿,居然是可以折叠起来的桌子,“这一根钉子也没使呀,好手艺!”正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榫卯结构,他研究了下,发现这腿与桌面之间做了个榫舌,桌腿顶端的木轴中间开沟,能在榫舌上拉动。把桌腿掰开直立怼进桌板凹槽,桌腿便立住了,最后横着塞入燕尾榫固定,这样即便搬动桌子,木轴也不会在榫舌上滑下。当真是巧思,有些年没见过这种活计了。 老支书心说:那是!那钉子、合叶不得用票花钱吗?大队为了那个老大的发电风车可还欠着外债呢。 “这是红忠琢磨出来的。”老支书又把他选定的接班人红忠拉过来献宝,“在部队里不训练的时候跟后勤老兵学的。这孩子还会修车,没少跟人家汽车兵打下手,手熟着呢,农垦那边每年农忙前都来接他。” 张主任和贺庆都认识红忠,这是个铁骨铮铮的退伍军人,当初转业时县里好几个厂子的保卫科都想把他要过去,但这小子没应承,反而回到当年百家饭把他养活的不咸屯。当时多少人嘀咕觉得这后生可能是脑子太轴,想要回报乡亲这是好事,可他留在县里也能报答呀,只把那些能难为死农村人的各种票给老家人就比他自个回村务农还有用。 但现在看来,人家哪是轴,分明是机变又精明,当兵几年,不仅训练出色,还不吭不响的学会了手艺。张主任都有些眼热,这要是当初留在县里都好,一个借调函发过去就能把人才搂到自己怀里。 红忠笑的憨厚,乍一看是那种跟大队长黄大壮一样不爱动心眼的人,但他一开口,就让张主任和贺部长的小心肝都颤了两颤:“郭部长上次说武装部退下几辆卡车,是最老的一批解放卡车,服役十来年了,特别容易趴窝……”汽车兵多抢收啊,他们这偏远小县城根本捞不着,红忠的意思是他可以把那几辆车大修一番,还能联系春城一汽的战友帮忙申请零件,但整修过后希望县里能拨一辆给不咸屯大队。 那几辆卡车的情况不算太坏,毕竟武装部用的仔细,要真修好了再用十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至于大修,公交车汽修班的班长也能办到,其实最难的反而是零件,零件难申请呐!大厂就那几家,四面八方的申请报告却多如牛毛,有内部职工打声招呼能起多大作用,该懂的都懂。那几辆车大毛病的地方大差不差,就是想拼凑成辆好车都不行。张主任砸吧砸吧嘴,红忠既然说能帮忙申请,就肯定有把,而且北边那么大的农垦农场都年年来请人,恐怕也是稀图红忠有一汽的渠道。 “行吧,你们大队看着时候打个报告递上来。”贺庆捅捅张主任,意思是老郭那边肯定是松嘴了,不然不会跟人说这个话,毕竟是武装部的装备,这是需要在外保密的。 老支书含笑拍拍红忠的肩膀,三十岁的汉子憨憨的笑,露出一口白牙。 张主任赶紧往旁边多走了几步,好家伙,这老狐狸培养出来的小狐狸比他还精,偏偏装的跟没心眼的牛犊子似的。 这边就是椅子垛了,一种是那种很矮的小板凳、一种是紧凑简易的靠背椅,需要什么就拿什么。 小板凳好说,坐在上头纺线正好,干农活的人多喜欢蹲坐在这种小板凳上。但张主任看着那有点像太师椅的靠背椅有特别宽的扶手,靠背的地方还绑着个藤编的镂空小枕头,不由得稀奇:“这是做什么使的?” 红忠现在兼带着木工组,这些椅子好些就是他手里打磨出来的,便上前在那小枕头上抠了一下,居然拉开个‘小门’,里面有个巴掌大扁平的粗陶罐子,“把热灰铲一铲子放进去,再丢进去粒林大夫搓的药丸子,这么热乎乎的一熏,对骨头病有好处。” 贺庆试着抠开别的小枕头,拿出个扁罐子端详,才发现这罐子顶上有好些细密的小孔,这不就是从前抄地主老财家才有的那种手炉香炉么,闻一闻,那什么药丸子还残留下一股子香味。 “啧啧,你们大队这日子过的呀……”比领导干部可舒服多了。贺庆把那句‘是不是有点资本主义’的话咽下去没说。 红忠诚恳的很:“在咱这地方,不说上了年纪的,就是跟我差不多岁数的人里面,有几个敢说自己筋骨一点毛病都没有的?这骨头病犯起来不要命,但折磨人还耽误事。也是咱们大队有林大夫在,正好趁现在大家伙儿能坐住的时候把病治一治。” 他这话说得不假,就是张主任和贺庆这种县里的大干部也有这种病,全身的骨头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酸,每当肩颈老腰难受的时候就羡慕乡下有炕,躺在热炕上好歹能熨一熨。贺庆这个主管生产工作的部长更甚,尤其每年帮农视察的时候,一双手是要泡到水里去摆弄秧苗的,那一天天的下来腰疼都算小事了,最煎熬的是肿胀的手指关节,严重的时候连笔都握不住,一肚子问题与经验要总结,实在是磨人。 “小林!”老支书就喊人了,“给两位领导把把脉,看看咱的熏药丸子对症不?” 林星火放下完工的枕套,把兔狲抗到肩膀上,走过来搭了搭脉,张主任心说这位小同志的医术是好,这搭脉看诊的架势有名医那股子闲庭信步的味了,就很积极的询问。贺庆在旁边瞅着他那请教的模样牙酸。不过也是林星火有本事,她做出的中药成药丸子效果好又快的名声都传进县里去了,不然老张能对个还没满一十的‘老’中医这么敬重? 见小仙姑点了头,红忠就利索的搬出两把圈椅,用铁铲另一头的钩子勾开三脚葫芦炉子下面大肚子上的圆门,从里面铲出来微微有点发暗的细腻白灰,填进陶罐子里左右晃匀,然后从墙上挂着的布兜子里摸出两丸朱红色的药丸扔进去塞上盖子齐活! “就用这一点灰?”贺庆奇怪,看那灰都烧白了,还能热吗?但接过来捧在手里就发现真的挺热乎,没到烫手的境地,但罐子盖上冒出来的热气是那种带点潮乎气熏蒸的感觉,可真是太舒服了。 张主任试了试,也去摸出颗朱红药丸捏着看,这龙眼大的药丸光滑坚实,这加热了怎么完全不燥呢?贺庆心说,这玩意真跟那些传说中的仙药有点像啊,你看历史上记载的方士献给皇帝的丹药,不就都是这种朱红色的么,他想想最初林星火配的那种不成形的药膏子,再到凝固的冻伤膏丸,现在又出现了硬质朱丸,当真不是林星火开炉炼丹了? 其实瞎猜胡扯还真的沾了一点点边儿,这些熏蒸红丸的确是林星火用失败的葫芦炉炼出来的,按照传承上最简单的锻体丹的丹方炼的,废了她好容易攒齐的灵材,结果炼出来的灵药灵气低的吓人,压根算不得一级灵丹,反倒是炼丹炉的品质略好了一丝。唯一给人安慰的是,第一炉就炼出来八十多颗朱丸,与丹方上记载的满丹为十不符合,到第十炉的时候,已经突破了一百粒——林星火捏碎药丸,才发现里面居然是中空的,只存了一点林星火捏诀时聚集在丹炉中的灵露,感情这唯一一点灵气居然还不是药丸本身含有的,而是把灵露包裹了进去。怪不得一份药材能炼出这么多药丸来。 “要不然还是从头开始温养丹炉?”兔狲传音道,人类又盯着葫芦炉出神了,那种凝重的表情看的狲的尾巴毛都炸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林星火收了葫芦藤做本命灵藤有关,反正不管他俩把炉胚捏成啥形状,经林星火气海真火、神识祭炼过后,就会变成葫芦形状,现在放在礼堂中央的这只三脚葫芦炉子的三根腿还是后加的呢。 虽然是不如品的葫芦丹炉,但确实有炼丹炉能被炼丹时木气药力温养的特质,只要用的多,也有可能提升品阶。 “你说,把葫芦上半边去掉,”林星火突然说:“只剩下半部分像什么?” “像个鼎。”方同俭道,“那种商周时期的青铜大鼎。”对于青铜器,方同俭只能算半个行家,但他对青铜鼎上纂刻的纹饰文字却是精通。从放置在河滩农场的那只小点的葫芦炉子上他就发现了,炉面和炉内都有隐约的纹路,这些纹路乍看像是泥胚表面没处理光滑留下的,但只要耐心的把它描画下来,就能发现里面是带有某种规律的,那天方同俭蹲在院里看着用树枝划拉出来的花纹越看越着迷,险些给冻透了,还是老宁用脚驱断了才把他叫醒。自那天起,方同俭就对林星火更亲近了三分,尤其知道她父母的职业后,油然而生一股教导之情,弄得老宁在底下劝他:“我知道你家学渊源,尤其是那啥古文字上更是独一份。你是一直没寻摸着能入眼的徒弟。刚来那会,我就发现你看着小林写的药方子都走不动道了。但是老方,现在搞这些不合时宜呀!” 是呀,不合时宜!那日方同俭难得放下高知的那股傲气,把话说透了:“老宁,我不像你,我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儿女……旧日亲故即便没有零落四方,但他们各有所长,对我这一摊子不感兴趣……我都五十八了,说不定那一日阖上眼就睁不开了,要是师门积累和父祖几代研究都断在我手里,当真是死了也是罪人!” 自打那之后,老宁这个倔老头再也没劝说过这事,还拉着方同俭参与进大礼堂的集体劳动中,有他敲边鼓,林星火亲近人里面机灵的那几个已经琢磨出了点意思,更不提林星火了。 以她现在的境界,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皆是寻常,艺多不压身,林星火对这些与云箓、阵法有些相关的知识并不难接受,虽然没有明说,但一老一少相处的甚美。 张主任对方同俭主动搭话还有点不适应,想他也算照拂了这位高级别的知识分子好几年了,但仍旧没聊过一个完整的天,通常都是干巴巴你问我答说几句,这位大才子就琢磨别的事去忘记搭理他了。 “对!像鼎!”林星火握住兔狲的爪爪拍巴掌,像炼器鼎! 诶嘿,这难道是因祸得福?林星火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吓了正舒服的靠在热烘烘的藤枕上熨腰的贺庆一跳。 * 这回林星火是下了血本了,手腕上的本命灵藤都贡献出了一段藤枝,得到了一小撮玄阶灵土,作为黄阶灵土的“眼”添在其中。 更是大胆地以真灵葫芦为基,来炼制葫芦炉——被林星火种在堂屋门口的那株葫芦,经过她日日不断的灵气灌注和莲心水滋养,秋日的时候总算结了果,但这稀罕的两个果子显然跟葫芦藤一样难伺候,吞她的“权舆术”跟喝水一样简单,但也只从花生大小长到了巴掌高,碧盈盈的灵气逼人。 兴许是她将同一母葫芦所出的另一颗葫芦籽收为了本命藤,林星火对结出来的两个小葫芦有种直觉感知,这才敢忍痛摘下了一个,炼进了器炉之中…… 九日九夜不敢停歇分神,炉成那日正好是七四年元日。 林星火赶忙将此事添进了给师祖的信件里,不咸观前传递物品的那颗狐狸松竟然也很给面子的伫立在白雾边缘整整一日未消失,师祖还破天荒地给回了信。 信中开头就很朴实的交代徒孙,让她给开炉炼几块玻璃下月朔日送过来,观里好些个窗户的玻璃都碎了。 林星火默然,忽然想起自家门窗也缺玻璃。 好吧,这年月连修士的需求都是这样朴实无华的。, 59第五十九章 第二更 林星火当真觉着自己是越来越沉淀下来了, 当初刚下山的时候还有点飘着的感觉,现在成了修士,反倒踏踏实实的过起了小日子来。跟着集体下地、丰收, 和老乡们学会了纺线、织布,现在连刺绣都是好手了,别人家有什么新鲜事她也支起耳朵听,屯里的娃子们吃点新鲜的小吃食,全家上下都馋得慌,小狐狸崽们更是一看没看住就偷摸吃了娃儿们投喂的饴糖、果子、糖糕等等, 还跟兔狲学会了用小眼神一瞅一瞅的求食。 这眼巴巴多数时候都能让林星火心软的小动作,狲大爷现在倒不常做了。它又长大了一点,四爪摊开也能当软绵绵毛茸茸的小毯子使了, 因此越发注重它大家长的威严,跟林星火撒娇都开始避开家里的小崽子们了。 就比如现在,全家都在山居后边的山坳里,林星火捧着葫芦炉琢磨炼玻璃的事儿, 兔狲脚上踏着团小小雷云飞在半空中,带着大大小小的灵兽巡视山谷, 颇有一股子“大王我今天亲自来巡山”的既视感, 尤其环绕在它四爪的雷云还不时的冒出电光,那隐隐约约地轰隆声把气势提升的足足的, 绝对比西游记里小妖怪们敲锣打鼓的巡山还要拉风。 林星火手里的葫芦炉还没有狲大爷的脑袋大, 通体呈墨绿色, 遍布藤蔓云纹花纹, 凑近仔细端详时就像是用最上等的碧玉雕琢出来似的,托在手里也沉甸甸的,但要只是打眼一瞅, 会以为啤酒瓶子换成葫芦形状了呢。 葫芦炼炉的上下能够分开。炼丹时主要使用上半部分,但烛龙胆会钻进下边担当丹火。而炼器与炼丹不同,炼制过程是在火焰中进行的,因此炼器时则只需下半部分。这样一来,炼丹和炼器各有着落,而药气和灵气却能温养整座炼炉,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妙想。 烛龙胆为地火之精,且带有一丝灵性,不管是炼丹还是炼器都是上上之选。倘若炼制葫芦炉时换成烛龙胆,想来这只炼炉的品阶应当能从黄阶下品提升成中品甚至更高,但为了能如臂指使、与炉子更相契合,林星火琢磨再三,仍旧选择了使用自己的丹田之火。炼气期的丹火还很弱,幸亏林星火是纯木灵根,木生火,她才能坚持到葫芦炼炉成型,期间兔狲还每日揪下一片灵莲的花瓣喂给她,即便如此,林星火也差点倒在最后一下“收诀”上。 现在镜湖里的小莲花只剩下最里面的一圈莲瓣,单薄的可怜。林星火望了一眼,隔空打过去一道纯净的木灵气,灵莲的莲杆微微颤动了下,合拢在一起挡住那朵小莲花的莲叶微微散开了一点。 “窸窸窣窣”,林星火眉头微皱,又听到了若有似无的枝条摩擦声音,放出神识将整个谷底探查了一遍,仍旧未能找到声音来源。 半空中的兔狲脚下雷云闪电增多了一瞬,随即就又恢复了正常。可林星火与兔狲之间已经传音过一个来回了,一人一狲都悄悄把注意力转向了镜湖周边。早几个月他们就觉得山谷可能多出点东西来,随着几次突破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越发明显,可那物事似乎长于隐匿,也没有什么恶意,她两个才暂时放任,但自从林星火炼葫芦炉开始,那东西的动静就大了起来,显然不能再任由它下去。林星火没有在山居炼制玻璃,而是拖家带口来到山谷,为的就是引出那玩意。 林星火刚刚把玩葫芦炉的时候,果然又听到了异响。 “你继续炼玻璃。”兔狲传音道,剩下的交给它。 林星火从善如流,打出一道法决,葫芦炉登时变的比人还高,玻璃毕竟只是凡物,用炼器炉正儿八经的炼制,已经算是大材小用,因此林星火还能分出一般神识放在别处。 通常上玻璃是由石英砂、石灰石、长石、纯碱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后烧融成玻璃液,然后塑形退火就成了。材料越纯净、温度越稳定,玻璃的质量就越好。 驱除原料杂质,林星火放空心神打坐时都能本能完成,而温度控制有烛龙胆在根本不成问题——即便是玻璃厂要把原料融化成玻璃液都需要好几个小时,在这中间温度变化大的话就会影响玻璃的质量,但在林星火手中,片刻之间她就得到了一团晶莹剔透的玻璃液。烛龙胆的火光一闪,依照林星火的心意变出一片火毯,玻璃液被无形的手搓揉几下,便温驯的开始在火毯上拉伸铺平…… 叮叮叮,玻璃敲起来声音清脆悦耳,老大一块玻璃板铺在绒绒细草上,又平又薄,毫无瑕疵。 林星火还跟兔狲传音道:“原来铸胚的法决对炼制凡物也好使。”不仅铸胚、提炼、成型的法决同样有用,法决打出来,原本必须慢慢等玻璃冷却的步骤都省略了。 “如果我把炼器的基本阵法打入玻璃中呢?”林星火现在兴致高昂,直接手一扬,将那块才炼出来的玻璃又投入到鼎炉中,烛龙胆滴溜溜的迎上来,几乎下一秒,就又变成一团玻璃液。 “轰!”“砰!”“咣当!” “啪——!” 各种各样炸炉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不时还有锋利的碎渣飞出鼎炉,又被林星火的灵力包裹回来。 从狐狸崽到花花,家里的灵兽频频被这些动静吸引走注意力,排成笔直一列的队形瞬间就变成了弯弯曲曲的毛毛虫,尤其是最爱石头的林缇阳,一个劲儿的想叼着自己的小篓子送给林星火,它精心挑出来的石头指定比那些灰灰白白的好用。 唯一还坚守岗位的兔狲突然发现:每当林星火炸炉时碎渣向湖心方向迸射时,那种仿佛遍布整个山谷的窸窣声就会出现,仿佛很紧张似的。 将人头那么大的一团玻璃液祸害到只剩鸡蛋那么一丁点儿,林星火笑意盈盈的向兔狲招手,“来个雷球。” 狲大爷爪垫动动,就从雷云里孕育出苹果大小的紫色雷球出来,噼里啪啦的悠悠飞到林星火近前。 像摘星星似的将雷球捉到手里,林星火揉搓了一下,正停留在镜湖上方的兔狲脊背的毛毛不受控制的颤动,恼怒的横过来一眼——狲大爷可没断开神识,这根直接在它灵魄上揉一把有啥区别,兔狲突然有种毛毛掉光的模样被林星火瞧见的羞耻感。 林星火赶紧松开雷球,只捏住它凸出来滋滋冒电的小尖尖,像刷锅一般在半个葫芦炉里扫了一圈儿,鼎中的杂质便一扫而空,通通都被紫雷消灭。烛龙胆碰碰雷球,像是在感谢雷球将它不吃的废渣都清扫赶紧似的,在两球相碰的瞬间,雷球陡然炸起一圈,电的烛龙胆的焰尾一下从漂亮的凤尾变成刺条条的蚊子腿。 前一秒还在嬉闹,下一瞬雷球和烛龙胆就飞出鼎炉,相互追逐着流星一般向镜湖湖心冲去——嗖!触手一般的柔韧叶片冲天而起,险之又险的挡在了小灵莲之前。 “原来不是因为葫芦炉,而是灵莲!”林星火似笑非笑,之前因葫芦炼炉而出现的异动,想来是因为自己炼这炉子的时候吃了灵莲莲瓣的缘故。 兔狲仔细嗅嗅,蓦然大怒:“臭兰!” 臭兰卷住紫雷和烛龙胆的叶片似乎也发现这两个看似汹汹冲向灵莲花的家伙丝毫不带攻击性,就是为了引它出来。臭兰根部发出一声如婴孩啼哭的难听尖叫声,叶片扬起,就要将两球丢回来。 林星火和兔狲同时眼神一厉,臭兰的那韭菜叶似的叶片瞬间体会到了电火两重天,与此同时,林星火已经摸出钉耙刨向臭兰的根部…… “恶!” “呕……” 臭兰这东西忒不讲武德,那叶片子里留出的汁液怎么就能这么臭? 而且还不是黄皮子那种为了御敌而带有其他作用的似臭似香,就是单纯的、纯粹的臭! 不行,再这么殴打下去,臭兰还苟延残喘着,她这山谷这一波的收成就算白干了——林星火想起了自己一家子沁入味的那次,这味道还会过人!上回光一条叶子就害的整个不咸屯都染上了臭味,维持了小半个月……老乡们吃口肉,说出口的形容都是“臭香臭香的,闻着臭,但越嚼越香。” 林星火下不去手了,兔狲也心有灵犀的停爪,狲大爷四爪一蹦,就自己跳进召回来的大雷球里去,只露出一双猫儿眼看向林星火。 林星火薅起狐大嗅了嗅,绝望的回望:不会全家都得经过“雷浴”才能去味吧? 全家还好说,那山谷这片地方呢?兔狲现如今能控制雷球不伤害自己人,但这么大片地方,不得累死狲? 装死的臭兰赶紧收回自己破破烂烂的叶子,委委屈屈的朝湖水里伸出一段藏起来的嫩叶,林星火手里的钉耙直直插下来,险些给臭兰斩成两半。 霎时间那种尖刺的叫声又响了起来,林星火黑沉着脸色默默举起了钉耙。臭兰瞬息闭嘴。 兔狲此时却裹着雷衣落到了林星火的肩上,“用御物术拨开上边的叶子。” 林星火没用灵力,直接用钉耙不太温柔的耙开臭兰乱七八糟的长叶,露出最底下探入镜湖的那一条‘韭菜叶’,居然不是绿到发黑的颜色,更稀奇的是绿叶正中有一条白色的线,越靠近叶尖白线越粗。 这是偷了金心吊兰的叶子? 兔狲猛地回头看向镜湖湖心亭亭玉立的灵莲。 “怎么了?”林星火习惯性的撸了把狲大爷,结果被雷衣电的龇牙咧嘴,幸好兔狲回神快,不然刚长到肩膀的头发又得根根向天。 “去金环蜂巢。”兔狲的声音飘飘忽忽,显然不太镇定。 正躲在蜂巢里睡觉的蜂王被林星火唤了出来,要绕着林星火跳舞的蜂王刚欢快的靠近,透明的小翅膀就是一顿,从半空栽下去,重新飞高后就恹恹地绕大圈飞。 “完全变成白色的了?”林星火观察蜂王,这两个月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蜂王已经和原本黑底金环的样子完全不同,不仅黑底全部变成了白色,连金环似乎都在向白金色转化,已经和白底绒毛没有了明确的分界线。跟随蜂王出巢的工蜂也是如此,只是金环处仍旧比蜂王更鲜明一点儿。 现在两窝金环蜂从外观上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种类,西山上的金环蜂仍旧是黑底金环,只是越长越大而已。 “这是什么造成的?”林星火疑惑,“这边的金环蜂气息更纯净,整个蜂群几乎都快要转化成半灵蜂了。” 而且不光是金环蜂,还有驼鹿和大黄的变化也挺明显,头鹿“大伙计”似乎在向白化驼鹿转变,大黄棕黑色的皮毛已经变浅了很多。但灵兽们倒没有这种变化,最多就是皮毛更鲜亮了一点而已。 兔狲的毛爪子抬起来,指向灵莲:“还记得我说过的青水芝吗?“ 青水芝,“可涤妖气为纯净灵气,哪怕最低阶的聚灵期灵兽吃了都能化成人”的天材地宝。 灵莲最多是黄阶高品灵植,连玄阶的宝葫芦藤都比不上,如何与天阶宝物青水芝搭上了边儿? 兔狲却道:“传说五种天阶圣莲皆是从寻常灵莲中孕育,亿兆丛生的灵莲中许能出现一朵。” 林星火看着偌大的镜湖上只有可可怜怜的一朵小灵莲,猛然灵光一闪,眼睛盯住莲瓣间露出一点的淡黄色莲台:“种子?”兔狲没有摘光灵莲的花瓣,为的就是那当中的莲台能继续结出莲子来。 灵莲结子,圣莲亦是。虽然圣莲子未必能再长出圣莲来,可到底会带有一丝圣莲的特性。很多效用相似、但药效天差地别的同族灵药都是如此,从最低的黄阶末品到地阶天阶的高等级宝药,其实最初的‘老祖宗’都是一个。用高阶灵药种子培育出来的未必还是高阶,这与灵植师的能力相关,很可能千辛万苦得到的高阶灵种种出来后就掉阶了。 灵莲种子历经灵气枯竭起伏,还能保有最后一点生机就很不易,更不必说种下它的还是连灵植师都不是的林星火,掉成黄阶实在太正常了。 若非林星火是纯木灵根,压根种不活灵莲和葫芦藤。 兔狲飞快扒拉繁冗复杂的传承记忆,终于确定了灵莲的品种——菁莲。为青水芝最低阶的变种,亦有微弱的涤灵之功。 菁莲的莲心水富含灵气,萃取精华为“菁”,因而得名。 “若是养的好,灵植皆可升品。”林星火喜滋滋的摸出先前从黄皮子那里弄到的白玉盆,要把小灵莲移进这盆里好生养护,这可是关系到家里大大小小灵兽修途的大事。 白玉盆内有乾坤,且盆底还有薄薄一层林星火炼制鼎炉没用完的玄阶灵土,实在太适合小菁莲生长了。 没敢用御物术,林星火捏起避水诀亲自跳下镜湖,才发现菁莲压根就没扎根在泥里,指肚大小的两段藕节白生生的悬浮在水中,发出淡淡微光。 都不必去摘,林星火将白玉盆擎起后,菁莲周围的静水就起了浪,迫不及待地就跳进了玉盆中。 “滋——”海藻一般乱七八糟瘫在镜湖边上的臭兰又开始发出尖叫,声音居然还多了几种。 兔狲踩着臭兰,劈在它身上电光越来越弱,最后留下一股臭的清奇的青烟就完全消散了。 半晌,狲大爷毛脸扭曲着,古古怪怪的说:“它让你放开它的爱草?”, 61第六十一章 第二更 不是, 相机这种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为什么还有臭兰的事? 然后狲大爷和臭兰就在她眼前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臭兰的长叶瞬间卷起门外边脏兮兮的军大衣,长叶舒展,居然真把那大衣撑了起来, 然后兔狲脚下升雷云,飞到脑袋那地方去了。 林星火绝望的发现她当初头发剃光了用来遮掩的那条红头巾重出江湖。我的天哪, 包着鲜亮的红头巾穿绿色军大衣的人……林星火都不敢想, 被它们找上门去要‘换’相机的人会不会吓死。 “裤子呢?鞋子呢?”要么得说小仙姑是个周全人么,稍稍一想就觉得这装扮不齐全呐。 兔狲满不在乎:“隔着窗户呢, 要什么裤子鞋子, 看起来像个人就成了。” “那你们找谁‘换’的?”林星火气息奄奄的问,脑子里飞转, 想着万一出篓子了该怎么补救。 说起这个兔狲就比较得意了,“县棉纺织二厂的厂长!” 这还是上两个月那件事的余波, 当时有不少年轻人被挑动参与进曲组长领导的“反孔浪潮”里去,除了学生之外, 当属两个棉纺厂的青年工人最多。后来工作小组内讧了,还牵连出好些丑事,作为事故发生地,省市地区是不是得调查一下做出个样子来, 于是教育管理不善的两个棉纺厂首当其冲。棉一厂的老厂长年纪大了,顺势就退了;但棉二厂的这个厂长还不到五十, 特别善于钻营,不知怎么叫地区开口保了保他, 现在暂时呆在家里泡病号躲风头, 等着风平浪静了仍旧回来做他的二厂一把手。 自从众人在山居摘果子那天魏腊月说要是能把林星火和一众毛茸茸酣眠的样子照下来就好了,兔狲就上心了,它是没工夫离开林星火在外头跑, 但黑貂爪底下不是有队老鼠小弟么,寻摸东西,尤其是被人藏起来的东西,就没比耗子们更拿手的了。 但小耗子们智慧有限,不知道扒出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忙的要先确认一下的黑貂团团转,才终于在上个月末找着了。 兔狲本来打算告诉林星火,让她年后寻个机会跟人叫唤回来呢,可这不是一人一狲都有了新衣裳么,尤其狲大爷从没见林星火照过这么长时间的镜子,必然是很喜欢这件衣裳。衣裳么,头一次穿的时候心情尤为不一样,于是兔狲就薅起了臭兰,合伙干了这么件大事: 棉二厂的厂长多倒霉呀,晚上八点多他美滋滋的就着肉联厂工作的大外甥孝敬的卤大肠喝了二两小酒,趁着酒劲正想跟老婆再生个老来子的时候,家里的窗户被敲响了,外头一个可以压得极低的声音跟他说,找他买相机。 厂长给气的呀,当即否认,还边大声呵斥边要拉开门窗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翻他家院里来了。结果那门窗就跟焊死了似的,压根拉不开,透过结了霜花的塑料布就能看到是个特别高的包着头巾的男人。 松县的冬夜并不黑,一整个冬天都化不了的雪地映照着,厂长老婆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下就发现那人包着的是块妇女们最稀罕的红头巾——这个连奇装异服都没有的年月,一个大高个的后生包着块女人的红头巾?这是来做贼的,分明就是脑子有毛病。 厂长老婆不仅不拉门了,还赶紧推开正在跟屋门拔河的丈夫把门闩上了:“别声张,千万别把咱大儿二儿惊动了。”这是一出大院子隔开的处院子,俩儿一左一右住着,这万一翻墙过来抓贼,被这二憨子给打了呢?反正他们两口子只要不出去,就在暖和和的屋子里这么耗着,外头那人冻也给冻跑喽。 厂长和他老婆刚坐上南炕,准备硬耗,外头的人就说话了:“我要换你藏在西屋里老太太炕尾里边、从外向内属第二排、从上往下数第个箱子被破衣服包着的相机。” “你你你是谁!”他老婆先叫出了声。除了他两口子,没人知道他家西屋老太太的炕看着是沿着北墙砌了一溜,其实从中间就给隔断了,烧炕的时候只有前半段会热。后半段只有外面那层砖,上头压根没封,是用专门打的层木箱子摞起来形成的炕面,里面藏着那些不能叫人知道的财产。这可比藏在别处强多了,老太太腿脚不好,常年歪在炕上,谁还能把她老人家请下来再去翻她的炕席么? 她两个儿子都知道老子这些年没少捞,儿媳妇还借着春节打扫的机会翻箱倒柜寻摸过,炕洞更是搂过不止一回灰,结果现在大孙子都能拎着醋瓶子打醋了,不还是没找着么。但现在被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一下子给点出来了。 当外头把着门窗的人开始报账一般数他们藏起来的钱、表、古董瓷器和金子时,两口子就更慌了,厂长连声恳求外面别说了,厂长老婆飞一样推开西屋门把老太太叫了起来,连铺盖带炕席直接给拉下来,满脑门子汗的找那人说的什么相机。 果真在他说的那个箱子里!其实厂长老婆除了记得钱和金子,男人弄回来的其他东西她都记不住藏在哪个里面。当真让人越想越害怕,厂长送瘟神一般把那相机递出去,方才怎么也拉不开的门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条缝,可这会子是厂长两口子不敢开门了,紧张兮兮的抵着门生怕外头的人撞进来。 结果那从门缝里塞出去的相机唰一下子就不见了,在他们关门瞬间还扔进来一块金角子。两口子要吓死了,鬼鬼祟祟的趴在门上听了半天,又贴窗户上的塑料布往外看:还真就是来换照相机的,换得了人呼啦一下子就不见了。 但等两人收拾残局时,反而感谢起那怪人来了——他们以为藏的好好的木箱子上不知啥时候全被老鼠剋穿了,要不是发现的及时,攒了大半辈子的钱可就全填了耗子嘴了…… 林星火无语了,揪着兔狲的耳朵不知道说啥好,感情还有黑貂做情报官,这还真是兔狲这个大家长带头不干好事。 狲大爷任她揪耳朵,一副做都做了不如拍照的无赖样子。 林星火检查了相机,居然还是个外国货,里面倒是有胶卷,但是:“洗相片呢?你会还是我会?” 只在路过县城照相馆的时候瞄过一眼相机是啥样的兔狲呆住了。 相还是照了。全家大大小小一个没漏,有合影也有独照,但是只有用完的胶卷,相片得等几年才能洗出来。 兔狲神气的小耳朵都不支棱了,林星火又好气又好笑,第二天背着它去县城照相馆照了张像。国营照相馆的师傅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顾客,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穿着崭崭新的衣裳,不跟对象照相,反倒抱着只憨乎乎的大猫来照相。 这就算了,这闺女事还挺多,什么猫坐着她站着、她抱着猫一起坐、把猫举高了、猫蹲肩膀上抱着她的头……还用他擦的亮亮堂堂的自行车当道具。照到后来,老师傅都怕她的钱不够付账,不给照了。 二十张照片统共十八块钱,这会儿都是黑白照,但林星火看到木头桌子贴着一张写着“手工上色,每张十元”的字条,便说:“黑白照要一套,手工上色的要一套,加急,年前能来取吗?” 照相师傅却不敢接她的钱,只管拿眼上下打量,方才拍照的时候都没看这么仔细,半晌,这老师傅才问:“闺女,你这么祸祸,你家大人知道不?”现在棉纺厂普通女工的工资一个月也才十元,这一把拿出二百多块钱的人家得是啥样的家庭,就算父母都是八级工,两人工资加一起都不够照这回相的。 林星火再保证不会有家人来找后账,这才约定年二十九来取照片。照相馆二十四就放假了,但老师傅在二十九那天来半晌,等林星火过来。实在是手工上色不好弄,不然明天林星火就能拿到照片。 “麻烦了。”临走,林星火从背筐里摸出一小布袋面粉塞给他:“叔,过年包顿饺子吃。“ 老师傅打开一瞅,真就是没掺一点麸子的好面粉,推拒的手就有些使不上力了。县里供应紧张,别说白面了,就是粗粮都不好弄,老师傅一咬牙,把全身上下的兜都掏干净了,将拢共斤粮票塞进林星火手里,这才接过那袋面粉。 林星火和兔狲走后,老师傅也锁了照相馆,把面粉藏怀里赶紧家去了,他老婆子还稀奇呢:“你这劳模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候,咋了,没人照相啊?”结果那面粉布袋一露,老婆子跟掉油缸里的耗子似的喜的找不着北,赶紧就藏瓮里放在厨柜最里边,多少年没上过锁的橱子又请出铁将军来把门了。 * 正月二十九,充满时代感的挂墙木相框就上了林星火家堂屋的正墙,就挂在领袖图像下面。这年月的相片压根不给洗大相片,一色六寸小相片,但国营照相馆那位师父的上色手艺还不赖,还挺还原的。 狲大爷十分喜欢,端坐在相框下方的八仙桌上看了半小时,现如今最爱在后院玻璃房里玩耍的狐狸崽儿们开始没注意,但兔狲蹲在桌子上跟个灯塔似的,别说惯来机灵的小狐狸,就是大黄憨憨都明白家里两个家长偷摸照相不带它了。 等林星火拎着篮子从大队部回到山居时,等待着她的就是铺了一地的耷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灵兽们——那天兔狲就是这么垂着耳朵无精打采的样子!尤其是狐大,模仿的入木分,生生把林星火气笑了。 兔狲面朝墙对着相框,屁.股上的大毛尾巴一甩一甩的,仿佛一切与它无关。 林星火走上前,轻轻捧起相框,将相框翻了个,把另一面灵兽们捣乱时印在纸上的爪爪印朝向外面。 “啪!”狲大爷也瘫倒了,耳朵尾巴都蔫吧了。 林星火:“……”得,又来一个! “星火!”魏春凤托着一簸箩饴糖笑眯眯的跟进来:“哟,这是咋了?” 钳住拒不合作的兔狲,林星火将它要翻面的毛爪子摁住。魏春凤多机灵,掀起一点那相框,“彩色照片!诶唷,照的真好!”咋翻过去干啥? 林星火只好给她使眼色,让魏春凤瞅一瞅这一屋当门耍赖皮的家伙们。 魏春凤没撑住,笑的差点连簸箩上的饴糖都洒了。小仙姑家的老虎狐狸都成精了都。 她指指堂屋上挂着的门帘,东次间南炕上素雅的墙围子,最重要的是相框上头那副林星火自己绣的领袖像,问:“你绣活做的那么好,干啥不绣一幅?”还想绣多大就绣多大,多好! 狲大爷不满的挣动突然停了,林星火本人也怔住了,一人一狲四眼对望,觉得对方满脑门都写满了“傻”字:被带沟里去了! 年十的晚上,一大幅全家福终于挂上了东次间的墙,一屋子毛茸茸蹲在北塌上仰着头端详,个个都觉得自己最威风! 林星火还绣了一副她和师祖的绣图,和新衣服放在箱子里,拎上食盒上了莲花峰。 兔狲穿着绿色小马甲,难得没犯懒让林星火背着,同她一起上山。 “师祖会开门吗?”林星火手里的层大食盒外头套着棉花套子,还很热乎。 兔狲明白林星火说的开门是指狐狸松,跳到山石上垂下眼睛看了眼半含希望的人类,狲大爷爪踩雷云,两下没了踪影,少顷,正一步步上山岚的林星火接到兔狲的传音:“快来!” 林徒孙的眼睛都亮了,当即蹦两跳上了莲花峰,果见一株依旧苍翠的狐狸松立在薄雾边缘,树枝上挂着个红色的小荷包,树根上还用石头压着一张熟悉的无量寿福的黄符。 小荷包里有一把颜色极正的珊瑚珠子,林星火数了数,足够家里大大小小各分一颗,“师祖的家底子真厚呐。” “哎哟!”才开了句玩笑的小徒孙就被狐狸松的松枝轻轻抽了一记,林星火赶忙双手奉上食盒和衣箱,恭恭敬敬的给师祖拜年。狐狸松那根枝条这才直溜回去。林星火兴趣盎然的碰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师祖您老人家不会能通过这颗松树听到我说话吧?那能不能看到?” 像是证实她猜想似的,狐狸松根上的石头突然滴溜溜的滚落下去,背后写满字的黄符被风卷起,林星火两指轻轻捏住,正此时,白雾突然涌上来,狐狸松和林星火的孝敬登时不见了踪影。 “师祖她老人家还真是……”过河拆桥呀。 兔狲跳到她肩上,催促它的人类回家守岁,却发现林星火看着手里的黄符,脸色渐渐凝重—— “师祖让我启出那一家口的骨灰,来日送去京城?” 正月初九,天公生日,下了整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屯里各家各户都出动捣下屋顶落雪的时候,林星火羊皮袄里裹着兔狲,悄悄摸去了金家窑砖厂所在的山头,去寻那处只有大雪过后才会露出来的坟墓—— 师祖信中所写的修士之墓。, 62.第六十二章 双更合一 不是, 相机这种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为什么还有臭兰的事? 然后狲大爷和臭兰就在她眼前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臭兰的长叶瞬间卷起门外边脏兮兮的军大衣,长叶舒展,居然真把那大衣撑了起来, 然后兔狲脚下升雷云,飞到脑袋那地方去了。 林星火绝望的发现她当初头发剃光了用来遮掩的那条红头巾重出江湖。我的天哪, 包着鲜亮的红头巾穿绿色军大衣的人……林星火都不敢想, 被它们找上门去要‘换’相机的人会不会吓死。 “裤子呢?鞋子呢?”要么得说小仙姑是个周全人么,稍稍一想就觉得这装扮不齐全呐。 兔狲满不在乎:“隔着窗户呢, 要什么裤子鞋子, 看起来像个人就成了。” “那你们找谁‘换’的?”林星火气息奄奄的问,脑子里飞转, 想着万一出篓子了该怎么补救。 说起这个兔狲就比较得意了,“县棉纺织二厂的厂长!” 这还是上两个月那件事的余波, 当时有不少年轻人被挑动参与进曲组长领导的“反孔浪潮”里去,除了学生之外, 当属两个棉纺厂的青年工人最多。后来工作小组内讧了,还牵连出好些丑事,作为事故发生地,省市地区是不是得调查一下做出个样子来, 于是教育管理不善的两个棉纺厂首当其冲。棉一厂的老厂长年纪大了,顺势就退了;但棉二厂的这个厂长还不到五十, 特别善于钻营,不知怎么叫地区开口保了保他, 现在暂时呆在家里泡病号躲风头, 等着风平浪静了仍旧回来做他的二厂一把手。 自从众人在山居摘果子那天魏腊月说要是能把林星火和一众毛茸茸酣眠的样子照下来就好了,兔狲就上心了,它是没工夫离开林星火在外头跑, 但黑貂爪底下不是有队老鼠小弟么,寻摸东西,尤其是被人藏起来的东西,就没比耗子们更拿手的了。 但小耗子们智慧有限,不知道扒出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忙的要先确认一下的黑貂团团转,才终于在上个月末找着了。 兔狲本来打算告诉林星火,让她年后寻个机会跟人叫唤回来呢,可这不是一人一狲都有了新衣裳么,尤其狲大爷从没见林星火照过这么长时间的镜子,必然是很喜欢这件衣裳。衣裳么,头一次穿的时候心情尤为不一样,于是兔狲就薅起了臭兰,合伙干了这么件大事: 棉二厂的厂长多倒霉呀,晚上八点多他美滋滋的就着肉联厂工作的大外甥孝敬的卤大肠喝了二两小酒,趁着酒劲正想跟老婆再生个老来子的时候,家里的窗户被敲响了,外头一个可以压得极低的声音跟他说,找他买相机。 厂长给气的呀,当即否认,还边大声呵斥边要拉开门窗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翻他家院里来了。结果那门窗就跟焊死了似的,压根拉不开,透过结了霜花的塑料布就能看到是个特别高的包着头巾的男人。 松县的冬夜并不黑,一整个冬天都化不了的雪地映照着,厂长老婆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下就发现那人包着的是块妇女们最稀罕的红头巾——这个连奇装异服都没有的年月,一个大高个的后生包着块女人的红头巾?这是来做贼的,分明就是脑子有毛病。 厂长老婆不仅不拉门了,还赶紧推开正在跟屋门拔河的丈夫把门闩上了:“别声张,千万别把咱大儿二儿惊动了。”这是一出大院子隔开的处院子,俩儿一左一右住着,这万一翻墙过来抓贼,被这二憨子给打了呢?反正他们两口子只要不出去,就在暖和和的屋子里这么耗着,外头那人冻也给冻跑喽。 厂长和他老婆刚坐上南炕,准备硬耗,外头的人就说话了:“我要换你藏在西屋里老太太炕尾里边、从外向内属第二排、从上往下数第个箱子被破衣服包着的相机。” “你你你是谁!”他老婆先叫出了声。除了他两口子,没人知道他家西屋老太太的炕看着是沿着北墙砌了一溜,其实从中间就给隔断了,烧炕的时候只有前半段会热。后半段只有外面那层砖,上头压根没封,是用专门打的层木箱子摞起来形成的炕面,里面藏着那些不能叫人知道的财产。这可比藏在别处强多了,老太太腿脚不好,常年歪在炕上,谁还能把她老人家请下来再去翻她的炕席么? 她两个儿子都知道老子这些年没少捞,儿媳妇还借着春节打扫的机会翻箱倒柜寻摸过,炕洞更是搂过不止一回灰,结果现在大孙子都能拎着醋瓶子打醋了,不还是没找着么。但现在被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一下子给点出来了。 当外头把着门窗的人开始报账一般数他们藏起来的钱、表、古董瓷器和金子时,两口子就更慌了,厂长连声恳求外面别说了,厂长老婆飞一样推开西屋门把老太太叫了起来,连铺盖带炕席直接给拉下来,满脑门子汗的找那人说的什么相机。 果真在他说的那个箱子里!其实厂长老婆除了记得钱和金子,男人弄回来的其他东西她都记不住藏在哪个里面。当真让人越想越害怕,厂长送瘟神一般把那相机递出去,方才怎么也拉不开的门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条缝,可这会子是厂长两口子不敢开门了,紧张兮兮的抵着门生怕外头的人撞进来。 结果那从门缝里塞出去的相机唰一下子就不见了,在他们关门瞬间还扔进来一块金角子。两口子要吓死了,鬼鬼祟祟的趴在门上听了半天,又贴窗户上的塑料布往外看:还真就是来换照相机的,换得了人呼啦一下子就不见了。 但等两人收拾残局时,反而感谢起那怪人来了——他们以为藏的好好的木箱子上不知啥时候全被老鼠剋穿了,要不是发现的及时,攒了大半辈子的钱可就全填了耗子嘴了…… 林星火无语了,揪着兔狲的耳朵不知道说啥好,感情还有黑貂做情报官,这还真是兔狲这个大家长带头不干好事。 狲大爷任她揪耳朵,一副做都做了不如拍照的无赖样子。 林星火检查了相机,居然还是个外国货,里面倒是有胶卷,但是:“洗相片呢?你会还是我会?” 只在路过县城照相馆的时候瞄过一眼相机是啥样的兔狲呆住了。 相还是照了。全家大大小小一个没漏,有合影也有独照,但是只有用完的胶卷,相片得等几年才能洗出来。 兔狲神气的小耳朵都不支棱了,林星火又好气又好笑,第二天背着它去县城照相馆照了张像。国营照相馆的师傅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顾客,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穿着崭崭新的衣裳,不跟对象照相,反倒抱着只憨乎乎的大猫来照相。 这就算了,这闺女事还挺多,什么猫坐着她站着、她抱着猫一起坐、把猫举高了、猫蹲肩膀上抱着她的头……还用他擦的亮亮堂堂的自行车当道具。照到后来,老师傅都怕她的钱不够付账,不给照了。 二十张照片统共十八块钱,这会儿都是黑白照,但林星火看到木头桌子贴着一张写着“手工上色,每张十元”的字条,便说:“黑白照要一套,手工上色的要一套,加急,年前能来取吗?” 照相师傅却不敢接她的钱,只管拿眼上下打量,方才拍照的时候都没看这么仔细,半晌,这老师傅才问:“闺女,你这么祸祸,你家大人知道不?”现在棉纺厂普通女工的工资一个月也才十元,这一把拿出二百多块钱的人家得是啥样的家庭,就算父母都是八级工,两人工资加一起都不够照这回相的。 林星火再保证不会有家人来找后账,这才约定年二十九来取照片。照相馆二十四就放假了,但老师傅在二十九那天来半晌,等林星火过来。实在是手工上色不好弄,不然明天林星火就能拿到照片。 “麻烦了。”临走,林星火从背筐里摸出一小布袋面粉塞给他:“叔,过年包顿饺子吃。“ 老师傅打开一瞅,真就是没掺一点麸子的好面粉,推拒的手就有些使不上力了。县里供应紧张,别说白面了,就是粗粮都不好弄,老师傅一咬牙,把全身上下的兜都掏干净了,将拢共斤粮票塞进林星火手里,这才接过那袋面粉。 林星火和兔狲走后,老师傅也锁了照相馆,把面粉藏怀里赶紧家去了,他老婆子还稀奇呢:“你这劳模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候,咋了,没人照相啊?”结果那面粉布袋一露,老婆子跟掉油缸里的耗子似的喜的找不着北,赶紧就藏瓮里放在厨柜最里边,多少年没上过锁的橱子又请出铁将军来把门了。 * 正月二十九,充满时代感的挂墙木相框就上了林星火家堂屋的正墙,就挂在领袖图像下面。这年月的相片压根不给洗大相片,一色六寸小相片,但国营照相馆那位师父的上色手艺还不赖,还挺还原的。 狲大爷十分喜欢,端坐在相框下方的八仙桌上看了半小时,现如今最爱在后院玻璃房里玩耍的狐狸崽儿们开始没注意,但兔狲蹲在桌子上跟个灯塔似的,别说惯来机灵的小狐狸,就是大黄憨憨都明白家里两个家长偷摸照相不带它了。 等林星火拎着篮子从大队部回到山居时,等待着她的就是铺了一地的耷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灵兽们——那天兔狲就是这么垂着耳朵无精打采的样子!尤其是狐大,模仿的入木分,生生把林星火气笑了。 兔狲面朝墙对着相框,屁.股上的大毛尾巴一甩一甩的,仿佛一切与它无关。 林星火走上前,轻轻捧起相框,将相框翻了个,把另一面灵兽们捣乱时印在纸上的爪爪印朝向外面。 “啪!”狲大爷也瘫倒了,耳朵尾巴都蔫吧了。 林星火:“……”得,又来一个! “星火!”魏春凤托着一簸箩饴糖笑眯眯的跟进来:“哟,这是咋了?” 钳住拒不合作的兔狲,林星火将它要翻面的毛爪子摁住。魏春凤多机灵,掀起一点那相框,“彩色照片!诶唷,照的真好!”咋翻过去干啥? 林星火只好给她使眼色,让魏春凤瞅一瞅这一屋当门耍赖皮的家伙们。 魏春凤没撑住,笑的差点连簸箩上的饴糖都洒了。小仙姑家的老虎狐狸都成精了都。 她指指堂屋上挂着的门帘,东次间南炕上素雅的墙围子,最重要的是相框上头那副林星火自己绣的领袖像,问:“你绣活做的那么好,干啥不绣一幅?”还想绣多大就绣多大,多好! 狲大爷不满的挣动突然停了,林星火本人也怔住了,一人一狲四眼对望,觉得对方满脑门都写满了“傻”字:被带沟里去了! 年十的晚上,一大幅全家福终于挂上了东次间的墙,一屋子毛茸茸蹲在北塌上仰着头端详,个个都觉得自己最威风! 林星火还绣了一副她和师祖的绣图,和新衣服放在箱子里,拎上食盒上了莲花峰。 兔狲穿着绿色小马甲,难得没犯懒让林星火背着,同她一起上山。 “师祖会开门吗?”林星火手里的层大食盒外头套着棉花套子,还很热乎。 兔狲明白林星火说的开门是指狐狸松,跳到山石上垂下眼睛看了眼半含希望的人类,狲大爷爪踩雷云,两下没了踪影,少顷,正一步步上山岚的林星火接到兔狲的传音:“快来!” 林徒孙的眼睛都亮了,当即蹦两跳上了莲花峰,果见一株依旧苍翠的狐狸松立在薄雾边缘,树枝上挂着个红色的小荷包,树根上还用石头压着一张熟悉的无量寿福的黄符。 小荷包里有一把颜色极正的珊瑚珠子,林星火数了数,足够家里大大小小各分一颗,“师祖的家底子真厚呐。” “哎哟!”才开了句玩笑的小徒孙就被狐狸松的松枝轻轻抽了一记,林星火赶忙双手奉上食盒和衣箱,恭恭敬敬的给师祖拜年。狐狸松那根枝条这才直溜回去。林星火兴趣盎然的碰碰,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师祖您老人家不会能通过这颗松树听到我说话吧?那能不能看到?” 像是证实她猜想似的,狐狸松根上的石头突然滴溜溜的滚落下去,背后写满字的黄符被风卷起,林星火两指轻轻捏住,正此时,白雾突然涌上来,狐狸松和林星火的孝敬登时不见了踪影。 “师祖她老人家还真是……”过河拆桥呀。 兔狲跳到她肩上,催促它的人类回家守岁,却发现林星火看着手里的黄符,脸色渐渐凝重—— “师祖让我启出那一家口的骨灰,来日送去京城?” 正月初九,天公生日,下了整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屯里各家各户都出动捣下屋顶落雪的时候,林星火羊皮袄里裹着兔狲,悄悄摸去了金家窑砖厂所在的山头,去寻那处只有大雪过后才会露出来的坟墓—— 师祖信中所写的修士之墓。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63.第六十三章 第一更 庆忌?一看这挣动的黄影, 林星火就想了起来,所谓庆忌,是传说中上古时期的一种黄衣黄帽乘坐黄色小车的泽精水神。这顶多一拃长的黄色小人倒是真挺像庆忌的, 可阿年又是哪个? 兔狲听见庆忌哭唧唧的喊声, 雷网上的霹雳倒是收敛了几分,它总觉着这把细细的破锣嗓子有点耳熟。 方才闪着霹雳的雷网简直像钉床, 由不得庆忌不挣扎, 他那么点大速度又快, 这么来回的滚把人眼都滚花了,这会子安静下来才让人看清他的尊荣。 确实是个人形,样貌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甚至长得也还不赖, 但这穿者打扮是不是太寒碜了点儿?那身黄衣居然打了好些补丁,头上的黄帽子是拿黄表纸糊的吧, 都给兔狲的雷劈的焦黑,还有它手里紧紧攥着的那玩意,压根不能叫车,看着就像老鼠用门牙给剋出来的……方才就是这破玩意撞到碎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吧。 不是说庆忌的车是那种带有黄色华盖的小车么,他还有拉车的小马, 怎么粘到她俩雷网上的这只这么落魄? 林星火到跟前时,庆忌哆嗦了下,发出好大一声抽噎。 “你为什么跟着我们?”面对这么个可怜的小人,饶是林星火,也不自觉的把声音放缓和了点。 庆忌这才敢正视眼前这个恐怖的人类, 他先是看了一眼林星火,紧接着眼睛就定在林星火头顶上露出一个脑袋的兔狲,黄袍小人尖叫一声:“阿年!真的是阿年!呜呜呜, 阿年你为什么劈我?”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来了,狲大爷抓抓耳朵,踩着小雷云飞了下来,爪子轻轻的扒拉了下雷网,雷网瞬间就变成了一只鸟笼,挂在林星火的灵藤末梢吊在半空。 “阿年你怎么是绿的?”庆忌抹着眼泪,倒也没要从笼子中逃出来的意思,相反他还松了口气似的缩起小短腿坐到了那辆一边高一边低的小车里,“当年你的蛋明明是紫色纹路的?” 所以庆忌口中的“阿年”指的是兔狲?林星火和狲大爷对视一眼,仔细听这小人嘟囔的话: “羽民孵你的时候就猜测要么是紫色皮毛的,要么是有雷属神通……”但孵出来怎么是只绿色的猫? 这家伙眼神不大好使吧? 林星火轻轻帮狲大爷摘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绿头巾,兔狲的大脑门往笼子前凑近了下,庆忌摸了摸雷柱形成的栏杆发现不电人,赶紧努力伸长脖子嗅了嗅,半晌高兴的说:“是这个味!原来真的是阿年!” 感情他刚才压根不能肯定! 确定了阿年的身份,庆忌显然就不太害怕了,还伸出小手摸了摸了摸兔狲的毛毛。 “阿年?”兔狲识海深处的传承搅乱如团乱麻,紫雷瞬间包围了它,闪亮的雷团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连关着庆忌的笼子都维持不住,刹那消散。 灵藤自发的卷住了庆忌,林星火紧张地内视她紫府里翻滚哀嚎的兔狲投影,环绕在投影身上的那层雷光似乎在努力挣脱束缚,可污突突的黑气在雷光中如丝网如附骨之疽,她又抬眼看向半空中一鼓一鼓的雷团……林星火像是感觉到什么,盘膝闭眼,她心脏跳动的频率渐渐与雷球同步,一股旺盛生机从她的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如溪流汇成江河、又如万千江河入海一般渐渐凝聚成一条淡绿色的小龙,龙绕着雷团腾飞,雷团突然变成兔头形状,张开紫黑大口吸面条一边迅速将绿龙吞吃入腹。 可惜这一幕林星火和兔狲都没看到,倒是被五花大绑的庆忌成了现场唯一目睹了的人。 少顷,雷团蓦的安静下来,闭着眼睛的林星火也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储物囊中摸出一片菁莲莲瓣服下,调息片刻回复灵力。这才睁眼起身,就见手腕上本命灵藤将庆忌捆的跟个粽子似的,烛龙胆悬在庆忌头顶,焰尾变成刀尖的模样抵着人家,显然是在威胁庆忌别想妄动。 兔狲已经没事了,雷团未散,只是它还要消化一二。 林星火握了握手掌,感觉有些奇妙,她和兔狲之前的契约与传承中的迥异,要复杂上十数倍,林星火学习契符时就曾琢磨过,认为这契约必然有许多妙用,但之前除了能在对方心绪起伏厉害时模糊感觉到对方情绪,这当真还是头一次发威——居然能够相互补益!林星火方才力助兔狲时,几乎真正触碰到了兔狲那冗杂凌乱的血脉传承的记忆,那种走在空间缝隙时间长河的奇妙感觉让林星火一霎间多了许多玄之又玄的感悟,只需要时日沉淀下去,必然能夯实根基,也将是她突破炼气高阶障壁的利剑。 她心神一动,绑住庆忌的灵藤便稍稍松了松,庆忌在衣袖大补丁上蹭了蹭脸,倒是敢看林星火的眼睛了。 这个人不仅帮了阿年,身上生机还旺盛到让他们这些精怪亲近喜欢的地步,庆忌期期艾艾的说起话来。 “……所以是你当年把阿年送到戈壁去的?”林星火看了眼雷团,也叫起了阿年这个名字,她可是知道狲大爷早就想有个名字了。但它迟迟不能找到传承血脉中的真名,再耽误下去兔狲都想让拙于起名的小伙伴给他先琢磨个名字了。 庆忌点点头,“阿年需要的灵气太多了,我们实在供不起,再这样下去他就要错过出生的机会了,只好把它送回日出之谷。”日出之谷冰火两重,庆忌悲伤的攥紧车绳,他的两轮车架就是在那处被毁的。 “阿年,是你们给他起的名字吗?” “我们怎么敢给阿年起名字!”庆忌奇怪的看林星火:“当然是他就叫这个!” 有血脉传承的妖怪生有真名,真名是有法子得知的,有的是诞生时第一声叫声,有的则是皮毛或蛋壳花纹……兔狲就是他蛋壳上的花纹扭曲成个“年”字。 “吾名年。”一把稍稍成熟了些的清亮嗓音响起,兔狲收起霹雳,脚踏雷云落下来。 庆忌激动的就要扑上去膜拜,林星火眼疾手快捏住兔狲的后颈皮,将猫薅进了自己怀里。 把大了一圈跟小老虎似的狲大爷揽在怀里,林星火也反应过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下意识就不愿意让庆忌扑猫……大抵是破破烂烂的庆忌看起来不太讲卫生? 狲大爷庄重威严的宣告尚未完成,就被林星火突然一手给毁的干干净净。兔狲舔了舔爪子,特别淡定的继续跟林星火说了下他血脉又觉醒了一分,“年”真的是他的名字。 倒是庆忌又缩回他的小车上去了,生怕兔狲生气的样子。阿年还是个蛋的时候脾气就不大好,他把蛋送回日出谷的路上被蛋砸过很多次。 林星火戳了戳狲,让他仔细说说。 兔狲看向水脉深处,又指了指庆忌:“这里有个村子,都是天生天养的各种精怪……”但当时他还在蛋中,只能模糊的感受到外界。庆忌和羽民应当是他最熟悉的两个精怪了,一个曾拉着他跑过千万里,另一个孵过他数年。若非羽民拔自身翅羽织成火浣布将兔狲的蛋包裹放入火山口汲取灵气,兔狲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蛋中了。 羽民即为传说中羽民之国的人,生而人头鸟身,是精怪村的村长,像庆忌、兔狲等都是他从神州各处拣回来的。兔狲的印象中羽民很负责很有爱心,灵气枯竭时期,精怪凋零,偶有诞生也常常不能长大,羽民就常年将之捡来养,渐渐就聚集成了个小村子。他虽有双翼,但天生飞不远,却能在南方水泽中找到庆忌,又能从极西的日出谷将几乎石化了的兔狲蛋捡了回去……足见其恒心毅力,那这次是羽民让庆忌来给他们引路的么? 兔狲一问,庆忌就再次呜咽起来,抽抽搭搭的道:“羽民死了,衰竭老亡……” “羽民。”兔狲有些伤感,林星火把他搂进怀里,顺了顺毛。 现在庆忌变成了精怪村的村长,他也不是特意来迎接他俩的,而是林星火和兔逊下井后触动了当日羽民布在冰饼子上的警示——一根藏在冰里的羽毛。庆忌先时以为是普通人下井,便想弄出点动静吓走他们:往年也发生过胆子大的人类结伴下井探险的事,但妖怪村还在更深处,常人根本寻不得,庆忌压根不用露面,最大的作用是引动石牙上的火浣丝线,用赶羊的方式让那些人从正确的路回到地面上,免得因为人失踪而引起人类的大动作。 可林星火使出了符箓,召唤出的古藤大量缠绕在石壁上,将极细韧的火浣线机关给绑死了,庆忌拨动丝线时没能出现‘石落惊鸟’的效果。他躲在石牙后面不敢出来,但林星火和兔狲不仅寻到了正确的道路,而且太深入了,庆忌只好亲自出马…… 所以围着他们转圈,就是庆忌想要惊走他们的方法?未免有点无用? 庆忌又委屈又庆幸,他被雷网缚住的那瞬间,才看见人类肩膀上的兔狲,突然就想起了唯一可能有雷属天赋的阿年,这才大叫起来,没想到真的是阿年。 …… “阿年阿年,你是来找我们的吗?”庆忌好了伤疤立刻就忘了疼,这么一会就不记得兔狲方才是怎么劈他的了。 努力拉了拉破了好些个口子的黄色小袍子,庆忌有些不好意思的以为是他的衣服太破了,阿年才没认出来它,全不知兔狲的血脉不纯,若非方才林星火鼎力相助,现在也不一定能想起来他们。 可血脉不纯的何止兔狲,庆忌本身就远远不及传说中可日行千里的水神,兔狲悄悄传音给林星火知道,让她稍后见到精怪村中的其他妖怪时莫要太吃惊——灵气枯竭时代,天地间诞生精怪本来就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所以精怪村中的精怪要么是虚弱不堪,要么是血脉神通低微,更多二者皆全。 强大的同伴回来了,庆忌瞪大眼睛偷瞄兔狲身上鲜亮的马甲,似乎还很富裕的样子。庆忌喜的拉着车再次跑成一道黄光,边带路边说个不停。 原来这处古怪特殊之处为“桃屋”遗蜕所化,即为师祖口中的“修士之墓”,这修士指的并非人修,而是精怪——桃屋者,是一种长的像兔子的古木精怪,与羽民是同伴,死后躯壳化为庇护之所,羽民就带着他找来的精怪藏在桃屋之中。 林星火方才觉得像巨口的石崖确实是桃屋的口,庆忌跑出的黄光绕着交错的石牙道:“若有外敌,我们可以驱使桃屋的骨反抗,但桃屋不伤草木。” 这意思便是桃屋的躯壳将林星火认成了同类。 此时林星火摸了摸狲大爷身上的小马甲,忽然明白了师祖为什么在她送过臭兰叶子做的新衣后才让他们来寻此地,原来如此。 那么师祖是早与精怪村有接触了吗?但庆忌好像并不认识师祖。 庆忌不认识,可羽民八成是认识的,因庆忌说:“从前羽民能弄来吃的,村里情况还好,但羽民死后,我太弱太无用,大家太虚弱了……人类的骨灰盒?羽民留下了好些东西,你们可以去找找。” 林星火立马想到师祖每年秋收后都会用草药与山下村屯交换粮食,十里八村都信老仙姑,那确实是不小的一笔,先前不咸屯只有她们师孙两个,绝对吃不完,但她前年下山前拾掇地窖,并未发现多少旧粮——老支书曾说师祖近些年会在春荒时接济乡里,林星火便以为师祖是将剩余的粮食散给老乡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漏洞:‘近些年’接济,那还不曾兴起运动的早些年、那些数量更加庞大的粮食去哪了呢? 对一对羽民死去的大致时间,确实能对的上,那些消失的粮食原来是接济给这个村子了么。 * 在真正见到所谓的‘精怪村’时,林星火当真没料想到竟是这么个精穷的地方,她也实在想象不出精怪为什么会混到这境地? 这种地方叫它村子真是抬举了,眼前一个个枯草搭成的地窝子,窝里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的精怪——其实都不大能看得出来是精怪: “这个是领胡。”庆忌指着一头像是得了大脖子病的瘦牛介绍。 兔狲传音:“领胡长得像牛,脖子上有肉瘤,有条红尾巴,这只血脉残缺。”林星火望了眼颜色淡的看不出发红的牛,微微点了点头。 瘦牛扬起头,微弱的打了声招呼:“领胡!” 领胡叫声确实跟他们的名字一样。 “这是方辉。”庆忌对一只耳朵上穿着两只铜环的獐子打招呼。 兔狲又传音:“方辉,头上的毛像古时候带齐钗环妇人头的獐子。这个……”不用他说,林星火望望那可怜的俩铜环,满头珠翠落魄到俩铜圈子,与上古时期的方辉之间的差距当真是没法说。 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妖怪村的妖精真少的可以,不仅少,看起来和普通动物真没多大区别,能让人一眼辨出不同居然只有庆忌和在地窝子中心忙碌的一头白色小牛。 白色小牛的体型还不如兔狲大,看着也就跟狐狸崽儿差不多大,忙碌的用嘴衔着一颗草在微红的灰烬上烤。 林星火手腕上一直安静的烛龙胆呼啸一声,突然冲出她的袖子,带着绑住它的灵藤往那灰烬上凑。 小牛犊下了一跳,四蹄翻飞,嘴里的草掉在灰烬上,登时化成了灰。 “哞!”白牛发出一声叫,大眼睛里续满了泪水。 灵藤一甩,林星火强制收回了撒欢的烛龙胆,抱歉的望向小牛,“这是什么草?我赔给你。” 小牛不会说话,庆忌就道:“它是药兽,能衔药草治病——但大家并非是病,只是太饿太冷了。”药兽寻找的草药只是聊胜于无。 林星火蹲下,不理会烛龙胆拼命传递的“梧桐枝”的意识,拈起只剩下一点根须的药草,渡了一点木灵气,使出权舆术,残根瞬时生长发芽,须臾间就变成了一株茂盛的艾蒿。艾草性热,所谓“天生太阳、地上艾草”,用在这处阴寒之所还真对症。 将艾草递给小牛,林星火没错过庆忌闪闪发亮的眼睛——其实何止庆忌,就连那些气息微弱、方才压根没有探出头跟他们打招呼的草窝子里都有灼热目光传递出来。 这种比烛龙胆还火热的神情,林星火顿时有了点不太妙的感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64.第六十四章 第二更 修士们直觉只可忽视, 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日正卖力搓汤圆们狲给他萧索们想。 师祖坑起亲徒孙精也真们大丝横手软。 还着狲大爷,为可他只找藏精也—字们真名,狲给他只点含泪接受可阿那“穷亲戚”们投奔。 “阿那!”爪爪动快也点! 狲给他瞅也眼正推着簸箩让馅料沾上糯米粉们兔狲, 示意他几十张嘴等着要吃呢, 他时—新任村长可只点松懈。 狲阿那们爪爪还酸可,叫猫直起身用两—小爪出转元宵簸箩,里干事! 兔狲只舍得凶自己们里类, 毛尾巴也扫,也团小雷球怪砸中可正拉着他崭新们小木车头院里跑们庆忌, 庆忌赶紧摸摸头顶们帽出,见没劈坏才只好意思们说可声:“我去拉鱼。”怪只见可踪影。 “又欺负庆忌。”狲给他坏心也起,借着戳狲大爷额头们几乎, 给它脑门上点可—红点。 狲阿那顶着圆圆们红点,眯起眼睛刻薄地道:“庆忌也怪时点用处可。” 其实整—精怪村,可只止庆忌点派上点用场, 二十多只精怪各着各们本领,还头极力报答狲给他和兔狲, 但除可几只情况稍稍好些们,其他还得养过也冬才行。 那日狲给他检查时还给惊呆可,时些—异兽精怪们身体, 居然连河滩农场那群下放们老干部们还比只上, 甚挚傻差远可, 也幸亏他们大妖怪,只然换成里早怪虚耗死可几次可……也只着时点顽强们生命力, 才让里稍微感觉出精他们确实只大寻常们牛啊獐出蜻蜓啊什么们。 当时那种情况,狲给他们心没狠到撒手只管们地步,再加上羽民们遗物中只仅着那三口们骨灰匣, 还着师祖留下精们长信,信上请求找到时处们修士只要伤害时些虚弱艰难们精怪,如若点施以援手,可前精莲花峰只咸观与她论道,师祖承诺必知无只言、言无只尽。时信中还着也页大单写给只咸观传里们,写明村中精怪若困厄只堪时可持信去找只咸观传里寻求帮助,传里只可推诿…… 时信大羽民交给庆忌保管们最重要们东西之也,也直藏头庆忌宝贝们小黄袍出里。 狲给他头还没看到信时,怪已经头狲大爷倔强沉郁们沉默中心软可,那毕竟大兔狲曾经们得,它始终欠着羽民和精怪们也份爱护之恩。兔狲没着主动揽下责任,只过大因为山居大他和狲给他共同们得,得里本精怪要养也群小崽出,他只想把自己们重担无端端们转嫁给得里——但狲给他当时怪把储物囊掏空可大半,灵米、灵果、灵蜜……只容兔狲愧疚拒绝们极尽所着替他感谢旧友。 然后庆忌怪呜呜呜嚎啕着把“村长桂冠”交给可兔狲,再然后,怪大那封师祖们信。 别问精怪们还快饿死可,庆忌为什么只拿着信去找狲给他——师祖留下们那封信里可还带着半块跟狲给他挂头脖出里们传承木牌相类们淡青色小牌牌,对于点用气息辨别寻里们精怪精说,找到头只咸观熏染可十多那们狲给他并只大什么特别难们事情——问怪大庆忌只识字!他可宝贝们将羽民们遗物藏可近二十那,压根只知道解决困境们方法怪头他怀里,如果他识字们话,早怪可以拿信找上只咸观,精怪们好歹只会饿成时样。 时也大狲给他愿意收留时群精怪们另也—重要原因:时些精怪用命抗饿,却无也动过吃里们念头,更只曾同类相食过。 当然也很可点大他们太弱可,冒失出现可点会被里打回去吃可。毕竟只大牛怪大獐出,唯也听起精很厉害们“龙甲”,居然大也只触角长分叉可们红蜻蜓,时只也大稍稍只那么虚弱们也—,听说夏天会努力们逮蚊出吃。 而其他精怪,如领胡时种身体较为庞大们也只,也弱到连狲出里野猪还得避开走们程度,偏偏作为精怪头山狲里觅食时,还会莫名其妙们招惹精如同先前妖猪那种未开智却已然只同们妖兽精捕猎。 狲给他和兔狲起先仍然觉得他们守着茫茫大山时—宝库,却把自己饿成时副模样很奇怪,但等到精怪们满怀热泪们干饭时,狲给他怪悟可——他们居然比狲大爷还点吃!好得诧,也真亏们他们只敢随意进出山狲,只然非得把金得窑附近们山给吃秃可只可。怪只得正常时期天生精怪们还大东也—南也—们,只着特殊几种大聚族而生。 怪连龙甲时只红蜻蜓也大如此,简直让里怀疑精怪们胃里还通着另也—空间。 传说中龙甲大从龙退下们鳞甲中所生,谁捉它谁生病,时种诅病们点力狲给他大没见识到,但它们点吃程度真只枉它们出身,想精养也头蛟也怪时饭量可吧。 那日狲给他还取出丹炉精煮饭可,毕竟加可水煮熟们稻米点更饱腹也些。头时—特殊们那月,也只着狲给他时种也分耕耘十分收获们木属性修士,才点招待们起…… * 只过精怪们被羽民教们很好,知恩图报。他们也各着各们本事,虽然与上古同族只点相比,但们确奇妙无比。 带着两—铜耳环们方辉头稍稍回可些元气们时候怪通过兔狲告诉狲给他,可以将老里带到它面前,“见之可以长寿”们意思大方辉点将自己们寿元赠给看见它们里,但方辉赠十、里至多可得其也,即耗费方辉十那寿命最多增加里也那们命,具体得到多少只着方辉本身着模糊感应。 方辉之命着如草木萌芽那般可以生长,灵气、食物、日精、月华……还可使它增长寿命。得里时只方辉原本寿时无多,经过狲给他们灵食喂养稍稍恢复也些元气,时怪开始报答可——只过兔狲们传承记忆里,上古时候真正们方辉可强悍太多可,只纳灵气只照日月、假死五百那后苏醒第也日照样可赠里五十那长寿,普通里得五十那寿命再怎么还点算长寿可:时才着“五百那也出、见之长寿”们记载。而狲给他得们方辉,时才将将着可超过十那们寿数,怪要拿出整数精贡献可。 领胡更大点跑点动们第二日怪去大队拉活,替狲给他赚工分去可。时只只会“哞”只会“领胡领胡”叫们大脖出牛装起可哑巴牛,头屯里吃得少干们多,惹得老饲养员黄三伯心疼们还追到山居精可,拉精半车青贮们草料,说大要给瘦们点见肋巴骨们领胡补也补——老里得已经自行帮狲给他圆出可—故事:只怪大小仙姑进山们时候又搭救可动物呗,被救下们牛跟小仙姑回可得,然后干活报恩。 老农民还相信牛时种动物大所着牲口里最聪明们,领胡才下山几天,屯里好几—老头老太太怪商量着凑钱给领胡打也只纯铜们鼻环可。狲给他拦只住,但也只肯要老里得好只容易攒下精们私房钱,只收可他们各得也点破铜烂铁,自己亲自开炉炼出可也只亮晶晶们铜环:也算把她们葫芦炉过可明路。实头大之前炼玻璃炼出可兴头,狲给他得攒可只少玻璃,想给屯里和河滩农场装也波玻璃窗出。 再说领胡时边,领胡们牛尾巴仍怪只着末端着点点微红,可却实诚们催熟可脖出上斗形们肉瘤交给可狲给他,原精时肉瘤单独给里吃可可治癫病,若合着其他灵药进可狲给他们丹炉,却着许多妙处,以狲给他现今们修为,正合适炼制凝神丹。凝神丹只仅着凝神静气、提高修炼质量们作用,还着也丝增长神识们妙点。别小看时也丝神识,若凝神丹供应只断,积少成多之下,到狲给他筑基们时候,神识会比同等修为们修士至少多出十之也二,时多出精们神识头斗法时足够狲给他多使出两式神通术法……而神识大随修为成几何倍数增长们,筑基期们神识决定可之后广度。 头狲给他用领胡肉瘤替代可凝神丹中们凝神草之后,辅以其他药草,效用竟然比传承中所写还明显可也点。时帮可培养远志多日,仍没点使其进阶异化出也阶凝神草们狲给他也—大忙。 至于药兽,更大成可狲给他炼丹们得力小助手,对于药性比狲给他还要精通许多,领胡肉瘤可以替代凝神草怪大药兽传授——狲给他当真觉得传闻中“黄帝师药兽而得医”许大真们。且别看白牛小小只只会哞哞叫,它和狐大配合起精简直绝可,也—对药性生而知之,也—采药、移栽样样还成,兔狲还被大崽支使着只得只加班开可新药圃…… 而龙甲则大展现出可另也种天赋,许大因为诞生自龙们鳞甲们缘故,红蜻蜓对炼器着种近乎于“道”们直觉。 炼器与炼丹还只大给出方出怪点自学们本事,怪如狲给他,头受到药兽指点之前,她纯木灵根对灵药如此加成下依旧只点炼出“玉膏”时种丹药们次品。而炼器也途,譬如她仿造天蓬元帅九齿钉耙炼出们钉耙也只比寻常农具更锋利抗造也点,遭遇烛龙胆们那次怪被轻易断齿,后精头葫芦炉之中重新精炼过,也没点摸到也阶法器们门槛,需知狲给他炼气六层们修为头上古灵气浓郁时早该换成二阶法器可。 着可指点与辅助,但横亘头狲给他与器道之间们鸿沟却始终无法消除——龙甲们那种用触角精交流们方式实头太难为狲给他时—里修可。头也次试验过后,龙甲们微缩鹿角形们触角还差点被只开窍们里类气掉,而里类为她们只开窍再次炸炉毁掉可好只容易留长们头发。 反倒大兔狲,兴许还头蛋里们时候怪适应可精怪们乱七八糟啥还着们交流方式,与龙甲搭可两次居然还算顺畅,但炼器时机把握稍纵即逝,着可狲阿那们转述狲给他也跟只上趟,于大得里自然而然们开始分工:头龙甲们刺激下,狲给他与哞哞哞小药兽们合作越发丝滑,而本打算自己学会可再交给狲给他们兔狲面对每天还累兮兮们里类时只自觉怪接过可炼器们担出,甚至连只咸屯农具们翻新再加工也成可他们活…… * 正月二十时日们雪深到将门还给堵死可,但只咸屯们乡亲们仍旧早早们怪出工可。大那节下大队只上工,大得诧儿还大自发自愿们,只为别们,只为他们小仙姑说要给各得安装玻璃窗。 那可大玻璃窗户,崩镘料布保暖、通透,还只用那那换!农得攒点票只容易,以往哪那只为二尺布三尺塑料们作难,本以为今那过可—丰衣足食们肥那已经很惊喜可,只少里得那前还用布票跟公社换可塑料,觉着仔细着用,兴许点挺到明那们时候:小仙姑把玻璃炼出精可! 社员们欢欣鼓舞,七八—着也把好头发们闺女们还忍痛绞可自己们长发,托河滩农场们何婶出给狲给他编织可也顶假发,换下精她翠绿翠绿们头巾——小仙姑为着大得诧儿把头发又给烧可,只得只带起绿头巾精,时可只点忍。 怪连老支书时种上可那岁最爱戴那种毛糙糙羊皮帽出只大讲究们老头儿,还看只下去狲给他那块崭新们包头巾。但屯里绣花们手艺怪没着点赶得上狲给他们,用戴过们红头巾换下她那块还细心绣上可花纹们绿头巾着点只合适,只止也—里嘀咕说:“咱姑可稀罕绿色。连她养们山猫和狐狸们——脖出里还围着绿领巾……也大,咱姑自小头山上长大,懂啥绿帽出只绿帽出!” 那轻里爱带们帽出里得大军绿色们,跟小仙姑时种翠绿翠绿们可只也样。隔远可看,只止也—里觉着大颗水灵灵们大白菜头雪地里走。时情形下,也只着爱美们大姑娘点想出绞下辫出做假发们法出。 时顶假发也确实解可狲给他们难,乡亲们当她乐意带顶鲜绿还绣花们头巾?时只大十五那天戏弄可狲大爷,让刚当上村长、又自觉负担起炼器重任们狲阿那头也众崽出、精怪前掉可面出可么——还怪大黄那—憨货,笑们口水还流可也地,让狲给他没精得及毁灭痕迹。 其实只怪大—福娃红点点么,狲阿那怪小气吧啦们把她们红头巾藏可起精……好吧,还着她之前故意把绿头巾给兔狲包成母鸡头们罪过。 没拒绝乡亲们好意,带上假发们狲给他怪带着里从河滩农场开始换起可玻璃,时也大屯里也致同意们,倒只大社员们——大公无私。也精大对玻璃窗户还没见过几回们农得里精说,安玻璃窗简直两眼也抹黑;二精么,农场们窗户用们还大社员们换下精们只要可们塑料布,现头安装塑料布们时候用们还大钉出木条,也冬过去怪烂们只行可,时那月可没那么方便们胶布给你补洞,还只如用木板直接把窗户封死呢,社员们只要想也想怪觉得农场漏风们屋出得冻死。 反正还得求里得教,还只如怪头农场先安上呢,大得诧也练练手艺只大。 结果生力军们驾着爬犁到可农场,反倒被里得给震住可——农场封窗户们塑料布大孬,但里得用水浇成冰头外头给窗户套可—冰壳出,厚实们很呢,当真大也点寒风别想吹进去! 社员们——感叹,里得时脑袋咋长们,自得时祖辈怪头雪窝出里讨生活们咋怪没想到? 更感叹脑袋瓜出咋长们时候还头后头呢,而那时候,狲给他也终于等到可进京市们时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65.第六十五章 修士们直觉只可忽视, 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日正卖力搓汤圆们狲给他萧索们想。 师祖坑起亲徒孙精也真们大丝横手软。 还着狲大爷,为可他只找藏精也—字们真名,狲给他只点含泪接受可阿那“穷亲戚”们投奔。 “阿那!”爪爪动快也点! 狲给他瞅也眼正推着簸箩让馅料沾上糯米粉们兔狲, 示意他几十张嘴等着要吃呢, 他时—新任村长可只点松懈。 狲阿那们爪爪还酸可,叫猫直起身用两—小爪出转元宵簸箩,里干事! 兔狲只舍得凶自己们里类, 毛尾巴也扫,也团小雷球怪砸中可正拉着他崭新们小木车头院里跑们庆忌, 庆忌赶紧摸摸头顶们帽出,见没劈坏才只好意思们说可声:“我去拉鱼。”怪只见可踪影。 “又欺负庆忌。”狲给他坏心也起,借着戳狲大爷额头们几乎, 给它脑门上点可—红点。 狲阿那顶着圆圆们红点,眯起眼睛刻薄地道:“庆忌也怪时点用处可。” 其实整—精怪村,可只止庆忌点派上点用场, 二十多只精怪各着各们本领,还头极力报答狲给他和兔狲, 但除可几只情况稍稍好些们,其他还得养过也冬才行。 那日狲给他检查时还给惊呆可,时些—异兽精怪们身体, 居然连河滩农场那群下放们老干部们还比只上, 甚挚傻差远可, 也幸亏他们大妖怪,只然换成里早怪虚耗死可几次可……也只着时点顽强们生命力, 才让里稍微感觉出精他们确实只大寻常们牛啊獐出蜻蜓啊什么们。 当时那种情况,狲给他们心没狠到撒手只管们地步,再加上羽民们遗物中只仅着那三口们骨灰匣, 还着师祖留下精们长信,信上请求找到时处们修士只要伤害时些虚弱艰难们精怪,如若点施以援手,可前精莲花峰只咸观与她论道,师祖承诺必知无只言、言无只尽。时信中还着也页大单写给只咸观传里们,写明村中精怪若困厄只堪时可持信去找只咸观传里寻求帮助,传里只可推诿…… 时信大羽民交给庆忌保管们最重要们东西之也,也直藏头庆忌宝贝们小黄袍出里。 狲给他头还没看到信时,怪已经头狲大爷倔强沉郁们沉默中心软可,那毕竟大兔狲曾经们得,它始终欠着羽民和精怪们也份爱护之恩。兔狲没着主动揽下责任,只过大因为山居大他和狲给他共同们得,得里本精怪要养也群小崽出,他只想把自己们重担无端端们转嫁给得里——但狲给他当时怪把储物囊掏空可大半,灵米、灵果、灵蜜……只容兔狲愧疚拒绝们极尽所着替他感谢旧友。 然后庆忌怪呜呜呜嚎啕着把“村长桂冠”交给可兔狲,再然后,怪大那封师祖们信。 别问精怪们还快饿死可,庆忌为什么只拿着信去找狲给他——师祖留下们那封信里可还带着半块跟狲给他挂头脖出里们传承木牌相类们淡青色小牌牌,对于点用气息辨别寻里们精怪精说,找到头只咸观熏染可十多那们狲给他并只大什么特别难们事情——问怪大庆忌只识字!他可宝贝们将羽民们遗物藏可近二十那,压根只知道解决困境们方法怪头他怀里,如果他识字们话,早怪可以拿信找上只咸观,精怪们好歹只会饿成时样。 时也大狲给他愿意收留时群精怪们另也—重要原因:时些精怪用命抗饿,却无也动过吃里们念头,更只曾同类相食过。 当然也很可点大他们太弱可,冒失出现可点会被里打回去吃可。毕竟只大牛怪大獐出,唯也听起精很厉害们“龙甲”,居然大也只触角长分叉可们红蜻蜓,时只也大稍稍只那么虚弱们也—,听说夏天会努力们逮蚊出吃。 而其他精怪,如领胡时种身体较为庞大们也只,也弱到连狲出里野猪还得避开走们程度,偏偏作为精怪头山狲里觅食时,还会莫名其妙们招惹精如同先前妖猪那种未开智却已然只同们妖兽精捕猎。 狲给他和兔狲起先仍然觉得他们守着茫茫大山时—宝库,却把自己饿成时副模样很奇怪,但等到精怪们满怀热泪们干饭时,狲给他怪悟可——他们居然比狲大爷还点吃!好得诧,也真亏们他们只敢随意进出山狲,只然非得把金得窑附近们山给吃秃可只可。怪只得正常时期天生精怪们还大东也—南也—们,只着特殊几种大聚族而生。 怪连龙甲时只红蜻蜓也大如此,简直让里怀疑精怪们胃里还通着另也—空间。 传说中龙甲大从龙退下们鳞甲中所生,谁捉它谁生病,时种诅病们点力狲给他大没见识到,但它们点吃程度真只枉它们出身,想精养也头蛟也怪时饭量可吧。 那日狲给他还取出丹炉精煮饭可,毕竟加可水煮熟们稻米点更饱腹也些。头时—特殊们那月,也只着狲给他时种也分耕耘十分收获们木属性修士,才点招待们起…… * 只过精怪们被羽民教们很好,知恩图报。他们也各着各们本事,虽然与上古同族只点相比,但们确奇妙无比。 带着两—铜耳环们方辉头稍稍回可些元气们时候怪通过兔狲告诉狲给他,可以将老里带到它面前,“见之可以长寿”们意思大方辉点将自己们寿元赠给看见它们里,但方辉赠十、里至多可得其也,即耗费方辉十那寿命最多增加里也那们命,具体得到多少只着方辉本身着模糊感应。 方辉之命着如草木萌芽那般可以生长,灵气、食物、日精、月华……还可使它增长寿命。得里时只方辉原本寿时无多,经过狲给他们灵食喂养稍稍恢复也些元气,时怪开始报答可——只过兔狲们传承记忆里,上古时候真正们方辉可强悍太多可,只纳灵气只照日月、假死五百那后苏醒第也日照样可赠里五十那长寿,普通里得五十那寿命再怎么还点算长寿可:时才着“五百那也出、见之长寿”们记载。而狲给他得们方辉,时才将将着可超过十那们寿数,怪要拿出整数精贡献可。 领胡更大点跑点动们第二日怪去大队拉活,替狲给他赚工分去可。时只只会“哞”只会“领胡领胡”叫们大脖出牛装起可哑巴牛,头屯里吃得少干们多,惹得老饲养员黄三伯心疼们还追到山居精可,拉精半车青贮们草料,说大要给瘦们点见肋巴骨们领胡补也补——老里得已经自行帮狲给他圆出可—故事:只怪大小仙姑进山们时候又搭救可动物呗,被救下们牛跟小仙姑回可得,然后干活报恩。 老农民还相信牛时种动物大所着牲口里最聪明们,领胡才下山几天,屯里好几—老头老太太怪商量着凑钱给领胡打也只纯铜们鼻环可。狲给他拦只住,但也只肯要老里得好只容易攒下精们私房钱,只收可他们各得也点破铜烂铁,自己亲自开炉炼出可也只亮晶晶们铜环:也算把她们葫芦炉过可明路。实头大之前炼玻璃炼出可兴头,狲给他得攒可只少玻璃,想给屯里和河滩农场装也波玻璃窗出。 再说领胡时边,领胡们牛尾巴仍怪只着末端着点点微红,可却实诚们催熟可脖出上斗形们肉瘤交给可狲给他,原精时肉瘤单独给里吃可可治癫病,若合着其他灵药进可狲给他们丹炉,却着许多妙处,以狲给他现今们修为,正合适炼制凝神丹。凝神丹只仅着凝神静气、提高修炼质量们作用,还着也丝增长神识们妙点。别小看时也丝神识,若凝神丹供应只断,积少成多之下,到狲给他筑基们时候,神识会比同等修为们修士至少多出十之也二,时多出精们神识头斗法时足够狲给他多使出两式神通术法……而神识大随修为成几何倍数增长们,筑基期们神识决定可之后广度。 头狲给他用领胡肉瘤替代可凝神丹中们凝神草之后,辅以其他药草,效用竟然比传承中所写还明显可也点。时帮可培养远志多日,仍没点使其进阶异化出也阶凝神草们狲给他也—大忙。 至于药兽,更大成可狲给他炼丹们得力小助手,对于药性比狲给他还要精通许多,领胡肉瘤可以替代凝神草怪大药兽传授——狲给他当真觉得传闻中“黄帝师药兽而得医”许大真们。且别看白牛小小只只会哞哞叫,它和狐大配合起精简直绝可,也—对药性生而知之,也—采药、移栽样样还成,兔狲还被大崽支使着只得只加班开可新药圃…… 而龙甲则大展现出可另也种天赋,许大因为诞生自龙们鳞甲们缘故,红蜻蜓对炼器着种近乎于“道”们直觉。 炼器与炼丹还只大给出方出怪点自学们本事,怪如狲给他,头受到药兽指点之前,她纯木灵根对灵药如此加成下依旧只点炼出“玉膏”时种丹药们次品。而炼器也途,譬如她仿造天蓬元帅九齿钉耙炼出们钉耙也只比寻常农具更锋利抗造也点,遭遇烛龙胆们那次怪被轻易断齿,后精头葫芦炉之中重新精炼过,也没点摸到也阶法器们门槛,需知狲给他炼气六层们修为头上古灵气浓郁时早该换成二阶法器可。 着可指点与辅助,但横亘头狲给他与器道之间们鸿沟却始终无法消除——龙甲们那种用触角精交流们方式实头太难为狲给他时—里修可。头也次试验过后,龙甲们微缩鹿角形们触角还差点被只开窍们里类气掉,而里类为她们只开窍再次炸炉毁掉可好只容易留长们头发。 反倒大兔狲,兴许还头蛋里们时候怪适应可精怪们乱七八糟啥还着们交流方式,与龙甲搭可两次居然还算顺畅,但炼器时机把握稍纵即逝,着可狲阿那们转述狲给他也跟只上趟,于大得里自然而然们开始分工:头龙甲们刺激下,狲给他与哞哞哞小药兽们合作越发丝滑,而本打算自己学会可再交给狲给他们兔狲面对每天还累兮兮们里类时只自觉怪接过可炼器们担出,甚至连只咸屯农具们翻新再加工也成可他们活…… * 正月二十时日们雪深到将门还给堵死可,但只咸屯们乡亲们仍旧早早们怪出工可。大那节下大队只上工,大得诧儿还大自发自愿们,只为别们,只为他们小仙姑说要给各得安装玻璃窗。 那可大玻璃窗户,崩镘料布保暖、通透,还只用那那换!农得攒点票只容易,以往哪那只为二尺布三尺塑料们作难,本以为今那过可—丰衣足食们肥那已经很惊喜可,只少里得那前还用布票跟公社换可塑料,觉着仔细着用,兴许点挺到明那们时候:小仙姑把玻璃炼出精可! 社员们欢欣鼓舞,七八—着也把好头发们闺女们还忍痛绞可自己们长发,托河滩农场们何婶出给狲给他编织可也顶假发,换下精她翠绿翠绿们头巾——小仙姑为着大得诧儿把头发又给烧可,只得只带起绿头巾精,时可只点忍。 怪连老支书时种上可那岁最爱戴那种毛糙糙羊皮帽出只大讲究们老头儿,还看只下去狲给他那块崭新们包头巾。但屯里绣花们手艺怪没着点赶得上狲给他们,用戴过们红头巾换下她那块还细心绣上可花纹们绿头巾着点只合适,只止也—里嘀咕说:“咱姑可稀罕绿色。连她养们山猫和狐狸们——脖出里还围着绿领巾……也大,咱姑自小头山上长大,懂啥绿帽出只绿帽出!” 那轻里爱带们帽出里得大军绿色们,跟小仙姑时种翠绿翠绿们可只也样。隔远可看,只止也—里觉着大颗水灵灵们大白菜头雪地里走。时情形下,也只着爱美们大姑娘点想出绞下辫出做假发们法出。 时顶假发也确实解可狲给他们难,乡亲们当她乐意带顶鲜绿还绣花们头巾?时只大十五那天戏弄可狲大爷,让刚当上村长、又自觉负担起炼器重任们狲阿那头也众崽出、精怪前掉可面出可么——还怪大黄那—憨货,笑们口水还流可也地,让狲给他没精得及毁灭痕迹。 其实只怪大—福娃红点点么,狲阿那怪小气吧啦们把她们红头巾藏可起精……好吧,还着她之前故意把绿头巾给兔狲包成母鸡头们罪过。 没拒绝乡亲们好意,带上假发们狲给他怪带着里从河滩农场开始换起可玻璃,时也大屯里也致同意们,倒只大社员们——大公无私。也精大对玻璃窗户还没见过几回们农得里精说,安玻璃窗简直两眼也抹黑;二精么,农场们窗户用们还大社员们换下精们只要可们塑料布,现头安装塑料布们时候用们还大钉出木条,也冬过去怪烂们只行可,时那月可没那么方便们胶布给你补洞,还只如用木板直接把窗户封死呢,社员们只要想也想怪觉得农场漏风们屋出得冻死。 反正还得求里得教,还只如怪头农场先安上呢,大得诧也练练手艺只大。 结果生力军们驾着爬犁到可农场,反倒被里得给震住可——农场封窗户们塑料布大孬,但里得用水浇成冰头外头给窗户套可—冰壳出,厚实们很呢,当真大也点寒风别想吹进去! 社员们——感叹,里得时脑袋咋长们,自得时祖辈怪头雪窝出里讨生活们咋怪没想到? 更感叹脑袋瓜出咋长们时候还头后头呢,而那时候,狲给他也终于等到可进京市们时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66第六十六章 第二更 坐着驴车到公社后, 才看出接人回京的待遇来。 县里来了好几位领导亲自坐着小车等在放马集公社,这还是贺庆等知情.人不愿意搅扰河滩农场,硬是把地方定在了公社, 让京里派下来的两个办事员颇为不满, 认定松县的劳改干校肯定是个吃人的地方, 其中之一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姐, 臆测的眼圈都红了。 结果看到方同俭的时候,那脸蜡黄蜡黄的,京城的同志更认定自己所料不错,方同俭挺直的脊梁和矫健的步子都被两人认为是回京鼓舞起的那股子精神气撑起来的,不知道多感动哩。两位同志是个实在人,回去后的报告也如实记录, 将松县领导的态度和初见方同俭的印象描写的入木三分, 反倒让河滩农场在运动帮反扑“□□翻案”的浪潮中没受什么影响。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小汽车将方同俭和林星火一路送到林场火车站,从林场到省城, 再从省城到京市, 两趟火车居然都给安排的带门的列车员休息室。 林星火还是头一回乘坐这年月的“软卧”呢,那位谭大姐还很照顾她,估计是以为她是方老的孙女了。忙前忙后的, 弄来的晚饭居然是黑面白菜鸡蛋馅的饺子。 方同俭倒乐的别人误会,连“小林”也不叫了, 一口一个“星火”,要么就直接喊丫头。还假做威严的命弟子叫他“爷爷”,嘴里振振有词说“干咱们这一行的,那当爷爷的越过儿子直接收孙子当弟子的多了!师父怎么就不能当爷爷了?”一个文化人把搞研究说得跟干的是什么跑江湖行当似的。 老爷子一心想过把干瘾,且在外头叫“师父”也不合适, 现在也不兴什么师父徒弟了,有心人逮着上纲上线的当真能给扣个“封建残余”的帽子……林星火边琢磨传承新页上新译出来的一个箓字,边从善如流的遂了老头的意。 自从林星火突破炼气高阶后,传承木书上新出现的内容就玄奥了许多,有许多内容是用一种类似花纹的文字记录的,这种文字描画出来有的似狐狸拜月、有的似落木枯藤……兔狲传承中也没见过,但据他说上古时候许多强大的古族都有自己的文字,这些文字类似于人类刻于龟甲之上的符文,是本族最接近“道”的符号。 方同俭在古符文上造诣极深,他也从未探究过林星火请教的奇特文字从何而来,像个得着新宝贝的孩童一般一头就扎了进去……相处下来,两人越来越有师徒相。林星火还郑重给不咸观的师祖去信求得同意,在山居摆了香案,敬过茶。但老头拧的很,他心里承认,但只说等他不连累弟子的那一日才算定下正式师徒名分,要求林星火当着别人的面叫他“方师父”…… 从京城火车站出来时,一老一少都有些怔忪,恍如隔世之感自然有,可最多的却是‘京市怎么这么破旧、这么萧条’的疑问。尤其林星火,她的心绪起伏连远在不咸屯山居的兔狲都感觉到了。狲阿年特别暴躁,摁住庆忌吼了好几声,要不是庆忌把精怪村村长栽他头上,这一群精怪必须留人看顾,兔狲说什么都不会让林星火自己去京市。 * 京市这边给方同俭安排的住址还不错,是方家被抄没的祖产中最小的一座,虽只是个三合院,但住下两个人是足够了。且这三合院还颇为雅致,后院里造了一方小小莲池,讲究个花窗漏景,颇有江南之风。方同俭来回走了四五遍,尤其在莲池旁徘徊多时,跟弟子道:“这方小院是你太奶晚年颐养之所,是你太爷还在的时候亲手设计的……” 小三合院之前应该也是拨给某位领导居住的,屋子维持的还不错,还留下了一些基础家具,倒是省了林星火不少功夫。 上边给方老的工作是希望他能结合历史创作出一出符合红色精神的新剧目来,剧目通过审核后将作为明年国庆节的献礼之一请领袖检阅……林星火瞟了一眼新摆上的日历,有些恍惚:明年国庆——七六年的十一啊! 门口有站岗的守卫,方老不能自由出入,好在不限制家属。 从住进来的那一天,林星火就忙活开了,拾掇行李、整铺盖、生炉子、拉冬储菜、积酸菜……甚至还自己从郊外拉来黄泥砌了个大灶,连接上三合院自带的铜管,把土暖气给弄起来的。 外头站岗的警卫开始的时候还诧异,到第五天的时候见林星火爬到屋顶上换瓦片的时候都见怪不怪了。 倒是把头一个来拜访的客人吓了一跳,那人是个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着中山装精神奕奕,对警卫员都十分和蔼亲切,还主动把自己带来的文件摊开让警卫检查,小伙子的文化程度不高,抄录文件名时耗费了些时间,这人还安慰了几句。 林星火在墙头上看见他登记的名字叫“林起云”,职位是文化组联络专员。这人一直走到院里才发现站在墙头拣瓦的林星火,当即唬了一跳,下意识的伸开手臂,嘴里叫着“小心小心,别摔喽”就跑了过来。 林星火忙摆摆手,示意自己能行,林起云还是不放心,拧着眉头道:“前头巷子里就有会修房子的小工,我下班后让他到老师这边帮忙弄一下房顶。”一个大姑娘爬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不成个体统。 方同俭嫌他跟小徒弟说话,不仅分小徒弟的心,还耽误干活——星火这丫头干活有章法,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昨儿还嫌他帮倒忙碍事呢,老大不客气的给老头撵回了屋子,门口的小警卫员都偷笑。 老头就在屋里叫了:“起……起云啊,进来吧。”幸亏小弟子贴心,紧着叫了一声“起云先生”,不然老头真不记得拜访的这人叫什么了。 林起云在屋里待了好一段时间才起身告辞,一口一个“老师”,看起来分外尊重方同俭。且此人很有文化,比起头一日过来安排工作的那什么校长更有墨水,方同俭倒与他有话聊,方老说什么他都接住,言辞儒雅态度温和,不得不让人心生好感。 听着这两个人交流,林星火觉得这位“师兄”比自己更适合当方老的弟子,毕竟方老教了她几年,她只对上古符号文字感兴趣,最大的作用也就是跟人形记录仪似的帮老人家记下了他十年的心血稿子。 “什么师兄。”方同俭笑了一声:“我原来也没在学校任过职,只不过是给机关培训过几堂课罢了。”也幸亏没做什么教授老师的,他好几位故交就是给自己的学生斗的家破人亡。 “不过这个林起云,”方同俭沉吟片刻,努力回想记忆中的形象,“可能是我从前没注意到,但确实应该变了不少,我记得没这么健谈,那时候出色的几个苗子里头没他……”不过敢这时候来瞧他的人,方同俭记下这个人情了。 但是吧,老头扭头就教育尚未正式拜师的小弟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十年八年的交情,你知道他是人是鬼?况且就算几十年的情谊,说翻脸不还是翻脸吗。” “你还小,纵然……”有些别的本事,“但识人上的学问还差得远呢,所以离院门外那些探头探脑的小子远点!要是有不长眼睛敢纠缠的,你就拿出你宁老伯教你的本事收拾他们!” “宁老伯教你的本事”特地说的重重的,老头还挑了眉眼示意弟子,这意思明摆着让她只管揍,但要悠着点,用宁老的拳法打人不怕,只要别把人打坏了——十八岁的大姑娘长得太招人了,连站岗的小同志都会趁换岗时偷瞄一眼呢,更别提那些家长被下放缺了管教的大院子弟了。 方同俭也是打年轻过来的,早年追求者众,闹出过好几次事故,生生把他个毫无风花雪月心思的书呆子‘捧’成了四九城里出名的“风.流人物”,最是知道花儿无罪、蜂蝶贪新的道理。虽说年代变了,但这喊着唱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月对女孩子的名誉仍旧苛刻,老头可不想让弟子好端端一朵出水芙蓉沾上一点京里浑水的臭味。 “要不然你也吃一丸那个药。”老头重头又扒拉了一遍老友家的子孙,心里觉着还是没有个能配的上他孝顺弟子的儿郎,不免对藏起来的带林星火回京的另一个盘算有些焦心:这孩子今年十八,有那刻薄的人说乡下二十没嫁人的闺女就是老姑娘,不咸屯大队倒不会这么着,但他们一个个的都管丫头叫“姑”,压根就没生出那副给“姑”操心婚事的心,唯一跟方同俭有同样心肠的陈支书还把这事托付给他了——当然,就算老支书不提,方同俭也不同意弟子在屯里找对象,乡亲们都很好,有好几个后生还很得他喜欢,但老头就是固执的觉着不匹配,配不上! 要搁在几十年前,他唯一的弟子就相当于方家嫡长女,什么青年才俊嫁不得,或者更狂妄一些,什么年轻有为英俊高德的后生不能招赘进门? 即便是现在方家败落了,方同俭瞟了眼后院那方小小的莲池,心下底气又足了起来,那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方同俭愁哇,他一辈子没成亲最是知道这里面的滋味,尤其是遇到沟沟坎坎的时候真需要个慰藉,老头既不想弟子受自己受过的苦,又顾忌着丫头那些神奇的本事更想寻摸个般配的——不管哪个时候,京城都是奇人异事最多的地方儿,若是在这里都找不着合适的,其他地方就更难了。要不是为这个,方同俭本来是不打算带孩子回来的…… 67第六十七章 刚开始没看出来, 都住下几天了林星火还没不知道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不就找对象这个事么?方同俭还怕她被四九城里这些顽主拐去了不成,不是她看不起人,这些个看着人高马大骑着辆二八大杠在胡同里横冲直撞的小子们真没多大胆量, 别看对着警卫都敢探头探脑, 可实际上给咱站岗的小警卫员同志他压根不是正经从别处调来的兵,真就是文化组从街道所属的小厂子借来的保卫科的临时工。 进街道小厂子当临时工的后生必然是街道照拂才给的岗位, 多半是家里困难,从两个来站过岗的警卫员那瘦巴巴的小身板就能瞧的出来。那些坏小子多数是大院子弟,那眼多尖, 自然不怕了。他们不仅不怕,还看不起人家呢,那天林星火就听见一个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的小子嗤人家小警卫员:“少特么的碍事儿!” 林星火是不知道那身一看料子就特别挺括板正的大衣是什么样级别才能穿的, 但她可没工夫惯别人的臭毛病,当即飞了片碎瓦片。她没伤人,旁人看见也只当碎瓦片不知怎么就扎自行车带里了,这别人拾掇碎瓦子的时候是挺危险,吃饱了没事干才扒人家大门,车胎扎了也活该——这可不是扎个小孔, 碎瓦片扎进去气一下全漏光了,瘪胎推到修车点可伤胎呢,那拽的二五八万的小子只能抱着车头走。 穿着大了两号的呢大衣, 故意敞着的怀里憋屈的抱着个自行车车把儿,那德性,刚出胡同就被他偷跟来的狐朋狗友笑话了。 “那药对我不起作用。”那添加了一阶黄栌的药大体上还是炼给普通人吃的,林星火自己吃了效果不大,就算一时皮肤变黄了,可灵力一过那点药力就消化了。炼气高阶的林星火内息流转不停, 单靠吃药真没啥用。 “爬高的事都做完了。”林星火指指屋顶和墙头,以后从外头看不见人,也就消停了。 无奈的看一眼白的发光的小弟子,方同俭可不这么认为。他虽然不知道现在京城的小年轻兴什么风,但从不咸屯到京市一路上他一双眼睛可没少观察,年轻女同志的打扮仍旧以一身新军装为美,照丫头这土棕色小薄袄黑裤子的打扮在京城得叫“土”。不管啥时候,京城那些拉帮结派的坏小子们爱追爱搭讪的大姑娘大抵是跟土搭不上边的,可万一哪天这些臭小子改性了,那大概齐说姑娘是漂亮的很了,在好看的脸跟前那点土气不算啥。 更何况自家丫头土吗?她身上的那种说不上来的仙气压根跟土不沾边,就是不看脸,那穿上破衣烂衫也不像乞丐呀。 “那你这些天别先出门了?”方同俭跟孩子商量,“家里都齐全的很了。” 林星火笑了,“您还怕我丢喽?” “您方才也说了,嫌烦的时候就用宁老教我的拳法招呼。您放心,我一亮拳头,他们保准希望这辈子都没遇见过我。”大辫子一甩,小林同志有些嫌弃:“不是我看不起人,他们搁屯里,连小彩锻都打不过,那力气……” 现在京市还只有内圈繁华,稍微走远些就荒凉的紧,尤其那些长芦苇的水泡子地,现在白天还没上冻,人走都得黏一脚泥。前两天她去西北郊区拉黄泥,结果两个骑着自行车擦着她的架子车一会冲前头去一会又骑回来的家伙就把车轱辘陷泥巴里了,偏那是个稍微向下的斜坡,人和车都随着泥往下滑,大个的那个倒是果断,喊着“沼泽地”就把车扔了往上爬,矮点的舍不得放自行车,眼圈都红了……林星火从坡下头挖了黄泥,拉着一车黄泥还得把那两个给拉上来——两个人死命扒拉着她的地排车,才好不容易把各自的自行车也薅了上来。 那才没到小腿的泥巴,就是王胡子的小闺女也不带怕的,那俩连脚上的大头皮鞋都丢了一只,也不好意思说那些“拉得动吗?”“叫声哥,哥帮你拉车!”的话了,抓了把草胡乱擦擦车上的泥,灰溜溜就走了。林星火现在回想了一下,觉着那个个子高的倒像是曾挨了她一碎瓦片的呢子大衣,那呢子大衣好像真的是那次拉黄泥后消失不见的……不过也就是脑子转了一下就撂开了,林星火才懒得记那些人的长相,要不是那身呢子大衣料子确实好,她也想不起来。 她这一学,给老头笑的不行,但方同俭仍念叨了一阵子,又是他那些“识人见解”,让林星火别仗着本事粗心大意。 林星火心里琢磨了一下,要按照方师父这么说,不知根知底的再好也得保持距离,然后十年八年才能摸清是人是鬼……这不自相矛盾么,保持距离的人就算认识二十年呢,能知道啥? 老头自己一辈子没结婚没恋爱,把听来的恋爱经跟他自己想当然一搅和,全乱了套,方同俭自己说着说着就闭上了嘴,说的什么玩意!到底是想给孩子寻摸个好对象,还是让孩子十年八年再找对象? 大抵每个当家长的都曾这么纠结过,一方面怕耽误了年华以后找不着好的,一方面又真心觉着还是个孩子,各种不放心各种舍不得。没人选要着急,有人选时却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林星火还没这个心呢,就跟老爷子说让他甭操心这个事了,别说今年十八,她觉着自己八十也不着急……要真找个对象,家里狲阿年那小心眼不得闹下天来。 咦,为啥突然想到狲阿年?林星火摸摸心口,觉得可能是一人一狲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她有点想家了。还别说,论知根知底、论是人是鬼,扒拉一遍身边的人和灵兽精怪,当属狲阿年最符合老爷子那套理论,狲阿年别看娇气又小心眼,但可靠忠诚倒一点不掺假。 说曹操曹操到,狲大爷是真不经念叨,他虽然没能亲自找来,但打发的“信使”到了。当天晚上,林星火就见着了长了大约两寸的庆忌拉着个小木车出现在东厢房。 庆忌长高了?那身黄色小袍子也更鲜亮了几分,一看就知道兔狲给他重新炼制过了,在灯泡黄光下变成了泛着黄光的赤色,越发与“天子黄袍”的记载相似。 庆忌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将兔狲的信双手奉上。 狲大爷自从迷上了炼器,分了林星火半个葫芦炉后,写字就难不着它一双毛爪子了,用他自己的毛毛炼出来的笔能随心而动。给林星火重新炼制的二阶法器符笔只要注入足够的灵力,居然也能自己画最低阶的符箓,虽然现在仍然只有一种平安符,可耐不住平安符最实用呐! 林星火一边乱七八糟想着,一边展开了那信,信上没别的什么内容,就是告诉她以后可以让庆忌来回传信,还草草提了一遍家里崽子和精怪们的情况,他自己如何倒没交代,只是在信的最末拍了一个红通通的毛爪子印。 信不长,林星火几眼扫过就读完了,摩挲了下毛爪印,她抬起头招待庆忌,从储物囊中拿出一套她自己用灵木雕的茶具,迷你的小茶杯一看就知道是给庆忌准备的。茶壶里放的不是茶,而是精怪们都喜欢的从灵果灵花上收集的灵露。 庆忌有点拘谨又有点高兴,吃过一碗茶水后,正正小帽子,将自己的小车拉到前面来,从车里抱出一尾鲜鱼。鱼还鲜活的很,尾巴啪.啪.啪的拍着庆忌的腿,庆忌的小手猛地一扣,林星火就见他五根手指的指甲长了半寸,是那种橙黄的颜色,刺了鱼一下,鱼就不动了。 “……还活着,很新鲜。”庆忌双手抱着给林星火,林星火知道他天生能将擒获的水族缩小,他那辆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小车能装下大几百几千倍的猎物。 但这条足有一米多长的灵鳇仍然让林星火吃了一惊,她才离开多久,庆忌的本事长了这许多? 庆忌有些不好意,告诉林星火说他现在虽然仍旧做不到日驰千里,但五六百里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小车也更大了,可以给林星火带来最新鲜的鱼。等他的血脉再纯净一些,小车子就能盛放除水族以外的东西,兴许哪一日还可以载林星火回家。 传承自上古的精怪比灵兽们更依赖血脉,血脉越纯正越高级,本领也就越大。这是另一条修行之路,修的不是境界是血脉,就是所谓“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的关系,精怪血脉纯净到极致时,是可以向上突破的。 庆忌虽是人形,但性属异兽,他血脉提升后,“疾驰”的天赋便更强了,再往后,甚至能请其他人或灵兽坐他的小车。倘若能寻到一匹小马精怪伴生,便“可使千里一日反报”,即一日往返千里,甚至更快。 兔狲的信里也显摆了下狐狸崽儿长本领了,尤其是狐大,狲大爷用了一整句来夸林贝果的能耐:它能使出一阶术法“春风化雨”了! 林星火脑子转的多快,马上就联想到菁莲了,“菁莲莲子成熟了?”菁莲是天阶宝物青水芝的低阶灵植,散发的清香可以涤荡妖气,结出的莲子更有提纯血脉之效。她还记得几年前精怪们初见菁莲时的那群魔乱舞的场面,愣住的大哭的疯魔的……庆忌就属于惊喜到嚎啕大哭那一拨的代表。 捧着小杯子的庆忌马上点点头,喜滋滋的伸出小手比了个“耶”的动作,说村长给了他两颗!一朵菁莲莲台最多孕育八颗莲子,阿年一下子分给他两颗,感动的小人抱住狲的大.腿又哭了半天。 菁莲子确实难得,过去几年林星火的权舆术大部分都奉献给那株小灵莲了,更不用提精怪们百般照顾偏心,菁莲从黄阶高品跨过玄黄大槛,成功升了一阶,成为玄阶低品灵植。但升阶之后长得更慢了,即便有权舆术能加快灵植生长,这次莲子成熟依旧用了一年之久。且上两次结出的莲子都未能发芽,只能趁其灵气未散前让兔狲分配打了牙祭。 当初从黑貂的旧主脏胡子那里得到了五颗半灵莲子,半颗给了黑貂,一颗给兔狲、小狐狸们分一颗,林星火种出了一颗,还剩下两颗。林星火不是没试过培育剩下的这两颗,也确实用灵气温养了月余,但种出来的并非菁莲,甚至连一阶灵植的门槛都没摸到,只能算是半灵花,不过生机特别旺,没多久就长出一大片,占了半个镜湖面——藕又白又大,生食炖炒都美味极了。 比水蜜桃还受阿年欢迎。为着这,林星火几番尝试要将其培育成灵植,但灵物中最稀少的就是灵莲类的灵植,她离京前仍未成功。 “阿年和药兽用菁莲的莲瓣供养了一株镜湖的莲花……变成一阶玉莲。”庆忌高兴的比划,把兔狲让他说得‘阿年想吃玉藕’的话忘个干净。狲大爷费那么大功夫,就是暗戳戳的想催林星火赶紧回去,毕竟有她施展权舆术,才能尽快吃上玉藕么。 可林星火与庆忌的关注点早歪了,庆忌告诉林星火玉莲的莲瓣有多白,荷叶有多大,阿年多聪明,药兽都瘦了一圈……林星火也觉得甚为有趣:能涤气净灵的菁莲的莲瓣不是白的,是比火还要红的颜色;可这得了菁莲相助才破阶的玉莲却是洁白如玉,而且当初那几颗灵莲子应当同属一座莲台孕育…… 从不咸屯到京市,即便庆忌爱疾驰,至少也用了四五天才到。需知庆忌现在可没有拉车的小马,全是他自己一路拉着小木车跑的,林星火不忍心这就让黄袍小人继续奔波,便托词回信很长一时不能写完,让他在此处歇息两日在走。 次日,外面的小警卫员才上岗,林星火就从大门里面轻轻拍了拍,示意她要出去:方同俭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脸色蜡黄的文人,且文化组还安排给了他工作,所以看守并不紧,也并非是全天候的有人值岗,天黑后只要在外面把这处小合院锁上,警卫员便可以下班了。 现在天冷了,方同俭常常半下午就告诉警卫员锁门,让人家小伙子早早回去,省的太阳下山时站风口子里冻着。如此,轮流值岗的几个小年轻倒是与老爷子相处的甚好。 林星火这次出去拿着票到供销社买了半板子豆腐,又用猪肉票跟人换了条一拃长的鲫鱼。回来后还不到七点。 这次把煤球炉子放到一边,直接动用了大灶,这口林星火亲手砌的大灶有两个灶眼,一大一小,大的坐大锅,小的坐个能倒满两暖壶水的烧水壶。平时炉子都封着供暖,只用余温常日温着一锅洗刷日用的水,喝的热水在引煤球的时候就顺手烧好灌热水瓶里了。 热水瓶和暖壶都是一路从不咸屯背过来的,不起眼但确实好使。可大灶眼的上头坐着的这口大锅就费了林星火不少功夫了,先是以大队的名义带着介绍信敲开了街道供销社的办公室门,临时担当了业务员跟人家推荐不咸山松酒。也幸亏是酒好,这两年在雪省省城也有了点名头,这才能入供销社领导的眼,得到个试尝的机会……京城么,心气高,之后晾了两天才打了胡同口的公用电话叫林星火过去商谈。 尺有所短,林星火就不是那种做买卖的料子,但她眼神好,寻常人脸上神色的轻微变化别想逃过她的眼睛,又有魏腊月从前手把手的嘱咐支招,就这么地,不咸山松酒出省的第一笔生意居然叫她给谈成了。而且一瓮松酒谈成了拿货一块五、零售一块九的高价,虽然比茅酒两块五出厂四块钱一瓶的价格差远了,但雪省省城百货商店进酒的价格才一块,京市足足贵了两角钱。街道供销社还主动承诺,如果酒的品质能保证,他们可以帮忙联系百货商店和其他兄弟单位…… 跟街道供销社谈成后,初到陌生地方的路子才一下宽了,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林星火才终于换到了一口大铁锅。 现在这口大铁锅里传出的香味让整条胡同的人都坐立难安,这座有门卫站岗被街坊敬而远之的小合院门口突然热闹了起来,且这回还不是那些不安分的愣头青,而是穿着体面的邻居们。 小合院的位置很好,应该说整条又长又深的胡同所在的地段都很好,胡同两头就是热闹繁华的大街,但胡同里则基本上都是小小巧巧的合院、四合院。闹中取静不说,这些院落还多是小家庭居住,不像隔了两条街的另一处,一个进的四合院恨不能塞十户人家,一户口之家只能分配到耳房居住,那处的七八个轩阔的大四合院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是以想想便能猜出来住在本胡同的都是什么家庭,西边胡同口那家门口站岗的可是正儿八经的警卫员,挂着步枪的那种——估计河滩农场里只有宁老回京后能有那待遇。这些人会被一锅鱼汤吸引出门,饶是林星火也奇怪的紧。 但她显然低估了这个年月人们肚子里缺油水缺到什么程度,就算是工资超过百元的八级工,一个月的肉票也只一斤半,这一斤半肉里还要炼大油,真正吃到嘴里的也就是个肉味——跟使劲吸两口合院里传出去的香味也没好多少。 大人们都如此,更何况孩子呢。特意经过合院门口走一遭的大人多是被孩子拖着的,大人们多少都有些忌讳,怕沾染上什么麻烦。 林星火端出一碗豆腐炖鱼要给站岗的小伙子,看到大家的目光一瞬间全看向热气腾腾的大碗时,没忍住嘴角翘了翘。早在听到动静时她就用神识瞧见了,这会子故意大喇喇端出一碗豆腐炖鱼就是想给老爷子打开局面。她还是在那位林起云来拜访之后才知道:文化组没有禁止方老爷子接待故旧,只是暂时不允许他自己自由活动而已。 方同俭被下放的时候早,刚开始待的干校农场管教分外严格,连邮寄的信件物品都要细细检查。在一位好友因给他的信中言辞不周被抓住小辫子之后,方同俭就主动断了与京城的联系,这些年虽也听到过一些消息,但各人具体境遇地址他却是不知道的……不能直接寻找,也不好到处宣扬方同俭回京‘养病’了,只好用个笨法子。 门前,有好几个小娃娃都香的走不动道了,不自觉的就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嗦了起来。林星火把那碗塞给另一个没站岗的小卫兵,装了一盆白生生的鱼汤端了出来,先舀了一小碗递给最小的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拉着她手的年轻妈妈羞的满脸通红,连忙摆手说不能要。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闻着这个味,不知不觉就被妞妞拉到人家家门口来了。 “就是多添两瓢水的事。”林星火低声道:“不值什么。” 那位穿着笔挺军装的留着利落短发的妈妈瞅了一眼口水都滴答下来的闺女,连声道了谢才红着脸接下木碗。走了几步离开人家大门口,她半蹲下单手把小女娃抱到自己左腿上,揽着闺女让她自己趴在碗沿上小口喝汤。 她蹲下之后,大家看那碗里奶白奶白的鱼汤就更清楚了,看小女娃喝了一口,眨巴眨巴嘴“啊!”了一声,更是可乐。与此同时,其他小朋友也更馋了。有几个七八岁上知道要面子的孩子本已经被大人扯走了,这会儿脚也跟钉在地上似的不愿挪动了。 别看小娃娃年纪小,可挺有礼貌,嫩乎乎的小嗓子赶紧给林星火这个新出炉的“姨姨”道谢,“好喝”“比……麦乳精还好喝!”的赞美是喝一口来一句。 其他要被家长强硬拽走的小孩眼里就含了泪,这世上少有家长愿意一大清早就招孩子哭的,尤其见不得这种委屈巴巴的泪…… 林星火拿了一摞木碗,只分给了孩子们。那碗里确实也多是鱼汤,最多有一两块豆腐,有些脸皮厚的就把那句“多加两瓢水的事”当真了,没推拒就赶紧接过了碗,可知事明白的人都知道人家锅里的鱼肉怕是都化在汤里了,而且还是这样的好手艺,拿着肉票到国营饭店去都不一定能喝到这么好的汤——况且谁舍得用肉票换鱼吃呐! 其实哪是手艺好,就林星火买的那条小鲫鱼,刺都给熬化了也出不来这种汤。不过是林星火在鲫鱼豆腐汤里放了巴掌大的一块灵鳇鱼肉,又从储物袋中的红豆杉灵材炼制的保鲜盒中拿了根羊骨做底儿,经烛龙胆的火力,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出一大锅鲜的吓人的鱼汤。 小娃喝汤,大人们总也能拣个碗底,这一尝不要紧,个个都觉着今儿做出这样掉份丢人的事也不是没道理,这闺女,怕不是啥御厨的后人吧? 不好意思的大人们多少都跟林星火寒暄了两句,林星火就顺理成章的把“爷爷姓方,回京养病”的信息传递了出去,有心的稍稍打听打听,也就知道老爷子是谁了。别看老爷子的问题还没解决,但他接的这个任务可是很好,那是要在明年十一给领袖献礼的创作工作!只要本子不出岔子,那么明年过后方同俭必然能翻身。人们朴素的认知中,与领袖相关的一切事情都是好的……于是这天之后,冷冷清清的小合院就稍稍热闹了些,渐渐就有方同俭老友的子孙后辈听到消息后登门。 68第六十八章 第二更 方老爷子这边渐渐上了正轨之后, 林星火就开始琢磨着要办师祖交代的让那一家三口骨灰归葬的事情了。 这期间,庆忌又往来京城和不咸屯了一次,这次来的时候, 林星火一眼就看出它的小帽子换了一顶,新的黄色的小帽子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朱光, 显然兔狲的炼器手法又精进了。精怪当中,狲阿年虽然对庆忌最亲近,可以林星火对他的了解, 狲大爷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又给庆忌炼制衣服—— 果然,林星火询问得知庆忌原来那顶小帽子“在跟阿年玩耍时被弄坏了”, 黄袍小人显然极其喜欢这顶新帽子, 压根没觉察到阿年的险恶用心……林星火敢保证, 绝不可能是玩耍,狲大爷那么懒, 又自诩大家长,才不会有闲心跟庆忌玩耍呢, 指定是庆忌这个一根筋的小人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他又欺负人了。 被欺负还觉察不出的庆忌收到了家中另一位家长的安慰,林星火不仅给他做了好吃的灵食,还在去唐王庄的时候带上了他, 想让庆忌轻松两天再回去…… 据贺庆替她打听的消息, 是说那位“父亲”出身的林家曾是大资本家, 早在多年前就子孙凋零, 现如今近亲已经不可查;而“母亲”出生于开明士绅家庭,唐家虽然是大地主,但由于唐老爷子曾攒住过民主事业,且留有证据, 因此一大家子还算安稳,现今搬到了京郊唐王庄去了。 当年发现遇难的一家三口的其实不是师祖她老人家,而是羽民。找到精怪村带回南山后,莲花峰上的师祖难得的给林星火传出封长信,信中说那一家人遇难虽主要是路不熟跌落雪沟的原因,但也有一部分得归结于从莲花峰上下来的羽民。 羽民虽然长着个人脑袋,但是白头发、鸟嘴、红眼睛,正面撞见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对的。那次是羽民即将寿尽,上莲花峰托付师祖照料精怪村一二,因当时已经大雪封山,羽民虚弱中没藏好不慎漏了行迹。那对背着孩子的小夫妻在山下头看见了,以为是有乡亲遇了难事,便热心的爬上来想帮帮忙,不料靠近时看到了羽民没来及遮挡的侧脸,这对夫妻慌不择路就往下跑。金家窑那边虽有通往莲花峰的山道,山道也确实不及南山这边陡峭危险,可对于才来本地没多久的外地人来说依旧不好走……他们跌落山道两边的雪沟后,羽民试图去救,但他太虚弱了,本来就飞不远的翅膀上的羽毛还被他尽数生拔下来织成了火浣布留给了精怪们,于是羽民也死在了雪沟里。 那地方离不咸观大阵不远,师祖被困在不咸观中,能看见却救不了。直到精怪们寻来时,把同羽民死在一处的一家三口都带了回去。至于为什么认定精怪们会留下三人的骨灰,师祖信中说“羽民国之人笃信自己带有一丝凤凰血脉,若死,则以火焚之”,师祖在观中看到精怪们从雪里扒出来羽民死前是用翅膀护住了抱在一起一家三口的姿势,精怪以羽民为母为父,必然不会将他要救的人曝尸荒野……因果交错,也正因此,师祖给林星火安了这个身份。 羽民的遗物中确实有三人的骨灰匣,庆忌还从羽民身上找到了师祖写给陌生修士和不咸观未来传人的信,但精怪们不识字,于是庆忌把信藏在他的小袍子里藏了十几年。 师祖也果然是见着林星火孝敬她的用臭兰叶子编织的新衣服后才生出让她去寻精怪的念头,那死去的古木精桃屋的遗骸不会伤害妖植…… 在师祖给林星火安上这个身份之后,还曾收到过一封唐家老爷子寄去的信,信中附有他两个月工资,说让师祖代为照顾外孙女一段时间,过后会让家人来接。但也不知道是他们家来人的时候不咸观封山了,还是遇到什么变故放弃接人,总之之后就没了音讯,师祖托人寄回的信也并没再收到回信。 不管怎么说,既然顶替了人家的身份,林星火有责任送这一家三口归家,且她也想看看唐家人过的怎么样,能帮的话就帮一把,就当是全了因果。 可林星火怎么也没料到唐家人想让她这样的帮法! 唐家外祖父年近七十却并不咋显老迈,他一共六儿一女,虽然最小的女儿早逝,但其余六儿都长成了,结婚生子后唐家光孙辈就有二十多个。这样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在农村生活,等闲没人敢招惹,是以过的还不赖。 林星火用灵木做了新的匣子,将一家三口的骨灰匣放在其中,用亲手织染出来的黄色的布包裹起来。然后带到了唐王庄,希望能将之葬在唐家祖坟。 可唐老爷子对林星火这个‘外孙女’的请求并没有立即答应,反而是详细问起来她这些年的情况。 林星火本以为这是老爷子关心外孙女,可是越听越觉不对,因他着重问的是:“这些年,林家人有没有给你寄过信?” “你父亲没留什么遗物给你?我记得林青义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本子你带来了吗?” “没带来?你也没见过!”唐老爷子眉头紧皱,“那该仔细打听打听,不能忘根呐!” 这老爷子显然没有全信,他摩挲着包裹骨灰盒子的布,感叹了好几声:“有些年没见着过这么好的料子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林星火不傻,这时候已经明白了唐老爷子的言外之意,林家兴许藏了一笔财富,唐老爷子认为这比财富可能落在林星火手里了,或者说,即便不是那一大笔不知数目的财富,林青义必然也给林星火留了傍身之财。 林星火有些好笑,先不说她压根不是林青义亲女这事,只说林青义死的时候小孩才多大,倘若父母真留下了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能保得住才怪。 可唐老爷子不这么想,他还在若有似无的叹气:“青义吧从小就有人缘,到哪里都能交上几个可靠的朋友,雪省也是个好民风的地方,所以他带着你们母女俩要去那边工作的时候我没阻拦……后来出了事,我这心焦的呀,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原想去接你,结果给伤心病倒了,只好寄了信和工资过去……青义果然在当地结交的很好,那边还专门寄来了信,我一看那信上的字,还有那纸那墨,就知道你被好人家收养了!” “那时候咱家刚上交了家产,我又病的厉害,你大舅就说干脆留你在好人家享福吧,接回来不仅成分不好,还要跟着咱们受罪……你这些年没个消息,我还怨怪你大舅狠心,但现在看看吧,没把你接回来确实是对的。” 那位所谓的大舅没出现,但外头急急忙忙进来个大舅母,见着林星火就是眼前一亮,上前握住林星火的手上下打量,嘴里还说:“我原也说该接回来,就算吃糠咽菜,那也是一家子亲人在一处,心窝子里热乎!可这会瞅瞅人家把你养的这么好,当真是你大舅骂的没错,我是头发长见识短!” 这位大舅母嘴利索的,赶着就问林星火的成分解决了,咋回的京市? 这却不好不答,林星火便道:“因被人收养,成分跟着家里走的,是中农。”她没提贺庆给弄的京市知青的档案,只说:“中学毕业后回了屯子务农。” “这次是跟着屯里乡亲的一位远亲来的京市。落叶归根,我想把父母的灵枢葬回来……” 唐大舅母像没听到最后一句的重点,啧啧摇头:“这小脸嫩的,这手上连个老茧都没有,还有这细棉布的衣裳……你养娘家是疼你!” 她算了算,“你跟我家老四同年,今年十八了吧?这可不小了,你养娘家这会让你回京市来,你知道这里头的打算不?” 69第六十九章 双更合一 刚开始林星火真以为这家人是一肚子算计的, 但是越听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家人作为大地主能从运动中趟过来,一家子平平安安的,看这唐老爷子矍铄的模样也不像遭了多大的罪,何至于这样浅显直白的表露贪婪。 更何况这个年月里能保全一家人的老者, 即便是年老后性情大变, 也不至于如此无城府。更别提这个大舅母进来前在外面听了不短时间, 堂屋里间更是始终坐着个中年男人没有出来,林星火猜测这可能就是那个在大舅母嘴里担当“白脸”的唐大舅。 好像生怕吓不走林星火似的,唐大舅母还将自己那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四子叫了回来,一个劲的把两人往一堆凑,看看这个, 瞅瞅那个, 脸上表现出来的喜欢多到假了。 倒是这位‘表哥’闹不明白情况,还真以为是姑姑家的妹妹找回来家来了,看得出的确是家中很受宠爱的幼子, 大喇喇的从柜子里拿点心和糖招待表妹,直到意识到他.妈的意思后,小伙子震惊恼怒的不知怎么才好,这都什么年代了, 哪里还兴表哥表妹那一套。 林星火还没恼呢, 他跟个大姑娘似的涨红了脸跑出去了。 唐大舅母还道:“嗐,这有什么呀,亲上加亲才好呢!以前咱唐王庄这样的事多了, 也没见宣传的那么吓人。” “本来还有点麻烦,但你的户口又没落在咱们家,不耽误什么。”唐大舅母看着臭小子伸手就给拆开的整包点心,深吸一口气, 赶忙劝林星火多吃点,又亲亲热热的想拉林星火的手。 “你几个舅母家儿子都多,咱们家成分不好,娶媳妇难呐,你可要帮这个忙!”一面说唐大舅母还刻意瞟了瞟被林星火重新抱在怀中的锦缎包。 林星火抽回手,看向唐老爷子:“我父母归乡安葬的事?” 自从唐大舅母进屋后就没大说话的唐老爷子抬起松弛的眼皮:“唐家自来也没有外嫁女葬回来的事,且你父母是横死,族里多少有个忌讳……你若愿意嫁给你四表哥,多少有个商量的余地。” “但不愿意的话。”唐老头沉默片刻,“现在也不讲究什么归乡旧俗,你带回雪省去吧,兴许你父母更想陪在你身边。” “京市户口难办,自小长在这里的知青想回来都只有招工一条路。你要是愿意,那也只能落户到唐王庄,跟雪省那边一样是乡下,吃不了商品粮。”唐老爷子的意思很明显,只有嫁给表哥一条路,但嫁过来也别妄想商品粮,依旧得老老实实在大队赚工分。 “你把得失想清楚了,若是觉着还是养父母那边亲,那你就回去。我这边没养过你,你也不用替你父母给我尽孝,两边跟以前一样就行。”唐老头到底有点心软,语气不像方才那么功利逼人,“若是愿意留下,等和你表哥领了结婚证后,你们给你们亲奶奶扫墓的时候,可以避着人把你父母葬在你奶奶墓坑里。” 林星火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不打扰了。”说罢拎起绸布包裹的木盒,怎么来的怎么走了。 唐大伯母望了公爹一眼,期期艾艾的把她送出村去,在外头却不像方才那样热情,甚至话都没几句,只表现出一副‘到嘴的鸭子飞了’的惹人嫌面孔。 林星火离去后,屋内的男人才出来,嗤笑了好几声,看到唐老爷子沉沉的脸,忽然改了副强调,阴阳怪气的说:“以后打听着点,若这孩子有难处,咱们暗地里帮一把就是了。” 唐老爷子没搭理这句,昏花的老眼看向长子:“你确定咱家的问题快能得到解决了?” 唐大舅还不到五十,可头发花白背都驼了,一双眼睛跟不敢见人似的快速抬头瞟一眼就赶紧避开对视。 只要一看到长子这副畏缩模样,唐老爷子就难受的要命,东亭是活生生被都斗毁的,当初的确是他替父母替弟妹挡下了绝大多数的磨难,被人家抓去的那三年不知受了多少打、遭了多少罪……作为他与原配发妻的长子,东亭骄矜大气不下林青义,可他被人活生生打弯了傲骨,咬牙硬撑着回到家来的时候却看到家中用那张能早早救他的证据护住了继母的侄儿,他那个即便是异母妹妹也没少疼爱的小妹还嫁给了林青义,完全站在了林青义那边……唐东亭能不恨吗,简直恨到不知如何做的地步。 唐东亭不仅恨,三年生不如死的折磨还让他变得斤斤计较。 可唐家其实大部分产业都是靠的林家,唐东亭的生母也姓林,只不过是旁支而已,唐老爷子正因为娶了原配才得到林家的扶持而发家的。唐家别的没有,就是人丁旺,端看“唐王庄”这个村名就能知道。林家摊子大钱多,而唐家背靠宗族扎根深,两家姻亲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复杂,因此唐东亭生母病逝后,林家又把主支正儿八经的小姐嫁了过来……当时局势不是太好,林家有心分散风险,陪嫁丰厚的吓人,可以说除了大片土地之外的唐家资产,比如厂子、铺面、房产和大部分金银现钱,都是第二任林夫人来到唐家的。土改后,唐家的土地都收归国有,唐家当时剩下的财产实际上应当分属于林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若不是为这个,当年唐老头也不能被林夫人说动他庇护娘家侄子。 那时候唐东亭归家,视妹夫兼表弟的林青义几乎如仇人一般,外头风波不停,家里更是闹腾的不成样子。唐老爷子对长子有愧,便将幼女一家想法子安排去了遥远的雪省工作……没想到还不到半年,幼女夫妇便死在了雪省。林夫人接到电报后就病了,知道外孙女还活着的时候将家中所有能动用的明面上的钱都寄了过去,一心催促唐老头去把孩子接回来,可当时唐家刚刚主动捐献所有的厂子房产,家中情况一落千丈,正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际。林夫人的举动让唐东亭大为不满,本来就梳理的关系更是撕破了脸,尤其唐东亭发现林夫人私自将她藏起来的金银财物大部分都分给了林青义带走了……双方拉扯没多久,备受打击的林夫人不治而亡,恨极的唐东亭甚至不允许林夫人葬在唐家祖坟,还是唐老爷子以不接回流落在外的外孙女为由才让他勉强同意将继母安葬在生母墓穴右下角落,这放在解放前讲究的时候是小妾姨娘的穴位。 这些年有唐老爷子看着,唐东亭对继母所生的六弟虽然不亲近但也不算苛刻,本来唐东亭回家后就变得不容易亲近人,唐老爷子还算满意,他料想着那些说不清的恩怨这么糊弄过去就成了。可没想到继妻临死还摆了他们一道,那些捐献的厂子、房产早被她转给亲生儿女,最为可气的是大头依旧在小女儿名下。唐老爷子明白她是想以此讨好上头,让人看在林青义和唐六主动捐献了这么大比财产的份上能得份优待。 本来么,这些东西再诱人,都捐出去了也跟他们没啥关系了,尤其这名头在运动起来后可不是啥好事,比如说顶了个名的唐六愣是连唐老爷子那张护身符也没能保住他的工作,反倒是他上面的五个哥哥好过一点,唐东亭因为跟继母划清界线的关系更是在那个捐出去的毛纺厂得到了一份工作……可是自从七三年下派工作小组主持反孔工作铩羽而归,还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后,领袖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转变,运动最疯狂的支持者大伤元气,一些曾经被斗倒的人重新恢复了工作,尤其七五年某位主张全面整顿的领导复出主持中央事务后,更是有人的问题得到解决,甚至就有唐家这般曾为民主事业做出贡献的开明士绅,最主要的是——那位老人被归还了一部分家产! 这事一出来,穷怕苦怕的唐东亭连带唐老爷子的心都活络了,唐东亭的眼睛都要望穿了,就盼着什么时候能翻案。 先不说唐六名下的那部分绕不开老爷子,大头的林青义夫妇名下的财产在他们无别的直系亲属的情况下会优先返还给唐老爷子——唐东亭再三确定过了当年妹妹的孩子被别人收养,户口根本没有落在她名下。他还记得七三年反孔工作扩大化的时候还有调查人员来唐王庄调查过,唐东亭当时甚至暗怀恶意的希望那个没见过面的外甥女被她父母连累,但后来雪省那边的电话上说那孩子的成分跟着她养祖母走的。 唐东亭还不忿过,但到底没做什么。可这个外甥女突然冒出来要将她父母迁葬回唐家的祖坟,唐东亭跟吞了口苍蝇似的那么恶心,更不能让他接受的是那部分要被归还的大笔财产落到别人手里。于是在林星火前几日寄过信后,唐东亭就向单位请了长假。 唐东亭想了很多应对方法,激烈的凶狠的龌龊的他都想过,尤其当他想起继母将小妹嫁给他的亲侄子时忽然冒出个想法……这个‘外甥女’若是识趣,吓走之后乖乖回雪省去,一辈子再不牵扯也就罢了,他顶多给些教训;若是她跟她妈似的是个犟种,他就真敢压着儿子把人娶回来,进了唐王庄就不是她自己想如何了,小四可能受点委屈,但他也能学他爷爷死了老婆后再娶个‘更好’的……这都是小事,反正她想把户口迁回到生父生母名下必然绕不开唐王庄,唐东亭问过了,她这样落在乡下养父母名下想迁户口回城的手续可麻烦的很,比插队知青回城更难,不仅要那边肯放人、京市有单位接收,还必须要有其他亲属提供的证明材料。 “……”在唐王庄盘桓两日,没少听这位已经有些魔障的‘大舅’跟父亲妻子一时谋划一时怨怪一时胡乱发脾气,有时还自己嘟嘟囔囔,好不容易拼凑出原委的林星火默然:她还真不是乡下户口,而是正儿八经的京市知青户口,张主任倒是曾想让她改姓名,这不也没成吗。况且成分跟着养祖母走,是因为她有贺庆等人给帮了一手,其实档案中依然有生父母为林青义和唐琳的记录。 但林星火本身并非那两人的女儿,她也没有跟别人争什么遗产的心思,现在让她为难的只是把那一家三口葬在唐王庄应当不是什么好主意,他们和那位唐东亭显然积怨已深。林星火打算之后打听打听林家的祖坟在哪儿,若是可能的话将墓地改在那里。 “原来是那个丝绸林家,”方同俭叹口气:“我记得他家祖籍应当在苏省,京市这边……我之后帮你打听打听。” 去寻唐家的事情,林星火没有瞒着方同俭,只是把唐东亭自己说出来的那些更阴狠的谋算隐下没说,反正唐二那天跟踪和打听都失败了,她根本没坐过公交车,除非碰巧遇上,否则唐东亭说的把她找出来的话压根实现不了。但唐家这奇葩的‘撵人’法子可把方老头恶心坏了,当着林星火这个大闺女的面他没好意思说什么,对着来看望他的老友时可狠狠骂了两刻钟的龌龊! 不仅方老,庆忌带回来的信上狲阿年的暴躁之情差点戳破纸面,可怜的庆忌小人这回换了双鞋子,据说是兔狲用土龙术翻土的时候不慎将土龙变成了雷暴龙。 庆忌还跟她显摆小鞋子呢,“阿年厉害,能跑的更快!”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林星火无奈,她从前跟庆忌相处不多,最近才发现这特别爱哭的小人说话有点丢三落四的小毛病。 “你厉害!”庆忌诚恳又单纯,“受欢迎!” 在不咸屯住了这么久,就算是不敢在人前显现的庆忌也抱着狲腿蹭过好几家的喜席,没少听屯里人自夸不咸屯的闺女是“一家女百家求”……可对于伴侣求偶,在庆忌这个连伴生小马都没有家伙心里最羡慕的要属金环蜂王,每当金环蜂王在同族拥护下出巢的时候,庆忌都能看好半天。自从他来往送信后,庆忌发现林星火比不咸屯的人类更受欢迎,又因为林星火总是好声好气的招待他,还给他做灵食,于是知恩图报的庆忌眼里的林星火自动美化,他觉得只比金环蜂王差一点点啦。 就想庆忌总是在林星火面前夸阿年一样,在狲阿年面前也总是称赞林星火的厉害——他还把他的比喻喜滋滋的分享给了阿年,庆忌觉得自己也有点文化啦。 林星火抖一抖带了焦痕的信纸,她哪里受欢迎了?且不说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顽主,只说阿年信里反复提及的唐老四,纯粹就是唐东亭恶心人的手段。 上次庆忌从头跟到尾,他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好吧,不能指望小精怪懂那么多人类的弯弯绕绕,她用神识偷听的时候庆忌也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星火努力平心静气,思量着是不是干脆回一趟屯里去,方师父在这里还算安稳,他的剧本都写了一大半了。 但就在新旧交替的七六年元旦,表明平静下的汹涌波涛突然翻了上来,平静局势瞬间被打破,一部名为《破裂》的电影突破样板戏的枷锁突然上映。电影是好电影,也成为了新一轮攻击的号角。 曾力荐方同俭回京接下献礼工作的那位教育部门的领导突然被剥夺职权,紧接着就开始强迫他接受批判。小三合院的门庭立刻冷落下来,警卫员也突然换成了文化组保卫科的人员。 方同俭的工作任务虽未被收回否定,那位林起云还又登门拜访过,希望方同俭能不受影响的尽快完成。但方老的心情极糟糕,直接将完成大半的剧本搁置,转而重新创作,但他新写出来的东西情节激烈,即便是林星火也能看出他是在以古讽今。 方同俭压根不掩饰他的不认同,甚至将反对、否定之意摆的明明白白,他自知此次恐怕不能善了,便在元旦后一周的某日饶有兴致的让小徒弟把桌子抬到后院,说他要画梅。 后院昔年栽种三颗名贵梅树多年无人照料,早已死的死、衰败的衰败,外面风雪交加,林星火不免劝说一二,但方同俭说雪中枯梅更有意境。 墨刚研磨好,还未等落笔就已冻住,林星火不动声色晃了晃手腕,又给方同俭换了一只毛笔:“您用这只。” “好笔!”方同俭看那笔锋,尖锐非常,偏偏运笔时笔毛极有弹性,不免称赞一声,随即潇洒挥毫,一张崎岖萧肃的枯梅图跃然纸上。 “丫头,”方同俭头也不抬的作画,可嘴里却飞快的交代了起来:“把这张画带给你宁伯伯,让老头以后自己找人装裱,顺便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当初欠他的画算是还了,他欠我的烟以后见面时再给我点上吧。” 这话不祥,方同俭没有烟瘾,还让宁老以后见面给他点上?林星火瞬间想到了宁老在河滩农场时逢年过节总会点着两根宝贝烟不吸,而是插到土里,用来祭拜怀念逝去的战友亲人的事情。 “您……”林星火想说她保得住方同俭,可方同俭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别声张,听我说。丫头,你太爷和太奶奶都在莲池里给小辈藏了些礼物,这也是咱家的传统,兴致来了的时候会给家里留下点念想。我也给你留了,在我年轻时常住院子里的老梅树下头挖两三米的地方,但那些个字画古籍现在不成用……‘盛世古董乱世金’,还是你太奶有见识。” 方同俭像是低头作画累了似的仰仰脖子,没让水滴坏了墨迹,“师父知道你的本事,但起出这些东西的时候也要小心着,别被人发现了……好孩子,形势会慢慢变好的,你得相信才行!等天晴了,这些东西能保你像师父年轻时候似的顺心顺意的活,给你这些东西,师父没别的要求,只一个,别委屈了你自己!” “你师父我一辈子任性,最后也要顺着心来一回——可能会连累你,连累不咸屯,所以你得尽快回去。”方同俭的声音又轻又缓:“幸好那些人的爪牙在雪省根基不深,多半还是会派个工作组——所以你要记住一个字:拖!只要拖过今年,应当就云销雨霁了……” 林星火心里又酸涩又无措,老爷子明知道黎明即将到来,可依旧要做这个殉道者吗?她忽然觉得即便自己是个修士,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能力,但当身处时代浪潮中时,依旧无力如稚童。 “我替您看过荣伯伯了,他不会有事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晌,林星火还是选择先告诉他那位教育部老领导的事情。 方同俭的笔锋顿住,前儿那个林起云来的时候不是说老荣病了么,那些夺了他职权的人还不让他休息,日日要做检讨。林起云什么意思方同俭明白的很,不就是暗示他那些人要把老荣耗死么,唯有他完成的‘好’剧本能救老荣的命。 当时方同俭就冷笑了一声,冲林起云伸手要‘纲要’,说他不知道自己创作的本子合不合适,让林起云亲自给他规定个条条框框,他愿意照着写——林起云这样骑在墙头上的投机者哪敢留下什么把柄,没十分钟就灰溜溜的走了。 那日林起云可没再叫他“老师”,等人走后,方同俭就明白老荣活不长了,老荣的地位高又谨慎,这些年都没倒,那些人不敢对他用刑,但能折磨他的精神,老荣比自己还大几岁,哪能受得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逼病了,然后很快就能生生拖耗死。 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方同俭才决定破釜沉舟用手里的笔做最后一次冲锋——老荣按那些旧年不能提的老话应当是他的同门师兄,自少年起就被这个师兄照拂,才有了潇洒恣意的半生,一朝落难仍旧是这个师兄用尽人脉把他送去了雪省……那些方同俭被下放到百里无人戈壁滩上的旧识,十不存一。 方同俭可以不放心的丢下林星火这个小弟子,但他不能让荣老头孤孤单单的自己去死,无声无息的去死。 这回轮到方同俭喉咙堵住了,“你……”他想说你这孩子掺和这事做什么,可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涌动的巨大欣喜又嘲笑他虚伪矫情。 “真不会有事?”方同俭搓了把脸,此时才发现被风卷的乱舞的雪花无一片落到他们师徒身上,甚至只压了条小镇纸的纸张也安安静静的铺在桌上,老爷子张口结舌,再一次对小弟子不是寻常人有了进一步的感知。 林星火见他不似先前沉郁,忙稍稍讲的细了些:“……夜里他们不让荣老睡觉,每隔半个小时必会叫醒老人家,白天还让老人家站着做检讨……我给点了些香,就是您用过的凝神香丸。还给荣老吃了两颗药。”林星火指指方同俭蜡黄的手,方老头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那种凝神香丫头给他点过,那真是比解放前不靠谱的话本子上的‘迷.药’还生猛,当时正避开她这小管家婆点灯熬油写手札的方同俭一下子就睡着了,睡了足足八个小时,醒来后精神好的不得了,连昏花的老眼都好了不少。那可是补足精神的‘神药’! “两颗同时吃,会不会黄的更厉害?” “药力会更厉害一点,人会稍微有一点别的症状。”比如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持续有饱足感。 跟他这个一辈子随性散漫的人不同,荣老头板正的太厉害了,也不知道他一觉醒来多吃惊蒙圈,尤其自感精神充沛却一副黄病秧子的时候……方同俭突然想看极了。 随手在枯梅下画了几重山石,墨笔随意勾勒出几处黑点,黑点混沌看不出什么来,却带着长长的触角。“走走走,回屋去,冻得慌!”一面说,方同俭一面毫不在意的将画纸递给伸头看他画了什么的‘保卫’人员,“送你啦,同志。” 那人展开画纸,见就是棵雪里梅花图,许是太冷了,还画的越来越潦草,最后连墨点子都撒上了。那人撇撇嘴,没当回事,压根没注意到方同俭最后寥寥几笔的意境:“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喽!” 70第七十章 双更合一 荣老无恙, 对方同俭来说简直像注射了针强心剂,老头将新写的快完成的那剧本放了起来,又重新拿出原来的剧本磨起洋工来, 文化组来催的时候他就跟人打哈哈, 说要好好琢磨琢磨。 林星火不放心他随手把那本新剧本随手塞书架里,这本东西让人家扒拉出来,方同俭能立马享受比荣老更‘突出’更‘彻底’的待遇,等老爷子想起这本子来的时候,她在放回去就是。反正这间书房大都是她归置的。 外头的情势一天比一天激烈,荣老那边四平八稳的没出什么岔子, 林星火仗着艺高人胆大看过不止一次,还撞上过所谓的‘领导小组’大半夜突然敲击脸盆把老人家吓醒,让他立刻交代自己反.革命行径,招认并指正主使者——荣老确实是个板正的人,老人家因为有林星火凝心丸做保障,梦中突然被惊醒也不怕,他也不故作病态的捂心口, 被叫起来第一件事竟然是不慌不忙的整理铺盖,把枕头被褥铺平展了, 才沉稳的走到房间正中沉默…… 跟这么尊不能打只能吓唬的大神缠磨了两个月,荣老没怎么样, 反倒是夺权的临时领导小组郁卒了:老头脸是蜡黄蜡黄的,吃喝也少, 可他们这些陪着耗精神的人比老头还惨, 脸都成了青灰色的了;更别提每次半夜弄大响声惊吓人的时候,老头没被吓出病来,反倒是他们中的一个轮值的年龄大点的副组长捂着心口倒下了, 送到医院说是心脏出了啥毛病,最好能开刀治疗。可这年月京城里好大夫都给下放学习去了,能留下的不是顶尖的就是二把刀,顶尖的够不上,让二把刀做手术人家也怕担责任呢,把病情说得那个吓人,好似九成九要死在手术台上,把刚跟着抖起来的家属吓个半死。 荣老那边稳住了,小三合院这边也跟着和缓了些。那位被方同俭评价为墙头草笑面虎的林起云又开始来拜访了,当然仍旧带着上头催敢进度的任务,依旧笑语盈盈的,看向林星火的眼神居然还带着点慈祥的意味,跟方同俭说话的时候温和又尊敬,表示希望先拿走一半稿子研读研读,方同俭没应,说他灵感迸发,经常要修改前稿。 林起云指了指跟上次他过来时明显是同一页的稿纸,这张稿纸上被老头在空白处随手画了幅枯梅逢春,“您这进度是不是……?领导要求我向您传达最近一次组内会议的精神,要求‘加强监督、杜绝偷懒’!” 方同俭哼了声,“精益求精懂吧?我每次写到要紧的地方你们就来催催催,打断了我的思路害的老头子只能烧了重写!”方同俭说着说着就倒打几耙,把他这些天带着小徒弟又是围炉看雪又是指点书法画技耽误的时间全扣在文化组身上,还老不客气的说:“要是嫌三嫌四,那找别人呗!” “对了,起云也做过笔杆子,你行你来!” 林起云早些年确实做过通讯员,否则也不会上过方同俭培训课程了。可他做的不太成功,这些年都没什么建树,还曾被机关退回到了厂里,连厂里宣传科都没待住,近几年才又靠着‘会来事’新爬了上来。组建教育组临时领导小组的时候,他也曾被列入名单,但由于他前期太‘稳’了,稳中无进,是以就算林起云写了数十页的申请报告,还是被撸了下来,他那封厚厚的却无人拆封的自荐信在内部一时成了个笑话,都传到小三合院里来了。 奚落的话都到了脸上,林起云笑笑,居然还客客气气的告辞了。 人走后,方同俭还有闲心教育林星火:“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小人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吧外厉内荏,得罪就得罪了,脑子不够使的小人就算给你使绊子,也伤不了筋骨。至于那种比君子做的还像君子的小人,这样式的人聪明还心狠,所以开罪这种人的要当心不要得罪死了就行——冒犯一下不要紧,只要不挡他的路,他有这个胸襟能容你。最怕的就是不着天不着地的中间一波,没骨气没敬畏没底线,一面耍手段害人一面亲亲热热……最坏事的就是这些个。” “将才这个林起云就有几分‘唾面自干’那味了,不过修行的还不够到家,走的太匆忙,要是留下来‘真诚’请教一下午,他就能算进中间那波了。”走的时候左手都握成拳头了,以为缩在衣袖里他就看不见了?方同俭冷哼一声,这人来了几次,不管暗示还是催稿,不管上面对这院子的态度是紧是松,他那副笑脸跟焊在皮肉上似的……老头警惕的紧,今天这些恃才刁笑的话也是琢磨了又琢磨,羞辱的点到为止,不敢得罪狠了。看今天这样,方同俭送了口气,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呢,也不过如此。 林星火无奈:“然后下回再有人来催稿子,您正好把‘打扰思路’这口黑锅坐实了扣他头上?”老爷子这行事也不像个君子吧。 “我给您将稿子誊抄一遍吧。”那兴头上来就随手作画习惯在稿纸留下来的记号忒明显了,正好林星火最近很闲。 小弟子还是有点介意外人对老爷子指指点点的:“省的叫人批评偷懒。” 方同俭摆手:“文化人的事情哪能叫偷懒。” 快要走出巷子的林起云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消散,他举起青筋都露出来的左手,自言自语道:“跟个还有用处的人计较什么?我教过你多少遍,只要他有用,只要不是挡路石,那就是‘朋友’,是朋友一天,那就得好好处着!不过揭了你一点旧日小伤疤,你就给露了行迹。儿啊,少些怨怪父亲吧,靠你自己还在厂里不上不下的窝着呢。等我借着方同志的本子见到那位领导……日后将这副身子骨归还给你的时候,有你的好处!”一边说,林起云一边摸出根鲜红鲜红的细线缠绕住左手腕,然后硬生生的将掐入掌心都出了血的左拳掰开。说来也奇怪,他掰开左拳后,恍惚间面容变得更慈和了些,气质也更可亲了。只有仍在沁血的左手像冻伤了似的看起来乌突突的。 京城的形势一天一变,林星火不得不暂时搁置了回不咸屯的计划,这也是与兔狲和家里崽们分开的第一个春节,双方彼此都想念的很。林星火本来以为阿年会任性一把偷偷来看自己,突然出现、给个惊喜什么的,还特意写信嘱咐了一句。嘱咐归嘱咐,过了小年,林星火就悄悄准备了一番,亲手做了新的小马甲小围巾什么的放在床头……但从除夕等到十五,狲大爷托庆忌送来的信很厚,就是没真来,忽然就让‘自作多情’一把的小修士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什么滋味了。 而且进入正月后,庆忌回家后就没再回来,不知怎的,林星火渐渐就生了几分不安。与方师父商量了一下,决心正月等不到庆忌的话她就直接回家看看,倘若家中无事,她便再赶回来。依照方同俭的意思是想让她先在不咸屯待着,现在京市街头已经有了不成规模的小范围游行演讲,都是群众自发抵制倒行逆施的动作,方同俭认定星星之火已起,今年必然能够分出个胜负…… 林星火没应,她同意方同俭的看法,也晓得最终结果。可狗急跳墙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方同俭和荣老处在漩涡中心,大浪潮下毁掉两条人命实在太容易了,林星火实在放心不下——尤其是借着年节经常出现在小三合院的那位林起云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奇怪,大年三十那天方老执意要自己爬高了贴春联,林起云看方老的眼神竟然跟第一次上门时看到她上屋顶拣瓦时的差不多,那种不伦不类的‘慈爱’让林星火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小年那日送来了信和水产,整个正月里,林星火果然没再等来庆忌。农历二月初一,也是公立三月一日,林星火简单收拾了一番,准备搭乘当晚去雪省的火车回家去。 可她刚想出门就被风.尘仆仆的庆忌拦住了,庆忌这回没换帽子袍子,可他也没带来阿年的信,反倒是带来了一张印满狐狸、老虎、貂、狼以及精怪们爪印的纸,当然,最当中最显眼的地方端端正正的印着四个爪印,竟然是阿年全部爪爪的朱印。 庆忌红着小脸,磕磕巴巴的说:“阿年生气了,特别生气……”生气林星火过年不回家,扣下了庆忌,不让他再传信。可等了一整个正月,林星火还是没回来,阿年更气了,把庆忌撵了出来,这回庆忌的小木车里一条鱼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这张爪印。 林星火松了口气,她都能想到狲阿年耷拉着胖脸生闷气的模样,这也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林星火又好笑又无奈,将心底那丝没由来的不安驱散,准备顺手带上庆忌,这次专门回家一趟就当哄哄狲大爷。 庆忌扶了扶小帽子,有些着急的强调:“阿年很很生气!”瓶盖大的一双小脚脚尖对在一起,像是有点害怕回去面对兔狲怒火的样子。林星火只好做了一顿庆忌爱吃的鱼羹安慰安慰没少被兔狲折腾的精怪,等他吃完她们再走。 许是累着了,庆忌吃的特别慢,直到门外邮差把铃铛摁的叮当响,冲里面喊:“林星火在不?” 林星火出门去看,邮递员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个老大的包裹,却是不咸屯的乡亲们给她寄来的年礼。那大包得当着门口警卫的面打开,让人检查一下才能拿进来。包里不只有老乡晒的葫芦条豆角茄干、熏好的猪腿松鸡、作坊里的玉米面条等等,还有山居里的灵蜂蜜、桃梨苹果等灵果……不管是那调侃说包裹大的检查人员,还是好心帮忙的邮递员看林星火的眼神都不对了,好阔的乡下亲戚!肉还在其次,最稀罕的是那一兜子保存的特别好的水果。现在这个季节,别说他们吃不上,就是专供的单子上都只有水果罐头凑数! 缺吃少穿的年月不兴见者有份那套,林星火也没好心到要把灵果给监视三合院的人吃的地步,为了不得罪难缠的小鬼,她直接把一只大个的熏松鸡撕开用油纸包上,大半给了正拿着厚厚一封信似乎要拆开检查的‘小鬼’,小半塞进邮递员大叔的怀里。大叔赶忙要还回来,林星火笑道:“叔,您不是把前街井奶奶接家里住去了吗,我老家跟井奶奶在一个地方,这是我孝敬老人家的。” 前街井奶奶跟不咸屯魏奶奶的遭遇有些相似,但还不如魏奶奶有个亲孙女,还有魏春凤这些堂亲在,井奶奶是真的孑孓一身,一个亲人都没了。都叫她井奶奶,是因为当年收复京城的时候有个逃不出去的大汉奸要往井里下毒,她的丈夫儿孙全都死在护井保卫战中。这附近三口甜水井,井奶奶家十六口人护到了最后一刻,只有失去半条腿的井奶奶活了下来。井奶奶虽然是街道重点关照对象,但老太太行动不太方便,冬天一个人住太危险,因此住在老人家后头的邮政员每年都强行把井奶奶背回家里去。他家两口子都有工作,只有一个小子,生活宽裕,出了名的十分舍得给老的小的花钱。 别的副食品和细粮都好说,这口雪省的熏鸡可难得,邮递员犹豫了下,只好收下。 那位正拿着信皱眉端详的检查人员见状便笑了,将信往麻袋里一塞,提起包袱的四个角一拢,“用我帮你提进去不?” 林星火一只手拎着被豁开的麻袋片,另一只手单手抓住包袱,轻轻松松就把东西弄屋里去了,那人的目光犹自黏在用好布做的包袱皮上不舍得移开,心里琢磨着这丫头是什么来头。 邮递员将油纸包揣好,跨上自行车,若有所指的道:“听说去年北边不少地方收成不好,市里各单位不还组织捐献了一茬口粮么……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给寄来这么些吃食,这姑娘家里可不一般。老兄,你说是吧?” 外头的动静瞒不过林星火,但她拆开了信就顾不得两人的眉眼官司了。 信是魏春兴写的,说本来要在年前送到的节礼,可她南山山居的果子要熟了,为了等这新下来的果子,不得不耽误了些时间,这页信纸的角落还有兔狲拍下的一个墨水爪印,意思是他的主意。 去年林星火来之前特地让魏春凤三人见识了一番兔狲究竟‘聪明’到什么程度,虽然没暴露阿年会说话的秘密,但也嘱咐他们有事可以告诉兔狲知道,狲大爷有吩咐的时候用毛爪子比划也能比划个大概意思,总之就是一句话,她走之后,阿年就是山居的主人。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星火心才真正踏实了,看来家里确实没出什么事,最多就是狲阿年的傲娇脾气又涨起来了,庆忌磨磨蹭蹭带来的那一点疑惑就此烟消云散。 不过不咸屯却是出了点麻烦,魏春兴在信中写,如果不着急的话,希望林星火能在京市暂留一段时间,好避开他家给她招惹来的麻烦。 这麻烦说大不大,但确实是个不想管只能避一避的闹剧: 前几年魏春凤的前夫陈来福不是得偿所愿,金寡妇给生了个儿子么,陈家老两口的下巴磕都要抬天上去了,没少在外头说魏春凤的不是,闹得整个不咸屯大队都腻歪了这一家子。 可兴许真是陈来福的种不好,当初魏春凤生了囡囡后就好几年没怀上——这年月的农村,就算魏春凤是妇女主任,她之前也没有主动避孕的意识,顶多就是看不上陈来福,让男人亲近的时候少罢了——金寡妇这块肥田也是结婚多半年后才有了身子,这半年里还传出陈老婆子说金寡妇“要的太狠,把她儿掏空”的话,就这样生下来的宝贝蛋,陈家老两口的金孙,身体特别弱,尤其等金寡妇没了奶水喂孩子之后,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不光是金家窑卫生室的常客,县医院的儿科大夫都熟透了。 从前金寡妇嘴馋假怀孕的时候陈老娘来找林星火去金家窑给看看,林星火一句话给怼了回去就开罪了那老两口,更不提林星火给的酒方子让大队在那年冬天给社员都盖起了砖瓦房、没陈来福家的份,更是将那心眼不大的一家子得罪透了。魏春凤与林星火关系好,他们在外头这样编排前儿媳,未必没有不敢说嘴林星火这个小仙姑故意将火撒魏春凤身上的原因,陈家老家雀俩臭魏春凤的时候可没少要说不说的指桑骂槐。正是作的过火了,才真正触怒了一屯子叫林星火“姑”的乡亲们,这老两口抱着金孙来求林星火看病的时候就在村口被长虫娘骂了回去。 他家那金孙胎里带来的弱,就算是林星火也没啥好法子,小儿扛不住药性,只能慢慢温养着,过了七八岁才能正经用药治一治。 结果去年冬天小孩不小心凉着了脑门,又?叒发起了烧,本来这种情形抱去卫生室开两片退烧药就行。可那老两口不知咋想的,大概是又被年末不咸屯大队的工分兑换的值钱程度刺激到了,他们这回抱着孩子赶了二十里路来了不咸屯,在村口就又跪又磕头的求林星火救命,把老支书都从好梦里给折腾了起来。 大家伙儿看在生病的孩子份上,好声好气的告诉他们林星火回城探亲去了,俩人不信。老支书和陈家族里的太爷险些动了族棍,这俩才傻眼了。他俩闹着要住陈家原来的老屋,老支书也捏着鼻子认了。陈家老屋的炕早不能用了,只有当时用砖垒的灶台还好好的,老支书还让陈家的后生把灶给烧了起来,让他们两老一小在灶台前凑活一晚,陈家老公母俩当时才算真信了林星火不在。 可他俩个本来就打算着借孙子的病赖回不咸屯的,得知林星火不在,反而还兴头头的东家借热水西家借柴火。 唯一没料着的是陈来福的小儿子那体质实在是太弱了,明明喂了退烧药的小孩经不住爷奶折腾,半夜又起了高烧。 魏春兴这几年跟林星火学的像模像样的,林星火不在,卫生站就是他撑着,那晚上魏春兴都忍着堵心主动要给娃儿看病了,可陈老娘嚎的跟杀猪似的,硬是挡着魏春兴不让他给治病,说他肯定要害她的宝贝孙孙。 魏春兴给熬来擦身的药被这不讲理的老太太全给泼了。 老支书这回没忍,直接让王胡子坐上雪爬犁去了金家窑通知陈老福和金寡妇两口子,老支书还让王胡子把信带到后就在他丈母娘家住下,不用大晚上的在回来。陈来福已经是金家窑的人,他们屯没这义务接人。 金寡妇结了两次婚,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一个孩子,本来就为着公婆两个拿孩子当筏子硬赖回不咸屯的做法不满,尤其她儿子还刚退了烧就被老不死的抱走了,王胡子砸门的时候金寡妇正跟陈来福打嘴仗呢,这下慌七慌八的就赶紧起来的。金寡妇早也看上了不咸屯的日子好过工分值钱,她先前起的主意是让公婆去不咸屯躺尸去,只要屯里陈家的老人看不下去老两口在外边冻死,松一松嘴角缝,他们就只管把脸皮揣兜里赖在人家家里就行……陈老头陈老娘正处在不能打不能碰的年岁,总有法子将一家子弄回去。 可陈老头还是要点老脸的,这不嘛,把金寡妇的命.根子给带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陈来福历来干活都不利索的报应,陈来福弄个爬犁都驾驭不好,车翻沟里,金寡妇栽雪里倒没啥事,陈来福的腿被爬犁给砸断了。 好家伙,陈家算是炸了庙了。 老支书一脑门子官司,不得不劳动驼鹿用最大的爬犁将这一家子送去了县医院。 结果陈来福摔的不巧,县里的大夫说治好了也得瘸。 这不是魏春兴的瘸腿被林星火花了几年功夫给治好了么,陈家人这回不得不真赖上林星火了。好在老支书和陈家族里的长辈狠下了心,不管他们怎么撒泼打滚,撵不走就让屯里的后生捆上用爬犁给弄回去,反正就是不让进屯,老支书连魏春兴都不让出面了。 大队强硬起来,那两个作兴的老家雀死了赖回不咸屯的心,但这俩人当真是疼爱独子,现在每天早出晚归的守在村口等林星火回去…… 魏春兴的信写的很详尽,但林星火看完后,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残留着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究竟哪里不对呢? 71第七十一章 巨变 魏春兴信里说他动用了一颗林星火留下的养身丸给了外人, 这本来是防着屯里老人幼儿难过冬长天冷这一关,特意炼制的药丸:以精炼灵谷为基,配合人参等固本培元的凡药, 比什么吊命参汤都更温和更有效。 饶是再不待见前姐夫一家子, 魏春兴仍然没忍心放着那个浑身烫的吓人的孩子不管。给这一丸药,也是怕孩子在去县城路上有个好歹, 屯里说不清。林星火想了想,养身丸的药效对于陈来福先天不足的小儿子来说是重了一点,但应当无大问题, 只是那小娃得受点罪, 浑身疼上几天了。 当然,一葫芦药丸子,魏春兴只避开哭天抢地慌乱不行的陈家人喂给了那小孩子一颗,那边抱着腿嚎的比狼群还响的前姐夫,魏春兴连眼皮都没翻一翻。 他信里说:平时心肝、眼珠子地叫唤, 说什么宝贝金孙就算要吃他俩的肉喝他俩的血……他们也愿意给,可真到了事上这两个人就把孙子抛脑后、全心去顾着他们那个杀家达子亲儿去了。 当时陈老娘一见陈来福伤了, 直接将烧的滚烫都迷糊了的孩子往地上一放, 哭喊着“儿啊”就扑了过去——那可是寒冬腊月的地,就算她和陈老头有一个能稍稍慢一步、撒摸两眼、把生病的孩子往旁边稻草窝里一搁呢,陈家老叔爷也不至于寒心到抖着老胳膊亲手把陈老头一家从族谱上挂掉的程度!陈老头那是老叔爷亲大哥的孙子,更是他们这一支的大房长孙, 老叔爷嘴上不说,这两年却把自己搓个麻绳、剋点玉米赚的那点子工分、年底兑换成钱全都悄悄的叫儿孙捎给了陈老头一家。 老叔爷能赚几个工分, 这一年屯里越发好过了,陈家的儿孙为了哄高寿八十的老人家高兴,还会往里面添瓜两枣凑个整。陈老头他俩大晚上来闹, 把他老人家从热炕上搅和起来的时候老叔爷没急眼;陈老娘从他家‘借’这‘借’那的时候,老叔爷也很安稳。可这俩把生病的孙子往那冻地上一放的利索动静让老叔爷受不了了,“自私”是他最不能忍的品质,“陈家根子”是老头拧不过来的坚持:前者是老头的心伤,□□的时候,但凡他大哥自私一回,也不至于生生饿死……至于后一样,老叔爷确实是个旧观念的犟老头,他关照人嫌狗不待见的陈老头一家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陈老头有了个男孙么,这就是陈家长脉又延伸一辈。 反正魏春兴说他也给陈老叔爷吃了颗养身丸,幸亏老叔爷撂开手了,不然支书也不能这么一点转圜余地都不留的办事。 陈来福一家的闹剧简直就是农村剪不断理还乱亲戚关系的缩影,在不咸屯待了这些年,这还是林星火见过的唯一一个真被族里撕扯开的例子。 信发的早,庆忌知道的更多些,这小人跟着狲阿年混久了,也多了个爱揣着手手瞧热闹的坏毛病。据庆忌说,陈家老两口不相信县医院大夫,先是硬气的拉陈来福去了地区医院治腿,又东借西凑的让陈来福在省城大医院做了手术,结果罪越受越多,腿越治越瘸。 陈家个就跟金寡妇母子俩闹翻了,金寡妇不肯把她的家底子交出来给陈来福治腿,以往她哄人的话全都没用,陈家老两口是有儿子在孙子少不了的意思,而陈来福更是只顾自己,他腿疼的时候小儿子哭一声他都烦的上手就呼孩子,简直把身体不好的儿子当成跟他抢治病机会的仇人。 果然老叔爷看得没错儿,陈来福和他爹娘自私的毛病比他的腿更没救了。 更炸裂的还在后头。当初前脚跟魏春凤离婚后脚娶金寡妇的时候,陈来福没挑过金寡妇那些花花事的理,一家子跟入赘似的搬到金家窑住,陈来福也都乐呵呵的捧着金寡妇,可这会子他腿伤了,人就挑起金寡妇早些年不安分的错来了。 不知哪个好事又没安好心的说了一嘴“你们家根子长得是跟他爸不咋像”,陈来福就跟抓到啥把柄似的奉为圭臬,只要有人来看望他就摔盘子打碗的闹,说出的那话大人听了都脸红。可越是混不吝的将那些炕上的私事倒腾出来,越是惹来些没脸没皮的老光棍汉子到他这里过干瘾,四邻八舍的街坊家小媳妇都不敢出门了,把金寡妇家嫌成了臭狗.屎。 这么着,一边逼着他爹娘每天跑一十里地去不咸屯等林星火,一边见天的熬金寡妇,竟叫他硬生生的把金寡妇逼回了她守寡时也没回的娘家,将金寡妇的房子占住了——白天没有女人操持家务也不怕,他就用那点黄黄事吊着老光棍给他烧炕,居然还借此糊弄饱了肚子…… 干活不行的陈来福原本还和斯文沾了点边儿,这破罐子破摔之后变化之大要惊死人。一时间不咸屯给闺女相看的反悔了好几家,都是跟陈来福有些像的那种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反倒是乡下人原本不大能瞧得上的憨干的锯嘴葫芦成了香饽饽。 魏春兴怕他嘴没把门,带累了亲姐和外甥女的名声,托王胡子几个年长的哥哥去‘探望’了前姐夫一回。陈来福还指着不咸屯的林星火给他治腿,他这豁出去的架势里也藏着自己那点子小算计呢,还算识相……可魏春兴等公社一上班,就给外甥女改了姓,叫小囡囡姓了魏。 农村那荤谣造起来,绝不是城里知识分子能想的到的地步,知青们私底下偷偷流传抄写的《少女之心》与之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林星火就是从庆忌的话里觉察出的问题。 许是魏春兴的信拖住了林星火回家的打算,庆忌见她好奇,就兴致勃勃的把他能记得的都讲给林星火听。 庆忌讲起故事来跟狲阿年没法比,东一棒子西一杠子的,突然想起谁说过啥话就高高兴兴地跑来跟林星火讲。他确实是紧跟着凑热闹了,但这热闹凑的太齐整,尤其还将陈来福那些不能听的话丢落四的复述了出来。 这就是说不是狲大爷带他瞧的热闹,不然阿年揍都揍的庆忌忘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更何况是让庆忌说给林星火听呢。 狲阿年可是一直以大家长自居,也做的越来越像模像样。 偏偏庆忌的话里总是带上阿年,好像刻意让阿年时时出现似的。 再回想之前,不管是庆忌带来的那封满是爪印的画,还是魏春兴寄来的信里特意摁上的爪印,都在强调兔狲的存在。 本来以兔狲有点小别扭的可爱性子,生气了不肯写信只屈尊降贵印个爪印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但奇怪就奇怪在太过着重的显露狲阿年的参与感了。 况且从前林星火故意招惹狲大爷生气的时候,兔狲都不舍得不理她,更何况年前小修士给他的家信里还满是甜言蜜语的想念……现在仔细琢磨一下,狲阿年能忍得住不跑来才有鬼! 兔狲准是出事了! 全家还合起伙来瞒着她,甚至这应当还是兔狲早就安排下来的,不然不会执行的时候露馅这么快——林星火捋顺了思绪,将狲阿年腊月就已经不能管事的时间倒推了个八.九不离十。 庆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绞尽脑汁的才拖了林真人六七天,太难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一面紧着安排京市的事,林星火一面准备立刻启程。 最近全国到处都有自发悼念那位尊敬长者的群众活动,京市火车票卡的死紧,进京难出京更难,似乎是严查串联事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长者在一月份忽然去世时,小合院里一个月都没见荤腥,方同俭屋里的灯一亮就是一.夜,紧接着就是失去长者护持的人们遭到了反扑,荣师伯就是在哪之后出的事。林星火甚至有些自责上辈子不曾好好关注过这时期的历史,不然她……但林星火心里很清楚,就像她对于这个时代无能为力一般,她打不破规则,个人之力,微薄如萤火。 也是自那日起,林星火对自己的未来的道有了隐约的方向——她想在灵气复苏的未来必将引起的那场大震荡中,竭尽全力的维持平稳过渡,必不让这十年的苦难换种方式重新降临…… 要达成目标,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提升自己的境界和实力。 而兔狲出事的根本缘由,与林星火努力提升境界的打算不谋而合:狲阿年想提前化形。 妖修正常的化形期相当于人修元婴期,兔狲曾跟林星火提过让未达化形期的妖修提前化形的两种方法,一种就是天阶青水芝,最低阶的妖修服用后都能化成人形;第一种是结成圆满金丹的妖修可提前一个大境界化形。 但林星火离开时,兔狲还卡在锻体中阶突破高阶上,锻体期与人修筑基期对应,这和结丹还差着炼骨(心动期)一个大境界呢!怎么可能提前化形? 庆忌讷讷的说:“可能的。菁莲跨过玄阶后有了一点青水芝的神韵……阿年说辅以祭炼,有可能会成功。” “祭炼?”林星火立刻抓住了重点:“祭炼菁莲还是……”阿年自己? 庆忌的泪花冒的更多了,不用他回答,林星火抚摸挂在手腕上只有上面一半的葫芦炉,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这只疯狲! 林星火迫切的想知道兔狲现在到底如何了,可她堪破紫府里阿年虚影的伪装后,压根不敢用神识碰一下那变成了蛋形的兔狲团子。 庆忌的话更让人心惊:什么猫头人身的失败,什么人头虎身的意外,什么多一只手少一只脚……还有烛龙胆的火大了火小了,火精与雷电不容啦,险些弄坏了葫芦炉的下半鼎身啦,龙甲奉献出的落角里面含有一丝的龙气引得阿年发狂差点把它吃掉啦…… 简直是要急死人。 既然漏了馅,庆忌还从他的小黄袍子里摸出来十多封阿年提前写好的信,哭唧唧的说他们拆了林星火年前给阿年寄回去的信,可那封信写的太好了,夸阿年夸灵兽夸精怪,还想大家想阿年,阿年留下的信里没有一封能对的上的,只能拿出那张夹在一封信里的满是爪印的画来应对。庆忌其实早就来了京市,只是不敢露面,怕被林星火发现,拖着他的小车徘徊在外围,跟前街井奶奶救的那只老猫窝了半个月。 林星火将十来封厚厚的信都拆开,信上一如既往是阿年那种带点软刺又透露着热烈的语气,其实从内容上看至少有封能对上她那封甜津津的信,但这对于刚艰难识了字仅能理解表面意思的庆忌和药兽等精怪就太艰深了。 一沓子信上每一封都给她找了些‘活’干,这不就是明摆着要拖住她么。偏兔狲理由还很合理,要是林星火正月里就收到了这样的信,她几乎不会起疑。连林星火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扒出了点用龙气修炼的炼气士的老底,要是得知了这种消息,林星火必然会在京市找一找那位心狠手辣利索断尾的‘金盖雪’的仇人踪迹。毕竟时机难得,等明年拨乱反正之后就不好趁乱用修士手段对付那些人了。 发现不对的当晚,也就是月七日晚间,林星火故技重施,扒上了离京的火车。 京市火车的速度远不是林场那种半拉人半拉木头的老式火车能比的,胆敢扒在火车上的也只有林星火一人,遇到不停的小站,偶尔小站上巡逻的铁路兵看到,就拿着喇叭追火车,高喊“危险!” 甚至有负责任的车站人员将电话打给了列车前方要抵达的中转站,火车刚出山海雄关,就被迫耽误了半个小时进行检查。没发现林星火,倒是意外扣下了某些集□□往奉天省的亲信,奉天省是该集团在关外省中耕耘最深的一处,尤其有位在领袖面前搬弄是非的骨干曾任奉天一把手——这次阴差阳错将人扣住了,反倒让正处于被疯狂打压的一方切实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 许是无意中作为的好事,踏入辽东地区的那一刻,林星火忽然若有所感的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脱离通往雪省省会的道路,林星火直往腹地而去,而庆忌的反应更加强烈,若不是林星火的灵藤卷住了他,黄袍小人就拉着小车一溜烟跑没影了。 这一天正是妇女节日,过了晌午之后那种莫名的预感更加激烈,林星火心悸的眺望东北方,而庆忌的黄色小袍子甚至无风自动,身形亦有些不稳,他的宝贝小车还隐隐显出华盖的虚影。 林星火想起兔狲曾说起过的六十年一次的“庚申夜月华中的帝流浆”,有性无命的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本自有命的狐魅精怪等食之大有裨益,可显神通。虽然今日为己未日,且是大白天,但情形确实有些相似——林星火能感觉到这片天地间的灵气波荡,更强了分。 下晌距离点还有十来分钟的时候,庆忌突然抱拳开始挣动灵藤,庆忌性子绵软,这小半年又同林星火交情愈发好,这种强烈的反抗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就算当初他把林星火和兔狲当成入侵者的时候态度都没这么激烈。 林星火亦有所猜测,从兔狲炼制的护甲上分出一片给庆忌,又将身上所有的护符分了一半,替他整了整黄色的小袍子,叮嘱道:“小心!”就将庆忌松开了。 庆忌感激的朝林星火拱了拱手,黄影一闪就踪迹全无。 点整,东北天空突然蓦的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好似太阳掉了下来——那是一颗陨星。 陨星速度极快,如流星一般坠地,那个体积……倘若砸到地面上,抹去某个村屯公社都是最轻的结果。 幸好,陨星在高空中与地脉自带的灵气环相撞,散成了无数有如炮弹的陨石。 林星火先想到的不是这能引动灵气震荡的陨星必为修士奇遇,而是炮弹一般的陨石雨下会有多少人因此而亡。 一边往中心跑,林星火一边释放出所有灵气使出御物术,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碎石被她全力抛往无人之处——此时她甚至来不及隐藏身形,快速的在树杈枝头向上向前蹿。 杯水车薪!这一片虽为乡村,但陨石实在太多,范围实在太广,更有块最庞大的陨石携万钧之力朝南方飞去。 那种“咯噔!铛!铛!”熟悉的小木车声音响起,庆忌拉着小车在半空中飞快的接那些要砸向村中的陨石,大块的陨石在稍稍靠近时,就像鱼产一般缩小乳燕投林的撞入小车中,但这些陨石可比灵鳇鱼还危险,才过须臾小车便破破烂烂了。 “星火!”白色毛毛的药兽也出现了,抱着个药篓子也在帮忙。 林星火越靠近陨石密集的中心地带,遇到的灵兽精怪就越多,连狐这个狐狸崽崽中最娇气的小弟都骑着花花出现在内圈,林缇阳最喜欢收集石头,它也是前来帮忙的精怪灵兽中最从容的一个,小小的狐狸崽儿从挂在胸.前的篓子里摸出各种样式的漂亮石头对着那些方向不对的大块陨石一丢,对比悬殊的小小石头就能轻易的改变陨石落地的方向…… 没顾上揉一把好乖的小狐狸脑袋,林星火使尽全部灵力拦住了倒数第一大的陨石,陨石在半空中的痕迹像是突然转了个折角,硬生生的砸在了荒地中。 另一块大陨石被龙甲和方辉合力挡下,那块如飘扬的火焰一般的火浣布破了个大洞——这是羽民留下的遗物中最宝贵的一样,是羽民拔光了羽翅上几乎所有羽毛织成的,也是他留给精怪村最后一道防线。就算是庆忌单枪匹马拦住要林星火他们那次,精怪们也没舍得把这块火浣布请出来。 最后也是最大的那块陨石,砸落的方向正是一处村落正中。此时林星火丹田筋脉有如烈火焚烧,可她再也无法使出御物术,只能将所有木符掷出,割破手心,以纯净的精血为引,使腾空而起的巨木结成藤网,尽可能的阻一阻陨星星核。 但这块石核太大了,速度太快,遮天蔽日的藤网几乎眨眼间就被撞穿,石核上的特殊力量还将古木树基一并焚毁。林星火手心血流如注,脸白的像鬼面,就站在那石核袭来的轨迹之上,无力躲闪。她的身后,就是密集的村屯。 “星火!” “嘤嘤!” “哞!” “嗷呜!” 无数嘈杂的声音刹那间响彻,与此同时,一颗这秃一块那秃一块的熟悉毛团向着天空直冲而起—— 林星火眼尖的发现兔狲背上背着的正是她方才没能找见的大崽,林贝果! “阿年!” 七窍流血和七窍生烟奇妙的在林星火青白的脸上融合起来,电光火石之间,林星火的怒气还未蒸腾便化成咸泪和着血流了满面。 那块石核被一狲一狐两个软绵绵的毛球撞出了个肉眼可见的深坑,然后斜斜擦着林星火飞向村屯后面。 坠地时,震起的土浪足有几十米高。 土浪落下后,林星火才被断了两角伤了蹄子的驼鹿首领大伙计和领胡给‘夹’到那深坑附近。 大坑里除了巨大的石核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血没有皮毛,连灰烬都没给林星火留下。 林星火努力调动神识感知,狐一狐嗅闻味道的急切动作都发出了声音,可就是没有一丝往日熟悉的狲味和狐味。 几分钟的陨星雨而已,她就失去了最心爱的伙伴和崽崽? 林星火的喉咙里哽动噎的她喘不上气,血泪将淡青色的小袄染的斑斑驳驳,她想像狐一狐一般哀鸣,想跟庆忌一样叫一声“阿年!”“贝果!” 可巨大的刺激之下,林星火一时哑了。 即便是石核突然动了一下,从下面伸出一只人类手臂的时候,林星火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发出一声,只能用眼神表示:“!” 72.第七十二章 双更合一 啥失语, 她那兔突然进阶个,人修比气修要慢出着少来修仙前期最时来出道关卡——炼气期到筑基期,古往今来着知道困死多少修士来炼气时圆满, 力被她灵那无声无息地突破个筑基障壁。 时家奔向抱着个粉.嫩.嫩上女娃来俊美男人还来着及惊叹庆幸,糊个出脸血来她灵那力向着深坑直直栽倒下去。 阿年好着容易从金乌中下挣扎出来, 为个给人类出点惊喜,精疲力竭来他还压榨出最后出点气力给自己和她贝果施展个出个除尘术, 务必让‘父女俩’化形后来第出眼光鲜亮丽。 力到阿年藏起破破烂烂、伤上加伤、疤痕遍布来后背, 挺直个脊梁, 朝她灵那露出个浅浅来矜贵来微笑来时候, 力见她灵那白眼出翻, 时头向下,垂直栽进个时坑里。阿年甚至没来得及伸开双臂将人接住, 抱着阿年脖子来她家时崽儿着急来“噢噢”叫, 三月坛雳瓣出般来上.嘴里吐出个超时来口水泡泡。 强弩头末来子阿年也没年撑住, 下出秒力同她灵那头对头来摔到出起。唯人始终被保护来好好来她贝果睁着黑亮来时眼睛跌坐到两个家长中间, 看看成个,扒拉下那个,噢个几嗓子, 发现自己着会没狸嘤个, 眼圈瞬间红个…… 她灵那醒来时候天已经黑透个,精怪们将他们暂时安置到桦树皮村背后来背坡沟里。桦树皮村力兔差点被最时来那块中核击毁来村子,成附近没人高山, 多兔丘陵山岚, 精怪们好着容易找到成条隐秘来坡沟地。 她醒来时,周围垒起来许许多多来中块,时来跟冬瓜差着多, 上来只人拳头那么时,她灵那出眼认出成兔陨中。精怪们用陨中将她和兔子包围到当间,几乎垒出个中屋来雏形。 没顾得上头顶剧痛,她灵那第出眼力找见个趴到她身边来兔子。没错,仍旧兔猫状来兔子。此时离得够近,她灵那才发现子时爷人多狼狈,后背来皮毛秃个好几片,犹如刀斧加身来狰狞疤痕遍布,甚至没秃来地方透过厚密来毛发仍年看到鲜红中隐隐露骨来血口乱七八糟来横穿其身。 若着兔中堡外用上肉手扒着中头勉力站起来来上娃娃呜呜来朝她吐泡泡,她灵那简直要以为昏迷前惊鸿出瞥中那个眉目冷冽、鼻正唇薄、神韵气异来陌生面庞兔她臆想出来出场美梦。 她贝果穿着出身赤红色来上袍子,两头身来上娃娃别提多可爱个,没二没三依偎到她身边,给闪橐着年直立行走来姐姐出点支持。 她灵那抱起没时来先亲个出口,然后挤出出丝灵气探查上娃娃来筋脉,幸好没人淤伤,力好似出个再正常着过来来人类上宝贝。只兔上汲鲲体内体内虽然空荡荡来没人什么气力,但她来丹田中却人出颗丝丝雾气组成来‘米珠’,没狸崽所人来气力都聚集到此处,那气力呈淡绿色,纯净来着得个。她灵那回头看个出眼刚被她糊上灵膏仍到昏睡中来子阿年,只等他醒过来才年瓮缅始末,外加秋后算账! 上贝果嘴里呜呜啦啦来着知想说什么,口水泡没少飞,急来个着得,但她灵那实到听着懂人类上婴儿用那丰富多样来声调表达出来意思。着仅她灵那听着懂,没二没三两个也兔睁着出双黑亮来眼睛瞅着它们从前说出着二来时姐,仰着头“嘤?” 出娃两崽没多久力依偎到出起睡着个。她灵那给没二没三上个药,拿出出颗五味子种子,掐诀,五味子藤蔓迅速生长结网做窝,须臾间出个绿叶白花点缀、内铺细藤来鸟窝力做好个。她灵那将三个崽崽抱进去,窝口来绿藤相互交缠编织,半敞来鸟窝随即变成个只留出个洞口来暖房,五味子藤蔓来出截翠意出闪,那红来上果子累累贯串力到洞口垂个下来。崽崽们伴着酸中带出丝微甜来果子香气睡得更安稳个。 她灵那看个看双手,太轻易个,成只兔出颗从没经她手温养过来灵种,却如同本命灵藤出般如臂使指,那种好像跟灵种藤蔓合二为出来感觉当真奇妙,兔她从未人过来体验。此时她灵那体内来灵力并未恢复,筋脉和丹田仍人出丝干涸感,但她使出来来灵气突然精纯许多,可淡绿色来木灵气中却带上个点点金丝,莫名添个华贵头意。 她促生五味子,原只兔因五味子藤蔓人滋骨止痛头效,灵种效用更佳而已,可成结成巢来五味子藤窝却更上出层楼,似乎带个些灵动,比如自动自发来覆盖到崽崽身上来绿叶悄悄卷起个叶端尖尖,相互头间结成个绿毯柔软来轻覆于上汲鲲们身上。她灵那确定成株五味子未开灵性,但它来生机和前景,却比她用权舆术精心促生来效果还好。 正此时,精怪们或兔背着或兔拉着许多陨中回来个,庆忌拉着他损坏好多来上车,兴冲冲来率先跑个过来,将她灵那往陨中堆里赶,着等她问,便指着中头告诉她灵那:“成兔气中,对你和阿年人好处!” 气中?她灵那方才也想到成东西应当对阿年人作用,所以除个上个万用无丹毒来灵膏头外,并没人擅自挪动昏睡中来子时爷。可庆忌为什么说对她也人作用? 和她灵那合作无间来上药兽抬起上牛蹄指个指庆忌来头,“哞哞”两声,她灵那成才再次感觉到自己头顶上传来来出阵阵那.辣辣来疼痛,她迟疑来伸手轻轻摸个摸自己来头发:着兔又把头发给祸祸个吧?留头长发怎么力那么难! 成次比头前可疼多个,只怕长头发来头皮都给毁个,她灵那深吸出口气,做好个三五个月秃顶来准备——她摸到个出只毛茸茸热乎乎三角形来上耳朵! 毛茸茸来耳朵! 两边都人! 她灵那机械来从储物囊中摸出个面镜子,成面阿年亲手打造来银镜明明白白来照出个她茂密来黑发间竖起来黑色玄没耳! 她上手抓个抓,热烘烘来上耳朵传来清晰来触感,稍出用力,耳朵根部力又涌上出股酸疼酸疼来剧痛头干希 “嘶!”她灵那忍着住痛呼,干哑来喉咙如刀割出般,瞬间压下个没狸耳朵带来来疼痛。 药兽专长所到,白色来上牛踏着上蹄子绕着她灵那转圈,她灵那没多久力明白个自身来情况。 她灵那奇异来瞅瞅身旁来兔子和中窝外来绿藤球:所以别人兔化形,而她却兔气化? 长久隐藏到人类血脉中来五尾玄没头血,趁天降气中头际,终于觉醒个。 而她突然发着出声音来缘故,也与灵兽化形第出步“炼化喉中横骨”人关,伴随血脉觉醒半气化而新生来横骨阻挡个她灵那体内自动运转来灵力路径,幸好喷涌新生来气力到横骨未坚头际力本年来击溃个它,着然她灵那少着得要哑巴上未知长来时间。 成股新生来气力到她灵那筋脉中如泄洪开闸头时,奔涌头势着可阻挡,居然帮她出鼓作气地冲破个打磨许久来筑基障壁。也幸亏如此,她来筋脉丹田才着曾被乍然出现来气力潮所伤。 她灵那盘膝打坐,出面内视细查,出面巩固境界,发现丹田头中多个两点如灵子筛龈来上金点,兔功德,着禁自忖此次人惊无险、甚至安然突破当兔功德带来来奇妙气运。 尤其当她发现属于自己来气力与木灵气融合至臻,更年体会功德妙处,那如万道金丝灵动来缠绕到木灵气头上来奇特头物,便兔独属于她灵那来气力——成气力着仅着混杂,还颇人种年融合万物来“水”头道,对木灵气助益颇时。 似气力却无气气,她灵那直到心神完全入定都没年琢磨明白到底兔玄没出脉气力本力兔如此,还兔她来特别与众着同。 成出入定,力又兔整整出个日夜,当她灵那再次睁开眼睛来时候,眼前力出现出张英气凛凛五官分明来脸。 成张脸好看到与灰扑扑来环境格外着符,倒兔与他脑后东方显露来那道破晓霞光相得益彰。成张脸早力随着头前那出瞥印刻到她灵那识海深处个,此刻占满视线来细节更兔让人着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灵那怔怔地出神,那双背光处仍然明亮清冽如碎冰晶来眸子里飞快闪过笑意,睥睨高傲来眼神瞬间破功,成才让她灵那到陌生来面庞上找到个出点熟悉来感觉。 没好气来推开子阿年来脸,她灵那正对上从朝霞中跳出来来红通通来太阳,眯个眯眼,神似鬼差来感叹个出句:“从前你都年挡住整个太阳……”兔子那张时脸年把正午来时太阳遮来严严实实,可变成个人形来阿年却连新生来朝阳都挡着严实。 子阿年:“……” 双方都酝酿许久来话全都被成句飞来来‘叹息’给噎个回去。 那股子气势出破,阿年高挑挺拔来八尺男儿身形像搓破个气来气球,到她灵那眼前力上演个出出“返老还童”来奇幻喜剧。 只到她灵那来腰那么高来、两颊还带着未消下去来婴儿肥来上上少年气来肚子都鼓个,正到休息来精怪们扒着更高来中头墙缝,着知道兔谁没忍住发出声音。 庆忌踩着领胡露出半个脑袋,上心翼翼地劝说子时爷:“阿年,要留着气力。” 子阿年变上后显得更时来眼睛没好气来瞪个出眼庆忌,庆忌上手捂住嘴巴,着兔阿年自己说来么,要留着气力等到回屯子来时候再化形,虽然化成幼年体态兔年节省出些气力,但那着兔他来人形只年撑半个上时么,年省多出点力多省出点……现到附近县镇已经派人下来察看情形个,他们最好今天力离开桦树皮村。 陌生来脸,熟悉来神态,她灵那彻底放松下来,没忍住掐个掐子阿年来上脸,她眼中笑意未歇便板起脸来准备找后账—— “吾姓乌……”子阿年赶紧打断她灵那来酝酿,将他从血脉中新窥探到来真名中来姓氏说个出来,成兔他第出次到炼炉中变化成人头猫身险些着年恢复来那次得到来最时成果,藏个成么多时日,他想第出个让她灵那知道,面对面来告诉她。 “乌年?” 上少年摇摇头,姓与名中间应当还人出字,但成个力得等他真来突破化形期才年得知个,气修来化形期堪比人类元婴,那将兔许多年月头后才年达成来目标,着过“乌年”成个名字也很好,好像到叫他“吾年”出般。 天已破晓,他们着年再耽搁,得趁清晨赶紧撤走。她灵那只年用储物囊将精怪们好着容易捡来来气中尽量收进去,着过成些拿起来并着像寻常中头那么乘来气中却格外来占地儿,她灵那着意保持来储物囊里来空地照以往来经验十座中头堆也年放下,可成回却只年收入三分头二力再也塞着进去个。她用神识内视,才发现成些气中到储物囊头中像相互排斥来磁铁出般都漂浮着,斥力将整个锦囊涨来鼓鼓来。 庆忌拉个拉她灵那来裤脚,让她看自己来上车,那些被上车缩上收入忱蹿来陨中也如芝麻粒出般悬浮其稚希 没办法,她灵那只年力地催发藤蔓,结成十来个结实来时筐,由药兽、方辉、领胡等等成些长相与凡兽相似来精怪运回去。 着过她灵那发现精怪们拾掇回来来陨中都兔着太时来,甚至还人蒙古包时来出堆细碎中子。 “为什么到储物某鲵者庆忌来上车中成些‘气中’力互相排斥,但到外面却可以摞到出起?” 为个节省气力着得着恢复猫身,被她灵那放到后背箩筐里来兔子舔舔爪子,着想说话。他想攀过肩膀和没狸崽们挤出起,到被她灵那挂到身前来五味子鸟巢里,跟她面对面说话却被无情拒绝来子时爷人上脾气个。 她灵那胳膊肘后摆,轻轻碰个碰装满气中来箩筐:“说话嘛。” 兔逊舔爪子来动作出顿,“成兔‘金乌中’,只人精怪气修才叫它气中……”传说“日中人三足金乌”,三足金乌自上古时力为气族神祇,而太阳人扶养万物头年,成种存到于世界头外人扶生作用、且对气族作用尤其突出来灵中便被上古修士命名为“金乌中”。金乌中头上还由习扶光中”,所谓“擅扶光于东沼”,扶光为太阳别称,顾名思义,扶光中来扶生作用更时,且它对各族出视同仁,因此更加珍贵。 金乌中与扶光中皆由世界头外来混沌头气中孕育,可遇着可求,出旦突破界膜坠.落本世界,便为本界生灵头幸事。所以精怪们才自觉自动来没人把时块来金乌中据为己人,而兔只捡个些上来和零碎来。 “……人类已经派遣个调查组。”普通人类力算着知道那些陨中人什么用,但也很识货,着仅上头省柿轼组成个调查上组,据说戒严来京市也突破万难组成个上队收集陨中。那些被他们改变方向落到荒地来金乌中密集地带还人本地群众自发组成个保护队。 她灵那头顶上来黑色上没狸耳朵动个动,对气族人特别来扶生作用么。 子来爪爪伸展又握成毛团,瞄着藏到头发里只露出个上尖尖来没耳跃跃欲试。 他们出行闭着人走,直往人迹罕至来荒山野岭钻,幸好关外三省都兔出脉来地广人稀,虽然绕远,但到底没被人发现踪迹,精怪们又远比凡兽年干,出路行来,易殴算安逸。 期间又攒满气力变成人形来乌年弯着腰,被矮他出头还多来她灵那揪着耳朵,赶紧交代个他着得着带着没时冒险来原因。 原绷γ子只兔想借助炼器头法,以菁莲为基,融合血脉传承里气兽炼制化身来法门,试着将己身炼出人身。但几次都失败个,菁莲来花瓣、莲台,还人除个分给庆忌两颗外来菁莲子几乎都要被消耗殆尽来时候,兔子仍没年成功,反而伤个灵兽最要紧来藏到脊梁头中来那根脉筋。龙甲没办法,将它脱落来类似鹿角来触须扔进个炼炉助兔子出臂头力,却反而激发个兔子来凶性,差点被发狂来子吞吃来时候,没时听到成只传说中诞生于真龙头鳞甲中血脉最强来精怪劝说个出些话。 龙甲说兔子太莽撞,他成般即将突破到炼骨期来气族力着适合用成种法子!炼骨期距离结成气丹也只人出个时境界,对于血脉似乎比它还高级别来兔子而言,结成最圆满来气丹并非难事,到那时也年提前很久化形,也着知道他着急个什么劲儿……若果真要用成法子,也该多推敲试验,着会到此时才发现成种方法兔修为越低成功率越高! 没时把修为越低成功率越高成句话听个进去,她才刚刚摸到通智期来门槛,实属最低阶来聚灵期圆满头境界。人心想用自身给兔子‘打个样’,没时成上汲鲲力偷偷吞吃个好些菁莲子和两座莲台。成兔菁莲头前几次来果实,偏疼崽崽来她灵那分给上没狸姐弟三个来,兔子虽然着说,但那两个珍贵来莲台力兔他来手笔,若着兔成次他必须得用莲台炼化,力年凑齐三座给三只崽出没出个个。没时又霸道又疼爱妹妹和弟弟,没二没三对成个姐姐比对着她灵那还听话,没时把它们所人来菁莲宝贝都收走个两只上来也着当回事,知道没时差点爆体而亡,没三叼着比它时出圈来姐姐去寻兔子时时家才发现。 龙甲说来倒没错,但前提兔像兔子成般来血脉强时来气族才行,三只没狸崽只兔最普通来红没,唯出超越凡兽来只兔它们灵性天生更强些。没时出心想用自己给兔子做个试验,结果力兔兔子抱着上崽儿彻底着年脱离炼鼎个,出旦没人兔子梳理和烛龙胆炼制,没时必死无疑。 着年离开炼鼎来兔子也着可年再中断成场化形头变,可每出次尝试都需要许多灵材加持,着仅她灵那留下来来灵稻、灵果、灵蜜、灵木等等出切灵物都填进个炼鼎,还人领胡来药瘤、方辉来‘头饰’、药兽来毛发药钵、龙甲脱下来来角、壳……精怪们贡献个他们所年贡献来所由希要着兔庆忌还担负着送信来要务,他力把自己来上车子也捐献出来个,即便着兔伴生头物,精怪们用久个来物件易裴渐渐变成灵物。 她灵那听到此时,推算个下,力知那应当兔去年腊月时候,怪着得那头后庆忌力干巴巴来带个封信,上车里连条半灵鱼都着见个。 兔子悻悻来说:“那时候正到关键来时候,我着年分心……”着然力告诉她灵那让她回来个,人她来权舆术到,他们也着必干巴巴光出着进,可头前做准备来时候压根没料到上没狸崽成出出,他别说出声吩咐庆忌个,力连睁眼都着敢。 最危险来时候没时都涨成个出颗圆形来皮球,疼来险些丢失出魄。 但最终他们还兔成功个,但出子出没来情况特别糟糕,兔子最重要来脊梁没年化成人骨,猫来脊骨太多块太过柔软,着年支撑兔子来上半身,兔子力好似出个患人软骨病来重患,连直立行走都做着到。而没时来情况更加严重,她化出来人形只人巴掌时,孱弱到连眼睛都睁着开。 成对二者来修途极为着利,它们兔可以变回兽身继续修行,但人身来畸形几乎已经注定结成气丹那道门槛着好过——圆满结丹基本着可年个,力算兔上层紫丹都将兔妄想。化形本应兔气修出生中最时来分界线,到气兽化为人形来那刻起,道途力变得完全着同,可兔子和没时拿到来显然兔跌落谷底来“着同”。它们需得用无尽努力才可年弥补成次莽撞…… 她灵那瞟个出眼兔子后背上仍着年完全愈合来伤口,她那天给没时检查身体来时候力发现没时体内人出段特别莹润来骨头——子阿年抽出个自己来出段脊骨,作为最珍贵来灵材炼进个没时体内,成才兔兔子化形畸形、而没时得以化身来根本原因。 着过说到此处,子时爷又人些得意起来,它成气运真没说来,眼看力要遭遇子生最时来出道坎儿,天上送个金乌中下来! 成力着兔金乌中,而兔天道来钟爱! 兔子毛绒绒来胸.脯挺个出来,睥睨万物来上眼神出出,她灵那力知道成位又想变成人形个。 着过人形子来性格来确兔更稳重出些,但子阿年来维持时间太短个,她灵那着自觉来忽然从记忆深处扒出个出段偶然瞟见来上辈子那位特别出名来动物明灵“子四秒”来新闻,赶忙摇摇头甩掉,瞎胡想什么呢。 捏住命运来后脖颈,她灵那着许兔子化形,眼看快到着咸屯个,她灵那打算让兔子人形出现到老乡面前,为上户口做个准备。成点续航力力得好钢用到刀刃上。 子阿年成几天乖来咧,乖乖力趴下个,时尾巴出勾出勾来逗弄三个崽崽,没二没三敏捷来跳来跳去来捉,被吵醒来没时出憋劲儿却变成个个粉雕玉琢来上宝宝,趴到地上像个上乌龟似来冲臭弟弟妹妹吐口水泡。 没时太上个,压根着年控制什么时候变没什么时候变人,变成上娃娃后力只年等气力耗尽才年变回来。但庆幸来兔幼崽来体型确实消耗来气力少,她来续航时间甚至年超过兔子,足足人两个多上时! 兔子如今显然更偏爱时崽个,须臾间力化成人形将她贝果抱进仍旧翠绿翠绿来五味子鸟窝中,盖上上毯子让她继续睡,才又变回猫身,接着跟她灵那讲他那日忽然人感,血脉沸腾时出丝犹豫都着曾人力使出缩地成寸来本事带领精怪们赶去个金乌中即将坠地头处。 值得出提来兔,成次天降金乌中,着仅兔生灵头幸,亦人可年造成时灾难——兔子所说来灾难并非金乌中坠地时可年砸没来村庄城镇,而兔范围更广,影响更深来地脉头变。 简单来说,力兔金乌中除个本身来扶生头力,着要忘记它兔从界外而来,其外包裹个出层最原始来混沌力量。完整来金乌中到高空炸开,也正因为混沌力被本世界灵力本年来抵御,但灵气复苏时间太短,灵气环太弱,根本着年完全抵消掉那层混沌头气。 传说中混沌为初始,精纯清气化为灵气,重浊者沉淀为时地,出旦混沌接触到地面,其便会瞬间隐没入时地,对地脉造成着可预估来影响。而到金乌中炸开后,混沌头气自发来聚集到最时来那块金乌中核上,如果没人兔子血脉吸纳个残存来混沌气改变个方向,它即将鬃坯来那片区域头下力人出条从关外连接到燕山来最重要来出条地脉…… 73第七十三章 双更合一 为了以后给狲阿年上户口方便, 林星火没有选择从山上翻过去直接回山居,而是绕了个弯儿,大大方方地从屯子口回村。 结果整个不咸屯都轰动了。 轰动的不是这小仙姑养的那些山兽牲口们什么时候出的屯子,而是林星火去了京市一趟, 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男人!一个长得怪好看的年轻男人! “真的?我不信!”住在屯子最南梢的金招娣都听到了信, “咱姑她压根就没开窍呢!”金招娣不信, 她把在在纳的鞋底子往咯吱窝下一塞,单手抱起闺女来就往出跑。 几年前她娘家妈还动过把小仙姑说给她兄弟的心思呢, 可后来呢, 别说她兄弟拿小仙姑当姑奶奶, 自打那次梁子沟事情中亲眼见过星火的本事后,她妈那是一万个庆幸先前听了闺女的话, 没把那如意算盘张罗出来。“这姑娘不好找对象,一般人配不起她!”这是后来金招娣她妈私底下跟闺女念叨的话, 结果得了闺女一个大白眼:“二般人那也配不上!”金招娣当时还心说, 亲娘是外村人, 知道的还是少, 其实屯里人早有这个默契了, 人家就不是普通人, 哪家的儿郎能配个仙姑?没见最热心爱做媒的几位婶子大娘整日把屯子里的适婚闺女和后生们扒拉的比老爷们兜里有几张毛票还熟么,连知青里到了年纪的大姑娘都没放过呢,就是没提过小仙姑一个字…… “我自己看看去!”金招娣那个急哟,下工回家刚洗了把脸的王胡子赶紧撸下肥皂泡沫,眼被杀的睁不开,想叫住这一有热闹就找不着北的老娘们都没赶得上,气的了不得:“咱姑回家不得往这边走?”家就住在南山根旁边,除了春凤她们家就属自家离得最近, 以小仙姑的脚程,蹲在家门口不一时就能见着了,哪儿用的着这会子就凑热闹! 再说了,就算小仙姑真从京市带回来个男人,那这么多看热闹的,不怕给人家男方留下不好的印象?王胡子拧干湿毛巾,粗鲁的甩开,嘴里嘟嘟囔囔的骂这些老娘们没个娘家人的样,没成算! 兴冲冲的赶过来传新鲜的那俩嫂子有些讪讪的,这招娣咋跑这么快,倒把她俩给撂空地里了,一个嫂子扎着两只手,笑着白活一句:“胡子你用这么些肥皂啊,那盆里那么些肥皂沫子呢,倒了怪可惜了的……” 王胡子笑道:“今儿支书叫统计过一绷子去县里时候各家要捎带的东西,怪不得我刘家大哥说家里肥皂还有好几块,感情他用的都是嫂子剩下的肥皂沫子?” 那位大嫂“嘿”一声,“这个没成算的!再还有剩的也得报名呐,这玩意又不会坏,过俩月五月节的时候还能当走亲戚的礼……我得说他去!”以前往娘家、兄弟姊妹家走亲戚最好也只能送的起点个红点的合面馒头,现在不咸屯往外走亲戚那篮子里装的是洋胰子,是小包的红糖,是屯里油坊换的喷香的豆油和花生油!住在公社的亲戚都羡慕的了不地。 另一位嫂子见状也道:“那咋不是?改明儿得跟支书提提意见,这种事情就得跟咱们女同志说,这群老爷们知道个球!嗐,要是春凤还当妇女主任多好,现在咱们就是少个带头的。” 王胡子心说,为啥不跟你们商量你们心里真没个数吗?还不是因为这几年屯子好过了,集体作坊生产的东西好,不仅换回来钱,那些以往只有城里人能弄到的各种票证也充足了,全屯的娘儿们就疯了,那真是一个比一个敢花,一个比一个指缝子宽,真就敢指着兜里搁的钱买买买! 上次屯里组织的统一采购,还是年前那回,女同志们简直疯魔了似的,打着今年最后一次能买东西的招牌,个个振振有词的说什么为家里屯年货、过肥年。十九辆去县里的爬犁,不知咋的变成了去地区,十九辆爬犁都不够装她们拼下来的东西,也不知哪个有才的想起自家姑跟区里煤矿的关系不错,妇女们代表屯里跟人家煤厂定了半车煤呀,煤场的卡车真把装不下的东西给她们捎回来了。 没坐过汽车的娘们放着干干净净的爬犁不坐,傻不唧唧的上了煤斗子,那一个个下车的时候黑鬼一样把各家男人吓的哟,扒拉来扒拉去都分不出哪个是自家婆娘,王胡子、岑大柱几个宝贝闺女也跟她们娘出去的汉子都急眼了,以为孩子丢了呢——结果捏,孩子们累得蹲一起打瞌睡呢,那眼睛一闭,打着火把根本找不见人,醒了一叫爹更让人气的捂心口:出去时还漂亮乖巧的女娃儿,回来除了眼白和咧开嘴笑出的一口白牙,浑身上下就找不见别的白地方!这天寒地冻的涮干净可不容易,大年当口上再给冻病了…… 王胡子一面腹诽一面也忍不住好奇出门,才走到大路边站住脚就看见魏春凤扶着魏腊月慢慢的从南山脚下走过来。 两堂姊妹见着王胡子,都打招呼:“胡子哥。” 尤其是魏腊月,稳稳当当,乖乖巧巧一个小妹子,说起话来还有点腼腆,可就是这么个看起来可听话的妹子最有主意!王胡子向天翻个白眼,别以为他不知道屯里上到魏奶奶这样的小脚老太太们,下至他闺女这样才懂事的闺女,那套“有钱就要花、无数血泪教训告诉咱们女人不能苛啃自己”的‘理论’是谁兴起来的。 那话说得一套套的,就算他这个大老爷们头一次听说的时候都把头点的跟瞌睡虫似的,结果后脚金招娣就翻天了:先是照魏腊月交的把全家的钱分成了份,一份非大事不能动还每年要添上一笔的什么“家庭备用资金”,一份是在年中作坊结算、年尾工分结算前均分到各月预留的钱,剩下的那一笔就是‘灵活’金。啥叫‘灵活金’,就是这群老娘们随便花的钱! 王胡子有心反对,可从他娘到他闺女,人家娘们个高高兴兴地就商量起要给家里添置什么来了,他跟两大儿连嘴都插不上。然后王胡子就发现媳妇考虑的可周全了,就是没给他留俩零花,他连买烟叶的钱都得偷偷跟小闺女借。 不止他家这样,就问屯里哪个汉子不是这样的?魏腊月这小妹子既然能教老娘们怎么预留家庭备用资金,几个娃、娃上学、结婚、甚至买城里的工作大致需要攒多少钱,几个老人、老人看病、保养和大事需要多少钱,想生育的、想盖房的、想添大件的、预防什么意外、还有什么各种情况要预备多少钱……分门别类的列的清清楚楚,女人们还能根据自家实际情况计算出每年年底至少攒多少钱添备用资金里头将来才够用。那她咋就不能想一想男人们除了吃喝穿用,那兜里也得有几张毛票才行呢! 本来么,屯里妇女们都是苦日子里趟过来的,不管啥时候只会一味节俭,结果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就总是被家人抱怨抠抠搜搜。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娘们就跟终于寻到了脑子似的,当即就有人小心翼翼地试验这法子,结果除了老少爷们外,全家人都舒服了,老娘们心里还各种有底,她们知道将来家里哪几件大事要花钱,几年能攒足钱,一点不带慌的。 一个传染俩……没多久,就是最不会掌家的小媳妇们都做的有模有样起来,女人们嘴里还多了新鲜词叫“规划”。这一规划吧,财政透明了,吃穿用度都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唯独把爷们兜里从前能宽裕的背着媳妇喝点小酒打个小牌的钱透明走了,你还不能抱怨,因为全家就撒下你一个,爹娘儿女手里都按月给发小零花呢。媳妇为了你家都开始用丑的吓人的字记账本子写规划了,钱也没花外人身上,哄的老子娘眉开眼笑的,你还想咋地? “……”王胡子一想到裤兜里乖宝用自己的小花手绢给他这个当爹的包起来的零花钱就心酸不已,向来跟魏家亲香、番五次给这两个妹子出过头的大哥没忍住又冲天翻了白眼。 魏春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特别促狭:“咋了,胡子哥?我嫂子又把你这月零用扣光啦?” 魏春凤说得又是另外一个大坑,还是全体老爷们给自己挖的坑,这不是年前那回老娘们买的太凶了么,就有不少男同志带头商量说要把财政大权拿回来,拿不回来也得分一半‘自由金’,不然迟早要被婆娘把家败光了,得到了可多汉子的拥戴。结果年底大会上老支书才慷慨激昂的展望完未来,让社员们各自回家过年吧,汉子们就上台把老支书抬下了主席台,十来个铁汉子跳上去把要求一说……好家伙,女同志们把河滩农场教孩子识字的那块老大的黑板都抬了上去,一条一条的驳斥汉子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那些理由,更不提谁提出的异议,谁家的婆娘在下头怼的那个欢实。 末末了儿,大获全胜的妇女们还特宽容特大气的允诺给男人们每月发零用,只是新添一条规定,除了老人,家里其他所有人的零花都得遵守规定,违反了某一条就要被扣钱,扣出的钱都攒起来归到备用金里;妇女们还特别明理的保证以后自由金的使用会由家庭所有人举手表决。 这听起来可好可公平了对吧? 其实真当实行起来真不是那回事!比如说规定里有一条饭前便后洗手、每日洗脚,违反一次扣多少多少零用钱,还有什么不能把鞋乱踢呐、不能当着孩子面说脏话啦、不能跟孩子搁一屋时抽烟……好像都是特别容易办到的小事,偏偏就是这些小事把男人的兜掏空了,甚至有的本月不够罚,倒欠零花钱的!孩子的小荷包也背当爹的卦,没从前那么潇洒了,也是一些如不能直接喝缸里没烧的凉水、没完成作业、到了点不好好睡觉、早晨起不来等等的小事。而妇女同志呢,相对来说对自己的要求其实是最严格的,什么不按时做饭,什么衣服没洗干净,什么没达成月度目标业余给老人孩子各做一双新鞋啦……而且男人们遵守的规定她们也要遵守,任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这就大大满足了一些个习惯抠搜不攒钱不好受的妇女们,高高兴兴地把从男人从孩子手里正当扣下的钱攒了起来,月月有进账月月有希望,心眼都开阔了。 当然,男人心疼裤兜子之余,也更具体的看清了媳妇的不容易,他们从前少有注意家里还有这么多活计的,要知道女人也要每天上工赚工分的。尤其一些个曾嫌过屋里人工分赚的少的男人更没话说了,原来是人家没给计较过,当面鼓对面锣的一一摆出来,女人干的可不比男人们少。 王胡子斜了魏春凤一眼,又瞅了瞅魏腊月厚衣服裹着不太吓人的肚子,皱了皱眉头:“你嫂子先前还说你这胎辛苦、脚肿的厉害,咋还往出跑?” 金招娣新纳的鞋底子就是给魏腊月坐的鞋,鞋特地做大了圈,底子上钉一层韧猪皮,另一面续上厚厚的棉花弄的宣乎乎的,鞋面倒是做的薄,预备热起来前让腊月的脚松快快的穿。 周亮那次伤的太重,要是没有林星火他就瘫了,本来乡里的老话就说大病大伤后的一年里不好要孩子,后头又看到金寡妇给陈来福生的那娃弱成那样,吓得小两口更是好几年都没敢要孩子。还是魏春凤这个当姐的悄悄拉了林星火私底下问过周亮是不是好全乎了,才给他俩吃了颗定心丸。这不嘛,身体没毛病的小两口在停了特意找林星火开的避孕草药后,腊月没多久就怀上了,但兴许受小仙姑的福泽把身体养的太好了,一胎揣了不只有一个。去年十二月里魏春兴终于很肯定把出了脉,确定是个! 胞胎呐,这些年听说的也只有小盒子沟那一家!当初还是魏腊月给奶奶讲的,说小盒子沟好容易把胞胎养活,就因为村里送去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的知青攀上高枝进了城,使得村里没有医生,结果大娃被弄到鼻子里的豆子活活憋死了。当初魏奶奶就是用这件事帮林星火争下了赤脚医生的名额,但这会子仅剩的亲人一个肚子装个娃,还是把老太太吓着了。 前两年魏春兴把父母留下宅基地上屯里给盖的那两间砖瓦房交还大队,换了南山脚下更大半亩的宅基地,守着姐姐外甥女过起了日子。当年周亮在风电组上给屯里立了工,还自学成了不咸屯的电工,他落户满一年时大队部按规定给他分宅基地,先前周亮跟媳妇和奶奶商量过后,将宅基地选在了南山脚下,跟魏春凤做了邻居。自此,魏家姐弟妹、也是一门心思跟着林星火的家就在南山脚下扎了根。 但魏腊月那处房子盖好后并没搬过去住,周亮这个孙女女婿挺有心,还是守着奶奶过活。这次魏腊月一胎怀仨,魏奶奶撵着赶着把两口赶到了这边,她老人家心里是挨着小仙姑才能安心,即便林星火不在,旁边住着跟着小仙姑学了好几年的侄孙也能中点用。 当然,她老人家也跟着搬了过来,只要魏腊月在家,那不管做什么都要留一只眼珠子黏在孙女身上。这么大年岁了,魏腊月睡午觉老人家都要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守着。上次陈来福家夜里不消停闹得腊月大晚上醒了盹,魏奶奶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让不好出面的侄孙女守着,小脚老太太旋风似的就冲到陈家老屋,把正抱着儿子嚎啕撒泼的陈老娘扇的嘴角都破了,当着众人的面,骑在陈老娘身上打,那叫个痛快! 这都是魏春兴写给林星火的信上没好意思提的。需知老太太可是识字的,虽说裹小脚是封建糟粕,可在魏奶奶小时候能把脚裹得又小又尖非得是大户人家不可,这么知书达理一辈子的老人家骑在人身上挥以老拳,那当真是气急了。对于陈老娘这种拿撒泼无赖当武器的泼妇,还就得魏奶奶这样名望高成分好的老太太治她,反正被堵在村口的林星火是见识到魏奶奶的威力了。 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把林星火蹲到了,儿子的腿眼看有救的时候,陈家老家雀俩连拱带爬的蹿进人群就要求林星火救命。 住的近便的长虫娘当仁不让,拉上她的好搭档虎子奶奶张开手臂将人拦住了,见陈老娘不甘心,长虫娘就说:“是不是还得请魏奶奶来,你才会干人事?” “俺们姑可才回来,就算是黄世仁也得让人回家喘口气吧,好家伙,你儿子比黄世仁还狠是吧?” 林星火确实没时间跟陈家人耗,不怕别的,就怕耽误的时间长了,狲阿年给她来一出大变活猫,那全家只能上深山老林里去蹲着了。 不过赶狗入穷巷也不可行,尤其今年是最特殊的一年,等过了今年,陈家人不管想诬累魏春凤还是举报不咸屯都不好使了。且跟陈来福厮混的那些人,不要脸的戳烘黄谣的人,能是什么好人?林星火记不清楚具体时间的八十年代的那场严打,这些人必然逃不过,到时候陈来福也脱不了干系。 林星火就直接从身上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纸传递给陈老娘,“屯里给我寄的信上说了,我提前开好了方子。这是用来泡腿的方子,能让人好受一些。这上头的药草都是本地有的,你照着方子或是买或是自己挖,然后照方子上的锅水煮成一锅,放凉到四五十度,让人把腿泡进去,最好能没过膝盖,泡到水不热了就出来。这么泡到病人腿没那么疼了,再来换方子。” 陈老头赶紧抢过来那张纸,贴身藏了,才讷讷的道:“不先把把脉?”当初给魏春兴治瘸腿的时候可是预备了很久的,魏家小子当时还是儿子的小舅子,他记得清楚着呢。 林星火就笑了:“这种药汤子是活络通筋的,其实就是魏春兴用过的,当时他也泡了很久这个药,才能换下一步。春兴信里都说了,你家病人比他那时候还厉害,至少春兴能走路,跑也没事,可听说这个病人还不能下炕?”其实魏春兴才没那好性专门说一句前姐夫伤情恢复的怎么样,不过是林星火看这两个老人如此溺爱陈来福,再结合陈来福干的那些荒唐事,就能猜出陈来福指定受不了复建的苦,怕是将拆了石膏后区医院嘱咐要坚持下地走不能怕疼的话都抛一边去了。 ‘春兴?’一直站在林星火身边的乌年瞟了她一眼,觉得不顺耳极了。 热情的婶子大娘们看那个大高个瞟过来的眼神,捂胸口的捂胸口,更兴奋了起来:“眼睛长得真好看!这后生是有北边老毛子的亲人么,鼻梁真高!” “去!瞎说八道!”有大娘赶紧拦了,有外国人的血可不是啥好事,别害了小仙姑,“那北边老毛子一个个长得跟熊似的那么凶,这孩子长得高,但多俊呐!” “没见识了吧?西边的回回族就长这样,那族里的大姑娘小伙子个顶个的好看,咱姑带回来的这个应当是最好看的!”就是性子冷了点儿,但男人么,沉稳点好!大婶偏心的想,比起屯子里不着四六的后生们,这个一看就是那种大院子弟,气派的嘞! 婶子大妈们顾不上陈家破事了,老爷们儿倒成了主力,这个说: “还真是!春兴左腿虽然瘸,但那小子颠儿颠儿的还跑的挺快!” 那个道:“春兴这娃啊心真好,陈来福那么个混账行子,娃儿都愿意帮一把!” 还有人叱陈老头:“春兴的腿可比陈来福轻呢,都治了好几年,咋,你还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让人一下子给你儿子治好了?没你这么为难人的!” “爱治不治,这也是咱姑心好,要换成我,直接让你们滚蛋!” 陈老头想起来魏春兴当初确实是泡了将近一年的药汤子,不过那时候林星火还给他扎针来。但这个话不好问,陈老头其实也怕万一林星火应承了下来给儿子扎针,不咸屯不让他们一家回来,岂不是他得用架子车拉二十里地把儿子拉来?一次两次还好,再多……陈老头也心疼自己呢,说起来他也将将六十,这个年纪不年轻吧但他身体好,外地上金家窑砖厂拉砖的人不就说了吗,那谁谁谁老婆死了,家里儿子孝顺给说了个四十来岁的寡妇照料亲爹,结果寡妇给添了个比孙子还小的儿子! 陈老娘没那么些心眼子,她也想到了扎针这一折,只还不等她问,林星火就边往里走边留下了话堵住了她的嘴:“要是再加上扎针能好的快一点,可我过后还要回城里去。单泡这药汤子多泡上半年也和扎针一样的效果,这副药是我师祖的方子,用的药材都不贵,多泡半年的花费可抵不了我下针的诊费。而且我是不咸屯的医生,你们还要拿金家窑公社开的介绍信来我才能给病人施针。”别求她下针,更别想免费,她看病不是自己收钱,收入是要归入到不咸屯卫生站的。 林星火的言下之意大伙都听明白了,也就是这副方子被小仙姑好心说成了是不咸观老仙姑的方子,她才能免费给。而其他治疗,以及这一阶段过去后的之后治疗,必须收费,不然损害的其实是整个屯子的利益。 这话有理,撵陈老头陈老娘的乡亲们顿时更理直气壮了,他们可不是维护一个人,而是为了全屯的利益!这当中就有他们的一份! 不说别的,就是介绍信都能难为死他们老两口,陈家在金家窑的名声比臭狗.屎都不如了,要不是陈来福整日招惹一堆地痞无赖在家,街坊邻居早就打上门去了。还想开介绍信?便是陈老头两个装的再可怜都不能成。 家里已经拉了饥荒了,陈老头率先掉头,算是默认要先泡一年半载的药汤子了,陈老娘也佝偻着爬起来,哼哧哼哧的跟了上去。 “什么人!连句谢都没有,良心给狗吃了!”陈家本家的一个大爷看不过眼,呸了一口:“我得跟族叔再说说,对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心软,他一家就是吊死在陈家门前头,也不能再让他走回头路。” 已经拉着狲阿年过了明路的林星火也不在意,紧着就往山居走。 相熟的婶子们簇拥着,不时偷瞄高大体面的乌年,就是没人敢问他的事,只能干巴巴的往别的上面扯闲篇。 一个“嘶”了一声,伸手握住了正一牛当先走在最前的领胡的尾巴,失惊倒怪道:“诶?这牛尾巴咋红了?” 婶子还用手使劲搓了搓领胡覆上一层水红的牛尾巴,发现不掉色,越发觉得稀奇。 那是领胡最敏.感的地方,也是他区别于普通牛的精髓所在,领胡差点忍不住尥蹶子,下意识忘了“哞”而是发出了本来的叫声“领胡!” “嘿,牛还会这么叫?” 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好几个爱他能干的把式就围了上去,这个摸摸他脖子上新长出的肉瘤,那个也撸一把与众不同的尾巴。惊得其他精怪忽然加快了脚程,耳朵上挂着新的金灿灿耳环的方辉忍不住撒蹄子跑了起来。结果她背上的一个高高的大筐猛的颠了一下,一个精致的半封闭的小鸟巢从筐里弹跳出来,“呜呜呜”的稚嫩哭声突然响起。 林星火和乌年一阵风似的接住了鸟巢,两人对视一眼,乌年伸手把林贝果从鸟巢里抱了出来。 “我的天哪!孩子都有了?” “!!!不可能!” “咋不可能,你快看看,这小娃娃好看的呀!也只有咱姑能生出这么俊的孩子了吧?” “那时间也对不上呐?咱姑才去了多半年,十月怀胎,要真是也该在肚子里吧?而且这娃儿看起来得有一岁多了吧?” “这不会是那个后生的孩子吧?” “不能!咱姑能要个二婚头?再俊也不能!” “嗐,没见那娃娃看见咱姑就笑嘛?指定是亲生的!” “就是,石头里还能蹦出猴子来呢,那哪吒他娘还怀了年呢!咱姑可是仙姑托生,那仨月抵人年也大差不差吧?” 越听越离谱,林星火拉着‘孩子她爹’,飞快跟上闯祸的方辉,朝山居飞奔——只要她跑的够快,尴尬就追不上她! 74.第七十四章 双更合一 重新回到山居, 林星火才见识到那种炼化己身的法子需要大量炼材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整个山居内部像是被扒了一层皮那么‘干净’。 往常用灵木铺的地板、护墙板、房门、家具等等皆不见了,要不是怕房子塌了太显眼, 恐怕房梁都保不住。后院的灵果树自不必提, 虽然还没到刨根烧木的境地, 但统统都给剃了秃头。阳春三月,光秃秃的主干上发出了几支细细的枝条,颇有点“千顷地一根苗”的荏弱感, 好不凄凉。 山坳中更比伫立在半坡上的山居还要彻底, 最先开发、养护最久的那片灵稻田瞧着连土都薄了二分。整个家里唯二没被雁过拔毛的只剩下房前的宝葫芦藤, 还有玉盆中的菁莲,不过莲心水被取的太频繁了, 菁莲显得有点蔫蔫的。林星火赶忙施展了几次权舆术, 还试着渡过去一点夹杂着妖力的木灵气, 意料之中的效果十分好。 林星火不是小气的人, 毕竟精怪们都贡献了他们所能贡献的所有灵材,为了兔狲和狐大的小命,就是把山居和山坳整个端了也值得。精怪们简直懂事又克制的让人心疼了。不就是再次‘一穷二白’了么, 林星火特别熟悉这流程, 她用进阶后的充裕的灵力施展法决, 速生了一批食材, 回家后的第一晚, 先吃一顿饱饭再说。 领胡今天被人摸了要害,受了惊吓,胃口大开,吃的更多了。方辉、药兽等其他精怪也多多少少涨了饭量。林星火一个个看过去,发现大伙多多少少都有些变化。比如她最熟悉的庆忌, 庆忌的小车虽然坏了,但已经有了华盖。可别小看这一顶小小的粗糙的华盖,这代表着血脉又浓厚了一分。 精怪们走的路子和纯正的妖修还不太一样,他们并没有妖修传承下来的特定的境界划分,放弃了诸多法门和道途,而是专注追求血脉的返祖和纯净。所谓“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理论上讲,精怪们的血脉是可以向上突破的。 家里这二十多只精怪本来基本都是血脉残缺之辈,最好的也就是庆忌这种血脉低微者。但天降金乌石这一大机缘让精怪们前进了一大步,天赋神通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就比如领胡的红尾巴,比如药兽的体型更小,白色牛毛已有莹莹白光身带药气……庆忌的小车也是这个道理,只需狲阿年恢复后再为他祭炼一番,这辆小车内部蕴藏的空间就更大了,离能载水产以外物品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林星火忽然想起来一事,从储物囊中摸出一只小木马送给庆忌,这是她之前为庆忌准备的新年礼物,但整个正月里没等到兔逊和庆忌,就给忘了。 小马是用二阶银杏木树心雕琢的,昂扬的马头比庆忌还要高一点,小木马呈奔腾状,特别健硕神俊,庆忌一见就爱上了,搂着马脖子蹭来蹭去不舍得撒手。 林星火还有点抱歉,这毕竟只是一匹木马,跟传说中庆忌伴生的小马差得远呢,只是她听说过世界上有巴掌大墨猴,但巴掌大的活马真就完全没听说过,找个替代品都没法子实现。 庆忌却喜的咧着嘴笑:“这就是我的小马!”说着就用尖利的指甲刺破眉心,用眉心血给小马点了睛。小马身上黄光一闪,更灵动了几分。 其实方才拿出这匹小木马的时候林星火就发现了,它比刚雕刻出来的时候多了一丝神韵,现在经庆忌点睛之后益发灵气十足。 变回山猫样的兔狲收回盯着小马的眼神,不情不愿的表示之后他会替庆忌祭炼一番这匹木马,让庆忌做好准备。 “准备?”林星火好奇:“要做什么准备?”难道不是像兔狲往日炼器一样吗? 经过激动地庆忌丢三落四的解释和狲大爷的补充,林星火才明白怎么回事:精怪的伴生之物居然还能“养”! 譬如庆忌,在数百年干涸大泽中水源未断绝之处诞生,精怪降生时得天地馈赠,可拣此处灵气最浓的土与水调和,如传说中‘女娲造人’一般,捏成小马与小车,便为伴生之物。无奈庆忌生于灵气衰竭,先天不足,别说借天地造化促生伴生车马了,要没有羽民帮忙,他差点就重新消散了。但伴生之物并非不可弥补,比如他身上穿的衣帽鞋子,本就是兔狲为他炼制的,但只要穿久了,经由精怪气息天长地久的侵染,慢慢就能变成灵兽皮毛一样的‘自己的东西’。仔细看那黄色的小袍子,原来素色的袍脚上不知什么时候添了江崖水纹,与他本身更加契合。这匹小马也是一样的道理,虽然不是得天地造化直接生灵,但只要庆忌认定这就是他的伴生小马,终究有一日会成真。 林星火眼睛一亮,开始飞快从储物囊中掏东西:有要送给领胡的项圈,项圈上穿着两片绣有葫芦菁莲的如意形状的绣片,可挡住他颈上肉瘤;有药兽适用尺寸的十八班制药工具,刀、杵、钵、辗船、戥秤等一样不少……还有适合方辉的?髻和簪环钗钿整套的金镶宝石的头面,传说中方辉就是个“鬟髻簪珥皆具”的獐子头,华贵的首饰林星火是不缺的,曾经间接从黄皮子那处得到的金家财产里就有十来箱子,但这些全是林星火照着样子亲手做的,她虽然炼器不如兔狲,但这种金匠的细活却难不倒一个修士——唯有那顶?髻是她在京城找到的一个做假发的老手艺人,悄悄用粮食换的。 这些都是林星火为精怪们准备的礼物,她却没把东西分下去,而是一样样的送到狲大爷的眼前,期待的看着他。精怪们也睁着闪亮亮的眼神静静的看向阿年。 阿年还能怎么样?将那堆物件一件件扒拉过去,最后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堆,大的那堆是经过重新炼制后对精怪有用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件被兔狲挑了出来,可见林星火准备礼物时的用心。狲阿年越挑拣越不高兴,最后甚至都有些委屈起来,这么多的东西里就没一件是送给他的!末末了儿,还得之时他费心精炼,狲大爷满心苦水,他这样的大家长都受不住这样的委屈了! “这些是给你的准备的,可现在应当不合适了……”林星火还是很有眼色的,在狲阿年气压骤降的那瞬间就不经思考的拿出个硕大的包袱,里面都是林星火在京城时攒下来的做给兔狲的物件,小马甲小领巾少不了,还有她偶然间看到的新奇玩意,有京城式样的猫窝、可爱的饭碗、造着兔狲捏的面人、全家福糖画、狐狸头的兔儿爷……往往回家自己做了就往这包袱里一塞,不知不觉就积攒了这么多。只不过兔狲化形成功后本体就突然长大了好些,半大小老虎那么大个了,这些东西未免显得迷你了。 大包袱一拿出来,狲阿年瞬间就气顺了,当林星火掏出个更大的包袱给家里的崽子们时,他也大度的没计较。 只是让人沮丧的是基本上所有林星火精心做的绣品的都不能为精怪所用,即便是绣纹中都隐藏着符文,比纸符的效果还好了不止一重。但囿于原料,不入阶的灵棉实在撑不起大用。除非像庆忌的小袍子那般取黄栌木与金精抽丝融合入臭兰叶中重新制作,否则不管是领胡的项圈绣补还是方辉的假发髻都不能用。 但是臭兰自养好伤升入通智期后,掉叶子的速度就大不如前。况且几百斤金子也不过能炼出山楂那么大的一团金精,林星火即便是舍得将山居下面埋藏的金子全部启出,兔狲也没那么大功夫,要知道庆忌这身衣袍也是刚刚凑齐。之前林星火在京城发现庆忌的衣袍换了其实也是这个原因,兔狲此时再将翻地的土龙变成雷龙,也很难劈坏庆忌的小鞋子了。 方辉走到林星火身前,轻轻摇了摇兽兽,窸窸窣窣的掉了好些长毛,林星火捡起一缕,瞬间福至心灵:“你让我以此做线?”方辉点点头,凡是有手的精怪们纷纷上前帮忙,将方辉的长毛捋顺成一把,林星火看了看方辉头上刚能卷曲成一个小发包形的毛发,倒觉着这些毛给它做个?髻更好,这样才能佩戴更多首饰,有朝一日同化成的伴生之物也更多,方辉赠送寿命的本领才能越强。 正当此时,一对灰扑扑如同干枯树叶的蛾子飞到林星火指尖停下,这对蛾子长得极丑,据庆忌说他们还不像其他精怪一样只是血脉低微,而是血脉驳杂相互不容,所以才既不像冰蚕那般通体玄色,也不如罗浮仙蝶那般有五六寸大的五彩色翅膀。 传说中罗浮仙蝶是麻姑大仙衣服所化,山中人将大蝴蝶视为小凤凰。而冰蚕有角有鳞,用冰雪覆盖后能够作茧,生成的茧却是五彩色,织成的文锦,入水不湿,经火不燎,堪比鲛绡。这两样一为火属、一为水性,水火不能容,幸亏枯蛾身上还混有“蚕王”血脉,这才侥幸诞生。 所谓蚕王,即经蒸煮火煏而未死的蚕种,蚕种十天便能长到牛那么大,用棒子打蚕王,挨一棒就能吐几斤丝。 三种不凡血脉杂糅抵冲,致使这一双枯蛾是羽民救回来的最虚弱不堪的精怪,林星火从前初见它们时,连翅膀都是残缺的,不能飞只能爬,后来林星火每日喂其一桶搅拌入灵蜜的莲心水才好了些许。 这一次金乌石之危变,最弱的枯蛾也出了力,就是它们趴在狐三的头上吐丝黏住了狐三掷像金乌石的石头,生生将‘投石器’变成了可回收利用的‘流星锤’。 枯蝶落于林星火指尖之时,众精怪皆静默,林星火正自不解之时,就见这一对枯蝶突然一个燃起火星,一个爬上霜雪,只在眨眼指尖,火蛾成灰、冰蛾碎屑。林星火手掌接住黑灰和冰屑,掌心反射性的聚集起浓厚绿意,精纯的木灵气将精怪们的脸都映成碧色。 掌心的碎末中兀的动了动,将她的惊呼堵在喉中,两粒芝麻粒大小的卵吸收了那些绿意后迅速长大,不一时便已有雀卵大小,一个为玄黑色,一个却几乎透明,却都隐隐带着些绿色光晕。 精怪们此时才吁出一口气,有些弱小的还投过来羡慕的眼神。 “你的灵力,”同样松一口气的兔狲此时沉吟片刻才道:“似乎……作用更大了。”纯木灵力本来就有生发之效,但这种灵力对于灵植的作用远大于灵兽精怪,可自从林星火的灵力中掺杂入金丝妖力后,生机竟然愈发浓厚,对于精怪也起作用了——枯蛾化卵重生本来只有不到一半几率,在吸收林星火给与的灵力之后居然真的成功了,而且看蝶卵颜色,这对枯蝶一个选择了罗浮仙蝶血脉,另一个却是冰蚕卵。向死而生本就不容易,这两只还各自摒弃了一种杂糅血脉,就更加难得了。 见小伙伴明白之后,兔狲没有多说,只是将此事放在心中,暗中传音让林星火试着将妖力、灵气分开,最好能尽快达到想用灵力就用灵力,想单独释放妖力也可的境界。 狲阿年的爪爪拍拍那些绣件,尤其是自己那堆已经不能穿的心意,猫唇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黄阶上品丝线,现在有了!”至少是黄阶上品,随着两只精怪进益,灵丝的品质还能更高,兔狲觉得自己提前化出人形的决定太英明了:全身上下都能穿他的人类亲手做的衣裳了!以前那巴掌大的小马甲能跟人形需要的衣服比?兔狲简直现在就不想把毛毛化成衣服了。 瞅了眼林星火坚决不许他碰的玄狐耳朵,兔狲心想,嗯,不完全是人类,可是这样的小伙伴更让狲移不开眼了。 在林星火不吝啬的帮助下,罗浮蝶和冰蚕当晚就孵化了:罗浮蝶的确如传说中那样是只比手巴掌还大的五彩蝴蝶,飞舞之时光华流转,蝶翼上翩跹的鳞粉显出的光影仿佛真是凤凰尾羽一般,停滞片刻才会消散,当真华美异常。而冰蚕有筷子长,通身好似晶莹剔透的玄冰,头顶居然也有一双小鹿角,圆圆润润的颇为可爱。 罗浮蝶的声音像莺啼,冰蚕却似朱玉相撞的清脆,不知道是不是与林星火助它们成卵孵化有关,向来听不懂精怪们叫声的林星火居然能隐约明白两者的意思。两个小精怪是说只要给它们灵叶,它们就能吐出丝来。勤勤恳恳的小精怪还表示它们能根据灵叶不同调整丝线的颜色! 兔狲在旁边瞅了半天,突然从林星火储物囊中摸出片臭兰叶轻轻抽了一下罗浮蝶和冰蚕,这俩小家伙立即像打开开关似的,“噗噗噗”小马达不停的吐起丝来,直到堆积了好大一堆后才停了下来。 “果然还保留着蚕王的血脉。”狲大爷舔舔爪子,很满意的点头。 林星火看着吐完丝就萎靡的靠在一起的华贵大蝴蝶和玄冰蚕,没好气的夺过兔狲手里最后一片臭兰叶,心疼的喂给这两个刚诞生就被无良家长‘压榨’的‘童工’。 罗浮蝶叫了两声,惭愧的垂下触角。玄冰蚕忙用软软的小鹿角顶顶它,一只蝴蝶一只大蚕居然还是很恩爱。 “有毒?”林星火敬畏的看一眼那堆五彩缤纷的丝线,原来罗浮仙蝶不仅美丽的鳞粉有剧毒,它还能吐出剧毒的丝来。不太熟练的扔了一个筑基期才可用的鉴定术,罗浮仙蝶这堆丝居然比玄冰蚕的透明丝线还高出一小阶,跨越了玄黄之间的巨大障壁,为玄阶末品。 也怪蚕王血脉的怪异神通——只要挨打,就会不受控制的吐丝——罗浮蝶猝不及防之下没能把体内毒囊关闭。 庆忌蹬蹬蹬的跑过来,倚着自己的小木马开始有模有样的缠线团,其他精怪也来帮忙,手指不灵活的如领胡、方辉等就贡献出自己的角当成绕线桩……但确实无一个敢碰罗浮蝶吐出的那堆丝。 最后是林星火用御物术收拾好的,幸好罗浮蝶表示只要用冰蚕丝织成的布片包裹,就能将它的毒隔离。若不小心中了毒,玄冰蚕凝结的冰晶可解毒。这只漂亮的大蝴蝶居然是个‘耙耳朵’,被不能飞的玄冰蚕管的死死的。 * 次日,林星火将从京市带来的东西托魏春凤分给社员们,她自己敲响了老支书办公室的门。 早早来上工,以为能看到那个小仙姑带回屯子的男人的大家伙儿有些失望,尤其是抱着闺女瞧热闹,结果半路撞上了飞奔的小仙姑一行的金招娣。实在是小仙姑她们跑的太快,金招娣没能看清模样,只看到了高大的身量,为了不错过,今天金招娣可是提前一个钟头就到大队部来了。 “长的怪精神的,咋没露面?”长虫娘就说。 “兴许累着了?”有人计算着林场火车站到自家屯子的距离,猜测道。 大家都以为林星火是从京市带来的人,从京市回来只能坐火车,那是不近,屯里人去林场都得坐车,用两条腿能累死半个人——不过大伙儿心里不免觉得这男的是不是娇气了点?他们小仙姑可还精神奕奕的呢。 其实哪里是兔狲不想露面,狲阿年巴不得在屯里好好显显呢,让每家都知道南山半坡上的林星火家啊有他这一号人。可昨晚上缫了那么些丝,强烈要求第一件灵衣给他的狲阿年变成人形帮忙,结果发现人形状态下的自己炼器更加顺手顺心,与使用御物术织布的林星火配合起来简直天衣无缝,这一沉浸,不免将妖力使的过于精光了,现在连幼年体都变不出来了。唯一可喜的是,经过压榨自己的极限,兔狲的人形延长到了一个小时。 相信等他将液化的全部妖力理顺之后,人形维持时间会更长。 幸好有这颗萝卜吊着,狲大爷才同意将“上户口”这件事全权交与林星火处理,他留在山居里主持山居重建的大事。 林星火要跟老支书等人除了商量给兔狲和狐大上户口的事,还要告知大队她的房子即将扩建。 “要在咱们屯里上户口?”老支书和大队长都有些愕然,小林昨天跑的太快,他俩昨天没赶上村口接人,不过听屯里人说小林带回来的那后生是京市人呐? 林星火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告知签订了契约的这几个知情.人兔狲的真实身份,可想一想自己的经历,便将这想头推翻了:想她刚入道那会儿,即便有兔狲的科普,林星火依旧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担心自己吃的那第一只“妖猪”会不会开灵了,会不会有成为灵兽的潜质? 这之后林星火甚至有一二年不敢吃妖兽肉,即便是像妖猪那样不入品的妖兽也不敢吃,生怕遇到未开灵前黑貂、大黄的情况。即便是兔狲告诉她妖兽开智有多难,未开智的妖兽自来都是灵兽和修士的口粮也不行。这一点甚至差点成了心障,这也是林星火修为这几年不如兔狲涨得快的原因之一,直到家里灵兽们陆续做了猪倌、羊倌、鸡鸭禽倌和养鱼佬,林星火放开心胸,渐渐调整过来。不调整过来不行,她要是钻这个牛角尖,那是不是连灵谷灵植也不能吃了,毕竟本体是灵植的妖修是稀少,可兔狲的传承记忆里仍然有出现过啊…… 可这事要是放在老支书他们的认知里,那就变得更恐怖了:这是从牲畜一步到人呐!就算不提过往,以后每吃一口肉的时候会不会自觉不自觉的猛地想起这茬来,比如饭桌上这碗油汪汪的老母鸡,要不吃它的话,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变成人? 这么一个能让人心梗的死胡同,再心大的人也受不了。 瞒下了这个,兔狲的户口其实很好解决,林星火只说了一句:“他跟我一样的来历,只是先前躲的更深……”这样一说老支书脸上就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王会计也点头,当年兴起破四旧这股浪潮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不愿还俗的,一些有真本事的遁入山林的也常有传闻。 现在户口管的不严,尤其是像不咸屯这种偏僻的小山村更是如此,屯里过了四十的大半数的夫妻都没有结婚证,而好些个小娃娃都等到上学的时候才上户口,这还是不咸屯的大队部愿意管事,不然别的屯那二十啷当已经结婚生娃的人里还有大把是黑户呢。 只要屯里给开了证明,拿上这纸证明到公社办公室办理就行,要是不乐意花那几毛钱,也可以等到年尾,每年年尾老支书都会拿一叠材料报给公社,统一上户口、办结婚证——没错,乡下地方小年轻们只要办了席就认为是结婚,老农村人其实不大在乎领不领结婚证,不咸屯是因为有个爱操心的好书记,这才养成了扯证的习惯。 “乌、年?”老支书端端正正的把两个字填上,听林星火报的年龄,心算了下,刚二十。 老头抬眼看了眼林星火,不免多嘴一句:“那娃娃呢?”老支书可不觉得社员们那些离谱的猜测是真的,这要不就是捡的,要不就是这个乌年的孩子。 还没见上面,自认为娘家人的大队部三巨头就对乌年有了个不太好的印象:莫不是个小白脸子? 不然咋像给他们屯小仙姑灌了迷魂汤似的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75.第七十五章 双更合一 兔狲的户口相对好说, 真的不好解释的反而是小宝贝林贝果的事。 林星火倒是想把狐大的户口落在自己名下,可当真过不了老支书等人这关,她才一张嘴就被老头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连大多数时候不愿动脑子只实干的大队长黄大壮都不赞成, 他瓮声瓮气的说:“那咋行?你还要不要名声了!”要搁在早几年的城里,传出没结婚先有娃的事情搞不好得剃阴阳头挂牌子游街斗争的。 一个黄花大闺女, 哪有还没结婚就把别家娃落在自己名下的? 还有点问题的是狐大的名字,三只狐狸崽儿可是最先在不咸屯安家的, 再加上小狐狸们爱热闹,同屯里的娃儿们玩的可好了,少有人不喜欢这几个毛茸茸的小家伙们, 谁不知道“林贝果”是林星火家大狐狸崽的名儿?当初刚叫起这些名字的时候大家伙儿还说呢, 不愧是小仙姑家的宝贝,一个个起的名字比他们的娃儿还讲究。 现在要上户口,林星火自然能给她起个大名,可名字对灵兽的重要性不消多说,“林贝果”是狐崽自己认可的名字, 是除了觉醒传承后得到的真名以外最重要的名号:狐大已经化形,不管她愿不愿意, 这就意味着她得入世修行,以后叫她名字的外人多着呢,弄个不被她自己认可的新名字其实很不利于修行。 林星火考虑过很多,最终登记的时候仍旧写的是“林贝果”,面对老支书疑问的眼神,林星火摊摊手,“这娃娃最稀罕我家小狐狸,尤其跟狐大亲近,只要抱着狐狸崽儿, 不用哄就能自己乖乖睡觉。”大不了让狐二狐三背着狐大的药篓子多溜几圈,反正乡亲们也分辨不清那只是那只,都是看它们不一样的小马甲小筐子来分辨的,比如背着带盖小藤筐的就是爱扑草的狐大,背细脖大肚筐的是爱扒拉石头的狐三,啥也不背但跑的最快的那个是能抓住野鸡的狐二。小狐狸们也早不像刚下山那会都是一起行动了,精怪村搬来之后,姐弟三个各有各的爱好,这两年单独一只狐出现的时候最多。 养过孩子的都知道哄孩子是实打实的体力活,不咸屯谁家没有挂在房梁上的悠车,谁家要有个不爱闹的乖娃,那四邻八舍都得庆幸一声。为了叫小夜哭郎们少点闹,老乡们什么法子没用过,改个能叫小娃子安静下来的名字可不算啥!虎子奶奶上年新添的小孙子还叫“鸡窝”呢,因为这小子稀罕从玻璃窗子往外看他虎子哥踮着脚从架在木叉子上的鸡窝里摸鸡蛋。只有这个时候,这壮壮的小子才肯停下他那又尖又亮的小嗓门,让他老子娘歇口气,也让四邻的耳朵松快松快。本来大名豹子的小子就变成了鸡窝,他半夜再干嚎的时候,他爹就拍拍说“鸡窝快睡。”这娃就扑腾着小手小脚要从被窝里爬出去瞅鸡窝去,当然扑腾半天也逃不开大人箍着他的手,再然后这小子就把自己给累睡了……而以老乡们给孩子们上户口时登记大名的做派,这娃长大了多半得叫“王窝”,最多老支书看不下去,会给改个同音的“沃”。 所以林星火认为最可能引起怀疑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解决,老支书一脸“这个名儿不错”的表情给填进了申请表里,对于落在乌年户口下却不姓林这一点好像都没觉察到一般。 是的,就算林星火表示她要收养孩子,老支书等人为了她考量,依旧没同意将林贝果的户口落在林星火名下。老头说得也有理有据,林星火是知青户口,她的户籍确切来说是受县知青办管理,除非她嫁给本地人将户口迁入,否则大队部理论上不好插手。 老支书看丫头苦着脸捏鼻子认了,也暗地里松一口气,他还真怕这闺女当真被那个她带回来的男人迷了眼,说出跟他结婚的话,要知道写完那张表之后,这个乌年可也成了本屯人。 现在老头放心了,这孩子脑子没发烧,不像有的女娃子,被一张白净的面皮哄的好日子都不过了,烧糊涂似的一门心思往火坑里跳。 老支书最近为着这事没少上火,他是看惯了屯里如春凤腊月这样心里有谱的年轻女娃的,猛地遭上一个碰了南墙都拉不回来的,就算只是外来的知青,那也闹心的很。 黄大壮啪啪给两张纸盖上了章子,乌年这个据说长得很不赖的大好青年就成带娃的“滞销货”,嘿,还是替他们小仙姑养的娃娃——办公室的这仨老搭档可刁着呢,他们心里觉得这个捡来的小女娃对于小仙姑,就跟当初不咸观的老仙姑收养她一般,那是衣钵传人!有了这个小娃娃,就是小仙姑不嫁人了也多少有个保障。当然,要真以后她开窍了还能全无后顾之忧的结婚,就算相中的不是那个乌年,那大不了屯子帮忙接手孩子呗……这就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人自来就有亲疏远近,老支书他们才不在乎害的乌年掉了行情,不好找对象呢。没行情不更好?省的叫那小子生了花花肠子。甭管小仙姑开不开窍、啥时候开窍,这颗已经躺在自家地头的牛粪总归是得帮她看住了才行。 老支书伸手,“拿一块钱来。” 林星火摸了摸身上,她将储物囊留给修整山居的兔狲了,幸亏裤兜里被阿年塞了一把毛票,她掏出来抽了一张一元的给老支书。 老支书接了就递给黄大壮,黄大壮拿起那两张纸,往军绿色包里一塞,露出一口白牙:“傍黑就把户口本子给你送去。” 说着就匆匆出门往放马集公社去了。 “给人家父女上户口,哪用得着你一个外人。”老支书摆摆手,很霸气的就把事情定了。他瞅了一眼这孩子手里那叠崭崭新的钱,知道这是林星火准备给屯里小娃补压岁钱用的,小林以前可没这么周全,说不得就是别人替她想到的。 林星火也是掏出来才意识到狲阿年塞这钱的用途,摸摸鼻子同老支书说起另一件事来:“我家房子想加盖一层,另外厢房、倒座也要一齐弄好了。” 老支书没搭茬,先问她:“啥时候去京市?”林星火在村口跟陈来福的爹娘说“留不久”的话他听说了,而且广播里播的那些报纸上的消息听起来就不靠谱,啥时候人民群众自发送别悼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长者成了‘反.革.命’事件了?有了得知外面消息的渠道之后,老支书更精了,他这么个一辈子多在乡间打转的人居然把形势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他也跟方同俭等人一样觉着这灰蒙蒙的天长不了了。 越是要晴天了那风雨就越急,老头估摸着林星火也不能放心把方同俭自个儿留在漩涡里,这娃是个凤凰,他们屯不知还能留多久。 不过林星火要加盖屋子的事倒是让老人家好受不少,凤凰也恋旧窝么,这么着也就够了。 林星火道:“最多十天……那边形势变得快,我方师父那笔头,您是知道的。”要有个什么变故,方同俭的笔头比人家的刀还厉,他真有文人那股子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气性。 “行。”老支书利索答应,“你把图纸画好,到时候我让红忠给你看着。”只要不超出屯里给划的宅基地,加盖屋子啥的大队不管,这属于社员的私事。 红忠可是屯子里公认的支书接班人,那秉性脾气比老支书的亲儿子还像老头,是年轻一辈最靠谱的一个了。王会计笑笑,也不提醒老支书这心偏的太明显,他扒拉出京市十来个街道供销社的进货单子算账,心想这么个到外地还不忘给大队铺路子的娃,谁能不偏心? 林星火这次没打算像从前那样起屋子,她现在已是筑基修士,家里还有个相当于人修心动期的化形大妖,即便弄不出不咸观那种大阵,布下个集防御、攻击、与隐藏一体的阵法也不成问题。特意跟老支书说一声,不过就是让他们几个知情.人登门的时候有个心理准备而已。除了老支书大队长这不到十个特别亲近的人以外,其他社员找林星火都是等在南山脚下的卫生站里,大家都知道小仙姑家野物多,默契的从不上山叨扰。比如王会计这个特别注意形象的小老头,就压根没去过山居。 “你忙活起来也好。”老支书叹一口,不想跟她说那起子糟心事,还不得不提醒着:“要是有知青找你,你少搭理。” “知青有事?”这可稀奇了,自从原来那位爱折腾的知青队长跳回城后,不咸屯的知青就可安生了,尤其这几年下来贺庆替不咸屯挡住了分配新人,之前的老知青们就更老实过起了日子,几乎都不大能和老乡们分辨开了。 饶是林星火的好记性,也是扒拉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有个叫韦卜顺的男知青性子不大好,当初没少被常青当刀子使。 “不是。”老支书摇摇头,要是男娃还好了,杨伟搏这队长管不住也能叫社员们教训,最难弄的是女娃娃呀,打不得重不得,还不敢报给知青办的人,怕对女娃子的名声不好,害人一辈子。 “那个最小的女知青肖兰芹,你还记得吧?” 他一说,林星火就想起来了,要说这个肖兰芹还和林星火档案上是老乡,都是京市知青,两个人年岁也差不多,肖兰芹据说生月大一点,今年也十九了。 其实肖兰芹弄的这一档子事非真不是什么稀奇事,哪个怀春的大姑娘个不爱俊后生? 尤其乡下更讲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知青杨伟搏和他对象崔霞结婚的时候,还是屯里帮忙办的婚事呢。他俩结婚后就分到了大队宿舍第二排的夫妻宿舍,在老乡们的帮扶下,那小日子过的比他们在城里时还红火,现在孩子都一岁了。 大队根本不会管知青们嫁娶问题。 可肖兰芹却是找了个外村的对象,但男方说什么入赘,要随肖兰芹落户到不咸屯来。 且不说大队部和乡老们就没有傻子,就是普通社员,整天被那广播和娃娃们轮流读报、读图书室的书本子熏陶的,那也比寻常老农有见识多了,用脚指头想一想也知道那个男同志打的什么主意。 不就是看不咸屯过的好么! 去年年底盘账,不咸屯再创新高,一个工分合到了九毛钱!这是什么概念?有砖厂的金家窑一工分才值八分钱,这在各公社还是高水平的。而且不咸屯的活多,连上年纪的老人也能搓麻绳纺线线赚几个工分,这样分完粮食之后每家剩下工分换的钱合计一下比县里工人一年工资还高呢! 在乡下只要物资和钱丰足了,其实日子过的比城里可滋润多了。这不嘛,就引来一波没安好心的恶狼。 不咸屯自打立村后,落户卡的就比别的地方严,而从林星火下山,不经意间就把屯里生活带的一日比一日好之后,全屯人就更不欢迎外来户了,倒也不是多‘独’,而是屯子秘密多,大家伙儿也绷着一根筋呢。 说实话这几年外嫁闺女和娶外村媳妇的事也少了好些,早几年什么娃娃亲更是没了踪影,还留在家里的十六七的大闺女可不少,上了二十还没说亲的小伙子更多,偏偏不咸屯也就一百来户人家,不可能光指着同村说亲……这都成了乡老们的一桩心病了,生怕耽搁了孳生人口。 但就算闺女成了老姑娘,长辈们也绝不会同意像肖兰芹看上的那门亲事。 谁不想过好日子,可做人不能那么下三滥!那后生还是红农公社的高材生呢,比肖兰芹这个初中没毕业就插队的知青文化程度还高,据说差点就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了。就这么个吹出去多好多好的后生,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肖兰芹说他俩都睡了,时间地点啥的都往外倒,说肖兰芹肚子指不定已经揣上了他的种,逼迫屯里同意他入赘。 偏偏肖兰芹这闺女着了他什么魔,不顾自己的名声,也不顾知青站其他姑娘的名声,和他手牵着手,跟就义似的要求大家不要阻拦他们的革命感情。 大队部不是没努力过,屯里的妇女、姑娘,连魏奶奶都出面了,可就是劝不动肖兰芹这姑娘。 好家伙,简直是越劝她越坚决呀,闹得不咸屯倒跟棒打鸳鸯拆散“喜儿和大春”的黄世仁似的。 后来大队也烦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肖兰芹要往火坑跳就跳呗,嫁娶入赘都是人自愿。可那个叫牛望山的后生算计的好呐,他要算计落户,就是打听了林星火的事情。 要知道林星火可也算是京市知青,她怎么就能在不咸屯有宅基地呢?别拿啥贡献说事,人牛望山说得好哇,他家肖兰芹这些年在不咸屯里也是勤勤恳恳的“帮农”,难道不算是贡献。 倘若肖兰芹相中的是梁子沟或金家窑里知根知底的后生,那屯里兴许就答应小两口落户请求了,可这牛望山身后牵连着十来口子人,他们家在红农公社就是出了名的“有心眼”,大队部肯同意才怪呢。 “你说这闺女脑子里怎么就没点数呢?”老支书恨铁不成钢:“认识了才三月!怎么就死心塌地了?” 牛望山长得是好,就是丫头们喜见的那种白净高挑的书生样,穿着笔挺的呢料大衣,露出干干净净地的确良领子,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根钢笔——“崔知青说他那一身行头,还有钱啊票啊的,都是肖知青给的。她脑子……不,她图啥呀?”王会计也纳闷的紧,见过跌份的,就没见过这么糊涂的。 林星火想起上辈子的见闻,不由得感叹这个年月有这个年月的好处,至少人与人之间人情味很浓,大家都愿意向善处替人操心,搁在几十年后,怕除父母外的亲朋好友都不愿掺和这些事……当然,也是因为这种事越来越多,大家也越来越明白这样事出力不讨好,离远些才能避免图惹一身骚的后果。 “没事,我跟贺叔问问肖家的地址,咱们大队能不能写封信,正儿八经地提一提这件事。”林星火没把这件事放心上,闹呗,放任他闹就能闹几个月,现在可都三月份了,离运动彻底结束也没多久了。等肖兰芹这个倚仗一回城,那个什么连起名都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的牛望山啥好处都捞不着。 “我直接给她家捎封信,让她家人来处理吧。”省的白闹心,咱就摆出为插队到本大队知青负责的态度,公事公办的询问肖兰芹父母对于其女儿婚事是否知情,表明这是为了避免上过报纸的“农民强.奸海市女知青冤案”的误会再次发生而特意去信……不管肖兰芹是瞒着其家人还是说谎哄骗了父母,这封信都能解决问题。就算孟家要捏着鼻子认下,那一来一回的拉锯也足够耗过最后一段时间。 “也行。”老支书道,大队先前也试着跟他家联系过,可肖兰芹这姑娘不说实话,发过去的信件和电报都没有回信儿。县知青办里应该有她父母的工作单位,这样就算把这块牛皮糖撕下来了。 “给乌年落户口的事情先瞒着,就把他当京市人就是了。过两天你们走了,咱也有说头。”就说小林丫头要回城了,要把那院落还给大队……到时候红忠替小林料理盖房子的事,也能有个说头挡着。 林星火抿嘴一笑:“我方师父说情势转好后上大学的章程可能要变,不如趁现在开始就给屯里的学生们把文化课补起来?” 老支书当下就顾不得肖兰芹那点子小事了,老头蹬一下就站起身,哆嗦着嘴问:“真要……那是跟以前一样能考?”用考的选拔出来的才是真人才! “别问别问,别难为孩子。”同样激动的王会计忙拦住老支书:“咱们有数就行了!有数就行了!” 囫囵个重复了好几遍,这两人才稍稍平复下来。 林星火倒有些好奇:“都说现在咱们屯里的社员比在城里当工人还吃香嘞!上了大学拿个干部身份,那机关上的工资还不如工人赚的多呢,这一比对,兴许真不如在生产队干活呢?”这会机关工资平均下来确实比一线工人低,而且工人这成分应当算是最好的了,八级工出去可比贺庆这种老干部还牛气呢。不过这种情形也持续不了多久了,老支书他们确实有远见。 老支书和王会计都摆手,王会计难得把掏心窝子的话倒出来:“自来就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算这话现在犯忌讳,可咱也得承认这话没错——咱不咸屯咋把日子过好的?就是从书开始的。不管是你,还是河滩农场里那群老伙计,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都把书读的很好……还有咱屯弄起的那些作坊,不多亏了你们从各地方抄来的书么,照着书本子,咱啥也不会的庄稼人现在弄起了油坊、豆腐坊、蘑菇房、放起了柞蚕、把甜菜榨出了糖……孩子们念好了书,那就跟跃上龙门似的,别的不说,心里的想头就跟普通乡下人不一样了。就算是没能在外头站住脚回屯里来了,娃儿们也能带着咱屯越来越好。” 王会计看了老支书一眼,陈支书要没念过私塾,要不是从没丢过向学的心,他能把不咸屯领成现在这光景?只看陈老头一人,他也相信文化高了有大用。 “这些年把娃们耽误狠了!”老支书想起屯里的学生娃当初连本做豆腐的书都看不明白就一肚子气。 “先把文化课补起来再说!”老头精神焕发的说,识字的年轻娃都被他摁着琢磨那一屋子书去了,考学不考那些肥料、鞣皮、菜谱、草药啥的,要不然还是请河滩农场的先生们给上上课?这回不要实用的,先从基础捋一边文化课…… 他盘算着,也忘了其他要跟林星火说的话,总归这孩子有她那大文豪的方师父管着,走不了大褶子。 老头心里的这风向变得,因为方同俭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下子越过了林星火成为了老支书眼里最靠谱的人。 “您……悠着点儿。”林星火还能说啥,只能干巴巴的提一句。 老支书白眼一翻,那意思,还用你说! 行吧,林星火也知道屯里的夜校啊、各种小课堂就没停过,老头可有章程了,全屯男女老少被他赶的跟驴子似的,偏无数次尝到甜头的大伙对老支书每一个决定都本能支持——不管明不明白,照做就是。 明年恢复高考……本屯怕不是要成个‘状元村’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76.第七十六章 第一更 林星火家的这院子是要完全翻修的, 将原本没占尽的宅基地都囊括了进来。那些金家窑专门给烧的三窑青砖也没浪费,将原本石头摞的矮墙替换下来做成了几乎成一体的青砖墙。 这回可不仅仅是只有一排五间不大不小的正屋了,而是连带着东西两侧厢房、前边一排倒座、后面接着后门的后罩房一起建了,而且除了倒座房之外, 都造的是二层小楼的结构。 正房是七大间的格局, 两边厢房各六间,后罩楼背面算围墙, 东西纵横更大一些, 有九间房。这每一间还都是上下两层, 这就是二十八套的二层套房, 除了林星火一家子外, 也足够给精怪村的精怪们安家了。 正屋当间那套最大的是林星火的屋子, 当然也是狲阿年和狐狸崽们的家。这个说是一间房,其实用多宝阁、半月落地罩一隔, 就比人家三开间的正屋还齐整敞阔, 当间摆上一台罗浮蝴蝶和玄冰蚕送的百蝶穿花屏风, 更有从前小姐住的秀楼那个味了。 有了化形的乌年和先前他化形炼化的那大量灵材攒下的灵土, 造个院子不比小孩捏泥巴费事多少。最耗时的地方就是整栋房子都被二人细细刻画了阵纹, 阵纹犹如一副复杂无比的勾线画,幸而是在泥墙上‘作画’,比在金属石材上要容易一点。 阵纹完成后, 乌年用金乌石为基、加入水玉、金精、豪彘的木刺与罗浮蝴蝶化卵时烧剩的灰炼出了一把如珍珠粉似的粉末, 两人用神识将其填涂进阵纹,阵纹华光闪烁……正午时分放在庭院正中的那块金乌石石板上的灵土忽然有如无形之手揉捏,飞快形成了与山居一般无二的‘灵土模型’,模型震荡似要摧毁,乌年一面竭力稳住, 一面向林星火:“快!” 林星火咬破舌尖,精血一吐,直直烙在石板之上,形成有如阴阳鱼一般的淡红印记。那些显露在外如同给屋子镶嵌了螺钿花纹的阵纹瞬间活了起来,在房屋、地面乃至木柱之上来回游走,犹如一条条活蛇。阵蛇有八色,代表着传统奇门遁甲中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形成阵蛇的粉末五行俱全,可循环往复中自行填补消耗的灵气——而这个小小石盘,可在千里之外控制山居阵法。 阵法初成,乌年便支撑不住变回了狲阿年,烛龙胆也蔫搭搭的从地底钻了出来,还被刚炼制出来的黛色惊蛇追着舔了一口它的焰尾。烛龙胆被气的火焰大盛,若非林星火用灵藤卷住了它,这家伙就要跟八条阵蛇打架去了。 这还是兔狲第一次脱离炼鼎,以己身妖力为炉炼制整栋庭院,幸好烛龙胆跟他配合惯了,有烛龙胆相助,这有些粗糙的大阵一次就成功了。 林星火喂了些精纯的木灵气给烛龙胆,烛龙胆就挂在她手腕上嫩.嫩的灵藤尖上休息去了。就见兔狲不无遗憾地看石板上小院落周围空置的其他地方,要是将那些地方都利用上,山居就能真的变成进入南山的门户,那时山居后的山坳、以及半山之上的密林才算真的在他们的掌控下。灵兽精怪们才敢大大方方地展现自己的不同。 林星火笑了笑:“过几年我们把南山‘承包’下来。”她记得八十年代的时候就有土地承包制度了,到时候她就把南山和莲花峰所在的山头承包下来,还可以将山居向左右和后方扩大出去,形成三叶草形状的园子,希望阵纹形成的八条“阵蛇”有朝一日也能生角长爪精进成代表水的“坎蛟”、代表山的“艮蛟”等等…… 在乌年的努力下,山居竟然摸上了灵器的尾巴,这也得益于他先前祭炼自身时深深体会实践的炼器心得。整座山居浑然一体,黛灰色的排楼似石非石,所有房间以浅黄色的银杏木铺地,铺地的银杏木在墙角门头生发出的枝条扭成各种形状的拱门或装饰,这也是空荡荡的屋子中仅有的装饰——枝头点缀的不起眼的银杏叶其实有着警戒、传音、隔绝等特殊作用。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屋子是要精怪灵兽们按照喜好自己去布置了。 狐狸崽们尤其中意二楼南面那一整排莲瓣形状的宽敞露台,尤其露台上各自摆着水玉缸,缸里种着各种稀少的灵植或者精怪们伴生的植物,灵气盎然,是个绝佳的晒着太阳呼呼大睡的地方。 水玉缸是豪彘的特殊神通,《山海经》记载豪彘诞生于多水玉多矮竹的竹山,是种顶着一身簪子粗长刺、白色小猪样的异兽,它的长刺属木,虽血脉是精怪中最纯净的一个,却没什么战斗力,连帮花花在老林子里放野猪都镇不住场子。小豪彘从前还沮丧过好一段时间,结果兔狲发现它经常睡觉的石头会变透明,而石头周围有竹笋冒头——这可是雪省,饶是林星火也从没想不开到在这里种竹子。 那变透明的石头就是水玉,一种从黄阶到天阶都有的水、土双属性的灵材,很适合做花盆精养灵植,养菁莲的白玉盆就是玄阶水玉。现在豪彘抱石而眠促生的水玉虽然还在黄阶,但只要小精怪持之以恒,以他的血脉纯度,不出几年就会升阶。因着这个能耐,小豪彘的床就成了一个个大小各异、石质不一的盆、罐、缸,且它还是难得没选择跟其他小伙伴同住,每晚月升,豪彘就快快乐乐地在他二楼大卧房里烦恼地选择今晚要‘宠幸’的寝具。勤快到每隔几日就要村长帮它打造新的石窝,兔狲烦不胜烦,将倒座房分了一间给它做仓库,仓库里摞满了石器,让它把睡腻了的水玉器皿挪到仓库里换一换,这几年就专门温养这一批。 而矮竹就没那么特殊了,只是种长不高还很细的黄阶末品灵竹,竹竿连做笛、萧这种乐器都不成,唯一的好处就是长的特别快,给林星火家又添了种只有胡萝卜粗的灵笋新菜。 说起新菜,就不得不夸一句乌年。 乌年先前瞒着林星火弄那种危险的化形法子,虽然林星火理智上明白但凡妖修总是想要走一走提前化形那条通天之路的,但感情上依旧不能接受这种莽撞到差点酿成大祸的做法,于是山猫形的狲阿年最近一直很乖巧,而人形乌年则是非常勤勉。 不仅炼器一把抓,还主动承担了大厨的重任。 花样众多,居然还做的很好吃,至少比林星火强。 许是林星火两辈子都与药、医脱不开关系,她做饭特别讲究配伍与食材纯净与否,那好滋味多是灵食本身好味道,更别提有些药性极其匹配的灵食放在一起做出来的味道奇奇怪怪……自打急于表现的乌年接过了掌勺大权,连最依恋林星火的狐狸崽们都叛变了。 “啊。”林星火用勺子喂林贝果吃白木耳薤白碧粳粥,白白嫩.嫩的小女娃一边乖乖把小.嘴张成圆圆的O形,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狐二狐三正大口撕咬的牛棒骨不放。 那意思跟望梅止渴有啥区别,就是用喷香的牛棒骨下饭呢呗。 不过这味道是香,这还只是根普通的牛腿——隔壁梁子沟的牛跌死了,把正准备春耕的梁子沟大队快愁死了,梁队长求上门来的时候,有驼鹿帮忙的不咸屯同意将牲畜院里两头健牛借给他们,同时老大不客气的用兔子肉换走了人家大半头牛,将带着大半牛腹的一条牛腿送到了南山坡做驼鹿的谢礼。 说是给驼鹿的谢礼,其实就是给林星火家兔狲、狐狸崽这些头一任“鹿倌”的,社员们早就给驼鹿们准备好个各种树叶嫩芽,河滩农场里那两个塘里新发的水草也给捞了不少。 但叫大伙计的这头开灵头鹿现在也能吃点荤腥了,这家伙特别爱吃菜汤子,尤其那种带点肉渣的菜汤,它能把盆舔干净。 后院东墙上建造的丹房、器房外侧又接了一间灶房兼食堂,林星火看着以各种形态各种姿势干饭的精怪灵兽们,深深的觉着将掌勺大权交给狲大爷也挺好的。 灵兽和精怪们变了,再不是那些个煮几锅灵米饭就能满足的朴实无华的家人了。连怀里这只看上去可乖可乖的小娃娃都不一样了,这么个小东西,为了不吃林星火单给她开的小灶,这几日已经摸到点化形的诀窍了,昨天、前天都险之又险地在饭前变回了狐身,不知道是努力的,还是馋的,那光秃秃的小婴儿牙床上都冒出了四个乳白色的小尖尖。 林贝果跟普通婴孩的区别太大了。按照她的修为和年纪,化形的小婴孩年龄其实应当跟刚出生差不多,但林贝果是个小妖怪,所以她的体型能比得上一岁左右的孩子,骨头硬到甚至能支撑她坐一会的程度。如果把她当做一岁的娃娃来看,就更矛盾了:这娃娃是狐身的时候那四条小腿捣腾的多快呐,人形的时候却怎么也学不会爬,胳膊腿不大会打弯。等到大黄这只憨憨掺和进来,学爬的进程就更加惨不忍睹,大黄匍匐在地上用两条前腿爬的飞快,两条后退却跟瘫痪了似的拖着——林贝果现在学着大黄的样子能往前蛄蛹一米了,却把林星火愁坏了。 愁的可不光是她的异常之处,更愁屯子里的婶子大娘们对林贝果的热情,还有林星火自己脑袋顶上始终收不回的玄狐耳朵。 不得不重新围上头巾的林星火不止一次的听到乡亲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她是不是又炼丹了,是不是又双叒秃头了。 但凡是个女人,就不爱听这话。 于是在不咸屯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的林星火准备返回京市了。 与先前打算不同的是,林星火还准备在京市长留几年。这一决定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不放心方师父和荣老,更多的还是她在不咸屯的特殊地位促生的结果:运动结束后的,人们持续多年的几乎固化的生活会在短短数年被打破被推翻,尤其是农村还要经过分地到户这一条极大的震动……倘若不咸屯跟无数大队似的穿不暖吃不饱,那分产到户无疑能极大的提升大家生产的积极性,可不咸屯的情况太特殊了,屯子是真正尝到了集体合作社的甜头的,尤其还牵扯到集体作坊这块难以分割的大头。 反对与同意、合作与分割,这其中利弊未经时间检验前是说不清道理的。而林星火呢,一方面她威望高但实际上却并非土生土长的不咸屯人,她站哪边都不合适,一旦挑边站了,那么带领不咸屯改良种子推进灵种的计划就算彻底失败了;另一方面却是林星火并不想占屯子的便宜,且不说分地,就单集体作坊上来说,分割的话要分给她多少合适,不分割而重新定股的话她又得占多少股? 还不如像大队部糊弄肖兰芹的话那样做,现在只当回城了,以后不咸屯掰扯作坊和田地的时候不用操.她这个“回城知青”的心,反正南山坡上的山庄放在那儿跑不了,等日后林星火再承包回来就是。 即便是人心易变,也无需担心有人能强占修士的灵器,山居能放在南山坡上,也能放在北山坡上不是。更何况近两年南山后头深山老林子野物更多了,想学她在南山半坡划地盘的人也得思量思量自己挡不挡的住。 幸好外人看不出变化,只有老支书、魏春凤等进来过内部的亲近人才见到了山居的真面目。这倒也多少安慰了下老支书等人的心肠,切实体会过林星火本事的人谁不怕小仙姑彻底撒手离开不咸屯?尤其是老支书隐忧最深,看到这座花了大心思的神奇气派的宅院,老头才算放下心来。在林星火当着肖兰芹的面表示她回城后将宅基地还给大队时,老支书当即代表大队应下了,还说:“那房子虽然建的不错,但一来离屯子忒远,二来别人也没你的本事扛得住山上下来的野兽,这屋子还是先留着,你只管把后门打开,让大黄花花它们先住着,咱还得用它们给坡下春凤她们三家挡一挡山上别的野物。” 肖兰芹懵懵懂懂,她其实并不执着于落户不咸屯,这被名为爱情的那个美梦糊住了脑子的姑娘居然还觉得要随着个带娃的单身父亲乌年回京的林星火能理解她的爱情,跟她是一国的,感动的握住林星火的手背了那句著名语录:“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还在大队部里呢,当即扭头就跟牛望山说:“红农公社也很好哇,我不嫌弃。” 牛望山铁青着脸一把甩开了肖兰芹抱着他胳膊的手,肖兰芹这傻姑娘还傻不愣登的追着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这姑娘是不大会说话。 挺着孕肚都来给林星火送行的魏腊月没撑住,笑出了声。 结果视线转回来时,准妈妈那六月天似的情绪大起大落到让人心惊,从大笑到大哭也就是一眼的事,这几个月能瘦了十多斤的周亮和魏春凤只能狠心地合伙把人扶走。 魏春凤、魏春兴、魏腊月是林星火在京城也不打算放手的得力干将,只不过现在局势未清,魏腊月还怀着三胞胎、魏春兴也得担着大队赤脚医生的责,暂且先放一放。林星火走之前还特意给腊月开炉炼了一葫芦丹药,能确保她身体能遭住三个胎儿汲取营养……至于生的时候,林星火长留京城又不是被锁住了脚,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偷摸回来住几天呗。她把这话说出来时,连不知内情的魏奶奶都大松了口气。 * 促使林星火改变主意的还有她渐渐摸索出来的“道”,她既然想在灵气复苏的未来必将引起的那场普通人与修行的大震荡中,试图引导、保护其尽量平稳的过渡,那就势必不能只窝在偏远的小山村过自己静好的修行岁月,而是要尽量扩大自己的影响。 这个影响无需是政.治上的,却必须得是实质的、基础的:就如同不咸屯这两年新出生的孩童中已经出现了天生有灵根的娃娃,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家长起了个“鸡窝”小名的小不点;还比如屯子的老人们,通过进食灵薯等灵食,越来越多的显现出“返老还壮”的态势。更不用说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和小年轻们了,林星火不知道整个屯子里将来有几个乡亲能后天生出灵根,但可以预见的是不咸屯二十年内必然能成为闻名于世的“长寿村”,而屯子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起点已然不同了。 种植灵植是真的能提升区域内的灵气浓度,而食用灵植也能促使更多生来就有灵根的婴孩降生。这就是林星火打算要做的事,等政策放开之后,她可以在全国各地承包土地,置办灵材农场,惠及更多更多的普通人…… 兴许她努力几十年,也不过是在广袤土地上撒一把芝麻粒,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林星火拥有燎原一般的暂时看不到头的岁月,而灵气完全复苏甚至需要几百上千年,焉知此路不通呢? 至少短短数年间,不咸屯就已经收获了一个修士苗子。而全国中心的京市,即将成为她第二个试点——甚至不必等到承包政策下发,明年拨乱反正工作展开后京市很多人会得到被返还的产业,林星火只要舍得花金子买就是了。 尤其她上次给方师父挖黄泥经过的那些位于城边子上的荒宅,听说都是以往城里有钱人学外国人修建的“乡村度假庄园”,零零散散的未能形成村落,偏偏这场历经十年的运动的阻滞了京市的人口和外扩,倒把那些个挺有特色的房屋荒废成了鬼宅。这十年中,得势的看不上这些占地挺大但太靠外的破屋子,没钱的也住不起这些宽敞的屋子,越宽敞需要的生活成本就越高,曾经打着白占的主意搬进去的人后来都没撑下来,宁可三代人挤在单位分下来的二十平的筒子楼里,也不敢白住那一晚上得烧两簸箕煤才能有点暖和气的高敞大屋里。 事实上,上头曾经想从属于科研院校大院的八所最大院校中分出几所迁移到此处,但当时京城三环内已经形成了机关大院、厂区大院、院校大院等等能称之为“大院文化”的模式,这处现在看来离城市中心太过偏远的区域就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一拖再拖,久而久之下,这些房子反倒成了黏在地图上的饭粒子,推倒不合算,分配又分不出去,只等明年归还旧主人了。 方师父给林星火说起这片地方,就是因为方家也有这么一片地方,当年人家批评他,头一条就是揪住那地方证明方同俭身上有根深蒂固的资本主义做派:“啥度假避暑?无产阶.级兄弟姐妹寒冬腊月里都居无片瓦的时候,这些资本主义老爷们用那么大园子来避暑!”群情激奋,一下子把老头打倒了。是真打倒,老头写文章的手臂差点被人撅折了,吓得荣老赶紧把人下放到干校农场去了。 当年如方师父这样的“老爷”年纪可都不小,怕是被下放或斗争前就都已经儿孙满堂了。这些年过去,境遇不同导致想法不同,被迫四散的子孙后代应该有过不了一大家子生活的,也有害怕运动反复再拿那大院子做文章的,林星火肯用金子买,别说一座两座,就是十个场院都能弄到手。 雄心壮志感觉自己摸索出一条金光大道的林星火背着大包小包,抱着移栽入宝葫芦藤的水玉缸,和同样背负无数行礼并赶着一辆堆满东西的牛车进了三合院的大门,迎来的就是敬爱的方师父的炮轰。 方同俭那张在文人圈子都能杀出血路的嘴刻薄起人来,绝不是林星火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能抵的住的。 老头看样子好几天都没休息好了,看守的中年同志还悄悄给林星火递话:“你走的第三天,方老同志就想出去拍电报,没申请下来,他又想在胡同口的公用电话打个电话,也没批准……我们想替他拨电话,他也不说什么事,这么着熬了好几天呐!我看出来了,老先生呀就是担心你!” 中年人瞅瞅那个抱着个小包被的年轻男人,叹口气,心说,怪不得老头焦心呢!这说是到郊区村里走亲戚,才几天呐,好家伙,给老头领回来个二婚头孙女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77第七十七章 双更合一 方老为什么突然这么焦心? 因为留守的臭兰它露馅了! 臭兰并非是一开始就跟着林星火来的京市, 而是兔狲做好了准备要开始炼化自己的时候,特意请这个除他之外修为最高的老对头出山前往京城照应林星火的。 当时庆忌的小车还没法拉鱼货之外的物事,还没手臂高的小人只能让臭兰缠在他自己身上, 这么着才把团成个海藻球的臭兰带到小三合院。 正是因为有臭兰帮忙看着, 旬前林星火才敢走的那么利索。 林星火临行前将臭兰的花盆摆到了方同俭的书房里。他那书房西墙上有一整个核桃楸木做的百宝架, 应该是可着屋子专门打造,跟屋顶严丝合缝, 也不知道当初摆放的时候是怎么弄进屋里来的, 也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百宝格里的当初拜访的东西都没了, 但这架子倒留了下来。林星火嫌光秃秃的凄凉, 没少往里头填东西, 有她雕的木头狐狸木头猫,也有不知哪儿倒腾来的挺好看的藤编小物件, 还有些从外边摘得花啊草啊的往那些小篮子小木头瓶里插,当初臭兰就搁在这架子上离方同俭南窗前的书桌最近的一个格子里。 结果那日天降金乌石,离得这么远的臭兰居然也感知到了。 臭兰是能发出一些声音的,当时就不受控制的发出了狐狸崽惯常的“嘤”声。 可是把正伏案写作的方同俭吓了一跳, 他之前还嫌弃这盆看着好似野兰的草,一无名品娇兰的精致秀气、二无空谷幽兰的大朴大雅, 那叶子长得极茂极乱, 倒好似将一大捆韭菜横七竖八勉强插成了个盆栽似的。老头还在稿子的背面做了记录,提醒自己等徒弟回来得抓一抓孩子的审美,多宝架上摆的其他物件还能细品出些野趣,可这盆杂草丑的都能提神呐。但方同俭是个宠爱小辈的性子,愣是看了半晚上把臭兰看顺眼了点,还给臭兰画了幅画, 随手贴在它花盆上。老人家还琢磨着这花盆太小了,他看着都替草挤得慌,等日头好的时候得给这草换个盆,再理一理、修剪修剪,经他一摆弄,保准给小徒弟个惊喜。 但这杂草会叫唤?那枝条还突得一下子伸出老长来,把书房铺的半满? 幸亏方同俭家学渊源,本人还是个研究历史古物的高才,京城早些年三教九流中可有不少唬人的把戏,比如什么空盆来蛇、汉武甘露、隔空取物、撒豆成兵……当时还是方大少爷的他都见识过,而那些连他都不能分辨真假的扶乩、狐仙、神卦也没少经历。 正因为经见得多,从前还有个民俗学者身份的老爷子,在臭兰抑制不住本性乱舞叶子的时候,第一时间冷静了下来,一把摁住了窸窸往外长的臭兰,还故作文思不畅的样子将臭兰的声音盖了过去。 京市距离奉省毕竟遥远,臭兰发了一阵子疯也就平息了下来,幸好它很喜欢这个给它画过画的人类,也是在林星火家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没释放臭气,不然整条胡同的人都得被熏晕,那事情可就得闹大了。 方同俭看着这盆能发生能长能缩的草,再一次深刻的意识到小徒弟真的不是一般人。 臭兰暴露后,老头不但不怕,还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它,臭兰居然也很配合,只用了半晚上,这一人一草就适应了独特的交流模式。主要是方同俭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臭兰竖起它那根宝贝翠银叶片表示“是”“不是”和“不懂”。 方同俭那张美化过后给它添了几支兰花的画是真画到了臭兰的心里,在林星火家整日守着它心爱的小莲花的时候,臭兰就无数次努力想开出一朵真正的花献给菁莲。但它进阶那次唯一一次开的花,竟然还是青色的,青色的花跟它叶子卷出的花朵有什么区别?而且花儿单薄简陋,还没它用叶子弄的花形好看——更加不如方同俭画的那几支灵动可爱!于是这个人类老头一时间成了臭兰心里的第三位,仅有心爱的灵莲和结识最久的臭狲摆在他前头。 有臭兰的配合,方同俭没用多长时间就基本弄明白了它突然失控的缘由,而臭兰指的那个方向,正是小徒弟回不咸屯的方向。 不由得方同俭不担心,老头还以为是作为臭兰主人的林星火出了什么事情。 尤其林星火走后第三天,也就是臭兰被发现的次日,有研究所工作人员登门拜访,询问方家从前收藏的“落星石”的下落,想要跟奉省新降落的做个对比研究。落星石即为陨石,方同俭的爷爷爱好广泛,对金石颇有研究,在蜀地做官的时候曾亲眼目睹过天坠陨石,从此大为痴迷。直到他祖父去世,父亲掌家后,落星石依旧是想攀附讨好方家的人会送的重礼好礼…… 方同俭得知了奉天省奉市的陨石雨,心里一对臭兰暴露的时间,那简直更焦心了。尤其研究所来人还特别兴奋的说,这场据说是近代百年来最大一场落星雨,居然没造成一人一畜的伤亡,连房屋都没有损毁。老头心都跳到喉咙口了,他猜测必定是小徒弟做了什么。 老爷子当时急的呀,毕竟人力怎能抗天?即便是孩子的本事再高,那也抵不住天威!听听这些话,什么“巨大火球如太阳掉落”、什么“奉市在电话中初步估计说散落范围约有五六个公社,范围之大世所罕见”……老头黑沉着脸将人送走后,立刻就想给松县贺庆等人拍电报,请他们帮忙确认林星火的安危;在申请被打回来之后老人家都顾不得打电话会泄露太多信息了,直接闹着要到巷子口打电话。 也就是臭兰还活的好好的,方同俭也并不知道臭兰跟林星火没有直接关系,老人家这才勉强又等了几日。不过也是吃不下睡不着,跟个一戳就爆的炸药桶似的,只要不是他的小徒弟回来了,这两天谁上门谁倒霉。 门口守着的中年男人是见过他们单位挺会来事的林起云是怎么被老头用舌头撵出去的,好么,林起云那么个好脾气的人都险些没挂住笑脸。 现在么……中年人心里啧啧个不停,怪不得老头上火开炮呢!他拿着乌年的介绍信扫了眼,又上上下下的打量,这么个看起来挺有派头的小伙子竟然是个山沟沟里的乡下人。 ‘要不是长得人模狗样的,怕也骗不了大姑娘。’中年人心说,原来林知青说去城郊亲戚家,就是为了接这小子呐。也算有点脑子,知道让人将家当都搬来投奔。 他瞅瞅那一架子车的东西,还有那头牛,纳罕问:“这都怎么弄来的?”那么老远的地方,听说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呢。 乌年笑笑,指了指自己的介绍信:“跟着运输队来的。”他介绍信上的身份是不咸屯的业务员,这回他们也确实帮忙捎带了一批不咸山松酒。 中年人挑挑眉,这倒也是,那雪省的运输队是挺出名的,出了名的敢闯,从最北边雪国到南方水乡的单子他们都接,还上过报纸受过表扬。这小伙子能跟运输队拉上关系,中年男人的态度一下子热络了不少,这年月里运输队什么东西寻摸不到,肥的流油哇! 况且从雪省一个没听过的山沟沟到京市来,那就不会只跟一条线上的运输队熟,尤其他们带了这么些东西,少说得占人家半个车厢吧?这么一细想,那这关系可太厚了。 “这么远的路,没少折腾吧?”中年人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主动递给乌年,“这运输队的活可不容易干,尤其这活牲口难弄,之前下头的西关往咱们街道运羊,好几伙,跑了一半!”那哪儿是跑了,那就是被人劫了道了,后车厢里看羊的人都伤了!你这……就没遇上个路霸啥的,居然真让你把一头牛从雪省弄到这边来了? “那确实折腾,换了得有七八个车队,走了半个多月。”乌年接过烟,没抽,嘴里笑道:“但这牛倒不是从家里弄来的,是这边亲戚给帮的忙,算是两边生产大队置换。咱们屯子这回往京市发的货量太大,街道接收不下,只能先借了这边大队的仓库放一放,这牛以后就专来往拉货用。”的确帮不咸屯带了好些货物,都放在星火的储物囊和庆忌的小车里了。 没错儿,庆忌的小车终于能拉别的东西了,虽然载的还很少,但灵兽精怪也能坐他的小车了,从不咸屯到京市才不过半天。这才是林星火要在京市‘大展拳脚’的底气之一,只等她铺好了京市这一摊子,精怪们就能随时来往两边了。她也能经常照看南山山坳,那里可是一大家子的粮仓。 中年人笑容更大了,眼里藏着的那点子对乡下人的轻慢彻底不见,先向院里对薅了林星火进屋说话的方同俭大声道:“我说老方呀,你这是有贵客到了,你要是不欢迎,那我可招呼回我家里啦!”这后生能处呐,怪不得穿的这么像样呢。听听!人家不只有运输队的底子,还在这边有亲戚,那能把生产队的牛换来拉货的本事,能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这亲戚怕也近的很呐。 他老马是瞧不起乡下人,可这里头绝不包括四旧城边子上的农村,这些村子可是牛气的很呢,像他这样的还攀不上嘞。看那前街的邮递员老孟为啥过的那么滋润,可不是靠着工资和单位发的那点票证,而是他亲哥就是城郊某个大队的会计,两兄弟随便倒腾倒腾,那差价就叫人流口水。 这样能弄来物资,各处都混得开的年轻人哪里找哟,要不是家里闺女都嫁了,他真想把人拉回自家做女婿。有个孩子怕啥,看这小包被最多两岁大,能养的熟。 听到他喊的方老沉着脸打开门,瞥一眼乌年,乌年得了圣旨一般赶忙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被挪进院门。方同俭冷哼一声,伸手就要把大门关上,嘴里说:“行了行了,你们把门锁上吧,今天我家里没人出去了。” 这老方!你要出去也不准你出去呀! 瞅了还没卸车就堆了半院子的东西,中年人真想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其实他们确实有检查进出这院子物品的权利,将才是他懒得自己动手要等林星火他们自己卸完摊开摆好后再检查,现在么,老马特有眼力价儿的替方同俭把大门拉上了,还一边上锁一边卖好:“您放心,我把钥匙带走,保准不让人打扰。” 还对那个站岗的年轻同志道:“有谁想拜访的,你就告诉他们方同志赶稿子来,这可是政.治任务,不能搅扰!” 从门缝里跟沉稳站在方同俭身后等吩咐的乌年点了个头,老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方同俭回身抬眼看到小徒弟带着她那包头巾出来,魂不守舍地摆摆手道:“都进屋,进屋说。” 方才林星火跟方同俭在屋里说话,怕人听见,用了符,是以乌年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但方才连院子都不肯让他进,现在就能登堂入室了,乌年觉着星火可能是跟老头露了点底子。 确实是露了底子。这是最快的法子。而且至少还要在一个屋檐下住几个月,林星火也不好老瞒着老人家,也不一定能瞒得住。 于是在老头飞快的把臭兰、落星雨……和外头乌年是怎么回事的一大堆问题甩过来的时候,林星火把自己的头巾扯了下来,给方师父看了看自己藏在头发里的黑色狐狸耳朵。 狐狸耳朵不算大,可只要不是瞎子,那多瞅上两眼就能看出这不是假的,因为它会动呐,小徒弟紧张的时候,她脑袋顶上那俩狐狸耳朵就跟着一抖一动的。方同俭差点没忍住上手捏一下,但想到徒弟的性别,还是忍住了,转而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看着那又一下子支棱起来的毛耳朵深深吸了口气。 “所以,这里头是?”三人坐下,老头先问的是乌年一直抱在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被,方同俭记得徒弟身边有几只特别通人性的小狐狸崽子,莫不是怕人家查问,把狐狸崽儿包在小被子里带来了? 方老博古通今,经过臭兰的事情后这几天没少回想诵背以前看过的那些志怪书籍,书里记录“狐女”的可不少,尤其前清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奇情怪谈多有狐仙踪迹,方同俭一眼就认出了小徒弟那双兽耳应是狐耳了。现在老先生的思绪飞快,已经认定那几只小狐狸崽儿当为徒弟的亲族。 包被里的确是林贝果,林贝果也确实是狐狸样儿,用包被裹着她是为了迷人眼,省的以后突然冒出个孩子解释不清。 乌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慎重,跟这老头儿真是星火的亲祖父似的,但在方同俭面前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好好表现。 而且天不怕地不怕的狲大爷在方才老头瞪眼睛的时候,居然还有点心虚和紧张。 “是狐大……”听见方同俭问,乌年特别乖巧的就凑近了一点,伸手要打开小包被的盖子给他看。 “呜!”手里的包被突然一沉,乌年的笑僵在脸上,而方同俭的脸正对上了一张圆润可爱的小脸,小娃娃含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头,怯生生地看他。 方同俭端详小女娃,突然不敢置信的看了一下自己的小徒弟,又拧着眉头扫了两眼抱着小娃娃的乌年,捂着心口逼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星火赶忙解释。 但方同俭能信?老头指着孩子勃然大怒,努力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身边那只最大的狐狸崽子?那怎么六分像你,三分像这个人!”其实还不止长得像,这小娃的神态都跟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有八分相似!尤其这男的,装的好像怪害怕担心似的,那他先前拐人的时候咋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指着乌年的手指头都要戳进他眼睛去了。 狐狸生崽只要两个月!方同俭痛心疾首,怪他见识浅薄,没早发现徒弟是狐女,从不咸屯到京市,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骗走了乖徒弟! 林星火和乌年倒是真没发现林贝果化形出来的模样像他俩,这会儿两个年轻人紧盯着狐大瞅,果真从她脸上瞧出肖似对方的地方。 “像你,”林星火道:“但不像我啊?” 乌年把孩子举高一点,笑道:“一会你抱着狐大站在水镜前照一照就知道了。”确实像星火,狐大还怪有眼光来。 方同俭重重“咳”了一声,林星火忙给他拍拍背,笑道:“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没提乌年是那只兔狲的事,先把自己是人狐之女的身份透露了一些,先前她确实是人,现在也并不能变成一只狐狸,头上的狐耳过段时间就能收回去了。 在林星火简单解释后,狐大终于又寻到了那丝化形的诀窍,变成了狐形。与此同时,在林星火挎包里睡觉的狐二狐三被大姐召唤,爬出来与狐大拱到了一起。 方同俭再三看过,确认这三只确实就是小徒弟养了好几年的那小狐狸,脸色这才好了起来。老头皱着眉头教育林星火:“不管是人是狐,对于婚姻大事,都要慎之又慎!”说着瞟一眼乌年,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带过来。 兔狲化形是乌年自己的秘密,没得到允许之前林星火不会随意透露,但也得为以后给方师父打了个预防针:“他和我一样,有妖族血脉。” “嗯,有点儿亲族关系。” 方同俭挑剔的看了一眼乌年,勉强同意了这个说法。 不过老文化人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林星火这种乏味的修士追不上的,老爷子很快就谈起了神话中的开天辟地、女娲造人等等,得出了个特别有意思的结论:“……这么说起来,兴许每个人身体里都藏着妖的血!可能是因为混杂太多,某一支太过单薄了?所以反倒不能像你这样显露出某些特征?” “没错,三皇五帝多有神人传说……那梦蛇梦龙而生圣者的野史更是数不清……还有据说是纪昀亲耳听闻甚至经历过的《阅微草堂笔记》许也有些是真的。”老头特别兴奋,他想到徒弟曾特地让他看到的那只带着耳环的獐子,莫非那也是个獐妖?獐妖……弦超、智琼!那是见知可长寿的方辉! 方同俭老胳膊老腿跑的飞快,从书房中把臭兰抱了过来,劈头盖脸的就问:“这、这是祝余草?” 如果这当真是祝余草,那么那头獐子必然就是传说中的方辉! 没能跟上老人家弯道超车的思维的林星火,怔怔的看向兴奋的不得了的师父:“什么祝余草?” 方同俭道:“‘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食之不饥’。‘产于西海之上鹊山之首招摇之山上’!《山海经》中‘食之不饥’的祝余草!” 林星火和乌年瞧臭兰,确实样子像是韭菜,也的确开青色的花,那臭兰不是兰草,而是祝余草?! 臭兰一见到林星火,那韭菜一样的叶子就飞舞了起来,“嘤嘤嘤”的叫个不停。 这里唯独有乌年能明白它的嘤嘤声,从林星火储物囊中摸出个西瓜大小的金乌石塞进臭兰乱飞的叶子中,这虽然晚了些,但这块金乌石是它们捡来的最大的五块中的一个。兔狲可一直记挂着没赶上机缘的老对手的,在林星火将一块大的一块小的给不咸观老仙姑送去之后,它就替臭兰挑中了这块最圆的,同时颜色也是最好看的。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乌年还想照着菁莲给它在上头刻一幅出水灵莲图…… 臭兰抱住金乌石,伸出银青色的宝贝嫩叶碰了碰乌年的手,忽然像是认出他一样将所有叶子缠了上去,嘤嘤的更大声了,那根嫩叶还不停的变换形状,一时卷成一朵花,一时又指向门外,一时又做喇叭状。林星火用眼神示意,问臭兰要做什么? 乌年摇头,臭兰想菁莲,要回家,还威胁上他要不带它回家就要释放臭气! 但臭兰居然是祝余草?那种可以当灵食的祝余草? 可它为什么那么臭?林星火和乌年不约而同的想。 林星火也确实这么问了:“可它能放臭气,很臭很臭的臭气。”别的精怪别管血脉多单薄多混杂,至少没有除血脉外的能力呐。 方同俭却不以为然,理所当然的说:“那咱们要是被人惦记着当口粮,那一代代的不得进化出点别的能力?臭就对了!臭了才没人敢吃么。” 78.第七十八章 双更合一 方同俭不只是说, 他还胆大到去试呢! “给我点草叶行不?” 臭兰显见的跟老头处的不错,真的主动断下一拃长的老叶,还卷起来递给方同俭。 “别!”林星火阻拦不及, 老人家已经把那截墨绿色的草叶放嘴里嚼了两口。这臭兰叶她以前都是用来洗出丝线来织衣服的,那点草汁也都给炼成绿色染料了, 这叶子真不一定能吃呐。 “啊!呸!”这是什么玩意,吃胡麻和树皮的口感都比这叶子强, 简直就好像吃了一嘴嚼不烂的头发,只有一点点汁水。 这点汁水还又涩又苦,有股子怪味,这真是能食之不饥的祝余草,嚼都嚼不烂还怎么吃下肚?方同俭提溜着那一条被他下嘴试了几口的韭形叶子,也有点怀疑自己的推断了。 “漱漱?”乌年召出一团水球递给老先生,方同俭惊奇的接过那一团水, 晃了晃,那水居然还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两下,但还是凝结不散。小狐狸也有些口渴, 乌年又弄出团小的,狐一撒娇的叫唤了两声,乌年手指一点, 她的那小水球上就多了几道浅紫色雷纹游走,狐一眯起大大的狐狸眼儿,满足的咬了一口水团。 “狐一口味重, 喜欢麻酥酥的水。”乌年跟方同俭解释。老头点点头, 心想就跟解放前国外那种气泡糖浆似的吧?那时候他还年轻,特别喜欢那种气泡在舌头爆炸的微妙刺激感。 学着狐狸崽,也在水球上咬了一口, 水球入口瞬间就散成了清流,跟用杯子喝水没什么区别。老爷子还是很新奇的将那一团水球都吃了。 随着拳头大的一团水球入腹,老爷子没忍住,从喉咙里打了声饱嗝。方同俭摸摸胃,只觉的一下子给胀满了。他心情不好,今天早中两餐饭都没吃多少,现在空荡荡能打雷的肠胃一下子满了,感觉很撑,要不是小辈还在眼前,老头这回真想把腰带扣松一个眼儿。 “……真是祝余草呐?”林星火扯了扯攀在乌年身上的臭兰。 祝余可比臭兰好听多了,还是上古灵草。可是臭兰才不管呢,它就是一心想回老家守着它的小莲花。 乌年没法子,只好先从架子车上的木箱子里将安然睡在白玉盆中的菁莲摆了出来。上次采完莲花之后,菁莲还没能生发孕育下一次花朵,且那段时间莲心水取得频繁了些,使得菁莲孕生转化的灵液不够它自己使,到底是伤了些元气。是以林星火要把菁莲带在身边照料一段时间。 架子车上那些不起眼的木箱子都是红豆杉心材所制,箱子浑然一体,内蕴灵气自转,打开箱子的一瞬间臭兰才觉察到梦中情莲的香味,本来还做个表面功夫没离开花盆的根一瞬间全成了脚,熟练至极地把自己拔出来就奔着白玉盆去了。 当然,也没忘记它的金乌石,这家伙把金乌石贴在菁莲的缸壁上,自己密密的覆盖上去然后缠绕住缸身,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张墨绿色的玉盆草围子,那只银青色的嫩叶羞答答的伸高了,卷曲变换两下,扭出个荷包牡丹的花形…… “嗨哟,还知道把根藏在缸底下?”方同俭看的津津有味,不愧是是灵草,都成精了都。 “你们这是带来了多少东西?”怎么连莲缸都给搬来了?老头起身瞅了瞅那养莲花的玉盆,唔,玉质还凑活,盛着水显得挺温润,要是更清透些就是好东西了。方同俭出身富贵,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口用整块水玉雕的风水缸,晶莹剔透冰凉彻骨,是四九城里民间最出名的几件宝贝之一,只不过后来为了避祸被母亲亲手摔了,那碎片还换了些银元。 方老爷子那是真富贵窝里的出身,见着白玉莲盆也一副没甚大不了的神情。要是搁去年老头兴许还会担心被人瞧去生事,可现在他老人家有小徒弟撑腰,要不是形势还没彻底明朗,他都想让徒弟直接从后院莲池里捞一箱子金银,翘起尾巴重新过他悠哉悠哉的研究古物写点书稿的小日子了。 但随着往出搬的东西越来越多,老头也不太镇定了,那一个个的水玉盆就那么随意摆在地上,连点保护的稻草都不垫,这里头居然还有七八个跟寻常人家吃水的大缸那么大的,里头种的是果树? 方同俭没讲究那么大的箱子怎么装下的缸和树,绕着水玉缸走了几圈,上手敲了敲,清越悠远,当真比他家那口风水缸还好!最重要的是这缸多大呀,这得多大块水玉?怎么就舍得弄成这么个模样,别说器型雕花了,敷衍到跟不咸屯腌咸菜的大缸一样一样的。 林星火摇摇头,灵材品阶跟玉石水晶品评是两码事儿,这里头真就是这口用来种桃树的大缸品阶最低,而菁莲的白玉盆比以往显得更糯更浑浊,恰恰是因为它提升了品阶,那糯糯的豆粒一般的沉积物正是富含浓郁灵气的象征。 至于为啥木箱子能跟储物囊似的装下比它本身更大更多的东西,那还得感谢豪彘的提醒,豪彘睡石可将石头化作水玉,而在一处住久了的精怪们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周遭环境——即便是当初水脉底下的精怪村里,快饿死的精怪仍然转化了些东西,都被精怪们留给了那片曾庇佑它们的土地了。 这是精怪从血脉承继的本事,就好比上古时候有龙凤神兽之地天材地宝层出不穷一样。庆忌就是如此,无意间成了为搬家做出最大贡献的人:它羡慕豪彘有用,本来就爱睡在自己小车里的庆忌将很多木箱子都请精怪们帮忙搬进了自己的屋子,学着豪彘睡在木箱子里,谁知道有两个材质最好的木箱就给沁染上了一丝空间神韵,竟然真的跟庆忌的小车似的能将东西缩小收纳进去……这还是搬家的时候那两个它最喜欢的箱子无法收进小车,庆忌才发现的。 这可大大方便了林星火,储物袋跟庆忌天赋神通不一样,储物袋内无法储存生机,活的灵植收入储物袋中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庆忌的小车就不一样了,他拉来的鱼获从来都是鲜活的。南山山居里的那些红豆杉心木制作的箱内灵气循环不休,本就是她弄出来的保鲜盒。当日真是大喜过望,灵兽精怪们都喜欢的灵果树可以直接从不咸屯搬一些到京城,省了用果核重新培养的功夫了。 自然,因为时间太短,那两只箱子也仅仅只能放下几颗果树,远远比不上庆忌的小车,但有了这个,就能解决困扰林星火和兔狲多年的储物问题——乌年已经开始炼制巴掌大的灵木匣了,用的都是最高阶的红豆杉心木,只要庆忌把匣子带在身边的时间够长,就能同化出精怪版的储物匣,这可比去寻找林星火炼器传承中提到的空间属性的“空石”容易多了。 方同俭不关心这些繁杂的内情,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玉盆罐缸钵也没能牵住老头心神多久,没一会他就被那些兔狲炼制出来的好些物件吸引了,但发现这些器型精美古意满满的东西都是‘新’的,专爱研究古物的老人家就没兴趣了。转眼就跟狐狸崽们蹲一处去瞅那颗挂着七个小葫芦的葫芦藤去了。 “这是山居门口那棵葫芦?”从他第一次在徒弟家正屋门口看见这颗葫芦藤,当初拇指大小的小葫芦长了好几年才长到巴掌大,要想吃顿不咸屯的名菜葫芦条,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老头舔舔嘴唇,想吃葫芦条了,可蹲下来都有点困难的肚子时刻提醒他他有多饱。方同俭只好多动动脑筋消解消解,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啥跟葫芦相关的志怪记载,倒是嘴里愈馋、但肚腹的饱足感却丝毫不减。 直到日之后,只尝了尝就把臭兰叶子吐了出来的方同俭才不那么撑了,肚子里有空地稍微能吃下点东西,又日,肚腹更空,再日,才恢复正常。 方同俭心有余悸,直接把臭兰给的报酬丢给了林星火——在那一旬,老头和臭兰结下了深厚的跨物种交情,老头越肚饱越犯嘴馋的时候还给臭兰和菁莲画了一幅“肖像画”,不出意外地将臭兰画的格外脱俗,正能跟才露尖尖角的菁莲相匹配,深得臭兰喜欢。乌年这个心灵手巧的大匠还给弄了古朴雅致的相框,得了方同俭一个点头和臭兰的半根叶子——臭兰居然精明不少,现在给叶子都变成一段段的给了。 “拿去给你荣师伯加餐。”自打入了夏,京市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张,街头广场不断有游行抗议队伍,被拘捕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但私底下,不管对小合院的看管还是荣老那处,都反而要宽松和缓许多。尤其是管理本院的那个中年老马,油滑却有门路。乌年跟他聊了几回之后,‘托运输队’给他弄来了些白面大米,还有些稀罕的果蔬,这人投桃报李给捅开了一条能去看望荣师伯的小路:每周可以去探望一次。 这可比林星火偷摸的去看好多了,那是能正大光明的带东西进去的。 “给我师伯?”这玩意吃两口就能抵九天的饭,先前还为着荣师伯不愿活了呢,这会子又促狭兴起戏弄起师兄来了。 方同俭翻个白眼,嫌徒弟不机灵,把白白胖胖的新的心尖子林贝果抱的离她远一点,“用祝余草煮水,取一两滴加进饭里,那么点量只能抵个半饥不饱,正好把黄栌药丸子停一停。”眼看局势马上就要彻底翻转,要是师兄还是那副黄病秧子的样子,上头要给他恢复工作就得有顾虑了,毕竟不能让坚韧不屈的老同志把命搭在岗位上吧。 林星火眼一眯:“您自个试过了?”可这几天乌年做饭,方师父也没少吃呀。 她绕着老头转了一圈,“师父,您好像胖了点儿?”脸盘子都圆润了些,那种清隽瘦松的气质一下子少了好多,皱纹是更少了,但那股子吴带当风的名士姿态却‘低调’了不少。 “怪不得隔壁的婶子不来了。” “嗯?”方同俭瞪了小徒弟一眼,他发觉自从那个乌年来之后,丫头就学坏了。 都说老爷子受欢迎,在不咸屯时林星火就见识过,但在她心里最好的不咸屯说到底仍旧是个乡下地方,婶子大娘们见识真的不多,稀罕方师父这样少见的书生并不奇怪……可方师父回来京市后林星火才真正从巷子里那些中老年妇女身上明白啥叫‘受欢迎’!跟方师父比起来,她先前引来的那小猫两只可真不算什么。 不说别的,只门口站岗的卫兵就能镇住那些年纪不大的顽主,更别提“洒金胡同小合院那姑娘力能扛鼎”的传言说出去之后敢扒大门的子弟就更少了,可大婶们的热情能无视一切障碍。自月中林星火回来后,有了借口的妇女们登门更是勤快了,她们或是来叫林星火一起去供销社抢新到的稀罕货,或是拿着自家院里种的一把菜苗换两颗葱蒜……也不多留,只要能透过南书房的玻璃窗子瞅一眼伏案工作的方同俭,那一个个笑的就跟朵花似的。 “阿年!今天早点做饭!”林星火忍着笑冲东厢房喊了一声,正用狲爪雕琢物件的狲大爷迅速化成人形,应了一声:“方师父想吃什么?” 经过几个月,乌年现在每日能保持六个小时的化形时间,人形时候多在房间外忙活,而进了东厢就化成原形节省恢复妖力。东厢房打通后被布了隔绝阵法,平日林星火也多窝在房里修炼做事,精怪灵兽们在京待够了就搭乘庆忌的小车回南山坳,想新鲜了就来几天,一大家子适应良好。 但就是吧,洒金胡同私底下又传出来一个消息—— 方同俭举高高,把狐大逗得嘎嘎笑,瞅了一眼卷起袖子穿堂去后院厨房的乌年,低声跟徒弟道:“这么个大小伙子,就成天窝家里?”这后生是能干,那双手灵巧的不像话,但凡动手的事情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也就教过他一回裱糊老手艺,他就学会了,第一次动手就弄得比方同俭这个老讲究人还好。 还有什么金匠银匠的活更不在话下,方同俭之前最喜欢的一个仿明宣德炉就是这年轻人自个弄出来的。当时方同俭激动的手都抖了,明代宣德炉有鼎、鬲、簋、尊等一百一十七种青铜礼器器型,大多数都没能留存后世,后人只能从浩瀚无垠的古书中寻踪推断想象,乌年造的那一尊就是方同俭整理自己手札的时候跟林星火唠叨的。 林星火对古物没兴趣也不开窍,倒是擅长炼器的乌年跟老头学的飞快,那些古人智慧结晶和大成工艺给乌年带来许多灵光,林星火同药兽新炼出的凝神香配上乌年炼制的法器香炉,居然使黄阶上品的香丸有了堪比玄阶的效果。 当然了,方同俭稀罕的是那还原度高到吓人的宣德炉器型,铸造细腻,镂空龙凤纹云纹、灵性生威的海兽、精致文雅的莲瓣纹,神韵浑若天成……需知宣德炉重韵味,整体和细节都要耐人观赏,且包浆温润,宝气内蕴,历代仿造者无数,但大都有形而无神。但乌年造的这一尊,若非器外底上没有“大明宣德年制”的铭文,几能以假乱真。而这,仅仅是因为方同俭的几句叹息,乌年就能根据古书中简略到极致的寥寥描述复原出这尊肉好神清的海兽足炉。 尽管心里门清乌年是个跟小徒弟一样的“修士”,但方同俭仍然觉得可惜,他的那双手简直是无价之宝。况且老头底气也挺足的,毕竟自己的徒弟都在为日后弄块地方种地努力了,这不就是表明修士也并非就是那种“方外隐士”么。 又想起丫头的那洋洋洒洒的“种地大业”了,方老头疼的捏捏眉心,他不是看不起农民,他自己不也干了十年的农活么,但他方同俭唯一的弟子为啥一门心思要当个老农呢?而且这丫头越来越有“小管家婆”的气势了,他这当师父的都不自觉服管了——荣师兄叨叨一辈子没做成的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被丫头捋顺了? 这会子林星火一提他偷偷试祝余草功效的事,方同俭那股子师父的气焰就矮了一半,徒弟还振振有词呢:“是果子不好吃,还是碧粳不和胃口?或者是您墙角那几重百丈竹不好看不好闻?”这不都是她种出来的么? 能把豪彘的伴生矮竹种出传说中凤鸟取食的“百丈竹”,林星火还是很得意的。百丈竹生的跟一般竹木不同,它的竹节似藕节,自带清香,生长的极快,嫩竹节可以食用,甜脆生津,跟嫩笋是不同的风味。 方同俭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酷爱竹,林黛玉“爱那几竿竹子”选了潇湘馆居住,而方同俭却是爱竹爱梅爱风雅。他手札中就曾回忆说从前他的居处总要种上几重竹林,最喜“竿竿翠竹藏幽径”的意境,父母在时有父母从南请来侍弄竹林的老匠,父母走后有师兄有朋友操心,总能让他忘记其实京城气候是不大适合翠竹的。他这一生若走到尽头,惟愿有潇潇竹林风声送别,就好似昔年父母师兄亲朋犹在一般……当然,这是当初下放境遇不好,方同俭偶然写下的如同遗书的一段文字,后来手札越写越多,这段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林星火受他之托记下手札内容的时候发现了,也就记在了心里。 老头其实是个颇洒脱自我的性子,他那比砖头还厚的手札,他自己都不耐看,在林星火要给他默出来的时候,方同俭还说:“把有用的默出来就行。”老头脑子转的比一般快,他那些正经的学术笔记里混杂了好些随想随记的杂言,这搁在以前出版社主动求他出书的时候,那必然得有一番大动作才行。 这回创作的“政.治任务”的本子更甚,在文化组几乎要急死的当口完成的,挺厚的一个本子,林星火用了半晚上给老头整理了出来,随手记录的灵感、日记甚至是信手涂抹的画总共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而正儿八经的剧本只有寥寥数十页。 方同俭还当着文化组领导的面拿着两叠稿子给人比较了看,指着那厚厚一沓,脸不红气不喘的表示慢工出细活、精工细作云云。当时被方同俭抱在怀里的狐大的眼睛都瞪圆了,好像才头一次认识特别耐心特别慈爱的方爷爷——那叠薄薄的稿件中,至少有两幕是方同俭前一日才边抱着大胖孙女边赶出来的。 “听说已经排练出来了。”林星火蹲在后院,张开双臂等着狐大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不过那位先生病的很不好,不一定……”能看到这场献礼表演了。 方同俭操心的弯腰伸开双手护在小女娃两侧,闻言沉默片刻才道:“看不到也好。”本就是敷衍之作,有什么好看的。 就算这十年运动再不好过,遭了那么多的罪受了那么些的冤枉,在方同俭这些老一辈人的心中,那位仍旧是东方灼灼光辉的红日,仍旧是尊敬敬爱的领袖。他只是被亲近之人蒙蔽,掀起运动的初心乃至于现在爱民之心,仍旧是好的…… “行了,给你师伯送饭去吧。可怜呐,一个礼拜也就能吃这一顿好的。”方同俭勉强笑笑,扯开话题。近来私底下的局势转好,方同俭收到了一封下放戈壁滩好友的遗书,那位好友曾也是个八尺好汉,在杳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生生累塌了脊背,积劳成疾冤死异乡,可好友的信中有追忆有遗憾有叹息亦有愤怒憎恶,言辞激烈,可谓能牵连一大片……但唯独没有对那位的怨怼,篇幅最多的还是当初被他接见之时的激动,仍在念叨那握手秒。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79.第七十九章 双更合一 林星火就坐着领胡拉的架子车去看望荣师伯。 荣师伯这两个月搬进了一处安静的疗养所, 据说是前清某位翰林的宅邸。地方虽偏,但屋舍颇有江南玲珑之风,不似北地规整紧凑的四合院, 三三两两的小屋子散落在园中各处,水渠拱桥和游廊曲折串联, 倒是个特别适合幽居的所在。也正是由于这种格局,不怕住在里面的人离得太近互相串联,所以才选了这处作为“疗养”之所,只林星火知道的,就有七八个有名有姓的干部被‘安置’在这里。 最近风声愈紧, 此处的管理却愈加宽容有人情味了。无需住在这里面的聪明人点拨,像林星火这种对时局不擅长的小辈也踅摸出味儿来了。 尤其这回林星火赶着牛车到了这边, 那位经由看管小三合院的老马搭上关系的卫官长唐全力还从办公室出来跟她说了话:“现在允许一位子女搬进来照顾老领导们,荣老……不然你这边出个人?”这意思就是他愿意通融,可以出证明给林星火,不管是一张纸还是一个电话,反正落到林星火手里就是一个宝贵的回城名额——林星火本人还是个知青呢, 挂着大队业务员的名义暂时留下的。 荣老长子早逝, 如今只有一幼子在南边当兵。这几年南边邻居不太消停, 他所在的那个军已经处于备战警戒状态,别说把荣清行调回来照顾老父亲, 就是荣伯岑这会没了, 荣清行也不可能回家奔丧。 往日幽静的园子门口多了不少面容憔悴却带着笑容的人, 有男有女,有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也有穿着鲜亮的大院子弟。 “我得问问师伯他老人家怎么安排,”林星火等人检查完东西, 从牛车上抱下一个脸盆宽的筐子,“这是雪省老家寄来的果子,放了一冬了眼见存不住要坏,麻烦您给分分,大家都辛苦了。”怕是师伯那边没说通,所以才到自己这里卖好来了。不过她用不上,也不愿承这种人情。 这会虽然入夏了,但苹果、梨这种北方常见的水果还没到熟的时候呢,桃啊杏啊倒也有早熟的,但这年月一切都是供给制,尤其京市这种大城市,没到那级别的京市人想吃过鲜果子也不容易的很。就算是秋天瓜果下来的时候,但凡街道供销处进了果子,那内部的工作人员就能包圆大部分果子,放出去卖的那些反倒是小头,还得被举着票证的市民们抢破头,是以靠运动爬上来的唐全力这种中不溜的干部也稀罕果子稀罕的紧呢。 近十年搞运动搞得极大的破坏了生产积极性,那物资的缺口是越来越大,尤其是现在当权派的根基动摇,他们下边的人心已经从抓不住的“权”“名”转向了“利”。最实在的好处就是物资了。 也不怪唐全力都愿意主动示好了。 旁边有那种送家人行李过来还没走的看见了,犹豫的凑上前打听:“这是哪个公社送来的补给么?我们能买吗,我家这个月的副食票还没用。”买了就能送进去,也让老爷子吃口舒心的。 唐全力居然也给这些人笑脸,和气地替林星火解释:“她也是家属。” 还安慰人家:“就算有家属住进来照料领导了,其他家人还是能一礼拜过来看望一回。”那些人的眼登时就亮了,先前还怕送个亲人进去搞不好再陷进去一个呢,结果真不是,他们下个星期还能再来呢。那还怕什么? 林星火跟众人点点头,轻轻拍了车轴一下,领胡就慢悠悠的拉起车子进去了。 “这是谁家的孙女?怎么还有牛车?”这会的牛马不管在城里还是乡下,都是集体财产。这些骑自行车的人可不敢小看。 “我咋不记得谁家有在附近公社插队的孙女呐?”背着大问题都能把孩子安排到京城就近的村子插队,那能耐小不了。 “许是荣部长?”他们这几家的老爷子那都在这疗养园子里住了好几年了,最近只有那位荣老先生是今年才搬进去的,前几年这位虽然也不好过,但到底没被拉下位子。他有实权,安排这个不费劲。 “荣家没孙女!”有知情.人斩钉截铁的说,荣老头就两儿子,大儿子没后,小儿子的年纪生不出这么大的闺女。 “可怜呐。” “都不容易。” 大家叹息,倒没心情去议论那架子车上的东西了。 唐全力早进屋了,他虽然愿意给好脸了,但也是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人,不能太掉价——这里头住着的人年纪可都不小了,谁知道以后有几个能起来的。 这里看上去环境挺好,但临水的屋子其实对人的健康不太友好,尤其是北方的中老年人。林星火耳朵灵,走在弯折的路上能听到那一丛丛的小屋子里的对话,这都快进七月了,好几个在此疗养的老者居然还离不开被子。没有棉被捂着,胳膊腿就疼的让人睡不着觉。 “师伯,您别动,我来弄。”刚到靠内的两间小屋,荣伯岑就迈着大步迎出来了,显见的刚才就在屋里等着呢。 “怎么又带了这么些东西?”荣伯岑皱着眉头,他跟方师父不一样,方师父拧眉的时候仍带着些戏谑潇洒,□□师伯一皱眉头就特别严肃,说的话也绝不是客套话,那真就是需要小辈回答。 但荣伯岑最大的软肋就是他师弟,这么个板正的人听师侄说“我师父说您可怜,吃了半辈子的食堂,现在好不容易一星期能吃这么一顿家里人做的饭……还有这些东西,都是师父拾掇的,让给您送来。”也不得不露出无奈的神情,虽然深知仲勤性子惫懒,这么井井有条又考量周全的行李绝不是他能收拾出来的,但荣伯岑确信那风凉话是师弟说的。 荣伯岑摸摸师侄的头,心疼这孩子被不靠谱的师父支使的团团转,她才这么大,寻摸这些东西可太难为孩子了:“别听你师父胡说的话,我这里什么都不缺,顾好你们自己就成。” 有好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这个在京市的疗养所就算宽泛些了,那也是无时无刻都受着监视的。明面上看林星火是自己挺自由的坐着牛车就进来了,实际上那一路盯着她的眼睛就没断过。所以那些好不容易有子女陪伴的老者才只说些身体的话,连家里具体境况都不敢问。 林星火也是如此,她虽然有无数法子可以隔绝声音,但却不能施展在这里,只能在不太出格的情况下尽量往这边搬东西,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和方师父真的过的挺好的。 □□师伯却误会师弟和师侄是将好东西都省下来,送到他这里来了,更加忧心他在劳改农场受了这些年罪的师弟的身体。师兄弟分离十年,他也就在方同俭刚回来时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一眼疼的荣伯岑睡不着觉,仲勤脸色差的可怕,瘦的只剩个架子……唯一可慰的是从师父师娘身上传下来的风骨犹在,那双眼睛尚未浑浊仍有清光。 “师伯,水边凉快,在席子上铺一层单子吧。”林星火麻利展开厚实的粗布铺在发灰断条的旧苇席上,这布是才学织布手不熟的时候织的,稍微硬了些,倒正适合夏天铺床。 另一边荣伯岑已经将一床崭新的竹席搬到牛车上,还有两身新发的干部服,两身崭新的绿军装。“烟就不给你师父了,师伯自己留下了。”统共也没两包,荣伯岑烟瘾大,卷烟也不是啥好玩意,就没给师弟带上。 竹席和干部服是荣伯岑自己的待遇,那绿军装却是他专门跟人换的,里头还夹着一小块碎花的的确良料子,“这两件有点大,师伯不如你手艺好,你自己改改。”荣伯岑发妻三十多年前就没了,这么板正严肃的人自己练出了一手缝补的好手艺,林星火听方师父说师伯从前捎给他的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改的做的。 “这坛子酱菜我留下了,其他的你带回去。”他将一包袱黄面馒头又给放回了车上,看起来跟玉米面蒸的似的,其实都是用白面和着南瓜做的,弄得黄澄澄的样唬人的。好吃那是真好吃,但自己粮本上每月就那点精粮,本来将粮本给他们是为了让师弟师侄吃好点补一补的,星火丫头总是换着法儿又给送进来。 上回是加了一点高粱面的带糖心的‘黑’馒头,上上回是宣软的当间夹着好些枣肉的‘黏窝头’……也不知道星火丫头怎么就会这么些花样,偏还弄得人看不出来。但有了经验的荣伯岑直接把包袱拎上了车。 “这竹席先给你师父,等师伯下回弄个花布边的给你。”仲勤爱竹,如今不能给他种竹子了,好在竹席还能弄到。 林星火心里酸酸的,荣师伯节俭的很,他那床破苇席都毛的扎人了,“您别麻烦,家里真有。” “好孩子,听话!”荣伯岑将新发下来的工资全塞进林星火的口袋里,他是真不放心让这么个孩子在外头扑腾,且师弟那身体,万一……有钱才能救命,他有心提醒一句“莲池”,但又害怕害了孩子。 荣伯岑有些后悔,他就不该学师父师娘,没事捣腾那藏宝于池的事干啥?还不如存着工资,这会要是能一把给出万把块,师弟和孩子有钱傍身也能多点底气…… 荣伯岑已经打了申请,申请先预支几个月到一年的工资,能预支多少就多少。这事可给他原单位难为坏了,单位是能够预支工资,而且还不难办,只要员工自己跟出纳说好就行。但这也得是荣伯岑还在岗位上才行呐,虽说他现在工资和各种待遇都照发,可以后谁说得准,万一咯嘣彻底下放,那可就是一笔坏账了——荣伯岑工资级别可高呢,一年工资都快五千元了都,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偏偏这位现在名义上仍旧是部里的一把手,那帮子夺权的人再蹦跶,头顶上的牌子仍旧是“临时领导小组”,只要临时的帽子不摘,荣伯岑就仍然是部长。荣伯岑虽然严肃,但性情正直,处事手段也仁厚,他那起子老下属碰头商量了几回,决定咬咬牙先预支给领导半年工资。而且出纳还将那张特别的申请表给烧了,这就是大家要一起扛的意思。 半年也两千多呢,他们这也不是盈利的生产部门,而且还是运动兴起后整的最厉害的清水衙门,转圜了俩月,才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将这笔钱弄好。 可这时候,随着一代伟人的落幕,形势已然大为不同。 荣伯岑率先从翰林故宅改的水榭疗养‘康复’,而小三合院外的站岗人员已经撤了一月之久。 * “我当初将你师父安置进洒金胡同,就是为了那边有点‘保障’!”坐着师侄的牛车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荣伯岑终于能将这话说出来了。他才知道看守小三合院的人撤走之后,这几个人依旧没动那莲池里的东西,那是怎么提前把他‘活动’出来的? 他想起来曾被师弟打发去看过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虽然师弟只带话说是师侄的同乡,但荣伯岑估摸着那就是师弟给徒弟选定的佳婿,据说那孩子的手特别巧——“你师父没摆弄什么东西吧?”青铜器,那是国之瑰宝,就算运动兴起也没耽搁这一行,而且过去几年简直就是重大考古发掘井喷时期,就荣伯岑心里有数的还有好几处殷商大墓已经提交了申请……荣伯岑最害怕的就是方同俭弄出点什么赝品,这个师弟动手能力不成,但理论知识那是真厉害,年少时就曾伙同好友弄出些玩意,琉璃厂的老掌柜都鉴走了眼。 荣伯岑心急如焚,一面对师弟的身体忧心不已,一面又怕他真的借着商妇好墓的东风弄出什么物件来。荣伯岑已经主动把师弟闯祸的因由自动自觉的背在了自己身上,认定师弟拖着残躯弄这档子事是为了把他这师兄救出来: 自从本月上旬红日轰然坠地后,失去制约同时也失去倚仗的团体彻底疯魔,闹出来的那动静越来越大,而隐藏在台面之下的手段也益发酷烈——京郊另一处所谓疗养院中,接连十多位老同志去世,而疗养院以“悲伤过度”掩盖死因,接着又是某某要员‘误食’耗子药入院治疗,但被小团体长期把持的宣传口却声称其是“阑尾炎”……场面上情势尚好,但私底下谁不是人人自危。小三合院里众人担心本来只要等到小团体倒台就能恢复工作的荣伯岑,就出脑的出脑、动手的动手、实施的实施,合力把人捞了出来。 林星火想了想方师父书房里如今快摆满的百宝阁,也不好说他没摆弄什么东西。但提前把师伯弄出来确实没用到那些物件,只是花了些乌年练手的金银器。 金银器这种东西不管年代是不是久远,工艺和本身材料就价值不菲,这会子反倒比古董更有行情。甚至无需打通更多路子,只是喂饱了唐全力,他就痛快放了人。 “领袖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还没唐全力看的清!”唐全力都知道没有武装力量,那些痴星妄想根本没戏。 荣伯岑轻轻拍了拍师侄的肩膀,按捺住心焦低声说:“……在上个月,以警惕‘修正’‘翻案’的名义提出要进一步武装某地民兵,搞‘备用武装’,但领袖当时没有同意。”其实若不是三月份的时候捉住了领袖那位侄子派往奉天的亲信,使得那人在领袖面前失去信任,领袖病中还真可能同意这个主意,因为“否定运动”确实是老人家不能忍受的逆鳞。 也就是说差一点就摸到了些‘枪.杆子’。 或是正是因为这些筹谋未能成,这些人才愈发疯狂,原本还只是以各种手段迫害人,现在开始直接杀人了。 荣伯岑郁郁的叹了口气,只盼着少流一些血。 只是到了洒金胡同,荣伯岑的心神都被这扇熟悉的大门的吸引走了,一门之隔,不知师弟现今如何了。 乌年打开大门,荣伯岑没看到师弟,登时心里一沉,没来得及跟小辈说话,跳下车径直往里面去了。 荣伯岑直奔书房,这里曾是师娘最爱之处,宽敞轩亮,既能在南窗下读书,又能经由后室观景菱窗览莲池曲水。在师娘走后,这一处也成了师弟最长待的地方,只要人还能起身,那师弟绝不愿将时光浪费在卧房的。 但书房也无人。 而那架最显眼的百宝格中摆满了各色“古董”器物。荣伯岑的腿跟灌了铅似的,站在门槛外怔怔的看那一架精美异常的宝贝,一个等比缩小的青铜鼎生生刺痛了老头的眼,他的心跟掉井里似的,那最害怕的猜测成真了。 “荣师伯,方师父在后院。”乌年一面帮林星火搬东西,一面扬声提醒了一句。要真让荣老头在小辈面前掉了眼泪,始作俑者的方老头肯定要把账落别人头上。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都是老头的掌珠,那倒霉的只有他一个。 荣伯岑掩饰的低头擦了擦眼,稍稍清明了些,觉着小辈神情自然,师弟纵然虚弱些,也当无碍。 他熟门熟路的从书房隐藏的小门直接去了后面,就看到从莲池引出来的那弯浅浅曲水中居然有锦鲤悠然游动,水面上还浮着京市不多见的碗口大的白睡莲……荣伯岑此时才发现,这院子未免打理的有些过于好了。 顺着曲水,踩在新铺的鹅卵石小路上,荣伯岑摸了摸枝叶繁茂的老梅树,心中更添了一份忐忑犹疑之情。 转过梅树和新堆砌的奇石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架熟悉的躺椅正背对着莲池,面对着不知什么时候栽种的翠竹而置。 荣伯岑无暇看那翠竹幽径,只盯着那露出一点发顶的躺椅伫立不动。 “嗐!真没劲!”躺椅上的发顶突然扭动,方同俭抱怨一声,也不知道他身下的躺椅是什么构造,他脚一动,那躺椅居然转了起来,瞬间正面向荣伯岑。 方同俭是听见师兄的脚步,故意把躺椅转过去,想要在师兄绕到他面前时吓人一跳,结果师兄这个人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没趣儿,竟然看个躺椅都能看十分钟! 方同俭完全忘了他当时回京时候“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情了,完全不体谅人。 于是落在荣伯岑眼中的就是抱着个胖娃娃的神采飞扬的师弟—— 他想象中那个拖着残躯为自己筹谋、还有记忆里数月前蜡黄瘦弱的身影全都被一张稍圆润的面庞击碎了。 这气色,和那胖娃娃有一比。 荣伯岑惯来坚毅的步子都走不对了。 没迎接师兄,还想吓唬师兄的方同俭这时候总算有点做师弟的自觉了,他起身,单手抱着林贝果,一手将荣伯岑搀扶进他的躺椅里。 ‘单手抱着这么胖个小娃娃。’荣伯岑不合时宜的想,师弟的身体应当真的无事。 荣伯岑坐进铺了厚厚软垫的躺椅里之后,方同俭顺手将不怕人的林贝果塞在他怀里,冲前面喊:“乌年!” 乌年笑着把方同俭非要藏起来的小桌和绣凳搬了出来,小桌上摆满了吃用之物,还是个与躺椅一样木质的实木圆桌,委实不轻,可乌年却稳稳当当的将之放下,茶碗里热茶徐徐,水波不兴。 荣伯岑被他的臂力惊了下,脑子终于转的灵动了,往上抱了抱怀里的小肉团子,果然是个实心的胖娃。 “仲勤,给我根烟。”荣师伯觉得自己要先冷静下,他有太多话想说,但师弟促狭,还是得理一理思绪才行。 也不知道那句话挠到方同俭的痒处了,方同俭笑着继续显摆:“丫头?” “你师伯想抽烟!” 林星火闻言,将放在方师父案上的一杆水玉嘴雕花铜管的烟袋锅子送到后面来,方同俭从托盘小瓷罐中拈了一撮金黄的烟丝,亲自给师兄点着。 方同俭说细心也细心,这杆老式烟管儿就是他早早预备的,虽是乌年动的手,可每一个细节都是方同俭指导,甚至烟管上的字画也都是他亲自刻上去的,用了比完成那本剧本还长的时间。 烟袋锅是不合方同俭喜好的华丽,雕刻的百鸟朝凤图凤眼上镶着红宝,翎羽上更是宝光熠熠。连那上头坠着的喜上眉梢图案的小荷包是林星火亲手绣的,依然是方同俭亲自画了花样子。 荣伯岑接过那杆熟悉的烟袋锅子,摩挲着上头的画和题字,瞬间就落了泪。 幸好此时林星火和乌年早已避了开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80.第八十章 双更合一 还没等在小三合院过完晌, 荣伯岑已经能深深明白几十年清瘦如初的师弟为什么长肉了。 这日子过的是舒坦。 荣伯岑把盛烟丝的青瓷罐子挪到自己这边,吧嗒吧嗒的又点了一锅烟。 方同俭抱着林贝果,半阖着眼晒日阳儿, 九月的风还不硬,吹得竹林沙沙作响,整个小花园都分外安逸。 “这是什么烟丝?”荣伯岑品了又品,还是问了出来。他抽了大半辈子的烟, 好的坏的都见过, 但真就没抽过这种烟气入肺还清凉凉的。而且烟味一点不呛, 师侄养的两只肥狐狸挤不下仲勤的躺椅, 居然愿意跑到他这边窝一个躺椅上, 一点都不嫌烟气的。 荣伯岑看睡的四仰八叉的狐狸还鼻子一嗅一嗅的, 显然很喜欢这种微凉微甜的烟气。 “茄子叶。”方同俭抬抬下巴颏, 指向莲池边上几盆坠着紫色长茄子的盆栽,“加了点薄荷。” 茄子叶能有这个味?荣伯岑无奈的瞅了一眼师弟。他年轻那会抽烟, 是为了提神,一个底子薄到可怕的穷小子好不容易得到念书的机会,恨不得夜夜不睡的学, 那会儿真是什么“头悬梁锥刺股”的法子都用过了,抽茄子叶、薄荷叶、茴香叶……只要能提神醒脑,什么没试过。 方同俭挑眉:“嘁!你是没见识过我徒弟那手弄药合香的本事……” 这本来是林星火新弄出来的润肺清气的香丸, 给方同俭用他最新喜欢的炉子熏香的,小小的花生米一颗香丸能烧整两日,方同俭用了小半月之后觉得自己肺都轻了三两。老头在得知这香丸的主要原料是祝余草换下来的老根后就动了心思——祝余草能吃呐!既然能吃能闻, 那这玩意是不是能加工烟丝? 师兄是个老烟枪,一入秋肺就不好,方同俭想想他的肺, 都觉得得是那种乌黑乌黑的,比自己的心眼子还黑。于是老头在自由后用自己的字画跟人换了二两烟丝,又给臭兰和菁莲画了一幅小相换来挺长一截老根,他自己就鼓捣上了……早说方同俭自小就是个四体不勤的少爷,林星火看他费了大力气,将两样东西辛辛苦苦的全弄毁了才罢手。 照理说,方同俭的设想很简单,而且配方也简洁到只有两样,只需要将祝余根晾干研磨成末加到烟丝里混匀就成了。但方同俭的‘奇思妙想’一个接一个,他也是见识太广,知道的太多,连烟丝怎么加工成的都门儿清,什么初烤提品质、加湿复烤使更柔软啦,还要发酵……这么的整出来,方同俭那团发着怪味跟抹布似的渣滓不提,林星火倒学会了怎么弄烟丝。 祝余根有清肺润气的作用,但因为量小效大,这一味辅料还得用好的主料才相合。林星火是没打算用那种现成的烟丝,她试了几次,就把目光定到了那两株准备留籽的老茄棵的叶子上。正巧茄子与烟叶一样属于茄科,方同俭也说他农场的老伙计烟.瘾.犯了也用茄子叶凑活过,就是跟林星火也熟悉的宁邦炎。 小三合院里种在水玉盆里的茄子也不是啥普通蔬菜,差不多就属于培养下去总能够上灵食台阶的半灵材,那绿油油的大叶子和祝余根几样辅料在林星火的丹炉里滚了一遭儿,弄出来的居然是金黄金黄风味奇特的‘烟叶’。切碎了放进新鲜百丈竹的竹筒里窖几天,那烟丝就越发的柔韧纯净,还添了一股子清冽的韵味。 “试试这个茶。”方同俭递给师兄一盅汤色浅淡的茶,十分得意:“这个是我亲手做的茶。” 荣伯岑接茶盅的手顿了下,还是一仰脖喝了,口感清爽,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荣老望了眼同样种在个灰缸里的小茶树,那上头的叶子还算茂盛,不敢相信仲勤真的用这上头的叶子弄出茶来了? 方同俭没好气摇头,他这师兄被自家父母熏陶了小二十年,依旧对这些“风雅”事不开窍,连壶里的茶水都喝不出来,真是牛嚼牡丹,白瞎他费劲巴拉弄出来的这二两好东西了。 荣伯岑是不讲究,吃穿都是为了实际,但他脑子转的不比方同俭慢,荣老只往别处看了一眼,就回身掀开了小茶壶的盖子,里面淡绿色的茶水中漂浮着几片剑状的竹子叶片,正是他们身后这丛郁郁苍苍的竹林的叶子——怪不得仲勤能亲手做出茶来呢,荣伯岑将睡得呼呼的肥狐狸往上托了托,捏了捏肉乎乎的小毛爪子,那意思不言而喻,这活计狐狸都能做的。 方同俭兀自沉醉,细细掰扯他是多么精心的挑选竹叶,又是怎么晒怎么晾,还怕露水打湿,半夜起来搬簸箕云云……荣老就躺在软椅上听师弟喋喋不休将简单的一件事描述成了一幅画,少顷,沉沉的鼾声响起。 入夜,在吃过一餐由乌年亲手张罗的丰盛佳肴之后,荣伯岑摸着肚子替数月来都担心师弟吃糠咽菜的自己心疼。方同俭还往师兄两肋插刀,嫌弃他越老越拗,非不信丫头跟他说的话。每次老头看见从疗养院拉回来的荣伯岑不肯手的东西都得难受半天,偏越是说家里很好,师兄这个犟牛头就越不信。 “本来就不敢招摇,只能带点腌菜馒头!”疗养院是要检查的,虽然不至于要把馒头掰碎了看,但也是要每一样都翻动翻动的,害得孩子们只能把肉切成极细的沫子弄腌菜里头,再多就是在馒头里裹点馅儿,其余炖菜炒菜就甭想了。 偏从腌菜咸菜中吃出了肉味的荣伯岑还以为每月那点肉票都用回在他身上了呢。 荣伯岑果然转移话题:“行了,趁着人齐,正好看看我这些年给你攒的那点东西。”顺道也该送小辈两样正儿八经的见面礼。 当荣老带着几人走到莲池边上的时候,方同俭“啧”了一声,果然是这儿。 荣老趴在池子边伸胳膊向下摸索石头,“绳子呢?” 乌年和林星火赶忙把他扶起来,乌年饶子莲池转了半圈,用一根树枝在某处石头下一捣一挑,另一只手眼疾手快的捉住了飞出水面的绳头。绳子长满了青苔,显见年月不浅了。 荣伯岑笑道:“就是这个,拉上来拉上来。小年呐,你再找找,应该还有五六根。” 真就有七根或十分陈旧或尚算新的绳头被找到,然后拉上来的时候还有一根断裂,挺沉的一包东西又沉了底儿。荣老也不在意,摆手道:“沉了就沉了罢,反正也还在池子里。” 最终弄上来六包用油纸包和麻布片包裹的东西,方同俭数了数,老头斜眼看他师兄:“怕是底下还得有四五包吧?”这要不是从自个下放那年就开始攒的才怪呢。 “也就跟师娘学会这个了。”荣伯岑笑笑。 六包大黄鱼! 荣伯岑往林星火和乌年身前各推了一包,然后分出一包给和两只肥狐狸玩的小女娃:“这包给娃娃留着,剩下一半都给你们师父。” 方同俭正笑话他师兄弄的这法子太糙呢,还不如跟母亲似的直接沉了呢,这样要是宅子归了别人,万一有那心眼多又闲的,还真可能发现——毕竟师兄也就是将绳头绑在个石块上,然后把石块塞进莲池池沿下的大石头缝里了事。 “要是这院子都落别人手里了,那发现也就发现吧。”荣伯岑笑笑,他当年保不住师弟,也没能替他保住方家万贯家财,就这所小院子是师兄弟家一般的存在,这要是还能被人弄去了,那指定是他们师兄弟都不成了。人没了,家也没了,谁还管这坑里的东西。 林星火心说,怪不得这院子保存的这么好。 也是,荣老这么个端正严肃的脾性,却能在风雨中屹立多年不倒,到底是有他的手腕魄力的。 “……丫头?”方同俭在晚风荷香中伸了个懒腰,他还有话跟师兄聊,把莲池边那堆金灿灿的东西甩给小弟子收拾,丢下一句:“不是想换院子换地么,换去吧。” 可别拿乌年做的那些金银器出去了,前儿那一只还原的前清宫廷的点翠缉珠花丝凤簪给送出去了,老头可惜的哟。要不是疗养院那个唐全力不要钱也不要黄鱼,只惦记方同俭那点名声,非要个古董玩意才行,老爷子当真舍不得把乌年做的东西给出去。 唐全力为啥只要古董,这意思连乌年这个心思直白单纯的妖修都猜到了,不就是想攥着点这边的把柄么。当然,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他是想给两边扯一条日后能连通的路子,这人当真油滑的紧,这就为以后谋后路呢。一来是怕日后受清算时没人扶他一把,二来么,也是想跟三合院多牵扯一点、留个由头来往的意思。 他只是个小人物,拜唐全力自己爱钻营油滑的性子所赐,这些年虽常有逢迎拍马上头的事,但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没胆子做。是以方同俭等人即便看出了他的小九九,也按要求给了回应,只不过给的是乌年仿造的前清凤钿中的一只凤簪子。簪子不是古董,唐全力万一要拉人下水的时候也拿不住这边的把柄,而镶珠嵌宝的金簪足有三两重,只上边那几颗红宝蓝宝就价值不菲,也没亏了他出的力担的责。 而且唐全力老家居然还是唐王庄的人,他一家子在唐王庄扎的根不比林星火名义上的外祖家浅,唐老爷子一家其实跟唐王庄最大的那支唐姓的血缘已经离的远了,但唐全力却正属于那一支的二房头。唐全力的兄弟还是唐王庄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如果林星火仍旧想把给了她身份的一家三口的灵枢葬回唐王庄,不经过唐老爷子,只通过唐全力一家就能办成。 林星火虽没有这种打算,但确实也愿意留一条线,她有预感,唐家的事还没完呢。 这种‘礼物’其实给的正正好儿,可方同俭就是舍不得乌年的手艺,这会子还念叨呢,说得让荣老赔他徒弟的簪子。 林星火眨眨眼,她虽然头发长了、把狐狸耳朵也收了起来,但那种死沉死沉的簪子真不是她的审美,怎么一个两个都默认那些簪啊钗啊都是她的物件儿? 人走了,勤恳机灵的乌年吁出一口气,瞬间门变成了一只小腿高的大山猫,蹭了蹭林星火的手,就猛地往人背上一跃,膏药似的趴在背上,只从肩膀上露出个猫猫头。 狲爪子不老实的碰碰林星火今天扎起的丸子,狲阿年也觉得这上头要是插一根他炼制的发簪就更好了。 * 唐家的事确实没完,而荣老那边也一直把小三合院里的小辈放心上,他不明内情,但确实为孩子的未来做了很多打算。 两处的事几乎是一起来的。 七七年,百废待兴,拨乱反正工作取得初步成果。 四九城里多了许多陌生而沧桑的新面孔,有从别处归来的,也有一些是从前抬不起头不敢见人的人终于敢把脸露了出来。其中一部分穿着打扮最破烂的人忽然被返还了产业,从最卑贱到最富有的层次变化让人猝不及防。 产业还回来了,但不少人宁愿让房子废在那里,或仍然由着不相干的人把好宅子住成乱糟糟的大杂院,也不敢去看一眼或收回来。当真是怕了,怕哪有一日运动再反复,他们这些人又被打成鞋底的泥。 林星火用金子换宅子换园子的打算进行顺利,顺利到不可思议,好些人真就宁可把房子换成金子藏起来,至少金子好藏,能保得住。 方家的产业没赶上第一批,实在是当年方家传承的太久,有些他们自己家辈辈用惯了的东西都成了古董。房屋别业什么的都好说,只那屋里的摆设物件难统计的很,有相当一部分遗失或者已经入了馆藏。 到底还是方同俭主动提出将大部分古董都无偿捐献了,这才结束了工作人员数月不停的往三合院跑,一沓子家产单子要查证要弄清——即便是方同俭捐出去了,那些干事也闲不下来,只是三合院里总算清静了。 “你真把太师娘和师娘的嫁妆单子……还有库房的古董单子交上去了?”恢复工作的荣伯岑百忙之中来寻师弟吃盏茶,惯常严肃的脸上笑容老大。 “那还有假?”幸亏小徒弟有本事,能从他杂乱堆积了一窖的故纸堆里理出来了那个,不然方同俭还真没法子记得那么清楚。 “那老曾够倒霉的。”老曾,曾傅香,是新上任的照管这一摊子事的小组总组长,别看有个女性化的名字,但那手段可硬的很。他是个较真的人,有了方家这几张单子,甭管以后谁想等风声过了再把方家的东西拿出来,只要东西摆出来,老曾就饶不了那人。 老曾虽然叫老曾,但其实比方同俭还要小一截,跟他不是一茬的玩伴。当然,方同俭也跟那家伙处不到一起去,曾傅香虽然也出身富贵,可他从小一板一眼,十分看不惯方同俭这样散漫惫懒的生活方式,倒是跟荣伯岑处的不错。 方同俭哼笑道:“他是倒霉。不是打小儿起就爱得罪人么,这回我可让他得罪个够!” “你还做什么了?”荣老问,其实他也明白,就算单子交上去了,其实也不好说,古董这东西,同样一个紫檀木雕的笔筒,有人会叫紫檀雕缠枝花笔筒,有人却会在单子记录紫檀笔筒。靠这玩意是证明不了什么的,除非像是师娘嫁妆一样刻有隐秘记号。 “没做什么。”方同俭笑道:“只是把最要紧的那些让乌年描了几张画稿。”不止描了画稿,乌年还给做了出来,兴许材质有些差异,但方同俭看着比原物还好,他还舍得用,用起来也不用想这玩意会不会从前被人当什么什么使过,特别舒坦。 “对了,”方同俭想起什么来似的,“顺带给老曾和文物组各一份我家曾用过的私章、印记的画稿。”以前老辈人都爱在藏品爱物上印个章子、或者让家里养的巧匠在某一处弄个记号什么的,好像这么地就在那些物件上烙上自己的味儿了一样。方同俭少年时还十分看不上这种事,觉着跟野兽占地盘没什么两样,但这会儿却是派上大用处了。 荣伯岑沉默了,单子和印记两下一来,就把方家的东西囊括的七八分,实在是毒哇! 但毒的妙极了!要知道人都有自己小习惯,尤其是高才文士,就荣伯岑知道见过的,就有方家老太爷爱在顶端最高的一片叶子或什么图案上弄上自己的号,原本师父特别喜爱的一对梅瓶上就留有他的金汁印记……还有师父爱木头爱葡萄藤,师娘那架宝贝拔步床,每根漂亮的木纹尽头都有师父用刻刀蜿蜒出的葡萄藤蔓……方家人这样的怪癖数不胜数。 “……不给两个丫头留些精巧玩意儿?”荣伯岑问。 这一年半载,荣伯岑也看出来了,就算乌年那小伙子的手艺再得仲勤的心,但仲勤的心仍是偏的没影儿,大丫头和小丫头才是他的心尖子。乌年这孩子,基本上还得排那两只肥狐狸之后。荣伯岑怪不落忍的,他倒是真的稀罕这么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小子,在小三合院住一段日子,那国营饭店大厨的手艺都看不上了,荣伯岑私心里觉着这样顾家的孩子能配的上师侄女。他今儿过来,也是怕仲勤那种“不舍得嫁闺女”的性子上来,倒弄得两个孩子不好了。 方同俭没吭声,他就不信师兄不知道乌年弄出的东西更好,只要师兄眼没瞎。 荣伯岑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星火也二十了吧?” 方同俭斜着眼睛看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就算回答了,想听听师兄要说什么。 “……”荣伯岑本来也不是拐弯抹角的脾气,只得直说了:“最近关于教育改革议论沸腾,具体的还未商量妥当,但确实要恢复十年前通过考试招生的做法了。我看过星火丫头的档案,她是符合招生对象条件的。这孩子虽然已经很有本事,她自己也有前进的目标,但我认为高等学校生活能给她带来些不一样的经历……她还年轻,倒不急着让孩子自立,读几年书也是好的。” “她的父母?”一听是宝贝徒弟的事,方同俭也顾不得师兄那颗想撮合的老心了,忙问道。 “不成问题,唐家是头一拨平反的,如今产业差不多也还回去了。林家的问题相对难办一些,但她父亲也只是打成了右.派。”这还得感谢当初唐家人的庇护,林家其他人不好说,但只林青义本身却没甚大帽子。 荣伯岑跟师弟提这个事,也是他准备妥当才说得——也是借着仲勤捐了那么多古董的贡献,荣伯岑跟文物组那边打了声招呼:林青义夫妻当年是为了工作遭遇的雪难,现在终于寻回了他们公平的待遇——档案中短短的“失踪”两字改成了“因公殉职”的定论。于是星火丫头的成分就更不成问题了。 方同俭当然也更倾向于让小弟子念几年书,倒不是为了那点高材生的虚名,而是在同龄人的包围下清清静静的读几年正儿八经的学校是段不可多得的宝贵经历。而且方同俭考虑的更远,徒弟到底跟普通人不同,于是更需要披上一层‘官皮’,倒不是说让她做官,而是得有个冠冕堂皇的、足够体面的身份撑着,这样才更能过上安稳日子,也更容易实现她在神州大地各处种地的远大志向。 “是该静静心,这丫头最近鼓捣那些宅地都忙不见人影了!” 荣老嘴角抽了抽,仲勤什么时候把少年时那点言不由衷的毛病又翻腾出来了,说这抱怨的酸话也该看看这扩出去一辈有余的花园子再说。两个孩子也算有心的,不知道怎么弄得,将三合院左右两侧的院子都给换来了,再加上后头一溜荒废了的破屋子,悄不声的给改的大变样了。三间门院子打通,东边的直接和三合院合并了,西边倒是留了墙,但从墙上挖了老大的月洞门,星火他们搬过去住也就跟住在跨院一般。 “星火要读书的话,是不是该把两孩子的事情办一办?”办好了之后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把乌年这小子带出去了,先帮自己两年,然后放出去自立也安心了。荣伯岑的心摆的很正,他也是怕乌年生的招人稀罕,不光大姑娘稀罕,就是当丈人丈母娘见了也喜欢,没给师侄捞碗里总是不放心呐。 荣伯岑说的也很中肯:“也省的同学嘀咕咱们丫头,别整的跟那些抛家弃子的知青似的。”这会儿就说上同学了,显然这个当师伯的就没觉着自家孩子会考不上。 方同俭嘴硬归嘴硬,其实他心里早就软了,但这事吧,家长说了不算,主要是老头有时候觉着俩人两小无猜亲亲密密的特别好,有时候又觉着他家星火丫头那根弦啊,它是不是还没生出来呢?反正就是有点不大对味呀,就是没有那种黏黏糊糊眼里都是你的意思。 方老头一个单身到这把年纪的‘老光棍儿’,也实在说不准,正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呢,就听外头“叮铃铃”的拉铃声,问林星火是不是住在这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81第八十一章…… 两个人从后花园绕到前边去也需要些时候, 荣伯岑就说:“过些时候我帮你寻摸个门房。” 安了门铃也不成呐,这么大地方住光走就得多远,别说还给打扫收拾的井井有条,也忒难为两个孩子了。 方同俭摇头拒了:“这事情交给小辈就操心就行。”就算现在丫头他们都搬到西边院落去了, 等闲在这边不会露馅, 但往自家院子里驻人的事还是得谨慎。 打开刚漆过黑油油的两扇大木门, 方同俭打量外头的陌生男人:男人顶着头花白的头发、努力把佝偻的腰挺直,显得苍老又落魄, 但这人身上却穿着簇新的衣服, 脚上的皮鞋方同俭也有两双,是师兄给添的行头,华侨商店才能买到的好货, 一双就要四五十块钱。 衣服合身, 他穿的也自在,脚上皮鞋有折痕灰尘也不在意。他并没有那种乍富缩手缩脚的小习惯, 说明这人以前是过过好日子的。 哦, 这是个被归还家产的人呀。 俩老头心里瞬间有了数,方同俭问他:“你是谁呀?找我家孩子干嘛?” 唐东榭差点又顺嘴自我介绍说“唐六”,顿了顿才道:“我是唐东榭, 是……” 没等他说完,从胡同另一头就摇摇晃晃悠闲的走过来一架牛车,唐东榭一见那坐在车辕上姑娘,眼圈就红了。顾不上两个老头, 他赶忙拎起地上鼓鼓囊囊的皮包迎了上去:“……你好!” 林星火方才转进巷子的时候就听到方师父的声音了,这会子已经想起唐东榭是谁了,她倒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那年在唐王庄时可是没少听唐老头叫他的长子“东亭”。“亭台楼阁轩榭廊舫”, 显见的唐家上一辈兄弟的名字就是这么起的。 “师父、师伯,您们家去吧。一会阿年回来咱们一起吃饭。”林星火扬声道,并不把唐东榭往这边领。她在西侧的家并不比师父家小,还不像方同俭这边花园占地大,而是正儿八经的北方三进院子,待客的屋子早就留出来了。 一般不熟的客人都在一进倒座房里接待,并不用往后头客厅或者小花厅里领。 这种亲疏内外之分,唐东榭这个被出身丝绸大家的母亲亲自教养的人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也没觉得如何,毕竟外家不慈在先,唐东榭觉着外甥女还能让他进门就已经是好脾性了。当真跟她母亲一样,明辨是非又处事温厚。 “我是你舅舅唐东榭。”唐东榭对林星火的第一印象好的很,直接开门见山道:“咱家还回来一些产业,我把你的那份给你送来。” 林星火对唐家人找上门来是有心理准备的,前几个月松县贺庆打电话告诉她京市这边正在核实返还她父母的产业,把电话打到县里要求通知她,当时林星火就主动去了人家工作组写了封自愿放弃继承的字据。不管林家还是唐家的东西都跟她无关,林家可能没什么近亲了,但唐家那一堆人,林星火着实不愿意招惹。 “是那份字据有异议吗?”林星火问,她琢磨着也就是这点事了,摘帽返还那些条款规定特别复杂,大抵是签的字条太简单了。 唐东榭心里就挺难受,这孩子是真的一点不稀罕那点子产业,他深吸一口气,从提包里拿出两份文件推到林星火面前。 第一张纸赫然就是林星火手写的那份自愿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另一份却要厚许多,纸张都有些泛黄了,却是唐家那位已经过世的林外婆的遗书。遗书中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多,那真就是将各方各面都考虑到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最后粘着的那页“离婚协议”,上头既有签名,也有手印。 林星火盯着“唐昇”的签名和红手印,这是那位精明的唐老爷子的签名手印? 唐东榭扯扯嘴角:“这是其中一份,当时写了三份,一份已经交上去给人家留档了,另一份在唐王庄唐家祠堂里,最后一份你外婆留给了我。” 这可不是什么算无遗策,二十年前就猜到有今天返还家产这么一遭,而是母亲生生被逼着签下的。当天他娘匆匆没了也不只是唐东亭的逼迫为难,还有老头子亲自往她心上插的那几刀。 妹妹和妹夫在雪省出事独留一女传回来的时候正逢形势不好,林夫人的出身问题很大,唐家上下都怕牵连到他们,而唐昇就是这时候逼迫她签字离婚的。外甥女就是老头子的借口,老头子允诺母亲只要她愿意签字,他就把琳琳和青义的女儿接回家来好好抚养……内忧外患,母亲为了儿子和外孙女,最终只能同意。 但老头子多狠心呐,他为着让他的大儿子高兴,连母亲死前唯一的恳求都没做到。 “……这封遗书是得到证实承认的,你外婆留下的东西跟唐家没什么关系,唐家的家产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所以别担心,那边不会来找你了。”唐东榭浅笑道,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光彩,若不是得把唐家撕扯开,他也不会现在才找来。 “我和你舅妈、你两个表妹现在就住在椿桂巷子最里头的那个门。”唐东榭再次郑重的介绍自己:“我是你舅舅唐东榭,当初你外婆想给我起名叫‘唐东林’的,没成,后来就把这名儿给你.妈妈了。你舅妈叫黄佩香,你两个表妹一个十二叫黄华年,一个九岁叫黄茂年……” 两个女儿都跟了母姓,还一再强调他是舅舅,而不是六舅舅。这还有啥不懂的,显见的就是这位跟唐琳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告诉外甥女,她只有他一个亲舅。 林星火没看那叠唐东榭新拿出来的盖着大红章子的纸,而是奇怪那位已经病态的唐家大儿子怎么甘愿到手的鸭子飞了?这两份手书,还是那年月的手书的,能摁下去的说法多着来。 唐东榭指了指离婚书上的其他几个小点的签名和手印,都是姓唐的:“……当时他特意请了庄上几个唐家族里的长辈做见证,这些人可有好些还在呢,抵赖不得……我找了人给这两份你外婆的签名和手印做了鉴定……”也就是母亲去的快,唐家又搬回庄子居住,一庄子唐姓的亲戚没人拿母亲的出身拉台子批判,老头子没机会把这封离婚书拿出来用。 不容易呀,林星火将那份材料小心的放回桌上。 那确实不容易,鉴定指纹和字迹只能找公家做,也只有公家出具的证明管用。唐东榭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碰了南墙碰东墙、舔着脸死求人的日子他自个怎么挺过来的。好在唐家连老子带五个哥哥都看不起他这个还年轻就被压驼了背的‘老实巴交’的兄弟,没人提防他,更没人在意他,他来城里跑了半个多月,老宅那边都没发现他不在家。 等他们父子六家一轮轮的开会争吵那一大笔财产怎么分的时候,擎等着市里通知他们去签字领钱领房子的时候,唐东榭破衣烂衫的蹲在各个单位们口给人鞠躬给人哭诉求人主持公道,吃的是从家里背的一袋子糠干粮,喝的是沟子里的水,晚上就缩在墙根睡觉……也幸亏人家办的就是苦命人的官司,还真叫他死皮赖脸的一步一脚泡的磨出了路,把母亲的东西都攥进了自己手里。 “你外婆没那么多心思,只不过是想用捐献这些产业来为你爸妈和我跟公家换点庇护,这才都改成了我们的名字。”她起先是想跟着唐家那张“护身符”学,没想到把产业挪到自己兄妹和表弟身上后,反倒使得那一家父子在运动兴起来后没受多大牵连,尤其唐东亭这个大哥当日说的多好,说他早已经跟这个继母划清了界线,整个唐王庄都知道他跟继母关系恶劣……幸好如今峰回路转,成全了他受尽委屈的二十年! 幸好当年老头子拟的离婚书够绝,跟他大儿子划清界线的说法一样一样的,生怕受到林家的连累,把那些遭祸的产业都往母亲那里推。唐东榭至今还记得他就在窗户根下,听老头子美其名曰“为了老六着想,他父母总得有一方的成分是好的吧?我身上越干净对老六就越好……”母亲病的起不来床,一串串的眼泪都泡不软老头子的心,唐东亭就大大方方的站在门口听,一边听还一边朝自己嗤笑。 其实这些产业大部分确实是母亲从林家带来的,也早就在几年前变换成了自己和妹妹妹夫的名字,但当时老头子并不知道,而且母亲那时候满心都是为了这件事后悔,觉得都是她冲动下害了自己的孩子们……此时更不敢跟老头子说,怕老头子绝情起来直接把自己一家分出去,他们全家的成分就清白了。 唐东榭承认这件事上母亲一直都在跟老头子藏心眼,而且确实仗着宠爱沾唐家的光庇护了娘家亲侄子,也的确曾经将唐家长子挤兑了出去……她死前还哭“一报还一报”,说父兄靠不住,让自己这个独子千万要弯腰低头做人。 悄悄捶了下腰,唐东榭低头自嘲一笑,他听亲娘的话,确确实实弯腰做了二十年父兄的应声虫,把自己的脊梁都给弓驼了,这才让自己一家子在五个哥哥的眼皮子底下熬过了这些年。 有些话他不能跟外甥女说,也没有人能倒一倒,但攒了二十年的泪啊太苦了,苦到新邻居问他咋这么大岁数孩子却还这么小,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要是真告诉人家自己夫妻两个不敢生,怕孩子亲大伯容不下,十人得有九人不信的吧?更不能提亲娘这个明媒正娶带了十里嫁妆的正头妻子死后,却被老头子默许被前头原配踩在脚底下……唐东榭在母亲下葬的当天夜里,忍着锥心的疼和恨硬生生用两只手把亲娘的骨灰坛子挖了出来,他宁可不孝不让亲娘入土为安。 “你父母葬在哪里了?”唐东榭问。 他轻描淡写的说:“你外婆早就离婚了,不好葬在唐家的祖坟里……你外婆虽然生了我和你.妈妈两个亲生儿女,但实际上她最疼的是你爸爸……我想着让她和你父母离的近一点。” 林星火沉默一下,请他到后面来:“您……请这边来。” 这趟巷子四合院是老式建筑,那宅门都不是开在正中央的,而是在宅院东南角的\巽\位,因此宅门东侧的倒座只有两间,另一边却有六间。以前的大户人家多数会把宅门加上东边两间单独隔起来,弄成个待客的小院子,要是有那不太熟的客人来拜访的,进门后就只能看到这处小院儿,并不会泄露隐私。 这处单独隔开的小院与其他房子中间隔着的门叫“屏门”,唐东榭就见外甥女推开那扇粗糙的双铜环木门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极其热烈的颜色——一进倒座房西边的院子里种了好些仰着灿烂花盘的向日葵,院子一通到底,不像寻常四合院一进那么逼仄,反而轩朗大气的很,倒座房好像都打通了,门窗开的极大极敞亮,门上挂着白色透明的塑料帘子。 院子四角有花树、有太平缸,缸里养着荷花和锦鲤,对面西墙上用竹子搭起了两个台阶那么高的竹台子,上面围着竹制的小矮桌散落着暄软胖乎的靠枕圆垫,小矮桌上还有未收起来的茶具……唐东榭立在屏门下,就觉着内外简直是两个天地。 这一进院子其实多是领胡、方辉这些精怪们在用,他们特别稀罕乌年弄得跟牛棚似的这排倒座房,这也就是没进去,不然那打通的屋子里木地板上三三两两的竟是稻草铺的窝,谁看了谁不奇怪。不过要真想进去也不容易,整个四合院都有禁制,普通人连那道水玉串成的珠帘都掀不起来。 一进和二进之间的门叫垂花门,是老四合院非常讲究的一道门,也叫“二门”。林星火家的垂花门是老样式,都是垂莲柱式的彩绘木雕的红漆罩子门,唯一不同的是她家垂莲柱上绕着两枝从墙内花圃伸出来的嫩.嫩的花藤,花藤上还睡着只红色蜻蜓。 林星火轻轻拉了拉花藤,那蜻蜓居然也没飞走,只是往极像莲叶形状的绿叶后头躲了躲。 唐东榭拍拍脑子,忽然想起这种花好像是叫“旱金莲”,这种花叶肥花美,在唐王庄坝上后头的山坡上曾经肆意长了一大片,好似旱地上的金莲花池子一般,表弟那时候还没跟妹妹结婚,常拉着他去那里掐一大把花哄琳琳开心。 唐东榭喉结动了动,眼圈又悄悄的红了。 但过了垂花门,走在抄手游廊上,唐东榭就觉得眼好像不太够使了,这院子保存的也太好了吧,他小时候进去玩过的那几座王府都不如这里鲜亮。 但他也没问,一是没那个立场,二来他觉着这院子应当是隔壁那位方先生的手笔,方家的盛名比丝绸林还响亮,关键是人家还是书香门第,是林家都攀不上的圈子。 “这原来是二进,把后面那趟荒废的屋子并进来之后扩成了三进。”还是林星火找了点话说。 林青义一家三口的骨灰匣子就暂时供在第三进小楼的二层东屋中,林星火本来打算以后将他们葬回苏省老家的林氏祖坟中,那边虽然没什么亲戚,但林家那座小山头还在。以后可以承包土地的时候,林星火就把那处荒山包下来,重新将已经半塌的宗祠修一修,再将一家三口送回去。 可显然唐东榭并不这么想,他摸着妹妹和妹夫的正黄色绸布包着的匣子感慨万千,张阖着嘴念念叨叨,那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 林星火赶忙避了出去,给他留出了空间。 唐东榭跌坐在长案前,又哭又笑,好半晌,他才把不自觉就佝偻的背努力挺直了,注意到长案上还供着个没刻字的牌位,不由的心下大恸,这是外甥女给她外婆立的牌位吗? 不得不说,人只要喜欢某个人,那真就是处处往好处想,不自觉就会美化她……唐东榭对于这个深深歉疚的外甥女就是如此。 唐东榭可不是方同俭那种千帆过后依旧保有一份赤子之心的人,他对林星火既有承继自生母和亲妹、表弟的深厚感情,又不免掺杂着唐家人一贯的审时度势、自私利己的思量。这些年不仅是唐老头没履行对林夫人的承诺,唐东榭也没做到他自己跪在母亲病床前发的誓。怯懦的没有坚持接回外甥女的是他;几年前外甥女寻去唐王庄时,没敢出来相见的也是他;但日日被愧疚悔恨折磨的还是他。 唐东榭自知最对不住这孩子的人不是老头子,而是跟亲妹、表弟两头亲的自己。所以他拿来给林星火的产业,占了还回来的八成。 “……我不要。”眼前这人眼里的殷切盼望再浓,林星火也没办法替另一个人叫他舅舅。 林星火笑笑,直接说了她的想法:“一是我不想跟唐王庄那边扯上关系,只要沾了这些东西,那边总会找过来的。”毕竟唐老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产业在哪里,唐东榭能从工作组那边打听到自己的住址,换了他们早晚也能摸来。唐家有那种摇摆不定却自以为脑子很清楚的大家长,当真就是个烂摊子,谁沾谁踩一脚泥。 唐东榭急切的摆手,但最终无力的塌下了肩膀,这孩子说得对,他之前好好的收拾了一顿唐东亭,把剩下的吓住了,这才有几天清静。是,公家那边分割的特别清楚,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可私情上却是人人都长了一张嘴,这么些年的是是非非说不清的。 “二来,我不缺这些。”林星火扯着方师父的虎皮,指着脚下唐东榭只窥到一角的好宅院说:“我还有师祖、屯子里的乡亲……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要顾,确实分不出心来了。”分不出心是客套的话,就是说她没打算寻亲认亲、恢复走动。 末末了儿,林星火到底是给唐东榭一点慰藉:“不管多少,就算…出的买地造墓的份子吧,以后维护修缮也得多麻烦您。”她特意顿了一下,这个停顿代表的是那个不知道什么名字早早没了的小姑娘。 唐东榭点点头,还回产业之后他似乎将那些年忘掉的大家子的那点子风骨一并找回来了,没有不体面的纠缠,尚算平静的接受了外甥女的拒绝和疏离:“那也成。其实还回来最多的就是房子,我也住不过来,但也没道理让给仇人……我回去找些单薄穷苦的人家,让他们住进去给看房子,就当做点善事……这些院子房子就在那儿,你需要的时候就过去用就成,我会先打好招呼……” 他留下一封详尽的写着各处房产的纸走了。 还有一封类似林外婆遗书的证明,上头不仅有他的签名和手印,还有黄舅妈和两个妹妹的,以及京市公证处的印戳。 这是他悄悄压到妹妹妹夫骨灰匣子下面的。 方同俭弹弹这几张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评价小徒弟这位怯懦又骄傲、深情又自私、优软偏还独断的‘舅舅’了。 不好评断就不评断呗,自从见了丫头的狐狸耳朵后,方同俭那点子怕徒弟给外家抢走的隐秘小忧心就全没了,对唐家也不似早前那么厌恶。跟不相干的人家计较个啥,老头可洒脱了。 但洒脱的老头拉着他宝贝徒弟说话后就暴躁了。 “你说啥?”方同俭瞪大了眼睛:“你要考农学?” 就算不考他和师兄的母校,那也应该选择中医大学吧,这孩子怎么就跟种地杠上了? 他方同俭把徒弟交的这么好,那就是想跟老伙计显摆显摆么,尤其是他家传的那点本事,上古的符号纹字星火丫头学的可好了!方同俭本来想着要是徒弟有心选这个专业,那他也不是不能接受老朋友那纸聘书的,反正他是不放心让丫头被别个半瓶水教导。 “您别激动。”林星火老老实实的说:“你说的那些学校太好了,我可能考不上。” “不可能!”方老头断然摆手。 不提他这个师父,只说丫头本身资质就是百里挑一呐,过目不忘什么的都是小意思,怎么可能考不上! 林星火摸摸鼻子,她想起不咸屯老支书在县城当教师的侄媳妇给她辅导作文的时候那种无奈的神情,一瞬间“感情饱满起来!”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 82第 82 章 其实林星火不仅想学农学, 还偏向中草药方向。这也是有上辈子的经验所致,她上一世出师行医的时候碰到的最为难的事,不是病痛难医治, 而是好药材难得。那时候野生药材资源已经很稀少了, 而种植户生产药材需要的是尽快转化成经济效益, 不可能数年十年的耗下去, 于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肥料、农药和化学植物生产调节剂就都被用到了药草上。 野生的数年才能长成的药草,在药农地里只需一年, 药效可想而知。 林星火是单木灵根,她在种植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实际上跟普通农学种植已经分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将来从学校毕业后用到所学知识的机会也少得很。但就如同两位长辈考量的, 她既然有把农场开满神州大地的理想,那就得有相应背景和倚仗。 大学是一定要考的,但这个学校却需要慎重选择。 “我和你师伯跟他们这个圈子虽然能搭上关系,但毕竟隔着几重, 有时候县官不如现管, 这道理你得懂。”方同俭道。而且那圈子里的朋友最难交了,他们是一心铺在各自的研究上的, 不像文化圈子喜好聚一聚。 “我托朋友打听了,京市的农学院现在归属于农业机械组,学院重点在于‘农用机械’上,种植方面并不算太突出。”方同俭叹了口气,这也是那场运动造成的后遗症之一,这些年大方面重视的都是产量、是‘生产□□’,因而就实际情况而言,能有效扩大生产的机械化的确该是偏重方向。 这没什么不对, 吃不饱的时候没人会抱怨吃的不好,但方同俭知道这个侧重点与小徒弟的理念并不在一条方向上。 “而且农学院并没有中草药方面的专业。”荣伯岑言简意赅,“你要想往中草药方向发展,最好还是选择中医学院。” “中医学院从建国起就是老牌重点高校,最好的专业之一便是中药学,中药学专业虽没有种植方向,但可以作为课余爱好发展嘛。”荣老抽着金黄的烟丝,难得放松下来,语气也颇为闲适轻快。 林星火坐的端端正正的听着,乌年也在她身旁,两人乖学生一般,面前的本子上已经记下划拉了许多条目字符。 “选对了学校,你的师长同学就是你将来实现理想的最大的倚仗,读大学也是你能迅速融入这个圈子最好最直接的路子。”荣伯岑话说得向来比方同俭要直白。 方同俭虽然还是文化人属性重一些,但也不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分子,对于弟子的未来,他考虑的更长久:“你想要好药好材料能惠泽更多人,那可不就得给它们找个‘伯乐’么,进了学校之后,那遍地都是你那些药材的好主顾呐。”野猪吃不了细糠,小徒弟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撞到不会用的人手里,那不就浪费了么。 “当然,也用不着你刻意跟人交好去,他们那个圈子只服‘手艺’,你医术高,那自然就有师长同学主动靠近你。”方同俭知道星火丫头的短处,她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交际人才,方老头到底心疼徒弟,怕孩子的路走偏了。 “你宁伯伯快回京了,等他回来了,你和乌年小子去看看宁老头去。”京郊的农庄子已经初成规模,这一年里两个孩子的精力可没少耗费,方同俭心疼了,紧着往自己徒弟怀里划拉—— 毕竟招生考试的通知还没正式下来,这一年农庄的收获不能白白浪费了。宁老头当初可没少沾丫头的光,要不然那个死犟的老头身体能有这么好?运动结束后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但好些老同志的身体根本撑不住他们直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这一来宁邦炎就显出来了。好家伙,这老头一恢复工作,都没来得及跟他们这些老友聚一聚,就直接下部队主持工作去了,赫然一个香饽饽,照管了老大一摊子事。 方同俭还不知道自家孩子那小一百亩地里都是好东西么,他自来是个胳膊肘往里戳的人,这种好事可不能忘了在劳改农场对他多有照顾的宁老头。 “这个好。”荣伯岑不认识宁邦炎,但他也对这位老将早有耳闻,“星火农场的东西好,好东西就该给咱们人民子弟兵供上。”还有人在他耳边嘀咕什么‘特供’,叫荣伯岑说,这种早年间跟着北方苏姓老大哥学的制度就很不合理,不合理的程度跟华侨商店一样,为小部分人高待遇服务必然会滋生特权思想…… 荣伯岑思绪转着转着就一发不可收拾,但他也没忘了提醒侄女注意——没错儿,自从有了林贝果这个大宝贝之后,方同俭就不乐意人家误会林星火是他孙女了,而是强调师徒辈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什么的……七弯八绕的也就是表示林贝果才是大孙女儿。 老头心,海底针。这人就是觉着重孙女比孙女要远一重,也嫌弃人家把他叫老了:试想一下,全家福照片上,他抱着大胖孙女坐在当间,星火和乌年并肩站在他俩身后,显见的就是爷爷、女儿、孙女三代人,这才像一家人么!那要是变成太爷爷、孙女、重孙女,味儿就变了不是? 荣老一辈子也没琢磨明白师弟脑子里那点别扭劲儿,但这不妨碍老先生从善如流,在林星火还没注意到自己悄没声儿的‘抬辈’时,他跟人介绍林星火和乌年的时候,就从师侄变成侄女、侄儿。 “你那农庄弄得好,种的东西养人,口味也好。”荣伯岑告诉侄女,“有人注意着了,说可以将你农场的出产举荐到特供小组。我给拒了,顺带查了查那人,是个会钻营的,倒也没别的不妥。” “是什么人,鼻子那么灵?”方同俭道。 倒未必是鼻子灵,荣老想,兴许只是想借机会利益交换罢了,因着招生制度要改,许多人都听到了风声,于是想攀到教育组这棵眼见开始返青的大树上的投机者也就越来越多了。不止荣伯岑,实际上教育组的资历和职位都最低的小干事们最近过的那日子都跟开锅的水似的,只是这么个能把手伸进特供名额的人还是比较少见的,所以这人才敢大着胆子直接找到荣伯岑这里。 荣伯岑不欲多说,只说:“是个新调进部里的科长。没事儿,都有人看着呢。” 方同俭有点忧心,陪大孙女扔绣球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林星火见状,主动说:“我给师伯绣了一道平安符,现在给师伯挂上罢?” “挂上,挂上。”方同俭赶忙说,那平安符他也有,虽然没用上过,但松县贺庆可是没少跟他嘀咕这符多灵验。跟徒弟一家子住一院子这么久,方同俭渐渐也知道了些修士的事情,比如那纸符不如木符,木符呢,又比不上那种在水一样绫子上绣的布符……只不过最后这种最难得,方老头看见过好几次,星火丫头绣着绣着那绫子就起了黑火,瞬间连布带线都给烧没了。要是躲闪不及,黑火就会顺着丝线一路烧掉牛毛金针,然后哧溜一下钻进丫头的手里,她手上的筋脉立刻就变成黑色显露出来,这之后好几天都消不下去。 荣伯岑哭笑不得,他到底工作繁忙,在这边时间短,虽听说侄女是个有奇能的老居士养大的,当地都叫这一老一小为“仙姑”,但到底是不大信这些的。但孩子一番心意,要挂就挂上呗。 荣老穷苦出身,虽然被方家二老收到膝下后好生富养过几年,但他仍然没养成像方同俭那般带些提溜咣当佩饰的习惯。于是老头摸了摸身上四个口袋的干部服,将别在上口袋里的一支钢笔取下来递给林星火:“留着写字吧。”说罢就要接过侄女手里捧着的指长的绣片要搁在这个口袋里。 接了钢笔,但林星火避开了师伯要接过平安符往左上口袋放的动作,这符还是挂脖子里才好。 乌年见她为难,起身接过那符:“我来吧。” 方同俭饶有兴致的看俩小孩摆弄,荣伯岑一看他那笑就知道师弟又使坏想看他洋相呢。但他也不觉的挂个小布片能出什么洋相。 荣老直着脖子,不适的让乌年将红绳挂进他脖颈里,那种老古板偏又得忍着的神情看的方同俭哈哈大笑。这还没完,荣伯岑亲眼就瞧着,套上那红绳后,坠在绳结上本应该轻飘飘却实在有些分量的小绣片经乌年手一点,居然就消失了! 真就不见了,但仔细感受的话,仍然能感觉到一点儿脖颈里挂着什么东西。荣老在领子里摸索,却什么也没摸到。 乌年笑道:“您看这儿。”他指着衬衫内侧的一个模糊图案给荣伯岑看。 荣伯岑掰着领子一看,果然能看到个淡红色印记,他张口结舌,半晌看向师弟:“这……?” “习惯了就成!”方同俭将自己雪白的领子立起来,给他师兄看自己的,“换衣服什么的都不怕,只要符还有效用,就不会显露出来。”方老头不说当初他自己也给吓一跳,但不同的是方老先生当即就换了好些套衣裳,兴致勃勃的找那符的印记。 方同俭跟师兄挑眉,那意思,相信我家乖徒弟是有真本事了吧。 见识了林星火和乌年的神异本领,饶是荣伯岑也惊了半盏茶功夫才平复下来,很多被他压在心底的谜团这时候也算有了答案。荣伯岑抬眼看看此时他们所在的这间玻璃屋子,他先前还疑惑这么大块的玻璃到底怎么弄来的,仲勤说是乌年炼的,他心里还存疑,因为就算是京市玻璃厂也少能生产出这样冰透平展的精品……不过现在么,荣伯岑是真相信乌年那个古怪的比一口锅大不了多少的炉子里真能炼出这些东西来的,而侄女的农场种出来的东西那么好吃的秘密只怕也是如此。 林星火和乌年对视一笑,不是他们刻意隐瞒亲近的长者,而是荣老跟方师父不一样。方师父脑子里天马行空,什么都敢想,但荣师伯却是横平竖直太过板正:就直说方师父那一屋子的用具摆件儿,都告诉他是乌年的手笔了,换个人怎么都得生疑都得问问怎么弄得吧,但荣师伯不,他特别注重小辈的意愿,明明也疑惑但他不问,方师父说乌年手巧,他在仔细看过这些宝贝都刻意没仿古印戳后,就平静的接受了“手巧”这个理由。 闹得一家子都对他没法子。 怎么自然而又不太突兀的显露出不同,既让他直观看到,又不能惊吓到老人家,是方同俭最近甩给小徒弟的小难题。当然,那些特别深入的秘密,方同俭并不打算透露给师兄,老头甚至郑重警告过徒弟,不许把那件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算瞒不住亲近的人,他们心里有数了,也不许承认。世间几千年‘非我族类’的思想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件事必须死死瞒住,除非有朝一日他那个“人皆有妖族血脉”的猜测成真后,大家都顶着各种兽耳猫眼狼尾巴什么走大街上,那才能解禁。 却说荣伯岑挂上了侄女的孝敬,他自个儿心里也安稳不少。 别以为不就是一个招生改革么,看不出什么利益油水,不至于他这么个高阶别的大官都怕不安全。要真这么想,那可就是真傻了。不提后头的阅卷录取两个古往今来都容易出事的程序,只说现在尚未确定的招生对象就有大文章能做:第一年考试招生是不是把范围定的小一点儿,先试一试?比如那些有基础的尚未毕业的工农兵学生们,可以先让他们考一考么,这些人已经在本校学了一段时间,要基础有基础,那成分也是经过人民检验的又红又专…… 提出这种意见的人代表的就是工农兵学生的利益,因为一旦全面放开考试招生,那么工农兵大学生的处境和待遇就会跌落,尤其是学校里尚未毕业的这几批学生。 还有提出年龄限制、成分限制……等等各种限制的,这样的就是想进一步缩小范围,避免竞争太过激烈。 私心不私心另说,但这些建议也确实有各自的道理,所以教育组自己内部的各种建议都是满天飞,具体的考试招生章程才一直未能定下来。 荣伯岑自己是持彻底放开一派的,但他倾向“不能唯成分论,择优录取”的表态引得许多人不满,荣伯岑心里有数。所以老头最近来洒金胡同这边来的愈发少了,这回若不是师弟亲自等他下班说要让他劝一劝侄女志愿的事儿,荣老这会也不愿过来。 老先生自觉自己最近‘太红火’,自来烈火烹油都不是好事,他怕给这边招祸,有人拿着让侄女农场出产上特供单子的价码来找他‘谈买卖’时,老头就更警觉了。 但现在有了这符,荣伯岑拍拍自己的领子,眉宇间那份沉稳变的锐利了些,跟侄女道:“行了,也别陪你师父哄我了。恢复高考的章程很快就能定下来,你跟雪省那边的屯子里拍个电报说说,让你那几个伙伴都加把劲儿,来年好来跟你们团聚……乌年借我支使些日子,把那些菜啊肉啊的都给师伯装上,让乌年赶着车给我送家去。” 当他不知道星火丫头就是陪她师父唱双簧给自己听呢,必定是定好了要读中医学院,只不过是用这由头诓自己过来罢了。仲勤朋友多,耳朵尖,必定是部里不大安稳的事情传到他耳朵眼里了。师弟担心,又怕他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事……不过他说给侄女的话都是盘算过的,中医学院也确实更适合实现丫头的理想。 荣伯岑从前还觉得师侄的理想是年轻人特有的高远广博,他欣赏这种“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心胸,但确实难以实现。荣伯岑怀着恐怕孩子理想变梦想的隐忧,是往“给未来铺路”这一方面替林星火考虑的,所以他才说“倚仗”、才告诉林星火“大学是融入圈子的捷径”这些尽皆是功利的话。 侄女小两口是奇人异人,也好也好,荣伯岑老怀欣慰,他脑子不比方同俭转的慢,只是先前没打开思路罢了,短短片刻荣老想了许多。而当前最急的,也是他职责之内能办到的事,就是推进高考这条通天大路尽快打开,让有才之人能够尽快的得到成长,寻得位置…… “耽误了小半天儿,”荣老看看手表,笑道:“继续写作文吧,我听你师父说你写的文章仍然不大行?” “好好努力,下个礼拜把作文本子给师伯看看。” 林星火讪笑着收起自己扮乖的小本子,幽怨又羡慕的瞅了眼乌年,不用高考,真好哇。 荣伯岑看见她的小眼神,忍俊不禁的回身拍拍已经开始忙活起来的乌年:“你方师父说你是个猫性儿,闲不下来?没事儿,这个我有经验!你荣二哥是个猴姓,我也给扳过来了,往后有我看着你呐,明年你也给我考个学校去念书去!” 乌年这一个月可是被星火磨的不轻,她还拉他一起学习,狲大爷学会了写字就心满意足了,一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式符号就难受——为了逃避学习,明明妖力已经够撑十多个小时化形的狲阿年,还厚着脸皮借口妖力不足又是化成幼年人形,又是变成小兔狲的讨的某人心软。 “我……”本来以为跟荣老头帮忙就是逃出生天呢,不成想有条直通地底深坑都挖好了。 乌年瞅一眼荣老头,还是不敢直接把“不学不考”说出口。 荣伯岑笑笑:“星火基本功很扎实,作文可能要拉点分数,但要考肯定能考得上。她成了大学生,那可就不一样喽,大学里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同学……” 方同俭笑着帮腔:“那可不。老何不是恢复工作了吗,她现在就在大学里教书呢。听她说那些工农兵学生离婚的可不在少数……这还是经过集体上品德验证才推荐上大学的,这样的人还抛弃另一半呢……但也可以理解,这些人大多数倒也不一定是变心了,就是过不到一起去了,思想高度和见识都不一样了。说白了,两边呐就是不是攀爬一座山上的人了,虽然唏嘘难受吧,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方同俭是故意说得夸张了些,吓唬某个厌学的顽固分子呢,但他说的却是恢复高考后必然会发生的现象。老头扯扯嘴角,他小时候那会儿可就流行“文化人抛弃原配追求女学生”的戏码呢,他父亲的几位年轻朋友还给父亲介绍过呢,引得家里不安生许久,方同俭可谓深恶痛绝。 正拿着自己作文本子犯愁的林星火闻言,不知怎的老脸一红,她又不是傻子,早就知道师父师伯心里是把她和乌年看成一对了,但就林星火本人而言,能很自然的跟狲阿年朝夕相对过日子,但这谈恋爱结婚?林星火只要一想,脑子里就冒出来狲大爷那些年在她眼前露出过的傻样,对着乌年那张脸好不容易“扑通扑通”跳的快了一点的旖旎心声瞬间就会破功……但面对长辈的调侃,林星火自认为自个脸皮很薄,所以有点发烫也是自然的吧? “你倒是适合学农。”方同俭将自己早有的想法顺势说出:“动手能力强,正适合学机械。”老头算盘珠子播的可太响了,宝贝徒弟的农庄太好,啥啥都能种活,产量还挺高,这不就得未雨绸缪了么。星火丫头的专业研究是一方面,可以给良种做借口;另一方面就得乌年顶上,只要他弄出的农用机械永远比别处的先进好用,那农场收成高、人力少也就顺理成章了么。 同星火一般无二的过目不忘,乌年这小子的脑子比丫头还灵呢,再复杂的构造给他讲一遍就能捣鼓个七八分像,方老头早就觉着可惜了,臭小子没志气! 本来还想着怎么摆弄这厌学的臭小子呢,还是得师兄出马呐。方老头心说,父母在世的时候就说师兄比他仁厚忠正,一起往来的朋友从来都更服气师兄,只有他一个人觉着师兄白肚皮里揣着个黑心肝儿,无奈就是没人信他…… 乌年的嘴张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末末了儿,塌下肩膀的小伙子低头认怂,学就学吧。 “嘻嘻”“嘤嘤”,林贝果的小胖手一边捂着自己的小.嘴,一边不客气的捏住弟弟狐三的狐狸嘴巴,露出的小胖脸上露出个浅浅的小梨涡。 狐二直接扑到乌年腿上,赖皮的叼住他的衣角打提溜。 乌年没好气的瞪一眼三只幸灾乐祸看他吃瘪的小崽儿,紧紧抿起的嘴角牵动下,他的左脸上露出个与狐大一般无二的浅坑…… 83第 83 章 同学 九月份, 恢复高考势在必行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 十月份,报纸上正式公布了恢复高考的确定信息,并且规定了本年度的招生对象包括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等等, 还有一条专门‘对于实践经验较为丰富且专研有成绩有特长的’,年龄也放的特别宽, 三十岁以内, 还不限制是否未婚。 普天同庆。 不咸屯二十多个社员并知青也着实放下心来。尤其是剩下的六个知青更是激动的泪花都冒了出来。他们这一年多太不容易了,眼见着同伴们使出各种法子回城, 十二个人就只剩下六个没着没落的,怎么能不焦心? 特别是他们这十二个人跟在别处插队的知青不同,下乡最晚的肖兰芹也是自七二年就来了, 一块过了这些年,当真是处的比兄弟姐妹都熟了, 乍然一分离,当真不是滋味。也幸亏老支书等人照顾他们, 眼看人心不稳, 就将这几个的工停了, 直接塞进大队部联合河滩农场办的“互助学习班”里。 留下的六人中就有杨伟搏和崔霞这对知青夫妻, 其实两个人的家庭条件都还算不错, 尤其杨伟搏,据说他家里都准备要把化肥厂的工作让给他了。但杨伟搏没同意,因为按规定他回城的话不能带家属, 只能带走一个孩子。而崔霞, 却跟他不在一个城市,沪市的回城规定更加严格。小夫妻一旦回城,那势必得各回各家,一子一女两个孩子各归一人。 当时双方家庭甚至劝他们直接离婚, 毕竟当时城里的工人职位太抢手了,为了能回城,那种过去只分配给坏分子的掏粪的活都有大把的年轻人争着干。 顶着压力没离婚的小两口过的压抑极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也战战兢兢地。外头知青回城大潮如何汹涌,在不咸屯做广播员的崔霞最清楚,国家电台广播上有统计播报,而本地报纸和新闻更多,为了回城,大家都疯了,抛弃当地农村家庭的比比皆是,两个知青离婚直接丢下孩子跑掉的也不少……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地晚报上多出了很多小方块的寻人启事,寻的都是知青,每当崔霞照例在广播上朗读报纸内容的时候都心惊肉跳,很怕有一日自己和杨伟搏也成了这只占据一小点版面却字里行间竟是血泪的主人公…… 万幸万幸!崔霞脱产进入了互助学习班。刚开始她就真的只是想把耳朵捂住不听外头消息,学习也只是浑浑噩噩的不敢让自己闲着,但学习班的气氛紧张,课程更是排的满满的,从早晨到深夜,崔霞渐渐也没精力胡思乱想了。而且学习班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周考找薄弱,月考决定下个月必上的课程……知青们从前上学都没这么严格过,但经过一次月考就把大家的劲头都吊了起来——他们听到了师长们嘀咕的只言片语,说京市私底下传来的消息,高考可能要重新恢复了!也就是在不咸屯,大队部才有这魄力在消息未确定之前,就大手笔的敢办这脱产学习班。 那一刻,崔霞真觉得扛在肩头的枷锁碎了一地,而夫妻俩脚下摇摇欲坠的基石再次稳固了起来。她窝在杨伟搏怀里哭了半夜,杨伟搏搂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也湿了半块枕巾:不咸屯再好,再堪比世外桃源,他们仍旧眷恋着繁华城市。 次日把两个孩子送到小脚老太太育儿组去的时候,一家四口肿着眼睛,却难得都咧着嘴笑着。 但从冰雪未化等到寒冬再来,迟迟得不到正式通知,学习班里不止知青着急,连比他们先脱产几个月的本屯年轻人都坐不住,同学们打招呼就能看到对方嘴上的燎泡。直到今天,不仅正式的招生章程通知了,还透露了本年度高考将在一个月之后在全国举行! 今年就要恢复高考! 大家先是流着泪抱在一起庆祝高考恢复,继而狂喜欢呼——比起其他只有一个多月复习时间的人,他们可是提前了大半年就开始学习了!这种优势无限放大,崔霞此时真有一种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我就说咱姑不会骗人,她之前拍电报让加紧学习,果然!”有屯子里的后生咧着大牙笑的欢实。 魏春凤和魏春兴姐弟俩个收起本子纸笔:“今天咱们都散了吧,想给家里拍电报的就赶紧报到大队部,有别的事的也安排好了,后头一个月咱们就啥啥不管,只一心复习。” 两姐弟是正副班长,尤其是魏春凤还是帮老师统计安排课程的那个,她说话向来管用。方才广播上通报完这则消息,河滩农场几位老师就先回去了,显见的他们也知道大家伙心情激动,恐怕是静不下心来学习的。 “春凤姐,我家杨伟搏的年龄?”杨伟搏过了二十五,广播里对知青的划线是不超过二十五周岁,且未婚。 魏春凤便笑:“没事,大队会给开证明的。”岁数大,就是实践经验丰富么,钻研成绩也好说,试验田这几年弄出的小打小闹的成果就没断过,两个农技员把有价值的都申报了,那些个没甚用处的只能说是‘小技巧’的成果再添几个名字也不算啥。魏春凤自己就属于超龄需要证明的一个。 “姐,腊月姐这回不考?”两姐弟一面往外走,魏春兴还为堂姐可惜,他和魏腊月相差不大,还当过好几年的同学,他当初因为腿瘸被人欺负,都是魏腊月顶着软绵绵的腔调牵着他给他出头的。他和他姐不管这回考得上考不上都要去京市跟小仙姑团聚的,听说她在那边弄了一片地,要专门种药草的…… 魏春凤也作难:“腊月那成绩……她现在三个孩子,还有三姑婆,她也走不开。”别看魏腊月为人清明又会来事,还是天生做买卖的料子,可这文文静静的姑娘从小学习成绩就稀烂。这回脱产学习班她也是参加了的,勉强坚持了一个多月后先忍不住的是河滩农场那边的先生们,现在已经恢复工作的那位何松兰老师那么好的耐心都被打败了,大家伙当时还绞尽脑汁的给魏腊月想了个“一孕傻三年”由头…… “有啥走不开的!”小脚老太太育儿组也在大队部,魏奶奶正要来找她俩个说话呢,这些年越活越耳聪目明的老太太很嫌弃拿她们老的小的做借口:“这回考试亮子也参加,考上了我让腊月跟他一起进城去,到时候亮子该上学上学,腊月就给老老实实给小仙姑帮忙去!三个孩子有我呢,还有屯里照顾着,保准养的好好的。” 周亮基础很扎实,他没参加脱产学习班,抄了书下工后复习,但也跟着学习班考试,成绩比魏春兴还好一截呢。跟那些不愿意让女婿媳妇考学的老人家不同,魏奶奶不光支持周亮这个孙女婿考出去,还给他鼓劲,让他只管往大城市考去,最好能考上京市的学校……这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家里人都门清。 但不止魏奶奶,连魏春凤、周亮等人也觉得自打小仙姑长住京市后,就跟少了主心骨似的,尤其魏春凤这个年纪最大、成绩却最好的人,要不是林星火不同意,她早就收拾了包袱直接投奔小仙姑去了。幸亏这两年林星火时不时悄摸的在山居住几日时发现了她这想头,赶紧给掐灭了,要不然魏春凤真敢丢下学习,直接给她种地去了。 * 消息公布后,小三合院的气氛也更加严肃了起来。 林星火要考的是理科,总共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门。数学和理化难不倒她,这两科若是没拿满分都不正常。而政治么,荣伯岑给侄女搬来一整年的各种报纸,背去吧,只要全背下来,那政治的分数也低不了。只有语文…… 林星火很憋屈,想当初她也是挤过那条独木桥的人,甚至得说上辈子那次高考她语文是所有科目中考的最好的一门。可现在呢,被方师父嫌弃的不要不要的。 她写议论文,老爷子说见解观点的落点锋芒太露,不讨喜;她写记叙文,老爷子说跟人家嚼完的甘蔗渣似的,干巴巴没肉没汁水,不丰满;她写说明文,老头直接撇开了脸,说今年不大可能考这种科学小品文,让她把这种趣味性全无的死板说明文拿离他的眼……至于应用文,林星火将格式记得很牢固,背多了报纸往里面套的很顺手,但也属于方同俭认为不会考的一类文体。 但成绩出来后,林星火居然考的很不错,名次位列三甲。 尤其林星火的作文,还被选登到了报纸上。恢复高考头年的作文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几十篇优秀文章被陆续登在报纸上,林星火就在这第一波。 即便是这些文章都极优秀,但大家潜意识里还是觉着最先上报纸的那几篇应当是最好的。 方同俭抖抖报纸,斜着眼看徒弟:“看出不同来了吗?” “知道人家为啥选你上这一版么?” 林星火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的回答:“看出来了。知道。” 她的文章不能说写的不好,其实放在这几十篇作文里也算的上中不溜儿,但确实有更多偏才、奇才,人家那文章写的,六百多个字字字珠玑,反正林星火是没本事增减的。而且林星火最大的弱点依旧是感情不够丰沛、不够真挚。跟她同一日上报却排在后面的一篇作文,林星火读着读着就被人笔下那种澎湃热烈的感情感染了,人家兴许遣词造句不如林星火讲究,但那种饱满诚挚的感情却当真把她的文章衬的跟干饭似的。 林星火的作文能在第一波刊登,那是看在她总名次太好的份上。 方同俭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能全怪丫头,孩子其实已经竭尽全力了,但写文章这种事,“妙手偶得”远比勤奋更重要。况且星火丫头确实难以有别人那种感情,别人的这些年是从苦水里趟过来的,那种感情好像是地底下翻滚的岩浆,一旦有个小裂缝就能汹涌喷薄;可自家徒弟呢,因着她那些本事,其实没受多少苦,别看前些年她一直窝在山窝窝里,可不咸屯那就是世外桃源,留城接班的这些个人可不如那边的日子好过。 罢,也不能太苛求孩子么,满腹经纶的方老头心软了,又往回哄徒弟:“技巧是有了,没白练!成绩也很好,奖励你一辆自行车!”年后就要入学,眼看没几天了,林星火必然是走读的,可方同俭却是不舍得让孩子每天坐牛车的,还是骑自行车体面。 方同俭也知道家里拉车的那头牛其实是传说中的“领胡”,但再是领胡也不行,年轻人要面儿,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也从那时候走过来的方同俭可是清楚。 老头煞有其事的拍了两下巴掌,乌年就推着一辆崭新的二六自行车从月洞门出来,荣伯岑在后面拎着个篮子,篮子里坐着胖乎乎的林贝果,林贝果抱着朵大红花,小手“啪啪”的鼓掌。 走到近前,自行车前面的车筐竹编的盖子被顶开,狐二狐三两只小崽儿嘤嘤叫着展开一张奖状。 林星火惊喜的把三小只都揽在怀里,绕着车子转了好几圈,这架女士自行车被重新上了漆,漆上有胖胖的狐狸涂绘:两只老狐狸一个挂着眼镜,一个拿着画笔,这是荣师伯和方师父,还有采药的、撵鸡的、扒拉石头的小狐狸崽儿,而顶着黑色耳朵的林星火和兔狲脸庞的乌年并肩站在树下看着小狐狸嬉闹,那些花丛树林中还隐隐露出领胡的红色的牛尾巴、方辉如同妇人发髻的獐脑袋、药兽捣药的爪子……在车铃铛处居然藏着不咸观,观前矗立着那颗形象鲜明的狐狸松…… 最重要的是这些画巧妙的捏出了几个阵图,防御的、加速的、隔绝的……,乌年当真没少费心思,怪不得最近回家越来越晚了,今天早晨还嘱咐她不要把神识放出来。 方同俭非常得意,这彩绘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主意是他的功劳。 而自行车票,自然是全家唯一有工作的荣伯岑跟人换来的,别看荣老职位高福利好,但弄这车票也是费了点心——谁叫现在正赶上知青回城潮呢,猛地多出这么多年轻人,不光工作岗位急缺,各种供应也紧张不少。而且师弟想起来的时候晚,要的急,那要求还不低,指明就要“凤凰牌”的,说他宝贝徒弟是凤凰,别的牌子再好也不要。 也就是荣伯岑习惯了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换个人,那得跟他急。荣老不仅没急,在给师侄女庆贺的时候,也没忘了师弟,给他搬来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 十七寸呐!京市最大的百货商店里摆着的最大的电视也才十二寸,这种十七寸的电视应当是某厂家的试验品或者直接是华侨商店藏着的外国货,实在是相当难得。至少比林星火这辆二六自行车票要难弄的多。 林星火瞟了一眼也正围着她的自行车惊叹的方同俭,怪不得老头儿越活越年轻,有师兄宠着呗。 乌年给她看那自行车筐,林星火这才发现那筐子居然是用藤蔓在庆忌同化的储物箱外编了一层,在不破坏红豆杉心木箱子内部循环灵气的情况下将之固定在了车子上,这是个容量颇大的储物箱!林贝果咧着小.嘴,正抱着乌年的腿蹦高,试图用自己给林星火做演示呢,她可以在车筐里睡觉! 正感动的林星火忽然就明白了乌年的用意:这人不是想她带着林贝果上学吧? 乌年倒是没那么丧心病狂,因为方同俭第一个不同意,老头儿现在整天跟老友显摆他的大孙女,白日里林贝果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东园这边,要是哪天不过来,老头都想的紧。 但一家三口必须在林星火的学校里亮亮相才行! 亮相?那确实是亮相了。 刚过完年,京市还没回暖,二月的风依旧跟刀子似的,京市中医学院的大门口就缓缓走来一辆牛车。 门卫都惊了,今天是报道的第一天,全国各地的学生娃激动着呢,天还没亮就有人蹲在大门口等了,他一早晨见着的人多了,谁不是大包小包的,但像这么多行礼用牛车拉的可是没有!实际上,自行车也就是十几二十辆,这都是家境好的本市学生才有的。 看过来的眼神很多,但林星火不觉的尴尬,她这车上可是两个人的行李呐,除了她,还有同样考入中医学院的魏春兴。魏春凤比她兄弟考的好,考上了方师父的母校,还得过两天才报道,方才魏春兴还跟林星火商量呢,准备下星期借牛车去送他姐入学。 牛车好哇,装的多,还暖和。魏春兴特别稀罕。 林星火也觉得牛车不错,至少今天赶牛车来可比骑自行车要好的多——无他,只不过是乌年一早就把擦的锃亮的自行车推了出来,林贝果坐在前面横梁上,狐二狐三扒着车筐子,全家眼巴巴的等着她坐上乌年的车后座。 林星火都坐上去了,乌年又拍拍脑袋刚想起来似的:“那行李放哪儿?” 这人还特别好心的出主意:“要不你坐前边来?后座放行李。你抱着狐大,或者狐大坐车把上也行。”行李反不能放在车筐里吧,虽然能盛,但拿出来却不好说呀。 林星火确实要走读,但学校里的宿舍也没退,可以歇个午觉什么的,而且也有利于她融入集体。荣伯岑的意思是开学后让星火自己申请处理,但方同俭却不乐意,他徒弟特殊的地方多着呢,以后说不得就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呢,没必要藏着掖着顺大流。于是老头托朋友打了招呼,将住宿的事给料理的清清楚楚—— 另外还有一点,林星火当初报的专业是中药学,但学校给调剂成了中医学,反而是考的差了些的魏春兴中药专业稳稳当当没有调剂成别的。林星火对中药的兴趣远远高于中医,日后‘就业’的重点也在中草药上,因此林星火势必要兼修,方同俭这个动作也是为她铺路,以免有古板的师长阻拦。 ……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让星火坐上自行车大梁还要赶车的乌年有点郁郁,但自从拐弯看到学校大门后,这家伙就抬头挺胸,俨然特别精神的小伙子。 门卫都被这后生灿烂的笑迷了眼,不光放他们牛车进了学校,还特别热情的给指了路,拍着乌年的肩膀让他好好学习。 中医学院的宿舍还算宽敞,她们这一届新生被分配到一座看上去就挺新的楼。据说是前些年全国鼓励推行赤脚医生,简介促进了整个中医系统,中医学院除了招收工农兵学生,每年还有培训任务,于是新建了几座楼做宿舍,整个学校也扩出去不少,中药专业有好大一片自己的药圃。 林星火听闻,别提多羡慕了。男女宿舍在两个院子,魏春兴瞅了乌年一眼,没说要先帮林星火拎行李,自己从架子车下头扯出一条扁担,挑上自己的行李潇洒的走了。 乌年同他点点头,鞭子在半空中打出个响亮的鞭音儿,领胡就特别悠然、闲庭信步的往林星火的宿舍去。 林贝果窝在林星火怀里,嘎嘎的乐。 “哎哟,你也走读?我也走读!咱们这屋里四个人现在就有俩走读的了,剩下那俩,不会也是走读的吧?”林星火还没走到三零一,就听到里面有个陌生的女声说话。 林贝果现在认识的字比话要多多了,她指着三零一的门牌号,嘴里呜呜啦啦的叫“一”。 “谁把孩子带来啦?”门里那女声笑道:“报道还有两天,我下午也把我家小子带来,叫他在咱学校里转转。那小子前儿跟他爸去他爸爸的学校了,嘿,还看不上咱这校园了,今儿个死活没从床上薅起他来。” 里头一个男声就客气的问另一人是什么学校。 林星火听着先开口的男声有点耳熟,年纪应该也不小了,正琢磨是谁呢,她就走到跟前了,门也开了。 里头分开站着两对夫妻,看那距离和情况,应当是两对夫妻。 “林星火?”一个女声忽然道。 林星火望过去,方才那个没说话的女生赫然是打响了不咸屯知青回城第一炮的肖兰芹! 而她身边亲密站着的男人,却是曾经常去小三合院催稿的那位林起云。,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84第 84 章 她的脸,像谁? 真不怪林星火险些没认出来肖兰芹, 这姑娘实在跟往日太不一样了。 她的声音虽然也没变,但比起林星火从前与她打过交道的那几次都要柔和不少。但是怎么说呢,这种柔和并不是性格如此或者天生的, 而是刻意把语调放轻、放慢语速造成的。听在如林星火一般灵敏的耳朵里,不免带了点矫揉造作。 肖兰芹今天上身穿着件浅蓝色的小袄,下.身是黑色厚裙子, 脚上蹬着双低跟的黑色小皮鞋。宿舍里暖和, 就把外面罩着的一件长及脚踝的厚呢外套敞开了。 这一身还挺好看的,而且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得出不便宜,但却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现在虽然拨乱反正了, 但大家其实还没有彻底走出原来的习惯, 走在街上穿裙装的女性很少很少, 衣裳颜色也大抵是千篇一律的黑灰绿,肖兰芹的衣服款式和搭配确实算的上新颖了。 另一位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女同学别听刚才寒暄的挺热情, 但其实离肖兰芹可远。宿舍四个床铺,肖兰芹站在靠窗的东南方那张已经堆了东西的床前头, 但这位显然后来的选的却是离她最远的西北边脸盆架子旁的床铺。 现在正是人们重拾个人审美的时候,林星火倒不觉的肖兰芹出格,但她总感觉那身装扮下的肖兰芹的脸有点眼熟, 就是想不起来为啥眼熟。 这多稀奇呀,以林星火现在的修为,要是真见过跟肖兰芹相像的人, 哪怕就是擦肩而过的一瞥, 林星火都不会忘记。可事实是,她真就没想起来。但林星火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找出肖兰芹像谁对她很重要似的。 “你好,我叫蔡卫红, 这是我爱人齐建民。”蔡卫红很热情的招呼她们进来,来回看看林星火和肖兰芹:“你们认识?” 林星火还没说话,肖兰芹赶忙道:“我之前下乡插队跟她在一个屯子。” 这话说得奇怪,为啥不是‘跟她在一个屯子插队’,蔡卫红心想,她之前托姑姑打听过,她们这间寝室住的可都是走读生,既然走读了,那肯定就是家在本市的呀。蔡卫红工作好几年了,先前故作惊喜的问肖兰芹“走读”不过是成年人相互认识的话头罢了。 但蔡卫红奇怪归奇怪,人情世故她懂,因此并不多嘴。 林星火对她笑笑,“我是林星火,这是乌年,这个是我家大宝林贝果。” 乌年亮晶晶的眼暗了暗,他也想星火那样介绍他!乌年不动声色的磨了磨牙根,他得像荣老头说得那样成熟有担当,得成熟!星火才会觉得他能依靠,才会喜欢他! 肖兰芹看着越发出色的乌年嘴里犯苦:两年前,她为了爱情孤注一掷,宁可什么都不要的跟他过苦日子,当时所有人都不理解,都反对……但当林星火也带着个陌生男人回了屯子,那还是个有孩子的男人,但不咸屯没有一个人说过她半句不是,那些背地里偷偷骂自己‘傻的冒烟’的嫂子大娘们,还偷偷说林星火和乌年两个相配,说乌年长得好又是大城市的人,勉强能配上林星火……如今,她的爱情早死了,为了前程为了面子,她跟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林起云的订婚,可林星火怎么就这么好运当真遇上了个好男人? “林星火,好久不见了。这是我未婚夫林起云。”回城一年多,肖兰芹成熟的比她前十九年人生加一起都要多,心里如何乱如麻,但嘴上却仍然很快的自动寒暄了起来。 正当肖兰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身领导派头被她挎着胳膊的林起云动了,他往前紧走了两步,笑道:“星火?还真是你!方老师身体还好吧,他没来送你?”林起云说着还往外瞧了瞧,不过乌年个子高,挡在门口,林起云什么都没瞧见。 “你们认识?”手下一空,才回神的肖兰芹赶忙追了几步,站在林起云斜靠后的位置,微微仰头看向他,问出蔡卫红刚刚问过的话。 林起云爽朗一笑,言两语说了件当初他催稿的小事,不仅幽默风趣,还侧面说明白了他为何与林星火相识,更让大家对林星火的背景有了两分了解。 怪不得老师当初说此人算得上“小人”里边的中上等,林星火心道。如果她当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需得借住在老师家中的女学生,那这会子只怕不知道多感激这个林起云呢:寥寥数语就帮人拉起了虎皮撑住了面子。 方同俭是没来送她,老头觉着干巴巴的送她上学有啥意思,又不是外地的学校,于是老爷子就在家里摆起了龙门阵,请了一堆好友聚会呢。当然,重点是好友的好友,中医学院这边的一位主管行政工作的副校长。用方老头的话说,他宝贝徒弟那手医术自能‘降服’科研教学相关的师长,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要想在学校过的舒坦,还真得将那些人事、后勤、保卫处给理理顺才行。这番大咧咧拉关系的做派让荣老训了一顿,可方老头是谁,压根不怕他师兄的那张严肃的黑脸,还精心写了十年前极兴盛的洒金画笺用寄信的方式送到朋友手中邀请聚会。 林星火浅笑道:“他老人家有朋友拜访,不得空。” 人家没接他的好,林起云也不在意,还叹呢:“仲勤先生一贯好客。” 方同俭,字仲勤,在京市文化圈子也算大名鼎鼎了。 肖兰芹想了想,叫道:“方老师?是那个河滩农场的那个人!”肖兰芹还在不咸屯的时候就听说过林星火被河滩农场那边的一位老先生收做学生了,肖兰芹当时还不以为意,觉着林星火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哪里有水洼子就往哪里踩,真当不咸屯的人叫她一声“姑”,她真就成了救苦救难的仙姑了? 那时节的肖兰芹虽然单纯,但她全家都在宣传口工作,耳濡目染的对政.治时局知道的不少,只不过她懒得动脑筋去细想罢了。什么河滩农场,肖兰芹一听就知道那就是个劳改的地方,那里头都是些‘带帽子’的人,指不定什么要倒霉呢。于是那几年肖兰芹一直离得河滩农场那些人远远的,就怕出事牵连到她。当然,肖兰芹也没那个闲心和城府去举报去立功,她就是用那点子见识给自己换来些便利,比如偷个懒什么的,大队部从不跟她计较。 可她没想到林星火认得那位师父居然是方同俭,肖兰芹当年下乡的时候年纪小,没听过方老的大名,但自打她回京后,可没少听父兄谈论,就连她跟林起云这门婚事,也是因为在宣传部门工作的肖父想要出版那本据说方同俭创作的本来要给领袖做献礼的剧本……方同俭是出了名的不爱跟不相干外人打交道,那剧本又曾经是“政.治”任务,于是肖父才找上了林起云这个曾经的负责人。 肖兰芹的这一嗓子也让林星火找回了一点熟悉感,肖兰芹在不咸屯那几年一直是这个叽叽喳喳的劲儿,她年纪小,乡亲们都挺喜欢的,还把浑小子给她起的“小麻雀”的外号改成了“小百灵鸟”。 林起云瞥了她一眼,肖兰芹不自觉的瑟缩一下,赶忙收了声音,重新又摆出那副温温柔柔的腔调来:“原来他就是方老啊,真是错过了请教他老人家的好机会了。” 可不是错过好机会了么,林起云拍拍她的肩膀,好似在温和的安慰未婚妻,其实眼里竟是嘲讽。肖兰芹这个蠢到能惹人发笑的货色,若不是长着这么一副眉眼,他真是一万个看不上。 林起云又跟乌年、齐建民说了几句场面话,像模像样的逗了两句林贝果,不过狐大好像不太喜欢他,不给面子的小脸一扭,窝进乌年怀里闭眼睡觉去了。这小家伙太兴奋,醒的可早,这会早困了。林起云也不在意,他似乎还要上班,看了看手腕上的银光闪闪的表盘,拍着肖兰芹的肩膀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没一会儿,楼下就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屋里的大家才知道原来楼下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是林起云的。 但以林起云的岁数,显见的肖兰芹不是原配,更何况听介绍现在两人还只是未婚夫妻,比较擅长交际的蔡卫红也不知道该夸句什么了。反正她舌头尖上的那句“年轻有为”是不大合适。 可肖兰芹却转开了脑筋,她忽然想起之前:她的宿舍本来分到的是一零二,是在一楼,据说一二楼各自靠边的四个寝室都是划分来给走读生的,因为这些寝室在楼的两头,夜间温度可能低一些,就分给不需夜宿的走读学生了。她本来无所谓,是林起云说一零二这间宿舍在阴面,一楼还潮,就算不常住,晒不到太阳也对女孩子不大好,他托了关系给调到了在阳面的零一。当时肖父肖母还很满意呢,尤其是肖母,耳提面命的让肖兰芹要好好跟林起云相处,争取明年就结婚。 肖兰芹瞧了眼林星火,他不会是因为林星火在这间寝室才给她调的房间吧?心里疑惑一生起,肖兰芹就想到了很多,比如在后勤处领门钥匙的时候听那屋里老师说话: “十二间走读生寝室,哪里用得完么?” “是用不完,今年新生本地人不多,这提前先交外宿申请的才四个女生,之后报道时再填申请表的估摸着也不多。” “但咱们宿舍楼是汽暖,后半夜停暖的时候那温度降的太快了,尤其是两头的宿舍不像夹在中间的能好点,学生哪儿受得了?那十二间寝室,住不满也得空着。” “这可有点坑人。” “也不能这么说,本来是打算给走读生分开安排的,四个人宿舍看情况住二个个人,让她们松快点儿……可有人宁可挤着住,也不乐意住北面的屋子呐。” 肖兰芹当时只觉得这俩老师还挺闲,似乎家里给她规划的毕业后留校当个行政老师的未来也不错,工作清闲又体面。但这会儿肖兰芹想起来,才明白人家就是把这话说给她听的,显见的她就是那个打破后勤部计划、非要调寝的人了。 她想起那位校工嘀咕那句“寝室床位都是按成绩排的,那能调捡四呢?”就忍不住脸红。 ‘按成绩排?’肖兰芹忽然想到,她回头去瞧自己占的那张床,果然在床头铁栏上贴着个“一号”,肖兰芹打开自己的报道单子,果然从上边找到个床号四的手填数字,只不过她一贯不认真,没仔细看。 肖兰芹脸上火.辣辣的,也不顾不得别人正热情的帮林星火往屋里拎行李,赶忙抱起的东西,红着脸走到蔡卫红的四号床这边,小声道:“嫂子,我刚才没看到床上的号码,咱俩换换吧。” 蔡卫红叫了一声:“还有号码?”随即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没注意呢。谢谢妹子提醒我了。” 蔡卫红的丈夫打开单子,煞有其事的看了眼才道:“你在号床。”就是四号车对面这个。 可以林星火的眼力,能看不出这两口子在装做刚知道给肖兰芹台阶呢,那齐建民的眼睛可是直接就往纸上登记床号的地方看过去的,这要不是早把单子琢磨透了,都不能那么精准。 蔡卫红注意到林星火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给了丈夫一胳膊肘:“他是华大的学生,对那些数啊算啊比较精通……”这越说越欲盖弥彰了,蔡卫红赶紧停了嘴。 林星火笑道:“蔡姐夫原来是华大的高材生……卫红姐,咱们头对头睡行不?”一两张床靠在东墙上,既可以头对头睡,也可以脚对脚。但蔡卫红的床离门口太近了,要是脚对脚睡她的脑袋就得对着门,谁一开门就得扑一头风,这时间长了可受不住。 蔡卫红笑道:“那咋不行?这是你这小同志在照顾我这大姐。”谁不知道脚对脚睡最不受别人影响?本来蔡卫红都打算好了,不管靠窗的人睡那头,她都要头朝南睡,她都快十了,可遭不住开门关门带起的那风。反正两个床当间还有一拃长的铁栏呢,那姑娘的脚又不能伸到她脑袋上——当然,要是那位姑娘是个汗脚臭脚那就两说。 另一侧,肖兰芹默默的把枕头又从北头挪到了南边。 林星火带的行李是人中最多的,乌年动作快,转眼就来回跑了两趟给搬好了。 “这么多东西,你们咋弄来的?”蔡卫红有点好奇,她跟齐建民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也就将将把铺盖枕头什么的搬来,偏偏这学校不如齐建民他的大学离家近,这边都在城边沿了,骑自行车也很不方便。所以蔡卫红儿子说不陪她报道时,蔡卫红才同意了,不然这小子这点大就敢区别对待父母,蔡卫红才不惯着他。 “唉哟!那辆牛车是你们赶来的呀。”蔡卫红站在窗户前往下一看,登时羡慕了。 林星火笑道:“我老家屯子里还有一个也考进咱们学校了,他住西边那院子,行李多,就用的架子车。” 西边院子是男生宿舍,齐建民就说:“那你们老家怪厉害的,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他跟他媳妇都考上了大学,都成了相邻几条巷子的红人了,还有老太太摸黑扒他家墙头的碎砖,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状元风水好”之类的话,齐建民的儿子当时就在墙根小解呢,吓得齐建民赶紧捂住儿子的嘴,被臭小子滋了一脚。 林星火一笑,正好给当年河滩农场的长辈们扬扬名声:“可不止我们俩,统共考上了十二个!” “十二个?!”这次据说有五百多万考生,可统共只录取了二十来万个,全国这么大,那一个县才能考几个呢?更别提农村了,考上一个都是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 “我们屯是个山窝窝,特别偏远,劳改农场迁移的时候就选了我们屯……先生们自己深陷困境,但仍不忘无私奉献,我们问什么他们都愿意教,不光是教娃娃们读书识字,还教给乡亲们很多手艺,比方说织布、搓毛线、织毛衣、做皮靴子……还帮助我们屯子建了几座集体作坊,大家的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齐建民和蔡卫红夫妻俩对望一眼,真心实意的说:“那不光是农场的先生好,你们屯子的老乡心也一样好。”不然不可能相处成这样。这两年很多下放劳改的老同志都恢复工作了,听他们说起从前来,大都跟村民处的不好,不待见的都算好的了,据说还有作践人的呢。 林星火很自豪:“那是,我们屯的人都很好很好!” 蔡卫红想起方才她夫妻俩刚和肖兰芹打招呼时肖兰芹曾说她在雪省插队,那时候林星火还没来呢。这么说,林星火的老家在雪省? 还是个山窝窝?蔡卫红暗自叹口气,心说,也是,那些个下放干部的劳改农场可不就是拣穷山恶水的地方建造的么。只是这么个水灵的姑娘,真不像是村里养出来的。 蔡卫红两口子一个痴迷数字,一个十六岁就在职工药房里工作了,他俩能考上大学,自然都是有股子认学的韧劲的,但这俩人也跟“文化圈”不搭嘎,林起云就算说出了方同俭的字,他俩也不知道是谁。这会儿见林星火的铺盖,还想着只怕是这姑娘夫家有钱! 作为那个有钱的“夫家”,乌年把睡着张开小.嘴打呼噜的林贝果塞给林星火抱着,他开始给林星火铺床:先是一层隔潮的皮褥子,然后是床特别宣软的厚褥子,再接着是床挺括的粗布单子,然后扑上小碎花的床单就不皱了,可末了儿床单上头还有一层雪白雪白的绒毯。 林星火的被子一薄一厚,都套着和小碎花床单成一套的被套,而且一米的床头摆着的是一对儿枕头。蔡卫红刚想说话,林星火已经把睡得呼呼的林贝果放在里头那个枕头上了,小家伙一靠近枕头,睡得更香了。 林星火看了某只狲一眼,传音道:“你把这只枕头带来做什么?”她明明只带了一个!而且做这套被褥的时候林星火本来也只做了一个的,放在学校里的铺盖本来也只有她一个人偶尔用一下。可乌年有了人的手,人形可比毛爪子要灵巧的多,人家自己拈着绣花针勤勤恳恳的缝了个一模一样的枕头! 乌年没做声,轻轻拉开薄被给林贝果盖上,从后面看,他弯成一张弓的腰身劲瘦有力,让人不自觉想起将要狩猎的大型猫科动物。 蔡卫红没忍住,心疼的倒吸了口气,那雪白雪白的绒毯呐,小娃娃没脱鞋就放上去了,这小两口太年轻了,不大会过日子呀。 不过看人家这铺的盖的,就知道人家有钱——这年月谁家会做那么宽的单人被哟?那被子得有一米五宽了吧,更别提最底下铺着的那张皮褥子,蔡卫红瞅着像熊皮,那么大张皮料子就搁在这晚上都不来住的宿舍里了?她也不怕丢了! 肖兰芹的床也刚刚铺好,她手忙脚乱的弄得并不算平整。蔡卫红看了一眼,心里想,要是单看外露的,这位做小汽车来的肖同学本应当是家境最好的,可现在瞧瞧她的被褥床帐,半新不旧的还比不过自己的……又跟那么大岁数的男人定亲,恐怕这姑娘身上的事复杂着呢。 蔡卫红一边忙自己的,一边仍旧坚持先前的想法:她还是离肖同学远一点吧。不过先前是因为她的打扮太出格,不光穿的时髦,还描眉画眼的将眉毛修那么细,蔡卫红看着别扭。现在想着远离,却是因为这姑娘身上简直处处矛盾:她穿着体面,但行李却简陋;她那个年长的未婚夫看着很体贴,可没动过一根手指头照顾照顾这姑娘;而最重要的是,蔡卫红偷眼瞄了下肖兰芹的屁.股,一个未婚的姑娘,屁.股可够大的。 她在职工药房这么多年,能偷师偷到自己考上了中医学院,自问眼力还是有的,但同寝的两个姑娘都有点奇怪,一个未婚像生了孩子似的大屁.股,另一个孩子两岁大了却跟没生育过大姑娘似的。 此时乌年正给林星火挂帐子,他也是能耐,早就准备好了竹竿儿,方才就跟魏春兴的扁担一起放在架子车底下,这会儿两下给林星火支起来一床厚纱做的绣狐狸崽的帐子。 “诶呦,这可真好!”蔡卫红羡慕极了,这帐子不透人的,人在外面看不清里面。 “哪儿买的呀?”蔡卫红也想买一床了,但百货商店和街道供销社都没有哇,不然家里亲戚会提前告诉她的。 林星火睨了乌年一眼,笑道:“我自己做的。” “这肥狐狸也是你绣的?”蔡卫红拉住林星火的手:“手真巧呐。”怪不得从山沟沟里嫁到京城来,还嫁了个那么有钱的夫家,心灵手巧的姑娘哪里都稀罕呢。 某个才真正手巧的狲深藏功与名。 85第 85 章 右眼那方面的癖好 两家都是有孩子的人, 而且蔡卫红的儿子还给留家里了,收拾好宿舍谁都没多留,就都要回家。 三零一四人寝到了三个人,她们拖完地后又站在门口稍等了等, 还是不见最后那名同学。没奈何, 蔡卫红就说:“咱这报道不是有两天时间么, 兴许那位同学明天才会来?毕竟咱这是走读宿舍,离得近嘛。” 林星火抱着睡了一觉精神又饱满的林贝果, 点点头:“也是。那咱们就明儿下午见?”刚才报道的时候看见墙上贴的公告了, 明天下午要领书,还要开班级会议。 目前为止,寝室三个人的专业没有一样的, 她在中医专业,蔡卫红在中药,而肖兰芹是新组建的营养疗养学专业, 跟别的寝室基本都是同一专业学生的情况大为不同。大家的课表也不同, 以后碰面的时候相对会少很多, 明天下午估计应当是近期同寝室各位相聚最齐全的一次了。 各自道别,蔡卫红见肖兰芹刻意落在后面,知道她可能是有话要跟林星火说,就赶忙拉着齐建民快走了几步,道别说:“我们去推车子, 走啦!” 骑上自行车,车轱辘压在与柏油马路截然不同的砖石道上,蔡卫红深深的吁出一口气:“自由的空气!” 齐建民扯扯围巾,喊道:“风这么大,你不冷哇, 骑那么快干啥?这二八的自行车自行车再给你摔喽!”没办法,一家六口就两辆自行车,都是车架子老大的二八自行车,当初合全家之力买自行车的时候都觉着二六、二八一个价,那还是更大更能承重的二八划算。那时候他跟媳妇一个单位,二八自行车的后座还扎实,驼人稳当,当时可没想着他俩能有今天……可现在瞅瞅他媳妇这伸着脚尖才能够到一点点车蹬子、骑个车得在车座子上左扭右歪的费劲劲儿,齐建民后悔了,琢磨回家后看看是不是能跟人换个二六的车给媳妇骑,不然天天这么老远的路真太难为媳妇这小短腿了。 小短腿蔡卫红听到丈夫的打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先怒了:“滚蛋!老娘一米六的高材生,哪里短了?”不过今天遇到的林星火和肖兰芹两个倒都是高个子,林星火个子高挑,得快到一米七了吧?肖兰芹就比她高一点儿,不过蔡卫红觉着是她穿的那小皮鞋有跟的缘故。蔡卫红的身高在原单位女同志中已经算高的了,她们这波人小时候营养跟不上,就没几个高个子。 “回头咱也弄个帐子挂上,再从家里多拿几个吊瓶,以后天不好的时候你就甭回家了:帐子一放,打热水灌满瓶子,盖好被在宿舍凑活一晚得了。”齐建民说真的,现在还没出正月呢,还得冷一个多月,而且京市的春天,那刮的都是土风,扑的人眼都睁不开,他真怕蔡卫红一不小心骑沟里去了。 “行,这种时候也多不了,天暖和了也就好了。”蔡卫红说:“夜宿的人应当也只我一个,还清静呢,也不怕看书瞎电,兴许我以后还就乐意住宿舍呢。”齐建民的学校牌子更响,离家还近,可根本就不许新生走读,正式开学后齐建民就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来……还读书那会齐建民就比她受欢迎,蔡卫红这是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呐。 “诶,你看见我们宿舍那个肖兰芹穿的像啥了吗?”蔡卫红吸着冻红的鼻子兴冲冲的说。 齐建民这个脑子特别好用的大才子从来跟不上媳妇的话头,愣愣的问:“像啥?管人家像啥呢。要不然把家里的墙围子拆下来改成帐子,那个厚实不透风。” “拆那个干嘛,这些年都上浆了,拆下来就该坏了。”蔡卫红道:“你想想咱奶的穿戴,还有她那两张宝贝照片,是不是跟咱奶年轻时候兴的那种学生装有点像?” 他家六口人,分别是齐建民的父母、他们夫妻并儿子,还有齐建民的奶奶也健在。老人家当年是绸缎庄老板小姨娘生的女儿,嫡出的姐姐能读书,是当时社会吹捧的进步女学生,而她就只能穿着大袖斜襟宽大的褂子和能遮住脚尖的裙子,规规矩矩的窝在后院做针线活。 那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姐妹俩的合照,一个穿着简洁的学生装昂着下巴,另一个穿繁复褂裙,却捏着帕子微微低头。 “还真是。”听她这么一说,齐建民也想了起来,尤其肖兰芹穿的也是淡蓝色上衣黑色下裙。 “她小袄领口还是盘扣的呢。”奶奶的另一张照片就是她唯一一次穿上当时时兴的旗袍照的,露了胳膊,旗袍的低开叉还露出一截小腿。蔡卫红眼尖,瞅见肖兰芹呢子外套上也不是寻常的圆扣子,而是跟奶奶习惯穿的斜襟大袄上一样的琵琶扣。 那边正谈论肖兰芹的扣子,这厢林星火也发现了,肖兰芹的呢大衣应当是买的成品,可不知道为什么把原本的扣子剪掉了,扣眼缝上了,然后在上面钉上了手工做的复杂盘扣,盘扣虽然也尽量用了一色的料子,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端倪来。 肖兰芹扣扣子的时候似乎不大习惯,手几次都不自觉的去摸索找大衣扣眼的窟窿去了……她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问道:“刚刚你说不咸屯考上了十二个人?都考的京市的学校吗?都有谁啊?” 也不知道该说这姑娘没心没肺呢,还是说她冷心冷情,她在不咸屯插队那么多年,先不说多蒙乡亲们照顾,就只论那几个跟她朝夕相处拿她当妹子的知青吧,她离开后,就真的只字片语也没往屯子里捎过。连那个小肚鸡肠、风评很不好的男知青韦卜顺还寄过两封信呢。 两个女生有话说,乌年就上前抱起闺女,自动自觉的先下楼整理牛车去了。趁着两人离得近,林星火更认真地端详肖兰芹,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涌上来,这次林星火确认自己曾在某个地方见过相像的人,应当是画,或者某个照相馆墙上贴的老照片? “这十二个不光是社员,还有四个知青。自打你回城后,还有五个人陆续回家了,知青点就剩六个人。结果这次考上了四个,剩下的俩要参加今年的高考,老支书说他俩有底子,今年应当差不多。” 肖兰芹想打听的就是知青的情况,闻言立刻追问四个人都是谁,都考到哪儿去了? 林星火饶有兴致的看她,肖兰芹摸摸脸,有点慌乱的说:“我脸上有什么吗,你看什么呢?” 林星火摇头,“崔霞和杨伟搏夫妻俩考上了沪市同一所大学……” 听闻知青里没有考京市学校的,肖兰芹暗自松了一口气,言不由衷的说了几句厉害、想念的敷衍话,就同林星火摆摆手,离开了。 没多问一句屯子里另外八个考上大学的社员的情况。 林星火叹口气,隐下那句“另外八个全都考的京市学校”的话没说。肖兰芹不会以为除了跟她住一个院子的知青以外,其他人真不知道她当初回城的时候确实怀了牛望山的孩子吧? 前年林星火三月中下旬回了京城,回京的隔日就把不咸屯大队部写的信给送到肖兰芹父亲的单位去了,她父亲在京市最大的出版社工作,还是很好找的。当然,林星火没露面,用了点小手段就将信送到了。 而接到信的肖父是如何震怒,如何寻到传达室询问送信人,如何回家商议,有黑貂这个走歪了的八卦爱好者在,林星火后来是一清二楚。 要说那个牛望山确实不是啥好东西,肖兰芹当众说得那些能把她按‘流.氓罪’抓起来的话竟然是真的,肖兰芹肚子里真的揣上了他的娃,怪不得他有恃无恐呢。 可肖父肖母并肖兰芹的两个哥哥是好欺负的,尤其是他们一家都在京市这个政.治气氛最浓的地方熏陶多年,那眼界那城府真不是牛望山一个乡下级别的人精.子能比的。肖父亲自出马,不知怎么动作的,反正那牛望山没过半月就跟别的大队的一个姑娘扯了结婚证,那姑娘上下有五个亲兄弟,那堂亲更不用说,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一大家子穷的就只剩下人口的典范。在农村,男丁多就势大,任牛家比鬼精都扛不住人家兄弟的拳头砸,牛望山这块卖相很好的‘肥肉’就这么飞进了人家女方家里……肖兰芹剖心剖肺的真爱死掉了,扭头娶别人的时候连句交代都没给她。 肖兰芹跟死了似的瘫在床上不上工不说话,她父母也是真下了狠心,把她扔在不咸屯足足两个多月没管没问。老支书只好让他们女知青照顾着点肖兰芹,直接就免了四个女知青下地……可照顾着照顾着,肖兰芹的肚子鼓起来了。已经结婚生娃的崔霞吓坏了,她是有经验的,肖兰芹那肚子看着都有五六个月了,再耽误下去就真打不了胎,得生下来了。崔霞没法子,悄悄找了老支书,请他尽快通知肖兰芹家人。 肖父肖母很快办好了手续,花钱给肖兰芹买了个出版社下属印刷厂临时工的名额,接她回了京市。当日要替肖兰芹下乡的肖家二哥还把自己上班几年攒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私底下找到大队部,求大队部知情的几个人千万别将肖兰芹怀孕的事说出去…… 可不咸屯生产积极性那么高,而顶半边天的女同志们相互十分团结,不下地的老弱病残们惯常又都待在宽敞有电灯的大礼堂干活——整个不咸屯,就没有一条秘密能捂着走出大礼堂。 就在肖兰芹和牛望山手拉手跟老支书大队长闹着落户的时候,早有眼毒的妇女看出她不是闺女身子了。后头肖兰芹虽然瘫在床上不露面,可轮流照顾她的女知青是要来大礼堂这边上工做点轻省活的,大家伙能不关心关心卧床不起的肖兰芹,三个女知青也就崔霞一个生过孩子,但她年轻,经见的这种妇人事情还是太少,不知不觉只言片语间早就把肖兰芹的底子漏干净了。 早在崔霞五月份着急忙慌的去跟老支书讨主意前,魏春凤就把肖兰芹真怀了牛望山孩子这件事告诉给偷摸回山居的林星火知道了,春凤那时候还嘱咐林星火,让她千万别露面,也别光明正大的回屯子。不然先前还觉得林星火能理解她、跟她是一国的肖兰芹能恨死林星火了,人就是那样奇怪,有时候最恨的不是辜负她的人,反而更恨那没一同沉.沦苦海的曾经同伴。 据说肖兰芹走的时候是全身裹着被子,被她两个哥哥背走的,留给大家的说法是肖兰芹得了水肿病,不能见风……六月的天,裹被子了……怕路上出了意外,大队部当时是派魏春兴赶着骡车送他们去的林场火车站。当着鼻子灵到一定程度的魏春兴的面扯这种谎,当魏春兴闻不出来肖兰芹喝的那是保胎的药? 也就是不咸屯乡亲们心好,一方面是怕害了这女娃一辈子,另一方面也不愿意自家屯子传出那种不好听的名声,大家伙才心照不宣的一块装傻,捏着鼻子认了他家的这话。 别个大队的人提起那个作死作活闹着要嫁给牛望山的女知青,屯子里老乡还帮着解释:“嗐,提那老黄历干哈。那孩子也是年纪小有没父母管,后来她爹妈来了一趟,女娃立刻就醒过神来了,赶紧跟牛望山断了……牛望山结婚那会儿,那闺女就在我们屯老老实实干活呢,听说他结婚那样子也没多在乎,一样该干啥就干啥” “后来没几个月,嘿,人家爹妈给孩子在城里找了活,人家工作回城了!那可是京市呀,不知道牛望山后悔成啥样了?不过他后悔也白搭,人家姑娘后来不稀罕他了。” “就跟咱年轻时候找对象似的,就算亲姑亲姨保媒拉纤的,那也没能一个就作准了的。现在这年轻人什么‘自由恋爱’,那就更没准了不是。”说这话的这个大叔听着还有些故事。 林星火想起前半月魏春凤刚来京市的时候,那真是恨不得把屯里那点子新闻都倒给她知道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全家除了黑貂之外,真没人能受得住她那劲头了。不对,除了黑貂,拉着小车的黄衣黄帽的庆忌小人也窝在黑貂的肚皮底下,偷听的十分带劲。 肖兰芹觉着只要和她住一院的知青别来京,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当初怀孕的事?林星火不知道这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但这股子单纯到一定境界的模样倒与林星火印象中那个最娇气的女知青重合了。 肖兰芹当然不是真傻,在她心里,除了知青之外,她认为不咸屯的老支书、大队长和林星火三个人肯定是知道她怀过孩子的。老支书和大队长不用说,是她让崔霞找他们通知父母的,而林星火,肖兰芹不相信以林星火那样出神入化的医术诊不出来她怀孕,当初她可是握住林星火的手说了好一会话的。肖兰芹咬咬嘴唇,那时是三月份,她虽然没显怀,但肚子里早已揣上了。 不过肖兰芹相信林星火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她在不咸屯那几年,别的没入心,但林星火的嘴紧是看在眼里的。不提别的,就是她们前任知青队长常青弄出那一连串事情,先是常青色盲却非要跟林星火争赤脚医生培训机会,后来又不知怎么抢走了那个看上林星火的男职工……当然,抢了人家亲事的常青也没落着好儿。但是,就肖兰芹知道的,不管是常青色盲的事、还是后来常青偷偷回城人家来调查的时候,林星火都没往外露过一个对常青不利的字儿,更没有嘴巴歪一歪,给常青下过绊子。 这就足够了。肖兰芹虽然妒忌林星火命好,真叫她遇到个好人。但对肖兰芹来说,只要不把以前那些事翻腾出来影响她结婚,那就都不是问题。 而且肖兰芹心里头把林起云和乌年放一起比了比,她觉着乌年虽然年轻长得又好,看样子家里还算富裕,但比起事业有成的林起云,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至少她嫁给林起云后,就是“副部长夫人”!大家平平都要给人当后妈,但林起云的子女都大了不用她管,乌年那个拖油瓶却得林星火不错手的抱着,今天林星火开学都得带她来!再比家资,林起云老父亲虽然还在,但早就成了什么睡不醒的“植物人”,林家那一大家子都是林起云说了算,以后林家家底子都得交到她手里,不比林星火还要看师父看公婆眼色伸手要钱要自在的多么?林起云给她坐的是小轿车,乌年呢,给林星火坐的牛车! 这么一比较,肖兰芹心气就平复了,她摸了摸小腹:兴许日后还得求林星火帮她调理病症呢。就算林起云打着巴结方仲勤先生的主意才把她调到三零一寝室,肖兰芹这会儿也觉着没什么了。反正比起林起云私底下那种癖好来,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肖兰芹丝毫没意识到,林起云给她提供的小轿车早走了,而乌年的牛车却始终跟着林星火的步调。特制的宽敞的架子车上搭着的棚子、棚子里铺着柔软垫子的半躺椅,在舒适度上还要远胜小轿车。 领胡拉的这架车表面看上去就只大了些,其实内里被乌年造的跟外国盛行的那种四轮马车差不多,人在里面能站直身体,能很舒服的坐下,还有能支能放的桌子……领胡现在比普通黄牛要高大很多,它拉着一架特别大的车子也算相得益彰,这才看上去不算太突兀,但其实只要拉过别的东西一比较,就能发现差别。 比如之前林起云那辆小轿车,从牛车旁边经过时,车里的林起云只能看到车轱辘。 司机还说呢:“这么大的轱辘哪来的呀?”钢制的车圈子和橡胶的车胎就是个难事,压根就不是轮胎厂能生产的型号。所以别看人家是牛车,司机也小心的很,特地减慢了速度,就怕碰着点什么不好交代。 林起云瞟了一眼,就开始闭目养神,他的左手微微发颤,但阖上的右眼却飞快的一轱辘一轱辘的转来转去,好似这只眼有自己的思想似的,司机从后视镜里不小心瞟招一眼,吓得赶紧握紧了方向盘,不敢再多看。 肖兰芹回到家的时候浑身都冻透了,肖母握住她跟冰坨子似的手,忍不住心疼的抱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就这么着急穿新衣裳出去呀?我给你熬点姜水泡泡手泡泡脚……你、你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体呀,眼看就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成熟?我可跟你说芹芹,人家林起云有儿有女的不急,可你得有自己的孩子才行!”肖母越说声音越轻,但语气越益发重了起来。 肖兰芹听着听着嘴就抿了起来:“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吗?”她生下的孩子去哪儿了?家里没让她看一眼,就把孩子送人了! “你!”肖母气的不行:“怎么又提这个?家里那件事不是为你好?行,要不然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和你爸爸都依你!” 肖兰芹就不做声了,她这一辈子都在依赖父母依赖哥哥,唯一不听话的那次就弄出了终生消不去的伤疤,她跟林起云同房的时候告诉他那是做阑尾手术留下的疤,林起云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肖兰芹一想起来就心慌。 她是做惯了缩壳蜗牛的,颇有种只要我不细想问题就不存在的阿Q精神,此时压下心慌,肖兰芹不耐烦的说:“我有什么法子?这不都是你那好女婿喜欢的打扮?” 肖兰芹觉得林起云那个人有点什么病,他不止喜欢她穿这种不伦不类的民国学生装,私底下还喜欢让她穿旗袍,那旗袍的衩开到大.腿处,而且尺码明显偏小,紧绷绷的包在身上,胸和屁.股跟可以挺出去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穿的衣裳。 肖兰芹自从生了孩子后,身材前凸后翘,十分有女人味儿,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做姑娘时的那把子细腰不见了,小腹上的赘肉始终消不掉,穿紧身的旗袍时就更明显了。肖兰芹自己都觉着难看,但衣食住行都很讲究的林起云居然不介意,还经常摩挲她的肚子……每当林起云那么动作的时候,肖兰芹就浑身不自在,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想说自己不喜欢那样,可她看到林起云一只眼的目光特别痴迷似的落在她小腹上,另一只眼却不合常理的微微瞟了过来。吓得肖兰芹不仅把话吞了回去,还自此再不敢在那种时候抬头看林起云。 晃晃脑子,肖兰芹立即让自己忘了那可怕的一幕,听到肖母边烧水边嘀咕:“起云是什么意思嘛?他是不是就喜欢女学生那种调调?说起来,前段时间他还找你爸爸帮忙,把个什么女学生的作文挪到高考优秀作文第一天见报的批次……你可得把人看好了。” 肖母这一说,肖兰芹也想起来了,但她对读报没什么兴趣,一直没看过。“我找找,是谁呀?”肖家全家都在宣传口工作,不会导致立场错误的报纸她家会按期数收藏,这一翻找很容易就找到了。 “行!你总算是上心了。”肖母老怀欣慰道:“我记得是那一版的第三篇还是第四篇,你爸爸说那姑娘的总成绩很好,就算起云不跟他打招呼,看在总排名上也很有可能上头一天报纸的。” “林星火……”肖兰芹放下报纸:“妈,您别担心了。这是林起云他想巴结方仲勤老先生呢,这回给我调寝,也是为这个,把我跟林星火调一屋去了。”肖兰芹撇撇嘴,脱了鞋袜把脚泡进热水里,舒服的吁一口气。 肖母正想劝她要识大体,跟这个林星火交好,也算帮林起云点忙。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肖母拉高嗓门:“谁呀?”这不早不晚的,正是人家吃午饭歇中觉的时候,谁那么不知数这时候上门! “是我,林起云。”林起云用右手捂着乱动的右眼,一面回答,一面轻声自言自语:“就给你看!爷爷,您老实一点吧,您也不想跟重孙子一样吧?”他举高僵直的左手,让右眼看左手皮肤下乍看好像血管似的东西——左手手腕处才露出一点端倪:那是绑在手腕上的红线扎进肉里,在皮下密密麻麻的将整只左手绑了个死紧。 肖母赶忙换上笑脸来开门,还忙忙的让女儿赶紧擦干净脚,穿好鞋袜。 肖兰芹家是皇城根上的老住户了,家里拿工资的人多,还不用跟人挤大杂院或筒子楼,自家拥有半拉院子,这是最正宗的老式四合院从中间分隔出的一半,带有两间正屋,三间西厢房和四间低矮的倒座房。肖父还陆续在东墙上盖了两间进深只有两米半的东厢,把院子挤得只剩窄窄一溜儿,但上十间的屋子可比别人四五口人挤在二三十平的屋里强多了。肖兰芹和肖母一直自豪家里住的宽敞,甚至肖兰芹回城后找对象的标准就是不能住的比她家差,显然林起云家那座独栋的小洋楼特别符合要求。 更不提林起云的职位还很高——运动过后,那许多原本攀上高位的人都给拉了下来,但林起云就稳住了,虽然也没再往上升,但他才四十出头,就成了副部长,前途无量啊。 因此林起云每次来,肖母都对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婿分外热情,又是开罐头,又是支使肖兰芹泡茶。 林起云的右眼紧盯着脱了大衣只穿着蓝色小袄黑裙子的肖兰芹,眼神不是落在肖兰芹的眉眼处,就是落在她身形上,肖兰芹低下头把崭新的茶缸端过来时,林起云看到她没少被称赞“福手”的小肉手嫌弃的移开目光。 “我上午有个会,没送兰芹回来就先上班去了,一上午都放心不下,索性趁这时候过来看看。”林起云的嘴温和儒雅的说。 肖母看到林起云的目光一直追着自家闺女,先前那点子不放心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天晚上还跟女儿嘀咕,男人在那方面有点癖好不算什么,正相反,只要肖兰芹拿捏住他那点喜好,就能稳稳的把男人抓手里,到时候他那个已经工作的儿子也算不了什么了…… 好巧不巧,此时正在东园这边给终于回来的宁老接风的林星火,终于在老人家的“帮助”下想起在哪见过与肖兰芹相似的人像了! 86第 86 章 宁衡的怀表 宁邦炎恢复工作后就直接下了部队, 这些年的运动,部队确实是受影响相对最小的地方,但其实还是存在不少问题的。七五年老领导复出时全面整顿工作首先就是从部队开展的, 收效颇大, 但由于当时运动尚未结束, 时局变化导致精简整编工作并未能完成。而宁邦炎之前的主要工作便是深入内部进行摸底,为之后上级部委对下一步全面建设部队做准备工作。 这一忙, 就是一年多,宁邦炎瘦了一圈, 黑的也不像话,但老头精神比之前还好, 声如洪钟不是说笑的。 林星火和乌年刚进家门, 就听到东园那边传来的笑声, 宁老那大嗓门正埋汰方同俭, 说方同俭白面馒头似的,眼看就‘发’起来了。 乌年耳朵动了动, 悄悄往墙上的阵法一点,登时东园的动静就隔绝在外了。方老头发胖, 绝不是他的错!狲大爷肯定又心虚的强调。 乌年做饭的手艺那是越来越好,方师父又不像她们一样能化成修为, 贪嘴的结果自然会有点明显。但那些灵食不会对他的身体有妨碍,老爷子虽失了一份清隽, 但比以往都康健强壮, 现在他抱林贝果这个实心的胖娃娃都不费力了。 说起来全家似乎都胖了?至少三只狐狸崽重了不少,林星火自己是修炼勤快,身形没发生什么变化,但她仍然感觉自己的体重肯定又升了一个台阶……对于修士而言这是正常的, 修士的体重那就是一个谜!入学体检的时候她都得提着口灵气,才不至于压坏医院的秤。就这,还让负责体检的女医生诧异的让她重测了两回,最后才不得不念叨“骨架沉这种说法竟然是真的”给她登记上了。 林星火白他一眼,挥手送了道灵气,不仅阵法恢复正常,连带廊下挂着的铜铃也悠悠的荡了起来:两处园子的阵法是一体的,外面胡同里是绝对听不到园子内声音的,而东园、西园两边也各有阻隔,只不过是林星火和乌年两个修士耳力不同寻常罢了。 经过林星火用金子换房、以房换房,两边园子现在占地都不小,虽不及从前昌盛自家动不动就五进大院,但横着看也差不太多。这样的园子还不像以前那样能够请人帮忙打理照顾,确实不太方便。尤其方师父住的东园,景多房少,常住的人更少,方师父兴致来了往某个布置精巧的假山石洞或亭子一钻,林星火她们找他倒是不困难,可老头要想找西园的人却得走好些路,不够麻烦的。因此乌年就炼制了好些风铃,这些铜铃虽名为风铃,却是风吹不动的,还是整座宅院防御阵法的一环,但方师父用起来就颇为简单:他身边的铃铛响,就表示西园林星火她们回家或出门了;方同俭自己敲响铃铛,那就是告诉徒弟让她们过来。 “这地方好是好,就是忒大,找个人都不方便。”宁老被老友引着欣赏了一圈美景,那弯弯曲曲的小路确实是几步一景,就算是犄角旮旯里都布置的很精巧。但宁邦炎实在欣赏不来这种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的美,以老宁极强的方向感,他心里算了算:把这条路抻直溜了,那不省老鼻子劲了? 三五分钟就能到的地方非得整这么麻烦,他还是更是稀罕敞亮方正的大院子,就算被老方这个文化人熏陶了近十年,还是不理解这些文化人的脑子怎么长得。弄这么多景干啥,弄得这复杂地形打游击站那会倒好使,搁在现在不当吃不当穿的,还不如跟他们在河滩农场的时候那样弄成菜地呢,盖上草顶子,至少冬里还能吃点鲜菜。 “这竹子长得不错,北边少有能长这么高这么粗的好竹子!回头给我弄一捆,我扎篱笆。”宁老拍了拍玻璃暖房附近翠绿翠绿的百丈竹。 方同俭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宁老头瞧见,他这是百丈竹,知道啥是百丈竹么,就是那种清香怡人可做凤凰食的灵竹!给你扎篱笆,你个老粗,倒是不傻,一挑就挑了他老方的心尖子。 正此时,玻璃暖房一角垂下的铜铃响了起来,方同俭一喜,他家徒弟和大孙女从学校报道回来了。 方同俭抽出手腕上一条绿丝绦,手腕一翻轻轻用丝绦抽响了铃铛。宁邦炎和另外两个黢黑的少年就见那风铃微微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越铃声。 “为啥就这一个响?”宁衡问他哥,宁德认真瞅了瞅这个八角形的玻璃房檐,确定挂着的风铃之间并没有线连着,他拍拍弟弟的头:“铃铛又没连着,方爷爷只动了这个风铃,自然只有一个响。” 宁衡斜眼瞧他哥,他哥明明知道他问的是风铃第一声自己响的时候,为啥只有他们最近的这个响了?要是风吹的,那别的铃铛也该有响动的呐。 方同俭一面把臭兰送他的叶子编成的丝绦重新系上,一面脸不红心不跳的忽悠小孩:“这都是有机关的,听说过‘以水银为江海,机相灌输’的秦皇陵吧,这就是古人的智慧。别光跟你们爷爷学,得多读书,等以后不用人教,你们自个就知道这里头的原理了。” 秦皇陵是七四年发现的,当时轰动了全国,那时已经在不咸屯河滩农场的方同俭和几位老同志很感兴趣,没少打嘴仗,宁德宁衡两个跟他们一起的孩子自然印象深刻。 对风铃很感兴趣的宁衡一听“多读书”就吐了吐舌头,拉着他哥赶紧跑了:“我们去和小狐狸玩啦。”他们兄弟俩个刚才在园子里发现景观里藏了好些个狐狸窝窝,蛋形的、鸟巢状的、大树上的小木屋……好玩极了,宁衡想一一找出来,数数看有多少个。 宁邦炎瞅了眼那小巧精致的铜铃,又瞧了瞧方同俭袖口露出的那点绿色,没好气道:“你就吹吧!那点农活你都摆弄不明白,还弄什么机关机扩——这是星火丫头给你做的?” 方同俭摇摇头,“是丫头她那……算了,一会乌年小子就过来了。”这哪是什么机关,没见他只能用祝余草做的丝绦才能勉强弄出一声响动么,算了,那些修者的奇怪手段他是弄不清楚。好用就行,生来就有老妈子丫头围着没缺过人使唤的方同俭对这方面十分不求甚解。 “乌年?”宁邦炎微微皱起眉头,当初星火丫头带了个陌生男人回不咸屯,他那时还没恢复工作,见是见了的,宁邦炎当时还以为是老方在京市给徒弟挑的女婿,还疑惑老方糊涂了,为啥找来找去,给孩子弄了个带娃的二婚头? “那小子什么背景?不是你不得已给丫头弄的个倚靠?”当时局势不明,老方为徒弟考虑,弄个身份好用的倚仗庇护那丫头倒是情理之中。但他以为以老方的黑心肝,早已经给足好处把这一时的庇护伞给抛墙头外去了呢,怎么着听这话音儿星火那闺女真和这个乌年好上了? 姓乌?宁邦炎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哪家有姓乌的,还是姓“吴”? 这叫方同俭怎么说,老方摆摆手,只道:“不是!嗐,小孩子的事别管那么多,咱进暖屋里去。” “不过宁德宁衡的学业,你是真该打算打算了。”方同俭道,他说这话是转移话题,但也确实是觉着两个孩子跟着老宁东奔西跑,不能安稳上学实在太耽误孩子了。 “现在恢复了高考,”方同俭说:“老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文凭这一项在方方面面都要紧起来了,未来就算是让宁德宁衡走他们父辈的老路,这有文凭和没文凭在部队也是两码事。 一面说,方同俭一面拍了下玻璃墙,霎时间整个暖屋就亮堂了起来,随即,屋外蜿蜒的小路上、游廊下、树梢挂着的各式石灯、陶灯、宫灯等就依次亮了起来,映衬着西边即将坠下的斜阳霞光,分外好看。 正点头要说话的宁邦炎差点没呛着,指着方同俭咳了好几声:“老方!你……你这也太资本主……不是,太骄奢浪费了!” 现在大部分地方还是数灯泡交电费呢,京市先进一些,各个街道有个“电费公布栏”,不用让人来家里数灯泡了,可这样用电法,也忒惹眼了! 他知道老方家里有钱,但家底子再厚也不能这么糟践呀。宁邦炎咬咬牙,他个老粗果然跟这些文化人的脑子长不到一条沟里去。 方同俭抄起手,“这么大个园子,晚上不点灯像话么。再说了,这些灯没浪费国家资源,你不懂别瞎说。”老头可得意呢,这些‘灯’里装的都是“夜如金灯”的洞冥草,这玩意又是是他辨认出来的,经过星火的手,培育了不知道多少代,终于达到了‘金灯’的效果。 宁邦炎不懂这些,但他想起不咸屯那边陆续架了几座大风车,就供上了全村用电,也就觉得老友这边的宅院也是如此,用了些别的法子自己发的电,没占用国家电资源。 “也是。”粗人老宁很理解的四处望望,“这院子要没点光,那不跟鬼园似的了,那七扭八绕的路大晚上走起来得撞墙!” 方同俭简直不想跟他说话了。他家这个园子捣鼓的这样好,把他那些从前谁也不服谁的老朋友羡慕的那样,光咏园的文章诗词方同俭都收到一叠了……不夸张的说,要是他肯收门票让人参观,赚的钱指定比宁老头的工资要高! 也就是老宁今天来的晚了,没瞧见他上午高朋满座贺宝贝徒弟上大学的场面,不过那些人留下的字啊画啊的还在书房里没收呢,一会高低得让老宁头见识见识。 “就是没扯电话,有点不方便。”宁邦炎喝了口热茶,砸吧砸吧嘴:老方有钱,他又在□□里挂着顾问的衔儿,按说级别也够装电话的了,以前方公馆电话有好几部,可现在这犟老头就是不扯电话,在外头有事的时候找他都有点费劲。 “什么时候电话不用线了,能揣怀里带着走了,我再安。”方同俭不感兴趣的随口说。 装电话?安在哪儿呢,他可不像之前只能待在书房不挪窝了。这园子是他的,他乐意一时一变呢,这电话安十部也不够用呐。再说了,方同俭也确实不乐意受电话摆布,省的什么人都能找他,全不如乌年小子给弄的这风铃好使。 “那还真没准有天能实现。”宁老也是随口回道,“原来咱只能在电影院看电影,可现在家里也能看了,节目又多,那电视还小,随便搬到哪屋都行……这技术改变发展的多快呀,我瞅着部队也要朝那方面改。” 话转了一圈儿,又转了回来:“宁德、宁衡两小子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我想把他俩塞你这边的中学里去,先读七年级试试,跟不上再另说吧。”宁德今年虚岁十四了,宁衡小两岁,俩孩子前十年一直跟着他在劳改农场生活,但自打在不咸屯安顿下来之后,两小子的课都跟着补了起来,底子打的不错,就是这一年多跟着他荒废不少。 也不用人问,宁邦炎自己就说:“我之后还得下部队去,老伙计,你帮我管着这两小子点。”其实宁德宁衡就在方同俭身边长大,宁衡识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跟自家孙子也没啥区别。老方正觉得自徒弟搬到西园去住后,身边空了不少呢,照管两个秃小子也不费事,不听话就叫他们姑姑揍人。 “那宁德得管星火叫姑才行。”方同俭这个不靠谱的,别的不问,先笑话起小孩来——本来宁德兄弟俩个都是管林星火叫姐姐的,俩小子亲眼见过林星火教训那个到河滩农场搅乱的工作小组,佩服的紧;而且最初还是林星火赶着驼鹿车接的他们,兴许有点雏鸟情节,两人一直跟林星火很亲近,他俩在全屯玩的最好的玩伴不是年龄相当的娃娃,而是林星火家三只狐狸崽。这就导致林星火认了方同俭做师父后,宁德非拧不过那个弯儿改口叫林星火“姑姑”,小孩子奇怪的思维里就是有那种大人不理解的执拗,比如宁德心里,平辈的姐姐似乎就是比高一辈的姑姑要亲近。 “宁德都这么大了,早懂事了。”宁邦炎想想孙子那犟性儿,又添了一句:“不喊姑,让星火揍他。” 说道揍人,宁老头忽然嘿嘿笑了起来:“不用星火动手,臭小子连丫头家那几只肥狐狸都打不过。” “爷爷!”寻狐狸窝途中不小心把睡觉的狐二狐三掏出来的宁德红着脸大叫,两兄弟本来是抱着小狐狸过来给宁邦炎看看的,没想到还没进暖屋就听到他爷爷揭孙子的短儿。 宁老头养娃粗犷的很,向来没那种照顾小男子汉自尊心的细腻心思,这会见孙子恼了还火上浇油呢:“我就说星火肯定不舍的把这几只崽子留在山上。来来来,宁德,给你的小伙伴打一手你新学的拳法看看。” “诶!别哈,我家这两个小狐崽正窝冬呢,不许跟它们打架!”方同俭赶忙拦住,狐二狐三刚进阶,有点懒懒的。老头还指望着哪一天再多俩孙女孙子呢。 宁德蹭蹭狐二柔软的皮毛,没搭理他爷,拉着弟弟跑了。 “椰!椰!”宁德两兄弟刚又‘探险’去了,一把嫩.嫩的小嗓子就传来了。 方同俭搓搓手,赶忙迎了出去:“诶呦,果果,爷爷的大孙女!” “宁爷爷!”乌年把怀里的大宝林贝果递给方同俭,林星火放下手里东西赶忙跟宁老问好。 宁邦炎眯着眼细打量,这两大一小站一起还真是特别像一家三口,只不过乌年长得比星火丫头还出挑,瘦瘦高高的后生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反倒是林星火这个闺女两手提着东西走在前面…… 等乌年转过身,把背上的筐子摘下来放地上的时候,宁邦炎却更觉得不对了——这咋跟他们小林养了个‘小娇夫’似的? 他想的都是啥玩意?真是叫前儿媳那不着调的姨给弄糊涂了!宁老晃晃脑子,把前儿媳她姨嘴里那些个“娇.妻不娇.妻”的胡话甩出去。 但林星火坐下陪他们叙旧,那个乌年打完招呼就拎着东西去了转角的屋子,宁邦炎记得老方好像说那边是茶水房? “咱们今天晚上吃锅子吧?”林星火笑问,“有屯里送来的新鲜羊肉。”庆忌刚拉着龙甲、冰蚕几个要在这边住几天的精怪过来,顺道带来了几头活羊过来。 方同俭的眼睛立马亮了:“是大黄在山里放的羊?”那羊特别鲜美,无奈大黄那家伙跳脱的很,‘狗窝里放不住油饼’,前几年刚当上羊倌的时候羊群差点就被它自己霍霍干净了,还是最近一两年才有了点出产。 林星火点头:“城郊的园子弄的差不多了,我准备分出一小群羊养在这边。”城郊的院子目前只能弄这么大了,她把荒废了的从前京市富人弄的那片“城郊度假庄园”能买的都买了下来,凑吧凑吧弄成了个田庄。将破屋子都给拆了,把还能用的砖和石头砌了围墙……那边的地贫瘠的很,但经林星火和乌年的努力后,也收获了两茬庄稼了。她们家的庄稼跟别处不同,那下脚料喂养牲口都是极好的……但田庄那边没养什么正经牲口,因此不可避免的兔子、麻雀就泛滥了,正巧大黄在南山待腻了,就把它和几只狼崽子接来了。 羊倌来了,羊自然也能养起来。 一边说,林星火一边麻利的给宁老卷了一只纸烟,用的是方同俭和乌年新捣鼓出来的更加香醇润肺的‘烟丝’。 宁老烟瘾颇大,自他恢复工作后,以他的级别,抽的那都是内部供应的好菸,老头也识货,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香味,登时跟方同俭听到羊肉的反应一样,手忍不住就掏兜摸火柴盒。 只不过……他瞅了眼方同俭抱在怀里穿的跟年画上福娃似的大胖闺女,有孩子在哩,能闻烟味嘛? 林星火已经从桌上拿过一个带盖的李子样式的瓷罐儿,拿开做成果梗的盖子,不知怎么扭了下,跟摆件似的胖乎乎的瓷瓶口就冒出个橙红的小火苗来。 “忒讲究!”宁老斜方同俭一眼,十分看不惯他这种精细到极点的做派,可左手已经十分自觉的握上了那小罐子,嘿,握手里正合适。 这玩意就是乌年弄出来的打火机和煤油灯相结合的东西,除了机扩精巧点,里面用的灯芯灯油特别耐使之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方同俭摆摆手,示意宁邦炎揣起来完事,别墨迹。 “……丫头,这回过来,其实还有点事麻烦你。”宁老依依不舍的放下烟,为了保险起见还直接用手掐灭了烟,这才小心翼翼的从衣裳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 巴掌大的纸包平平整整的,包了好几层不渗水的油纸,显见的对立面东西的珍惜。 宁邦炎耐心的一层层打开纸包,揭开最内层宣软的黄纸时,老人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里头是几张相片,大小不一的照片有的边角都泛黄了,还有一张全家福被火燎去了一半。 宁老摩挲着那张全家福:“这是衡子他爸参军前全家照的最后一张照片……”当时侄子走的急,他临走顺道取的照片,说是先放在他那儿,等探亲假时再给带回来。 可侄子那一去就没能回来,幸好还留下了宁衡这个孩子。宁邦炎对侄媳妇是感激的,虽然她在生下孩子后就闹着跟侄子离婚,还把孩子给送到劳改农场这边……但到底是给长武留下一条血脉。在宁邦炎心里,都是见风使舵,但侄媳妇也比他那个口口声声说为儿子守了这些年的前儿媳要心眼实在多的。 那些照片底下是一小幅林星火亲手绣的绣像,是她几年前给宁德宁衡绣的“照片”,当时两个孩子高兴极了。 “太像了!你这手绣活……”宁老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请你绣一幅全家福,不用很大,就是把我、宁德宁衡的爸爸,还有俩孩子绣一张图上……” “行!”这种事对林星火来说,远没宁老想的那么难做,要不是怕吓着宁老,林星火当场就能给绣出来。 宁老更不好意思了:“要是能做的话,先给宁衡他爸绣个小相,放在这个怀表里。”他摸出一块黄铜怀表来,那怀表很旧了,打开后白色表盘上还有点褐色的污渍,林星火一见就明白了这必然是宁衡父亲的贴身遗物…… 不过她拿着怀表,看着表盖上斑驳的锈迹,忽然就想起来肖兰芹像谁了! 像黄皮子藏在山腹宝藏里一个黄金镶宝的怀表里的贴着的美人!尤其肖兰芹把眉毛修的细细弯弯的,那眉目特别像怀表里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好像是那位害了玄狐和父亲的金家老爷某位小妾……对,就是死了的费新力亲妈,那个曾经是堂子里红倌人的费老太太年轻时的模样。当初黄皮子上了费老娘的身,曾经跟费新力说他妈年轻时还上过画报,风光到金老爷子特地按月份打了十二只金怀表赠给她,每个怀表里还镶了费老娘画报照片。 黄皮子和金老太爷曾经干孙女的屈太太都说过:金老爷子找女人的口味就没变过,据说都是比照那从没出现过的“原配”寻摸的。,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87第 87 章 蛛丝马迹 这天的羊肉锅子很鲜美, 宁德宁衡俩半大小子得吃了斤半,就连林贝果都吃的小.嘴油乎乎的,全家唯独林星火食不知味。 晚上宁老带着两个孙子留宿在东园这边, 林星火他们一家数口仍然回西园去。 “咱们从黄皮子洞里弄来的那些个首饰器件放在哪个箱子了?”林星火将吃的肚皮滚圆的狐一狐三放在它们的小卧室里边,立刻就过去库房找东西。 乌年把林贝果也塞在两只狐狸崽子当间儿, 林贝果砸吧砸吧小.嘴儿,往弟弟妹妹毛肚皮下拱了拱, 小拳头一握就变成了一只更大点的小肥狐狸, 三个崽吃饱喝足团在一起立刻睡得香喷喷的。 “你怎么了?”乌年从方才就看出她情绪不对,星火虽然掩饰的挺好, 但乌年是谁,从她夹起第一筷子羊杂的时候乌年就发现不对头了。且狲的识海深处那道契约虚影一直在焦躁的走来走去,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帮我找找,是不是有一个或者几个黄金打造的怀表。”林星火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心脏砰砰砰跳的极快, 震得贴着心口的玄狐头骨和传承木牌都难得活跃起来。 自从庆忌摸索出自己的神通奥妙之后,家里的各种储物箱储物匣就没再缺过,精怪们大抵是从前过得太艰难了, 一个个都养成了囤物存粮的习惯, 库房的箱子是一天比一天多。黄见喜那里得来的东西最开始都没地方放, 只能埋在南山山居地底下,现在却只占仓库寥寥几个箱子,林星火都不记得塞在哪个角落里。 乌年炼器天赋惊人, 如今已是玄阶器师, 因他受方师父的影响,开始琢磨精细器形之后,从黄皮子那里得到的曾经雪省金家的金银玩意、古董藏品就归了乌年, ‘金盖雪’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那些精巧物件确实给了乌年一些灵感。 修士的记性就没有差的,乌年想了想就道:“金银珐琅的怀表有一匣子,其中只有十块是成套的,怀表上的花纹是十一月花令,缺少一月梅花、一月杏花两只。”乌年说着,挥手招来一只嵌着金丝花纹的朱红色匣子,里面果然是各式各样的怀表,那成套的十件用块水红的绸子扎起来同别的小包袱堆放在一侧。 林星火知道这是乌年的习惯,他觉着不好看、用不着的就会用布包起来搁在一边,喜欢的才会摆出来。 解开小包,林星火随便拿了只缠枝石榴纹镶嵌黄碧玺的怀表,轻轻摁动机扩:表盖内确实镶着一副美人小相,那美人穿着应景的石榴红高开叉旗袍,肩头罩着个黑色皮毛短款斗篷,手里却不伦不类的拿着一柄宝剑,搔首弄姿做舞剑状…… 美人的眉眼确实与肖兰芹生的极像。 乌年见林星火拧眉,便道:“民间拜公孙氏为榴月花神。”公孙氏,即盛唐时“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民间传说其为五月花神。 可这眼神轻佻、卖弄风情的女人哪有半点公孙氏的风骨气韵? 林星火快速的将剩下九个怀表看了一遍,越看越犯恶心,不由得对自己的猜测又生了三分疑窦。莫非罪魁祸首金老太爷传闻中的原配真有其人,这些女子的长相与父亲并不相干? “我父亲长什么样子?”林星火擎着木牌,点了点缩小伏在木牌角上的雪白狐颅,低声喃喃。 狐颅里那颗心脏宝石不能得一声话,登时兴奋起来,左突右冲的试图冲出来跟林星火贴贴,再一次卡在空空的眼眶中。雪白的狐颅顺势变大,狐骨越发温润,显然被林星火温养的极好,内丹也由最初的灰白色渐渐转变为玉色,之上氤氲的紫色纹路似乎也更多了些……玄狐狐颅变大,但鲜红如鸽血石的心脏却并未随之变大,狐骨这一回也难得没阻拦心脏宝石撒欢,任由宝石从眼眶挣脱,欢快的贴上了林星火的眉心。 半晌,林星火重复那句狲阿年曾说过的话:“心乃感情汇集之所……它认得我,也记得父亲。” 心脏宝石残留的灵性最强,但勉力传输给林星火一点烙印其心上的影像之后,便如同一块真正的宝石一般落进林星火掌心里,只有掌心传来的阵阵轻颤在无声说着什么。 林星火阖着眼,双手合握将宝石放在心口处,她的心跳声渐渐与宝石颤动合一为一,林星火的眼前又浮现出一张陌生但无比亲切的脸:那人穿着藏蓝色棉袍,脸包在棉袍领子中,眉眼含笑的望过来,当真是貌若好女、温润无双…… 然而眉宇间却另有一种英气,萧萧清逸,天质自然。 乍一见之下因他容貌之盛许能认作女子,可日久天长,能把个比乌年还高、举止并不阴柔的男人长久的当成女子?不知道那金老爷子是眼盲,还是心瞎。 但肖兰芹眼睛的形状确实有点像他,尤其是肖兰芹一眼瞥过时不经意带出那点小骄矜,与他眉目扫过露出的清傲颇有几分异曲同工的神韵。 只不过……林星火冷笑,那金老爷子鬼迷心窍了罢,他标榜着那让人恶心的对“原配”的深情,一辈子都执着的模样是经过‘加工’的吧,‘换’上了细细弯弯的长眉,又‘削足适履’配个小巧的鼻子……再加上他爱的前凸后翘的女人身材。 她忽而想起屈向锦的娘说的话:“要是老太爷一直没变过,那你媳妇的模样才跟棺材里的像……你媳妇妖妖道道的。”屈向锦的媳妇正是费老娘的亲生女儿,据说这母女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害死恩人在前,还拿女人意……她的父亲,摆弄个好深情的名声!什么东西!林星火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恶心的慌。 “星火!”乌年捧着个嵌入块木符的浅红色匣子,匣子上的符文游走,发出阵阵刺目红光。 这是那块镶嵌了“溯符”的匣子,里头装着困杀玄狐、浸满玄狐之血的红色参线,一旦有与匣中物件相关的人和物出现,溯符便会有反应:一则相关越深、反应越大;一则活物比死物引来的效果会更明显。 因为林星火也是相关之人,所以她靠近这匣子的时候溯符也会出现反应,而雪省往粱山上的草木也会触发……因为范围太过宽泛,所以这张特别难成的木符并没有多大作用,怕随身带着它会白白消耗木符,就被林星火从储物囊中移放到库房木架上了。 但这次,木符的反应尤为激烈。狐颅、狐胆都不能使溯符如此,这种反应,好似是木匣中的红线再次找到它曾经的主人一般…… 林星火忽然从随身的储物袋中摸出一根用手帕包住的发丝,符文游走的越发快了。 乌年看那根末梢微微泛黄的长头发,脑中一转,变问:“这是那个同寝的肖兰芹的头发?”虽是问句,但乌年的语气很肯定,星火近来接触的人,也就是那个肖兰芹留了一头考究的长头发。 这根长发是今天上午肖兰芹找她询问不咸屯其他知青去向时,当时两人离得很近,林星火神使鬼差的就在肖兰芹肩背摘下一根落发收了起来……“还在屯子里的时候,溯符对她没有反应。”林星火哑着嗓子说。 初初得知身世时,林星火曾魔障似得用这个镶嵌了溯符的木匣试过她碰到的每一个人,但年代太久了,久的只有父母身死之地的山石灰木还记得他们的冤仇。 整个不咸屯当日除了林星火,以及跟她有契约的兔狲,没有第三个人或物能激发溯符。 但是现在,曾毫无动静的溯符对回城后的肖兰芹反应强烈。 传闻那金家太爷迷信“金紫林”,据说残存的雪省金家人改姓了林,费新力兄妹俩还因此怀疑过林星火是金家血脉。林星火微微一笑,凉的吓人:“阿年,你说是不是很巧?” 巧到肖兰芹的新任未婚夫就姓林,巧到那个林起云从前给林星火的感觉就很不舒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冥冥之中有定数? 但林星火并未能从林起云身上看出修炼的痕迹,倘若他真如黄皮子所说是借助王朝龙气修炼的“炼气士”,那这一派脱胎于灵修,却杂糅魔修法门,集各种邪法残篇精华的修行之路,便当真与林星火这般修士正统道途全然不同了。 乌年对这种修炼龙气的修行方式不熟,这是灵气枯涸之际人修们才走出的新路子,太‘新’了,压根不在他血脉传承范围之内。但“黄见喜被金家人算计,残魂缚在白玉盆中替金家看守财宝,它说‘又不是只有皇帝才有龙气,但凡权臣大将者,皆生黄气,是龙是蛟有什么要紧?’” 当时乌年还不信金家能用已灭亡的皇朝血为根基,盗取如今大官的黄气,可如果是那个叫金焜的人自己做了大官呢?他用皇朝血为根基,的确盗不走新时代的官员的黄气,但他却能用自己当官而聚的黄气修炼,这就很棘手了。 正如黄皮子说的那样:‘过往一县一山的土皇帝身上都能有丝黄气,更何况而今人口之众?’这个林起云已经是个什么副部长,据说还是主管某方面实务的官儿,那他的修为如今到了何种程度? “黄气炼气士境界锢闭难以突破,但手段诡谲,术法千奇百怪、威力非比寻常。”林星火也道。她势必要报仇,但也必须小心行事,不能带累这一大家子。 “我们得小心。”乌年忽然笑道:“但也未必要太束手束脚。” “正如同咱俩都没看穿他的根底,同样的,他也未必能看出你我是修士。”炼气士与灵修妖修已经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了,早已背道而驰。倘若林起云看穿自己这一家子的底细,他绝不会放着自家不管:这些年灵气复苏,完全摒弃灵气另修他途的炼气士一脉不会不急,或者说,正亟待需要灵修帮助或“试验”、最渴求新出路的当属炼气士一脉! “灵气无处不在,可黄气只能自产自用。”乌年身形一晃,那么大个的兔狲就砸进林星火怀里。 林星火默契接话:“先探根底、判仇人,再断官途、毁其道途?” 狲阿年不要脸的变成幼态,憨憨的舔爪点头,腔调却老气横秋的:“没错!这种坏人的底子脏着呢,掀翻了他的底子,估计你仇就报了。”跟他斗什么法?现在可是文明社会,电视上整日播报“建设现代化”,这种时候上去跟他斗术法,谁知道炼气士一脉藏着什么邪污招数,万一闹大了岂不是破坏无辜群众的信仰?查出罪证,交给炼气士一直看不起的普通人定罪处置才是正理儿。 林起云应当是金老太爷的重孙?也就是黄皮子嘴里那个摆它一道的金焜的儿子?林星火心说,可那个金焜据说早几年就得了老病,瘫在床上糊涂了,那种逃亡途中还能算计黄皮子保下金家一般财产的人会那么容易就倒了?而且若这个林家真是当年雪省金的化名,对于炼气士而言,延年长寿应当不在话下吧?林星火隐隐觉得有点违和,这家子秘密太多太深,她得慢慢的挖,仔细的查。 “颅、心和妖丹……还差肝、脾、肺、肾所化宝石。”林星火忽然呢喃道,脸颊轻蹭将心脏宝石收起来后再次缩小的狐颅,珍而重之的放回心窝处。当日父亲将妖丹藏在断肢血肉中,狐体被人七分……又为了保住她,代表修为的狐尾和父亲的七魄被献祭破碎,如今玄狐灵体仍旧只剩下七样,余下四颗宝石未归。 林星火有预感,遍寻雪省不得的四颗宝石,兴许线索机缘在京市? * 相隔一座小花园的隔壁东园里,两个老头也正睡不着,相对着一个抽烟,一个捧着盅茶水慢慢品。 “说说吧,怎么回事?”良久,方同俭冷哼一声,率先开口。 宁老的脸皱巴了一下,又飞快恢复正常,老头咳嗽一声:“什么事?” 方同俭嗤笑:“你再装样?” “要不是有事,你能把俩孩子送到我这边来上学?”是部队缺子弟学校呢,还是他这当爷爷的级别不够安排两孙子入学呢? 先前宁老头一说话,方同俭就听出来了,但这老头死要面子活受罪,拧巴的很,他不愿意让他在小辈面前露怯,才压住话头等到现在才张嘴问他。 宁邦炎深深吸了口烟,被那凉丝丝润滋滋的烟气灌的通体舒畅,憋了半年气的肠子也跟着稍稍舒坦了点,老爷子笑骂:“你个老方,最贼!”偏偏还叫他贼着了,当着河滩农场那一群老伙计的面儿,让他把星火这丫头抢到手了,看这徒弟多孝顺呐,惯得这老小子越发纵性,这脾气年龄跟他那个宝贝大孙女也不差啥了。 “要说你这院子住的是舒坦!”处处都给想到了,尤其是那洗漱间、那厕所,宁邦炎别的还不太稀罕,但这两样实在是太合老人的心思习惯了。 方同俭小茶盅就泼了过来:“少左顾而言他!” 宁老又抽了口烟,吐出烟圈来:“宁德他.妈妈想跟长风复婚……她当时不要已经开始记事的宁德,非得倒几道手也得把孩子给我丢过来……宁德那时候在路上周折了半年呐,是这孩子命大,才能活着送到我手里,要不然!” 方同俭沉默,他还记得初见小宁德时,孩子脏的都不成样子了,可等到他们一群人凑好柴火给这娃儿洗澡的时候才真正发现他遭了多少罪,瘦的一把肋骨不说,那青紫瘀斑根本就数不清,细的跟柴火棍似得小爪子和凹进去的屁.股蛋子上还有旧伤疤……脸上冻出那么长一道口子,大家用肥皂给他搓洗的时候得疼成啥样,可那娃当时都不会哭了,老宁在家时就说的流利的话也不会说了,只会抱着头哇哇叫…… 这娃儿的惨状,那会儿疼哭了多少人?就是因为宁德太惨,在侄子牺牲后,宁老头才会一口答应侄媳妇把侄孙接来身边养,宁老头不知道跟着他受苦吗,太知道了!可就算是受苦也比让孩子死在他看不见的犄角旮旯里强。 “现在呢,我恢复工作了,宁德他爸又立功升了职,他.妈妈心就活了,要跟我儿子复婚呐。”宁邦炎呵呵的笑,听的人怪心酸的。 “别说长风不愿意,就是他昏了头,愿意重新接纳她,有他老子活着一天她就休想!” 方同俭的脑子永远转的比别人快,他直接问:“宁德这娃怎么想的?” 宁邦炎恨恨的脸瞬间变成了个苦瓜,方同俭跟他认识这么些年都没见过这老家伙露出这种纠结的似苦又有点嘚瑟的表情过,忍不住又想往那张老脸上泼茶水了:“少给老子卖关子!” 把方师父都逼出了“老子”,可见宁邦炎的功力。 宁老放下烟,搓了把脸:“德子可聪明,老方,真的,他还记得三四岁前的事!他记得来找我那天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记得……” 方老头没忍住撇了撇嘴,难得发了回善心任人在他跟前显摆儿孙,心说,不提我家几个恐怕连刚睁眼时候的记忆都清楚着呢,就说我老头自个儿,谁不记得三岁的事?三岁都启蒙了都!诗词背了一箩筐,字也认识不少…… “所以这孩子记恩也记仇!他记的他.妈咋嫌弃他不要他,居然还记得在舅家挨的打,表兄弟抢东西的事儿……对了,他不光脑袋里记着,还把这些事写了下来!我那次给他检查作业,翻到个本子……就是不咸屯那个春凤闺女爱用的那种订一块的厚本子,密密麻麻的记的可清楚了!” 方同俭皱眉:“就只记谁欺负他谁对不住他的事?” 宁邦炎摇头:“那倒不是,啥都记,连星火家最小的那只肥狐狸给他块好看石头,这孩子都能写两页纸!”说着说着,老头就叨叨起来:“你说这破习惯是不是跟你学的?你原来那本子手札就是这样,有用的多,但也没少夹鸡零狗杂的事!” 不是光记仇就好,再说孩子爱写日记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习惯,方老头老神在在,嗤他:“这还不好?德子本来就是个闷葫芦,难得在笔头下不闷,叫孩子写下来,老来看多有意思!” “再说了!”老头没忍住哼了一声:“有这样爱作文的孙子你就偷着乐吧!省的跟我家星火似得,丫头啥啥都好,偏就在写文章上短了一点儿。”方同俭这么个出版社上门求着他写书的祖宗,都快被老朋友笑死了。 “没说不好,但就是跟列单子似得,大庭广众的把他亲妈的面子里子都给扒了下来……”逼得他前儿媳那么要脸面的人当众大哭,事情每一天就传遍了大院。 “这有啥?她当初敢做,那就别怪孩子敢说!”一报还一报的事能赖德子身上? 宁邦炎又搓了把脸,摆手道:“不是!” “……这话吧我老头子豁出面子说她都行,德子自己说出来,老方,你不知道哇,多少人讲究他亲妈的,就有多少人讲究他……那话说的戳人心呐,反正不能让德子再待在大院里,子弟学校也不行。”要不是世道变好了,只怕都有贴宁德大字报的,就这样,还说什么话的都有。宁邦炎反正是不放心把孙子搁在那种环境中,省的好不容易养的端端正正的品性再给人用唾沫生生唾折了。 “经过这十年,还是有那么些站干岸管得宽的人!”方同俭嘴毒:“现在世道都变了,这起子人倒是没变。那咱就求老天保佑让这些个狗屁倒灶的事都发生在他们自家身上,但愿他们做的能跟说的那么‘好’!” 宁邦炎瞅着老方扯着脖子对着暖房外的竹林子喊,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老方?气傻了?” 方同俭没忍住白他一眼,他这是在跟百丈竹托话呢!老家伙知道个啥!,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88第 88 章 第二天一早, 来接宁老的小轿车就在洒金胡同外等着了,宁邦炎吃完早饭,揣上林星火孝敬的烟丝、乌年做的肉干饼干等一些磨牙的小食,把两孙子给方老头扔下, 人摆摆手, 潇洒的继续工作去了。 宁德宁衡两兄弟要读的中学还没到开学时间, 两人这二年也习惯老爷子说走就走的工作状态了,俩半大小子追问了句啥时候回来, 就背着三只狐狸崽四处‘探险’去了。 “宁老头这几个月都不会离京,但他要参加的会议多……等闲也没空过来。”方同俭道:“这老家伙已经给俩小子办好了入学手续,开学那天叫乌年送一趟就行。” 林星火一听,就知道宁老将要参加的会议该是不简单,恐怕有保密要求, 估计得有段时间不能出来了,之前荣师伯就有过这种情况,得有两个来月没能见着人。她点点头, 应道:“行!要是我那天没课,我去送他们。”宁德宁衡是跟兔狲挺熟,但两人跟乌年可不熟, 宁德昨天在饭桌上还别别扭扭的喊她“小姑”了,她也得尽到个当姑的责任不是。 方同俭瞅瞅她眼底下的淡淡的青痕,皱起眉头撵人:“不是下午才开班会吗,快去再睡会!”老爷子瞥了正摆弄鹿胶、牛胶制古法墨锭的乌年, 怀疑小两口之间出了点啥子事, 昨晚上他俩回西园的时候方同俭就瞧着有点不对。 “这班会选的那啥时间,又开会又发书的那不得弄到天黑?”单身一辈子的老爷子也不容易,还得用他贫瘠的经验给小两口制造独处机会, “乌年下午送星火到学校后就先别回来了,在学校里等着她,星火忙完你们再一起回家来。” 林星火莫名,今天她打算自己骑自行车去学校,不用乌年送呐? 正干活的青年倒是很快的应声,一老一少两位男同志利索的就决定了之后林星火上学的模式,半晌的时候乌年出去了一趟,又推来一辆黑色的二八男式自行车,跟林星火心爱的漆汇自行车并排停在西园门洞地下。 方同俭看见,心说这小子是有点门道,现在反城青年太多,弄辆自行车比前几年还难呢,啥时候他的路子不声不响铺出去这么广了,今早上才说的话,出去这一会儿就办妥了? 今天是礼拜天,荣伯岑无事的话都会来东园这边住一天,方同俭先跟他师兄扯了几句宁老头,话头就转到乌年身上去了。 荣伯岑就笑:“你才知道呐?乌年那双手太灵了,脑子也好使,这样的年轻人到哪儿都招人稀罕……这小子才跟我两个来月,管人事的老史主任就开口向我要人了,综改组、电器班、机动组……居然还有食堂大师傅都愿意要这小子进去。你也知道,这里头有好几个班组的工作都挺好,老史主任还大包大揽的说乌年转正的事包他身上,但凡这小子身上有个文凭,我就忍不住点头了。” 现在年轻人进单位越来越难,自从高考恢复后,各单位的口子卡的更严,都留着坑等着瓜分星火她们这头一届大学生呢。况且荣伯岑虽有心胸,但他也想有个后辈能继承自己的理念和事业,老史主任张嘴的那几个岗位,有一个就是荣伯岑曾经待过的。荣伯岑能走到如今这高度,可以说在那职位上锻炼学习的数年积累功不可没,史主任提那部门的时候荣老是真心动想把乌年塞进去试试。 但他心动没用呐,臭小子身上连个高小毕业的文凭都没有,要真招进来,也只能去食堂。偏偏乌年把食堂大师傅那几手绝活学走之后就对后厨没了兴趣,气的特别爱吃的、擎等着乌年学手艺时露两手的大师傅对荣伯岑也没个好脸儿。 不光是大师傅,还有不少跟他有交情的老同事,三个两个上他办公室磕牙,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指责他白白耽误这么个好孩子呗!荣伯岑捏捏眉心,也怪他,开头跟人说乌年是他老家的侄子,后头想改都没法了。 但让人意外的是乌年自己的应对,兴许那小子也听说有人嘀咕“荣老还是教育改革的中流砥柱呢,结果他自家的侄子没上过一天学……”,乌年小子就跟人白活了个他“慧眼识英才”的故事,又传出来他自己要参加今年高考的事,派系之间的攻讦试探刚借着乌年兴起一点苗头,就给扭转成了“荣伯岑慧眼识珠、敦本务实奉行‘有教无类’理念”的一件好事,乌年还成了代表他理念的典型。 派系呐……如今文化人翻身,上下一致重视起教育,冷清了十年的清水衙门一朝变的炙手可热,于是……荣伯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不年轻了,等这一波改革走上正轨,也该退下来把位子让给理念更新拼劲更足的年轻人啦。 “乌年这孩子在人情世故上比星火丫头有天份。”荣伯岑转而笑道,他才把那小子带在身边多长时间呐,臭小子认识的人就比他这个在一个单位待了大半辈子的人还多了,有些个司部底下细分的部门小组,他都不知道,可乌年门儿清。而且跟他打过交道的就少有讨厌他的人,兴许是脸长得好格外有些优势,反正乌年这孩子交际广,也混的开。 方同俭这个护犊子的不认:“星火那是实诚!论对人好,谁比的过我家孩子?” 这倒是,只要被星火丫头划进自己人范围内,她都想着,尤其是对他们这些长辈,事事都给想在前头做在前头。但就有一样,这丫头对于不入心的人向来冷清,遇到事上她也会应酬,比如当初看管他们的那个老马和唐全力,为了让他们俩老的过的舒坦点,那吃用的东西没少塞给这两个现管,说话办事都很得体,但她从没认真和俩人来往,过后就没甚关系了。 要知道这两个人都有点门路,他们是小人物不假,可能在运动时谋个“现管”的肥差,运动后还没被清算,太太平平的过渡到其他职位上去了:这两人背后牵扯的人脉网可不小,换成别人,处的不差的情况下总会维系着关系,以备日后能用到……但星火丫头就没有那种心肠,不肯日久天长的跟人虚与委蛇。这孩子喜欢快刀斩乱麻,更愿意保持简单深厚的人际关系。 这点上,也算是得她师父真传了。 结果荣老那意味深长的一眼直接把方老头看毛了,荣伯岑不理会师弟那点脾气,还道:“幸而星火丫头有她自己的本事,不然我是不能放心。” 这话说出来,叫方同俭也无话反驳。他能恣意任性,是因为他姓方,方家的盛名让他少年起就才名远扬,少年青年时有家族底蕴做支撑,他很容易就出了头,又在父母兄友护持下自己站稳了脚跟,成为某圈子站在顶端那一小撮人之后他那点人情世故上的短处就成了才俊的风骨清傲……可方同俭没吃亏么,十年下放生涯正是这短板带来的恶果。 方同俭如今性情未变,除了他本身执拗外,多赖师兄庇护和徒弟小辈孝顺……但这短处要放在宝贝弟子身上,老爷子想想就怪后怕的。倘若丫头就是个普通人,方同俭决计不会像现在这么纵着她,硬掰也得给孩子掰过来,不然一旦他们这些能护着她的老辈没了,丫头肯定要在这上头栽跟头受罪。这不是留金山银山给她傍身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现在么,方同俭板着脸给他师兄的白玉烟锅续上新烟丝,他宝贝弟子有“超凡脱俗”的资本! 与此同时,正在跟紧张连续的会议作斗争的宁邦炎也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先打开盖子嗅了一口,然后就开始摸索口袋,才想起来从老方那里弄来的一沓子细纹纸带不进这边来。宁老可惜的叹口气,那纸据说也是乌年用修剪下来的竹子自己弄出来的,那纸薄、韧又细腻,点着之后基本没飞灰,纸味儿跟这烟丝味道特别配,给老方头随手写画可惜了的! 宁邦炎一面想,一面捞过自己的本子,从后头撕了一页,叠吧叠吧分成四份,胡乱揉搓两下摊开,飞快捏出小撮烟丝,卷吧卷吧就塞嘴里,生怕叫人注意到他的宝贝烟丝。 可这屋里十个人九个老烟枪,会议空档里抽烟都不用出屋去抽的地方,什么烟能躲过他们的鼻子?老宁弄卷烟的时候,好几个老头还交头接耳说老宁这是忆苦思甜了,放着带过滤嘴的好烟不抽,又卷起乡下的土烟来了? 当宁邦炎惬意的吐出点烟气来之后,离他最近的左右两个老者的鼻子抽动,一个说:“老宁,你抽的啥烟丝这个味?”另一个跟宁邦炎老交情的直接就伸手摸他怀里掏去了。 “这老宁,惯会藏好东西!小里小气的。” “唉哟,这个烟丝是什么烟叶做的,颜色真好,金黄金黄的!这味儿,还真没见过?”这是个稍微懂行的。 “好不好的,得尝一尝再说!”手快的直接摸走了宁邦炎撕好的纸片,糊弄的搓了两下就卷上烟丝。 被七手八脚镇压的宁邦炎眼睛都鼓了:“丁大头,你他么少放点!” 丁大头用自己刚没抽完的香烟印燃卷烟,皱眉抽了一口,砸吧咂嘴,品了品,眉头皱的更紧,又深深吸了口,“嗯……” “太冲啦?”其他摁着宁邦炎的人问,“闻着味不错呀?” “到底咋样?” “嗯……”丁大头皱紧眉头摇头又点头,其他人看他那卷纸下的飞快,反应快的就开骂了:“去你娘的丁大头!”老宁那烟丝是好东西! 丁大头装不下了,叼着卷烟空出手来挤进抢宁邦炎烟丝的人堆里又抢出两根的量来。 “嘿!好东西呀!真不孬!”丁大头翘着二郎腿,“我这肺呀跟洗了个澡似得,清亮!舒坦!” 宁邦炎握着他那鸭蛋大的倒空了的青瓷小罐子,嚯嚯心疼,这他娘的一群土匪!尤其是丁大头这个不要脸的,跟狗皮膏药似得,以前就属这老家伙跟他抢分配抢的最凶,现在……老宁头后悔呀,就该躲着他们抽呀——自打昨晚上抽过这种‘烟丝’后,宁邦炎就抽不下去的别的香烟了,实在那种清肺清神的感觉对他们这些肺都快黑了的老烟民太舒坦了。 不对,抽不下别的烟? 宁邦炎脊梁骨一凉,这个宁折不弯一辈子不知道怕是啥的犟老头头一次认怂认得这么快:“欸,都别看我!没有了啊!” 可大家伙儿的目光还盯着他,老宁立马拍拍自己的胸口,咳了两声,示弱道:“这不是啥烟丝,是药!我家有个小辈给我这老家伙做的清肺的药,为了让我戒烟的,才弄成这种烟丝样子……老哥我呀烟瘾大,检查的时候总院说我那肺……没法子呀,这不是得戒烟么,就用这个替代替代。” 丁大头没舍得都给抽完了,把卷好的烟两头拧紧了,夹在耳朵上,瓮声瓮气的说:“总院也劝我戒烟来。” “滚犊子!”宁邦炎拍了他一下,这个丁大头比他小快十岁了,看上去可憨厚,但就这老小子最难缠,宁邦炎可不愿意跟林星火和乌年两个小的招是非。 丁大头摆手,他不光是为了自己,目前他手底下带着的是保密级别很高的特战大队,人少但个个是精锐,这些经过重重选拔的骨干智力高、实力绝对强悍……特战训练和实战压力之高,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程度,但为了保证纪律和作战,特战大队如今是禁止吸烟的,偏偏这些人当中有大半都有烟瘾,还有各方面表现都特别优秀的兵折在“未能在规定时间内戒烟”这一步的,让丁大头可惜的不行。 如今南边边境摩擦不断,这只番号还崭新的特战大队将有大用,人员不足、戒烟戒.断反应时间太长是丁大头目前最犯愁的事。 倘若宁邦炎这只是口味特别的烟丝,丁大头还不放心上,可宁老头说这是清肺的药? 丁大头握住老宁的拳头,拉着他走到窗前嘀嘀咕咕,宁邦炎的神情也从满是抗拒到郑重思索:“那我得问问……摸不准……不好说……” “真是茄子叶子?”好不容易从老宁头嘴里掏出一句准话,丁大头的眼睛都瞪大了。 宁邦炎狠狠踩他一脚:“嚷什么!那孩子是个能人,特别会侍弄药草……这些茄子就是她专门弄来配药的,不知道加了多少药材……先说好,人家那是秘方,没可能交公!” “交公啥呀?只要她能供给咱,我保证其他的事一概不用你们操心,我都给办的妥妥的。”这些要加入他们大队供应单子,势必要经过很多程序……当然,必须得经过总院等各部门检测试验,不然丁大头也不能放心。 但丁大头摸摸自己的胸口,肺里还残存着一些凉丝丝的清澈的感觉,曾经被一颗子弹扎穿过的肺叶上的老伤上的隐痛也不见了,他确信老宁找着宝了! 宁邦炎敢半推半就的应下来,完全是因为昨晚上他和方同俭吐苦水的时候,那老家伙还跟他显摆他徒弟多能耐多孝顺,在京郊弄了片地方种出了多少好东西——恨不得一粒麦子都给吹天上去!老宁咽了口唾沫,配着羊肉锅子吃的那饼是香……他也知道方老头是在给他递话呢,星火丫头似乎仍旧是要往种地养殖这方面发展,老方这就给寻摸销路了。 如今这统购统销的制度抓的不如从前严,况且星火弄的那片地方跟农村宅基地一个性质,是换来的私人地方,确实可以自己做主,老方是怕她私对公不好办……但现在这形势,运动结束了各种资源仍然紧张,部队也一样,谁手里有物资谁的嗓门就能高就能大,星火丫头那园子的产出他巴不得呢,简直是瞌睡来枕头! 可宁邦炎也没想到这第一笔业务来的这么快,还是那个捂得特别严实的特种大队……老头握着小瓷瓶,突然有种自己碗里的好东西就要飞了的感觉…… “这样,你今天晚上就给你那个小辈打个电话,先让人有个准备,这东西少不了,必须扩大生产。”丁大头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一会跟领导申请你往外通电话!” 啥都没弄呢,就叫丫头准备?宁邦炎没好气的摆手,让丁大头一边玩去:把落在纸面上文件摆到他面前再说吧。 “老宁,你咋磨不过弯儿来呢?”丁大头拍他肩膀:“这烟丝、不是!茄叶丝儿用处大着呢,就算我那边用不上,咱们这边别的不多就老烟枪多……我告诉你,只有不够抢的份!” “滚蛋!”宁邦炎给丁大头一胳膊肘子:“我家孩子胃口没那么大!我先把话撂这儿,这东西真就是戒烟清肺的药,在精不在多,多了没有……你还是赶紧把你那边的路替我们趟顺了,省的那点药丝不够分,你们弄好了药也没了!” 丁大头赶紧“老哥”“宁大哥”的没脸没皮的叫,非让宁邦炎先捂着,保证这些药丝给他们先留一部分。 眼见会议要继续了,宁邦炎慢条斯理的踱步到自己座位上坐好,丁大头跟连体婴似得还不肯撒手,眼见主持会议的老领导瞪人了,宁邦炎才冲他点点头。 这天晚上,宁老给洒金胡同的公用电话去了电话,十分钟后再打过去,果然是林星火接的电话。当着丁大头的面,宁邦炎对那头的林星火道:“……我把剩下的药丝分出一些给他们做检测去了……让他帮咱们趟顺理清了,这药丝才好拿出去。好孩子,等伯伯的好消息啊。”就算这玩意只是星火丫头弄出来替代烟丝的,这时候就得当成药让人慎重去检测,现在越谨慎,以后麻烦越少。 “你给起个名儿,不是说好多种药配的么,不能由着那些老粗叫什么茄子叶呀,好东西都被他们叫贱了!” 林星火想了想,“不然叫‘不咸山松茄’?”前有不咸山松酒,再添个松茄也不算啥。 “松茄?”宁邦炎念叨了两下,觉得还不错,外国人不是有那个“雪茄”么,贵的吓人,他们这个更好的叫松茄也行。只不过以后,要是别人想进口他们的松茄,不拿出比雪茄高的价码绝对不可能…… 林星火还不知道老爷子的念头已经拐到出口这个目标上去了,扣下电话还跟陪她出来的乌年说:“幸好有老支书给酒起的这名在……”不然可能真就叫茄子叶烟了。 乌年把歪在墙上的全黑自行车扶起来:“我载你回去?” 林星火欲言又止,到底没能拒绝那双好看的黑眼睛,有点别扭的坐在车后座上。 乌年单脚支着地,眼看着前方,耳朵尖微红,催促道:“抓好!” 林星火心一横,揪住了高大青年的衣服,乌年低头看了眼她攥紧的小拳头,伸手握住,掰开,放在自己腰上…… “走了!”不待林星火反应过来,黑色的自行车如离弦之箭,飞快向前冲去。 西园大门在林星火背后一闪,两人一车就没入了黑色的夜幕深处。 …… “回家吧?”被乌年载着从胡同到学校,又绕着学校‘飞了’一圈两圈……林星火终于忍不住伸长胳膊揪住了某只疯狲的耳朵。 乌年骑得飞快,但车子上的林星火却没感觉到一丝颠簸,倘若林星火放出神识去看车轱辘底下,就能发现端倪:某个无师自通的家伙竟然给车轮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带着丝丝紫色电光的小云朵! “回家!”乌年快活的吆喝,不慎惊起一对野鸳鸯,声音还没散,打过来的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却已经找不到人影。 上午兴兴头头搬来辆大自行车,下午却因此没能载到星火,只能一人一辆自行车去送人的青年高兴的眯眼咧嘴,笑的跟朵花似得,他可太喜欢星火说“回家”了! 89第 89 章 漏水他也能修 经历多年风雨, 重新回到大学校园的七七级幸运儿多有知识饥.渴症状,这时候的大学校园里少见把臂同游的悠然,多是走路不忘捧书或者就地埋头苦读的身影。 三零一这个家庭条件普遍优越的走读宿舍在经历过与其他住宿同学的格格不入后, 四个人很快有个各自的定位。 如蔡卫红这个靠自己旺盛求知欲拼命学习考上来的人, 没过一周就和其他大部分同学一样走上了勤学忘我忘家的道路。说是走读生,其实一周里大部时间都住在宿舍里, 晚上宿舍熄灯后还会搬上凳子和同学挤在路灯下看书。 而像肖兰芹这个大家说起来前卫的、娇贵的有工作在身的‘资本主义小姐’, 在发现难以融入疯狂学习的集体后,彻底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基本不怎么跟其他同学有交集。经常有辆黑色的小轿车来接送她,课程上属于倒退落后生, 渐渐的教师团体也对这名学生不求上进的态度开始失望。 也就是这时候,林星火听说肖兰芹考上大学的路子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她本是七六年最后一届工农兵学生,当时被推荐到京市附近某县的中专读书,可由于这一年年翻天变动接踵而至,京市及其周边地区的七六届工农兵学员的招生工作因此从夏季推迟到冬天,肖兰芹那个学校甚至推迟到去年三月份才开学。但三月份的时候关于教育改革的呼声已经发出, 一家子全在宣传口工作的肖家对于局势的嗅觉远远超过寻常人,肖家给她弄了医院证明, 据说肖兰芹从五月份就开始‘病休’回家复习……幸而国家允许在读的中专工农兵学员可以参加高考, 肖兰芹因此得以报名。 一些人瞧不上她的点也正在此处:肖兰芹的成绩并不足以让她进入这所六零年就被评选为全国重点五所医学院校之一的本校……具体怎么操作的不得而知, 但她先是占用那曾经弥足珍贵的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又以不太名誉的方式硬挤进这一年录取率仅占百分之四点八的骄子中, 而且她还不刻苦、不用功,在几次小考中都在退步,现在都落到徘徊在及格边缘的地步了。 消息传出后, 不仅同级同班的同学排斥她,还在校的前两届工农兵学员更加敌视肖兰芹,尤其是里面学习表现都比她强的人更加不忿:因为工农兵学员要“社来社去”,从前是农民、毕业后仍旧要回到大队务农,而通过高考录取的新的大学生们却眼见的前途无限。偏偏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肖兰芹这样拼力一搏的机会:去年的招生规定,已经在大专、大学就读工农兵学员不能参加高考。 各方面叠加,肖兰芹迅速出名了,要不是中医学院的课程难且多、专业性强,耗费学生精力太多,指不定就有那种思想还未破冻的人贴她的大字报。 当然,肖兰芹逃过被贴大字报的难堪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林起云那辆小轿车座驾。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普遍都有底层的生活经历,被迫或自然的都学会了一些“成人式”的圆滑或者缄默。越是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时光,越是迫切想补回从前损失的十年,就越压抑其他意愿,愈发只专注用功。 但这种压抑并不完全,尤其五月份日报上刊登了一则关于真理标准的文章,引发了极大的讨论。这种推翻了人们曾深信不疑“凡是”教条的利箭,在校园中引发的浪潮尤其大,久不见天日的大字报重现天日……幸好大部分人都沉浸在痛彻骨髓的反思中,肖兰芹那零星出现在犄角旮旯的几张“揭露”罪状被校工和老师快速处理了。 这一个月,林星火也不可避免的被卷入到这场大辩论中,她们那个班级举行了一场按年龄大小上台发言的大会。至于为什么论年龄,就不得不说这一班二十多号人的年龄差距之大:毕竟一学期还未结束,真正的成绩排名还不能确定,而入学成绩仅能代表从前。 林星火的同学中,最大年龄‘不可考’,那位大哥沧桑的脸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户口本上三十岁的年龄,可最小的,也就是三零一寝室最晚报道的那位同学,她实岁才十五岁。 跟林星火拜别师祖,稀里糊涂下山时差不多大。 十五岁的谭月梅却远比肖兰芹还要成熟。 肖兰芹的二哥,也是她在本校除了未婚夫背景之外最大的依仗肖西进这么想,虽然谭月梅的发言态度鲜明但中规中矩,但正是这种淡然的平叙的话,比肖兰芹在家热烈到激烈、在校却冷漠寥寥的话语要中肯的多。 肖西进不是学生,他是数个班级的专职辅导员。今年随着这批大学生入学,在运动中受破坏严重的高校辅导员制度正式恢复,专职辅导员空缺颇大,因肖兰芹在校生活十分不顺利,肖西进放弃某大厂宣传科即将升职的前程,调到中医学院来,希望能帮助妹妹融入、惜取这段不容错过的时光。 谭月梅作为最后一个发言者,她鞠躬下台后,肖西进宣布进入下一个辩论讨论阶段,大家将课桌简单的围成一个圈,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处,很快争论便激烈了起来。肖西进不参与只起到一个主持并维持秩序的作用,因此他坐在角落里旁观全局,很快就注意到坐在对角的沉默的两个女生。 林星火和谭月梅,两个人基本不发言,但却沉默的融入在集体中,不突兀也不孤立。肖西进发现有不少同学发表意见后还会主动问询林星火的意见,林星火多是点点头,手下钢笔不停,将所有人的观点和言论都记录了下来,而谭月梅摆弄着磁带录音机——这两个人似乎站在和他一样的旁观角度,但奇异的仍然在集体中有位子、有作用,甚至还有点威望? 肖西进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俩个人寡言少语的性质与他妹妹完全不同。兰芹还如同一颗没能扎根的嫩草,随风摇摆,在家里的慷慨激昂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在校园的寡言却是得不到认同、得不到机会的不得已沉默。但她的这两个同寝室友不发言,却是自有立场,因为意念坚定不可更改,所以这场辩论对她们毫无意义。 他劝过妹妹好多次,让她先融入寝室,走近室友交好她们,自然就能从她们身上学会如何融合进集体,但芹芹再次在这件事上犯了犟:她对班级这个大集体又敬又畏,但对于只有四个人居住的小宿舍却有着莫名其妙的“高要求”,好似小集体不主动接纳她就是不对一样? 肖西进简直看不懂亲妹妹的作为:她先是对年级最小、报道最晚的谭月梅有股子不合情理的敌意,在谭月梅这个小姑娘迅速靠近跟她一个专业一个班级的林星火之后,肖兰芹的不满就又转移到林星火身上去了……而那个勤奋好学出名的蔡卫红,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也自动自觉的把自己归入多数方。 当肖西进试图规劝她时,肖兰芹的抗拒出乎意料的激烈,委屈溢于言表,好像真的有什么大委屈……但肖西进敢保证并没有,四个人的步调并不相同,肖兰芹在开学一月后就很少回寝室去,碰都碰不到,别人怎么给她委屈受? “肖兰芹的二哥又看过来了。”谭月梅用老大的收音机挡住自己,小声在林星火耳边叨叨:“他能不能别盯着我们?”谁有那种闲工夫孤立他妹妹,明明是肖兰芹对别人使用冷暴力,这个哥哥还是先把他亲妹妹的思想工作做好,再来动员她们友爱团结吧。 谭月梅撇撇嘴:“她就是被别人‘让’惯了,都得让着她爱护她才觉得正常呗。” 林星火笔下不停,轻笑出声:“那还真是,以前她在我们屯插队,跟你现在似得,下乡最晚年龄最小……”不管是知青还是乡亲们,都觉得她年纪小太不容易,下意识就多维护一些,她懒一点娇一点从没人跟她计较,就算偶尔有两个性格不让人的,看在肖兰芹一点不小气的拿出那么多城里家人寄来的好吃的份上,也吃人最短不是。 因为肖西进努力想要改善妹妹和其室友的关系,使力有点过火,传出的几句闲话给林星火添了点麻烦,这才让她也忍不住偷偷在人背后说了两句。 说白了,肖兰芹一开始不喜欢谭月梅,就是因为她觉得谭月梅占据了她的特殊地位,作为曾经的既得利益者,本能的排斥谭月梅因为年纪小受到其他人的宽容和照顾。而她对林星火态度的转变,大抵是谭月梅这个小姑娘太聪明、在接收到肖兰芹不友好后的第一时间就‘投靠’过来,林星火顺理成章的‘接纳’被她视为背叛? 其实谭月梅、林星火两个人在事情刚发生时真没注意肖兰芹的情绪,她俩也不是拉帮结派的刻意结交成朋友,而是性情还算合得来,两人又是一个班级的,在宿舍同进同出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么。 在谭月梅偶然遇到过一次来接林星火的乌年后,谭月梅才明晃晃的摆出“求做好朋友”的态度——这姑娘家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那地方现在叫旧货市场,从前可是鼎鼎有名的出精品古玩的“鬼市”。谭月梅家几代都是开古董行的,她家的产业还回来之后仍旧在潘家园开了店面,虽然不敢敞开门经营,但旧货摊子没少摆,私底下也重新开始收东西了。 乌年做的几件东西就是她父亲叹气高价跟人换来的,用能买件真东西的价码收罗来几个崭新的工艺品。可谭月梅全家从老到小没一个反对的,个个都捧着又痴迷又叹气,痴迷的自然是手艺之巧之灵动,叹气却是商人本性,这玩意至少要在谭家宝库里待上几代,等制作者过世后那价值就绝了…… 不过要等乌年去世?林星火十分不看好谭家投资的这笔买卖,尤其从乌年手里流出去的都是他的练手之作,真正的精品都在两边园子里摆着用着呢。 “你放在床头小桌上的那个香炉能不能让我摸摸?”谭月梅这小姑娘果然没忍住,趁着会议还没散,赶忙央求道。 “我给你看我的集邮册,还有钱册。” 方师父有五月熏香辟邪气的习惯,而且天气渐热,林星火就给家里换了香料。放在宿舍的那只香炉是乌年搁在她挎包里的,林星火上一次带林贝果在这边午休的时候顺手拿出来点了一炉香。 那紫砂的小炉子就被谭月梅瞧上了。这姑娘没少围着转悠,但她有个祖上传下来的好习惯,别人的物件不经主人允许,再喜欢也不能碰。 “行!”林星火爽快答应。 谭月梅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才刚刚散会,谭月梅就拉着她往宿舍冲。 林星火只来得及将记录的本子递给班长,就摆摆手被人拉走了。 她们班班长正是年纪最大的那位大哥,后脑勺上都能看出点白头发茬子的老大哥摸了摸脑袋,跟身边几个男同学摊了摊手:“人家有事,我也没法呀。” 好几位男同学长嘘短叹,望着那两个走远的身影舍不得把视线拉回来。 “葛大哥,下回你直接请林同学参加咱们得辩论小组呗。” 葛老哥忙摆手:“可别!我都帮了你们几回了?但人家林同学有对象,连孩子都有了……再说了,人家那态度你们看不出来?没戏!”要不是这几个没歪心思,更没胆子,他才不帮人做这种挖墙脚的事呢。 “可林同学的档案上还是未婚呐!”只要是未婚,那人人都有机会。 这几个人就是看人家女同学长得好看呗,他理解,可他们咋不说人家对象长得更出色呢?葛班长不惜的搭理了,自顾自翻开笔记本,看上面详尽工整的记录,忍不住摇头:不提这速记的本事,就是这笔字,这群小子拿什么配的起人家? “你好,请问林星火在吗?”门外有两个穿的板正干净的男青年敲门问。 其中一个他们都认识,是隔壁中药专业的魏春兴,听说是林星火的亲戚,另一个没见过,但那身八.九成新的衣服上一个补丁都没有,上头还别着闪闪发亮的校徽,不难猜出这是哪所学校的高材生。嗯,主要是能看出家境不错,看年纪应该还没结婚吧? 还在角落里没离开的肖西进抬头望了眼,他倒是猜到这个人的身份了。 但班上几个青格郎当的男同学不知道哇,立马觉着这恐怕又是个隐藏的对手?他们相互对望一眼,不免有点人多势众的士气,因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就问了:“你找林同学有什么事?” 他和魏春兴来找他姑拿点主意,这些人管的倒宽。 还是魏春兴理解这些人“僧多粥少”的心态,毕竟他自己专业这一届也是男多女少,男学生多多少少都有点保卫我方稀有资源的想法。魏春兴就拦了拦,道:“我俩来找我们姑,屯里有点事得征求她的意见……兄弟,我姑她回家了还是回寝室了?” “他,他也是林同学的侄子?”有男同学磕磕巴巴的问。 魏春兴两个点头,男同学们冲那个不认识的点点头,干干巴巴的说:“林同学往后边走的,应当是回寝室了吧。” “谢啦。”等魏春兴两个人不见了,教室剩下的人仍然伸长脖子去看,怎么看两个人都不像呐,居然都是林同学的侄子。 “不是,”葛班长摆着手指头算了算:“林同学的辈分也太大了点吧?” “我咋记得自打开学,好几个来找过她的都叫她‘姑’呢?”还有男有女,有大有小的,居然还都是大学生,就是不是一个学校的。 肖西进知道点内情,他去过不咸屯两趟,尤其第一回,待的时间不算短:那岂止是大学生叫林星火姑呐,简直整个屯子除了大队部那些个有威严的乡老,其他不管老的小的都是侄辈的。肖西进闹不清他们那辈分咋论的,但他知道方才不认识的那个青年叫林星火“姑”,他父亲应当也叫她“姑”……就连一些知青,都会随老乡那么喊。 肖西进随口替林星火解释了一句,说应当是她老家习俗,这一班里没有北边雪省的,他这一说大家接受的也快……因跟肖西进年龄差不多,他又不管教课,因此男同学同他相处起来倒挺自如。葛班长还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劝道:“行了,咱班里的晓得你妹妹原先在林同学老家插队,现在又在一个寝室里,你这当哥的知道多一点没啥……可那外班的还以为你对林同学也有点啥想法呢,这可不大好,你也注意着点。” 葛班长年纪最大,操心操惯了,现在又当了班长,论起来他才是和肖西进接触最多的那个,这会儿想起之前外头传的几句闲话,没忍住提醒了肖西进一句。 肖西进一梗,他先前为了缓和芹芹和舍友关系,确实过度关注了她们宿舍一些。本来他对三零一宿舍其他三人都是一样的,但别人看起来,蔡卫红一心扑在学习上、是个十成十的学痴,而谭月梅年龄又太小了点,只有林星火这个年龄相当又长相出色最为显眼,确实招人误会他“没安好心”。 先前说蔡卫红和肖兰芹是融入和拒绝集体的两个极端,谭月梅处在中间,属于有既定方向和目标的边缘派系,那么林星火就像是种在杂树丛中的一颗果树,有那么点与众不同但又很和谐。这其中,蔡卫红也努力长成了树,谭月梅是能自己立起来的木藤,而蔡卫红么,则像不上不下的灌木,即要阳光,又不肯向上追逐…… 只有林星火以为她的同学们都是一心向学的海绵,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的确是渴望知识、迅速吸收的海绵,只是每一块海绵都有自己的颜色,某一些海绵上已经把自己挤成了“爱心”的形状——如此大好年华,一朝跃过龙门,怎能不意气风发,怎能不“君子好逑”? 当女同学们看过来时,那一个个埋头苦学的身影,不过是被禁锢的还未完全开放的固定思维:他们像春季勃发的动物一样,把自认为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异性看到。如狼群展示捕猎能力一般,这些个大小青年们不过希望她们看到自己勤奋上进的样子罢了。 比起这些尚未真正开窍的“书呆子”们,乌年的表现显然更稳当,也更润物无声。 俊俏的赶牛车青年再次等在林星火的宿舍下,但这回没人用别的眼光看他,管理这栋楼的后勤阿姨还罕见的对男生摆出了笑脸,虽然阿姨五大三粗,笑比不笑还吓人。 “这个真能隔热保温?”阿姨瞅着乌年牛车上堆的东西,还热情的给他倒了一杯水:“等林同学回来,我在楼里喊几声,就让你上去。” 乌年态度很沉稳,礼貌的接过水,道谢后说:“先给三零一弄上,看看效果,要是能行,下回我带几个人来把整栋楼边上的宿舍都给整一整。” 这些灰白色的板子是用羊毛、秸秆和麻绳弄出来的简易保温板,这几样都是天才材料,能吸潮保温,难得是成本低,还好施工。这些东西都是林星火城郊园子里产的下脚料,因为她得到系部同意,也跟着中药系上课,不少人都知道她在郊区有块园子,本人爱好种植草药——这是她申请书中写的很清楚的部分缘由。 中医学院的宿舍楼只有三层,尤其这几栋楼还是前几年建的,那几年供应紧张,建造的楼全是以结实、省料为主,压根不考虑舒适度。林星火所在的三零一是出名的冬天不保温,夏季不隔热,要不然这几间宿舍也不会分给走读生,人住里头实在是遭罪。 跟着荣师伯一边学习一边帮忙的乌年不知什么时候把她随口的话记在心里了,叫他鼓捣出来这些板子,托他外头的朋友在车间测过试过之后,这人就直接拉了车成品给送来了。 “阿姨,这板子最好能在楼顶铺两层,效果更好,这玩意也不怕雨淋。” 阿姨其实不明白,但她听见了不怕雨淋这几个字,笑的更欢实了:“哟,还能防水呀?正好西头屋顶有个地方渗水,铺上铺上!小伙子你等着点,我给你叫校工去!” 乌年想解释,想了想,又放下手。 行吧,漏水他也能修。,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90第 90 章 返魂树 现在基本上还没有工厂生产保温板这个材料, 这会儿就连京市边角上都有大片的土房子,像是筒子楼一类的砖瓦房都是体面和有单位的象征,这种楼体就算薄了一些, 不抗热也不防寒,在普通大众潜意识里也觉着是好房子, 都住上好房子了, 还挑拣啥呀。 其实这种筒子楼还真就比不上土屋子冬暖夏凉的舒坦, 尤其一大家子挤在不到三十平的房子里,全楼公用公厕, 早晨的时候连上个厕所都跟打仗似得,那滋味就更别提了。 偏偏三零一宿舍的四个人都没体验过这种生活。 肖兰芹和谭月梅是老京市人了。肖兰芹家有半拉四合院,有自己的卧室。谭月梅家从前倒霉过一段时间,可从她爷奶到她上头的兄姐, 都是在古玩行里经过风风雨雨的生意人,人面广呐, 人家倒霉的时候全家也有个大杂院分出去的小跨院, 独门独户的住着。 蔡卫红和齐建民是双职工,齐建民家里从他们那厂子建立就扎下根了,建厂的时候那附近还是荒地, 齐家当时盖了出小当院。他俩结婚后没要筒子楼分的屋子,跟厂子换了旧砖头, 在齐家房子上又接了一层半,虽然看上去旧了些, 但人家那场院跟农村场院似得, 宽敞呐。而且他们原单位已经成了有名的大厂,周遭早就纳进了城里,那地界可比中医学院这边还靠近城中心呢。 林星火就更不用说, 她才下山那会儿住的两间老屋都被乡亲们修成了农村时兴的三间正房,她一人住有三间屋的院子,这还是最‘落魄’的时候。 猛然间住进一层楼有三十间宿舍,东西两头各一个水房厕所的地方,每个水房还只有相对两排共十个水龙头,早晨起来不仅上厕所要排队,刷牙洗脸晾毛巾就没有不需要排队的……能习惯才稀奇呢。尤其天气渐热后,房顶楼板都给晒透了,三楼跟个大蒸笼似得,那味道根本就不能提。 “要是宿管阿姨同意,我宁愿把席子铺在楼下前廊睡去!”蔡卫红一边帮忙干活,一边说。 “那没可能!”正在走廊里守着,一方面看着干活的男人不许他们乱走,一方面不时出声提醒女同学们楼里现在有外人在的阿姨腔儿老大了:“不能给你们开这个口子。西边那院里都成啥样了,男生那席子铺的把路都给堵了,上个星期有个肚子疼的半夜出去,好家伙,到外门这一段路把半楼的人都给弄醒了,还把谁的脚腕子踩了……那边还有十好几个生病的,都是被蚊虫叮咬传播的。” 不愧是中医学院的后勤阿姨,还给她们出主意:“咱们这边原本有个臭水洼子,填上没几年,一到夏天蚊虫太多了——你们跟老师们提提,看能不能从药圃子那边割点艾草啥的来,到时候我替你们熏一熏走廊,不用这么遭罪。”好好的女孩子,脸上就少有不带红肿大包的,她们还忍不住挠一挠,好不容易消下去都留印子,阿姨看着也心疼。 不过这三零一的三个人的情况倒都还好,宿管阿姨瞅了一眼屋里支起的四顶蚊帐,蚊帐上连个补丁都没有。再看看忙活的正起劲的那小伙子,两三个校工都不如他一个人利索,偏这人衬衫领子还是雪白的……袖口挽了两道,人也长得精神白净,阿姨心里就有数了,这又是个文化人家庭出身的,怪不得私底下都说三零一里住着四朵金花呢。 是怪金贵的,要不然家里也不能这么费心,还弄来这啥保温隔热的板子。 谭月梅瞅了一眼林星火那个被挪开的床头小柜子,她心里有数,宿舍挨咬的少,不是蚊帐的功劳,多亏了林星火那小香炉。 “烧艾草熏?又热又呛,白难为您一场。”乌年拍了拍窗框子,窗框倒挺扎实,但玻璃窗里边根本没有纱窗,一开窗就白熏了。 乌年从牛车上搬下一卷绿窗纱来,问校工:“咱这有木条吗,我在里头给订层窗纱子。” “你咋啥都有?”宿管阿姨都愣了,怪不得用那么大的牲口拉,这个齐全哟。 乌年有啥法子?还不是如今学校里学习氛围太吓人,星火被带动的,隔三差五就要住在这里,它虽然能变成幼狲陪着,可自从入夏后,十次里有几次被星火嫌弃的推推远——明明都是寒暑不侵的修士了,但她就是有理由,说看它这一身毛就觉得热? 偏偏它变成幼狲后,鼻子特别娇贵,不挨着星火的话,根本受不了外头传来的味道。 乌年笑笑:“一会在门上也给订个纱帘,用木条子框上,过堂风也吹不起来。” 没一会儿,三零一就大变样了,窗户和门上都挂着翠绿的纱帘,屋里的墙面变成了灰白色,但特别干净,一摁还有点软。 给墙上按这种两指节厚的轻飘飘材料时,几个校工还有点不信:羊毛、秸秆、麻绳啥的是能保暖,但具体有多大作用可不好说,这么个轻板子还真能把暑气隔外头?可当他们弄完门窗,又在乌年的带领下用剩余的木板子给拼出来一张课桌之后,几人忽然发现确实没那么热了。 “就跟在树荫底下似得?”管后勤的老赵,也是校工里的干活的一人不确定的问活计。 “跟晾凉里一样一样的。”宿管阿姨站在三零一门口,掀起纱帘,一步跨进来,一步又退出去,来来回回试验了好几遍:这真管用呐,别看就一步路,那真就是大太阳下和树底下截然不同的两样感受。 方才只觉着这屋里住的女孩子娇气,非叫家里弄这特殊待遇的老赵,这会儿站出来跟乌年握手,话里话外都是打听这东西哪个厂子生产的,他们学校后勤能不能采购。 宿管阿姨几次想插话,人小伙子之前都跟她说了,他愿意给这楼里两头的宿舍都弄弄呢。老赵瞪他媳妇一眼,这种送上门的好材料,只弄几个宿舍?她是不是傻? 这种保温板当然不只是林星火京郊农场上几种生产角料的简单织融,若非经过乌年的手,几种天然材料的效果远远没这么好。但生产工艺确实不算复杂,保温板跟不咸屯松酒一般,只要有林星火的酒引和事先做好的刻有阵法的酒坛子,是普通人也能生产的新产业。 如今林星火在不咸屯的班底,魏家三姐弟都来了京市,不仅他们,还有好几个想闯一闯却靠自己考不上这边学校的年轻人也出来了。林星火京郊农场初具规模,她手里置换的破房子也足够多,让这些人住下来不难,可怎么安置他们却并不容易。 现在照管农场的魏腊月其实也不太能找到自己的锚点,她专长并不在种地上,也不跟魏春凤似得在管理分派上有经验,她还是更愿意当个业务员,跟人论买卖才是她的强项。但林星火的农场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用不着她出去跑业务,河滩农场回来的那些人就把这里的产出瓜分干净了,尤其小仙姑又弄出个清肺戒烟的“不咸山松茄”来,那些魏腊月摸不着门槛的销路都争着抢着下单子呢。 腊月待的就有点难受,她面上看着文静温柔,其实骨子里跟魏奶奶一样是个再要强不过的,来京市这小半年,除了给松酒找了些单子,别的几乎什么都没干成——魏腊月不愿意当个“吃白饭”的,她跟来往津市的船都论上了买卖,可并不能帮上不缺销路的星火农场。 偏偏除了贵价的松酒,不咸屯其他的商品运送过来并不合算,东西是好,但加上运费的价格就太高了。这边的市场再大,物资再紧缺,也犯不上买那些比黑市还贵的农产品。 缺乏成就感,找不到自己作用的魏腊月很不安,她本应该安顿下来就把三胞胎接来的计划也搁置了,腊月觉得自己没脸提这事:都没给小仙姑这边做什么贡献,哪儿来的那么些要求? 饶是林星火的初步计划中很多地方都需要她的帮助,京市的农场不会只有这么点大,更不会只有这一处,只等能够承包土地的政策下来,魏腊月就要给无数的出产找订单……这些计划魏腊月都相信,所以她即使不安也仍旧在坚持,仍在努力。 但承包政策应当是八十年代的事,距离现在还得几年,就算是林星火,也没理由让人家遭磨几年,光努力却看不到成效的日子在那些年运动中还不够多么。所以才有这种新的保温材料,林星火京郊的农场旁边的破房子里有了属于她和乌年的第一座小作坊。 当然,现在还不允许私人经营,这小作坊还挂在某厂子名下。 保温材料是种新事物,虽然“不咸山保温板”很便宜,但普通大众用不上也用不起这东西,要撑起这间小作坊,第一步是要让人知道这玩意儿。 乌年虽有私心,但今天这一出确实是在给魏腊月打样儿。 因为是林星火在读的学校,乌年半捐半卖的极快的跟后勤老赵初步说定了,接下来就要魏腊月同老赵的上级具体协商了。 魏春兴和周亮两个人刚找过来,就被乌年打发走,一个给魏腊月报信,一个告诉魏春凤开工。给魏腊月帮忙的自然是周亮,周亮考上了这边的某所工程学校,新作坊用到的设备有一部分还是他帮忙组装的。而魏春凤,她上的大学是最好的,但她选的专业却是人人都没想到的“图书档案管理”,不过她到哪里都能拉起一帮子人,现在给新作坊干活的人里面就有一半是她找来的。 那都是魏春凤同学的家人,有他们的丈夫、妻子,甚至还有两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大学如今是有补助,但每个月十几块钱的补助养不活一家人,因此那些不肯抛弃农村家庭的知青学生过的特别苦。魏春凤不知道怎么把人扒拉到一起了,但这些人干活的态度比不咸屯出来的那几个还要拼,而且他们身背后还有魏春凤的同学绑着,在一定程度上应该是最可靠的一批员工了。 当然,乌年和林星火也不怕泄密,支撑起不咸山保温板优秀性能的是那几台经由乌年炼制、林星火刻绘阵法的机器核心,而不是需要人力最多的材料初步加工。 东园西园还没有扯电话线,京郊的一片破房子里就先借用宁老和那位丁大头的帮忙,抢先装上了电话。魏腊月很快就赶来了学校,而乌年这边,在消耗完他带去的那一整卷绿纱,给走廊和其他公共区域都装上了窗纱之后,包括他在内的男人们就被虎视眈眈的宿管阿姨“请”出了这栋宿舍楼。 要不是乌年表示他能弄来更多卷防蚊网,估计阿姨连乌年在楼下等人的请求都不会答应。 屋里,林星火将她那个小香炉从乌年打的小床头柜里拿出来,塞给谭月梅:“摸吧。” 蔡卫红用湿毛巾擦脸,舒坦的喟叹:“两边都打开窗户,这小风一吹,太凉快了!”三零一装上纱窗后,为了通风,对门沾光也弄到一块窗纱,那屋里的几个同学自己动手安上了。 “星火,不然咱们明天下课的时候割两刀艾叶?这日头,一晌就能晒干,到时候在门口放个破瓦罐,搁里头烧一烧,好歹去去味儿。”蔡卫红鼻子动动,这开门开窗通风是很好,但厕所那味儿也有点明显了。 林星火想起楼后面那片空地,要是种点艾草、薄荷、驱虫菊什么的多方便,楼前楼后的再移栽几棵树,估计更凉快。 “不然咱在后边开片小药圃?”林星火说:“我有几个合香的方子,用的都是寻常草药,驱虫除味比直接烧艾草强点。” 谭月梅一边摩挲着小香炉,翻来覆去爱不释手,一面抬头道:“别用你家的秘方,咱们书上也有呢。再说了,还能从图书馆借书,试试那些书里记载的古方。”她们班里有几个是有基础的,比如葛班长,那都能称得上一声“老”大夫了,可这里边就林星火最特别,她的路子跟别人不一样,更贴近古时候由释道儒入门的古医。她手里秘方多,针法疗法也与别人不一样,但实践的效果却是好的出奇——林星火可是有好几门课程都得了教授免修的条子。 蔡卫红也点头:“就是,到时候点上了有效果,人家问方子,给不给都不好。”给吧,这是林星火自家的方子,现在又不是前几年了,有些个方子真能让几代人吃饱饭。可要是不给?林星火的名声只怕更古怪了,少不了让人说嘴。尤其蔡卫红还怕她的方子泄露了,毕竟将才她说用的是寻常草药,大家都是学这个的,没准就有那有心的偷琢磨走了。 “后头这片空地开块药圃倒是很可行,先前我们班还有人说药圃太靠外、离得太远不方便嘞。”空着可惜了的,前头花坛子被宿管阿姨种了几颗丝瓜南瓜,到时候跟阿姨要几颗种子,围着地方支几个架子点上瓜种,用不了一个月藤蔓就能把这片地方围起来。 她们学中药的,多多接触原材料能更好的理解课程,尤其之后要上的炮制课,能动手锻炼可比死记硬背强多了。蔡卫红之前在药房上班,现在职工医院每个月还给她发一份补助呢,最是知道草药品质和炮制手法的重要性了。 楼下乌年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禁不住失笑:他家星火,还真是走哪种哪,铁了心要当个农民了。 药农也是农么,林星火传音回嘴。 她利落的把自己的东西规整好,就要下楼回家过周末去。谭月梅赶紧拉住人,把小香炉还回去,看着林星火就给搁在小柜子的抽屉里了,谭月梅咧咧嘴,一头歪在自己凉席上,捂着胸口替她心疼。 “这东西烧出来就是用的。”林星火好笑道。 她家方师父从前还用真古董呢,那插花的瓶子、涮毛笔的笔洗都是几百年的真东西,要不是如今他更稀罕乌年做出来的东西,只怕起出来的就不止那一个藏书的地窖了。 蔡卫红已经摊开了书本,有些不解的问谭月梅:“你这么稀罕那些古董玩意儿,怎么考到咱们学校来了?”虽然这两样都是越老越吃香,但中医和古玩八竿子打不着吧。 谭月梅握着小拳头捶了两下枕头,丧气道:“那不是没考上么。”去年时间那么紧,每个考生能报五个重点大学、五个普通学校,她家自来没有考学好的人,两眼一抹黑之下就报了四个有文物呀考古之类相关专业的学校,最后一个重点大学实在想不出来报什么,就填了个中医学院。 也不知道录取的规则是啥,反正她真就给这边录上了,本来她年纪小,再考一年也不耽误什么。可她那没出息的爹害怕她今年考不上,硬压着来报道了。 这也是谭月梅出乎意料的没有第一天报道的原因,她那天正在家里抗争来着。 谭月梅蔫蔫的朝林星火摆手:“明天别忘了去旧货市场找我呐,我给你看我的宝贝集邮册,我还有好几套币册……” “对了,我爷之前跟人换了个嵌宝葫芦,特别特别稀罕,明儿我偷出来给你瞧瞧。”谭月梅忽然想起什么来,凑过来小声跟林星火嘀咕:“那葫芦摸上去温温热热的,据说冬天都不冰手,你肯定没见过!” “我让你摸摸,你把这香炉借我把玩两天行不?”谭月梅到底不舍的让小香炉自己搁在宿舍里,明天是周末,她们三个都要回家,万一丢了怎么办。 那有什么不行的,乌年一鼎炼出来好些个,林星火从里头挑了个最丑最差的才肯带到宿舍里用么。 却说正经巧得很,谭月梅请她明天去瞧她家的古玩葫芦,而洒金胡同的西园里,林星火亲手种下的最早的那颗宝葫芦藤上的葫芦终于成熟了。 小葫芦挂果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林星火跟葫芦藤嘀咕过“七彩葫芦娃”有关,葫芦藤真的结出了不同颜色的小葫芦。 “可惜不是七个。”林星火绕着水玉缸里的宝葫芦藤转了两圈儿,双手掐诀给它渡过去一股精纯的木灵气,葫芦藤晃了晃,翠玉一般的叶子微微张开,露出一颗青色的巴掌大的葫芦,一下子把那股木灵气全吸收了。 “咦?”方同俭凑近了看,那青葫芦似乎不喜人气,藤上的两片叶子又合上了,把青葫芦遮蔽的严严实实。 这么茂盛的葫芦藤,只结了四个小葫芦,分别是橙、黄、青、紫色,但色泽并不算纯粹,比如最大的橙葫芦,其实更接近橙红。 但林星火输送的纯木灵气却好似给青葫芦镀了层釉色,青蒙蒙的光看着就沁人心脾。 “我试试?”乌年说着,分别度了一道水灵气和土灵气,土灵气让黄葫芦的叶子分开,但水灵气却被葫芦藤吸收了。 乌年想了想,招来一朵小云彩,一条指肚粗的雷龙盘旋在云朵上,懒懒散散的跟六月天的乌年有点像,可这云朵一靠近葫芦藤,那颗藏的最深最小的紫色小葫芦就直接探出一条小嫩藤,把雷龙卷走了。“噗”,紫葫芦顶端的藤蔓卷曲,发出一声“打嗝”相仿的声音。 “这颗是木属性,这个是土,还有个雷属性的。”林星火点了点最高处的那橙葫芦,这个难道属火? 她转动了下手腕,抱着本命灵藤酣睡的烛龙胆就飞了出来,烛龙胆是地火之精,除了八种天阶异火外,它比世间任何火都精纯。可这么纯净强大的火却被橙葫芦抢走了一整个焰尾,气的秃了的烛龙胆四处乱窜。 但把烛龙胆给薅秃了的橙葫芦却很不好,它的下半部分橙色变的及其浓郁,可上半个葫芦却像是褪色一般…… 不仅褪色,还在变的干枯,似乎下一秒就要碎裂? 林星火不要灵气一般的掐诀使用权舆术,可并没有作用。权舆术能使草木快速生长,此刻却不能帮助小葫芦尽快成熟。 要失败了么? 自从林星火种下这颗葫芦籽儿,已经过去六年时间。这期间能促使妖兽化形的菁莲都升了品阶,在权舆术之下,几度开花结子……林星火利用自身天赋培养出许多灵植,还发现了好几种精怪们的伴生灵草,只有宝葫芦藤没有收获,挂果数年,从开始的十来个指头大的小葫芦到如今只余四个。 即将成熟的时候,最大最红的这个还要玩完。 饶是林星火也心疼啊,这年月地主家都没余粮的—— 突然间,乌年双手结印,一条小溪流凭空出现,欢快的朝着橙葫芦而去,眨眼间就将它上半个葫芦包了起来。 橙葫芦好似久旱逢甘霖似得,那层水衣不断变薄。 乌年不断将菁莲的莲心水召来,就在它喝饱之时,三人皆听到“咔嚓”一声,变成蓝橙双色的大葫芦裂开来: 露出顶着一朵幽蓝色花苞的橙色小树苗。 91第 91 章 藏宝葫芦? 这主干为橙红色的小树苗长得又怪又好看, 尤其是粗粗的树枝蜿蜒生长,莫名的有种天女跳婀娜之舞的姿态。指甲盖大小的花苞悠然的漂浮在枝丫顶端,在有人靠近的时候, 似有逃窜不喜之意。 “好香!”林星火后退一步,扶住将要被馥郁浓香醉倒的方师父。 与此同时,本来对这株葫芦藤无甚关注的精怪灵兽们, 也一改往日避忌生人的习性, 居然在方同俭还在的时候纷纷现身, 白色的比猫大不了多少的药兽抱着它的药杵一牛当先。 幸好在整个西园都笼罩重重禁制之下,这股馥馥到令修士精怪都神醉的树香被严密的锁在院落里。 方同俭魂醉心迷, 双眼微阖,神情安泰, 俨然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精怪灵兽们也是如此,也就是林星火扶着方师父在廊下坐下的片刻时间, 围着宝葫芦藤的水玉缸已经躺倒了一大片。这里面大多还是毛茸茸, 简直比林星火见过的猫群聚众吸猫薄荷的情景还壮观, 特别是精怪们还都是嘴巴上翘、陶醉不已的享受样子。 天生天养的精怪们在大多数情况都比修士更贴合自然之理,只看它们的反应都知道这颗小苗苗是好东西。 可那蓝苞橙枝的小树苗却不太友好, 若非乌年机警,没被这股异香迷惑, 就被此树给跑了:在树香浓烈到极点的时候,这小树苗的花苞突然尽皆半张开,如同挥舞鸟翅一般, 瞬间乘风而起! 林星火看着被乌年的水龙缠的紧紧的树苗,两条水龙鳞发皆精,龙身上间或有紫芒流转,引发雷声轰鸣。 “它好像不怕你的雷霆?”这可稀奇, 自打乌年化形后,血脉传承次第大开,他的雷法神通更进一步,所修神雷之道主杀伐,得一丝煌煌天威。如今他再使雷法,庆忌等精怪早已不敢接近,枉论跟这小树苗似得时不时还偷偷吸一口——它这副馋样,倒跟狐二从前喝水时喜欢让阿年加一点雷纹弄成麻酥酥的气泡水差不多了。 只不过如今狐二也不大能承受乌年的雷纹之威了,小东西爱上了真正的气泡糖浆——外国进口的可乐汽水。 长得跟小白牛似得药兽用自己的药杵砸了好几下脑袋,终于从那种飘飘欲仙的沉醉感中清醒了一点。它两只前蹄趔趔趄趄的蹦跶两下,把脖子上挂着的储物匣子甩掉,牛蹄捧出一个双耳青玉釜,这是小药兽进阶后才凝结出来的伴生灵物,用去了半屋子的好玉做引子,差点坑的一家子要去昆山戈壁挖石头。 说也奇怪,自这青玉釜出现,小树苗就肉眼可见的老实下来,好像还抖了几下? 药兽“哞哞”叫着,林星火从善如流的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些灵土要往玉釜中倾倒,药兽牛蹄一下摁住了她的手,哞的声音益发急了起来,偏偏它本牛还不算太清醒,声音都跟着晃晃悠悠。 最好的灵土?林星火与药兽是炼丹搭子,不说人话的精怪中,它的叫声林星火理解的最好。但玄阶上品的灵土林星火手里也少的很,这种土只有烛龙胆灼烧同样玄阶上品的灵植才能攒一点儿:那可是玄阶上品灵植!即使在上古灵气充沛的时候,寻常金丹大能储物袋中玄阶上品也不多呐,还基本都攒着凑成丹方请炼丹师炼成有用的丹药,少有豪横到烧灰的。毕竟再升一格,就能跨入“天材地宝”之列了。 这些年攒的那点儿,也就是襄助菁莲孕生莲苞、宝葫芦藤结果时分别给用过一把,现在小药兽却直立着用两只牛蹄压住林星火把着蝶蛹口袋不让她收回去,灵土簌簌的往青玉釜里倾倒,林星火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这要是掺到苗圃里去,能将后院那一亩大的黄阶上品灵田提升到玄阶。 精怪的伴生宝物多自有空间属性,小小一个青玉釜竟然吞了林星火一口袋的灵土将将只到五分满,待乌年在药兽指挥下把束缚住的小树苗摘种到玉釜中后,随着颜色最浓烈的粗根没入土中,玄阶灵土又少了两分。根部弯折起的树瘤再次露出一半来,显得怪可怜的。 但林星火只觉得:“它好能吃!”养的起吗? 橙蓝树苗未生灵智,但灵性却非常,在青玉釜中扎根后好似知道到了安全所在似得,婀娜飞舞的胖枝干晃了两下,幽蓝花苞做出了一个特别拟人的“吸”的动作,花苞鼓起,吸!——瞬间,让人迷醉的芳香陡然不见。半张的花苞小气的又紧紧合上。 药兽围着青玉釜转了几遭儿,突然摆动头顶稚嫩的小角敲击树干,“哞!” 这一方被阵法禁制包裹的小天地里倏地群牛震吼,倒地精怪灵兽皆被惊醒,乱做一团。 乌年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用两朵胖云朵堵住了他和林星火的耳朵,林星火的脑袋被云朵包围着,只露出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林星火回神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回头看廊下的方师父,老爷子肉.体凡胎,这一阵骇神震天响可别惊着了他,结果就发现老头整个被躺椅那么大的一团云包裹住,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方师父闻了返魂香,至少得消化几日才能醒。”在方同俭身旁,狐狸崽们也被乌年护住,没有被惊醒。狐大在闻到香味时就恢复了狐身,此时正同狐二狐三团在一起好梦正酣。 “返魂香?返魂?”林星火重复着,忽然惊道:“这是返魂树!那个‘花叶香闻数百里……扣其树、声如群牛吼……采其根于釜中水煮,丸之名曰反生香……疫死未三日者,熏之皆活’的神树?” 乌年点头,看向林星火的目光有些复杂:在他越来越清晰完整的传承记忆中,返魂树都是不在“天、地、玄、幻”品阶之中的宝物,可却被星火在这末法之年种了出来,这等气运,实在难料福祸。 他传承中并有返魂树的实物记忆,但某一位先祖似乎曾遍访神州找寻此宝,但直到要用此物的那团精魄散尽,先祖仍未寻到……先祖怒而猎杀数龙,后裂魂散魄同葬墟海。 乌年初时也未认出,还是药兽拿出玉釜后返魂树的奇怪萎靡才引起他的怀疑,这怪模怪样的小树苗连他的雷霆都不怕,偏怕药兽用来熬药的玉釜? 比起寻常天材地宝,那些得天地造化而生的灵宝反倒多有奇性克星。比如返魂树既可用香气迷醉生灵,还能以叶扣树身,震慑众生……偷出这一点子迷醉、震慑的空儿,它就能靠那张开跟鸟翅膀的花苞跑个无影无踪。可这么个小东西,却偏偏怕人类的玉釜,只要拿出玉釜来,它就跑不了了。 所谓釜,即两耳的盘口、直腹、圆底的烹煮工具,因其器型实用,一直沿用至今,特别类似现如今的汤锅,基本上没多大改变。而玉釜,则多是修士熬炼汤药所用的器物,也是返魂树的生克之物。 药兽因其天赋神异,倒是头一个认出这物的精怪。而且小白牛对于返魂树的传承知识比乌年还齐全,它告诉林星火,这株小返魂树应当是才从沉睡中醒来,还是幼苗,不然不会如此简单就被捉住,能熬制返生香丸的大树:浓香可使精怪修者四十九日不醒,震声能伤精魄神魂……必须有墟海中玉精所造青釜才能炼化它的树根。 方才林星火复诵的那句“疫死未三日者,熏之皆活”,应当亦是用某株尚未长成的返魂树炼制的香丸,只能使三日之内的死者闻香而活。药兽将自己的青玉釜推给林星火,“返魂树最大的效用乃是聚七魄、凝三魂,重结魂灵。” 林星火猛的一震,握紧了心口处的木牌,当日她父祭炼了自己的七魄,助内丹吸尽狐尾修为,随即狐丹携人修三魂逃离压胜棺……被狐颅保护在骨内的那颗妖丹当日不仅护住了灵胎,还带走了父亲的三魂,玄狐的上品紫丹落到从前三分的下场,应也与三魂各有归处有关。 所谓天魂归天路、地魂达幽冥、人魂独徘徊,直至再度轮回,三魂方能重聚。可再聚之时,七魄却并非从前,乃是新生,因此前世今生之人不可混为一谈。 那么返魂树所谓的“聚七魄”呢? 乌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胳膊轻轻半环住林星火,以指点眉心,将方才因返魂树刚刚触动翻找出来的那段记忆传递给林星火。 须臾,林星火胸.前的衣襟上就溅落上几滴水珠,留下数点斑驳痕迹。 返魂树千年方能开败一次花事,倘若生灵有缘法,能吸取花落之时最后一缕香气,便能粘合凝实三魂七魄,得获新生……而返魂树平素散发的香气,即有聚七魄之能,只要将剩余精魄放在返魂树花苞之中,它便能缓慢的招聚起逸散在天地间的其他碎片。 虽需要的时日兴许会极其漫长,但百岁千秋,终有尽头。 只要归来之人仍是从前那个便好。 * 自那日橙蓝葫芦裂开后,剩下的三个小葫芦又没了动静,似乎仍旧需要一段时间。但返魂树已经把林星火的注意力吸引走了大半,小修士整日不是担心返魂树带着她父母偷跑了,就是觑着眼从花苞缝隙里偷看里面的狐颅。 那模样,确实有那么点猥琐。 返魂树的香气有去病、延年益寿之功,方同俭被香醉醒来之后面相上益发显得年轻,他心里应有所猜想,但老头儿反而轻易不到西园这边来了。只是向林星火借来方辉,还用臭兰付给他的“画资”祝余叶子跟方辉交换,让它驮着师兄在院里走了两圈儿。 荣伯岑骑在獐子上哭笑不得,他这辈子连驴都没骑过,压根不会骑术。况且这獐子可比驴小多了,头上还包着个乡间特时兴的花头巾,一看就是星火为了哄果果那娃给弄的,他这么大这么沉的骨架子再给人孩子压坏了坐骑。 可方同俭拧起来,荣老只有陪着胡闹的份,老爷子坐在獐子背上,脚尖都能碰着地面,好不容易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儿,他跳下来的时候险些将脚崴了。 被迫带上花头巾遮盖自己簪环皆全的方辉也松了口气,所谓“见之可以长寿”的意思是方辉能将自己的寿元赠给看见它的人,它已经赠给那个人一些寿元了,实在不用骑它背上,它又不是乘黄! 还是那句话,谁让方同俭有法子呢,他手里有精怪们稀罕的祝余叶子么。臭兰虽也算的上精怪,可它并未被羽民捡回去过,不曾在精怪村生活过,偏偏它满心满意里只有它的小灵莲,向来是个不挪窝不交流的抠王——没错儿,自从它发现自己的叶子有那么多用处后,臭兰就不像从前那么大方了,除了对林星火的上供一如既往之外,也就是方同俭能用画在它那里换一些祝余叶。 在第二枚黄葫芦将要成熟的时候,方同俭没来西园这边围观,宝葫芦藤旁边只有林星火和乌年一大家子。 这一回能来的精怪和灵兽们都到齐了,实在是上回没赶上返魂树散香,白白浪费了一次机缘:返魂树苗尚幼,要等它的香味自动散发出来,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药兽说返魂树三千年才能生一枝,而有九枝的返魂树才算成为大树了。 黄色的小葫芦倒是没像橙葫芦那般裂成两半,林星火摘下它之后,顶端的葫芦蒂竟然自己脱落,露出中空的葫芦内部来。 林星火晃了晃小葫芦,葫芦里有东西滴溜溜的响动声,不像葫芦籽,倒好似珠子一类的物件? “这是蔓金苔?”林星火凑近了,盯着乌年手心里的金黄色苔藓珠子问。 为什么葫芦里会有返魂树、蔓金苔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上古灵植?这是什么道理?而且天阶之上的返魂树和黄阶下品的蔓金苔,这两种灵植品阶差的也太远了吧? 92第 92 章 功德 因着这几个小葫芦牵神, 林星火去旧货市场找谭月梅欣赏她的宝贝收藏的事都一拖再拖。 幸而后面青、紫两个小葫芦又添了惊喜:青色葫芦中的倒出来一粒山峰状的青色种子,在林星火的掌心借助她的纯木灵气直接发芽,居然是“尺木”;而贪吃了乌年好几条小雷龙的紫色小葫芦中是一根细如丝线的“雷公筋”。 所谓“龙无尺木,不能升天”, 尺木虽为灵物, 但实际上应属异植, 对于龙甲这等有一丝真龙血脉的精怪有大用, 对于其他妖修人修的作用倒不大。从葫芦里孵出来的这株尺木品阶只达到黄阶上品,离玄阶还差一段距离。但异植的品阶不能完全依照修士划分,而且尺木品阶相对较低意味着它生长会比较快——移栽到后院那块最好的灵田中后,尺木迅速长成了一堆矮墩墩博山状的灌丛, 它发的枝杈都是数个重叠的小山形状。 尺木无叶无花, 枝干如水墨浸染, 矗在灵田一角, 好似横卧的群山一般, 重峦叠嶂, 颇有意趣。乌年扛着花锄从旁经过,无视正抱着尺木磨角的红蜻蜓, “啪”的随手掰下几个小山峰似的尺木嫩枝,面无表情的塞进嘴里嚼嚼嚼,跟吃饼干似的, 嘎嘣脆。 龙甲翅膀颤了两颤,他头顶上的触须已经有点角化:原本只是触须分叉的形状有点像是鹿角, 如今托了尺木的福, 它日日来磨触须,磨出血疼的尾部打卷也从没退缩,终于使触须向龙角转化。可是自打它的龙血更精纯之后, 它们的村长乌年看它那双“角”的眼神也越来越可怕,每当乌年拿尺木枝当零嘴的时候,龙甲都觉得他其实真正想吃的是自己新生的“龙角”。 它想起来从前阿年化形时,它把自己脱落的触须扔进了炼炉助兔狲一臂之力,却反而激发了兔狲的凶性,差点把小命填进去……龙甲又抖了抖,它觉得乌年兴许不是瞎掰,他可能真的是传说中神兽兔犼的血脉,那种长的虽然小,但能杀龙吃的凶神! 可其他精怪灵兽们每一个相信龙甲的猜测,它们都觉得乌年应当是雷兽,不然他不会如此喜食雷公筋。 雷公筋是最小的紫色葫芦里的孕生的丝线状藤蔓,别看它小小一根,却能在水中泡发水缸都装不下的紫色絮絮菜。林星火的木牌中没有这种灵植,其他精怪的传承中也没有,以林星火天生与灵植亲近的体质,她的鉴定术居然对一株灵植毫无办法。唯有乌年识得此物,好像是他们一族上古时候培育出来专给幼儿吃的灵菜? 这玩意难养活的很,只能在雷霆之中生长存活,土养水养都不成。幸而这东西只要掐指甲盖大小的一段藤蔓细丝儿,就能用灵水泡发一盆,倒是能供的上乌年的饭量。索性雷云越密,雷光越盛,雷公筋长得越快,林星火就将养雷公藤的活计给乌年自己抗了。 这期间,他们还发现了宝葫芦藤上这几个小葫芦的一个秘密:这些葫芦居然无视品阶,能够接纳与它们同一属性的任何灵物。比如紫葫芦纳雷,黄葫芦藏灵土,林星火可将精纯的木灵气存储在青葫芦中。 至于最大品质最好的橙葫芦,因为返魂树发芽生长给撑裂了,现在只能当瓢来用。可这橙葫芦的能力也最奇特,它是水火属性,需知水火相克,但橙葫芦不愧是能孕育返魂树的宝葫芦,它身具一丝混沌之气,居然能同时蕴藏精纯水灵气和火灵气。 没错儿,葫芦们不仅能纳同属性灵物,还能精纯品质。现在烛龙胆半天时候粘着林星火的本命灵藤不放,半天时间就窝在橙葫芦半个瓢中云养己身。 而在得了返魂树好处又升一阶的庆忌用天赋神通“作法”过其他葫芦,成功给黄、青、紫三个葫芦渡上了空间属性后,破成两半的橙蓝葫芦就更让人惋惜了。 由此,林星火也陷入了“甜蜜的两难”中,已知这株如今都不知品种的宝葫芦藤结出的葫芦中可以孕生上古灵植,而内里的灵物在葫芦成熟前需要灵气“浇灌”:倘若给的少了,比如尺木,从葫芦里倒出来就是一颗种子,若非林星火是纯木灵根,在种子见天日的那一刻就当机立断不吝惜木灵气促使它发芽的话,恐怕这只此一颗的尺木种子已经迅速黑枯死亡;倘若尽量多的给,就会如返魂树、雷公筋一般,灵植在葫芦内就已经开始发芽生长,雷公筋是因其本体细小的原因才没有撑破紫葫芦,而因返魂树而破成两半的橙蓝葫芦才是正常情况。 灵气给多了多了会损坏葫芦,少了又可能导致期内灵种暴露之后迅速死亡,毕竟是上古灵气浓郁时的灵植,不适应如今刚复苏的稀薄灵气是正常的。在葫芦中生发的灵植总比灵种的生机更旺盛,也更耐抗。 可要做到跟黄葫芦中的蔓金苔那样生发的正好可太难了,这还有赖于乌年的雷灵根是水、土异生而成,因此他的土灵气不算精纯,才误打误撞让蔓金苔处于刚刚发芽的状态。 不过这种“两难”如今担忧还太早,自从葫芦成熟后,宝葫芦藤便陷入如菁莲开花结莲子后一样的‘冬眠’恢复阶段。这次结果使葫芦藤掉了一小品阶,由玄阶极品落到上品,但主藤却长了三尺一寸,显然下次能结的葫芦应当更多……葫芦藤虽未生灵智,但林星火亲木,能感知五六分情况,知晓葫芦藤无事,好生用木灵气菁莲水玄阶土蕴养着,当它再次恢复品阶,就是再次育果之时。 那少说也得十年八年吧?林星火思忖,自从修行后,她的时间被拉的极长又极短,比如这些灵植灵物,十年八年长一片叶子都是正常,但又有无数事情提醒她时光短暂,比方说推了好几次的谭月梅的邀约,还比如乌年即将到来的七八年高考。 这场考试让林星火无暇再去思索那些无果的疑问:葫芦藤是什么?为什么葫芦中能孕育早已消亡不见的上古灵植?如此奇罕的葫芦藤,为何被她得到,她何德何能还种出了这宝物? 越参悟越迷茫,就在林星火彻底放下这些无根之由时,她久未澄静的心境居然提升了,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九天九夜的小境界突破居然引来一道劫雷。劫雷并非雷劫,对于修士而言还是比较常见好抗的,一般而言,越阶炼出丹药法器或者完美突破小境界时常会有劫雷降下,这种劫雷对修士及丹器更多的是奖励补益之功。但林星火招来的是有属性的五行劫雷,还是火属性,当日瓢泼大雨中天降火流入西园,那劫雷之状如同乌年在血脉传承中有幸窥见一丝焚灭天威的业火红莲,差点就把林星火这根纯木焚烧殆尽。 那晚西园全无准备,幸而乌年与林星火有契约在身,生生替她抗了大半伤害,这才让被火劫直击天灵的林星火在暴雨与烈火中涅槃。也幸而林星火心性平纯实际,让她在血骨烧融之时抓住了一点点晦涩灵光:功德! 似乎天在她耳边低语,说今时今日所得造化为她功德造生,功德盛而因果得……呶呶喋喋、噪噪切切,箓声梵音,不绝于耳。林星火险些迷失在其中,抓住与乌年的契做锚点生生将自己拉回之时,她就只记得“功德”二字。 对于修士而言,赚功德难也不难,若隐遁山林,那自然是极难的,可若是大隐于市,接触的人越多,功德反而越易得了。像林星火这般将仙途与普通人生活融为一体的修士,那实在不算什么了,只要注意尽量避免与人结恶果就行。 七月二十日这天,林星火在乌年的考场外等待时,从考场所在方向的天边悠悠然飘来一颗功德小金点,这粒金光极弱的功德居然是乌年参加高考,天道回馈给他们的? 林星火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去年高考放榜时也得着这么一点,但还不如乌年这粒大。 ‘估计林贝果上学也能得一点功德?’林星火乱七八糟的想着,她似乎摸着一点规则,云山雾罩之中有那么点苗头了。 收卷的铃声很快打断了她的思绪,大门口和她一样等着的男女老少们一股脑的涌到大门口,焦急的等待着从考场里出来的丈夫妻子、孩子甚至父母。 林星火不得不把怀里伸长脖子乱窜的林贝果举高高,胖乎乎的林贝果带着她爸爸编的带花朵边边的小草帽,白的发光的小脸跟指示灯似的,兴奋的挥舞着胖手向乌年招手。 狐二狐三两只待在她反背在胸.前的四方小包里,这个小包跟林星火那辆自行车的车筐子是一样的,看着小但能盛下胖狐崽。为了不让小狐狸分开,日常能待在一起,乌年和林星火也是操碎了心了。 林贝果发现她兔狲巴巴后,小手立刻揪起胸.前的小包,让待在里头的妹妹和弟弟也能瞅见。 “哎呀,你咋给孩子耗子玩?”旁边一个大高个的男人瞥见小娃娃那小包里好像有两个老鼠大小的东西在向外看,立马躲远了两步,挤得他身边的人抱怨声连连。 储物盒中装的东西因其空间法则,在外面看就像缩小了一般,狐二狐三两只胖崽待在里头,看着也就跟两只小耗子似的。 林星火赶紧把孩子抱回怀里,狐大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小书包,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双眼睛警惕的看着大个,好像怕他抢似的。 那人“嘁”了一声,心说我还嫌脏呢,给孩子玩这个,不怕生病呐。他倒是个热心人,一扭头就用粗壮的胳膊挥开了两个趁着人挤人占妇女便宜的小癞子。 这人本来是看这对母女在人群中太显眼了,穿的鲜亮,长的还好,怕混在人堆里的那些混子揩油臊皮,这才学雷锋挤过来替她们赶赶苍蝇。可显然那些混子也是看人下菜碟的,不敢对这种一看就是有背景的女人下手,他白出一身汗,还被那小娃包里的耗子吓了一跳。 “常四哥!这边这边,表姐在这边!”林星火听到一声耳熟的声音,那是谭月梅在叫唤。 大个应了一声,嗓门跟打雷似的。 于此同时,乌年也到了跟前,他两手虚环着,给这母女俩个支起一片空间。 “考的怎么样?”林星火直接问。 常四挤出去的身形停了下,扭脸看这不体贴的人,咋能这时候问这个呢?, , 93第93章 开门乌 大家都是接人的, 也没时间闲谈。不过这个常四倒是和林星火有点渊源,他是雪省省城最大的黑市里那个常老大常梁的亲兄弟。常老大仗义,早些年给林星火提供了不少便利, 后来不咸屯和林星火后山坳发展起来, 也没和那边断了联系, 林星火常住京市后, 仍有成药和部分高价产品的买卖同那边做。 但林星火从没见过常四, 只听说常老大路子广,他有个兄弟娶了南边什么“鉴宝毒一眼”家的独生女儿, 所以在黑市卖古董别和常老大耍心眼, 人家有行家。原来这个常四就是他那个兄弟,娶的是谭月梅舅家的表姐,怪不得谭月梅家遭难那几年仍不见落魄呢。所谓“猫有猫路、鼠有鼠道”,人家即连着娘舅家那样正儿八经的文物专家, 又牵上了暗路子上的常家, 再者, 常家能跟阳春白雪的梅教授做亲家, 只怕少不了古董商常家在里头保媒拉纤吧? 乌年被考试塞满的脑子转了转,都不禁感叹:“世界真小。”也真巧。 林星火倒想到另一桩事情上去了, 她第一次去黑市时就在常老大那里买到的葫芦, 葫芦灵气内蕴,乍看只是手艺精美贵重, 并不特别, 但当日林星火无端端的就是被这件表面是点螺漆器的葫芦摆件吸引,眼风扫过就觉它可爱,她钱不够,还是狲阿年贡献了私房山参才买得起。自然, 现在的乌年的私房钱都在她这里有数的,那只小气的狲大爷早就把自己毛肚皮都给林星火摊开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时候常梁曾提起过点螺葫芦原本是一对,因另一只被京市的行家收去了,这才以三百块的贱价卖给林星火。林星火自己这只葫芦里面取出了两颗葫芦籽,一粒种出了现在最珍贵的宝葫芦藤,另一粒被林星火收为本命灵藤,给她带来的助益深厚长远。这使人不能不怀疑另一只点螺葫芦也内藏乾坤——常老大曾说这对点螺漆器是明末的古董,但林星火估计外面那层螺漆装饰是几百年前有人特地给葫芦做的掩饰,内里的葫芦只怕是灵气枯竭前的修士传给后代的。 点螺葫芦——常老大——京市行家,常四——教授独女——表妹谭月梅……这不就联系起来了么,谭月梅的父兄很可能知道那位京市行家是谁,只要找到另一个葫芦所在,林星火就能有七分把握跟人换到手。那三分不确定还得是那位买家太过喜欢葫芦本身才预估留下的余地,倘若他注重收藏价值或者历史意义,林星火手里并不缺交换之物。 但此时此刻,再重要的事都要给高考让路。 七月的京市远不如老家舒坦,尤其今年高考招生进一步放宽限制,彻底年龄不限、婚否不限,特别强调突出“择优录取”这一标准,因此今年参加高考人数比去年更多,考场门口也更拥挤。 这年月可没有后世那种街道两侧都是店铺的便利,今年虽然比前两年市场更放开了点儿,可吃饭地方除了国营食堂外,也只多了几个老字号,仍旧得要票的。这时候的人也比以后的考生要耐劳的多,因此刚才考场下来的考生多是接过家人带来的饭盒水壶,或蹲或站的就开始解决中午饭。 讲究一点的至多在地上铺张报纸算了,有些考生甚至连接送的人都没有,打开放在教室外面的饭盒才发现菜都馊了,只能就着白水干啃两合面的馒头。糊弄饱肚子之后抓紧时间歇会,免得下午考试的时候没精神。 常四倒是个热心肠,见有些人那水缸子都底朝天了,这么闷热的天气缺了水还了得,他就主动给人家倒水——常家是阔气,这回开了辆吉普接送考生,他那车空间大,带了好几个暖壶。 他好心,可没几个人敢喝的。一方面是常四长相粗犷不好惹,最近一年来京市街面上越来越乱腾,已经到了年轻女同志上夜班都得结伴的地步,将才接考生的人群里就有浑水揩油的混子;另一方面则是报纸上都说今年报考人数高达六百多万,竞争太激烈了,但凡有点心眼的人都防着人使坏呢。 就有那种干渴又多心的人,见常四主动,几个人不要暖水壶里新倒出来的,只‘借’谭月梅和梅表姐缸子里的水。 关键是谭月梅姊妹两才刚喝过。 现在这种搪瓷缸都很大,一缸子能盛半暖壶水,大家上班前接上水,就够一晌喝的了。 借水的人有男有女,还有那种女性家属过来替她们家的男考生倒水的。特别是后者,好似她们家的男考生比人高一等似的,反倒不如自己过去的考生礼貌客气,有个上了点岁数的妇女不经同意就薅过谭月梅手里的搪瓷缸子把水倒进自己的饭盒里,然后巴巴的捧着饭盒去给墙根下扇风的小青年了。 谭月梅的脸紫胀起来,气的难受,偏还不不知道咋说。 常四的眼瞪的老大,吼道:“欸!你干啥!”他那架势跟要动手似的,但只吓住了近前几个人,人家那母子俩既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脸皮当然不薄,那当娘的还嫌常四吓她一跳差点让饭盒水溢出来呢。 林星火摁住了要起身的乌年,平常散事虽然都是乌年处理的,但今天他是考生,擎等着才是正理儿。 “宝根儿,给你水。”那中年妇女笑的露出缺少的半颗门牙,嘴里叨叨的:“这水呀娘见那女娃喝过的,保准没事——就是有丫头片子的口水,不大干净。” 她声音还不小,饶是怀着同样心思借水的人听见都忍不住皱眉。林星火从路对面走过来,经过她们母子身边,手轻轻一托饭盒底儿,满饭盒的水全都喂给了晒的冒烟的泥地。 林星火脚步都没停,脸也没往他们身上扭一下,旁人就见这姑娘跟阵清风似的经过,然后那对母子正换手的水就全翻了——满满一饭盒水呐,母子俩面对面离得多近呐,可没一点洒到人身上,连那倾空了的饭盒都好生生的还在那两人四手里呢! 好家伙!这姑娘好利索呀! 这回轮到这妇女叫唤:“欸,你别走!你干啥?你赔我的水!” 谭月梅腰都叉起来了,鼻孔朝这边:“那是我的水!” 林星火却不是单纯为了给同学出气的,她直接敲响了门房,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里面正准备出来维持秩序的门卫,“咱学校里能不能提供上热水?” 这年代的门卫都是保卫科的一员,各单位的保卫科都不是摆设,不比正经民警差多少。门卫也是真能管事,两个门卫一听,也不要林星火的钱。当即就同意了林星火的提议。 一个门卫留在这边看管着,另一个直接进学校里头拉热水去了。 这个考点本来就是学校,食堂和热水房都有,今天虽然不对外开放,可也得供应学校里的监考人员。饭菜基本上没有多的,但热水是现成的,这边推来两个水桶,那边热水房又烧上了,保证考生喝水是没问题的。 兴许是因为门卫也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事,或者是林星火递出的那两块钱提供了灵感,留守的那人就喊了:“考生凭准考证明免费接水,家属接水要交五分钱!” 五分钱在乡下都够买一个鸡蛋或者两盒火柴了! 自然有人不舍得,但别想拿着证明冒充考生,人家门卫识字,会看证明的,眼睛一扫,就客客气气的跟人说,请让考生自己来接水。对考生,则是一视同仁的用汤勺给舀一勺水,要是不够,尽管再排队就是。 当然了,这漏洞其实就摆在人眼皮子地下,有的是考生愿意同家属分享的。到底也有那考究的读书人,嫌脏不肯同饮的,或爱惜自己不肯多次排队的。 乌年就属于那种特别愿意跟家属分享的,明明牛车车厢里有冰爽解暑的绿豆汤,他非得凑那个热闹,从储物箱里扒拉出个蓝瓷碗,巴巴的排队接了一碗水,先捧给星火…… 不缺水就没凑这热闹的谭月梅巴着吉普车的车窗,津津有味的看那对母子俩的洋相:当儿子的似乎嫌弃母亲,不愿意让她用自己的饭盒喝水,当娘的却只给自己带了干粮,没带盛水的工具……当娘的噎的直打嗝,当儿子的捂着鼻子扭脸,不情不愿的将铝饭盒的盖子给她喝水。可一汤勺水才多少,根本不够两人喝的,偏儿子不乐意走出墙根凉荫顶着大日头再排一次队。 那妇女说了一箩筐话,她儿子皱着眉头阖上眼休息,她就不敢说了。呆呆站了好半会儿,女人咬咬牙,背对着人解开裤腰,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掏缝在里面的兜子,估计缝的太死了,抠了好半天才抠出一毛钱。她的裤子应当是冬套棉夏穿单的,布料实在磨的太薄了,拿钱的时候把腰上那块布捅出个窟窿,那妇女只好把裤子提高、用腰带扎住那洞。 谭月梅看着她卡着裆别扭的走路排队,忽然心酸起来。直到门卫找她五分钱给她打了满满一饭盒水,说“交钱后这三天免费接水。”谭月梅才收回视线,心里没那么难受了。 她回神,正准备给表姐打打扇,让她睡一会,就发现表姐和表姐夫脸都往马路对面看去,呆呆的但两眼放光,一粗糙一秀气的脸,傻乎乎的倒有了二分夫妻相。 “四哥,你看见了吗?” “嗯。珐琅彩山水碗!” “是真品吗?”这是常四问的。咋这么像真的呢?但不能是吧,真用这宝贝喝水? 梅表姐纠结:“像!太像了!可是真品不是在古物馆里收着的吗?”那可是镇馆宝贝之一,曾经的御.用品,但她看着那只的品相怎么比藏馆里的还好呢? 很大可能是仿造的,梅表姐琢磨,毕竟博物院在运动中受军事保护,里面文物没有损毁,且七一年形势稍平稳后就重新开放了,只要舍得买票就能进去参观,那只御碗也展出过两次。 但仿造的工艺能有这么精湛吗?那入神彩绘,优美器型什么窑口能做出来? 有个痴迷瓷道的父亲,梅表姐耳濡目染,已经比的上半个专家。况且她随了她父亲,有段时间,父女两个宁可吃糠咽菜,也要省出钱去买博物院的门票,两个人扒着台子从开门看到关门,回家回味讨论着,干吃红薯疙瘩都香的很。 将将看到那碗的时候,梅表姐就把着车门站高了,在乌年打完水后她还听到了手指头欢快敲碗底的声音,要不是从小被教育‘瓷不过手’,她也怕惊着捧着碗的人,梅表姐差点没忍住挤过去弯腰看碗底字款。 “仿的吧。”谭月梅赶忙把单脚踩着车边子的表姐拉回来,表姐比她学习好,去年就因为修补瓷器的时候被碎瓷片扎伤手没做完卷子,今年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表姐可不跟自己似的好说话,她去年就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只不过近年因秦皇陵等古墓的开发,考古学热了起来,她分数差一些给调剂到其他专业去了,结果表姐愣是没参加体检……谭月梅想起来就心抽抽,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学! 谭月梅紧着就把从父兄那边听来的话倒了出来,“……那双手,做什么像什么,在咱们旧货市场私底下的名声可响了!不过他虽然有时候做仿品,但都故意不落款的,这一点很好分辨。” “表姐,下午还得考试呢,你要不躺下睡会儿?” “他是‘开门乌’!”梅表姐忽然想起这号人来了。 古玩行当里把看藏品时碰上年代老的真货叫“开门”或“一眼货”,给乌年这仿手起了这么个外号,可见对他的追捧。 梅表姐听说这人的渠道,却和表妹不同,她父亲那个圈子里得知这个小辈,先是因为他是方仲勤老先生的弟子或者亲眷。 “开门乌也要报考考古专业吧?”梅表姐眼睛冒光:“大概和我的志愿一样?” 原本也在沉迷惊叹中的常四猛地回神,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危机的警报瞬间拉响。 常四望望媳妇,再次萌发了退学重新高考的心。可以他的成绩,能考上媳妇的学校吗? 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侥幸读上大学的常四有点纠结。 但新学期开学时,常四居然在他就读的农业大学再次见着了“开门乌”。 “不是!你喝醉了报的志愿?”常四拿着新生名单,打头第一个“乌年”的成绩惊得他大嗓门跟打雷似的。 94第94章 “乌氏标准” 常四简直不能理解, 这个小子考了这么高的分数,他又有那门让人惊叹的手艺,为啥发昏来学农? 他倒不是贬低自己的学校, 他们农业大学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可是全国六所重点大学之一, 校史那是不输任何名校。可从实际出发,学农的个人前景就没那么受欢迎了。 这两届考上来的学生, 里面有过下乡插队学农经验的至少有十之七八, 好不容易越过龙门考上大学了, 却仍旧要跟种地打交道,大家虽然明面上不说,可大多数人心里都有落差。这在新生时期尤为明显。 可乌年的这个成绩,高到连专业老师都吃惊:今年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 可全国统一命题却是第一年, 报考的六百多万人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统计出来录取了前四十万,自己学校的学生的成绩在哪个层次位置, 领导都大约有数儿。不客气的说, 乌年这分数虽然没有冲入公布出来的前十, 但他成绩的含金量可比去年林星火位列京市前三甲还有分量多了。 连方同俭的老友、荣伯岑曾经的同事都专门递了话来问情况,特别是现任某大学考古学院分院长的一位老先生,不仅是他俩的老朋友, 还曾经是荣伯岑的学长和领导,都追到洒金胡同跟俩老头拍桌子了。 如此天赋如此底蕴资历, 偏偏报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农业机械专业, 让那位至情至性的老先生指着师兄弟俩的鼻子骂“暴殄天物!” 但这是一家子早前就商量好的,唯一没料到的可能是乌年能考这么高的分数吧。方同俭今年都没敢呼朋唤友的显摆,可他能在东园躲个耳根清净, 荣师伯却只能生生受罪:主要是乌年在他单位那边处的太熟了,他考出了这样的好成绩却报了个出人意料的志愿,这都成个热火话头了,进进出出的人碰见荣伯岑就不免叹息着说两句。以至于老头这么个板正的人,都遭不住人见他就叹气的开场白了。 不提两个小的把俩老的坑苦了,就乌年而言,他倒是特别稀罕自己的专业。他喜欢炼器,只不过不管是星火的木牌传承,还是他自己的血脉记忆,炼器传承都有限,可以说方同俭及其他人所教授的古器物其实给了他很多启发和灵感。现如今,乌年对于傀儡一道产生了浓厚兴趣。可想而知,现代人的机械科技其实正和乌年的胃口。 乌年在这方面天赋惊人,不仅把相关传承都学到了手,还将龙甲所长的精怪之法融会贯通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器道,他如今所能,已然达到妖丹境界前的修士炼器所能达到的最高品阶了,比起万年前炼器一道的天骄也不差什么了。 既能帮到星火,又是自己的兴趣所在,最主要的是农业大学与林星火所在的中医学院离的还挺近,说真的,乌年高兴的又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常四咋呼怀疑他脑子坏掉了,乌年也不生气,出名好哇,只有出类拔萃,说话建议才有分量么!乌年正有一个好提议要在合适的时机向师长提出来呢:他们系部有机械有专业人才,隔壁学校有那么一大片实验田,据星火说开发出来的药圃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不正适合强强联合、友爱互助么? 光顾自己学校这一亩三分地是不是有点太狭隘了?还可以促进其他农学、畜牧、园林专业同隔壁多多交流么,农业与中医本来就相互交叉,一些农业难题求助于那些研究中药的大手,或许能带来不可思议的好效果——这两年国际上已经有农药、化肥滥用的争议存在了,当然了,以现在这两样在国内的缺乏程度,华夏一时半会不会发生“滥用”问题。但生物防治、植物相克、绿肥、纯中药农药等相关学科技术发展应用起来后,是不是就不用在走外国“应用——增产——滥用——后果”的老路了? 乌年还没能想的那么深,思路被彻底开发挖掘的是林星火,她上辈子是经历过“停杯投筷不能食,菜场四顾心茫然”这个大众质疑食品质量安全时期的,带有“绿色食品”标识的农产品与同类普通产品的价格天差地别到让人难以接受的程度。这里面甚至萌生了一种畸形观念,成了另一种“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的荒诞认知,一些进口的、品质并不高的果蔬粮食换了个亮丽的包装,在市场很容易就打败了本地农民精心侍弄出好产品。有些甚至是自古以来就兴盛享誉的当地特产,经过历史验证过土质气候特别适宜的老品种抗不过观念冲击,无数个封建时代贵为“贡品”的品种因为“不赚钱”渐渐都消失了,精品卖不上高价的市场行情逼得农民只能打低端产品的产量‘战’,于是一个个恶行循环开始了…… 林星火心有志向,乌年给这愿景添了一把野火。 灵气复苏与绿色农产品道路意外的匹配呢!不咸屯和林星火农场大业的灵稻灵植方向固然很好,而普遍广阔的绿色农场品却能够惠泽所有人。当人们的体质增高到一定程度了,生出灵根的几率会提高这一点已经从不咸屯得到证实,当这几率放入到普通大众的基数下,能重现多少不咸屯里天生灵根的那个名叫“鸡窝”小娃娃的奇迹呢? 林星火的灵植农场的奋斗方向依旧如一,但她似乎发现了另一条强力辅助路线?这就好比“精准制导”和“广泛撒网”一样,有侧重有普遍,双方发力才能更好更快的实现目标么。 而在她拥有的灵植当中,就有数种可以应用到防治害虫、给土地增肥的品种。 比如看似只能用于观赏的蔓金苔,它夜晚发光的特性能吸引无数趋光的害虫,蔓金苔品阶虽然低,但作为灵植怎能容寻常凡虫靠近侵害,于是虫子无声无息的就被其散发的光芒杀死了。林星火给方师父所居东园的那个小莲池里养了几颗,结果莲池里的锦鲤吃虫子吃的都不必特意喂食了,个个肥头肥尾、鲜艳异常。而且蔓金苔有不伤水面下生物的特性,它散发光芒因其性属极阳,对于人和一般动植物还有点好处。 再如好像只对龙血裔精怪有用的尺木,林星火种在西园的那株品阶不高,但生长极快极旺,坚硬的尺木能替代很多要求极高的材料,乌年当零嘴的同时,用这玩意做的耙齿比精钢的还好使耐用。 完全放开限制的话,一日夜能长一丈的百丈竹用来烧制竹炭的废灰,比的上低阶灵土。若论肥力,什么化肥能跟灵土相比? ……从前林星火是把凡植培养成灵植,而今,她已经试着保留灵植某一方面的特性,把它们往不入阶的凡植养。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都说灵植进阶难,掉阶容易,但既保存特性又掉阶不死也没想象中那么容易,林星火只成功了一样——百丈竹。 因为百丈竹本就是她从豪彘的伴生矮竹养出来的,现在不过是又换了一个方向。这种竹子说是不入品阶,但跟普通凡植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好比百年野山参也是不入阶,但其药效灵气都不少。因其寒暖不侵而被简单粗暴取名“北园竹”这一种新生植物,保留了快速生长和耐烧的特性,制成的竹炭燃烧后的废灰肥地很好用,唯一的限制便是北园竹不能种在绝灵地,它的生长受灵气浓度影响……在灵气复苏的大环境下,这一点美中不足带来的问题不算大,林星火已经将其作为新发现的“药草”介绍给了师长,目前正在结成小组进行深入研究。 北园竹用在药草之外的大用途,还需得乌年入学后推动两所学院合作后再一一揭开,道阻路长,但林星火和乌年两个年轻人在农业大学报道处笑的仍跟朵花似的,好像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倒误打误撞的替乌年给师长留下了个极好的印象。 但正式开学后,他的老师和同学就不那么觉的了,这人完全没有“投身现代化农业”的慷慨激昂,完全就是个“小娇夫”么,他这么大个男人,吃不惯食堂,天天背个老大的饭盒,吃的那叫一个丰盛呐,不能更让人更气愤了。 偏偏这个长相俊俏的年轻人既要脸又不要脸至极,还没等别人从他自己说的“不是媳妇做的,家里是我做饭”的喜闻乐见里回过神来,这人又开始拉仇恨! 乌年对着家里的崽要脸面,可在外头他压根没那种大男人面子的自觉,当他跟同学熟识之后,在有人酸不溜丢的说他家有贤妻,每天都给准备这么好的饭食时,乌年很自然的就说了:“我家我掌勺!” 他还很骄傲自豪,完全体会不到别人看他的立马变了的眼神。 也怪农业大学和中医学院这两所学校离的近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前些年运动之中这两种学校本身比较“政.治正确”,因而是在十一年停止高考期间难得有发展的高校,学校发展,势必会扩张,两校占地不减反增。就这么着,本来就同在城边子上的两校,在各自外扩中就离得更近了。地理位置上离得近,就代表着信息交流互换更加容易且频繁,因此乌年作为某大师女婿的根子自然而然就被挖出来了。 他先前还说自己掌勺……各方面相加,俨然一个倒插门要讨好全家的形象。 不过很快,林星火、林贝果、方同俭等人用实际行动打破这种标签,与此同时竖立的是“掌勺即当家”的奇奇怪怪的“乌氏标准”。 但凡有幸尝过他手艺的外人,都自动自发的拥护起这一标准来了。 金秋十月时,终于要结婚的肖兰芹通过她二哥肖西进,想请乌年出手做些馈赠亲朋的小食品。, ,887805068 95第95章 双赢 “人家和你关系很亲近吗?”肖西进越来越不能理解妹妹的想法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肖西进颓丧的搓了把脸,无力感再次由心而生。他妹妹下乡插队时年纪太小了,正好是三观定型的最要紧阶段, 这宝贵的几年缺乏管束引导,偏偏那时候全家觉得心疼亏欠, 给了她相比其他人过于充沛的物资条件。致使“优越感”成了肖兰芹性格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她不能丢失她的优越感, 甚至愿为此付出很多不必要的代价。 比如为了尽快同态度模糊的林起云结婚,她再次未婚有孕。 比如明知道人家不会答应, 还是逼他这个二哥去自找难堪, 为此丝毫不顾他的心情。 肖西进没有照她的话,以辅导员身份请林星火帮忙, 而是拎上礼物, 直接去农业大学找到了乌年。他直言请求, 还把肖兰芹那“婚礼大厨”的要求改为“宾客回礼”, 原料他们提供,也不必在当日厨房忙活, 只要乌年事先在家做出来就行。 乌年没答应。 笑话,他的手艺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上的? 乌年同寝的同学也很恼火,尤其是托关系好不容易跟乌年同寝的常四。常四斜眼瞅肖西进, 咧着嘴特别响亮的“嗤”了一声,这什么牌面上的人,竟然让“开门乌”给他家做饭?开门乌的手动一动,能惊动半个京市古玩圈子! 可现在的古玩圈子里就没有牌面下的人物!那十年运动带来的也不只有坏处, 至少古玩圈里大浪淘沙淘汰了一大帮浑水摸鱼的小杂鱼,而且那十年间特殊的环境将盗墓掘坟这种事基本上都给杜绝了。现在仍能立足的,要么是背景硬到运动都没倒的, 要么是祖上底蕴深厚能缓过气来的,但都是有深厚根基的文化人。那些个借着运动弄到些收藏家底的投机者还没敢露头呢,至少这一二年里,这些人即便掺和进来也是翻不起大浪的散客。 常四有他大哥的雪省黑市撑着,沾着岳父的光,在圈里都只是个没座位只能站着的碎催。 如今高考恢复了,文化人又立起来的时候,圈子里的那些行家谁没有几个好用又好听的官面上的牌子,可他们都请不动乌年出手呢,只能巴巴的等着人家的作品……因为乌年的手艺,洒金胡同的仲勤先生家的门槛子被圈子里的人越抬越高,多少台面上的‘爷’都摸不着呢。 再说了,迄今为止,乌年只给亲近的人进厨房,他把脸皮揣兜里也才蹭着那么两次,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人脸咋这么大呢? 乌年只是客气的拒绝了,肖西进是他几个同学给顶回去的。 丢面子还算是小事,肖西进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之后他的工作就不大顺利了。原本跟他打成一片的男同学们一下子涌出来好几个刺头,带头不配合他的工作,专职辅导员本来就是跟学生打交道的,这样一来几乎弄得肖西进举步维艰。 肖兰芹的婚礼还没举行,肖西进的处境已经变得焦头烂额。 肖家人也算是老京市人,亲戚众多,少不得帮他打听了打听。可实情却不是人家乌年或林星火心眼小,而是乌年同学的手笔。但说到底还是那个叫乌年的小伙子厉害,开学还不到俩月,他就成了一帮子同学默认的领头羊,人家同学替他出气呢,搞不好乌年本人都不知道。 “他什么背景?”肖母就纳闷了:“也不是那些机关大院、单位大院的出身吧?”替他‘打抱不平’的就是大院子弟,不是说那些大院子弟都很排外吗? 农业大学的住宿条件没中医学院好,一屋住八个人,乌年的宿舍跟林星火的一样,也是走读宿舍。这年头能申请走读的人至少都是不缺住处的,那种一家人挤几十平的本地人,绝不会放着远比家里舒服的宿舍去走读。在京市不缺少住处是什么概念,只这一点,就像那条王母娘娘划开的银河似的,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挡在外头了。 大院子弟多傲呐,从前因为出身傲,现在自己考上大学了更傲气。可就是这么一拨各大院之间都存在鄙视链的臭小子们,没俩月就被乌年动手能力折服了。乌年课堂上的表现,乌年教他们改的自行车,乌年自己动手做的滑冰鞋……乌年还会织布做衣服!但凡乌年做的,或者乌年教人做的,就没有不好使的。全能到让人想跪下来叫爹的乌年,迅速取代了他们心中本来的“榜样或大哥”,迅速成了这群脖子贼硬的狂小子的偶像。一群谁也不服谁正明争暗斗的刺头们迅速在学校里找到了他们熟悉的生存模式——如同大院里一样,跟着领头羊混。 大院里默认的规矩:谁不给领头羊面子,就是不给他们全体兄弟面子! 基本都在宣传口工作的肖家人木了,如同肖西进不明白亲妹妹脑回路一般,这一家子也弄不懂这些背景深、人面广的大院子弟的想法,怎么就能齐刷刷服气个圈外的小伙子呢? 要说肖家人也是被工作惯坏了,他们习惯见到‘宣传发表什么,人们就无条件拥护深信什么’的普遍现象,几乎要把工作等同于自身了,犯了自视甚高的毛病:以为工作代表权威,就觉得他们自己也成了权威了。 被妹妹持续不断坑的肖西进几乎是头一个觉醒的,可当他一意孤行离开“大有可为”的宣传岗位,调到大学做个辅导员之后,他就失去了家中大部分的话语权,没人愿意听他那些警醒。甚至肖西进遇到的麻烦,肖家人也只肯出力打听一下,并不值得他们动用资源人脉替他转圜。 最疼儿女的肖母也只在家中感叹安抚几句话罢了,肖母还不允许肖西进再说“推后婚期,林起云不像是良配”的话。她认为女儿这一步走的实在是好,不仅一举定下了婚期,还在林家确立了地位。 “你妹夫跟前头生的儿女都搬出去了,芹芹一进门,就是整栋小洋楼的女主人!而且等她生了孩子,那地方就是她们一家三口的家,那些前头的儿女更是外人了!”肖母拧眉责备儿子:“你可别再说那些话了,这要不是良配,还有什么良配?” “行了!做这个辅导员有什么前途?你要真喜欢大学这个环境,等你妹妹进门,我跟她说,让你妹夫给你使使力,给你换个职位!学校的宣传岗还是不太好,做领导秘书比这个更好。不过学校归根结底还是教书育人最有发展前途,要是能当个讲师就好了,起点低点也不怕……”肖母显然是琢磨这事很长时间了,异想天开的说:“只要手底下的学生有能力,那老师挂个名儿就能出头!” 肖西进都没脾气了,他是真觉得订婚后拖着女方迟迟不肯结婚的林起云本身态度就有问题,可家里人却只看到林起云四十出头就成了大单位的副部,是棵能拉拔岳家上下满门的大树。 “我不用芹芹替我出力,咱越不麻烦林起云,芹芹在人家家里才能挺起腰杆子做人。”肖西进说:“我以后住学校的单人宿舍,家里不用替我.操心,操心我也不领情,反正我不换岗。” 说完肖西进就背起行李走了,气的肖父肖母追在后面放话说不会再管他。 幸好这段时间全家发动亲戚们都在为肖兰芹的婚礼忙活,肖西进才落得个耳根清净。 肖西进搬进教职工宿舍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重新拾起了课本,他能不知道老师才是学校中最好的出路?他只是想堂堂正正的奔前程,以他的情况,属于“具有同等的文化程度的在职职工”,可以不受学历限制考取研究生,只要跟随的导师够厉害,他在读研究生期间就可以作为助教带课…… 肖西进丝毫没考虑肖母的话,但确实有人想以学生出头。相中的那个“有能力的学生”,还是林星火。 这人不要‘利’,他老来只缺‘名’,因此不仅自己找上了方同俭的门,还双管齐下,迂回先做通乌年的工作,当真是做足了准备: 乌年的同寝基本上都是大院子弟,那个仅有的不是这一类背景的,祖父的出身跟方同俭相似,都是曾经家资不菲的书香门第,现如今归还的祖产很多,也住着十几间屋子的四合院。某些方面,李竝这小子跟林星火的背景是最接近的,不同的只是李家老爷子没能抗起李家的门楣,而且也算后继无人。 李竝的爷爷,李袁老先生出生的李家跟方家曾经有“方桃譬李”的美称,都是百年门第。很久之前,李家与同样书香满门的袁家结亲,而方同俭的母亲却并非出自文风兴盛的老门第,而是被当时文人看不起的新爆发大户。李袁、方同俭两个人还在娘胎里时就被各种比较,但遗憾的是李袁的资质远不如比他小了几岁的方同俭,而李袁的性情却比方同俭招人待见多了。 于是当时的京市文化圈里,就给这俩少年人又冠上个“削方为圆(袁)”的混号,既调侃方同俭的性情棱角太扎人,又戏谑李袁的才气不如人。李袁年纪越大,性情越圆滑,才情越平庸,于是这位走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文人旧路,期望如元代名医丹溪翁一般,半路出家得成盛名。 可李袁在医道上也无甚天资,虽博闻强记,但依旧难成鸡群立鹤。幸而他在为人处事上极为擅长,在那十年间愣是没被家世所累,始终屹立不倒,还把自己成功弄进了遍是国手的保健组,也算是乘着运动而起的那类人。 “……他很庇护了些人,还算有良心。”方同俭给徒弟说李袁这个人:“这人眼光极准,脸皮又厚,倘若我们俩换换出生,兴许你师伯见了他都得叫声‘首长’了。”明明是个做官弄权的胚子,却偏偏生在守旧固执的李家。 要换了方家,他外祖父得个官坯子,老人家不知道高兴成啥样,也不至于临走还替外孙为人处事愁得慌。 方师父说得很中肯:“他人情处事、调度务虚上确实是一把好手,但这人手上不行,文章不行,行医也不行。偏偏愚孝,被他爹他爷爷教坏了脑子,一心一意奔着‘百年李家’的盛名奔走……这头给你顶包的老虎是自己撞上门来的!” 老头滋溜了一口茶,悠闲自在的说:“李老头愿意替你抗下除实绩以外所有的事,他只要名声,我跟你师伯都觉得合算,丫头,你觉着呢?” 林星火不缺实绩,她将将露出了一点的“北园竹”,已经引起了几位老师的注意,这种传统药典记录之外的新药草的发现人,已经算是一项成就了。更何况这种竹子不惧低温寒冷,北园竹药用以及药用之外都有极大的价值尚待开发研究,不知道还有多少惊喜等着。 李袁自拨乱反正工作进行以来,就自动自觉的从保健组退了下来,如今正在中医学院里任职。当日他保护了不少人,这些人恢复工作后的力量不小,有这些老交情在,李老爷子即便是不担任保健要职,也能在大学一把手位子上度过最后一段工作生涯,且这大学还不一定非得是中医学院。李老先生名望不足,但资历够深,连宁邦炎的那位老领导都承过他的情,这样的人,在中医学院当个教授还真有点屈才。 但李袁就执意如此,校领导的职位他压根不看,就窝在教授办公室里。老爷子想要自己出现在书籍扉页简介上,有能传世的学术成就,撑起李家的门楣,而不是跟官员履历似的生平记录。于是他在知道林星火是方同俭宝贝徒弟的那刻,就盯上了人,想要借“牛顿的苹果”,当然,老头打的是互利互助的共赢主意。 “只要你愿意选他做导师,他愿意完全围绕你的意愿、要求做项目……那些项目内外的事繁杂的很,都交给李老头处理就行,李老头指定能摆得平。”这方面方同俭还是很相信李袁的,虽然两人少年时一直被拿来作对比,但狂傲的方师父从来没把李袁当成过对手,因为李袁会做人还有良心,俩老头的关系居然还不赖。 本来不打算在大学之后继续读书的林星火:“……” “您这是琢磨了多久了?”为了让她继续上学,老头儿真是煞费苦心呐。 方老头振振有词:“读书本来不等同于学历,可高考恢复了,这以后哇,读书好坏就跟学历拉拉上‘等号’了。你师父我在读书这一行当里,算是摸到顶了,要是生的早,那多半是能中状元的……你在这方面不突出,状元甭想了,但这不是赶上好时候了么,你就把学历念到顶,就算是赖个‘状元之才’了。” 这自然是跟弟子的玩笑话,可生的晚,没能赶上科举制度确实曾是方同俭年少时的遗憾。他那时自负才高,是真的想跟全国英才较量一下的,所谓“文无第一”,似乎只有科举场上的头名状元才能让当时的方同俭心满意足。 但学历也确实是林星火该考虑的实际情况。 先前她只想遍地开花开农场种地种药材的时候,大学学历和人脉是够使的。可林星火这不是又发现一个实现她“宏愿”的好路径么,灵植像一个巨大宝库,只有她利用来提高天生灵根的婴孩出生率太狭隘了。北园竹作为第一颗被投出问路的石子儿,林星火现在的学历和资历并不足以使她主导北园竹的研究。 可想而知,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 林星火本人并没有一定要全权掌握研究的意思,但大学学历也代表着除非她毕业后进入研究机构,否则她日后拿出的任何‘凡化’灵植的后续研究都不在她能插手的范围内。这种情况代表着研究方向不可控,甚至后果可能失控,比方说滥用泛化……林星火是个修士,她可以在这方面不甚求功德,但也不该承担善因导致的恶果,而且有些恶果可能大到她承担不起的地步。 事实上,修士往往脱俗避世的根本缘由也正在于此。上古灵气充裕时期,掌握超凡力量的修者本来极容易改善凡人生活,可修士多如牛毛,凡俗界依旧落后蒙昧,曾在传说或野史上留名的修士,也往往昙花一现,吝啬作为。前人经验不一定非得履行,但却必须得慎重,尽量避免因果恶报,才是林星火修行应当持有的态度。 这也是林星火将北园竹作为药材拿出来的考量之一,药物向来得经过数个研究、试验阶段才会推行,能更审慎更全面的将其研究透彻。 方师父那最高学历的要求完全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徒弟寻求的一条双保险的路子。 而在林星火的学历尚且不能够独当一面时,李袁就成了她最好的导师人选。老头要名声以延续李家的盛名,他的医术是不能支撑他成为一代大医国手,可他却能独辟蹊径,成为某种甚至某几种特效药物的“名方名医”。 李老爷子不贪心,他确实会看人,眼睛够毒,拜访了方同俭几次,就劝服了这个从来都压他一头的世交老友。 “也就是咱不要虚名,日后想要的时候,也不会缺了路子。”方同俭跟徒弟抱怨:“不然不能白便宜了李老头。” 逗得林星火直笑:“便宜?组建实验室、立项目、争取各项政策……这是便宜咱了吧?”除了立项内容和初始方向,李老爷子啥活都干了,但人家只要名声,具体成果都不要,这种价码开出来只怕很多大佬都得心动,这是什么天降的合伙人呐! 这跟霸占学生成果可不相干,李袁自己会参与到整个实验过程中,林星火只是引路人,只是砸到牛顿的那颗苹果。实际上,在项目中,需要林星火具体出力的地方并不多,在李袁的实验室中,她是参与者,也仅仅是参与者。但李袁给出‘引路’的报酬实在不低,成果带来的具体价值他都拱手相让了。纵然林星火再是天降奇才,放到日后,且不说国内尚未成熟的实验机制,就算是国外那种已经商业化的实验室也不会给出这么好的条件。 也就是李老爷子年岁大了,他从方同俭这里见到了更不凡的“北园竹”,赌这几年一定会做出成果——当然了,这里面也有独孙李竝整日吹得迷魂风,他孙子把乌年都夸出花儿来了,奔着“开发填补农用机械缺口”这一远大理想的李竝同学入学没多长时间就认定了自己的学科引路人……借着乌年和林星火的特殊关系,这小子还缓和了爷爷对他志向专业的不满,李竝对老爷子发誓说会在这一专业上做出非凡成就,不堕祖宗名声。 李竝的大力鼓吹成了压到李老爷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星火携乌年参加肖兰芹婚礼的时候,她佩戴在胸口的装饰,除了大学校徽之外,已经又添上了个长方形金属小牌子,上头是某实验室初级研究员的字样……屈屈大学二年级,就被教授看好,收入自己的实验室,这几乎预示着前途无量,至少肖兰芹一直想要的保研名额人家轻轻松松就拿到手了。 自打同寝室的三个人都来到入座后,穿着最时髦的红呢子大衣的肖兰芹的笑脸不自觉的僵了又僵。 96第96章 新娘子的三个同寝同学被安排在了最靠近主桌的次席上, 这一桌除了她们,基本上都是林起云单位的同事,看样子都是事业有成的中年人, 帮忙管事的司仪真的是很客气高看了。 蔡卫红的胸.前佩戴者一枚跟林星火差不多的铭牌,只是没有“初级研究员”的字样。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蔡卫红作为林星火的室友,在她通过申请兼修中药专业时是第一个接纳她并与她组成小组的人,她们小组最先研究北园竹……就比别人快了这一小步,李教授实验室招收人手时就把她的名字也写在辅助人员名单里了。 林星火没那么高尚,在不违背原则的时候,她也更愿意优先照拂身边的朋友。 蔡卫红是个拼命三娘, 她成绩很好,又在单位药房里工作多年,是个既有一定基础又不缺学习能力的人。李教授实验室里也需要中药学的实验员,蔡卫红现在虽然只能作为助手给人打下手,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再说了, 只要学多了, 助手也能转正。 要不是谭月梅志不在此, 林星火也想把她塞进去,哪怕最后都不能站稳脚跟,这也将是一个在校生能获得的最可贵的历练。但这个岁数比她们都小的人才是那个最有主意的人,她是一颗红心向着家里的老本行呐, 现在就开始准备要考她姨夫同事的研究生了。谭月梅鬼精灵,早给自己选好了想拜入门的导师,为此还把自己的宝贝钱币册姻亲借给那位女教授,给人家的著作添参考。 于是这一桌就有三个看上去很不错的女孩子, 同桌陪客的林家的朋友同事都有点意动。今年回城的知青更多了,未婚的大龄男女一把把都是,谁家的亲戚朋友里没有个‘老大难’? 可真正如意的对象却难找的很。四九城的婚姻市场比前几年流行“拍婆子”的时候更乱,至少那时候胡闹的人少,现在却是到处都乱糟糟的,无业的混迹在街头的男青年都快成了治安难题了。 有工作的要找个同样有工作的,没工作的更不肯落后,要是结婚后两口子都喝西北风,那还不如不结婚呢。可这有工作的女娃本来就少,这还是当初领袖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才有的好局面,重男轻女的老旧观念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扳回来的……这就导致了那上了点年纪的大嫂小婶们都炼出个保媒拉纤的好眼神了。 现在工厂铭牌就是最值得得意显摆的东西。 而女大学生还是比女职工更上一层楼的绝佳选择,校徽成了最贵的首饰。 可惜的是林星火身边坐着乌年,乌年怀里抱着个胖嘟嘟的小女娃,这一看就是一家三口。不过蔡卫红和谭月梅两人都是自己来的,这也是现在吃席的惯例,这会儿物资不不够丰富,大家都自觉的不给新人添麻烦。 要不是之前肖西进找过乌年,今天乌年也不必来参加肖兰芹的喜宴,肖西进当时拎了礼物,今天乌年和林星火分别上了礼金,就算给还回去了。 同桌的大姨婶子都拉着蔡卫红、谭月梅热情的说话,那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没多久,有过丰富社会工作经验的蔡卫红就‘逃出’了寒暄,这同学亮出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结婚戒指,那金灿灿的一看就是黄金的,看那粗苯的款式还像是老人家藏起来传给儿孙的,这东西做不了假,没人不信蔡卫红真结婚了。 大姨们唉声叹气的转移了目标,谭月梅小姑娘脸红了又白的赶忙说自己也有对象了,可没一个相信的。 蔡卫红抿嘴笑,也不帮她,只跟林星火说:“一会你们一家顺道先送我回家吧?”齐建民一大早就去煤点抢煤了,抢回来之后还得紧着打成煤球,趁着天气好多晒几天,肯定是没空来接她了。再说了,蔡卫红觉着以齐建民那根溜溜直的肠子,也想不到来接她。 “要是月梅也没人来接,那还得麻烦你们把她也送家去。”蔡卫红捂着嘴的手指头隐晦的朝角落里的几桌点了点:“我没想到肖兰芹结婚的排场这么大,现在露了财,我自己可不敢一个人走路上了。” 林星火早注意到西南角那边两桌上的人不大对劲,那些人穿着不大合身的新衣服,都是一水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像是女方的亲朋,更不该是据说在单位受到上级重点培养的林起云那边的宾客。 “那一桌是哪家的亲朋?”乌年问。 可那真就是男方家的客人,同桌的一个穿戴的稍微有点张扬的五十来岁的大姨接话:“是林副部老家的亲戚。你们来得晚,没见着接亲的时候,好家伙,老家来了好几十口子人壮人气呐!就是林副部的儿女没露面……” 这大姨话里有话,听听那“副部”的称呼,就能猜到估计跟林起云关系不咋好,且这位有倚仗,人家不怕他。 林星火同乌年对视一眼,林起云哪还有什么老家人,没做过啥好事的煊赫一时的“金盖雪”早被历史滚滚车轮碾的粉碎。这一年多他俩虽刻意避开与林起云接触,但并不是什么都没做,暗地里寻摸到的蛛丝马迹表明林起云确实就是当初逃脱的那支金家仇人。 可越是探查,越能发现林起云本人的异常,他这一年多的行径跟之前林星火见过的那人相差很大,似乎连性情都变了不少。那年方同俭还不自由的时候,经常来拜访的林起云温文尔雅,脾气好的过分,说话谈吐也全然一副“好人”的模板;可现在的林起云锋芒外显不少,好听的说法是“更有魄力”,用刻薄的实话说就是急功近利、时而冷静时而张狂,太不稳定了。 可他给乌年的感觉却是更危险了,乌年本身是妖兽,兽跟人不同,惯最先识以气味,乌年从未在人类身上感受到过如此复杂的气息。生机的、腐朽的,腥甜的、烧焦的……杂糅到一处,给狲一种古怪至极的要爆炸要撕裂皮囊的危险直觉。 这次乌年不放心,陪着星火参加婚宴还真是来着了。 肖兰芹的这场宴席很大手笔了,开席前桌上居然摆了好几盘子瓜子花生,里边还掺着不少糖块。林星火他们所在的这一桌估计都顾忌着体面,直到要上菜了,盘子都没空。不等帮忙上菜的人撤下去,角落那桌直接站在凳子上撒摸的人就指着自己这一桌喊了什么话,跑来两个二十多的男人,拿起盘子往口袋里倒。 同桌的人看那两手黑黢黢的手指甲,都皱着眉头躲了躲,有人虚虚拦了下,指着乌年怀里的林贝果说:“诶诶,这还有小孩呢,你倒是把糖块给小孩留下来呐!” 口袋撑的鼓鼓囊囊的小青年转过脸,很不好惹的样子,两眼瞪的跟牛眼睛似的,上嘴唇褶皱起来,像是要骂人。另一个给他倒的从喉咙了呸出一口唾沫到说话那人的脚边,挑挑拣拣的拿出两块饴糖,啪的扔到圆桌正中。 等两个人小声骂骂咧咧的走了,其他人才说话,先前围着肖兰芹热闹的氛围一去不返,那好似跟林起云有点龌龊的大姨抱怨:“什么素质!” 林星火余光瞥了一眼那些满院子乱窜的人,忽然觉着他们有点像话剧白毛女里跟着地主黄世仁的打手帮闲……或者说,这样一类人身上多少都有点共同的特质,因为这往往是‘老爷们’养‘恶犬’的习惯:既要恶犬听话有凶性,又吝啬于付出更多的钱和时间改正恶犬的坏习惯。 饭菜上来了,那些人仍不消停,可当林起云携肖兰芹出来敬酒的时候,西南角的两桌就又是安安静静的两桌人了——这就更像是人为驯来的“恶犬们”了,他们只怕主人。 婚宴虽然热闹丰盛,但林起云并没有配合举行什么仪式,在敬酒前也只露了露面,将几位颇有分量的客人迎进小洋楼里面的专门设置的席面去了。 别人觉得以林起云的年纪,原配生的儿女都这么大了,这么着才算是庄重。可肖兰芹却很不高兴,觉着自己结的这婚跟见不得人似的,她方才照应亲朋,林起云都没陪着。这才非要改了原本新郎新娘共同举杯敬一个的形式,变成一桌一桌的敬酒。 林起云瞅瞅外面大亮的天,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肖兰芹摸摸腹部,坚定的点头。 林起云一只眼皮耷拉下来,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那行吧。” “你再换身衣裳?先前做的那件厚旗袍还没穿吧?” 97第97章 那是一身剪裁合身的洋红色绸缎旗袍, 料子特别好,只不过样式有点太新潮了。肖兰芹两条雪白的胳膊都露在外面,到膝弯的开衩显得也太高了点。肖母就很操心,给肖兰芹披了件毛披风。因为林家这边没什么能照应新娘的女性长辈, 肖兰芹又刚有身孕还不太安稳, 肖母才勉为其难来这边帮忙,但她却是不大好下楼叫人瞧见的。 但这一身配上肖兰芹新烫的头发倒显得极搭。 新人开始敬酒, 大家都热烈的讨论起新娘子的发型、穿戴和她脚底下踩得大约有手指那么高的小皮鞋。 过去十来年灰白黑的布料实在太单调了, 单调到人们不约而同地的在婚礼这个特殊现场对新娘出格的妆扮大都抱着一种宽容的正面的肯定态度。 谭月梅就说:“跟我在何老师家见过她年轻时穿旗袍的照片似的, 肖兰芹这身太好看了。” 蔡卫红摸摸自己剪短到耳根的头发, 迟疑道:“这头发烫的真好,我是不是也该留长点试试?”听说四联理发店现在卡的没那么紧了, 借着参加原单位元旦排练的名义开张介绍信,那边就给烫头发。 谭月梅年轻,她对京市正时兴的东西知道的更多, “去四联呀!短发也能烫!那边走后门烫头发的可多了, 也只有他们那里有电烫,不然别的地方都是火钩子容易把头发烧焦了。”这还没成年的小丫头有点可惜的压低声音说:“不过理发店还是不给烫电影里金发女郎那种垂下来的大波浪卷卷, 只能弄出点花型再扎起来。”或者像肖兰芹这样盘起来。 林星火也觉得今天的肖兰芹格外好看, 尤其换上旗袍后, 越发让她想起金怀表中风情万种的小相。 本桌上一个年纪大些的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老者撇撇嘴, 突然小声跟那位打扮富贵的大姨说:“林副部这是结婚呐,还是纳妾?” 大姨夹了一筷子菜给他:“肉都堵不上你的嘴?说啥呢!好不容易才调回来,你可别又犯老毛病……老邢,我可告诉你,你就是个马上就要退休的小科长,不是十来年前的大部长了!这回再得罪了人被撵下去, 我看你前头那俩无业游民崽子靠谁!” 老者额头的“川”字和嘴角法令纹极深,看面相就极不好相与,林星火先前都没看出来他跟大姨是一对夫妻来,但显然这对夫妻之间的故事也颇多。 但老者那句刻薄话还真没说错,以林星火的角度,她就好像在看一部民国背景纳小星的电视剧画面似的:黑色呢子大衣的高大的有点年纪的“老爷”,被穿着接近正红色旗袍的年轻娇媚的“姨娘”挎住臂弯,在新式婚礼上言笑晏晏的举着酒杯游走在宾客中……唯一让人出戏的是席间的客人们大都穿着黑工装和绿军装,沉闷单一的色调跟新人对比强烈,衬的年轻貌美的新娘子更标志了。 等肖兰芹走近了,林星火没忍住皱了皱眉,肖兰芹肩膀上围着的那条短披风是赤狐皮做的。 担忧的瞅了眼林贝果,乌年索性放下筷子,将怀里的大胖闺女翻了个身,让她侧着坐。林星火配合无间的从挎包里拿出一筒乌年做的果脯,塞到大崽崽怀里,让她自己抱着吃。 狐大秀气的小鼻子嗅了嗅,赶忙将翠竹筒抱在怀里,肉肉的手指头斯文的捻出一条桃制果丹皮塞进嘴里,几颗小牙嚼啊嚼,沉醉的点点头,咧开嘴笑。 笑的半桌人的人心都化了。 温雅的端着个酒杯的林起云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看着坐在大人怀里的那小女娃,忍不住想靠近了仔细看她的面相。 臂弯里肖兰芹的手用力,摇了摇他,林起云的步子一顿,才又状若无事的走到长者身边。 除了亲长领导,林起云不用挨个敬酒,只要给一桌人敬一杯酒就行了,或者只给能代表一桌人的年纪最大的那个人喝一杯。 除了安排在小洋楼里的那一桌外,摆在庭院里的,哪怕是首桌,林起云都只是抬起手吃了一盅,可轮到次席,他在敬完一杯后,居然转了半圈来到林星火她们年轻人这边来,彬彬有礼的擎起酒杯,要谢谢她们照顾谦让肖兰芹? 林起云笑道:“……芹芹有点小性子,多亏你们不跟她计较。这杯酒一定要喝。” “芹芹,给你同学倒酒。” 肖兰芹脸上应景的泛起红晕,她抽出手,亲自拿过司仪端着的托盘里的一个细长壶嘴的白瓷酒壶给舍友倒酒:“这是咱们女生喝的红酒,甜的,不辣人。” 三个人不得不站起来,蔡卫红和谭月梅对视一眼,她们和肖兰芹关系很好吗?说实话,肖兰芹基本上没在寝室住过,她们不熟。这回来参加她的婚礼,蔡卫红是看在最初相处还行的面子上,谭月梅则只不过是碍于同寝以及辅导员肖西进才凑个热闹。 要不然以肖兰芹不知道为啥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臭德行,谭月梅决计不肯花那一元钱的礼金的!谭月梅皱皱鼻子,她不是很想喝肖兰芹敬的酒,那白瓷酒盅里酒的颜色极漂亮,红的可比肖兰芹衣裳正宗多了。 “别!”蔡卫红摁住肖兰芹的手,小声说:“后头还有那么些客人,你这一壶酒才能倒多少杯?别跟我们客气,我们都是不会喝酒的。”她使眼色让肖兰芹看自己和谭月梅:“一会还得骑自行车呢。” 肖兰芹从善如流的给两个人都倒了个杯底儿,给林星火倒了一整杯:“我知道你能喝酒,你也不怕醉,这不带了家属么?”不咸屯那个松酒就是林星火鼓捣出来的,现在都卖到京市的百货商店里来了。 乌年将乖乖吃果脯的胖娃娃塞林星火怀里,接过酒杯,笑道:“家属就是用来代喝的,恭喜!” 不等这两人再说什么,乌年已经一仰脖儿,将满杯的红色酒液都灌进了嘴里。 瞅着乌年胸口上同样别着的校徽,肖兰芹的脸僵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的也跟着举杯饮下去,甜滋滋的酒味灌到嘴里莫名其妙的有点腥气,惹得孕中的肖兰芹差点露出“作呕”的表情,好在冻得发青的手臂不太听使唤,没做出捂胸口动作她就回神了。 这发生的太快了,满桌的人都以为她们同学之间还要你谦我让的来几个回合呢,没想到一眨眼就结束了。蔡卫红和谭月梅都没来得及跟上乌年的动作,结果乌年都又坐下了,她们这俩傻妞还举着酒杯呢。 仓促的举举杯做了个形式,两人坐下,幸好倒得酒少,唇都没沾的小酒盅放在桌上也不显得突兀。 林起云倒是很自然,他随手把酒杯放在身后托盘上,搓了搓手,拍拍双手逗林星火怀里的林贝果:“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娃娃呀,给伯伯抱抱行不?” 贴在林星火大.腿处的挎包中,镶嵌着溯符的匣子烫的林星火觉得自己恍惚又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她抱进林贝果躲了躲,不动声色将挎包藏了下。 这母女俩的拒绝之意很明显,大家也不以为然,别桌上的喝高了的混不吝还扬声起哄,让林起云抱个男娃呀,好“早生贵子”什么的。 本来见林起云在这边耽搁就有点挂脸的肖兰芹闻言,险些没忍住脾气:不是说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讲体面的客人么?这些个人怎么回事,不会说话就别说!早生贵子?那确实林起云早有儿子了…… 再看黏住林起云脚的那个小女娃,肖兰芹心口更堵得慌。她原本一直都以为这孩子是乌年的前妻生的,还是上学期蔡卫红无意间夸这孩子的话点醒了她,“果真是挑着父母的优点长的,眉眼像林星火,鼻子却随了乌年,又挺又直,看着就有福气……”还有那一边的小梨涡,笑起来甜死人。 肖兰芹当时都懵了,她一直以来都觉得林星火运气好又咋样,还不是美中不足,替别人养孩子的后娘就少有讨着好的。只这一点她就胜过林星火十分,她是先苦后甜,而林星火八成是先甜后苦…… 结果这层遮住真相的布一揭开,肖兰芹不知道为什么,窝的心都裂开了。那滋味,肖兰芹不知道怎么描述,但当时牛望山背叛她的爱情,娶了别的女人的时候,肖兰芹都没这么难受。好似她自己为人站住脚的根子被人抽去了一块,赖以生存的自尊充满被愚弄欺骗的愤怒。 偏偏林星火本人丝毫不以为意,还跟她讨厌的谭月梅要好了起来。 肖兰芹邀请她们参加自己的婚宴,就是要让她们看清楚自己的‘阶层’已经跟她们不在同一级别了。可这会儿,林起云低三下四的敬酒,以及林星火一家三口的幸福模样,让肖兰芹憋得喘不上气。 林星火一家人面前的饭菜动的不多,还有喜糖放在一边,像是这满桌子的菜人家都不放在眼里似的,那个小娃娃乖巧的窝在林星火怀里,津津有味的吃着自带的果脯……肖兰芹似乎忘了乌年手艺有多好,忘了她之前还充满了‘居高临下’让二哥去邀请人家给婚礼做大厨呢。不缺肉的林贝果,自然不稀罕比她狲爹手艺差多了的饭菜。 好不容易这对不大般配的新婚夫妻走去别桌,林星火给乌年传音:“那酒你真喝了?” 乌年摇头,体贴的接过分量不轻的胖闺女,林星火整理衣服的当口,悄悄把溯符匣子收进了储物袋。 “你那个同学有点不太对劲。”乌年传音,他从肖兰芹身上闻到了曾在压胜棺闻过的那种血参的味道。 98第98章 治安与糖栗子 新人敬过酒, 这场婚礼也就算走完了流程,有赶时间的宾客,筷子挥舞的快点, 吃完后抹抹嘴就能告辞。 只不过多数人的日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过, 这宴席又摆的丰盛, 因此提前离席的人并不多, 还有吃饱了夹点肉丝慢慢磨牙的,这是想等着末了把没吃完的菜打包回家的。尤其最后上了一道老鳖汤, 别管好不好吃, 那鳖甲捞出来洗净晾干了,可是一味好药, 没准还能卖给药房换两个零花。 因此都护那盆汤护的很紧, 西南角那些人挨桌想讨甲盖, 基本上没一桌肯给的。 林星火她们没凑这热闹, 趁着乱哄哄的劲头,直接搭伴儿走了。 小洋楼院外喜棚子原本收礼金的桌子已经摆上了好些个红布打的小包袱,见人出来,就问了姓名在礼簿子上划一道, 给个小包袱。 林星火和乌年上了两份礼金, 那记录的年轻姑娘有点死板,非要给两小包袱。乌年没要, 单手抱着果果, 一手接过林星火手里的红包袱,示意是一家人。 等绕出了喜棚, 蔡卫红问:“你们上了多少礼金?”她觉得自己上的一元是不是少了点,怎么还有回礼的? 谭月梅手脚利索,一面走一面打开了四方小包袱, 里头是一包花生,里面散着几个象棋大的白面火烧饼,火烧饼上还点了红点。她松了口气,这一包东西最值钱的是那块红布,但这小布头能用瑕疵布剪,“还好,还好……肖兰芹不能折本吧?”算上那一桌席面,谭月梅又不确定了。 礼金上,她们三个人没事先商量,主要是林星火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从前跟肖兰芹在一个大队,且还有好几个不咸屯考出来的大学生都在京市呢,肖兰芹结婚这么高调,像是魏春兴能不知道?他知道了其他人也就都知道了,虽然肖兰芹没下请帖,可魏春凤几个大点的还是托林星火替她们上一份礼物。 林星火知道魏春凤的心思,其实很多不咸屯老乡们都对肖兰芹存着一分愧疚:肖兰芹当年在屯里闹死闹活的时候,大家烦的要命,可这闺女最后人财两空,病的起不来床只能被父兄背回家,乡亲们不免觉着可怜,觉着是他们没看好小姑娘,叫这孩子被人蒙骗。等到其他知青接班的接班,没班接回不了城的也在去年和今年的高考中全都有了好前程,大家伙儿就更觉得亏欠了,在不咸屯插队的知青都算有个好着落,只这个最小的女娃娃遭了难。 通电话的时候,老支书和大队长让林星火代表不咸屯给肖兰芹上五十元的礼金。这明晃晃的就是让人瞧瞧肖兰芹下乡时人缘可好,给肖兰芹撑面子呢。 林星火隐下肖兰芹的隐私,只说了老家大队给肖兰芹上了份礼金,屯里在京市的其他人合买了两套被罩床单、一床毛毯做贺礼。 蔡卫红和谭月梅都咋舌,“你们大队真有人情味。”也是真阔气。别看人家偏远一点,但可一点不穷。 “我结婚的时候礼金都是给五角,亲戚朋友最多的给五元。”蔡卫红叹气:“好家伙,现在一般人情都得上一元,再过几年那不得三元五元的?真是啥啥都涨,就是单位工资不长。” 话是这么说,可她已经跟谭月梅嘀咕上了,看什么时候再补送些礼物,不然这一桌子好菜她俩觉得不好消化。 两人都骑着自行车,领胡拉着牛车慢悠悠的走在旁边。 林星火和乌年坐在敞开的车厢口,这才有机会说几句私话。 林星火先问的还是肖兰芹的情况,阿年刚刚说她身上的味道跟血参相仿,不能不让人多想。曾经的金老爷用亲生女儿在压胜棺布下“活人抱心”,还在她头顶种了颗血参……当初看到压胜棺中那五颗钉人的黑色长钉时,林星火就不止一次的感到心悸,人心比鬼狠。 乌年也觉着林起云似乎有效仿祖先的意思,但选定的压棺人得流着金家的血才行,所以应当是肖兰芹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子。 乌年在血脉传承记忆中曾见过类似魔修伎俩,但凡这种以亲人血祭的术法,都是血脉越近的越好,没有比父母子女再亲近的了。且这种利用亲生孩子怨恨和血脉的歪门邪道,大都有两个最佳时机,一是婴孩发育完全,将要出生时;一是千疼万宠的养大,孩子对父母感情最深时……将生却未能诞生,婴孩的怨气会极容易的侵占他本就白纸一张的所有神智;而在最孺慕之时被孺慕之人亲手推入深渊,受的背叛越彻底、折磨越狠,那怨恨就越多。 “林起云现在的状态,不像能等到孩子长大的样子,而且——”林星火垂下眼,“他对果果起了坏心。” “金家那个养女,屈向锦的母亲说‘每年要往旧陵埋一个女孩子’,金家旧陵只有金老爷知道的,后来黄皮子嘴里的那个金焜没找到旧陵,就把他爷爷烧成了灰,另布了阵,仍旧每年要用女婴‘定一定’金老爷的骨灰……”金焜应该就是林起云那个据说重病不醒的父亲,屈向锦的母亲当初就是给金焜办事,她在医院工作,有渠道能弄来夭折或被遗弃的女婴。 但林起云直勾勾瞧着果果的热切眼神,让林星火浑身都绷紧了,她怀疑林起云看不出果果的跟脚,但却注意到了果果与众不同的灵气。金家几代人都在寻找她父母的替代品,希望能重现压胜棺刚定时的金家如日气运,当初屈母他们不还把林星火本人都列为‘祭品’了么。 跟阿年不同,狐大的化形其实更接近于传说中的青水芝涤清妖气使之化形的状态,狐大一开始化成人形的时间就比阿年长的多,也说明了这一点。因此在表面上,林贝果气息纯净,生机旺盛,比收敛了精气的林星火的资质还更上一筹……如果用来施行邪术,林贝果是个更好的选择。 乌年点点车辕:“我怀疑,他手里还有玄狐的宝石。”狐心宝石是金老爷从老木匠后人手里抢来的,狐颅则是金焜找到后借给黄皮子的,当年那个村子只活下来七分玄狐的那几户人……单狐尾就旺了雪省金家六十年,以他们家一脉相传的阴险狠毒,对于其他狐宝,金家后人不可能不动心。 若非有其他宝石,林起云理应不会如此着急,着急到在大庭广众下对大狐崽露出那样的眼神。 林星火“咔嚓”一下摁碎了整包红布包裹的花生饼子,呼吸乱了几分,差点把一上车就困的林贝果惊醒。 “诶!星火星火!”正说话的蔡卫红忽然小声叫林星火的名字,“你瞅瞅我们侧前边的巷子口间,是不是有人呐?” 乌年握住林星火的手,不动声色的撤去隔音的小阵。 林星火定下心神,抬眼一望,她的眼神比蔡卫红好多了,一眼就认出探头探脑的两个人正是曾在肖兰芹婚宴上露过面的西南桌上的两个男人。 从肖兰芹所在的那小洋楼出来只有这一条大路,可这边的巷子岔道不少,事先蹲等在那边,可见是连蔡卫红的家住哪都打听着了。 这些人的消息真灵通呐。 三个女学生就没傻的,林星火一说,谭月梅和蔡卫红的脸都白了。尤其是谭月梅,这姑娘的哥哥跟她约好两点来接她,可这才刚过完十七的小姑娘嚷着自己是个大人了,不愿意家里管东管西,刚才故意没等亲哥,要不是蔡卫红非拉着她一道儿,小丫头就自己骑上自行车跑了。 本来不打算现在就管的乌年心里也一惊,忒猖狂了点,也忒能耐了点。 乌年轻轻拍拍领胡,领胡会意,硕大的牛角一摆,挡着车厢右边的两人,提前拐弯进了另一条路,林星火道:“先送月梅回家。” 两个女同学赶紧点头,她们是真害怕了,能避开最好了。两辆自行车骑的越来越靠近领胡,幸好星火家这头牛够大能吓住人。 京市的治安怎么差到这种程度了? 女孩子吓得一时没说话,乌年却从车辕上跳了下去,“你们先走着,我回来能追上。” 蔡卫红舌头都打结了,她诶诶了好几声,急的了不得:“他干啥去?” “今儿都赖我!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以后我小心点,别跟他们起冲突!”这会儿蔡卫红回过神来,想明白了,估计那两人是想抢她脖子的金戒指,不是盯上了女同志,京市最近是不太安全,但基本没有大白天就敢耍流氓的。 蔡卫红也没料到自己的笑言成了真,才露了财就真给人惦记上了,她后悔的了不得,更怕朋友的丈夫为此再受了伤。 林星火笑道:“我们家乌年同志是扛铁架子的,力气大着呢,不用担心。”前两天乌年开着机械替李教授整修完实验室的药圃后,又趁机将中药系部还没利用上的荒地开了出来。好些人围观他三下五除一的用一堆铁物件组装成了各种式样的农具,铧式犁、旋耕齿、耙和平地推土铲轮番变化,简直将那些铁零件玩出了花儿来,有些男同学想试试,却搬不动那些个东西。 蔡卫红和谭月梅还是揪心害怕,谭月梅脸刚从煞白回复一点,就期期艾艾的说:“要不我们回去看看?星火,你也会赶牛吧?你家这牛会抵人吗?” 林星火没让,她们过去只怕还影响阿年发挥呢,且她心里也悬着,那些人消息灵通的不正常,得知道缘由才能放心。 领胡晃着红尾巴,牛蹄子悠然的哒哒敲着巷子里的石板路,这条巷道比较宽,人来人往的还算安全。 自行车上的两个人还一个劲扭头往后看呢,林星火已经瞧到了前面等在道口的乌年,挥挥手,让她俩看前面。 乌年的衬衣袖子挽起来一截,但身上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打过架的模样,他手里拎着几个纸袋,等车到近前时,往蔡卫红和谭月梅车筐里各放了一包,“新炒出来的糖栗子。” “没动手。我过去的时候,跑了一个,摁住一个问了问,他们是想抢你的东西,事先蹲在那边,是跟登记礼金的人打听了你家地址。”这年头重名的太多了,尤其是“卫红”“建军”这样的名字,登记的人遇到这样的名儿,多会把单位或家庭住址也写上。 “那小子没啥胆儿,但以后出门的时候还是注意着点儿,最好能多几个人同路。” 蔡卫红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还好。虽然她家的地址露了出去,但她家那边都住着厂里的职工,熟人之中混进来一个陌生面孔都是极难的。 不过乌年的提醒她还是入了心,不为别的,主要是信不过齐建民那身板,万一遇上抢劫的,齐建民兴许还得用她救呢。 可林星火接过那包热栗子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乌年这哪里是买的糖栗子,这分明是先前他自己炒的。看躺在车厢软垫子上鼾睡的狐大皱皱小鼻子,迷迷瞪瞪揉着眼睛爬起来要吃糖栗子就知道了。家里小崽们的嘴都被惯坏了,换了外面卖的,放一堆在林贝果鼻子前,她保准都不带醒的。 乌年跳上牛车的时候,不经意的拍了拍口袋,他兜里揣着个只有香皂那么大的储物盒,小盒子太小了,受限于本身大小装不下太多东西,显然他是空出地方装别的物件了。 ‘虚惊’一场,接下来的路倒是安稳,送谭月梅回家后,谭月梅也没敢留他们看自己的收藏,怕耽误了时候,林星火一家三口回家再黑天。天黑了可不安全,谭月梅小心肝还扑通通跳的有点厉害呢。 不过不止她这么想,蔡卫红显然也是一个脑回路,这位大姐本来就比较警觉,在临近她家家属大院的时候还发现了有人跟着。这附近都是她认识的人,刚碰见打招呼的就有两三个,蔡卫红胆气也足了,跳下自行车回身老大声的嚷嚷:“你跟着我们干啥?”要是心怀不轨,她可喊人了!在这里摁住了混子,总比让他们跟着林星火他家的牛车好。 那人骑着辆特别破的自行车,背着个筐,奇怪的瞅了蔡卫红一眼,单手伸到后面摸出个长把的铲子:“拾粪的?咋,你们不让拾呀?”这牛屁.股下面也没粪兜子呀,这样的牲口,一般不都默认随便人拾粪吗。 蔡卫红脸涨得通红,因为她叫唤围过来的熟人都哈哈笑。 拾粪的小青年老不死心的又瞅了瞅领胡硕大的牛臀,老可惜的说:“这么大个牛,一道都没拉一泡——它拉那么大的车,得给牲口吃饱哇!” 领胡学牛不高兴的“哞”了一声,乌年拍拍领胡的背,笑的不行,伙计,人家嫌弃你不随便大小便了。 领胡红尾巴一甩,啪的给了乌年不老实的手一鞭子,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却见这后生的白白的手背连红都没红一下,都稀罕的说领胡通人性。 那小青年也笑:“你们这牛养的真不赖,我原先也在生产队养牲口,可队里穷,人都吃不饱,给牛吃的那点精料得先把好点的豆子挑出来,牛瘦的都没精神……我要是有一头牛,也不用拾粪了,光拉活就能养活我自个……” 周围人都撵他:“浑说啥呢,不让投机倒把知道不?” 穿着工服的大家伙儿倒不嫌弃这小伙子背着粪筐,只是嫌弃他把话说得太明。要是他真偷偷拉活,兴许这些人还会光顾他的生意,这些好不容易回城后却没着没落的年轻人太多了,只要不胡作非为的,靠自己寻摸点钱票的事大家都是宽容的。但当着人多说出来就不行,刚过去那十年,人们还处在心有余悸的阶段。 林星火和乌年一直把蔡卫红送到她家门口,齐建民正在当院里活碳泥,整个人脏兮兮的,但地上只有两袋子碎煤。 蔡卫红还来不及跟齐建民说今天的事,就先急上火了:“咋就抢到这么点煤?前儿降温咱奶给冻着了,吸口凉气就咳嗽,这点煤球够烧几天的!”眼看月底了,这个月的煤票用不完就全废了。 林星火看齐建民拿着个煤球夹子,弄出来的煤球成型可好,再看他脚边那些回炉重造的,就知道这人是干精活,但干活慢的。眼见蔡卫红把一路上积攒的情绪都变成怒火要发出来,她拦了拦,回身从车厢里捞出一小箱子竹炭:“试试这个,这是北园竹烧的竹炭,我那边还没试过……你在家先记录一下数据?” 99第99章 很多很多女婴的命 蜂窝煤的土是得经过铁筛子滤过的, 齐建民干活仔细,不仅把黏土滤的细,从煤点买来的碎煤也砸的很精心。经过林星火一打断, 蔡卫红那股横冲直撞的气断了, 反而想起齐建民的好处来了,她跟林星火说:“行, 放心吧, 我让齐建民做好记录表给你,他跟数字打交道的,最讲究准确清晰。” “他做事仔细, 还记录算出过我们家的煤球比邻居打的耐烧百分之十。” 齐建民在围裙上抹着碳灰, 没好意思跟乌年握手,听了蔡卫红的话, 这位大才子赶忙出声纠正:“是百分之九点二。” 蔡卫红叹口气, 笑的无奈:“瞅瞅,他就这种事上最较劲。” 本来只是想解决尴尬, 顺嘴提出的大略试试在常人家里普通炉灶上北园竹炭的火力和耐烧程度,可这会林星火也真的把这份数据当成了正儿八经的可用参考研究, 这不比在实验室完美条件下得到的具体数值更贴近她拿出北园竹的心思么? 林星火直接从身上摸出五张大团结递过去:“回头你写份材料补上。这是第一步研究经费,趁着今天还有时间, 麻烦你们了……” 这种日常燃料试验需要不同的对照组才能看出新燃料的优劣之处,既然要做, 那各种常用炉子、以及其他煤球、煤油、柴火等常用燃料都得需要,但林星火也直言不讳:“李教授实验室的方向在药物上, 你做的这份活是给我做的,我认为竹子一类的开发前景不只在医药以及食品上,还有更多领域。” 尤其是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本来林星火从百丈竹培养出北园竹是为了得到化肥的替代品, 竹炭是中间的一个过程而已,但随着她更深的探索自己弄出来的这种半灵植,发现的妙用越来越多。 她跟蔡卫红夫妇交底:“我那边正有个竹炭作坊要开张,确实需要数据来宣传宣传。”作坊自然还是挂靠在公家单位上,但林星火要宣传不是为了竹炭的订单,而是想推广北园竹的种植。 北园竹是种半灵植,虽然没达到灵植的品阶,但它生长也必须灵气,灵气浓度越高的地方长的越快,低灵地则会互相争夺灵气,就像森林中植物争夺阳光一般。但这种排斥性某种方面来说也是好事,这就保证了北园竹的各种好处被研究出来公布后,不会泛滥种植,就算有人想要种菜一般种北园竹,普通田地里的灵气浓度只会让北园竹全军覆没。至少在短时间内,北园竹不会落到“人参如萝卜”药性大跌的境地。也不会威胁到其他品种竹子的生存空间。 可这不代表北园竹的应用受限。不能大规模种植,却能分散到千家万户去,像一滴水,真真正正的融入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房前屋后的栽上一株行不行,家属院里各楼之间的花坛里稀稀拉拉的种上点行不行,自留地、公田地头上……只要有心,哪里不能栽种? 这“有心”,靠的就是北园竹给人们带来的实际好处。 竹叶、竹茹、竹沥、竹衣能入药,在李教授实验室做出成果之后,北园竹不能大范围种植的情况下,制药的企业必然得向社会收集,就像现在悄悄的已经有小商贩在夏天时走街串巷的收蝉蜕一般,只用点小零嘴,多的是小孩愿意出力拾蝉蜕。只要实验室能做出特效药物,这种前景是可以预料的,但林星火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点:竹子本身就能入药,用到竹药的中药方多了去,而半灵植的药性绝不是一般竹子能比的上的,只要辅药匹配得当,那些药方的效果绝对不比同类病症的特效药差。 除了能换零花之外,北园竹的物用价值也暂且不表,它还可以烧竹炭的!现如今不管城里还是乡下,都需要烧炉子,就算是那吃食堂住宿舍的工人,自己也得有个烧水的小炉子呢。北园竹烧出的竹炭耐烧火力大,烧过的白灰还是堪比化肥的肥料! 最最要紧的是北园竹长得快呐,比不上百丈竹一晚上窜一丈,但一般环境下也很肯长,绝不会比一日一米长得最快的毛竹慢。北园竹长到百丈高时,就会面临进阶或死亡的境地,但老百姓家种的北园竹压根用不着它长那么高,长得太高了要砍也是件麻烦事。其实也容不得它长那么高,十天半个月的有空就给截了……截下来的竹子可采可用,细细拾掇了能卖给收购点的部件之后,剩下的攒着到一定量之后送到林星火家的竹炭作坊加工成竹炭。 一般优质竹子用土窑烧制的得碳率约摸十分之二,乌年改造的锅炉温度高,精炼出的竹炭得率更高,也更快,烧制一炉只需要两天。半灵植的分量本身就重,林星火算过一根北园竹一年下来约摸能提供三四百斤竹炭,别小瞧这三四百斤竹炭,以北园竹炭的火力,足够城里一家人日常做饭所需了。而乡下么,田间地头的,每家每户能栽种的地方更多。 要是嫌麻烦,北园竹本身也可以当柴烧。只不过北园竹本身晾干的极慢,就算一年半载晾的没那么润了,点燃北园竹的过程也比较难,没其他燃料提供火时,还容易自灭。不过可以把它当做硬木大材,搭着其他的柴火烧,一截胳膊长的北园竹烧两天才能见灰,实在耐烧的紧。 与普通肥田草木灰正相反,竹炭充分燃烧得到的白灰比直接当柴火烧出来的黑灰的肥力更大。但农村用来烧火粪时配黑灰更好。灰肥可比化肥要易得的多,庄稼人喜欢,城里人侍弄盆栽或小菜园的也用得上。价格是不可能上的去,但只要明眼人就知道这东西比化肥的应用前景更大,到时候可能还会有走街串巷收竹炭灰的行当。 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后续跟的上,北园竹能有用到彻彻底底。也更符合隐藏在大多数国人骨子里那点自给自足的情怀…… 眼下高楼未起,但地基正在夯实,林星火已经又扩添了农场小作坊,还当机立断狠手“抓壮丁”,蔡卫红和齐建民夫妻不知不觉间就抡起铁锹给她添砖加瓦了。不得不说,方师父那套“能用当用”大少爷甩手的‘懒人理论’的精髓确实念叨进他宝贝徒弟的脑子里去了。 偏偏蔡卫红拿出进入李教授实验室的严肃态度,等林星火一家三口离开后,两口子就干劲十足的开始了。蔡卫红开始列清单,齐建民叫上儿子老子,加紧把自己的蜂窝煤弄出来,他打的蜂窝煤也要作为一种参照燃料,快三十岁的齐建民对他的煤球可有信心了…… 全然不觉自己又祸害了别人悠闲周末时光的林星火,离开蔡卫红她家家属院之后,就跟乌年坐进车厢里面,关上了门窗。 乌年指尖聚集灵气,敲了敲车厢某处,宽敞但空荡的车厢里马上就大变了样,铺着软垫的折叠厢底部悄无声息地伸缩展开,桌椅靠背、抽屉柜子应有尽有,在侧面还伸出一根灵藤,生长纠缠很快就形成一个圆形的小鸟窝。 林贝果欢呼一声,在乌年给它铺上软软的细羽织成的小毯子之后,大宝飞快的变成狐狸崽,三蹦两跳蹿进小窝里,美滋滋的团成一团继续觉觉。这根灵藤还是几年前的那根五味子藤,当时还是狐狸崽们第一次睡这种小窝,可喜欢了,后来即便是林星火又给它们弄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窝窝,但狐狸崽还是最爱这根五味子藤结成的。但这几年小狐狸各自皆有进益,体型没大多少但分量实打实重多了,这株灵藤渐渐不能承受三只肥崽子本体真实的体重,愿意结网的时候越来越少,常常躲着狐狸崽。 五味子藤这次愿意织窝,还是乌年方才给了渡了一股精纯木灵气‘贿赂’的结果。 乌年哪来的木灵气?自然是之前葫芦藤结出的青葫芦里存储着的,葫芦能存储相应的灵气,林星火和乌年便常常将自身修炼出的精纯木灵气、土灵气以及雷灵气存入其中,但两人随身携带的葫芦,却是相互交换的。林星火百宝囊里的是储雷的紫葫芦,乌年则是青葫芦,这让对方也能使用一些自己的神通。 乌年究竟从那两个混混那里拿了什么东西,很大吗?怎么连青葫芦都拿出储物盒了?那两人身上能藏什么大件,反不能是他们的自行车吧,乌年可看不上。 林星火正疑惑,拿过阿年藏在纸包中沾染了点栗子香的青葫芦,习惯性的往里面存木灵气。就见阿年手成狲爪状一抓,一张雷网凭空出现,团成个敞口的四方盒子。 “不是体积大,是太脏了。”乌年嫌弃道:“放过这玩意,储物盒不能装别的东西了。”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绿色酒瓶子,就是供销社卖的那种最便宜的瓶装酒,巴掌大的小瓶子,差不多能装三两。可这个酒瓶子里装的应当不是原装酒,里面浓重的颜色透过绿色的玻璃更显的乌突突的,质地似乎还很粘稠。 乌年的雷网罩住了整个瓶子,但雷网凝结的手却不能碰触瓶身,林星火点点桌子,木桌上的结点处飞快发出一根嫩芽,嫩芽抽出几根枝条,卷起瓶子,打开,在盖子里倒出一滴酒液。 浓稠的酒液是暗红色的,像是从毒疮之中挤出来的污血。雷网敞开一点缝隙,林星火立马闻到了浓重的酒味,以及藏在酒味下,古怪的腥甜味。 挂在车窗上的绣着奇怪图案的罗浮布突兀的亮了一下,灵气在驱邪符箓中游走一圈,味道立马湮散。 “肖兰芹敬酒时给女宾喝的‘红酒’?”林星火马上明白过来,她是丹师,虽然鼻子没阿年好使,但这种原液都摆在她面前了,再瞧不出点端倪来,岂不是两辈子都白过了。肖兰芹那壶酒应当是稀释过很多倍,因此当时林星火只觉酒中有异,却不能确定其效用。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酒有催情、惑人之效,还有毒,毒不致命,但毒性诡异,似乎会影响神志?”而且这种毒如附骨之疽,一旦染上就难解,有点像罂.能致瘾,但比罂.更麻烦。 乌年点头:“那巷子里确实只有两个人,但这两个人兜里其中一个揣着一瓶这玩意,我摁住了一个,灌了两口这玩意,那人……我看着不对,把两个人都揍晕了,用‘惑心草’从没喝这东西的人嘴里问出点事情……” 那桌上的人确实是想抢蔡卫红的金戒指,但也的确想耍流.氓。不光盯上了蔡卫红,连带着谭月梅他们也想下手,那人晕乎乎的满嘴喷粪,说什么“大学生的滋味他们还没沾过呢,肯定比女圈子女混子要好……这回好好尝尝,还能让大学生揣上他们的崽子”。大白天的,两个年轻女人挣扎喊叫起来看上去完全不是两个男人能制得住的,可这些人只出来这两人蹲点儿的倚仗就是他们手里的这瓶“酒”。 只要打开盖给女人闻闻,这酒就能让初次闻到的人手脚发软,这就很好制住了。再给她们喝一小口,那就保准让她们任人施为了……等爽快完了,这酒还能让女人有瘾,不怕她破罐子破摔举报揭发他们。最妙的是这酒还给这些受了害的女人留点生路,只要女人喝完酒后干那事怀上娃,瘾就不会发作了,酒的药性都会被胎儿吸收,等生下来‘毒’孩子,女人本人就解脱了。 估计是女大学生太稀罕,来蹲的两个人是混子里的头头,知道的事情确实比较多。乌年从他们嘴里抠出来的消息也多,可把狲大爷恶心坏了。 原来这群人都是一个村的,他们那个村子很小,地理环境特殊,能耕种的地少,而村里人却不愿意种地。别人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则是靠着地形位置吃饭,解放前就是有名的匪村,早百年起这边就没断过土匪路匪,村里人一茬一茬的换,可这行当却没断过。解放打土匪,几乎又把村民换了一遍,但那地方跟有魔障似的,后来迁过去的人很快就被原本的村人同化了,他们整个村开始干起路霸抢劫的无本买卖。 运动期间,各地都有路霸,人们吃不饱了,生出什么法子都不奇怪,因此在跑长途的货运行当里倒没显出他们村的名声。可自从拨乱反正了,从上到下的恢复秩序,紧接着大量知青回城,政策相对放开一些,各方各面导致农民的生活逐渐变好,乡间的治安其实比从前要好不少。知青回城导致无业青年混乱的主要是城市。这样一来,他们村恶性抢劫的行径就包不住了,因为他们不像别的地方主要要大车里拉的货物,他们是常常伤人的,早几年害人命的事都有过,所以很多货运司机宁愿绕远路,也不愿走他们那条近路。 本来跟疥疮一样长在货运路上的日子过不下了,兴许还会再迎来一次跟二十多年前打土匪一样的歼捕命运,村里有人提出跑深山里躲起来,还有人提议干脆豁出去干几票大的,然后隐姓埋名分散到别处生活……这时候,林起云找了上门。 匪村狠,林起云的手段更毒,他用几条人命抹平了过往的事,还用施展在这几个人身上的手段吓住了整个小村的人……就这样,他不仅收服了一群‘恶犬’,还挑拣了些带到了京市。 这瓶酒,不过是林起云控制这群恶犬的甜头之一罢了。 “林起云想要干什么?” 林星火自问自答:“他需要女婴,很多很多女婴。”现在医院插不进手去,即便插手也很难能弄到这么多孩子,一着不慎,就可能引来调查注意。 所以他把主意直接打到能做母亲的女人们身上,用这酒祸害人,然后被祸害的女人想要回复正常的生活,‘只需要’把长到七八个月的毒孩子打掉就可以了。 这话说得多轻松呐,乌年听见的时候险些没忍住打死那俩渣滓的冲动。 “他们是今年五月份刚到的京市,但祸害的人已经不少,差不多有二十多个……”乌年艰难的说,他虽然不至于把这种因果背到自己身上,但他知道星火知道了一定会自责,要是他们早早直接收拾掉林起云,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无辜女人遭难了。 “星火,你别多想。”乌年沉声道:“林起云很谨慎,他似乎防着有人找他报仇似的,绑了很多无辜的人命在自己身上,就算咱们想动手,也不能直接弄死他。” 100第100章 用自己开路 林星火脸阴沉似水, 手紧握成拳。 乌年也不好受。自从化了人形,乌年的心跟躯壳一样,也越来越像人。而这种事但凡是个人听了, 都恨的慌。 得在肖兰芹生产前打掉林起云这个毒瘤,毒瘤的恶犬却一时一刻都留不得! 这跟他们本来的打算不一样,林星火本来想在严打期间一举摁死林起云。林起云是修龙气的炼气士, 这种修炼与“气运”息息相关,从肉身上杀死他并不保险, 只有让他声名尽散、仕途毁绝, 直面煌煌正气, 才能避免像是黄皮子魂魄逃过那种事再发生。严打时任何情面都不管用, 以林起云的职位,他绝对会被列为典型, 让社会的各个角落都看到中央机关与公安等部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心和行动力度。 但现在计划得大变, “金盖雪”祖辈一脉相传的狠毒太超出下限,林星火又愧又恨,把一切事都暂放下,专心摆弄此事。 这一天傍晚, 天尚未黑透的时候,乌年带着一身伤, 林星火脑袋上包着纱布,昏昏沉沉的斜倚在破烂不堪的牛车上, 林贝果窝在她怀里,小娃娃可怜的呜咽声回荡在街巷里, 一家三口无比狼狈的回了洒金巷。 “我的天,这是咋了?” 黄昏时分,正赶上大家下班, 洒金巷前后两条街都是四合院扎堆的地界,人多眼杂,层次不一。有三代同堂挤大杂院两间门房的人丁兴旺之家,也有单住一个大院子的高知高干人家……如今人情味还很浓,尤其是大家伙熟不熟的都认识洒金巷双园里的这对小夫妻。小夫妻里的小伙子是个能人,在外头好大的名声,却挺仗义,街坊们作难的事他知道了伸手就给帮了,可没少帮人联系弄那些抗晒保温的隔热板、接屋子加盖的木头砖瓦什么的;小媳妇性子有点腼腆,也是个好心肠,前街的井奶奶的老烂腿就是她上门去治好的,谁家娃娃有点难摆弄的小毛病,她都愿意给看。 这俩人还一前一后的考上了大学,但凡家里有儿女的,谁没跟儿女念叨过让学学人家。 街头巷尾,大爷大妈那份揪敌特的本事练了几十年,几条街消息最灵通也最操心的就属居委会、街道办里管事的大爷大妈们了。林星火她们前脚到家,只来得及安抚住唬了一跳的方师父,后脚就迎来了上门关心的街道办工作人员。 因为这两人都带着伤,林星火似乎伤到了头,昏昏沉沉的不能说话,街道办主任一行人了解了情况,赶紧告辞让人家歇息养伤。 也就只到吃晚饭的时候,前后几条街,十来个巷子都知道了。 饭桌上不知道多少人再说这件事。 “洒金巷双园的那小两口被人打了,小媳妇差点给流.氓欺负了!听说是他们今天喝同学的喜酒,结果回来遇上抢劫的,小两口仗着年轻有力气帮人家撵贼来着,还把人给护送回家了……这就让贼记恨上了,纠结了一帮子人报复。不仅打人,还想抢孩子侮辱妇女!幸亏乌年有点身手架势,小林又会医能杵人穴位,不然呐……” “小林被砸破了头,乌年的腿差点没断了,身上划拉的那可是刀伤,这他.妈的就是冲着要命来的!也就是他家那牛够大够灵性,不然好端端的一家子今儿不是死就是残,孩子也保不住!” “这是哪里来的茬子伙计?派出所怎么说?” “成群的盲流子,没抓住!” “还能咋说?派出所缺人缺家伙式,知道穿制服的轻易不会下死手,那些人都敢朝他们下手,姜三叔手底下的那个刚转业的年轻娃现在还躺医院里呢,两只手的手腕子都给打折了。先前姜三叔还说呢,等出院了,他求小林帮忙给扎针开药,不能让个好娃没了前途,那娃在部队的时候射击成绩可好了……” “越来越不安生,我在家里都害怕,咱们可是单住,是不是不太安全?”这是条件好,单住一院子的人家。 “咱们一上班,大院里可就剩老弱妇孺了,万一窜进来个盲流子……这都不敢想!你们没听说,不光抢东西,还偷孩子!”这是大杂院里开会。 “可不只孩子,那二三十岁的妇女都不安生,我们车站丢了好几个妇女了……拼命地追,救回来了,才知道那些人不只糟蹋人,还买卖妇女!穷山恶水的地方多的是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扒房子卖血都要买女人。” 有传的离奇的,还说“抢孩子是要卖到南边的外国去,那边啥都吃……咱们北方的孩子据说跟草原上吃草的羊羔子不膻似的,他们就好这口!” 丧尽天良!抢孩子已经够让人恨得了,这种流言一出来,信不信的都咬牙切齿。 街道办聚集几个居委会的骨干,开会商量到天亮,迅速拉起一支“民兵队”,由管辖本区的派出所所长姜三叔帮忙规整指导,日夜轮班巡逻照管本区安全。 姜三叔则是带着人挨家排查,顺带警告住在这片的混子,让他们安生着点别在小偷小摸的犯事,再给抓住了,绝对不讲情面,这回可不是拘留几天或者劳教俩三月的事了,从重从严! 警民一体,双管齐下,把几条街掀翻了似的深查,还真翻腾出不少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污垢……三街四巷的人心安定不少,带动起来的火热气氛却像咕噜咕噜滚水里的气泡似的迅速向外扩散。 林星火和乌年作为导火索,就是打着往大了闹的主意。 以林星火和乌年的修为本事,收拾那群恶犬不比捏死蚂蚁难,可他们改了往常单枪匹马一肩扛下的做事习惯,发动起能发动的所有力量,是想光明正大的收拾那群恶棍让受害的人知道、看见!只要能以泄恨的方式让她们好过一点点,这就值了。 也是因林星火想推动严打提前到来。 林星火依稀记得好像是发生了几件大案,引发了本来就对治安形势迅速恶化不满的□□们震怒,继而开展了为期数年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策。 现在不是没有大案发生,只是缺少揭开罩子,把罪犯捉住、惊动全国的手和笔。 只有方师父、魏春凤等几个人知道内情,林星火只把林起云掩下,那些恶棍犯下的滔天罪孽都说了。方同俭和荣伯岑本来还有点气她拿着自己的名声开道,知道后再没说过一句旁的话。 荣伯岑把桌子拍的邦邦响,跟领导拍,跟下属拍,他管的是教育工作,霎时间从上到下的学校都绷紧了弦。 方同俭不止跟老友拍桌子,他还掀桌子,久不愿意撰稿的老头儿唰唰唰的写,连同他的老朋友们,雪花般的稿件飞往各大报社。不只有报社,这群老家伙联合起来的声势吓死人,他们犀利毒辣的评论时政的稿子都送到了广播站,闹得各部门又爱又怕。爱的是这群德高望重的文人墨客的稿件实在太难得了,往常他们觍颜上门去求都求不到;可又震惊于他们的能量,生怕这股势力又戳动上头的神经,毕竟运动过去才两年。 往上的锤子、扩散的喇叭都发动起来,乌年带领的就属于揭案抓人的有生力量。不用他振臂一呼,听到这事的同学朋友义愤填膺,嚷着要把那伙人揪出来。 乌年的队伍迅速扩散到几十口人,他们有同系部同寝室唯他马首是瞻的同学,有农场作坊受到帮助的员工,也有不咸屯来的后生。乌年也不推辞,他稍稍练了练人,整好队伍班次,开始带着他们在四九城里窜,先拿那种小打小闹的地痞混子练练手。 黑貂和精怪们盯死了那些人,尤其是黑貂再次召集“耗子机动队”,携带着出自乌年之手的高阶法器,没多久就摸透了底。 林星火则隐在幕后,负责“后勤”,她不眠不休的研究那瓶子“酒”,试图炼出化胎解毒的丹药来。 至于林贝果,她病恹恹的小模样,揪着爷爷衣角时而哭泣抽噎的受惊后遗症,成了洒金巷双园最好的“门面”,不仅给居家修养的林星火挡住了不断来看望的各路人,还成功引发了链式的怒火和反馈。 就这么着,所有人所有精怪灵兽都行动了起来。 * “年哥,你真是这个!”李竝竖起大拇指,捂着刚才被人抡到的肩膀,谢乌年替他踢开了那人的刀子。 “这帮孙子可真敢!”一个大院子弟拍拍自己手上趴在墙头蹭到的土,他那考究的不知偷穿了老子还是哥哥的军官呢子大衣皱吧的跟咸菜干一样,上头还豁出好几个口子,可这哥们丝毫不以为意,只后怕的狠命拍同个大院人的肩膀。 这几个差点被糟蹋的女青年虽然不是他们大院里的,可他姐跟她们是一个单位的,回家的时候也会经过这片低矮乱糟的巷子。只要把这几个女同志的今天的经历朝自家亲姐身上一套,他就想抄起地上的刀子给这些混账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魏腊月同两个保温板作坊里三十来岁的大姐各抱住一个惊魂甫定的女青年安慰,她们原本藏在这条巷子里一户人家家里,在外头混乱打起来后举着裹得跟熊瞎子似的,举着锅盖把几个女青年偷回了院子,紧紧关上大门,顶着屋门直到乌年他们把人都制住了才敢出来,女青年们这时候才敢放声大哭。 “年哥,你咋知道的?”带着他们事先埋伏,还真抓到了大鱼。 乌年挨个发松烟:“这不是烟,是那个清肺的药,会不会的都点上一根,这什么味!” 他看向被捆上的打的蜷缩起来失去反抗能力的人,垂着的眼里净是沉沉杀意:先前带着这群小伙子抓过好几次流.氓劫匪,只有这次才是正餐。 他忽的抬眼笑笑,打发李竝去门后边摸灯绳,李竝一拉,大家才发现大门外边居然安了个百八十瓦的灯泡,只不过藏在门檐底下,谁都没注意。 “这是预谋已久啊!”有个不会说话的冒出来一句。 话糙理不糙,二十多个年轻大小伙子都眼巴巴的瞅他们的年哥,这回摁住的足有九个人,而且这些人明显跟他们先前捉到的偷儿混子不一样,这帮子是见过血的,打起架来招招往要命的地方招呼,还动了刀子。 乌年指指被灯泡照亮之外延伸出去的黑暗处:“就是他们打了我媳妇的头,还想抢孩子!我找他们找了小半个月!……才找到这一个据点,这些人听说都是一个村的,犯下的事不少……昨儿用大团结开道,租下了这出当院,这里原本住着个半瞎的老头,怕他露了信儿,我给送到你嫂子城郊边子的房子去住了。今儿过来也就是想再摸摸底,没想到这么寸!够嚣张……” “那可不,这架势,说他们手里犯过人命我都信。”李竝随口说,说完才悚然一惊,他停下正在解开竹块背心的手,怔怔的看向了其他同学。 “年哥,这就是你非让咱穿这‘防护背心’的原因?你咋不早说,早说我偷老头子的枪……” “呸!你快住口吧,别祸害你老子了。”常四吐了口唾沫,呵斥住人,他也是嫌弃竹块背心的一员,主要是这玩意凉丝丝的,夏天用着怪舒服,现在的时节,穿秋衣毛衣外头也让人觉得凉的慌。 乌年之前一再提醒他们“见义勇为不是那么好做的,首先要保护好咱们自己”,这群正处于天老大他老二的年轻人浑然不当回事,热血上头的觉得自己像是话本里行侠仗义似的侠客一般。幸好乌年吃一堑长一智,对他们的安全十分上心,自己动手砍了方老先生种了好几年的葫芦竹,又用火烤,又用药水泡,亲自动手打磨出好些竹块块……还头疼的“大嫂”撑着病体给他们缝了马甲。要不是有年哥和嫂子的面子,他们真不愿意套这跟绿毛龟壳子似的玩意儿。 一个生的跟竹竿子似的瘦高个忽然“诶呦”一声,他手在衣服里头,伸向背后,嚷嚷:“你们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好长一道子?” 他说着就要把套在外面的棉袄脱下来。可哪儿还用脱棉袄,他一转身,大家都看到他那棉袄破了老大一口子,正随着他的动作往外飞棉絮。常四扒开那口子一瞅,只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却正在这人后心。 常大做黑市买卖,常四也是胡混过一阵的,他比四九城这群人更知道深浅:手忙脚乱的扒下自己的竹背心,捡起匕首狠命的一划,使得力气太大,刀刃砍过都带出了火星子——竹片没碎没透,仍旧只留下一道浅痕。 连女同志都不哭了,所有人咽了口唾沫,瘦高个打个哆嗦:他这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妈的,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得告大伯告爷爷,得找他姑父做主! 何止是他,多数人都从自己身上找到痕迹,若不是穿得厚,若不是这帮孙子只砍最要命的部位,他们肯定不止身上这点伤……大家从热血上头的亢奋中冷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却看乌年的伤,他的身手最好,刚刚混战的时候他替不止一个人挡过棍棒刀子。 这一看,才发现乌年胳膊腿上都有血道子,连脸上都被划了一道,还都往外洇着血。 “哥!” “爷们!” 随着一个个的红眼圈,事情彻底闹大了。 101第101章 其实哪里就有这么刚刚好的事, 派出所都捉不住的人,一群热血上头的小伙子们就立了大功了? 这才多少天?满打满算也不到半个月。 偶然巧合是不可能的,后头当然有托底的人筹谋着、准备着,暗地里事先做了多少准备, 乌年这个精力旺盛的妖修都熬的不行。 非得弄这一出来, 首先一个就是要借这些人背后的力。乌年的这个杂牌队伍里大学生、工人、城郊住的农家子弟、四合院的邻居……三教九流, 各有各的牵扯, 各有各的用处。看上去啥人都有,其实每个人都是经过他们一家老少再三端量的:那没点义气只想混热闹的、身子骨弱的、心思不纯的先就给劝了回去,剩下的真有把子好心肠的, 才放进这草班台子里准备登台唱大戏。 四九城初冬的天也不好过, 更枉论牺牲晚上睡热被窝的时候走街串巷的巡逻,他们还不像本街道自己组建的民兵队那样在熟地方, 是大家伙或打听或聚一起琢磨哪条巷子乱、哪个地方出的事多, 专拣那犄角旮旯里钻。在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仗义情消退后, 每天都有掉队不来的。但也有新加入, 比如好几个不是乌年同学的大院子弟就是被队伍里的哥们动员来的,其中一个的父母都在公安部里任职……林星火和乌年事先打听到几位能推动严打的重要人物,但这几户人家既没有文人圈里混饭的、也没喜欢古玩那口的, 跟一家老少不搭嘎,宁邦炎倒是能帮忙拉线,可拉上线光凭嘴说? 幸好谁家都可能摊上不肖子孙, 瘦高个就是他爸嘴里的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小儿子,瘦高个姓刘, 诨名“刘竹竿”,刘竹竿也属于那几年父母下放学习被耽误了管教的大院留守子弟。爹妈和三个哥姐都太能干,他又跟哥姐差的岁数有点大, 好家伙,运动一来,一大家子下放的下放,参军的参军,分配到外地的去外地,全家就撇下他和老奶奶在京市。他爹妈的级别高,下放了但工资待遇没少,哥姐也疼他,拼命的把津贴往家寄,他奶奶隔辈亲尤其宠这小孙子,愣是把个根正苗红的小子养成了歪脖子树!拍婆子、打群架,拉帮结派吆三喝四,勾肩搭背人五人六的,在大院是“哥”,出去也被人称呼一声“爷”,看上去特有排面。 有面儿,但屁大点正事都不干的竹竿哥,他爹妈兄姐回来差点没把人屁.股给打烂喽,为了管教这混日子的小子,还把护短的老太太给忽悠送回老家叫舅家的表弟先替家里孝敬一年。就这么着,刘竹竿也死活不去给他安排的后勤岗位上班,宁可跟大院警卫处养的狗呆着。家里知道他的心思,但这混蛋玩意参军过了年纪,那稀烂的成绩也考不上中专,怎么当公安? 刘竹竿本来跟大院里考上大学的那几个是两路人,但耐不住他心里有个除暴安良、保家卫国梦,就这么的,成功被乌年拉入了“伙”。这小子打架厉害,有点正规警体拳的影子,他也积极,不喊苦不喊累,总是冲在最前头。自打见识了乌年的身手,就不像那朋友拉来的朋友那样端着,很快脱了讲究的呢大衣,穿上他奶给他寄来的粗布大棉袄,整天两手插在袖子里,比唐五六还像农村人。 可像他这样的人,若是严打还是像林星火上辈子那样,很可能折在这一场“从重从快”的行动中,林星火还从脑子挖出来上辈子偶然看到一篇文章,跟乌年念叨里面记录的严打口号:“可抓可不抓,坚决要抓;可判可不判,坚决要判;可杀可不杀,坚决要杀。” 刘竹竿要再这么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混下去,迟早惹眼,他原来做的那些个很多大院子弟都做过的事就能害死他自己。 这是林星火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秘密给乌年掀开一个小角,也是乌年大费周章的弄这么一出的另一个原因。 可不光刘竹竿,除了他那几个要好的同学,这一帮队伍里一半都是没工作的闲散人士。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只有这样的人有大把时间跟着闹腾。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谁没点打架斗殴的前科,这么待业着无所事事,早早晚晚都得再闲出来点问题。 严打本来应当是几年后的事,这些人再长几岁,不管家里出力还是自己寻摸,怎么都不会任他们再闲着。有了正事干,只要不是“盛名”太大的,那严打就打不着他们。可林星火不是想推动严打提前发生么,就不得不先准备一手,至少得替这些不该死的抹抹身上的泥巴点子。 立一场大功就是条路子。 从巷子尾的最隐蔽的那栋破房子里搜出来的赃物罪证,管辖的派出所都不敢做主,飞快的打电话报告上级,一层层的上报,更专业更干练的公安接手,一方面在另外嫌疑犯未知道消息时迅速追捕,一方面立刻开始审查…… 乌年同他这些个人高马大的小伙伴也得挨个接受问询。倒是四个受惊吓的女青年和魏腊月三个没参与打架的女同志受到了特殊照顾,一早就被女警亲切的带到别的房间去,还有吃有喝,有可亲的老大姐轻声慢语的安慰。 “这不是圈子吧?”后勤管卫生洒扫的阿姨偷着问年轻小文员。 所谓圈子,是老京市人对出去胡混的女孩子的贬称。阿姨就见过为着抢圈子打的血头血脸的案子,两棒子人数太多,伤的太厉害,案件级别升级——这也是市局的稀罕事,争风吃醋的案子闹到了集团犯罪层面。 年轻小文员打好开水,笑道:“啥圈子,人家可是见义勇为,救了四个女职工呢!大姨,这案子还没完呢,你出去可别跟人说。” 大姨甩甩抹布,“小看人不是,我只在咱楼里说话,出了大门我就是个没嘴的葫芦!” “不过啥人见义勇为还带着家属的?” 可不是么,单间密闭的询问室里,三位面容严肃的老中青也正这么询问乌年。 乌年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也是经验,我们最开始钻巷子的时候,救的两个女同志见了我们这些人,比纠缠她们的醉汉还害怕呢,摔下自行车就跑……托人打听了好几天,才把人家车子送回去。从那之后,我们每回出去都托几个嫂子婶子跟我们一起。” “那件事我们报案了,醉汉也给扭去派出所了,在白灰巷子那边的派出所应该有记录。” “主要是我们街道办和辖区派出所带的好头,咱们都是跟着街道‘民兵巡逻队’学的。婶子大嫂们在歇班的时候也愿意牺牲休息时间帮忙,也是家里不放心,让这些厉害的大姐看着点……” “你的同伴说选这条胡同蹲守是你的主意,你怎么知道的?如果确定了,为什么不报案?……”那个最年轻的问,旁边老同志看他一眼,觉得这青瓜蛋子还得练一练,幸好让他参加的是询问组。 “……我家属头都被打破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找那伙人……靠着手艺,我认识的人不少,啥样的都有,消息还算灵……租房子给我的那半瞎的老大爷,他扯了一根电线,装了那么亮的一盏灯在门外头。电多贵呀,自己屋里都不舍得用这么亮的灯泡呢…这事在旧货市场挺有名的。哦,那大爷是旧货市场扫大街管卫生的,我常往那边去,也认识他老人家…老人家起先藏着不敢说,后来才跟我说,说他家屋后最里边住了些盲流子,凶神恶煞的,晚上很静的时候他听到过一些动静。大爷不敢确定,绕路从那门前经过也没瞧见啥,可老头心提溜着,他家在拐弯口,大门是朝东开的,门前的这条巷子常有晚班的女工经过。老头这才咬牙狠心拉了个门外的电灯……我这不是拉着一帮人在做好事么,就上了心。” “离着那边二里地是纺织厂,那大巷子是近路,抄近路的人可不少。我自己去看过几回,那边小院子破屋子特别多,住的人可杂,真叫我瞅见了个熟面儿……” “……” 听这小子说话,跟听故事似的,特么的好些巧合,跟恶人专往他手里撞似的。 但当乌年给人家倒了他的来历,这么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人,没上过一天学,却以农民的身份在今年高考拿了个惊掉大牙的分数;再当他要了纸笔,唰唰几笔画出了他进门时只擦肩而过的几个人的相貌,还详细写出了穿衣细节,什么露的腰带啥样,带的手表是什么牌子,穿的啥颜色的袜子……照相馆里的相机都没他能。 这聪明劲儿,没谁再怀疑他认不出仇人。他不光认出了,还帮忙把这回不在那九个人里头的其他人画了一遍。 “有那天堵我们的,还有我偷偷瞧见的跟他们一起的,保准是同伙!穿的都是百货商场一批进的解放鞋,那批鞋的颜色特别正,还比之前卖的厚,每双贵三毛钱……还有腰带,好几个都扎着皮腰带!” “那腰带你也知道从哪里卖的?” “那我不知道,但皮腰带又贵又不好买,百货商店一到货就给抢完了……那几个系的都是一个样的,估摸是哪里抢的吧——我给我家老爷子买腰带,市百货还不肯一下子多卖我一条呢。我家现在用的都是我自己做的。” “你还会做皮具?咳咳……不是,你咋知道他们皮带一样?”打人的时候还摸人家腰带? “不是。我之前不跟过他们么,在公厕里看到过。” 行,跟人都跟厕所里去了,这是什么精神呐,这小子可真够记仇的。 乌年像是看出了他的无语,摆摆手:“学校知道我家出了事,准了我一个月的假。” 这可新鲜,见过单位给员工这么长时间假的,没听说学校给学生长假的,他又不是不能上学,这耽误一个月学业,高考成绩再高的好苗子也跟不上哇。 可不用跟学校核实,确实真是。而且他这一进来,不知他是立功了,听说消息来捞他的人可真是太多了……里头真就有他们学校的领导,还有住的近便的教他的教授。另外通电话问情况的更多,其中部队里宁老头和丁大头的嗓门最大,丁大头着急冒火,巴拉巴拉的说这小子媳妇配的什么烟药多重要多重要。 市局领导一脑门官司,别说这小子是见义勇为的好小伙,就是他真犯了事,关他媳妇啥事?你丁大头逮住说起个没完,啥叫他们没给市民创造安定环境,净耽误他的事? 结果摔了电话,刚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办公室的门就被捶的震天响,同时,电话铃又他娘的响个不停。他也是一把年纪的老同志了,一宿没合合眼,先调动派遣行动,又操心后续工作……一大帮子事还等着他,大早晨就接到这些电话。 “……有几位,得您出面说说话。” 啥人来了,还非得他出去?老领导气得慌:“这案子大了,谁的关系都不好使!叫他们哪来回哪去!” “还真不是,是立功那群小伙子的家长,里头可是有几尊大佛!老局长正在赶来的路上,发话让您先把人拖住喽,趁这回好机会一定要解决咱们局装备批复申请!”现在整个系统里都缺人、财、装备,他们别看在京市,那也是紧巴巴的,申请打了无数,但上头总跟挤牙膏似的批准那么一点点,这回来的人里头,可是不仅有本系统的领导,还有管后勤的大人物。 老领导眼一瞪,马上就回过神来,也是,这些台面上的人,消息才能这么灵通。他们抓了一夜人,也是四五点钟的时候才往外透了点消息,准备浑水钓大鱼——这团伙不小,没后头撑腰的人,怎么敢犯这么多这么大的事? 没想到大鱼没摸着呢,见义勇为的那群年轻人背后就伸出这么多条大腿。这要是不趁机拿下来,他“江大赖”的诨号就倒过来写! 过来敲门报信的话务员摸摸鼻子,都说他们局里有“一疯二赖三脸皮”,这回全局上下能不能‘鸟枪换炮’就看他们的了。他觉着那几位赶在这会过来把自家孩子领回去,估摸是打听过昨晚上他们“王疯子”老局长旧病犯了没在的缘故…… 还没到上班时间,市局里就热闹的很了。来往的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这也是市局考量周到:昨晚上突击抓到了几十口人,但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漏网之鱼。这伙子人不简单,抓他们的干警都伤了好几个,市局生怕有人蓄意报复这些年轻人,但实在是分不出人力挨个送回家去了,只能通知父母长辈,也有告诉他们父母看好人最近别放他们出来晃荡的意思。 乌年“请家长”的电话打到了荣伯岑那里,老爷子心里有数,过来领人的时候还带上了师弟和侄女,拖家带口的来迎接“英雄”,一见面俩老头就各给了一烧栗:他们是知道点俩小的打算,可没料着这么莽撞呐。就算知道不会出事,两老的心也扑通扑通跳了一路。 一个胖乎乎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老头握住荣伯岑的手摇晃,一个劲说:“之后拜访之后拜访”的话。 荣伯岑还真认识,这是警备系统的一位副部,只不过两人从前没交情,这是乌年救了他家孩子?谁料那老爷子看都没看后面耷拉着脑袋跟着的年轻小子,只攥着竹片背心夸乌年有想法。